《应许之地》作者:莲鹤夫人   文案:   「我要拉着你的手,一同前往那流淌着奶与蜜的地。」   注意事项(注意,务必阅读):   1、免费文,不要钱。原名“我承认这是一个坑”。   2、很雷,很狗血。攻前期非常不当人,非常,我是说非常。   3、本文由架空西方背景,烂俗透顶的追妻火葬场,一点不用当真的航海香料知识,双性生子,两个畸形的主角等诸多要素构成。喜欢心情大起大落像过山车的朋友们请进,其他人还是不要强行渡劫了,谢谢!   4、所以本文中提到的一切历史都是平行时空的野史,谁信就大声笑话谁。   5、本文于18年开文,大修之后重发。看过后续剧情的朋友,请尽量不要用剧透欺负新读者,感谢大家的配合。   内容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正剧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加佩,杰拉德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是恒久共鸣,又有恩慈。   立意:爱超越一切 第1章   透过狭小的窗口,阿加佩正在远眺,他试图看到一线碧蓝的海面。   他望得无比专注,但通过层叠低矮的屋檐,他只能看见细窄的一线天空,蓝得像把揩干净的长刀。   “阿加佩!”身后有人喊他,“别发呆,快走了,小心再吃老爹的鞭子!”   年轻奴隶的肩膀哆嗦了一下,急忙跟在同伴后面,只来得及仓促地调整一下腰带。   零星的群岛,仿佛大海上散落的绿松石,在湿润强劲的季风中迎接着络绎不绝的船队。作为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路标,只有识货的罗盘能够准确摸得这些无名岛屿的位置,而它们也只欢迎特定的人群。   这是一座停驻在大海上的中转站。   有的人称呼它为乐土,有的人称呼它为白塔,有的人将它看作是富商豪强在海上的行宫,但不管怎么说,大量的奢侈品随着移动堡垒般的船队,在这里汇聚又四散。数不清的船舶承载着金银珠宝、乳色玻璃、玳瑁龟壳,以及胡椒、丁香、肉桂皮和狮虎犀牛在内的诸多稀有货物一起来到这里,为了短暂的休憩而停靠。每一只船都在黑夜燃起火把时抵达,在天光乍亮时启航。   巨大的财富同时伴随着巨大的奢靡,全天下最昂贵的夜晚非此处莫属——除了沿途的补给,这里更是贩卖奴隶的岛屿。   一望无际的大海,充作了这些美色奴隶们天然的囚牢。一座座销金窟在岛上建起,奴隶们有男有女,其中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然而依旧沦落至此的可怜虫。   披着金纱的舞女、肌肤黑如子夜的波斯武者、落魄贵族的妻儿、身有爵勋的年轻军官……船舶鼓起的风帆送他们来到此地,这些人便再也看不到回家的路在何方。   他们被叫作货物,与南来北往,与岛上暂时卸下的香料等同,与野兽皮毛和钻石翡翠等同,唯独不与人等同。   八方汇聚、八方流散的黄金,在这个独立于俗世的海上王国中建立了强大的秩序。大海插翅难逃,占据了人口市场的奴隶主们,则致力于摧毁奴隶曾经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尊严,直到他们屈辱地臣服于岛上的生活,用身体替他们赚取源源不断的钱,带血的钱。   阿加佩就是被贩卖至此的奴隶之一。   和一般奴隶不同,很小的时候,他就被父母卖上了货船。迄今为止,他对旧日家庭的回忆,只剩下破旧房梁上悬挂的一捆泥色麻绳,滴滴答答,淌着永无止境的咸水。他的双亲以打鱼为生,每当那捆浸水麻绳挂起的时候,就是父亲因为恶劣天气而不得出海,只能留在家里的时候,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挨特别多的谩骂,特别多的痛打。   阿加佩已经忘记了双亲的长相,但鉴于他有深褐色的光滑头发,白皙的、印着浅浅雀斑的皮肤,蓝得发青的双眼,所以他时常对着镜子猜测,或许在年轻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有过一段被异性追捧的时光。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对于一个双性人来说,他是“被魔鬼诅咒的畸胎”“生下来就要叫我们受苦”,以及“神会惩罚这个来讨命的小贱人”。自小的经历,还有异于常人的身体,导致他不得不拥有怯懦的性格,逆来顺受的处事方式。在被称为“老爹”的奴隶主手里,他反倒没有吃多少苦,身上的鞭痕,也是新老同伴中较少的。   一年中的三月要到了,季风将随着洋流从东北方向吹拂过来,为航线上的贸易带去最稳定的助力。有经验的大商和海上豪强总是善于计算时机,有了来自右舷方的顺风,穿越厄立特里亚海的航程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在即将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多数会决定尽情地放纵片刻,无名的群岛,足够供应挥霍的天国,便是此行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一次,岛上似乎来了一位身份非常尊贵的客人。   据传,这位客人不仅相貌堂堂,就连坐的船也比寻常来的客人恢宏豪华许多,吹奏船号的声音仿佛一千头海鲸在水面长鸣。无论大小奴隶主,全对他毕恭毕敬,岛上的人都说,他这次光顾,是为了挑选一个美人带走的。   因此,驱赶着手下的资产,所有的奴隶贩子汇聚一堂。婀娜青涩的少女聚散如蒲公英,风情美艳的妇人流连如杨花,或俊美或健壮的少年奔腾如名贵的马驹。客人坐在上位,左侧摆放着一尊黄金打制,白银与血红宝石镶嵌的鹦鹉螺杯,杯身上描绘着神明年少的祭司被八十八只雄狮撕咬的画面。   杰拉德轻轻抬起眉梢,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厌倦之意。   “大人,您实在是……”奴隶贩子谄媚地赔笑,再次命令手下的爪牙将一位挑逗失败的少年拖下去,“眼光高超,不同凡响!”   “你的美人们除了二话不说,扑上来就舔湿我的裤子;或者坐在我大腿上扭屁股,打算像条丛林巨蟒一样把我绞死以外,还会点什么别的招数吗?”   客人说话了,他的声音也像低沉厚重的晚钟,极有份量地震响在暮色昏茫的大地上,令人不由得腰腹酥软,幻想到许多不属于人间的国度。   奴隶主们立即贴上一阵低低的哄笑,伴随着许多点头称是的动作,以及为这份犀利赞叹不已的神情。   “这……真是个好问题。”为首的奴隶贩子露出为难的笑容,“您瞧,我最尊贵的朋友,您有钱有势,还有这么一张脸。请原谅鄙人的粗俗,您甚至无须勾动小指头,数不清的男女就会为您疯狂。这里所有人的珍藏,在您眼前都是尘土。那您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人是需要消遣的。”杰拉德微微一笑,小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闪闪发亮,“只是你这里的消遣不太合我的心意。也许在他们刚来这里,拼死挣扎的那两天会看得我比较高兴。只可惜……”   另外的奴隶贩子恭维道:“这个季节,海上的硬通货除了黄金珠宝,就是摩鹿加的香料——而那也是您,尊贵老爷的资产。奴隶的贸易并不吃香啊。”   “那就把你们的美人都拉出来看看吧。”杰拉德懒洋洋地说,”总会有一两个璞玉,等着我去挖掘的。”   与此同时,阿加佩正穿过长长的门廊,汇入众多形形色色的奴隶中,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白塔,群岛的象征性建筑物里。   奴隶汇聚的时候,杰拉德向下瞥了一眼,他注目了很久,才半是挑剔,半是赞同地应了一声。   即便是他这样用惯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的人,也不得不认同岛上的景象。   这确实是一番极其稀少的,令人心醉的场面。这些美丽的奴隶,有的身着轻纱,有的挂着银铃,有的戴着黄金的口衔与囚枷,活像披挂鞍绺的健美骏马。他们的容颜生辉,闪耀着青春的活力。事实上,谁能将这支阿芙洛狄忒的军队从奥林匹斯山偷来手里,谁就掌握了人间快乐与堕落的奥秘。   他们在主人和贵客的面前站定,带着或卑微顺从,或桀骜仇恨的目光。   阿加佩站在最后,在人群里,他平凡得仿佛一只误入孔雀群的家鹅。   “看看那个?”奴隶贩子兴致勃勃,向他推荐最前方站着的女人,“她的头发就像黄金一样美,上一次,红岛的总督乘船过来,想用和她体重一样多的金子换她的头发,鄙人都没有答应!”   杰拉德不动声色,转动着小指上的戒指:“即使在摩鹿加的篝火晚会上充作柴薪的丁香梗,也不会比这更廉价。”   一个奴隶贩子讪讪地退下,另一个赶忙挤代他的位置,指了一个新目标,一位身形健美,嘴衔金马嚼的少年:“大人,请看那个!驻阿马尔菲大使的小儿子,不仅长得像匹小马一样俊美,骑起来也跟烈马一样带劲。驯服他,可花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杰拉德似乎起了一点兴趣,但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乏味地说:”比起这个,你就不担心他的父亲来找你的麻烦?”   奴隶贩子毫不避讳,发出大笑:“在找我的麻烦之前,我一定会先请他来这岛上。我要盛情款待这位尊贵的大人,向他展示美人的歌舞,等到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   他充满恶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就把他儿子牵进来,也让他好好享用一番,再看看他第二天早上起来的反应。”   杰拉德嗤笑一声,意兴阑珊地说:“有趣的报复方式。”   在这之后,不管多么动人的资产,都无法激起这位香料之主的兴趣。或许是看奴隶主们实在丢尽脸面,杰拉德这才散漫地解释说:“戏弄这类不幸者的自尊心,摧毁他们的世界,重塑一个独属于你的玩物……一两次挺有趣,三四次也还行,次数一多,难免就要觉得厌烦。”   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下面,”还是换种玩法吧。”   “您向怎么做?”   杰拉德的目光忽然凝固了。   牢牢盯着人群中的一点,他微笑着提问:“那是谁?那个面目平庸,褐色头发,蓝眼睛的男孩,他是谁?”   “老爹”浑身一抖,从比他更富有,势力更大的同行身后挤上去:“他叫阿加佩!回大人的话,那是阿加佩,他是个……”   迟疑一下,他俯身过去,在摩鹿加主人的耳边隐秘推荐:“他是个双性人,小时候就被父母卖上了货船。性格十分温驯,您想怎么样,就能对他怎么样……”   杰拉德·斯科特的神情终于被点亮了。他站起来,朝着通往露台下方的大理石楼梯走去,老爹急忙跟在他身边。   “平凡的,从未感受过爱的男孩,因为特殊的体质受尽白眼,自卑无比……”杰拉德笑了起来,“这种孩子,最适合将他当做临时的珍宝,捧在手心,捧得高高的——”   他走出宫殿,走向午后灿烂的阳光,走过一群为他的高大与英俊侧目的美人,走向那个褐发蓝眼,不知所措的男孩。   ——然后再狠狠砸到地上摔碎,尽情观赏他痛苦的泪水,还有来不及缩回胸膛的,破碎的真心。   “让我们找点乐子吧。”他说。   “我叫杰拉德·斯科特,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的午后,阿加佩于慌乱中抬头,他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也从未看过这样一双如星子般好看深邃的眼睛。   “我……我叫阿加佩。”他下意识地讷讷回答。 第2章   “阿加佩?“男人笑了笑,他脱下外袍,披在阿加佩身上,代替了奴隶穿戴的轻薄纱衣,暖和得阿加佩几乎要打起哆嗦,“真是个好名字。“   惊诧中,阿加佩的目光再往上移,看见杰拉德温和而英俊的面庞。   他一下想起在奴隶中流传甚广的一种言论:这位贵客此次光顾,就是为了挑选一位奴隶,然后带他走。   那个人会是自己吗?   他的心房颤抖起来,一种想都不敢想的好运降临在他头上,令他心慌意乱,根本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跟我走吧。”杰拉德轻声道,“如你所见,我选择了你。”   “自由、金钱、奇珍异宝,或许你曾经登上白塔的顶端,向远处眺望湛蓝无垠的海面——我甚至可以送你一片海,只要你想要。跟我走吧,阿加佩。”   他的面容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魅力,气度不凡,举止优雅。就像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将所有的精力与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唯恐他不够惹人喜欢一样。那双乌黑的眼眸就是一整个夜空,里面倒映的全是隐秘而曲折的星光。   阿加佩无法拒绝,事实上,全世界也没有多少人能拒绝这样的恳求,这样的眼睛。   他迟疑了,第一时间却在怀疑面前的大人物是在消遣他,寻他的开心,但就算如此,他又有什么权力反对他呢?阿加佩沉默了片刻,还是低声道:“遵照您的吩咐,大人。“   “开心点吧,小子!”老爹从旁边凑过来,就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以示鼓励和亲昵,“你的好运气来了,别板着一副……”   “拿开你的手,”杰拉德语带警告,戒备而阴沉地看着岛主,“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的了。”   老爹吓了一大跳,笑容僵在脸上,急忙向后退缩:“好的,好的……就按您说的,大人。”   杰拉德抓住男孩的手腕,把所有人抛在身后,再将他带进那座平日里奴隶无权进入的金碧辉煌的白塔。   他一边走,一边柔声说:“今晚留在这里,陪我一起吃晚饭,好吗?”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阿加佩推拒不得,他想了想,还是小声回答:“如您所愿,大人。”   杰拉德放慢脚步,无奈地转头看他。   “为什么要执意称呼我为大人,难道我们之间不能换一个更加轻松平等的交流方式吗?”杰拉德眉头微皱,嘴角挂着苦恼的小小笑容,“就像我叫你阿加佩一样,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杰拉德。你完全有权这么做。”   这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抛出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词汇。   “平等”。   世俗的鸿沟不可逾越,阶级的鸿沟不可逾越,正常与异常、平民与贵族之间的鸿沟亦是不可逾越。他只说了一个词,就令阿加佩的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几乎是羞耻的涨红了脸。   多么荒唐!平等,莫非他真的认为人和人之间还能存在“平等”的关系吗?对于奴隶而言,这个词实在天真到接近于邪恶。它那么轻,轻得像一片遥不可及的羽毛,又那么重,重得像一记老爹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刹那间,阿加佩后背的汗毛竖起,他隐约探查到了一丝令人不适的寒意,却又找不到源头。   他鼓起勇气,大逆不道地抬起双眼,凭着睫毛的荫蔽,怯怯地瞟了一眼杰拉德的脸。   可惜,从那张完美的漂亮脸孔上,阿加佩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绞尽脑汁,更是想不到,面前这位富可敌国的贵客,究竟能从贫瘠的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杰拉德顿了顿,察觉出这种戒备,他嘴角的笑容因而变得更加真心实意了。   他松开握住阿加佩的手,转而触了触他的脸颊。那动作十分温柔,宛如轻轻挨近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他低声说:“只是一声而已,就念一念我的名字,别对我这么吝啬吧!”   停顿了一下,他再恳切地央求道:“求您了,不行吗?”   阿加佩的嘴唇蠕动,最后,他不得不开口:“……杰拉德。”   杰拉德欣喜地笑了,重新领着他走进白塔的宴会厅,那里早安置好了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长桌。他同时绅士地为阿加佩拉开座椅,将外套交给旁边等候的侍者,邀请他坐下。   阿加佩的舌根因为唾液的快速分泌而酸胀不已,他望着桌上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餐,不安地小声说:“抱歉,杰拉德大人,我现在还不能吃这些重油的食物……”   “大人的头衔是不必要的,”杰拉德叹气,继续为他铺好餐巾,摆好刀叉,“但是为什么,难道你还需要控制体重吗?”   他端详着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成分,阿加佩的脸颊又滚烫起来,难堪地回答道:“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我是奴隶,要时刻为了侍奉主人……“   杰拉德的神色沉下来,他俯身过去,将一块鲜嫩多汁的羊排放在阿加佩的盘子里,轻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再是奴隶了。”   阿加佩屏住呼吸,出于震惊,他第一次直白地盯住了杰拉德,这个身份神秘,举动成迷的贵客。   杰拉德坐在座位上,他微微一笑,朝他举起酒杯:“干一杯吧,为了你的自由。”   这真像是在做梦了,不然他怎么会在有生之年,听到有人能够许诺给他“自由“这回事?   “不相信我?”杰拉德朝他狡黠地一笑,眼尾漾起春风般的笑纹,“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阿加佩很想相信他,但又不太敢去相信,他拘谨地要命,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这一下午发生的事,简直像极了命运给他开的一个不可思议的玩笑。   他面前的长桌琳琅满目,摆放杯盏,小山羊和鹿肉排几乎堆的淤出去,一种由胡椒、小豆蔻、干薄荷、蜂蜜、生姜制成的辛辣沙司,则专门用来涂抹这些在海岛上奇贵无比的肉制品。如此芬芳扑鼻的丰盛佳肴,阿加佩却难以下手——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些奢靡的食材。   “香料,”杰拉德微笑,“俗世的神奇之物,人们将它们看作来自天国的恩赐。可实际上呢?这不过是人间生长的植株,通过特殊方法提取得到的产物而已。”   带着敬畏之情,阿加佩端详着沙司中掺杂的淡色颗粒,纯净的白胡椒,以他在岛上的所见所闻,唯有庞大的王室才能负担起这样的货色,大奴隶主的餐桌上,也难以见到如此昂贵的珍品。   杰拉德笑着说:“很惊讶吗?不用害怕,离开这座岛,有人叫我摩鹿加的主人,但是在这座岛上,我不过是一个做客的旅者,仅此而已。”   摩鹿加,阿加佩终于恍然,传闻中的香料诞生之地,人们都说,谁走上摩鹿加,谁就走上了乌托邦的乐土,谁拥有摩鹿加,谁就拥有了神在尘世的花园。   隔着弥漫的芬芳,年轻的奴隶看见杰拉德的笑容,他眼神专注,仿佛世间仅剩一个值得他凝视的人。   阿加佩低下头,回避了这种目光。   ·   想来,摩鹿加主人的权势确实煊赫。   在这里,阿加佩破例脱下了奴隶的衣物,换上了昂贵且舒适的衣裤。杰拉德邀请他坐在阳光明媚的水晶窗前,为他讲述他过去十多年海上航行的精彩故事,听那些古怪迷人的志异传说。等到日落西山,星河在天边闪闪发光时,杰拉德再带他走到白塔的最顶端,将他认识的每一颗星都指给他看。   这位客人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情脉脉,口吻动听至极。他朝阿加佩抛出急切的问题,再全神贯注地等待他的回答,哪怕只有一个羞怯的微笑,一个简短的音符,他也表现像得了救命的良药一般庆幸。他谦卑、恭顺、和悦温柔,好像全世界再也没有比他更加亲切忠诚的朋友。杰拉德巧妙地牵引着话题,那丝滑的,得体的语言,便有条不紊的从舌尖上滚落。他从不叫冷场出现,也不叫阿加佩受了窘迫的欺凌。   毫无疑问,他游刃有余地施展着魔法,展示了一个体面的绅士,一位聪明人的全部教养与魅力。   “在产出精致玉器,瓷器和丝绸的国度,“他的声音低沉,回荡在少年耳边,“那里的人发明出一种能够映亮整个天空的巨大焰火,我曾经见过几次,当它点燃时,连星星的光辉都要掩藏在它身后。”   “我不懂,但我猜那一定很美。”阿加佩低声说,他确实神往于杰拉德描述的所有美景,但他心里知道——十二分清楚地知道,这些美丽的景色,隐含着多少奢侈,多少无望的自由。   奴隶一辈子也无权消费这种奢侈,以及这种自由。   “美吗?“杰拉德笑了起来,他说:“我会带你去看的。但现在,我觉得有一样东西,比焰火还要美。“   阿加佩愣愣地问:“是什么?”   “你的眼睛。”杰拉德说,“哪怕点燃一万支烟火,都没有办法复制它的光彩。“   夜空寂静,星河倒悬,阿加佩深吸一口气。   这夸大的赞美,与之前所有客人在愉快时说出的甜言蜜语有什么不同?他静默片刻,还是勉强回答:“您太抬举啦,我不是……”   杰拉德皱眉,表情颇有点为难。   “为什么呢,阿加佩?”他循循善诱,“接受他人的赞美,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呀,恰恰相反,赞美是勇气的基石,能叫人鼓足勇气,去到任何高不可攀的山峰上一探究竟。”   你又懂什么呢?生来就有继承摩鹿加的权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老爷?   “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庸,”还有低贱,他在心里无声补充,“我生来拖累父母,长大一点,又被他们卖到货船上,转过几道买家,才来了这儿。”   他的语气难掩凄楚:“我是靠出卖皮肉才活下来的,大人。”   杰拉德没有说话,阿加佩接着说道:“我不识字,不能靠智识谋生,我没有力气,不如港口卸货的水手。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岛上,很多时候,我的一句话,一个举止,都能引来客人的哄堂大笑。他们嘲笑我的笨拙,缺乏常识,我知道我与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我知道,我都知道……”   痛苦涌上心头,他冒着可能下一秒就被拖出去处死,或者生不如死的风险,紧紧闭住双眼:“父母要卖我,那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生来……生来就有缺陷;我靠出卖身体才能活下来,这也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再说下去,我就要成为那些触怒主人的奴隶,那些该死的叛徒。可我真的想知道,今天的我站在这里,到底是谁的错?”   杰拉德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岛。”   他没有把自己扇到嘴角流血,牙齿松动,亦不曾呼喝仆从,将自己像死狗一样拖下台阶,阿加佩咬死的牙关不由一松,微微睁开一线眼皮。   “我承认,这儿是座繁华的中转站,可打心眼儿里,我接受不了岛上的现状。但说到底,我又是谁呢?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所有人,我只挽救我认为值得的人。”   杰拉德平静地诉说,语气中难掩一点苦闷:“我的出身或许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优厚,但说实在的,我的家庭十分正派。自出海航行以来,我所秉持的信念也都是为了追求公正与自由。但到了这座岛,那些奴隶贩子却把我渲染成一个位高权重的巨富,好像可以让他们手底下的奴隶用命来讨好我,从我手指缝里挖钱。我觉得……”   他长长地叹气:“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阿加佩。你的目光平和,忧郁,没有贪婪,也没有卑微,就像无边无际的海面——你让我想起海洋,以及我临海的故乡。”   纵使心中仍有戒心,阿加佩还是情难自禁地眨眨眼睛。   杰拉德温柔地说:“当我站在露台上时,你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你独立于他们所有人,你的眼睛像海,可你又像一座海上的孤屿。你长得不如他们美吗?或许吧,但你站在他们之中,就仿佛众星捧月那么突出,让我再难忘记你。”   “还有你说的这些话,我没有想过,会如此令我耳目一新。你不识字,没有读过书,那又如何?你话语中的深度,或许会令一些牧师都自愧不如。”杰拉德克制地挨着他微凉的肌肤,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海上漂泊了许多年,终于遇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岛屿。”   “跟我走吧,”他认真地许诺,“让我带你重返自由的世界。” 第3章   这一刻,阿加佩浑身战栗,感到一种茫然的幸福。   漫天繁星下,他的心脏剧烈抨击着胸膛。自由、自由……何等珍贵的字眼!这意味着他可以尽情奔跑,尽情大笑,不必苦苦挣扎在被折辱,被摆布的藩篱中,不再被打骂,不再被贩卖,他将拥有无限可能,宽广的未来!   他的躯体天生残缺,隐藏着一个卑贱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他掠来这座岛上,再也不能逃离,然而杰拉德的承诺,就像一把尖刻锉刀,钻开了牢狱围墙的一角,使其透出无比刺眼的亮光。   快要渴死的人,是泥浆也会喝,是毒药也会喝。不管之前有多警戒,此刻,阿加佩也在真心实意的奢望里陷入了恍惚:“……真的吗?我不知道,我……”   “真的。”杰拉德怜惜地擦拭他的眼角,“相信我,你值得最好的。”   视线交融,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过去,似乎马上就要亲吻到阿加佩的嘴唇,只是堪堪停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   两人的呼吸那么近,连压抑的气息都纠缠在一起。杰拉德的喉结上下滚动,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体,自嘲道:“对不起,要是现在亲吻你的嘴唇,实在对你不太尊重,是不是?”   说着,他张开双臂,咧嘴笑道:“那抱一个?”   他们在倒映的星河下相拥,阿加佩默默流泪,并不出声。   在黑夜里,困苦潦倒的乞丐发现了一簇明亮的金辉,那究竟是价值连城的宝钻,还是剧痛焚身的火光?   他无从知晓。   第二天,阿加佩独自一人,从铺着丝绸的床上醒来,床边摆放着干净的衣物。他换上衬衫,刚刚套上裤子,就有年轻的仆人推门而入,为他呈上早餐。   阿加佩强忍局促,低头看着华贵的餐盘,好在这几名仆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给他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我的朋友!”好像卡着点,他正在漱口,杰拉德就推门而入,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根本不给他胡思乱想的空闲,“你看外面春光灿烂,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快起来,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做!”   阿加佩不明所以,被他拉出去,站在镜子前,任由他为自己穿上雕花的麂皮外套,束起洁白无瑕的领巾,颔下再穿一枚黄金领针,最后套一双柔软的羊皮靴子,鞋底漆黑如镜,不染一丝尘埃。   阿加佩困惑地问:“杰拉德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杰拉德大皱其眉,还是放弃了对称呼的纠正,他兴致勃勃地说:“今天带你去岛的另一边看看,亲爱的朋友。你有没有见过成箱成捆的金银首饰,还有那些珍稀的紫色鹦鹉、白色老虎?”   “我没有,”阿加佩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站在身后,杰拉德为他调整领巾,抚平上面的褶皱,闻言,他没有抬头。   “因为世人总是鲁莽愚钝,我最亲爱的朋友。”他心不在焉地说,“尽管人生下来都是赤身裸体的状态,可到最后,造价高昂的衣物,华丽的珠宝首饰,还是取代了人的本真,成为了我们外在的象征。国王穿着叫花子的衣裳,有谁知道他是国王?一个最贫穷的人,也能因为体面的穿着,从而获得大部分人的另眼相待。记住这一点,阿加佩,就让衣服穿着你吧,没人会有异议的。”   “所以,”阿加佩犹豫地说,“我以前的打扮,就是不折不扣的奴隶样子了?”   杰拉德抬起浓密的睫毛,看向镜中的阿加佩,嘴角带笑。   “恐怕正是如此,”他说,“我的朋友。”   新世界的大门在阿加佩眼前打开了。   南来北往的奢侈品在岛的另一边汇聚,这是很少有奴隶能够踏足的地方。商人交换黄金的雕像、五彩缤纷的宝石,船队的主人在路边购买成桶的香料,肤色各异的商贩操着不同的口音,抛售沿途得到的玩意儿,当然也有奴隶,衣不蔽体,维持着阿加佩过去形象的奴隶。   他走在路上,也再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对他动手动脚。平常粗俗不堪,甚至远远见了他都会往地上啐唾沫,大声叫骂的那些水手,此刻也毕恭毕敬了起来,尊重地称呼他为“好先生”。   从未有过的体验,已经叫他头重脚轻,那些稀奇古怪、辉煌灿烂的商品,更叫他大脑眩晕,好像走到了万花筒里面。杰拉德慷慨地递给他一小袋黄金,让他自由选购想要的东西。   金子,灿烂的,美丽的金子。从前,它稍稍过一过阿加佩的手指尖,便要被老爹一丝不剩地搜刮走,现在它就乖巧地待在他的掌心,引来众人垂涎的目光,犹如某种特殊的权力。   阿加佩不知道怎么支配突如其来的自由,他胡乱选择了几样东西,漂亮的玻璃香水瓶,粗糙的玉雕百合,还有奇怪的鞣制皮球,看起来是送给小孩子的玩具金币……他不讲价,接了商人找来的钱,就走回杰拉德旁边,通红的面颊上沁汗。   杰拉德微笑着赞赏:“很可爱的礼物,是送给我的吗?”   阿加佩一愣,他回过神来,急忙说:“真对不起,大人,我忘了您的……我这就去再挑一个礼物!”   他匆匆转身,因为不知道杰拉德的喜好,他为难许久,终于搜寻到一只黑曜石的老虎,掌心大小,遍布花斑。   “它让我想起了您……”阿加佩拘谨地说,鼻尖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希望您也能接受它。”   杰拉德哈哈一笑,接过来端详片刻,他说:“其实比起老虎,我更喜欢乌鸦。”   “乌鸦……?”   “在我的家乡,很多人忌惮我的权势,害怕我会威胁到他们,以此给我安上告死之鸦的称谓。”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种鸟,因为它们非常聪明,并且喜欢收集闪亮的事物,你见过吗?”   阿加佩忍不住问:“可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您的家族非常正派……”   杰拉德大笑道:“越是正派,才越不能包容品行低劣的宵小啊!我亲爱的朋友,小偷和强盗,怎么能不深深恨着执法者呢?”   阿加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的说辞确实很有道理。   接着,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吃午餐。杰拉德怂恿他挑选了这个拥挤油腻的地方,又接着怂恿他自行点餐。阿加佩拗不过他,迫不得已,硬着头皮点了一种薄馅饼,腌猪肉和鹰嘴豆拌沙丁鱼,想了想,他还点了个不伦不类的甜品,名字是直白的“碱水葡萄”。   菜上齐了,他们才知道不对劲。薄馅饼是用船员的方法料理的,面粉用海水揉过,尝起来咸苦扎嘴,腌猪肉也放了过多的盐,连沙丁鱼也是咸的,只有鹰嘴豆勉强能入口。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正餐,“碱水葡萄”一上来,阿加佩夹一颗尝尝,居然还是咸甜的口味。   “这下坏了,”杰拉德灌下酸涩的葡萄酒,艰难地说,“不小心进了盐场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彼此都再也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加佩笑得喘不过气,杰拉德更是笑得咳嗽起来。阿加佩的眼睛亮亮的,他望着对面的男人,小声说:“您不怪我吗?”   杰拉德渐渐止住笑声,耸了耸肩膀:“为什么要怪你?这很有趣。”   想了想,他再认真地补充道:“是我曾经梦想过的生活。”   阿加佩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下头,戳着碗里的鹰嘴豆。 第4章   一晃数周,接下来的日子,对阿加佩来说就像做梦。   十九年来,“自由”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鲜活、沉重,极有分量地坠落在他的生活里。   没有哪个奴隶主再能命令他、鞭笞他,似乎也没有人再能越过杰拉德操纵他的意志。因此,重获“自由”之后,他最先感到的就是迷惘,平坦的旷野上一望无际,那么,他究竟该朝哪个方向迈步呢?   他内心仍然保持着戒备,可这种困惑和茫然,却叫他不由自主地贴近杰拉德。自由人是怎样生活,怎样言谈行动,怎样应对欢乐和悲伤?他吃力地吸收,模仿杰拉德,只是不知道自己这种举止,是否算作拙劣的照猫画虎。   杰拉德有趣地旁观着这一幕,他乐得欣赏这复杂游戏的一环,但令他惊喜又不满的是,阿加佩一直不曾屈服。这个出身微贱的奴隶,居然顽强地扛过了糖衣炮弹的诱惑。他提防着温情的陷阱,仿佛一只受过抛弃和踢打的野狗,从此对每个人伸来的手都怀了警惕之心。对待自由的诱惑,他将信将疑,对待华服美食的贿赂,他亦抱有一种“租借”的心理。   阿加佩清醒地认知着一切,他打心眼里清楚,外人的赠予早晚有收回去的一天,在这座岛上,没有人是真实可靠的。   带着振奋的笑容,杰拉德决心加大筹码。   这一天,盛大的宴会在白塔召开。   这酒会数年才能举行一次,前来参与的成员,唯有岛上的大奴隶主,以及各国的海上豪强、总督权贵、王室使者,甚至一些小国与中立公国的统治者。世界的财富经由大海流通,洋流间的航道,即为大海的血管。正是如此,这些位高权重的富豪爵爷,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聚会、酒宴,通过利益与鲜血的置换,缓缓攥住了全世界的命脉。   在别处,人们大可以说,统治者的活动影响着世界的进程,皇帝与教皇的意志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政策;但是在这里,摩鹿加才是一切势力背后的大山,香料发源之地,衡量着世俗王权,以及教权的重量。   毕竟,在香料浪潮最夸张、最狂热的时期,神甫们要眯起眼睛,用神圣的镊子一粒粒地数出白胡椒,作为涂抹十字架的装饰;一盎司黄金,也只能换回0.8盎司的纯净肉豆蔻。   “把你一个人留在房间,我不放心。”杰拉德关切地说,“亲爱的朋友,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可以吗?”   阿加佩心中忐忑,还是点头答应。酒宴中宾客如云,衣香鬓影,那空气中弥漫的香水浪潮,珠宝与昂贵丝料摩擦的琳琅簌簌之声,水晶酒杯轻轻碰撞的清脆之声,还有人们热烈且小声的耳语,折扇开合的噼啪声……所有的所有,全像一支齐声奏响的乐队,一股脑地朝阿加佩拥堵过来了。   阿加佩的身体紧张得发抖,他不敢开口,当然,眼下的场合,也绝不用让他说话。杰拉德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便陡然成了他的王国。他昂首阔步,犹如逡巡领土的雄狮,矜贵地摇晃着黄金的鬃毛。几乎是瞬时间,权贵的男男女女就里外三层地包围了他,自发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朝廷。   “斯科特先生!”一位公国的使者高声道,“关于我们上次的议题,诚如您所说……”   “使臣先生,”杰拉德亲密地说,“什么话题如此重要,还能不让我钻空举起手里的酒杯,好向您与您的国王致敬?诚如我所说,丁香的生长总有尽头,肉豆蔻的芬芳也不是恒久存在的,您的国王需要如此巨大的供应,除了享乐与战争,我竟想不出第三个恰当的理由。唉,不要说虔诚地供奉天父,这个借口就连宣称它的人都不会相信。就让我们留着长矛和剑吧,去到艺术家和酿酒师那里寻求快乐,摩鹿加是永久和平的代言者,我们从不为杀戮背书。”   他和颜悦色地说完这些话,就失去了兴致,将果断的目光瞥向其他人,任由使者被其他人排挤出去。   “欢迎您的芳驾赏光,莱狄亚夫人!”杰拉德微笑着恭维,“难道这里不是人间的土地,竟换了奥林匹斯的天国不成!您的丈夫如何了?贵为一国的大公,也终有力不从心的时刻,真是令人唏嘘啊。”   莱狄亚夫人手握折扇,为他的话语笑得花枝乱颤:“您的承诺,总是最有分量的,杰拉德先生!这可不是我一人所说。”   杰拉德谦和地说:“能亲眼见证一位女大公的崛起,是我的十足十的荣幸,夫人,毕竟,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或许是胡椒的香气使您的丈夫昏了头,他对新教徒的庇护纵容,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宗教真能如此彻底地拯救一个人的心灵吗?还是说,大公是在为他放纵的青年时期做补偿呢?无论如何,我们得理解他,皈依者总是最狂热的,而这种狂热,也是最能激起其他人的不满和愤怒的。总之,夫人,我祝你大获全胜,也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得以顺利进行。”   “斯科特大人!这次我带来了国王的手谕,陛下说……”   “皮埃尔船长、爵爷,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杰拉德转过脸,“怎么,西班牙国王的手谕!诚然,您听从于一位国王的命令,是公海上横行的强人,其他船队的噩梦,可摩鹿加呢,我得说,摩鹿加存在的时间,要比您的国王更加长久,而我,也只是一位身份低微的香料贩子罢了。小香料贩子能做成什么事啊?论起海上的战争,论起火炮、枪械与流血的事件,您这位行家可比我熟练多了。王室金灿灿的权力离我太远,俗世的乐趣却是我心心念念追求的。船长,试问在自由世界,即便是十位国王的手谕,哪怕他把沉重的权杖横在我面前,又能对我这个自由人造成什么损害呢?”   皮埃尔船长急忙辩解:“如果得到了摩鹿加的支持,得到您的支持,陛下一定会将您当成最亲密的朋友。想想吧,您!届时,您不仅得了一位国王的伟大友谊,还会成为一个国家的伟大友人。”   然而,杰拉德置若罔闻,已经转向了另一个人,一位艺术家。   “卡纳瓦多先生,我看见您的身影,像一尊大理石像,如此鹤立鸡群。您这次带来什么啦?让我开开眼界吧!”   艺术家得意地笑了:“这个么,杰拉德大人,我知道语言是苍白无力的,还是让我用实际行动向您展示吧。”   说着,他掀开披风,从里面举出一尊白银的水罐,赤红的玛瑙藤缠绕着罐底,两只青金色的蟋蟀在上面昂首挺胸,翅膀涂着闪闪发亮的宝石蓝,罐口处还攀爬着两只黄金的壁虎,正垂涎着它们的猎物。   如此栩栩如生,仿佛时间凝固在世界上的某一块小碎片。   杰拉德凝神屏息,他捧起水罐,专心致志地盯着,欣赏着。他不发一语,于是周围的人群也都安静了,沉默笼罩在这个尊贵的小朝廷四周,只等着它的主导人开口。   “这多不可思议啊!”他大声赞叹道,“大师,哪怕文艺复兴时期的三杰都死而复生,也不敢说能比您更出色。您处理鳞片和触角的手法,上釉的颜色,还有蔓藤缠绕的自然情态……全叫人止不住地惊叹,您真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他说完这些话,其他人才跟着鼓掌,感慨和赞美起来。   杰拉德将银罐还给金银匠,朝周围打了个手势,这就意味着下达逐客令了。他确实像个目空一切的皇帝,对他的宫廷怀着绝对的掌控力,于是,那些尊贵的客人也不得不朝他行礼,继而有序地离开他身边。   阿加佩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事搞得晕头转向,很多话他都听不懂,但他的确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杰拉德的显赫权势,实在无人能及。   他听见他如此轻松写意地谈论起国王、女王的头衔,好像它们还没有手里的一杯酒来得重要,随后他话题一转,又从云里雾里的权谋斗争中不留情面地脱身,将可怕的激情投注在雕刻精美的艺术品上。而他周边那些贵妇王爵,实在可以说是随着他的心意旋转、摆布,没有一个能与他唱反调的。   杰拉德领着他来到僻静的小角落,这一次,他将注意力转向了他。   “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说话?”杰拉德关怀备至地问,“是不是刚才的谈论使你不愉快了?真是抱歉,我们这样海上漂泊,辗转各方的小商人,想要做成生意,就要学得圆滑,学会左右逢源……就请你别嫌弃我吧!因为,这也不是我的本心啊。”   多奇怪!那个不可一世,权势滔天的皇帝,突然成了一位讨人喜欢的,甚至可以说是柔顺的密友。狮子变作绵羊,阿加佩不禁为这反差搞得晕乎乎,就在前一刻,杰拉德还戴着无形的王冠,随随便便地决定一名大公的生死,下一秒,他已然在祈求阿加佩的谅解,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阿加佩下意识地收敛表情,垂下眼睛,在过去,每当他受到为难,不知如何应对时,这副低眉顺眼的神态就是他的万灵药。   “行了,行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您就发发慈悲吧,”杰拉德故意唉声叹气,模样焦急地等着他出声,口中更不乏柔声软语,“您还愿不愿意搭理我,搭理一个充满铜臭味的香料贩子了?”   阿加佩的脸孔、耳垂,乃至脖颈下面的一片,都已经热得通红。   很难对外人解释什么,但考虑到他的前半生尽是在被贩卖,被压迫奴役,被身不由己的凄风苦雨中度过,对方这种邀宠般的举动,实在交付了他莫大的权柄。他一句简短的回答,都将控制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尽管这个人刚才还在呼风唤雨,充作无所不能的神灵。   这么说,我就是他的神灵……阿加佩迷迷糊糊地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只是低微的奴隶,可就连如此低微的他,都能拥有在另一个人身上施展权力的机会,一时之间,世事无常的悲叹,就像云的阴影,从他心上一闪而逝。   “您是我的朋友,”他再也控制不住发挥这种权力的冲动,阿加佩低声说道,“这点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唉!”杰拉德直起身子,喜气洋洋,带着一丝得意,他大声说,“我就知道,亲爱的朋友,我就知道!” 第5章   “您又知道什么了?”阿加佩仓促擦着脸上的热意,“还是庄重些吧,这样像什么样子啦?”   这足可见权力的可怕之处了,在感知到,并且使用了它的第一时间,这个原先胆怯戒备的奴隶少年,居然就可以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轻斥对方,并不用担心肉刑加身。   杰拉德笑得开怀,借着酒宴,他不着痕迹地拉进了与阿加佩的距离,不管是心灵上,还是肢体上。   他说着风趣的俏皮话,将那些幽默的玩笑信手拈来,逗得阿加佩哈哈大笑,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亲昵地捏一捏少年的手腕,或者拨拨他柔软的头发;他用酒杯遮掩着嘴唇,偷偷对阿加佩数落舞会里的大人物们,他挖苦他们的各色各异的穿着搭配,尖刻地讥讽那些来自大洋另一端的异国口音;他说起权贵们的风流韵事,说起他们是如何提着裤子,狼狈地从情人的窗台口逃跑,又说起她们是如何击败政敌和情敌,如何被政敌和情敌击败。   说着,他也鼓励阿加佩悄悄地,尖刻地讥讽几句,邀请他也做了自己不名誉的共犯。阿加佩面红耳赤,一种羞赧的兴奋,不由从他心中罪恶地滋生出来。   于是,他也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评语,比起杰拉德刀嘴剑舌的锋利语言,他要温柔得多,谦卑得多。饶是如此,阿加佩仍然感到热血来回冲刷他的脑袋,令他剧烈的眩晕起来。   酒会结束之后,这种轻飘飘,踩在云端的梦幻之意也没有消失。回去的路上,一直到他自己的房间门口,阿加佩都在咯咯地笑着,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   “得啦,”杰拉德噙着笑意,“看来我是把你变疯癫了,我的朋友。你还会清醒吗,还是说,往后余生,我都要面对一个笑个不停的傻瓜呢?”   “您说起‘往后余生’这个词的时候,表情多么自然,”阿加佩惊奇地感慨,“就好像它真的会发生似的。”   杰拉德问:“怎么,你不相信吗?”   阿加佩的笑容黯淡了些,他摇摇头:“这太荒唐了,我的大人。瞧瞧你,比国王都要威严的人物,又有什么必要去关注一个奴隶?”   杰拉德拨开他凌乱的额发,专注地凝视他的眼睛,犹如凝视波光闪闪的海面。   “那就让这个来做见证吧,我的朋友,”他轻声说,“我知道,行动胜过百倍的言语。”   说完,他便将一个灼热的吻印在阿加佩的嘴唇上。   说来古怪,这个吻同时带给了他们奇异的体验——嘴唇胶合的那一刻,他们的灵魂也像是融合在一起了。真情实意的人战栗,虚情假意的人骇然,不知不觉中,当他们慢慢分开的时候,还陷在深沉的震惊里,久久不能回神。   阿加佩气喘吁吁,恍惚地说:“我……我相信您。”   “……你应该,”杰拉德喃喃道,“是的,你应该相信我。”   两人彼此瞅着,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片刻之后,阿加佩仓促地说了晚安,杰拉德也一言不发,点头示意。这个迷幻的夜晚,古怪得像一辆突飞猛进的马车的夜晚,终于到了落幕之时。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在阿加佩心中,稀里糊涂的爱火就此燃烧了起来。   这个年轻的男孩,在尘世间颠沛流离的可怜虫,畸形的身体跟着扭曲了他的命运,在漫长的十九年里,他被迫成为一个胆小谨慎,唯唯诺诺的人。他的心思细腻,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行事,因为他必须要揣度那些有能力支配他的人的心情;不过,他并不多愁善感,因为这是给还有余力喘息的人准备的能力,命运如此沉重地压迫着他,伤感已经没有它的用处。   然而,一旦他拥有了自己的时间,有了思考的自由,他的思绪立刻就脱离了控制,令他心荡神驰起来。   “杰拉德爱我”“我应当警觉”“可是他爱我”“我是一个奴隶,要清楚自己的地位”……诸如此类,乱糟糟的想法不停在他心中飞旋,快要使他神志不清,无法自持,忘记现实的一切。这理应是十分危险的征兆,说明那个男人已经对他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影响力,可阿加佩浑然不觉,任由思想将他越带越远。   但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每当他做好心理准备,告诫自己要“守着本分”,杰拉德就像能听见他心里的胡言乱语似的,立即便会敲开他的门,笑眯眯地邀请他出去。   于是,他的心理防线总会快速地被击溃。   在杰拉德身边,他笑得越来越多,脸红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随意大胆。人们应当认识到一件事,那便是爱火一旦燃起,绝无法随随便便就熄灭。   面对杰拉德热烈的表白和亲吻,他的激情掺杂着绝望,阿加佩无可避免地想要回报,可他又能回报什么呢?冲动之下,他的手指挨近下颌,解开了第一颗扣子——这是他唯一知晓的报答方式——又心虚地停下。   阿加佩想起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体,他退缩了。   “怎么了?”杰拉德关切地问道。   “我……”他嘴唇张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杰拉德明白了什么,他笑着说:“我们不用进展得那么快,是不是?这样就很好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虽然我还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是感激居多,还是爱情居多,不过,我总能等到你真诚爱我的那一天的。”   阿加佩也幸福地微笑起来,在杰拉德的怀抱里,他闻到了混合着乳香与海风的清新气息。   “好。“他说。   杰拉德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低声道:“晚安,我最亲爱的。”   烛火熄灭了,阿加佩心中的星光却从此开始长盛不衰,几乎要点亮整个世界。   尽管杰拉德明确表达了宽解的意见,可关于他身体的秘密,依旧是卡在喉咙的一根鱼刺,刺痛难耐,不吐不快。杰拉德自然看出他的忧虑,接连几次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加佩苦想了几晚上,还是鼓起勇气,在散步时告诉了他这个不堪的事实。   “……我的父母抛弃我,我被卖到其他人手中,因为这个原因,也不能担当普通仆役的工作。”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您从此轻视我,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我也不会责怪您,我……”   听完他的陈述,杰拉德沉默了很久,阿加佩等待着他的发言,宛如死刑犯等候最后的审判。他等了又等,才听见杰拉德的叹息:“我为什么要轻视你,我的朋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吗?恰恰相反,我在各国间航行,所见所闻,都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我知道这世上就有各种奇异的怪事,其命运并不由它们自己决定,而是天生的不幸。所以,我要对你说,你为此吃尽了苦头,可这不是你的错啊。”   热泪顺着阿加佩的面庞滚落,他紧紧抱住了杰拉德,嘴唇里吐不出一个音节。   神啊,我感谢你,他想,或许世间真有善报与恶报存在,而我曾经所受的苦,也都是为了在这个春天和他相遇。   既然心意已经彼此连通,亲密的爱情,便同时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这个漫长的春天似乎永无止境,他们在房间里,在露台上,在白塔价值连城的玫瑰园里做|爱。阿加佩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浸润了露水的蓝宝石,盛夏的阳光炽烈,他的身体却仿佛比太阳还要灼人。   杰拉德咬着他的耳朵,贪婪地笑道:“我们把玫瑰都压碎了,那些奴隶贩子会恨死我们,是不是?”   破碎的玫瑰散发出醉人的馥郁甜香,阿加佩再也说不了话,他也成了个醉醺醺的人。   “就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好不好?”杰拉德一边用力亲吻他的嘴唇,一边从小指上褪下一枚戒指,牢牢按进少年的掌心,深深硌疼了他,“等我们离开这座岛,回到陆地,我们就找一间教堂,我们会宣誓,然后从此结为夫妻……”   等到阿加佩从漫长的战栗中回过神来,杰拉德还在一旁以细碎的亲吻爱抚着他的脖颈,那枚璀璨的蓝宝石就嵌在他的手心里,并且留下了一圈红艳的烙印。   杰拉德亲自为他戴上戒指,它只允许他的小指穿过,但却可以恰到好处地戴在阿加佩的中指上。男人温柔地笑道:“很合适,对不对?它就属于你了,等上了岸,我会为你打一枚更大更重的,压到你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结婚……真的吗?”阿加佩的思绪还没有回笼,忍不住迟疑地问。   “当然是真的。”杰拉德亲吻他沾满汗珠的额角,“我以我的家族,还有我本人的名誉起誓。”   他们从碾成一地花泥的玫瑰园里起来,杰拉德披上外袍,为他裹上绒毯,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两个人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跑到卧房,引起沿途仆人的一片惊呼。杰拉德笑得气都喘不上来,阿加佩也笑了,他心中充满甜蜜的梦,爱情令他荣光焕发,同时更有勇气。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他天真地想,用我的生命爱你。   夜晚,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窗外是永不落幕的熠熠星光。阿加佩将脑袋轻轻倚靠在杰拉德温暖的臂膀上,他睡不着觉。   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得合情合理,像呼吸一样自然。杰拉德亲吻他的额头,嘴唇与指尖,他们很快就抛开一切,在床笫间对彼此坦诚。   杰拉德并未嘲笑他畸形的身体,正相反,他用热烈的语言鼓励他,赞美他。毋庸置疑,阿加佩从来没被人这么爱过。他的父母憎恨他,他的性格懦弱温吞,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杰拉德是唯一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   他珍惜地摸着手上的戒指,蓝宝石的戒面深邃剔透,在星光下折射着无与伦比的华彩,这不仅是一枚戒指,更是他的爱情,以及一颗真心的承诺。他和杰拉德的灵魂,便籍由这枚小小的指环连结在一处,多么神奇啊。   恋爱中的情侣,自身就横贯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初恋总是使人丧失理智,并且被这种狂热的爱所煎熬。阿加佩原先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神的存在,但现在,他正向自己已经深信不疑的神明小声祷告:“你救赎我,尊重我,让我感受到爱。如果你用你的家族和名誉起誓,那我……我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好为你换取永远的平安快乐,杰拉德。”   他轻轻转动纤细的手指,蓝宝石的华彩散射成无数细碎光点,跃上他的面颊,在黑暗中,仿佛一场纷纷如雨的泪。 第6章   “小子,”阿加佩的身后,忽然传来一把粗糙的嗓音,“你在这儿啊。”   一个岛上难得的阴天,杰拉德很早就离开了他们安眠的床榻,前往他的船队清点货物。这是即将离开的征兆,作为一个行船至此的客人,他已经逗留了太久。阿加佩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因为按照诺言,杰拉德会带他一并离开,回到那可以结合的,终生相伴的凡俗世界。   他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人声,粗鲁的,同时也是犹豫的。   很耳熟。阿加佩匆忙回头,“老爹”就站在不远处,奴隶主的穿着仍然华贵,他的腰间还系着那根乌黑的鞭子,阿加佩看过一眼,心头便升起寒意。   “大……大人。”阿加佩嗫嚅着,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些难以忍耐的日夜,即便眼下不同于往日,他还是无法忘记曾经被塑造,被折磨的过程——出于利益的考量,奴隶贩子只将奴隶视作一件可以任凭心意改变形状的东西,全然不把他们当成同类的人,活着的性命。   “往年的三月,这里比任何大海港都要繁华。”老爹耸肩,自顾自地开口,“金银珠宝、紫袍染料、虎豹犀牛,还有数不尽的名贵木材、香料与丝绸……无数王室的私库在这里被摊开展览,向各自的主人炫耀财富地位,其中不乏相中新主顾促成的交易。今年为何大不如前,小子,你知道理由吗?”   阿加佩不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他唯有回答:“我不知道。”   “因为在今年,摩鹿加的主人来了。”老爹发出沙哑的笑声,“没有人敢怠慢他,也没人敢拿自己未来十几年的香料贸易开玩笑,所以他们都走了,就像避开一片暗礁,避开一片必将沉船的风暴。”   老爹盯着他,奴隶主的眼神难以言明,却叫阿加佩心头泛起不祥的衰意。   他喃喃道:“我知道摩鹿加,他对我说过……”   “你不过是听说。”老爹说,“欧洲王室每年十分之一的采购奢侈品支出流向那里,无论教宗,王室、贵族,无一能够离开香料供应。香料划分阶层,辨别贵贱,与宗教的神灵相连,那么它们的主人呢,是否也有相同的威严?”   他没有等到阿加佩的回话,年轻的奴隶望着他,想要分辩,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没有奴隶能够离开这座岛,小子,”老爹的语气冷硬,“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是个听话的资产,倘若我手下全是你这样的人,那我一定会大大的省心。听着小子,我今天大发善心,就告诉你,你那位主人确实开出丰厚的价钱买下你,但代价是什么呢?我也确实大赚了一笔,但我付出的名声难道只值这些钱吗?毕竟,和他要做的事比起来,我今后的生意也得大打折扣了。”   阿加佩慢慢地说:“我记得,就在杰拉德选择我的时候,您的高兴不也溢于言表,并对他大加奉承吗?”   奴隶贩子冷笑一声,警告道:“我注意到你已经长出了点儿爪子,这不赖。我奉承他,是因为我没有选择,你也没有选择。但是,如果你心里还有那么点对今后的期望,还是试着从可笑的爱情游戏里挣扎一下吧。”   “杰拉德对我是……!”阿加佩冲动地脱口而出,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极力组织语言,想为他不在场的爱人辩护,他想说那是个很好的人,足够体面的绅士,他想说杰拉德出身正派,在他心中,没有人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奴隶,而我也不该为生来的缺陷受苦……   然而,他停住了。   阿加佩轻吸一口气,千言万语,化作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我……我愿意相信他。”   老爹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嘴里的烟草。   “那么,祝你好运,小子。”他低声说。   ·   烂漫的春天仿佛没有尽头,可杰拉德离开岛屿的日子还是到了。   他的船队即将再次破开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白如象牙,白如玫瑰,白如处女的肌肤,它们发出一千头逆戟鲸的长鸣,停泊在岛屿的港口。   “纯白无暇,对不对?”杰拉德轻声问道,同时亲吻他棕褐色的蜷发,“它们也为你而来,我纯白无暇的朋友。”   多么甜蜜,阿加佩在心底微笑,“它们太美了。”   “等到岛屿上的宴会结束,我们就走。”他向他承诺,“我们会一路西行,穿过盛产黄金与葡萄酒的岛屿,穿过三个流窜风暴的海峡,一片布满珊瑚的浅海……然后,我们就能在我的家乡结婚了。”   阿加佩脸颊晕红,他笑了起来,转过头,与他的爱人交换了一个美妙的吻:“好的,我的朋友。“   “现在,请允许我的失陪。”杰拉德说,“你知道,船队上总有许多事情需要忙碌。”   他离开了,阿加佩裹紧身上的薄毯,孤身一人在露台眺望远方的大海。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阿加佩情不自禁,从心底打了一个深深的寒颤。奴隶贩子那天说的话,以及话中的深意,有如驱散不去的阴影,令他在数个夜晚都辗转难眠。   不会的,他急忙安慰自己,离开的日子就要到了,不管前路如何未卜,总归是充满希望的。   ……总归是充满希望的。   送别的宴会终于如约而至,这一天,他跟随杰拉德坐在上座,周围环绕着许多尊贵的客人,身后仆从如云,许多美丽的男男女女,都伏在他们身边侍奉。   阳光太盛了,他想,惨白的阳光,可又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阿加佩低下头,看着眼前极尽奢华的布置,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许多人在看着他,但当他抬起头来时,那些视线又都消失了。   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严重。   不该这样的,自由唾手可得,他会和天底下最英俊温柔的男人在一起,他……他就要离开这里了,只要撑过这个宴会,还有什么能伤害他?   就在这时,金铃叮当作响,精美的菜肴如流水呈上,宾客的金杯盛满殷红如血的葡萄酒,也纷纷站起来大声致辞,但特别的是,在致辞的最后,他们全都带着隐秘的微笑,会意地加了一句话,“感谢杰拉德·斯科特大人的倾情奉献”。   奉献?阿加佩糊涂了,他们到底在感谢什么奉献?杰拉德是资助了这场酒宴,还是要表演什么吗?   “为了欢愉的神灵,我们遵循宴会的传统,在宴会开场之前,将会向诸位大人献上一道开胃菜,一个有趣的小节目——”   欢呼声如潮水,在下方连成一片,阿加佩在人群中看到“老爹”面无表情的脸,他头晕的症状更明显了。   他转头看向杰拉德,却发现他正凝视着金杯中的葡萄酒,目光冰冷,唇边泛起一丝讥讽的微笑。   这不像以往的他……   阿加佩越发惶惶不安,杰拉德却一下站起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性感,无论男女,应当都会为此想入非非。   “我很荣幸。”   他只说了四个字,阿加佩身后便站出了四位身强体壮的仆从,其中两位一言不发,两位手如铁钳,他们拽住阿加佩的肩膀,就如群狼围攻洁白的羔羊——   “杰拉德!“阿加佩惊慌失措,仓皇地喊叫着恋人的名字,“他们要做什么……帮帮我!”   在场的贵客们哈哈大笑,有的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金杯里的酒水都洒在了他昂贵的丝袍上,还有的呼喊道:“斯科特先生,我亲爱的老爷,您可真是个残忍的猎人呀!”   杰拉德居高临下地站在上位,他的微笑始终不变,只是褪去了友善忠诚的伪装。他看着阿加佩竭力挣扎呼喊,看见他蔚蓝的双眸中溢出恐惧的泪水,看他无力抵抗,被绑在十字木架上,像一件纯洁无辜的祭品。   祭品,不错,祭品,杰拉德漫不经心地想,他愿意为了我的快乐与幸福献上后半生的时光,何须如此漫长的航线?他今天就能为我月余来浪费的表演时间奉上回报。   “杰拉德、杰拉德!”男孩的声音紧绷,犹如马上就要扯断的琴弦,“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救救我!”   因为他挣扎得太厉害了,当仆从重击他的腰侧时,阿加佩大叫起来,他的身体本能地收缩,想避免他躯干的柔软部分承受另一次攻击。他再度反抗,肋骨也因狠毒的打击而抽搐。痛苦点燃他的身躯,在他的皮肤下面,就像融化了一样剧烈。   杰拉德充耳不闻,他遵循着对方的呼喊声,缓步迈下座位,走到那沉重的木制刑架旁,命人将它缓缓旋转了一个角度,面对宾客、仆从、诸多浑浑噩噩的奴隶……   “杰拉德,求求你……”少年已经饱受惊吓,已经开始流泪哀求,“我害怕,这样我真的好怕……”   可是,他求救的对象一语不发,只是伸出手臂,伴随刺耳的裂帛声响,他身上丝绸制成的衣物尽数撕碎,他撕开了他的上衣,又撕碎了他的裤子,将他雪白的身体,如蚌肉般暴露在阳光与无数双眼睛之下——   阿加佩亲耳所听,自己正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杰拉德低沉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耳畔,同时也回荡在人群的耳畔,他打开他痉挛瑟缩的双腿,向众人展示他所有耻辱的秘密,畸形的秘密。   “一个拥有奇特天赋的奴隶,是你们会喜欢的余兴节目,是吗?”   阿加佩的脑海好像炸裂了,他的嘴唇惨白,脸色惨白,眼前发黑,全身上下却泛起被撕裂的沸腾血色,他梦呓般地道:“杰拉德、杰拉德……   他的救赎,他的爱。   底下一阵哄笑,仆从在笑,客人在笑,那些神情恍惚的美人也在笑。他们嘲笑他的天真妄想,嘲笑他的愚蠢誓言,嘲笑他的无谓期望,嘲笑他畸形的身体……冰冷的泪水在他脸上长流,阿加佩的神情麻木,身体却还在下意识地使劲挣扎呼救。他哭声微弱,恳求杰拉德不要再开玩笑了,他要死了。那枚蓝宝石戒指深深勒进他攥紧的皮肉,爆出了一圈刺目的血痕。   随后,杰拉德侵犯了他。   他就吊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深爱的爱人施暴。   ……神啊。   炽热烧红的铁棍搅动着他,杰拉德的衣冠完好,仅仅露出施刑的器具,剖开少年纤细的身体,搅碎他薄软的肚腹。他听见自己痛苦失控的惨叫,看见自己的手臂蜷缩痉挛,浑如秋天皱卷在一起的枯萎落叶。男人的力道之大,几乎将坚实的十字木架都撞出了惊人的动静,那是人体和刑具撞击的残忍响声,甚至盖过了众人的喧嚣。   由于他挣扎得十分激烈,杰拉德重重抡了他一记耳光,把他打得脸颊破裂,嘴角出血,几乎失去了意识。   神啊。   阿加佩语无伦次,眼前喷溅着白光和血光。   神啊,掌管天空的神,掌管大地的神,掌管雪松与春天的神,掌管冬日与鲸鱼的神,乞丐的神,商人的神,国王的神,小偷的神,白天与黑夜的神,死亡与新生的神,船舶的神,岛屿的神,掌管财富与困厄的神,誓言的神,爱的神……   ……神。   没有神。   不知过了多久,凌迟的酷刑结束了。   “码头港口的娼妓,操一次只需要一杯廉价朗姆酒;“他瞳孔涣散,听见杰拉德遥远如凛冬的声音,“城里的娼妓,操一次给一枚银币;贵族与领主家的娼妓,操一次得支付一匹骏马;王室的娼妓,操一次就得要十盎司黄金。”   “戒指留给你,”在他的大腿上,他擦净了鲜血和罪证,“看在一场愉快消遣的份上,你好歹还值一颗蓝宝石。”   阿加佩满身伤痕,他已经昏死了过去。 第7章   他在昏暗无光的室内醒来。   悲喜、爱恨、希望、绝望,乃至世界都离他远去,他睁着双眼,顶上白杨木的纹理与他对视,犹如连绵纠缠的瞳孔。   “人生如游戏,你喜欢玩游戏吗,我亲爱的朋友?”   “不,最古老,也最无趣的游戏应当是狩猎。不过我得承认,只要人还活着,这世上就永远不会缺乏猎人,以及大难临头还不自知的猎物。”   “残忍?确实残忍,可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不断地制造残忍啊。像牛羊未曾想过被奴役,被杀害的结局,有的人也直到临死,才能明白自己是被欺骗的那一个。”   是了,这是游戏,他是猎人,而我是猎物……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蓝宝石在血污中熠熠生辉,犹如跳跃的,不安分的溪水水面。   “我说了。”他身边响起声音,“没有奴隶能离开这座岛屿,算你倒霉,也算我倒霉了,小子。”   阿加佩神色麻木,他轻轻转过头,看到奴隶主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过了太长时间,他才勉强开口,气息微弱,恍惚如风中飘荡的蛛丝。   “老爹”站起来,鞭子搭在木椅上,摩挲出轻微的声音,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木门嘎吱作响,被他反手掩上。   透过门缝,阿加佩听见门外的交谈,守门人问:“大人,怎么样了?”   奴隶主回答:“还活着,但可能活不久了。”   守门人发出粗鲁的大笑:“听见这小娼妇叫那么惨,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天真的蠢货,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却不知道这会让自己小命不保!”   “走吧,没必要再守了,”奴隶主不耐烦地说,“只会浪费时间,叫上你的人,我们去喝杯酒。”   几个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渐行渐远,阿加佩木然地躺在床上,瞳孔深处漂浮着两枚翩乎不定的星子。   他迷惘地想,我在飞。   ……我在飞。   疼痛远离他,伤痕远离他,他飞翔在白杨木纹的天堂,身下麻布的被褥则是他的翅膀与云朵……他在飞。   正当他神思怅然,浑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遥远的海面传来洪亮悠长的鸣声,是大天使的号角,还是金甲战马在神明的座下发出即将征战的啼叫?   他神魂恍惚地坐起来,透过木头围起的窗楞,看见一艘接一艘的雪白长船驶离港口,它们骄傲地长鸣,向大海宣誓它们的强大与美丽。   ……原来是这样,他要走了,杰拉德……   阿加佩剧烈地抽搐起来,方才如梦似幻的迷离没有了,他从云端瞬间打落到受苦受难的人世,又接着从人世继续往地狱跌去。他浑身剧痛,浑身是血,他是个被活生生撕裂的人,他会永远留着这个治愈不了的伤口,一直捱到死,一直变成终日哭嚎的幽魂,也不能安息。   他勉力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滚向房门,门没有锁,门外也没有看守,没人看得见他蹒跚的走路姿势,也没有人看得到长袍之下,顺着他大腿流到脚后跟的血与浊液,一路为他留下狼藉的脚印。   阿加佩吃吃地低笑,他恍惚地想,自己总算明白奴隶主的意思了,老爹真是个混账东西,愿神保佑他——当然了,倘若世上还有神的话。   他就这么走着,出于一种超凡脱俗的幸运,没人发现他,或者说,即便有人看见他踉跄的影子,也懒得去再给这个可怜虫踩一脚。更何况,狂欢的酒宴要持续整整一周,人们都争相去看白船一艘艘驾海离开岛屿的盛况,得益于此,阿加佩出逃得非常顺利。   海风荡起他空荡荡的袍角,他赤足踩进丛林,爬上山坡,走向海崖的边缘。他无知无觉,脚底磨出淋漓的鲜血,就这样,他走了整整一天。   阿加佩仿佛站在世界的顶峰,手指上坠着一滴闪闪发光的蓝泪。   “……回家……回……家……”他迷茫地呢喃,然后头重脚轻,一下扎进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   此刻海天倒悬,他的天空是海洋,大地是苍穹。在呼啸的狂风中,他漫步云端,长鲸过海,从他的头顶飞过……多么美。   很快,阿加佩的耳边传来一声遥远的闷响,他的身体一冷,继而涌上无边的热意。他感到柔软,这柔软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的身体摆弄成许多不受自己控制的形状,直到一个坚实的物体轻且沉重撞到他的腰腹,把他整个拦起。   ——他自此失去了意识。   “……一个……人…….”   朦胧嘈杂的声音,缓缓漫进阿加佩的世界。   “……伤……重……不好……”   就像视线里漫天遍野的海水。   “我……知道……岛……名堂……”   谁在说话?   “碰……算……命大……”   谁在说话?   “……小心……发现……”   不过须臾,他的世界就重回寂静与黑暗。高热席卷了阿加佩的身体,令他在床铺上辗转了几天几夜,总算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   他茫然地看着昏暗灯火上的天花板,只觉得身体在不自觉地摇晃,像是还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醒了,船长,他醒了!”一直守卫在床边的年轻水手大喊一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舱门,“船长!”   阿加佩刚刚醒来,立即就被这一声炸得脑子嗡嗡作响。   远处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你他妈小点儿声!他就算不死,也要被你这小杂种吵死了!”   伴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被一下踹开,从外面弯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同时涌进来一股咸涩的海风气味。   阿加佩无从分辨来人的年龄,他的体格健朗,脸上倒留着一把茂密灰白的胡子,同样脏兮兮的灰发从他泛着油光的帽檐下蜿蜒出来,贴在黝黑的脸颊上。这人拖把椅子坐下,瞅着阿加佩,哼笑了一声。   “不用猜测我的年龄,小子,“他的声音粗哑,“如果你愿意被人叫小子的话,我是艾登船长。”   阿加佩没有说话。   他因为寒冷、潮湿和恐惧而颤抖,害怕的焦灼气味几乎形成了某种可以被嗅到的实体,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   “行了,真见鬼……话都不会说了,小子?”艾登船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但用不着你开口,我知道你是打哪儿逃出来的,你也不必跟我隐瞒。”   他等待着阿加佩的回应,可他注定要失望了。眼前的少年像极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眼神木然,除了寒颤似的打哆嗦,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艾登船长小声地骂了句什么,复又开口:“……虽然说船上载女人会遭到诅咒,可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分不清楚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我就当日行一善了。毕竟,你比我更清楚,那岛上是干什么的。”   阿加佩困惑地,甚至可以说麻木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有干瘦如柴的胯骨格愣打颤,将木床板抖得不住碎响。   “你浪费了我船上大部分的药品、绷带,还有所有能用的清水……那混账起码往你肚子里射了个王国出来。不过,老艾登不想跟你计较,因为我是个正派人,我也有女儿。”船长瞪着他,双眼有如鸽子般机警,“所以在下一个港口,我会放你下去。自生自灭吧,小子,顺便向天父替我祈祷,你遇上了好心人。”   他说完后,便要起身离开。他知道,这孩子已经疯了,傻了,痴呆了,谁也不知道他具体遭受了什么——虽然就连傻瓜也能猜出点大概。圣母啊,他真要怜悯这个倒霉蛋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上就是没有业报这种说法,作恶的人往往赚得盆满钵满,带着子孙后代都享福,而好人呢?那些清清白白的好人,能勉强填饱肚子,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煮点带荤腥的汤来,你们这群蠢蛋!”关上门,老船长就扯着嗓子叫唤起来,“都傻站着干什么,等着我抽你们是不是!”   船舶又在大海上漂荡了四天,船长倒是时不时去看看他的病人。老实讲,在所有试图跳海自杀的人里,阿加佩算得上十足幸运。除了那些难以启齿的撕裂伤之外,他既没有淹死,也没有被鲨鱼吃了,他失去意识不久后,就恰巧被一根断裂的船桅拦腰截住,因此,他掉下大海的代价只有一根断裂的锁骨,还有胸口大片看似严重的青黑淤伤。   船长端着一碗汤,鳕鱼块就像凝固的肥肉,在油腻的汤碗里上下起伏。   “小子,吃点东西吧,”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救了你,可不是要看着你饿死在我船上的。”   阿加佩的脸色苍白,病恹恹,他的眼睛黯淡无光,愣愣地望着前方。   船长也忍不住叹气了,他放柔声音,拿出面对女儿的耐心,温和地说:“算啦,孩子,算了吧!我晓得命运对你的残酷,可是它也不曾怜悯过任何人啊!说实在的,我也见过不少不幸的人,他们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困苦潦倒,有的家道中落,沦为乞丐,有罹患绝症,生不如死的挣扎了许多年,到头来还是敌不过死神的呼唤。或许有的人生在世上就是要受苦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啊!要活,拼了命地活,哪怕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生命不剩下一丝转机?孩子,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家里人呢?”   他这一番话掏心掏肺,长久的缄默之后,他的病人总算给了他点反应,微弱地摇了摇头。   “他们死了?失踪了?你是孤儿?”   阿加佩只是摇头。   “他们……不要你了?”   少年再次凝固,不动弹了。   “喔,”艾登低声说,“天父啊。”   事已至此,他已无话可说,正当他无奈地放下碗,想要转身离开,这时候,阿加佩却忽然发出了一丝气音。   “等……”   船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急忙回过头,看见少年吃力地张开手掌。海水早已泡发了他的肌肤,令他的掌心像死人一样惨白浮肿,可那上面居然镶着一枚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璀璨耀眼的珠宝,戒圈周边的皮肉近乎坏死,鼓胀着水泡般的黑紫色。   他的手哪怕在昏迷时也合得死死的,连强掰都掰不开,老艾登大吃一惊:“你疯啦,孩子?你不想要你的手了吗!”   阿加佩吃力地挪动手指,只是抠不动那牢固的戒指,是船长赶紧抽出刀子,转着圈地挑松,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撬下来的。   “给……你。”阿加佩嘶哑地说。   老艾登眉头紧锁,他端详着珠宝戒指,草草抹去泥沙脏污,顾不了别的,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对着窗口的光线仔细看了看。   “都是真货。铂金、蓝宝石、精湛工艺……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他的神情无比严肃,“过去在卡泽群岛,我见识过流亡的贵族拍卖他们的财物,一颗比这小一圈,成色还不如它的蓝宝石,就花了买家整整七十盎司黄金,少一分都不肯成交。你、你偷了它?”   “没有。”阿加佩厌倦地闭上眼睛,“他……给了我,我给你。”   老艾登愣了很久,久到阿加佩以为他会拒绝了,他才下定决心,将戒指握进掌心,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将你放在一个风和日丽,适宜养伤的地方,再加一张房契、以及我现在所能给出的所有现钱!你入股了,小子。”   阿加佩睁开眼,目光朦胧,瞧着这位船长。   “别垂头丧气的了,开始新生活吧,合伙人!“老艾登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也要开始新生活了!” 第8章   露天的广场上,阳光冰冷刺眼,人声鼎沸,喧哗熙攘。   他打开双臂,袒露胸膛,未着寸缕,好像刚出生那天一样脆弱,暴露在所有批判、嘲笑、惊奇玩味的眼神下。他们捆住他的手腕和脚踝,迫使他抬起头,直面眼前的一切。   阿加佩闭上眼睛,颤抖地啜泣。   “下贱的娼妓……”   他听见数不尽的窃窃私语。   “……配得上他的结局!”   “真是个有趣的好游戏。”   “痴心妄想过头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无力反抗,因为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彻底崩溃了。撕裂的剧痛犹如闪电,再一次劈中大脑的时刻,他凄厉地尖叫起来。   “……先生!”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先生、先生!醒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突然间,十字木架消失了,议论消失了,人群消失了,唯有幻痛的余韵在脑海中残留。女管家牢牢按着他,以免他在挣扎中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安全了,早已经安全了。只是,他时常在梦中,在走神时忘记这一点。   这是一栋独属于阿加佩的房产,也是老船长所承诺的赠礼。住进来的第一天夜晚,他就用激烈的尖叫声吵醒了女管家,并且用不自然的痉挛吓坏了她。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只有失眠,反正他也没什么睡意。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一定会被无处可躲的耻辱和痛苦逼上绝路,投向烈酒的怀抱,藉由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思绪。   ——是的,孩子。   船队来了又去,海滨的繁华城市没有冬天,它永远都是四季如春的样子。第一年过去,第二年的初夏,阿加佩在这里产下一个女儿。   多么讽刺啊,当了那么多年的皮肉奴隶,他秘密又邪恶的身体却唯独给他孕育了一个孩子,杰拉德的孩子。老艾登从邻海的城市花重金雇佣来一位医生,自登船的那一刻起,他就蒙住他的眼睛,让可怜的医生尽情享受了数天的黑暗时光,直到下船。船员在夜里打起火把,老艾登就用一根绳子牵着蒙住眼睛的医生,把他带进阿加佩的房屋。   “看在金子的份上,您最好对这个秘密严防死守。”老艾登低声威胁。   医生浑身颤抖:“看在天父的份上,我可不会为您缝补死尸啊!”   “那您就想多了,我可是正派人。”老艾登嘀咕着,“我不是阿里巴巴那该死的侍女,你眼前也不会是喜欢芝麻的石门。”   医生的蒙眼布被取下,透过房间内昏暗的灯火,他看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双眼蔚蓝,小腹微微凸出的年轻男子。   “请您告诉我,我是否怀有身孕?”少年的脸颊削瘦苍白,他如此问道。   年轻的医生沉默片刻,他用尽余生所有的理智与聪慧,选择了什么都不问。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倘若您、倘若您坚持怀疑,那么请您给我您的……您的尿液。”   经过时间漫长的检验,从狐疑到不可置信的症状问询,医生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您是女人,那您一定是怀孕无疑,可您、您明明是……”   “这一点吗?”少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带着深深悲哀的不安,“那您大可放心,我同样是女人。”   医生脸色微变,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老艾登就从后面将他一把拽走,出门前,让几块金币叮铃当啷地落在医生的口袋里,沉声道:“与其有时间问东问西,还不如用您文化人的脑袋好好想想该怎么保密,放聪明点。”   医生离开了,艾登船长与阿加佩站在室内,阿加佩苦笑道:“您不用为我大费周折。”   “胡说,小子,”老艾登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如今的他非比寻常,衣领挺括,就连脚下踩的靴子,都是闪亮无比的水牛皮,“船长有恩必报,这是海上的规矩。”   在将阿加佩送来这里后,他就把蓝宝石戒指做了抵押。港口城镇的小银行,没有哪个能完全支付得起买下这枚戒指所需的金子,他因此得以将戒指赎进赎出,依靠抵押来的钱财买入大批紧俏货物,在海上做起了倒卖生意。海面风平浪静,他的大船破开风浪,行驶在数个海峡之间,眼下还不到一年,就在手里握住了大宗的进项,更添了两条小一点的帆船。   听见他这么说,阿加佩也只有低下头:“那么,我只能感谢您了。”   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没有想过要对它怎么样。确诊有孕的那天傍晚,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再也说不了话,哭到跪倒在地,一直哭到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加佩指天发誓,他永远、永远不会重走父母的老路,他要成为自己过去深切期望拥有的那种家长,倾其所有,用性命去爱护这个孩子。   他只当这是魔鬼留给自己的另一个补偿。   第二年的初夏,老艾登用同样的方法请来一位产婆。他不顾海上的传统,将她在船舱里秘密藏了两天,而后在夜晚带进阿加佩居住的小楼。三天后的黄昏时分,阿加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是个女婴,阿加佩执意为她取名为莉莉,因为他自疼痛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摆放的一束颀长百合。   即便如此,噩梦仍然在持续性地折磨他,让他一觉醒来满身是汗,满脸是泪。每当他闭住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岛屿上屹立不倒的白塔,惨烈到极致的阳光,听见人群的哄笑与欢呼,感觉到身体撕裂的剧痛,那个魔鬼对他的凌|辱——他从悬崖跳入大海,又自大海回到人间,可他始终无法释怀。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凄厉地呼喊梦话,一句又一句地质问“为什么”。直到管家赫蒂将他叫醒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发疯大喊,因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不明白杰拉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原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如此残忍的对待。   就因为我是奴隶?就因为杰拉德买下了我?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践踏我的心,为什么要折磨我,把我抬上天空,再摔得粉身碎骨?   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杰拉德?我对你做什么了?我哪里得罪了你,冒犯了你,才让你想出,并且执行了这种暴虐残酷的玩笑?你的演技炉火纯青……你装得多么像啊!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什么必要?我也是个人啊,我会哭,会笑,我有过理想,还有过奢望……难道我跟你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气,难道我跟你没有同样的思想和灵魂?   人受到烫伤,就知道这是因为摸了火焰;人受到割伤,就会知道这是因为锋利的刀子。可我呢?我变得破碎不堪,留下的伤痕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我是因为什么?   他越是冥思苦想,越得不到答案,越是内耗,就越是痛苦。这种内在的燃烧完全到达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即他每次外出,每次因为温和内敛的举止,赢得一句“好先生”“您真是个好人”的夸赞,阿加佩都要在心里滚起酸涩的苦水——是啊,大家都说我是好人,可谁也回答不出,命运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好在,值得所有不幸之人欢呼庆幸的是,时间,这个永恒永权之共主,它能冲淡一切深刻的,模糊一切清晰的。在时间的疗愈,船长的安慰,以及莉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剂良药的情况下,阿加佩总算还能走出来。   渐渐的,他的噩梦变少了,心灵里的平静更多了,精神的舒缓反映在身体上,就是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微笑,身上也长了些肉,不再那么瘦骨嶙峋的。管家赫蒂——愿圣母保佑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帮助着阿加佩,直到他度过那段最煎熬的时间。   “除了小姐,您也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才好,”赫蒂劝解道,“人毕竟不能总是沉浸在痛苦里,在这世上,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活计还多着呐,先生。”   出于挣扎向上的本能,还有对这位好管家的敬意,阿加佩听从了她的建议。他鼓起勇气,敲开了附近传道士的大门,他恳求那里的神父,自己可以不要报酬,只求他教会自己读书念字。   俗话说得不赖,人靠衣装马靠鞍,一个粗野的屠夫,洗干净那双油手,穿上金线的衣裳,也会拥有类似武官的气质;一位贫困的洗衣妇,倘若拥有了公爵夫人的行头,旁人又怎么敢对她说三道四?外表对人的影响力,究竟是十足巨大的:阿加佩的面庞苍白秀丽,气质忧郁,棕褐色的柔软卷发下,垂着一双悲伤的蓝眼睛,所有特征加起来,都是那么贴合对于当下漂亮青年的审美,更不用说他的衣着得体,姿态谦逊。望着这样一位前来投奔的年轻人,神父不说心花怒放,也要欢喜上好一阵子了。   运用一点狡猾的小谎话,阿加佩五分真,五分假地编纂了自己的身世,难免令神父将多愁善感的眼泪流个不住。激动之下,神父慷慨地应允了他的请求,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束脩,便收他做了自己的学徒。   就这样,阿加佩拥有了第一份正式意义上的工作。   第一年的夏天,他学会了简单的拼写;第二年的秋天与冬天,他分别爱上了烹饪和园艺。   小楼的花园里慢慢长起一排排毛茸茸的花茎,窗户外面,时不时飘荡起发酵的面包甜香,像笼罩着屋檐的松软云朵。   第三年的春天,阿加佩在这座愈发繁荣的海滨城镇中漫步。   他不会忘记莉莉,他头发乌黑,眼珠也乌黑的小公主,最喜欢吃从更南方的国度运来的火梅,此刻正在家中用期盼的眼神等着他。   海港永远有最新鲜的鱼肉和各地运输来的特产水果,富有经验的船商会用重盐与桂皮油、百里香混酿的香料酒腌制羊肉和鸡肉,当然,这样的食品并非人人都吃得起。漫长的愈合过程中,阿加佩不得不远离这些珍贵的芬芳的造物,哪怕闻到一点,都会令他产生不适的呕吐感。他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大部分来自哪里——摩鹿加,香料群岛,魔鬼的属地。   因祸得福,他锻炼出一手很好的厨艺。他擅长用鱼肉和粟米烹调一种很香滑的浓汤,利用蜂蜜、松仁和干果,也能烤出馨甜的小麦粉馅饼,当然,他做的最出色的,当属流淌着甜美糖浆的苹果酱馅饼。这些足够将莉莉养成一个健壮,爱笑的孩子。   阿加佩加快了步伐,拘谨而羞涩地应对邻居的招呼,多年在岛上的经历,让他现在都无法完全融入正常人的社交生活。当他低头路过热闹的集市时,忽然听见了鞭稍清脆击打空气的声音,以及人群的哄笑和欢闹。   这声音唤醒了他某部分深埋心底的回忆,令他不由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喧哗处中望去。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他叫住过往的年轻船员。   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一岁,身材高挑且细瘦,穿着整洁的衣物。阿加佩的棕发温柔,皮肤白皙,双目如大海般湛蓝澄净。他亲自育有一个孩子——这难以启齿的身份,同时为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导致他出门时不得不用绷带勒住胸部,防止它们会突然打湿自己的衬衣。   不知为何,脏兮兮的年轻船员竟有些脸红。   “回答您的问题,好先生,这不过是个该死的丑鬼罢了!”他磕磕绊绊地大声嚷道,“我们好心的船长在海上把他捞起来,简直比捞一头死猪还要沉。可这个家伙发了狂犬病,在海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船长不想杀人,只好把他拉到这里贱卖哩!”   阿加佩的心中不由一动,这经历相仿的陌生人,仿佛令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们要赶他走,”他问,“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第9章   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阿加佩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身材应当十分高大——倘若他还能恢复的话。男人不仅枯瘦,身上也遍布拷打烙印的伤痕,那些创伤并未受过处理养护,以致结痂掉落之后,疤痕疙瘩就像一群凸起虬结的蛇,狂乱地在皮肤上扭动。   他的小腹同样深深凹陷进去,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肉支撑起他的骨架。阿加佩看得出来,那是长时间的饥饿与缺水造成的结果,他曾经在岛上看见奴隶主用这一招对付不听话的奴隶。   “那是你们打出来的伤吗?”他不忍地问年轻船员。   年轻船员急忙洗刷自己的清白:“哪能哩,我的好先生!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啦!没怎么给他吃饭倒是真的,可他这么大的个头,在海上也养不起啊!”   “你们在海上待了多久?”阿加佩又问。   对方回答:“三个月,先生,这还算短的航程了!”   三个月,阿加佩不禁心生恻隐。如果这个人没有强壮的身体做依靠,恐怕现在早成一具干尸了。   他忍住不适,细细观察面前的“货物”。只见男人的脖子上捆着破旧的皮项圈,后颈拴着一根铁链,叫卖的船员劈手一拽,他便被迫恍惚地抬起脸。   这下,阿加佩更是震惊。男人的整张脸都布满了扭曲的刀痕与不知名的锐器划伤,其中最长的一道,甚至从他左脸的太阳穴一直劈开到右脸的唇角,这彻底摧毁了他的容貌。当他无光的漆黑双眼,穿过同样湿漉脏污的黑发看向前方时,那模样,简直像极了透过深渊凝视人间的魔鬼。   那个瞬间,阿加佩心中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这个可怜人,不会也是从岛上逃出来的奴隶吧?   栓住他的船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向过往的行人吹嘘他的货物,一会说这个男人是遥远东方放逐来此的异域王子,一会说这是斗兽场上潜逃的常胜勇士……围观的人嘘声不断,阿加佩打断了他的话,询问道:“如果我要买下他,需要多少钱?”   “最好是拿东西换,先生,”带他来的船员急忙说,“您知道的,船舶居无定所——”   他用了一个稍显文绉绉的词,急忙咳了两声:“本地货币,在别的地方可能不太管用哩。”   阿加佩还在犹豫,他看见男人混浊的瞳孔,正浑浑噩噩地扫过热哄哄的人群。   这个人就快要死了,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今晚。如果没有人买下一个低贱的,毁容的奴隶,那么他很快就会被抛弃。一块重石头,连着这具伤痕累累的骸骨一起,无边的大海便是他最后的坟墓。   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人我买了,给他喝点水,我去拿赎金。”   阿加佩再赶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提了一个小小的麻布包。   “这是什么,先生?”水手们好奇地围拢上来,好奇心压过了对无关紧要的奴隶的在意,他们只想知道,眼前的人愿意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虽然不是产自……摩鹿加,”阿加佩吸了一口气,含混地掠过了这个名字,“但也是巴拉马尔最负盛名的黑胡椒,重约七盎司。我知道有奴隶用胡椒自赎的先例,这个够了吗?”   长久且震惊的沉默,船员们面面相觑,无声的交流正通过眼神传递,片刻后,才有一名领头的水手郑重点头:“这就足够了,并且大大超过我们应得的回报。”   “多谢您仁慈的好心肠,先生!”先前那名船员喊道,“愿天主保佑您!”   阿加佩手中牵着一条细铁链,他低头看着那个男人,男人也睁着混茫的黑色瞳孔回看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   老艾登带给他的香料已经被他趁机脱手了,留下的,就是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现在该怎么办,把他带回家吗?   阿加佩试探着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虚弱地张了张皲裂灰白的嘴唇,透过他露出来的口腔,阿加佩骇然发现,因为长时间的缺水,他的舌头已经完全肿胀了起来,甚至堵住了喉咙。   他倒吸一口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请求年轻船员帮他把这个男人扛到家里。等到船员将他放在门厅前时,这个男人已经全身高热,完全不会动弹了,绕是如此,他依旧勉力睁开眼睛,透过肿成一条缝的眼皮固执地瞪视外界。   “恕我直言,好先生。”水手操着口音严重的方言说,“我们船长说过,这大个子实在很不一般,如果他伤好了,说不定会变成混世魔王一样的人物哩,您的小楼干净得就像教堂,还是不要让这样的人糟蹋比较好。”   “谢谢您。“阿加佩摇摇头,“我自有打算。”   他快步走到屋里,在赫蒂的臂弯里,莉莉正眨巴着期盼的大眼睛望着他。   “早上好,我的小百合花……”他忍不住亲了亲莉莉的鼻子,却不忍心告诉她事实。   要怎么说呢,你心软的父亲没能给你买回甜美多汁的火梅,反而给你带回来了一个又残又可怕的毁容男人?   他示意赫蒂将莉莉带到楼上,随后端着水杯出门,先喂那个男人喝水。   清水似乎唤回了对方的神志,他迫不及待地啜饮吞咽着杯子里的液体,但这点水好像滴在火炉上的雨点,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喝了一杯,又喝一杯,阿加佩不能再让他喝下去了,在海港城市生活的这几年,他听过许多海上航行的事迹,其中不乏人在流落荒岛,渴到极点后遇上能够饮用的溪水,活活把自己的肚皮撑破这种事。   他告诉赫蒂,这是自己从船员手上救下来的奴隶。管家虽然不是很赞成主人的做法,但还是快手快脚的准备了一桶用来洗漱的温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坐在木桶里,奴隶就开始糊里糊涂地喝洗澡水,等到阿加佩发现的时候,水线已经下去了一小截,这让他不得不用绷带把奴隶的嘴巴暂时缠起来。   他们耗费了大量的肥皂和橘皮,第一桶混着红与黑的混浊脏水,由他和赫蒂一同倒了出去,第二桶一样不能幸免,等到第三桶洗完,他们合力将男人抬到浴巾里裹着,再撂到赫蒂临时收拾好的地铺上。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累出了满身的汗。   赫蒂上楼去照顾莉莉了,阿加佩就坐在沙发旁边,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样貌。   不知道是谁下此狠手,他的前胸后背都遍布烙印、割伤,还有鞭痕——那不是普通的皮鞭,阿加佩能够辨别。这种皮肉撕裂,甚至连疤痕都狰狞可怕的伤口,一定是用数枝细藤拧成,不去棘刺,在热油与冷水中过了无数次的残酷刑具造成的。他脸上的伤痕更是蜷曲不堪,边缘被海水长时间泡得发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痊愈的机会。   除了身上的伤,他的双手也带着灼烧的痕迹,像是他被迫抓了满把赤红的碳一样,别说掌纹,连指纹都烧光了。   阿加佩不由怜悯地叹了口气。   抛开这些来看,男人的嘴唇削薄,鼻梁也足够高挺,如果没有毁容,一定是个英俊的人。虽然一开始,他的发色与瞳色令阿加佩心悸不已……可那个魔鬼占据着人间权力和财富的巅峰,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男人的身体蓦然弹动了一下,阿加佩急忙问:“你醒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男人的嘴唇不住张合,恍惚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用嘶哑如砂石的声音回答他:“我……我不记得了。” 第10章   阿加佩收留了这个奴隶。   他能从赫蒂的眼神中看出不赞成,也能明白把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留在这里有多危险,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又过了一天,为奴隶擦拭身体的时候,他又发现了新的毛病。   男人的右腿有点不对劲。   这就像他的腿曾经被谁打断过,又叫人用蛮劲硬生生接到了一块——也不管接的对不对,总之,它就这么错误地长上了。   “先生,这可能要找医生来看看了。”赫蒂一脸为难,“唉,我可从没见过有谁受了这样的伤,还能好好活下去的。”   医生……他也很想找医生,可是这种伤,医生能治好吗?   “大人。”奴隶轻声开口,嗓音依旧带着肿胀的嘶哑,他喝了太多海水,声线只怕这辈子都难以恢复如初,“我的腿治不好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又轻又沉,乌木般的眼珠子定定望着他,宁静而阴郁,仿佛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这不是奴隶会有的眼神,阿加佩心想。   “我们找医生试一试,好吗?”阿加佩回望他,报以鼓励的微笑,“别丧失信心。”   “可是我的好先生,”赫蒂不赞成地摇摇头,“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钱不是什么问题,阿加佩心中有数。他们三人的生活开销不算大,他还拥有船队的股份,老船长临走前也为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他的妻子为莉莉做的成套小衣服,他们一家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更别提到现在还有沿途的船舶为他捎来老人的嘱托与各地的特产——不过,这确实是一趟时间漫长的航行,没有两三年,他恐怕是见不着老艾登了。   他只忧心一件事,奴隶已经长好的断腿,不见得能被这里的医生治愈。   他这么想着,眉毛忍不住就皱了起来,奴隶误会了他的意思,低低地说:“大人,您不用为我的腿费心,它不值请医生的那么多钱,您救了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阿加佩回过神来,立即打消他的误会:“不用担心,钱是足够的,而且您不把腿治好,以后要怎么走路呢?光是遇上阴雨天,您就要疼死了。”   “我会努力赚钱,来报答大人的恩情,”奴隶说,“我这条腿……我知道它成了什么样,大人就不要为它白费力气了。”   “别胡说啦,我既然救了您,就该对您负责到底才对。”阿加佩责怪他,他想了想,又问道:“您还记得是被谁打伤的吗?”   “不记得了。“奴隶缓缓摇头,“但他们都说,应该是我的主人打的,我是个逃奴。”   阿加佩挠了挠蓬松柔软的卷发,他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叫我黑鸦吧,大人。“奴隶低下头颅,“船上的人都这么叫。他们说,我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就像一只黑发黑眼的乌鸦。”   当天晚上,阿加佩就动身去了神父家里。   他向导师诉说了黑鸦的事,并且恳求神父的人脉帮助,因为“天主对祂的子民全是平等的,无论国王还是乞丐”。为了佐证自己话语的正确性,他将艾登寄给他的一本封面上绣着银线的僧侣手抄经书转送给了神父。不得不说,在这个年代,这份礼物可真是够体面的。神父大加赞赏他的“纯洁与无私”,又给他推荐了一位住在十五里开外的外科大夫,据说,对方曾经在教皇的私人医生手下研习过。   实际上,阿加佩并不信神,至少在他投身大海的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了。但是,出于对实用主义的运用,一点无伤大雅的谎言,加上一份他并不需要的礼物,就能使神父这样的教士兴高采烈,声称自己是虔诚的信教者,又有何不可呢?   回到家中,他倒出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按照神父的指引,连夜动身,去到那位大夫家里。他风尘仆仆、夤夜抵达,怀中又携带重金,医生也大为惊诧。待医生知晓了前因后果,他不禁感慨:“就是最好心的慈善家,也没有您这样的啊!”   午夜时分,阿加佩沉默不语地接受了他的赞美,然而在内心深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如此大费周折,不惜代价地救治一位陌生逃奴,究竟是为了什么。   医生同意了他的请求,第二天早上,他跟着阿加佩回到家中,查看了黑鸦的伤势。   “想要这腿恢复如初,您不该来找我,应该去请求天主的怜悯,”医生一面说,一面摇头,“不过,如果要治疗到可以走路,不依靠拐杖的程度,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个过程中,黑鸦始终默不作声,低下头,任由医生摆布。   “请您务必这样做,”阿加佩急忙说,“能改善多少是多少。”   “让您的病人再养几天,”医生说,“届时,我会把这条腿再弄断,还得刮去上面的骨痂,然后再接好,这样才算治完了。一个病怏怏的人,是断然没法儿承受这种手术的。”   阿加佩听着都捏了把汗,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样凶险的治疗,会不会断送黑鸦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他一迟疑,黑鸦已经抬起头来,嘶哑地说:“我愿意接受手术,大人。”   于是,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医生带着器材按时前来。那医治的过程果真无比残酷,赫蒂早早地抱着莉莉出门,小楼里除了粗重的喘息和牙缝里挤出的呻|吟,就是搅动血肉的淋漓水声。阿加佩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地为医生递上各种器械,看在圣母的分上,说这些是刑具也不为过了。   他亲眼看着医生敲断长歪的腿骨,割开肌肉,再用刮刀割去厚实的骨痂,这个时候,黑鸦的汗水已经冲湿了毛毯。烈酒的麻醉全无作用,等到医生重新接好骨头,开始缝合伤口时,他仍然半个音也不曾出过,浑身的筋肉条条绽起,整个人早已处于昏死的边缘。   “好家伙,好家伙!”医生满头大汗,“您可买回了好一条硬汉啊!不管怎么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的意志,还有天主是否愿意怜悯他了。但瞧他这副犟驴都自愧不如的顽强样子,我觉得您大可以放心,这样的人,不到世界末日,他是绝不会白白毁灭了的!”   阿加佩也惊魂未定,他再三谢过医生的高明技术,送别了这位可敬的大夫之后,他从街上叫来一位跑腿的伙计,两人合力将黑鸦抬上干净的毛毯,又收拾了屋里的血腥残余。   就这样,黑鸦留在了阿加佩的小楼。   他的伤势果然恢复得很快,只是治疗的最佳时机到底是错过了,即便再次接好了骨头,走起路来也难免有跛腿的迹象。黑鸦不笑,也不常说话,唯有看见阿加佩和莉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点别样的光彩,可惜,他的脸毁得太严重,别人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黑鸦很喜欢莉莉,但他从不靠近她,用他的话说,这张脸会吓坏小孩子的。阿加佩在岛上见惯了死状凄惨的奴隶,并不觉得他这张脸有多不堪入目,他每次听见黑鸦这么说自己,都会纠正他的话,让他不要这么说。   “也只有您会这么讲了,大人。”黑鸦的眼神柔软,“您是个善良的人。”   “行为的重要性,更甚于花言巧语和美丽外表。”阿加佩摇摇头,“一个人是好是坏,不看他怎样说,只看他怎样做。”   黑鸦开始与赫蒂一起照顾父女俩的饮食起居,但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会干。于是阿加佩经常带他去港口,教他看许多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熟悉城市周围的路线。   有一天,他带黑鸦出来买火梅,这种从北方运来的水果带着一股天生沁凉的甜蜜,而且极不好保存,价格也就比其他水果要更贵,寻常人家很难买得起。谁知黑鸦看了一眼,就笃定地说:“暴利。”   “……什么?”阿加佩没听明白。   黑鸦重复道:“大人,我说它,暴利。”   “你的意思是,火梅商人赚钱太多了吗?“阿加佩好奇地问,“可是,这种水果的原产地离这儿还远着呢。”   黑鸦的嘴唇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连着脸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怪异地扭曲起来。   阿加佩侧头,看到这个笑容隐含不屑,带着一股奇怪的倨傲。有时候,黑鸦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表现,确实令阿加佩心惊,因为这种气质,过去他在许多人身上都见识过,那些大人物,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侯……但他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倘若一个残疾的,毁容的,被贩卖的奴仆,都拥有如此显赫的过往,那等他恢复记忆之后,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想必,那一定是比死亡还要残酷的刑罚。   黑鸦说:“大人只怕不知道吧?火梅成熟的时候汁多皮薄,但未熟的时候就青涩坚硬,便于运输,保存的时间也长。只要一艘容量大、吃水深的船,一层冰,一点催熟的技巧,怕是人人都能当个哭穷卖惨的火梅贩子了。因此,我猜测,南方的火梅商人趁季节乘船去找北方的农场主,在火梅将熟未熟的时候大批采购,积压在铺了冰块的船舱里。等到了温暖宜人的南方,冰化了,火梅也在这样的气候下慢慢成熟,接着就是哄抬价格、沿港口城市叫卖……风险有,但是总得来说,还是利润更大。”   阿加佩吃惊地问:“难道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黑鸦摇摇头,朝他勉强一笑。   “大人,我要是能记起来就好了。刚才的话,只是我听船员之前说了一些,自己又观察了几天,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   阿加佩更惊奇了:“你这么聪明,肯定来路非凡。”   黑鸦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忽然用沙哑的声音,对阿加佩承诺道:“如果莉莉小姐喜欢这种水果,那我保证,她以后天天都能吃到,直至她腻烦为止。”   阿加佩抱着怀里的火梅,实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买来的这个奴隶,似乎有种超乎常人的天分。 第11章   黑鸦成长,或者说恢复的速度,完全超出了阿加佩的想象。   一种朦胧的直觉,犹如天性使然那样在他身上得以重现。像野兽天生懂得如何利用獠牙利爪,辨别荒野中有毒的植物,黑鸦也天生懂得航海和经商。他的心算能力准确到令人咋舌,狡猾的港口商贩为了多赚几分钱所玩的小把戏骗不过他,他看一眼傍晚云霞和天色的状况,就明白第二日是该刮风还是下雨。   最重要的是,他对香料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   究竟是桂皮,还是加勒比树的树皮;究竟是丁香,还是熏烤搓揉过的生姜根;采摘手法不当的肉豆蔻和闭鞘姜会在航运途中产生病变,植物香与动物香的保管方法各有差别……一颗颗,一粒粒,阿加佩惊异地看着他在市井间行走,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些对普通人来说价值不菲,然而外观大同小异的香料。   这一切都令阿加佩大开眼界。   起初,黑鸦半跪在他面前,祈求阿加佩能够准许他每天去外面转悠一圈,阿加佩自然同意。然后,这个高大的黑发仆从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薄薄的紫色晨光拂向大海时起床,接着就在各个港口与码头边沉默地穿梭,时不时用零钱买一点糖果,送给那些流窜嬉闹的孩子,并且躬身问他们一些问题——倘若这些孩子不怕他的毁容后的脸的话。   如此在船舶来往,整座城市人口流动量最大的地方待上一天,他才会披着匆匆的夜色与凉雾回到小楼,先向阿加佩和莉莉问过好,再沉默地帮赫蒂做完屋内剩下的重活。   “先生,我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真的。”一提起黑鸦,赫蒂总是唉声叹气,“但托他的福,咱们可实实在在地成了城里的话题人物啦!您是个正派人,单身的年轻绅士独自扶养女儿,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可他呢?哎哟,看在天主的分上,邻里的女士们都要被他吓坏了。”   阿加佩笑了起来,温和地说:“您就随他去吧,好太太,他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   平日里,阿加佩的话不多,此刻听到他这么说,赫蒂也无法辩驳了。   然而过不了多久,在一天深夜,阿加佩被一阵低沉而可怖的动静惊醒,他急忙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查看,莉莉还在她的小房间里睡得好好的,赫蒂已经起来了,她守在莉莉的门口,朝楼下比了个手势。   阿加佩顿时明白了。   他持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来到黑鸦的门前。   在这里,他将那种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沉闷绝望的哀嚎,像重伤流血的困兽,不知如何从桎梏的命运中脱身。   阿加佩打开门,看到黑鸦的身体已经扭曲成狂乱的影子,他在噩梦里激烈挣扎,向不知名的敌人发出怒吼和哀求的尖叫,那些话语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求求你”和“杀了你”这两种情绪。   明悟的感觉就像闪电,这一刻,阿加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刚刚脱离龙潭虎穴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男人魇得如此之深,以至阿加佩并不敢贸然接近他。他只能抄起一杯冰凉凉的水,瞅准机会,猛地泼打在黑鸦脸上。   “醒醒!”   冰水吞没梦境,打断痛苦的回忆,黑鸦的胸膛深深凹陷,犹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着生还的空气。   “醒一醒。”阿加佩松了口气,温柔地重复,他放下烛台,坐在床边,“您做噩梦了。”   黑鸦的喘息声濒临垂死,凌乱的黑发盖在他的脸上,透过发丝的缝隙,阿加佩看见他错乱的眼神,像极了那些因为高热而陷入谵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会很难熬……”   “……他们折磨我,殴打我,残害我,”黑鸦艰难地抽泣着,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把癫狂大脑里的思想滔滔不绝地吐出来,“我在梦里好像成了别人,我看着我自己,满身是血,没有人形,就像一团模糊的生物。他们用烙铁,用鞭子,用铜钉,用、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他大声咆哮起来,歇斯底里,犹如炸裂的雷霆,“他们这么对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记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变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语,这个外貌连魔鬼也会害怕的男人扑倒在湿冷的被褥里,就这样痛苦地恸哭着,再也不讲话。   阿加佩慢慢伸手,将掌心挨在他簌簌发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对方的人,这一刻却仿佛洞悉了彼此的灵魂。他们的心灵被一种特殊的经历连结在一起,在所有人当中,唯有阿加佩能够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了解那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耻辱与痛楚,以及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疼痛所浸透的绝望。   “您听我说,”阿加佩的声音也哽咽了,“在这里,我情愿把您当做我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请您听我说,我也是一位受过戕害的人!当然,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压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从多么严酷的风暴里存活了下来,并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样做。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个人的心智,从此让我们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鸦渐渐停住了哭声,他开始听阿加佩说话了。   “我呢,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寂静的深夜,阿加佩放轻声音,将自己的秘密对另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恋,也是我发誓爱过的最后一个人,这不是说他有多完美,导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他是魔鬼,披着迷人的皮囊,却对我做了最残忍的恶事。我无法描述他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对我的伤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这不是什么比喻、形容,我的朋友,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打碎了我。当他把我像丢一条死狗一样丢开之后,我就跳了海,那时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坚持不住啦……”   他鼻子发酸,实在苦涩得说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阵。黑鸦静静听着,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应对他的悲伤,并不出声。   “所以,”流着眼泪,阿加佩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脸上的湿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后,产生的那种茫然的解脱之情。尽管我的心绪复杂,但还是欣慰与宽怀居多,因为我感到一份礼物,那正是由命运交予我的,意在鼓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与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语言是苍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劳无用的,遇上这种事,旁人又能怎么说呢?他们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是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个治病的良方,一个只要坚持,就能生效的秘诀。”   黑鸦早已被他的话语吸引,听见这个,便情不自禁地问:“……那是什么?”   “时间!”阿加佩坚定地轻声说,“是时间,它会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难忘的。当我被噩梦折磨,被记忆折磨,痛苦得几乎发狂了,我就会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不会更开心,更快乐?’啊,这些念头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们确实无法从当下的泥沼里脱身,可是随着我把时间的跨度拉长,畅想起未来,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宽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灵,因为我心里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来,也产生不了解救一个可怜人的伟力,唯有时间,我们置身的这条河流,终将带走一切苦痛与磨难,我们也一定会抵达平静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笃信着。”   黑鸦流淌着灼热的泪水,低声问:“真的会吗?”   “会的,一定会的。”阿加佩含泪微笑起来,他轻轻摸着黑鸦的头发,“现在,躺过来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梦魇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这么对我做的,她会一边哼歌,一边摸着我的额头,她就像我未能拥有的母亲一样可敬可爱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对您这样做,因为我非常乐意将一个善良的举动继续传递下去。”   就这样,他倚坐在床边,黑鸦靠着他的大腿,一面听他轻轻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抚过前额和太阳穴的温暖触觉。   黑夜中,他们相互依偎,用体温安慰彼此饱受摧折的身心。黑鸦慢慢睡着了,这一次,他的梦干净纯粹,没有丝毫值得哭泣,引发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着他沉沉睡去的侧脸,阿加佩露出轻柔的微笑,因为拯救着一位同他一样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实平静,满溢着救赎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鸦如常起床。不知何时,阿加佩已经离开了,但他待过的床边,仿佛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   黑鸦本能般地死死抓住这种温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如沸的心火,逐渐在他体内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手掌欢欣地交叠在心口,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兴高采烈地振奋起来,人们不难想象,一个失忆的奴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弃儿,在乍然听到昨晚那些话语时,心中究竟会升起怎样的激动与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时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时候,心灵上的慰籍将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这天早上,两个曾在黑夜里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昨夜发生的事,只在偶尔的眼神交汇中,透露出一丝会意的情绪。阿加佩抱着莉莉,喂她吃水果泥,黑鸦则照常出门,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早餐过后,阿加佩望着房门,神父今天有施洗的工作,为他放了一天假。既然空闲下来,那他一直挂念的事,也就有了实施的余地。   他忧心黑鸦的残疾,以及毁容过后的可怖样貌会给他带去麻烦。于是,按照黑鸦行进的路线,阿加佩远远跟在他身后,看他与那些阴影中的孩童交谈,从怀中掏出杂质混浊的糖块——即便是这样劣质的糖,对于乞丐、小偷和妓|女的孩子,也是难得一见的馈赠了。阿加佩仔细地瞧着,不明白他意图何为。   交谈了一会,黑鸦直起身体,几名满身脏污的瘦弱孩童也重新隐没回小巷的阴影中。他一瘸一拐地朝集市的方向走去,右小腿的骨头呈现出怪异的扭曲,因为这条被打断过的腿,他一直不能穿稍长一点的皮靴子。   他要去干什么呢?阿加佩望着他的背影,他很清楚,这段路上流窜着许多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自诩正派的人士对它向来敬而远之,而像黑鸦这样的——   “嘿!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巷子里响起嘈杂人声,阿加佩的脚步一滞。   “哪来的傻大个儿……操!操他的……你们快来看啊,看看这个人!”   黑鸦停下了,他的脊梁弓着,手臂也在微微发抖,阿加佩无法从背后看清他的表情。   “该死,真晦气!这狗娘养的到底上了多少不要钱的烂货,才能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们以为黑鸦的可怕容貌,是染了花柳病而造成的。   此刻,阿加佩也在迟疑,自打三年前的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能与外人建立起真正亲切的联系了。他惧怕壮年的男性,即便他身上也带着他们的一部分特征,老人、女性、孩子,他只敢与这些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回来,免受这些人的讥笑和羞辱?   “滚吧,该死的病鬼!”   “快滚!离开这里,别把病传染给我们!”   地痞抓起地上的烂泥就往黑鸦身上扔,也不管里面是否夹杂着坚硬的碎石,有一块力道极大,猛地砸在男人头上,将他砸的一个趔趄,血水混着泥浆流淌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攥紧双手,继续沉默地走着,试图穿过这片短暂而漫长的捷径。   “住……住手!”   回过神来,阿加佩发现自己已经叫出了声。   黑鸦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到阿加佩目光沉肃,鼓足所有的威严,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将他护在身后。   “他不是染病的人!“阿加佩厉声呵斥,只有他自己,以及挨着他后背的黑鸦知晓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他是我的仆人,奉我的命令行事,而你们居然敢在半路上袭击他!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教士和治安官,滚吧,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恶棍,这里不应该有你们的位置!滚吧!”   他穿着整洁挺括的衣裤,外套上别着银质的纽扣,几年的休养已令他面色红润,不复刚生产时的苍白孱弱,再加上他说到了神父的名号——海港城镇的传教士,是比当地治安官更加有威严的角色。因为能够支撑一场远航的传教士,背后往往站着更大的靠山,那象征着教廷对世俗的掌控。   地痞流氓不想和这样的茬子硬碰硬,泥块稀稀拉拉地砸在地上,他们心虚地叫骂了几句,口吐污言秽语,却又极其迅速地消失在了交错的巷道中。   听见散乱的脚步声和喃喃的骂语逐渐远去,阿加佩终于长出一口气,因为过度紧张,他的手臂还不自觉地发着抖。   “你怎么敢……!”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却又一时间怔住。逆着光,他看不太清黑鸦的五官和表情,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就像在暗夜里熊熊点燃了两簇火把。   “真的是你,大人。”他嘶哑地说。   阿加佩犹疑道:“莫非,你早就发现了我吗?”   “没有,”黑鸦凝望他的脸庞,撒了慌,“我只知道有人跟着我,却不知道是您。”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里?“阿加佩继续发问,“您应该清楚这儿有多乱的,如果刚才我没有来,您岂不是要当了活生生的撒迦利亚,被那群流氓拿石头打死?”   黑鸦的额角破了一处,伤口还在流血,暗色的血痂和泥渍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那是红的还是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斗胆猜测,您会怜悯可怜的人,看见受伤害的弱者,您的脸上也会浮现出被刺中的痛楚,揪心的痛楚。   黑鸦狡猾又苦涩地说:“因为这里足够黑。“   “足够黑?足够黑是个什么……”阿加佩停住了嘴,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道:“……您的脸。“   ——我猜对了。   “是的,大人。“借着暗处的掩护,黑鸦用目光细细描摹阿加佩的脸庞,“但很显然,这里还不够黑。”   阿加佩叹了口气,他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肠,更大声地责备黑鸦的不明智:“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块去好了。”   在这一天,他们去了集市,阿加佩还是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黑鸦的天赋。那异于常人的才能,使他加倍得古怪和可怕,阿加佩再一次断定,他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逃奴。   为了解答疑惑,他再次上门,求教他见多识广的老师。   “也许,孩子,你知道摩鹿加吗?”   神父结束施洗,回到家中,望着这个自己十分喜爱的学生。在他眼里,阿加佩谦逊羞怯,是个彬彬有礼的好青年,无论哪个老师,都会下意识地偏爱这样的学生,因此,给他说些不为人知的秘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摩鹿加,”阿加佩脸颊发白,他喃喃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丁香群岛,财富发源之地……“   “世人眼中,那里是乌托邦的花园,四处是天国的芬芳,“传教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但鲜为人知的,是那里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严苛律法,酷厉峻刑……”   他压低了声音:“孩子,斯科特家族富可敌国,摩鹿加几乎控制着全世界的香料供应,或许我们说百分之九十过于夸张,但百分之八十总归恰如其分。出于政治与理念的分歧,我过去侍奉的红衣主教曾多次与斯科特大公起冲突,但是在王室的干涉下,可怜可敬的法座一次也没有赢过,啊,为他祈祷一千万次吧!按时间算算,大公应该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的儿女们,各个都是魔鬼般的人物……”   没错,阿加佩咬紧牙关,极力将那痛苦摧折的回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没错,我已经历其中之一。   “他们为摩鹿加制定了比国王谕令还要苛刻的法条,以此来管辖那个世外之地。每年都有盛大的篝火晚会举行,为了控制价格,斯科特家族的成员们焚烧巨量的香料,据说仅一年就要烧光一百三十万磅丁香和肉豆蔻,溢出的香料油像小溪那样流淌,把人的鞋子都打湿了。旁观的奴隶受不住诱惑,沾了一指头放进嘴里,就被当场处以血淋淋的剐刑……”   神父说得绘声绘色,他以眼色示意阿加佩:“所以,按照我的想法,你那可怜的、失忆的仆人,极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   阿加佩紧闭的嘴唇已然血色尽失,他没有想到,逃离岛上已经三年了,自己居然还能和可悲的过去扯上联系。   “相信我,除了摩鹿加,再没有其它地方会这么狠心地对待能够辨别香料的奴隶了。“老传教士唏嘘感慨,“再罪大恶极的奴仆,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死亡,可是对比摩鹿加……巨大的财富和权势异化了人的心灵,愿天父宽恕这些人吧!死亡反倒是最仁慈的结局了。”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他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滴水珠从他面颊的位置上滑落,很快便滚落在泥土和阴影之中。   雷声隐隐轰鸣,下雨了。 第13章   在阿加佩回家之后,他把黑鸦叫来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在这之前,黑鸦已经用冷水冲过一遍身体,此刻袒露着精壮的上半身,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您找我?”   港口的阳光使他变黑许多,而漫长的缺水和饥饿没能彻底摧毁他的身体底子,这是最让阿加佩欣慰的。这些日子里,眼前的男人起码增重了十几公斤,他的脸颊不再凹陷,曾经的嶙峋肋骨亦覆上一层厚重结实的肌肉,不过,这也把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撑得更加显眼了。   他执意要以这样的方式对着阿加佩,阿加佩无法劝阻他,只好在地毯上不安地挪了挪白皙的脚趾。他尝试提起话头:“您对经商,还有辨别香料,都很有自己的一套。我猜,您有意向做点别的活计,对吗?”   黑鸦抬起头,乌黑的眼珠折射着房间内的灯光,显得深邃而专注,几乎可以叫人忘记他脸上层叠狰狞的伤疤。他回答:“是的,大人。我知道有人在议论我,这让您感到为难了吗?”   “没有。“阿加佩似乎松了口气,他观察着黑鸦的神情,温声说,“我是怕您为难。”   “大人的善心令我无地自容。”黑鸦与他目光一错,便触电般转开了眼睛,像要迫切地遮掩什么一样。黑发湿漉漉地搭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这个熟悉的角度简直吓得阿加佩的心脏挛缩,砰砰狂跳。正当他想要凑近身体,仔细一观究竟时,黑鸦将头转过来,恐怖的伤疤映入眼帘,又使他心中疑虑稍减。   不,不会是那个人……他身居高位,手握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权力与财富,才不会是这个半跪在他面前的,遍体鳞伤的仆从。   “大人?”黑鸦疑惑地唤道,“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阿加佩叹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朝他微笑:“不,我好着呢,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今天我去找了神父,他告诉我,你可能是从摩鹿加……出来的人。”他对黑鸦说话,语气带着安抚,烛火摇曳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一整片剔透的蓝海,其上泛起粼粼温暖的波光,“天高路远,我不觉得那里的人能追到这儿来,也不担心别人谈论,我只担心您心里会不好受。被通缉的滋味提心吊胆,这我是知道的。”   黑鸦定定凝望着他,他一直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中也揉进了某种柔软又炽热的东西,他突然哑声说:“大人不怕我。”   “嗯?我为什么要怕您?”阿加佩觉得意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这时候,睡在床边上的莉莉也醒了,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走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朝男人露出明朗的笑容,“你看,莉莉也不害怕。是不是,小百合花?”   莉莉睁开漆黑莹润的眼睛,朝自己年轻的爸爸咯咯直笑。   “对了,”阿加佩转过头,“您手里拿着什么?”   “啊,”黑鸦这才想起来,他轻轻摊开手掌,露出几颗圆润的种子,“您很喜欢园艺,对不对?这儿是丁香的种子,如果您愿意,我想教您怎么种它。”   “丁香?”阿加佩惊讶地张开嘴巴。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时代,香料完全可以充当与黄金地位齐平的交换货币,要是有谁愿意将种植香料的秘诀倾囊相授,无异于在说“我来教你怎么点石成金”。   他因此吓了一大跳:“您是怎么弄到的?”   望着他和莉莉,黑鸦的神情专注,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渴望,祈求被认可的渴望。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轻浅至极的笑意,连带着唇边的伤疤也弯折起来,正当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回答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大人。”黑鸦盯着阿加佩衬衣上那两块小小的湿痕,喉结不住上下滑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闻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他便全身发热,眼神也着魔一样地凝固在上面,再难挪动分毫。   阿加佩一愣:“怎么……?”   他一低头,立即触电般地将女儿举高,想要遮住这两块洇开的尴尬湿痕,阿加佩的脸颊涨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见他结结巴巴的窘态,黑鸦勉强自己移开眼睛,左腿稍一用力,从地上站起来,哑声说:“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来历和过去,能留在这里,留在您身边,对我来说,已经像是挥霍掉了上辈子积累下来的好运。很晚了,您带着小姐好好休息吧,丁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他低着头退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带上:“晚安,大人,晚安,小姐。”   这天晚上过后,阿加佩面对黑鸦,总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开口,只得加倍在胸口缠紧绷带,甚至不惜拉下一张脸,恳求赫蒂去暗中打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该死的胸病治好。   但是,对于一个热爱园艺的人来说,能够偷偷冲破摩鹿加的垄断与封锁,亲手培植起一棵珍稀的丁香树,做到同一时代中还没有人能做到的壮举——这一行动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强,也就不言而喻了。   带着一点报复得逞的兴奋,阿加佩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黑鸦的提议。他们在花园的一角开辟了一处隐秘的空间,掩藏在郁郁葱葱的花木间,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阿加佩就用这个地方来种植丁香,他下定决心,非要把斯科特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   “丁香要用肉质坚硬的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泥土的厚度不要超过一个指节,”黑鸦蹲在地上,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他,“它们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壤,但人工浇的水也不要太多,超过一定的量,成年丁香的香气就会大大减少。”   他教得认真,阿加佩学得也认真,一丝不苟地在花畦间做着笔记。   “大概二十天之后,健康的种子就会出苗,九十天以后,它就会长出三到四片叶子。”黑鸦低声说,他的手指沾满泥土,声音和缓且温柔,“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丁香苗折损率最高的时候,因为我们得把它们移栽到准备好的苗圃里。这个过程当中,十株幼苗只能活四株。”   阿加佩感慨:“这么困难……”   “已经很不错了,”黑鸦微笑起来,面上的伤疤扭曲地折进嘴角,“没有这些关键诀窍,哪怕是最资深的老花农,想破头也不知道丁香是怎么种的。”   他们一同做了防止家鼠和睡鼠啃咬的铁丝网,搭建了小小的遮阳篷,方便随时调整阳光照射的角度。当然,在照料丁香的同时,黑鸦的经营也渐渐有了收获。   那些小乞丐、摊贩的孩子,以及水手们一夜情留下来的,被当地人称之为“海上遗孤“的流浪儿们,也很熟悉这个会给自己糖吃的高大壮汉了。他们蹦蹦跳跳,在大街小巷、船与船之间穿梭,为他带去源源不断的消息,或真或假的流言。这些流浪儿并不信任衣着光鲜的老爷,却十分亲近这个被过往扭曲至此的男人,在流浪儿眼里,黑鸦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同类,和他们一样堕落,可悲。   他们是辛勤结网的小蜘蛛,将情报织成一张大网,而网中央坐落的,就是这只目光锐利,沉默如山的黑乌鸦。   这天,黑鸦披着日落的霞光回到小楼,他比以往回来的都要早。阿加佩正在楼上替教士抄信,赫蒂在厨房忙碌,楼下只有莉莉,她看见黑鸦回来,于是高兴地笑了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角。   黑鸦的目光比晚霞还要温柔,他也笑了,但还是把脸转到一边,害怕自己过于丑陋恐怖的样貌会吓到孩子。   莉莉根本就不怕他,她咯咯直笑,还以为眼前的叔叔是在跟她玩什么游戏。他往哪边转头,她就扒到哪边去看他,反正非要和他的眼神对上不可。到最后,黑鸦也被这固执的小人搞得无奈了,他蹲下身体,犹豫了半天,才把莉莉抱进怀里。   “胆大的小百合花,你也不害怕我,是不是?”他柔声问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小银币,将它们如泉水般流泄进莉莉的小手中,“看,好看吗?”   这时候,听见动静的阿加佩也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一幕,他讶然地问:“您从哪里得来的这些?”   黑鸦抬起头,一看是他,急忙小心地将莉莉放在地上,同时拿出一小牛皮囊的钱币,双手奉给阿加佩。   “大人,这是我赚来的钱,只是定金。”   阿加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明白这鼓鼓的钱袋来之不易,也不愿怀疑黑鸦的品行,他往后退了退,不肯收下。   “您既没有出海航行,也没有经商买卖,您是怎么做到的?”   黑鸦脸上期盼的笑容微微僵滞,他仍然举着钱袋,低落地问:“大人,您也觉得这钱来路不正吗?”   “天主啊,不!”阿加佩急忙张开双手,“难道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难道凭借一个人的美丑、高低与贵贱,我就能断定他全部的言行吗?相信我,朋友,我比您更清楚,一位英俊的绅士也可能是披着人皮的魔鬼,人的高尚全然不能与外貌挂钩。”   听见他这样说,黑鸦不禁高兴地微笑了起来。他回答道:“那么,回答您的问题,大人。出海确实是最为暴利的活计,但计算成本,知晓天时,如何在大风浪中平稳行驶到目的地……这些完全依靠经验的事项,是许多人为之苦恼,并愿意花大价钱解决的。”   “您做了某位船长的航海顾问吗?”阿加佩好奇地问道。   “不是某一位,而是价高者得,大人。”黑鸦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其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星渴望被夸奖的炫耀之意,“除此之外,辨别珍稀货物的真伪,目的地的治安官又有何喜好禁忌,当地的税收变化是多少,在什么时机抛售,抛售到哪里,能将利润最大化回收……”   阿加佩大为惊讶,听他继续往下说道:“上了岸之后,你的竞争对手都有谁,他们分别又有什么优势,什么劣势——这些都是和货物本身一样重要的东西,大人。”   阿加佩望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笨拙,像一条嘴唇开开合合的鱼,“您恢复记忆了?”   黑鸦恳切地摇头:“没有,大人。我的头还是很疼,但这些事就像铭刻在我骨头里一样清晰。”   看阿加佩还愣着,他又将钱袋往前推了推,“收下吧,大人,我说过,要赚钱回报您的。”   阿加佩回过神来,断然推拒了它。   “不,我不能要。”他说,“听我说,这是您的钱,您得自己留着。”   黑鸦怔住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头骤然涌上巨大的失落,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面庞发白,连带着嘴唇都是白的,衬得满脸伤疤更加刺目狰狞。他苦涩地发问:“为什么,大人?”   您为什么不肯要我的钱?   “因为您比我更需要它。“阿加佩说,“您身世成迷,又没了记忆,世上没有一个亲人能在这时候帮助您。金钱多么重要,您完全应该留下它,等以后找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不。“然而,他还没说完,黑鸦就浑身发抖,打断了他的话,“不,大人。”   他固执地将钱币塞进主人的掌心,咬着牙说:“我不需要记忆也能活下去,但如果您不要我,我宁愿叫人打死、折磨死,然后在海里头永远沉着,沉到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栋房子。 第14章   “您要去哪儿?”阿加佩急忙大声发问,正当他想要追上去的时候,赫蒂出现了。女管家一直在暗处旁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她不得不充当一类理智的化身,拦在神秘而狂热的奴隶,以及她糊里糊涂的雇主之间。   “由他去吧,先生!”赫蒂拉住他,“让这位年轻人静一静也好,依我看,混沌的头脑已经让他变得有点疯了,他这是把您当成一根救命稻草啦!就让他冷静一晚上吧,您也不是事事都要照顾他的。”   阿加佩依然不怎么放心:“可是……”   “他可不是过去的您啊,您要把他当成一面镜子来照,那就大错特错啦。”女管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呢,没有您那么善良、忧郁,也没有您那种柔软的心肠。要我说,这种人是很有韧性的,因为他们从不怕伤害别人,也不怕别人来伤害他们。一把厉害的双刃剑,就在他们手中牢牢握着呐。”   只是他遇到了您,女管家在心中暗暗地说,这头阴沉沉的黑乌鸦从此就丢了魂儿了,拼命想往巢里叼一些闪亮亮的玩意儿,来讨主人的欢心。   “如果您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赫蒂劝说道,“也别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就由得他去吧!”   说完,这位哲人太太就抱起懵懂的莉莉,以防她把小银币当成糖果放到嘴里。   阿加佩沉思地望着街道,他接受了赫蒂的劝说,放任了黑鸦的离家出走。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高大阴沉的仆人又出现在小楼,他克制地对阿加佩表达了歉意,并发誓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您有自由,”对此,阿加佩表示道,“名义上我买下了您,实际上呢,我并没有把您当成奴隶啊。如果您有想去的地方,那就去吧,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不知为何,听见他如此宽容温厚的回答,黑鸦的表情却越发痛苦,他一言不发地鞠躬,掩着一颗受了暗伤的真心,从阿加佩身边走开了。   另一头,黑鸦的情报生意可以算是做了起来。   他在这座港口城市如鱼得水,短短半年过去,他结下的蛛网甚至遍布整个大洋的海域。过往的运输船倚仗他辨别香料真伪优劣的本事,集市的商人等候他带来最新的行情,甚至连先前鄙薄畏惧他外貌的闲人,此时也翘首以盼,等候着从他那传来的一些奇闻异事,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黑鸦慷慨而冷酷,一方面,他交给那些孩子的报酬也不再是一两块含糊的糖果了,而是真正丰厚的钱财奖励;另一方面,他在乞丐、娼妓与盗贼的群体当中,建立了严峻的规则与近乎信仰的威望。这些过去如水草浮萍般的弃儿,乍然明白了“闲言碎语”的力量,又从中获得了一位可怕的主心骨。   讽刺的是,倘若黑鸦不叫这个名字,没有扭曲的容貌,阴鸷的目光,残疾的身躯,他们是很难像神一样崇拜这个男人的。在众人眼里,黑鸦的残缺是一种以物换物的交易,那意味着他用外表与健康,与命运换取了无所不知的特异能力。   各式各样的金银铜币从海上源源不断地交到黑鸦手里,然后又被他满不在乎地送到阿加佩那去。他曾经说过,要让莉莉每天都吃到数不尽的火梅,如今他做到了,每日清晨,这种产自北方的昂贵水果都会被不同的人送来小楼门口,上面甚至还带着沁凉新鲜的露水,连叶子都是嫩生生的绿。   “我同一整条航线上的商船达成了协议,大人,”黑鸦对阿加佩说,“任何有追求的商人都不会只满足于单纯的火梅生意,倘若他们需要其他方面的指导,我会答应他们的。”   阿加佩哭笑不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每当他想要拒绝黑鸦的好意——每一次,他都会用那种痛苦万分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有一回,他教育莉莉不能随便接受叔叔送给她的昂贵礼物,小百合花还在懵懂地点头,黑鸦就已经从繁盛的葡萄藤后面慢慢走出来,浑身发抖地叫道:“大人……”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好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些慕名而来的尊贵大人物要求黑鸦为他们服务,四通八达的地方没有秘密,许多人都猜到了黑鸦的来历,知晓他很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奴隶。但很明显,这个逃奴所表现出来的价值已然远超出可能得罪摩鹿加的代价,他们都乐意为他赎身。   “您了解香料犹如了解自己的五指,多么难得!“带着邀约上门的说客总是语气恭维,“来吧,我的朋友,和您比起来,冒犯斯科特家族的下场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土地、金子、船只、情人、官职,他们甚至搬出了珍·斯科特——连阿加佩都从神父那听说了,这是摩鹿加新一代的实权人物的姓名——来隐隐地胁迫黑鸦,他要什么,他们就能给他什么。可黑鸦只是半阖着乌木般的眼珠子,傲慢而不失冷淡地回答:“我是大人的仆从,我的能力,我的头脑、财富,乃至整个人,都是大人的所有物。”   这下,阿加佩又不得不为此感到困扰了,因为那些大人物纠缠的对象,即刻变成了他。   “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苦苦纠缠的来访者,阿加佩难得恼火,“怎么各个都像着了魔一样!”   黑鸦心中却十分快乐,这隐秘的快乐无法向他人分享,因为它来自外人每一次请求阿加佩时的说辞,来自阿加佩每一次拒绝他们时的坚持。阿加佩确实拥有全部支配他的权力,但这只会令他更加安心,犹如鱼在水中。   阿加佩不会伤害他,或者大可以说,他的伤害对黑鸦而言也是一种甘之如饴的享受。当自己的性命被所爱之人掌握,并且那个所爱之人还对自己抱有最温柔的怜惜之情——试问,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安全,更加美妙?   不过,这甜蜜的快乐不能对他的主人明说。   “因为摩鹿加对香料的把控已经越来越严格了,大人,”他柔声回答,尽力忽略对摩鹿加,以及“珍·斯科特”这个人名的不适之意,“如果我推断的没错,摩鹿加今年将会焚烧不少于一百六十万磅的香料,用于控制产量和价格。”   “商人。”阿加佩摇摇头,没好气地剥开一只无花果。   在这些人里,一位面目英俊的威尼斯富商坚持得异常之久,甚至不惜每天清晨都送来昂贵的礼物。然而有一天,赫蒂因为手抖,不慎将一朵剪下的红玫瑰跌进了跟随礼物一同送来的花束中。这束花叫黑鸦瞧见,他立即睁大眼睛,脸上的伤疤连同嘴唇一块气得哆嗦起来,于是不多时,那位富有的商人便消失在了阿加佩的视野中。   渐渐的,关于黑鸦的传言越来越离奇,水手们争相传唱他是海上的千眼乌鸦,他的仇敌用鞭子抽了他一千下,从此,那些伤口就裂开了,从里面长出来一千只能看见大海上所有事物的眼睛,所以他才能如此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这样的言论被传得神乎其神,就连阿加佩听多了,也要忍不住看一看他身上狰狞可怖的伤疤,看看那是不是长着眼睛。更多时候,他总在好奇地追问黑鸦:“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越来越少说礼貌的敬语。   “因为在航线和船只都通行的时代,人们相互交流,语言随着信息一起传递。它们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流动的,有生命力的,就像溪流与河水。”男人的眼神充满温柔,对阿加佩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抓住它,再和它做交换,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可惜,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罢了。”   “你真厉害。”阿加佩由衷地赞叹,此时他手上沾满泥土,正用铲子挖着花圃的雏形,“对了,这个土要什么时候再填下去?”   不只是香料的种植方法,黑鸦还教会他如何做丁香的基肥:先铺上干草和干树枝,再将花泥堆积上去点燃,边烧边加多的泥土,直到烧完为止。随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这种非常有用的基肥就完成了,要是再掺上些糠壳,效果还会更好。   “现在就可以了,”黑鸦小声说,他也是满手的泥,只有当着主人的面,他才能毫不忌讳地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以及满胸满背的可怖伤疤,“我来帮您。”   有关黑鸦的传言还在继续,阿加佩小楼里的财富越积越多,更不要说花园里的小秘密。他们多请了护卫,赫蒂每天出门时,都需要要谨慎地将门锁好,以免有觊觎财宝的贼伤害里面的主人和可爱的小主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阿加佩的错觉,黑鸦好像越来越粘他了。每天出门,他总能发现一两个跟在身后探头探脑的孩子,这是黑鸦的耳目,他很清楚。可当他和黑鸦抱怨时,男人嘶哑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委屈,眼神也充满了恳求,他轻声说:“大人,您总是一个人出门,我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您,总得知道您是否安全吧。”   “胡说。“阿加佩忍不住道,”我在这里住了好久,也没遇见过不安全的事,别再让那些孩子跟着我了。”   他再三要求,黑鸦也只得同意不再找人看着他。   除此以外,他望着阿加佩的眼神好像也越发灼热温软。他凝视着他切面包的手指,用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灯光下他认真阅读书卷的脸庞,仿佛一只贪婪又忠诚的恶犬,只顾守在主人的脚边,好像能嗅到他的气息,就已是极大的满足。   有一回,黑鸦将从塞得港万里迢迢运来这里的珠宝送给阿加佩看,他一眼就望见其中躺着一块翠碧淡雅,光泽柔和的绿松石,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莉莉学会走路那天,苍穹就泛着这种美丽绝伦的颜色。   黑鸦却因此欣喜若狂,犹如阿加佩终于能接受他的心意一样。自那之后,他就拼命把绿松石往阿加佩手里推,直到获赠人再也受不了了,喊停为止。   但不能送蓝宝石。   不知为何,黑鸦心里有种预感——送什么都好,唯独不能送蓝宝石。 第15章   三个月过去了,时间如水飞逝,就在前两天,他和黑鸦亲手移栽了那些幼嫩的丁香小苗,至于能存活下多少,还是个未解之谜。   “先生,外面有人找。”   房门敲响,阿加佩的思绪被迫从丁香上脱离,他抬起头,看见赫蒂站在那里。   “有人找?”他望了望窗外,蓝天白云一览无遗,是海港最常见不过的晴天,“是认识的人吗?”   赫蒂摇摇头,阿加佩叹了口气,将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润,熟练且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黑鸦不在家他和人有约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或者晚上也回不来,我今天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招待客人十分抱歉——”   管家太太做了个鬼脸,下去传达主人的意见了。   “真是没完没了……”阿加佩疲惫地咕哝了一声,揉了揉额头,继续聚精会神地比对字迹。神父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羊皮纸上的内容已经不大看得清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信件,都是由阿加佩代笔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繁冗的活计,谁都无法想象一个教区的传教士究竟要不厌其烦地应对多少信徒,费心和多少资助人、地区长官维护关系。出于一种必须用工作打发时间,历练自己的需求,阿加佩接下了神父的委托,然而这段时日,前来打扰的人实在是太多,他的工作也不得不向后推迟。   希望今天能安安静静地过去,好叫我不用在油灯下奋笔疾书,阿加佩头疼地想,要是那样的话,黑鸦一定又会坐在外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了。   就在昨天,阿加佩为了弥补之前欠下的进度,早早挑亮了油灯,到了睡觉的时间,黑鸦来敲过一次门,“您怎么还不熄灯,大人?”他轻声问。   “你先去睡吧,”阿加佩将一堆信封叠在一起,“我还有一会儿呢。”   他没有注意到,这话很像夫妻间的嘱咐。黑鸦眼含笑意,他安静地看了一阵子,便默不作声地退到黑暗中去了。   阿加佩以为他是去睡了,并没有在意太多,等到他将眼前的委托都处理得差不多时,瓶里的墨水下去一截,灯油都快烧光了。之前专心写信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放下笔,直起腰,阿加佩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僵在了座位上。   “大人?”门口忽然传来轻轻的问话声,阿加佩抬头一瞧,黑鸦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毯子,“腰疼吗?披上会好一些。”   阿加佩顿觉意外:“你怎么起来了,我吵醒你了?”   “没有,”黑鸦轻描淡写地说,“我没睡。”   “你没睡?”阿加佩瞪着他,“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没睡?”   黑鸦笑了笑,故意将他的质问曲解成普通的提问:“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呢,我没睡,可您睡个懒觉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走过来,将毯子裹在阿加佩肩头,“刚才就想送过来,但是看您那么专心,就没有打搅您。”   “所以你一直等在外面……”   黑鸦避而不答,说:“墨水沾在手肘上了,您要去洗洗吗?”   “啊……啊?”晚睡令阿加佩思绪混沌,十分容易被带跑,他急忙抬起胳膊肘,“是沾上了一点,能洗个澡最好的,不过这么晚了……”   “热水已经烧好了,”黑鸦的掌心垫在阿加佩腰后,妥帖地撑着他,“我带您去?”   阿加佩糊里糊涂,腰酸背痛地靠着黑鸦,由他领着自己去泡了个热腾腾的澡,等到第二天一觉睡醒,方才反应过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斥责黑鸦,回绝这种没有来由的好意,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呢?说你不该大晚上不睡觉?黑鸦为自己做了无懈可击的辩解,主人没睡,仆人自然也不该先睡。   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黑鸦的神情于温柔中带着点狡猾,他予以回击:忠诚是仆人的本分,我也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大人。   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一个仆从?黑鸦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就是单纯为了报恩,他说。   阿加佩向来不善于和人争辩,更不用说对手是海上的千眼乌鸦了,他只好再不提起这件事。   想到这里,阿加佩更愁了。   长时间的停顿,墨水已然在笔尖凝固成了半软的胶体,他在废稿纸上将残墨撇干净,门口又传来敲击声。   “又怎么了?”阿加佩看过去,“人还没走?”   赫蒂低声说:“先生,来的人说,他知道黑鸦的来历。”   阿加佩沉默片刻,把羽毛笔插进墨水瓶:“请他们进来坐,我马上下去。”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换掉家居服,穿上稍微正式一点的常服,系好领巾,又扒了扒乱糟糟的棕发,努力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邋遢失礼。天可怜见,屋子里只有黑鸦或者赫蒂的时候,他从来不用这么注意细节,连打扮都手忙脚乱的。   然后他将手按在门把上,平复了一下呼吸,接着走下楼梯,见到了此行来访的一行人。   真奇怪,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商人。   阿加佩下意识想。   为首的人很年轻,双目明亮有神,虽然做了行商的打扮,但瞧着并没有一般商人所能体现出的老持油滑的特质,反而有股勃勃的锐利之意。他的扈从也十分安静,其中甚至有个女近侍,全都近乎隐忍地沉默着,根本不像其他来访的人那样,一先进门,便要把主人的房屋大声夸耀一番,好彰显作为客人的良好教养。   确实不同寻常,阿加佩打量这一行四人,这种做派,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冒昧来访,还希望您不要计较我的失礼!”年轻的商人站起来,他的肌肤是常年饱经海上日晒的古铜色,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便在他两撇风流的小胡子下头闪闪发光,“我是夏佐,来自葡萄牙的行商。”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的心正在往下沉。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轻率的决定,他不该来见这些人。   有样东西,是人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那就是出生的家庭。无论过去多久,人一生下来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都会像脚下的影子那样尾随人终生,摆脱不得。除非一个人彻头彻尾地忘了自己是谁,否则再怎么伪装,仍旧能从蛛丝马迹中感知出他的来历。   夏佐……他说他叫夏佐?   阿加佩看了他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   这种人,他在岛上见过太多了。   “抱歉,我不太擅长和人交流。”阿加佩小心地请对方坐下,“但是您说,您知道鄙人家仆的来历……”   “是的,”夏佐嘴角的笑容有些许扩大,阿加佩在谈判桌上过早地抛出了目的和需求,这的确证明他是一个不擅长交流的人,“我从君士坦丁堡游商至此,听说了千眼乌鸦的美名,于是也递上了一张名贴,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像传闻中那般无所不知……”   阿加佩眉心微皱:“可是您说,您知道他的来历?”   “——或许,我说,或许,”夏佐加重了“或许“的咬字发音,但面上并未展示出被打断的不悦,“但我不得不说,您的仆人是个十分有个性的家伙,他拒绝了我的拜访,并且没有对我的馈赠做出任何表示。”   “很抱歉,”这样兴师问罪一样的对话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因此阿加佩非常老到地接过话头,“可我实际上并没有将他当做仆人,严格来说,他更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以我对您的遭遇感到愧疚,但不能为了您去责罚他。”   夏佐定定地凝视他,有那么一瞬间,阿加佩几乎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头伏在草丛间,凝视目标的胡狼。   “您说得对!”半晌,名叫夏佐的商人忽然笑了起来,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如破冰般春暖花开,“不得不说,您是位难能可贵的忠诚朋友!”   他的目光似乎带有某种深意,夏佐极快地,同时是极全面地扫射了一圈客厅,眼神从那些纯银的手镜,哈勒姆绒绣挂毯,充作装饰的镀金玫瑰餐盘,椅子扶手上铺开一线的丝绸垫巾,以及桌上的乳色玻璃大碗,碗中盛放的无花果、葡萄干和姜饼上滚动过去,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也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没有香料。   一个以鉴别香料而闻名的专家的居所,随意地摆放了许多只有贵族豪富才能承担的起的珍奇用品,但这其中居然没有香料。   于情于理,这都无法从黑鸦个人身上得到解释,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天真的年轻绅士,是他对香料的避讳,导致了自己送出去的请柬和礼物全都无功而返。   难怪整四十磅最纯净的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都不能令那个神秘的情报贩子松口——这份厚礼根本无法讨好他的主人。   夏佐将眼神转回阿加佩身上,与对方海蓝的眼瞳正正对视。   看来这头小羊的价值,需要重新评估了,他想。   “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他笑着说,“把话题移回我们一开始的航线上。我说知道黑鸦的来历,并不是空口无凭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阿加佩:“不错,我确实听说他是摩鹿加的逃奴,毕竟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您的朋友那绝无仅有的,对香料的认知能力。我手上有一份摩鹿加在上个季度处决奴隶的名单,足够您一一对照到天亮。并且葡萄牙的商人,也不怕得罪玛丽·珍·斯科特。”   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过,我只有一个前提:您能为这场交易,付出什么样的价码呢?”   阿加佩平静地反问:“那么,您想要什么价码?” 第16章   “我要……”夏佐的眼珠子轻轻一转,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椅背上,“我需要黑鸦先生帮我鉴定一批香料。”   “当面,”他补充道,“我需要见到他本人。”   “好的,”阿加佩说,“我会跟他转达的。”   夏佐看着他,似乎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眉头微皱:“我不能理解,您这是在犹豫吗?”   他劝说的口吻称得上苦口婆心:“您应当想象得出来,摩鹿加的名单有多么难以取得,莫非您不想尽快知道答案?”   阿加佩沉吟片刻:“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看着夏佐,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想知道他的来历,是因为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的活着。黑鸦应当有家人,也有朋友,如果他能找回这一切,那么我也会为他高兴,但以此为交换的筹码,一定要他亲自点头同意才行。”   夏佐依旧在微笑,可他的眼神中已然蒙上了一层阴云。   “看起来,您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摩鹿加会发现您和您的朋友。”   “我和那里隔了一整个大洋,“阿加佩说,“巨大的香料帝国,又何必为一颗小小的图钉费心?”   夏佐轻轻地冷笑了起来:“我天真的朋友,我可爱的朋友啊!越是庞大的帝国,它的威严和权势就越是不可进犯,也不容许丝毫的反叛。我万里迢迢从葡萄牙赶来,在途中便听说了千眼乌鸦的名头,鉴别香料、决断优劣,更加致命的是,还有人传说,他懂得十几种香料的种植方法……”   “那是不可能的,”阿加佩尽可能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大家都知道,种植方法一直为摩鹿加垄断,这是斯科特家族的不传之秘。”   “不错,不错。”夏佐慢慢地说,“摩鹿加永远产出最优质的肉豆蔻,每一颗都用石灰水腌制过的肉豆蔻,绝不会有人能用它们种出活的植株,丁香和其它香也是如此。但此时,有一个据说是从摩鹿加逃出去的奴隶——”   他加重了语气,讥笑道:“那摩鹿加有什么理由,不来找您的麻烦呢?”   阿加佩脸色微变。   图穷匕见,夏佐微笑的模样活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狼:“我并不是在威胁您啊,我只能说是在和您分析利弊,具体怎么做,当然由您决定。”   阿加佩感到一种被胁迫的冒犯,他索性挑明了说:“恕我直言,您也不是什么身份普通的商人!摩鹿加需要注意,可您……”   夏佐脸上呈现出意外的神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便打开了,黑鸦站在那里,他扫了一眼屋内隐现出对峙的局面,便将眼神转向屋中的陌生来客。   用“扭曲“来形容黑鸦的容貌,无疑是十分贴切的。伤疤席卷了他的脸庞,似乎也同时席卷了他的心灵。他一动不动,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但他的目光燃烧着阴暗熊熊的恶火——他看上去活像是从深渊中攀爬上人间复仇的亡魂。   夏佐已经不笑了,三个一直扮演石头人的随从豁然站起,替主人挡住了这令人周身发寒的注视。   “你是谁?”黑鸦轻声问,他的面容被毁得太严重,人们早就不能从最细微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此刻他的情绪无需再做多余的遮掩,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正处于怒不可遏的情绪中。   一个陌生人……陌生男人!居然在饭点过了之后还滞留在家中,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管他是来做什么的,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房屋主人的拒绝,那他到底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恬不知耻地赖在这里……试想他占据了多少阿加佩的注意力!   黑鸦咬紧牙关,尽力让自己因独占欲而燃起的妒火平息下去,这有力地保证了他不会一下把这个陌生男人拖到海里活活淹死。   “咳……黑鸦?”阿加佩感到气氛需要有人出来调和,“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他说,他或许知道你的来历。”   “条件呢?“黑鸦眨也不眨地盯着夏佐的向,快速扫过仆从身上的衣饰,“我知道地中海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夏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叫他的仆人兼打手们站到身后去。   “我要鉴定一批香料,“他说,“虽然您拒绝了我的邀请和礼物,但如您所见,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   “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原来是那是您送的。”黑鸦不客气地说,“好啊,关于您的委托,我会酌情考虑的。”   他顿了顿,冰冷地一笑:“酌情。”   他恶意地咀嚼着那个词语,满意地看见夏佐沉下去的脸色。   “您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您的时间了。”夏佐很好地维持住了他的表情,“不过,我还是要请您再慎重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颇具深意地看向阿加佩:“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辞。“   还对上暗号了!   黑鸦深深呼吸,气得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抽动。   “大人,“他自以为冷静地叫道,“这个无赖都跟您说了什么?”   阿加佩听见他几乎要爆炸的语气,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没有什么,”阿加佩说,“但他说的事情确实值得警惕。你对摩鹿加还有残留的印象吗?”   黑鸦被他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将满腔妒恨暂时从拜占庭商人身上移开,“我觉得……提起这个地名,我就很不舒服,大人。”   “很不舒服?”阿加佩思忖着,“那位夏佐先生对我说,现在有人散播你能够种植香料的传闻,即便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那里也会派人来找你……你没有透露你会种丁香的秘密吧?你学会的那些知识,会跟摩鹿加有关吗……”   黑鸦很少对阿加佩说谎,但不知为何,在他的潜意识里,要与阿加佩一同生活,就有许多可疑的细节需要向他隐瞒。   看着阿加佩的眼睛,他同样下意识地掩盖了真实答案,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不,大人,我从未跟任何人展示过类似的能力。我相信,它们和摩鹿加完全无关。”   阿加佩松了口气,喃喃地说:“好的,好的。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证明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就好……该怎么做呢,伪造身份和来历?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有什么头绪吗?”   黑鸦低声道:“他只是在以一个无中生有的把柄拿捏您,大人。”   “可有一点他总说的没错,“阿加佩摇头,“摩鹿加以高压控制香料的产出和流通,如果他们知道你,知道有人说你会他们的不传之秘,我们一定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他在屋内焦虑地转悠了起来,忽然问:“或许,你打听过珍夫人这个人吗?她的行事作风怎么样?我是说,无论如何,她好歹是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比起杰拉德·斯科特的狠毒心肠,总要好上不少吧?   黑鸦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这个名字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吐出来,立刻令他产生了一种被火舌舔舐的疼痛。那一瞬间,他的嗓音充满暴戾和怨毒的仇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嘶声厉斥:“毒妇!”   阿加佩吓了一跳:“什么?”   黑鸦回过神来,有些头疼地捂住额角。他看起来同样惊讶非常,为方才身不由己的狂怒。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我跟她以前是有渊源的,大人。”黑鸦慢慢地说,“我太多次在他人口中听见她的名字了,只因她乃是摩鹿加这些年崛起的又一股统治力量,地位足以与斯科特家族的顺位继承人并肩。许多传闻轶事都描述过她的做派,他们叫她狮心女士。”   “狮心……”阿加佩不由陷入沉思。   ——那杰拉德·斯科特呢?他的名字,你又可曾听说过?   他很想开口询问,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攒不起吐出这个名字的勇气。   “据说,她很久以前有过一位未婚夫,但在一次航行时,那个年轻人遭遇了海盗,双方交战时,船舱里的火药不知怎的没有包好,就那样送他上了西天。自此她一直披着黑纱,再也没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   阿加佩有些感慨:“哦,痴情人。”   黑鸦不客气地说:“这很大概率只是她的伪装,大人。她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指望摩鹿加的统治者网开一面,不如将自己吊在桅杆上,赌一赌鲨鱼的仁慈。”   看主人依然忧虑的模样,黑鸦合起双手,带着恳请和安抚的意味,轻声说:“既然您如此担心,就让我去跟那个无赖交涉一下,好吗?只要还能开出条件,那就证明这事还有回圆的余地。”   “好,”阿加佩懊悔地叹气,“或许我不该见他的。”   黑鸦笑了笑:“这不是您的过错,责任应该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对外人说起您的名字,那么今天他就再也不能踏进这间房子。”   一连数日,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小楼上空,好在生活总以它自己的方式均衡着万物,一件坏事过后,往往有好事如影随形。   ——船只来往,老艾登的信和礼物也跟着航线抵达,他曾说要将阿加佩当做自己的教子看待,他确实做到了。   “大人,是谁的信?”黑鸦皱着眉问,他盯着阿加佩含笑的嘴角,那里正旋出一个小小的,迷人的笑涡。   “是老艾登的!”阿加佩笑着回答,“那可真是闲不下来的人啊。”   黑鸦望着信封,眼神中闪过阴暗的火光。他大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除了莉莉,他视一切能够夺取阿加佩注意力的东西为眼中钉。   “大人,您是怎么跟这位船长认识的?”黑鸦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发问。他一直很想探究阿加佩的过去,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只是,有某种东西……某种令他心悸的,不妙的预感始终阻挠着他,压抑着他的好奇和贪欲。   包括黑发黑眼的莉莉,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与他仿佛有一线奇妙的联系,好像他和她之间全无芥蒂。他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一部分教导莉莉的职责,他深知在这世间,女孩要加倍狡诈,极其自我才能活得更好,可这是她善良的父亲不能教会她的事情。   在此之前,黑鸦憎恨过莉莉的生母,即便阿加佩告诉他那个女人在生下莉莉不久后便去世了。然而,这个值得怜悯的说辞只引来了男人加倍怨毒的妒火,因为死亡是比分离还要可怖的滤网,连最凶恶的罪人也能被滤出一点纯善的好处来,何况是莉莉的母亲?   但那天晚上,当黑鸦走出阿加佩的房间,他第一次怀疑起了阿加佩的话,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莉莉的生母,真的已经故去了吗?   阿加佩嘴角的笑容微收,他轻声说:“很久之前,他救了我。”   “救了您,”黑鸦抬眼看他,“我明白了,是您和我说过的那件事。”   “是的……那个狠毒的魔鬼啊。”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惨淡,“要是没有老艾登,我早就死啦。”   黑鸦却不说话了,阿加佩许久没有等到他的下文,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由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在想为您复仇的事,大人。实际上,很久之前就在想了。”男人说。   阿加佩吓了一跳:“快些打消你的念头!他位高权重,是绝非一般人能够打倒的庞然大物。而那时的我也太过天真,太容易轻信他人……”   他见黑鸦不言不语,就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人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于是急忙转移话题:“更何况,你就算见到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省下来的功夫,还不如来料理今天送到的新鲜牡蛎……”   “我想,我应该会毁掉他的身份,“黑鸦不理会他勉强打趣的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那灼烧的疤痕坑坑洼洼,连指纹和掌纹都光秃秃的,“毁掉他的容貌,再夺走他引以为豪的一切。他的下场,也只配和出逃的奴隶一个样。”   阿加佩的心头冷意飕飕,黑鸦轻柔的语气未能给他带去一丝一毫的慰藉。男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温和地笑了:“但您不想这样做,不是吗?我听您的。晚餐的牡蛎已经配好了柠檬汁,海港也送来了上好的细盐,不如试试看?” 第17章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   他望着黑鸦起身去厨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在累积,丝毫不曾削减。   原因无他,就是黑鸦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露骨,也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感情。   他确实不怕黑鸦毁容后叫人难以直视的样貌,不怕他满身的伤痕,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脚的姿态,而且也承认他身上那些出类拔萃的优点——这是实话,黑鸦又聪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为他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应该是个绝顶成功的人才对。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他人相爱、结婚、产子,一生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圆满或者缺憾。唯有他,刚刚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梦幻的开端,也坠进了天底下最惨烈痛苦的结局。   杰拉德……他是装饰着宝石金鞘的弯刀,刀锋染尽鲜血,自己却昏头转向,只顾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赞叹。直到这把刀整个劈开了他的身体,劈碎了他的血肉与骨头,劈断了他所有接受爱意的本能和勇气,他才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只是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一千多个夜晚,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惊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断过。黑鸦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地祈求他的爱,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应的资格,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能是睡前思绪混杂的缘故,当天夜里,时隔许久,阿加佩再次梦到了过去的事。正当他冷汗涔涔,睡梦中竭力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摇醒了他,小心翼翼,关切而温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着粗气,朦胧中,看到黑鸦蹲在床边,紧紧盯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   黑鸦拿着湿毛巾,轻轻放在阿加佩的前额。   “我睡不着,又听见楼上有动静。”黑鸦解释道,“大人也做噩梦了吗?”   毛巾温热,贴在遍布冷汗的皮肤上,让人没来由得惬意。阿加佩松了口气,低声说:“是啊。你也是?”   黑鸦点点头,像只过于忠诚的大狗,蹲坐在床边。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惫地说,“你呢,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黑鸦微微笑了下,两个人就像同病相怜的病友,当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动起来,不叫心里有那么多事藏着,一直累到没空想过去的事,就总能好起来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对我说过的方法,确实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会学着适应不幸带来的病痛,不会向生活屈服。”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脸埋在毛巾里,因此没有看到对方向他倾注而来的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亲切地讥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参孙,厄运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优柔的人,都要向您学习,以免跌进自怨自艾的深渊,对不对?”   “正是如此,”黑鸦严肃地颔首,“为了世人的开蒙,使大家都成为有勇气的人,他们最好这样做。”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夜谈的氛围懵懂动人,像深夜里的昏黄烛火,恬静地逸出些光与热。   这样不是很好吗?睡意上涌,阿加佩模糊地想,就这样相互依靠,让心与心做出交流,不谈情,不说爱,这样不好吗?   他实在不愿为了不切实际的爱情,从此放弃这样一个可靠的朋友。要知道,他们能够理解彼此的灵魂,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同类,知己,这在世上多么难得!   他说话的音量慢慢减小,阿加佩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睡着了。   凝视他的面庞,黑鸦温柔地拉上毛毯,盖好他的身体。   “晚安,大人。”   ·   数天后的日落时分,赫蒂在房间照顾莉莉,黑鸦则走进阿加佩的房间,准备向他叙述汇报这一天的工作。   他们的丁香存活了三株,已经开始长成郁郁葱葱的小树,除了在花圃,这就是他一天最快乐,同时也是最难耐的时光了。   但是房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男人皱起眉头,看见通往小卧房的门紧闭,他刚要伸手去敲,它就一下打开了。阿加佩穿着浴衣,很明显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发梢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馥郁的气息如海潮,瞬间将黑鸦淹没在一片意乱情迷的香气里。   豆蔻与桂皮,樟脑和檀木……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妄称天国的芬芳。   阿加佩一抬头,顿时被他吓了一跳。   “黑鸦?怎么啦,有什么事?”   黑鸦的目光难以从对面抽离,他盯着阿加佩的脸颊,一连数月,他和自己在花圃中培育丁香,接受日光的照晒,那红扑扑的颜色几乎渗透进了白皙的皮肤,像一面朦胧的朝霞,摄人心魂地笼罩在他的面颊上。   黑鸦因此结结巴巴,小声地道:“大人,我来找您说……说……”   接下去,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阿加佩线条优美的脖颈上,因为一滴水珠正从发丝上颤颤跌落,顺着滑进衣领与白润肌肤组成的阴影中,于是,他的思绪也跟着滑到了不见天日的无底洞里,再也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阿加佩哭笑不得,急忙拢了拢衣领,对他笑道:“我不是让赫蒂告诉你了吗,以后可以不用来找我汇报这些啦,它们毕竟是你的工作和事业。”   黑鸦一惊,刚才的绮思登时被这一句话吓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慌忙叫道:“大人!”   阿加佩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谈谈了。   “来,进来说吧。”   他关上门,就靠在桌边,抬头直视黑鸦的双眼,同时也直视他眼眸中如火燃烧的那些情愫,低声问道:“黑鸦,你……您喜欢我,是吗?”   黑鸦向来处变不惊,如今却为这话呆愣了。   阿加佩接着说:“您喜欢我,我既觉得荣幸,又觉得惶恐。因为除去失忆,被人加害的经历,您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可我呢?”   “不,大人,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发誓!”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黑鸦连忙语无伦次地接口,“我的话句句属实,要是有一个字虚伪,就叫我……”   “我是什么人,我心里可再清楚不过啦。“阿加佩温柔而悲伤地看着他,“我告诉您我是一个什么人:我是一个身体有缺陷的怪胎,一个不能回应他人感情的可怜虫,一个只敢龟缩在这里度日,只想得过且过,连报复都不敢的弱者。”   他难过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很感激您能喜欢我,但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去回报您。”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窗户开着,凉爽的夜风徐徐吹进,消解着白日的酷热,黑鸦却仿佛置身于寒流之中,体会着一场冷到足以将人冻死的痛苦,“您想……”   他眼前发昏,像是吐字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想,您累积的财富已经足够你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些遗失的记忆了。”阿加佩朝他苦涩地一笑,“欢迎随时回这里来看看,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   “可是,可是您在这里势单力孤……”黑鸦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调动他那根银舌头,平日里的伶俐言语,如簧巧舌,此刻尽化作泥塑木雕,在双唇间无力地挪动,“我会帮您,我可以支援您……”   阿加佩苦笑着摇头:“在您来之前的那么长时间,我们不也这么过来了?”   “我可以给您带来财富,用不着十年后,等到明年,我赚来的金子就多得足以淹没您的小楼!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您要全世界的任意一样东西,只消开口,我便可以给您带来。莉莉呢,小姐呢?她会接受世上最好的教育,我能给她最丰厚稀罕的嫁妆,让大洋对岸的国王也倾心求娶!大人,大人我求您……”   阿加佩的笑容更加黯淡:“唉,您!您是知道的,我并不看重物质财富,我自己也有一支船队的股份。何况莉莉要不要嫁人,全看她自己的意愿,说句心里话,我是不愿让她走入险恶婚姻里的。”   “那就让她成为一位高贵的女主人!成为一位领主,一个统治者!”黑鸦快要绝望了,“发发慈悲吧,大人!我用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一切哀求您啊!”   天可怜见,不能不说造化是何等弄人。就在一周前,他还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对阿加佩说,“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然而这一刻,阿加佩的一个眼神,几句轻轻的话语,就令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的丁香,才刚长成幼嫩的小树,才刚刚长成……   黑鸦嘶哑地问:“这么说,您心意已决?”   “……是的,我心意已决。”   黑鸦呆呆地注视着他,幽幽跳动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不,不!您休想赶我走,我绝不会离开您,绝不!”这头恶犬绝望地叫嚷起来,冲动之下,他一把拽住阿加佩的手腕,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一个凶猛的吻惊慌失措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阿加佩大惊失色,他想躲避,但黑鸦的力气太大,怀抱太紧,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也太炽热。这简直像烧起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直烧得他手脚发软,挣扎不得。   黑鸦生涩而笨拙地吮吸着他的嘴唇,张开的牙齿甚至将他碰得刺痛。烛台火光摇曳,在男人紧得发疼的怀抱里,阿加佩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白塔刺目晃眼的阳光。   他流着泪水,喉间咯咯作响,直到黑鸦在慌乱中摸到了他脸上冰冷的水渍,这才一下被浇灭心火,慌忙放开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他嗫嚅着,身体怕得打抖,从腰侧猝然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塞进阿加佩手里,“你杀了我,你用它,你……”   阿加佩浑身发颤,他的手指无力一松,那把刀便从半空中滑落,悄然跌在脚下的地毯上。   “你走吧。”他哑声说。 第18章   “不,大人,不要,”黑鸦面无人色,浑身上下的热量,都随着这气音般的恳求吹出了体外,逸散在寒凉的黑夜里,“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原谅我的愚蠢冒犯,请原谅……别赶我走……”   他感到恐惧,感到无法言说的寒冷顺着骨髓蔓延,似乎立即就会把他冻成一具行尸走肉。   海上的千眼乌鸦也会害怕吗?想必任何见过他的人都要否决这个提问。人们将他视作海渊里游荡的魔鬼,取信于黑鸦曾经行走于地狱的传闻。他沉默寡言,一种对活物的厌恶闭紧了他的唇舌;他阴郁傲慢,俯瞰着一切站在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人是国王还是乞丐,有恶火在他眼里燃烧。   只有阿加佩是唯一的例外。   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没错,确实如此,一个商人的灵魂便该笃定地虔信这一法则。既然他从阿加佩那里获得了令人发疯的怜惜和温柔,那么作为代价,他毫不犹豫地在交易天秤的另一边,押上了自己所有的情感,以及全部的灵魂。   “求求您,别……别赶我走……”发颤的呜咽使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黑鸦无意识地流着泪,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懦弱地悲泣,他只是盯着自己的主人,从他身上显露出哪怕一点犹豫的仁慈,都能救下他的性命。   “要我躲到您看不见的地方也好,要我从此在您的眼中消失也罢……我愿意为您做一切,只要……只要让我看着您……我什么都可以做……”   别赶我走。   “那么我搬出这条街道?可以和您住在同一座城市也是满足的……物产、财富、人脉……一切都不需要您费心,我甘愿为您奉上一切,赎罪到您消气的那一天,或是我死去的那一天……我发誓我能做到,我能的……”   别不要我。   他已经跪在了地上,手指不自觉地向前触摸到匕首冰冷锋利的尖端,他病态地呢喃,越哀求到后头,越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像陷在狂乱的梦呓里。   “……黑鸦,我不会赶你走。”阿加佩发出声音,满室寂静,男人蓦地闭上了嘴唇,唯有唇角还在神经质地痉挛。   阿加佩的声音无比苦涩,但仍有某种纤细但坚韧的东西贯穿其中,他轻声说:“站起来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爱不应当是这种会让人失去尊严的东西啊。”   尊严?   千眼乌鸦猛地将匕首攥进掌心,速度之快,便如垂死挣扎的毒蛇发动最后的搏命一击。这一刻,两种心理交替着争先恐后地窜出脑海,一种充满疯狂和毁灭的占有,炼狱的硫磺火也不会比它烧得更凶更快;一种则充满忏悔和痛不欲生的爱意,向他展示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愿景:阿加佩不接受你的感情也罢,将你的一生献祭给他,是否也算一种有始有终的朝夕相伴?   阿加佩望着他,他轻轻伸出手,有那么一瞬间,黑鸦以为他会触碰自己的脸颊,但他最终还是收回去了。   “尊严?”黑鸦哑声说,“不……大人,不。在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才最下贱。”   阿加佩看着他漆黑无光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也许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想,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好吗?”   ·   “我的朋友!”   私人码头传来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夏佐跳出小船,麂皮长靴扣着银带,像在御前的绒毯上走过一遭般簇新闪亮。“我很高兴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并且准时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在他的视线中,那个高大阴沉的情报贩子正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   身为一个毁容的跛子,黑鸦从不带面具遮掩他的容貌,也不会穿特制的鞋子来掩盖他的缺陷。他走路永远直视前方,用高傲来形容他的姿态是十分贴切的,他不在乎大众的看法,一心一意地蔑视他们。以夏佐的生平所见,仅有两类人能坦然做到这一点,一类是拥有一切的君王,一类是失去一切的死囚。   不过,要是他的衣着再华贵一些,不毁容,双腿也完好无损,给他一根金杖,一群簇拥的仆从,说不定真会像极了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公呢!夏佐在心中暗笑。   “来,让我带您去目的地!”夏佐招呼他上小船,上等香料的存储条件极为苛刻,单凭海港是无法满足的。拜占庭商人用财力打通治安官的许可,独占一片靠海的无主荒地,打通了一个兼具阴凉和干燥的地下储藏室。   喜马拉雅山脚产出的闭鞘姜和甘松香,马拉巴尔的黑白胡椒,中国的生姜与芸香,地中海的番红花……唯独没有摩鹿加的特产香料。黑鸦默不作声地评估着室温和空气的湿度,失去指纹的手指从一些昂贵的颗粒间掠过。   “如何?”夏佐迫不及待地问,他为这批香料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一旦他失败,他的家族将不再支持他下一次的远行。   黑鸦瞥了他一眼,这叫夏佐立刻噤声了。   他的双眼就像风暴中的漩涡,时刻翻腾着狂躁的,急于毁灭发泄的光。即便一个小时前他还在心底嘲笑黑鸦那与身份不匹配的仪态,此刻也不得不敛气屏息,耐心等待对方的鉴定结果。   虽然我只带了几个贴身侍从,但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夏佐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难道这个毁容的瘸子还能是摩鹿加的家主吗?   黑鸦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撮黑胡椒,在距离鼻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轻嗅。   一般的鉴定流程是需要戴手套的,人们认为汗液会污染香料的气息,不过,他没有纹路的手心早就不会出汗了,这反而给他增添了十分的专业性。   阿加佩已经四天没有和他好好说话了。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每天的“早上好“、“中午好“以及“晚上好“,哪怕一同照看着丁香的花圃,阿加佩还是不说一句多的话,这是黑鸦所无法忍受的。阿加佩的疏远无异于一把剥皮刀,他每对他客气且疏离地微笑一次,这把刀便要在他身上活活剜掉一块肉。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和主人多说几句话,进而剖白心迹的契机。   黑鸦非常后悔,他想他真是个冲动的蠢货,居然忘记给他的主人留以退缩和逃避的空间。当一个人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刻,他有可能选择妥协,也有可能选择彻底的了断,这是对半开的风险,稍微有一点野心的商人都会选择赌一把,但黑鸦不行,哪怕阿加佩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选择放弃,他都承担不起最终的结果。   “……这是送给摩鹿加的礼物?”他以浑不在意的口吻发问,“勉强合格,应该能让摩鹿加的库房总管为它预留一个位置。”   “当然不是了,我的朋友,您怎么会这么想?”夏佐诧异地问,“送这么一批价值连城的香料给摩鹿加,难道我疯了吗?”   那种船队一发现无主的香料产地,就将它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劫掠一空,统统掳进船舱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香料依然是和黄金、丝绸与奇珍宝石等并列的财富代名词,只不过,它流通的方式变得更加精巧,更加阶级化。香料的等级差别被发明出来,用以维护王室和豪族,还有一切上层阶级的地位。   黑鸦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暖意。   愚蠢的跳蚤,他漠然地想,要和乌鸦打交道,必须牢牢藏起你的意图,否则,你又凭什么可以捡回一条命呢?凭我压根没有的慈悲心肠吗? 第19章   夏佐见他只是笑,并不说话,于是继续解释道:“它们会被送到法国的王都,漫长的四旬节就要到了,盐水泡的鲱鱼和腌制的鳕鱼怎么能满足贵人的口舌,缓解他们被盐麻木的嘴唇?这批绝对优质的香料,会使我在上流社会大放光彩,而这些荣誉,这些回报……绝不是摩鹿加可以带给我的。”   黑鸦礼貌地点了点头,夏佐权当他被自己说服了,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光看里头没有摩鹿加的特产香料,就认为我要把它们送给那头黑色的母狮子啊!那我只能说,雇个小偷看仓库——亏本生意!”   黑鸦的神情依旧淡漠,并没有叫他的笑声感染。他转过身,冷冷地说:“我要根据香料的产地、采摘手法、加工水平,以及香料本身的气味、口感、平均大小等方面,为您出一份专业的鉴定文书,我的熟客,一位同法国王室有过长期合作的老香料商人也会出面作为担保人,即便是最苛刻的主顾也不能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我相信,这将成为您能否顺利进出王室的路引。而作为交换,今晚我就要看到那份摩鹿加的名单。”   这是许多天来,黑鸦所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夏佐惊异之余,在心中细细地揣摩了一阵,衡量这份交易的可取之处。最后,他对他点点头:“那么,后天中午,我启航之际,这份鉴定文书就要放在我的船长室里,没有问题吧?”   顿了顿,他接着说:“除此之外,您的本事同样叫我欣赏……感谢您没有选择我的同胞,我认为,获得您的友谊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此,我要再多付您一笔佣金。”   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言下之意,关于黑鸦和摩鹿加之间的特殊联系,他会帮忙遮掩,只要以后黑鸦都能为他提供鉴别的服务。   “多谢您的干脆慷慨,”黑鸦的唇边也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的弧度,但这里的光线太过昏暗,夏佐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再给您多加一个售后服务也未尝不可。我愿意帮您参详一下船舱的储藏条件,最大限度地避免在长远运输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   夏佐愣了愣,连忙恭维道:“鄙人的荣幸。”   跟着夏佐走下船舱,黑鸦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有了计较。   这时代的港口大多拥有不少缺点,其中之一就是水线太浅,因此,最好的运输船往往也是轻型帆船,这种船只的船体高耸,多层甲板上修建着精密的船楼,船身涂满黑色的焦油,船尾则昂扬地在海面上翘起。也只有这样轻灵的构造,才能从狭窄的航道中通行。   夏佐拥有的,正是这样一支由轻型帆船组成的船队。   “您的储藏间堪称完美,”黑鸦慢吞吞地说,“只是,有一个问题。”   夏佐大声说:“有一个问题!哈,您说有一个问题,那么我请问,是什么问题呢?”   “香料需要干燥的贮藏环境,它们能在干燥地区存放好几年都不变质,但是到了海上,任何一点潮气都能毁了这些娇气的小东西。”黑鸦冷静,缜密地开口,“而我注意到,您的船舱,同时需要存放许多酒桶。”   这倒是真的,红酒是船员日常饮食的基本所需,它也被认为是最重要的食物,没有之一。红酒可以消除坏血症的威胁,可以解渴,可以安抚躁动的水手……它也是唯一不用交税的货物,只要检查官确认过酒质没有腐坏、变酸,它随时可以装载上船。   夏佐信心满满地一挥手:“那么,我会做一个隔间。”   “只怕隔间还不太够。”   “什么!”   “您知道的,展开您宝贵的航海地图,您会看到标记出的几个高危地区。没错,您的路线上就是有那么多风暴出没的海域。红酒还好说,只要船舱稍稍浸水,散发出些潮气,您这些价值千金的香料,可就危险了。”   “噢,见鬼!您一定有个好主意,对不对?”   “这个嘛,我想,凡是熟悉香料的人,手上总会有那么几个小花招,小窍门……”   借着烛火,这一次,夏佐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黑鸦唇边闪过的会意微笑。   “得啦,得啦!”他亲热地拍打着黑鸦的臂膀,“您这个吊人胃口的坏蛋!快把您的小花招,小窍门都拿出来吧,咱们做生意的,就是要给人解决麻烦,对不对?”   黑鸦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阴郁的情报贩子:“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毕竟,是您来到这里,告诉我外界正传着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我不应该过多暴露自己的能力。”   见他当真把嘴闭得紧紧的,夏佐费尽心机,又是赌咒发誓,又许出丰厚的报酬,终于让黑鸦松了口,交出一份熏香的配方。   “每隔三天,夏佐船长,叫你手下信得过的人点燃了,在船舱里熏烤,当然,要避开那些酒桶。”他叮嘱道,“这实际上是一种炮制香料的步骤,能有效驱逐空气里的水分,叫香料的气味更加芬芳。”   夏佐大喜过望,不过,这个狡猾的商人还不忘吩咐手底下的人,先把这个配方测试过一遍再说。   “来吧,船长,”做成一笔大生意,黑鸦的心情似乎也晴朗了起来,“叫上您的人,在走之前,我们起码还可以来一场饯别的酒宴。”   夕阳遍天,海面倒映着粼粼的亮斑,仿佛柔软灿烂的金箔被起伏跌宕的海浪撞碎又融合。黑鸦洗去满身的酒气,回到小楼,正看到莉莉正在小花园里追逐一只毛茸茸的蜜蜂,他赶紧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不要欺负蜜蜂,“他柔声说,“脆弱的小东西,被逼急了可是能让你哇哇大哭的。”   莉莉的身体骤然腾空,却也不害怕,她伏在黑鸦宽阔结实的肩头,开心地咯咯直笑。   “我想要蜜蜂和我一起玩儿!”她大声说,在她的世界里,黑鸦就像无所不能的支柱,永远能满足她一切天真稚嫩的念头。   “这可不行,小公主。”黑鸦严肃地说,“蜜蜂能让你爸爸最喜欢的百合花快快生长,也能变出你最喜欢的蜜糖,如果它和你一起玩,那它就没有时间工作了。你不想让爸爸开心了吗?也不想吃糖了吗?”   莉莉犯难了,她咬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说:“好吧,那我不和蜜蜂玩儿了。”   “这才乖,“黑鸦轻声夸奖,“在你长大之后,你完全可以命令指使很多人,像天上星星一样多的人,但你不能现在就变成一个小暴君……”   他抱着莉莉走进客厅,看见坐在餐桌前的阿加佩,急忙将莉莉放下。   阿加佩仍然有些不能面对他,不过,他还是温柔地笑着,轻声说:“莉莉很喜欢你。”   “小姐刚才在抓蜜蜂,”为了能和阿加佩多说几句话,黑鸦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莉莉,“不过,我已经劝过小姐了。”   莉莉张大嘴巴,充满控诉地望着黑鸦的背影。   阿加佩惊讶道:“是这样吗,莉莉?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能再欺负小虫子了吗?既然你欺负蜜蜂,那今天晚上的甜点就没有了哦?”   莉莉跺跺脚,撅起小嘴:“我没有欺负蜜蜂,我没有……我以后不会抓它们了!”   虚伪的大人!莉莉生气地想,居然利用我……对,这就叫利用!我总算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   黑鸦一动不动,听阿加佩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良心不但没有任何沉痛不安,还美滋滋的,像飞在天上那样,轻快极了。   不过,为了避免莉莉生他的气太久,他还是趁阿加佩不注意的时候,从桌布下头悄悄递给莉莉一块蜜苹果馅饼。   吃完晚餐,赫蒂收拾掉餐盘,阿加佩给莉莉擦了擦嘴角,就放她去撒欢了。黑鸦抓住机会,他知道,这段时间自己都最好不要出现在阿加佩的书房里,“少爷,很快就有人送来那份名单,我和那个拜占庭商人达成了协议,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阿加佩的注意,他皱眉:“应该……”   “应该,”黑鸦笑了笑,“我会让它变成一定的。”   阿加佩看着他,黑鸦的心情不由一阵激荡——自那件事过去之后,这是阿加佩第一次直视他:“他运送着那批香料,他的目的地是什么呢?”   “可能是摩鹿加,按照他的说法,也可能是法国王室,“黑鸦回答,“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解决这件事的,彻底解决。”   阿加佩笑了笑,透过窗棂与笼罩的暮色,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莉莉身上。   莉莉活泼漂亮,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头,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娴静的小百合花。她是个好孩子,但性格中有股与生俱来的任性和骄傲,罕见的黑发黑眼,则令她生出一种野性的不驯。“这简直就是罗马来的小公主啊!”——那些见了她的妇人,时常会如此惊叹着夸赞。   “您在担心,”黑鸦看着他,观察阿加佩的心情,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沉迷,玩也玩不厌的游戏,他渴望拥有他的一切,渴望到骨头缝发疼,哪怕只是片刻的变化,他都想要占为己有,“您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小姐?”   “不,”阿加佩喃喃地说,“我只是忽然担心莉莉长大之后的样子。我担心血脉的威力,让她变成一个她父……”   那个词语到了嘴边,阿加佩才一个激灵,像被电打了一般慌忙补救:“我是说!我是说……我只害怕,单亲家庭不能给莉莉很好的教育,倘若没有生母做榜样的话。”   黑鸦笑了笑,宽慰他说:“怎么会,如果血脉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小姐体内不是也流着您的血吗?她会是一个好人的。”   但在心里,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中,他恶毒地,得意地嗤笑。   不会的,莉莉不需要任何人做她的榜样,即便是她的生母。那个女人不会在人世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包括她最大的遗产——她的小女儿,最终也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而我,我将代替她的职责,亲自教导莉莉,直到她继承我所有的本领,甚至青出于蓝。 第20章   “您的文书。”海岸港口,黑鸦把一封印了火漆的信件递给夏佐,“一路顺风。”   夏佐站在通往甲板的楼梯旁边,身边站着两个侍从,他将文书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感谢您的帮助!您是个慷慨的朋友。”   船上人声鼎沸,经验的老水手两两一组,抬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香料箱挪进船长室,剩下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围绕着黑鸦打转,他的名头太多,也太响亮,叫这些迷信的航海者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我们都是各取所需而已。”黑鸦不为所动,“说起来,那位一直跟着您的女士呢,怎么没有见到她?”   夏佐摇了摇头:“我的朋友,你也说了,她是个女人,倘若我允许女人上船,那么很长一段时间,船上都会布满这些汉子的闲言碎语。”   黑鸦笑了笑,见夏佐抬眼看了看天色,于是颔首道:“时间也不早了,祝您旅途顺利。”   “这就要走了吗?”看起来,夏佐居然有点惋惜,“很遗憾要跟您分别了!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您依然身体健康。”   黑鸦转身走向远处的马匹,没有再说话。船号长鸣,夏佐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脸上笑容莫测,兼具放松和惬意,带着心愿达成的满足。   “先生,咱们不从前门走吗?”赫蒂提着篮子,这时候的港口,正好是渔民陆续回家的时候,总有新鲜的大鱼等人挑选。   阿加佩无奈地笑了笑:“算了,正门肯定有黑鸦的眼线……这段时间,还是尽量不要让他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吧。“   他回头望了一眼小楼:“莉莉呢?还在睡吗?”   “睡得可沉了,我给小姐留了水果,她醒来会看到的。”   阿加佩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从小花园的后方绕小路离开,阿加佩也需要向神父递交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   不知家里的大人们离开了多久,莉莉从黑沉的午睡中睁开眼睛。   即便房间里用冰水湃着大量瓜果,她依然感到无边的热意从四面八方袭来,让她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好热……   莉莉下意识想呼喊父亲和女管家,因为黑鸦这时通常不会在家,她踩在地板上,感到脚下的实木地板正发出咯吱咯吱的诡异声响,房间里也渐渐弥漫开一股萦绕的呛人的烟。   “爸爸!”她尖叫起来,冲到门口,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摇不开那扇房门,金属把手不知何时变得炽热无比,将她娇嫩的手心烫得红肿一片,“黑鸦叔叔……赫蒂太太!”   她跑到窗边,使劲拉开厚重的床帘,才发现窗外一片浓烟滚滚,几乎遮蔽了她的视线。父亲凄厉的呼喊遥遥响起,他飞奔而来,喊着她的名字,在翻卷而上的烈火中祈求一朵百合花的安危。   我要从窗户上跳下去,她在身上浇满已经升温的冰水,天真而坚决地想。   这里的高度才到二楼,我要打开玻璃窗,然后跳进小花园的玫瑰丛里,我这么轻,肯定会被茂盛的花朵托住。   她努力伸长细弱的胳膊,想拔掉窗户上的插销,空气正在被燃烧,她的呼吸也越越不顺畅。这时,隔着房门和愈来愈浓的烟雾,莉莉忽然听见黑鸦近乎咆哮的吼声:“别做蠢事,躲到桌子后面去!”   莉莉对他十分信任,能够依靠的大人来了,她便立刻放弃了从窗户上跳下去的计划,躲在了桌子后面。   黑鸦砸开门锁的声音震耳欲聋,破门的碎快木屑溅了一地,他冲进来,抱起莉莉就往外跑。火舌舔舐一切,他用湿毛巾捂住莉莉的口鼻,硬是赶在楼梯被火烧成残骸之前跳到了楼下。   这是针对他的计划。   这一刻,黑鸦心中充斥着懊悔、庆幸、愤怒和杀意,诸多情绪在他的脑海里混杂酝酿。   假如阿加佩没有临时离开小楼,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因为法国王室确实是个幌子,夏佐的目的地就是摩鹿加。试问,还有什么觐见的礼物,能比一个对香料如数家珍,更被传言能够种植香料的专家首级更加出色,更能激起狮心夫人的注意和青睐?   反过来看,自己的行动却需要等待太漫长的时间,才能在帕维亚的海上令其毙命……大意啊,太大意了!为什么浪费时间去勾心斗角,玩弄对手的智商?他早该杀了那只豺狼!   身后忽然传来破空风声,黑鸦当机立断,将莉莉向前推了一把:“跑!什么都不要管,冲出那扇门!”   “黑鸦叔叔!”莉莉回过头,惊骇地看见了一个陌生女人,就像一只不惧火的蝾螈,在燃烧的房梁上对黑鸦发动了袭击。她不再犹豫,这一刻,某种天生的、审时度势的冷静在她身上得以显现,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留在这里不会给黑鸦带去丝毫便利,于是她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她能尽快离开,就是对黑鸦最大的帮助。   黑鸦一手攫住了滚烫的利刃,血液溅在空气中,立即发出焦灼的滋滋声,他面不改色,只有扭曲的面容昭告他存着多么暴虐的杀机。死士被他一把拽下,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猛掼在地上,他死死按着袭击者的头颅,四周都是坍塌坠落的巨响。   “去地狱里找你的主子吧!”他粗砺地大笑,“七天后,他名贵的香料就会在帕维亚的外海上流通!”   死士剧烈挣扎,火焰吞噬着她头骨上的皮肉,黑鸦调转刀尖,一刀捅进了她的后颈。   结束了,一切仅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熊熊烈焰噼啪有声,黑鸦将武器丢在死相凄惨的尸首旁边,转身就往外疾跑,但残疾的腿极大的拖慢了他的速度,就在他快要逃出火门的时候,一根支撑不住的巨大木梁从上方脱落,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掩埋在一片火烤的地狱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阿加佩惊惶的呼号,他大叫他的名字,含泪喊道:“不、不!”   ·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感到异样的松快,犹如在云端上飞行。   这是哪里?   莫非,我上了天堂吗?   他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个值得一哂的笑话。潜意识里,他为这个愚蠢且幼稚的想法笑了很久,可意识反馈到身体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力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丝沙哑的气音。   “……醒了?他醒了!”   出什么事了?他狐疑地思索起来,我这是在哪里?   “天上的圣灵,您昏迷了整整七天啊!”旁边的人急切开口,语气中带着一股熟稔的热情,“这段时间里,是您的主人一直在守着照顾您,我得说他真是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   ……主人?   这个人还在说话,絮絮叨叨地说话:“不过,您也算舍生忘死,救下了主人家的小姐。哈!您说这多有趣啊,您根本没有坊间传闻得那么可怕,一个肯牺牲性命去救孩子的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坏人。您这是做了件大善事,天主一定会……”   这时候,他倒是真切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天堂,或者下到地狱了。这世间除了永生的天使和恶孽的邪魔,还有谁胆敢充作他的主人?   赫蒂推开门,看到醒来的男人,急忙跑去叫阿加佩,头痛欲裂中,黑鸦冷冷地盯着这个粗鄙的乡下妇人,目光一点点在虚空中凝聚。   阿加佩推开旅馆的门,这些天来,他悉心地照顾着一位卧床不起的病人,不由显得面颊憔悴,衬衫来不及换下,袖口还沾着汤药的污点,但当他看到黑鸦的时候,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仍然比什么都要夺目。   他惊喜地叫道:“老天爷啊,你总算醒了!”   阿加佩快步上前,要与他说话,可就在他与躺在床上的人对视时,却发现黑鸦的神情似乎有点古怪。   不,不止是有点古怪。   ——男人面露困惑,他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仔细打量阿加佩,沉默几乎冻结了房间。一开始,他像是不认得他了,而后却忽然震惊地睁大眼睛:一种失措的慌乱,一种阴冷的、鄙薄的东西,一种意想不到的骇然,纷纷自他的前额一掠而过。   他的薄唇微微蠕动,嘶哑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是你?” 第21章   阿加佩本能地感觉到不对。   “黑鸦?”他迟疑地唤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黑鸦费力地伸出手肘,想要支撑着坐起来,阿加佩急忙走过去,塞了一个软垫在他身下,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这是什么名字?”他咳了几声,又清了清喉咙,眉头紧紧皱着,好像不大能适应他现在的声音一样,“我的嗓子怎么了?”   阿加佩怔忪地望着他,声带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塞住了,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恢复记忆了……而且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作为黑鸦时发生的一切,现在他看周围的眼光,包括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冷。   这毫无温度的态度刺得阿加佩心头发凉,手也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中。   “你……您想起过去的事了吗?”他收回欲扶的手掌,按捺下心中愈发高悬的失落感,坐在床边轻声道,“不是我叫您黑鸦,是您这么称呼自己的。”   黑鸦按住自己的喉结,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嘶哑地固执发问:“所以,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阿加佩沉默片刻,回答道:“在喝了大量海水后,又经历了长时间的淡水缺乏,医生说,是海里的盐烧坏了您的喉咙。”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根据,黑鸦的嘴角不由勾出一个嗤笑的雏形,但那笑过早地凝固了,他的瞳孔忽然剧烈颤抖,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对面色泽发黄的墙壁。他陷在一场发生在久远之前的往事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种种纷杂的神色快速消逝在他的脸上。   他在害怕,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在痛苦,在惊惧……他的世界在飞快地崩塌。   黑鸦慢慢抬起胳膊,他仔细端详着它们,端详着那双疤痕累累,因为失去了掌纹指纹而显得光秃秃的手。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么他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一团蠕动在一起的奇异毒虫。   他的神情中充满不可思议的憎恶,蓦地,他一下按住自己的脸,在上面胡乱摸索了几下,然后呆住了。   血腥的陈旧记忆正在逐渐复苏,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活像一尊浇灌后冷却的铜像。   阿加佩咽了咽嗓子:“您……”   “……镜子。”黑鸦轻声说,“给我镜子。”   阿加佩被他吓到了,他连忙站起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斟酌着柔声哄劝:“我觉得,您现在还是……”   黑鸦猛地转头,乌黑的瞳孔犹如燃烧着两簇择人欲噬的恶焰,他阴骜而愤恨地盯着阿加佩,厉声咆哮道:“镜子!我说镜子!”   阿加佩被吼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褪尽。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喃喃应道:“好的,好的……镜子……”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眼前的楼梯在眼前不住盘旋、放大,几乎令他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里。   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唯独忘了作为黑鸦的时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光。   阿加佩的脑海中浑浑噩噩,不明白这是什么滋味。   他们在城中重新购置了房子住下。   幸而贵重财物和重要物品,有一半装在箱子里,深埋在地下,总不至于付之一炬。赫蒂还在烧毁的小楼中翻出不少先前烧变形的金银币,以及一些坚固而珍贵的宝石,这些足以在赔偿伤亡仆从的亲属之后,继续维持他们的生活。   然而,丁香小树已经全部烧死,昔日黑鸦送给阿加佩的绿松石,亦在高温下褪色皲裂,失去了它们迷人的色彩——正如他对阿加佩的感情,在一场大火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阿加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自从他看见过自己现在的样貌之后,他就变得比以前还要沉默,还要骇人。阿加佩曾经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告诉过他一些失忆后发生的事情,指望能找回原来那个忠诚的朋友,可事实全然令他失望了,黑鸦瞥给他的目光是如此寒冷,几乎冻伤了他的心房。   莉莉也不敢接近他了,小百合花搂着爸爸的脖子偷偷掉眼泪,问他“叔叔怎么变了”,阿加佩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亲亲女儿,告诉她叔叔最近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了。   一天傍晚,黑鸦在长久的缄默后忽然开口,问了阿加佩一个问题。   他问:“你为什么救我?”   阿加佩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为什么救?他还在思索,黑鸦就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因为同情,因为可怜,还是因为你刚好需要一个男仆,而我足够便宜?”   阿加佩顿了一下,勉强笑道:“因为您当时看起来需要帮助。”   “那就是同情了?”黑鸦的目光尖锐,他讥讽地笑了起来,“看见我这个毁容的瘸子,就想起了从岛上逃出去的自己,所以你才救了我,是吗?”   他的声线因嘶哑而古怪尖锐,但比他的嗓音还要尖锐的,是他言语中透出的恶意。   这些时日,每一个漫长难耐的白天,每一个寂静如死的夜晚,黑鸦,或者说杰拉德,都在心悸与愤恨交加的火焰里煎熬。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令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世上是否当真有神,能够聆听到凡人或真心或虚假的承诺,并将它们付诸行动,成为一种现实?   他曾经用个人的名誉和家族的繁荣,向面前的卑微奴隶许下诺言——是的,这确实是真的。可这种把戏不过是口头的玩笑,虚假的幌子,天底下没有任何一国法律敢于为其背书。可偏偏是这次,他的诺言居然得以实现……而这让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流落至此,又沦为了昔日奴仆的附庸。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力量操纵了这一切?倘若不是他一眼看出这个奴隶还和以前一样愚蠢懦弱,无知天真,他是绝不会将“造化弄人“这个词安在自己头上的。   阿加佩猝然站起,由于起身过急,他失手带翻了桌上的茶杯。他的面孔比死人还白,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烫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你、你怎么知道……”   杰拉德面无表情地打量他,望着他蔚蓝如大海的眼睛。他正在做一个抉择,究竟是要完全落下眼前人头顶悬挂的屠刀,还是要大发慈悲,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宽恕他这一回。   气氛越发僵持,就在这时,莉莉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小声叫了一句:“爸爸!”   杰拉德微微侧头,看见那个黑发黑眼,白皙娇嫩的小姑娘。   如此相似的眼眸,如此相似的发色,这会是他的孩子吗?   他厌恶孩子,一如厌恶自己的家族,那个权势滔天,因而斗争也格外血腥残酷的家族。他曾经是君临于族群顶点的雄狮,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纰漏,在夺取权力的战争中被亲生手足残害至此。   她呢?她也是这样一个流着吃人血脉的小怪物吗?   更有意思的事情来了,他漠然地盯着那个名叫莉莉的孩子,漫不经心地想。   我给了你价值万金的戒指,给了你一个后代,而你,就用七磅巴拉马尔的廉价黑胡椒赎回我的命。   杰拉德回过头,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   阿加佩抱起莉莉,脊背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爸爸?”莉莉伸出小手,不解地摸着父亲惨白冰冷的脸颊。   “好……好的,”阿加佩努力睁大眼睛,慌乱地呓语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   “我在你这里住了多久?“杰拉德皱着眉头,看见阿加佩如坠冰窖,气息微弱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里居然没有往常摧折人的快意,只有一丝如鲠在喉的感觉,不轻不重地坠在他的心口。   真是索然无味,他想。   “一年零八个月,先生。您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阿加佩背对着他,只有莉莉趴在父亲的肩头,用胆怯而好奇的眼神偷偷观察两人之间的互动。   杰拉德失去了继续戏弄的兴致,无聊地说:“那么,感谢你的收留,你还需要什么回报,或者是……”   “不用了,先生。”阿加佩忍住泪意,打断了他的话,“能登上那座岛,就能证明您不是逃奴,而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相信对您来说,在这儿居住的经历仅仅是个不幸的意外。我不需要什么回报……请您回去之后,也尽快忘记这里吧。”   黑鸦脸上虬结狰狞的伤疤抽搐了一下,听见这句话,他微微瞪大眼睛,折磨人的念头退去了,唯有说不出的惶恐,弥漫在他的心头。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区区一年多的时间,他和这个奴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豁然站起来,冷声说:“当然,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不过,在走之前,我还需要做一点扫尾工作。别担心,这是免费的,就算对你的报答了。” 第22章   夏佐感到一阵灼烧的剧痛。   他陷在炼狱的梦魇里,身上捆着烧红的锁链,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魔鬼拖行在炽热的岩石之上。   我要死了,他的脑海中旋转着混沌的念头,只有我的嘴唇和鼻子还活着,还能吐出几丝微弱的气息——   “……水。”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一个声音,立刻,几滴清冽冰爽,带着芬芳香气的甘霖撒在他的嘴唇上。他体内仅剩的活力似乎都被这救命的水勾起来了,赶忙伸出焦灼的舌头,尽力去够救赎的水源。   水……水!我需要水!   “您的方法很有效果,他看起来就要醒了。”   “那是您医术高明,无需谦卑。拿走这盘子里的东西吧,您应得的。”   寥寥几句,夏佐的耳边不再有人声。   这是哪里?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但他只能感到黑暗,以及难以忍受的疼痛。   我在哪?   一双手拂过他的嘴唇,沾湿了他皲裂的肌肤。   “别睁眼。”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文尔雅,令人听了如沐春风,“炸裂的木屑碎片扎进了您的右眼,我为此感到遗憾。不过幸运的是,您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夏佐一愣,这时候,混沌的脑海才搅动着翻起回忆。劫持、厮杀、惊天的火光和爆炸声……对了!当他行驶到帕维亚海域附近的时候,他的船队遭遇了海盗,对方不知怎么摸到了他的主船上,并且准确无误地闯进了储存香料的船舱。纵然他激烈地抵抗,可意外还是这么发生了,他最后的记忆,仅仅剩下烈焰的颜色和热度。   夏佐挣扎起来,随即被人按在了床上,他不甘地、断断续续地嘶喊:“我的船……船!”   “请不要随意晃动,”对方依旧笑吟吟的,“这对一个刚刚醒来的病患而言,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夏佐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他挣扎着说:“你是谁?你救了我,你是谁?!”   地面发出簌簌的响,那是椅子在羊毛厚毯上摩擦的声音,来人随意地踱步,他很可能是赤足,因为他走动的声音几近微不可闻。   夏佐竭力倒在柔软的床铺间,眩晕和疼痛一起向他袭来,他喘了好一会,也没有水来继续光顾他的口舌。   “……我是巴尔达斯之子,夏佐,”他气息微弱地说,“那么,您是谁?”   “杜卡斯的巴尔达斯,是的,我当然知道,您家族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强大古老的拜占庭帝国,您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继承者。”对方轻轻地笑,“不过,出于必要的礼节,我认为不能用我卑下的名姓去玷污您的双耳,我只能告诉您,我来自您此行的目的地。”   “摩鹿加,”夏佐立即说,“你是斯科特家族的人?怎么证明?”   “您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信,”对方语气淡然,“一切在您。而我只是救了您的命。”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夏佐知道,自己必须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带我去见珍夫人……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她,贵重的礼物!”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去摩鹿加?”杰拉德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羊皮纸,语气里带着刻骨的仇恨,几乎在自问自答,“当然是为了面见玛丽·珍·斯科特,还有那个贱货的副手。”   阿加佩仍然无法适应现在的黑鸦,他不安地看了看房门,庆幸莉莉不在这里。   在这个熟悉且陌生的人身上,他下意识地觉察到一种危险至极的东西,一种他无法形容,又令自己如坐针毡,几欲作呕的东西。   现在,阿加佩终于醒悟过来,这种特质在曾经的黑鸦身上也出现过,只是他从不对家里的人展现。眼下他恢复记忆,却忘记了身为黑鸦时发生的一切,于是他开始一视同仁,自己在他那里,已经不具备昔日的特权了。   “夏佐是想从您身上得到什么吗?”阿加佩勉强提问,和这个男人待在一个房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立刻夺门而出,再把自己掩藏到什么坚固狭小的地方。   “强大的巴尔达斯,哈!”杰拉德讥讽地笑,“再年轻的雄狮,也有垂垂老矣的那一天,而簇拥在它身边的狮群,也到了另寻出路的时刻。如果夏佐把我在这里的消息告诉珍·斯科特,那么他一定会被摩鹿加奉为座上宾;如果他能把我的脑袋作为礼物送给珍·斯科特,那么他提出的所有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仅此而已。”   他又补充:“不过我不担心他还活着,如果他可以从海盗和爆炸的双重包围里活下来,那个贱货也不会留下活口的。”   阿加佩定定地看着他,不妙的预感始终盘踞在他心中:“……为什么?您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怎么会有如此重要的份量?”   杰拉德收敛了笑容,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苍白的面孔,往下扫到平坦细瘦的腰腹。说不清是宽容还是什么,杰拉德敷衍地回答:“因为我杀了她的未婚夫。”   “是你?”阿加佩惊讶道,“可是我听说,珍夫人的未婚夫是遇到了海盗……”   “海盗,火药引发的突然爆炸,不过是老调重弹。”杰拉德倦怠地挥手,“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回报。”   阿加佩心惊胆寒,他望着那张脸,在他心中一直属于黑鸦的,被毁掉的脸,无法言明自己的感想。   察觉到他带着恐惧的复杂目光,杰拉德反而起了几分好奇,他问:“在我恢复记忆之前,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不会还是可笑又可怜的情人关系吧?   他想要这么说。但出于某种他也分不清楚的缘由,某种诡异的,混杂着期盼的心理,杰拉德放空了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奴隶的回应。   什么关系?   阿加佩静静地想了一会。   你爱我,那是一种我不看着你,也能感觉你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爱。我给你一份对待正常人的尊重之情,再给你一颗对待落难者的怜惜之心,作为回报,你给了我你全无保留的炽热情感,甚至不惜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上。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还在你身上汲取被爱的温暖,我明白这行为是如何令人不齿,可假如这辈子能这么过下去——海滨的城市四季如春,花园里永远盛开玫瑰与百合,你不爱说话,只是看着莉莉在花丛中奔跑,嘴角有微小的笑意。而我……我想要牵住你,却又收回手。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交换。   “没有任何关系,”阿加佩说,“我救了您,您想要答谢我,仅此而已。”   盯着羊皮地图,杰拉德索然无味地在桌上点了两下,淡淡地说:“是吗。”   ·   戴着单眼眼罩,夏佐在静室里等待。   虽然他在海战中捡回一条命,可他的右眼已经完全瞎了,仅有的左眼帮助他看清了救命恩人的样貌:英俊温和的青年,有着斯科特家族独有的黑发黑眼,美中不足的是,他只有八根手指头——左手和右手分别没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太好了,他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子我们都是残废了。   他的鼻端缭绕着甜蜜梦幻的香气,这香不同于夏佐之前闻过的任何味道,有牛乳的柔软,也有玫瑰的馥郁,露水的清澈冲淡了前两者的腻人气息,令它有如一道芳泉,潺潺流淌在空气中。   他正在狮心女士的房间中等待。   珍·斯科特的生活可以比肩当世任何一个王后,或者说国王的奢靡排场。哪怕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宫,他也很少见到如此金碧辉煌的陈设。这里甚至可以说是龙看守的金山一角,只要闯进的旅人胆敢随意地伸手抓住什么东西,那他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下半生的富贵。   但他不敢随意地乱看,夏佐面前是一面如瀑的金色垂纱,上面缀着金铃。它笼住了那张大床,也将翻腾的绰绰人影遮掩得朦胧不清。铃声一声迭着一声晃响,毫无保留地四处招摇,令人面红耳热。   夏佐站在那里,只能看见一个黄金的支架,一般这样纤长的支架,都是贵妇用来安置自己宠爱的夜莺,听它站在上头婉转清越地歌唱。但这个支架上,仅仅安置了一个用金箔装饰的头骨,黄金打造的玫瑰开放在它的眼眶里,使得它像是有了奢华的眼瞳,能够居高临下地将淫事尽收眼底。   珍夫人确实是一头贪得无厌的母狮子,情人们谄媚地奉承她,又接着激烈地羞辱她,而她照单全收。等到半人高的水晶沙漏再转过两圈,床上的动静才慢慢停歇,美丽的侍从们一言不发,温顺地低着头退下,其中有男人,更有女人。珍夫人拨开床帐,伸出一只脚——柔软白皙,就像一小块雪似的。   她披着浓密的黑纱,夏佐望见她天真如少女,同时冶艳如妖妇。他看她伸长手臂,将那个黄金簇拥的头骨拥入怀中,一边笑,一边柔软地呼唤,这一刻,他深深明白了克利奥帕特拉是如何诱惑凯撒大帝的心。   “纳西斯,纳西斯……”她深情地摸了摸头骨的眉心,踩进紫色的地毯,“你瞧,客人来了,让我们听听,客人有什么话要说?”   夏佐咽了咽喉咙,失去一只眼睛的耻辱与疼痛瞬间离他远去,他急切地说:“尊敬的夫人,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是……我遇到了一个精通香料辨别,并且还懂得香料种植的奴隶,那狡诈残忍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从摩鹿加,从您这里逃出去的!”   珍夫人抬起头:“您忘了做自我介绍,巴尔达斯的儿子。不过我喜欢看人在我面前失态……您刚才说,那是什么样的奴隶?”   “一个毁容的跛子!”夏佐恶狠狠地说,“感谢您的宽容,但那个跛子实在是……!”   他忽然停住了控诉。   在他的视线内,玛丽·珍·斯科特遽然色变,扭曲如噬人的毒蛇。 第23章   失态仅有一瞬,下一秒,珍夫人的神情又恢复了神秘莫测的恍惚,她雪白的脸颊依旧带着情潮不褪的红晕,每说一句话,仿佛仍沉浸在爱欲的池水里。   “那么,我猜他黑发黑眼,是吗?”珍夫人喃喃道。   “您……料事如神。”夏佐说,到了此刻,他已经相信,情报贩子黑鸦与这座香料帝国确有密不可分的关联,他这份礼物,送的很对。   “他对您都做了什么?”珍夫人问。   夏佐心有不甘地说:“他,这个混蛋,这个无赖,给了我一份配方,教我如何炮制香料。而我呢,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他的鬼话——是的,那配方确实有效果——但就在我按他说的步骤,对我的香料进行熏烤的时候,老天爷啊,浓烟冲天而起,整条船都像从火海里冲出来的一样,再没有比这更显眼的信标了!我急忙命令船员熄灭了这些烟,但已经太迟啦,当天夜里,海盗就摸到了我的船队。不难想象,究竟是谁泄了密吧!”   “那么,您对他都做了什么?”珍夫人继续发问,“他用海盗和爆炸来对付您,我不相信,您只是单纯地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提到“海盗和爆炸“的时候,她纤细的手指在黄金玫瑰上滞留了许久,将花瓣都捏的变形了。   “我想,对付一个狡诈的、不忠的逃奴,温和的手段不过是无用的慈悲!”夏佐义愤填膺地说,“我派出了得力的死侍,本想将他的头颅作为礼物送给您,但他发现了我的意图……”   珍夫人沉默了一下,继而大笑出声。   夏佐认为这是对他的嘲笑,他在这头美艳的母狮跟前涨红了脸,费力地自辩道:“……他、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确信他压根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我会来摩鹿加,他掌握不了百分百的我会暗算他的证据,就勾结海盗,出卖我的线报来杀害我!巴尔达斯的儿子绝不可能留下破绽……”   珍夫人幽幽地说:“您太年轻了,您不认识他,更不了解他。”   夏佐张口结舌,似乎十分迷惑。   “我……您说我不认识他……”   “不需要百分百的肯定,也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您显露出一丁点儿——比蜘蛛丝还要细微的,会威胁到他的疑点……从那一刻起,您的性命,便不在您的手中掌握了。”珍夫人的声线近乎虚幻,她呶起娇艳的红唇,在头骨光滑的前额亲吻了一下,“天底下真有如此残忍无常的暴君吗?但事实如此,您没能杀了他,他却差点要了您的命。”   夏佐哑然了,另一种崭新的、可怕的设想,在他脑海中浮现:黑鸦的身份,当真只是一个精通香料的逃奴吗?   那标志性的黑发黑眼……莫非他也有斯科特家族的血统?即便他是斯科特家族的人,那又得是什么地位,才能被珍夫人怨毒又忌惮地称作“暴君”?   他警惕地低声道:“他叫自己黑鸦,不过是个初露头角的情报贩子,还认了一个年轻人为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分明已经忘记了前半生的一切,除去他疯狂的性格,倒像极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这样的人,也配将暴君之名冠在头顶?   珍夫人深深地思索,她的眼眸在听见“认了一个年轻人为主”的时候,微不可察地闪耀了一瞬。她笑着说:“详细讲讲他身边的人,我的朋友。”   夏佐于是对她说起情报贩子那年轻天真的主人,他用七磅黑胡椒买下了仆人的命,换来了黑鸦事无巨细的讨好态度,还有他的女儿——和父亲的外貌特征不同,她完全是黑发黑眼的孩子,以及他们居住的小楼……   他倾吐了能说的一切,每当他想有所保留,珍夫人都以微笑和眼神鼓励他,令他头脑发热,不由自主地接着讲下去。眼前的女人身披黑纱,黑发也如瀑流淌,怀中抱着黄金装饰的头骨,如此神秘哀艳,便如异教的冥府女神。夏佐不能拒绝她,他神魂颠倒,失去了所有拒绝的权力。   “看来您已经说完了。”珍夫人轻轻地笑,“感谢您送来的礼物,我不能夸下海口,说您将永远是摩鹿加的朋友,我只能保证,您将永远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夏佐呼吸急促,他得到了亲吻狮心女士手背的殊荣。   他将嘴唇长久地停在柔软白皙的肌肤上,犹如握着一块润泽的玉石。最亲密的朋友——这其中的暗示无需言表,他已拥有一张通往天国的门票。   “舍曼,”珍夫人轻柔地呼唤,她身后的帐幔中,立刻缓步走出一名眼熟的年轻人,“送我的朋友一程。”   夏佐的目光凝聚在他的手上,这名年轻人正是救下他的那一个,不过,他的双手此时已是大大变样,他戴了一双银制的手套,这双闪闪发光的装饰犹如铠甲的护手,弥补了他的缺陷。   “舍曼?”夏佐惊讶道,“舍曼·斯科特……你就是银手舍曼?”   “不过是卑下的虚名,”舍曼露出谦卑的笑容,“请允许我带您出去,并且向您祝贺,您得到了珍夫人的友谊。”   夏佐朝他微笑,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他被爆炸、疼痛和耻辱搅乱的大脑骤然划过一道恍然的闪电。   ——报丧的乌鸦,黑发黑眼的斯科特成员,暴君,残酷的欺骗者,以及精通香料的情报贩子……   夏佐脱口而出:“杰拉德·斯……!”   这一刻,他突然感到奇异的寒冷,像是有人在他的后背又狠又快地按了一捧冰。那冷的触觉很快蔓延到了前胸,他不解地低下头,只看见一只锋利的银手,掬着一汪温热的血泉。   “我最亲密的朋友,只有死人。”珍夫人捧着头骨,情意绵绵地凝视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舍曼,你弄脏了我的毯子。”   “很抱歉,”舍曼盯着地上的尸体,“但在堂兄的事以后,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不在您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处决,是不能叫您安心的。”   “抛下海去。”珍夫人阴冷地说,“杰拉德·斯科特……要向我复仇吗?那就尽管来吧!”   ·   最终,杰拉德还是走了。   阿加佩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开口询问他原来的身份和姓名是什么,他只是带着莉莉,沉默地目送他乘船离开这座港口城市。   临走前,杰拉德转头,问了阿加佩一个问题:“你有想过去找这个孩子的生父吗?”   阿加佩一愣:“……什么?”   “这个孩子的生父,”杰拉德探究地注视他,“杰拉德,杰拉德·斯科特。”   这一刻,阿加佩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否则,他怎么会再次听见这个本该永远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名字?   他眼前一片恍惚,几乎看见地狱的恶焰在朝自己招手。   “我……对不起,您问这个问题,我实在是……”他的嘴唇蠕动着,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你想带着这个孩子去找他,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杰拉德语气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奴隶说这些,“我确实认识他,我还知道,孩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一个不太想看见的意外。”   阿加佩默默听着,恍惚的眩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深沉冰冷的悲哀。   意外,他模糊地想,你居然会用意外这个词来形容莉莉,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您不用和我说这些,”他勉强笑了笑,“或许您是他的朋友……或许吧。您只要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就好了。正相反,我还要恳求您,我求您不要把莉莉的事情告诉他,看在我救了您的份上。”   杰拉德眉心紧皱,听见阿加佩这么说,他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弹回来的力道反而伤了他自己。   “最好是这样。”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转身上船。   雪白的风帆满涨,逐渐远离了港口,驶向更辽阔,更无垠的天地。   阿加佩默默目送大船远去,莉莉忽然惊奇地叫了一声“爸爸”,小手摸在他的脸上,他一低头,才感觉到皮肤上的湿痕,在海风中瑟瑟生凉。   这眼泪为谁而流呢?   他抱起莉莉,穿过大街小巷,回到已经落成的新家。望着新家的房门,阿加佩突然笑出了声儿,他苦涩地耸耸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了进去。   另一边,已经改换身份,成为黑鸦的杰拉德正在为夺回自己原有的一切做准备。   不得不说,黑鸦的名字确实很好用,一个海上声名鹊起的情报贩子,一个容貌骇人,腿脚有缺的瘸子,没有人会将他和之前手握生杀大权的斯科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联系在一起,即便是斯科特家族的人来了,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只有一点,他开始在晚上做异常奇怪而混乱的梦。   有时是沸腾燃烧的海水,有时是他名义上的血亲手中转动的冰冷刀光,燃烧烙铁的炭色,有时是极度冰冷的疼痛与干渴,有时则是一双手,温暖而柔软,抚摸他的头发,用怜惜的声音,悄悄呼唤黑鸦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些梦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他失忆所带来的后遗症,因为最开始,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些豺狗打断他的腿,把他沉进海里的那一刻。   杰拉德彻夜失眠,恐惧折磨着他,耻辱折磨着他。离开了阿加佩,还有那座海滨小城,就像离开了一个神秘的保护圈,令他的大脑开始恢复,神志愈发清晰。   他已经记起来了——失权,落败的起初几天,他咆哮过,反抗过,激烈挣扎过,他用尽了一切方法,譬如利益的承诺,狠毒的威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可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   刺拳和痛殴,蘸着火油的鞭刑,窒息的水牢与剥夺睡眠的煎熬,这些全不曾令他屈服,但当那把剔骨刀从太阳穴一直割裂到他的嘴角时,他醒悟到一切都太迟了。   处刑人竟敢摧毁家族第一继承人的样貌,这说明在他被囚禁的几天,或者几个月里,珍·斯科特必然已经取得了斯科特大公的支持,篡夺了他的大部分权力。   这是他第一次厉声尖叫,像一条被剥了皮的毒蛇。   在这之后……发出声音就变得容易多了。   他们让他流血,也让他知道在开始流血之后,他一晚上能承受多少次刺伤和烧伤。他逐渐清楚自己的极限,明白自己要燃烧多久,才会嘶吼到声带剧痛,意识模糊。他不求饶,从不求饶,因为他全然清楚那些贱人的德行,明白乞求他们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作为交换,他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酷刑,更多的扭曲和残缺。   他彻底胜利的姐妹兄弟还为他设计了一种游戏,他们诱导他,让他自以为发现了监狱的破绽,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积攒力量,试图逃出生天,然而无一例外,这些破绽全是为他准备的陷阱,希望也跟着一次次燃起,继而一次次破灭。   时间开始模糊,开始旋转……开始倒流。   杰拉德看见幻觉,在烙铁的光热,以及和皮肉焦灼的气味里,他失去了理智,有那么一会,他甚至傻笑了起来,因为过去的对手、仇敌与谄媚奉承者,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对手朝着他啧啧感慨,仇敌则拼了命地耀武扬威,谄媚者转而用惊奇且不屑的眼神观察他,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快速汇成一股洪流,冲到他耳边回响。   ——“杰拉德·斯科特,昔日告死的黑乌鸦,如今正在无边的监牢里溃烂!”   意识微茫的时刻,一道折射的蓝光映在他的眼角,那是狱卒们痛饮之后留下的酒瓶碎片,跳跃的火焰映照它,使它就像蓝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之后,杰拉德没有再还击。   从今往后的每日每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冰冷的汗水湿透毯子,使它柔软的绒毛也变得滑腻起来,他似乎躺在一堆沉重的蛇蜕里,现实和梦境的双重绳索束缚着他,让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这一天的深夜,一个与其他日子并无分别的深夜,杰拉德再次激烈挣扎,惊惧地用力瞪开双眼。不知恍惚了多久,他感到船舱正随着海水有规律地摇晃,水银般的月光,自窗外照见他惨白的面庞。   他咬紧牙关,一声儿也不肯发出,只是滚烫的泪水依然混着汗水,从他曲折的伤疤上一闪而过。 第24章   复仇。   全世界的土地加起来,全世界的财富、权柄和快乐加起来,也不及这一件事重要。   复仇,复仇!恢复记忆以来,这个念头便一刻不停地燃烧着杰拉德,令他一站定,一坐下,就感到火烧火燎的焦灼。时间从他攥紧的指缝中滑过,等待布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穷奢极侈的浪费和挥霍。   他一定要夺回摩鹿加,不惜任何代价,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他必将血洗耻辱,杀戮一切参与过迫害他的人,他会让这些人深深憎恨起自己的父母,因为是他们送自己的儿女来到这世上,并直面了他的愤怒。   狂怒的幻想里,杰拉德紧握不实的利器,倾尽全力,在头脑中追逐、虐杀他的敌人——他的兄弟姐妹,以及为他们鞍前马后的拥趸,还有监牢里的处刑者、狱卒、审讯官、记录员……   还笑吗?还趾高气扬吗?还能口吐狂言吗?啊,我记得你,你握着那把剔骨刀,还得意吗?还有你,你很喜欢烫的,是不是?炭盆,烙铁,你喜欢这些东西,对不对?死、死!都来迎接你们的毁灭吧,都去死!   噩梦暂时结束了,杰拉德却依然陷在癫狂的臆想里,直到他把脑海里的敌人全化作血淋淋的残肢和肉泥,这暴沸的怒火才勉强平息了些许。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瞪着天花板。   ——深夜万籁俱寂,这种环境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嘲笑,因为在片刻徒劳的发泄后,唯有窒息的沉默伴随他。   杰拉德无法形容这种感受,这种混合了羞耻、仇恨、惧怕和灼痛的情绪。他瞪着遍布血丝的双眼,十指抓着枕下的匕首,一遍遍攥紧,又一遍遍放松,时刻等待将它势如闪电地扎进某个人的胸膛,或者时刻等待反抗不知名处束缚上来的铁索。   “……时间,”他喃喃道,“时间,只要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只要过去就会好的,是的,只要过去就会好的……”   正如巫师念诵咒语一样,他在嘴唇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个词语。说来奇怪,他似乎从谁那里听过这种说法,尽管自欺欺人,但一股温暖的慰籍之感,却真的从心中升了起来。   就这样,杰拉德时睡时醒,终于熬过漫长的夜晚。他在天蒙蒙亮时起身,双眼赤红,将从夏佐那里得来的摩鹿加名单扔给大副。   “伪造一份夏佐·杜卡斯的私章,”他说,“他的父亲是时候该知道儿子的死讯了。”   大副并不多言,鞠了一躬便退下。他是杰拉德,准确来说,是黑鸦救下的一个老水手,为人沉稳,十分忠诚。   摩鹿加,杰拉德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过去的数十年来,他将它视作责任和所有物,费尽心思地建设它,使其发展繁盛,可那世人眼中的丁香之国并未回报他的尽心尽力,反而使他在自己的领土上受了严重的背叛和戕害。   等着吧!他几乎咬碎了牙齿,等待你们真正的主人,并在等待中战栗!   “首先,他一定会找到巴尔达斯·杜卡斯,告知他儿子的死讯。”珍夫人捏着一根檀木的小手杖,在地图上轻点出葡萄牙的位置,“以此来寻求杜卡斯家族,或者曼努埃尔一世本人的支持。”   “他会挑明自己的身份?”舍曼歪头问。   “也许会,但更大的可能,他不会。”珍夫人懒洋洋地在躺椅上蜷成一团,靠上一面金黄的老虎皮,“你和我都知道,我们的兄长是一位多么心高气傲的统治者。”   “那都是以前了,”舍曼说,“环境和身份足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尤其是,在堂兄给人当了一年多的奴隶之后。”   珍夫人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她花枝乱颤地笑了好一阵,才漫不经心地问:“对了,那个收留了他的人家,你查到消息了吗?”   “查到了。”舍曼说,“巴尔达斯之子派出去的死侍烧毁了他们原先的住宅,但是没能杀了他们。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这个。”   舍曼在珍夫人面前铺开了一张羊皮纸,纸上描绘着一枚精美的蓝宝石戒指。   “陶玛斯之眼?”珍夫人皱起眉头,又轻快地舒展开来,“哦,我记得它……提多尔的苏丹把这颗宝石进献给我们的哥哥,我清楚地记得,它本来有成年男人的指节那么大,可杰拉德说,他正巧缺一枚像样点的戒指,所以将它磨小了整整一圈儿……但这跟陶玛斯之眼有什么关系?那次远航之后,戒指就不在他手里了,我知道他把它送给了一个娼妓,因为一场叫他满意的游戏。”   “这家人与一支船队的主人来往甚密,而那位船长的手里就拿着它。”舍曼耸耸肩膀,“这是他成功的关键,因为没有哪个主顾能够负担得起买下戒指的钱,因此,它比任何担保书都要来得可靠。”   “这真巧,”珍夫人笑眯眯地说,“它会是一个障眼法吗?告诉我们那家人很重要,以此来转移一部分我们的注意力?我相信,这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舍曼微微躬身:“我会继续追查下去。”   珍夫人挥了挥手,“现在他隐匿了自己的行踪,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善于打探消息的人往往也善于躲藏……”   “那么,不妨把希望放在我们的新朋友身上,”舍曼微笑,银手套也跟着闪光,“按照您的吩咐,我找到了一位久负盛名的刺客大师。他不仅于寻人找物上造诣颇深,更重要的是,我听说,他会一种奇异的小把戏。”   珍夫人饶有兴趣地重复:“小把戏?是什么样的小把戏?”   “面对难缠的敌人时,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目标下一种毒,好叫他们分心。”   “下毒?哎哟,坏家伙!这可不是一位淑女该听到的东西!”   舍曼告饶地举起双手,轻笑道:“好吧,那也算不上什么毒,似乎只是一种奇特蕈孢制成的迷香,能够使人出现幻觉,看见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东西,从而引发目标的恐惧之心。无论多么棘手的强者,多么难搞的大人物,往往都会在这时候战栗不已,僵硬得像一根盐柱。这时候,刺客就能从身后一击必杀——好堂姐,放过我吧,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珍夫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大师说不定也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而已。不过,那倒真是一种很有趣的迷香。能够使人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东西,杰拉德,你又会看见什么呢?”   舍曼低声说:“这个问题很有难度,我想。毕竟,他被毁容的时候,跪在地上当狗的时候,还有他像个小姑娘一样尖叫的时候……太多选项,太难抉择了。”   狮心女士放声大笑,这笑声比以往所有的笑更加真心实意。   “找到他,然后就让那位刺客大师先款待他一次。”她意犹未尽地抚摸头骨,“我要像猫抓老鼠那样对待我们亲爱的哥哥,这才是最有意思的游戏!”   “是,我明白。”   夏暮的夜晚,杰拉德坐在窗边,凉爽的微风,没能给他带去丝毫慰藉。   距他离开小楼已有足足三月的时间,除了抵御频繁的噩梦和失眠,他还在等待珍·斯科特的动作,面对这个坐拥整个摩鹿加的权势财富的敌手,哪怕他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一直躲藏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存在,就一定会出现蛛丝马迹,杰拉德深刻明白这一点。   即将到来的,是杀手,是海盗,还是接到悬赏的亡命之徒?   他的鼻尖微微一动,敏锐地闻见了什么气味。   ——幽幽的香气,犹如名贵的花朵,在暗夜里含蓄地绽放。   “杰拉德……”   就像过电一样,杰拉德浑身一颤,当即失措地转过头去,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下,他几乎是凝固了,只有瞳孔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阿加佩站在门前,一束月光照射到他雪白的脸孔上,令他看上去简直是半透明的,是不存于世间的海上精魂。   他轻轻地呼唤:“杰拉德……这是第二次了,你为什么骗我?” 第25章   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杰拉德定定地望着他,奇异的眩晕自脊椎朝他的大脑蔓延,居然令他有一瞬间是站不稳的。他有许多鄙薄的话语,许多关于自不量力的讥嘲,它们纷纷淤堵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口。   说啊,说点什么啊!   他不停催促自己,这奴隶凭何对他质问?莫非他忘了曾经奄奄一息,伏在自己身下哭喊至声嘶力竭的境况?难道这恐惧还不能击穿他的脊梁,吞噬他的勇气,怎么反倒使他敢于直视自己了?   “为什么骗我,杰拉德?”阿加佩从门口走来,他穿着洁白轻薄的丝袍,海风吹拂,于是他也像要飞起来那般飘渺,“你说你爱我,你会给我世俗的幸福,离开那座岛,我们将永不分离……你为什么骗我?”   他缓缓靠近他,苍白的面容映着微小的闪光,像泪,也像那天晚上,陶玛斯之眼在他脸上折射出的纷乱星光。   杰拉德后退一步,竟然说不出话,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麻痹他的唇舌。   “我相信了。我对你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后半生,来换取你永远的平安快乐。我真心祈祷,假如世间没有神,那我就用我余下的全部时间发誓。你听见了,你全都听见了,你可以不接受,可以嘲笑,可以唾弃,为什么偏要假意接过,转头就将我摔得粉身碎骨?你欣赏我惨叫的神情,并且以此为乐。”   悲哀的泪水在他脸上长流,他凝视杰拉德,凝视这个面目可怖,高大又佝偻着的男人。时光在这一刻倒转,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漫天星河的夜晚,两个未遭受背叛,未经历伤害的人双手相牵,都自认为触碰到了彼此的灵魂。   杰拉德哑然半晌,最后只能用尽力气,口吻冷硬地回答:“因为你是奴隶。”   这是他的实话,因为是奴隶,是可以交易的商品,所以不管是生命,还是感情,都比其他人来得更加廉价——他从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只需要一点好处,一点虚伪的温情,就能得到奴隶全部的身心,这岂是什么坚贞难得的宝物?   混合着眼泪,阿加佩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那么,我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向后退,眼看那张苍白的脸即将消失在阴影之中,杰拉德顾不得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便要伸手去捞:“……等等!”   这一刻,他的心神已经彻底被幻觉的质问所扰乱,甚至听不到耳后传来的呼啸风声,千钧一发之际,是他的直觉救了他,这是从小到大经受的千百次刺杀,千百次明枪暗箭方能养成的直觉。杰拉德下意识往前一倾,感到死亡的冰冷和剧痛一齐降临在他的后背上。   “刺客!”   杰拉德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他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卑劣的骗局。他不顾如泉涌出的鲜血,回身肘击,重重打在偷袭者的胸骨上,清脆的断裂声回荡于寂寂的暗夜,刺客喉间迸发出带血的闷哼。紧接着,他转手抄起桌上的玻璃镇纸,与刺客挥舞第二下的匕首相撞,碎片四溅,一声巨响。   对方似乎对他迅捷的反应十分惊讶,眼见事情败露,便要从窗口逃跑,外头的下属听见动静,急忙合力撞开房门,“大人!您没事吧!”   室内一地狼籍,窗户大敞,纱帘被海风吹得乱舞。杰拉德站在惨淡的月光中不住喘息,鲜血滴滴答答,逐渐在地上蔓延开来。   “立即……给巴尔达斯·杜卡斯再送一封信……”眩晕感层层叠加,杰拉德勉力吐字,“就说凶手想要灭口,我被刺客毒害……”   他眼前发黑,陡然失去了意识。   ·   热,好热。   他像是在火里烧,在火里烤。   无数纷乱嘈杂的声音从他耳畔刮过,如同风,又像许许多多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哥哥,你输了!”   “按照惯例,胜者来决定失败者的下场……”   “……留你一条命,抹去杰拉德.斯科特在人间的一切痕迹——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交易吗?”   “撕烂他的脸!撕烂那张总是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脸!”   “杀了他?当然不会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们要折磨他,彻底毁了他……”   不,不!   他在混沌无序的梦境中大声怒吼,妄图同虚无的宿命做抗争,但他此刻的力量无比渺小,疼痛的巨浪淹没了他,将他拖进由利刃和刑具堆叠成的深渊——   黑羽的乌鸦睁开一千只眼睛,在深渊涌动的岩浆中冷冷看着他。   “你离开了他。”   离开了谁?   “我爱的人,我的心,我的命。”   你爱的人是谁?   “你几乎杀了他,为了一个残忍的游戏。你将他撕成两半,扔下大海。”   我……   “你抛弃你的百合花,选择投身进血腥、死亡与永不止息的欲望形成的漩涡,哪怕你早已在里面撞得伤痕累累,失去了你引以为傲的一切。”   你在撒谎!我不可能失去一切,即便是失去,那也是暂时的,谁也不能把摩鹿加从我手中抢走!   乌鸦不再说话,它嘶哑地啼鸣,在炽热的岩浆中展开硕大无朋的羽翼。   火光四射间,一千只眼睛犹如一千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其中一半映照出杰拉德·斯科特被毁容后的样貌、满身遍布的伤疤,另一半则映照出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   阿加佩怀抱一束娇嫩的百合,在堕落与背叛的深渊,朝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您不怕我,大人。”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可是了不起的千眼乌鸦啊。”   “不,这和我取得的成就无关,我这样的外貌,但凡是个人都会厌憎害怕的。”   “我就不,莉莉也不。因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结交,并不是看他的外表,而是要看他的所作所为。“   他茫然怔忪,听见那双湛蓝眼睛的主人接着说:“更何况,你的眼睛很好看啊,那么黑,就像有星星的夜晚。莉莉也觉得很好看,是不是,莉莉?“   那笑容……那笑容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暖,最干净的笑容。它不掺杂有所图谋的欲望,不掺杂别有用心的恶意,不带讥讽,不带厌恶,只是单纯对着他,一个面目可憎、一无所有的跛子而展露。   他那空荡荡的心口,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嘿,没关系的。”又一个恐慌发作的夜晚,阿加佩站在远处,关切地望着他,“如果你不希望,我就不会碰你。我只是想说,我也睡不着觉,所以准备了热茶和毛毯,你要和我一起看书吗?我用白色的猫杯子,你可以用那个蓝色的鸟杯子,还能往茶里加糖,你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羞愧。”阿加佩说,“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因为你没能从那些磨难里幸存下来,你的内心会认定你是个软弱无用的人,可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好吗?没有任何人经得起我们受过的那些灾难,我们要做的,只有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你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再给你裹一张毯子?”   “时间,”阿加佩抚摸他的脸庞,温暖的指尖,轻轻地贴着那些凸起的疤痕,“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但我们不要因此变得麻木,我的朋友,我们也不要放太多注意在仇恨上,而是应当培养自己的爱好,收集生活里的美好碎片,在心里给自己留下一块位置。相信我,它们就是诺亚方舟,让我们在大洪水来临的时刻,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船。”   杰拉德迷茫四顾,他已经被未知的记忆层层包围,他无路可逃,只好后退,只有后退。   “别怕,我就在这里。”   “你喜欢什么?我喜欢读书,烹饪,冥想,至于莉莉,我真不想说她最喜欢的是恶作剧,我只希望她能改掉这个坏毛病,不过,她也喜欢我做的苹果馅饼。你呢,你喜欢什么?”   “天啊,不能再惯坏她啦!她现在就已经是个小魔头了,长大会怎么样,我可不敢想。”   “就是这样,深呼吸,慢慢来,对,你做得很好……”   “……别怕,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就在这里。”   太多的声音,太多的絮语,以至他在仓皇中急忙否认:“不……这不是我的记忆,这都是假的,伪造的!”   千眼乌鸦站在他的对立面,朝他发出愤怒的尖啸:“你失去了他,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爱你的人!当你身无分文,容貌丑陋,病得快要死了,他还愿意宽容你、爱你,蠢货,你永远不知道你弄丢了什么!”   “我难道稀罕他的爱吗?!”他厉声怒吼,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无用的东西,比街边的垃圾还要唾手可得,这就是你所谓的‘世上最后一个’?”   “哪怕只有一分钟,一秒钟,”黑乌鸦凝视他,以流泪的眼睛凝视他,“我从他手中得到了这样的温柔,就永远不能放弃,永远不能忘记——我永远不会回过头去伤害他。”   杰拉德张口结舌,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陷阱里。到最后,他喊得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然而,他明白一点:他要说服自己,他需要战胜另一段记忆,不然他就会——   他浑身高热,茫然地喘着气。   ——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他只是对那后果感到直觉般的惧怕。 第26章   当杰拉德的身心在烈火里煎熬时,阿加佩正匆忙地在家中翻找。大火烧光了绝大多数东西,好在一些最重要的被锁进箱子,埋在了地底。   他受到了神父的召唤,老人要求他立刻穿着学徒的制服,去自己那里报到,至于具体是为什么,神父没有说。   不过,阿加佩隐约能够猜到是什么事。就在黑鸦离开后的两个星期,路过的船队在这里放下了几个海难的幸存者,他们穿着教会的长袍,身上挂着主教的标志,昏迷不醒地被送到了神父的住所——也许这几个人醒了?   这些天来,阿加佩用加倍的工作量来弥补失去一位友人的难过。他到神父那里去得更勤快,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莉莉,还种了几盆野蔷薇,闷头在家里跟赫蒂太太做了超量的苹果酱馅饼,糖浆夹心饼干,去街上分发给穷人。   他如此挥霍地打发时间,总算将心头的郁闷缓解一二。   阿加佩喘一口气,他找出了学徒的制服,立刻套在身上,匆忙赶到神父那里。   他的猜测没有错,那些幸存者确实醒了。   来客的口音带着奇异的卷曲腔调,隔着门板,他不能清楚地听见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这些人语气激烈,态度强硬,完全不像是几个刚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囚犯。   老神父则好言相劝,没过一会儿,神父推门出来,见到阿加佩,他花白眉发间的阴郁才淡化下去。   “我的孩子,让我们往这边走。”神父叹了口气,“这真是太荒谬了……”   阿加佩问:“出什么事了,老师?”   神父紧闭嘴唇,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拐过走廊,来到一间封闭的储藏室,神父才关上门,面色凝重地转过身。   “我的孩子,你要向我保证,我们今天说的话,除了天上的圣灵,不会再有第三双凡间的耳朵听到。”他郑重其事地叮嘱,“否则,我把这个机密的事件告诉你,就是害苦了你!”   阿加佩立刻严肃起来,见他恭敬地发下了誓言,神父才点点头,向他诉说起来。   “如你所见,这些人既是我们的教会兄弟,也是来自西班牙宫廷的侍臣。虽然同为侍奉天主的神职人员,可他们在世俗中另有别的筹谋和出路。”神父慢慢地酝酿词句,“因为他们隶属于布尔戈斯的胡安主教,他曾经是伊莎贝拉女王的御用牧师,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享有多么大的权力。”   阿加佩暗暗地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位胡安主教,黑鸦有几次提过他的名字。   “这位主教并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人,我要说。”神父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他是一个官僚,一个残酷无情的利益至上者,是的,哪怕当着审判日的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些决断。他在西班牙掌管了名为贸易局的机构,一切境内的船只往来,都要通过他的手谕,才能做成自己的生意……金子的光芒,早已蒙蔽了他的双眼!”   神父激动地说完了这些话,又深深地叹气,在胸前画着十字。   “那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呢?”阿加佩忍不住问。   神父低声说:“他们跟随主教的‘侄子’,一起来这里找某个人,以完成主教的委托。”   说到这,他苍老且锐利的眼睛瞥过阿加佩:“当然了,所谓的‘侄子’,只是私生子的虚伪称谓。相信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主教的这位好侄子已经在海难中不幸丧生了,愿天父保佑他的灵魂吧,他的父亲掌管着整个西班牙的舰船,却唯独不能挽留他儿子乘坐的那一艘!”   阿加佩了然地说:“所以,他们才这么……失控。”   “他们再对我大吼大叫,又能弥补什么呢?”神父摇摇头,又喃喃地说,“唉,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我真想把你引荐给他们,我老了,随便去哪里都好,可你还有很光明的前程……”   阿加佩望着面前可亲可敬的老人,不由真诚地微笑起来,他握住老人的手,说:“我还有什么前程?我本来就是被命运抛弃过的人,现在我有了一个家,我能读书,会写字,就已经足够幸运了。离开了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呢?我很愿意在您年迈时照顾您啊,要知道,这不光是一个学生的心愿。”   老人热泪盈眶,感动得说不出话,他反握住阿加佩的手,激动地说:“怎么,怎么!圣灵在上,你是要为我这个糟老头子送终啊!”   “您应该给自己的耳朵更多信任。”阿加佩微笑道。   神父仔仔细细地望进他的眼睛,想要在里面找出一切谎言,所有不实的成分,但在这个年轻人蔚蓝色的眼睛里,他只看见一样东西:真挚。   沉思良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对阿加佩说:“我最亲爱的孩子!请你跟我来。”   阿加佩不明所以,他跟随老神父走出贮藏间,走到那些人面前。   “先生们,”神父威严地说,“请你们不要吃惊,我相信万事万物都贯穿着圣灵的意志,就像你们辜负自己的任务,失去了一位主教的尊贵侄儿,此时又在这里遇到了我的学生一样。”   他示意阿加佩上前,阿加佩一头雾水地照做了。   “怎么啦,敬爱的父亲?”当中一个怨气冲冲地问,“这位先生是谁,他来这儿做什么呢?他也来看几个不幸之人的笑话吗?”   面对对方的挖苦,神父不慌不忙,肃穆地说:“他,先生们,他是我的学生,也是当地一位受人尊重的好人。他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的主人,或者说,曾经的主人。”   阿加佩大为诧异,急忙拉住神父:“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其中一个高呼道,“您,好先生!您就是那位千眼乌鸦的主人!”   阿加佩瞪大眼睛,猝不及防地听到了黑鸦的称呼。接下来,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他都在听面前的三个倒霉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说起胡安主教的冷硬严酷,说起这个任务的凶险,以及对他大肆炫耀西班牙宫廷的奢侈富丽,并向他许诺了太多不切实际的金钱和头衔,但从他们喋喋不休的话语里,阿加佩猛然捕捉到一个词。   ——摩鹿加。   “您刚才说摩鹿加?”阿加佩抓住空隙,急忙问,“黑鸦和摩鹿加有什么关系?”   “是的,先生,摩鹿加,先生,”对方语无伦次地说,“您要知道,我们的国王太想找到这个香料的天国了,他一定要与摩鹿加结盟,哪怕要他立一位王后,娶传说中的狮心女士为妻,他也心甘情愿。胡安主教则认为这太荒唐,太有失一国之君的体面,他决心要阻止这件事,因此才派他得力的侄儿,还有我们,来这里寻找传说中的千眼乌鸦,据知情人士透露,他不仅是神通广大的情报贩子,更会一百种香料的种植方法!有了他,西班牙还需要什么摩鹿加呢?”   三个可怜虫,他们先是被位高权重的主教寄予重任,而后又遭遇了九死一生的海上风暴,幸存下来之后,一想到要面对谁的怒火,他们就恨不得自己直接死在海上。眼下,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攀扯着阿加佩,连宫廷的机密要闻,都能对外人随便地倾诉出来了。   阿加佩默然不语,他正想挑明了说出黑鸦已经离开的事实,神父就打了个手势,勒令这三个人安静下来。   “可以了,先生们!”他说,“众所周知,从海难里幸存下来的人,是不该这么激动地大吼大叫的,请你们稍作休息,我和我的学生还有话要说。”   重新回到四下无人的场所,神父点燃昏暗的烛火,年迈的眼睛被光晕照亮。   “世事无常,对不对?”他转过头,问阿加佩,“我的孩子,假如你不告诉我,你会照顾我,为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子养老送终,我是不会带你去他们身边的。我不必给我的学徒谋划前程,因为我已经接待过太多太多的求学者,可你呢,从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起,你就不再单单是我的学生了!”   神父低声说:“让我们不要听那些糊涂蛋的胡言乱语,我告诉你,孩子,西班牙的国王陛下,我们叫作查理一世的君主,实则是个被荣誉和名声驱使的年轻人,他野心勃勃,急于成为一名世间最伟大的皇帝,为此不惜一切。他已经被教会选为罗马国王,如果不出意外,他终将会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世俗的王权,与神圣的教权,要在他身上得到统一。为了攫取这样的荣光,他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急于同摩鹿加合作——他需要大量的金钱,来笼络别国的选民。”   笼罩着一个宫廷的秘闻,从老人的嘴唇间轻而易举地吐露出来,阿加佩惊呆了,他磕磕巴巴地说:“但、但胡安主教不会允许这样的合作……因为这会有损贸易局的利益?”   “是的,我的孩子,你的脑子转得很快。”神父说,“香料的进出口贸易份额是多少,你和我都不得而知,但只要查理一世与摩鹿加结成联盟,这笔份额就要越过主教,从他的口袋里流走,这绝不会是他乐意见到的局面。可是他老了,孩子,跟我一样老。他再也不能像左右伊莎贝拉女王一样,左右另一个年轻气盛的统治者的意愿。”   神父盯着他,轻声问:“你会种植香料,对不对?”   阿加佩的呼吸急促起来,只是眨眼间的慌乱,他便已被神父抓住破绽。   “得啦,得啦,”神父叹息,“别跟我狡辩,孩子,用脚趾头想一想,也能猜出你那个失忆的仆人会对你毫无保留地传授。这个秘密,我向天父发誓不透露给任何活着的人。现在告诉我,你会种什么?”   阿加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丁香,我会种丁香,至于其他的胡椒、肉豆蔻、桂皮……我只是听说了方法,没有实际上手过。”   神父安静了好一阵子,才喃喃道:“天上的圣灵啊……这个消息若是被摩鹿加知晓,天知道他们愿意花多大的代价来夺取你的性命……”   “但他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哼,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的老房子为什么被火烧毁,难道你不清楚原因?你已经置身风暴的中心了,我的孩子!”   老神父喘着气,急促地说:“你听我说,你的仆人离开了,这完全是好事一桩,因为他一定能为你吸走斯科特人的注意力。在这之前,我本想安排你去内陆的一家修道院静修,那里的院长是我曾经的老朋友,可现在多了这个机会,孩子,我想,你应当去西班牙的宫廷,去寻求胡安主教的庇护,用种植香料的知识,换取他对你的重用,这才算最好的去处。因为那个官僚,那个视财如命的主教,与摩鹿加有着天然的利益冲突,他一定不会放弃你,把你送到斯科特人的手上。   “而最好,也是最可以预见的结果,是他向查理一世引荐你,到了那时,你就拥有了一位国王的友谊,摩鹿加的触手再长,也很难抓走一位国王的友人。想想吧,孩子,好好想想!”   阿加佩很想出言拒绝,他怎么好放弃平静的生活,放弃现在的一切,带着莉莉进到那名利的绞刑场里受苦?可是,他刚想张口,突如其来的念头,像一个无礼插队的行人,幽灵般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复仇。   复仇,向杰拉德·斯科特复仇,向他的欺骗与背叛复仇,向他的卑劣和残忍复仇,向他拥有的物质和财富复仇。哪怕不能完全摧毁这个人,总也好过什么都不做!试想一下,他要是能与布尔戈斯的主教达成协议,打破摩鹿加的香料垄断地位,又会对斯科特的王国造成多么大的打击!   还有白塔,那座填充着奴隶,用鲜血和骨肉做燃油的巨岛……若是能在西班牙的宫廷中站稳脚跟,又何愁等不到回击的时刻?   阿加佩心乱如麻,连神父也不再开口说话,以免影响他的决定。   真要如此吗?真的值得这样做吗?   他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尽管代价太过惨烈;他还有一个女儿,他将她视若珍宝,又怎么忍心使她失去宝贵的平静生活?   可是……可是。   心中的魔鬼恰到好处地来到他耳边,窃窃发笑,邪恶低语。   可是,你知道莉莉是谁的女儿,她不仅仅是阿加佩的骨肉,她原本的真名,更应该叫莉莉·斯科特。如果杰拉德·斯科特知道这件事呢?如果你没能瞒住,他要来带走属于他的后裔,你又有什么抵抗的能力呢?抓住这个机会!运用你的知识,你的特长,去报复杰拉德对你做的一切,将他狠狠地打击!你不应该像个身心残缺的人一样活过余生,龟缩在此地,享受虚假的安宁。   这就像一架天降的阶梯……它究竟会是糟糕的陷阱,还是一个神迹,一个延迟了太多年的天意,今朝终于抵达了它应有的位置?   阿加佩的嘴唇动了动。   “让我……让我考虑一个晚上,”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会给您答复的,老师。”   神父点了点头,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只是记住一点,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支持你的决定,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一晚上产生了多少辗转反侧的煎熬,冲突的自我和挣扎取胜的念头。   “这是个契机,”阿加佩对自己说,“它能让庶民一步登天,也能让我陷在万劫不复的死地里。可一个人就该这样活着吗?是的,拒绝这个提议,我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可以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直到病死、老死。但有相当大的概率,我会死于懊悔、叹息、自怨自艾,因为上天给我垂下一条绳索,我却没能抓住它。我不再沉浸于仇恨,被往事困扰,然而一个人应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个人应当让这世道更加公平。”   他默默地思索了很久,轻声说道:“这个人应当是我。”   漫长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海上的波浪泛着晨曦的淡光,阿加佩面色苍白,来到神父门前。   “我愿意。”他说,“我愿意,老师。” 第27章   为了做成这件事,神父和阿加佩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他们变卖了阿加佩在这里的房产,以及一些难以带走的贵重饰物,阿加佩递出消息,请求艾登船长的帮助,在船队抵达的这一个半月内,就由那三位幸存的随行人员,教他如何初步在诡谲变幻的宫廷中生存。   “大主教的侄儿,费尔南多·丰塞卡,”第一个随行的侍从说,他有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所以莉莉叫他红鼻子,“他就像个翻版的小主教,但是比起主教的威严,他更像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   “胡安主教像山羊一样放养他,全然不管他会长成什么样,”第二个侍从说,他的门牙细窄而长,莉莉管他叫老鼠牙,“虽然您和他年纪相仿,可您比费尔南多先生英俊多哩!”   “但请您记住,不管小丰塞卡先生有多么天资拙劣,缺于管教,他仍然是胡安主教的‘侄儿’,您是个聪明人,我这么说您应当明白……他必定要为侄儿的死痛苦上好一阵子的。如果主教把您晾在一边,几个星期也不接见您,那也是正常的事。”第三个侍从说,他的年纪最大,性格也最温和,莉莉叫他白胡子先生,“到了那时候,您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不过,在所有教导背后,神父悄悄对他说:“唉,还是让我们少听那些愚人的言论。阿加佩,你是个好孩子,别对胡安本人抱有什么不恰当的畏惧心,记住我说的话,他老了,但凡一个老人该有的弱点,他全都有,只是比旁人隐藏更深而已。我有没有说过,你是非常讨老人喜欢的一类年轻人?去向胡安展示这种魔力吧,他会屈服的。”   阿加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得太夸张了,我想,真要到了西班牙的宫廷,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不会的,”老传教士神秘地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的。”   约莫一个半月后,艾登的船终于驶进港口,一年多没有见到这位船长,阿加佩欣慰地看到,他的身体依旧硬朗,只是脸更黑了。   “啊哈!”艾登抱起莉莉,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圈,“你这可爱的小东西,百合花,你还记不记得我了?”   莉莉高兴地大笑,自从黑鸦离开之后,就很少有人能抱着她甩圈了。   老艾登安顿下来,在听过阿加佩半真半假的原委之后,他神色严肃,也点了点头。   “唔,是的,”他说,“一位被摩鹿加注意到的仆人,确实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说着,他打开最里层的衣袋,珍重地掏出那枚蓝宝石戒指,放在摊开的掌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璀璨与美丽不减半分,犹如一颗活着时就被人从天穹上摘下的星星,犹如一团烧得透蓝的火,刹那间烫疼了阿加佩的视线。   阿加佩下意识转开眼,不能直视这枚戒指的光辉。   “瞧我,”老艾登会意地闭拢五指,“这几年来,打探它来历的人也有不少,但是最近几个月似乎特别得多,我想,你也该出去避一避啦。”   “您没事吧?”阿加佩低声问。   船长大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呢?大不了就把它往海里一抛,反正这些年来,它也为我抵押到足够多的本钱了!”   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阿加佩将那些很难带走的财物留给了神父,他就带着莉莉,赫蒂,那三位侍从,以及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飘往异国他乡的船舶。   我希望前景顺利,阿加佩暗暗地说,我没有崇敬的神灵可以祈祷,我就向你默默地祷告吧,时间,万事万物的共主!你治愈了我,现在我仍然期盼一次好运,能让我们在异国的宫廷站稳脚跟,让复仇得以顺畅的进行。   海鸟连连啼叫,鸣声清亮,阿加佩把这当成一种吉兆,不由微微地笑了起来。   ·   “你的主人怎么样了?”巴尔达斯站在卧室门外,看着医生进进出,空气中满溢腐臭的血腥味。   巴尔达斯·杜卡斯现已年过花甲,然而垂老之态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地显现,他仍然健硕、高大,花白的鬓发和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褐色的皮肤呈现出久经沙场的粗糙。他皱起眉头,便能叫人嗅到金戈的杀气。   “我想,主人他依然高烧不退,尊贵的大人。”大副低下头颅,回答道。   巴尔达斯以锋锐的目光审视他,他老了,但还是帝国手握兵权的将领:“你确定,是斯科特派人暗杀了你的主人?”   大副不敢抬头:“是的,大人,我们万分肯定,刺客正是急于灭口的斯科特人所派出的。”   “那你们最好祈祷,你们的主人能平安熬过今晚。”巴尔达斯话中有话。   杰拉德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   他后背的伤口红肿发炎,甚至开始渗出晶亮的脓液,高热持续不退,到了半夜,他早就陷在了深渊般混沌无序的噩梦里,双颊烧出了病态的酡红,偶尔睁开半隙的眼睛也翻腾着混沌的光。伴随口中嘟哝不休的呓语,还有偶尔溢出的两个名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恐怕是难以撑过这一关了。   他不停和堕落进岩浆中的梦境作斗争,痛苦灼热的锁链如烙铁般捆缚着他的四肢,将他往无边的火海中拉下去,他竭力向上攀爬,然而却无济于事。每下降一分,千眼的乌鸦便在涌动不止的岩浆海中张开巨翅,饱含着恶毒的满意尽情哈哈大笑。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在烫糊血肉的呼啸热风中挣扎,“我和你是一体的,如果我死了,那你也一样!”   “我本来能活的,知道吗?”千眼乌鸦停止大笑,阴郁地说,“当我的一千只眼睛都看着他的时候,就有无限战栗的生机和幸福从我的伤口中流淌出来。他每呼唤一次我的名字,每对我笑一下,我离地狱就越是遥远,离天国越是接近……现在我已经葬身于此,你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你要什么?!”杰拉德愤怒而无助地咆哮,“要那个奴隶,还是要他生的那只黑发小怪物?放开我,你会得到他们的,我用我复仇的决心发誓!”   “太迟了,”千眼乌鸦说,“现在我已看见你曾经的所作所为,我恨我和你竟是一体。他无法原谅你,这意味着他同时无法原谅我。我的活路,我一生的渴望,我的爱,我所有的一切……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我们就在炼狱里,做永无止境的祷告吧。”   “那你就用火烧死我!”杰拉德陷在谵妄的幻觉里,声嘶力竭地大喊,“看我们谁先屈服于谁!”   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则遮蔽住每一丝有可能透气的缝隙,整间房子黑暗、窒息,四处充斥着一股腐败闷热的腥臭。两三个头发花白的医生在助手擎起的烛台下细细观察着病人的伤口,他们共同商议了一会,又摇摇头,依次走出房门,对站在门外的主人低声报告。   巴尔达斯紧闭嘴唇,对几位资深名医接连提出的医治建议不置可否。   “我们都知道,大人,”白发苍苍的医生用尽可能简单易懂的言辞向巴尔达斯解释,“冷、热、干、湿,对应在人体上,就是血液、黏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很显然,热毒破坏了病人血液的温性和湿性……”   “说重点。”巴尔达斯不为所动。   “大人,”老医生隐忍地皱着脸,“我的建议就是,先放出毒血,之后用生姜擦洗。香料是最优质的解毒剂……”   “放血?”巴尔达斯面无表情,“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唯一答案?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想明白了,他本来就止不住血,又有高热,现在放血,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宰了他?”   医生的脸差点涨成猪肝色,即使身为名医,他也不敢和年老的巴尔达斯起争执,只得难堪地鞠了一躬,然后带领助手退下了。   在他身后,几名医生纷纷站起来,向巴尔达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显然,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巴尔达斯思忖道,“如果斯科特的目的是灭口,那就不该让他现在还活着……这中间必然出现了什么疏漏。”   提起斯科特,他的语气冷静而平稳,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一点都不像一位面对杀子仇敌的父亲。   他站在门口:“打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他的侍卫非常为难,低声劝道:“大人,可是房间里充满了病气……”   “那你们就让房间好好通风。”巴尔达斯从来不允许他人拒绝自己,“打开门。”   侍卫只得进房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打开窗户,想要籍由凉爽的夜风吹散屋内萦绕不退的死亡和热病。   站在杰拉德床边,将军忽然道:“他在一直叫一个人,如果他真的快死了,当着神父的面,你们不该把这个人请来吗?”   大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谁?”巴尔达斯语气刚硬,“他含糊念着的名字,是他的仇敌、挚友,还是他的妻子,他的情妇?”   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大副不知如何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他采用了一个含蓄的词语:“也许是情人。”   “情人。”巴尔达斯冷笑了一下,“他现在在说什么?”   大副贴过去听了一会,难以置信地说:“大人,主人在说……他要让我们烧死他?”   巴尔达斯点了点头:“战场刀剑无眼,所有人都在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因此我的军队中流传着一种异端的方法,针对伤口止血,士兵会先用烈酒洗净,再用针线缝合。”   大副心有戚戚,试图辩驳:“可是大人,这太冒险,这……”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保险的方法可供使用了。”巴尔达斯看着杰拉德背上的伤口,“你的主人将我叫来这里,并且寻求了我的帮助,他还没把报酬和我要的东西交予我,就想一命呜呼?去找烈酒,如果附近找不到太烈的酒,那就去找浓盐水,或者大蒜汁。”   “这、这是给犯人上刑的时候才会用到的啊!”大副惊愕无比,“将军,请恕我——”   “很可惜,斯科特人给囚犯上刑从不用大蒜汁和盐水,他们只用烙铁和钢鞭。”巴尔达斯说,“现在去准备,如果你的主人撑不过今晚,那么我会以挑拨教唆的罪名剥夺他的一切,然后亲手送他……以及他的下属上路。”   历经一场脱皮去骨般的折磨,杰拉德终于在第四日清晨退去高烧,逐渐清醒。醒来时,他仍在无意识地喃喃:“阿加佩……”   “您醒了?”大副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便惊喜地喊,“上天保佑啊,您终于度过这个难关了!”   这一声彻底惊醒了他,杰拉德的灵魂轻飘飘的,身体却沉重无比,二者仿佛随时都能分离开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华丽厚重的帐幔层层叠叠,垂在眼前。   ……他还活着,还在人间,这一场抗争,是他贏了。   死神的衣摆仍然徘徊在他的床榻边,一直不曾远离,他只有意识是清明的,身体依旧虚弱,任何一点细小的伤口,都能在现在彻底要了他的命。   巴尔达斯闻讯赶来,也不由朝他递去惊讶的目光。   “你是个幸运的人,”他说,“并且命还很硬。”   “过奖了。”杰拉德声音粗砺,经过这场高烧,他的嗓子似乎沙哑得更厉害了,“感谢您的帮助,巴尔达斯大人。”   “一切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救你,你告诉我我儿子的死因。”巴尔达斯不动声色地说,“看来浓盐水和大蒜汁确实起了作用,要是这样的独门偏方还无济于事,那我可真要请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情人来念葬礼上的悼词了。”   杰拉德费力地皱起眉头,搞不清要为他话里的哪个信息点疑惑才好。   过了半天,他才勉强问道:“……情人?”   “就是您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的名字,”大副低声提醒,“您呼唤着您的旧主,说了太多声。”   杰拉德的心脏一阵抽痛,他想起可怖的梦境,想起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在脑海中左突右奔,不由头疼得捂住前额,嘴唇上的伤疤也不自然地卷起。   “不是什么情人……”他回答,按照他以往的习惯,他还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更加贬低轻贱的话来拉开距离的,可当他看见窗外湛蓝无垠的天空,仿佛同时看见记忆里那双温柔如海的眼眸,剩下的语句也僵硬地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良久,他挫败地吐出一口气,懊丧而苍白地辩解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赢了,属于杰拉德的记忆和报复的决心占了上风,然而,他能感觉到,属于黑鸦的记忆同时正慢慢融合进他的身体里,给他带去无限的惶恐,还有未知的不安。   他在害怕,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过去的时光——那些和阿加佩在一起的时光。 第28章   这座被称为“黄金之城”和“信仰之城”的城市,就是塞维利亚。它以惊人的繁华和财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旅人、朝圣者、航海家与冒险家来到这里,华美的塞维利亚宫便坐落于此。   阿加佩下船的时候,正值圣周节最热闹的时候。从棕枝主日到复活节周日,成群结队的朝圣者走过大街小巷,以及宏伟广场,他们赤着双脚,走在铺满尖锐碎石的道路上,身后背负着木制的十字架,一直到双脚流血,染红地面。这模仿的正是他们一生中最崇敬信奉的偶像,耶稣受难的那一幕。   告别艾登船长之后,阿加佩就递交了神父的信件,以及自荐的书信。他、莉莉与赫蒂太太,在这座巨城里居住了眼花缭乱的两个星期,终于接到了主教的回复。   经由侍从的指引,他走进王宫,穿过重重的走廊,踩过红色、金色与棕色交织的厚重地毯,在西班牙主教胡安·丰塞卡的书房门口等待接见。   在来之前,他心里还存在诸多忐忑,现在都化作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稳定。最差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本领不是虚假的,我的诚意也不是虚假的,我经历过真正的地狱,哪怕见过主教一面,就被逐出宫廷,那也算我努力过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阿加佩进到书房内部,深深地鞠了一躬。   作为西班牙宫廷数一数二的权臣,胡安的会客厅却称得上朴素简洁,绣着大朵凤仙花的哈勒姆挂毯被洗得半新不旧,来自东方的白色瓷瓶里垂着几枝铃兰和报春花,空气冰冷而宁净,一股隐隐约约的金属气息萦绕在鼻尖。阿加佩思索片刻,恍然反应过来,那是钱币的味道。   “向您致意,主教先生。”阿加佩轻声说,“我……我可能不是您要找的人,但我想,我也不会让您失望。”   胡安主教并不说话,他埋头在书桌上,鹅毛笔尖蘸着墨水,与瓶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写字时,纸张被摩挲得沙沙作响。   于是阿加佩也不再吭声。   说来很好笑,在岛上当奴隶的时候,他遇到的刁难何止比这超过百十倍,没有很好的忍耐之心,正常人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忍不住就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过去和当下的差别。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腰开始酸痛起来,作为生产的后遗症,这滋味可不算太好。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的脊椎也禁不住地发疼。侍从们悄无声息,来了又去,他们不敢说话,只有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见怪不怪地落在阿加佩身上。   ——阿加佩得出结论,还是过去比较难熬,主教的下马威,已经实在称得上做派体面了。   又过了一会儿,主教撂下羽毛笔,抬起头。他打量了一下,评价道:“看起来您出身低微,是个平民。出身良好的人们,决计不会忍耐这么长时间。”   嗯,想不到吧,阿加佩想,比平民还差,我曾是个奴隶。   “您的猜测没有错,”他说,“我确实没有很好的家庭出身。”   等待片刻,既然主教已经与他搭话,但还没有叫他起来,阿加佩就自己直起了腰。在他的视线里,胡安主教本人苍老、阴冷,花白的头发就像一团钢丝,顽强地顶在高高的前额上。他的颧骨线条十分锐利,下巴也显得太尖太长,铁钩般的消瘦手指上,戴着枚古老的纹章戒指,正轻点着桌上的羊皮纸。   他已年老体衰,儿子还在不久前死于海难,然而从他的脸上,旁人看不出一丝属于这件不幸之事的阴影。   “我还没有叫您起来。”胡安主教说。   “哦哦好的。”阿加佩说,随即又弯下了腰。   胡安主教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他就这么盯了阿加佩一阵子,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冷冷地说:“……起来吧,先生。”   阿加佩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戳着哪儿了,他起来以后,主教问:“您既然说自己不会让我失望,那说说看,您能做到什么?”   阿加佩回答道:“我会种植丁香,十棵里存活过三棵,只可惜后来在火灾里烧死了。对于桂皮、肉豆蔻和胡椒的种植方法,我也知道得十分详细,但因为找不到种子,从来没有上手种过。”   他干脆地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只望着主教面前的书桌。胡安·丰塞卡皱起眉头,张着嘴巴,沉默了好些时候。   “就这样?”   “就这样。”   “嗯,那么我必须承认,”主教若有所思地说,“我等待着一些流俗的宫廷暗语,一些天花乱坠的自我吹捧,华丽的排比奉承,以及浮夸的表演词藻。但你的……简练,是的,简练,打动了我,年轻的先生。”   “让我们不要再说废话。”胡安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实话讲,我期待着传说中的千眼乌鸦,但来到我面前的却是他的旧主……我不会说自己是失望还是喜悦,但唯一能够认定的,是我不会,也不可能现在把筹码押在您身上,那不符合我的做事规矩。”   失望之情难以自抑地从心中升起,阿加佩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忐忑。   “因此,我会做出考核。”主教接着说,“我派出寻找的队伍不止一支,像您一样,前来自荐的‘园艺大师’也不止一个。如果您真像说的那么有本事,就展示给我看。”   “怎么展示?”阿加佩屏住呼吸问道,微小的希望再度反扑上来,让他稍稍睁大了一双蔚蓝的眼睛。   “少拿您那双婴儿眼睛看我,”严厉的主教皱起眉头,不轻不重地呵斥道,“随便找到我的哪个侍从,他都会告诉您规矩的。下去吧!别继续杵在这儿,扰乱我的思绪了。”   阿加佩一头雾水,走出房门,他依照主教的说法,找到了一位侍从。对方倒是没有多话,只是简单地给了他一小包丁香种子,又问他需不需要园艺工具,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侍从领着阿加佩左拐右拐,穿过幽静狭小的小路,曲折蜿蜒的回廊,来到了塞维利亚宫的花园一角。   此刻已是初秋,王宫的花园,就像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充满了甜蜜浓郁的花香。波斯菊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翻滚着奶白色和姜黄色的波浪;酢浆草团团地簇拥在一起,清新可爱;蓝紫的绣球花一团团地膨胀开,如此茂盛,几乎压弯了枝头。更何况,马上就要到桂花盛开的时候了,星星点点的金黄色花苞已经冒出芽来,在墨绿的叶片间闪烁,它们和橙树、橄榄树一起,就伫立在高大的阴影当中。   “就在这里了,先生,”侍从打断了阿加佩的欣赏思绪,“这里是您的地方。”   “请问一下?”阿加佩急忙追问,“我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要在这里种出包里的东西,需要什么,可以随意向花园的仆人提出要求。请放心,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在种出结果之前,主教阁下将封锁这片区域,任何随随便便闯入的人,都会以盗窃罪和窃取国家机密罪,送往塞维利亚王家监狱进行审判。”   “可是,现在是秋天?”   “塞维利亚王宫有暖棚。”   “但是秋天……怎么能种这个包里的植物呢?”   “我想,这是您需要解决的问题,先生。”   交代完这些,侍从就不再多话,他鞠了一躬,便往暗处退去了。   这下,阿加佩可呆在原地了。   他打心里明白,主教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或者说,严格到不近人情的主教,为所有人都出了一个大难题。丁香要生长在温暖湿润的环境下,春夏季节才是它发芽的最好时候,初秋过大的昼夜温差,只让种子过早地死在土里。面对这个考核,恐怕有一半的人得知难而退。   但我不会,我也不能退。   他打定主意,就在塞维利亚的花园里扎下了根儿。他没有一上来就挖呀,浇呀,埋呀的,而是先向主教提出请求,他请求一个容身之处,也就是说,他请求塞维利亚宫的一间小小屋檐,能够接纳他的家人。   主教的态度模棱两可,但是他同意了,于是,阿加佩不仅得到了王宫里的一个房间,赫蒂太太也继续担任了管家的职责,能够照顾莉莉的饮食起居。   凭良心讲,那是个很不错的套间,虽然小了点,但是什么都不缺,房子里也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阿加佩就从外面筛选了些适宜的土壤,铲了带回来。接着,他又从行囊里取出有小格子的坚固木盒,填好泥土,把浸湿的种子分门别类地种下去,为了区分每一颗种子的进度,他还弄了专门的标签。   值得说一句的是,这个在当下的年代称得上巧妙的细致法子,可不是黑鸦教给他的,而是阿加佩通过自己对种植的热爱,剑走偏锋的设想,加上实际行动结合得出的。他在培育野蔷薇时用了这一招,伺候难缠的郁金香,娇气的茶花时,仍然用的是这一招。   如此一来,丁香们就在温暖的室内被呵护了起来。阿加佩也没有闲着,除了时时查看种子的情况,他自己又做了细细的铁丝网,罩在大木盒上方。这样,既保证了空气畅通,又能确保王宫里猖狂的老鼠不会在夜晚造访,去土里乱翻。   每天清晨,他就让初秋的燥热阳光照透泥土,照在他的希望上,而到了温度下降特别快的午后及傍晚,他再把木盒端进暖融融的房间,那儿有壁炉的火焰,有热汤的腾腾蒸汽,还有莉莉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   两周之后,他的丁香就陆陆续续探出了头。二十三颗种子,发出来十七棵幼嫩至极,还在空气里瑟缩的新芽。   这是个意料之中,不好也不坏的成绩,却叫阿加佩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在天翻地覆的生活里,好像叫他抓住了那个永恒不变的常态。   他再照顾了新芽几天,确定它们的状态比较稳定了,就去找了侍从。   “请问,我可以使用暖棚了吗?”阿加佩问道,“这时候,我的树苗是不好种在外面的。”   侍从探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属于他的花田。   “可是,先生,我没有看到您种的东西啊!”他说,“您的地里连点儿绿色都没有哩!”   “这个嘛,”阿加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有利用到您的花田,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园艺用不着那些……”   说着,他带领侍从去看了他的成就。结果,在看到长在木盒子里的,鲜活嫩绿的小树苗时,这个可怜人脸色刷白,险些昏过去。   “您、您不用土地就可以种出东西!”侍从结结巴巴地嚷道,“天主啊,保佑我的眼睛吧!您不用土地就可以种出东西!” 第29章   阿加佩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您听我说,我的方法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   他费尽唇舌,侍从仍然当他是用了什么巫术魔法,或者说,他就是当世最有本事的园艺大师。一时之间,侍从不知道是该把阿加佩当场扭送到十字架上,还是崇敬地亲吻他的手背,谄媚地换取一个好印象。   最后,还是主教的威严盖过了他的纠结,侍从用一个大布罩笼盖着木盒,战战兢兢地带着阿加佩去觐见他的主人。   “您完成了吗?您种出来了吗?”主教正在伏案书写,一刻不曾抬头,“我欣赏您的率直,但是千万别做了一个痴人,一个傻瓜,须知上一个试图糊弄我的人,尸体还在王家监狱里等待腐烂。”   “我……实际上,我种出来了,阁下。”阿加佩说,“不能说我完成了您全部的嘱托,但也完成了大半。”   “哦?”主教左右端详,对比着两份文书,“这个说法很新鲜,年轻人。完成了大半是指什么?让我猜猜,您种出了东西,但是半死不活的?”   侍从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掀开了布罩,他看上去就要晕倒了。   主教在丝绸上擦了擦羽毛笔的尖端,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凝固了。   胡安·丰塞卡盯着木盒,木盒里的小格子,以及在小格子里招摇的幼苗,阿加佩几乎能听见他思考时发出的声音。   漫长的沉默过后,胡安·丰塞卡说:“十七棵。”   “是的,这儿是十七棵树苗。”   “住嘴!我有眼睛,而且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所以,我给了您二十三颗种子,您种出了十七棵幼苗。这就是您说的……”   “大部分完成任务。”阿加佩提醒。   “……大部分完成任务。”主教点点头,“好,很好。那么,您要怎么证明这些是活着的,我要的树苗,而不是您随便找来的凑数杂草?”   阿加佩想了想,他拿出所有填写过的标签,还有记录着树苗发芽日期,生长高度,画着每一颗种子在发芽前是什么状态,以此作为对照的笔记本,将它们呈现给胡安·丰塞卡看。   按照当下的现况,植物学尚是一团迷雾,无论民间和宫廷,一致缺少着准确的图鉴,以及求真的精神。大多数人都在山野间糊里糊涂地采摘草药,依靠道听途说,对巫术的惧怕与迷信,还有牛羊的肠胃来辨别它们可否种植、食用,阿加佩却凭借他对爱好的真诚和热忱,达成了一项如此细致务实的工作,这使得主教不由惊诧了。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明它们的真实性,那……”带着几分遗憾之情,阿加佩取出其中一个小木盒,轻轻扒开树苗根部的湿润泥土,将新鲜的根须完全提起来,展示给主教看,“这也能作为一个凭证,我想。”   主教大吃一惊,看到如此浪费的暴行,他那颗差不多是钱币充当血液,实用主义充当血管的心脏,都立刻咝咝地抽痛了。   “快住手,您这个坏家伙!”老人大喊一声,“您这是在做什么?!您知道这样一株活着的幼苗是多大的资产吗?就算立即摆出一千枚埃斯库多金币,也未必能形容尽它的宝贵,别再暴殄天物了,我的天主啊!”   阿加佩愣了一下,急忙把树苗重新插回去,再轻轻地给它盖好泥土:“没关系,只是根系稍微暴露在空气里,不会就这样死掉的。”   主教的年迈心脏扑通狂跳,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此时此刻,他终于正眼看待了面前的年轻人,并认真而慎重地估量起对方的价值来了。   “你要什么?”他屏退所有的侍从,严肃地问,“或者说,你自告奋勇,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阿加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主教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冷声说道:“我劝您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年轻人。光凭您展露的能力,摩鹿加就会视您为死敌。倘若您所言不虚,那么眼下能庇护你的,就只有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布尔戈斯的主教,西班牙贸易局的所有者。”   阿加佩抬起头来,他看着眼前的老人,心中一刹那转过许多想法。   他曾是奴隶,也是阅人无数的专家。在他眼中,胡安主教的确代表了一类人,这类人傲慢、果决、直来直往,他们是强者,同时是规则的制定者,生命中早已不需要弯弯绕绕的矫饰和遮掩。因而他们看重坚强的品德,欣赏直接干脆的办事风格,没有钢铁的脊梁,是不能在他们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   他轻声说:“我要报复摩鹿加,我只想打破他们对香料的垄断地位。”   胡安心中惊疑不定,只是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这样的想法深深地暗合了他的心意,又令他本能般地多疑起来。望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点评道:“这可是个了不得的野望啊,年轻人。请允许我再问一句,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导致您产生了这样疯狂的念头?”   没有迟疑,阿加佩低声说:“正是摩鹿加的掌权者,使我的女儿不再拥有完整的双亲。”   胡安主教没有说话,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面前的人,铁簏般的冷硬目光,从阿加佩的脸上、身上涓滴不露地筛过去。他在心中对照着搜集来的情报,评估着这句话语的真实性,片刻后,他才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重新抄起鹅毛笔,从旁边抽了一张空白的证书,流利地写了一段文字,接着从脖子上拉出一枚吊坠印章,盖在了纸上。   “我已经厌烦宫廷的繁文缛节,所以您明天就上任,我要尽快看见您的本事。”主教说,“拿着这份委任书,我会赶走那些无能的蠢货,塞维利亚宫的花园西南角随您处置,想要什么,就跟那边的副手说。提前警告,我会苛刻地审核您的每一份需求提议。”   “这份权力不会太大吗?”考核通过得如此之快,令阿加佩情不自禁地发问。   胡安瞥了他一眼。   “享受了多大的权力,就需要承担多大的代价。”他说,“您不会想知道惹怒我的下场,年轻人。”   “那我尽力而为,”阿加佩笑了起来,“尽力不让自己失望。”   又看见主教奇异的眼神,他急忙补充:“嗯,也不让您失望。”   “免了。”胡安低头,重新开始先前的书写,“如果您真有那么大的复仇动力,我宁愿相信您对自己的承诺。现在就滚……不,带着您的丁香好好走出去!别再让我心烦了。”   托着大木盒,再带着那张轻飘如鹅毛,又重得像大山的委任书,阿加佩走出书房,总算松了一大口气。   先前只用眼神扫射他的侍从,此刻都围上来,尽管他们对阿加佩并不熟悉,可还是用奉承的语气,庆祝他从主教的严苛考核下幸存,并得到了对方的青睐。   “还好吧,”阿加佩笑了笑,“主教阁下也不是很吓人……我想?”   侍从们瞠目结舌,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在他走后不久,一个人喃喃地说:“我看这位好先生不是疯了,就是个傻瓜吧!”   无论如何,阿加佩打破了一个记录,创下了一个奇迹,他成了有史以来以最短时间内获取胡安主教支持的人。宫廷中的流言瞬息万变,但不约而同的,人们都开始谈论这个异国而来的青年。风暴的中心总是最平静的,阿加佩本人倒是无知无觉,他忙着测量庞大的花园,挑选一个合适的角落,挖出一条条花畦,再选育香料的种子。   已经走在了实现复仇的道路上,他反倒不再急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是正确的,足以让他的心灵宁静,笑容平和。   他在暖棚忙活的时候,莉莉就在花园里嬉闹。她没有什么水土不服的表现,在她眼里,哪怕置身在西班牙古老宏伟的宫廷,也无非是从一个玩耍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玩耍的地方。她不停地跑啊,跳啊,笑啊,就像这个小小的灵魂里没有苦恼,没有忧愁,只顾着把快乐的仙粉从笑声里撒出来,传染给周围的人似的。   主教的侍从很快就对她又爱又怕。私下里,他们管她叫“快活的小女巫”,莉莉那不寻常的黑发黑眼,也确实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讨论,但过不了几天,那些侍从和女仆便纷纷开始用惊人的宽容心去宠溺她,不停包庇她的恶作剧。   这不禁引发了阿加佩的担忧之情。   他知道,在内心深处,莉莉确实继承了另一位父亲的特质——那种天然的魅力,讨人喜欢的本能,以及生来就诱导他人信任、服从、追随的魔性。她聪明,强壮,有主张,一旦定了主意,除了她的父亲以外,谁也不能说服她打消念头,或许从前的黑鸦也可以,但他既然早已离开,能管住莉莉的人,就只剩下阿加佩一个。   阿加佩除草、浇水、施肥,拍拍莉莉滚脏的裙子,再选种、采集、栽培,命令莉莉不许捉弄一些害羞寡言的侍从,日子过得充实而安逸。对外,胡安主教只说他聘请了一位园艺专家,来打理花园的一角;对内,主教安排巡逻的侍卫,驱赶了一切窥探的可疑人员,将内幕蛮得滴水不漏,确保种植香料的秘密不外泄出去。   而赫蒂太太凭借出色的厨艺,和一手如何在潮热天气保存水果的妙法,成功在主教的私厨里牢牢占据了一席之地。她不仅与主教的厨娘成了莫逆之交,和另外三位甜点师傅也结成了同舟共济的友谊,谁要想拆塞她们,一定会引来好几张嘴异口同声的反对。   “奇怪。”一天夜晚,领地意识很强的主教放下鹅毛笔,困惑地揉了揉额角,“总感觉被什么给缠上了。”   他眺望窗外的花园,深思了片刻。   “到底是什么呢……” 第30章   就在阿加佩把他无害而温和的根须种植在主教的花园,同时把双脚扎根在主教领地上的同时,杰拉德的愿望,也得到了初步的实现。   毒血依旧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倘若有人敢来碰一碰他的皮肤,就会发现他异于常人的体温——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   众人畏惧巴尔达斯的威名,但对杰拉德来说,说服一个武夫,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自称是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在珍夫人掀起叛乱的旗帜,处死了前任家主之后,家族中不支持她的旁支也惨遭屠戮,他则有幸逃出生天,与夏佐结识。   “就因为这个原因?”巴尔达斯盯住他,“就因为这个原因,摩鹿加就要了我儿子的命?”   杰拉德笑了起来。   “让我们不要拐弯抹角,就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吧。”他说,“夏佐的礼物清单里包含了大量最纯净的闭鞘姜和甘松香,黑白胡椒,生姜与芸香,以及其它只能被称作珍稀的香料,恕我直言,他没有人脉和财力来支撑这份厚礼,甚至对于杜卡斯家族来说,这份礼物都是太沉重的负担。而这趟行程的最终目的地是摩鹿加,他身为葡萄牙朝臣的儿子,又怎么敢越过他的国王,擅自和香料群岛接触?如果被国王发现,这必定会被认定为一项重罪,和叛国并列。”   巴尔达斯的神情愈发阴沉,杰拉德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接到了一项任务,直白点说,来自曼努埃尔一世本人的任务。这个任务要求他代表葡萄牙的王室,带着昂贵的礼物去和摩鹿加拉近关系。但是很遗憾,也很不幸,他在途中听到了一些流言,因此遇到了我。”   “那么你认为,”巴尔达斯道,“是什么样的流言?”   杰拉德耸耸肩:“关于我是千眼乌鸦的流言,我会种植香料的流言,我对香料绝对精通的流言……不外乎是这些。总之,他找到了我,也收获了一份友谊。但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也恰到好处地给自己的语气染上了一两层遗憾和痛苦。   “很抱歉,我会说我害了他。”杰拉德懊悔地说,“作为友谊的见证,我送给了他一份配方,那时我没想过他的目的地会是摩鹿加。这份配方是……私人的。”   “私人的。”巴尔达斯凝视他。   “私人的,”杰拉德重复,“那是属于摩鹿加的秘方,我曾经还是斯科特人的时候,这份配方是我的特权,可现在不是了。夏佐一定是在斯科特人面前暴露了什么,我隐姓埋名的身份,还有那个秘方。我……我很抱歉。”   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杰拉德天生就懂得如何欺骗世人。他知道,巴尔达斯不得不相信他,因为在儿子的死讯上,他再无旁人可信。   巴尔达斯的双肩略微下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么,说到摩鹿加,你又凭什么保证自己能夺得家主的地位?”老人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他,“我一贯信奉多说不如多做,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必须要先说服我。”   杰拉德沉默片刻。   “您知道的,远洋航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定船只的方位,“他嗓音嘶哑,以闲谈的语气开口,“阿拉伯人管这种方法叫卡玛尔,东方人在久远的过去使用观星术,罗马的船民,则在最开始用测量天体角度的方法来定位船只。”   “人们在航海中利用任何简陋的工具,一只手臂,一根姆指,或者一条木棍,来使观察到的角度不变,以此保持航向。几百年过去,地中海的航海者发明了雅各杆来测量天体。在这之后,十字测角器出现了,人们能够得出太阳的方位。观测的方法越发娴熟,观测的器物越发精巧,直至星盘的小孔一端看见星光,一端看见日光。最后,东方人的磁罗盘来到海民手中,从此无需老练的水手,每一个航海的人都能辨别安全的方位。   “比很久还要久远的从前,我们在鸟、鱼、水流、冰川、云层身上猜测天时,用性命去积累航行的经验。”杰拉德淡淡地说,“现在,我们创造工具,学会躲避风暴和暗礁,直到海洋也不再神秘。”   他直视巴尔达斯的眼睛:“时代的车轮正在不可阻挡地前进啊,将军,你听见那轰隆碾过的声音了吗?无论是摩鹿加,还是其他古老的帝国,强盛的终将衰弱,微小的终将庞大,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在这股力量下永垂不朽。”   “珍夫人的叛乱没能杀掉我,大海和酷刑没能除去我,杀手的袭击也没能奈我何。杰拉德·斯科特死了,珍·斯科特也命不久矣。如果说摩鹿加的易主已经近在眼前,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来执掌它的结局呢?”   巴尔达斯注视他,缓缓地说:“你真是一个非常傲慢,也非常无礼的自大狂,黑鸦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停顿片刻,又说:“但是,我愿意给你的自大一个机会。”   “我可以提供二十五艘帆船组成的舰队,配备船员,以及可供航行一年的食物,火炮以及其他必要的人员。告诉我,你愿意付出多少,来获得这份资助?”   