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海棠压枝低》
  作者:莲卿
  文案:
  丽都舞厅来了个新人,初见那天,段云瑞就被这双纯然如玉的眼看得破了戒
  —楼戏台上高朋满座,楼上幕帘后好戏上场
  “段二爷,您别看他痴傻,长得漂亮不说,人可什么都会。”
  后来林知许被留在段家公馆,从此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手放在领口上,乖乖道,
  “我听少爷的话。”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段云瑞欣赏着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说出来,我就救你。
  --
  十年的暗无天日,将林知许锻成了一把毒如蛇信的软剑,
  他不懂情爱,扮演什么都得心应手,
  命运却偏偏让他遇上了段云瑞,
  玩味的浅笑、游刃有余的试探、最终都化作了呼吸的缠错,
  于他而言,原本不过是一个男人、一场游戏、一次任务而已,
  直至那次宴会,他被盛装打扮,以为不过是要他去伺候他人,
  可房门却被一脚踹开,
  “你有几条命,敢碰我的人。”
  望着那双猩红暗藏疯狂的眼睛,第一次,他突然想要得更多。
  连风都不知道,这场游戏是谁先动了心
  只知道棠园里,林知许被强按在墙上,枪狠狠抵在他白皙后颈上,
  “说,你是不是背叛了我。”
  说——
  你有没有爱过我
  标签:相爱相杀 久别重逢 HE 民国


第1章 傻子?可惜了。
  榕城的四月,是挥之不去的潮湿与阴沉。
  丽都歌舞厅的招牌比平日里早亮起了半个小时,花花绿绿的彩灯缠绕闪烁着,映在涟漪不断的水洼里,斑驳陆离。
  灯火通明的大门里隐隐飘出俏皮活泼的西洋乐,与旁边散发着霉味的晦暗巷子相较,仿若一座避世的孤岛,只要进去了,外面的一切便再无关。
  洋人的东西,的确是乱花迷人眼。
  尤其这些穿着暴露,在台上跳得极为欢快的舞女,白花花的大腿高抬的那一瞬间,台下蓦然低呼一片,一些女士下意识地捂上了双眼,却仍从指缝儿里窥得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舞台之上是眼花缭乱,舞台之后虽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林知许默默地坐在挂满演出服的架子下,整个人没入了黑暗的缝隙之中,略长的额发乖顺地垂着,似是故意遮了眉眼,指尖捻玩着一支娇嫩的垂丝海棠。
  若是灯光再亮些,就可以看到他身上脚下散落了许多海棠花,有些已被踩得泞在了地板上。
  可时间久了,再新鲜的花瓣也焦了边儿,林知许无趣地将花儿扔了,转而拉起了旁边一直垂着的衣摆,开始把玩起下面缀着的小珠子。
  “诶,你可别给玩坏了。”
  “听说他是个傻子,估计也听不懂,别管了。”
  “傻子?”
  “对,听说还是老板买进来的,就是专做那种事的……”
  似乎是听出来了在议论自己,林知许抬起头,冲着眼前的两人笑了笑。
  轻轻的抽气声被音乐声覆盖,直到下一个鼓点骤然敲响,两人才缓过神来,不由地对视了一眼。
  怪不得这傻子被收了进来,但就这张脸,别说他们丽都,就放眼整个榕城也是难以有人能匹敌的。
  “啧,可惜了啊。”
  “谁说不是呢。”
  两人摇着头走开,林知许好奇地看着他们离去,捻着珠子的手指也渐渐停下,似乎是不明白他们在可惜什么。
  “休想!”
  忽然一声厉声高喝让那纷乱的后台霎时间安静,“说好了是唱戏,但你们没说用洋乐器配戏,我就是被你们给骗来的!”
  “您是名角儿,咱们也尊称您一声白老板,如今外面坐满了榕城的达官贵人们,您以为都只是为了看您唱官戏?”另个声音显然并没把他的怒喝当回事,“不过就是图个新鲜,听听这西洋乐器与戏搭着是个什么调调儿。毕竟皇帝都死了这些年了,白老板还以为官戏是什么琼花玉树不成?”
  没有听到那位白老板的声音,反倒起了一片惊呼,林知许抬起头,只见一顶漂亮的九龙盔头被人猛地掷了出来,骨碌碌地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了他的脚尖,这才停了下来。
  “我虽是个戏子,但也不是任你们欺辱的!”
  随着争执声,九龙冠上的绒球珠翠颤巍巍地晃动着,一直拽着衣摆的手终于松了开,似乎是盯着看了一会儿,林知许小心翼翼地捧起头冠站了起来,边吹拂着上面沾染的尘土,边走出了这个阴暗的角落。
  许多人直到这时才发现,那条缝隙里居然一直坐着一个人,更叹为观止的是,竟还是个长得漂亮至极的男孩儿。
  只是他身着一袭浅青的旧式长衫,在这个花枝招展的后台之中,虽朴素到了极点,但仍难掩眉眼的精致。
  就连气得浑身颤抖的白静秋也有些怔仲,只看着他走到了自己身边,眉头微蹙,满眼不解,
  “这么漂亮的冠子少爷怎舍得扔了,我把灰吹了,不脏了。”说着,他毫不避讳地打量了一下白静秋,又将手中的九龙冠举了举,“少爷您本就这么好看,戴上就更好看了。”
  少爷?
  这陌生的称呼让白静秋一愣,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这男孩是在叫自己,然而正是在愣神儿的这须臾,男孩竟踮起了脚尖,试图将头冠放在他的头顶。
  白静秋满腔的怒火正无处发泄,他怒目而视,粗暴地将冠子从那双白皙的手中夺去。
  没有防备的林知许“啊”了一声,来不及撤回的手指被冠上的金属片划出了一道裂口,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来想来侮辱于我。”在丽都这地方,不是舞台上的演员,这般漂亮的男孩子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白静秋突然冷笑一声,“一个卖屁股的,也配来与我置喙。”
  这话粗俗至极,白静秋不是气到极点是万不会这么骂出口的。
  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清楚,他这是借着骂这男孩,把整个丽都的人都骂了进去,有脾气急的,几乎要冲了上去。
  然而被指着鼻子骂的这个人,却未见丝毫愤怒,一双眸子反倒流露出诚挚的神情,
  “那少爷您来唱戏,是不收钱的吗?”
  “你……!”
  四周肆无忌惮的嗤笑声让白静秋登时陷入了难堪的境地,藏于衣袖中的拳头也霎时捏紧。
  今日被骗来本就让他忿火中烧,而现在一个肮脏的妓子,还故意装出单纯模样来讽刺自己,他不是那般冲动的人,可现下也几乎要失了控。
  “白老板,再闹下去可就不是我们来劝您了。”一个慵懒优雅的女声响起,围观的人闻言纷纷让了路,“您再不扮上,得罪的可不止是我们丽都,还有那外头一众贵人们。”
  白静秋认得,眼前这位妍姿艳质的女人,正是丽都头牌歌星杜莺音,只见她握住了林知许的手臂向后轻轻一带,站在了他与白静秋之间。
  尖细的高跟鞋让杜莺音的身高与白静秋几乎无差,然而白静秋依旧不肯松口,“让我唱可以,必须用官戏的乐班。”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杜莺音冷笑一声也不再劝说,倒是转身拉着林知许,
  “这位弟弟倒是眼生,可是新来的?”
  话音不过刚落,只觉耳边欢快的乐曲骤然响了几个度,原是与舞台连接的那扇门被人推了开,一位身着西服之人看到后台一群人围站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都傻站着干什么,段二爷来了,一个个都提点儿精神!”
  段二爷?
  这称呼落入耳中的一刹那,林知许的双睫不着痕迹地微颤了下,敛下了双眸。
  而与此同时,白静秋也蓦然抬起了头,随后目光落在那被随意掷在妆台的九龙冠上。
  不甘,纠结,动摇,期许。
  复杂至极。
  作者有话说:
  开更啦,感谢一直等待和新来的宝子们,正常情况下会以周万的速度更新。
  本文为完全架空的民国背景,请勿对标现实,评论出现对标现实会删的哦。
  雷点:受被训练过,攻也不是小纯情,但两人相遇后不再有其他人了。其他雷点以后想到了会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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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可比那几个还会
  通往舞厅内场的门在打开的一瞬间,一直闷在里面的欢快调子蓦然将耳膜震得嗡嗡作响,香烟与酒气混杂着,这其中还隐隐能嗅出一丝甜腻的脂粉气。
  但即使舞台上的表演让人目眩神迷,大多数人还是朝大门扭去,对于这个刚进门的高大男人,虽心有畏惧,却仍忍不住朝那张宛若电影明星般的脸上偷瞄几眼,而后低下头窃窃私语。
  “二爷请。”丽都的老板孟冬躬身垂眸,一副金丝细框的眼镜,看起来就好像是大学堂里的教授般斯文儒雅,哪里像是经营这种声色犬马生意之人。
  孟冬正欲将段云瑞请上二楼正中的包厢,手下此时来附耳了几句,只见他顿时舒了眉眼,笑道,“到底还是二爷您的面子,一直闹着不肯上台的白静秋,已经在扮着了。”
  深邃的双眸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地抬步上了二楼,身体错过的那一刹那,孟冬朝身边人暗暗使了个眼色,随即跟上。
  谁不知道有次白静秋在演出时晕倒,正在听戏的段二爷大发慈悲地用自己的车将他带去了医院,还帮他付了药钱。
  听说后来白静秋亲自登门拜谢,而段家的公馆棠园,竟也为这个戏子开了门。
  这个事儿一时间在名流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白静秋定是被段二爷纳入了囊中,早已耳鬓厮磨了。
  这不,方才还闹得摔盆砸碗的,这一听段二爷来了,白静秋哪怕是紧咬牙关,双目含泪,也乖乖地坐在了镜前涂抹着油彩,收起满心的愤恨。
  段云瑞踱步入了二楼正中的包厢,刚刚坐定,楼下恰好一曲舞毕,交谈的嘈杂声瞬间涌上楼来,段云瑞轻扯了一把端正的领带向椅背上靠去,
  “把小提琴当做弦儿来配戏,还得是你孟老板主意多。”
  “若不是您来,白静秋还闹着不肯唱呢。”孟冬笑了笑,抬手拦下了准备倒酒的侍者,亲自将酒杯装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块,
  “这瓶洋酒叫卡什么多斯,一个从伦萨国来的朋友送的,知道您在伦萨留过洋,特意给您拿来……”
  “Calvados.”段云瑞打断了孟冬,眉峰微挑间看了眼他手中的酒杯,“去换个杯子,这个不用加冰。”
  孟冬闻言微顿了下,自嘲地讪笑道,“不愧是二爷。”
  话音还未落,萨克斯开始奏起悠长的音调,原本亮若白昼的大厅逐渐暗下,琥珀色的酒液荡在矮脚杯中,微弱地反射着包厢内橙黄色的灯光,也掩下了所有人的面目。
  昏暗中的男男女女纷纷起身相拥,轻轻地摇晃中有人沉醉于暧昧,有人默许着心怀不轨,都变成了依附在对方身上的藤蔓,再轻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所有的追光都打在舞台的正中孤独而立的杜莺音身上,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展露无遗。
  此刻一曲《梦中人》正唱得婉转哀怨,段云瑞将杯子凑近了轻抿,将酒液含于口中细品着,任由澎湃的果香充斥着口腔,醇厚地滑入喉中。
  一排人影趁着黑从舞台侧边经过,本是不显眼的,可正当他们即将走到台前之际,那聚拢在一起的亮白追光骤然四散,刚巧就打在了这几人身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丽都有陪酒的女人,自然也有男人,这几个人挺拔着腰肢,穿着剪裁过于合身的西式套装,虽包裹着每一寸身体,但又那么恰到好处,一览无遗。
  只是除了那最后一个,略显慌张的瘦小身影上。
  酒杯无意识地被放置在面前的桌案上,段云瑞微微前倾地注视着。
  当然也不能怪他被吸引,因为在这个地方,一袭旧式长衫的确显得过于突兀,他似乎是被突然笼罩在头顶的亮光吓着了,瑟缩的肩膀让他显得尤为弱小且无助。
  “那个也是你这儿的?”段云瑞轻轻抬了抬下颌,“别是打街上偷了个小孩儿吧。”
  “二爷说笑了,我这儿可不做那种生意。”孟冬故作惶恐,朝楼下看了一眼,“他可不是什么小孩儿,就是人长得瘦小了些,今儿刚来我这没有合身的衣服,而且……”
  孟冬欲言又止,转了话头,“这几个都是新来的,要不叫上来给您瞧瞧?”
  段云瑞倒真起了几分兴致,不过少倾,刚才还在楼下的几个人已打了横排站在了他面前。
  眼神对上的这一刻,就连段云瑞心头也微微一惊。
  这个身着长衫的男孩儿,身形的确是单薄瘦小了些,却长着一张任谁看了都会过目不忘的漂亮脸蛋儿。
  丽都的规矩,到了贵客面前,得到允许了才能抬头。
  可他却与旁人不同,就这么看着斜倚在软座上的段云瑞,眼底映着墙角的那盏落地灯,透的就如同杯中清澄的琥珀色,目光直接,似乎对他充满了好奇,如同孩子般的干净。
  干净?
  段云瑞周身瞬间冰冷,幽深的眸子同样看向了那张漂亮至极的脸。
  这里是丽都,可以魅惑,可以谄媚,甚至可以麻木,但不该有这般单纯的眼神。
  毕竟手握着整个东南府的商业命脉,榕城这地界儿上,对他有着各种企图的人实在太多,段云瑞斜睨了一眼孟冬,还未开口便听见他的呵斥。
  男孩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骤然收回,偷偷看了眼旁边的几位,然后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垂下了眸子。
  “刚没来得及说,他啊有点特殊。”孟冬拿食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头顶,“这儿不太好使。”
  痴儿?