杰拉德嘶哑地笑了,他偏过头,望着年老的将军,忽然说:“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为您的儿子感到悲伤,杜卡斯的巴尔达斯。”   “悲伤?”巴尔达斯皱眉,“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如果我不重视这次复仇,我就不会抛下本国的事务来这里见你;我不重视这次复仇,就不会开出如此大的筹码来回应你荒谬的野心。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付出多少?”   “头三年的香料贸易,您和您的家族将会负责整个葡萄牙的经营市场,您将拥有优先挑选的权力,任何航行至葡萄牙的船只,只要您不点头,上面不会有一颗来自摩鹿加的丁香、豆蔻和肉桂皮。”杰拉德说,“三年过后,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摩鹿加将永远不会忘记来自杜卡斯的伟大友谊。这就是我的回答。”   巴尔达斯说:“三年太过短暂,我要六年。”   杰拉德大笑起来:“那六年就不会太过贪婪吗,将军?别误会,我不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评价您贪婪,而是站在曼努埃尔一世,您君主的立场上做出评价的。三年还好说一些,要真是六年,金钱能让最虔诚的圣徒堕落,看到杜卡斯家族的收益,我实在不知道您的国王会做出什么事来。”   巴尔达斯不为所动:“五年。”   “四年吧,将军,”杰拉德叹了口气,“我们都各退一步,如何?”   巴尔达斯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那么,你最好可以完成你的复仇,连同我儿子的份一起。”   将军离开了,门关上,杰拉德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隐没。力气正飞快地从他身上泄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再想着如何费尽心思斡旋,与掌权者讨价还价。   他只觉得疲倦,还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记忆折磨他,愤怒也矢志不渝地在他的血管里涌动。只要他一闭上眼,他仍能看到一切,黑暗的,残酷又血腥的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往前数几年,他是杰拉德·斯科特,是香料之主,报丧的黑乌鸦,他的手上沾满亲故与仇敌的鲜血,眼里盘旋着风暴,与他对视的男男女女全都胆战心惊,要在心中祈祷不受他的损害。   但这不再是他了……永远不再是了。被监|禁,被施以酷刑,被毁容,被折辱,彻底丧失尊严的经历,已经完全覆盖了那个强大的杰拉德·斯科特的形象,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丑陋的跛子,一只终生都要活在创伤和阴影中的惊弓之鸟。   从某种角度上说,珍·斯科特已经赢了,她完全摧毁了她的长兄,以致世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他重建至完好。   杰拉德咬紧牙关,又一次,他立在空荡荡的房间,痛苦得无泪可流。他长久地,恨恨地呆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全身冷如冰块,他仍然在恍惚中难以自拔,挪不动一步。   我该怎么办?   我要如何从这种痛苦和屈辱里脱身?   我恨珍·斯科特,我恨所有流着斯科特的血的人,但是上天啊,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那个粗心大意,过于傲慢以至于轻敌的自己,恨那个被铁链拖拽,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那个被鲜血呛咳,在剧痛和恐惧中尖叫的自己……   一千次一万次,他多想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叛乱初见端倪的那一刻——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来做交换!   ……可惜,时间并不是如此轻贱的东西,它从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它顽强、冷酷,胜过世间万事万物的总和。   长夜漫漫,杰拉德倒在地上,直到再也撑不住,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浑身冷汗,吃力挣扎着醒来,因为噩梦再寻常不过地造访了他的脑海,让他发抖,让他流泪。   天亮了,他眼眶深陷,麻木地注视着窗外的太阳。古代先贤用戏谑的口吻说“人生的归途是痛苦”,他先前觉得可笑,不能理解,现在他真的明白了,只是为此支付了太大的代价。   数周后,巴尔达斯承诺的舰队抵达了他所在城市的港口,只是还有两艘排水量在80吨上下的舰船未曾竣工,尚且需要在甲板上刷几遍清漆,再用焦油覆盖除了风帆、桅杆和索具的船体表面,完善防水功能。   由小偷、盗窃犯和异教徒组成的船工日夜劳作,但这毕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杰拉德站在岸边,看到监工手里威胁挥动的鞭子时,他的眼皮不由重重一跳。   “让他们少拿鞭子。”他神色阴鸷,对着身边的大副耳语。   话是传下去了,威力却不是很大。杰拉德毕竟是一个外人,在水手眼里,巴尔达斯无端交付给他信任,却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值得船员信任的领导者,他的威名,那千眼乌鸦的称号,也只是故弄玄虚,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天傍晚,杰拉德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了一阵呼喝声,清脆的割裂声,以及怒骂与哀嚎的声音。他走出去,看到为首的监工正在鞭打一名船工。   霎时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幻痛。   他曾经受过的鞭子没有这么温和,但他又吃过多少下?一千下,两千下?他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应激的怒火如此清晰,使他像刺伤的毒蛇一样,瞬间弓起了背。   监工的鞭子被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发现了千眼乌鸦那张可怖且森然的脸,浑如炼狱里浮出的魔鬼。   “我说了,少用鞭子。”杰拉德低声道,“再有下一次,你们就试试看结果。”   面对那张脸,还有他本人的气势,监工在当下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到了事后,葡萄牙籍的水手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黑鸦的恐怖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消解了,他们一致认定,这个瘸子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私刑的滥用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只是更隐秘,没有当着杰拉德的面进行。船上的消息瞒得很好,所以,当一名被打得受不了的船工来找他诉苦时,除了狂怒,还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带路。”杰拉德说。   他在岸边的酒馆里找到了犯事最多的那个监工,杰拉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率先伸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鞭子。   监工跳起来,他只当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偷把手伸到了他这里,然而,等他抬头看到千眼乌鸦的身影时,因醉酒而通红的褐色脸膛,刷一下就变白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杰拉德一声不吭,第一鞭正正击中了监工的脸,让男人大声痛嚎,试图抬起双臂来保护他的身体。杰拉德的嘴唇已经被欢乐的笑容所扭曲,畸形的快乐也随之喷涌而出,像过电般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第二鞭甩中了监工的胸前,顶端的倒刺像匕首一样丝滑地切开了他的胸膛和小腹,鲜血犹如喷泉,冒得又猛又快。   是的,面对专业行刑的器具,人体是多么脆弱啊!杰拉德用力压下喉咙里的笑声,以致他发出的声音就像野兽进食时的满意咆哮。   他炮制了更多痛苦的叫喊,更多恐惧,更多血腥,鞭梢抽打空气的声音,就像一千个鬼魂在风中尖啸。这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使先前那个蛮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让他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在掀倒的桌椅,摔碎的杯子盘子,还有脏兮兮的泥巴地上竭力翻滚。   杰拉德心中充满了残酷的释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面对的不再是监工了,而是摩鹿加的狱卒和处刑者。幻觉与现实完美地合而为一,他一边用鞭子把脚下这个可怜虫变成一摊肉泥,一边狂热地睁大了眼睛——他们也会这样吗?也会在痛苦和酷刑降临的时候哭得涕泪横流吗?他们也会恳求,也会脱去趾高气昂的下贱嘴脸,跪在血和土里哀求吗?   酒馆一片死寂,除了他的喘息,就是监工虚弱无比,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杰拉德丢下手中的鞭子,他结束了这场审判,并且留下了一堆不成人形的肉。   “我说了……少用鞭子。”   他的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与零碎的肉沫,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于同魔鬼对视。水手和酒保一言不发,更有的缩在同伴身后默默哭泣。   抽搐的笑容仍在杰拉德唇边若隐若现,然后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大步离开了酒馆。 第31章   说来实在可笑,在酒馆对监工略施小惩之后,杰拉德在船员眼里,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撒旦行走在人间的残酷化身。但是在船工眼里,他却是货真价实的救世主,除了性格阴郁了些,气势吓人了些,心肠是再好不过了。   杰拉德对外界的任何看法都视若无睹,他心中清楚,他谁也不为,只为了自己的臆想和心魔,为了能让自己好受哪怕那么一丁点儿。   半个月后,舰队的所有船只竣工,他为摩鹿加安排的计划,也修缮得几乎完美。唯独一点缺憾,就是他越发严重的健康问题。   ——焦虑,以及强烈的幻觉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拒绝安睡,失去食欲,也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谵妄,还是过去发生在“黑鸦”身上的真实记忆。   阿加佩,阿加佩,阿加佩……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唯有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褐发蓝眼的奴隶,他曾经玩弄又抛弃的游戏对象,他后裔的另一个父亲,收留了他的心善傻子,倔强又愚蠢的怪人,阿加佩。   在杰拉德摊开地图的时候,他就出现在窗边,阳光将他的侧脸晒得几乎半透明。杰拉德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还在忙什么?你快来看看莉莉,她要跑到泥巴堆里去了!”   他这么说着,杰拉德就真的听到了属于小女孩的清脆笑声,好像窗外不再是肃杀的军事港口,而变成了春光烂漫的花园似的,莉莉大声叫道:“黑鸦叔叔!黑鸦叔叔!”   “听到了?让你出去陪她胡闹呢。别听这个小混蛋的摆布,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无法无天啦!”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杰拉德在心中说。   他面色漠然地转开脸,用羽毛笔在地图上划出几个圈。   “这里,这儿,还有这里……这里,”他语气平静,对旁边的几名幕僚说道,“全都是我们能够到的,摩鹿加最重要的商贸路线。要想削弱它的力量,这几条线路非得破坏不可。 ”   幕僚们点头称是,恭敬地记下这些要点。他再抬头看时,阿加佩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在杰拉德点亮灯火的时候,阿加佩就出现在前方的地毯上,像孩子一样坐着。他手里拿着本摊开的笔记,身边是许多零散的植物模具。实际上,他的年龄也确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每年的八月和九月,是豆蔻的最佳种植时间,将种子放到湿润的沙土中搅拌均匀……”阿加佩神采飞扬地赞叹,“这都是怎么发现的?我是说,这些详尽的播种方法,能想出它的人绝对是天才!”   说着,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杰拉德的方向,像是补救似的:“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能把这些秘方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你也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我就是这么相信的。”   杰拉德不吭气,只是定定地盯着他,指望用自己阴鸷骇人的目光吓退眼前的幻象,阿加佩却像听到了什么夸大的赞美一样,微微红了脸颊,急忙辩解道:“我?我么,我肯定不是了。和你看见的一个样儿,我只不过用园艺的爱好,烹饪的爱好,来稍微弥补一下生活的空缺……唉,你知道的,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啊。”   他仍然没有开口,但阿加佩却倾听着什么,点点头,嘴角露出点苦笑:“是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莉莉是我的心肝。可是,我也不能把治愈痛苦的希望,一股脑地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是我的女儿,是独立的活人,不是什么……什么心灵的止痛药之类的。我不能老是巴着她,利用她来忘记过去的悲惨经历,那成什么样子了?我宁愿她快快乐乐,没有负担地长大……”   注视着他,杰拉德忘记了当下的事,等到灯光越来越暗,直至“噗”地熄灭,他才如梦初醒,再用发抖的手去点燃烛火。   但当他快速抬头时,阿加佩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杰拉德深陷噩梦的时候,阿加佩偶尔也会出现那么几次。惊惧的幻觉中,杰拉德完全能感觉到他那双柔软的手,手指上带着薄茧,手心微凉。   “怎么啦?”阿加佩焦急地问,“我在楼上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又做噩梦了吗?来,我扶你起来……”   杰拉德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心脏也疯狂跳动,失序地撞击着胸膛,带动得全身都在不规律的震颤。这感觉令人头晕目眩,想吐都吐不出来。   这是梦魇后的常规待遇,他本来早该习惯的,然而,在听到这个声音,在幻觉里接触了那双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眩晕和惊厥皆如潮水般退去——夜晚万籁俱寂,整个世界真实而清晰,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呈现在杰拉德面前。   “喝点水,”阿加佩轻声说,“没事的,没事了……”   他开始一下下地抚过杰拉德的后背,语气舒缓而温柔:“别喝得太急,怎么样,好点了吗?啊,对了,你等等我。”   他起身离开了,也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杰拉德应该出声的,他应该让对方别走,应该去要求,去恳求,去祈求,但他木木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犹如石像。   片刻后,阿加佩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一阵虚幻的芬芳香气。他端着一杯热羊奶,里头加了蜂蜜,撒着厚厚的肉桂粉,还有一块上下漂浮的,云朵一样的棉花糖。   “做噩梦就该喝它,”他微笑着说,“这个家的惯例,我可没忘。”   杰拉德呆呆地望着他。   “好,”阿加佩坐在床边,接着打开一本书,“那我接着上次的继续念了?”   上次的什么?杰拉德不知道,也不想开口出声。他躺下了,像梦游一样躺下了。   “……沐浴着草木的丝丝茎络,顿时百花盛开,生机勃勃。西风轻吹留下清香缕缕,田野复苏吐出芳草绿绿;碧蓝的天空腾起一轮红日,青春的太阳洒下万道金辉……”   他用轻轻的,悦耳的声音,读起《坎特伯雷故事集》。杰拉德始终不发一语,但他最终奇迹般地睡着了,没有噩梦,没有夜惊,只有无尽的宁静将他包围。   在有限的时间内,午夜母亲终于短暂地原谅了他,愿意容他入怀。   等到白日燃起明亮的光辉,他没有醒;黑夜重新到来,他没有醒;第三天的傍晚,黄昏烧着血一般的颜色,杰拉德终于从这沉沉的一觉里睡醒,同时感到腹中饥渴,犹如里面藏着一个快要饿死的冤魂。   他放纵地吃了,放纵地喝了,他恢复精气神,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再度踏上对摩鹿加的征程。   可是,人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运,恰巧在大难当头时获得奇异的神启。很快,噩梦和自厌、焦虑的情绪,又再度造访他的神经,打破他平静的生活,阿加佩的救赎幻影,终究无法每次都出现在他身边。   ——这就像永无止境的地狱,上一秒的安宁,只是为了衬托下一刻的狂躁和悲惨。   我要疯了吗?意识模糊的间隙,杰拉德恍惚地如此想道,莫非我已经疯了吗?   此时此刻,只有一腔复仇的业火充作他的脊梁骨,牢牢地支撑着他的事业与雄心。即便是最忠诚的下属,也不敢与他的视线对上,他们都说,那儿死气沉沉,藏着自毁的魔鬼,不是凡人该窥探的地方。   私下里,所有人交头接耳,谈论着他的异常与可怕,那些从葡萄牙来的人员完全深信了千眼乌鸦任何传说,事到如今,他们畏惧杰拉德,更甚于他们发誓要效忠的主人,巴尔达斯将军。   于是,等到巴尔达斯来验收计划进度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杰拉德,也是一个眼眶深陷,瞳仁漆黑,身影瘦长的活鬼。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由为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心悸了一下。巴尔达斯罕见地斟酌着用语,缓缓道:“黑鸦先生,别让复仇的火焰如此急切地毁了你,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吃过什么东西了吗?这儿的白葡萄酒虽然比不上在曼努埃尔陛下的宴席上喝到的珍品,但也颇负盛名,我真诚地向你推荐它。”   杰拉德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越过巴尔达斯,在他身后,阿加佩弓着半透明的背影,从炉膛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馅饼,苹果沸腾的甜香,顿时霸占了整个房间。   “说真的,这次应该是最成功的一次!”他高兴地笑着,“瞧,赫蒂太太,这是不是烤出你说的糖色了?”   “啊呀,真的哩,好先生!”女管家惊讶地高声道,“您做这事可真有天分!”   莉莉踮着脚尖,在烘焙的,苹果酱的香气中四处乱跑,轻巧得像风中的小精灵。她想偷偷把手指蘸进甜蜜浓稠的糖浆里,却被烫到了,只好生气地含着指尖。   阿加佩好气又好笑,给她用凉水冲手,目光一转,他也看见了他。   “你怎么站在那儿,我亲爱的朋友?”他挥挥手,“快来,尝尝这苹果酱的馅饼,看它能不能为你打包票,说它是你吃过最出色的!”   杰拉德再也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谁了,是杰拉德·斯科特,还是千眼的黑乌鸦?无论如何,他怔怔地,情难自禁地向前迈步。   不知什么时候起,巴尔达斯早已离开,但他迈出的这一步,也惊扰了那天堂的幻象——阿加佩消失了,女管家抱着莉莉的身影消失了,苹果的甜香同样散得无影无踪,这里只有他,只有一个形销骨立的可怜虫。   杰拉德茫然地望着空房间,这一刻,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继而化作绝望的发泄。他咬紧牙关,也没能抑制住发怒的咆哮,他就像灾难的飓风,疯狂地砸碎了描金的杯盘,砸毁了屋内的桌椅陈设。   遥遥听见这不祥的动静,大副冲进门口,以为又来了刺客。然而在一地狼藉里,他只看到自己半跪在地上的主人——惶恐地佝偻着身躯,前额几乎触碰到了地毯。   “大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好吗?您需要什么吗?”   杰拉德深深地把脸埋进手心,浑身发抖,疲惫地呼吸。   “……馅饼。”他喃喃地说。   “什么,大人?”   杰拉德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他从手指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低声说:“我想要……苹果馅饼。” 第32章   在踏上异国的土地前,阿加佩并不是没有过惧怕和顾虑。他忧愁过很多事,担心莉莉会水土不服,被人欺负,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保护好赫蒂太太,担心他没法引起主教的兴趣,换来对方的庇护……他担心了这么多,到头来他忽然发现,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他们就在主教的势力范围内站稳了脚跟。   “暖棚的土壤肥沃,树苗的长势很好,从发芽到我今天早上测量的这段时间,已经长高了大约六寸。我还有余力,可以尝试着种一下胡椒,因为丁香的成熟期有些漫长,我担心事情会有变化。”阿加佩向胡安主教汇报,“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主教盯着他,阿加佩想了想,赶紧补充:“主教阁下。”   “是谁教你这么说事情的?”胡安捏着眉心问。   阿加佩不解:“没人教我,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有事说事,对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方便。”   胡安主教在心中冷哼。   要是从今往后来到我这儿的蠢货能和你一样就好了,可惜,就算审判日来临,世上也不会少半个阿谀奉承、满口花言巧语的投机取巧之辈。你表现得这么合我的心意,实在像是出于不可告人的野心,攀附权力的贪欲而特地来讨好我……   胡安·丰塞卡生性好胜,他既是功利心强烈的官僚,也是性情古怪的权臣。旁人跟他说话,往往要打起一百个心眼儿,好随时提防自己是不是用哪句无心之语,惹恼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教。   此刻,阿加佩就一头雾水地瞧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吹胡子瞪眼起来了。   “你可以离开了。”主教说,同时扔过来一张许可书,“我允许你的请求。好好种你的丁香、豆蔻,我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偷懒。”   阿加佩纵然不解,还是鞠了一躬,拿着许可书,从主教的书房里退出去了。   他一出门,侍从们便好奇地围上来,想要知道他这次在主教那里的境遇。   “嗯,”阿加佩困惑地说,“他只是给了我一张许可证明。”   侍从们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到阿加佩走后,其中几个就敲着另外几个的肩膀:“喂,愿赌服输,把钱交出来吧!”   输掉的那几个只得咕哝着,从口袋里抠出几枚银币,放进赢钱的同伴手中。   “我就知道!他总能从咱们坏脾气的主教手里拿到东西!”赢的人喜气洋洋地说,“这是个奇迹先生。”   “见鬼,这没有道理!”输掉的人大声抱怨,“从来没人能一直在主教那儿称心如意……总得拒绝他点什么吧!”   “保不准真有神迹庇护这个异乡人哩,主教喜欢他,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阿加佩还不知道,因为他的异常,暗地里,侍从们已经在他身上打起赌来了。   他们赌胡安·丰塞卡什么时候会收回他变幻莫测的宠幸,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阿加佩,然而,赌局每一次都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每一次。   出于阿加佩也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缘由,他进一次主教的会客室,手上总要带点什么东西出来,除了许可书,还有园艺经费、研究资金、有关植物学的珍贵异国书籍……   有一回,他两手空空地出了书房,那些老是输的侍从大喜过望,以为主教终于正常对待了这个年轻人,可面对他们的提问,阿加佩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是的,主教阁下什么也没交给我……但我也什么都没问他要啊。不过,他倒是请了几位资深的老花匠回来,允许我随时拜访交流呢。”   侍从们都傻眼了。   现在,他们偷偷管他叫“奇迹先生”,并且毫不犹豫地认定,阿加佩是整个宫廷——看在天父的份儿上,可能还是整个国家里主教最喜欢的人。   “也许我们该新开个赌局,”有的人甚至说,“看我们的坏脾气主教什么时候会收养这位年轻人。”   正因如此,虽然阿加佩还没有被引荐进入查理一世的宫廷圈子,可他在整个西班牙最负权势的一些人那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由于他经常出入主教的会客室,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中小贵族撞见了衣着朴素,有时手上还沾泥巴的阿加佩,往往要惊讶地讽刺两句,说些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每到这种时候,侍从就会知道,他们应该是从主教手上抠不下一分钱了。   拿着许可书,阿加佩回到他们在塞维利亚王宫的居所,莉莉咯咯笑着,一头撞进阿加佩的怀里。   她长高了,结实了,也瘦了些,黑了些,莉莉就像命名了她的花朵一样,尽情吸取着阳光的养分。   “爸爸!”她大声说,“你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我有没有奖励?”   阿加佩煞有其事地皱着眉毛:“真的吗?那可是本很厚的书,既然你全看完了,那我可要考考你咯?”   莉莉转着乌黑的眼珠:“可以奖励我吃苹果酱馅饼吗?”   “没问题,但你要是没回答上来,惩罚是什么呢?”   “那……可以惩罚我吃苹果酱馅饼吗?”   阿加佩大笑起来,他抱起莉莉,亲了亲她汗津津的额头,问:“今天有没有恶作剧别人,有没有欺负小动物,捉弄蜜蜂和蝴蝶?”   “没有了!”莉莉抗议道,“我早就不这么做了。”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低声嘟囔道:“自从黑鸦叔叔说过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做了。”   听见这个名字,阿加佩的笑容也黯淡了下去,他轻声叹气,没有让莉莉听见。   黑鸦恢复记忆了,他便注定和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而且出于某种本能般的感应,黑鸦身上有很多特质,都使他止不住的心底发寒,甚至可以说,他让阿加佩久违地想到了那个魔鬼,杰拉德·斯科特。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   他忍不住想,黑鸦还能记起我,记起莉莉吗?他还能回忆起小楼里的时光,记起花园里我们一起种下的丁香树吗?   好在大自然不给阿加佩想东想西的机会,很快的,树苗的育种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按照黑鸦教给他的办法,一丝不苟地制作丁香的基肥:堆积干草和干树枝,再点燃花泥,把土烧完之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掺上糠壳和发酵过的果皮,就算完成了。   这只能暗中隐秘地进行,在丁香树再次完好无损地成长起来之前,这些秘密的培育方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他干得那么专心,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对树苗的照顾上,这些小树凝结了他的所有指望,以及对复仇的期许,也确实争气,生长得十分旺盛。阿加佩检查最细小的虫洞,将结块的土壤重新打碎,挑出坚硬的碎石,再故技重施,拉起铁丝网,防止夜间的小动物,那些旅鼠、家鼠、睡鼠,受了本能的诱惑,在松软的花畦间钻洞。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丁香的树苗如此繁茂,尝试种植的胡椒也发了芽,连主教都屈尊前来查看了一番。他狐疑地盯着那些幼苗,好半天过去,才哼了一声。   “继续保持,”他说,“我会派人盯着你的。”   说是派人盯着,实际上,主教调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花匠,来辅助阿加佩打理他的香料园。他们话不多,提的问题更少,踏实肯干,一下就让他肩头的重担卸了大半。   这一天,他如常来给主教汇报进度,却看见几名顾问围绕在主教身边,正急促地说着什么。   “……葡萄牙终究抢先一步行动了,巴尔达斯的船队已经派遣到了塞得港。显而易见,他的目标也是摩鹿加……”   “他聘请了新船长,传言那是来自斯科特家族的叛变者,如此,他就对摩鹿加有了十足十的把握……”   阿加佩一愣,不由站在原地。   看见他,顾问们当即闭口不言,主教并没有勒令他立刻走开,而是疲惫地捏着鼻梁,闭目沉思了片刻。   “坐一会儿吧,年轻人,就坐在这儿。”主教指了指一旁的位置,接着就挥挥手,让顾问们退下了。   “你听见了?”胡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光是我们的国王,葡萄牙也对摩鹿加垂涎欲滴……香料天国,凡人的躯壳,还是无法控制对它的渴望啊。”   阿加佩依言坐在主教所指的位置上,看他倦怠的面容,耷拉下去的嘴角,以及不复白日锐利的眼神。这一刻,神父的话再度涌上心头,胡安·丰塞卡确实老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长久地支撑他伏案办公,而就在数月前,他的一个孩子还在海难中丧生。   “所以,这会让国王陛下产生危机感,从而更加迫切地追逐他的目标吗?”阿加佩猜测道,“我们的计划……会不会有危险?”   主教哼了一声:“你很敏锐,我的孩子。不过在这点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们之间的盟约依然有效,我有准备,并且绝不会允许斯科特人插手贸易局的事务,他们已经够嚣张了。”   阿加佩松了口气,不过,出于好奇,他的眼神还是在主教脸上悄悄张望了一下。   “在看什么?”胡安严厉地开口,“有问题就问,有话就直说。”   阿加佩猝不及防地被点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呃,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您的侄儿,他……他还那么年轻。”   胡安捏揉鼻梁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眼皮,看向阿加佩。   “他跟你差不多大。”主教缓缓地道,语气沙哑,“到十五岁那年,他才离开他的生母,赶来西班牙见我。我们从不亲近,比起父子,更像是陌生人。他怕我,因为我待人严苛,是布尔戈斯的主教;我同样看不起他,因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有滥赌的毛病,如果可以,他能把圣摩西的手杖也押在赌桌上。我对他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他也看出这一点,才主动请缨,提出要为我找到你的仆人,传闻中的千眼乌鸦。”   “他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死了,想必他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丢掉父子情深的包袱吧,我和他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美好。”   阿加佩沉默了一阵,主教忽然说:“我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   “是的,她叫莉莉,”阿加佩微笑起来,“她是我灵魂上最珍贵的宝石,我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主教的神情隐隐带上一丝怅然,又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只要你的胡椒和丁香长势喜人,你的女儿迟早可以继承你的财富,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主教不冷不热地道,“说起来,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差点忘了,你也是被一位曾经侍奉过红衣主教的人举荐过来的,不是吗?”   “您说我的老师么?”阿加佩笑了起来,“是的,那可真是个顶好顶好的老人,离开了这么久,我实在很想念他。”   主教面色一冷,那固执的嘴唇向下一撇,斜起眼睛瞪他:“您就是个小软蛋,什么人在您那都是好的,善良的!好了,快下去吧,和您的对话,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厌烦了。”   不知道自己又戳中了这位孤僻老人的哪根筋,阿加佩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好在他早就摸清了主教的脾气,知道他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人。   “那我回去啦,您也早点休息,”他习惯性地叮嘱道,“临睡前喝杯热奶,洒些肉桂粉,会对睡眠很有帮助的。”   胡安·丰塞卡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出于某种不甘心的生气情绪,他闷闷不乐地呼唤着侍从,即便是塞满了丁香粒的天鹅绒软枕,绣着金线的貂绒被褥,也不能令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要洒点肉桂粉,愚蠢的白痴!”主教大声呵斥可怜的侍从,“没听见他的话吗,你不懂什么是‘一点’吗?唉,我迟早会被你们的暴行给气死!” 第33章   杰拉德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的境地。   人一旦进到了某种妄想里,将脑海里的虚幻视作现实,那么这个人有可能是诗人或哲人,也有可能是贫瘠的疯子,他有可能狂野不堪地痛苦,也可能像猪一样幸福。无论如何,一个人被幻觉困扰,不能专心致志地投身到现实生活中,这确实算不上是健康的人生态度,何况杰拉德遇到的情形是如此复杂——他的幻觉并不完全出自想象,而是昔日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冲上来反噬他了。   阿加佩。   他将这个名字衔在双唇间,咬紧牙关,用力咀嚼、思索它的魔力,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它带来的安慰感,还有解脱感。待在阿加佩的房间里,与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体会,可是一旦离开他身边,杰拉德必须意识到,阿加佩代表的气味,是如此奇特,如此令人……觉得安全。   他从小在摩鹿加长大,闻遍了世上所有名贵的香料,复杂稀奇的香水,但从没有哪一种,能够与阿加佩相比较。他的味道是黄油,甜苹果与肉桂粉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清淡的洗衣粉香,以及袖口涩鼻的墨水气,是家的象征,代表了安全、温暖与放松的概念。   “气味可以传达很多种信息,”他的母亲轻声说,经由漫长的时光磨损,杰拉德早已记不起她早亡的面容,唯有话语,清晰得还像发生在昨日,“它们能代表一个人的阶级、身份、生活环境。要知道,人不光被外表定义,也被气味定义。”   是的,他一直如此坚信,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决定了他们生活的等级。但是……但是天主啊,在一场噩梦过后,在一次惊厥的血腥闪回过后,他只想蜷缩在甜苹果、黄油和墨水气的香味里呻|吟打滚,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知道这种念头又愚蠢,又可悲,然而他根本不在乎,他早就疯了,他疯了吗?是的,他真的疯了,杰拉德·斯科特疯了。   他正逐渐记起一切,实际上,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的容貌被毁之后,珍·斯科特,还有选择站在她那边的斯科特人,曾经来看过他一次。   “杰拉德·斯科特?”她站在他面前,用象牙的折扇掩住口鼻,黄金的鞋尖没有沾染一丝血腥污秽,“你说这是杰拉德·斯科特,我们曾经的大兄,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吗?”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尖,她身后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难掩震惊地观察着他,这个被铁链捆住,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半跪在地下的男人。   “是的,”他听见典狱长谄媚的声音,“向您致敬,伟大的女士,能见证您的美丽,鄙人三生有幸。回答您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徒,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您的……兄长。”   漫长的错愕和沉默,再开口时,珍·斯科特的狂笑几乎掀翻了监狱的天顶。   她疯狂的笑声传遍了高楼上下,她身后的斯科特人也开始笑,窃笑、嗤笑、大笑,犹如一群围堵的食腐鬣狗。   “不敢相信!”珍·斯科特高声说,透过被鲜血浸透的双眼,杰拉德正死死盯着她,“我们的兄长,失去了最完美的容貌,最高贵的身份,这真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圣灵在上,为了这件好事,我真要赦免一批奴隶,不拿他们去喂狮子了!不过从这点上看,亲爱的兄弟,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连最低贱的奴隶都不如了,就算滚到街上去做乞丐,都不会有人正眼瞧你。告诉我,哥哥,你感觉如何?”   她身后的人群也发出起哄的讥笑声,一潮盖过一嘲,一浪高过一浪。   那时的杰拉德不能说话,口枷限制了他咆哮的声音;逃出来的黑鸦不愿说话,他陷在阿加佩的怀中低声抽泣;现在的杰拉德无须说话,他陷在梦魇里,心里所想的,居然只有一件事。   ——你想错了,你们都想错了!即便我容貌尽毁,成了奴隶,成了乞丐,成了最下贱、最卑微不过的人,仍然有人收留我,毫无芥蒂的称我为最亲爱的朋友!   这个事实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令他有了防身的盔甲,护身的武器,以此去回击毁容的痛苦,被剥夺一切的愤懑,还有昔日珍·斯科特对他的疯狂嘲笑。太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日子,他攥着一颗苹果,不停闻它的香气,一如那两位被赶出伊甸园的可怜人,在手里攥着自己唯一残余的慰籍。   那么,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又挂在了他眼前。   既然他已经在最癫狂的时刻,将阿加佩视作一个避风港,贪恋他的气息,心脏也因为这种强烈的渴望而抽搐,那么他曾经对阿加佩犯下的罪行,开过的那个残忍玩笑,又算什么?   “这个,我建议您去找一位神父,大人。”忠诚的大副不敢看他,事到如今,现在还有谁敢于直视黑鸦深陷的眼眶?那里潜藏着地狱的大门,还有大门后全部的魔鬼,所有人都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如果您心里真的有这种困扰,以及对赎罪的渴求……”   “赎罪,”杰拉德的嘴唇动了动,他摩挲着手中的苹果,吸进它的香气,“什么赎罪?”   天可怜见,大副的魂儿都要吓掉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您有疑惑,不是吗?因为您以前做了些有争议的事……”   “你的意思是告解。”杰拉德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好啊,那我就去告解吧。”   很快的,他就在城镇里找到了一间颇负盛名的教堂,并要求使用那里的告解室。   “是您要求忏悔的吗,我的儿子?”坐在室内,杰拉德无法看清神父的面容,自然,神父也不能看清他的,只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允许他在告解前轻触。   “是的……我的父亲。”杰拉德慢慢地说。   “您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和我这样的人面对面吗?”   杰拉德可有可无地笑了下:“您是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按照天主的旨意,您当然应该不掺半点虚言地回答我,我的儿子。”   他低下头,想了想。   “那么,大约在九年前,我曾向红衣主教希梅内斯·德·西斯内罗斯提出过请求,法座也慷慨地同意了,因此我并不是第一次向陌生人忏悔。这么说可以吗?”   对面寂静了片刻,神父遮掩着自己失态的呼吸声,清了清喉咙。   “啊,我明白了,您继续吧,假如我微弱的光辉能够指引您,给予您启示的话。”   “我是个有罪的人,”杰拉德直截了当地说,“我这一生犯过尤其多的罪,但与那些孱弱的人,意志不坚定的人恰恰相反,我不会在临终前懊恼地倾诉,我是多么罪大恶极,导致死后要下到炼狱——不!我从不后悔做出过那些决定,我的手上沾满鲜血,也许我的心也是一片漆黑。无论如何,与我作对的人,只有服从和毁灭这两种下场。”   神父默不作声地听着,仅是在胸前不停画着十字。   “但是,”杰拉德低声说,“但是……只有一件事,我不能,我想不通,它超出了我的大脑,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能……”   “那是什么事呢,我的儿子?”   杰拉德的呼吸声开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镇定下来,梦呓般开口道:“我有过一段关系。”   他点点头:“一段关系,是的,一段关系。那时候我享有权势,几乎是全天下最富裕的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他,他是个低微的奴隶,我为了找乐子,诱哄了他,欺骗了他的感情,让他误以为我爱上了他,而他也真的毫无保留地爱上了我。”   说到这里,他奇怪地打了个寒颤,神父耐心地等候着,没有催促他。   “……既然已经骗取到了他的信任和感情,我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我当众揭穿了他最大的耻辱和秘密,同时……同时侵犯了他。”杰拉德说,“当时的我只是享受打碎某种东西的感觉,觉得这样很有趣,就像我小时候砸碎家里的宝石花瓶,现在砸碎的是一个爱我的人一样。”   神父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愿天主保佑……”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我们之间的情势完全颠倒了。”杰拉德笑了笑,“很奇怪,对不对?但再次遇到他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分文不值的奴隶,倍受酷刑,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他则成了一位受人爱戴的体面人。我的容貌完全毁了,所以他没有认出我来。他为我赎身,收留我,给了我一个家,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不长记性的滥好人,被我毁了一次还不够,又救了我第二次。”   神父沉默着,他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总之,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后来我恢复了记忆,没有多少犹豫,就决定要离开他。”杰拉德说,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的四肢正在抖索,牙齿也在打战,似乎已经冷得无法言说,“我……啊,滑稽的是,我无法忽视那些被残害,被毁容的经历,我时刻沉浸于狂怒、仇恨和羞耻当中,我恨我的仇敌,更恨我自己,恨得几乎要死去了。但在一切的地狱里,我发现,只要念起他的名字,我就会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慰。我……我贪恋他的气息,更甚于赖以生存的水和空气。   “我该怎么办呢,父亲?我不能专心复仇,更不能就这么转头回去找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理不清了,我好像是疯了,哈哈!我应该是真的疯了。作为旁观者,如果你已经有了答案,就请你告诉我吧!我用一个疯子的全部理智来恳求你啦。”   好半天过去,神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的孩子,”他审慎地斟酌着措辞,“听了你的告解,我相信天主会原谅您的。至于那位……仁慈的先生,我也相信,取得他的原谅,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只有您自己,我的儿子,只有您自己不能原谅您自己。”   “我?”杰拉德冷漠地笑了起来,“我从不……”   “请听我说,儿子,”神父摇了摇头,“您亏欠他,您心中也知道这一点,他什么都没有对您做,而您却如此残忍地伤害了他,直到您和他的身份调换——我相信直到这时,您仍然在等待一件事,您在等待他的伤害,指望他像您一样,在一个奴隶身上‘找乐子’。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宽容地善待了您,把您当成自己的家人。这超出了您的认知,所以,您就困惑得要疯了。”   “……我从不后悔。”   “是的,是的,您没有后悔。”神父耐心地说,“但或许有一些可能,在您的内心深处,您要的不止是对方的原谅,您还渴望一类更深刻、更亲密的关系,只是,您也知道,前往这种关系的道路,已经被您自己截断了,您因此迷茫,因此痛苦。”   杰拉德怔怔地望着细密的窗格,他的双眼完全发昏了,以至一个字都不能吐出。   “他是否终结了您认定的循环?那个‘强者会迫害弱者,奴隶主会砸碎奴隶’的循环?啊,显而易见,您爱他,不是吗?要知道,人总是会爱上自己不甚理解的事物,不甚理解的另一个灵魂……哪怕您不能明白什么是爱,更不明白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   “圣灵保佑啊,哪怕是您这样的忏悔者,心灵终究还是肉长的,也能滋生出人类的柔软情感。”   杰拉德张了张嘴,他想要反驳,但他的心绪激荡,心脏也剧烈跳动,母亲冰冷的,若有所思的话语,犹如雷鼓,再度响彻他的耳畔。   “您是个迟钝的人,杰拉德。别误会,我所说的迟钝,并不是指你蠢笨愚鲁,在智力上有所缺陷,这种迟钝恰恰指的是感情上的迟钝。你做起事来凶猛又无情,不像一个人,倒像一股自然的灾害力量,一场飓风,一场洪水,就仿佛当下有种超然的精神支配着你的身心,使你做出种种疯狂的冷血之举,做出只有古代君王才能达到的狂妄成就。直到超然的精神退去,人类的精神回归,你才能醒悟到自己践踏了什么,牺牲了什么,而到了这时,你才会感到姗姗来迟的懊悔——但事态实在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了。”   “我希望您能克服这种迟钝,起码也得学着抛弃‘后悔’这种情感。否则,您这一生都注定被它毫不留情地毁灭,正如您毫不留情地毁灭您的敌人一样。”   他忘了他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开悟来得确实太迟太迟,以致虚假的爱已经落幕了许多年,真正的爱才刚刚开始。他的真心摔在在一地燃烧的灰烬上,因而痛得无以复加。   不过,这是他亲手点起来的火,所以他无处申冤,只有承受。 第34章   我不应当去告解。   杰拉德如此心想,我不应当去,这是一个错误的决策,绝对错误的……   他咬紧牙关,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杰拉德哽咽着,纷杂的幻觉又在他眼前显现了:时而是自己昔日无限风光的模样,时而是拿着刑具的摩鹿加狱卒,时而是阿加佩——双眼蓝如大海,牛乳般的肌肤上,覆盖着浅浅的雀斑,他微笑,手指带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   看见过去的他,杰拉德便心中痛苦;看见狱卒,杰拉德便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看见阿加佩,一切纷乱的嘈杂又都从心底驱散走了,在恍惚的放松里,他的思绪和身体都轻飘飘的,仿佛能一下飞到云端。   三种情绪来回变换,相互交错,太激烈,太颠覆,也太混乱,他的心脏同样时而砰砰狂跳,时而松缓得像一团棉花。杰拉德再也受不了这样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下地狱的折磨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抽搐,用力在床的坚固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头,指望外力的冲击,能够驱散此刻的幻象。剧烈的眩晕中,他似乎听到了黑乌鸦的笑声,粗粝喑哑,他讥讽,并且享受着他此刻经受的磨难。   哈,我感觉不到那痛苦了,哈哈哈!   杰拉德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一直撞到前额青紫,旧的伤疤破裂,磕出新的血肉模糊的伤痕,直到他的大副和下属都冲进来,在惊骇与战栗中大喊大叫,拼命拉住他,抓着他的四肢才结束。但即便是几个成年男人,也不能在这时候完全地按住他,于是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水手,这才勉强控制了主人的行为。   这件事闹得太大,毕竟,在一个人人都说主将疯了的环境里,做什么事都是不能成功的。这导致巴尔达斯又专门来了一趟,他要看看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令他打心底里吃惊。   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看到一位被责任和仇恨心逼疯了的统帅,一个被压垮的狂人,或者这一切纯粹是夸大了的谣言,毕竟迷信的水手就是容易一惊一乍……可他唯独没想过,千眼乌鸦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原本的杰拉德已经非常高大,但因为长期梦魇,夜惊和厌食的影响,他现在消瘦得骇人,连眼眶都深陷了下去,扭曲的伤疤遍布在苍白的皮肤上,再加上黑得没有一丝光彩的眉发,黑得几乎能淬出火光的双眸,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天父庇佑,他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魔鬼,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噩梦实体。   巴尔达斯亲眼所见,黑鸦不仅没有疯癫,反而十足冷静、镇定,一心一意地扑在船队事务上,策划着摩鹿加的颠覆与破灭。他不停地写呀,算呀,同各方交流来往的信件堆满了长桌;航海的地图,各色各异的印章,用于交易的砝码也淤到了地上。他的前额缠着染血的纱布,脸色也因为失血而黯淡,可他眼中那专注的恶火,足以阴燃着烧死所有人。   不难看出,一具病态的肉|体,正被杰拉德超人般的意志力无情拖拽着,在名为复仇的深渊中竭力攀爬,令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要深刻地醒悟到这一点:他绝不会白白地死去,绝不会白白地屈服。   这种扭曲的,不自然的生命力,已然令多年浴血的老将都毛骨悚然,感到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巴尔达斯确信,并且深深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他是与一个非人的生物做了交易。   即便他想要保障家族未来几十年的繁盛,再为儿子的死报仇,可这仍然太过了,与魔鬼交易的人,真能得到好的下场吗?   “黑鸦先生。”巴尔达斯皱起眉头,尽量平静地与他交流,“您看起来没怎么吃饭,更没怎么睡过觉。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杰拉德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个眼神,已经令巴尔达斯难以直视地往后仰去。   “我不记得了。”杰拉德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巴尔达斯缓缓开口,“没有健康的身体,您能支撑起一次远征吗?”   “我可以,而且我不会说它很困难。”杰拉德直起身体,冰冷的笑容出现在唇边,“请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和决心,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您认为我走在自毁的道路上,以为仇恨会把我的心智压垮,哈!我不会说这是短浅之见,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心想的。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专心致志地扑在这一件事上,正是要把我全部的思维和灵魂从另一件事上转移开,让我少受它的煎熬……您不用想那是什么事!您只需要知道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巴尔达斯哑口无言了片刻,面对这番强硬果决的说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词穷了。   “那么,”他叹了口气,“您的计划进行得如何?”   “看这里,”杰拉德抽出一张航海地图,上面用红墨水画了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线,“摩鹿加的香料流通路线,基本在这里汇聚。其中最主要的几条,一条通往勃艮第,一条通往那不勒斯,一条通往米兰公国,一条通往塞维利亚,余下的我不必再多赘述,相信您能看出它们的重要之处。”   “这些运输通道漫长而险峻,沿途遍布流寇海盗、暗礁风暴,运输的船队平均花费四个月到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港口。为了确保这些道路的平安通畅,摩鹿加必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宝贵的航线。不算外交赠礼、派遣人手、物资消耗,光是一年的纯资金开支,就要不下一百万弗洛林。”   巴尔达斯听得入了神,他连连颔首,眼见黑鸦对摩鹿加的机密事务如此信手拈来,这令他不由暗自咋舌,怀疑的揣测,更在心中升起。   “但正如世上的一切秩序,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要切断这些路线,”杰拉德抓过一些棋子,不慌不忙地陈列在地图上,“只需要一些海盗,一些贪婪的行政长官、地方总督,一些心有不满的导航员、等待哗变的大副,还有被香料贸易压榨着的当地人……然后,咔嚓!”   他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拟声词。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杰拉德又低下头,“摩鹿加不是任人宰割的幼兽,恰恰相反,它拥有的能量,完全能调动起任意一个强大的帝国为它发言。一旦开始行动,比雪片还多的外交辞令、指责抗议,还有制裁政策就会飞到您的国王的桌子上,到时候,您要如何应对呢?”   巴尔达斯没有犹豫,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我死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儿子,国王曾看着他长大,王后也将他抱上过自己的裙摆,难道这份代价还不足以支撑我的行动?”   “很好,”杰拉德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能让您的家族再度繁荣昌盛,我想,您的儿子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他拿起一颗棋子,缓慢放置在地图的一处角落。   “就让我们开始吧。”   ·   “毫无疑问,辛特拉宫正在采取行动!摩鹿加两处的主要贸易路线遭到破坏,我们还在探查其中的原因……”   “各国大使现在都在问责这件事,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和女王,质问辛特拉宫为何要打破香料贸易的平衡,我想这是否说明战争即将开启?”   “我们的国王陛下已经开始急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阁下,在这事的选择上,斐迪南大公的态度比陛下还要激进,而首相的态度却不好预测,议会每天都在为此争论不休。我恐怕陛下会很快倾向于支援摩鹿加,以此讨好那只母狮子。”   “您应该劝谏陛下!一旦我们倒向摩鹿加,不仅贸易局的利益会收到损害,与葡萄牙的结盟也会更加岌岌可危,盟约本就脆弱……”   源源不断的信件与密函堆在胡安·丰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任由顾问们激烈发言,像一群嘈杂的鸟雀。   等到争论的声音逐渐熄灭,他摩挲着手上的纹章戒指,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巴尔达斯雇佣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谁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巴尔达斯还是摩鹿加,都对这类消息看得很紧。”顾问急忙回答,“老实说,我们的眼线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这一张纸的内容……”   他不说话了,在他的视线里,主教铁钩般的瘦长手指,正摆弄着桌上的金质小天平,将里面的古金币一枚枚码好,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   “确实奇怪,”胡安的低语苍老而疲惫,带着一股寒意,“这世上竟有金钱办不到的事情,这就让我加倍觉得奇怪……”   顾问们全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他放弃了天平,转而抓起一张墨水冷却的信笺,耐心地用火漆封好,在上面印了自己的私章。   然后,主教轻轻地吹了个呼哨,立刻就有一个身材矮小,比猴子还灵活的侍从,从桌边的暗格下敏捷地钻出来,像只忠诚的猎犬,趴在主人脚边。   “把这封信送去给我们的国王,记住,要快。”   说完,他就低下头,再没有多看他的顾问们一眼。   “下去。”   顾问们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但到了傍晚,主教凝视着夜色,派人叫来阿加佩,近几个月来塞维利亚宫的风云人物。   “这个名字,”他面对阿加佩,用一根手指按着纸面,朝对方推过去,“你对他知道多少?”   阿加佩不解地接过来,睫毛便不由一颤。   “……黑鸦?” 第35章   “我听说,他是你的仆人,对你忠心耿耿;我还听说,他具有无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仅对航线和洋流了若指掌,还会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种香料,更在种植方面十分精通。”主教说,旁人无从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经专门派人前去找他,结果你也知道了。”   “现在回答我,年轻人,你对这位曾经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该说什么呢?黑鸦又做了什么呢?诚然,黑鸦曾经热烈又深沉地爱着自己,可阿加佩也确实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连姓名都没有的男人。在对方恢复记忆后,出于打心底里的忌惮,直觉与本能般的恐惧,他与黑鸦就更少谈论过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鸦以前登上过白塔,那么他的身份必定不会低微。   “他……是我以前的仆从。”阿加佩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如实表述,“我不会说谎,也说不来谎,当时他遭受大难,失去全部的记忆,我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从一些水手那里为他赎了身。而他名义上是我的仆人,实际上,我把他当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赖我……”   主教不予置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难看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对商业和航海,当然还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见地,哪怕他失去了记忆,这些知识都没能被他遗忘。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就……走了。”阿加佩说,“没了,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   “就走了?”主教狐疑地问,“就走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吗?走了是死了的委婉说法吗?”   阿加佩:“啊?不、不啊!就是,走了,离开了,坐船走了的意思!”   主教沉默半晌,冷哼出声。   “果然,”他低声说,“刻薄寡恩,一个标准的斯科特人。”   阿加佩愣在了原地。   他好像是幻听了,又好像是大脑还在秋日清晨的寒气里打转,没有绕过弯儿来。他讷讷地问:“什么……什么斯科特人,您在说什么啊?”   主教他抬起花白浓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锐利,却没有平常惯有的不耐烦,反倒有些别的东西,一些近乎于怜悯的东西。   “我们说的黑鸦,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复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对我而言,谎言也是不必要的伪饰,我没有必要对您撒谎。事实如此,葡萄牙的巴尔达斯已经雇佣了他,您从前的朋友似乎执意要向摩鹿加报复,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夸张地说,已经震动了整个地中海和欧罗巴大陆。”   “……他是斯科特人,想要报复摩鹿加!”阿加佩脸色惨白,声音尖得像是鸣鸟。他没有知觉,也没有生气地重复着主教的话,这一刻,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识在提问,“可他为什么要报复摩鹿加呢,您有什么证据?”   “巴尔达斯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任何关于‘千眼乌鸦’的情报,都提到了这点,即黑鸦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过,这倒也有迹可循,那黑发黑眼,冷酷的个性,以及对香料的透彻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为了复仇,以及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地位与名誉,他视摩鹿加的现任实权者,狮心女士玛丽·珍·斯科特为死敌,而摩鹿加也正在发起反击。战争席卷了十几个国家和地区,这段时间,没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   沉默片刻,主教沉思着道:“根据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两年前死于重病,虽说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斗争中落败,被狮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权也不是十分稳固。反过来说,黑鸦很有可能是残余的旧党,是的,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称谓,他的作风,乃至那股疯狂的劲儿,都与曾经的摩鹿加掌权人十分接近,他应当是杰拉德·斯科特的亲信……”   阿加佩的手臂已经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实际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过度的震惊和茫然中颤抖,就像一个掉下冰窟的不幸者。   “您还好吗?”主教皱起眉头,“您怎么啦,难道我这里很冷吗?”   “是……是的吧,也许吧。”阿加佩轻声说,他的嘴唇也确实开始发紫了,“我……我好像是有点冷……”   “侍从!”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热茶,动作快点,你们这些蠢货!”   阿加佩被七手八脚地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盖了毛毯,手里也捧着杯热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断绝的,它不从外界传递过来,也要从心中源源不断地涌现。   “我了解您这时的心情,”主教叹了口气,“您差点就成了故事里的典范,那个农夫与蛇里的农夫,那个渔夫和金鱼里的金鱼。您的善心让您收留了一位敌对家族的仇人,并且险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让我们不要沉溺在过去的失误里,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改变,我们应该看到当下和未来。毕竟,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控制了将来,谁控制着将来,谁就能改变过去。这话我从未教导过任何人,连我的侄儿都没有,他配不上这句话的分量,但我想,您应当是能够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没有收到回应,主教惊愕地发现,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经出现了泪水的闪光。   “您这是做什么的!”胡安·丰塞卡皱起浓眉,勃然变色,呵斥道,“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软弱的草梗,您难道是块没有主见的奶油面包吗?被风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烧就化了?这不是此处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没错,人是有骨头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这个!”   宫廷里上上下下都说,主教声色俱厉地吼叫起来,会叫狮子也吓得脚软,可阿加佩仍然无动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痴了,只有悲戚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内幕,或者说,这个黑鸦带给他的伤害要比想象中还深?   看见这样的场景,胡安也犹豫不定了起来。末了,他还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声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惨地舔伤去!以后几天都不必再来了,我只希望您能记住职责,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与决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么出门的了,他也不在意侍从们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时的讶异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立刻展开的纷纷议论。因为胡安·丰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能在当下理解他的心情。   这一刻,黑鸦在恢复记忆之后对他的冷漠、鄙夷,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释:因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与屈辱,这甚至可以说明,他同样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还在心底有过天真不实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别的时候见过自己,可能他没有出席那天的宴会,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彻底打碎。   ——“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   他的笑容多么意味深长,含着多么轻蔑,多么戏谑的毒液啊!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还披着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经把脸埋在掌心里,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踉踉跄跄地前进着,就像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   事实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远比一把刀能带来的伤害要更多。长久以来,黑鸦的存在慰藉着他,尽管他恢复记忆,又变成了个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着厚望,想着他终有一天,还能重新拾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护,并且深爱着他。两个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达成的友谊和真挚的联系,就要比其他人来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   时至今日,阿加佩终于明白了真相,他终于明白了黑鸦的疏远从何而来,黑鸦的鄙夷又从何而来。   ——他看不起我,因为我是奴隶,是一个被当众侵犯,被当众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为她是一个奴隶的女儿,一个娼妓的女儿!   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浑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门,绊得跪倒在地上。   “天主啊,您这是怎么啦?”听见动静,赫蒂太太急忙奔出来,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刚刚才说要去花园里逛逛呢!”   “黑鸦是斯科特人……”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阿加佩的面颊,他哭得连话都很难说出来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怀里,像个重病垂死的人,“黑鸦是……他是斯科特人!”   一开始,赫蒂太太还困惑又焦急地张着嘴,皱着眉头,思索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为了什么,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了,完全领悟了这其中的意思。   她哆嗦了一下,红润的脸色即刻变得苍白,痛惜又怜悯的泪花同样浮现在她的眼眶里。管家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搂住阿加佩,哽咽着喃喃:“噢,天上的圣母啊,天上的圣母啊,这实在是……”   “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么!”太多的眼泪刺痛着阿加佩的皮肤,令他的胸口也出现了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缝衣针插在心脏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动,都会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认识杰拉德·斯科特……应该说,他就是他过去的亲信,他甚至会帮他复仇……”   “我爱他,我像爱一位最亲爱的朋友那样爱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远变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个斯科特……”   似乎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灼热的,晕眩的,阿加佩拼命试图控制喉咙深处喷涌的抽泣,可是他没能成功,一次都没能成功。   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成功了。 第36章   一连四天,阿加佩红肿着眼睛,把自己蜷缩在所有柔软的毯子里,直到缩得紧紧的,像织了一个大茧。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孩子气的,”他瓮声瓮气地说,“但我就是……”   “您就是个孩子,事实上,”赫蒂太太同情地说,“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说老气的话吧!”   他不愿下床,更少见太阳,暖棚也全权交给两位花匠打理。赫蒂太太一定要让他保持健康,于是,她变着法儿地给他喂蘸满蜜橄榄酱的面包,夹着熏火腿的煎蛋,又给他喝飘着棉花糖与肉桂粉的热羊奶。   “吃了这个,再吃这个吧,先生。”好心的管家低声说,“我向艾莉萨讨来了绝密的配方,她们都说,受了情伤的时候,就得吃这些。”   艾莉萨正是主教的私人厨娘,阿加佩有气无力地反驳:“胡说八道,我这不是情伤。”   “唉哟!您就骗您自个儿吧。”赫蒂太太叹了口气,“但凡心里头受的伤,哪有不是情伤的?黑鸦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坏东西,伤透了您的心,这您总不能反驳我吧?”   这是真的,她说得完全没错。阿加佩呆呆地窝在床上,嘴角还沾着一点蜜橄榄酱,他心里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双眼无神,衣衫不整,头发油腻的模样,肯定邋遢得要命。   他心里还清楚另一件事:为着自己的缘故,主教这几天的脾气加倍暴躁,他吃饭的频率从一天五顿提高到一天七顿,让塞维利亚宫东角的厨房忙得连滚带爬,被他痛骂的人同样加倍变多。毕竟,计划无端被搁置了好几天,按照主教那种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强硬性格,这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没有力气了。这几天来,他哭得就像火山爆发,就像再没有明天,也看不到未来了一样。他不是要把黑鸦的行径与当日的在岛上的噩梦相比较,可事实摆在眼前——过去几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杰拉德的残忍暴行同时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了许多,这便显得他此时遭受的痛苦格外鲜明,一下就从心灵上击垮了他。   斯科特,他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我这辈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纠缠不清……   “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传话,”莉莉站在床边,轻轻拍拍他的毛毯茧,“请问,我能进去吗?”   “兔子洞”是他们常用的暗语,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会钻进属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着墙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个窝,家里人要找她说话,就要先礼貌且郑重地问候“兔子小姐”,再敲敲这个窝的外壳。当然了,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话王国里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鹅太太”,黑鸦的话,自然就是“乌鸦先生”了。   看起来,眼下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气,他急忙打开毛毯,让女儿钻进来。   “……是的!是的,快请进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着往里钻,她像只热乎乎的皮实小狗,一下就驱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女儿,将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发上。   莉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喊道:“爸爸。”   “嗯?”   “黑鸦叔叔是坏人吗?”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着压低声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这么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   “为什么呢?”莉莉问,“他没有伤害我们,对我也很好。哦,不对,他要走的那个月,他对我很不好,他老是盯着我看,就像我盯着外面的小瓢虫一样。”   “不要抓小瓢虫。”阿加佩叹了口气,“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尽管他还没做出什么有害于我们的举动,可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他……下次他再见到我们的时候,可能会伤害我们,可能不会,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   “永远不再?”   “……可能就是永远不再。”   “我不喜欢‘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给我的感觉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问:“这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乌鸦先生了吗?”   阿加佩鼻子发酸,他抑制着不稳的呼吸声,点点头:“我……我很遗憾,亲爱的,我想你说得没错。”   “噢,”莉莉轻声说,“噢,好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甜心,你还有我,还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让她消沉太久,再亲了亲她,“抛开那个坏蛋的‘可能’,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宝贝,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不是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谁敢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笑脸。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别那么野蛮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额头碰碰莉莉的额头,“这样会吓坏别人的。”   是时候爬该起来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这对理想并无益处,对未来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工作,要动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莉莉。   而这同样是他和主教交换的条件之一。   “好!现在让我们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红肿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说,“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垂头丧气下去了。”   随着他的行动,莉莉跟着举起双手,快活地大声说道:“好的!”   ·   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泛着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数艘单桅的科格大船缓缓起伏,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长圆的玻璃瓶,怀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野望和梦想,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约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舱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这队人里最领头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低着头,正用小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么的黑发男人。   他高大得惊人,也消瘦得惊人,不知是不是狭小的船舱加深了这种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阴沉不语的模样,约翰下意识地想起了许多乡野间的可怕传说,想起了那些主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荡的林鬼,光露出一个背影,就能把整支军队吓得仓皇逃窜,哪怕跨越狄奥多西城墙那样的天堑也在所不惜。   约翰是个细手细脚的小个子,出于男子汉的胆气,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这位“千眼乌鸦”对比了一番,但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叫人沮丧的结论:要是动起真格,他只怕还没出手,就已经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饶了。   因此,他愤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码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即使长时间的监牢使他的肤色变得黯淡苍白,可这毕竟是一张好脸,路过集市,总不至于给吓得人晕倒过去。   不过,约翰悄悄端详黑发男人的侧面,假如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骇人伤疤,他说不定还真是个美男子,一整个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妇人都会为他倾倒……可惜,世上总没有这样的好事,能叫一个毁容的人再度英俊起来。   想到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来。   这时候,黑发男人忽然抬头,用他那双冰冷的,阴郁的眼睛与约翰对视。约翰浑身一颤,跟被火舌燎了一样,惊得他差点滚到一边。   “看什么,孩子?”   他的声音也如同从某种深邃的,幽暗的地方传出来的,活像恶魔的低语。   船舱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约翰在这样威胁般的询问中发起抖来,结结巴巴地想了一个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无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听了他的回答,黑鸦的目光没有变化,仍然是两扇地狱的门户,他说:“家,是啊,每个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说到这,他又怨毒地笑起来了。   “你知道这趟的终点是哪里,对吗?”   约翰大着胆子回答:“没错,大人,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是摩……”   “你的舌头很多余。”男人漠然道,“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烦恼,假设你允许的话?”   “……什么!不、不,天主啊!请您饶恕我!”   约翰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实在痛恨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他们一行共有一百二十四个人,全都是犯了强|奸、杀人或者叛国之类死罪的犯人,重见天日的时候,就是丢掉脑袋的时候。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有道密令,或者暗旨,将他们从死牢中提出,一名魔鬼般形容可怖的男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下令他们背熟二十四张细节地图。   “四天时间,谁能记得滚瓜烂熟,谁就能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绞刑架,和你们的亲友团聚。”   一开始,提出来的犯人共有五百多个,人人都怀着死里逃生的庆幸暗自欢呼,会有人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来检查他们背诵的进度。不久之后,约翰就发现他的同伴在一个个减少,那些记性不好的,不够随机应变的死囚,通常会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见,徒留他们前一晚睡觉的被褥。   危机感迫使约翰拼命地默记地图,几乎在短短四天将它们磨穿。他努力表现出机灵和警敏,他知道,这是那些大人物所需要的通用品质。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他最终成为了这一百二十四个完成考验的人之一,跟着这支远征船队,前往传说中的香料天国,摩鹿加。   只可惜,他们并非去朝拜,更不是去觐见,而是怀揣着毁灭的火种,去点燃一场倾国的硝烟。   约翰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到了现在,他想逃走都晚了,他的家人,他年迈的老娘……   有了他作为前车之鉴,一旁却还有人不死心,想要与船队的领袖打好关系,一个曾经犯下杀人与纵火大罪的重刑犯,忽然谄媚又故作惊奇地问:“大人,您在刻什么呢?这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黑鸦一愣,船舱的窗口透过几线零星雪亮的光,借着这光,他手上的小小木雕已经显出了雏形,显示出一对翅膀,以及圆头圆脑的形状。   重刑犯喜滋滋的,像是从侧面窥见了魔鬼挨近红尘俗世的一面,连忙再拍马屁:“这是蜜蜂哩!这种小东西,春天可到处都是……”   千眼乌鸦脸色一变,像是刚醒过来一样,手心一翻,就把这小小的,粗糙的工艺品捏了个粉碎:“不想死就闭嘴!”   这下,所有人都吓得缩紧了脖子,两股战战,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杰拉德一下一下地拍掉了手上的碎木屑,神色阴晴不定。 第37章   迄今为止,公海上的香料战争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波及到的国家和地区港口不计其数。他切断了摩鹿加的三条主要贸易通道,同时自己也遭受了大大小小的几十次刺杀、暗害。珍·斯科特曾派使者前来和谈,当巴尔达斯断然拒绝之后,他的后背上也多了一道至今未痊愈的伤口,当然,这些情况,通通如实地递交到了曼努埃尔一世的金案上,好叫这位国王知道,矛盾不会和缓,只会更加尖锐。   在这期间,曼努埃尔本人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国王时而表示将军的行动可以理解,时而表示将军的做法太过激进,必须用加急信件去呵斥巴尔达斯的所作所为。   鉴于他这种摇摆不定的立场,葡萄牙的朝廷也分成了三派,反对派的势力庞大,声音散漫,那是来自部分大贵族,中小贵族和商人阶级的声音,他们的利益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支持派的人数寥寥无几,但那都是巴尔达斯的盟友、亲故,以及在另一部分在硝烟中嗅到了黄金气息的大贵族,因而他们的表态坚决,声音也一致清晰;还有一派随着国王的倾向而变动,他们面目模糊,语气不详,这一派可以算得上中间派,他们会随时倒戈,也会随时展现支持的决心。   杰拉德对权力是如何运作,如何制衡的游戏一清二楚,既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派的声音完全覆盖宫廷,成为国王的意志,那么他就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下继续自己的计划,不用担心来自资助国的阻力。   唯有一点,他和珍·斯科特都心照不宣去遵守的一点:杰拉德不会主动暴露自己过去的身份,珍也不会。   对他而言,让世人知道他就是曾经的杰拉德·斯科特,无疑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耻辱会彻底杀死他,前来寻仇的人,也会多到把他活活淹死;对珍·斯科特而言,“杰拉德”这个名字,仍有不言而喻的强大号召力,会有多少人继续跟从她的兄长,狂热地簇拥他重回香料群岛,成为摩鹿加的主人,这是她也不愿想象的。   因此,连着切断第三条通路的不久之后,杰拉德便借故休整,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周,巴尔达斯就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前来与他商议。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我对您的身体状况深表同情,”巴尔达斯皱着眉头说,“但香料群岛事关重大,不知有多少国王,多少等着分一杯羹的鬣狗在一旁虎视眈眈,您真能现在就撤手不管,任由他们攫取我们的劳动果实吗?”   “那您想怎么样呢?”杰拉德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看看我,将军,这半年来我睡得少,吃得少,幻觉和疲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复仇的心灵多么沉重,它已经要把我压垮啦!我必须要休息一下了,我不得不休息。”   “再走一步!”巴尔达斯厉声说,“起来再前进一步,我们的合约上的条件可不是您这样讲的,如此紧要关头,怎么能临阵松懈?这是行军的大忌,也是战场上的死罪!”   杰拉德叹了口气,他闭上干涩的眼皮,疲惫地说:“听起来,您已经有了自己的安排。”   “是的,我有。”巴尔达斯沉声说,“现在,我会指示给你看。”   “按照计划,我们切断了摩鹿加通往伦敦的航线,倡导禁欲主义的教廷力量正在那里崛起,再加上从印度洋输送来的香料份额,英王室的反应摇摆不定;我们切断了通往那不勒斯的航线,查理一世本人并不喜欢香料,但是为了讨母狮子的欢心,他会毫不犹豫地支援她,但是我们有盟友,布尔戈斯的主教和首相都在暗中支持着我们;余下就是通往巴黎的航线,法王激烈地反对我们,他的朝廷也是国王的喉舌。   “但无论如何,我们向世人证明了一点:摩鹿加不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它有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谁能发现,并且利用它,谁就能从这块肥得流油的肉上大吃一餐。”   “您的意思是?”杰拉德佯装疑惑,不动声色地问。   巴尔达斯果断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乘胜追击。”   嗒哒,杰拉德漫不经心地想,鱼儿上钩咯。   “您需要解释得再详细一点,”他慢吞吞地说,“恐怕我不能很好地领会您的意思。”   巴尔达斯抚平地图,用手指点在上面:“七条主航线被切断了三条,珍·斯科特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她知道抢修已经来不及,索性暂时放弃了这三条线,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剩下的四条上。根据我的推断,此时摩鹿加的防备力量,一定是历年来最为薄弱的时期。”   “您想征讨摩鹿加,现在就去掠夺它的财富吗?”杰拉德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但他完美地伪装了自己,“恕我直言,阁下,我认为此刻仍然为时尚早,等我们我们再切断塞维利亚的航线……”   “不行!”巴尔达斯严肃地否决道,“阻断那不勒斯的通路,已经叫西班牙的议会吵闹不休,如果再切断塞维利亚的,那么查理一世一定会专心致志地反对我们,而他的意见,是陛下也万万不可忽视的强大阻力!”   “那么,您的国王也知道您的打算了吗?”   “我们不必事事都叫陛下知晓,书信来往太过耽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我们此时最需要争取的东西。”   杰拉德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尤为显得真心实意,浸透了惋惜。   “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既然您心意已决。我在摩鹿加也有一笔债需要收回,希望我们都能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开始你最后的计划吧,”巴尔达斯沉声说,“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   所以,杰拉德才会出现在这里,正在公海上漂荡,他们从塞得港出发,先是一路向东,沿着物资补给线出动船队。巴尔达斯伪装成商队的领袖,杰拉德则充当了他的副手。他们将船队分成三列,各自持着三个国家的通行证,船长也由不同国家的囚犯担任,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穿过奔腾汹涌的长河,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船队横穿巴拉梅达,借助东风直入大西洋,一路朝西进发。即便手握准确无误的地图,他们还是在海上历经了八十余天的考验,途径狂风暴雨的恶劣气候的磋磨,舰队最终抵达圣奥古斯丁角,在补充食物与淡水后,进入了圣露西湾。   晨雾迷蒙,犹如厚浇在海面上的牛乳,摩鹿加,这香料的天国,黄金流淌之地,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船队应当分头行动。”杰拉德低声说,“目标太大,就算有雾也挡不住。”   “您领走十艘船,绕后偷袭,”巴尔达斯点头应允,“我走正面战场,我们用火焰传讯。”   带领着自己的船队,以及船上的数百人,杰拉德掉头转向,径直奔向自己的复仇之路。他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古怪的是,他心中居然没有多少沸腾的激情,大仇得报的畅快,他只觉得……冷静,是的,超然的冷静正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令他这时居然还感到了一丝奇异的怅然。   他要尽快赶在雾气完全消散之前,赶到摩鹿加的东侧群岛,那儿礁石嶙峋,土地薄弱,长满了高大茂盛的丛林,因为不适合种植香料,一直处于封闭的半废弃状态,沿路也少巡逻的船只,正适合隐蔽。   消灭了路上撞见的三艘巡逻船,杰拉德继续向前,在离岸还有半海里的地方放下小船,他给重刑犯们换上奴隶的衣衫,自己也换上一套,只在船上留下大副,以及忠心于他的水手。   “按计划走。”杰拉德漠然道,“不用管我了,去吧。”   大副郑重地颔首,目送着他踏上登陆船,消失在逐渐淡化的雾气里。 第38章   披上奴隶的麻衣,杰拉德领着手下的五十余名犯人,每人分发了一袋水粮,一把淬毒的匕首,一瓶精炼火油,瓶身和瓶口都用浸透了蓖麻油的粗绳缠绕。   “拴在腰带上,路上遇到的守卫,如果碍事就杀掉。”杰拉德面无表情地道,“地图都记住了吗?”   囚犯们响起一片低低的回应。   “很好,事成之后就来岸边集合。记住我说的话,回去之后,你们就不再是等待死刑的人了,你们可以拿一大笔钱,去逍遥,去和家人团聚,什么都好,你们可以尽情享受财富和自由,但前提是——完成自己的使命。”   囚犯们再度齐声应和,声音要比上一次响亮得多。   杰拉德不再多话,他披上遮帽,将阻隔香料气味的麻布缠在脸上,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照做。他们无声地摇晃着小船,在海水汇入群岛间的蜿蜒河流上行进,船桨轻柔地拍打着水面,没有惊起一丝不祥的响动。如此行进了一夜,他们终于看到了华美的摩鹿加宫,它就坐落在群山与内陆河流的环抱下,朝霞泼洒着金色的余晖,晨曦飘浮着玫瑰色的花边,如此绚丽,仿佛天神遗留在人间的居所。   终于到了,杰拉德心想,我的家……我曾经的家。   作为最先发现摩鹿加,发现香料群岛的家族,斯科特于此世代经营,早已把香料群岛变成了一座国中之国,由世外律法管辖的私人领地。长久以来,被贩卖、掠夺至此的奴隶拼死劳作,代代繁衍,逐渐形成了城镇聚居的规模。他们用血肉的脊梁撑起了摩鹿加宫,撑起了香料种植园的繁荣昌盛,也撑起了斯科特家族在世俗中的庞然地位。   身着奴隶的惯常装束,杰拉德轻轻吹了个唿哨,身后的重刑犯便悄没声儿地散开了。他们融入鱼龙混杂的人群,就像水溶入水。   显而易见,珍·斯科特抛弃了他的大部分政治遗产,只保留了最基础的架构。城市的布局有所改变,卫兵的巡逻方式,也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样子,但摩鹿加的历史注定了它的复杂,黑暗里,总有他亲爱的妹妹也不知道的秘密。   悄无声息地做掉一些徘徊的卫兵,杰拉德钻进领着一部分人钻进密道。   这本是先代的斯科特人为了防止奴隶暴动而准备的躲避工事,但一百年过去,又一百年过去,暴|乱被一次次血腥镇压,很少有奴隶能够逃脱那悲惨的宿命,现如今,唯有这些通往摩鹿加宫内部,以及要塞关键处的通道,还保留着当年的岁月刻痕。   “分头行动,”杰拉德说,“记住地图上的仓库地点,烧掉它们,你们的任务就算成功。”   “那您呢?”有胆大的犯人多问了一句,“您要去哪里?”   杰拉德顿了顿,他的面上扭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即便他背后的囚犯们无法看清他的神情,空气中还是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寒意,像死亡本人正在他们的肩头缓缓吐息。   “我要去回报一些人。”他轻轻地说,“去报答他们曾经对我的盛情款待。”   他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其中一条路。   借助微弱的火光,杰拉德弓起身体,快速在泥泞湿滑的隧道间攀爬,他踩过残缺不全的石头台阶,从碎倒的砖墙缝隙中侧身挤出。   他心中充满了来自血脉深处的感应,距离摩鹿加宫的内部越近,他的心脏就跳得越剧烈,手臂和胳膊也抖动得愈发厉害。他的眼皮交错弹动,直至头晕目眩,视线发花,在转过又一重废弃的栅栏之后,他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   镇静,镇静!你这个孱弱无能的废物!在内心里,杰拉德大声呵斥自己,要办成一桩崇高的复仇之举,究竟得付出多少心血,痛饮多少苦恨,难道因为一时的激动之情,你就要在此地倒下,让一切都白白耗费了吗?   情绪波动得如此剧烈,以致杰拉德再次看到了阿加佩的幻象——他看到他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神色温和而宁静,正在有条不紊地翻看着一本书,并在纸上沙沙地记录着什么。   这叫他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倚靠在墙上出神地喘息。阿加佩带来的静谧与安宁,同时反映在他的身体和精神上,渐渐的,他的心跳平息下去,不再像要马上猝死那样跳动了。   “……这倒还算是个好的预兆,”杰拉德一边继续前进,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是的,这倒还算是个好预兆……”   终于,他走到了通道的尽头,爬上腐朽的,嘎吱作响的梯子,他的头顶有一扇闭得死死的活板门。杰拉德攥紧手里的开锁工具,仔细分辨着上面的声音,但除了隧道里的滴水声,他的耳边没有任何动静。   他伸手上去,先用毛刷蘸着浓油,将锁芯彻底浸透,先尝试着撬开锁芯,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木脚锁的精巧装置早已腐蚀成了一团锈渍,他尝试了几次,都彻底失败了。情急之下,杰拉德抄起撬刀,依靠双手和双腿的力量,两个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撬开的黄铜合页,被他挨个撬松,锈渣混合着断裂的铁钉,扑簌簌地掉在地上。   他活动酸软的双臂,接着发力一推,终于,门开了。   杰拉德·斯科特重返人间。   他落脚在了摩鹿加宫的一个小储藏间里,由于位置偏远,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光顾,连仆人也来得很少。   带着微笑,杰拉德着打开储藏间的门,他一面走,一面脱掉奴隶的破烂长袍,只留下遮脸的麻布。摩鹿加宫里时常行走着各类调香师、制香师与闻香师,为了保证嗅觉灵敏,他们总要用布遮住口鼻,因而他的装扮实在平常至极。再加上杰拉德那镇定自若的举止,气定神闲的步伐,又是如此熟悉周边的环境,来往的卫兵侍从竟没有一个怀疑他的。   就这样,他走过宫殿的下层,熟门熟路地绕到调香师们的工场,坦坦荡荡地拿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当他抵达中层,正要走到上层时,被看守门廊的卫兵拦下。   “您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的?您的身份牌呢?”   “我么?我只是一个新上任的调香师。”在遮面的麻布下,杰拉德露出微妙的笑容,“奉兰登·斯科特大人的命令,前来为他奉上新一季的香料搭配,您知道的,这是他积年的好习惯了,总要在星期天的时候鉴赏新香……当然,如果您是这里的老人,就能完全明白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侍卫咳嗽了两声:“对、对!当然是这样的,兰登大人的习惯,我们几个全知道的一清二楚……”   侍卫们看过他的身份牌,确认了他带来的香料全部属实之后,就放他进到了斯科特家族成员居住的上层。   杰拉德拐进盘根错节的回廊,摩鹿加宫的内部修建得就像具象化的黄金万花筒,只有他这样曾经掌握过全部密室、暗道与耳房的地图的人,才能熟稔地在其中行走,而不用依靠上层聋哑的仆从。   侍卫给他打开金碧辉煌的大门,兰登·斯科特,这位当初依附他,最后又背叛了他,转而投奔珍·斯科特的血亲,他年轻的小堂弟,如今就在这里,与他的姬妾无知无觉地嬉戏,直到听见调香师抵达的消息,他才慵懒地挥挥手,让他的妾室都退下。   香料是斯科特人的特权,体内没有流着斯科特的血,就不能擅自窥探任何一颗香料的奥秘。   “今天送来了什么好配方?”兰登心不在焉地问,“要知道,我亲爱的堂姐近来可火大着呢,宫里死去的人也比以往更多。如果你们还不能拿出点决心,我的好堂姐可就要亲自拿出你们的心了。”   “不用着急,大人,”杰拉德深深地鞠躬,并且嘶哑地笑了起来,“今天的香方里,有一种绝对特殊,并且独一无二的原料,从前没有人用过,今后更不会有。”   兰登皱起眉头,他总觉得面前的人十分眼熟,但究竟是哪里眼熟,他也说不上来。   “是什么原料?”他警惕起来,“你先说说看。”   “是你的血。”杰拉德说。   兰登还没来得及跳起来,他就已经迎面吃了一刀子,匕首从他的锁骨下面扎透进去,几乎穿过后背中间的肩胛骨,搠得他心头冰凉,喉咙间惊慌乱响,只是喊不出声来。   “不记得我了,堂弟?”杰拉德摘下遮面,晦暗的光线中,他露出了一张地狱里才会出现的脸,双眼赤红,燃烧着晶亮的复仇之火。   兰登的脸孔被恐惧扭曲了,他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跪下哀求……但一切都是奢望。第二刀,杰拉德干脆地割断了他的喉管和声带,血泉喷涌,他欣赏了一会儿表亲拼命垂死挣扎的景象之后,第三刀扎进了兰登的左耳下面,几秒钟之后,曾经背叛了他的人就死了。   在死者的尸首上,他揩干净刀子,重新揣进怀里。端详着惨死的血亲,杰拉德·斯科特高兴得浑身发抖,与此同时,阿加佩的幻象也交替出现在他眼前。不知是出自过去黑鸦的哪一段记忆,杰拉德看见他注视着自己,蔚蓝的双眼流露忧郁,脸上没有笑容。   “你来了!”他紧紧闭上双眼,满意地嘟哝,“你来见证我的复仇了?好,这很好。既然你是我幻想中的神启,那么我就得向你倾诉一件事:凡是认识我的人,我的仇敌,我的故交,无不把我的遭受的一切当作笑料,因为过去的我太傲慢,太轻敌,也太无情,不知道如何和平地对待一个人。但你确实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不是吗?既然我曾被世上的权力与财富如此直接,如此强烈地爱着,我就膨胀和自满起来,自认为万事万物的王者,因为凡间的活人在得到这两样东西之后,没有一个不是这么想的,我也不能免俗。然而,当我遭到血淋淋的背叛,被从顶峰打下谷底,被戕害到一无所有,财富和权力立刻就轻飘飘地放弃了我,转头去侍奉它们的新情妇了。是谁接替了它们两个凉薄无心的东西,在整个世界上收留了我?是你,毫无疑问,我现在想通了!你的德行更高于权力和财富的总和,你确实是比它们高尚百倍的!”   他独自一人,因为报仇的亢奋而体温高涨,如此狂热,心潮澎湃地对着幻象做了絮絮叨叨的演讲,丝毫不觉得异样,也不觉得这是自身精神错乱的表现。   “我会继续复仇,”杰拉德微笑着说,“也请你继续看着我。由你来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没有任何异议,更不会觉得不公。”   说完这番话,他就迈着坚定不移的步伐走了出去。血腥味被浓郁的熏香盖过,侍卫没有起一丝疑心。   杰拉德继续着自己的杀戮,他走进斯科特成员的住处,在每一具死前曾经嚎哭,曾经试图尖叫呼唤卫兵的尸体上擦拭着淬毒匕首的刀锋。他精准无误地记着昔日家人的各自寓所,他记得如此清晰,如此牢固,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偶然有一次认错,或者连带着撞见了其他没有参与叛乱的斯科特人,杰拉德毫不迟疑,仍旧照宰不误。他心里清楚,善良在这里是不存在的传说,所有斯科特人都死有余辜的罪人。他们没有背叛,不是因为他们不愿,而是珍·斯科特还没来得及向他们慷慨地投递橄榄枝。   唯一古怪的就是,他复仇的过程未免太轻松,太顺畅。死了那么多的斯科特人,侍卫却没有发现尸体,众多来往的仆从也没有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跑出去拉响警钟。   由此,只剩下一种解释:珍·斯科特早已预见了他的到来。   那个傲慢的贱人。   杰拉德吃吃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倘若身份与处境置换,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他一样会高高盘踞在最顶层的金宫,向下俯瞰,观赏对手自认为所向披靡的复仇行动,并以此为乐。   ——哪怕这幕戏剧的代价过于高昂,地上染遍了亲族的血液。   他的复仇直达顶峰,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在看到珍·斯科特的身影的一瞬间,他就被重重叠叠,全副武装的卫兵包围。   “你来了!”狮心女士弯起血色红唇,露出文雅的微笑,“我最亲爱的哥哥。” 第39章   再次见到他的妹妹,他这一生最大的仇敌,杰拉德握着匕首的五指松了又紧,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维持住了表面的平和,没有一上来就应激到发疯,被闪回的酷刑记忆逼到流血流泪。   因为在珍·斯科特的身后,他奇迹般地看到了阿加佩的影子,他站在打开的窗边,夜风吹拂得他衣袍鼓起,犹如飞翔。   “……太久不见,”杰拉德几乎在呓语,“你看起来……很好。”   珍的目光狐疑地闪了闪,她感到意外,她不相信自己对杰拉德施加的影响力,只能让他做出这种单薄的反应。   “不,不不不!”她甜蜜地说,“你能自投罗网,才是最让我惊喜的事,兄弟。在那群判断失误的蠢货把你扔进海里之后,我就沉痛地意识到,我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最宝贵的玩具。现在你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你确实还留着自己的爪子,给我造成了些麻烦……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不对?”   “你似乎低估了我复仇的决心。”杰拉德转回目光盯着她,慢慢摘下遮脸的麻布,望见他的容貌,以及阴鸷燃烧的双眼,迎面对着的他的几个卫兵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珍笑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不明白吗?可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知道你杀了人——你总是在杀人,杀很多人。当然,这次你杀的是我们的血亲,同族的斯科特人。你以为我会惋惜?不,恰恰相反,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菟丝花,无能的废物,死有余辜的寄生虫……你清洗了他们,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永志不忘父亲的教导: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而弱者只有侍奉强者,才配活下去。”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是时候了,哥哥,寒暄的话语已经说得够多,你还在等什么呢?等巴尔达斯来救你吗?实话说,你和他的时机挑选得不赖,只是要攻陷摩鹿加,需要的可不止是这点人手。”   “时间,”杰拉德说,“我在等时间,现在,时间到了。”   珍皱起眉头,吝啬的夕阳很快就收回最后的余晖,夜幕低垂,她身后巨大的水晶天窗,却蓦地被强光照亮了。   珍·斯科特慌忙回头,在她瞪大的双目中,映出接连燃烧的火点,遥远的叫喊声、救火声同样飘荡在风中——那正是香料仓库所在的位置,毫不夸张地说,它们是摩鹿加的根基命脉,数代斯科特人于此经营耕耘,才积攒出如此规模浩大的焰火。   她的瞳孔在颤抖,她的嘴唇也在颤抖。   那些香料仓库的价值无从以世俗的钱币衡量,一个仓库的存储量就高达上百万罗马金币,上百万弗洛林,它们加起来的分量,足够让任何一个国家在黄金里狂欢至死。   此刻在烈火里化作灰烬的,是豆蔻、丁香粒、胡椒、肉桂皮,被琥珀掩埋,用玫瑰留香,在缭绕的炭火间熏烤。品质完美的装进水晶瓶,瓶口以金线缠绕;品质普通的就填进麂皮口袋,呈到富商与小贵族的餐桌。它们被细细地筛选过,精心地挑拣过,奴隶在其中日夜劳作,斯科特人则耗费多年的心血,研究什么样的存储搭配能使豆蔻去除难闻的药味,让丁香重新焕发花朵的芬芳。   教宗赞赏它们,国王与女王迷恋它们,世人发疯地吹捧、追随它们……如今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一把大火,数百年的血汗积累就灰飞烟灭,珍·斯科特犹如一头抽搐的毒蛇,猛然转头,死死盯住杰拉德·斯科特。   没人会如此狠心,或者说,没有一个心智还正常的人,能忍心这么做。   她以为她的哥哥仍然是面对面的敌人,与她心照不宣地用摩鹿加当作赢家筹码,在博弈的棋盘上拼死厮杀……但她却想错了,完全想错了!杰拉德·斯科特早就疯了,她把他打碎得太彻底,太严重,所以现在他站起来,一把掀翻了棋盘,烧毁了全部的棋子,连带着她也要一块烧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运筹帷幄的面具一瞬破裂,她厉声咆哮,抓狂地揪着自己的长发,“你怎么有胆子……你怎么有胆子去烧毁香料库!难道你想放弃摩鹿加,将它完全摧毁吗?你想让它变成废墟,变成一摊一文不值的垃圾吗?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杰拉德·斯科特!还有你们!愣着干什么,去组织救火,快去!”   美艳的狮心女士,一瞬狰狞如同厉鬼,听到她的命令,近一半的卫兵都急匆匆地冲出金宫,赶往最近的火灾现场。看到珍如此失态的模样,杰拉德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很快就变成疯狂的大笑,回荡在宽广的顶层宫室。   “要怪,你只能怪我们伟大的父亲死得太仓促了,没来得及把摩鹿加最要命的秘密通道告诉他最爱的小女儿。”他摊开手,神情无辜地告知,“废墟又怎么了,垃圾又怎么了?到头来,摩鹿加仍然会是我的,因为我能摧毁,就能重建。亲爱的妹妹,莫非你没有这样的决心?”   “——杀了他!”珍歇斯底里地尖叫,她精美的发冠被她自己撕扯下来,凌乱地耷拉在肩头,以致黑色的乱发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她狼狈地喘着气,忽然又抬起头:“不……别杀他,别杀他!我还是要抓活的,我要给外界一个交待,我得给摩鹿加的盟友一个交待……抓活的!砍断他的四肢,打断他的脊椎,不管怎么说,我只要他活着!”   杰拉德的面上显出诡秘的笑容,士兵的矛尖包围着他,一般情况下,人们会说他实在已经插翅难逃,除非天上有别的神迹显灵,否则他凭什么从几十个人的包围下脱身呢?   那些士兵也是这么想的,瞥见杰拉德不同寻常的表情,再加上知晓了他前代摩鹿加主人的身份,他们竟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巴尔达斯浑身浴血,冲进最顶层的金宫,他身后全副武装的水手也像是血河里冲出来的。混乱的刀光剑影中,摩鹿加宫的侍卫被砍倒好几个,水手们同样有所伤亡。震天的喊杀声中,部分卫兵急忙审慎地向后围绕,保卫着他们的女主人。杰拉德也在用匕首随手刺死几个侍卫之后,从人群中隐退到巴尔达斯身边。   “时机卡得刚刚好,将军。”杰拉德轻声说。   说来蹊跷,看见杀进来的老将军,两兄妹眼中却各自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厮杀持续了一阵,见暂时奈何不了对方,珍大喊道:“你们给我住手,全都住手!”   巴尔达斯皱起眉头,也将滴血的剑尖垂下。   狮心女士喘着粗气,她索性扯掉自己的发冠,让丰厚的黑发完全垂下。   “巴尔达斯将军!贵客,贵客,您的到来让我倍感惊喜……但如果您还有一丝理智,那就远离您身边那个疯子,仔细听着我说!”   巴尔达斯不动声色,沉声道:“我听着呢,女士。”   “怎么,您是怀着丧子之痛的怒火,来这里报复一些人,杀掉另一些人的吗?”珍·斯科特气喘吁吁地问道,“哈!我要说,如果您这么做,那就完全落入了骗子的陷阱,就是您身边那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假冒了一段友谊吧?他谎称和您的儿子是莫逆之交吧?可实际上呢,我要告诉您,您的儿子被害落水,是摩鹿加救了他,我们动用了最好的医生,不幸的是,他已经在爆炸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以至于重伤不治,悲惨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爆炸、火药——听到这儿,您是不是觉得十分耳熟?没错,这就是您身边那个骗子的惯用手段,当年他用这一招杀害了我的未婚夫,如今他也用这一招杀害了您的儿子!”   “实话告诉您,这个骗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手下败将,杰拉德·斯科特。您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也知晓他在俗世中的名声,对不对?要复仇,那么您的敌人就近在咫尺;您要利益,我身为摩鹿加的话事人,也能不计前嫌,不追究这一年来您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怎么样?就让摩鹿加与杜卡斯家族重修于好吧,将军,须知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这口才同容貌一样完美的女巫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地说完了这番话,杰拉德却没有打断她,更没有为自己做一番辩解,他只是偏过头,观察着巴尔达斯的反应。   老将军皱起染红的眉毛,听到“黑鸦”的真实身份,他却表现得一点儿都不意外,更没有丝毫的失措。   他思索片刻,像是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转向杰拉德,语气不辨喜怒:“黑鸦先生,或者说,杰拉德·斯科特先生,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您似乎违反了我们的盟约。我需要摩鹿加的财富,而您却烧毁了太多存储香料的仓库。这是为什么,您能否做出合理的解释?”   珍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杰拉德却表现得十分冷静,甚至还有一点超脱的失望。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巴尔达斯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质问他,在两军阵前挑剔他的错误,做出与背叛无异的行径。   “因为您要的财富,我已经拿到手了。”杰拉德镇静地回答道,“我说过,我还有一笔债在摩鹿加没有收回,这笔债说的正是我昔日积攒,并且在群岛上埋藏起来的私人财产。除了我,埋藏的地点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这也是我的妹妹对我严加拷打,试图叫我吐口的秘密之一。现在,我分派去的船队已经装满了十个船舱的金银珠宝,这是否能叫您满意?”   珍的面色瞬间阴沉下去,叫人不寒而栗。她望见巴尔达斯略一沉吟,而后心满意足地颔首:“不错,这确实是我所需要的,杰拉德先生。”   “或许,我们还能就此夺下摩鹿加——”将军重新举起刀刃,正要下达命令,他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透过巨大的落地水晶窗,除了满城燃烧的烈焰,他还看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陌生舰队,犹如星火,正在海平面上闪闪烁烁,朝这里赶来。   “不,援军正在回防,她最忠诚的狗是不会背叛她的。”杰拉德冷冷地道,“这也就是说,我们该走了,将军。”   巴尔达斯心有不甘,但杰拉德说得没错,再不离开,他们只怕就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希望您的承诺一切属实,我们走!”巴尔达斯说。   他没有再看气得快要发狂的珍·斯科特一眼,哪怕她是如此美丽,胜过他平生见过的所有女人,只是,他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斯科特人那不受控的疯狂,几乎要焚烧万物的激烈特质。夹在这对兄妹中间,就像与雷暴和闪电同行,心智不够坚强的人,只会完全依照他们的意志重塑了自己,并且为他们所彻底毁灭。   “追上去,尽可能地杀伤他们所有人!”隔着凌乱的人群,珍·斯科特狂怒地尖啸,“杰拉德,我早晚会亲手砍碎你的身躯,而巴尔达斯,如果你能活着离开摩鹿加,那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你记着!但你若是违背我的意愿,那就只有地狱愿意承载你破碎的尸身,你记着!”   就这样,一行人逃出了摩鹿加宫,在混乱和追击中不停奔跑。不过说句老实话,此时此刻,岛上所有还活着,会喘气的生物要么在救火,要么躲避着大火的吞噬,得益于此,他们的逃脱行动非常顺利。   跳上藏在河边的交通工具,一行人拼命摇桨,轮番划动小船,差不多是争分夺秒地飘到了目的地,穿越丛林之后,大副和水手们已经在岸边等待着他们,一见了面,就赶忙击退追兵,将他们拉上了船。   舰队启程了,或者说,用逃命来得更加恰当一些。这十艘船拉满风帆,在公海上加足马力,逃避着即将到来的追杀,余下的十五艘也分散开来,驶向事前约定好的地点。   一上了船,巴尔达斯草草包扎了身上的伤口之后,就向杰拉德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您许诺的金银财宝在哪儿?如果您还是诚实守信的人,那就现在展示给我看!”   杰拉德瞥了他的大副一眼,这是一个隐秘的眼神,带着不言自明的内涵。接着,他说:“如果您的身体还受得住,那就随我来吧,将军。”   跟随着杰拉德的脚步,巴尔达斯站了起来,由于事关重大,杰拉德要求不要有第三个人跟随,免得“激起他们不必要的贪欲”,巴尔达斯觉得很有道理,也同意了这个说法。来到船舱的最底部,老将军看到了三个箱子,第一个箱子足有半人多高,第二个只有第一个的三分之一大,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只有成年人的头颅大小。   杰拉德走上前去,依次打开了它们,顿时,巴尔达斯头晕目眩,仿佛又一次失血过多,站不稳脚跟。   第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银货币,从最古老的罗马金币,到最精致的埃斯库多银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第二个箱子是纯金的饰品,厚重的金杯,带有雕花的金碗,纯金的大块金砖垫在最下方,码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看得人手脚发软。   第三个最小的箱子,里面则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硕大璀璨的红宝石、绿柱石、蓝宝石、猫眼石、橄榄石,多彩缤纷的粉钻、黄钻,闪耀着火彩的巨大白钻……流光溢彩,为了目睹这样的景象,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刺瞎自己的双眼!   “您见到了。”杰拉德微笑道,“如何?这只是一个船舱里的财富。”   “我……”   巴尔达斯说不出话,这个刚强,冷酷的老人,居然一时间难以开口。   巨量的财富几乎压垮了他的心灵,他的家族终于拥有了崛起的资本,几世几代的荣华富贵,此刻近在眼前,他畅想起杜卡斯的霸业,不由激动地浑身颤抖。   “您可以来感受一下。”杰拉德抛出一个蛊惑的诱饵,同时抓起一把钻石,再像瀑布一样倾泻下去,“看,这些都是您的了。”   巴尔达斯怎么能抵御这样的诱惑?他急忙拖着脚步向前,口干舌燥,连视线也旋转了起。他伸出手,渴望地抚摸着那些凉滑沉重的璀璨玩意儿,是的,是的……这些货真价实的钻石、宝石,倾国倾城的财宝,此刻全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他要……!   老人的身体一顿,他迟疑地低下头,仿佛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杰拉德面无表情,冷漠地抽出匕首,看着那褐色的毒血缓慢涌出,也看巴尔达斯痛苦地弓起身体,喉间涌起泡沫的模样。   “您早就猜出我的真实身份了,对吗?”他低声问道,“您的儿子因我而死,您大约是对我有些恨的,可我们终究是互相合作的关系。所以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期待着您的表现,但您却背叛了我。”   “确实,您是有退路可走的,不和我合作,您还可以转向珍·斯科特那个贱人,带着我的人头去换取摩鹿加的青睐,就像您的儿子曾经幻想的那样——现在想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他笑了笑:“不过,为着利益而来的,最后也会因为利益散去……我想,我和您的合作,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再次感谢您的舰队,可以让我回到这里,短暂地施行报复,又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何时,大副已经下来了,他看了看地上垂死残喘的人,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些葡萄牙的水手……”   “和巴尔达斯一块上船的,就送他们去追随他们的主人。”   “那活下来的犯人呢?”   “全部杀了,”杰拉德说,“一个不留。”   几分钟后,巴尔达斯就死去了。 第40章   杰拉德转过头,他望向大副,目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端详着大副,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一样。   “而您,我的朋友,您倒是没有背叛我,没有被金子的光辉蒙蔽双眼。事实证明,我选择您,确实是再正确不过了。”   忠心耿耿的大副急忙弯下腰,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加密的羊皮地图,双手呈给杰拉德。   他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家族第一继承人,掌握着多么可怕的财富,是一个普通人打破脑袋,往死里想也想不出来的,它们当然不可能全都藏在一个地方。这些金子,这些钻石珠宝,不过是闪人眼球的障眼法,宝藏的真正秘密在于这张地图,上面涂满了只有他才能翻译出来的加密纹章。   “世上充满了短视的愚人,”杰拉德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与一位自己想象中的人物轻声交谈,“可恨我不能把自己分成三个,更长不出第二双手臂,所以总要受了他们的钳制,须得动动脑筋,才能从他们手里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要知道,过去我在这世上只瞧得起一种人,那就是识时务,懂分寸的聪明人,他最好还要有某种可取的品德,某种坚守的个性,能让我在办完事后还容忍他继续活着。而现在,我要说世上还有第二种人,那就是我无法理解,却对他充满了崇敬与悔恨的人。这样的人会让我失去理性,拥抱疯狂。有些人则称之为爱……爱!一旦注视了它,我很有可能就会被毁灭,被击垮,但为了得到它,我更有可能会付出一切……等着吧!等我完成复仇,我就朝自己的末路走去,再也不回头……”   他的前额沁出细汗,眼眸也亮得吓人。杰拉德把地上的沉重尸首扛起来,背到船长室藏好,因为沿途没有一个人,巴尔达斯的死讯也被瞒得滴水不漏。   接着,他提起一个空箱子,在里面填满了金银货币,珍珠首饰,就和大副抬着它走出船舱,大声告知所有人:这一箱宝贝是分发给浴血奋战,从岛上杀出的勇士的。   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满满一箱财宝晃得人头重脚轻,眼睛里几乎要喷出血来。   听到这个消息,留守在船上的水手暗自嫉恨,追随着巴尔达斯,并且活下来的六十二名水手则欣喜若狂,被金光冲刷到忘乎所以。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询问他们带伤的主人,他们全都一股脑地扑了上去,用金子把衣兜塞得鼓鼓囊囊。   再接着,杰拉德又做出规划:他会在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后,专门设宴款待这些英勇的水手。为此,他将这些命运的宠儿,幸运儿全都聚集在一艘舰船上,与他们同吃同住,说说笑笑。而其他受了冷待的船员,只能被转移到别的船上,窝火地瞭望着自己又有战功,又有荣耀,又有巨富的同僚们。要不是还有千眼乌鸦的威严压着,加上大副和其他忠诚的下属好言规劝,他们非得当场哗变不可。   三天后,他悲痛地宣布,巴尔达斯将军因为伤势过重,加上看到如此巨大的财宝,竟然血涌上头,当场倒地不起,由于船上缺乏医疗条件,在床上挣扎了几日之后,他还是去世了。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过于沉重的打击,但杰拉德以天主的名义发誓,他会保证剩下的葡萄牙人安全回到自己的国家,衣锦还乡。   因为没有别的条件,他们举办了海葬,杰拉德保留了巴尔达斯的遗物,还有一截小指骨,以此作为凭证,将要送还给他的家人。当然,船上不是没有质疑的声音,不过对于这些忠心于杜卡斯的人,他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向他们解释,并同他们一起哀悼。   鉴于他已经用黄金和荣耀填满了这些水手的心,他们固然怀疑巴尔达斯死得蹊跷,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就这样,舰队轻装简行,日夜兼程,凭借千眼乌鸦那娴熟的航海技术,高超的指挥技巧,将摩鹿加的追击部队远远地甩脱在后面。说到底,倘若不是舍曼·银手亲自上阵,如果命运没有卷起狂风,降下暴雨,谁又能在海上对杰拉德造成什么威胁?   他们转过加纳利群岛,在那里补充完淡水、食物和丰盛物资之后,杰拉德便派人悄悄地在舰队里传播起一个消息:天主不会继续容忍罪大恶极的人待在葡萄牙帝国的光荣舰船上,为此,凭着一个重刑犯的头颅,就可以得到五块足金钱币的回报。   不出一个星期,先前完成任务,在火场里逃生的死刑犯们,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自己的厄运。他们的尸体喂饱了海鱼的肚子,灵魂也留在了这片海域。   几天后,既然摩鹿加的追击已经消停,杰拉德将船靠岸,招揽侍者与酒商,理所应当地在主舰船上开设了盛大的宴会。   流油的烤乳猪、烤羊腿,醉人的烈酒,黄油面包,鸽子肉馅的脆馅饼……一切美食,全都应有尽有。六十余名水手大吃大喝,高兴得忘乎所以,直至深夜,他们方烂醉如泥,沉沉睡去。   啊,太不幸了,或许造化弄人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不知是哪个糊涂蛋,倒霉鬼,在宴席中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财富,向人炫耀了自己的黄金——谁知道呢?总而言之,这一船的大富翁可结结实实地引起了岸上强盗的注意。深夜里,这伙贼人偷偷登上舰船,挨个割断了可怜的水手们的喉咙,由于醉得太厉害,竟没有一个人能发出些声音。   直至船长室里的杰拉德发现端倪,拉响警报,其他九艘船的巡逻水手才点亮灯火,大声喧哗着与强盗拼杀在一处,赶走了他们。只是沉重的损失已经造成,舰队笼罩着愁云惨雾,每个人都在为死去的同胞哭泣。   再一次,杰拉德为这六十二个水手举行了海葬,他让余下的水手发誓,若是有谁愿意在余生照顾这些不幸之人的妻儿家小,谁就能从他们的遗产中分走一半的黄金。   来不及悲痛,余下的水手们争先恐后地按着圣经起誓,发出的誓言一个比一个歹毒,一个比一个激进。于是,他立刻数出了一半的黄金,当场分给那些起誓的水手,这下,舰队的人又纷纷夸赞起他的公正和无私来了。   到了约定好的地点时,之前分散开的十五只船已经被摩鹿加击沉了八只,正苦等着与他们汇合。至此,杰拉德除掉了巴尔达斯,处决了知晓摩鹿加秘密通道的那些犯人,也将所有听到了自己真实身份的水手一一沉进海底。他成为了舰队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再也不会有一句反抗的杂音。   率领着这支可观的舰队,他航行至地图上最近的一处藏宝地点。先前给巴尔达斯看过的那三种箱子,他又命人抬出了十二箱,其中有六箱金银币,三箱厚厚的金砖,两箱钻石珠宝,最后一个小箱子,里面则装着传说中约翰王使用过的金书。   这是毋庸置疑的圣人遗物,教宗克莱芒七世曾多次向摩鹿加提出请求,要“借阅”这本圣书,饱览它的荣光,都被杰拉德拒绝了。如今,他将这个价值连城的小木箱夹在胳膊底下,就像农夫夹起一只小猪仔一样,大步流星地走向岸边。   “全部抬上船,不许有一点磕碰,”他如此命令道,“我们该向葡萄牙返程,你们也是时候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就让我们去觐见曼努埃尔一世,聆听他的发难……还有赞赏吧。”   四个月后,原本隶属于杜卡斯家族,如今却由一个无名无姓的异国人做了总指挥的舰队驶进葡萄牙。杰拉德为杜卡斯家族带来了无异于灭顶之灾的噩耗,即家主巴尔达斯的死讯,同时也为曼努埃尔一世带去了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狂喜与幻梦。   ——他带来了总价值不下两百万弗洛林的惊人巨富,以及一件对教廷而言至关重要的无上圣物,并将它们通通奉送给了辛特拉宫,葡萄牙的国库。   当着所有朝臣,整个宫廷的面,曼努埃尔一世喜气洋洋地大声喊道:“再一次,我要说再一次!我没有辜负这个上天赠予我的名号,我,曼努埃尔王,仍是诸王中的最幸运者!欢呼吧,女士们,先生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欢呼吧!把你们的帽子,发冠都从头上摘下来,往天上抛,抛得越高越好!”   当即,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就授予给“黑鸦”葡萄牙的爵位、官邸与封地。两百万弗洛林的财宝,足以让任何一个死刑犯再延寿百年,曼努埃尔准备好的兴师问罪的说辞,此刻也胎死腹中。   他不管摩鹿加的通缉与报复,不管当世几个最强大的帝国对他做出的所有警告和威胁,所有制裁和管制,他甚至连教宗要求不得与摩鹿加发生冲突的命令也不顾了。他发誓要让面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成为自己的座上宾,没人能阻止他的决议。   毕竟,只要收益足够巨大,国王也可以抛弃他的王冠,圣人也会丢开他的手杖。   “您!”曼努埃尔一世抓着杰拉德的手,他的个子不能算太高,因此还够不到对方的肩膀,“我要以国王的名义宣布,您就是葡萄牙永远的朋友,我要说永远,我的朋友!”   杰拉德露出一个极其微小的笑容,这个笑既显得谦卑,又显出乏味,仿佛对这样的结果,他早有预料。   “这是我至高无上的荣幸,陛下,”他低声说,“感谢您的好心,能宽恕我的罪行。”   内心里,他确实对国王许诺的荣耀毫无波澜,提不起丝毫兴致。在他心中,也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评判、赦免他的罪行,而这个人不会是世俗的任何一个国王,或者教宗。   同年七月,西班牙宫廷中同样传出了一个震动欧罗巴列国的消息:   塞维利亚宫的一位园艺大师,已经在暖棚里成功地移栽了丁香,并且培育出了健康的棕胡椒幼株。   这个消息的轰动程度,瞬间盖过了葡萄牙的巨大风波。这是否意味着,摩鹿加对香料的垄断地位即将不复存在,强大的西班牙帝国也参与到了这场针对摩鹿加的围剿当中?   所有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并在等待中惴惴不安。 第41章   “您确定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吗?”前往觐见国王的道路上,阿加佩不安地轻声问道,他行走在主教旁边,只比对方落后一个身位,“这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胡安·丰塞卡披挂着只有主教才能拥有的威严行头,身后侍从如云,所有人都在缄默中噤着声,原因无他,经过漫长的视察与逡巡,塞维利亚宫真正的主人终于回到了他的地方。国王在时的宫殿,要比不在时更加肃穆,宁静。   “不要质疑我的决策,年轻人。”主教不以为然地冷哼,“难道我还会把您往火坑里推吗?您来到塞维利亚宫已经一年多了,我不会说您已经在这儿站稳了脚跟……您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但我得承认,您的活计干得不错,鉴于您是第一个让丁香在暖棚里活过了八个月的人,国王有什么理由不想见您?”   他顿了顿,低声说:“更何况,摩鹿加损失惨重,已经被那头黑乌鸦搅得焦头烂额,他们神通广大的触手这下可失灵了,朝葡萄牙施压都来不及,更分不出余力来管你。眼下都不算最好的时机,还有什么时候算?”   不等阿加佩说话,主教又叮嘱道:“我知道,您本来就是个小乡巴佬,但还是不要忘了礼仪,更不要把您平时那股机灵劲儿给忘了……陛下和我一样,欣赏的是务实的人。”   “噢。”阿加佩老老实实地说。   奢华厚重的宫门一扇扇打开,每打开一重,就会有侍从站在门边大声通报布尔戈斯主教到来的消息,等站在国王的书房前,阿加佩的心跳都紧张到加快了。   主教率先进入国王的私人办公场所,除了繁多的侍卫与仆人,里面只有查理一世,他的首相和议会都不见踪影。   “向您致敬,”主教说,“天主的光辉,庇佑着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国王,那不勒斯、西西里岛与撒丁岛的拥有者。”   “啊,您在这里,我尊敬的主教。”查理一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温和,语气严谨,“我虽然远离了塞维利亚宫,但有关您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关于您的决议,您为我准备的惊喜……”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加佩,“还有您身边的这位年轻人。”   一直低着头的阿加佩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现在就该行礼还是怎么着,情急之下,他赶快朝国王鞠了一躬,因为没想好要说什么,他暂时保持了沉默。   “他么!”主教大声说,“一个乡下来的小孩子,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过,在园艺上倒是非常有点才华。他的老师先给了他评价斐然的推荐信,我才下定决心要见一见他。但这一见之下,确实没有叫我失望,更没有辜负陛下的心意。”   “我倒是不记得我有什么可以叫这位年轻人辜负的呀,”查理一世笑着说,“我刚刚听您说,他还有一位老师?”   “是侍奉过法尔内斯阁下的一位老神父。”胡安主教言简意赅地说,“陛下当然知道他的主人,却未必知道他。”   “噢,是的,是的,”查理一世若有所思地说,“红衣主教法尔内斯……喂,年轻人,抬起头来,看看我吧!众所周知的消息,我虽然长得丑,却不吃人呀!”   阿加佩这才抬起眼睛,他注视着查理一世的面貌,不禁对这位国王的自我调侃颇为意外。   正如国王自己所言,他虽然是奥地利的“美男子”腓力与卡斯蒂利亚的“疯女”胡安娜的儿子,却没有继承到美貌父母的任何一点特征,恰恰相反,他不光其貌不扬,还有一个大下巴,标志着他根深蒂固的哈布斯堡血统。不过,出于外貌上的考量,王室画师往往会把他画得比实际上更难看,这样,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就会感到讶异的惊奇,觉得传言实在太夸张了。   查理一世不爱奢侈,衣着朴素,尽管他的领土面积比任何一个欧罗巴的统治者都要广袤。正如主教刚才所说,他是“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国王,那不勒斯、西西里岛与撒丁岛的拥有者”。他唯一的爱好就是音乐,在觐见之前,胡安本想培养出阿加佩的音乐素养,好让他能投其所好,可惜,阿加佩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分,使他只得气恼地放弃这一打算。   “您并没有那么难看,”阿加佩实话实说道,“世上的男男女女,也不全是样貌俊美的。”   “嚯!您却是好一位帕里斯啊。”看到他的面庞,国王兴致勃勃地道,“既然您说我的长相‘没有那么难看’,那么我得要求您仔细说说,我的长相究竟怎么样呢?”   他一抛出这个戏弄与刁难无异的问题,主教的神色立即就成了“没那么难看”的反面了。   阿加佩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他想了想,坦然地说:“请原谅,我采用了不愉快的回忆来回答您的问题,陛下。我出生在一个小渔村里,父母都是渔民,我小时候过得很苦,在那里,我见过穷人是怎么样活的。因为饥寒,疫病,食物不洁净,许多婴儿生下来就有缺陷,成年人也免不了要被湿气,关节疼痛,还有常年劳作所产生的病症困扰。因着贫穷与命运的缘故,没人请得起医生。   “我说这些,不是要让您同情我,可怜我。我只想说,您确实是个幸运的人。没有缺憾的五官与皮肤,已经是上天降下的好运;而一具强健的身体,更是没法儿用价值衡量的宝贵财富。或许美丽的容貌可以让人心生向往,但如果没有配套的品德与心灵,我也不会觉得这样的人值得交往。倘若要我选择,那还是健康吧!除了健康之外,世上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   听了这番话,主教高高地挑起眉毛,接着又习惯性地撇下嘴角,显示出“回答得还行吧没有多坏也称不上好”的挑剔神情,查理一世则惊讶地望着他。半晌,国王才说:“您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这下我可见识到您的魔力啦!是的,您说得很是,在这世上,美丽的容貌不过是锦上添花,更重要的是个人的修养,以及健康的体魄,除此之外,别的全是无足挂齿的东西。您如此年轻,就能有这样一番见解,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啊。”   “来吧,”国王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手杖,“让我们去看看您的丁香和您的胡椒。我回来这些天太过忙碌,还一直没来得及去参观一下您的成果。”   走进暖棚,阿加佩带领查理一世去看他的丁香树和胡椒藤,经过移栽之后,十七棵丁香苗罕见地存活了八棵,此时枝繁叶茂,显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儿是丁香,这儿是胡椒,”阿加佩指给国王看,“丁香在移栽成功后,所费的精力也要比之前少一些,而胡椒苗马上就得绑蔓了,正是要人精心照顾的时候。”   国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又问了许多种植方面的问题,阿加佩尽量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为他解释清楚。他们说话的时候,主教就在一旁安静地等候,即便他对阿加佩的表现感到满意,也不会明着表现出来。   “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起来,您的香料都健健康康,漂漂亮亮,前景一片光明开阔。”查理一世说,“那么,这会是西班牙宝贵的香料种植园的雏形吗?还是说,这会是我向摩鹿加竖起的冲锋战旗呢?”   后一个问题,他是对主教发问的。   胡安·丰塞卡镇定自若,他说:“您不会还在等待那只母狮子的回信,对吧?实际上,您最近一次的订婚请求,还是向英格兰的公主发出的,但很显然,您与公主的婚事并不合适,与珍·斯科特女士的婚姻,更是——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更是十分的有失体面。”   “摩鹿加富可敌国,不,用富可敌国这个词,都是在轻视摩鹿加。”查理一世说,“那个叛逃的斯科特人,为葡萄牙带去了不下两百万弗洛林的巨富,以及一件无比宝贵的圣物……这都是昔日杰拉德·斯科特的遗产,亲爱的主教阁下。试想一下,如果是西班牙拿到这笔钱……”   接连听到黑鸦和杰拉德·斯科特的名字,阿加佩的心跳立刻乱了一拍,他面色苍白,嘴唇抿着。   “让我们不要说丧气的话,陛下,嫉妒之心于任何人都是只有害处,没有益处。”主教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是的!幸运的曼努埃尔一下就得到了大笔财富,但您的国家,却有了可以传承下去的香料种植技术,这如何不算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时间越是流逝,我就越是能感受到,摩鹿加的垄断地位是不能持久的,早晚会有反叛者,也早晚会有技艺高超,愿为了爱好不懈钻研的人,打破他们种植香料的秘诀。就让葡萄牙得到他们的反叛者吧!而我们,我们可以拥有那个钻研者。”   查理一世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永远坚强顽固的布尔戈斯主教!”他说,“您真是拥有钢铁一样的脊梁。”   接着,他转向阿加佩,亲切地向他伸出手,问道:“那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倘若我把种植园的未来托付在您手上,您能胜任这个艰苦的职责吗?还是说,您要辜负我的友谊,和一位国王的信任呢?”   阿加佩吃了一惊,这个要紧的时刻,他忽然想起老神父的话,以及他信誓旦旦所做出的预言。   ——“而最好,也是最可以预见的结果,是他向查理一世引荐你,到了那时,你就拥有了一位国王的友谊。”   如今这事真的成了,他不禁感到一阵超自然的眩晕,就像有种奇妙的神启,穿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遥遥地降临在他身上一样。   “不!当然不,”他急忙握住国王的手,“我不会辜负这样的友谊,还有您宝贵的信任。”   国王哈哈一笑,松开了手,他又转向主教:“不过,这事还是要通过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审批,今天我只是做了私人的访问,明天这个时候,议会就要来这里提供他们的意见了。”   “只要有您的支持,我相信这事一定能够成功。”主教说,“但趁这个机会,我还是要说,既然您提起了葡萄牙的天降横财,那笔数额巨大的黄金,那么我要再次诚恳地建议您,考虑考虑葡萄牙高贵的伊莎贝拉公主,您亲爱的表妹。您和她的结合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光荣的,她的嫁妆,更是另一个值得您深深思考的要点。”   查理一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会考虑您的提议的,现在,还是让我们和这个年轻人吃点东西吧!瞧他消瘦的样子,让好事的人瞧见了,一定会说西班牙亏待了它的贵客。” 第42章   既然主教已经把阿加佩引荐给了国王,还被国王视作友人,那么就意味着,他从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那里,得到了一张万能的门票。   只是怎么用,如何用,阿加佩还不得而知。   “现在不用想太多,”主教告诫他,“尽管你取得了国王的支持,但议会的决议,却是国王也必须重视起来的。那都是一群善于刁难人的顽固分子,他们一定会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好叫你知难而退。”   “我不怕刁难,”阿加佩说,“我……我会尽我所能。”   主教哼了一声。   “只有年轻才能催生出这样的天真,我猜。”老人阴阳怪气地讥讽,“光是能忍耐有什么用?您要展示出您的强力和坚定!花园就是您的王国,您就是那里的凯撒,您就是那里的奥古斯都,在那里,国王也只是来客,您就是要表现出这样的掌控力。正如我不允许他人插手布尔戈斯的事务,拿出同样的魄力来!叫议会的大人物们知晓,这里做主的人绝不是他们!”   阿加佩被他说得晕晕乎乎的,等到第二天的同一时间,浩浩荡荡的卡斯蒂利亚议会的成员当真簇拥着国王,来到阿加佩的小花园里,参观他的丁香与胡椒时,面对整个国家的最显赫的人群,他也不由昏头转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么多双打量挑剔的眼睛才好了。   “这都是您种出来的丁香吗?”国王的弟弟,风流成性的斐迪南大公含笑问道,他与他的哥哥有着截然不同的英俊外貌,“漂亮的年轻人?”   阿加佩急忙掏出腋下夹着的笔记本:“嗯,实际上不全……”   他还没说完,首相加蒂纳拉就思忖着说:“这里看上去只有一些小树,一些蔓藤,让人瞧不出什么特别的。”   阿加佩翻开笔记本:“这是因为……”   “芬芳扑鼻的丁香在哪儿?辛辣刺鼻的胡椒在哪儿?”谢夫尔男爵大声问,他是查理一世的宠臣,也可能是整个朝廷里与国王谈话最多的人,“我没看见那些珍贵又可爱的小东西,我只看到了普普通通的树,还有看上去像杂草的蔓藤。”   阿加佩张了张嘴:“我……”   主教眉心紧皱,因为此刻的风向十分不妙。   议会中地位最高的三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问题和意见,阿加佩却被打断了一次又一次,一句话都没能插进去。他天生的真挚与温柔确实是化解人际关系的利器,但反过来说,也会让他在面对一些攻击性强盛的问题时束手束脚,不够自信,疏于坚定。   而这些朝臣全是鲨鱼,他们能敏锐地嗅出每一丝软弱的迹象,并且毫不留情地下嘴撕咬。   “是的,是的!您说得很是。凭良心说,它们长得也算是枝叶茂盛,可见不到一粒香料的影子,这就让人觉得纳闷儿了……”   “兴许这里是辛巴达传说里去过的地方呢?白天它的魔力从不显现,也只有到了晚上,这里才会出现一片奢华的花园,一片香料如云的乐园,等到了白天,一切就烟消云散!”   “哈!您可真风趣,不过,在天主面前,我们还是少说这异域的玩笑话。我看不出这片种植园有什么前景,诸位大人觉得呢?”   “您说得不无道理,可能它的规模再大一点,种类再多一点,不局限于丁香和胡椒,我就心满意足了。”   “哎呦,真讨厌,这儿都是泥巴!我想我们只能痛苦地哀悼我们的新鞋了。所以,这个年轻人只是一位徒有其表,说大话的骗子啦?”   “哈哈,我没有说这是可能的,但我同样没有说,这是不可能的。”   在一旁,倾听着议会大臣的纷纷非议,国王一言不发,主教垂下眼睛,同样一言不发。   阿加佩深深地吸气。   是的,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要比他更厉害,可能是智识强于他,可能是体能强于他,也可能是金钱与权势强于他。但在所有人里,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自认为站在了高位,就有资格指点一切,评判一切的达官贵人。这些人的地位身份全通过血液和亲子关系传播,却因此生出了高高在上的自负之心。   他尊重有能力,有脾气的人,譬如胡安·丰塞卡;也很乐意去真诚地对待态度和善的人,譬如查理一世。可他不愿承受无缘无故的刁难,让珍爱的事物蒙受了污蔑与轻视。   起先,阿加佩还能勉强保持耐心,可当一位大臣将好奇的手伸向胡椒蔓,想要拔下一片叶子放到眼前细看时,他脑子里好像有根紧绷的弦,也跟着“啪”一声断了。   他直起身子,竖起眉毛,厉声说道:“嘿,您!拿开您的手!如果您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就离我的胡椒远一点!”   大臣吃惊地收回了手,然而阿加佩怒未消,又对卡斯蒂利亚议会的老爷们冷冷地说:“还有您,回答您的质疑。没错,这里就是一些小树,一些蔓藤,但此处的小树和蔓藤,一个是摩鹿加最负盛名的丁香,一个是来自摩鹿加的红棕色品种的黑胡椒。现在它们就在这儿,活生生地立在您眼前,倘若没见过,就请尽情地大开眼界吧!”   “包括您,先生。啊,确实,在这世上,不光香料是一夜之间就能长出来的,您身上穿的,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金光闪闪的一套行头,也都是天使吹一口气,就能从树上掉下来的。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您回到贵府邸上,地上的鸡鸭就自动跑到餐桌上烤好了,葡萄也直接掉进木桶里,一眨眼就酿成美酒——真想不到,原来您是活在如此理想的天国里啊。”   毫不掩饰地讽刺完,他再转过身,朝剩下目瞪口呆的大臣们说:“大人们,既然站在自己从不熟悉的领域里,就不该如此轻率的胡言乱语,用自认为丰富的眼界和阅历,来评判一个你们完全不懂的行业。是的,我曾经用一杯水种出发芽的薄荷;我将快要枯萎的垂死野蔷薇剪下,用嫁接的方式使它存活,在我还没抵达西班牙的几个年头里,它每年都会开出硕大动人的花朵;我用红的和粉的彩墨,来使白玫瑰焕发朝霞一样的酡红;我已经培育出了浅褐色的郁金香,并且我有绝对的自信,能让它最终繁衍出纯黑色的花球。在爱好的催发下,我要说人的潜能与想法是无穷无尽的!你们的双手可能一生都不曾捻过地上的泥土,调配过肥料是否合宜植物的根茎,又凭什么来质疑这丁香,这胡椒的真实?   “在这之前,我本来幻想着一些更专业的考核,更有难度,更用心的考题。如果您要问我改良小麦与黑麦的方法,没问题,拿种子来。如果您要问我大豆怎样去除虫害,没问题,请指派一名药剂师,我与他有许多想法可以探讨。如果您要问怎样能让啤酒更好喝,我不懂酿酒,但我也愿意尝试各种让啤酒花生长得更加茂盛的栽培方法。可如果诸位大人如此叽叽喳喳,带着毫无理智的傲慢来到我的花园,那么我只能说,让农业大臣来与我对话!这儿起码还能有一位专家,能了解这其中的内情!”   暖棚里鸦雀无声,寂静中,查理一世喃喃道:“天父啊,他发起火来,简直跟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主教削薄的嘴唇扭得紧紧的,抽动着花白的眉毛,看上去得意得简直要飞起来了。   农业大臣果真讪讪地站了出来,他是一个机灵圆滑的人,有着滑溜溜的头骨形状,和同样一双滑溜溜的眼睛,加上泛黄的油光皮肤,实在有点像鼬鼠成了人形。此刻,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为同僚而感到冒犯,还是为当着国王的面被称作“专家”而沾沾自喜。   “您要说什么呢?”最后,他选择了一个谨慎的态度,矜持地维护着自己的风度,“既然您是这样一个有实力的园艺大师。”   “请您来看看我的笔记,”阿加佩说,“看过之后,再来质疑也不迟。”   农业大臣迟疑了一下,他从丝绒的内袋里掏出一颗玳瑁镶嵌的放大镜,搭在左眼上,便聚精会神地翻看起阿加佩的笔记本来。   他越看,神色就越凝重,眉毛就皱得越紧。他对比着阿加佩用墨笔画上的植物图鉴,与真实植物的区别;看他仔细记录着每一日的最微小的变化,日期连贯,风雨无阻,当中只间断了四天;还有那些详实的数字记录,关于丁香与胡椒生长变化的描写与预测,以及即将到来的雨水或晴天会对植物产生怎样的影响……   当然,这其中包含着许多他也看不明白的简写和符号,但农业大臣已经在内心相信了他货真价值的能力。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奇,却又自持地想要把表情控制在平静的范畴内,以致他的脸呈现出了一些奇怪的扭曲感。   “我……咳,我很少见到如此详尽翔实的种植记录,”他低声说,“我必须承认,您的专业性毋庸置疑,远比那些夸口的骗子更有本领。”   “以及?”阿加佩催促道。   “……以及,”农业大臣不情愿地说,“您的丁香和胡椒都十分健康,与我昔年在埃里克纳·斯科特举办的宴会上看过的小树别无二致,就目前来看,它们会开出同样健康的花,结出同样健康的果实,我是说,目前。”   听到这样的判决,议会的大臣一片哗然,发出不可思议的喧闹声。   国王已经看够了眼前的热闹景象,他咳嗽了一声,尽管他的心情十分好笑——尤其是看到平时总要钳制着他,使他束手束脚的议会总算遭到了一位专业人士的痛斥。不过,他仍然保持着国王的威严,昂首阔步地来到场地中央。   “先生们,大人们,请安静下来。”查理一世说道,“古语有云,渊博的学问更胜于头顶的皇冠。既然我们都是香料种植的门外汉,就不该站在这里,对着此地的主人夸夸其谈。”   他竖起一根食指,阻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宠臣:“啊,不,谢夫尔男爵,在这件事上,请您听这个年轻人的说法。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香料更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成熟的事物。既然葡萄牙的曼努埃尔已经捷足先登,拿到了摩鹿加的宝藏,我们难道要袖手旁观,把摩鹿加的种植园拒之门外吗?”   “但……谁也不能肯定,这些小树真的能结出丁香和胡椒的果实啊,陛下。”   “您的意思是,因为任何主张都有其风险,我们就要放弃探索的乐趣了?”查理一世反问道,“我要说,还是请诸位公正,仔细地斟酌胡安主教的提议,并且看到我的赞成态度。现在就表态吧!反对,还是支持?”   议会的成员犹豫了片刻,阿加佩沉默不语,紧张地等待着他们的决议。   不得不说,他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候,他虽然还保持着冷若冰霜的表情,心里却七上八下,反省起自己刚刚是不是说得太过分,太严厉了。   斐迪南大公第一个站出来,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毫无疑问,我是支持您的,陛下。我也支持着这位园艺上的大师,因为看到了他的热爱与坚守,我相信这事是能成的!”   在他之后,大臣们也纷纷表态,谢夫尔男爵不情愿地投了赞成票,农业大臣紧随其后,喜气洋洋的支持着他心目中的新贵——因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阿加佩不仅受到了主教的厚爱,他在国王那里也有一席之地。   最终,议会以十票赞成,四票反对,三票中立的表决结果,通过了国王的提议:每年财政将拨款三万弗洛林的数额,用来支撑种植园的开支花销,而这笔款项,将在布尔戈斯主教的监督下进行分配使用。   ……成功了?   阿加佩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议会的表决,国王的授意,与主教推波助澜的提议下,他获得了西班牙荣誉国民的身份,长久留居在塞维利亚宫。在这里,还会有一个崭新的身份与头衔授予给他,他将是宫廷园艺师,未来的种植园主人,尽管还没有被授予爵位,但在香料未成熟之前,他可以享受男爵的津贴与待遇。   我……我成功了?   人生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莫过于此。就在十年前,阿加佩还是白塔上的低贱奴隶,谁都可以踩他一脚,拿他取乐;就在五年前,他才刚刚逃出魔窟,在不起眼的海滨小城当一个蜷缩起来疗伤的无名小卒。而五年后的今天,他有了女儿,有了朋友,靠自己的双手站在国王面前,并且大声呵斥了他的议会大臣……   命运抛开它的无常与反复,终于对阿加佩露出了慈悯的笑脸,在不绝于耳的恭维问候声中,他因此谦卑地垂下了头。 第43章   1526年的春天,空气泛着湿漉漉的暖意,廷臣派来的使者快马加鞭,将一封书信送到了塞维利亚宫。   查理一世终究听从了弟弟和主教的意见,决心放弃英格兰公主,也不再等待摩鹿加的母狮,转而与葡萄牙联姻。尽管两国的国民长久以来水火不容,但许多人都相信,这场婚事会给两国带来长远的收益。   这一年二月,教宗批准了查理一世的婚事请求,准许伊莎贝拉公主抵达西班牙的土地,暂时定居于塞维利亚宫。这时候,国王还远在马德里,他听闻这个消息后,立刻风尘仆仆地赶向塞维利亚,同时,他快马加鞭地发来谕旨,要求宫中上下的人都要遵从公主的命令,现在就把她当作帝国的女主人来看待。   “起床了!”莉莉咯咯笑着,蹦哒到父亲的床上,像只敏捷又活泼的小狗,从被子里刨出一个蓬头乱发,懵懵的阿加佩,“今天不是要去看公主吗,爸爸不许睡懒觉!”   阿加佩勉强挑开眼皮的一隙,看了看窗外的天时。   他捂住脸,拖长了音调,发出有气无力的哀嚎。   “莉莉——现在才几点啊,我还看什么公主,你就是最大的公主了……拜托了公主殿下,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吧。”他嘟嘟哝哝,重新倒下去,用被子裹住自己,“爸爸已经是老头子了,禁不起折腾了。”   “胡说!”莉莉滋儿哇乱叫,气恼地反驳着阿加佩,拼命揉着他肩膀的位置,“你不老,谁说你老了,主教爷爷才算老!你把话收回去,你快把话收回去……”   莉莉的聪慧远超许多人想象,她越是长大,就越是敏锐地注意到,时间施加给所有人的威力是多么惊人。有时她望着主教,便会担心起自己的父亲,想他会不会也成了这么一个头发花白,枯瘦干瘪的老头子。   她害怕阿加佩会变老,害怕他会变得力不从心,被人欺负。这个小小的女孩尚不清楚自己的另一个父亲是谁,就已经继承了他强势,冷硬的特质,而刚强的人,恰恰能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另一个柔软的人。   在潜意识里,她明白父亲的柔软会使他受很多不必要的磨难,可她还太小了,不能很好地保护他。因此,莉莉总要在心中默念,时间啊,请你让我快一点长大,让我的爸爸慢一点变老吧!既然你是公平公正的时间,那么我也向你提出公平公正的请求。   可惜,时间从没有理会过她的声音。如今听见父亲的自嘲,莉莉马上就急了。   “好好好,好好好……”阿加佩赶忙告饶,“我不老,爸爸不老……”   他叹了口气,试图跟女儿讨价还价:“甜心,你去找赫蒂太太好不好?”   “不好,”莉莉噘起嘴巴,“我不去。”   “那去找主教爷爷?”阿加佩再次尝试,“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虽然他一定先冷着张脸……”   “不好,”莉莉继续拒绝,“我就要你陪我嘛!”   事到如今,强硬,尖刻,利益至上的布尔戈斯主教,也落入莉莉小小的手掌心里了。胡安·丰塞卡没能抵挡得了她的魔法,那种小魔怪一样的欢快,野孩子式的雀跃与活力。身为一个以冷酷而闻名宫廷的主教,胡安却异常宽容地放纵着莉莉的恶作剧,还有她整天响个不停的咯咯笑声,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书桌旁又跑又跳而不遭受斥责的人。   她几乎把这个老人给迷住了,侍从们则完全把她当成主教的小孙女来对待。阿加佩头疼得要命,因为莉莉最不需要的就是溺爱和纵容,她需要的是指引,需要有人耐心地教导她。他完全可以预见,倘若没有自己管着,莉莉体内继承自斯科特的那部分血液,究竟会把她带到什么样的境地中去。   他的种植园计划一直得以平稳进行,丁香树郁郁葱葱,胡椒也在不停地开花。不过,头几年的胡椒花,阿加佩都得叫人掐掉,避免过早结果,影响今后的产量。   既然他已经在异国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阿加佩立马就恢复了跟艾登船长,还有老神父的通信,他不能对他们详细地说明近况,却能叫两个爱护他的老人放下心来,知道他在这边一切都好。   只是,对于胡安·丰塞卡来说,这一举动无疑使他遭受了比较重大的打击。   既然知道了阿加佩的通信对象,他便在闲谈时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这件事,提到了那位远在别国的神父:“那么,说说您那位老师吧。等丁香成熟,种植园也显出雏形,您对他有什么打算?要把他也接来西班牙吗?”   “不吧,我想。”阿加佩沉思着,还没等主教完全松一口气,他就轻声说,“我曾经答应过老师,要为他养老送终的。等我完成了自己的目标,把香料的种植知识全部传授出去,我想……到了那时,我也该回去了。”   “还是再考虑考虑,再作打算也不迟!”主教立刻坐直身体,“还有,您刚才说什么……?您要给您的老师养老送终?”   阿加佩走后,胡安·丰塞卡盯着一直放在桌上的公文纸,盯了它很久,然后伸手,撕碎,丢进废纸篓。   “全白费了。”主教阴沉地挤出这句话,“这么久的铺垫,全白费了。”   临睡前,打扫房间的侍从清理纸篓,同时发现了这些撕得草率,还能辨认出许多字迹的碎片。   “收养……文书?”他困惑地辨认着,“这是给谁的呢?”   他回去之后,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的同伴,一桩人们都知道谜底的悬案,就此高高挂起,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不管怎么说,阿加佩在这儿的生活十分平稳,惬意。除了等待丁香和胡椒早日开花,成功结果之外,没有多的奢望。他主动过滤了一切有关“黑鸦”的新闻消息——不管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葡萄牙的大贵族,是不是国王的座上宾——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只有在这样的日子,葡萄牙公主莅临的日子,阿加佩才会短暂地想起,一位和自己仍有关联的斯科特人,就在邻国居住。   “年轻人,我知道你恨他,恨斯科特人。”对此,胡安·丰塞卡也对他阐明了自己的理由,“但与葡萄牙的联姻,是我们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如果种植园能够铺满塞维利亚河的沿岸,葡萄牙就是拥有再多黄金,也必须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而曼努埃尔收留了那头黑乌鸦,证明他已经与摩鹿加为敌,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一大批敌人,他的两百万弗洛林,拿也拿得烫手。他一定会答应与西班牙的联姻,你瞧,这下,摩鹿加就多了一个敌对的强大联盟。”   “我明白,”阿加佩闷闷不乐,“可是,我的香料知识都是他传授的,他和我也没有情分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指认我,痛斥我泄露了香料的秘密……也许他还想夺回摩鹿加呢?而我要的,却是彻底毁了那里。”   “你怕什么?”主教反问,“是的,在香料上,你确实是他的学生,可这位老师难道比你更热爱园艺,热爱那些土里的花草吗?难道他愿意花费大把时间和精力,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停地记啊,算啊的?行行好,别逗我发笑了,他可是斯科特人!连王宫里的老鼠都知道,斯科特人最爱干的就是杀人,算计,享乐。他们不会‘热爱’,更没有心,如果有哪个国王认为可以把种植园交给这种人——我要说,愚蠢成这样的统治者,用不了第二天,就会被斯科特人活活生吞了。”   阿加佩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仍有疑虑,低声道:“可我们就算是仇人了,万一他要暗算我,那我该怎么办?他已经拥有葡萄牙的爵位,我知道,曼努埃尔国王让他当了一位伯爵……”   “那么,就像您是如何获得了西班牙国王的友谊一样,”胡安·丰塞卡笃定地说,“继续获得西班牙女王的友谊,年轻人。伊莎贝拉公主将会在塞维利亚宫成婚,加冕,如果传言不虚,那么她会是个体面的好女人,跟你也不会缺乏共同语言。”   “嗯,可是,”阿加佩挠了挠头,“我是个……我的意思是,我是个……”   “什么,您是个男子,不好跟公主搭话?”主教冷不丁地道,“快算了吧!在这件事上,您不仅是个年轻男子,更是个鳏夫。我已经听到了您对国王说的话,您说您愿意终生不再娶妻——我已经老了,但我心里可是清楚得很,一个年轻的,带着女儿独自生活的鳏夫,是不会对妙龄少女有什么吸引力的,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了。”   想到主教的话,阿加佩叹了口气,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可不能胡闹啊。”他提醒女儿,“按照惯例,伊莎贝拉公主要先见宫里的议会大臣,再见你的主教爷爷,然后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最后才能轮到我们站在远处看一眼。这是个严肃的场合,就别去烦你的主教爷爷,让他把你带在身边了,好不好,甜心?”   他详细地解释着,并不把莉莉当作一个单纯的小孩子,他知道,对万事万物,她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啊……好吧。”莉莉也学着他叹气,“那看完公主之后,我能去花园玩吗?”   阿加佩亲亲她的额头:“小心点,甜心。最近宫廷里的陌生人很多,他们也不全是友善的。”   莉莉做了个鬼脸,他们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大的就牵着小的出门了,赫蒂太太也跟他们一块走,她急着要去见厨房里的朋友,跟她们好好地聊聊这几天的热闹细节。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阳光最热烈的时刻,在塞维利亚宫的广场上,阿加佩抱着莉莉,微笑地望着公主的仪仗队。   漫天彩带,万众欢呼,阿加佩望着队伍最前方,护卫在公主马车右侧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所有嘈杂的声音一齐逝去,莉莉抱着他的脖子,怔怔地问:“黑鸦叔叔?”   ——许多金碧辉煌,缤纷喜悦的颜色里,黑鸦骑着铁鞍黑马,一身漆黑的骑装,帽子上束着流光的鸦羽,当真像是为他命名的那种鸟儿一样令人胆寒。   隔得这么远,他又低垂帽檐,遮住了阴郁的前额与双眼,但不知为何,阿加佩一眼就认出了他,莉莉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黑鸦似有所感,他的心头悸动,不禁抬起眼睛,以鹰隼一样锋利的目光扫过周边的人群。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他想看见的人躲得太快了,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异样的蛛丝马迹。 第44章   杰拉德紧紧地盯着,迫切地在广场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能看出自己需要的线索。最终,他只能不甘地低下头,勉强收敛着过于外露的渴望神情。   在外人看来,他的眼眸阴沉无光,其中燃烧着专注的恶火,他看着谁,谁就要为此胆战心惊,无法完整地吐露出一句话。身处葡萄牙的宫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们说,仅凭视线,黑鸦就能点燃一个活人的身躯。   从这方面看,迷信的达官贵人和迷信的水手没什么两样,凡人都会被死亡,以及与死亡相似的东西所深深震慑。   只是,杰拉德却高兴不起来。   尽管如此,尽管他得到了国王的信任与看重,尽管他高官厚禄加身,逐渐在世俗中逼近了自己从前的地位,尽管他重新握住了权力与财富,取得了一批人的效忠和崇敬,另一批人的憎恨和恐惧……尽管他完成了一半进度的复仇,还收回了这么多东西,可他的情绪毫无波动,可以说,他早就忘记了快乐的滋味。   他的心灵已经在仇恨中异化了,他被痛苦扭曲了肢体,又被“黑鸦”的经历重塑了形状。抵达葡萄牙之后,荣耀,爵位,国王的承诺,奢华富丽的宅邸……全齐齐地朝他涌去。杰拉德熟稔而麻木地应对着它们,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光景里,他只感到无处不在的茫然,还有疲惫。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他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摩鹿加元气大伤,珍·斯科特分身乏术,属于他的财产也收回了一部分,这使得他能在葡萄牙享受炙手可热的上宾待遇。按理来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争取了所有能争取的,他的战果如此辉煌斐然,可他为什么——他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仿佛有块坚冰包裹了他的大脑,外界的刺激,物质的享受……一切都远去了,唯有身体上的倦怠是如此鲜明,令杰拉德感到无言的困惑。   然后呢?   他对自己提问。   然后我该干什么?   理智告诉杰拉德:既然这样,你此刻就该等待时机,静静地蛰伏。可是,实际情况却告诉他:不,来不及了,你早就是强弩之末,你要垮了。   长久以来,他必须得为自己规划一个总目标,好调动起自己超人的顽固意志,强行拖拽着残破不堪的肉|体前进。这就像沙漏一样吊着他的命,一旦沙子漏完了,他又要怎么办呢?   杰拉德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复仇的行动上,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倒在床上,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报复收获的畅快是一时的,攫取权力和金钱的乐趣同样是一时的,他跳进欲望的漩涡,与人厮杀,搏斗的兴味更是一时的。他的饥渴没有尽头,但无论他痛饮多少美酒,吞吃多少珍肴,它们最后都从这个巨大的空洞里漏出去了。   他哪里都在难受,哪里都像是有火在烧。在外人面前,杰拉德还能强撑一些表象,等他一个人独处了,那些痛苦便会从思维的尽头卷土重来,让他呼吸困难,浑身无力。   他没有食欲,失去了做任何事的活力,大脑一阵又一阵地闷痛,晕眩,双手也经常没来由地发抖。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鸦的记忆已经与他完全重合,他彻底想起了那些与阿加佩在一起的往事,想起了他曾经身为“黑鸦”时的所有经历。   这同时意味着,幻象消失了。   阿加佩的幻象消失了。   每一个降临的黑夜,每一个漫长的白天,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人。寂寞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唯有去黑鸦的回忆里翻找,去如饥似渴地吮吸那些甜蜜的部分,温热的部分,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他才不是麻木的,冰冷的,不是一个正在枯萎的人。   杰拉德甚至有过不切实际的计划——他要找到当时的刺客,他要从对方手中夺走每一滴迷幻的香药,再把自己溺在其中。这样,他是否就能永远徜徉在美妙的幻觉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一旦发现自己还要这样熬很多年,他就想到了死。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杰拉德·斯科特,世界上最不可能主动投身死亡的人,却在这一刻做好了终结自我的准备。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在结束复仇之后去见阿加佩,然而残酷的事实就横贯在他面前:自己遭遇背叛,承受酷刑,被毁容,被断腿……这样的经历已经彻底毁了他,让他成了一个阴影里潜藏的怪物。他的怒火如此炽烈,杀了如此之多的人,哪怕为此烧毁摩鹿加也在所不惜。那么昔日他对阿加佩的所作所为,又该如何缓解,如何偿还?   ——他看不起他,践踏,唾弃了他的真心,而且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阿加佩……   一想到这里,杰拉德就要骇得跳起来,这就像有一道白热的雷霆劈中了他的大脑,剧痛的电流过遍全身,让他难以承受,只能在惊惧中喘息。   造化多么弄人,命运又是多么无常?过去他弃之如敝履的,如今却是他苦苦跪求也得不到的。早在他还意气风发的年纪,或者说,无知的年纪,他看不起爱情,认为那不过是短暂的欢愉,片刻的放纵,男男女女痴迷于对方的外表、财富和权势,于是用一半的虚情假意,掺一半的甜言蜜语,将自己打扮得痴情又专一,好去获取那肢体相缠的狂喜。因而他常常嘲笑那些肤浅的愚人,并用他们所谓的“爱”来找些乐子。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另一种爱。这种爱不轻佻,不愉悦,它是毁灭性的爆发,比死亡更加可怕,比山火更加狂乱。它使人失去理智,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像没有未来,也没有明天一样追逐着它的光与热。普通人得到一点它的眷顾,便要心甘情愿地焚烧了自己,凡间的皇帝和圣徒挨了它的边,也会以国家作陪,再抛弃信仰,好去缓解那灵魂的干渴。   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日以继夜的折磨,他的灵魂似乎跟着分成了两个。当杰拉德占据上风的时候,他愿意拼了命去争取阿加佩的原谅,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他烧毁白塔,那些名贵的花木、珍稀的手稿、俗世中的名望与声誉……他发誓要用这些将阿加佩淹没,他会让世界匍匐在阿加佩脚下;   而当黑鸦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要能跪倒在地上,轻轻捏住阿加佩的手,再亲吻他的指尖,他就幸福得浑身发抖,心脏像要爆裂一样膨胀——他可以立即为之死去。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时间的流逝早已失去意义,白天、黑夜,也不过是光影的变化。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大副——现在已经是舰队的指挥官——将一个消息传递到他的耳边。   塞维利亚宫的园艺大师培育出了健康的丁香,茂盛的胡椒,西班牙雄心勃勃,要在自己的国土上复刻摩鹿加种植园的荣光。   这一刻,宛如有股天堂的活力,或是来自地狱的野蛮生机,强而有力地注入到杰拉德的心脏里。他的双眼犹如燃烧一般发亮,瞬间顿悟了真相,并且在发抖的嘴唇间吮吸了真相的名字。   “……阿加佩。”   是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是“黑鸦”向他巨细无遗地透露了摩鹿加的秘密,丁香、胡椒、豆蔻和桂皮……他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姓斯科特,却比任何斯科特知道得都要多的人。而他专注的品质,还有他对爱好的炙热之心——杰拉德见过他是如何废寝忘食地照料一株垂死的野蔷薇,也见过他是怎样突发奇想,用光照的变化来改变郁金香的颜色。他为女儿打造了整个花园,让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蜜蜂、蝴蝶与蜻蜓,除了烹饪,园艺就是他生活的另一个支柱。   “这些花呀,草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阿加佩抬起头,对他露出喜悦的微笑,“看着它们破土而出,一天比一天更茁壮,更茂盛,就好像自己也重新活过了一遍似的!”   是的,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   杰拉德振奋起来,他终于找到了使自己振奋的理由,可怕的激情再度从他心中焕发出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急切与狂热,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访问西班牙,并且长久地留在那里,杰拉德精心挑选着盟友,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巧妙地操纵着国王的意志,顺理成章地推动了伊莎贝拉公主与查理一世的联姻。   1525年10月,葡萄牙王室同意了公主的婚事,1526年2月,教宗终于批准了西班牙国王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宣布他们将在天父的见证下结合,为两国带去光荣的福祉。作为这事的促成者,杰拉德主动请缨,要求自己也担任了葡萄牙的外交官之一,护送公主前往西班牙。   曼努埃尔同意了,事实上,把自己疼爱的女儿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宠臣,这反而使他大大放下了心。   1526年3月,伊莎贝拉公主抵达塞维利亚,接受民众与群臣的觐见,杰拉德骑着黑马,披着沉重的黑衣,不像是送嫁,更像是行走在送葬的队伍里。   因为国王还有一周才能抵达,公主暂时接替了塞维利亚宫的权力宝座,忙忙碌碌的头三天过去,第四日的傍晚,在杰拉德的暗示下,她终于甩开了侍女和宫廷女傅,选择独自一人到花园去散心。在那里,她偶遇了西班牙颇负盛名的园艺大师,而时隔数年,杰拉德站在阴影中,也终于再次遇到了与他命运深深纠缠的那个人,他心上的那个人。   阿加佩抬起眼睛,与他炽热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他的面孔瞬间发白,犹如看到了早该逝去的一个鬼魂。   仿佛有一生的光阴刹那逝去,只凝聚在对视的这一秒里。   杰拉德无言以对,他张开嘴唇,声音微弱,只能无法遏制地吐出一句这世间最短暂的咒语。   “……阿加佩。” 第45章   他怎么敢来这儿,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   无名怒火自心头燃起,除了愤怒,更有一种领地被入侵的刺痛,激得阿加佩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有什么资格走到我的花园里?再次见面,我们已经不是朋友,连熟人都不是了,我从没真正地认识过你,而你也不屑于认识真正的我。所以,我只想对你说——从我的视线里滚开,永远别再出现了!   “向您问好,”公主初来乍到,却是十分善解人意,她看到阿加佩的神情急剧变化,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揣测,他一定是被跟上来的外交官吓到了,“这些花儿多么美丽啊,它们都是您的杰作吗?”   阿加佩缓缓闭上了嘴唇,因为未来的王宫女主人正瞧着自己,在这个关口,他不能对异国的外交官口吐恶言,只能仓促地向对方问好。   争取公主的友谊,获得她的支持,让她也看到种植园的价值——主教的重重嘱托,看来是不能在今夜实现了。为了避免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用花铲狠狠打他的脸,阿加佩已经在花园里待了四天,但这头黑乌鸦的嗅觉太灵敏了,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这里。   伊莎贝拉谨慎且警惕地望着这个情绪激烈波动的年轻人,他应该与自己同岁,即便大,也大不了多少。暮色笼罩下,他棕褐色的卷发束在脑后,更加显出一双蔚蓝如大海的眼睛。   人终究是忠于双眼的动物,倘若阿加佩不是这样秀气,公主也不会对他多了几分宽容之心。正当阿加佩打算胡言乱语,搪塞几句后就退下时,黑鸦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离开了。   虽然恼怒的情绪仍在缓缓灼烧他的心,阿加佩想起公主方才的提问,还是尽可能完善地答道:“抱歉,殿下,我失态了。回答您的提问,这里的花木并不全是我的作品,一多半是园丁的辛勤成果。我通常在暖棚干活,照顾那里的丁香和胡椒才是我的工作。”   伊莎贝拉轻轻地点头,借着一旁的灯火,阿加佩这才看清她的面貌,这位年轻的公主纤瘦而秀丽,浅棕色的长发闪着金光,就像阳光下的溪水一样美妙。   “坐吧,请坐吧,先生,别这么拘谨,我也不是什么苛刻的人呀。”伊莎贝拉尽可能地表现出威严,“我是为了躲避繁琐的宫廷礼节,才躲到花园里来的,请您就像普通人那样对待我吧,跟我随意地谈谈天。”   阿加佩露出一个小微笑来,他仍然提防着随时都会再出现的黑鸦,不过,听到公主的吩咐,他只得轻轻地坐下来,与她隔着礼貌的一段距离。   “哪怕您这么说了,我想,还是没有哪个人会把您当成普通人来看待。”阿加佩直言不讳地说,“但请允许我为您推荐一个选项,如果您要放松身心,我向您郑重地介绍那边的小路,那儿的两旁都栽着错落有致的灌木,又清幽,又宁静,还有淡粉色的玫瑰点缀在其中,就像朝霞和晚霞的颜色——您刚才问这里是否有我的作品,倘若您对我的手艺感到好奇,就去那条小路上看看吧,这种色泽优雅的玫瑰,正是我培育出来的。”   “哦!那一定很美。”公主惊讶地笑了,“我还听说,您是列国最具天资的园艺师,独自破解了摩鹿加深藏了几世几代的香料秘密,这也是真的吗?”   “不,殿下,当然不,”阿加佩急忙辩解,“我肯定算不上‘列国最具天资的园艺师’,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称得上‘有天资’。我想我只是幸运,因为我不用担心吃穿度用,可以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我热爱的事物中去,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也全力支持我这么做。至于香料的秘密,请您相信我,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工作……”   说到这儿,他吸了一口气,眼下的话题令他无法回避地想到了黑鸦,那个方才还站在不远处的人。满心愤懑,满心怨怼,都逐渐化作了一腔物是人非的怅然。   “……无论如何,我不会把这事的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深知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改变世界的能力更是有限的。有的人或许会因为我是西班牙的宫廷园艺师,获得了国王的赞赏,就称我为‘最有天资的’,但请您别理会这话,诉诸权威的人并不可信,重要的还是跟从自己的心。”   伊莎贝拉困惑地望着他。   “我注意到,您之前似乎对我国的外交官抱有很深的成见,您咬着牙,皱着眉,像是随时会痛斥他,反对他的所有意见似的,因此我还以为您是个坚定的国民主义者,厌恶着来自葡萄牙的一切。如今,您又表现得那么亲切,看来是我之前想错啦?”   阿加佩露出苦笑,他只得找出一个借口,赶快替自己辩解:“我怎么会是国民主义者呢?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连西班牙人都算不着!我只是……只是因为您的外交官,他看上去很可怕,尤其现在快要入夜了,到处都黑黢黢的,我还以为是哪个树林间的孤魂野鬼,跑来人间作乱了呢。”   听了他的话,公主咯咯地笑了,因为没有带扇子,她只好用纤纤的手指捂住嘴唇:“唉,您可真会逗乐!”   笑了片刻,她慢慢放下手,又显出深思熟虑的神色。   “不过……您说的对,他的确是个可怕的人。”伊莎贝拉低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秉持着交浅不宜言深的道理,她只是对阿加佩微微一笑,礼貌地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和您聊天十分愉快,先生。”   阿加佩站起来行礼,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急忙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提出要求,殿下。”   “什么?您请说。”   “好叫您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是莉莉。她年纪还小,非常渴望见到一位真正的公主,所以她对我说,如果我比她更早遇到这位公主,能不能替她送一朵花。”阿加佩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的偶遇太过匆忙,我……我忘记了准备这样的一朵花。”   “噢……”伊莎贝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太可爱了!当然,我会很高兴收到这位小淑女所赠的花。下次吧,下次我会派人通知您,好让您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它。”   “谢谢您,十分感谢。”   目送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伴随着众多女傅和侍女闻讯赶来,大惊小怪的声音,他不由微微一笑,但随即,那笑容就快速地隐没下去,消失在唇边。   ——犹如真正的鬼魂,在阴影中,阿加佩再次见到了黑衣若隐若现的一角。   看来,他是执意要和自己进行一场交谈了。   “您想怎么样?”阿加佩冷冷地说,“有话就直接在那儿说出来吧,因为我不想您站在我的花园上,我怕您的歹毒心肠,会让它们来年都开不了花。”   黑暗里,杰拉德贪婪地注视着阿加佩,熊熊燃烧的情火如此笃诚炽烈,令他的心都疼得缩成一团了。   他看着阿加佩与公主交谈,时不时地露出微笑,两片柔软的嘴唇向上弯起,在颊边旋出小小的笑涡;他的头发长了些,现在正束在脑后,一丝调皮的卷发从耳边翘起,痒痒地蹭着侧脸;他瘦了吗?他的雀斑被阳光晒成更温暖的深色了吗?杰拉德目眩神迷,无法分辨,就在曚昽的傍晚与黄昏下,那双蔚蓝色的双眼也泛出微微的紫色,美得超凡脱俗,令他感到自惭形秽。   他如饥似渴地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阿加佩的声音温柔而友善,此刻再度重温,不由令杰拉德想起先前的许多个夜晚,他就是用着比这时还要温柔的嗓音,为自己疏解噩梦后的难熬时光——回忆调动着现实的感官,几乎使他喉咙发痒,视线涣散,难以站稳脚跟。   阿加佩的十根手指,还有他说话时轻轻挑动的眉梢,眼尾浓密的睫毛……天啊,因为太过想要触碰、抚摸它们,杰拉德的掌心和手指都感到了痉挛的疼痛。   忘了虚无缥缈的幻象吧,他对自己说,现在他就在这里,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比什么都真实,比任何事物都摄人心魄。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激动,心跳的也太过于剧烈了,他甚至有种错觉,就像捕捉最微妙的香料气味一样,他也能在迎面吹来的微风中,闻见阿加佩身上混合着黄油和苹果的香气。   神魂颠倒的情感令他难以自持,思想与心灵一同颤栗着。阿加佩不用说一个字,一句话,但他的存在本身,一种压倒性的真实感,已经要将杰拉德彻底击垮了。   看到公主起身离开,杰拉德也难以抑制地向前挨近了两步,就是这一举动,使得他被发现了。   ——“您想怎么样?有话就直接在那儿说出来吧,因为我不想您站在我的花园上,我怕您的歹毒心肠,会让它们来年都开不了花。”   他听见他的声音,他是对自己说了这话的!人的心绪,果真是随着世事的变化而变化,假如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斯科特,听了这话,一定会感到饶有兴致的好笑,并且在心中思索了如何要说这话的人后悔的十几种手段;假如是黑鸦听到了这话,他必然悲痛得说不出话,连心也要碎成一片片的;而现在,是他听到了这番话,他是已经被命运摔碎的人,是融合了黑鸦记忆的杰拉德,因此,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高兴,该痛苦,该忏悔,还是该跪倒在阿加佩脚边,流着眼泪,请求他的原谅。   “如果我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长久的缄默过后,杰拉德沙哑地,哽咽地开口,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措辞和语气,“我……我不求原谅,只要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对不起。” 第46章   听到他这么说,阿加佩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他狐疑且警惕地盯着对方,辨认着黑鸦隐藏在暗处的身形,花园的晚风静静吹拂,他当真像个瘦长的鬼影似的,默不作声地立在那儿。   “免了,”阿加佩保持着冰冷的语气,“我可当不起一位斯科特人的道歉。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也请您别待在这儿,吓唬过往的行人了。”   杰拉德睁大双眼,近乎惊慌失措,千头万绪,一齐在他脑海中奔腾喧嚣。他怎么知道我是斯科特人?他认出我了吗?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吗?可是,倘若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怎么还能冷若冰霜地站在原地呵斥我,而不是做出一些更……更激烈的举措呢?天父啊,难道他已经从旧时的噩梦里彻底走出了吗?抑或说,他仅仅指认了“黑鸦”是一个斯科特人,而不是杰拉德·斯科特?   恐慌、呆滞、侥幸、失落……种种问题,重重疑惑,全在瞬息间掠过他的心田。杰拉德张了张嘴,一时间理屈词穷,无法找回自己的声音。   “您、您……”他结结巴巴地低语,这一生中,再也没有如此卑怯,如此畏惧的时刻,“我请求您,发发慈悲,我没有,我不是……”   杰拉德·斯科特当了一辈子的野心家、阴谋家,他残忍无情,杀人不眨眼,这是个生下来就拥有了一切,同时需要在权力的金字塔上拼死厮杀,才能掠夺一切的人。他在人生的前二十来年里高声大笑,嘲讽着普世间的千般温情,并用金钱与强权的铁鞭将它们狠狠拷打,谁料命运的残酷会比他更甚?如今,万般业报全都返还到他的身上——素昧平生的爱情降临在杰拉德头顶,同时在他心中激起了足以瘫痪一个人的激情。他辗转反侧,苦苦哀告,只顾着恳求着这种爱,以及拥有这种爱的人的怜悯。   可惜,已经太迟了,他现在唯有听天由命,任由这汹涌的爱河将他冲刷、淹没,随波逐流到哪就算哪。   看见他这样,阿加佩不由迷惑了。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阿加佩毫不客气地说,一想起黑鸦曾经对这个家庭的轻蔑,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斗鱼,竖起了全身的毒刺,“还是说您贵人多忘事,又忘记当初是谁看不起这个家的所有人,执意要离开的模样了?”   他没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杰拉德心中骤然一松,不知是该感到幸运,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看来,他不知从谁那得到了半真半假的消息,从而认为黑鸦是斯科特人……   “我没有看不起您和您的家人!”他着急地辩解,“我向您发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您当时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   “哦,您没有看不起我和莉莉吗?!”阿加佩再也抑制不住喷薄的怒火,几乎要大喊着打断他的话,“别胡扯了!您没有看不起我的身份,没有看不起莉莉的身份,觉得我曾经是奴隶,她是奴隶的女儿吗?!”   听到这话,杰拉德不由惊得哑口无言,阿加佩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说:“难道我是看不见的瞎子,我是分不出人情世故的白痴,看不出您当时的轻视和鄙夷?您又沉默,又冷笑,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这个家里的人。我早该猜到的,您是斯科特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家族的一员,说不定还认识那个该下地狱的杰拉德·斯科特……”   脱口而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的嘴唇就颤抖起来,犹如被炭火无情地烫伤,他的声音同样发着抖,泪水更是夺眶而出。   “……所以,您才对我坦白,您去过那座岛,您见过我,不是吗?”阿加佩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您知道我的身份,更清楚莉莉是谁,她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您说我是您的救命恩人,是的,是的!我真恨我救了您的命,我真恨我曾经把您当作朋友,像个傻瓜一样,把我的心打开来对着您!”   艰难地说完这段话,阿加佩的身体已然在过度的激愤里剧烈发颤,他失声抽泣,咬牙对面前的男人说:“滚吧……滚开吧!永远不要出现在我和莉莉面前,永远不要再厚颜无耻地来到这里,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滚开!”   听见他这番流着血泪的控诉,杰拉德的脸孔已然仓皇地发白,他的前额沁出冰冷的汗珠,双眼惶恐而茫然,只顾望着阿加佩,强忍着使自己不掉下泪来。   “天啊,天啊……”他喃喃地哆嗦着,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情绪,他要如何把自己的悔恨给阿加佩展示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要如何把这些年来的痛苦和磨难,幻觉与煎熬一字不漏地剖析给他听呢?他的前半生是如何荒唐无知,由此滋生的忏悔和爱意又是源自哪里,他对阿加佩的感情从蔑视与轻贱,到困惑和不理解,再到敬佩与崇拜……这个复杂的变化过程,又怎么能是语言和文字就能清晰表述的?   这一刻,人的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啊!他真恨自己是这么没用的一个人,如果把他的胸膛剖开,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挖出来,就能叫阿加佩不言而喻地看到他所有的心意,看清他灵魂深处的那些东西,杰拉德是会迫不及待地立刻去做的!   “请您听我说!”他这么痴狂地想着,滚烫的热泪便跟着淌了下来,他哽咽地喘息,艰难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求求您,求您听一听我的话……”   阿加佩没有再叫他滚,于是,杰拉德就把这当成了一种允许。他一边流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是的……是的,我是一个斯科特人,在我生命的前二十多年里,我从不觉得它是一个缺陷。我享受这个姓氏带来的财富与权力,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掌握整个世界,也可以摧毁整个世界。那时的我愚蠢,无知,轻狂,傲慢,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苦痛是什么样子,自然,我也看不起那些落到苦痛里的人。我觉得那是他们太无能,居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阿加佩的嘴唇紧紧抿着,他的双眼哭得通红,只是不肯看一眼面前的男人。   “后来,我……我遇到了您,”杰拉德接着说,激动得浑身发抖,“您知道,我已经遭遇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严重的事故,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身患残疾,面貌骇人……我失去记忆,而您收留了我,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曾经的我会说:天父啊,只要能让我变回从前那个完好无损的自己,我是愿意付出一切的!而现在,我要说:天上与地上的圣灵们,只要能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段在小城里平安生活,阳光温暖,花园茂盛的日子,和您一块度过的日子,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听到他的话语,阿加佩的睫毛轻轻一颤,他垂下眼睛,仍然不开口。   杰拉德哑声说道:“您斥责我的内容,我不能否认,因为我那时确实是这样想的……我刚刚恢复记忆,满脑子都是复仇,还有斯科特人的旧做派,我是卑劣,冷血又残酷的,我没有意识到这种无私的行为,还有您善良的心灵给我带来了多大的慰藉。您是个高尚的人,比我高尚,比斯科特高尚,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高尚!天啊!原谅我笨嘴拙舌吧,是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个畜生,而我爱您,我永远爱您!”   狂风暴雨般的爱燃烧他的心脏,他的灵魂,以及体内的氧气。他再也受不了了,扑倒在阿加佩脚边,失声痛哭起来。   我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我就是那个冷血又残酷的畜生,我早就该死了,但我又那么贪婪地渴求着你的爱,你手心的温暖——我是为了它们才吊着命,才活下来的!   他差一点就把真相脱口而出,然而内心的恐惧是如此之深,他不敢承受坦白的后果,他就像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行走在摇摇欲坠的狭小木桥上,下方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会跪在您面前悔过……我会、我会……”杰拉德全身颤栗,他捂住脸庞,哭到声音嘶哑,“时间不能倒流,世上终究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我犯下的错,又该怎么……怎么弥补,怎么偿还……”   阿加佩后退了两步,他流着泪,终于低下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恸哭的忏悔真心实意,让阿加佩不禁放下了防备,逐渐在心底原谅了昔日黑鸦的过错。他怒斥着让他滚开,事到临头,看见黑鸦真的跪倒在自己脚边,向自己吐露了比过去还要狂热的剖白,炙热的爱火,阿加佩也倍感震撼,犹如直视了一个泼焰自焚的人。   只是,阿加佩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另一个朦胧的念头。   ——他流着太灼热的泪水,倾诉着太汹涌的悔意,就好像……就好像他真正犯下的错误,还远不止这些一样。 第47章   他吸了吸鼻子,快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尽可能抹去那些刺痛的泪痕。   “让我们不要在这里空耗时间了,”阿加佩硬起心肠,还是选择偏过头去,不看这个为他俯身的男人,“夜深了,请回吧!因为我也要回去了,还有家人在等着我。”   他不能就在这里做出决定,选择轻率地原谅或是不原谅。他们都太激动了,杂乱的思维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花园,心荡神驰之下,此刻做出的抉择,必定会在日后反悔。   杰拉德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把阿加佩多留住一会儿,但听到那句“还有家人在等着我”,这就像当头挥下来的一棒,打得他浑身无力,失去了全部争取的勇气,禁不住地弯下腰去。   “……那么,就请您允许我留在这里,多待片刻的时间吧。”他用双手捂住脸,遮掩着痛哭的痕迹,声音嘶哑地说,“一来是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心灵上的伤痛,也反映在躯体上;二来,我宁愿我就跪在这里,目送您远去的身影……这已经强过之前我熬过的成百上千个深夜。”   阿加佩一言不发,他转身离去,匆忙得像是身后有人在追逐。他一口气跑到了再也看不到黑鸦的地方,最终还是慢下脚步,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   黑夜寂寂,只有一点烛火,孤独地照着他身前的空地。   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快步走进宫门,走向他在这里的家。   面对赫蒂太太的关切,还有莉莉执着的追问,阿加佩只是微微笑了下。他先告诉莉莉,自己在花园遇到了她一心好奇着的公主殿下,只不过忘了准备她要求的花,还好公主允许了下一次的会面。在莉莉心满意足,快乐地笑着蹦来蹦去时,阿加佩面对赫蒂太太了然的神情,低声说:“黑鸦来了,他……他和我见了面,说了些话。”   “那么我猜,他一定和您道歉啦?”赫蒂太太会意地压低声音,“如果他还是那副死人样子,您也不会是这个反应。您不光要火冒三丈,狠狠骂他一顿,说不定还要拿铲子打他的脸哩。”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脸上很勉强的笑容都消失了。半晌后,他轻声说:“他跪下来,流泪恳求我的原谅。”   “他说他为自己的愚蠢和冷血道歉,那时他的脑子还不清醒,他……他永远爱我。”   “哦,”赫蒂太太按住心口,低声惊呼,“我的天父,这可真是……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阿加佩心乱如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谅他,因为我心里有种预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您担心他还有别的事瞒着您。”   阿加佩点点头:“没错,他确实认识杰拉德·斯科特,他也坦然地告诉我那是个畜生,可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隐情。是的,黑鸦爱我,但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做着如此激烈的表白……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事,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打第一眼起,我就看出来了,他和您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好先生。”管家太太长叹一声,“您呢,善良,慷慨,还有一颗金子做的心,它们是这世上少有的宝贵财富,总会吸引来一些奇怪的人,不管那是不是出自您的本意。而他呢,坚决,冷酷,说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这当然也算一种稀少的品质,只是他这样的人,通常要在手里抓着燃烧的火把,谁靠近他,他靠近谁,这火就要将谁烧死……我说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啊,先生,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但那种毁灭性的爱情故事,见证过一次就够了,更别提亲身经历了它,那是要折寿的呀。”   对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话,阿加佩无言以对。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心中默默地藏着期盼的念头:杰拉德,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地位才能平等,我们的心灵才能坦诚相待呢?   ……可惜,这注定是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而他这一生似乎都注定要与斯科特人纠缠。就在主教告诉他,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权斗中落败,被狮心女士监|禁的时候,他同时知道了黑鸦的真实身份,因仇敌落难产生的快慰,转眼就被挚友背叛的真相所击溃。   女管家所说的“毁灭性的爱情故事”,在他短暂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两次,第一次言不由衷,给他带去了终生遗痛的伤痕;第二次固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残酷,可也让他直觉般地预知到了背后藏匿的狂风暴雨。   “还是睡觉吧,先生,”赫蒂太太叹了口气,“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急着去想了。我一个人的考虑到底是有限的,假如您能征求另一位更有智慧,更有主见的人,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哩。”   这天夜里,阿加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接到了胡安·丰塞卡的传召。   等他走进主教的书房,主教已然屏退了众多侍从,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坐在书桌背后,专心致志地盯着一面航海地图。   “来了,”老人随意地招呼,“坐吧。”   他刚刚坐下,椅子还没坐稳,胡安斜视着他,花白的眉毛耸动着:“所以,奴隶?”   阿加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什么?我、我……”   他磕磕绊绊,心里知道,他昨夜和黑鸦的谈话,说不定早就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主教的耳朵里。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见识的小乡巴佬,但口无遮拦也要有个度。”主教严厉地说,“今天是我听到了,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添油加醋,让陛下也听到,就不是这么好处理的事了!”   顿了顿,他摘下眼眶上的放大镜,疲惫地揉着自己的鼻梁。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葡萄牙的尊贵大使,曼努埃尔一世的宠臣,昨天晚上可给您发了好一通疯哇,我听说他虔诚地跪在您脚边,抱着您的膝盖苦苦哀求……毋庸置疑,这恐怕是任何一位教宗,任何一位国王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吧?”   阿加佩的脸涨的通红,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胡安·丰塞卡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看样子,他是给您道歉了?”   “没错,”阿加佩低声说,“他说,为自己的愚蠢悔过,他没有看不起我,也没有看不起莉莉。”   “所以,奴隶是怎么回事?”主教继续逼问,用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加佩,他在心里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性,“你以前是摩鹿加的奴隶?你为斯科特家族奴役过?还是说,这事跟你的过世的妻子有关?”   阿加佩默不作声,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件事,只因真相比老人提出的任何设想都要残忍:他跟摩鹿加没有关系,而是在年幼时,就被父母卖上运输船,带去了那个以白塔而闻名的岛屿。他在那里做着最低贱的活计,出卖皮肉,忍受鞭笞,给奴隶主上供金钱,以此换取一点活命的机会。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杰拉德·斯科特,这个后来毁掉了他的魔鬼,摩鹿加的主人。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近乎透明。主教叹了口气,低声说:“说吧,孩子!在塞维利亚宫,别人大可以为过去的卑微身份而感到恐惧,唯独你不行!因为你在这儿安身立命的原因不是身份,恰恰是你自己的天分,能力,还有你所付出的努力的汗水。”   这话确实大大地宽慰了阿加佩,他张了张嘴,喃喃道:“那……那就这样,就这么决定了吧。我会把我的往事告诉您,因着我敬爱您,您在我心里,也确实像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主教面上没有表示,然而这句坦白已经极大地震撼了他的内心,使他坐直了身体,神情比以往更加肃穆。   “我确实是一个奴隶,小的时候,我家里太过贫困,我的父母就把我……他们就把我给卖了,卖给了奴隶贩子。”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最深的秘密,继续说道,“就这样,我成了一件任打任骂,任由他人随意买卖的资产。直到我……直到我遇到了那个人。”   胡安·丰塞卡眉心紧皱,追问:“谁?”   “杰拉德·斯科特。”   “杰拉德·斯科特!”饶是主教饱经世故,见多识广,还是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好啊,好家伙,居然是他……”   “是的,是他。”阿加佩面无血色,惨淡地笑了一下,“他呢,他骗了我,相信您也不难想象,一位权势滔天,财富滔天的英俊绅士,他做出的承诺,会对一个可怜潦倒的奴隶产生多大的诱惑力!我傻乎乎地交付了信任,交付了真心,接下来——就让我长话短说吧——也几乎交付了我的性命。”   “他拿我取乐,让我遍体鳞伤,走投无路,只能想到用死亡来结束我的性命。”他低声说,眼眶泛红,“我跳了海,从悬崖上,我一跃而下。”   主教呼吸急促,大声嚷道:“什么!”   “那时候,我已经……我会说我已经有了莉莉。”阿加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幸好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船长,他的名字,您之前就从我这里知道了。艾登船长救了我,我用杰拉德·斯科特的一枚戒指,在他那儿入了股,他每隔三个月,就给我寄一次分红,就是这些钱财支撑起了我的生活。大约九个月后,莉莉出生了,从此在这世上,她只剩下我一个至亲。”   胡安·丰塞卡沉默了,他还在消化这些内容,过了片刻,他说:“后来,你救下了那头黑乌鸦,让他做了你的仆人。直到我告诉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他是斯科特人。”   “是的。”   “然后,就在昨晚,他找到了你,向你忏悔,请求你的原谅。”   “……是的。”   胡安·丰塞卡没有说话。   他从前和斯科特人打过交道,很清楚他们都是一群怎么样的豺狼,恶棍。至于那个无名无姓的黑鸦,他也接触过一次,仅一个照面,他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拥有相似的心脏,相似的性情,拥有同样冰冷严酷的头脑,争权夺利的冲动,永不餍足的贪欲。   唯有一点,就是黑鸦更年轻,因为斯科特的血统,他可能还要更加暴虐。   因为年轻,他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好东西,他只会凭自己的念头去塑造这个世界,将比他更软弱无力的人挤压成各种形状。没有遭受过重大的挫折,他是永远不会醒悟的。这种人危险,致命,除非脱胎换骨,否则,他不会给阿加佩带去任何幸福。   “不要原谅他。”良久过后,主教断然道,“如果您要征求我的意见,那么我会对您说:不要原谅他,最起码,不能这么快就表达了你的宽恕。”   阿加佩一时无言,胡安叹息道:“放心吧,今天我们在这里的谈话,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往事,我想……嗯,这说明了很多。”   “你可以选择不见他,我给你这个权力。昨天晚上的事,也不会有任何人再提起。”主教说,“这么安排,你满意吗?”   阿加佩笑了一下,他提起精神,开了个小玩笑:“怎么会不满意?我之前还以为,您会把我逐出宫廷呢。”   听到他打趣的话语,主教的脸色立刻沉下去,没好气地呵斥道:“好了,您就赶紧出去吧!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让我看了眼晕!”   有了主教的首肯,阿加佩推拒了一切与葡萄牙相关的邀约,除了伊莎贝拉公主的会面通知。   必须要说的是,就在他深陷纠葛的时刻,查理一世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塞维利亚宫,与他陌生的新娘相见。尽管他们素昧平生,在之前从未见过对方,可只消一面之缘,这位美丽文雅,像晨露一样剔透的公主,就在他心中激起了极大的好感,用赫蒂太太的话说,他是“一见钟情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查理一世已经取得了选帝侯们的支持,成功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即便为了笼络选民,他豪掷了不下一百五十万弗洛林的资费,还在身上背负了五十万弗洛林的债务,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再是一位国王,而是一位崇高的帝王了。   黄昏的微风吹拂着绒绒的绿地,带来流连不散的花香。阿加佩与公主坐在上次他们坐过的位置,闲适的静谧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您猜怎么着?”最后,还是伊莎贝拉先打破了这份宁静,“我确实听了您的建议,去那条小路上散了散步,天父啊,它美极啦,叫我想起了自己在葡萄牙的家,每当夕阳西下,辛特拉宫的大理石地面就会反射出那样美妙的淡粉色。”   “能得到您的喜爱,这是我的荣幸。”阿加佩笑道,“我想,您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公主笑了起来,她羞赧地转开眼睛:“这个么,瞒不过一位园艺大师的眼睛。是的,我前些日子的忐忑、忧虑,我从前总担心在异国的宫廷得不到归宿……这下总算水落石出,得了个结果。”   “您马上就要结婚了,成为整个西班牙的女主人,还有什么能阻拦您呢?”阿加佩说,“我原先就想着,陛下一定会非常珍惜您的。”   伊莎贝拉心花怒放,快乐也从眼角眉梢流溢出去了:“他么?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整天在我的窗外念诗呀,扔玫瑰花呀,都不怕旁人的笑话。天啊,消息要是传到葡萄牙,我就得在下一次通信的时候,受了家人的嘲笑啦!”   阿加佩弯下腰,从旁边取出一束花来,饱满的百合,白如亮银,周围环绕着鲜红的浆果束,仿佛闪亮的红宝石,点缀在雪白的花瓣上。   “那正好,请允许我为您的喜悦增光添彩,”他说,“这是我的莉莉亲自挑选的搭配,百合是为她命名的花朵,还有这些浆果,她觉得它们很可爱。”   “哦……”公主惊叹地接过它,“这太美了,太不可思议了!您知道吗?我会亲自邀请这位品味高雅的小淑女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还要每日清晨,都在我的婚房看到这样的一束花,您可听见了?”   然而,就在他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时刻,也有一双眼睛,正嫉妒地盯着他们欢笑的面庞。   查理一世就站在走廊的垂花藤旁边,身边没带侍从,因而无人发现他的存在。   皇帝充满醋意的目光,眨也不眨地在阿加佩身上逡巡。