  这多少让段云瑞有些意外,孟冬看着虽温文儒雅,可谁又不知道他行事阴狠,唯利是图。
  即使这男孩长得再好,也不该是孟冬会做出的事。
  “想不到孟老板竟开始做慈善了?”段云瑞笑了笑,早已敛下了阴冷,“今日没什么兴趣,让他们都下去吧。”
  “二爷,他若不是有些真本事,我又怎会留一个痴儿在此。”孟冬似乎不服气似的。向那边招招手,“过来。”
  男孩迟疑了下,直到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才确定叫的是自己。
  只是到了人前,好似又忘了规矩,一双眸子又抬了起来,不住地打量着段云瑞。
  “二爷您别看他痴痴的。”孟冬将目光自林知许身上收回,嘴角弯起了暧昧不明的弧度,“可比那几个还会。”


第3章 我伺候少爷
  会什么?
  不言而喻。
  笑意隐在了孟冬眼尾浅浅的纹路里,段云瑞自然是读懂了他的意思,但这么一个单薄的身体,再加上不清不楚的脑子,他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然而还未等段云瑞再次赶人,楼下先闹了起来,吵嚷声甚至盖过了拿着话筒的报幕者。
  “孟冬呢,叫他出来!”
  “就是,咱们今晚就是冲着白静秋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呢!”
  身为老板的孟冬自然得赶紧下去平息乱局,可他还是先询问地看向了段云瑞,见他抬手才告了罪,忙赶下楼去。
  这几个男公关眼珠子也活,看出了段云瑞没留他们的打算,就也跟着老板身后下了楼。
  可那一道浅青色的身影,仍在余光里。
  段云瑞并没有马上看过去,而是抬起了右手,勾了下食指,身后带着白手套的侍者立刻双手递上一支雪茄,恭敬地点上火。
  直到段云瑞身侧缭绕了淡淡的氤氲,他才开口道,
  “你怎么不走。”
  “他带我来伺候少爷呢。”林知许伸手指向舞台正中正在安抚客人的孟冬,“他没说让我走。”
  段云瑞闻言倒是笑了,
  “你懂什么是伺候吗?”
  听到这个问题,林知许的眼中满是认真,他用力点了点头,
  “知道,就是让少爷舒服。”
  饶是段云瑞也被他这番直白惊的差点儿呛了口烟。
  这可是舞台上方正中的包厢,面前就是大敞着的露台,下头乌泱泱的人群只要想抬头,照样将他也看得一览无余。
  就是再大胆的妓子也不可能在此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可这男孩偏说的好似喝水般轻松。
  他平日虽恣肆,也不可能当众“表演”,段云瑞轻咳几声,平复了喉间的不适,看了眼桌上的酒杯,
  “会喝酒吗?”
  林知许摇摇头,然后目光落在桌上放的骰盅,主动答道,
  “那个学了,可是学不会。”
  言下之意是他除了那档子事,什么都不会。
  孟冬是失心疯了吧。
  段云瑞难得无奈,可下一秒他双眸之中骤然聚起了戾气,在侍者的惊呼声中,一只如虎钳般有力的五指只差分毫便要掐紧那纤细的脖子。
  但他停住了,这个男孩虽突然靠近了他,但气息平和,呼吸沉重,并不是习武之人,也不带丝毫的威迫感。
  他们离得很近,不过半尺,呼吸之间一缕淡淡的清香幽幽地萦绕而来,段云瑞眉梢微动,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紧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了几分。
  这不是香膏脂粉的气味,亦不是当下流行的西洋香氛,这似乎就是他自肌肤骨骼之中透出来的,极为隐约的气息。
  世人大都以为海棠无味,但其实刚刚开放的垂丝海棠有着极淡的香气,不是凑近了很难察觉。
  但段云瑞知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缓和,林知许也舒了眉眼,双膝跪下,而后在段云瑞诧异的眼神中轻启唇瓣,将眼前这只苍劲有力的手指,含入了温暖柔软的唇齿之间。
  指尖燃了许久的雪茄阒然一抖,直直向上的轻烟随之弯出了妖娆的曲线,烟烬尽数落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之上,却无人能顾暇。
  楼下爆出的欢呼声将陷入旖旎的二人同时惊醒,段云瑞双目微眯,看向了站在后台出口迟迟不肯迈步的白静秋,感到了他的目光也同样投向了自己。
  即使看不清他目光,段云瑞仍能感受到白静秋的无助与期望,可他却垂了眼眸,看向了那主动跪在了自己双腿前的男孩。
  “林知许……?”
  林知许点点头,眸底映的那盏灯似乎都亮了些许,莹白的指尖交握,舌尖下意识地扫过莹润的唇瓣,
  “我伺候少爷舒服。”
  他好像并不会寻常妓子的那些浮言浪语,也不会撩云拨雨的卖弄着风情。
  明明正做着不堪的姿势,可那双眼仍认真地看着自己,就如枝头开放的海棠一般,包裹重重却异常脆弱,明明浮艳,又被至纯所掩盖。
  华丽厚实的桌布再次被放下,遮住了这个浅青的身影,也掩住了那双澄净的双眸。
  高亢的悲呼撕裂了小提琴不甚熟练的附和,戏台之上是年轻的帝王正眼见着江山覆灭,那扮演着帝王的人哀恸到浑身颤抖,清晰可见的泪水含在眼中,似是强忍着才未落下。
  皇权倾覆这段是当下最流行的戏码,台下众人不是第一次看,却是第一次这般鸦雀无声,心头撼动。
  那架在脖子上的洋弦儿显然已经不敌白静秋的高腔,又勉强跟了两下,将弓弦放下,摇着头退了两步。
  舞台正中,就独剩了白静秋一人。
  五光十色的灯带闪烁在戏服之上,怪异。
  可在如今这个中不中洋不洋的古怪时代,却又觉着再正常不过。
  这段戏白静秋唱过无数遍,可这次他却得绷紧了身子,才能将不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唯一支撑着自己的,便是在抬首的瞬间看一眼包厢里的那个男人。
  幻想着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在今日来了丽都,将复杂的神色掩盖在浓重的油彩之下。
  曲已过半,可哪怕是清唱,也比那洋弦儿在耳边时不时地拉扯着强,白静秋好容易才让自己的平复下来,再一抬首却惊得双目圆瞪。
  随着流苏的上下翻飞,一名侍者正解着包厢窗帘的绑绳,而后那暗红色的金丝绒抖动着,将二楼中间的那个包厢盖了个严严实实。
  白静秋霎时间呆住,那包厢他看了好几眼,里面一直就只有段云瑞一人在,为何会在自己还没唱完的时候命人拉起了帘子。
  是唱的不好,还是他看出了自己故意甩开了那洋弦儿生气了?
  白静秋顿时心乱如麻,直到台下之人已开始议论才勉强接上了腔,魂不守舍地将后面半段唱了下去。
  只是他不知的是,窗帘合严的一瞬间,一声压抑的呛咳声自桌下响起,而后桌布被掀起,仰着头的林知许双颊微鼓,瞧着仍未平复喘息的段云瑞,在依旧是那般直白的目光下喉结微动,吞咽而下。


第4章 丘比特广场
  杜莺音走进后院的时候,恰巧头顶的一片云散了,春日里的暖阳就这么直接铺满了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吸了一口气,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院儿里的那棵颇有些年头的海棠树开得正茂,透粉的花瓣儿层层叠叠,将整片的阳光分成了碎片,斑驳的洒到了高高坐在树上的那个身影上,树下还端端正正的摆着一个小竹椅。
  还是一袭长衫,就那么斜靠在树枝上,也不知道在瞧什么,一动不动的,让杜莺音不由地放轻了脚步,直到了树下才抬首道,
  “爬那么高做什么,仔细摔着。”
  林知许见着她就只是笑,抬手在旁边掐了一簇饱满的花儿,弯下腰想递给她。
  杜莺音怕他掉下来连忙抬手去接,林知许就盯着花平平安安地落在了她的掌心,这才又抬起头朝墙外望去,微眯的双眼似乎是在享受轻柔拂过的微风,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子里带着不该出现在痴儿眼中的不耐。
  孟冬路过门外,恰巧就瞧见了这一幕,他放慢了脚步,目光也落在了那个隐在花间的身影上。
  “武爷还说你是个会的,也不过如此。”昨夜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自己站在了林知许面前,“五日过去了,段云瑞还去了趟戏园子听白静秋唱戏,却从未想起过你。”
  林知许微微偏头,如玉的肌肤在月华之下更显冷白,额发的阴影遮住了眸子,看不清楚,可孟冬知道他在盯着自己,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寒意。
  明明看起来是一捏即碎的脆弱,却让他莫名的觉得危险。
  孟冬有些恍然,他这才意识到这些时日林知许始终维持着痴傻纯然的模样,让他几乎忘了这是武爷用十年淬炼出的一把毒刃。
  “快下来吧。”
  树下的杜莺音声音带了些焦急,可树上的林知许就好像没听见似的,仍远远地痴看着前方。
  后院墙临着马路,这会儿正午刚过,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的,稀疏得很,一辆黄包车停在树下,车夫靠坐在车架边上,似乎是在打盹儿。
  只见远处有位穿着长衫的先生逐渐走近,叫醒了车夫似乎是说了什么,车夫忙站起来扫了扫座椅请他坐下,而后将脖子上一直挂着的毛巾取下来绑在了车架上,握着车把的手指灵巧地变换着,似乎是比划了什么。
  隔着高高的院墙,车夫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坐在树上的林知许,但也只是稍稍顿了,便抬脚而去。
  随着一阵铃声,那黄包车渐渐远了,林知许才缓缓地呼了一口气,低头看向了想接着他的杜莺音。
  “瞧什么呢,快赶紧下来。”
  “那儿。”林知许抬手直直地指向墙外,“好像有个会喷水的地方,来的时候看见了,好看。”
  杜莺音柳眉微蹙,略思索了下恍然大悟,
  “你是说丘比特广场吗?”
  那边临着江,本来是个乱糟糟的集市,洋人把地方占了后,将路口修成了一个花园似的广场,中间弄了个喷泉池子,立上了一个光屁股长翅膀的小孩雕塑,还取了个洋名字。
  林知许不知道什么是丘比特广场,只是说想瞧那喷着水的池子,可是怎么也瞧不见。
  说着,他在杜莺音的惊呼声中站了起来,又往上攀了点儿。
  “快别往上爬了,这树枝可禁不住人。”杜莺音怕他听不懂,赶紧道,“左右时候还早,你下来,我带你去瞧瞧那喷泉,近得很。”
  别的不知道听懂了没,这话倒是入了耳。
  林知许低下了头,就算背着阳,杜莺音也瞧见了他眼底闪烁着雀跃的光,这般生动的表情倒是头回见。
  嘴角的上扬就连杜莺音自己都没发觉,她抬起手臂让林知许攀着,接着他踩在了竹椅上。
  长得这样好,性子又乖,就算是个痴的,若是托生个好人家也必是招人疼的。
  恍惚间唇角被按住,回过神的杜莺音发现原来是林知许的手指,他正疑惑的看着自己,
  “你怎么不笑了?”
  杜莺音扒拉下来他那爬过树的脏手,笑道,“没礼数,要叫姐姐的。”
  姐姐这寻常的两个字却让林知许瞬间止住了笑意,愣怔了少倾,突然认真道,
  “你不做我姐姐好不好?”
  杜莺音闻言心生愠怒,猛地松开了林知许的手,拢了拢落在肩上,如波浪般的卷发,
  “老娘做你姐姐是抬举你。”
  林知许目光中浮起些许不舍,“可是我死过很多姐姐,所以我不想你当我姐姐。”
  就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原本还满是怒火的心就只剩了悲戚。
  她听孟冬说了,林知许是打妓院出生长大的,他说的那些姐姐是怎么回事,杜莺音当然知道。
  可其实如今这世道如此纷杂,无论你是高高在上还是低入尘埃,最不值钱的就是人。
  谁又能可怜谁呢?
  “你别担心。”杜莺音尽力笑得有底气,“我与你那些姐姐不同,我能保护自己,若你不嫌弃,在丽都这儿我也能护着你。”
  也不知是谁先靠近的,两个人肩挨着肩消失在了后院的门内,忽地一阵风刮过,满树海棠摇摇晃晃的,花瓣落了满地,铺了满地莹红。
  离丘比特广场不远的街口,开着全国第一家百货公司,里头不止是有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最吸引这些名流的,其实是那些五花八门的洋货,据说就连京城里的阔太太都专门坐在火车来榕城,只为逛一逛这荣胜百货。
  荣胜百货顶楼,随着木地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名西装笔挺,发丝整齐的男人捧着厚厚地一叠文件敲开了尽头的房门,嘴角微微上扬,
  “这批绸缎和珐琅器都已顺利报了关,最迟明日就能出海。”男人边说着便抽出下面的文件,“伦萨来了份电报,伯格先生对茶叶的进口也言明十分有兴趣,希望尽展开贸易,看来对我们之间的合作十分满意。”
  电报一向惜字如金,可这份电报里却拼错了一个单词,多了H和L两个字母。
  伦萨人大都行事随性,不拘小节,就是拼错了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但伯格不同,他性格极为谨慎。
  “HL。”段云瑞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母,眉头渐渐紧锁,眼神中闪过了不确定的光,“望笙,你去拿伦萨的地图来。”
  这拿文件进来的,是他不可或缺的助手,亦是好友的肖望笙。
  伦萨的地图铺在了桌上,密密麻麻的地名看得人眼晕,段云瑞伸出了修长的食指自北而起,沿着海岸线向下慢慢滑着,直至在指向东南处,眼睛蓦地一亮,
  “HollyLand。”
  “这!”肖望笙的心头也猛然一跳,不由地凑近了些,“难道伯格先生的意思是……?”
  “呵。”段云瑞直起了身子,唇角勾起了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这次茶叶的出口要开辟一个新的航线了。”
  看来伯格对于药品的生意显然已动了心,茶叶不过是个探路的幌子,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是要探出一条稳妥且隐秘的通道。
  “伯格终于想通了!”肖望笙也兴奋地双眸晶亮,“只要这条航线能建立起来,咱们就再也不用怕药物短缺了。”
  段云瑞捏起了电报的一角,又看了一遍,扔进了烟缸。
  “嚓”地一声,磷火的味道在这一瞬间窜入鼻腔,点燃的火柴扔了进去,几秒钟的时间便将纸片燃尽。
  “走。”段云瑞转身去拿西装外套,“去荣平饭店。”
  “啊?”肖望笙有些意外,“这么好的事儿不庆祝一下吗,还要去工作!”