这一刻,他不再是西班牙的统治者,他只是个即将新婚的丈夫,面对着一位强有力的对手,忌妒得眼睛都红了。   公平地说,他虽然是皇帝,可他其貌不扬,一点也不讨女人喜欢。而这位对手呢?他年轻,秀美,蔚蓝的双眼就像波光粼粼大海,他言谈恳切,言语温雅,更别提那束花儿——他拿出的那束花,公主正欢喜捧着的那束花!他相信,没有哪个年轻的姑娘会不爱这样的男子。   他们又交谈了一阵子,公主起身离去,还快活地在手里捧着那束花,这下更叫皇帝加倍受不了啦!公主的身影一走远了,他便怒气冲冲地赶过去,不管阿加佩是布尔戈斯主教多么喜爱的宠儿,不管自己是不是握住过他的手,称呼他为自己的朋友,对他委以重任。还没走到跟前,查理一世就高声说道:“哈!您在这儿!您,在这儿!”   阿加佩莫名其妙地转过身,见到宫廷的主人,急忙向他行了礼,高高兴兴地说:“是的,我在这儿,陛下,也向您问好。”   查理一世直截了当,气势汹汹地问道:“您个坏家伙!枉费我对您的信任,这下可叫我逮到了!现在就如实招来,您刚才对公主说了什么?那束花是您要送给她的吗?”   阿加佩刚才还一头雾水,听了皇帝的质问,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好叫您知道,”面对一个皇帝的怒火,阿加佩并不觉得多生气,也没有多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个误会有多荒谬,他忍着笑,连忙解释,“送花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我的女儿,她对公主仰慕已久,于是拜托我一定要为公主送些花儿,公主宽宏大量,也不计较她的冒失。百合和小浆果,都是她为伊莎贝拉公主挑选的搭配。”   查理一世将信将疑,阿加佩又说:“而我呢,您不是不清楚,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和我的女儿相依为命。我是一位鳏夫,并且是一位不准备再结婚的鳏夫,我的余生都献给了女儿,还有我热爱的园艺事业。至于公主殿下,她对您的求爱非常高兴,刚才还对我透露了心事,称呼您是她的‘傻瓜’。如果这也算对您的冒犯,我相信,您所拥有的宽广心胸,最终还是会原谅您的园艺师的?”   “是的……没错!我这下想起来了,您是一位鳏夫,”查理一世大声说,“哈,年轻的鳏夫!这可不常见。但确实是这样,有哪个公主能看上您呢,您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迫不及待的贬低之情,不过,鉴于皇帝就像个愣头青似的,一股脑地冲过来,把自己当成势均力敌的情敌来对待,这样的情绪也就情有可原了。   阿加佩忍住嘴角的笑意,轻松地说:“您说的对。倘若引起了误会,我向您道歉。”   查理一世总算稍稍感到满意。   “嗯,”他威严地说,“既然如此,您可以退下了。今天的事,我会再确认一遍,假如是我误会了您……”   “没关系,”阿加佩微笑着,适时接话,“恋爱中的人,失去理智,冒失激动,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再行了个礼,便依言离开。查理一世尚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冷不防的,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喑哑,低沉,蕴藏着某种阴暗的风暴,使人听了不寒而栗。   “恕我直言,这位年轻的鳏夫,也不是您可以随意取笑的人。”杰拉德轻声说,“这是一位旁观者的真心话,不掺一点水分。”   “怎么!”皇帝转过身,感到莫名其妙,“您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干嘛?在我的花园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不成,您是在威胁我,威胁一位贵人吗?”   杰拉德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按到了腰后,他这一生杀人如麻,从不惧怕被害者的身份究竟是何等尊贵,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一位不比任何国王低微的大人物,如今落进凡尘,更明白那些镀金身份的虚华不实之处。   皇帝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滚过脊梁,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第48章   直到这时,皇帝才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这个人来。   他高大,苍白,阴冷,像滞留在人间的鬼魂。一道从眉梢开裂到嘴角的狰狞伤疤,彻底毁了他的容貌,更别提从这条可怕的主干上扩散出去的其他小伤疤。有点阅历的人都应当看得出来,这可不是意外事故能造就的景象,这活像有人恶意地制造了它们,誓要让受伤者感受最多的屈辱与痛苦一样。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跛子,走起路来,右腿总是有下陷的迹象。可这个人并不打算替这个缺陷做了遮掩,反而满不在乎,光明正大地展示着它的存在。这足以说明,他要么是个我行我素,傲慢到了一定程度,从不在意世人目光的自大狂,要么是他有绝对的信心和力量,可以叫那些想嘲笑他的人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查理一世认出了眼前的男人。   ——他是斯科特家族的叛变者,谋逆者,为葡萄牙带去了作为稀世至宝的圣物和两百万弗洛林的财富,同时给自己赎买了一个国籍,一个爵位,以及一位国王的宠信。   有人说虽然他富可敌国,但依旧过着清教徒式的朴素生活;有人说他乃是杰拉德·斯科特忠心耿耿的旧部,一心要为主人展开复仇的行动……无论如何,对任何人而言,他都是可怕的敌人,凡是心智尚存的人,就不应选择与他作对。   不过,查理一世是在选举中打败了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八世的新任罗马皇帝,亦是现如今整个欧洲最具权势的人之一。即便他此刻孤身一人,直面着这个恐怖的化身,皇帝仍然镇定精神,挺起胸膛,大声说:“我是在跟我的朋友说话,跟您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现在,如果您不是要选择忤逆的道路,就快些离开,别无端地给您的国王惹了麻烦!”   “据我所知,一个朋友,是不会毫无根据地贬低另一个朋友的。”杰拉德露出毫无感情的笑容,暮色笼罩大地,他森白的牙齿,就像野兽的獠牙般一闪而过。   “而一个情人,为了心中的挚爱,会做出怎样冲动的事,也不是他人可以想象的!”查理一世厉声说道,因为要在一位异国人面前剖析自己,他不禁感到十足的恼火,“请您别自作主张,要在这儿当了英勇的古尔迪乌斯,急着冲进人生的深渊里。须知冒犯一个国王的代价是沉重的,冒犯一个皇帝的代价,还要比前者更甚!”   杰拉德盯着国王的面庞,他静静咀嚼着国王的话,窒息的沉默横贯在二人中间。良久,杰拉德忽然笑了。   他没有收回那只背在身后,充满不祥暗示性的右手,而是举起左手按在胸前,同时躬下身体,向皇帝行了一个迟来太久的礼。   “我认同您的说法!”顷刻间,他的面容又变得和善可亲,使人如沐春风。没有亲眼目睹过,是绝不会相信,一个人是怎么能像更换面具一样,瞬间改换了自己的神色和情绪。   “陷在爱里的人,确实比寻常的庸众多出了十分的激情。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找到这里,更不是全无理由。或许,我有一个陛下可能会感兴趣的提议。”   查理一世怀疑地眯起眼睛,这时候,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   “我可能会感兴趣的提议?哈!大使先生,在您无礼地恫吓了这个国家的皇帝之后,凭什么认定您还有这个机会?”   “这个么,”杰拉德神情自若地直起身体,“事关国债,就算您随便地听一听,又会有什么妨害呢?”   不等查理一世再开口,他就自顾自地说:“我们都知道,您在竞选尊贵的帝位时,为了选举能成功,光在现金方面,就给七位选帝侯赠送了五十万弗洛林,更不用说随后要支付给他们的年金,赠予的礼物。选举期间,您将军队部署在法兰克福,这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可以说,您的帝位非常昂贵,而您身上的债务,绝不会低于五十万弗洛林。”   查理一世大声道:“什么!您是怎么知道……”   “综合各方的信息、泄露的情报,快速做出合理的计算,这只是我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专长。”杰拉德漫不经心地说,“但现在,我想我们都知道了,选帝侯不关心谁才是最好的皇帝,能带领这个世界走向辉煌——不,他们不过是一群吸血的蚂蝗,只关心自己手里的选票能取得多少利益。所以,他们才尽可能地怂恿参选者加入这场激烈的竞争,好从中牟利。”   查理一世不说话了,对方的评价一针见血,正中红心。葡萄牙大使此刻说的,也是一直以来他所想的。   “让我们实话实说吧,”杰拉德毫不意外地看着查理一世陷入沉思,被自己的言论所吸引,“您的债务不是一笔小数字,即便有伊莎贝拉公主的嫁妆支撑,只怕也缓不过国库的元气。正因如此,您才将香料种植园视作一项重要的投资,一旦建成,种植园将为西班牙带去丰厚的利润——尽管您不久前才出言讥讽了您的园艺大师,而他恰巧有一颗善良,宽宏,金子做的心,并不在意您的蔑视。”   查理一世气急败坏地嚷道:“什么?!”   “而我,”杰拉德强调地加重了语气,“而我,也对西班牙的种植园特别看好,我也为它的前景……感到心动。”   查理一世皱起眉头,他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身为一名政治素养出众的统治者,他立刻抛开了恼火的情绪,紧跟着问:“这就是说,您想当一个资助人了?”   “是的,没错。”杰拉德轻声说,“五十万弗洛林,陛下,绝无半分虚假。只要您一句话,五十万弗洛林,就资助给阿加佩的种植园。”   查理一世敏锐地注意到,他在说起阿加佩的名字时,声调有刹那的颤抖。   “五十万弗洛林!”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他念出这笔庞大的数目时,他的声音也在跟着发抖,“五十万弗洛林,大使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   “只要您的一句话。”杰拉德说。   ——既然阿加佩现在是西班牙的荣誉国民,那么作为西班牙的主人,我只要你的一个承诺。   查理一世呼吸急促,大脑疯狂飞转,天上的馅饼掉得太突然,一时之间,他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唯有艰难地挤出一句:“……啊,您,您要的是皇帝的一句话!这可不便宜……这可不便宜!”   “对,所以我会向种植园支付五十万弗洛林,您知道的,斯科特的财富无须质疑。”   “那么,假使我会听您的安排——我是说假使,您要特别注意,人间的王权终究有限,一个皇帝所有的权威,也够不到天上的云彩。倘若您向我提出的要求太过异想天开……”   “我向陛下发誓,不会提出那种要求。”杰拉德说,“您不必现在就答应这个交易,您可以回去和您的议会,您的主教、大臣慢慢商议,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活见鬼!”皇帝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您说这话的时候,可比世上绝大多数的国王有尊严多了!好吧,就依照您的话,我会好好考虑您的请求的,现在,大使先生,还是让我们回到各自的住所去,好忘了这疯狂的,不理智的一天!”   黑鸦和皇帝在花园里说了什么,阿加佩还一无所知,同时,他也不知道两个人为了他所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交换条件。但两天后,他就收到了来自黑鸦的礼物。   葡萄牙专属的蓝铃花、薰衣草,绝版的孤本,秘传的食谱,送给莉莉的精巧玩具、珠宝首饰,送给女管家的昂贵丝裙……全流水般地送到了阿加佩的住所。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这些珍贵的礼物都是跟着公主的奖赏一块送到的,隐秘且不张扬,非但不会叫阿加佩陷到了奇怪的绯闻风波里,反而使他的宫廷地位越发稳固。   毕竟,阿加佩不仅受了主教的赏识,被皇帝寄予厚望,还获得了公主喜爱,假如他愿意,立刻就能崛起为整个宫廷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   ……当然,一块送来的,还有黑鸦手写的道歉信,每封都是厚厚一沓。阿加佩看也不是,收也不是,他思来想去,只好把信跟那些礼物放到一起,束之高阁,从没有打开过一次。   “请您帮忙,把我的话转达给他。”礼物再一次送到的时候,阿加佩叫住来自葡萄牙的年轻侍者,“您知道我这话是对谁说的,我只想告诉他,这些东西,这些花,这些书……我确实非常喜欢,但它们对我来说不是礼物,而是负担。既然我什么事都没做,又有什么资格去接受这些昂贵的馈赠呢?请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别步步紧逼,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侍者神色惶惶,在回去复命的时候,把阿加佩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他的主人。说来实在奇异,他的主人喜怒无常,严酷可怕,然而在听完这些话之后,他却陷入沉默,攥紧了发抖的手臂,长久得一言不发。   “……下去吧。”过了很久,杰拉德才吐出这么干巴巴的几个字,侍者不敢久留,急忙一溜烟地跑远了。   怎么办,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刻的经历,与过去黑鸦的记忆重叠在一处,那种忐忑不安的慌乱,得不到回应的失落,此刻再度卷土重来,淹没心头。他坐立难安,像一条被主人抛弃,从此无家可归的猎犬,在窗边团团乱转。   他不要我的东西!杰拉德焦虑而狂躁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他不要我的礼物,他不要我!   过度的失措,甚至令他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纵然他计谋百出,操纵巴尔达斯烧毁摩鹿加,得到葡萄牙的爵位,又操纵曼努埃尔一世,促成了两个强大帝国的联姻……可是,只要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听到一次拒绝,一次疏远的话语,杰拉德就六神无主,瞬间失去了所有镇定的能力。 第49章   就在杰拉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想要靠近阿加佩,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的时候,阿加佩正搓去手上的,指甲缝里的泥土,摘下头顶的遮阳草帽,然后直起腰板,望着暖棚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丁香树、胡椒藤,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假如心里的杂念太多,那就挖开花田,到大地间寻找宁静,只要忙起来了,也就不至于想那么多了。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旁边递过一张柔软的毛巾:“您累了吗?用这个擦吧。”   “啊,谢谢。”阿加佩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快吃饭了,你们也休息吧,不要太劳累了。”   递毛巾的青年名叫泰尔,他的面貌十分周正英俊,头发和眼珠都像乌木一样黑,走过人群时,总能引起女仆们响个不停的笑声,不过,他的性格未免太腼腆害羞了些,从那些笑声里钻出来的时候,他往往要面红耳赤,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丁香快开花了,胡椒更是急不可耐,等待结出累累的果实,暖棚已经到了这几年最忙碌,最需要悉心关注的时刻。泰尔,还有剩下的两个园丁,都是这批招揽来的学徒。   他们都签过保密的条约,经过重重考核,家世清白,更兼对园艺抱着赤诚的热爱,这三个学徒来了没几个月,阿加佩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了许多。   “恕我冒昧,您这两天似乎心情不太好?”   身边传来温和的问话声,阿加佩回头,看见黑发黑眼的青年正小心地看着他,双手掩在稍长的袖中。   说起来,比较其他两位学徒,泰尔什么都好,他为人正直,天性聪慧,阿加佩教什么,他常常是学得最快的一个,可惜,命运总不能给人十全十美的一生——泰尔的左手和右手,各缺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个缺陷,他应当是家中着重培养的继承人,怎么会甘愿来王宫里当了园丁的学徒?许多人都猜测,这是他的兄弟为争夺家产狠心谋害了他,真有闲人用这个话柄去询问他的时候,他仅是皱着眉头,并不吭声。   这种揭人伤疤的事发生的次数多了,还是阿加佩听到风声,严词制止了那些人,围绕着泰尔的风言风语才平息下去。   不过,在白塔的数年生活经历,既为阿加佩带去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同时也使他锻炼出了一种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能够凭借直觉,探查出对方隐藏在笑容下面的东西。   这固然是一件可悲的馈赠,可面对泰尔的时候,阿加佩总觉得,眼前的温和青年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身上谜团重重,犹如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海面。   “是啊,谁能没有烦心事呢?”阿加佩笑了笑,随口说道,“多谢您的好意,但请别为我烦恼。”   他把毛巾还给学徒,正要离开的时候,泰尔忽然叫住了他。   “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不是关于园艺和香料的问题。”   阿加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望他。   “是什么呢?请讲。”   四下无人,青年问道:“在您看来,背叛和欺瞒,哪一样的罪行更加严重?”   阿加佩不由一愣。   这算什么问题?   “请您不要心怀疑虑,”泰尔急忙怯怯地辩解,“这是我亲身遇到的一个困惑……因为没有更亲近的人在身旁,我只有求助自己的老师了。”   阿加佩用柔和的笑容安抚对方,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   “我说不好,”他实诚地回答,“因为欺瞒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背叛。”   泰尔笑了起来,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按照您的看法,倘若有一个人能集背叛和欺瞒于一身,那他岂不是一位罪无可赦的恶人啦?”   “这就要看他背叛和欺瞒的人愿不愿意原谅他了,”阿加佩回答道,“如果愿意,那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青年的笑容慢慢淡化了,他凝视着阿加佩,那目光安静得像是暴风雨后的月色,可阿加佩觉得,他没有真的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   “是吗,”暖风流连,泰尔抬起食指,擦了擦眉骨上的汗珠,神情有一瞬的复杂,“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法。”   他沉默一瞬,又展颜露出笑容:“我明白了,谢谢您!这给了我全新的视角。”   “不客气,能帮到您就好了。”   到了这里,对白已经陷入了某种无话可说的僵持,阿加佩便对他微一点头,泰尔也对他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便笑着目送他走出暖棚。   阿加佩匆匆回到家里,三天后,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就要在塞维利亚的阿卡扎城堡举办,作为收到了请柬的宾客,他和莉莉都得出席。准备礼服,听主教叮嘱参加皇室婚礼的注意事项,再加上种植园的事……阿加佩这几日尤为忙碌,已经很久没有给莉莉做苹果馅饼吃了。   如果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面饼发酵的时间。   晚餐被黄油和苹果的甜香笼罩着,莉莉高兴地在餐桌旁边蹦来蹦去,高声唱着不成调的歌,直到把苹果酱馅饼填进嘴里,她才安静地在桌边扭动起来。赫蒂太太一面笑,一面挂起她三天后要穿的裙子——由胡安·丰塞卡亲自吩咐裁缝制作,蕾丝裙摆上绣满了纯白的百合花,每朵的花蕊上都缝着一簇簇的珍珠,领口和袖口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红宝石。   既然阿加佩喜爱朴素的衣饰,执意拒绝了那些金光璀璨的小玩意儿,那主教唯有在莉莉的衣裙上下功夫了。这条贵重繁丽的小裙子,莉莉也真的撑得起来。   “嗯,”在看到莉莉试衣的模样后,主教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奇怪,她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乡巴佬。看上去,她倒活像是天生该穿这些衣服的人……”   听了他的话,阿加佩不由胆战心惊,害怕主教会联想起莉莉与斯科特家族的关系,好在随后莉莉就跑过来,三两句话,把胡安·丰塞卡逗得眉开眼笑,将一切不愉快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先前说过什么,阿加佩才松了口气。   吃完晚饭没多久,黑鸦的又一封信件,就送到了他们的门口,由女仆接到了手中。   “先生,”年轻的姑娘走进来,“您的信。”   房间安静下来,阿加佩看着封口的火漆印,就知道寄信的人是谁,莉莉悄悄问:“是黑鸦叔叔吗?”   阿加佩亲亲她沾满苹果酱的小脸蛋,低声说:“没事,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黑鸦沉寂不过两天,就又开始偷偷摸摸地介入他们的生活,阿加佩知道,如果不能有个了断,只怕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他随便披上外套,走出房门,看到黑鸦就站在不远处的门柱旁,路旁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您到底要干什么?”阿加佩走过去,没好气地问,“您是不能理解时间的概念,还是不能理解空间的概念?”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闻到那股迎面扑来的黄油与苹果的香气,温暖、丰富、甜美……杰拉德的神情不由恍惚了片刻,他眼中绽放出强烈的,渴求的光芒,但他连忙低下头,以免被阿加佩发现。   “我……我很抱歉,”杰拉德低声说,“我只是想把这个……亲自送到您手上。”   阿加佩一怔,看到他从斗篷里移出一只手,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陶土花盆,里面是一朵更小的玫瑰,花瓣和叶子都呈现出畸形的萎缩,可怜地蜷在一起,但是在曚昽灯火的映照下,花瓣的颜色,居然泛出一种紫蓝交加的光泽。   “您瞧,”杰拉德轻轻地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可能是因为颜色特殊的缘故,它是个畸形儿……我想,您应当是能照顾它的。”   如果是别的礼物,别的更昂贵,珍稀,罕有的礼物,阿加佩一定会断言拒绝,扭头就走。然而,他怎么能在这么一朵小玫瑰面前硬起心肠?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在寒冷的夜风中护住了它,把它纳入怀中。   看着他,杰拉德弯起眼睛,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   他点点头,纵然不舍,还是告别道:“就这样,我就是……想来给您送它的。晚上风冷,请您早点回去,我也要走了。”   看他当真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阿加佩盯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说什么话,就说完了再走吧。假如没有别的事,希望您别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   一瞬下到地狱,一瞬又上到天堂,杰拉德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赶紧转过身去,冥思苦想,斟酌措辞,要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极力拉近他与阿加佩之间的关系。然而,这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与阿加佩两个人。   远处茂盛的花丛中,正侧身站着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他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收眼底,不由低低地笑了。   天上的星星稀疏而闪亮,花园的灯火迷蒙又摇曳,年轻的园丁站在星光和灯火之间,手中碾着一枚胡椒梗,在指腹间转来转去。   “背叛和欺瞒,哪一项的罪行会更重呢?”   对着晚风,他轻声发问。 第50章   多奇怪,阿加佩和身边这个男人并肩行走在晚风深沉的夜晚,心中居然十分平静。   多年以来,他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早已习惯了命运里的颠沛流离,从白塔到海滨小城,再从不知名的小城到西班牙的宏伟宫廷,阿加佩学会了坦然地面对未知。他心中清楚,一个人在大喜大悲、歇斯底里的时候,是决计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的,冷静而无畏地直面了前路的种种风波,种种动荡,才是能让人走得更远的诀窍。   正是出于这种冷静,他率先开口:“我注意到,在我们分别的这段日子里,您的变化很大。”   为此,杰拉德受宠若惊——倘若他先前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绪,他这时也跟着自己过快的心跳,急促的呼吸,还有脸颊上情不自禁泛起的潮红上体会到了。   似乎名为“黑鸦”的那部分人格再次于体内复活,他低声说:“身份的变化不值一提,最大的变化只有我的心,它从傲慢和愚蠢中明悟过来,重新找回了它真正向往的目标。”   阿加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笑了下:“时运无常,人心更是多变。您认为,它还会变回去吗?”   “我认为不再会了,”杰拉德哑声说,“永远不再。”   “以后的事,谁又能说清楚呢?”阿加佩的语调轻快,随意地转换了话题,“还是回到正题上吧,您想对我说什么?”   他说得果真不错。   时运无常,昔年在白塔上,阿加佩是奴隶,杰拉德是高贵的宾客,他略施小计,就将少年的心玩转于鼓掌之中,凭他搓圆捏扁,如何摆布;此刻在异国的花园,曾经的奴隶却掌控着贵客的命脉,曾经的贵客,如今也甘愿跪倒在地,听从奴隶的任何差遣,哪怕命令他跳进火堆,他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阿加佩的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在这时牢牢地攫着杰拉德的心神。他要他笑,他就开心地笑,他要他哭,那泪水就绝无虚假。爱情的缰绳是怎样勒着一个人的脖颈的啊!听见阿加佩的声音,那种固然温和,委婉,可又蕴含着坚定意志的声音,杰拉德头晕目眩,只是不能自拔。   “我……”他定了定精神,勉强开口,“我想告诉您,在和您分别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好的,您请说吧。”   杰拉德知道,自己一定要把话说得巧妙且不露痕迹,他要夸耀着自己的功绩,同时激起阿加佩的敬佩与怜惜;他要模棱两可地洗脱自己的血腥罪名,同时在道德界限上模糊自己的决断,让它从一边倒的杀戮,化作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会阿谀奉承,极尽谄媚,将讨人喜欢的魔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使他心爱的人听了惊心动魄,又飘飘然,像是单凭口舌的演绎,就目睹了一场绚烂幻术似的。   于是,在真正开口之前,他特地邀请他的统治者坐在一个幽静小路边的长椅上,这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花木,不仅可以遮挡着微凉的夜风,也徐徐送来一阵阵的馨香,在这里,人们抬头就能看到天空的明星正眨眼闪耀,与地面上的灯火交相辉映。   一切都布置妥当后,他开始叙述了。杰拉德讲述着夏佐是如何暗算了他们过去的家,安排死侍埋伏在屋内,这个葡萄牙的贵族之子心中打着怎样的算盘,要用自己的人头去换取珍·斯科特的青睐;他还说了他与巴尔达斯的交易,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在仇人父亲的麾下惊险求生,因为巴尔达斯妄想借着复仇的名义毁灭摩鹿加,掠夺岛上的金银财宝,他在仓促间只中断了几条主要航线,来不及救下更多的人……   “既然他是这样利欲熏心的人,您就可想而知,在我与珍·斯科特对峙的关键时刻,巴尔达斯带兵冲进来,他表面上是支援我,实际上却是要衡量我与珍·斯科特的价值,看两条老虎相互争斗,他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我在当时用巨大的财富做诱饵,换取了他对我的支持。”   “后来呢?”阿加佩问道,在对方绘声绘色,动情至深的诉说下,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进去了。讲句公道话,当杰拉德·斯科特使劲浑身解数,执意要打动某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圣灵就在那人的头顶看护着,他的心灵也免不了要朝魔鬼偏转过去。   “后来,我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受了这种人的钳制,我与他斗争起来,我杀了他。”杰拉德低声说,仿佛受了极大的煎熬,“是的,杀死一个人,是尘世间最大的罪行,但我不后悔!我将他的拥趸也一网打尽,为自己赢得了自由呼吸的权力。就这样,我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到了葡萄牙。说到底,我还是一个无家可回的人,我不能再忍受流离失所的生活了,因此,我选择了自己为之效忠的国家,并试图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阿加佩叹了口气:“那您找到了吗?”   “……没有,”杰拉德的声音嘶哑起来,他红了眼眶,比起之前说过的所有矫饰言辞,他只有此刻的剖白是真真切切的,“离开了您,我想我再也找不到了。那些野心和利益的游戏,那些权力的纷争,为了一枚铜板,人心就能堕落到什么地步……我已经见得太多!你是高尚的人,做到了我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伟大的事。而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收留我的那些日子,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流动着阳光,我一想起它们,好像心都跟着发亮了……”   阿加佩沉默着,草丛间虫鸣阵阵,蟋蟀和蝈蝈发出些明快活泼的哨响,仿佛组建着一支小小的乐团。   “我不评价那位巴尔达斯将军的人品,”在那些小生物偃旗息鼓的间隙,他终于开口,“但有一点,我和他的意见是相同的:摩鹿加必须得到毁灭。”   “必须得到毁灭。”杰拉德鹦鹉学舌,重复着他的话,“好啊,可以啊!就叫摩鹿加毁灭吧,它……”   阿加佩打断了他,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我所说的毁灭,是那种不能重建的毁灭!不再有垄断的产业,不再有崇高的地位,它会被时代抛弃,成为一个历史上发黄的注脚,我说的毁灭,是让它成为过去式,彻彻底底的过去式!”   他难得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宣告自己的意见,杰拉德不由愣住了。   “我看得出来,您对摩鹿加怀着深深的憎恨……”   “您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它吗?莫非您猜不出来?”阿加佩的声音又急又快,“我知道杰拉德·斯科特现在还下落不明,但我就是要毁了他的基业,毁掉他引以为豪的一切,这就是我对他的报复,正如您对珍·斯科特女士的报复,是烧毁摩鹿加的香料仓库一样!可我呢,我要做的更加彻底,我对天发誓,他当日倚仗着什么来践踏我、侮辱我的身心,我就要灭亡什么,来作为我对他的回击!”   说实话,这与杰拉德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想的是夺回摩鹿加,将他承受的一切加倍奉还给那些下手的人,背叛他的人;而阿加佩需要的,却是彻底击碎摩鹿加,将它扫进陈旧的垃圾堆。他不怀疑阿加佩的决心,以及他能否做到这事的实力,只是他话语间刻骨铭心的仇恨,使杰拉德心生寒意,对未来惴惴不安。   ——倘若剥去黑鸦的伪装,他会原谅我吗?他还能原谅我吗?   然而,他因惧怕而产生的犹豫,却在阿加佩那里产生了新的歧义。   他露出苦笑,对杰拉德说:“看,您迟疑了,您说爱我,但这份爱还是抵不过您对摩鹿加的渴望。我和您注定不是一路人,在遥远的将来,我们说不准还会成为仇人。”   这下,杰拉德心急如焚,彻底急眼了。   “我爱你,而且这爱不掺半分虚假!我愿意把我的心展示给你看,你看看它吧!区区一个摩鹿加算得了什么,我的权力,财富,乃至生命,全都是你的!我把一切奉献在您脚下,而您却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天啊,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   “我只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也说过您的话。”阿加佩喃喃地说,“杰拉德·斯科特也说过爱我。”   听了这话,杰拉德面色死灰,心如刀绞,他捂住脸,绝望的情绪,从他身上滚滚而下。   “我们不要提起那个名字了!他不是我……他不是我!” 第51章   他太激动,太不知所措,以至在最难以自持的时刻,亲口吐露了自己的破绽。倘若阿加佩再从容一点,理智一点,他一定能察觉出“他不是我”这句话中的端倪,然而,听了杰拉德的一番强烈的表白,阿加佩也思绪纷繁,兀自心烦意乱着。   “是的,您不是他,可您仍然是一个斯科特人。命中注定的仇恨,使我们不能拥有真挚的关系,试想一下,我们怎么能回到过去,对彼此都一无所知的日子?”   杰拉德咬紧牙关,不甘地说:“如果您憎恨的是斯科特的血,那莉莉……那您的女儿,不也流着斯科特的血?”   不等阿加佩说话,他就接着说:“如果您憎恨的是斯科特的姓氏,还有它所代表的一切,那么好,我把它丢开,像丢垃圾,丢一件累赘一样丢开,又是什么难事?我不是斯科特人,不是葡萄牙的属臣、伯爵,不是国王的操纵者。权势、财富、名望……全部化为乌有,我仍然是您的仆从,忠心耿耿,跪在您脚边,从此生命中只剩下两件事:爱着您,并等待您的垂怜。而这就是我期待的最大的幸福,别无他求。”   阿加佩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人与人的出身、天资各不相同,这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命运。杰拉德的出身与天资,也就早就了他风暴般的性格,他像风暴一样激烈,也像风暴一样,孜孜不倦地席卷着生命中遇到的人与事。一旦他下定决心,人间就甚少有什么外在的力量,能够否决他将要达成的事业,在人生的前二十来年,他的激情与精力燃烧着一切途径的目标,将它们化作熊熊的火光。移天换日、颠覆王朝,只要他想,就必定会做到。   现在,他已经将这股精神,这股能量,全神贯注地转移到了阿加佩身上。被如此热烈,如此直白的爱着,阿加佩也头脑发晕,不知该如何是好。   “……已经太晚了。”他仓促地说,“我听到了您的话,只是我们……我们不该在外面待得太久,莉莉还在家里等我……”   他快速站起来,不让这个可怕的对手再发挥他言语间的魔力,胡乱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在他身后,杰拉德的倾情告白固然被晾在一旁,没有得到回应,可他心里也升起了微小的希望,因为阿加佩的慌张就是一种最好的回答。倘若他依旧冷若冰霜,只是平静地微笑起来,那杰拉德才要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坚固的长椅上呢。   之后的两日,阿加佩用新土和新花盆,移栽了那朵深紫色的,畸形的小玫瑰。他努力把黑鸦说的话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准备着皇室的婚礼,莉莉创新出的那种鲜花搭配,如今深深受到伊莎贝拉公主的喜爱,并且在王廷间掀起一股全新的风潮,为此,阿加佩同时负责起了皇室夫妇的新房花饰。   而且不知何故,公主改换主意,将原定的婚礼主花由白玫瑰全部换成了百合,查理一世则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哪怕公主要的是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办法给她拿到。每一天,大量的百合花都会由马车运输到塞维利亚宫,送往阿卡扎城堡内部。莉莉在看到这些与她同名的美丽花朵时,总要兴高采烈,蹦蹦跳跳上几个小时也不嫌累。   阿加佩选择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婚礼前夜,他还在调整婚房花束的摆放角度,摘去那些太饱满,太成熟的浆果,使它们能在第二天焕发出恰到好处的红宝石光泽。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头脑从黑鸦带来的狂风暴雨中挣脱。   “您这个蠢蛋,既然想要一劳永逸的遗忘,为什么不去拿个大木棒子给自己脑袋上来一下?”最后,还是主教命人将阿加佩带出来,对他进行着严厉的训斥,“明天还有你累的时候,如果因为这时候挥霍体力,导致你明天在皇室婚礼上打了瞌睡,我是不会救你,替你打了掩护的!”   阿加佩讪讪地挠了挠头,他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一睁眼,就被赫蒂太太和仆人们团团围起来,又洗又擦又揉,摆布得团团转,直到拉着莉莉的手,赶到阿卡扎城堡的时候,头还是晕的。   这场婚事盛大又辉煌,到处装点着清香四溢的百合,婚礼弥撒结束之后,便是热闹的舞会。伊莎贝拉公主——现在是西班牙的女王了,正式接见了莉莉,她赞扬莉莉那可爱的才华,并且邀请她做了自己小小的女官。   她说这话的时候,黑鸦就作为葡萄牙的大使,站在后位的不远处。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他仍然穿着纯黑的衣饰,帽檐低垂,将面庞遮挡在暗沉的阴影中,仅在胸前别着一朵洁白如雪的百合花。   莉莉和他的目光对上了,她幼嫩的心脏里,顿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犹疑与困惑。   从她记事起,黑鸦就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许旁人都畏惧他被毁坏的容貌,还有那双过于阴鸷的眼睛,她却一点都不怕。   她能感觉到,她和黑鸦之间拥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她可以骑在黑鸦的肩膀上,大笑尖叫着冲刺过整个花园,爸爸不许她做的一些小小坏事——譬如偷吃馅饼,俘虏蝴蝶,困住瓢虫,捉着蜘蛛和小蛇,将它们放进一个特别讨厌,老盯着她瞧的男人的提包……黑鸦都纵容她做了。   他从不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恰恰相反,他的口袋里总有冒不完的金银币和精巧新奇的小玩意。他时常蹲下来,一边向她展示了黄金的万能,以及无能之处,一边告诫她:一定不要做了金钱与利益的崇拜者,而是要做了它们的主人,毫不客气地投掷它们,利用它们。   后来,他就走了。   火灾过后,她的乌鸦先生突然变得冷漠,疏远,像换了个人。他不再对着她露出小小的微笑,也不再抱着她,对她说许多的话,他开始避开她,用毫无感情的,打量的眼神注视她。   莉莉的心空荡荡的,又满溢出无法形容的疼痛。她只好扑进最爱的人的怀抱里寻求安慰,抬头时,却看到爸爸含泪的眼睛,他疲惫不堪,像要掩盖什么似的弓起腰,用双臂紧紧环抱着她。   于是她知道了,爸爸的心里,一定比她还要疼得多。   再见,乌鸦先生,她对自己说,如果你要走,那就快点走吧!既然你已经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这个家。   再后来,莉莉抵达了异国的王宫。   王宫是个非常有趣的地方,这儿有很好的人,也有很坏的人。对于那些好人,莉莉往往表现出无休止的快乐与闹腾,让他们又是头疼,又是喜爱;对于那些坏人,她往往先在暗处观察着对方,思索对方会不会对她珍视的家人不利,答案是否定的,她也就随对方去了,倘若答案是肯定的,可怕的兴奋就要从她心中升腾起来。   毕竟,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是个天然美丽的孩子,这样的金童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莉莉只消略施小计,跺跺脚,流流泪,说些模棱两可的胡话,然后把头颅胆怯地垂下去,她的目标瞬间就有了洗脱不清的坏名声。她再动动手指,利用宫廷里瞬息万变的流言,巧妙地抛出些只有她听到、知道的隐秘消息——恐怕等到坏人被逐出王宫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哩!   就这样,莉莉在王宫里如鱼得水,她仿佛生来就该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她结识了疼爱她的主教,在宫廷侍从间建立了自己的名声,厨娘们无休止地溺爱她,女仆们把她抱在自己的裙子上,一下接一下地亲吻她的脸蛋……更别说赫蒂太太很高兴,她最爱的爸爸也很高兴,他们都在这儿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直到葡萄牙公主即将到来的消息传出,直到黑鸦重新来到塞维利亚的王宫,再次与她和她的家人产生交集。   他还是那个好黑鸦吗?他还会让爸爸哭泣,再一次伤透他的心吗?   此时此刻,莉莉与他四目相视。隔着嘈杂的人群,两双同样乌黑的眼眸对上了,其中一双复杂、沉默,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感情,另外一双探究、迷惑,满是反复斟酌的思索。   伊莎贝拉误解了他们的对视,她笑着为她喜欢的小淑女,引荐她父亲的宠臣:“这是葡萄牙的大使,而这是宫廷园艺师,阿加佩先生的小女儿。说起来,这位小小女士的名字就叫莉莉呢,大使先生,您难道是因为这个,才着重推荐我在婚礼上使用百合花的吗?”   “毋庸置疑,”杰拉德低声说,“这就是我唯一的理由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全以为他在开玩笑。   杰拉德走过去,蹲下来,他面对莉莉,温柔地从胸前摘下那朵百合花,就像他们从前还在小楼里,玩着“猜惊喜”的小游戏一样,示意莉莉抬起手来。   莉莉迟疑了一会儿,在他面前慢慢摊开自己的小手。杰拉德的指尖稍稍倾斜,百合的花瓣就颤颤地抖动起来,花萼中蓦然滚出一颗晶莹夺目的钻石,宛如晨露,亦如一枚璀璨似星子的豌豆,正好掉落进莉莉的掌心。   只不过,这一定是天底下最价值连城的晨露,最剔透的豌豆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杰拉德轻声说,“也应当给我心目中的公主送一份礼物。” 第52章   说句公道话,这颗钻石的确没有查理一世戴在手上的那颗熠熠生辉,也没有教宗镶嵌在三重冕上的那颗硕大灿烂,可对于见面礼——尤其是送给一位小姑娘的见面礼——而言,它委实太过分了些。在场的宫廷贵妇,朝堂重臣,无不是这类昂贵珠宝的忠实朋友,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这颗钻石的价值,起码高达十万弗洛林不止。   伊莎贝拉愕然地用折扇抵在自己的鼻子下面,低声惊叹道:“大使先生……!”   一瞬之间,阿加佩父女就成了在场的瞩目焦点。阿加佩睁大眼睛,惊愕地盯着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莉莉的后背上,给他的女儿支持的勇气。   此地诡异地寂静着,西班牙的朝臣和贵妇人们都不了解这位巨富的葡萄牙大使,因此也都面面相觑,只交换着各异的眼神,并不好开口。   他们只知道,黑鸦深受曼努埃尔一世的信任,除了国王和教廷之外,恐怕是欧洲大陆最富有的人。他无名无姓,深居简出,除了守卫在伊莎贝拉身边,从不接受任何来自西班牙的邀请,别人常常无法探清他出没在何处,以致想结交他都没有门路。   莉莉抿着嘴唇,她看了看钻石,又看了看黑鸦的眼睛。   伊莎贝拉率先开口,带着解围的神气说:“大使先生,大使先生!您叫这位小淑女为难了,很显然,她年纪还小,天性纯洁,不知道要怎么去支配这样一笔财富。她正是花苞一样的年龄,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脑袋里只有那些会引着我哈哈大笑的事物,能和我的兄弟姐妹在花园里打闹一个下午,就是我能想过的最快乐的事。我要说,您的礼物太沉重了,只会让这朵小百合花为难……阿加佩先生,您怎么说?”   阿加佩含着怒气,朝黑鸦凶狠地瞪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叫杰拉德心荡神驰,几乎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眼睫都颤抖了起来。   “您能为莉莉做这么周到的考虑,实在太好了,我感谢您的仁慈,陛下。”他先谢过伊莎贝拉的帮助,接着又说,“只是,也请您理解,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法儿对子女进行面面俱到的教育。您可以说,我已经把莉莉惯坏了,让她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但我仍然尊重着她自己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她聪明、敏锐,对人对物,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对于尊贵的大使先生的这个冒昧的礼物……”   说到这,他再瞪了黑鸦一眼,杰拉德偏过头去,遮掩着喉咙发痒,神魂颠倒的苗头。   “我想,就由莉莉自己决定。是收下,是拒绝,还是把这颗钻石当成漂亮的弹子儿,随便地打到什么地方去。”   女王被他逗笑了,她饶有兴趣,满怀期待地看向莉莉,想看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所有心思各异的人中,莉莉皱起乌黑的眉毛,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她盯着黑鸦,肃穆地说:“对于金钱和利益,我们要做了它们的主人……”   “而不是它们的崇拜者。”杰拉德轻声说。   “嗯,”莉莉说,“但是,金钱和利益也绝不会流向软弱的人……”   “凡是无缘无故得到的资产,最终也会无缘无故地失去。”   “所以,我是无缘无故得到了这颗钻石的吗?”莉莉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是,我现在就会把它还给您,因为我不想无缘无故地失去它;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缘故?您会用它的人情,来向我讨要什么回报呢?”   女王吃惊地挑起眉毛,她身边的众人也为莉莉提出的问题,她所说的话感到骇然:不是亲耳听见,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小女孩能说出口的。   寂静中,杰拉德静静地注视她,嘴角逐渐露出了一个真切的,不可思议的微笑。   你确实是我的女儿,带着令人惊讶的喜爱,他如此想道,你确实是一个……一个斯科特家的小怪物。   “您看穿了我的计策,而我是个大人物,要知道,大人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的承诺,送出的礼物,都是不好收回的。”杰拉德收敛笑容,同样严肃地说,“既然我的计策已经不起作用,我送出的礼物也不好收回……我想,您只好毫无负担地收下它了。”   “嗯,”莉莉庄严地颔首,“而您的提议,也是我心里所想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攥起小拳头,干脆地把那颗钻石丢进了自己的口袋。望见这一幕,听他们的对话,女王笑得前仰后合,快活得像是又和查理一世结了一遍婚似的。   “她威严得简直像是另一个小小的女王啊!”   接着,伊莎贝拉勒令掌令女官走过去,把莉莉抱在自己的裙子上,冲她亲昵地咕咕直叫,迫不及待地用糖果逗她,想从她那听到各种各样的不同回答。她身边的贵妇也立即围拢过去,见缝插针地捕捉每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阿加佩瞧着这一幕,惊魂未定,恶狠狠地转向黑鸦:“您!您这个……”   “我道歉,”杰拉德用梦幻的神情凝望他,温柔地低语,他看着阿加佩的模样,就像是太阳、月亮和星星同时挂在了天上,“并且我现在就向您坦白:我送给莉莉小姐那颗钻石的本意,只是想和您在这里跳一支舞。”   阿加佩心里的怒意还没全消,他仰起头,没好气地瞥了黑鸦一眼。   “天是绿的吗?银子是金色的吗?狮子会吃草吗?哑巴会唱歌吗?”他发出一连串的提问,“这些问题的谜底,就是我对您的回答!大使先生。”   说完,他就径直离开了这位可怕,阴鸷,睚眦必报的葡萄牙权臣,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离开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位权臣还站在原地,兀自凝视着他的背影,像傻瓜一样地笑着。   ·   丁香的花期临近,胡椒的结果日期更是近在眼前。阿加佩越发忙碌,他的内心分外忐忑不安,这已经是他在西班牙扎根的第四年,时间紧迫,人生又有多少个四年可以挥霍?他为种植园的建立付出了大量心血,说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也不为过。   他废寝忘食,仔细盯着胡椒藤上叶子的每一根脉络,他检查胡椒花的状态,对近来变换不定的气温大惊小怪,每发现一个最细小的问题,都要使他吃不下,睡不香,整晚忧心忡忡地联想着未来可能发生的连锁反应……   阿加佩这么殚精竭虑地过着日子,赫蒂太太劝不住他,主教的斥责也很难消去他的紧张。好在还有泰尔,可爱,可敬的泰尔,每天都跟在他的老师身边。每当阿加佩发现了什么不足为虑的问题,泰尔就先是表现出和他一样的担心,忧愁,接着又佯装自己查阅了书籍和笔记,发现了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兴致勃勃地跑来跟阿加佩一同分享。   如此一来,他很快就能打消阿加佩的烦扰之情。如果没有他,只怕在这段时间,阿加佩还要更消瘦一些。   管家太太很快就称呼他为“英俊的好小伙”,胡安·丰塞卡也常对阿加佩说,“你要跟你那个学生多待一会”,至于莉莉,有了黑鸦的前车之鉴,她对一切想要加入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成员都抱有戒备之情,就目前为止,她还在观察泰尔的一举一动,审慎地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初夏的五月,成型的胡椒就像一座座丰硕的小宝塔,青色和逐渐开始发黄的胡椒粒,正从叶片下探出头来,空气中充满了胡椒叶的独特味道。   阿加佩掰着手指,一天天的数着日子,此刻,他急切的事业心占据了一切,什么黑鸦啊,斯科特啊的,全被他抛到脑后,置之不理,只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胡椒丰收的那一刻。胡安·丰塞卡已经下达了主教的命令:第一批收获的胡椒,除了宫廷中的两位至高统治者,就是他抢先品尝。   这一天,阿加佩正查看着胡椒的状态,同时向他的几个学徒讲课,泰尔拿着纸和笔,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认真地记着笔记。而在同一时间,那个被阿加佩遗忘许久的人,那个幽怨十足,不甘自己受了如此冷待的人,直直地闯入了阿加佩的胡椒园。   为了不打扰心上人的工作,杰拉德命令沿途的侍从不许通报,发出些扰人心神的声音。   就这样,他安安静静地找到了阿加佩一行人,五月的阳光旺盛火热,同时叫他一眼瞧见了阿加佩,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   这一刻,杰拉德面色如死,白得没有一丝活气。   他睁大双眼,嘴唇失去血色,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又像是恨极了,怨毒极了。他的双眼燃烧着地狱的火光,比任何一头魔鬼都要狰狞、暴虐,然而他的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图像,耳边也只听见血液在沸腾。   他呆立得太久了,他的气场,他的声势也太骇人了。纵然相隔甚远,人们还是像发现白纸上的一滴浓墨,午夜旷野上的一团火光一样,发现了杰拉德·斯科特存在的迹象。渐渐的,阿加佩的学徒们都不说话了,他们熄灭声音,用胆怯的,困惑的目光,看向那个男人所站的位置。   “怎么啦?”阿加佩觉得莫名其妙,他跟着学徒们的眼光,也转过身,望向他们所看的地方,“出什么事啦?”   “不,我觉得什么事都没有。”所有人中,唯独泰尔腼腆地笑了起来。他直起身体,面对杰拉德·斯科特,他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堂兄。” 第53章   阿加佩意外地问:“你?您怎么来了,这里是……”   他说话的时候,黑鸦面色古怪,呼吸急促,已经大步流星地朝他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他的右手便再自然不过地按在了腰间。   泰尔轻巧地往阿加佩身后一躲,像是出于害羞,藏在了他身后。   “瞧这位大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泰尔稀奇地说,音量已经大到能使杰拉德听见,“这里也没有人得罪了他呀!看起来,他确实像要冲谁兴师问罪哩!”   他说得不无道理,阿加佩心里也觉得纳闷。盯住舍曼·斯科特的脸,杰拉德的大脑仿佛在烈火里燃烧,只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的前额沁出大颗汗珠,如果单纯靠目光就能杀人,相信舍曼·斯科特早已当场死了几百次!   但是,他真的要当着阿加佩的面杀人行凶,撕开自己所有的伪装吗?   是的,没错,人死万事消,一个死人是说不了话,开不了口,无法替自己做出任何辩解的。人死后,哪怕是遗嘱也可以随意更改,尽忠职守的话事人,也可以用各种条件收买。不管舍曼·斯科特是只多狡猾的狐狸,只要一支匕首,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能身首异处,失去一切捣鬼的机会。   可问题同时出在这里——只要一张嘴唇,一个眨眼的瞬间,舍曼·斯科特同样能喊出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那个他避之如蛇蝎的名字。   哪怕死到临头,这只狐狸也不会放弃折磨他的机会。他只消眉开眼笑,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将“杰拉德”脱口而出,自己的人生便会分崩离析,彻底破灭,再也找不到重建的机会。因为杰拉德留下的破绽实在太大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阿加佩仅需稍稍一想,就能理清“黑鸦”与“杰拉德”之间的联系。   到了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理智终究压倒了狂怒的杀意,杰拉德缓缓放下了右手。   虽然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思考,可人到了濒临毁灭的关头,如何才能冷静得下去?已经落在地狱里的人,为了求生,紧紧攥着那根摇摇欲坠的纤弱蛛丝,那人难道可以不害怕,不胆战心惊吗?只能说,多亏了超人般的凶狠意志,强行压着剧烈搏动的心脏,杰拉德才勉强能保持住若无其事的表象,不至于叫人看出他内在的崩溃。   “老师,您认识这位凶恶的大人吗?”泰尔——或者说舍曼·斯科特——又开口说话了。他笑嘻嘻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真的神色,不过,转眼间,他又变得愁眉苦脸了,他凑到阿加佩耳朵旁,用一种看似耳语,实则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听说,这位大人出身于斯科特家族,原来就是由他们掌控着香料种植的技术。看这些快要丰收的胡椒,也许,他是来为自己伸张权力,向我们发难的?”   杰拉德还没来得及开口,舍曼已经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两次挑唆。看见阿加佩欲言又止的神情,杰拉德脸色发白,嗓音低沉得像铜钟似的:“我不伸张自己的权力,我倒看出您是个无赖,是个惯于挑拨离间的小人!”   “我!”舍曼叫嚷起来,他瞧着又委屈,又震惊,只管对着阿加佩猛吹耳边风,“我做了什么啦?您来评评理,老师,我的推测合情合理,而这位大人呢?就像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似的,对我提出了多么严重的指控啊!”   “合情合理这个词,跟您沾不上一点边!”杰拉德声色俱厉地说,“厚颜无耻的骗子……”   “好了!”他们的争吵很快就变得剑拔弩张,充满硝烟味,以致阿加佩不得不站出来制止,“泰尔,请别再说话了,他……他是我的旧相识,我知道他找来是有别的事;而您,大人,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您的批评未免也太过分了!”   他说到“旧相识”这个词的时候,舍曼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盯着杰拉德,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真的呢!我看得出来,您和他确实是一位‘旧相识’。”   杰拉德恨不得立刻活活扯出他的舌头,再将他千刀万剐。   “您去照看一下那边的胡椒田,”阿加佩转向舍曼,轻声吩咐道,“别在这里久留,事态会对您不利的。”   舍曼微微一笑,他瞥了眼杰拉德那张快要吃人的脸,又俯身下去,在阿加佩耳边悄悄地低语:“这时候,我就不得再昧着自己的良心,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   “我看你敢!”杰拉德厉声大喊,他的声势真像雷霆一样,在场的学徒全被他吓得身颤腿软,唯有舍曼,他惊讶地直起身体,做出惶恐的模样,辩解道:“我给老师说的都是胡椒的问题,又碍着您什么事啦?您如此不理智,我确实不敢在这里多待了!”   说完,他就像害怕身后有野兽追逐一样,急匆匆地跑远了。一直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舍曼才展露出嘲弄的容色,尽管无声无息,他却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您,”阿加佩叫自己的学徒都离开以后,转头就严厉地说道,“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要跑到这里来发火?您之前从没见过泰尔,也不清楚他的为人。是,我承认,他是个害羞的青年,可能有时候出于胆小的天性,会把事情想的格外复杂一些,但您也用不着骂他,诋毁他的品格啊!您用不着到我面前来散发您国王重臣的好脾气,我也不会由着您这么做的!”   什么叫有口难言,杰拉德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他现在就想一吐为快,告诉阿加佩,那不是什么好青年泰尔,那是隐姓埋名的舍曼·斯科特,他潜伏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对种植园不利,也对我不利的。他是一条毒蛇,一只狡诈的狐狸,你如果相信他,那才是真正的灾祸临头。   可是,他怎么才能在揭露舍曼身份的同时,不暴露了自己?他完全被动,对方却占尽先机,舍曼不会没有后手,杰拉德清楚这位堂弟的为人,在斯科特人里,舍曼不算特别嗜杀,也不算十分疯狂,但是,他总会给自己的邪恶计划留好层出不穷的后路。   杰拉德完全有理由相信,但凡他在今天下了杀手,不到明天清早,一份内容翔实、证据确凿,说明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的文件,就会准时送达阿加佩手边,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蜚语,也会瞬间传遍整个王宫,防是一定防不住的!   毫无疑问,舍曼·斯科特已经牢牢攫住了他的命脉,假使他找不出破局的方法,从今往后,是死是活,就全要靠舍曼·斯科特,以及他身后的珍·斯科特的怜悯了。   “……我也有理由相信,他是个黑心肠子的混账。”杰拉德苦涩地压低声音,“好叫您知道,我看到那熟悉的黑发黑眼,还以为是斯科特人来到这里,要伤害了您。请原谅我的多疑吧!您知道的,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可比死了还叫我难受。但是接下来呢?他每句话都在鼓唇弄舌,想在您心里离间了我。”   阿加佩皱起眉头,他也在思索。   “而这就是我的逆鳞,我的禁区了!”杰拉德激动地说,声音又急又快,“他应当庆幸有您在这儿,否则我一定会让他知道,这么做会得到什么凄惨的下场!”   阿加佩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说:“您是不是太多疑了?这些学生,他们每个人的家世背景,都经过胡安主教的审核,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差错。而您……我希望您不是被妒火蒙蔽了双眼,因为我现在全心全意地扑在胡椒身上,任何人和事都没法儿动摇我的感情,不管泰尔是不是黑发黑眼,不管他是不是个……英俊端正的小伙子。”   这下好了,此时此刻,除了愤怒和杀人的欲望之外,多余的妒火又姗姗来迟,开始煎熬杰拉德的心胸。   舍曼·斯科特英俊吗?是的,他只能极不情愿地承认这一点。斯科特人凶残、狡狯、势利、纵欲,但他们全拥有着命运赠送给他们的好皮囊,他们既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也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除去斯科特人拥有的财富与权势,这同样是一份天生的特权,只不过,正是由于舍曼等人的筹算和谋逆,使杰拉德失去了这种特权。   “他、他不是,我是说,外貌能当饭吃吗?他长得端正,就能让他免受我的怒气吗?”杰拉德语无伦次,气得双眼发晕,“他不过是一个,他是一个小人,一个……”   “好啦,算了吧,”阿加佩又叹了口气,“您看看您,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要说,不管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还是尽快回去休息,不要让无谓的纷争扰乱您太长时间。至于我,我得继续干活了,请您也别再扰乱了我吧。”   他干干脆脆地下达了逐客令,杰拉德却仍然固执地徘徊在这里,像条龇牙咧嘴,极度护食的恶犬。最后,阿加佩实在受不了了,他彻底发火,怒斥着叫他走开,杰拉德才勉强不甘地离去。   走之前,他还不忘再三叮嘱阿加佩,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了那个小子的话语,他是不可信,也不可以太过靠近的人。   是夜,杰拉德还在自己的住所里辗转踱步,他暴躁转圈的姿态,几乎要把脚下的金丝厚绒地毯都钻出洞来。   他想了一个又一个暗杀的计划,他要如何在宫廷里炮制流言,来应对舍曼的进攻,他要怎么在阿加佩身边安插满自己的人手,控制一切来往的书信和消息……还不等他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侍从就将一条求见的信息,递到他的手边。   舍曼·斯科特。   杰拉德阴鸷的目光,能点燃世上的一切。   他居然还有胆子要求见我,他居然还有胆子……   “带他进来!”他抚摸着匕首的刀柄,果断地说。   “你好,堂兄。”   片刻后,舍曼·斯科特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住所,“好久不见,我看你过得还挺好啊!” 第54章   对于这声轻佻的招呼,杰拉德报以酷烈的回应。   ——一把锋利无比的银刀打着旋地冲向舍曼的面门,来势汹汹,几乎要在空气中激出火花,不难看出投掷者的恨意,以及为此付出的凶猛决心。   舍曼猛地一转头,那把银刀堪堪贴着他的额发飞掠而过,先在他的皮肤上擦出了一道刺目血痕,而后钉入他身后的雕花屏风,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他固然对这个以心黑手狠闻名于家族的堂兄早有防备,但方才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冥冥中,他的身体在大脑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救了他一命。   “哇哦!”舍曼惊魂不定,脊背后知后觉地浸出冷汗,他伸出手,在前额上摸到了一片鲜红。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对上杰拉德阴鸷的目光,不由咧开了大大的笑脸,颤抖地吸着气。   “好一个死亡游戏,好一个!”舍曼大声说,“堂兄,这真让我想起了我们的青葱岁月,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正是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想尝试的……”   “珍·斯科特那个贱人派你来做什么?”杰拉德毫不理会他说的任何废话,只管单刀直入地发布自己的命令,“想让你来报复我?”   舍曼被打断了话,仅仅显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耸了耸肩。   “海是蓝的吗?星星会眨眼吗?含住胡椒粒的时候,舌头会发麻吗?”他采用了微妙的反问句,“但是呢,除了报复你,我的好堂姐肯定听说了这里的小小种植园……唉哟,圣灵见证,你的心上人干得可真不赖啊!当然,我想这其中也一定有你悉心教导的功劳吧,堂兄?”   杰拉德一字一句地威胁道:“离他远一点!你们这两头畜生。”   舍曼渐渐收敛了笑容,他额头上的血迹快要干了,一种既忧郁,又怅然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   “爱真的能改变很多事,对不对?”他轻声问,“看看你,杰拉德·斯科特,昔日告死的黑乌鸦,如今沉浸在爱里,也成了这么癫狂,不理智的一个人。哪怕在摩鹿加的监狱里,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受刑的时候,你也不曾表现出如此卑微的姿态。你真的爱上了他,为了遮掩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惜抛弃姓名,甘愿做一个低贱的奴仆,只为他卑躬屈膝。”   杰拉德没有说话,舍曼接着道:“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的好堂兄?”   他话锋一转,原先那样狡黠,恶毒的微笑,又重新浮现在他脸上。   “——你也是一头畜生,杰拉德·斯科特。”舍曼口齿清晰地说,“而且对于阿加佩而言,你就是那头最大的畜生。你把陶玛斯之眼送给了他,为什么送呢?因为一场叫你满意的游戏。具体是什么游戏呢?你在白塔选中了一个奴隶,你让他爱上你,又误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然后,你就当着众人的面……”   “……闭嘴!”杰拉德咆哮,额上青筋毕现,他浑身的肌肉紧绷,马上就要扑过去,用匕首活活将舍曼捅成蜂窝,舍曼急忙后退一步,安抚地抬起双手。   “好,好,我不提它了。”他微笑道,“但说到底,堂兄你现在束手束脚,无非是因为之前留下的破绽太多了,你瞧,因为你毁容又瘸腿,性格也大大变样,而我们也没有放出你的任何消息,所以,哪怕你用了‘黑鸦’的称号,也没人把你跟过去的杰拉德·斯科特联系在一起,世人只会以为,摩鹿加的前任主人还被牢牢监管着哩!”   “可是,你就害怕这个,不是吗?但凡有一点风声,把现在的你和‘杰拉德·斯科特’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人们就会困惑,就会恍然大悟,因为你们之间的关联太多了,你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太多了。来猜猜看!你觉得,真相用什么样的方式揭开,才算最好?”   杰拉德憎恶地盯着他,目光几乎可以滴下毒汁:“被珍·斯科特亲自切掉了两根手指的狗,居然还对她这么忠心耿耿,真是赤心可嘉……”   “我能说什么呢?”舍曼摊开残缺不全的一双手,“这就是爱,堂兄你不是体会最深了吗?”   “确实,她操遍了全天下的男男女女,也想不到要脱你的衣服。”杰拉德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是最特别的,算独一无二的头一份儿?”   与他静静地对视着,舍曼也不笑了。   “就为了你这句话,我改主意了。”他轻声说,“堂兄,我今天晚上来,就是为了提醒你,别想着对我动手脚了,没用的,我在阿加佩身边蛰伏了那么久,对他,还有那个杂种的小斯科特人,全都了如指掌。可能胡安·丰塞卡会稍稍麻烦一些,但也不是不能解决,还记得吗?就像你教会我们的——死后万事消。   “我可能已经给他下好了慢性毒药,也可能没有;我同样有可能布置好了散播流言的人,不是对你,而是对他,毕竟,查理一世是个再虔诚不过的君主,双性的男人是不是不祥的魔鬼预兆,他比你和我更清楚;我还可能早早嫁接了带病的胡椒藤,丁香枝,你知道的,阿加佩无暇兼顾一整个种植园,况且他很信任我了,我偷偷地瞒下那些香料的病症,相信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更或者,我的几项计划都能同时进行?老天爷,堂兄,我手上有那么多筹码,每一个都对你致命,你要怎么办啊?”   杰拉德脸色铁青,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发着抖。这一生中,他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刻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眼下的情况,绝对算得上一个。   “再见,堂兄,”舍曼·斯科特朝他挥挥手,“不过,除了警告,我也不是无缘无故跑来跟你说这些的——谁让堂姐一百次,一千次地向我下达命令,要我尽可能地折磨你呢?”   “再见!再见!”   他一边轻快地告别,一边轻快地走向出口,旁若无人,好像不是刚从死神手里逃出性命,而只是到集市上游玩了一圈。   不管如何,面对着即将大难临头的时刻,杰拉德·斯科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不是会沉浸在懊恼,悔恨与愤怒里的人。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损失降到最低,绝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痛苦上。   他连夜写信给自己忠诚的大副,要他把已经准备好的五十万弗洛林加码到八十万,并且要求与布尔戈斯的主教会面,讨论种植园的护卫与安保问题。他筹备着这些事,同时紧锣密鼓地为莉莉的“生母”伪造着平生事迹与身份证明,人证与物证都要齐全地备好。如果可以,他会把教宗克莱芒七世的御用医师也拽来西班牙,只专心地看护阿加佩一个人,但这事终究来不及,成不了,他唯有退而求其次,联系着查理一世的御用医师团队,要求他们为阿加佩的身体状况做诊治。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试图为阿加佩的生活建立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时,舍曼·斯科特却全无动静,只是安心地扮演着“好青年泰尔”的角色。他全情投入,没有丝毫逾越的举止,似乎演得自己都要信了。   他待人彬彬有礼,不失几分羞涩,对阿加佩表现出完美的孺慕之情,对莉莉与女管家也十分和善,完全看不出他在杰拉德面前是多么乖张与阴毒的一个人。   两个斯科特人你来我往,进行着私底下的拉锯战,就在同一时间,第一批胡椒终于到了采摘的季节。七月,暖棚里的胡椒散发出刺激鼻腔的清香,阿加佩大喜过望,主教不惜放下贸易局的账务,指挥起塞维利亚宫的园丁与花匠,伊莎贝拉也动员了宫廷的侍女,要她们轻柔地摘下这些宝贵的香料种子。   一个晴朗的天气,在小筐与编织的篮子里,胡椒一簇簇,一堆堆地聚拢在里面,塞维利亚宫的达官贵人们全都出动了,跟随他们的皇帝与皇后,在暖棚外探头探脑地观望。气氛热闹得就像春游和秋猎,丰收的喜悦几乎笼罩在每个人头顶,鼎沸的人声中,农业大臣借机展出来,高声宣布了他的看法:   “这都是顶好顶好的优质胡椒,完全不逊于摩鹿加任何一年的产出!”   自然,他的话语激起了阵阵的喝彩与掌声,农业大臣高兴得脸颊通红,又鞠躬,又致谢,就像他亲自培育了这些胡椒一样。伊莎贝拉轻轻张开折扇,对她的丈夫耳语道:“您怎么看,我亲爱的陛下?”   “我要说,”查理一世压低声音,“这是家鸽在往屁股上插孔雀毛,我亲爱的陛下。”   伊莎贝拉强忍着大笑,继续旁若无人地耳语:“那好,还是让我们等待真正的孔雀亮相吧。”   终于,在万众瞩目中,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走出暖棚,他端着一大扇新鲜扑鼻的胡椒粒,笑得脸颊红红的,蔚蓝的眼睛闪烁着亮光。   他身上满是尘土,长靴也沾满湿泥,但他仍然比在场任何人都夺目,闪耀着灿烂的光辉,看得杰拉德心都发痛了。   “这,”查理一世回道,“这才是我们的孔雀,货真价实,千真万确。” 第55章   十日后,盛大的宴席在塞维利亚宫召开,皇家御厨一丝不苟地沿用了阿加佩提供给他们的方法,用盐水浸泡、阳光晾晒等一系列步骤,炮制了丰收的胡椒果实。为了表现对皇帝和皇后的奉承,御厨们挖空心思,不惜一切昂贵,珍稀的食材,务必要制作出尽善尽美的“胡椒宴”。   使用醋、发酵鱼酱、芸香、胡椒与蜂蜜制成的调味酱,被涂抹在小山羊、乳猪、鹿肉、牛肉、鸡、鸭、鹅和嫩鹌鹑上,胡椒与干果填充着家禽的肚子,又甜又辣的沙司淋着脆嫩的蔬菜;佐餐的是由胡椒、蜂蜜、薄荷与百里香酿造的香料酒;正餐都结束之后,还有胡椒小麦粉馅饼——馅料是鱼肉和羊肉,以及香料烤制的蜜饯,浇着乳白色的水牛奶酪。   虽说查理一世爱好朴素,平生也没有什么值得空耗国库的爱好,可对于这场古罗马式的奢侈胡椒宴,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恰恰说明,他对种植园的投资完全值得,并且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还会为此获得巨大的回报。   宴会上,高官显贵争相出席,许多人都抱着急不可耐的心情,想要与种植园未来的主理人打好关系。只是,在看到阿加佩就站在布尔戈斯的主教身边,而那个严酷苛刻的老人,同时正用一种打量挑刺的目光逡巡着众人时,旁人心里有再多的勇气,也忍不住要退缩了。   “恭维呀,吹嘘呀,拍马讨好呀……”胡安·丰塞卡扭着削薄的嘴唇,刻薄地吐出一些话来,“看看他们,阿加佩!这就是以后你要适应的环境,你要面对的庸众。尽管我并不希望你瞧见这些,但事已至此——陛下很可能当场给你颁发爵位。换句话说,你必须登上属于你的政治舞台了。”   阿加佩不适应地摸了摸挺括的衣领,它磨得他的脖子痒痒的,又生疏地转动着袖口,免得有棱有角的袖扣刮着外套上的刺绣。   “我不知道,”他为难地小声说,“我什么背景都没有,仅仅是出生在一个小渔村。我连贵族都不是,甚至连平民都不是!我……打心眼儿里,我觉得我并不属于这里。”   “呃,小乡巴佬。”主教看起来很想翻白眼,不过,由于这种举动十分的有失体面,他克制住了,“是的,你是一个出生在小渔村里的小奴隶,尽管神圣罗马帝国,及西班牙全境的皇帝陛下亲自拉住你的手,称呼你为朋友,尽管他的皇后也对你赞赏有加,恨不得把你的女儿据为己有,尽管你认识了布尔戈斯的主教,他现在就在这儿,像个讨人烦的老头子一样对你絮絮叨叨地说教,哦,还有,尽管葡萄牙的大使在皇家婚礼上送给你的女儿一颗抵得上西班牙全年国税的钻石——但是没错!你是一个出生在小渔村里的小奴隶,仅此而已,我没有异议。”   阿加佩:“……啊,嗯,好的?”   这次,主教没克制住。   筵席上,皇帝的举动果然没能脱出主教的预判。当酒宴达到最高潮的时刻,所有人都举杯欢庆,对眼前的珍馐佳肴赞不绝口的时刻,查理一世站起来,大声宣布了他的决定。   ——阿加佩被正式授予封爵诏书,以及塞维利亚宫种植园主人的职称,从今天起,他不仅仅是西班牙的荣誉国民,还是它真真正正的子爵了。   “嗯,这就稀奇了。”私下里,胡安·丰塞卡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是男爵呢。”   与此同时,就在阿加佩接受众人的称赞和祝福,并且沐浴在他们艳羡有之,嫉妒有之,不以为然依旧有之的目光下时,杰拉德站在暖棚的大门前,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松懈的卫兵,和喝得醉醺醺的若干花匠、园丁。   他一直紧盯着舍曼的动向,不久前,他的堂弟却主动给他传递了一条私人消息,要求他一个人来到塞维利亚宫的暖棚见自己。   一点儿不意外,眼下宴会正盛,胡椒的辛辣香气能穿越护城河,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与皇后的喜悦心情里,自然身心放松,连守卫这里的士兵也懈怠了精神,更不用提还有一个诚心捣鬼的斯科特人,他必然会运用他的如簧巧舌,说服暖棚周围的人群玩忽职守。   他的鼻尖轻轻一动,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熟透的香油,但凡擦着一点火星子,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的特殊产物,同时也在他突袭摩鹿加时被使用过。   杰拉德眉心紧皱,立刻抢身奔进暖棚里,昏暗的天色下,舍曼·斯科特正心不在焉地往胡椒藤上浇油,他的腰间已经挂了一连串的空瓶。   “你来啦,堂兄。”舍曼随意地招呼道,“瞧,我终于等到了天赐良机。所有人都在胡椒宴上享乐,而我,我就恰好可以完成堂姐交给我的任务了。”   “卫兵队马上就到,”杰拉德说,“你无路可逃。”   舍曼笑了一下:“还是这么不讲信用,说好了一个人来,为什么又偷偷叫了卫兵?”   “放下火油,”杰拉德威胁道,“否则我现在就宰了你。多余的事,你死以后我再处理。”   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镰,他举起来,轻轻一敲,一颗火星便飘飘悠悠地迸发出来,被夜风卷到了地上。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堂兄。”舍曼微笑道,“但我更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啊。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你来的路上,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人——是你毫不知情,压根想不到是谁的路人。我用一袋金子贿赂了他,而这个路人呢,他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找到阿加佩,再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他,仅此而已。”   他的笑容更大了,火镰发出拍击声,又一颗火星随风飘下:“猜猜看,堂兄,你能猜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   杰拉德的脸色一下变了,他下意识就要回头狂奔,一口气都不喘地跑进宴会厅,跑到阿加佩的身前,死死地盯住每一个靠近他的陌生人。然而,他刚一转身,脚步就顿在原地。   舍曼就在这里,如果他走了,还有谁能第一时间控制火势,杀死作恶的纵火犯?   “你还有时间啊,”舍曼耸耸肩膀,火镰犹如夺命的钟声,一刻不停地在响,“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不给你留出选择的余地呢?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现在跑回去,你一定有充足的时间来阻止那张纸条,阻止身份暴露的事发生。当然了,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和我决斗,顺带阻止我烧毁这些胡椒,嗯,健康完美的胡椒。”   “现在,”舍曼笑嘻嘻地望着他,“你要怎么做,堂兄?”   这一刻,杰拉德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拖延时间的举措无法生效,他确实能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拔出刺剑,径直钉向舍曼的心脏。但是这样做,等他回到宴会上,阿加佩必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的下场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而他同样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阻止那个面目模糊的,该死的贪财鬼传递纸条。可这儿是阿加佩的种植园,杰拉德看过他是如何不辞辛苦地侍奉着它们,像孩子似的养育着它们,在胡椒丰收的时候,他笑得多么开怀!它们是他的前景,他的未来,他真要放弃了阿加佩的心血,任由它在大火中燃烧吗?   “你还在犹豫什么?”舍曼稀奇地端详他,“我还以为你第一时间就会转身离开,半点儿不犹豫哩!说到底,这些胡椒,这些丁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跟你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叫阿加佩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和你谈话,难道你想叫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他不想,他当然不想!杰拉德深深知道,这一切是何等来之不易。他披着黑鸦的伪装,扮作另一个人,终于能重新进入阿加佩的生活,极其稀少的时刻,他甚至能看见一丝微小的笑容,从阿加佩唇边偷偷溜走。这些时刻,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金子更加珍贵。   舍曼说得对,杰拉德应该转身就走的,就让胡椒和丁香在大火里燃烧吧,这确实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何况他还有钱,他有的是钱,金钱恰恰能做到世上几乎所有的事,以黑鸦的身份,他要帮助阿加佩重建种植园。到头来,阿加佩没失去什么,他也保住了自己要命的真实身份——完全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但是,但是。   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杰拉德只能恍惚地想着一件事。   ——这是爱的模样吗?理智地衡量,冰冷地盘算,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这会是爱的模样吗?   毫无疑问,阿加佩会哭泣,会悲恸,会痛彻心扉,说不定,他还会一蹶不振。天啊,他的心肠太柔软了,一场大火要烧死很多东西,阿加佩的心绝不能在其中幸免于难。四年间,他只做了这么一件事,这是他的事业,同时寄托着他的汗水和希望。   “……拔剑。”杰拉德哑声说,“拔你的剑。”   舍曼愣住了。   “什么?你……你不走?”   他说话的空隙,杰拉德刺剑出鞘,他的黑衣在风中振翅,的确像极了妖鬼传说中为众生报丧的黑乌鸦。   眼见计划落空,舍曼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微笑,他反手一抛,火星汹涌地落在浸油的胡椒藤上,刹那翻起汹涌的火苗。   两名斯科特人厮杀在一起,杰拉德却悍不畏死,仿佛不知道疼痛,更不怕撕裂的伤口——他经历的所有酷刑和折磨,已经将他的疼痛阈值拔到了惊人的高度。   他的剑尖更像一条毒蛇,在舍曼胸前和肩颈处接连撕咬。灼热的烈火快速升起,杰拉德咆哮道:“救火!快来人救火!纵火犯就在这,我抓住他了!”   舍曼·斯科特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白白地死在这里的。眼见他无法招架一个比他更有决心,更加强力的人,舍曼选择放弃自己的左臂,连续挥出凶猛的五六剑,这既是巨大的破绽,也是进取强攻的招数。   杰拉德无法控制对鲜血的渴望,顷刻间,他猛窜向前,一剑切开了堂弟的左臂,几乎整个切下了对方的胳膊,就着这个攻势,舍曼忍住剧痛,从他身侧弃剑而逃,眨眼便跳过燃烧的火焰,在夜色里逃得不见人影了。   这时候,救火的园丁与卫兵才匆匆赶到,他们急忙舀水,想要浇灭要命的火苗,只有杰拉德知道怎么做才最有用。他三两下就割断了着火的胡椒藤与其他胡椒的缠线,尽力开辟出一个防火带来,遏制了蔓延的火势。   眼看灾难得到了控制,他毫不迟疑,丢下手中的剑,就朝宴会厅狂奔过去。他忘了自己的伤势,忘了他还在不停流血,杰拉德冲进宴会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疯狂地大喊道:“阿加佩在哪?有人在种植园纵火!”   一片恐惧的哗然,还有人为之晕倒,混乱中,老主教沉声说道:“他离开了!大约半小时前,有人给他递了一张纸条,他就离开了。”   来不及向皇帝与皇后赔罪,杰拉德直奔向主教所指的方位,沿路不停询问侍从,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阿加佩从这里经过。就这样,他一路赶到一间空荡荡的宫室,那儿应当是间小舞厅,贴着金箔的大理石圆柱支撑着二楼的观景台。   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陌生的侍从,结结巴巴,而又十分畏惧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杰拉德。   “他在哪里?!”杰拉德理智全无,杀意磅礴地救助侍从的衣领,“阿加佩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   “啊,杰拉德大人!”侍从磕磕巴巴地叫道,“我、我不知道啊!求您饶了我吧,我也是听命于人,在这里等您的!”   饶了他?怎么可能饶了他?杰拉德快要疯了,他的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舍曼会对阿加佩做什么,他只知道,为了激怒自己,看自己失态,斯科特人是能做出任何事来的!   “舍曼叫你干什么?说,现在就说!”   “我不认识什么舍曼,但是有人要我问您一个问题!”侍从全身哆嗦,吓得大哭起来,“他要我问您,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陶玛斯之眼的下落!对,没错,是这个名儿!他还要我问您,您记不记得,您的那枚蓝宝石戒指,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   杰拉德双肩一颤,他仿佛凝固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舍曼究竟设下了什么样的毒计。   在他身后,阿加佩轻轻地从大理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手里捧着一张打开的纸条,就像一个海浪上的幽灵,伴随阴霾的浓雾现身。   “如果你好奇这上面写了什么。”阿加佩张开嘴唇,他的脸孔白无血色,说话的声音,就像梦游的呓语。“它说,只要我躲在这里……”   “我就会……看到全部的真相。” 第56章   杰拉德的手无声松开,侍从仓皇地落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他说不出话,他发不出声音,死一样的寂静吞噬了他,万物在幽深的夜色里沉默着,于是他同样抖如筛糠地沉默着。   这一生中他杀过很多人,也审判过很多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是说不了什么话的。死是一种很安静,也很快的东西。   我要死了,杰拉德冷得不能自抑,牙关格楞楞地打颤。   我就要死了。   “是你啊。”阿加佩说,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杰拉德的面容,视线从他脸上一寸寸地挪过去,就像年幼的小孩子在家中的一角发现了只巨大丑陋的蜘蛛,出于恐惧和病态的好奇心,小孩子就走不动路,只顾着迷地盯着它看。   “我早该想到的……是你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舞厅上方原来开着异形的天窗,此刻明月高升,一束被彩窗染上颜色的月光,也跟着打进这个幽冷的地方。杰拉德深深地缩在黑暗处,阿加佩则像一个鬼魂,飘荡在浅蓝的光晕里。   “一直都是你,不是吗。”阿加佩说,“失去记忆的黑鸦,恢复记忆的杰拉德·斯科特,然后再假扮成黑鸦,回到我身边的你……原来你一直都在啊,这么多年了。”   奇异的冷静,仿佛坚冰冻结了他。阿加佩感觉不到冷暖,也感觉不到疼痛、愤怒、悲伤。什么都没有,他的大脑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纱蒙上了,一切全是朦胧的,模糊的。   就像醉酒的人在暴雪天睡觉也不觉得严寒一样,此时此刻,一种古怪的醉意涌上心头,让他晕晕乎乎,犹如置身梦中。阿加佩试图醒来,结果又坠进了更深的梦。   与之相反的是,杰拉德快被他吓疯了。   罪人在等待审判日时的恐惧,已经被新的恐惧所盖过。他望着阿加佩,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一个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生物——他差不多是被真相给打击到神志不清了。   “天父啊,一切一切的圣灵啊……”杰拉德努力抬起不受使唤的手臂,想碰一碰阿加佩的手,只是彷徨踌躇,不敢真的触碰上去,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信神,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伟力,但是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真的有,我请求你们,我会跪下来请求你们,把所有的业报全集中在我身上,不要再毒害了他的灵魂和心智……”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再也无力抵御心灵上遭受到的毁灭性的打击,只得颓然地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他还能怎么办呢?杰拉德心中知道,假使世上真有什么毒害了阿加佩的灵魂和心智,那也只会是自己,不会再有其他人,其他事物。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罪行败露,接二连三的重击,使他再不能厚着脸皮,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恳请阿加佩的原谅。   杰拉德只能求助于一个他前半生压根不信的虚构偶像,寄希望于飘渺不实的“神”,来表示自己苍白无力的懊悔。   “哦!”阿加佩露出微笑,他的表情完全是空灵的,嗓音也不自然地轻快着,“神,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不信神,我小时候是信的,再长大一些,我还是信的。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才不信它们的?我想一想……”   杰拉德满脸是泪,不由仰起头,颤抖着,又惊又恐地望着他。   “啊,我想起来了。”阿加佩说,“从你当众强|暴我的那天起,我就不再信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求遍了天底下所有的神,也没有一个来救救我。我不信了,它们都是一群没用的胆小鬼,你知道吗?”   杰拉德心如刀绞,他触电般紧闭双目,晕眩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几乎立刻昏死过去。   “我想回去了,”阿加佩自顾自地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回去了。”   杰拉德勉强地拔起膝盖,还想下意识地挨近他,阿加佩接着说:“别跟上来,我不想看到你。”   紧紧攥住那张纸条,阿加佩轻轻地走了出去,他面色平静,唯有眼神带着一点微的涣散。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身走进宴会厅。虽说种植园的火势已被及时扑灭,但还是损失了小部分的胡椒藤,所有人都焦急地揣测着真相,皇帝愤怒地勒令调查,皇后也眉心紧锁,为这件恶事感到心乱,看见阿加佩乍然出现,大家纷纷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央,急切地问他情况。   “我很好,我没事。”阿加佩微笑着说,“胡椒损失不大?那就太好了,只要种子还在,我们就可以再种。谢谢您的关心,也谢谢您,您真好……”   他像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留在凡间,灵魂却高高地挂在天上,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事。他回答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的提问,礼貌又有分寸,除了稍稍有些恍神,别的都没什么异样。就这点恍惚,众人也都一致认为,自己的心血被恶人纵火,年轻的子爵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完全情有可原。   最后,查理一世关切地叮嘱他好好休息,他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西班牙种植园的未来还肩负在阿加佩身上呢,伊莎贝拉同样真诚地表达了关怀。对于这些,阿加佩照单全收,一一谢过皇家夫妇的恩典。他的表现天衣无缝,主教固然觉得十分奇怪,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随他去了。   回到家中,阿加佩走进房门,走进卧室,他一声不吭,静静站着。   女管家不禁呆住了,莉莉脸上的快乐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性无措地望着他,他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正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我没事,”阿加佩说,“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发黑,直直地跌倒在地,就此失去了意识。   一连七天,阿加佩卧床不起,犹如生了一场大病。   他不哭,不笑,吃得很少,睡得更少。他仅能简短地从嘴唇中迸出几个简单的词语,譬如“好”“不”“嗯”“谢谢”,除此之外,他终日沉默,即便看到莉莉,也只是柔和了目光,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   莉莉早熟的心智,令她意识到大哭大闹不仅无法让父亲的状态变好,反而会加重他的病情。为此,她不允许自己在父亲面前失态,只有到了无人的地方,她才会扑倒在管家太太的怀中失声痛哭。在心里,她如此深沉地憎恨着烧毁了父亲种植园的那个人。   赫蒂太太同样束手无策了,出于直觉,她认定黑鸦也是造成阿加佩如此病重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擅自推拒了黑鸦的一切来访要求,不管对方的哀告有多么惶急,多么深挚,往这里递了几十几百封求见的信笺。对外,她只说阿加佩那天受到惊吓,回来的路上又着了凉,眼下还在发烧,不方便见客。   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指挥仆人悉心照顾阿加佩,又对外瞒着他的病情。这个女人的天性乐观坚韧,可到了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感到沉重的忧虑,因为阿加佩的病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发自内心。身体上的病症看得到恢复过程,那么心上的呢?它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第八天的清晨,她按照惯例,为阿加佩端上清淡的早餐,又轻柔地哄劝他多少吃下一点。阿加佩喝了粥,再撕了一点面包放进嘴里,慢慢地,无意识地咀嚼着。   昨晚刚下过雨,这一日是个难得凉爽的晴天,初升的阳光散发着清澈的白色,照拂在阿加佩脸上。   这一刻,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蓦地,阿加佩的肩膀抽搐了第一下,他的胸口继而弹跳了第二下,猝不及防间,他猛地吐出了所有吃下的东西。   女管家慌得大叫,但阿加佩只是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肠胃卷起,一直吐到喉咙出血,那股深厚的,恶心的感觉都不曾消散。   “我、我恨他……”倒在女管家怀里,阿加佩断断续续地说,他终于任由泪水奔流,“我恨他!我恨、恨他……!”   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想他……我想他死。” 第57章   阿加佩好像刚从一个巨大的梦里惊醒。   泡沫破裂,幻象消失。婴儿呱呱坠地,打破羊水屏障的那一刻,方能惊觉真实的世界是如此残酷,于是婴儿嚎啕大哭,而他也跟着大哭起来。   回过头看,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可怜,可悲又可笑啊!近十年的光阴逝去了,从他在白塔遇到杰拉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好像陷在了一个看不懂的怪圈里。他自以为逃出生天,与凄惨的过往一刀两断,又收留了失忆的黑鸦;他自以为能到异国开启新的人生,又在这里迎接了至大的噩耗。   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杰拉德·斯科特就是黑鸦……我和那个几乎毁了自己的怪物同寝同居了两年之久,我冲他笑,安慰他、鼓励他,在他梦魇的时候坐在床边,与他感同身受,向他倾诉了曾经晦暗的秘密……他就睡在我的楼下,他抱着莉莉,每天就站在我的手边!   反胃的,作呕的恶心感牢牢地盘踞在阿加佩的胸腔与胃部,令他头昏脑胀,一时间浑身无力,只能瘫倒在女管家怀里。   现在,他说他爱我,他后悔了,昔日的杰拉德·斯科特,如今竟跪在地上,向神灵祈求不要使我的灵魂受到毒害……哈哈,哈哈哈!   阿加佩咬牙切齿,又哭又笑。   太幽默了……所有的故事都太幽默了!现在想想,我的香料知识也是他传授给我的,我用来报复摩鹿加的筹码,我在西班牙立足的资本,更是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我始终担心莉莉的生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抢走她,可是他就在这儿啊!他即便是离开,也没离开多长时间。   这不是爱,这不是恨,甚至都无关恩怨悲欢。这种巨大的,杂糅在一起的感情,就像无处不在的蛛网,它遮蔽天空,覆盖大地,构成宇宙与万物,让阿加佩走投无路,只能感到绝望的窒息。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的命运紧紧纠缠,阿加佩也被逼到了墙角,他孤注一掷,只能做着最后的博命一击。   ——他要杰拉德死。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阿加佩被亲生父母贩卖,他做过皮肉奴隶,遇到过数不胜数的坏人,同时被惨烈地背叛过,但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动过任何夺人性命的念头。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怯懦,卑微,胆小如鼠,不知道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更不知道如何维护一个人尊严与自我。二十岁过后,世界焕然一新,他拥有了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而爱,爱常常使人滋生骨气,知晓愤怒,懂得捍卫与守护的力量。   为了爱他的,他爱的一切,阿加佩打定主意,要杀了杰拉德·斯科特。   这固然是一时冲动的念头,仓促而无周密的计划,但阿加佩已经彻底不管不顾了。他恍惚了整整七天,就像创世神话里所说那样,神在七天创造万物,他同样在这七天里,孕育了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愤恨,残酷与决心。   阿加佩找到了胡安·丰塞卡,他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坐在主教面前。等到侍从全部退出书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阿加佩便开口询问,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可供贴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倘若能搞到一把火|枪,那就最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坦然自若,毫不怯场地抛出了先前准备好的理由:既然敌人已经摸到了塞维利亚的王宫来对他不利,那他肯定有必要拥有一些防御和反击的手段,不能白白地坐以待毙。   不过,这同样是在事发后不牵连到主教的保险措施之一。   胡安·丰塞卡攒动着花白的眉毛,盯着他看了半天。   “哈!”老主教向后靠去,手指敲打着扶手,“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今天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我相信你知道贸易局是干什么的,年轻人。在我这里,一切过往船只,全是还没被发现的走私船,抓与不抓,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还有皇帝的一念之间。所以不要说一支火|枪,就是一支火|枪队,我都能给你搞到。但很遗憾,我不会把那东西交给你。”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可不想看到你拿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瞪着我。”胡安·丰塞卡接着说,“你已经是国王亲口敕封的子爵,杀个把人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为情人,为抢劫,为争一口气……每年因为决斗死在塞维利亚街头的,恐怕就有上千人。但我要说,年轻人,在臭水直流的街头与人械斗,和在帝后新婚居住的王宫里开枪杀人,这两者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我想,用不着我来挑明了吧?”   阿加佩皱起眉头,主教叹了口气,接着坐直身体,拉过一份文书,一边眯着眼睛端详,一边拿笔在上面勾画。   “行啦,好好回去休息。”老人说,“看你一副站不稳,坐不好的样子,继续去床上躺着吧。你要的东西,后天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阿加佩没多待一会,就被主教赶回去了。两天后的夜晚,一个密封的木盒,由专人送到了他的住所。   他打开一看,一张精巧的手|弩就躺在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旁边放着一捆配套的锋利弩箭。   “主教阁下的原话是,”侍从一丝不苟地转述道,“‘里面只有十支箭,注意分寸,把握时机’。”   阿加佩感激不已,他尽力不去想主教话语里的洞悉性暗示,而是专心适应着他新得到的致命小玩意儿。   这把手|弩无疑是能工巧匠的杰作,首先,它不算大,能完美地掩在斗篷里;其次,它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在十步以内,它精准填装的机括,完全可以送出一只打断成年男子咽喉的利箭。   阿加佩紧紧地抓着它,用手指打磨上面的纹路,亲手摸着一件杀人凶器,一把冰冷无情的弓弩,这种感觉终究是不同的。为了尽快做成这件事,不叫自己徘徊犹豫,阿加佩一口气拆开杰拉德送来的全部信件,看着那些潦草杂乱,近乎声泪俱下的文字,他了解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   在清楚了女管家不会允许自己探视阿加佩之后,杰拉德只得改换策略,一连好几天,他的信中都提到过一个私密的地点,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杰拉德苦苦哀求,请阿加佩去到那里见他,他好把一切对阿加佩和盘托出,不做任何保留。   好,盯着那个地点,阿加佩在心里说,我就到了那里,和你见上一面。   第二日,阿加佩孤身外出,离开了塞维利亚宫。杰拉德提到的那个地点,原是他在宫外置办的一处官邸。夤夜深深,阿加佩披着斗篷,向仆人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同时得到了殷切周全,甚至称得上狂热的款待。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杰拉德也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只怕谁也没见过他这副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模样。他的狂喜和热切溢于言表,并且在阿加佩面前深深地俯下身去,几乎为此落下泪来。   “欢迎、欢迎!”他哽咽着说,“您就是我最大、最大的一位贵客,您能来到这里,我三生有幸……”   阿加佩并不说话,他径直往前走,仿佛多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他的眼球都会遭到灼烧一样。杰拉德领会了他的意思,急忙将他带到一间隐私又安静的小房间。   “请您允许我,让我把门关好……”他激动地浑身发抖,手指更是颤个不停,他一边调整门锁,一边急切地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要对您不利,我永远、永远不会这么做了,我只是……增加一点隔音的保险,好不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见我和您之间的事……”   与之相反,他拼命奉承的那个人沉默得就像一座山。等到杰拉德再转过身来,唯有钢铁机关轻轻擦动,在寂静的小空间内,发出清脆的回音。   阿加佩举起弓弩,正正地指向男人心脏的位置。   “对于你,我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轻声道,“这个,就是我全部的回应。” 第58章   杰拉德·斯科特哑然地失了声。   阿加佩的食指和中指就扣在扳机上,仅需要微的动静,就能在电光石火间打断他的脖子。然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杰拉德没有恐惧,失落,神伤,痛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早知如此的释然,一种心神迷醉的怅惘,像雾气一般,从灵魂中升起。   “……好,”他嚅动嘴唇,喃喃地说,“好,好……”   阿加佩的手臂在颤,手指更是止不住地打颤。虽说他全凭一腔冲动到了这里,站到这个魔鬼的身前,可事到临头,要在弹指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要凭自己的意愿,处决了另一个会呼吸,会说话,有喜怒哀乐的活物的性命……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能做到吗?他呼吸急促,眼中的神色也变换不定起来,我真的能做到吗?   他无可避免地与杰拉德对视着,尽管阿加佩不愿承认,但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仅是呆呆地,紧紧地瞧着他,好像只要在死前把阿加佩的面庞尽收眼底,他就心满意足了一样。属于黑鸦的旧形象,正在杰拉德·斯科特的眼眸中若隐若现地闪动。   天啊,假如这个魔鬼能负隅顽抗,做着困兽之斗,或者在死前说些谄媚讨好的话,解释道歉的话——哪怕只有一句,阿加佩都会从中快意地领会到对方垂死挣扎的决心,并且毫不犹豫地赐予他应有的结局。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杰拉德·斯科特只是垂下手臂,温顺地,心甘情愿地站在原地,他含着欢欣的泪光,唇边带笑,更像是一心求死,所以鼓励他扣动了手指一样。   阿加佩生性温柔,对人生中的许多不幸之事,他都能感同身受,因此会尽力避免让他人也遭受了那些痛苦难堪的情况。待人处事上,他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那些仗势欺人的人,他往往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展现着固执,坚硬的一面;对那些优柔软弱的人,他就耐心起来,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主张。   