  “八字刚有了一撇,若成了有你庆祝的。”段云瑞率先走了几步,“早点儿去,今日还能早些结束。”
  “你看我信不信你。”肖望笙看似不情不愿,却立刻带齐了所有文件,“走走,现在就走。”
  榕城独一辆的劳斯轿车自荣胜百货后院中驶出,如往日一般穿过新民街,向另一端的荣平大饭店驶去。
  而此时一个在百货公司门口兜售香烟的男人盯着疾驰而去的汽车,突然了拒绝眼前正要买烟的客人,迅速向后撤进小巷,疾步向丘比特广场急奔而去。
  下午的广场上游人如织,这雕塑虽羞人,但喷泉却是十分新鲜的,就算这会儿的太阳有些晒得慌,依旧是有不少人围在池子边上看。
  压低宽沿儿帽的杜莺音正陪着林知许坐在池边的长椅上,热得拿出了一把折叠的檀香扇忽闪了会儿,一扭头就看见林知许仍扭着身子向后看着不断翻着水花儿的喷泉。
  粼粼的水波映在他脸上,一层淡淡的绒毛都泛着金色的光,晶莹剔透的,让她忍不住触了下,感慨着这细腻的触感。
  林知许被杜莺音的动作惹的回了下头,但又马上盯着喷泉,看不够似的。
  “真是热死了。”杜莺音抱怨着,看了腕上精致的腕表,“最多再让你看二十分钟。”
  “姐姐你热,就去那边吧。”林知许指了指树下,离得大约有十几米远。
  这一指让杜莺音眼睛一亮,笑问道,“你吃过冰棍吗?”
  “冰?”林知许愣怔了下,“天热,没有冰的。”
  “谁说没有,姐姐我给你变出来,而且还是甜丝丝的冰。”说着,杜莺音站了起来,刚走出去两步又不放心地回来,“你坐这儿不许动,我马上就回来。”
  林知许点点头,看向杜莺音背影的双眼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眯了起来,嘴角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上扬。
  “新民街。”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林知许瞬间绷直了后背,浅笑亦凝结在了这一刹那。
  广场仍是那般嘈杂,一辆锃亮的劳斯黑色轿车自边上驶过,卖烟的男人边叫卖着边离开,杜莺音挑好了两支牛乳冰棍,开心地转过了头,正欲扬起的手立刻僵在了半空。
  方才的那张长椅上,已不见了林知许的身影。


第5章 再遇
  丘比特广场如今是整个榕城最繁华的中心,从这里走,无论是往丽都还是荣胜都不远,而小商铺最多的新民街,走得若快些,也不过七八分钟的脚程。
  段云瑞的司机宋焘是自小就跟着他的,名为主仆,其实已与家人无异。
  此时的宋焘看了眼时间,略有些急躁,
  “少爷,今日也不知怎么,路上这么多人,前面这辆车也走走停停的,走不动。”
  今日艳阳高照,车里便愈发闷热,段云瑞看了眼车窗外,
  “也不远了,我和望笙下车,你慢慢开过去吧。”
  二人的出现让周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虽注目,却又下意识地远离,就好像怕自己的衣衫,弄脏了那一看就十分昂贵的洋服。
  于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两人周围却空出一人距离的空当。
  “啧,今天怎么觉得怪怪的。”肖望笙不禁低语,“云瑞,你觉得呢?”
  话音刚落,身后竟起了惊呼,而后便是数人惊慌失措的高喊,
  “车压着人了,车压着人了!”
  车?!
  这个字的出现,让二人登时停下了步伐,齐齐回过头来,却见人群都朝身后涌去,那围着的正是自己的车。
  “让我去,你先别出现。”心中隐隐的不安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肖望笙拦下了段云瑞,自人群中奋力往回挤。
  段云瑞顿了俄顷,则走上了路边的台阶,将背靠在了店铺的墙壁上,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些车前的混乱。
  “怎么回事!”肖望笙赶回来,询问着正在扶人的宋焘。
  “正好好走着这人就突然冲了出来,我赶紧刹住,可还是碰着了。”
  “我看见了,是这个女人推的!”周围几人都指向了一个身着旗袍,烫着卷发的女子。
  可女子也一惊慌,声音都发了颤,
  “他突然在后面拉着我叫姐姐,我又不是他姐姐,我还吓死了呢!”
  现在也顾不得起因,肖望笙看着被撞的人,似乎是吓傻了,只是低着头任由宋焘将他拉起,在即将站住之际低呼一声,痛到全身打颤。
  “别动他。”肖望笙阻止了宋焘,蹲下来和声道,“这车是我的,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负责解决。”
  肖望笙顿了少倾却仍无回应,还当他吓傻了,见他一直捂住脚腕,便知伤了那里。
  “我是医生,让我看看你的伤势行吗?”
  盖在脚踝的手指微微地抽动了下,一直低着的脑袋迟疑地,缓缓地抬起,看向了肖望笙的双眼。
  一双已经绯红的眼眶中,斜斜照过来的阳光反射出了点点碎光,原来他不是毫无反应,只是不敢显露早已蓄满的泪水。
  抬头的一瞬间,微颤的双睑再也控制不住瞬间涌出的眼泪,直直滑落至略显单薄的下巴,最后洇进了沾满尘土的衣摆之中。
  肖望笙微微一滞,这才恍然这看着单薄平常的背影之下,竟是一张这般雌雄莫辩的面孔,即使现下惊慌如踩了陷阱的小兽,姣丽却丝毫不减。
  与此同时,隔着人群远远望着的段云瑞心头也蓦然一跳,眉头随之紧锁,就连身体也离开了紧靠的墙壁,微微绷直了些许。
  他自然是认出了,这是那日在丽都的男孩,那个有着一个令人回味的名字,却痴傻的林知许。
  只见林知许四顾茫然,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即使离得这样远,也能感到他难以自抑的惊惧,直到他的目光对上了自己的。
  仿若是沉浮在湍急河中的人骤然攀上了船舷,双目中瞬间迸发出的乞求,热烈而又可怜。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段云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他这个位置,很清楚地看到了刚才那个女人一直稳稳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确认了林知许已被车上的人接手,这才隐入了人群之中,没了踪影。
  一个被卖进丽都的妓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孤身出现在大街上的,更何况还是个傻的。
  所以到底是何目的,他倒是难得的好奇了。
  就连肖望笙也感到了林知许神情的变化,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竟是逐步走近的段云瑞,但段云瑞却并未回应他期许的眼神,抑或说他的眼底之下,冷意更甚。
  头顶的发被太阳晒得发烫,林知许好似被这眼神冻伤似的,一点点地将热烈收回,双唇轻微地抖动着,声音几不可闻,
  “少爷……”
  “你认识?”肖望笙觉得不可思议,他刚问这男孩可有同行之人,他便直直盯着段云瑞喊少爷。
  “认得。”
  别说肖望笙,就连围观的路人都觉得这男孩必然是借机攀附,却未曾想这样一个矜贵的先生竟未否认,直接便认下了。
  随着这声认得,林知许的虽仍痛得脸色发白,可神情是喜悦至极,他也终于开了口,
  “少爷带我去找姐姐行吗?”
  靠近了,就还是那阵轻轻柔柔的海棠香气,除了段云瑞,恐怕没人会注意到。
  但段云瑞并未应他,只是对肖望笙道,“他是个心智蒙昧的,先送医院检查一下。”
  原是个傻的,怪不得看模样反应异于常人。
  众人见竟是认识的,也没什么好戏可看便开始散去,林知许虽喃喃地说要找姐姐,可却还是听话地被扶进了车里,一直低垂的脑袋看不清他的神情,就只有微颤的双肩似乎昭示着他内心的不情愿。
  无人看到的角度,林知许的嘴角微微上扬,一直紧握的拳在身体坐在车后椅的瞬间,松弛了些许。
  然而就在车门即将合上的一刹那,一个女人的疾呼打断了宋焘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林知许!”
  林知许周身骤然一紧,双目之中划过不为人知的懊恼与厌烦,但他几乎与此同时地抬起了头,本已止住的泪水再次滚滚而落,若不是宋焘及时扶着,几乎要滚落车下。
  “杜姐姐!”
  面色惊惶的杜莺音喘着气出现在了车旁,一向引以为傲的秀发已有些蓬乱,一双手用力地握住了林知许的手臂,捏的他忍不住蹙眉。
  “你怎么乱跑!”杜莺音杏目圆瞪,气得原本惨白的脸也泛起了红晕,“你若丢了我可去哪儿找!”
  林知许像是终于见着了她,想挪下车的模样虽急切却明显不便。
  “怎么了这是?”
  “杜小姐,他被我们的车碰着,但我已大概检查过,应该只是扭伤了脚踝。”肖望笙认出了杜莺音,彬彬有礼道,“还好当时车速慢,才没出大事。”
  竟是被车撞了!
  杜莺音吓了一大跳,满心的责备都化作了焦急的后怕,但听闻无大碍,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伸手去握住了林知许已吓得有些冰凉的双手。
  林知许微怔了下,他低头看着杜莺音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很黏腻,好像在糖水里泡过一样,那是冰棍融化的痕迹。
  林知许像是又确认一般地握了握,又低头嗅了嗅,目光盈盈,满是期待,
  “姐姐,冰棍儿呢?”
  “你……”杜莺音也不知道此刻是该气还是该笑,现在这世道,表面太平,可人拐子有多猖獗谁人不知。
  一转头看不到林知许的瞬间,杜莺音魂儿都差点没了,满脑子都以为他被人给拐走,直到一个路人过来指着这边说,看到方才与她一起那男孩直奔了巷子里去,才算是找回了些神志。
  如今人没事已是万幸,至于为什么跑了估摸着也问不出来,杜莺音敛了敛心神向几位道了谢。
  “杜小姐不如一同上车,去医院看看吧。”段云瑞开口,他想知道杜莺音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多谢二爷好意。”此刻的杜莺音已恢复了镇静,她习惯性地拢了拢肩上的秀发,沉声道,“丽都边上就有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馆,这里离得不远,我们自己坐黄包车回去就可以。”
  这让段云瑞有些许的意外,倒是看不透了。
  怎么闹了这么大一出,却拒绝了这接近自己最好的时机,就算是欲擒故纵也未免太过大张旗鼓了些。
  杜莺音执意的拒绝让段云瑞干脆顺势而行,给了些钱让他们去瞧病,这个杜莺音倒是未拒绝。
  此时已近晚,同一片残阳中,黄包车骨碌碌地奔走着,杜莺音几次想让林知许好好坐着,可他偏就扭着身子朝后看。
  “你到底看什么呢?”杜莺音也好奇了,扭过头就刚好看见段云瑞坐进车里,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林知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坐了回来。
  “你在看段二爷?”杜莺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看他做什么?”
  林知许歪了歪头,认真思索着,最后却只说了三个字,
  “他好看。”
  杜莺音气笑了,直接弯起葱白似的手指,软软地朝林知许脑门上弹了一下,“想不到你还是个看脸的,不过听姐姐的话,他虽好看却不是好惹的,离他远点儿。”
  看着林知许不解的神情,杜莺音突然愁自心起,又抬手轻揉着方才自己弹的那里,
  “在丽都就是陪酒,与客人往来,可这些你却都不会。孟冬虽还未迫着你做什么,可日子久了,又怎么能留得住,往后还不知道……”
  原本的计划被杜莺音的出现破殆尽,林知许也不再回头,而是贪恋地看着眼前已经如火般的夕阳,就连长长的眼睫上都映出了光华。
  但黄昏过后,便是漫漫长夜。
  这夜有多长,却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更新周期大概是每周五至周三,更新四到五章,到满3万字上榜后,会根据榜单任务来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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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杀一儆百
  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耽搁了大约一个小时,到达荣平饭店时天已擦黑,大堂中一位经理模样的人见着段云瑞的车出现,便慌忙出了大门迎了上去。
  "二爷,您可算来了。"经理满腹愁绪与愤怒,"许言礼的手下又去了那名侍应生家中挑衅,出大事了!"
  许言礼这个名字一出现,原本还满目闲适的段云瑞闪过一丝寒意,"进去说。"
  "许言礼那手下今日去了侍应生家中,名为探望实为挑衅。争执期间苦主母亲突然倒地昏厥,父亲见状要赶他们出去,却被他活活给打死了,等我们的人赶过去的时候,他母亲也没了。"
  半月前,警政厅厅长的三公子许言礼来荣平吃饭,手下却打伤了一名侍应生,明眼人都知他在故意借机挑衅。
  "他一直递帖子来邀我见面,说要商谈此事,都被我拒了。"段云瑞从荣平办公室的窗户朝外望去,是门前布局归正,精心修剪的花园,几昏暗的路灯点缀其中,却只能照亮小小的一隅。
  "许言礼无非就是想与你将此事私了,让整个东南府的人都瞧瞧,就算是手下犯了事儿,你段二爷也得看在他警政厅长老爹的面子上,不予追究。"肖望笙看得透彻,"此番大约是难以善了。"
  段云瑞嗤笑一声,自精致的小羊皮烟盒中掏出一支香烟递给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支,"可惜就算是他爹,也没这个面子。"
  "这小子有不少黑买卖,知道不是长久的事,想从你这儿分一杯羹。"肖望笙狠狠地吸了一口,"要不我去见见他。"
  "我亲自去。"段云瑞淡淡道,"不然他不会死心。"
  "二爷。"一人敲了敲半开的门,恭敬道,"许言礼现在在丽都,他那个手下刚也朝那儿去了。
  "去丽都。"段云瑞轻抚了一下手腕,拉开了抽屉,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赫然出现在眼前,而后被握在了骨节分明的手中。
  车在疾驰,随着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划过车窗,明暗相交间,子弹一颗颗地被扣进弹夹,
  "他既送上门来,就别怪我杀一儆百。"
  丽都的每日都是新鲜的,孟冬的点子多,新奇的节目层出不穷,就算是外头持续地阴雨绵绵,里面也是歌舞升平,场场爆满。
  不过除此之外,从二楼的楼梯向后拐,有一排房间,这儿便是大门紧锁,里头的人自然也不是为了演出而来。
  一个男人走到了第一个房间前按下了服务铃,包厢的门一开,升腾的白烟缭绕而出,直接扑了他满面,推门的人压抑地咳了两声,使劲眨巴了几下,才寻着了软座上正往一名男孩嘴里灌酒的许言礼。
  此人正是打伤了荣平饭店侍应生的许茂,与许家是同宗的亲戚。
  "少爷。"许茂忙前了几步,弓着身子将许言礼手中的酒杯接下来放好,"那家人不识抬举,把咱们好心当了驴肝肺,又不抗揍。"
  许言礼取烟的手顿了顿,"死了?"