总的来说,阿加佩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此刻,眼前的仇敌从狮子变成了羔羊——即便这两者是同样的面目可憎——难免令阿加佩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的弓弩正对的是一个活人,他要夺走的是一个活人的性命。   动手吧!交付自己的灵魂,好去夺走另一个的灵魂!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仇敌,杀死杰拉德·斯科特,不光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民除害!   不……我绝不会跟杰拉德·斯科特落到一样的地步,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成为一个杀人犯。我还能怎么为莉莉做了良好的榜样?我心中已有预感,真的跨过这条线,我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   两种念头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一会儿是复仇的决心占据上风,一会儿是良知与底线占据着上风。阿加佩手臂不稳,紧咬牙关,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漫长得就像过了一生似的。   杰拉德一直低头瞧着他,忽然间,他的身体往前一探,骤然打破了僵持的场面。阿加佩一个激灵,手指猛地向后缩起,一声铿锵刺耳的巨响!   赤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一枚锋利的弩箭深深贯穿进杰拉德的左胸上方——但不是心脏,它没有打中心脏。   方才的那个探身,以及阿加佩在受惊状态下仓促抬起的右手,导致它插到了心脏上方,锁骨下方的位置。杰拉德按住鲜血模糊的伤口,前额大汗淋漓,发出勉强的喘息。   “别怕……”他轻声说,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天真的,“别怕,瞧,这不是很容易吗……”   阿加佩惊呆了,弩箭发射的巨响尚在房间内来回震荡,血腥味一团爆开,而杰拉德已经弓起了腰,他的按压没能使伤势得到缓解,鲜血很快就汩汩地淹没了他的指缝,在黑衣上洇开了大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暗色。   阿加佩的双手哆嗦起来,渐渐的,这种趋势蔓延到了他的全身。这一刻,阿加佩近乎精神错乱了,怒火爆发得如此凶猛,以至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你没有资格,你没有!”   是啊,对你这种魔鬼来说,杀人是多么容易,毁灭一个人又是多么容易!现在你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生命置于我的箭下,好像我的复仇行为不值一提,我为之做出的动摇和考量更是不值一提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表现得这么释然,这么轻巧?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杰拉德·斯科特!   第二箭上膛,阿加佩看也不看,就将它奋力打了出去。   巨响切割耳膜,在空气中嗡嗡尖啸,这一箭射中了杰拉德的腹部,锋利的金属与血肉无情相撞。但他不挣扎,不反抗,就像一个过于忠心守职的活靶子,乖乖地待在原地。不过,为着第二箭,他已经半跪到了地上。   到处是血,杰拉德艰难地说:“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为了莉莉犹豫……”   “你也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阿加佩大喊道,“除了相同的血脉,她和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你看不起她,不想要她,在你心里她一文不值,因为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你这个自私冷血的怪物,世界只是你的游乐场,其他人只是你用来摆布取乐的玩偶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还是过去的杰拉德·斯科特,高高在上,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你会不会想起我,想起她?……不,不,算了,别回答,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花言巧语,我为你死过一次就够了!”   第三箭打在杰拉德肩头,第四箭打在他的大腿,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将他钉倒在地上,使他痛苦地抽搐着。他不住咳嗽,咳出的都是猩红的血沫,饶是这样,杰拉德仍然强撑着神智,嘶哑地说:“我……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我,我应得的……”   “你闭嘴!”阿加佩厉声说,“所以你也知道疼痛的滋味,屈辱的滋味,被人践踏着自尊和性命,好像永远也爬不出泥潭的滋味了,是吗?噢,对了,你也跳了海!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你也跳了海,所以你同样知道差点被淹死的滋味,这下,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啦!所以我要说,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因为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你一辈子都是那个高贵的摩鹿加主人,永远不能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一个低贱的人……一个奴隶的不幸能有多惨烈!”   他说不下去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淌在阿加佩涨红的脸颊上,他放声大哭,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汗津津的,几乎握不住的弓弩。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啊!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从不敢奢望有谁能真正地爱着他,保护了他。如今,他已经有了珍爱的家庭,宝贵的事业,命运为什么又要对他做了这种恶事,将杰拉德·斯科特送到他身边?   阿加佩哭得不能自已,最后,弓弩还是脱手滑出,掉在血腥四溢的地毯上。   杰拉德静静地凝视他,纵使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身体发冷,他也没想到要呼救,他只是看着阿加佩。   片刻后,阿加佩竭力平复着心情,他拾起手|弩,在旁边的地毯上清空了剩下的六支箭。   六下雷霆般的鸣声过后,他没有看杰拉德,只是盯着被射成刺猬的地毯,麻木地说:“我的话讲完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您听清楚,别再来找我和我的家人,别试图要求我的原谅,我也不愿再沉溺到仇恨里,影响我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完全的陌生人。而两个陌生人,是不该产生交集的。”   旋即,他丢下弓弩,沉声道:“再见,黑鸦先生,再见,杰拉德·斯科特。”   说完,阿加佩便伸手开门,大步地从杰拉德身上跨了过去。即便杰拉德想要伸手挽留,那也不可能做到——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极力挣扎,想要发出呼喊,然而阿加佩的身影依旧渐行渐远。最终,剧痛用劲拖拽着他的灵魂,寒冷妄图绞死他的生机,杰拉德竭尽所能地与之抗争,还是失败了。   无知无觉的海水将他淹没,黑暗中,他失去了一切意识。   ·   那天过后,阿加佩就再没听到关于杰拉德的任何消息了。   他收敛精神,全力以赴地扑在种植园上。那天夜里,胡椒被斯科特人烧毁了小半,好在这些损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过去一周的时间,他的学徒和园丁也在悉心照顾剩下的胡椒藤。   ……提到学徒,阿加佩便难以回避地要想到泰尔,或者说斯科特人。   等他调整好心情,那天晚上的真相也跟着水落石出。原来那个名为泰尔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斯科特家族的一员,隐姓埋名,潜伏在阿加佩身边。鉴于这人缺失的两根手指,许多人都将他和臭名昭著的银手舍曼联系在一起,查理一世更是大为恼怒,向摩鹿加怒斥着他们卑劣的行径,毕竟,指使族人在王宫里纵火的行径,是完全有可能挑起一场战争的。   而摩鹿加那边,则断然回绝了这种可能,珍·斯科特指责这是一场无须质疑的阴谋。显而易见,西班牙已经偷走了专属于摩鹿加的香料种植方法,还想借机挑起事端,好毁灭了摩鹿加,彻底抢夺垄断香料的地位了。   无论帝国与帝国之间进行着什么样的舆论战,阴谋论,既然已经知晓了这件事,那阿加佩就不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同样是奋不顾身的杰拉德·斯科特,从族人手中保卫了自己的种植园。   只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接二连三,太过频繁,阿加佩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了起来。对此,他无动于衷,仅是感到稍微的讶然,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59章   一周后的傍晚,阿加佩收到查理一世与伊莎贝拉的邀请,与他们共进晚餐。除了他之外,还有胡安主教,皇帝的专属牧师,首相加蒂纳拉,谢夫尔男爵,罗马教廷大使卡斯蒂谬内等若干宫廷宠臣。他们一同构成了这个隐秘且繁荣的小朝廷,或明或暗地影响着帝国的统治者,也间接地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国家。   其中,阿加佩无疑是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但他为人谦虚,性子温和,从不把争权夺利的勾当看在眼里,一心只专注在香料田,还有他的小女儿身上。或许比起真正需要种植园的皇帝,还是皇后更加赏识他。不过,毋庸置疑——在当下的西班牙宫廷,谁获得了伊莎贝拉女王的青睐,谁才算真的出人头地,红得发紫了。   新婚已经一月有余,查理一世和他的妻子仍然如胶似漆,只要他们共处一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尽管在偌大的宫室,所有人都偷偷地盯着他俩,想要揣摩这对夫妻的心意,但他们只是压低了声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附耳低笑,说着谁都听不着的悄悄话。很快,议会中就有人抱怨,“皇帝陛下不再勤勉理政,整个上午过去了,他却什么也干不了”。   眼下,伊莎贝拉端起酒杯,向旁边的大臣说着话:“……很遗憾,大使先生在打猎的时候,不慎被弓弩射中了,恐怕这段时间只能养伤,没法儿出席任何宴席了。”   “可怜的大使!”查理一世接过妻子的话头,然而,他对那个深不可测,叫人胆寒的斯科特人并无好感,只是眼馋着他许诺的巨额弗洛林,话语间难免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但愿他被箭头射中之后,没有继续被野猪撞到树上。”   听到“弓弩”“箭头”的关键词,胡安·丰塞卡挑起眉头,不着痕迹地瞥向阿加佩,看见他正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一只小鹌鹑,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就从齿列间阵阵地传出来。   好家伙,主教在心里低声说,好家伙。   “哈!”谢夫尔男爵嗅到了皇帝微妙的意图,立刻以讥笑的态度打趣,“怎么,被箭射中?我还以为那位大使先生不骑马,不走路,只在天上飞呐。可话又说回来,鸟儿么,无论哪种鸟,必定是害怕弓箭这样的武器的。”   他的话语引起一阵轻松的哄笑,首相半心半意地告诫道:“当心啊,大人,当心啊。葡萄牙的大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您今天的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可免不了一场风波。”   “怕什么?”男爵露出歪歪扭扭的笑容,突然转向阿加佩。   “等那头黑乌鸦真的找上门来,大人您可要为我担保啊!毕竟,您的小女儿人见人爱,连那样阴沉可怕的一个人,都以厚礼相赠。”   阿加佩擦掉嘴角的酱汁,礼貌地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说,“我希望大使先生能早日康复。”   伊莎贝拉为他对本国大臣的维护举起酒杯,老主教则压低嗓门,调侃道:“小子,谎言可是对神的不敬。”   “……这么看的话,不敬神的未免就太多了,”阿加佩回道,“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那倒确实是。”   此后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阿加佩不光心无旁骛地经营着种植园,他还着手开始编写一本详细介绍了香料种植技术的教学书籍。他重新招收学生,将自己的园艺经验言传身教给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学徒的筛选标准中多了一条:禁止黑发黑眼的人参报。   舍曼·斯科特依旧在逃,谁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回到了摩鹿加。王宫里仅剩的斯科特人也始终闭门不出,黑鸦消失得太久,以致到了将要入冬的十月份,人群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政治性谣言,那就是葡萄牙大使,曼努埃尔的宠臣,已经死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只是为了不引发两国间的矛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他的死讯才瞒得紧紧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除了养伤,就是在思考。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又一次拯救了他。杰拉德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但阿加佩在极尽愤怒中射出的四箭并未打中他的要害,临近冬天,气候不似夏日炎热,更加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即便如此,他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没有过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   一想起阿加佩的泪水,想到他吐出“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时的决绝模样。他说了两声再见,一声对着杰拉德·斯科特,一声对着黑鸦……他这就是要完完全全地走出他的生活,永不回头,永不复还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坚持下去,再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又还有什么意思?   时移世易,杰拉德人生中的至高目标已经改换,“阿加佩”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倒性地取代了他全部的欲求。珍·斯科特的身影正在远去,背叛的血海深仇,对摩鹿加的执念,也尽皆淡化到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程度。   先前的杰拉德为报仇而活,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骨骼,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攀爬前进。而此时此刻的的杰拉德,已经深深领会到了一种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打碎了他的灵魂,又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崭新的人。   换言之,脱胎换骨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不会将复仇视作生命重心的,他只服从于阿加佩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冷血无情,凶残成性,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具象化的可怖风暴,但在灵魂上——啊,在灵魂上,他却是一株菟丝子,苦苦地缠绕在阿加佩纯白无瑕的灵魂上,拼命想从中吮吸到一丝温柔,一丝垂怜。   尽管这株菟丝子的本性残忍,毒辣,使旁人望风而逃,可它仍然是寄生性的植物,不依靠,就不得活。   最终,自寻短见的消沉精神,还是被另一种贪婪的意志打败了。   本性难改,杰拉德·斯科特更是如此。这个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倘若得不到阿加佩的原谅,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曙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无法瞑目。   对此,杰拉德强打精神,做着万全的筹划,他绝不能让阿加佩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他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激起他的愤怒,憎恶,哪怕是负面情绪,也比一刀两断强上百倍。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一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就给皇帝派出了信使,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交易仍然有效。   皇帝很快回信,信中说,他相信黑鸦的决心,只是希望他再养好身体,好不叫他们的交易半途而废。   得到皇帝的消息,杰拉德稍稍定下心来,又过了一个月,他能出远门了,便立刻动身,与查理一世会面。   “二十五万弗洛林,”杰拉德开门见山地说,“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二十五万交付给陛下的种植园。白纸黑字,绝无虚言。”   查理一世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好像有一个疯子,刚刚闯入了他的会客厅胡言乱语一样。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呀!”皇帝嚷道,“您不能什么前提都没有,就要我做出重大的许诺,这实在是……”   “一次晚餐。”杰拉德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交付五十万弗洛林,为此,只求与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陛下。”   满室寂静,查理一世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神奇生物。   杰拉德取出印着私章与签名,放到哪国都无懈可击的协议书,放在查理一世面前。同时,他交出一把钥匙,在塞维利亚港口,已经停泊着一艘承载着价值二十五万弗洛林黄金的船只,这把钥匙,就是船舱私库的钥匙。   查理一世看看他,再看看这协议书,这钥匙。他难以置信地问:“您……您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您是要买下子爵的性命,才来征求我的同意?”   “天主啊,不!”杰拉德苦涩地低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了。”   皇帝盯着他,这一刻,一种明悟的心情洞穿了他,查理一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这个时代,同性间的情缘固然常见,可通常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事务,很少能捅到皇帝面前。查理一世是个虔诚的君主,但为了国库的丰裕,为了国债能尽快偿还,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作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主人,”皇帝庄严地说,“我同意您的请求,同意这次交换的前提:阿加佩子爵将与您共进晚餐。时间,地点?”   “晚上七点,地点就在花园边的小宴会厅吧,陛下。”   “很好,”皇帝点点头,“并且,我还会要求,按照标准流程,这次进餐的时间不得少于两个小时。可以吗?”   “这就再好不过了,陛下。”   ·   阿加佩无话可说,盯着面前的一排礼服。   几个月过去,他的心情原本已经平复一点了,没想到,还是躲不开阴魂不散的杰拉德·斯科特。他执意要拒绝皇帝的提议,但查理一世十分狡猾,他派出了自己的妻子,伊莎贝拉作为说客,同时叫主教也参与到说服的行列里,消除阿加佩的反抗之心。   主教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并且,他不愿意叫他心底里认下的儿子吃亏,在说服阿加佩之前,他先与皇帝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他的观点是,既然阿加佩是这场交涉条件的重中之重,那这五十万弗洛林,也必须有阿加佩的一份,没得商量。   “圣灵在上,您简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查理一世崩溃地大喊,“就是天使从贸易局上方飞过,都要被您薅下一根羽毛来!”   “如您所说,”主教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应该是‘只拔一毛’,而不是‘一毛不拔’。”   最终,查理一世不得不从中吐出五万弗洛林的份额,送进阿加佩的私人储蓄里。有了这份保障,主教才肯动身,去软化了阿加佩的态度。   好吧,阿加佩只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一下打死杰拉德·斯科特,叫这个祸害遗留了千年。怀着满心的厌倦,一腔冷意,他无可无不可地随便换上衣服,安顿好莉莉和管家太太之后,就动身前往目的地。   沿途的精美布置,梦幻装饰,阿加佩全当没有看见。他在已经心中腻烦地预演了杰拉德的全部表现,譬如他会如何痛哭流涕地悔过,跪在地上表演,向自己颠倒黑白,展示那如簧巧舌……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到,杰拉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您来了!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是否可以说明,您愿意放过摩鹿加了?”   什么?   阿加佩睁大眼睛,始料未及地望着他。   放过摩鹿加?你叫我放过……摩鹿加?   “……你说什么?”   杰拉德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承认,您是一个劲敌。在我还是黑鸦的时候,本身失去了记忆,传授给您的香料知识就是不够完整的,但您仍然凭着自己的努力,完美地复刻了每一个步骤……不得不说,您是个难得的对手,一般人是很难凭借热爱就做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我爱你。   “但是,今天的情况对您太不利了,如您所见,我付出的这笔钱已经可以填补西班牙国库的空缺,皇帝也用不着种植园的收益。因此,我们来协商一下,您就放弃这个计划,也放过摩鹿加,怎么样?”   ——我爱你……我真爱你。   瞬时间,阿加佩气得头昏脑胀,他猛地一甩手,就将酒杯砸在杰拉德脸上,那张可憎的面容顿时偏了过去,颧骨上也很快浮起一块淤青。   “放过摩鹿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事永远也不可能成!”阿加佩厉声说,“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皇帝不允许,我就去别的国家,天主不允许,我就到天上去展示我的决心!我有了今天的成就,全靠我自己的汗水,我付出的辛勤努力,它叫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公平的事,只要人为之努力,就能取得自己的成果。它不是你这样虚情假意的人能理解的!正相反,你应该怕它,你应该怕我,因为我掌握的真实,已经可以把你全部的虚伪打碎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这么鲜活地,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能把我全部的心和灵魂打得粉碎。我是甘愿粉碎的,只要能在你脚下,怎么样都好。   “您说得很严重,可事实不能如您所愿。”杰拉德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仍然是摩鹿加的主人,珍·斯科特不过是投机取巧的逆贼,她手下的爪牙更是废物。而您,您却算得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对头,我承认,香料的种植方法一旦广为流传,就会对摩鹿加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我还有钱,我可以买下皇帝的欢心。金钱,您不会不清楚它的威力,对不对?”   ——要说多少遍才算彻底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猜它永远也不会达到我的要求,所以我还会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清楚,你和你的脏钱组合起来能有多大的威力。”阿加佩果决地说,“可我从一个被你侮辱的奴隶,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你就能小看我的决心?你要和我竞争,是吗?好,那我们就来争一争吧,看你到底能不能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起你的摩鹿加。我早就不怕你了,杰拉德·斯科特。”   ——天啊,我爱你……我愿意在余生里只说这一句话,我爱你。   “哎哟,为什么把我说得那么卑劣?”杰拉德假意捂住自己的心口,“您不要忘了,黑鸦也是另一面的我。您曾把黑鸦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那个时候,您为什么对他的一些冷酷又恶劣的行为视而不见?还是说,这份偏见只针对斯科特人呢?”   阿加佩短促地,颤抖地吸了口气,变了脸色。面对这番诘问,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杰拉德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态度,自顾自地说:“您曾经爱过我,但在那之前,您对杰拉德·斯科特抱着多么大的戒心啊!相比之下,我真的要做出私人的判断,那就是您已经爱上了……”   桌上的寂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杰拉德一抬头,只看到阿加佩紧闭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从未有哪一刻,残酷的事实像一头呼啸而过的烈马,轰然撞在杰拉德的头顶,将他击溃,将他摧毁,将他变成支离破碎的废墟。   ——在过去,我是因为完美的外表才被爱的,是因为滔天的财富和权势才被爱的,是因为我狡猾的唇舌,无耻的演技才被爱的。倘若有一天,我变得丑陋、低贱、困苦、残缺,变得一无是处,愤世嫉俗,被仇恨吞噬身心,那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获得一切,再失去一切,我又是谁?   事到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阿加佩用沉默告诉他了答案。   “……您爱他。”杰拉德哑声说,“您已经爱上了黑鸦。” 第60章   杰拉德宁愿选择被恨,也不能放阿加佩远离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来到这里,他就是要激起阿加佩的怒气,激起他强烈的好胜心,好与自己做着火花四射的对抗与竞争。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点。   他看见阿加佩的沉默,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招供,他紧闭的嘴唇,就像两片柔软冰冷的刀锋,片片地剐碎了杰拉德的心脏。   他已经爱上了黑鸦,他已经……爱上了黑鸦。   有那么一会儿,杰拉德几乎是茫然的。   他像一个得了雪盲症的旅人,在浩瀚无垠的雪原上走得晕头转向,不知是该葬身于此,还是要再做着徒劳的抵抗,继续跋涉,直到被茫茫的大雪淹死为止。   “……失陪一下。”杰拉德仓促地站起来。“我需要,我得去一个地方,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含糊地打了个手势,惶恐地推开椅子,转身就奔向长廊。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撞进一个昏暗无光的小房间,杰拉德才喘着粗气,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蜷缩起身子。   他的脸孔先是死一般苍白,继而又涨得通红,在前额沁出密密的汗珠,他的身躯哆嗦颤抖,牙关也咯咯作响,活像在隆冬的冰雪与寒风中挨着凌迟。   杰拉德长久的不能说话,唯有泪水无声地滚落下去。他再开口时,嘴唇上立满了圣灵的名字。他不停地祷告,不停哀求了先前自己弃之如敝履的神明,片刻后,他又果断摒弃了对那些超自然实体的期望。话语在他的唇齿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吐露出来,毫无疑问,失常的精神正于此刻搅乱他的头脑。   “天上的尊主……不,现在不是祈祷的时候!我应该找到解决的办法,人活这几十年,不能白白地叫时间流失……但是还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给我的机会我都错过了,拯救我的绳子我都割断了!人就是这样丧命的,人就是这样奔着死亡过去的!我本该是个幸福的人,我本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会当着我的黑鸦,在主人的肩头盘旋飞翔,受着他的抚摸和喂养……不,不!天啊,我在说什么,我不能自暴自弃,不到绝境,人总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真的有吗?天啊,时间,万事万物的时间!你倒流吧,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你倒流吧,一切都完了,完蛋了!”   到最后,杰拉德满头大汗,他扯住自己的头发,已经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他喊着阿加佩的名字,喊着臆想中的时间之神,到最后,那些嘈杂急促的声音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鸣。他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地痛哭着。   他第一次得到阿加佩的爱,是在精心筹划的情况下,因此他毫不意外,也毫不珍惜地踩碎了它,也踩碎了阿加佩。他第二次得到阿加佩的爱,则是在失去记忆,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黑鸦执着地追寻着阿加佩的感情,想要穿过他早已高筑的心墙,或许是同类相怜的缘故,又或许是日夜相处的时间,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逐渐挨近。然而,黑鸦曾经得到的爱,仍然被杰拉德亲手丢弃。   这是命运吗?这是老天对他开下的恶劣玩笑吗?不是,都不是!这全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没有犹豫,更不迟疑地走了性格决定的那条道路,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的!   迟来了许多年,这把后知后觉的火焰终于彻底焚烧了他的身心。   一个快要被烧死的人还能做什么?一个在烈火里翻滚的人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哀嚎,挣扎,流着无济于事的眼泪,在地狱里祈求了天神的悲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空荡荡的长桌上,面对杰拉德几乎落荒而逃一样的表现,阿加佩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他心里没有快意,没有愤怒,他平静地盯着眼前的餐盘,估算了一下时间。   他的默认不是做假,实际上,阿加佩对黑鸦产生的复杂感情,应当是这些年里最接近于“爱”的一种。他把黑鸦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视黑鸦为可靠的支柱,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同类,而这些身份所带来的感受,本身就容易和爱混淆了差别。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按照顺序,餐前酒,主餐和浓汤都端了上来,只剩最后几道甜点的时候,杰拉德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出现在阴影中,他步履蹒跚,走得踉踉跄跄。   他似乎是在一瞬间大病了一场,脸色犹如死了一样灰白,眼眶却是充血的鲜红。杰拉德的衣装没了整洁的样子,黑发也乱糟糟的,落在阿加佩眼里,就像是一路在地上滚过来的。   “……请原谅,”杰拉德嘶哑地说,他低垂着眼睛,几乎不敢再看阿加佩,先前伪装出来的那种盛气凌人的作派,道貌岸然的气概,此刻全被真相击碎一地,再也拼凑不起一副坦然自若的假面了,“请原谅我的缺席,我……”   他强打精神,尽量挺起腰背,想要双肩再打开一些,让衣领再显得挺括一些,可是,就连这点微小的尝试,也叫杰拉德精疲力竭,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杰拉德盯着不远处的一只烤乳鸽,怔怔地在装饰餐盘的水果上停留了好一阵子,仿佛失忆了,甚至是恍惚地发傻了。他的嘴唇张了再张,最后,他才勉强地说:“我……我会离开西班牙。”   这句话,当真叫阿加佩诧异起来了,他望着失魂落魄的杰拉德,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前脚他还宣布着要竞争摩鹿加的归属,并且嘲笑自己的决心和愿景,嘲笑自己爱过一次杰拉德,又爱过一次黑鸦。现在,他很快就改换口风,宣布他要离开西班牙……难不成,杰拉德·斯科特真的神志不清了吗?   “我会离开西班牙,”杰拉德接着说,“但我想,我和您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您大可以留在这里,留在您喜欢地方,和您真正爱的,也真正爱您的人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哽咽,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个错觉遮掩了过去:“就待在种植园里,待在花园里,让那些盛开的鲜花,茂盛的树林将您环绕。而我,我要继续到海上去,我要去追寻我的家园和故乡,并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了它。我和您仍然是竞争关系,既然您恨摩鹿加至深,那么,不妨来尝试着彻底毁灭一样事物,从肉|体,到灵魂。”   阿加佩不语半晌,片刻后,他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杰拉德虚弱地笑了一下,笑容的影子从他苍白的面孔上一闪而逝,显得无力至极。他凄凉地说:“再见……再见了!这个当下,在今天的夜晚,我祝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心中所想的都能实现,命运和生活都永远不再为难着您。再见了!”   他起身,端起杯子,猛地喝干了一杯酒之后,就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入黑暗,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就这样,船队的风帆再一次于港口中满涨。杰拉德·斯科特决定要走的消息震动了宫廷,除了主教,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与阿加佩的晚餐都发生了什么。   胡安·丰塞卡自认为他和黑鸦是差不多的人,没有什么外力,什么挫折能将他们这类人完全地打倒。遇到困难,他们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也会下着坚定不移的决心,要在余生建造一座巴比伦的高塔,直到天幕都为之倾倒。   主教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捉摸不定的斯科特人付出了五十万弗洛林,只为了和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看在天父的分上,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虚架子,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小年轻为了哄骗漂亮女孩而作出的虚伪蜜语。连最荒唐的君王都未必能有他的决心,大概只有传说中的,为了爱情不要江山的痴情种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黑鸦却是一个斯科特人!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黑鸦逃跑了。   出了某种事,某种神秘的,不可违抗的天意,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打断了他的脊柱,打碎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打得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连哭都没有力气了,黑鸦才会选择逃走。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再也不敢直视了胜利者的眼睛——阿加佩的眼睛。   “我想,你的灵魂从未改变,”对着阿加佩,老主教只有这么说,“痛苦和磨难不能消磨它的底色,你从未向命运低了头,所以那些你过去不曾得到的东西,都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你重逢。”   “或许,我是说或许,黑鸦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避开你,避免与你进行了正面的交锋。”他说,“这是你应得的胜利,阿加佩。” 第61章   杰拉德与摩鹿加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取回了地图上的所有储藏金,将“黑鸦”这个名字留在了葡萄牙,他终于向世人宣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丝毫不管随后掀起的轩然大波。   针对着珍·斯科特的檄文不仅发在欧罗巴统治者们的金案上,更发到了教宗的眼前。杰拉德不再是先前那个师出无名,连报复都显得牵强的黑鸦了,他光明正大地宣布了珍·斯科特的谋逆,将公海上的战火定义为家族纷争。这其中,葡萄牙保持着暧昧的缄默,西班牙则对这样的行为宣称了理解,毕竟,它的种植园已经开办得如火如荼,大有将摩鹿加取而代之的势头。   两个强大帝国的袖手旁观,使得其他地区也不得不站在观望的那一方,只等这场战争打出个结果,他们才好进行自己的战队。   杰拉德的声势轰轰烈烈,看似无比浩大,他自己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风光得意的时候,追随的人不少,得罪的人更不少。尽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叫他斩草除根地处理掉了,但落井下石的人何其之多,怀着义气,要为亲故好友报仇的人又是何其之多?   一时间,涉及到他的攻讦,抨击,构陷,暗杀行动……成了比喝水吃饭还要平常的事,对此,杰拉德照单全收,半点儿不觉得困扰,更不会为此难过。他的心已经烧成了灰烬,裂缝里滚动着岩浆一样的浓血,全是为一个人而流淌的。   杰拉德用一种超然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处理着所有发生的事务。先前结识过他的人,现在再见到了他,无不感到极大的骇然,因为昔日那个将甜言蜜语当作利器,将精湛演技作为武器的杰拉德·斯科特,此刻已经变成了钢铁一般冰冷、精密的人形生物。他失去了愤怒的情绪,丢弃了欢乐的情绪,他静静地打量着一个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像是大理石刻出来的,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人们又惊又怕,在私底下问着类似的问题,“他不生气,也不高兴,那他剩下的情绪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将他巨大的变化归结为珍·斯科特的杰作,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彻底改变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但在世上,恐怕仅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与摩鹿加做着抗争的同时,杰拉德也四处游历,在海上飘荡。他将四方的见闻写成文稿,每到一个港口,就把这些文稿裁成信件,不远万里地寄到塞维利亚的宫殿,寄给阿加佩。   只是,阿加佩没有看过一封,凡是以杰拉德·斯科特的名义寄来的东西,他一概丢进火堆,从不开启,好奇了里面的内容。   杰拉德多少可以猜到一点,关于阿加佩对他的态度,还有那些文稿的下场。可那又怎么样呢?在闲暇之余,一笔一划地为阿加佩写着什么东西的时刻,往往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快乐的时刻。他把内心的絮语,沿途见到的稀奇的事,有趣的事,全写给心里爱的人。杰拉德含着微笑,用掌心的温度摩挲着纸面,想着阿加佩或许会用指尖轻轻一触这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写的这几千字,几万字的书稿,也不算被白白地被火焰燃烧。   他的爱越发沉重,越发癫狂。而爱到了一定程度,是会使人产生癔症,在脑海中创造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杰拉德已经演化到了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的地步,想象中的“阿加佩”就站在他面前,供他膜拜,供他倾诉热切的爱语。在一些紧要的关头,譬如甩脱摩鹿加舰队追击的时候,要敲定某个重大决策的时候,旁人看他凝重地沉思,在寂静中紧盯着某一个方向,他们都以为杰拉德在思索对策,往他天才的头脑里搜刮解决之道,因此全怕打扰了他,只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紧紧围在一边。   可实际上呢?在杰拉德错乱,狂热的幻想里,他已经与阿加佩过完了相爱相守的一生,没有缺憾,更没有遗恨的走向了死亡。敌军的炮火与他何干?与某个军阀的谈判又与他何干?   一个人在臆想里沉浸得太久、太深,已经无法自拔的情态就是这样的,除了他幻想中的那个人,任何外力都拯救不了他了。   1529年的冬天,斯科特人之间的战争趋近激烈,彻底席卷了整个大西洋。同年,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回到了她新婚时的王宫,并在那里诞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随着丈夫常年征战在外,巨大的孤独感也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使她郁郁寡欢,笑颜不展。伊莎贝拉不得不回到塞维利亚宫,因为正是在这里,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现在,她由衷地寄希望于这些幸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帮助她度过难关。   阿加佩成了她的常客,莉莉更是得到了不需要侍女的通报,就能随意进出皇后寝宫的殊荣。如今,阿加佩不仅是塞维利亚种植园的主人,西班牙的子爵,借由皇帝许诺的种植园分成,他更是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富豪,贸易局的香料进出口份额,此时也被胡安·丰塞卡全权教给他管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坎坷的岁月留不下痕迹,时间也几乎在他身上奇异地停滞了。他好像还是那个刚逃出白塔的青年,双眼蔚蓝如海,皮肤上扫着淡淡的雀斑,微笑起来的样子,像有春风拂过心田。   他尽力做着一位合格的老朋友,悉心照顾着伊莎贝拉的身体,用尽方法逗她开心。但什么都不能调动起皇后的心情,只有查理一世的信送到王宫,她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的这几十分钟里,她是最活跃的。有时候,皇帝忙于战事和政务,忘了给她写信,伊莎贝拉气不过,还一定会回信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生下了第三个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孩子。同一年里,摩鹿加再一次将手伸向了阿加佩,试图将杰拉德的注意力转回遥远的西班牙。偏不凑巧的是,老主教生了病,伊莎贝拉和王子同样是两个病人,作为被他们共同信任着的人,阿加佩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在种植园,贸易局和王宫里三头跑。完全没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是莉莉,这个早已变得敏锐多疑的小姑娘,在别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早早看出了刺客假扮的女仆行为古怪,十分陌生。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在无法无天,什么都能尝试,做什么都不会受到责难时间段。她谁也没有告诉,先一个人偷偷地将这名女仆跟踪了几天。   肯定了对方确实不怀好意,还有同伙潜伏在王宫的事实之后,依靠皇后的宠信,以及她在宫中的地位,莉莉马上调动了一队卫兵,埋伏在他们惯常接头的地点,一举人证物证并获,将四个人全都关进了塞维利亚皇家监狱,等候审问和判决。   事情传出去之后,阿加佩为此吓了一大跳,而伊莎贝拉却毫不惊讶,她慷慨地奖赏了莉莉,还一再强调,只要莉莉再长大一些,一定要做了她的司袍侍女,她是不会放任莉莉这样的小能人离开自己的。   有关阿加佩的一切消息,不管间隔多久,都会被巨细无遗地传到杰拉德耳边。听说了这件事后,他先是对摩鹿加的刺客感到怨毒,为莉莉的聪敏久违地笑了一下,紧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大人?”他的下属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杰拉德沉思良久,低声说:“西班牙皇后的这个孩子一定活不长久,不止是这一个,她今后再进行生育,她的孩子都很难活得长久。”   下属不明所以,忍不住问:“大人,您为什么这么说?”   杰拉德没有回答,他转动着食指的指节,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了一会儿。   他知道,不尽快了结这件事,摩鹿加只会越来越绝望,狗急尚要跳墙,而一个绝望的珍·斯科特,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刺客不过是开胃菜,还有更决绝,更麻烦的反击,在背后等着阿加佩。   “不如,就利用一下这个孩子的死,将西班牙彻底绑上我们的战船,”忽然,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怎么样?” 第62章   想出一条或者几条恶毒的计策,对他而言就像呼吸般自然。杰拉德很快便做好了筹划,不过,他不急着实现它们,在他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他需要给阿加佩写信。   【给亲爱的,尊敬的阿加佩先生送去问候:   在赤道线边缘,我们已经冒雨航行了70天,狂风暴雨刚刚过去,惊涛骇浪也没能阻击得了我的船只,一切都因为我在嘴唇上念着您的名字。   我对大海与风暴喊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我不死在这里,就证明了我对您的爱是虔诚而忠贞的,即便是最伟大的自然灾害也不能遏制了它。我爱您,我爱您,我爱】   已全文废除。   起先的几十封信件,充满了绝望而炽热的语气,饱含着杰拉德无法抑制的,狂潮一般的爱意——他甚至想到割开自己的血管来誊写——以至看上去就像通篇的诅咒。哪怕是当下时代最亵渎的异教徒书籍,最疯癫的魔鬼在白纸上跳着最狂野的舞蹈,都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在爱里谵妄的人的书稿。   渐渐的,不管阿加佩有没有看到这些文字,杰拉德都学会了冷静,学会了采用了较为克制的口吻。他尽量把内容的重点转移到沿途所见的奇人奇事,而不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上。   【致尊贵的西班牙子爵阿加佩先生,您的国度因您而熠熠生辉:   第70天,风暴虽然过去,但离我们还不算很远。过去两个多月,船上很少有机会生火做饭,气候恶劣,人心也惶惶不安。许多人相信,这是珍·斯科特(划去)那个贱人(划去)用巫术招来了大风和异教徒的神明,我嗤之以鼻,(划去)把谣言的源头捆起来,让每个船员都抽了他二十下,这个间谍很快就受不住,死在了(划去)】   已全文废除。   有时候,杰拉德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因为深爱着一个人,就想把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事故都对这个人分享出来。他好像还把自己当成了拥有特赦权的黑鸦,因为黑鸦说的话,做的事,全能得到阿加佩的理解。然而,现在的黑鸦已经做不到这一点,现在的他更加不行。   每到这些时候,他就只好把写好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大海里。   【阿加佩,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不管你要不要我,我的心,我的命,永远都掌握在你手上。我给你的小玫瑰,它还活着吗?我想我情愿做了一棵杂草,一株畸形的花朵,被你的手指尖随意地拨弄,即便是这样,都会让我幸福地浑身战栗,口不能言。我】   已全文废除。   但绝大多数时间,杰拉德是没法控制自己的剖白,自己的心,自己的笔的。等他回过神来,滔滔不绝的爱语已经占满了整面纸页。   他深吸一口气,废弃的版本太多了,他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开始写。   【亲爱的阿加佩:   第70天的傍晚,我在晚霞的余晖中给您写下这些内容。过去的两个多月,由于风暴的影响,船上的日子虽然艰苦,倒也不失乐趣。在狂风骇浪中,我们的船队吸引了许多鲨鱼,显而易见,它们是想从我这里分一杯羹的。不过,鲨鱼的肉并不好吃,这点需要注意,不管是大鲨鱼,还是小鲨鱼。   风暴持续了一个来月,所有人都信心尽失,觉得自己是不能逃过这一劫了。而我作为舰队的主帅,务必要身先士卒地做出表率,我严厉呵斥了他们这种懦弱的行为,还揪出了埋伏在其中的珍·斯科特的叛徒——让您见笑了,虽然这么说,但我并不是在对您自吹自擂。   直到第九周的周四,“圣艾尔摩之火”出现在了桅杆的位置。请允许我为您形容一下,这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它是一团焕发着白光的火焰,没有形体,可以被称之为“耀眼”。在昏暗的天色下,它的边缘泛着虹彩的颜色,不住闪烁跳跃,仿佛某种活着的生灵。   它是怎么形成的,又是如何出现的,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团。但那些迷信的水手,还有一些以道听途说的传说故事为生的小说家,往往将它与航海家的守护神联系在一起。   圣火出现了大约两个小时,就慢慢消失了。毋庸置疑,这个吉兆极大地鼓舞了舰队的士气,让我们驶出了这片暗礁与风暴盘旋的海域。我不能说这次的经历算是死里逃生,因为这些挫折比起我前半生所受的那些……抱歉,真是对不起,我情不自禁散发出来的自大与自我,一定又在惹您厌烦了。   总之,我长话短说,这一关我算是过了。漫长的旅途中,您的仁慈与慷慨是我唯一的安慰,全世界的圣火加起来,也不比您心灵中的高尚更明亮。而那团圣艾尔摩之火,我情愿将它当作一样好兆头,献给远在万里之外的您。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所有挫折,失落,不愉快的事,全部离您远去,正如瘟疫会避开天使的羽翼,风暴被烈日的阳光击打得溃不成军。   最后,请让我献上永远谦卑,永远低垂下头颅的灵魂。您是我永远的主人。   一个最柔顺的罪人,为您敬上。】   写完这封信之后,杰拉德的计划终究耽搁了下来,那个孩子坚强地活过了头三个月,伊莎贝拉给他取名为费尔南多,莉莉也时不时地守在他身边,新奇地瞧着这个小生命。   她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孩子,但这可不是出于什么姐姐对弟弟的喜爱,旁人不能了解,阿加佩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莉莉每天回去给他汇报的内容,不是“费尔南多的手指像通红的蚯蚓”,就是 “他今天又叫了好几声,声音有点像小狗,也有点像小羊,哈哈”,给她父亲听得一头汗。   她的喜爱不是对人的,更像是把小王子当成了一只花园里新生的动物幼崽。阿加佩十分无奈,索性先不去纠正她这个毛病,事实胜于雄辩,说不定等小王子再长大一点,会说话了,她自然就会把对方当成一个人类了。   正是因为这一点,出于对女儿的尊重,杰拉德没有冒然插手进王子的命运里。   毕竟,塞维利亚宫现在是一位小小斯科特人的领地了,莉莉就像一头年幼的小狮子,刚开始懵懂地学着逡巡,护卫自己的地盘。杰拉德思索着她的性格,在不危及阿加佩的前提下,他乐意给女儿历练的机会,不去破坏属于她的乐趣。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1530年的7月份,一个盛夏的夜晚,夕阳才退,热意难消,年幼的费尔南多王子终究没能抵抗得过残酷的天意,过早地夭折在了母亲怀里。   伊莎贝拉伤心欲绝,几度昏倒,由女官代笔,加急的信笺连夜发往查理一世的身边。宫廷一片愁云惨雾,白布笼罩着王子小小的身体,莉莉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我好难受,”她抽噎着说,“像胸口缺了一小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阿加佩抱住女儿,他叹息着,含着泪,温柔地亲吻在女儿头顶。   “是的,死亡会让人痛苦,”他轻声说,“没关系,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场再也起不来的沉睡。这……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只是活着的人仍要继续前进,所以,也许我们不太能接受自己在乎的人要永远停留在这里。”   当下,莉莉“哇”地大哭了起来,她哭着回家,哭着吃饭,哭着上床睡觉,阿加佩怎么哄都不行,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第二天早上,他眼看着莉莉抢先跑着去找老主教,然后蹲在他的书房里,吸着鼻子瞅他。   “干什么,小小乡巴佬?”胡安·丰塞卡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也会很快去见天主?”   再一次,莉莉“哇”一声哭了,阿加佩急忙冲出来抱着她,主教瞪大眼睛,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说:“她怎么了?她要什么东西?快,给她黄金!”   这一天,莉莉仍然是哭着回家,哭着吃饭,哭着上床睡觉的。   伊莎贝拉为夭折的孩子做着悲伤的哀悼,但她同时还是西班牙的摄政王,余下两个年幼孩子的母亲,哀伤只能在她的生活中占据很少的部分。同年九月,查理一世匆匆赶回塞维利亚,陪伴了伤心的妻子,接着,就将她带离了这个伤心的地方。   她走了,莉莉却一直郁郁寡欢。她在年轻的人生里,首次亲身经历了死亡的威力,同时恐惧起了它。她害怕父亲会死,女管家会死,老主教会死——而他的年纪最大,死的可能性也最高。它是一把双刃剑,不仅能终结她的敌人,也会转过来,使她心痛难耐地哭泣。   平生第一次,莉莉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的魔法失效了,原来世上也有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时间与死亡,终究是凡人不能干预的领域。   西班牙王子的死讯不算小事,不久之后,远在另一片杰拉德听说了这个消息。他皱起眉头,抵达了下一个港口,在送给阿加佩的信件之后,他还写了一封更言简意赅的信,指名了要给莉莉。   阿加佩看也不看,就将前一张厚厚的信封丢进了壁炉。   但是,那封指名给莉莉的信,却叫他犹豫了一下。   莉莉长时间的怏怏不乐,已经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倘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跟着丢进火里,然而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阿加佩却不能不考虑另一个斯科特人的意见……也许,杰拉德·斯科特真能开导了莉莉,也不是不可能啊?   他踌躇再三,最终阿加佩只说这是黑鸦寄来的,让莉莉自己决定,到底要不要看了这封信。   莉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就把信封拆开看了。   “上面写了什么?”赫蒂太太好奇地问。   莉莉抿着嘴唇,脸色阴晴不定,她将信撕成碎片,丢进火里,只气冲冲地说了句:“一派胡言!”   随后,她就气愤地跑出了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撒野去了,等她回来之后,尽管笑容还是没有以前多,但情绪却明朗了不少,的确是心结已经想通了的模样。   这下,皱眉的变成阿加佩了。   那个可恨的疯子,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呢? 第63章   阿加佩不做无所谓的担忧,打心眼里,他不怕所谓的亲子情缘,可以将莉莉轻易拉回杰拉德·斯科特身边。莉莉顽强又坚决,一旦认定的事,八匹马都很难把她拽回头,在她的思想里,黑鸦已经是这个家庭的叛徒,她才不会随便宽恕一个背叛了阿加佩的人,不管那人有没有赠送她钻石,曾经当过她的“乌鸦先生”。   只不过,好奇仍然是客观存在的情绪。阿加佩忍不住想要参考了那封信里的方法,他不相信,难道杰拉德·斯科特还会比自己更擅长育儿吗?   然而时不待人,尽管他想细致地深究了那封信的秘密,时势却不允许阿加佩再悠闲下去。在米兰公国的领土争端问题上,西班牙与法国的摩擦越来越多,查理一世与弗朗索瓦一世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战事频繁,不仅胡安·丰塞卡忙得焦头烂额,作为主教的实权副手,阿加佩更需要在贸易局里投入大量的时间。   “打仗,军费,船费,车马费,火器费……每一项都是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钱啊!”胡安·丰塞卡暴躁地用纹章戒指敲击着桌面,“这可不是贿赂选帝侯那会儿了,选帝侯再怎么狮子大开口,花出去的钱总有个数,打起仗呢?这是个无底洞,阿加佩,战争烧的钱是不会有尽头的!”   西班牙贸易局主管全境的船舶出入,作为支撑税金的重要源头之一,自然要为皇帝的征服事业尽心尽力。作为不折不扣的守财奴,眼见着金库里的黄金像洪水一样泻出去,主教的眼睛都绿了。   “陛下执意要收回米兰。”阿加佩温和地说,“这是他的意愿,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反对他。”   主教冷哼一声:“好在前线总有捷报,法国境内的情况更不乐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再打下去,除了一块多交税金的地,还有空荡荡的国库,咱们的皇帝什么也不会得到的。为了满足一个家族的雄心壮志,要平白折出多少无辜的黄金啊!”   阿加佩笑了:“这个嘛,我是不会用‘无辜’这个词语来形容金子……”   主教瞪了他一眼。   “小乡巴佬,你懂什么?”胡安·丰塞卡怒气冲冲地说,“你当人人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斯科特人吗?要是该死的葡萄牙大使还在这儿,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抓起来,使劲儿榨出他骨髓里的每一块金币,哪怕要引发另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在这世上,我最憎恨的就是斯科特人,他们天生好命,靠香料群岛吃饭,就像贪婪的肥龙一样守着金山银海,挥霍呀,浪费呀……我真恨不得用我这双拳头,这对手臂打死他们!”   阿加佩偷偷瞄着主教。   “五十万弗洛林!”主教接着恶狠狠地说,“哈,算得倒是精,难道和西班牙的子爵吃一顿饭,五十万弗洛林就能够了吗?早知道会有今天,我一定要个八十万,一百万,我要放干他的血!啊,钱啊!为什么世上的金子总是储蓄难,浪掷快呢?仁慈的天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了,这是真急眼了。   不能说布尔戈斯主教视财如命,但事实是,他的确有一种执念,一种固执己见的看法,那就是金钱必须要花在需要的地方。   研发新船,扩建船厂,收买官僚办事,或者去到世界各地招募园艺大师,资助种植园——这些不是看得见的花销,就是对务实技术的投资,会叫他欣然掏了腰包。反过来说,为了名誉而发动的战争啦,养艺术家啦,给情人修建华美的行宫啦……诸如此类的行径,全是胡安·丰塞卡所深恶痛绝的。   因此,对于那位以热爱艺术而闻名于世的弗朗索瓦一世,老主教就大大的嗤之以鼻,而对那座举世瞩目,装点着全世界的艺术珍品的枫丹白露宫,他也不报任何期望。但倘若法国国王突然颁布了一条律令,比如进出王宫都需要收费之类的,那主教就笑颜逐开了——即便这些钱绝无可能落进他的口袋。   数月过去,战争果然结束了。   法国战败,被迫签订了条约,放弃对米兰公国的争夺。查理一世凯旋归来,但再怎么伟大的胜利,也只能填补国库,没法儿填补贸易局的亏空。   主教几乎要气急败坏了,他一边恭贺着皇帝的成就,称赞他是“无与伦比的传奇君主”,一边在话里话外软磨硬泡,或暗示,或挑明地向他的皇帝要钱。   查理一世愁得不行,他几次与布尔戈斯主教爆发争执,威胁了许多遍“您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收回对您的宠信了”,主教只是坚持己见,一概不管。没办法,皇帝只好把锅全部扣在别人身上。   一月后,查理一世修订了一条法律,为贸易局扩大了权限管辖的范畴,这下,西班牙全境的货船可都遭了殃。打击走私船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哪怕是游过海岸线的老鼠,都要被刮下一层皮来。   胡安·丰塞卡尽情施展铁腕,用弯钩似的手指攫取,搜刮着每一分钱,每一滴微薄的油水。这时候,他就不再是阿加佩的庇护者,莉莉的主教爷爷了,而是一位残酷无情的权臣,为了自身的实权与利益,不惜叫成千上万的人为之受苦。   很快,就有人求到了阿加佩这里。   年轻的子爵是长盛不衰的宫廷红人,众所周知,胡安·丰塞卡是他的靠山,主教引荐着他觐见皇帝,更把他当成未能拥有的儿子看待。秘密在宫廷里是不能长久掩藏的,那封撕碎的收养文书,早就成了一件人们交头接耳的轶闻,偷偷地四下流传着。   来人谦恭地奉上厚礼,请求子爵的怜悯,拜托阿加佩代为说情:商船的希望代表布尔戈斯主教可以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活路。   阿加佩同情他们的遭遇,他想了又想,推拒了礼物,只说自己会考虑一下,就请商船的代表回去了。谁知第二天,又有人上门央求,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乃至其后的一个星期,来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即便到了深夜,都不断有信送到。   阿加佩没办法了。   他从前身份低微,自然知晓求人的苦楚和难处,但他也不想让胡安·丰塞卡在这件事上难做。思来想去,他还是去见了主教。   “他们让你来的?”   他一进门,主教头都不抬,先问了这么一句。   阿加佩点点头,叹了口气:“是,来找我的人很多。”   主教冷笑一声。   “不敢来找我,就去找你,在求人办事上,也是挑软柿子捏,一群废物。”他笔下不停,接着说,“你既然来找我,那就说明你有了自己的主意。说吧,你有什么意见,想要我同意?”   阿加佩听出了他话里的恐吓之意,他仍旧向前几步,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主教身后支起的大幅地图上。   查理一世凯旋而归,西班牙的版图也跟着焕然一新,增添了更多的领土与海洋。阿加佩的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地区,瞬时间,他的眼神猛地盯紧了地图上的一个小点。   那是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时常回想,时常描摹的点。   他突然陷入沉默。许久没听见下文,主教不高兴地抬起头:“怎么了?”   “这里,”阿加佩伸出手指,摩挲着纹理细腻的羊皮,露出奇怪的表情,“这里也算西班牙的地域了吗?”   胡安·丰塞卡皱着眉毛,他扭过身体,盯着看了一会儿。   “严格来说,不算。”主教回答道,“它很久之前就是无主的海域,只在法理上,跟米兰公国沾着一点边。既然咱们的陛下赢得了如此之大的成就,地图绘制局的人为了拍马屁,把那里圈进去,又算什么稀罕事?”   阿加佩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别忙着搜刮商船的油水了,主教阁下!”他亲切地说,“让我们来看看这儿吧。对这个地方……我可是熟悉的很呢。”   他稍稍用了点力气,修剪干净的,透明的指甲,就在羊皮地图上按出了一道浅痕。   指甲的印痕分裂了地图上的小点,也在名为“白塔”的岛屿上,划过一横割断的天堑。 第64章   “哈,”胡安·丰塞卡觉得有趣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突然笑起来的阿加佩,“你的脑袋里打了什么坏主意,小子?我早就有所耳闻,这座岛不仅鱼龙混杂,是各方势力的中转站,更是全世界最大的奴隶交易……”   主教的声音逐渐沉下去,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易守难攻,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主教低声说,“岛是无主的,但背后的靠山可不会少……”   “比一个帝国的力量更大吗?”   “师出无名,军队有什么士气可言?”   “在陛下的领土上,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奴隶买卖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故,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如此正义的义举,还不能显得师出有名?”   “倘若投入和收获不成正比,那这场正义之战也毫无用处。”   “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白塔的富裕程度,是您想也想不到的,多少金银财宝,为了享乐而陈设在脚下的稀世奇珍,那儿的奴隶可以把黄金与钻石织成衣服,穿在身上,只因他们是奴隶主的所有物,他们金碧辉煌地登场,全是为了展示奴隶主的收藏与财力……”   “那其他国家的商船与货船?”   “就让他们离开好了,白塔积累的财富本来就十分可观,我们没必要得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商人。”   主教摩挲着纹章戒指,他沉默许久,轻声说道:“你正在提出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孩子。现在,我再问你一遍:白塔上的黄金储备,到底有多少?”   “老实说,我给不出确切的数字,但在我出生前,白塔就已经存在了。”阿加佩说,“一个奴隶主,就像是他小小王国里的统治者,上百个国王的财产加起来,又能有多少?不过,我知道奴隶主们是有一个金库的。”   “一个金库。”胡安·丰塞卡紧迫地重复道。   “是的,没错儿!”阿加佩说,“那是他们拿一条废船的船舱改造的,钢铁的大门,上面镶着黄铜的转盘锁,每个奴隶主都在里面有一块自己的地方,他们通常把金库的小钥匙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要说金库的面积有多大……我想,应该不会比您的会客厅更小吧?”   “见鬼!”主教的呼吸加重了,他的眼睛已经燃起了火光,由金子与炮火点燃的火光,“啊,真见鬼!你给我描述了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景象!快坐下来,快拿纸和笔来!让我看看这座岛的构造,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要从记忆里挖出有关它的每一个细节!”   “嗯,”阿加佩微笑道,“不过,我毕竟离开了许多年,那儿很有可能产生了新的变化,这就不是我能拿捏得准的了。”   胡安·丰塞卡急切地把桌上的杂物搡到一边去,铺平羊皮纸,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离开了许多年,年轻人。”他说,“别再胡言乱语了,快点坐在这儿,把你知道的全都倒出来!”   直至深夜,阿加佩说了他记忆里的全部秘密,他所知道的,关于那座岛屿的所有故事。十年的光阴逝去了,曾经在白塔的经历,却还像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明。   但这次不同了,他再回忆起来,那些屈辱的记忆,需要出卖瑟缩的身体,奉上颤抖的笑容,缩在角落,听话、识时务才能活下去的过去,已经无法使他动摇,使他应激到呼吸困难。   因为他是怀着轻松的,殷切的心情谈起这一切的,此刻从他嘴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从他手中画出的每一段线条,都拥有了它们的力量,冥冥中,它们将会决定火炮集中的方向,决定奴隶主要以什么样的死法,被利刃惩处。   阿加佩甚至感到了隐隐的好奇与好笑。   夤夜已至,白塔上应该正是醉生梦死,纵情糜烂的时刻。在宾客搂抱着奴隶取乐的同一时间,在奴隶贩子清点着叮当作响,或闪亮,或油腻的钱币的同一时间,他们会想到有一个逃出去的奴隶正在万里之外,正策划着他们的毁灭与死亡吗?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不由令阿加佩产生了轻飘飘的错觉。当主教询问他,剩下的奴隶要如何处理时,阿加佩说:“就还他们自由之身吧,给一些钱,一张合法公民的身份证明。自由就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他们接下来要怎么走,就是他们的选择了。”   主教记下了他的意见,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么,岛上的民兵,还有奴隶主呢?你想接见他们,体会一下仇人痛哭流涕,跪下哀求的感觉吗?”   “哦,”阿加佩笑了,“这就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们面目可憎的样子,也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下跪……”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打起精神,说道:“处死他们吧,他们全都是罪无可恕的人。”   “好,”主教说,“为了漂亮地做成这件事,明天,我要你给……不,现在吧,你现在就起草一封信,寄给西班牙的皇后和女王,然后盖上你的私章,我来把关。你要作为一位亲爱的朋友,向伊莎贝拉皇后提出请求,就说你听闻了我国的版图变化,看见米兰公国的领土范围也囊括了白塔……编些深情的漂亮理由!把你刚才对我说的挑挑拣拣。只要她肯同意为你说话,我们就有了五成的胜算,将海军元帅调动到战场上。”   “剩下五成呢?”阿加佩问。   胡安·丰塞卡咧嘴一笑,烛光下,他像一头城府深沉的老狼,贪婪地盯着地图。   “剩下五成,需要一点微妙的手段,一点稍稍的……推力。”他说,“看着吧,学着点吧,孩子。”   翌日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主教精神抖擞,邀请了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几名成员进行聚会,阿加佩则把信件寄给正在阿维拉养身体的伊莎贝拉,后面还附上了莉莉的问候。   两周后,查理一世派遣的密使就抵达了塞维利亚宫,特使与主教在书房里秘密商议了许久,阿加佩全程旁听,负责提供关键的讯息,一再向特使确认了白塔的财富是毋庸置疑的。   三周后,间谍分批从米兰出发,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放着以特殊图像制作的密函,上面是阿加佩记忆中的白塔守军情况,大致地形,海岸防线与民兵驻扎的位置。他们不着痕迹地混入商船,登上岛屿,确认这些关键地点的情况有无误差。   一个半月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的国王,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统治者突然派出使臣与轻桅帆船的船队,抵达了名为白塔的无主之岛。使臣向岛上的奴隶主带去了皇帝的问候,并宣称了米兰公国对这片海域的统辖权。   而作为米兰公国的合法主人,查理一世要求这座岛屿上的住民上履行他们的义务,向皇帝上缴几十年来都被遗忘的各项税金——一笔总值达到六十五万弗洛林的巨额财富。   白塔的奴隶主沸反盈天,乱作一团。   他们已经在岛上当了太多年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真正的皇帝前来宣布如此严酷的制裁。   奴隶主们被迫集合起来,通过大会来决定他们共同的意见,以及要怎么应对西班牙的使臣。对他们来说,六十五万弗洛林金币算不了很多,可是一旦交付出去,就说明白塔必须受了西班牙的管辖,从此就要受制于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法外之地了。   他们决定拖延,并在拖延的时间内,集结附近海域的流寇与海盗守卫岛屿,向白塔背后的众多资助人求救。   十分遗憾,谁让海盗尽是些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狂徒呢?在靠近白塔的时候,他们与西班牙官方的轻桅帆船起了摩擦,起先只是双方的叫骂,一方拦着不让另一方通过。然而,摩擦很快演变为了冲突,冲突继而激化成一场流血事件。一艘帆船被很不幸地击沉了,上面的水手也收到了损伤。   这必须是宣战的信号,必须是这座法外之岛,对一个强大帝国的挑衅。   三个月后,西班牙海军浩浩荡荡,从米兰公国的海港进发。海军元帅与一并陪同的子爵站在指挥舰上,听耳畔号角长鸣,犹如一千只入水的黑鲸。   “希望您不要嫌弃我对水性的不熟识,”阿加佩露出温和的笑容,“我见识短浅,还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宏伟的大船呢。”   海军元帅是个古板,固执的大嗓门男人,对于这位跟上来的子爵,他权当是皇帝派了宠臣前来督战,是一次表彰了自己的好机会。他大声笑道:“那您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耳朵了!火炮齐射的时候,声音可比打雷大多了!”   “我一定会的,”阿加佩保证道,“而且,相信我,在这件事上,我比您更加期待火炮齐射的那一刻。” 第65章   阿加佩第一次经历战争,却帮不上什么忙——他不能亲身上了战场,也不能去甲班上指挥炮兵,或者组织登陆作战。他只能坐在指挥室里,看海军元帅和手底下的将领发号施令。他顶多时不时地提出一些建议,好叫他们尽量不要误伤了目标之外的地方。   然而,或许是阿加佩温文尔雅的态度,他不经意间从言谈中流露出的对这座岛的深刻恨意,以及一位年轻的子爵是不应当对白塔如此熟稔的表现,令海军元帅情不自禁地选择听信了他的意见。   “我知道,我对战争一窍不通,在这儿就是个多余的人,”进攻的第三日早晨,阿加佩对海军元帅说,“但我感谢您对我的尊重,不至于让我成了一个摆设。”   海军元帅放下刀叉,深思熟虑地说:“嗯,您,您是个复杂的人。通常情况下,陛下钟爱的宫廷小丑不都是阿谀奉承之辈吗?请注意,我在这儿没有影射任何人……但那些得到了皇帝宠信的家伙,总是时刻准备着散发他们的德性,好叫世人知道,他们不是无缘无故地获得了一位统治者的喜爱。我这么说吧!您很谦卑,知道要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偶尔插一两句话,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会无知得叫人发笑的。”   他重新拿起刀叉:“我听说,您是一位园艺大师?那我多少就能理解一些了。也许,我们都是某一个领域的元帅,只不过,我已经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军衔,您还没有。”   “您对我的评价很高。”阿加佩惊讶地说,“我……我没想到。”   海军元帅耸了耸肩:“那您现在就知道了。”   他三两下吃完早饭,接着就急匆匆地翻看起了今天早上送上来的战报。   得益于阿加佩提供的讯息,以及间谍再三确认过的情报,白塔的三个海港已经被舰船封锁,过去这个时候赶来交易的各地货船,此时听到风声,全如惊弓之鸟般飞走,再也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附近那些以西班牙之名,在外海上劫掠的私船,也纷纷聚拢了过来。就像一群跟在鲨鱼身后,等着分食残羹剩饭的小鱼。   “一切都很顺利,”海军元帅得意地笑了,“这群杂种坚持不到一个星期,就得被火炮轰成一堆灰……”   他翻到下一张,眉心忽然皱了皱。   “出什么事了?”   “唔,没什么,没什么。”元帅说,“跟我们关系不大,只是一支走私船队的指挥官死了!早些年,咱们的陛下还是国王的时候,他也算是御前的红人,做过使臣,授过爵位,风光过好一阵子,可惜他太蠢了,为着走私船队的利益,与布尔戈斯主教起了争端。”   “后来呢?”阿加佩不禁好奇起来,他不常听到这种宫廷秘闻,尤其是涉及到主教的,“后来怎么样了?”   元帅十分率直地说:“您就是布尔戈斯主教的教子,对您父亲的行事作风,难道还不了解吗?后来,这位自大的倒霉蛋当然是失宠啦!他被逐出宫廷,再也看不到他君主的脸,自然也没人再记得他了。”   阿加佩窘迫起来,他急忙辩解:“不,我还算不上主教的教子……”   “都没差,”元帅随意地挥手,“没差!”   面对这个固执己见的军人,阿加佩只能换个话题:“那么,这位指挥官的死讯,为什么会传到您这里来呢?”   “他是被暗杀的。”元帅说,“死得干脆利落,所有个人的航海日志,笔记全被付之一炬。他的下属认为,是白塔派人结果了他,要求我看在西班牙的分上,替他报一剑之仇……可笑!他算什么东西,白塔的奴隶贩子自身难保,谁有空去暗杀一个小人物?”   阿加佩皱起眉头,忽然好奇道:“这位指挥官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吧,”元帅随便道,“姓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早些年,所有人都叫他皮埃尔船长……屁大点事,还好意思说给我听!”   说着,他将纸卷一摔,就去把不会筛选战报的副官训斥了一通。   然而,在阿加佩心中,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唤起了遥远的回忆,仿佛在许多年以前,他曾经模糊地听过这个人。   ……是白塔上的客人吗?还是从前遇见的人,仅与他匆匆地一擦而过?   不等他细想,元帅就风风火火地赶回来,脸色雨过天晴,重新笑哈哈的说:“走!子爵大人,既然你和我都很想欣赏火炮齐射的样子,我们今天就去看一看!”   阿加佩猝不及防,就被一群人簇拥到甲班上,白塔近在眼前,海岸上的硝烟升至天空,点缀着零零散散的尸体。岛内的民兵尚在负隅顽抗,边打边退。   几十年来,白塔都在加固防线,以免这块多汁的肥肉随意落入哪一方势力的嘴里。但无论哪一方势力,都不能与一个国家的海军相匹敌。   离岸两百米的浅海,十几艘战船调转方向,舰载火炮层层推进,探出舰身。   “开火!”元帅吼道。   令旗犹如倾倒的波浪,以指挥舰为中心,朝周边一浪浪地传递下去。副官大喊开火,临近舰船的船长也在大喊开火,霎时间,开火的咆哮回荡在附近的海域上空,令旗打上前线的同时,引信也被嘶嘶点燃。   巨响震耳欲聋!阿加佩几乎可以看到炮弹在空中飞行的轨迹,火光接二连三,炸开了滚滚的黑烟。   这可能是世上最丑陋,也最凶残的烟花。   烈火燃烧的那一刻,阿加佩的视线也随之模糊了。   好像一切都变得缓慢,时间犹如粘稠的流沙,徐徐地滚过他身畔。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心底的一个角落里,始终站着一个身单力薄,卑微怯懦的小奴隶。小奴隶是说不了话,也做不了任何事的,因为他太渺小了,只有胸膛里膨胀着一颗那么大的,哭泣的心,大得足以盖过天空,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伤的回音里。   泪水模糊了阿加佩的眼眶,顺着面颊流淌,旁人不明所以,全都困惑又慌乱地瞧着他。   “太刺眼了……”阿加佩深深吸气,低声说,“太刺眼了,火焰的颜色。”   从清晨到中午,炮火齐射了整整三轮,彻底将白塔东面的堡垒线轰炸出了一个无法修补的缺口。   试图从岛上流窜出去的小船数量翻了个番,尽数被巡逻队抓住。逃跑的奴隶主想要请求怜悯,但在这件事上,阿加佩丝毫不动摇。他首次发挥了督战官员的特权,没有怜悯,没有宽恕,奴隶可以被放过,奴隶主只能被就地处死。   很快,他手上就多了十几把形状各异,擦得光亮的小钥匙。   白塔与海军僵持到了第五天,一份有资格呈给皇帝的重礼,以及一封要求和谈的投降文书,就送到了阿加佩的案前。   “您要怎么做?”这下,好奇的人变成了海军元帅,“按理说,仁慈是贵族的优秀品质,在战场上,我们也不为难已经投降的敌人。”   阿加佩淡淡地说:“在这里,我不是贵族。”   他熟练地将投降书丢进火里。   “打心眼里,我想尽力降低伤亡,因为白塔里有女人,有孩子,他们都是被强卖到岛上的。”阿加佩垂下眼睛,他的食指轻轻敲打着地图,“但是,我也不想留下一个奴隶贩子的活口,您说,要怎么办?”   海军元帅啧了一声。   “要达成您的要求,我会建议您——咳,说真的,对您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个卑劣的主意。我会建议您,假装同意他们的投降,然后趁他们放下防备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为什么不呢?”阿加佩望着他,蔚蓝的瞳孔,呈现出冰雪的色泽,“您说得很好啊,我们就应该这么办。对待卑劣的罪人,正常人使用手段,并不是一件值得问责的事,恰恰相反,这只是我们为了维护正义世界的必经之路。”   元帅讶异地瞧着他,像是直到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他一样。   “好!”他大喝道,“看来,我们都是不怕弄脏手的人,我和您的共同之处又多了一个!”   阿加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还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有一个奴隶主,他在腰间别着黑色的鞭子,其他人都管他叫‘老爹’。”阿加佩轻声说,“我曾经欠过他一个人情。”   “所以,您要留他一命?”   “我只希望……他能死得快速,干净,感受不到多少痛苦。”他说,“您能答应我吗,大人?”   元帅点了点头,脱帽致意。   “那么,愿意为您效劳,大人。”   于是,海军元帅派出了特使,假意同意了对方投降的请求。特使带着士兵,以及冗长而详细的赔偿条款,进到白塔内部,与哀叹,庆幸自己好歹保住了一条命的奴隶主们谈条件。   ……再接下来的事,说是一场战斗,都显得太过轻描淡写,它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数十年的养尊处优,导致这些跑都跑不快的奴隶贩子们大多数是被乱刀砍死的。鲜血染红了街道,还有白塔的宫殿。   扛旗手跑在最前面,大喊着“奴隶停止反抗,可以保住性命”的口号。等到阿加佩与元帅,以及一众将领走进来的时候,即便是海军元帅这样坚韧的军人,也不由为许多奴隶的美色所惊叹。   “保持您的体面,大人。”阿加佩第一次采用了警告的口吻,“还有诸位大人,你们也最好保持体面,别忘了这场战争的初衷。最好不要叫我拿捏了把柄,让西班牙海军将领的种种情态,送到了两位陛下面前。”   “哎哟,好家伙……”有人喃喃道,“您说得很是!我们一定会牢记在心的,大人。” 第66章   走到金库面前,阿加佩挑出四把不同的小钥匙,一齐插到锁眼里,先打开了黄铜转盘。   “转开它。”他说。   四个士兵合力推动,绞索与铁链在机关里嘎吱作响,金库大门发出沉闷的轰隆声,缓缓地开启了。   里面没有闪瞎人眼的宝物亮光,也没有堆成小山的黄金珠宝,只有各色各异,成排林立的铁箱,挂着铜锁,谨慎地寂静着。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冰冷的气息,元帅跟在阿加佩身后,稀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我敢说,这儿比许多小国的国库还要正式!”   阿加佩把奴隶主的小钥匙分发给专门跟来清点财物的审计人员,让他们挨个试出这些保险柜分别对应着哪一把。   所有人一直忙活到傍晚时分,黄昏染着如血的晚霞,白塔世代累积的财富方陈列完毕,展示在阿加佩面前。   暂且不提重达千斤的金银货币,成箱成盒的宝石与钻石,单是那些翡翠雕成的人像,琥珀镶嵌的神像,红宝石和绿松石点缀的纯金餐具,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绿宝石雕琢的烛台……就已经无法单纯地估量它们的价值。更有古旧的书简,上面写着同样古老的文字;各国各地的权贵来访的时间记录,还有他们无意间吐露出的秘密;关乎淫乐的道具,全拿昂贵的珠宝与金玉制作;以及盔甲与刀剑,盾牌——都是装饰性的礼器,上面填满了金粉银粉,珍珠和玳瑁。   这里的宝贝真是太多了。   金币淹没了象牙,银杯卷着奢靡的虎豹毛皮,一棵巨大的檀香挂满了银河似的钻石,正谦卑地沉默着……   几世几年,奴隶们的血,汗与泪,在这里汇聚成辉煌的血海。倾国倾城的财宝,从卑微者青春的肉身上痛苦地孕育出来。   阿加佩死一般地静默着,而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都激动得浑身发抖。   “大人,”阿加佩轻声说,“我相信,此刻站在这里的全是您的亲信,是国家的可塑之才。您就领着他们,挑选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吧。帝国的海军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我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   元帅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维持住了自己的尊严,一反常态,矜持地说:“我么!我不推辞您的好意,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给我的陛下和国家效劳。您先做着您的安排吧!至于这些东西,它们就在这儿,也不会突然长脚跑走。”   “好。”阿加佩说,他指向一座小一点的宝山,“按照我之前对皇帝,对主教做出的承诺,我有义务负责了奴隶接下来的生活,他们所受之苦甚巨,也理应得到补偿。这些,连带着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都要分给他们,诸位先生,你们可有异议吗?”   他的面容是那么苍白,神情是那么肃穆,在夕阳,火把与金光的照耀下,近乎于神圣。其他人都被他震慑住了,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大人。”   “那么,”阿加佩苦涩地,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们就先把这件事做成了吧。”   按照他的吩咐,岛内的奴隶都被汇聚到了白塔前的广场上。这时候,地面的血迹尚未清洗,奴隶贩子与民兵残余的尸体,还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着。   奴隶们固然在恐惧中惴惴哆嗦,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堪称病态的好奇心,正驱使着他们不住打量着周围的士兵。   面对此情此景,一种奇异的眩晕,犹如雷霆的神启,刹那间叩中了阿加佩的眉心。   ——这一幕与当日多么相像啊!大约在十二年前,他就是这样懵懂不安地站在这里,跳动着一颗太年轻的心,还不知道命运会为自己安排了多么曲折离奇的戏码。   杰拉德·斯科特。   避无可避的,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响起。   当时,杰拉德·斯科特就站在这里,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   时间与空间产生了重叠的错觉,仿佛阿加佩只要一伸手,就能在下面触碰到那个眼睛清澈,怯懦的,天真的自己。他呼吸急促,一瞬心神激荡,神色也为之恍惚。   旁边的将领看出了他的失态,以为他是劳累过度,不由低声问:“大人,您要回去休息吗?”   “……不,”阿加佩哑声说,“不!不用,我……我没事。”   他强打精神,让审计人员翻开奴隶贩子的花名册,只要被点到名字的奴隶上来,他就为对方分发了一份财宝,以及一份盖着官方印章的身份证明。   十年过去了,曾经熟悉的面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望着这些还鲜活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从今往后,就没有白塔了吗,大人?”一个奴隶低声发问,火光映照着他浅色的眼睛。   “是的,”阿加佩望着他,回答道,“从今往后,就没有白塔了。”   直到最后一张身份证明也发放完毕,阿加佩站起来,宣布了白塔再也不复存在,而在场的所有人,自此都摆脱了被奴役的身份。   一片嗡嗡作响的哗然声中,他只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无论你们去往何方,我希望你们是自由的。”   三天后,军舰启航,元帅慷慨地展示了他所剩无几的绅士风度,将那些愿意离开白塔的新生公民带上了船。更重要的是,船舱内满载着堆积成山的财宝。   海军大胜而归,皇帝与皇后带领卡斯蒂利亚议会的成员,亲自在港口迎接了这支胜利的军队,主教赫然也在其中。   等到阿加佩作为督战官员,向帝后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与职责,等到四面八方的喝彩声,以及络绎不绝前来恭贺的人群都散去之后,主教才缓缓走到阿加佩身边,压低了声音。   “小子,捞到了多少?”   阿加佩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数。”   顷刻间,主教意气风发,好像一眨眼就年轻了十几岁。   “好啊!好!”他哈哈大笑,“这才是我的……哼,嗯!干得好!”   再一次,阿加佩为西班牙带去了不菲的财富,白塔的积累,不仅缓解了战争带给这个国家的耗费压力,更填补了贸易局的亏损。查理一世提起他就眉开眼笑,许多人则开始认为,他就是被圣灵所眷顾的人。   用“烈火烹油”来形容阿加佩此刻的境况,尚且显得谦虚。但置身于风暴的中心,只有一种安然的静谧笼罩着他。   他的心结已经解开,命运为他展示了奇异的因果,有始有终地完成了一场复仇。   一切的嘈杂与喧嚣里,阿加佩感到隐隐的满足。   因为在踏上艾登的船,离开家乡的那一刻,他就在心底期冀了善恶有报的未来。如今,他的执念已经开解——他带着流血的心灵与伤口逃离了白塔,又带着无坚不摧的战舰,以及染血的刀锋回到了那里。   事到如今,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   透过内心,阿加佩向着那个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提出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平静了吗? 第67章   既然阿加佩已经成为了西班牙宫廷的一颗长盛不衰的闪亮明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许多人争相模仿的风向标。   在这种情况下,他天生温和、安静的性格,以及谦虚的特质,就成了一些人疯狂吹捧,而另一些人大肆贬低的对象。前者认为,谦虚是可以使人一直前进的必备品德,阿加佩无疑是优秀的榜样;后者则认为,他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更大的野心,全埋在惺惺作态的虚伪表象之下。   阿加佩不胜其扰,可旁人的嘴都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怎么说,他是遏制不住的。就连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难免要受流言蜚语的影响,难道他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他只好选择深居简出,多在家陪女儿。可是即使待在家里,麻烦事同样一直找上门。   莉莉正在长大,她只有十二岁,可是属于斯科特人的惊人美丽,以及某种疯狂的,野蛮的特质,已经在她身上隐隐地闪现出来。   这个时代,早婚都不能算一类风气,而是贵族富商们都会选择的明智道路,因而单单在塞维利亚的宫廷,莉莉就有了许多潜在追求者。无论是年轻的侍从,贵族的小儿子,还是第一次进宫觐见的外国使臣——趋利避害的天性,在旺盛的,不受拘束的美面前,比烧尽的纸灰还要脆弱。   而风言风语尤其关注着美丽的少女,更别提它们此前就大肆宣扬着阿加佩的那些传奇故事:譬如他是欧罗巴大陆最好的园艺大师,他打破了摩鹿加对香料的垄断地位,光是他麾下的种植园,每年就能纯进账十万弗洛林,加上他还一手促成了白塔的覆灭,这又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自古以来,美丽都与权财密不可分,而当一个传说,同时被赋予了倾城的少女,王宫与黄金这三重要素,人们也就不难想象,它究竟会在诸国之间掀起多么大的风浪了。   每个星期,请求联姻结盟的书信就像鹅毛大雪一样飞过来——阿加佩宁肯下到地狱,收了杰拉德·斯科特的情书,也不想看到这些面目可憎的东西!而这还是主教早就筛过一遍的结果。   起先,他还能耐心地回信,告知那些人他目前是不可能考虑女儿的婚事,莉莉也不可能去靠结婚来“使两个家族更为强大,使我们的财富更加庞大,荣耀与威信更加恢宏”的。是的,绝无可能,大人们,先生们,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另一个父亲是谁……是的,没错,绝无可能!   到后面,阿加佩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发火了,因为那些蠢货,那些大小贵族,异国的男爵,子爵,伯爵,领主,总督……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基本无视了他不留余地的拒绝。   他们借着各种理由来到塞维利亚宫,在花园的各个角落徘徊不去,大声朗诵情诗,试图“一睹美丽少女的芳容”,堪称骚扰的求爱礼物源源不断,一些人甚至求到了查理一世面前,表达了他们想与“塞维利亚的百合花”喜结良缘的急切愿望。   也许是说的人实在太多,在一次宴席上,皇帝笑哈哈的,当真向阿加佩提起了那些人的愿景。对此,阿加佩深深吸气,握紧了酒杯,隐忍地回道:“陛下,多年以来,只有我和我的女儿相依为命……”   “哎哟,哎哟!”查理一世急忙抬起双手,因为他同时瞥见了主教阴森森的目光,“我亲爱的大人,我是在和您开玩笑呢!您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把您的女儿,皇后最喜欢的小淑女送去异国他乡吧?那您未免也太不了解您的君主啦!”   尽管皇帝当场就表达了他的歉意,回去的路上,阿加佩仍然平息不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只是单纯的生活被打扰,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年来,摩鹿加一直不曾放弃对他的追捕和暗杀,但从未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危险,因为刺客是混在求爱的队伍里进来的,他们已经藏到了房间主人的床底下和床帐上。假使赫蒂太太那天没有心血来潮,指挥着女仆在他临睡前更换了地毯,只怕等到第二天日出的时候,父女俩的首级已经被运出宫门了。   为了这些事,阿加佩在书桌前来回踏步,到最后,他实在控制不了沸腾的心绪,冲动之下,他狠狠地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在开头又重又快地写了第一句话。   【作为莉莉的血缘上的生父,我相信你听到了近来的风声,为此,我要求你履行普世间作为父亲的义务……】   他写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封墨水淋漓,用词冷硬的信纸,就塞到了信封里,再迅速地盖上了他的私章。   为了避免自己反悔,阿加佩立马叫人进来,让跑腿的仆从快快把信送去指定的地点寄出。   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烦意乱地捂住了额头。   “敲敲,敲敲,”门口传来声音,“兔子先生在吗?”   阿加佩放下手,急忙打起精神,微笑道:“请进!兔子小姐。”   莉莉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她轻盈的步伐,就像一只随时在捕猎状态的小小野兽。她很喜欢这么做,在旁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靠近,并且观察他们。   “你担心吗,爸爸?”她坐在阿加佩身边,在父亲面前,她总能直言不讳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这几天,我听见许多人说,如果流言的势头在大一点,说不定就有公爵来向我求婚了,说不定,陛下还会越过你,同意我的婚事。”   阿加佩微微一笑,他摘掉莉莉扣子上的小狗毛,低声说:“别担心这个,甜心。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你不想结婚,外人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   他想说,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并且连我也不能对抗那个人的势力,你仍然有后路可走。   ——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世俗的能量,那就去要求魔鬼的刀锋吧,你的另一个父亲,总是可以做出比我残忍一千倍,也冷酷一千倍的决定的。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挑明真相。莉莉对她的另一个至亲——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从不好奇,她很满足于阿加佩的陪伴,阿加佩不在,还有赫蒂太太,胡安主教,她并不觉得生活里有人缺席。   “……实际上,”片刻后,阿加佩换了个方式,“假如你的另一个亲人……这个人还活着,并且一直关注着你,你会想见到他吗?”   莉莉想了想,回答道:“不管这个人会是父亲还是母亲,我更想保持现状。我现在喜欢的人已经饱和啦,我不会想再让另一个人加入我的生活,打乱我的计划。这样,我会很困扰。”   阿加佩笑了起来:“爸爸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我之前很想当女主教!”莉莉理直气壮地说,“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女孩当主教的,那就算了!总有女孩当领主的吧?我很喜欢人嘛,我喜欢看着他们听从我的命令,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个,做那个的,像蚁巢里的蚂蚁,真好玩儿啊!我以后要天天看!”   阿加佩:“……”   阿加佩审慎地说:“好吧……也不是不行?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好了。”   信送出的两个月后,对莉莉攻势最为狂热的三个异国贵族,便遭遇了沉船的事故,一个生死未卜,剩下两个不知怎的,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了国内。西班牙本国的一位侯爵的儿子被传出沾染了花柳病,还有王宫总管大臣的小儿子,他在舞会上和同性情人秘密私会的时候,很不幸地从二楼跌了出去,对所有人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他的胴体。   这一切实在太巧,发生得太意外了,毕竟,人生中的厄运就是如此突然,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一时间,求婚的风声降到了最低,因为阿加佩怒气冲冲地向查理一世控诉了这些人的卑劣行径,他们既然已经如此不堪,就不该随便地把手伸到他的女儿这里!   作为一位公主的母亲,伊莎贝拉非常认同他的说法,她向莉莉赠送了许多安慰的礼物,而皇帝在心上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也免不了恼火地呵斥了他那些荒谬的臣子。   目的达成,回去之后,阿加佩就再次接到了杰拉德·斯科特的回信。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将信封丢进火里,他迟疑了很长时间,终于伸手,揭下了信封上的火漆印。   【致我最亲爱,最亲爱的人:】   信上的字迹颤抖地飘飞着,对阿加佩勾勒出一张迫切的,沉浸在幻梦中的脸孔。   【——收到您的来信,我万分激动,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置身人间,还是到了全部幸福的尽头,所有人向往的天国。   虽然我知道,我罪无可赦的身躯,只能一直坠落进地狱。】   粗略扫过那些滔滔不绝的感慨措辞,阿加佩继续往下看。   【……我看见了您的要求,并毫不夸大地回答您,是的,尽管我身处万里之外,仍然听说了“塞维利亚的百合”的名声,世人总是愚蠢盲目,因着自身的命运总处于悲惨的境地,又无力跳出当下的泥沼,就热衷于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为自己设立一个光辉灿烂的谣言,一个用以期盼的目标。显然,莉莉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但是不要担心,盲目的人同样是胆小的人,只消稍加威慑,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哭哭啼啼地逃回自己的巢穴去舔伤了。我已经为您处理了几个嚣张的宵小,保管他们在余生都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您的命令,就是我为之前进的意志。   不过,我这个莽撞的仆从,还是要鼓起勇气,谦卑地向我的仁慈的主人提出建议:莉莉也是一名斯科特人,无论您多么憎恨这一点,它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斯科特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疯狂的天性,以及给我们一根稻草,便可以将王国出卖的魄力,就像流淌的闪电,充斥在我们的血管里。不要溺爱她,不必为她遮掩全部的风雨,天性是不能禁锢,只能引导的。我相信,您高尚的品德会深刻地影响了她,给她带去全新的人生。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您解释,在这里,我只想说,请您给她历练的机会,让她磨练了自己的羽翼。斯科特人从不畏惧风暴,我们就是风暴。】   阿加佩眉心微皱,心里五味杂陈。   他继续往下看。   【……至于其他的事,您也不必担心。好好地经营您的种植园吧,我与珍·斯科特之间的纠葛,很快也要分出个胜负了。   我已经对她施加了报复,我保证,她麾下的刺客与杀手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既然威胁到了您的安全,那还是毁灭的结局,会更加令我放心。】   最后,阿加佩盯着信的结尾。   【就这样吧,我无数次憎恨了语言与文字的苍白无力,就这样吧!再写下去,我怕我又要语无伦次,说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胡话,惹您厌烦。爱已经是太沉重的东西,它日以继夜地在我的心脏上施加压力,使我再也不能轻率地让它落在信纸上。   只要您肯在生活的闲暇碎片时刻想起了我,觉得我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可以支使,可以摆布的,操纵的地方——天啊,我真的不愿意冲您大喊大叫,嚷着“您利用了我吧!使用了我吧!”——这就太可悲,太绝望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您就利用我吧,使用我吧。让我知道,在这世上,我还有资格活下去,我是可以厚着脸皮,心存期望地等待,并且苟延残喘的。   您是我永远的主人。   一个最柔顺的罪人,为您敬上。】   阿加佩无言地合上信封。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也在微微地发着抖,仿佛被火焰给烫了一下。   他恍惚了好半天,想把这封信丢进壁炉,手伸过去,却在空中凝固了半天。直到火苗费力地舔舐到信封边缘,热度顺着纸面传上来,阿加佩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了它,任由信笺掉落下去。   这封信的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   ·   1533年的冬天,在丈夫的陪同下,伊莎贝拉再次回到塞维利亚宫,时隔四年,她又一次怀上了身孕。   然而,了解她的身体情况,阿加佩并不觉得乐观。冥冥中,直觉告诉他,皇后这一次仍然是凶多吉少。 第68章   在第三个儿子早夭之后,伊莎贝拉的身体就一直时好时坏,始终摆脱不了病弱的纠缠。阿加佩不能说,这对夫妇不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拥有的这个孩子。   毕竟,四年过去了,这个国家的许多人都期待着伊莎贝拉能再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为皇室增光添彩。   “陛下,”寝殿里,阿加佩轻轻握着她的手,这是他的特权,所有异性的大臣里,只有他能如此贴近伊莎贝拉,而不惹来皇帝的妒忌之心,“您的脸色很不好。”   伊莎贝拉微微地笑了起来,她刚刚孕吐过,脸色苍白,颧骨上又带着一抹病态的潮红。   “这个孩子很闹腾,”她说,“让您担心了?”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将皇后的手放进天鹅绒被里,仔细地盖好。片刻后,等到只有最亲近的女官在场,他才低声说:“恕我冒昧,陛下,但我觉得,您还没到再要孩子的时候。”   伊莎贝拉收敛了笑容,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是圣灵的赐福,他来去与否,不是我们凡间的人可以决定的。况且,宫廷上下,每个人都很高兴,您不高兴吗?”   “生育是走过死门,能不能回来,全看母亲的运气。脱去世俗赋予它的神圣意味,它满是剧痛,鲜血和危险。”阿加佩真诚地说,“它会耗掉您的半条命,陛下。”   “唉,唉,”伊莎贝拉笑了,“您明明是男子,为什么说起生育的时候,比一些女子还要沉浸其中?