  "也不全是咱们打死的。"许茂忙点上火,"他娘是自己气死的,他爹举着烧火棍就要打,咱也不能站着挨,您说是不是?"
  许言礼站了起来,颀长的身材完美地包裹在套装内,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富家少爷模样,他将卷烟送入了口中,深吸了一口才漫不经心道,
  "你们也是,做事没点轻重。"
  "少爷教训的是,一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才……"
  "我是说,既然他爹娘都死了,那就一起去啊,还留一个做什么,徒增麻烦。"
  整间屋子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许茂一愣,原本还有些忐忑的神情瞬间被喜色所替代,他慌忙从桌上端起烟缸,适时地接住了许言礼弹下的烟灰,谄媚的眼尾上堆起了深深的纹路,
  "是我没考虑周到,我们……"
  蓦然,一阵略显怪异的敲门声打断了许茂,他二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向那扇包裹了华丽软垫的木门。
  这样急促且用力的敲门声绝不是丽都的服务员,许言礼眼神闪烁,重新坐了回去才抬起下巴吩咐道,
  "开门。"
  率先进来的一人身材魁梧,不甚熟悉,一直在许言礼身后站着的两名手下立刻上前,抬手就要推搡,
  "你什么人,敢闯许三少爷的房间。"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晃,这两名手下具已被这男子制服,腰上别着的盒子枪也已落入他手中。
  来者不善。
  许言礼双目微瞪,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但下一秒,他发出了一声诧异的低呼,
  "段二爷!"
  第一个进门的是宋焘,随后便是段云瑞。
  明明一句话都还没说,包厢里的气氛已是紧张胶着,缩在沙发上的那男孩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然是吓得面色苍白,求助地看向了此时屋内看起来最为和善的肖望笙。
  "你出去。"
  肖望笙话音刚落,男孩已是连滚带爬地向外跑,不过刚刚出了包厢门,背后巨大的关门声将他吓得一个激灵,随后便是落锁的声音。
  要出大事了!
  打人这事在许言礼的刻意宣扬之下,早已成了榕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明眼人也能看出来,虽说许言礼想借此压段云瑞一头,但段云瑞却没将他放在眼里。
  然而此时突然来势汹汹,孟冬虽不明就里,但他知道,段二爷既亲自来了解此事,必难善终。
  "去给这层的客人说电路有些问题,等下便要断电,全都免了单请他们离开。"孟冬略一沉吟,"然后你们也都下去,离得远远的。"
  在二楼的走廊中可以清晰听到楼下优雅迷人的华尔兹舞曲,只是此时听起来比平时更为大声一些,就好似是这些演奏的乐师们刻意加大了力气。
  也不过是一刻钟时间,二楼除了孟冬再空无一人,而他犹豫了片刻也转身离开,这些人都带的有枪,那东西不长眼。
  随着台阶向下,孟冬的眼前猛然一片漆黑,这是为了安抚刚才下楼的客人刻意做了断电的样子,但他心脏依然紧缩,就连呼吸都为此而迟滞了少倾。
  孟冬回眸看向二楼,仅仅只有那间被反锁的房间门下,泄出了一丝暖黄的光亮。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孟冬一惊,但黑暗掩住了他瞬间的慌乱,习惯性地扶了扶镜框,开口仍是一如往常地镇定自若,
  "林知许,你上来做什么?"


第7章 杀人的是谁
  黑暗中一阵窸窣,摸索着上来的林知许并未回答孟冬,他眨了眨眼,适应了黑暗,看到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楼梯拐角的花架边上缓缓隐进了暗处。
  “子弹可不长眼。”随着音乐渐歇,孟冬的一字一句尤为清晰,“你仍跛着脚,若发生什么恐怕没命逃走。”
  然而却无人应他。
  “行,你是个有主意的。”孟冬重新拾级而下,经过花架旁时却还是缓下了脚步,“虽说武爷交代要注意段云瑞的一言一行,但你的事还未成,要对自己的安危有考量。”
  孟冬不会再多言,音乐再起时,他已经带着惯有的笑容出现在了一楼,而黑暗之中,那个行走有些困难的身影却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唯一漏出光亮的门上,敛住了呼吸,将耳朵贴在了门锁的缝隙处。
  “段云瑞,你不要以为你赚着几个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父亲可是警政厅厅长,我父亲与总统大人,那曾经是一个学校出来的拜把兄弟!”
  许言礼原本被发油抿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落了几根下来,扫在眼前,显得有一丝狼狈,许茂更是几乎吓软了脚,只敢躲在许言礼身后哆哆嗦嗦,
  “你不就是和袁定波关系好吗,就算他是榕城的司令,也不敢惹我许家,我父亲一封信递到京城,这司令照样能换人做!”
  许言礼并不想这么大声,在这个情形下,越大声的人反而显得越没底气。
  可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段云瑞直接掏枪对准了许言礼,从头至尾也就只说了一句话,
  “杀人的是谁。”
  但以此刻的情形已无需回答,直径不过几厘米的枪口犹如吃人的黑洞,段云瑞将枪口向左微微偏了寸许。
  许言礼看出了这细微的差别,他想瞄准的,是躲自己身后的许茂。
  太平日子过久了,人们都已忘了当初的刚刚回国的段二爷如何血洗了那几家地下赌场,又如何将被侵占的家产一一夺回,现在的榕城人似乎都只记得他段家老二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了。
  但此时此刻,许言礼记起了他的狠,现在强撑着自己的,就只是笃定段云瑞不敢开枪,与他许家结仇。
  “二……二爷,我们今日真是去赔偿的,就是他们家里人不识好歹,我们……”
  探出半个头争辩的许茂结束在一声轰然的枪响下,许言礼只觉得心脏骤停,子弹几乎擦过他的耳廓从旁边呼啸而过,一直紧抓在自己肩上的双手随之滑落,再转身看到的,便是许茂惊恐圆瞪的双眼,以及眉心正中那个骇人的血洞。
  脸颊边突然有些发痒,许言礼抬手擦过却觉得滑腻,他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背上那红红白白的不明液体,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正是许茂迸出的脑浆。
  许言礼再也无法忍受,他骇然地大叫出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远离了死不瞑目的许茂,然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下了惊恐到极致的嘶吼,牙关都咬得咯吱作响。
  这一声枪响,同样让门外的人在这一瞬间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心头震惊。
  他竟然直接在这里开枪杀人!
  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快要出来了,黑暗之中,一个跛着脚的身影艰难却又匆忙地离开了门边,摸索着扶上了楼梯扶手,向下走去。
  很显然,他并不想与段云瑞直接碰面。
  屋内的段云瑞收起了枪,正欲转身的那一刻,许言礼极度紧张的面色明显缓下来些许,他双唇张了几张,似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段云瑞,你未免太嚣张!”咬牙切齿中还带着轻颤,气势显然已经全无,“我父亲和总统大人可是……”
  “呵。”原本打算推门而出的段云瑞止住了脚步,“你可以试试是往京城传信快,还是我的枪快。”
  与许言礼的虚张声势不同,段云瑞此番话虽在威胁,听起来却是轻松得很,这反而让许言礼心头一震。
  “你的枪我先拿走了,明日必会还至府上。”
  门在这一刻开了,外面深不见底的黑暗让段云瑞的脚步微微一滞,可还未等他他出门去,一阵焦急的呼唤声从一楼传来,
  “知许,林知许你在不在楼上?”
  这是杜莺音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个几乎快要下到楼梯底部的身影也猛然停住,脚部的疼痛已让他几乎咬碎了牙关,而现在他的去路也被堵上了。
  宋焘下意识地将枪握住手中走在了前面,高跟鞋的声音愈发地近,直到慢慢地走上了木质的楼梯,发出了有节奏的咚咚声。
  杜莺音似乎在墙面上摸索着什么,只听见“砰”的一声轻响,走廊上的雕花壁灯同时亮起,光线昏暗柔和。
  灯被她打开了。
  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藏在楼梯拐角处的花架与墙壁缝隙之中,瑟瑟发抖,吓出了一身冷汗的林知许。
  眼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宋焘握枪的手略微放松了一些。
  而骤然出现的几个人让杜莺音几乎失声惊叫,定了定神后快步来到楼梯的拐角处,去拉几乎把整个人都塞进角落里的林知许。
  “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背对着众人的林知许暗自蹙了蹙眉,眼神中似乎有着对杜莺音意外出现的懊恼,但下一秒他如同找到了救星一般,突然起身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正下楼,突然黑了,我……我不敢动。”
  “没事就好。”杜莺音的目光中立刻盛满了心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靠墙边让出了道路,“他脚伤未愈走得慢,您几位先请。”
  杜莺音的笑容恭敬且自然,而半躲在她身后的林知许虽仍是惊魂未定,但也还是小声道,
  “少爷……少爷们好。”
  即使已经吓红了眼眶,却还记得与客人打招呼,但不可否认,段云瑞心中的确因这一声称呼,产生了一丝异样的好笑。
  原来对于林知许来说,但凡不是丽都的人,统统都是少爷。
  段云瑞唇角轻抬,同样绅士地与杜莺音颔首回礼后向下走去,在他即将经过他们身边时,杜莺音手臂轻抬,半拦在了林知许身前,就好像是本能的保护。
  擦身而过的瞬间,林知许好奇地看了眼段云瑞,又朝二楼看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猛然双目圆瞪,瞳孔紧缩,这让目光同样在他身上的段云瑞脸色突变,手已经扶在了枪柄之上。
  然而就在他正欲拔枪转身的一瞬间,只听得杜莺音一声惊呼,一个身影猛然撞上了自己,让毫无防备的段云瑞也微踉了一下,后背撞在楼梯扶手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仿佛定住一般死寂,杜莺音双手捂着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而会让林知许丧命。
  此刻的林知许正拦腰抱着手握着枪柄的段云瑞,而宋焘的枪口正对的则是林知许的后脑。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在周五哦,谢谢宝宝们支持。


第8章 不过是个精心雕琢的玩意儿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也正是这样近的距离,才会让段云瑞猝不及防地被林知许抱住。
  宋焘几乎要扣动了扳机,但林知许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顿时呼吸紧滞。
  “少爷,楼上有人在看你。”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这句话向上看去,昏黄的走廊中,仍然只有那扇半掩的门透出了一道窄窄的,扇形的光线。
  段云瑞的眸中闪过一丝锐利,那扇门敞开的程度,似乎是比刚才略大了些,足够一个成人探出半个身子。
  但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未留一丝痕迹,刚才究竟有没有人要害自己,除了林知许,恐怕无人看到。
  “你瞎逞什么能!” 杜莺音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低声怒骂着将林知许拉到自己身后,带着难以抑制的后怕。
  “可那门里他盯着少爷,还伸了一只手出来。”
  那又关你什么事!
  杜莺音不敢出声,只是捂紧了他的嘴,但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但这种庇护显然没什么作用,段云瑞轻易地将林知许的衣领攥入手中,从她身后拉了出来,枪头狠狠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耳边分明回荡着欢快的舞曲,可不知为何这里方寸之间却让人觉得一片死寂。
  在段云瑞森然的目光之下,林知许眼中终于出现了惊惧,但更多的却是委屈,
  “那屋里有人出来,很凶地看着少爷,少爷为何要拉我脖子。”
  说着,他好像是真的不知道手枪的厉害似的,竟然拿手去抓枪筒想要拿开。
  “二爷!”杜莺音终于是忍不住了,她强压着恐惧,尽力扯出了惯有的笑容,“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的,我替他向您赔不是了。”
  “哟,这傻子怎么惹着二爷了!”孟冬突然出现在了楼梯口,见此情形虽是一惊却快步上来拱手道,“他要是得罪了您,我马上就给赶出丽都!”
  抵着林知许的枪终于缓缓放下,孟冬忙与杜莺音使了眼色,她立刻将其拽住,告了罪便匆忙下楼,消失在楼梯尽头。
  “孟老板。”段云瑞此刻倒也无心于这个小插曲,“许少爷心情估计不太好,你们最好都远离那间房。至于房里不小心弄乱了些,我随后会派人来收拾,必不会教你为难。”
  血腥味若有似无地飘散出来,孟冬垂着的手指不自然地微微抽搐了下,快速地将目光自楼上撤回,
  “二爷关爱,在下明白。”
  “不必送了。”
  段云瑞将枪收起,抚平了衣角的皱褶转身而下,孟冬犹豫了许久却未听从他的话远离,而是仍站在了原地候着。
  毕竟那是许厅长的儿子,他孟冬可得罪不起。
  少倾许是听到楼下没了动静,那扇半掩的门终于被打开,许言礼虽苍白着一张脸,但孟冬却立刻感到了滔天般的怒火。
  孟冬忙向后退了半步让出路来,半躬着身子,看着那双明显沾着血污的皮鞋恭敬道,
  “许少爷。”
  这双皮鞋没有停留地走了过去,孟冬松了口气,可眨眼间又随着那双鞋退了回来而重新绷紧了肩膀。
  “你的那个人与段云瑞是什么关系。”
  刚才那门里的确出现了半个身影,是许言礼的手下在打探段云瑞是否离开,然而与此同时,林知许的举动也自然落在了他的眼中。
  “那是个傻子,我看长得漂亮就买了进来。”孟冬依旧躬身,只是扶了扶镜框,“伺候过段二爷一回,算是脸熟。”
  “呵。”许言礼轻嗤,却是咬牙切齿,“不过是脸熟就能拿命来护,你的人可真不简单啊。”
  孟冬抬起头,一脸的惶恐,“他心智蒙昧,会做出什么事实难预料。”
  说着,他小心翼翼,试探着询问道,“您外套脏了,要不要在下给您先拿件新的。”
  何止是脏了,虽擦拭过,可许言礼整个后背都如浴血一般,溅满了许茂的血污,腥味也浓重扑鼻。
  许言礼虽心头怒极,却也知道如今顶着这幅样子通过欢闹的一楼舞厅,那是如何的触目惊心。
  随着许言礼的点头,孟冬赶紧去取了件风衣为他披上,恭恭敬敬地将许言礼送出了丽都的大门。
  但孟冬清楚,人虽送走了,可这事儿必然会埋下祸根。
  他的脸色阴沉到了极致,完全不复平日里儒雅的气质,让人后脊骨直泛冷,原本还在怒训着林知许的杜莺音也被他的模样惊着,下意识地护在了林知许身前,
  “老板,他不是……”
  “你跟我过来。”
  哭到两眼通红的林知许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似乎是害怕了,瞬间拉紧了杜莺音的衣服,可又马上松开,乖乖地点了点头。
  整个后台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单薄瑟缩,仍在抽泣的肩膀,随着老板走进了那间令人惧怕的办公室。
  这一道道目光中,有同情的,有不屑的,当然也有幸灾乐祸和看戏的。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那可怜无助,哭到不能自已的林知许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便停止了抽泣,静若深潭的双眸仍嵌在那双通红的眼眶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和谐。
  孟冬的心尖莫名一凉,叱责的话被封在了喉间,双唇张了张,最终也只是低头轻扶了下镜框,
  “你明知道他们之间要起冲突,为何还要凑上去。”
  “若不是你没看紧杜莺音,我又怎会与他对上。”
  明明就是清透的少年音,痴傻时是惹人怜惜的,现下却是与模样不甚相称的冰冷,“他们之间的谈话我会告诉你,要一字不落地传给父亲。”
  孟冬其实也说不清林知许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只知道桐城司令谢天武亲昵地称他为乖儿,他也称武爷为父亲。
  可天底下哪有父亲将儿子推向深渊的?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精心雕琢的玩意儿罢了。


第9章 二爷中意他
  有个人死在了丽都?这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但许家三少爷与段二爷结下了梁子,的确够大家茶余饭后议论上好一阵了。
  有人说是许言礼不自量力,段二爷人虽年轻,但手段是有目共睹的,他许言礼一个被宠大的小少爷还嫩得很。
  但也有人说段云瑞太过自负,那毕竟是警政厅厅长的儿子,他许家与总统好像真有什么渊源。
  外头纷纷扬扬,丽都却淡定得很,照样莺歌燕舞,座无虚席。
  那日被孟冬单独叫进了屋,所有人都以为这傻子惹了事肯定要被卖了去,可谁知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有好奇的人去问,当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今儿就要带他出去!”一楼的卡座里突然传出一个男人的怒吼,“酒也不会喝,话也不会说,除了被*还能干什么!”
  “齐爷您消消气。”丽都的经理陪着笑,近了半步,“您也看出来了,他是个不灵光的,恐怕伺候不当,所以老板特意交代他不能出去。”
  “老子今天就要带出去!”说着,这齐爷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大钞“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对着经理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大骂。
  经理虽已是满头大汗,但他依旧不着痕迹地拉起林知许的手臂,随着动作将他拉起,挡在了身后。
  然而这个引起争吵的源头却十分安静地站在过道里听着,直到抬起头与隔壁间的人对上了眼神,才展露了笑颜,
  “少爷好。”
  这隔壁坐着的,便是今日被两位老板特意请来的段云瑞,只是他们的生意谈到了一半,便被隔壁的吵闹声打断了。
  靠外坐着的王老板眼力活,他这么来回一瞟,就看出了些端倪,笑得双眼直眯,对着仍呆愣愣立在那儿的林知许招了招手,
  “过来,诶对,就你。”
  旁边的吵闹好似与他无关似的,林知许乖顺地走到了王老板前,轻唤了声,
  “老爷好。”
  “你这小蹄子倒是会,对着段二爷称少爷,到我这儿就成老爷了。”趁推搡的时候,王老板趁机捏了捏林知许的腰侧,将他推坐到了段云瑞身边,不禁啧啧叹道,“这离近了瞧就更好看了,就算是老七巷子里的那些姑娘们也没比他生的好的。”
  “要不然眼光甚高的孟老板能把他买进来?”一旁的刘老板也搭着话,“我听说他因为傻差点儿就被卖进黑市了,孟老板恰好看见发了善心,这才给买回来的。”
  “他能发善心?”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谈着,身子都刻意离段云瑞远了几分,不去打扰他的兴致。
  段云瑞自然也看出了他二人的心思,毫不避讳地环过了林知许的腰侧,稍一用力,就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动作似乎有些突然,林知许轻呼了一声,似乎还有些懵,但下一刻一个极轻的声音落入了耳中,
  “那日所有人都离开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楼梯上?”
  “啊……?”略长的头发散落在耳边,被气息扑打着飘起又落下,搔得有些痒,林知许忍不住半眯着眼睛颤了颤,像是终于想明白段云瑞到底问的是什么意思,这才答道,“不记得。”
  忘了?
  若是别人说忘了那必然是逃避,可这话自他嘴里说出来,再搭着这双坦诚到令人心头一跳的眸子,倒只剩了老实。
  “嗯……”林知许蹙起了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害怕,“就记得我正走着,就突然黑了,吓人。”
  “你胆子既然这么小,又为何要为我挡枪。”
  “什么是挡枪?”
  这反问的,倒让段云瑞语塞,不禁轻笑出声。
  小号正吹奏着欢快的节奏,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凑在一起低语的两人此刻看起来倒像是耳鬓厮磨,相处甚欢。
  两位老板对视了一眼,刘老板趁着间隙忙凑上去讨好着笑道,
  “那二爷,大月国的香料您也看了,能不能在荣胜百货给通融个柜台?”
  “这香料的确是好东西。”段云瑞此言一出,两位老板立刻面露喜色,可接下来,却见他打开了一盒凑在了林知许的鼻子前,“你闻闻,喜欢吗?”
  林知许见这盒子精美异常,眼睛亮了亮,毫不犹豫地凑上去,鼻翼不过刚翕动了几下,突然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捂着鼻子直摇头,
  “呛人。”
  两位老板霎时间变了脸色,若不是见段云瑞仍半揽着他,恐怕要当场发作。
  “二位也看到了,这香料虽好,但咱们这儿的人恐怕是闻不惯的。”段云瑞唇角含笑,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态度,“今后若有什么其他好东西,可以再来试试。”
  “女人们都爱香料,伦萨隔着大洋运过来的香水都能抢购一空,这个香料若是试试,必然不会差。”王老板讪笑道,“大月国与咱华国接壤,那可是连着地,通着气儿的。”
  “是我没闻对吗?”气氛的变化让林知许好像是觉察出自己大约做错了什么事,他便再拿起香料仔细闻了闻,然后对着两位直勾勾看着他的老板,满脸的郑重,“老爷,这个真的不好闻,呛人。”
  “你……!”一直陪着笑的王老板脸登时变了脸色,就连太阳穴都突突跳起来,一旁的刘老板忙将他拉住,埋怨道,
  “一个傻子的话你也当真,让二爷看笑话。这大月的好东西多,这个不喜欢我们就可以试试别的。”
  “下回的事下回说。”段云瑞将手中的雪茄按灭在烟缸之中,起身掸了掸衣角,“若没其他事,那就后会有期了。”
  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大佛就这么走了,王老板是气得直跺脚,满腔的怒火就要朝着仍坐在原地的林知许身上,可步子还没迈开,便被拦住,
  “没看出些什么吗?”刘老板冲林知许扬了扬下巴,“二爷中意这个小蹄子。”
  “那又如何。”王老板仍喘着粗气,“没听见刚才隔壁闹呢,这个也带不出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刘老板笑眯眯地倒是不急,“越难的,不才显得咱们有诚意。”
  “那万一他不收怎么办?”
  “咱们就这么……”
  独坐在沙发上的林知许又与平日里差不多,低着头玩着手边的小玩意,只是没人会知道,他的嘴角已随着二人的话而轻轻扬起。


第10章 箱中之人
  有喜欢洋玩意儿的,就有喜欢老物件儿的。
  官戏的戏园子每从下午开始人便络绎不绝,尤其是到了晚上名角儿上场的时候,那可是一座难求。
  眼看着日已西斜,白静秋端坐在镜前,妆台之上整整齐齐地按照顺序摆放着行头,今日要扮的是位书生,唱的也是段流传甚广的缠绵爱情。
  这镜子宽大,轻易便可瞧见身后,正仔细描着眉的白静秋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地稳住了手,在眉尾描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一块白色的绢帕子放在了他的手边,看着素净,但若细瞧了,上头纹路清晰分明,还泛着隐隐的光,宛若月华。
  “这样贵重的东西,许三少爷还是收起来吧。”白静秋只瞄了一眼,继续将笔尖捻细了,去描另一边,“我这儿油彩重,等下给弄脏了。”
  “一块帕子而已能有多贵重,我只是瞧见了挪不开眼。”许言礼微笑着俯下身,双臂撑在了桌沿,刚好就将身形纤细的白静秋笼罩在了身下,“就像我一见着你,也一样挪不开眼。”
  压迫的气息犹如一张大网将他罩住,白静秋呼吸一滞,笔尖儿差点就抖出了眉峰,他放下笔,本想拿起那帕子还回去,可看了看手上仍有不少脂粉,只得作罢,
  “许三少爷费心了,这帕子既这么喜欢,还是自己留着的好。”
  “静秋可不是这个意思。”班主见着许言礼进到后台便就跟着,见白静秋又再推拒忙上前圆场,“他这是怕弄脏了帕子,我替他先收着,您就放心吧。”
  白静秋本想反驳,可几次下来他亦知道反驳无用,最终也只能丢到他床下的那个木箱子里。
  他抬眼看向镜中的许言礼,他正深情地看着自己,眼中的欣赏毫不掩饰。
  被这么一个俊挺的少爷这样瞧着,白静秋心中也自然泛起了一阵被满足的虚荣感,可下一秒他暗暗用指甲掐向自己的掌心,垂下了双眸,将注意力重新凝在笔尖上。
  许言礼天生一双仿若含了汪池水的桃花眼,看谁都是这般款款深情。
  但不得不承认,许言礼的确很会,他从不若那些财大气粗的老爷们,大把大把地砸银钱,送贵礼。
  一块帕子,一颗银制的领扣,一瓶玫瑰味的洋发油。
  带着精挑细选的诚意,便宜到连收下都不会太有负担。
  但白静秋清楚,这不过是富家少爷闲来无事的消遣而已,更何况……
  白静秋暗自垂眸,丽都的事他也听说了,知道许言礼现在与段二爷已经撕破了脸,自己不可与他走得太近。
  “许三少爷,您这样我没法儿上妆,要误点了。”
  许言礼闻言眉尾轻扬,笑意中带了几分了然的神色,
  “是我没眼色了。”说着,许言礼将双手扬起,虚退了两步,“那我在外头候着你出场。”
  人终于走了,见班主也低头哈腰地随他出去,白静秋终于松了口气,静静怔了须臾才又开始扮着。
  手是稳的,可心却静不下了。
  许言礼如今坐的位置是整个戏园子里最好的,之前段云瑞也常坐这儿。
  该不会因为这个原因,他最近才不来的吧?
  在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刻在了身体里一般熟练,可眼神中却有了些许不着底儿的不安。
  不过是抬眼的瞬间,白静秋与许言礼的眼神直直对上。
  与段云瑞漫不经心的闲适不同,许言礼的目光几乎就锁在了自己身上,无论自己何时看过去,都能与其对视。
  白静秋的心没有察觉的微颤了下,消失在了下一个转身。
  而此刻在段家公馆棠园,一辆拉货的车子停在了门口,若仔细看,极远处还有辆黑色的轿车似乎远远跟着。
  汽车的轰鸣引起了门房的注意,隔着铁门张望着,却发现有两人抬了只木箱下来,就摆在了正门口。
  “你们什么人,这是做什么?!”
  门房的呵斥让二人一愣,匆忙地就要上车跑走,
  “这是王老板送给二爷的礼物,二爷看了就知道。”
  “你们!”门房慌忙打开大门,想追,却又如何能追得上汽车,不过眨眼的功夫这车便不见了踪影,而远处那辆黑色轿车也同样消失不见。
  这条街很长,却静得很,高大的梧桐叶片虽还未长大,但也已遮下了半条街的荫凉。
  门房追了两步,知道不可再走远,可这么一个木箱子里也不知放了什么,就是管家来了也不敢轻易打开。
  思来想去,就仍是就这么放在了门口,管家姚和安算算时间,往荣胜百货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却是肖望笙接着的。
  又待到肖望笙赶到,已是近两个小时后,天都已擦黑,大门上的灯本就不算太亮,让这口箱子更显得黝黑。
  肖望笙围着敲了敲,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但他不能不小心,
  “放下箱子的人可有说什么?”
  “他们……哦对,他们说是王老板送给少爷的礼物。”
  “王老板……?”
  近日似乎也只有那一个王老板,其实这种小生意本不必段云瑞亲自去见,但介绍人是商会会长,他还是给了个面子。
  这门生意的确没什么利润,不过是敷衍一下,却没想到他们不仅不死心,还搞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出。
  若真是放个什么炸弹之类的,倒也不必这么大一个箱子引人注目,更何况直接放在了门口,也未确认送到了段云瑞面前。
  肖望笙思量再三,将绑在上面的钥匙取了下来,
  “先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保险起见,门房找来了一根长木棍,箱盖抬起的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头都猛然一跳,然而正如肖望笙所料,箱内黝黑,一派平静。
  “肖少爷!”凑近的姚和安不禁失声叫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个人啊!”