放心吧,我会没事的,别为我担忧,您是我的朋友,要为我祝福。”   因为我不仅仅是男人,阿加佩露出苦涩的微笑,孕育一个生命,并且将她带来这世上的过程,我也完完整整地经历过一遍。   “说起来……”皇后望着他,一时出神,忍不住喃喃地道,“我已经老了,即将成为第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这么年轻,依然是我们当初在花园里相遇时的模样,一点儿没变。就好像……好像时光也在您身上停滞了……”   阿加佩摇了摇头:“时间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陛下。我也老了,瞧,这儿是白头发呢,我每天都拔的。”   伊莎贝拉瞧了一眼:“骗子,这明明是一根浅色的头发,放在阳光底下,就像白头发了。”   阿加佩:“……”   小伎俩被拆穿,他只好放下手,发愁地盯着不好哄的皇后。   两个人再说笑了一阵,伊莎贝拉的体力就明显支撑不住了,阿加佩叮嘱她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之后,就回了家。他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微风拂过洁白的窗纱,阿加佩便不由思绪游弋,静静地一声不吭。   其实,他也有点累了。   和伊莎贝拉的谈话,令他久违地回忆起了当初刚刚抵达海滨小城时的情况。   他那时候挺着个肚子,偏偏四肢都还十分纤瘦,不知道内情的人,只以为他得了怪病。阿加佩在嘈杂,脏乱的港口边住了两个多月,他尚在贪婪地享受自由,学着适应一个人自主支配时间的日子,老艾登来看过一圈,就说不行,连夜将他搬到了靠近市中心的一栋空屋,也就是后来的小楼。   现在想想,老船长真是一个贵人,长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本该十分迷信,可他并不计较世俗的看法,而是专心致志地把阿加佩当成了自己的合伙人,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他安顿了他的生活,又给阿加佩找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事实证明,正是这点救了他的命。倘若没有产婆一边大叫“天父老爷啊我碰着了一个魔胎我要下地狱啦”,一边用尽前半生的经验,给他接生了莉莉,那么无须质疑,阿加佩一定会会死在产床上。   眼下再回想起来,生产的感觉早就在记忆中模糊了,更贴切的说法,是阿加佩当时就没觉得有多痛。积年累月的白塔生涯,令他的忍受能力远超常人,更何况,再疼,怎么疼得过杰拉德对他做出的那些事,怎么疼得过跳海寻死,治愈疗伤的那些漫长光阴?   此时此刻,阿加佩越是回想,就越是思念曾经在小城的生活。他想起艾登船长,想起神父,想起他遇到的每一个好人,坏人,平凡的人。海边的日子似乎永远是开阔明亮的,空气里飘动着湿润的海风,以及咸涩的浪花气味。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晴雨天的时候,他正好从神父家里出来,在街上走了没一会儿,清澈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敲打着地面,而高空却是万里无云的,阳光也那么耀眼,那么闪亮。氤氲的彩虹,就从每一滴雨水溅开的地方折射出来……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啊,阿加佩想,我就在那里重得了第二条命,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的。   他知道,他曾经对杰拉德·斯科特放下豪言壮语,要亲手促成了摩鹿加的毁灭。到了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近得触手可及——种植园依次有序地建立起来,香料种植的技术也传遍了欧罗巴大陆,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辐射,而珍·斯科特一直被她的哥哥牢牢牵制着,就像陷进了自顾不暇的泥潭。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就连主教也对他说,只要再施加一点推力,摩鹿加就会像白塔一样覆没,成为一段注定被人遗忘的历史。   十年如一日,他拼命向上攀登,好去够到每一个达成目标,实现复仇的机会,无暇去看沿途有什么风景。但在这种时刻,阿加佩认真审视着自己的时刻,他总要产生一股疲惫之情——远方的故乡在呼唤着他,他已经离开它太久了。   抵达西班牙的数年来,他将生活中的大事分成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莉莉每年的生日,赫蒂太太和主教的每一次生病,种植园的情况,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站稳脚跟,什么时候得到晋升……而其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无疑是黑鸦揭露了身份,杰拉德向他忏悔了过错,他在杰拉德身上发狠射出的四箭,以及白塔的覆没。   ……这么一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事,仍然与杰拉德·斯科特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阿加佩认命了,他接受,并且习惯了命运加诸给他的一切,包括杰拉德·斯科特,他这一生中唯一爱过两次的魔鬼。   所以,在当日收到,并且阅读了对方的信时,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畸形的,错位的爱,早已变成了带刺的缰绳,它坚不可摧地捆在杰拉德的脖子上,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摩鹿加之主变成了他自己的奴隶。   身份互换的感觉犹如海天倒悬,阿加佩的心中却没有喜悦。   许多年过去了,随着白塔被彻底血洗,他深厚的恨意也跟着稀释、蒸发,那一刻,只有奇怪的怅然,夹杂着淡淡的,对爱的恐惧。   我原谅他了吗?   盯着灿烂的阳光,阿加佩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也等不到回答。阿加佩再没有时间仔细地审视自己了,同年的六月,伊莎贝拉已是接近临盆期的孕妇,她的身体却惊人得消瘦着,不复过去的圆润。查理一世号令御医,征召着任何能令皇后健康好转的方法,但一切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这个孩子没日没夜地消耗着母亲的精力与生命,明眼人几乎都能看出来,这个胎儿是没法平平安安地生产下来的,在他和皇后之间,总要没了一个。   生产的预定日期成为了一道验证死神是否会大驾光临的终点线,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平安过去,都有人不停向神灵祈祷,感谢了祂们的庇佑。   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到了这时,觉得危险的人就不只是阿加佩了。私下里,主教轻声对阿加佩说,先前有个口无遮拦的医生,莽撞地提议了现在就为皇后肚子里的胎儿准备一口棺椁。在皇帝的盛怒之下,用不到过夜,他就已是身首异处,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这种氛围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的异议,说出了半句不吉利的话。   不过,或许真有圣母保佑,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伊莎贝拉的精神忽然一日好过一日,她的面色红润了,整个人更有食欲,身上也更有力气。每次阿加佩去看她,都能见她高兴地朝自己挥手,宫廷里的医生们全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个奇迹。   查理一世欣喜若狂,他拥抱着妻子,宣布一定要为她的健康好好庆祝一番。于是,整个塞维利亚宫喜气洋洋的,人人脸上都有了笑容,厨娘和厨师忙忙碌碌,侍从来回奔跑,等要筹备一场盛大的筵席。   宴会当晚,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出席了,皇室御用的牧师出席了,各大教区的主教也齐聚在塞维利亚宫,作为神明的代行者,他们全都为皇后献上了自己的祝福。   就在众人一片其乐融融,查理一世同样满面春风,充满爱意地牵着妻子的手,莉莉突然拉住了阿加佩的袖子,急切地说:“爸爸,你看!”   “什么?”   “我确信,那不是陛下的司袍侍女。”莉莉说,“而是长相相似的另一个人。”   寒意顺着阿加佩的脊梁升起,他顺着莉莉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伊莎贝拉身后的侍女影影绰绰,王宫贵妇全环绕在她身边,只有一个人,一个特别灵活柔软,以至于显得格格不入的女人——   “抓住她!”阿加佩的脑海一片空白,假冒的侍女已经贴近了伊莎贝拉,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喊道,“她是刺客!”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直没有荒废,他知道贵妇小姐是什么样,也知道常年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什么样。被他这一喊,刺客手脚一乱,猝然行动起来,在袖子里弹出了锋利的匕首。   尖叫顿时四起,查理一世第一时间拽住妻子的手臂,下意识将她往怀里拉,皇后的司袍女官舍身一撞,筵席间喊声连连,匕首的顶端流淌着刺眼的亮光,割裂衣袍的声音无比鲜明——如此喧哗的一切,全发生在同一时间。   “啊!”伊莎贝拉痛呼出声,匕首已然落空,但仍然带起一串上扬的血珠。   皇后的胳膊被划破了。司袍女官的飞扑,令刺客跌了个踉跄,手掌按在贵妇们厚重的裙袍上。手无寸铁的大臣连滚带爬地逃开,国王的侍卫则大喊护驾,将其团团围在中间……所有的动荡中,阿加佩的眼睛紧盯着伊莎贝拉,看见她脸色惨白,几乎在瞬间就昏死了过去。   用“混乱”来形容今晚的事故,都是太收敛的措辞。   刺客已经被缉拿关押,然而皇后却是不折不扣地受到了惊吓,鲜血当场就浸透了她的衣裙。她被七手八脚地抱进就近的一间卧室,留守的医生一拥而上,仍然没能缓解了她的严峻情况。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来,查理一世面无人色,呆呆地站在门外,因为房间里的医生和侍女早已将床边围满,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   恰如一颗被戳破的气球,伊莎贝拉的健康只不过是虚伪的假象。一晚上的时间,她在生死的边缘不住徘徊,至于那个孱弱的孩子,他产下来没多久就咽气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   查理一世紧紧抱着虚弱至极的妻子,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悲伤与哀恸完全烧干了他的心灵。天蒙蒙亮的时候,王宫的侍卫长前来汇报了这件事的结果:   刺客已经招供了真相,她不过是被摩鹿加派遣来的一枚棋子,此举意在警告,更在报复。   听到这个消息,阿加佩的头都是懵的。   不,这不是说他受不了打击,不相信审讯的成果,他相信摩鹿加对这个国家,对自己的深深恨意,也相信斯科特人就是那么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疯子,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主谋,最后会栽到摩鹿加身上。   摩鹿加的刺客会被莉莉一眼看穿吗?摩鹿加的刺客会磨蹭到等自己叫喊了才动手吗?倘若珍·斯科特真要报复查理一世对种植园的支持,为什么不直接在匕首上淬毒,彻底杀害了他的妻子呢?总归这件事做出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再一次,阿加佩踌躇良久,他取出信纸,寄送了第二封信。   此时,距离上次寄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求杰拉德·斯科特立刻抵达塞维利亚,他要当面对他说了这件事。 第69章   “大副先生,”位于海湾的豪宅灯火通明,使臣态度谨慎,朝着对面的男人开口,“请问,您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您稍安勿躁,”大副熟稔地安抚道,“指挥官身体抱恙,一直在休养。我……”   讲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十分难为情,因此主动要求道:“我再为您催促一下,可以么?”   说着,他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匆匆上楼,赶到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前。   “大人,”大副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提多尔苏丹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您要不要……我是说,您是不是应该……”   无论他如何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把它们从嘴唇间战战兢兢地吐出来,门的另一边都寂静无声,没有丁点儿动静。   大副等了又等,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原路返回,请使臣再耐心地等待一两天时间。   门那头,杰拉德默不作声,身边是一堆倒空的酒瓶。对着一室的月光,他轻轻地,珍重至极地拈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看得入了神,丝毫不顾门口与楼下的人。   月色迷蒙得近乎虚幻,映照着他面前的空地。杰拉德醉意朦胧地盯着信纸,忽然就止不住地笑了。   酒精使人产生幻觉,在清醒时做梦。这些年里,他因此爱上了酒,在他喝醉的时候,总能看见阿加佩的身影。   “您来了?”身边空无一人,杰拉德仍然嘶哑地笑了起来,“您总算来了。我怕见不到您,瞧,这些……这些都是我准备的……”   他把信纸放在自己的手心,就像捧着一只脆弱的蝴蝶。在他眼中,阿加佩的身影犹如雾气,飘渺地被夜风吹拂着。   “好长时间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咕哝,“您的心就这样狠,这么长的时间,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想你想得受不了,好像哪里都在疼,心口,手指,脖子……有火在烧我,疼得我想在地上打滚……”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酒精模糊了他的神志,他身上好像真的燃起了一把大火,火焰直往骨头缝里钻,只有阿加佩的触碰和抚摸,能让这把火彻底熄灭。   “我狠心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杰拉德就像电打了一样,他抬头的速度之快,都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脖子扭断。   视线里,阿加佩就坐在他身边,他伸出手,从他手上拾起那页信纸。   “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难道不该对你狠心吗?”   阿加佩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竟然有点调侃的意味。杰拉德期期艾艾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当然不,你应该对我狠心的!你是应该,应该……”   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风中飘浮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冰冷的夜晚在顷刻间变得如此温暖,如此甜美,还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羊皮纸与墨水带涩的气息……春天一瞬降临在他身边,杰拉德只想为此大哭一场。   “还傻坐在这儿干什么?”阿加佩站起来,衣袍被夜风吹起,美得超凡脱俗,他朝他伸出了手,“还嫌自己受苦不够吗?已经可以了,跟我来吧。”   杰拉德的嘴唇张了又张,他似乎变成了个傻瓜,只顾着呆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回家了,”阿加佩理所应当地说,“就当你的罪已经还完吧!你还是黑鸦,是我的朋友。来吧,拉住我的手,来吧。从今往后,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可以吗?”   好啊……好的!好的!从今往后,你在哪,我就跟到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杰拉德的眼眶通红,鼻腔也酸涩得要命。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权力、财富、名望、仇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阿加佩的承诺,还有一只对自己伸出的手,将带他上到天国,上到一切美满的彼岸。   他义无反顾地向前探出身体,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绝望而满怀幸福地朝那只手扑过去。他捞了一下,两下,三下——然而,全扑在了空气里,唯有地毯缄默地承接了他的身体,不至于叫他摔得粉身碎骨。   杰拉德沉重地砸在地上,天国的幻梦被惊醒了,拖拽着疼痛的身体,他醉醺醺地回到了现实。   他头痛欲裂,猛然间透不过气来,杰拉德费力地喘息着,死死按住了胸口。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他的手在变大,房间却在变小,天花板旋转起来,垂下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了一支尖锐的钻头,随时会从上方无限延长,将他钉死在地毯中央。   酒精再也蒙蔽不了他的感官,杰拉德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跳的巨响,血液流动的声音,耳畔与地毯的绒毛产生刮擦,衣料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动静……全部没有尽头地放大着,刺耳地搅动着他的大脑,让他发疯,让他尖叫。   “还不够吗……”   他失控地发着抖,冰凉的泪水一路渗进耳朵,渗进凌乱的鬓发。   “还不够吗?”   他的四肢沉重不堪,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你不喜欢看吗?那我跪下来求你的样子呢?我哀嚎的样子呢?痛苦不堪的样子呢?”他越是滔滔不绝地发问,就越是喘不上气,“你到底喜欢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我死也愿意,刺瞎自己的眼睛也愿意,只要你想,只要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开始剧烈地咳嗽,窒息的感觉不是从气管里产生的,而是从胸口,从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杰拉德蜷缩着,痛苦地抽泣。   一想起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他就恨得想死,懊悔灼烧着他的灵魂,就像岩浆一般使他坐立难安。他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却又幸运至极,连着两次挖到了人生中的宝物。但是连着两次,他端详着属于他的宝物,都只当它们是无用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地抛弃了。   无数名医都来看过他的身体,他们只能劝他少做伤身的事,多吃一些药——镇静的药,补养的药。杰拉德只是在心中冷笑,不肯相信那些废物的任何一句话。   吃药?我还能吃什么药?   阿加佩……他就是我唯一的药。   其实在阿加佩寄出第一封信之前,杰拉德就已经想到要死了,他会去死的,在摩鹿加毁灭的那一刻,他就拖着余下的斯科特人一齐下到地狱。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收到阿加佩的信,并且在信中受了他的支使。   狂喜与眩晕的幸福,强有力地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重获新生。   ……可是,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此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在等待中鼓舞着精神,又在等待中失魂落魄,慢慢干枯。   他不得不用酒精支撑自己,麻痹感官。于是,幻觉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大脑,使他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傻子。   第二天清晨,杰拉德是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的。   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腰间抽出刀子,压抑着眩晕与头疼的症状,一把拉开门,预防着刺客突然袭击的消息。   “……阿加佩先生!”大副一口气没上来,冲进来就喊,他的手中挥舞着一封信,“阿加佩先生的信,给您的!”   尖刀落地,杰拉德魂不守舍地抢过来,他顾不得验证真伪,先颤抖着去揭火漆印——这个时候,就算明知信纸上已经浸泡过剧毒,他也是要毫不犹豫地将它贴在心口的!   是的……没有错!是阿加佩的信!他要他立刻启程,抵达塞维利亚的港口……他有事情要问自己!   在心里,杰拉德固然猜到了阿加佩要问他什么,可他仍然在刹那间飞上了云端,与天堂遥遥相对。   “启程……立刻启程!”他头晕眼花,甚至一时间难以站稳,“去塞维利亚,现在就去!”   大副急忙提醒他:“但是提多尔苏丹派来的……”   “老天啊,苏丹与我何干,世界与我何干!”杰拉德厉声大喊,“启程,我说现在就动身!”   ·   在阿加佩等待杰拉德的这段时间里,查理一世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誓要对摩鹿加进行更残酷的报复,血债血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他也要用摩鹿加的毁灭,斯科特的毁灭,来告慰了他的妻子,帝国的女主人。   一个半月后,杰拉德·斯科特隐姓埋名,抵达了塞维利亚港。他来的时间,比阿加佩预想的更短。   多年后,两个人终于见到了对方,杰拉德依然高大,身体却越发瘦削,海风与烈日没能晒黑他的皮肤,他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固执地徘徊在人间,阿加佩生活着的人间。   “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他对他下跪,满怀渴望与餍足的欢欣。公海上令所有船只都闻风丧胆的报丧黑鸦,此刻收拢了死亡的双翼,一如多年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阿加佩面前。   “……站起来吧。”阿加佩说,“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盯着杰拉德的眼睛,直奔主题地问:“伊莎贝拉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杰拉德沉默了一下,他低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阿加佩的心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做了什么?”他上前逼近,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拉德的语速又急又快:“请您听我说!您不要着急,因为宴会上的那名刺客确实是摩鹿加派出的。”   阿加佩愣了一下。   “但她的第一目标并不是皇后,”杰拉德说,“而是您,还有莉莉。”   “这怎么……”   杰拉德低声说:“在我的间谍机构拦截了从摩鹿加到塞维利亚的通信,以及珍·斯科特亲自批准的文书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以我对珍·斯科特的了解,我完全可以伪造她的口吻和笔记,天衣无缝,绝无瑕疵。我临时改换了刺客的目标,令她仓促地准备了另一套刺杀方案,我要求她接近皇后,换掉淬毒的匕首,并且只准在最后关头动手……”   “……所以,她才会露出破绽,被莉莉发现。”   “是的。”杰拉德点头,“塞维利亚宫是她的地方,但凡出现一个不熟悉的人,莉莉都会敏锐地察觉出来。她一定会看见刺客的破绽。”   阿加佩已经惊呆了。   “为什么?”好久过后,他才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了伊莎贝拉,害了她的孩子!”   “——一个注定生不下来的孩子。”杰拉德说,“没有刺客,她同样会流产。越往后拖,她的情况也就越危险。”   阿加佩愤怒地喊道:“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吗?!你差点害死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用她和一个孩子的命,换回我和莉莉的命,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一样!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阻止刺客的行动,可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决定用她的命去促成摩鹿加的毁灭,好去达成自己的愿景……!”   “那不是我的愿景,”杰拉德轻声说,“不,那绝不是我的愿景。”   “哦,真的假的?”阿加佩几乎被他气笑了,“那不是你的愿景?你的意思是你不恨珍·斯科特,不想从她手里夺回自己的东西,不想报复她吗?现在整个西班牙都在为了报复摩鹿加而备战,你不高兴吗?!”   他把这些问题团成石头,捏成尖锐的刀子,狠狠扔在杰拉德·斯科特的脸上,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争辩。   阿加佩喘着气,疲惫地向后退去。   “别这么看着我,”他哑声说,“别这么看着我,就好像你还有苦衷,还有不得已的理由……”   杰拉德低下头,再开口时,声音仍然是轻轻的,几乎是胆怯的。   “不,那不是我的愿景。”他说,“摩鹿加必须尽快得到毁灭,珍·斯科特更是如此,因为我和她的战争已经陷入了僵持。她把摩鹿加变成了一块铁板,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在她的堡垒里,她可以随意策划着骚扰的活动,对你的安危造成影响……这才是我真正无法承受的。”   “我的计划,可以把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绑上讨伐的战船。为此,一个终究活不下去的孩子算不了什么,您看看我,难道我自个儿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阿加佩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在整个空间里,杰拉德接着说:“况且,这也是您的心愿。您不是很想看见摩鹿加消失……”   “不要拿我的心愿来做幌子!”阿加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你拿我和莉莉的安危,来给伊莎贝拉承受的危险背书一样,你完成不了我的心愿,我也操控不了你的脑子!”   “……那我还能做什么!”杰拉德绝望地大喊道。   满室寂静,阿加佩被他的声音震得一退。杰拉德红着眼眶,喃喃地问道:“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早就是疯了,傻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换取你的原谅……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哽咽着说,满脸是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做梦是你,每天早上一醒来,我还在想,阿加佩在哪里呢?阿加佩在干什么呢?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可以让他笑一笑?”   “我已经……我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低低地哭了出来,“只有你的心愿,成了我活下去的支柱……”   阿加佩发愣地瞧着他,这个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人。   再一次,那两个问题不合时宜,然而在所难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能原谅他吗?   阿加佩默不作声。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求而不得的爱就像强酸,彻底蚀光了这个人的内在,让杰拉德·斯科特变成了有求必应,无所不答的木偶。   阿加佩说我不能操纵你的大脑,其实不是的啊,因为透明的丝线就系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他要杰拉德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没有自我,更不用说灵魂。   在他们之间,爱已经成了这么可怕的,可怕的东西……   “在伊莎贝拉的事上,”阿加佩说,“我不能原谅你。但是——”   他注视着杰拉德·斯科特,忽然说:“过来,看着我。”   杰拉德不住呜咽,但听见阿加佩的声音,听见他的命令,他立刻就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他膝行过去,仰视着自已的心上人。   阿加佩伸出手,他蜷起右手的食指,用指腹抬起杰拉德的下巴。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面前的人,目光从通红的双眼,面上的泪痕,一直端详到脸上狰狞的伤疤,两道浓黑的眉毛。还有他的鼻梁与嘴唇,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实际上,还是可以辨认出昔日的轮廓,依稀看见那个英俊无俦的杰拉德·斯科特的。   “多少年了?”他缓缓地问,“我们……纠缠了多少年了?”   杰拉德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老了,杰拉德。”太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这个名字都在阿加佩的嘴唇间变得陌生了,“我老了,你也是一样。其实就在三年前,我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还是恨你的。但在我那天看过它,今天见到你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报复了白塔,释放了上面全部的奴隶,可是到头来,我又成了你的奴隶主。我的爱和恨牢牢捆住你,让你成了一个……我不知道你成了什么,但你失去自由,更没有自我。我不想在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里扮演这种可憎的角色。”   “所以,你走吧。”阿加佩轻声说,“第一次,你伤害了我,又抛开了我。第二次,你背弃了我。如今这是第三次,我已经没有困惑,也不需要仇恨了。”   “我……我放你走,杰拉德。”   “你走吧。”   杰拉德失神地盯着他,他这才意识到,阿加佩将他撕裂,将他重塑,然后,他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要……”他已经哭得浑身发抖,“不要……不要放我走,不要!我求求您,我求您……”   阿加佩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走吧。” 第70章   别说话。   别动。   保持静止,不做挣扎,成为化石,成为雕像,成为冻结的冰面。   ……这样,他是不是就能自欺欺人地瞒过命运,单方面地屏蔽,无视了阿加佩下达的判决了?   埋头在沙子里的鸵鸟没他可悲,掩耳盗铃的贼人更比他快乐。杰拉德无知无觉地流着眼泪,心口疼得发麻、发木,只得呆呆地凝固在原地。   阿加佩等了一会儿,看他没有反应,于是又张口说:“你……”   “您不恨我了吗……”杰拉德哑声说,“您要抛弃我了吗?”   阿加佩反问道:“我原谅你,不恨你,难道你不高兴?”   杰拉德拼命地在他脸上寻找每一丝波动的迹象,手指无措地抠着他的衣角,在上面抓了又放。他想去攀着阿加佩的小腿,可又不敢真的这么做,整个人已经慌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您不要不恨我啊!您要恨我,要恨的,要恨的……”   他悲哀的眼睛就像黑洞,绝望地倒映着阿加佩的面庞。看见他可怜至极的模样,阿加佩慢慢地伸出手,摸到男人鬓边的黑发,鼻腔忽然酸胀起来。   他猝不及防地掉了泪,太复杂了,这一切都太复杂了。缠绕在他们周围的爱恨就像一场冤孽,扭曲的,畸形的,不甘的,庞大的……阿加佩的胸口发闷,一瞬间喘不上来气。   “还不够吗?”他低声问,“我们互相折磨得还不够多,我们拉扯的时间还不够长吗?我放过你了,杰拉德,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他深深地呼吸,抬起眼睛,用力向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   收回手的时候,他的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杰拉德的侧脸,权当这是一次告别的轻触。接着,阿加佩一点一点地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角,抬腿向外走去。   “再见,杰拉德。”他说。   “保重。”   门关上了,杰拉德被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他的世界比死还寂静,又喧嚣吵闹到使耳膜嗡鸣。熙熙攘攘的幻觉从他眼前走马观花般掠过,回忆汹涌而至,冲击着他的大脑。   ——“那就让这个来做见证吧,我的朋友,我知道,行动胜过百倍的言语。”   他们紧紧相拥,接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吻。从那一刻起,灵魂上的战栗就昭示了未来的许多秘密,只是他们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满腹天真,一个轻视命运的预兆,一个则太胆怯,不敢将它珍重地捧在胸前。   ——“你救赎我,尊重我,让我感受到爱。如果你用你的家族和名誉起誓,那我……我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好为你换取永远的平安快乐,杰拉德。”   漫天的星光照着他们年轻的面容,阿加佩的笑容温柔纯粹,盈满了干干净净的爱。   ——“救救我,杰拉德!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戒指留给你,看在一场愉快消遣的份上,你好歹还值一颗蓝宝石。”   谁说刽子手,杀人犯,罪大恶极的魔鬼,就一定会拥有狰狞可怕的外表?他发现爱,迷惑爱,狩猎爱,最终剥了血淋淋的皮,得到一具用以赏玩的,爱的尸体。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我……我不记得了。”   然后,他丧失记忆。   ——“您瞧,时间会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难忘的。那些我们无法愈合的伤口,就全靠它来得到救赎了。”   “我很感激你能喜欢我,但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回报你……”   “站起来吧……爱不应当是这种会让人失去尊严的东西啊。”   丢掉自尊。   ——“我真恨我救了您的命,我真恨我曾经把您当作朋友,像个傻瓜一样,把我的心打开来对着您!”   “如果你好奇这上面写了什么。它说,只要我躲在这里,我就会……看到全部的真相。”   “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因为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你这个自私冷血的怪物,我只想你死!”   剥夺爱与被爱的机会。   ——“我原谅你,你走吧。”   “再见,杰拉德,保重。”   最后,他失去了一切。   命运有始有终,公平得令人痛不欲生。正如猎鲸的人一定会死在海上,猎爱的人一定会被爱击穿胸膛。杰拉德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标本针钉穿身体,还在纸上垂死挣扎的昆虫,他叫都叫不出来,哭也哭不出声音,只能痛得缩紧身体,在地毯中一下下地喘气。   好痛,他意识模糊地想,好痛啊。   杰拉德的视线涣散起来,胸口也似乎被千斤重的巨石压住,渐渐的,连呼吸都有了湿润的感觉。他勉强抬起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擦,食指上都沾满了血红的颜色。   我要死了吗?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终于要死了吗?   杰拉德的呼吸越发急促,他想咳嗽,想哀嚎,可是四肢都像麻痹了一样,使不上一点力气。   求生的意志强迫着他的大脑,威胁着要他立刻抠开自己的喉咙,让救命的空气尽快涌入身体,然而杰拉德累了,阿加佩的话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防线,他只是瘫倒在地,任由窒息的感觉掐住他,死死扼着他的命脉。   然而,或许真的是运气所在,是一种歪打正着的侥幸救了他。在身体无意识地放松下来之后,他紧绷成一块铁板的咽喉肌肉也慢慢松开了,渐渐的,杰拉德又能呼吸,又能发出些嘶哑的声音了。   但他只是哭,小声地哭,气若游丝地哭,直哭得眼前一片白光,哭得心都要碎裂。   “我爱你……”   他沙哑地哭道。   “我爱你啊,我爱你……” 第71章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身后的门被人推开。   大副谨慎地走进来,看到杰拉德瘫倒在地上,像一具死透了的尸体,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大吃一惊,还以为他的主人就此走向了一条绝路。   镇静下来之后,他就发现杰拉德还有呼吸,于是急忙将他架起来,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他固然畏惧主人的疯狂和狠毒,又拜服于他驭下的高深手腕,到了此刻,还是免不了在心中升起一丝同情。   他追随杰拉德·斯科特许多年,眼睁睁地目睹了他在阿加佩身上越陷越深,他就像一头扎进了流沙的漩涡,最终一定走到死无全尸的结局上,不过是快慢的问题。   “大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过去您说过,一旦完成复仇,就去选择自己的末路,如今,您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杰拉德死气沉沉地淌着眼泪,他可能听见了下属的话,也可能没有听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回忆苦苦折磨。   片刻过后,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不像活人发出来的,更像是生锈的机器,在临终前上了最后一次发条。   ……是的,他确实发下过如此宏愿,他确实曾经站在一具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尸体前,大言不惭地说着天真的疯话。他说一切结束之后,他就去接受了阿加佩的审判,接受既定的命运。但那时候的他又懂什么煎熬,懂什么痛苦?   “他原谅了我……”他哑声说,目光完全放空了,茫然得像个瞎子,“他对我说再见,他放我走了……”   他说的话,换作其他正常人来听,未免都会觉得一头雾水,但大副却奇异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爱情在人的生命中十分常见,男男女女交换着他们对于彼此的情话,经由世俗的积累和渲染,再怎么笨嘴拙舌的人,都能从口中吐出一些“不去爱,毋宁死”的决绝誓言。它轻浮,浪掷又多变,可它是无害的,甚至是带有一定表演性质的。形形色色的情侣在一刀两断之后,顶多大哭一场,或者消沉上一段时日,就能抵消了它的伤痛。   但是,他的雇主恰恰被困在第二种爱里。   第二种爱凄厉,惨烈,扭曲了他的头脑,禁锢了他的灵魂,并且将心灵上的疼痛具象化到了肢体上,它不仅使人流泪,更使人流血。然而,它替换了一个人身体里全部的血液、神经和骨骼,一旦离开它,这个人就将被彻底抽空,什么都不剩下。   他别无他法,只得鼓动贫瘠的言语,有心无力地劝说道:“原谅,原谅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大人?这就说明,您可以从过去的罪孽里解脱了,他,阿加佩先生他……”   大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把这张救命牌打出去:“说起来,还是阿加佩先生叫我进来照看您的哩!我站在外头,他一路径直地走出来,见到我之后,他先问我是不是‘为杰拉德效力的’,我肯定说是,然后他就说——他的语气特别柔和——‘您可以进去了,您的主人正在里头,需要您的帮助’。紧接着,我才赶进来的!”   纵使他提到了阿加佩的名字,并且极力渲染了对方的关心之情,但杰拉德的眼睛只是稍稍亮了一点,仍然没能完全地起死回生。   大副叹了口气。   “要我说,这不是一件坏事啊,大人。”他真心实意地劝谏道,“您可以像第一次认识阿加佩先生那样去追求他,原谅了,重新开始,不可以吗?这总比恨您要好多了吧?”   杰拉德的视线慢慢聚焦,神智也逐渐清晰,凝滞的头脑再度疯狂地旋转起来。他竭力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制定计划,考量前景……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呢?原谅了,重新开始,不可以吗?   ——真是一瞬地狱,一瞬天堂!希望燃烧得如此之快,沸腾的血液直冲大脑,差点让他又一次呼吸困难。杰拉德的眼前冒着星光,前额沁出焦躁的细汗,他抓住胸口,拼命呼吸着每一口氧气。   但是,重新开始,怎么开始,从哪里开始?   杰拉德不知所措地面对着诸多茫茫的方案,他必须挑选一个万无一失的开端,他必须从千万条岔路上,走到那条一定会通向终点的道路。   “……走,”他嘶哑地说,擦去嘴唇上的血痂,身上好像一下冒出了无穷的勇气与动力,“也该离开这里了。”   大副跟在后面,杰拉德低声道:“而您,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忘记您的功劳的。”   大副急忙低下了头。   因为,他立刻就有所察觉,在重新燃起希望,摆脱了半死不活的状态之后,杰拉德再次变回了那个无情的暴君。他坚定不移,誓要达成自己的目标,路上阻碍他的所有人,所有物,都将得到残酷至极的毁灭。   当天夜里,一封印有杰拉德·斯科特纹章的书信,就被送往查理一世案前。   三日后,送出这封信的人,就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再次见到杰拉德·斯科特——或者说黑鸦,查理一世说不震惊,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惊讶多,还是心烦意乱多。妻子仍在养伤,他的怒火与仇恨始终不曾熄灭,此刻见了一位举世闻名的斯科特人,皇帝难以抑制自身的负面情绪,当着诸多大臣的面,他冷笑道:“您!原来是您。”   “正是我,陛下。”杰拉德却气定神闲,他鞠了一躬,在礼节上挑不出一点错,“您为什么生着我的气?相信您已经看过我的信,我的诚意和决心,都是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您面前的。”   查理一世握紧了权杖:“真的吗?您这个骗子,莫非嘴里还有一句实话?您隐藏身份和姓名,在我的宫廷里埋伏了这么长时间,我却不知道您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杰拉德·斯科特——”   “我做了什么有害于您的事?”杰拉德柔声反问,“在您的国度,我恪守作为使臣的职责,守护公主,维护本国的荣誉,不结交党羽,扰乱您的宫廷与议会,更鼓励伊莎贝拉皇后与您真心换真心,而非出自帝国联姻的利益,像陌生人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我不是支持了您的种植园吗?我不是制止了一场大火,又进行了丰厚的投资吗?”   看着查理一世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接着道:“还是说,您是因为我的姓氏就恨了我?啊,倘若是这样,您大可相信我,我比您更恨这个罪恶的姓氏,以及我那些血缘上的兄弟姐妹。”   查理一世盯着他,想到他对阿加佩的感情,还有那五十万弗洛林的情分,皇帝不由冷哼一声:“那么,您想干什么?请记住,在您说话之前,不要忘记这一点:是斯科特人带来了战争,连累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很简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杰拉德张开双手,诚恳地说,“我为伊莎贝拉皇后受到的伤害感到由衷的抱歉,她是一位可贵的朋友,心肠善良,品德崇高。但我,陛下,您可以看看我,诸位大人,你们也看看我的脸吧!”   他加重了语气。   这间宫殿汇聚了整个西班牙地位最高的人,除了皇帝,更有议会的重臣,军队的元帅,跺一跺脚,帝国就要抖上一抖,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汇聚在杰拉德身上。   这是个天生的演说专家,蛊惑专家,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可以将任何听众的心智随心所欲地摆布,揉捏成各种形状。他说白纸是黑的,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点头,他说钢铁是软的,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地赞同。   “我相信,你们中有很多人都见过我,见过曾经的杰拉德·斯科特,”他苦涩地说,“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一心为了振兴家族,使我的姓氏更加繁荣。在过去,诸位都是我的见证,对不对?我还是摩鹿加继承人的时候,通往那不勒斯的航线是我一手开辟的,每年前往米兰的货船,更是我亲自审批的。我还记着与您的通信内容,首相先生,也记得您与摩鹿加的友谊,侯爵大人。”   他这么说,就有人下意识点着头,应和道:“对,对。是这样的。”   “在那时,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摩鹿加同样如此。我信任我的家人,视他们为我坚强的后盾,并且也相信他们是以同等的信任来对我的。”他说,语气越来越暗沉,激烈,“但我却大大地想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暗地里,珍·斯科特早就密谋着篡夺我的位置,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去世的。我造人暗算,被关进摩鹿加的铁狱,在那里,我才收到了他的死讯。”   他深深地呼吸,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周遭鸦雀无声,大家都怀着讶然,慨叹的心情,默默倾听着斯科特家族的秘辛。   片刻后,杰拉德才缓缓开口:“为了使我屈服,我的亲生妹妹使人摧毁了我的容貌,又命令狱卒对我实施酷刑,他们用尖刀,用烙铁,用钢鞭和钉刺……看在天父的分上!我蒙承圣灵的庇佑,全都一一坚持下来了。最后,我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没有人吭气,全专注地望着他,杰拉德苦笑了一下,说:“既然珍·斯科特已经大权在握,她难免觉得,我容貌被毁,奄奄一息,早已失去了威胁,因此不再重视看管,只把我当成一个用来彰显她威望的道具。一次醉酒后,几个狱卒又对我拳打脚踢,当时,我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却发觉自己被装在麻袋里,正被他们抬着。原来,他们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以为我死了。”   “为了逃脱女主人的责罚,这几个狱卒只得商量着把我抛进大海,毁尸灭迹。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逃脱的好机会,于是一声不吭,直到被丢下海里,我才用力挣开了麻袋,幸好他们在喝醉的时候,只是在袋口上胡乱缠了几圈完事,让我不至于淹死。”   “陛下,诸位大人,我说的话没有半句虚假,更无夸大的成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对珍·斯科特的恨意,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深,而我对摩鹿加的了解,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多。今天,我不怕掀了自己的伤疤,叫谁耻笑了我的失败,落魄。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为了实现复仇的计划,我站在这里,谁也不能比我更堂堂正正!   先生们,我心中深知,尽管我们的主张或许不一致,意见可能不相同,但你们无疑全是高贵的人。请大家仔细地考虑了我的建议吧,讨伐摩鹿加,你们离不开我这个最忠诚的盟友。”   他越往后说,皇帝的表情就越释然,越了悟,其他人的表情就越惊叹,越唏嘘,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局面已经彻底改变,议会的大臣交头接耳,感慨连连,彼此间不停地点着头。   而皇帝呢?皇帝沉吟良久,他慢慢放开权杖,庄重地走过来,主动伸出手,与杰拉德的手掌交握。   “我想,我们终于可以相互理解了。”他说,“杰拉德·斯科特先生。”   杰拉德握了回去,面上的神色高深莫测。   哈哈,他想。   “是的,”他重重颔首,虚情假意地说,“我们终于理解了对方,陛下。” 第72章   杰拉德摇身一变,成为了联合舰队的主顾问,他的意见,将对议会,乃至皇帝的决策,都起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   舰队浩浩荡荡地出发,而他们面临的也不仅仅是摩鹿加。弗朗索瓦一世始终对米兰战争中的失败耿耿于怀,借着这个当口,他不惜支援摩鹿加,以此来消耗老对手的军力,将舰队长久地拖延在大海上。   无论国与国之间在海上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塞维利亚宫里,阿加佩频繁出入伊莎贝拉的寝宫,作为一位亲近的朋友,他没法照顾皇后的身体,只能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此时,他在宫廷里的位置无疑是微妙的。   外人眼里,刺客使皇后流产,她带来了摩鹿加的警告与报复——但毫无疑问,阿加佩才是种植园的主人,一手破解了香料种植秘方的园艺师,比起皇后,他才是那个处境更加危险的人。再加上先前有好几次,他都差点遭受毒手的暗害,宫廷中难免生出一种流言:是他先吸引了摩鹿加的仇恨,皇后才为此遭殃的。   类似的言语并不会使他分心,阿加佩早就在心中做好决定,只是不知道该选个什么样的时机挑明。   “您醒了?”他一靠近伊莎贝拉的床榻,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侍女朝他示意,阿加佩再走近了一些,为面色苍白的皇后展示手上的花束,“瞧,我给您带了花。”   洁白如银的百合,在花苞上点缀着鲜红闪耀的小小浆果,伊莎贝拉一下就笑了。   “这是我结婚时的花儿啊!”她渴望地说,“再靠近些,让我摸摸它们吧。”   她纤细柔弱的手指,不住在花瓣上滑动,籍由幸福的回忆,一抹柔和的红晕,同时在她的面颊上泛出。   “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呢?”伊莎贝拉轻声问,“在所有人里,您就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我还年轻的时候,春游,舞会,踏青,全是让人玩得不耐烦的活动,谁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被困在这张床上,眼巴巴地张望着窗外的花,风和自由……”   阿加佩将花束插进银瓶,为病人调整了一个好看的角度。   “很快了,”他坐在床边,握住皇后的手,“很快了。秋天就要过去,塞维利亚的冬天是很舒服的,在屋里烧着暖暖和和的壁炉,屋外再下一点小雪……等到雪也化了,风也停了,鸟鸣也响起来,那就是春天的声音。”   他望着消瘦的,一心一意听自己说话的伊莎贝拉,鼻子忽然一酸。   不过,阿加佩很快就将酸涩压抑下去,接着道:“您的时间还长着呢,等到了春天,您的身体就要好起来了,舞会啊,踏青啊,春游啊,什么都行!我们可以整晚整晚地在塞维利亚宫跳舞,把甜点堆得像人一样高……”   伊莎贝拉乐呵呵的,被他逗笑了。笑过以后,她的眼中又闪出忧郁的光影,她招招手,示意阿加佩凑近一点。   阿加佩将耳朵贴过去,听见她轻轻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阿加佩拧起眉头,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很健康。您不用再生育了,不会有事的,别生了……”   “可是,人生无常,生命又是多么脆弱啊。”伊莎贝拉的声线断断续续的,“如果菲利普和玛丽亚不受圣灵庇佑,在某天遭遇不测,那整个国家就要乱起来了,甚至还会产生分裂的动荡……”   阿加佩不出声,伊莎贝拉哽咽着说:“我知道您不支持我继续生育,在这件事上,不支持的只怕寥寥无几。所有人都期待着我能再生产一个健康的王储。我心里清楚……平凡的夫妻也有他们的烦恼,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去想,啊,如果我和查理不生在皇室就好了!我仍然会爱他,他仍然会爱我,我们可以只为了自己度过这一生……”   阿加佩没有开口,他知道伊莎贝拉的想法有多天真,实际上,一位平凡人的痛苦,是帝国的皇后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但他同样知道,即便贵为帝国的皇后,西班牙的摄政王,她仍然要被世俗的期望,宗教的宰制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须得一直产育,唯有死亡才能终结她的债务。   这又能比千千万万个平凡人好到哪去?她的愿望发自真心,连阿加佩这样吃尽苦头的人,也不忍辩驳。   他原本想着,今天就向皇后提出心愿,取得她的支持。他打算离开西班牙,回到自己的家乡,但看到此刻流泪的伊莎贝拉,他怎么狠得下心,说得出离别的言语?   阿加佩叹了口气,说:“您累了,陛下。别在心里塞这么多事,会把身体压垮的。您按时休息,养足身体,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伊莎贝拉抽泣着,在枕头上擦干眼泪,她低声说:“我看得出来,您也有心事,您就说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说吧,倘若您还是我的朋友,就用您的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想些别的吧!”   阿加佩没办法了,只好说道:“我原本想着,要向您求一个恩典……”   “恩典,”伊莎贝拉稍稍提起精神,“什么恩典?”   “我想离开西班牙,”阿加佩说,“回到我自己的家乡,是时候了。”   伊莎贝拉睁大了眼睛,轻声叫道:“啊!”   “离开西班牙!为什么?您是我的朋友,您也要离开我吗?”皇后无限伤感地问,“是不是近来的流言蜚语使您烦心了?还是您已经厌倦了在塞维利亚生活,想去别的地方见识一番?别的事,我都会尽量满足您的请求,但是离开西班牙,却是我不曾想过的!”   “请原谅我的唐突,陛下,”阿加佩说,“可分离并不代表永别,您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不会忘记在那些危难的时刻,焦急的日子里,您对我的支持和援助,我们的友谊永远不会变质。但是我……我受过的苦太多了,我陷在仇恨的漩涡里,总也盼不到平静的日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怀念地说:“这段时间,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家乡,想起那座海边的小城,是那块土地滋养着我,照料着我的灵魂。我想念那里的阳光,那里的海风,那里的人们……我想念我的小花园,我的故友,其中更有我视作父亲的人。我依恋它,靠它来治疗我心上的伤痕,正是在那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干净,最美好的时光。”   皇后哀伤地说:“那胡安主教呢?他不是您的另一个父亲吗?”   阿加佩低下了头。   “他是,”他回答道,“我分不清是对他的爱更多,还是感激更多。只不过,我们……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离开了他的书房,他的金币和纹章戒指,他不会开心。他不像我,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西班牙的一切,但这里才是他的家。”   伊莎贝拉伤心地道:“那么,您就去吧!倘若您心意已定,必须要离开这个国家,您就去吧。您是自由的,我要将您强行留下,您的心也会跟着死去。可是,我希望您记住,西班牙同样是您的第二个故乡。不要忘记我啊,也不要忘记这里爱着你的人。”   阿加佩流着眼泪,夜深之时,他才告别皇后,走向主教的居所。   就是在这儿,他忐忑地跟随侍从的指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来到胡安·丰塞卡的面前,接受了他的质问与考验。十余年的光阴一闪即逝,这个老人严厉地教导他,也真挚地保护他,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亲人,无名无分的父子。   他走进去,沿途的侍从向他脱帽行礼。阿加佩的手心已经冒了汗,他就像第一天觐见那样不安。   “你来了。”胡安·丰塞卡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年过去,他更老了,行动也更迟缓,几次生了重病,都是阿加佩跑前跑后地照顾他。   然而,老去的狮子仍然是狮子,布尔戈斯的主教牢牢攥着贸易局的命脉,任凭岁月流逝也不肯松手,权力使人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胡安看着他,神情看不出悲喜:“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阿加佩顿了顿,他不意外,宫廷里没有秘密,对于那些特别了解它的人,它甚至可以是透明的。   “我……我已经思考了很久。”他回答道,“种植园已经不需要我再看着,香料贸易的占比份额也越来越大,我可以功成身退,回到我自己的地方了。”   主教缄默一阵,另起话头道:“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我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是。”阿加佩说。   “你不恨他的欺骗,忘了你和他之间的深仇大恨?你不想报莉莉生母的仇了?”   “不了。”阿加佩摇了摇头,“我和他的仇怨已经解开,太多年了,我想,我总不能一直和他纠缠。我放他走了。”   “不是还有摩鹿加?你最开始的愿望,不就是想亲眼见证了摩鹿加的毁灭?”   “这个愿望差不多完成了,”阿加佩说,“它垄断香料的地位早已不复存在,现在,西葡两国的舰队全在讨伐它,我把收尾的工作丢给杰拉德·斯科特,只当这是他欠我的。我……”   他抬起眼睛,望着老主教:“我累了。摧毁白塔,击垮了摩鹿加,这其中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更离不开您的支持。您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适合金碧辉煌的宫廷,权势爵位、华服美食,更不适合我这种出身的人。”   “您不用担心,我不是在妄自菲薄,正相反,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事实上,只要我受着阳光的直射,用掌心挨着大地的泥土,我就会由衷的高兴,感到心中踏实又满足。只要我在花园里劳作一个下午,那么对我来说,这个下午的宝贵之处,将更甚于和皇帝共进的一次晚餐。我和您是不一样的人,主教阁下。我觉得……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主教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他才疲惫地弯下了腰,苍老的痕迹,一瞬间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喃喃道:“小乡巴佬,到底是小乡巴佬……”   阿加佩心有不忍,急忙上前几步,想要扶住他,主教随即撑起身体,猛地将桌上的天平,摆设与文件全扫了下去。   一声巨响,惊得阿加佩当即站住了脚。   “你走!”胡安·丰塞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偏过头,不愿看阿加佩的面容,“离开我,抛下我……就像你兄长曾经做的那样!你走!” 第73章   胡安·丰塞卡唯一的儿子,在寻找千眼乌鸦的途中死于海难。他生前与父亲的关系平平,在他死后,他的父亲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的情绪。   但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儿子的离世成为了一根刺,长久地隐没在老人的心头。阿加佩执意离开的计划,连带着掀开了这个陈年日久的伤口。   阿加佩酸楚得几乎落下泪来,他不再犹豫,快步上前,紧紧抓住老人的手。   “那么您要和我一起走吗?”他问,“您也是我的父亲,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这么说!如果您跟我一起离开,那我们在那座阳光灿烂的小城里生活,我会照顾您,赡养了……”   “事情没成之前,不要做着无用的幻想,用不切实际的空谈点燃人的希望!”胡安·丰塞卡哑声呵斥,不过,他终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他激动地呼吸着,阿加佩只好等他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很久,主教才平复了些许,他低声说:“你心里清楚,我是不可能离开西班牙的。”   “您已经老了……”   “是,我是老了,没有多少年就得去见天主了!”主教狠狠瞪他一眼,“但你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我是布尔戈斯的主教,先代的伊莎贝尔女王还在的时候,我就是她最亲近的牧师。我将手放在教宗的绶带上,对我的统治者,对这个国家起过誓,我发誓我会一直辅佐西班牙的君主,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我可以在这里,对你这么说,可我一定是个合格的谋臣,合格的官僚,”胡安·丰塞卡沉声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也必定要死在这里。”   阿加佩哑口无言。   书房陷入寂静,老人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他做着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艰难决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你走吧。”最后,他说,“回到你的小城去,跟你的花园,跟你的安稳生活打交道去。你说得对,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这样的人久留。”   阿加佩的嘴唇嗫嚅,他想说什么,但又怕自己说出口之后,就再也狠不下心肠,与面前的老人告别。   “代替我……向那位神父问好。”胡安·丰塞卡干巴巴地笑了笑,“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得把他的孩子还给他。”   “别哭了,”他缓缓松开阿加佩的手,“这也许就是圣灵的旨意,使世人相聚又分离……”   阿加佩擦了擦眼泪,低声说:“我不会一走了之,我会回来看您的。您就是我的……”   “走吧,”胡安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把告别的场面拖延到使人厌烦的程度!回去收拾行囊,带上你该带的,你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十余年的心血,它也庇护你,给了你第二个家,我想,你们都对彼此仁至义尽了。”   阿加佩再三拥抱了这个可怕又可敬的老人,他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晚上不要熬得太晚,平时也不要生太多的气……”   胡安·丰塞卡使劲儿挥了挥手:“出去,出去!别再让我心烦了,出去!”   在收拾东西之前,阿加佩先向查理一世寄出一封书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且诚恳地请求皇帝的谅解。   赫蒂太太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失落,在塞维利亚宫的这些年,她收获了朋友,也为自己找了几个竞争的对头,现在,这些都要随着她的离去而断了联系。   “不过,回去也好,先生!”她乐呵呵地说,“我也老了,嘈杂的环境不适合我,还是找个安稳,清静的地方生活最妥当。”   莉莉倒是失落了好一阵子,在她心里,塞维利亚宫就是她经营的领地,她还有很多目标亟待完成。离开了这里,她又要找个什么样的新目标呢?   为此,阿加佩也思索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甜心,如果你想留在这儿,爸爸也没什么意见的。”阿加佩整理着她的衣领,轻声说,“塞维利亚宫里有你的主教爷爷,皇后陛下也会看护着你。实在不行……”   他本来想说,实在不行,就去尽情使唤杰拉德·斯科特,但是转念一想,跟着那个坏种,都不知道尚且年轻莉莉会被影响成什么样,所以仓促地住了口。   莉莉仔细想了想。   “……不了!”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爸爸,没有赫蒂太太,我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要和家人在一起,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宝贝。”   阿加佩意外之余,不由笑了起来。   看来,莉莉终于还是成了斯科特家的异类。   “好,”他亲亲莉莉的额头,说,“我们回家。”   三个月后,联合舰队与摩鹿加的舰队正面相撞,炮火撼动了天空中的流云。   西班牙是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但摩鹿加的舰队总指挥,正是鼎鼎有名的银手舍曼。他与杰拉德·斯科特一样,都是熟识水性,指挥才能出众的强者。   双方交锋了不止一次,炮弹如雨,降落在双方舰队的甲板上,长矛如箭,纷纷向着对面投掷。等到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了一定程度,跳船白刃战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结果。   “真难得,”杰拉德丢开望远镜,冷笑道,“他的胳膊居然没有断。”   纵然有舍曼作为指挥官,背后又有弗朗索瓦一世的支持,摩鹿加的舰队还是在西葡两国的联合围剿下步步败退。说到底,早些年杰拉德放的那把火,让摩鹿加一直元气大伤,肉痛至今,其后在西班牙崛起的香料种植园,又强有力地挤压了摩鹿加的地位与空间。   先前他牵制着摩鹿加的时候,双方勉强还算得上是势均力敌,此刻,他既然挑起了两个强大的国家加入到对珍·斯科特的讨伐当中,杰拉德漆黑一片的眼珠里,已然映出了香料群岛 ,以及斯科特家族的毁灭。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震撼着耳膜,尸体与舰船的碎片将海面搅成一片混沌,黑烟跟着滚滚升上苍穹——就在这个时刻,这个胜券在握的时刻,杰拉德思绪游移,视线随着飘荡的船舷碎块而动,一时间失了神。   阿加佩在做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柔情,忽然如此想到。   冬天的塞维利亚,会不会微微地下起小雪,飘落进他的掌心? 第74章   摩鹿加被攻陷的那一天,大火燃烧了半边的天空,热风与火油在屋脊上方激烈地纠缠,四处都是惊恐的尖叫,以及民兵临死前的哀嚎。   空气中不仅翻涌着丁香、豆蔻与肉桂皮被焚烧的浓烈气味,更席卷着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道,两者结合在一起,怪异得令人作呕,但杰拉德面不改色地行走在街道——或者说街道的残骸上,冷漠地下达着命令。   “摩鹿加的卫兵格杀勿论,任何黑发黑眼的人,都要让我亲自过目。除此之外,不要动任何人的性命。”他压低漆黑的帽檐,遥遥地正对着宏伟壮丽的摩鹿加宫,“最好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是,大人。”   四天之前,舍曼·斯科特在勒令麾下三艘装满火药的船只施行了自杀式袭击之后,就一路后撤,直至退到摩鹿加本土。他向来聪明,聪明人总是能准确无误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他心里很清楚,杰拉德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心挑起的战争,再不及时抽身,他们都会成为战场上的一簇炮灰。   所以他逃了,比起有去无回地阻击杰拉德的联合舰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舍曼带着满身的硝烟味,匆匆撞进了最顶层的金宫,看到珍·斯科特就站在水晶的巨大窗口前,盯着远方海面上影影绰绰的星火。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海平面上摇曳的每一滴火点,就是一艘敌方的舰船。   “我们该走了!”舍曼冲过去,“敌人来势汹汹,我也拦不住很长时间,离开的船已经备好,我们现在就走!”   珍一动不动地站着,繁复的金灯照着她的背影,她稍稍偏过头,璀璨的流光从她丰厚的长发上滑落,妩媚如绝代的妖姬。   熏香升起不散的白雾,舍曼这才从浓重的香气里嗅到一丝流连的血腥。他低下头,看到姐姐的脚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地尸体,身上翻卷着凌乱的刀痕。其中有奴隶,也有黑发黑眼的斯科特人。   “怎么了?”珍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手心里赤色斑驳,凝固着半流动的血,“你也要劝我离开吗?”   她歪着头笑,舍曼盯着她的眼睛,激烈的心跳逐渐平静下去,他抬腿,慢慢走向他的主人,只以膝盖支撑着身体,然后将脸放进沾满血的掌心。   珍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用鲜血细细地抹匀了他的皮肤。   “你要我流亡异乡,我除了活下去,还能做什么呢?”珍捧着他的脸,轻声问道,“杰拉德·斯科特不会放过我们的,就像我们也放不了他一样。只要我还活着,余生将永无宁日。逃走就是示弱,而示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舍曼?”   舍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我们还可以蛰伏起来,随时等待重整旗鼓的时机。只要活着,我们就还有机会……”   珍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情,她忽然问:“你有什么至今不曾实现的愿望吗,舍曼?”   舍曼愣住了,一个回答立刻就下意识地浮现在他嘴边,但是他没有说。   “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就是得到摩鹿加,啊,这个心愿根深蒂固,从来没有变过。”珍自顾自地说,“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杰拉德·斯科特,全都配不上它,只有我,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嫉妒着我们的哥哥,恨不得他立刻就在我面前死无全尸……”   她的语气变了,声线也变得怨毒,锋利的指甲深深挖进舍曼的脸孔,在上面留下溢血的印记,但是舍曼没有喊痛,他连表情都不曾变一下。   珍深吸一口气,她放松了手指,安抚地摩挲着那块皮肤。   “再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摩鹿加的女主人。除了纳西斯还在的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沉默了一阵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怜的纳西斯。”   舍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珍·斯科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她艳丽妖异的面孔时而哀伤,时而流露出暴戾的桀骜之气。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爱怜地轻抚着舍曼的眼角,低声问:“如今这个梦终于到了该醒来的时刻了,你还愿意陪着我,跟我一起看着梦醒前的黄昏吗?”   那么,这就是一条死路了,我们将在血与火中坠入地狱,再也不会有其他结局。   舍曼的嘴唇动了动,数不过来的逃生路线,韬光养晦的求生计划,以及对日后的安排与策略,全一一粉碎在脑海当中,留下的仅有一个选择,唯一的选择。   “……好。”他说。   摩鹿加剩余的护卫确实没法抵挡帝国的军队,一月后的傍晚,夕阳的血色余晖浩大地笼罩着群岛,使人分不清燃烧的是海洋抑或天空。杰拉德的黑衣在热风里振翅,他的帽檐上点缀着鸦羽,整个人也像一只死寂的黑乌鸦,逐渐逼近摩鹿加的金宫。   被围困了一月有余,摩鹿加宫里早已是弹尽粮绝。卫队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最精锐的部分全被消耗殆尽。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也没有闲着,他下令炮轰了摩鹿加的铁狱,将里面的典狱长一家,狱卒以及处刑人都揪了出来。   一连数日,摩鹿加宫外的惨叫响彻云霄,鲜血混合断肢,流遍了宫门前的官道,连最铁石心肠的军士也面露不忍之色,然而在杰拉德脸上,人们无法发现一丝哪怕最轻微的波动。   每死一个人,他就下令将尸体丢进冲天的火堆,焚烧的黑烟直上天际,他要确保站在金宫最顶层的人也能将这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期间,舍曼组织人手,发起了数次试图脱出重围,斩首杰拉德的冲锋,无一例外,全都以溃败告终。最后宫殿的大门也被撞开,负隅顽抗的幸存者一路死战,一路后撤,尸体几乎遍布在这座巨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等到了最顶层的金宫,却再没有人敢前进一步。   ——浓烈的火油已经涂满了富丽堂皇的墙壁、立柱,浸透金线丝绸的挂毯,沿着精雕细刻的玉狮子流淌。黄金与琥珀的花瓶里插满干燥的绒花,白银的神像手里坠着冒烟的香炉,连小天使都被火药涂成了斑驳的黑色。   最冲动,最杀红眼的士兵都忍不住后退了,稍有不慎,这里就会化作烈火场,咆哮着吞没所有人。联合舰队的副指挥接到消息,为难地请示杰拉德:“大人,您看……”   传说中,金宫深藏着斯科特家族历代的宝物与财富,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好叫联合舰队血本无归。   杰拉德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我去见见珍·斯科特吧。”   副指挥和其他人都大吃一惊,纷纷阻止:“这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真有意外,上到最顶层的那一刻,里面的士兵就会被立刻炸死。”杰拉德说,“你们不了解斯科特人,更不了解珍·斯科特。如果不是为了见我,她不会搞这一出。”   说完,他就走进了摩鹿加宫。   再次回到这里,这个可以被称之为“家”,如今却一片狼藉的地方,杰拉德的情绪毫无波澜,任由鞋底在血泊上踩踏出粘稠的水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园,一个更朴素,更窄小,但也更柔软,更温暖的家园。   原来感情真的有排他性,他走到半路上,停下来惊讶地想了一会儿,一旦心无旁骛地爱着谁,除它之外的所有事物,就全都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残次品。   上到顶层,他缓缓推开半掩的大门,珍·斯科特就坐在地毯的尽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舍曼身上带伤,依然站在她身后。   她憔悴了许多,狼狈了许多,可仍旧没有谁能比她更美丽,更危险。只要她肯活下去,世上会有非常多的统治者,甘愿把整个国家放置在金盘上,只为搏她一笑,换取一个印在手背上的轻吻。   杰拉德端详着她,她同样观察着杰拉德。   不知为何,杰拉德忽然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生物,珍·斯科特则尤为奇怪。刚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的那段时间,她很黏杰拉德,时常追着喊他哥哥。再长大一点,珍学会毒害,伪装,掠夺,享乐,学会了斯科特人的把戏,她也就离杰拉德越来越远了。偶尔她会在暗处阴沉沉地盯着他瞧,杰拉德看过去的时候又露出泫然欲泣的一张脸……但那又怎么样呢?杰拉德忙着洗掉手上的血,干了以后塞在指甲缝里就不好弄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关注这个妹妹,还有其他更强,更有力的竞争对手,等着他一个个地拔掉。   多年以来,他和珍只占着血缘上的名分。除了父母以外,珍理论上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亲近就是软肋,没有软肋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他跟妹妹有过合作,有过竞争,矛盾仇恨也不少——毕竟,是他杀了珍的未婚夫,对方家族的势力绝不能与她结合,以致天平产生倾斜的角度。   现在想想,她也真够能忍的。他这一路人挡杀人,神挡也杀神,珍都静静地潜伏在暗处,扮演一个失去爱人,自此一蹶不振的少女形象。直到他被投进监狱,被剥掉所有金光闪闪的头衔、地位,只能跪在泥土里抬头的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地看清了她的脸。   快乐的,残忍的,狂妄的,贪婪的脸。   原来你这么恨我,杰拉德恍然地想,不过,这倒是很公平,毕竟我也从没爱过你。   “你来了。”珍低声说,“你来夺走摩鹿加了?”   杰拉德静静地看着她,说:“就给你吧,我已经对它不感兴趣了。”   珍低低地笑了起来。   “贱人,杰拉德·斯科特,你这个贱人。”珍恶毒地盯着他,“瞧瞧你,永远伟大,永远不会出错,就像神圣的标杆,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对不对?我真想把你撕碎,把你活生生地扭断,扭断你的脖子,你的四肢,你的、你的……”   她呼吸急促,手背上青筋绽开,几乎要像蛇一样尖锐地嘶叫起来。杰拉德漠然道:“冷静点,小妹妹,别把手里的火石抖掉了。”   珍猛地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把火|枪,直指杰拉德的心口,咆哮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杰拉德投降般地举起双手,忽然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为什么恨我?”   “你杀了纳西斯!”珍厉声道,“你杀了我爱的人,这还不够我恨你吗?!”   舍曼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而杰拉德居然失笑出声:“爱?你知道什么爱?”   珍一愣,眯起眼睛:“什么?”   “天啊,小妹妹,我们体内流的是一模一样的血!”杰拉德说,“看看你周围,还有什么不是你的玩具?舍曼是你的玩具,纳西斯更是你的玩具!你愤怒,不过是愤怒于我把手伸到你的地盘,又弄坏了你最喜欢的小玩意儿而已。爱?你甚至摸不到它的边,你根本不知道那是多可怕的东西,只是模仿他人的情感,在心里建立起了一个幻象,然后就假扮痴心地维护起幻象去了。”   “告诉我,珍,世人都在说爱,可你看得起它吗?”   这一刻,珍居然哑口无言,找不出一个反驳的论点,她怔怔地举着枪,一时沉默。   “听起来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是啊,就是我的经验之谈。”杰拉德说,“爱一个人,给他当狗也很快乐。”   他回完这句话之后,许久没有人出声,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油腻的香料气味。过了很长时间,久到珍举着枪柄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她才梦呓般地开口。   “要人承认贪心,承认自私,承认自己是个下贱的畜生,这些都很容易。”她说,“但是,要人承认自己的嫉妒,却比什么都难,比登天还难……你到底懂不懂啊,哥哥?”   “杀了他。”舍曼说,这是杰拉德进来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不用跟他多费口舌,杀了他,这一切就结束了。”   “这一切是不会结束的,”杰拉德说,“不过,事情未必就要这样发展。我可以放了你们。”   珍略微吃惊地睁大眼睛,嘲笑道:“你?要我相信你的好心,我宁愿相信天上能下金雨……”   “放了你们,”杰拉德加重语气,打断她的话,“中的一个人。”   “你知道的,你们做下的错事太多,查理一世无论如何都要看到一颗人头,就算你们杀了我,自己也难逃一死。”杰拉德说,“摩鹿加不一定要毁灭啊,只要你们做出选择,交出一个人,我就能保住另一个人的性命。”   珍咬牙切齿地说:“你明明知道那天的刺客是……”   “是真是假不重要,”杰拉德说,“重要的是,查理一世相信了谁。”   “选吧,火|枪队虽然就安排在这扇门外面,但是第一个走出去的人,我保证他可以活下去,继承摩鹿加。”他放下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地上,起身时,就开始慢慢往后退,“这是查理一世的亲笔回信,你们可以看看,我保证没有虚言。”   “说到底,你们也是我的血亲,我当然会给你们一个选择,这是我的义务。就在今天,前仇旧恨,一笔勾销。”   “是要活命,要保住摩鹿加,还是要同归于尽?”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不着痕迹地退到了门口,舍曼突然举起弩箭,凶猛地朝他扣动了扳机。杰拉德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一闪,便躲到了门板后面。一声巨响,一枚箭矢深插在在雕刻的大门上,箭羽嗡嗡颤动。   杰拉德笑了一下,他不抽烟,但仍然能随时从怀里掏出火镰,他对准浸油的地毯,只轻轻擦了两下,一颗火星就迸溅出来,飞快地燃烧起来。   “选吧!”他沉声说,“我的时间终究有限,趁着火势还不大,还能跑出来,选吧!”   浓烟迅速地窜起来了,火|枪队原本严阵以待,此刻也惊地跳起来,队长骇然道:“大人,您在做什么!”   “我在尽一个兄长的职责,仅此而已。”他盯着燃烧的火焰,心不在焉地说。   珍·斯科特盯着地上的信,火势越发凶狠,烟雾呛得人难以呼吸,她却嘶哑地笑了起来。   “到了最后,还是被他牵住了鼻子。”她说,“舍曼,你会走吗?”   “我不会。”舍曼放下弓弩,“您知道的,我不会。”   “是啊,你说你不会,”珍喃喃地说,“但我不信,我不信你可以放弃这个机会,甘愿死在这里,和摩鹿加一起陪葬……”   “那您要走吗?”舍曼叹了口气,问。   “如果我想逃出去,我也不信你会就这样放我走。”珍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容明媚,神态娇憨,仿佛不在火场,而是置身于无限春色的花园,陡然便多出了万丈的容光,“啊,你一定会在背后放我的冷箭吧?这样,你就可以把我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你的爱里了。”   舍曼也笑了,他轻松地耸耸肩:“那怎么办呢?看来我们陷入困境了。您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不信您可以成功逃脱,也不信我能自愿留下,唉,我都不想说,要是我走会是什么下场——您肯定不能放过我,是不是?您本来是准备杀了我们的哥哥的,现在却被他三言两语打乱了计划,不得不和我困在一起。您瞧,火势越来越大,我们俩都跑不了,岂不是亏本生意?”   “小心您的言辞!”珍还在笑,“这可不是该对一位淑女说的话……”   高温与烟雾逐渐充满了宽阔的金宫,她咳嗽起来,沉默片刻,低声说:“他知道,他早就看出我会选择跟摩鹿加死在一起,不管拉不拉他陪葬,这个结果都一样,不会有分毫改变。为什么还想见他?大概是不甘心吧,早知道他命那么硬,当时就该杀了他……”   舍曼盯着这个絮絮自语的珍·斯科特,温柔地弯起眼睛,轻声说:“那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女士优先,亲爱的小姐。”   珍专注地瞧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她调转枪口,抵在舍曼的心头。   她忽然说:“假设——我是说假设,我们不是斯科特人的话……”   “没有假设,亲爱的,”舍曼低声说,“没有这种假设。”   珍·斯科特点了点头。   “好吧。”   火药喷发的第一声爆响,回荡在杰拉德耳边,他静静地等了三秒,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样漫长。   烈火中传出的第二声,来自弩箭射入人体的回音,杰拉德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知道他该走了。   来到山脚下,望着彻底烧起来的顶层金宫,联合舰队的将领全都大呼小叫,颓丧得像死了老娘。因为斯科特的宝藏,传说中能叫亚历山大大帝也羞愧得抬不起头的巨富,此刻全在火焰中化为乌有,即便能在灭火后进行抢救,所得的也仅仅是化得不成样子的黄金而已。   “怎么会这样!”副指挥哭丧着脸,“啊,那些稀世珍宝,那些珍贵的,无价的……陛下一定不会开心的!”   “那就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吧,”杰拉德耸了耸肩,“就说是杰拉德·斯科特造成了一切的损失,最终,他自己也葬身火海,为全人类的债务赎了罪。”   副指挥懵了。   “……您说什么?”   杰拉德径自往前走,他摘下帽子,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副官说:“但是,请陛下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不要忘记他在议会面前向我开出的条件:倘若摩鹿加得到毁灭,岛上世代劳作的奴隶,都会重回自由之身,在他的国度得到一席之地。不要忘记这个,否则,已经死去的杰拉德·斯科特,还是会化作不安的鬼魂,上升到人间作乱。”   说完这些话,他就继续往前走,副指挥急忙追上去,问:“等等,大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啊?您就是杰拉德·斯科特呀!尽管您很有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斯科特人……”   “永远不再有杰拉德·斯科特了,”黑鸦头也不回地说,“我放弃自己的名字,也放弃自己的姓氏。对于您的问题,我只能回答到这里,就一并劳烦您代为转告吧。”   副指挥愣愣地停下了脚步,男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与燃烧的夕阳,倾塌的房屋,以及无边的阴影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他像一只乌鸦,飞进万事万物的黄昏。 第75章 正文完   傍晚时分,发红的落日被大海托举,天地间满是潮声,渔船在商队的大船间徐徐穿梭,船身和挥桨的渔夫都变为镶着金边的剪影,将海浪搅成破碎的霞光。   三个月前,一艘特殊的船只护送着来自西班牙的子爵,突然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小城。总督与地方治安官对此完全不知情,在子爵下船两天后才急匆匆地骑马赶来拜访。据说这位子爵掌握着西班牙全境的种植园,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园艺大师,被誉为“黄金之手”,伊莎贝拉皇后还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子爵只是厌倦了宫廷政治,才选择隐居于此。   可想而知,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大驾光临,能在籍籍无名的小城里掀起多大的声浪。人们争相前来,意图一睹子爵的风采,更加幸运的是,可以见识到传说中的“塞维利亚的百合”的面貌。噪杂的风波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子爵一直闭门不出,与年迈的老神父待在一起。   根据知情人士透露,子爵原本就是老神父的学生,经由他的引荐,才抵达了西班牙,并在那里做出了一番事业。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回报恩师的。   神父确实已经很老了,雪白且稀疏的头发蜷曲在头顶,走起路来也颤巍巍的,必须要借助拐杖或他人的帮助,才能下了一层楼的台阶。但他心里始终记着那个年轻人的承诺,阿加佩去到西班牙的十年里,他一直与他保持着通信。   现在阿加佩真的回来了,衣锦还乡,带着他的爵位和荣光。神父在惊喜之余,又忍不住想到自己是打败了胡安·丰塞卡,那个不够虔诚的,自己所看不起的权臣,心里便更加自得。   原先那栋小楼早就荒废了,阿加佩因此买下了神父隔壁一户人家的宅邸,然后将围墙拆掉,再打通两家的花园,使之连在一起。再度回到他的家园,他的憩息之地,他只觉得安心而宁静,像久久离开大地的植物,终于再度将根须扎进土壤当中。   每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他就与老神父坐在摇曳的灯火下,详细地与他谈论起西班牙宫廷发生的那些事。他对他的老师说起伊莎贝拉皇后,说起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们,也说起布尔戈斯的主教,胡安·丰塞卡。阿加佩明白,在虔诚与否的问题上,神父与主教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他仍然要让自己的老师知道,主教是他的恩人,在他心里,胡安·丰塞卡同样是另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   神父只是点点头,承认了这点。倘若在过去的十年里,都是丰塞卡在为他的学生提供帮助与庇护,那他也没什么好挑刺的。   到了清晨,阿加佩就早早起床,熟练地规划起花园的土地。   哪里种豆子,哪里种草莓,哪里填上香草,哪里栽植百合、玫瑰、风信子和满天星,哪里安置蜂房……他高高兴兴地安排着一切。在塞维利亚宫,连花园里种什么都得暗合着政治意义,如今终于可以抛开繁文缛节的桎梏,阿加佩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赫蒂太太聘请了几个新的佣人,现在,她可是这个家里货真价实的掌权人,在家务与财政方面说一不二,拥有女王一般的权威。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两栋房屋改装成焕然一新的样子,这实在比得到金山银山还叫她快活。   渴望得到赏识的人群蜂拥而至,方圆数十里的家具商,金银匠和雕刻家都在阿加佩门前汇集了。女管家坐在他们中间发号施令,威严地挥着手,腰间金库的钥匙叮当作响。   她牢牢记着家里人的喜好,又依着自身的审美,将运送来的家具、挂画与装饰品填充到合适的角落。很快,深棕色的地毯与奶油色墙纸互相映衬,胡桃木的桌椅与深绿色的珐琅花瓶搭配,显出郁郁葱葱的生机;墙壁上没有悬挂油画,更不安插兽首,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刺绣的干花艺术品,以及编织着花卉的哈勒姆挂毯。   书房,会客厅,储藏室,马厩……女管家只是粗略地复刻了一些塞维利亚贵族的宅院配置,立刻就在附近的城镇掀起了一场时尚风潮——谁要能在子爵家里喝一次下午茶,那收获的谈资,真是可以从今年吹嘘到明年啦!   莉莉也没有闲着,当然了,比起波澜诡谲、勾心斗角的塞维利亚宫,这座海滨小城肯定是不够她施展的。   自打阿加佩解开了社交禁令,允许外来的请柬寄到家中之后,总督的家人来过,地方治安官的妻女,以及名声很好的地主乡绅们都来过。恰巧近两年上层社会的潮流,是无论男女都以纤弱,雪白为美,莉莉不过与他们见了三面,就把总督那两个弱不禁风的儿子迷得晕过去好几次。   “他们再这样的话,我就要真的唆使他们去死了哦。”莉莉面无表情地说,“与其死在我们家,还不如早点在别的地方死了比较省事。”   ……没关系!阿加佩在心里安慰自己,和真正的斯科特人一比,莉莉已经纯白无瑕到接近天使的程度了!   “我跟总督说清楚,好不好?”阿加佩哭笑不得,赶紧安抚女儿,“他的两个儿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咱们家,也不会再见到你,怎么样?”   莉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算了!”她忽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怂恿他们去前线参军呀,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小鸡仔儿多久才能死在其他人的枪口下面呢?哈哈!”   阿加佩:“……”   莉莉爽朗地“哈哈”了两声,给他哈得脑门都出汗了。当天夜里,他就给总督写了信,要求对方家里的傻儿子再别过来了。   这事让莉莉知道后,不禁在背后哀怨地瞄了父亲好久,还是阿加佩答应给她买一条压满货舱的双桅大船,让她试着去投资经商,才算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清晨才刚刚下过小雨,阳光慵懒地徜徉在潮湿的雨水坑里,映出些七彩的虹色。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就骑着马走在路上,过往的行人无不停下脚步,惊讶地瞧着他。   这个男人披着黑衣,骑着黑马,头上的三角帽仿佛尖锐的鸟喙,还点缀着漆黑的乌鸦羽毛。无论无何,他高大,肃穆,沉默,像某种死亡的预兆,悄悄降临在人迹罕见的街头。然而,他同样是忐忑的,紧张的,人们看到他紧紧攥着缰绳,询问子爵的住处是否在招揽仆从时,话语似乎不能在他的嘴唇间流利地滚动,非要打两个磕,才能完整地吐露出来。   “是、是哩!”被他问到的人结结巴巴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的乡土口音不那么浓重,“子爵老爷最近是在招人,沿着街往前走,一直走到头,就到他家哩!”   男人轻声道了谢,马蹄声一路远去,被他问着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盯着背影看。   门铃被敲响了,新来的女佣探出一个头,惊奇地瞧着这名高大而苍白的男子,目光中忍不住就带了几分畏惧。   “您……您是做什么的?”她鼓起勇气,大声问,“这里是子爵老爷的宅邸,不是可以随便进来的地方!”   但男人只是垂下头看着她,低声回答:“我来应聘这里的仆人。”   仆什么人?什么仆人?   女佣傻眼了,这时候,前厅的女管家听到动静,于是走出来看个究竟。当她看到男人的身影时,立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驱逐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后,她还是没能擅自下了决定,而是从花园里喊来了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   阿加佩穿着园艺用的围裙,戴着白色的头巾,手上,腿上全沾着脏兮兮的泥巴,但是他站在这里,就像国王面对他卑微的臣民,女佣分明看见,眼前这个一身黑的男人当即微弯下了腰,似乎无法承受一样。   周遭沉默许久,她才听见子爵开口。   “你想干什么?”子爵问。   男人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来回绞着自己的双手,他低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沙哑地,没头没脑地汇报道:“我……我摧毁了那个地方,皇帝也答应我,一旦我完成复仇的目标,岛上所有的奴隶就能获得自由,在西班牙拥有一席之地……”   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女佣听得晕头转向。但她同时注意到,男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子爵冷若冰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他的眉心轻轻一动,犹如冰雪消融。   “我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男人接着说道,他宽阔的肩膀已经缩起来了,整个人忽然变得很小,好像随时可以胆怯地钻进地砖的某条缝隙,在那里深深地藏起来,“所有国家的官方记载里,都不会再出现一名斯科特人。我……”   话语在他喉中卡壳,他的嘴唇不住翕动,临到末了,仅是喃喃地说出一句:“……我在外面看到了招聘的告示,您需要仆人吗?我、我来应聘……”   子爵并不开口,令人窒息的死寂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佣人们与女管家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地看,连大气都不敢出。   十几年的光阴如水而逝,不知过了多久,阿加佩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随你的便吧。”他说,“给他记个考察期,不合格的话,立刻就赶走!”   最后一句,他是对女管家说的,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佣人们说过如此刻薄的话,然而男人的脸却被蓦地点亮了。   死而复燃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在场的人都不敢直视了这种明亮的狂喜,但是阿加佩没有再说话了,他扭头钻进了花园里,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跟大家一块坐在桌子上。   ·   四季轮转,第二年,艾登船长终于带着妻儿前来拜访,阿加佩激动不已,高兴地落了泪。   他盛情邀请老船长留在这里,这个风和日丽的小城实在适合养老度日,但船长哈哈一笑,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是老了,该退休了,但老家也有挚爱的亲友,不能随随便便就留在这里。   阿加佩只挽留他们住了几个月,一次晚宴上,老船长把阿加佩叫到一边,对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对了,那枚戒指,”他耳语道,“我弄丢了。”   阿加佩心里“咯噔”一下,重复道:“弄丢了?”   “是啊,”艾登点点头,“我一直放在衬衣内袋里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来要摸一下口袋,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了。唉,可能这就是天主的旨意吧!”   阿加佩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他只是笑了一下,说:“丢了就丢了吧,也没关系的。”   老艾登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压低了声音。   “小子,你那边那个男佣,干什么一直盯着我?瘆人得要命,他瞧着可比鬼还邪门儿啊!”   阿加佩回头一看,黑鸦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无辜地瞧着黄铜的枝形吊灯。   “……别理他,”阿加佩面无表情地说,“他神经病。”   第三年过去,阿加佩接见了来自西班牙的信使。   在此之前,伊莎贝尔又生育了一个女儿,健康的女儿,这个喜讯多少令阿加佩放心了一些,但这一次,信使带来的消息却十分不祥。   “皇后请您回到塞维利亚,”信使面孔苍白,将手里的信交给他,“她……她再次怀孕了。”   阿加佩如遭雷击,顾不得礼仪,他一把撕开信封,看见伊莎贝拉孱弱无力的字迹。   ——她心中早有预感,自己已是大限将至,为数不多的心愿之一,就是再看一眼她最亲近的朋友。   “准备行李!”阿加佩没有看完这封信,就高声喊道,“我们立刻启程,去塞维利亚!”   他带走了莉莉和黑鸦,将女管家留在这里,她的年龄也大了,受不住长途跋涉的苦楚。一路紧赶慢赶,在抵达西班牙的前夜,船上却收到了来自王宫的信鸽。   塞维利亚宫悬挂着黑纱,悲伤的哭声传遍大街小巷,与永不止息的潮水相互应和。   阿加佩没有见到伊莎贝拉的最后一面,他只看到她苍白冰冷的遗体,消瘦如一抹幽魂。   “世事无常,”越发衰老的胡安·丰塞卡站在他身边,神色黯淡,“她那么年轻,却死在了我前面。”   他看着泣不成声的阿加佩,低声道:“别哭啦,你听我说,这把钥匙给你,在我死后,你去我的柜子里——你知道是哪个柜子——会看到一个小木箱,你就把它带走,权当带走了我一样。”   阿加佩望着他,老主教叹息着说:“我死以后,也要被送到格拉纳达,去那里迎接圣灵的审判,但愿我这一生是无愧于心的!你既然不能跟来,就把我生前最宝贵的东西拿去吧。”   葬礼持续了数周之久,阿加佩也作为送葬队伍的一员,护送伊莎贝拉去往格拉纳达的葬地。在那里,他看到了神色恍惚,失魂落魄的查理一世,他像一个死去多日的人,披着黑衣,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与幸福的影子。   此后的数十年,直到他死前的那一刻,皇帝都不曾穿过其他颜色的衣物。   结束了这件事,阿加佩才回到故乡。他心力交瘁,没有精神再打理花园的事,黑鸦就代替了他的左右手,莉莉也想着法子逗父亲开心。在花园里,她选择着那些特别娇艳的花朵,打算做一个大大的花束,凑到父亲面前去。   “别太伤心了,”黑鸦温声劝道,“起码,她已经得到了永恒的宁静。”   阿加佩打起精神,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黑鸦急忙端起水杯,凑近他的唇边。   “还没到这份儿上。”他没好气地接过来,喝了几口,感觉大脑清醒了一些。   阿加佩靠住躺椅,瞧着眼前的景象,阳光照着他暖洋洋的脸,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愣住了。   太久远的回忆吹开涟漪,犹如梦境笼罩在现实的时空,于是这个本应平凡的世界,也闪耀起了星星点点的金光。   ——海滨的城市四季如春,花园里永远盛开玫瑰与百合。你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莉莉在花丛中奔跑,嘴角含着微小的笑意。   “怎么了?”黑鸦关切地问,“身体还难受吗?”   ——而我……我想要牵住你,却又收回手。   “不。”阿加佩说,“不,我很好。”   他又仔细想了半天,然后点点头。   “是的,我很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预收开文之前,我在后台收到一条私信。   私信我的朋友说老师,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自杀,正是因为你曾经承诺过要填上“我承认这是一个坑”。   大致意思如此,乍然看到,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某种言谈夸张的恶作剧。但是点进对方的主页偷偷观察,真的能看到关于自残的感想,还有痛苦的絮语。   啊,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笨嘴拙舌地回了一长串,什么“人生是旷野”,什么“如果你再继续走走,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的应许之地,属于你自己的应许之地…!”之类的笨话。过了很久,收到对方“虽然觉得和这个世界没有缘分,但我会再试试”的回复之后,心里才松下一口气。   所以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心里生出一种理念:一个故事的重要之处并不在于能否被人铭记,而在于它能给一个人带来多少暂时的安慰。   假如要我给应许之地取一个副标题,我可能会叫它《另类的基督山复仇记》。不过,一个人能承受的痛苦终究有限,倘若梅塞苔丝对埃德蒙·唐泰斯做了杰拉德对阿加佩做的事……呃!我打包票,一个家世清白,正直善良的好青年,肯定没法儿从这种打击中走出来。   但阿加佩是可以的,他像草一样柔弱低微,也像草一样坚韧不拔,具有春风吹又生的强大生命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迎接了重大的打击之后,还能烧不尽。   而朋友看了开头,她对我说,她觉得杰拉德这种人不该是恋爱脑。   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不该?在我的笔下我他须得是如此。他已经是无可匹敌的傲慢,无可匹敌的自洽。在杰拉德心里弱者就是要被强者吃掉,强者也可以被更强的人玩弄,至于他,他早就是最强的人,金钱,权力,一切都唾手可得,以至连载到第一章 的时候,就有读者赐予他缺德哥的爱称……可恰恰相反,他不是缺德,他身上的某类德行已经圆满具足,达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这个角色立在那里,他的人生故事就走到了尽头,任何创作者都会对这种不留余地的角色苦手。   但我就要写,偏要写,我还能怎么写?   毁灭。   毁灭是礼物,毁灭是通往变化的路途。奥康纳说暴力具有一种强大的功效,它能使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并为迎接天惠时刻的到来做好准备。   所谓的“天惠时刻”,就是圣灵显现的时刻。暴力是神的恩惠,在暴力的感召下,人们必然产生顿悟,一瞬改变自己的灵魂。   因此在这里,命运以残暴的伟力显现。   草芥一样的阿加佩迎击了他的风暴,草芥不屈不挠,所以他也重获新生,向世界讨要了他的债务;顽固又强大的杰拉德同样遭遇了他的风暴,相比之下,他的新生就更漫长,更痛苦,因为他执意与命运硬碰硬,最后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直到阿加佩用柔软,温情,但是暴力的爱打得他不得不屈服,让他跪倒在尘土里流血又流泪,他的蜕变才得以完成。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实在互为彼此的命运之手。   然后朋友追平了,她痛苦地拿脚踹我,勒令我快点往下写。   其实写到结尾那段时间,我特别忧心忡忡,觉得众口难调,如果有人不满意怎么办?如果有人觉得仓促怎么办?   虽然说这是不要钱的免费文,但万一有人犯浑,我还要多费力气去维护评论区……   但后来我也看开了!如果怎么写都会有人不满意,那我索性全得罪了,不就等于没有得罪任何人了吗呵呵呵……开玩笑的!毕竟,结局早就在前文提到过了,而在这篇文里,凡是阿加佩的愿望,最终都会得到实现,这就是命运对他做出的偿还;凡是杰拉德的……呃,我不知道他咋样,反正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总之,多余的话就说到这里吧!希望那位私信我的朋友心里能稍作安慰,大家也看得开心。   下本我应该继续开专栏里的人外合集,存放我想写的xp,至于应许之地的番外嘛……目前有两个选择:①彻底和好的番外,继续正文的剧情发展,描写两个人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日常生活。   ②平行世界番外,是阿加佩出生在摩鹿加的剧情展开。对阿加佩来说,属于一款“斯科特人怎么都成我毒唯了”的世界线。cp还是和杰拉德,这个不可能拆。   这俩实在不知道写哪个,看大家喜欢哪个吧!实在不行我在评论区开个点赞楼,大家投投票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