  人?!
  就算是肖望笙也未料到,竟有人会将装人的木箱放在棠园的门口,他忙凑近去瞧,只能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侧卧在箱内,可大门上的灯光却无法照达箱底,他看不清楚是谁。
  但箱内无比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口箱子竟没给留个透气的口,这么大的动静都没醒,人恐怕已昏厥。
  “快!”肖望笙吩咐着,“先把人抬进去!”


第11章 少爷,求你
  身强力壮的门房丁春生将手探入了箱子,指尖首先触到的竟是粗糙的麻绳,他骤然一惊忙弯下去把人捞起。
  当箱中的人显露在光线中时,周围的人都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他手脚俱被捆住,口中还被紧实地塞了团布,也正是这团布阻隔了他的呼救。
  看得出他曾挣扎过,手腕处已经有了些许血迹,浑身上下更是如自水中捞出一般湿得透透的,就连每一根发丝都黏腻在一起,贴在缺氧闷热而酡红的脸颊之上,将眉眼也一并遮了。
  抱着他的丁春生将怀里的人向上颠了颠,本只是想抱稳些,可前胸却被一硬物顶了下,让他差点儿惊呼出声,而后就连耳朵都红透,只能匆匆抱着就向屋内奔去。
  人被轻放在了堂屋的沙发上,看似已经陷入昏迷的他似乎有了些意识,立刻用脸颊不停地蹭着皮质的表面,似乎是在贪那一丝微凉,口中轻泄着无意识的轻.吟。
  原本还担心要出人命的众人呆在了原地,尤其是年轻的丫头,愣怔了一下霎时间红了脸,别开了双眼。
  “你们去烧些热水。”同样看出了端倪的肖望笙以拳掩口轻咳了一声,“再去准备一杯糖水再加少许盐等下送到客房来。”
  喂了媚.药后塞进闷热的箱子里几个小时,没死就算他命大!
  这些蠢货,怎么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讨好段云瑞,人要是死在了棠园,还不知道会传出些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
  肖望笙恨恨地想着,将人往客房的床上一放,被柔软的被褥包裹的瞬间,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啜泣似乎是再也抑制不住,却由于过度的虚弱而断断续续。
  段云瑞刚进家门,姚管家便将事情禀了个明白,待他到了客房,正巧碰到肖望笙黑着脸出来,看见段云瑞的瞬间更是阴沉到如暴风将至,
  “你可算是回来了,自己招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去!”
  “火气这么大。”段云瑞只朝他身后的门缝处望了一眼,“有性命之忧吗?”
  “暂时没有。”肖望笙摇摇头,“出了太多的汗有一些脱水的迹象,我已经处理过了。”
  “你这个伦萨医大的高材生都说没事,等清醒了搞清楚哪儿来的送回去就行了。”
  说着,段云瑞毫不在意地转身就要走,却被肖望笙一把拉住,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揶揄的讽意,
  “段二爷,这小傻子中的,可不是普通的媚.药。”
  下药后先昏迷两小时左右,而后药性开始发散,但由于在体内时间过长,普通的手段已无法将药效消散。
  但下药的人大概也没想到,由于段云瑞不在家,单单在棠园门口就停留了两个多小时,期间林知许的确是醒了,可捆绑与虚弱让他即使再痛苦,也无力弄出动静来。
  但怎么又是他。
  段云瑞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陷在被褥中辗转轻哼的人,双目中的审视远大于欲望。
  目光可及的肌肤泛着不自然的粉,额上和鼻尖依旧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唇边还有一丝新鲜的血迹,是自己咬出来的。
  原本汗湿的衣物已经被换下,上身穿的是客房放着的丝质睡衣,尺码大了些,一直遮到了光洁的大腿,而蜷缩在其中,使他显得更为纤弱无助。
  很显然,林知许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一只手用力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而另一只则伸进下摆,迫不及待地弄上几下,又累得喘一会儿,周而复始。
  这种程度自然无法纾解这样强的药力,似乎是感到了身边有人,林知许停了下来,终于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
  这是一双平日里呆望着就让人忍不住赞叹的漂亮眼睛,只是现在眼底的星辰已被潋滟的水雾所侵占,本就是不加掩饰的人,此刻的无法释放的渴望更若汹涌的波涛倾泻而出,让高高在上,原本还处于冷静的双眼也有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动摇。
  “帮我……”不知道眼前的是谁,这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呢喃,紧攥着床单的手指松开,颤抖着探向身后,指引着眼前这个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弄弄……”
  虽在请求着,可他已握起身后那个将自己撑满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只是这幅度显然不尽人意。
  此情此景,又岂能只用香艳二字能来形容。
  不仅被下了极烈的药,就连扩张的物什都已准备妥当,这些人不可谓不贴心。
  正如方才肖望笙所言,以林知许现在的身体状况,若彻底满足了恐怕撑不住,但若不满足,则是必死。
  所以他才会忿忿地让段云瑞自己解决,但段云瑞仍冷冷地看着辗转挣扎的人,他显然并不会替林知许解决什么。
  说到底不过是个供人享乐的玩意儿,没人会在意事过之后人是死是活,就算真死在了棠园,也不过就是几日的流言蜚语罢了。
  段云瑞所在意的,是他这样频繁地出现在眼前,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让他疑心,这样的人他自然是碰也不会碰。
  一直得不到回应的人痛苦到浑身打颤,他极力地求着,就连嗓子都已泛了嘶哑,手背上的青紫的血管已开始凸起,撑得肌肤几乎透明了一般。
  发丝已被再次汹涌而出的汗水贴在了鬓边,即使几乎已被欲望完全支配,林知许仍清晰地感觉到了身边气息的离开。
  震惊一闪即逝,再抬眸时被水汽盈满的双眸模模糊糊间看见的,就只有一个漠视一切的身影而已。
  “别走。”害怕的啜泣混合着被药物支配的甜腻,“求求你……”
  没有用。
  他现在知道了,无论如何都没用。
  段云瑞只要出了这间房,那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若是寻常人被下了此药,莫说还有神志,此刻恐怕为了满足,把自己弄伤弄残也在所不惜。
  林知许勉强维持着双眼的焦距,牙齿猛然将唇上的伤口再次咬破,用这一丝疼痛换取短短一瞬的清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猛然伸手,在毫厘之间将那因为转身而微微扬起的衣角勾进了指尖,死死攥紧。
  床上的人应该已经脱力了,所以段云瑞并未在意,也未防备。
  这一拽让他脚下一晃,腿打了床帮上,踉跄间坐在了床沿。
  也就在这一个间隙,林知许几乎是本能地朝着眼前的人爬去,瞬间醉在若有似无的气息之中,
  “少爷……求求你……”


第12章 朱砂痣
  林知许喃喃的,生理的泪水自红透的眼尾溢出,就连浓密纤长的眼睫上都挂上了点点水珠,颤颤巍巍的将头顶的吊灯都映在了其中。
  是咬得太深了吧,唇瓣上的鲜血舔掉了又冒出来,滴落在下巴、锁骨,点点若梅绽枝头,更衬得肌肤如霜似雪,却透着可怜的艳色。
  一只手向后伸得直直,握紧了那个塞满了他的东西动着,另一只手像是怕段云瑞走了,死死拽紧。
  脸颊隔着布料磨蹭着,哪怕频繁碰到了坚硬的皮带扣也好似没感觉似的,充血的唇瓣无助的翕动,他似乎是费力的找寻。
  找寻那个能把自己从深渊中解救出来的东西。
  这般场景若是毫无反应,除非是截木头。
  欲.望的抬头段云瑞知道,林知许也瞬间察觉,他眸中的喜色段云瑞看不到,可嫣红的舌尖却迫不及待,哪怕有布料阻碍着,林知许依旧张开了双唇,试图吞含。
  隔靴搔痒,虽不解,却更撩人。
  段云瑞周身微微一震,头回见面那柔软的记忆毫无保留地倾泻而至,脖颈上的血管也随着身体的绷紧而显得凸起,瞬间粗重的呼吸甚至盖过了林知许喉间不断溢出的轻哼。
  但他若仅仅会被欲求所支配,那必然也不会成为名咤整个东南府的段二爷了。
  即使身体已经在叫嚣,可那双眼眸中所流露出的,却是冷若寒霜的审视。
  “你是谁的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并未让身下的人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停顿。
  但这句话并非真的毫无波澜,林知许迷茫热烈的瞳孔细微地紧缩,而后迅速遮在了低垂的眼睑之下。
  这样转瞬即逝的变化段云瑞并不能察觉,但他眸色一沉,下一秒,头顶拉扯的疼痛让林知许被迫抬起了头,下颌的紧绷迫使瑰艳的唇瓣颤着张开,一直放在身后的东西被这突然的仰起惊得滑落在床褥上,洇下一篇濡.湿。
  瞬间袭来的巨大空虚让他如万蚁噬心,痛苦地眯起双眼,泪水滚滚而出。
  “无论你是谁。”段云瑞修长有力的手指深陷在林知许的发间,使他的身体向后仰出了弯若新月的弧度,“招惹到了我,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他的腰,似乎超乎寻常的软。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的一闪而过,段云瑞气息虽已深重,却猛然松开了手指。
  林知许整个人跌落在床间,面色痛苦,却连呻.吟都已几不可闻。
  看来刚才的举动,已然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现在若不满足,便是死路一条。
  但自己没必要在乎他的死活,或者说他现在一枪结束了他也不为过。
  段云瑞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渐渐蜷缩的身体,一只手正本能地抚摸着自己,另一只手却在无助地重新握起那个原本在自己体内的东西。
  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再次填满,哪怕已没力气也要继续。
  整个人早已凌乱不堪,原本总遮着耳后的发丝被蹭磨与汗水撩起,露出了一直深藏在角落的一颗绯红的朱砂痣。
  这一抹特殊的红,同样残留在了正欲转身的余光之中,让已经走出数步的人赫然顿住,足足怔了几秒才猛地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的人,如被钉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十年前那个阴沉的午后,
  他的记忆深处有一颗同样绯红的小痣,那是源于十年前的惊鸿一瞥。
  那一天是于自己而言,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愧疚与痛惜。
  眼前的这个人,难道……?
  当段云瑞晃过神来时,他已倾身而下,拇指擦过了他左耳那枚被媚药沾染的,红得刺目的朱砂痣。
  而后俯下身来,用深不见底的双眸,头一回细细端详着林知许的眉眼。
  片刻寂静之后,低垂的眼睑已看不出段云瑞的情绪,但他却将林知许那只在自己身后紧握的手剥离,替他握起了这个黝黑的器具,在说不出是满足还是痛苦的惊叫声中,狠狠地抽离,又送入。
  ---
  林知许被送回丽都的时候,杜莺音直接就闯入了孟冬的办公室,巨大的关门声让纷杂的后台都骤然安静,惶惶不安。
  “孟老板!”杜莺音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下了翻涌的怒火,可精心涂抹的艳红双唇微颤着,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愤然。
  “当初你说过,林知许不清不楚的怕出事,不许任何人带出丽都,那你又为何出尔反尔!”
  林知许是被抬回来的,就是拿凉水都浇不醒的昏厥,听段家公馆送回来的人说,最后还是肖望笙打了个什么针才保下了他的性命。
  “我倒也没想到他们下手这样狠。”孟冬的语气不疾不徐,面色也如常般温和,“还不是因为没听说过王老板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这才放心给带走了。”
  “他与旁的人不同!”杜莺音近了两步,双臂撑在了孟冬办公桌上,双目微瞪,直直地看向他,“他不会保护自己,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哪怕是会要他性命。”
  杜莺音眼见着平日里懵懂乖顺的人被折磨成这幅模样,眼底的心疼几乎溢出眼眶,“在丽都怎么都好说,这么多人看着,可出去了……”
  “杜莺音。”蓦然低沉的嗓音如凛风突至,“他是林知许,不是你那个死去的弟弟。”
  这句话让滔滔不绝的杜莺音蓦然一震,剩下的话好似卡在了喉中,吞咽了数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只是那如火般燃烧的怒气已被无情地浇灭,她轻轻打了个颤,周身瞬间冰冷。
  “对……他不是奕书,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没把他当做奕书的替代,他是林知许,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这世道下谁又不可怜。”孟冬冷笑,眼神中泛起了警告的意味,“我劝你离他远点,他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而是……”
  而是一条悄无声息,陷入冬眠的毒蛇。
  若你扰了他,哪怕是想为他暖暖身子,那么得到的也会是尖利牙齿中饱含的毒液。
  这哑谜杜莺音听不懂,在她看到浑身是伤又气若游丝的林知许时,她更是不懂了。
  这样一个任人宰割的人,甚至还不如街上流浪的阿猫阿狗过得自在,又有什么可防备的。
  若自己也远离了,那他怎么办,就也像弟弟那样无望地死去吗?
  “方才我说谎了,我的确将你当做了奕书。”能迷醉众人的歌喉,哪怕是呢喃几句也显得比旁人动听许多,“你就做我弟弟,我顾着你,好不好?”
  食指细微的颤动被挡在了无人知晓的被下,林知许依旧带着若有似无的气息静静地躺着,如看到的一样,毫无知觉。


第13章 易碎
  三日后,肖望笙推开了荣胜办公室的门,意外地看到平日里总是埋头于事务的段云瑞捏着钢笔,双目直直的,难得的在发呆。
  他下意识地顺着段云瑞的视线瞧了一眼,却未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但也就下一秒,段云瑞已然回神,轻咳一声将笔盖合上,
  “有事?”
  “杜莺音和林知许的背景,已经查明了。”
  段云瑞闻言一顿,垂下了眼睑向后靠去,状似不在意道,
  “说吧。”
  肖望笙坐在了对面,慢条斯理地点上了一支烟,才缓缓道,
  “杜莺音就是榕城本地人,老街坊都知道她,虽在丽都混得风生水起,但背景却十分简单。”肖望笙并未细讲,他清楚得很,段云瑞感兴趣的并非是杜莺音。
  “至于林知许。”故意拖了个长腔后,眼看着段云瑞身体微微前倾,肖望笙不禁嘴角轻扬,“他不是本地的,是桐城人,脂粉胡同知道吧,他母亲做妓女时不知与谁怀的,算是妓院长大的。”
  “妓院……?”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何他呆呆傻傻却对风月之事极为在行,原来“耳濡目染”所就,“但知许这个名字,却不像是这种地方出来的。”
  “他母亲怀了他以后,一名思慕他母亲许久的秀才倾尽家产将她赎回,哪怕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倒也是尽心养了,这名字便是秀才所取。
  “本来也能过上个平淡日子,但林知许五岁时秀才得病死了,他母亲没别的营生,后来卖了家产又回到了脂粉巷子开了家下等妓馆,直到母亲去世后妓馆关了门,他才辗转被卖到了丽都。”
  这与他十年前记忆中的那个孩子的经历并不相同,段云瑞略一思索,忽地问道,“那他是自小就是傻的?”
  “是。”肖望笙很肯定,“巷子里随意打探,都这么说。”
  林知许的背景虽复杂些,却很完整,天衣无缝。
  “或许此人真的是凑巧出现在你身边?毕竟上次差点儿就给折腾死了。”透过薄烟,肖望笙的双眸中流转过一丝调侃,“我还当你不会管他死活,谁知你却没忍住。”
  “我没碰他。”
  “什么?”肖望笙瞬间挺直了后背,就连手中的烟烬都落在了桌上,“他都那样了你竟没碰吗,那他后面当时怎么……”
  他突然想到当时床褥上那个形状逼真的玩意儿,瞬间明白过来,不由地打趣道,“更有意思了,我们段二爷竟知道心疼人了,不过说起来这小傻子长得的确不错。”
  仅仅是长得不错,绝不足以让段云瑞做到这等地步,尤其是在将人送回丽都后,他甚至暗中派人去盯着了林知许。
  个中缘由段云瑞并未言明,但肖望笙看出了在意,也同样看出怀疑。不过此刻一个可能别有用心的妓子盯着也就罢了,不必耗费太多精力。
  但丽都的一个傻子入了棠园这事算不得秘密,很快便也传进了许言礼的耳中,让他颇为疑惑。
  他一直以为段云瑞对白静秋不一般,却没想到还另有千秋。
  “有点意思。”
  听了手下的禀报,许言礼将准备好的一瓶雪花膏放回了桌上,起身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抹得服服帖帖,“今日就不去戏园子了。”
  似乎对自己的发型极为满意,许言礼转身轻笑,向外走去,
  “去丽都。”
  他也是丽都的常客,车不过到门口,里头就都按照惯例准备上了,但许言礼不仅拒绝了往日常伺候的,甚至连自己的手下也拦在了外头,独独就点了林知许。
  孟冬先是意外,但聪明如他马上明白了许言礼的用意。
  他这是要与段云瑞杠上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不容易缓过来些的林知许,已然是经不起任何的折腾。
  孟冬知道今日这关不好过,边陪着笑脸,边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让许言礼打消这个念头,但他显然是铁了心,任凭孟冬如何许言礼就只一句话,
  让那个傻子来伺候,不然便明日就能让丽都在榕城彻底消失。
  孟冬的坚持同样也让许言礼心中的怒火愈演愈烈,一个下等的娼妓而已,就算是被玩死了又如何。
  许言礼现在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因为他伺候过段云瑞,孟冬这就是故意在撂他的脸面!
  “我听说你曾拒绝了好几个想要带他出去的客人,但却独让他去了段云瑞的棠园,折腾了半死回来。”许言礼看似无意地摸向了腰间的枪,然后满意地看到孟冬变了神色,“我今日已给了你面子,就在这儿瞧瞧是个什么玩意儿罢了。”
  “许少爷,他平日里就是个伺候不周的,这又病着,迷迷糊糊的必然会怠慢了您。”孟冬仍不肯退让,“要不再过几日,过几日好些了再说。”
  “他是个什么东西,敢让本少爷等!”许言礼耐心殆尽,啪地一声将枪拍在了桌上,将桌面都磕出了一个坑洞,“阿城。”
  “是,少爷。”
  “你们几个去后面,把那傻子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谁敢拦!”
  孟冬霎时间变了脸色, 他立刻附耳对一直跟在身边的经理低声道,
  “要出事,去通知武爷的人。”
  孟冬眸色阴沉,紧跟着下了楼,可他并未跟随这几个人进入后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名独自在卡座饮酒的男人后,一把拉着了正在拨打电话的经理,
  “跟他们说,段云瑞的人也在。”
  音乐响起的一瞬间,几个人直闯入了后台,手中黝黑的枪将众人吓得全都定在原地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进了屋,将手脚仍是瘫软的林知许拖了出去。
  许言礼打量了一番被扔在地毯上,还在不停小口喘着的人,近了两步,用擦得锃亮的鞋头勾起了林知许的下颌,强行仰起了他的头,将面容完全展露在了眼前。
  包间里的灯就算全部点亮,也透着暧昧的昏黄,铺在身上,柔和且朦胧。
  林知许似乎还在发着烧,肌肤透着些不自然的红,一双饱含水雾的眼睛失焦地空望着,就连唇上还未能痊愈的咬痕都清晰可见。
  只是他好像有些痛苦,被鞋头顶起的下颌绷得紧紧的,细瓷般的双手本能地抓住了这双黑亮的皮鞋,泛白的指尖似乎都透了亮。
  脆弱,易碎。
  并没有使任何手段,却勾人心魄。
  许言礼心头直跳,忽然就明白了孟冬为何会将他买了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任人宰割的男孩,原本想锉段云瑞面子的想法渐渐被忘却,心中竟当真泛起了将他摧毁的念头,愈燃愈烈。
  “你就是林知许?”
  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又被这样毫不怜惜地拖拽而来,林知许头晕目眩,太阳穴都随着心脏跳动,扯得生疼。
  他听过这个声音,在那个漆黑一片的走廊中。
  他更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做些什么,应该是没命再走出这间房的。
  林知许努力地睁开双眼,但只是这样幽暗的灯光,他都觉得如细密的针尖不断地刺进双眼,仅是视物便已费尽全力。
  “少爷……”
  许言礼诧异地看着脚下的人,他半眯着双眼,好似是意识不清,但又本能的呢喃着,双手拉起自己的裤脚向上攀了些许,像只听话的小狗一般用鼻尖嗅闻摩挲,这姿态分明就是在求.欢。
  许言礼心头直跳,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孟冬这样的人,会将他买入。
  这般媚态,的确会挠到人心尖上。
  但他今日,可不是来寻欢的。


第14章 无人救我
  得意、冷情、讥讽。
  复杂却短暂的轻笑中林知许的领口骤然一紧,天旋地转,背后软弹的触感让他知道,自己是被甩在房间内那个宽大的沙发上。
  他不知道许言礼到底想做到什么程度,他只能静静等着。
  “呵,病成这个鬼样子,倒是省得绑了。”
  “少爷要是喜欢……”像是终于适应些了光线,林知许双目微微睁大,乖巧地将手腕合拢,“就绑……”
  绑起来,哪怕是最痛苦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因为过度挣扎而惹怒了对方,施暴者最想得到的莫过于弱者的惨叫与徒劳的反抗,所以让他们失去兴趣方式也很简单。
  那就是忍耐,顺从。
  这个他擅长。
  模模糊糊的眼前一明一暗,耳边风声呼啸而至,不堪一击的身体被这重重一掌击倒,轰鸣间能听到的,只有许言礼阴鸷而又轻蔑的嗓音,
  “这种伎俩,你也就只能哄哄段云瑞那厮了。”
  ---
  林知许被拖向二楼的时候,走廊处的动静不小,有人认出了拖人的许家三少爷的人,更有甚者,甚至认出了被拖走的正是前几日被带进棠园的那个傻子,不出一会儿在宾客间便是议论纷纷。
  “看来这二位是真杠上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小蹄子虽长得不错却是个痴傻的,竟让这两位爷你争我夺的。”
  “不然你以为孟老板怎么会买了他,定是有过人之处了,你说是不是?”
  这人扭身问着的,是隔壁桌独坐喝酒的一个男人。
  在这个地方,就算不认识的都能闲聊上几句,但这男人却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好似不感兴趣地端起酒杯,眼神中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焦虑,时不时便向二楼瞟去,像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棘手事。
  但莺莺燕燕,纸碎金迷。
  这种事情很快就被宾客们抛诸脑后,唯有这个男人愈发的坐立不安,自林知许被带去二楼后就时不时就掏出怀表看时间,一个小时了,男人啪地一声合上了表盖,最终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放下了酒杯向楼上走去。
  但他不过刚踏上二楼的走廊,枪械发出的细微金属声便落入耳中,男人微滞了下,敛了敛神色,仿若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继续前行。
  “什么人!”守在包间外的人毫不客气地举起了枪,“再敢往前一步就毙了你!”
  “啊!”男人像是刚看到有人,惊叫一声定在了原地,颤抖着指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我之前在那个包间里,有……有东西忘拿了……”
  然而回答他的,就只有子弹上膛的声音,以及那间包间内蓦然响起的捶打与低低的泣声。
  “对……对不起,我马上走!”男人惨白着一张脸,几乎落荒而逃,只是到达了楼上看不到的拐角处,他的惊恐之色蓦然褪去,双眉紧锁地朝楼上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而后疾步出了丽都。
  在丽都三十米外的一个幽暗巷子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其中,男人快速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马上回棠园。”
  然而男人没有察觉的是,车在经过丽都时,门内的角落处有二人直直地盯着,直到车子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杨副官,林知许身子虚弱,至多再撑个把小时,恐怕就不行了。”开口的是孟冬,他微微躬着身,身前站着的高大男人,正是桐城军阀司令谢天武的副官杨元龙,“若真死了,武爷是会怪罪的。”
  “有我在你怕什么。”杨元龙斜睨了孟冬一眼,“就赌一把段云瑞会不会来。”
  “而且……”杨云龙朝外走了两步,站在了台阶之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外头新鲜的空气,“他所经历的非常人所能想象,没那么容易死的。”
  说着,他朝楼上那扇亮了灯,却紧闭的窗望去,虽然能看到的,就仅有严实的窗帘。
  丽都二楼,那个门锁紧闭的房间里,拳头再次高扬,而后重重落在了已是青红交错的皮肤之上。
  这样的剧痛若是平常人,早就哭天喊地,可林知许却只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嘴角习惯性地上扬,竟仍带着些许讨好的媚态。
  可他知道,即使撑得再久也没用了,许言礼这次来就是要让他死,为他挣回些所谓的面子。
  没本事动段云瑞的人,便只能拿他来开刀。
  可笑至极,却只能任人鱼肉。
  混混沌沌间,呛喉的烟草味飘进鼻腔,这一番发泄也因许言礼的力竭而暂且停下。
  “都打成这样了,还他妈的一副欠*的狐媚样子。”许言礼用力掐起林知许的双颊,强行将他的脸扭转到正面。
  这时红透的眼尾上,一直悬而未滴的润湿随着粗鲁的动作落下来,滑进了鬓角,与如雨的汗水融为一体。
  “可惜你运气不好,偏要跟了段云瑞。”许言礼用着故作怜惜的语气,指尖却愈发地用力,“既然命这样苦,倒不如早早去投胎的好。”
  噙在唇间的香烟随着话语而抖动,一直未弹的烟烬落在了红痕之上,却也只是让绵软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下。
  墙上的挂钟在这一刻突然重重敲响,一声又一声,打断了许言礼,也终于让他平静了这须臾,静静等待钟声的结束。
  林知许闭起了双眼默默地数着,直到最后一下,那嗡声逐渐远去,他也知道,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一个小时,父亲的人足以赶到。
  可无人救他。
  明明身在无风的房间,可头顶的吊灯却好像在转动,每一个颗灯泡的边缘都随着眼珠的滚动而散发着眩光,林知许感觉有些眩晕,就好像躺在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上,漫无边际漂着,就连疼痛都开始逐渐远去。
  这感觉经历的虽不算多,但并不陌生,林知许很清楚,这是已到了极限。
  不过以往若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停手,上来查看他的状况,或会唤大夫上前来医治。
  这次不会有了。
  似乎是累得很了,陷入狂躁的许言礼停止了下来,他愣了一下,好像这才发现这个瘫软在地上的人,已经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了。
  回过神的许言礼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皮带,前胸起伏着,仍喘着粗气。
  在这一瞬间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怎么刚才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失去控制,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为了发泄对段云瑞的不满,一心要置眼前这个毫无抵抗力的人于死地。
  “破烂货。”许言礼狠啐了一口,还想骂些什么,却被一道晃眼而过的光打断。
  这是一道映在窗帘上,一闪而过的车灯,紧接着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停在了丽都的门口。
  这动静让许言礼回过神,心中不由自主地在想,都这个点儿了,谁还在往这儿跑。
  他坐在高背椅上喘着气,烦躁地拉了拉领口休息了须臾后,正起身去探一探林知许的鼻息,此时一阵巨大的敲门声让他一个激灵,猛然回头。
  “许言礼,你给我开门!”
  作者有话说:
  这篇开始走榜啦。
  今后的更新基本会是周四休息,其他时间根据榜单任务,大约是四到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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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狼窝与虎穴
  许言礼双目蓦然瞪大,慌忙抓起一个毯子胡乱就盖在了林知许身上,而后拉了拉衣角,将心神稳下这才开了门。
  只是开门的他全然没了许三少爷的气势,退了几步低头道,
  “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看看!”一个威厉的男声猛地高喝,像是又突然想起这不是在家中,声音倏然一沉,“来看看你是如何丢许家脸面的!”
  许言礼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手下,又赶紧解释着,
  “还不是段云瑞他……”
  两个人的交谈模模糊糊地传进了林知许的耳中,他想睁开眼睛瞧瞧,可眼皮就好似被黏住一般,动弹不得。
  耳边风声忽起,毯子被掀到了地板上,骤凉的空气激在裸露的皮肤上,林知许本能地紧缩,轻颤所带来的疼痛让他无意识地轻吟了一声。
  “这什么人!”
  “丽都的妓子,还是个傻的。”许言礼忙不迭解释着,“死了也不妨事。”
  “玩归玩,最近最好别闹出人命。”见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许言霄的语气缓和了些,“听说最近京城可能有人要来密查,要是出什么事父亲也不好兜着。”
  “放心吧哥。”
  兄弟俩的声音渐渐远去,未有一人再朝林知许看上一眼,就好像沙发上绑着的不过是个破布娃娃一般根本无需在意。
  终于,结束了。
  一直紧撑的那口气缓缓吐出,随之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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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雾流转,迷离倘恍。
  林知许怔怔地抬起手,以掌心向外推去,看着雾气随着动作而缠绕在指间,却始终不得消散。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该朝哪儿去,只知身上的痛已消失不见,甚至毫无痕迹。
  这次恐怕是回不去了。
  父亲定是失望透顶,才不救他的吧。
  毕竟自己这般没用,用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未能进入棠园,潜伏在段云瑞身边。
  雾气随着叹息在鼻底打转,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耳边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声响。
  林知许一个激灵,失神的双眼蓦然有了焦距,眼看着迷雾中一个只小小的木球朝自己滚来,一直撞到了自己的脚尖才晃晃悠悠的停下。
  这木球……
  林知许心头颤动,正欲捡起,却见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随着小球而来,像是看不到他一般将球捡起,抱在怀中。
  这个孩子,是与他一样的眉眼。
  林知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未开口,一阵女人的娇*和男人胡乱的咒骂声划破了浓雾,孩子转身,与他一起静静地朝前看着。
  雾气散开一隅,那是一张破旧的木床,正随着床上二人激烈的动作而发出了难以承受的嘎吱声。
  孩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朝那张床走过去,顺着床腿坐在了地上,将小球放在地上滚来滚去。
  明明是在玩耍,可孩子却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悦。
  这一幕,分明是荒唐至极,却又熟悉到让林知许眼睫微颤,呼吸紧促。
  “阿棠。”他轻轻地唤着那孩子,“来,我带你去别处玩儿好不好?”
  孩子却回头看向混乱不堪的身后,摇摇头,“不,我娘在这儿。”
  热气浮上了眼眶,林知许也同样看向那不堪入目的一切。
  是啊……她在那儿,若不是自己快死了,怎会又见到她……
  “知许,知许!”
  林知许阒然回头,也正是这一回头,让他好像如坠深渊,身体骤然的下落使他惊慌失措,却无法掌控。
  孩子站了起来,依旧那般直愣愣地看着他,直至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阿棠……!”
  双唇的颤动着,只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声响,却让守在床边的杜莺音瞬间泪如雨下,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知许缓缓地将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却被眩目的白刺得再次闭起。
  这醒了,无处躲藏的疼便袭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疼痛可以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是父亲的人?
  不然还有谁会能救他。
  他紧皱起眉头,光影朦胧间一根淡黄色的管子出现在余光里,林知许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却被一声低呼阻止,
  “你还打着针,这只手不能动。”
  这是杜莺音的声音。
  过度的虚弱会让自己在不经意间卸去伪装,这是不被允许的。
  林知许再次闭上了双眼,杜绝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绪示于人前,仅容许泪水自眼角滚滚而落,将素白的枕套上洇出了一片小小的水渍。
  见到林知许醒来,杜莺音第一时间便将医生叫了来,一会儿,这间不大的病房里便站满了忙碌的医生与护士。
  “别担心,医生说醒了就没事了。”
  连妆都没卸的杜莺音,此刻透着罕有的狼狈,就连一向明亮中透着果决的目光也被憔悴所取代。
  一天一夜,是疲惫,却也不止是疲惫。
  在所有人看来,杜莺音对林知许的好让人无法理解。
  在丽都无论是演员抑或所谓的公关,都是自愿前来工作,而像林知许这样卖身来的,是独一份儿。
  这样的身份与那些老巷子里的下等妓子没什么分别,就是街边的乞丐都要嫌弃几分。
  所以林知许在丽都,欺负排挤自是不鲜见,恶言相向更是家常便饭,但林知许好似感受不到那诸多的恶意,他只会安静地坐着,默默地听着。
  杜莺音小心翼翼地将半干的毛巾搭在林知许烧得泛红的额头上,这张脸哪怕是睡着,都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我知道你不是奕书,我弟弟他早就死了。”明明浑身滚烫,一双手却还是如浸了霜般冰凉,“他呀与你一样,就会说些傻话,但……却没你这样听话。”
  病房陷入了沉默,杜莺音怔怔地望着窗外,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杜莺音知道躺着的人什么也听不到,却仍徐徐说着,直到护士忍不住敲门进来,说探视时间已经过了才算停下。
  可心里的决定却愈发清晰。
  林知许哪怕这次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他沾了段许二人的过节,就算是孟冬也不会再留他了,按许三少的脾气,他没打死的人让段二爷救了,那必然会买去折磨致死。
  所以这榕城唯一能保住林知许命的人,唯有段云瑞。
  虽然在这不过就是虎穴与狼窝的区别,可这只虎好歹还愿救。
  荣胜百货的顶楼,肖望笙领着杜莺音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扇门后便是段云瑞。
  “段先生。”卸去妆容的杜莺音,少了艳绝的明媚,却多了清丽的柔和,“前日若不是您来了,知许也不会这么快就被送进了医院,真的很感谢您能救他一命。”
  杜莺音能出现在这里道谢,那就是说林知许应无大碍了。
  段云瑞淡淡地弯起嘴角,背部放松了些许,靠在了椅背上,
  “杜小姐不必客气,人没事了就好。”
  “我……”杜莺音细细观察着,却看不出段云瑞到底是何想法,可她此次来,并不只是来道谢的,
  “我知道自己很冒昧,但仍想试试看。
  “段先生,您能……收留知许吗?”


第16章 他还有个名字
  棠园原本是姚家的公馆,是段云瑞外公的宅子。
  现如今老仆人也就剩下管家姚和安和厨娘康彩凤,其他的丫头长工们,大都是段云瑞接管后才来的,虽不若其他大户人家仆役满堂的,但段云瑞独居在此也足矣。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存在,那便是段云瑞的奶娘姚兰君。
  她是姚家的家生仆,当年城里闹匪患,姚家被攻陷,她将自己的儿子与仍在襁褓中的段云瑞对调,最终亲子惨死在了悍匪刀下,保下了主子的血脉。
  此份恩情感天动地,段云瑞自小便誓要为她养老送终,如亲母看待,现在虽名为仆役,可在姚家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如今段云瑞足以独当一面,年过五旬的姚兰君几乎日日在房中的佛堂里诵经念佛,很少再露面。
  所以当听说少爷吩咐安排个人来棠园住,姚管家去与姚兰君知会了声,她虽微微蹙了眉,却也只是说,这是少爷的私事,他自己处置就好后便不再理会。
  姚兰君虽不好奇,但府里其他人却是按捺不住,活计都没心思做,全凑到了大门口。
  车子稳了,姚管家率先打开车门,只见后座蜷缩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的还是医院煞白的薄被,车停在树荫下,里头更暗些,看不清楚面目。
  姚管家微眯着双眼,将身子又朝里探了探,只瞧见了侧颜就将他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后座椅上躺着的,分明就是那日从箱子里救出来的那个男孩!
  姚管家忙起了身,快了两步来到车前,迎上了刚从车里下来的宋焘,
  “焘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闹不明白。”宋焘也是一脸茫然,“少爷只说让我把人接回来安置。”
  “那少爷可说如何安置?”
  “少爷那会儿挺忙,我也没瞅着机会问,要不姚叔你看着办吧。”
  那日客房里让臊得不敢抬头的叫声还历历在目,这是个什么人,众人心里都清楚。
  “这么个腌臜的东西,怎么能进咱们棠园。”丫头小杏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掩不住心性的时候,忙掩面退了好几步,“我可不愿再瞧见他。”
  “也不能这么说,他其实挺可怜的。”说话的是那日在门房当班的丁春生,也就是他把林知许抱进了屋,说着他弯腰将身子探进了车里,
  “还是我来吧。”
  平日里一向利索的丁春生进了车子,却半天没了动静,直到姚管家出声提醒了才慢慢将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这一出来,周围的人都不禁都噤了声,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那日初见。
  丁春生已是轻手轻脚,小心至极,可仍让昏睡中的人痛苦地轻吟出声。
  身上盖着的薄被被动作拉扯的歪斜着,垂下的手臂与小腿露在外头,满是已经黑紫的鞭痕与淤血。
  忍不住瞧过来的小杏害怕地惊呼一声,马上躲在了康彩凤身后,
  “他不会是死了吧!”
  “别瞎说。”姚管家瞪了小杏一眼,叹了口气道,“就还送到那间客房吧,等少爷回来再看如何安置。”
  以往他们也不是没听过少爷的流言,可那总归是外边儿的,与他们棠园无关。
  说起来,这可是头一个进来的,虽不知怎么弄成了这幅模样,但总归在少爷心里定是不比常人,还是警醒些的好。
  此刻的棠园里的人都在暗自揣测,而段云瑞却是与肖望笙对坐在荣平饭店的茶吧,就着光线已柔和暖黄的斜阳,细品着茶点,显得十分闲适。
  “我还当你派人看着那痴儿是因为许言礼。”肖望笙啧啧摇头,“没想到竟将他接回了棠园。”
  “他的出现不是偶然。”此事对于肖望笙,段云瑞并不打算隐瞒,“与其让他们再换上一招,倒不如将计就计。”
  “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商界、政界,看上我这条贸易线的人实在太多,倒是让我不知道猜谁好了。”段云瑞呷了口茶,淡然道,“那就顺势收进来,看谁先按捺不住。”
  但肖望笙觉得这似乎并不是最终的原因,依他了解的段云瑞,大抵是会置之不理,反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使出什么招来,再见招拆招。
  这个男孩必然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段云瑞饮茶不语,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已落在了窗外。
  这里是一个极其繁华的路口,长衫与洋服交织,金发碧眼虽仍会引人侧目,但已不算稀罕。流动的摊贩聚集在饭店门口,甚至已经会用几句伦萨语招揽生意。
  这条新民街段云瑞很熟悉,段家扎根榕城二百多年,在旧朝时就已是望族,这条街上近大半的铺面都姓段,其中也不乏他们家自己开设的铺子。
  从荣平向南百米便是段家的绸缎铺,他很少去,但十年前那偶然的一次,却恰好遇到了他。
  段云瑞无法忘记那个孩子当时渴求他出手相救的眼神,但亦无法忘怀,正是自己一时心软帮了他,而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段刻意被遗忘的回忆,随着那颗朱砂痣的出现,变得愈发清晰。
  所以这十年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曾偷偷向他求助的孩子被人牙子带去了哪儿,卖给了谁,又在为谁卖命,为什么成了痴傻模样。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肖望笙顺着他的目光远望去,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
  段云瑞自怀中取出烟盒拿出一支,在跳跃的火苗中点燃,淡淡的蓝色薄烟后,那双眼睛尤为深邃,望向的依旧是街道南边,那间普普通通的丝绸铺子。
  “十年前,我曾见过他。”
  肖望笙蓦然屏住了呼吸,迅速转过头来,虽然已经猜到,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句,
  “谁?”
  “林知许。”段云瑞若有所思,将几乎燃尽的烟用力按灭在烟缸,
  “或者说他应该还有个名字,阿棠。”
  ---
  棠园的客房外,小杏端着一碗蛋羹徘徊在门口等了半刻钟,总算瞧见上楼来的丁春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春生哥你总算来了。”说着,她捧起蛋羹迎了上去,“还是你去吧。”
  少爷送回来的这个人,足足在屋里躺了半个来月才逐渐清醒,听康姨说若不是肖少爷懂西洋医术,怕是救不回来了。
  小杏只偷偷瞅过一眼,刚来时浑身的红痕逐渐变得黑紫肿胀,整个人不像人形,害她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本该是她在旁伺候着的,结果软磨硬泡,硬是求了丁春生,让他替了自己端茶喂饭的活儿。
  其实也不止是因为害怕,她更觉得脏,脏得很!
  丁春生倒是不以为意,常说他可怜,带着憨厚的笑容自然地接过了碗,
  “你去忙吧,我喂好了把碗直接放厨房去。”
  “哎!多谢春生哥。”小杏喜的眸子发亮,颊边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长长的麻花辫甩出一个弯弯的弧线,就连步伐都透出了些许羞赧。
  然而丁春生却未再看向小杏,像是想将碗里的蛋羹捂热一般捧着已经有些温凉的瓷碗,推开了那扇于他而言,已经十分熟悉的房门。


第17章 成为他的人
  “你怎么下床了!”
  睡袍之下的身形单薄到仿佛可以随意摧折,却仍扶着床尾的立柱探出了步子,歪斜摇晃着。
  碗慌忙被放在了桌上,丁春生几步迈过去,扶起了不堪一握的手臂,林知许立住身形看着他,目光中也带了淡淡的喜悦,
  “我想看外面。”林知许指向了窗外,语气中的憧憬让丁春生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哎哎地先答应了。
  听说当时那个许三少爷嫌打得手疼,后面是拿皮带抽的,也幸而如此,虽浑身难得一块好皮肉,但总算没折了骨头。
  不过现在身上那些骇目的痕迹已不再高高肿起,黑紫的淤血开始逐渐散去,有些地方,已是淡淡青印。
  尤其是这后颈,细白细白的,让丁春生不禁朝自己粗糙的双手看去,暗暗思量着这样纤细的脖子,自己是不是一只手掌就能握住,再搓上一搓,是不是就会红成一片。
  有些时候你以为自己只是想了想,可当回过神来才惊觉,原来已经付诸行动。
  但是丁春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虽只差毫厘,却并未挨上,但极其敏感的肌肤已察觉。
  林知许的指尖微动了下,神色却未动分毫,仍就着丁春生的手劲极缓慢地斜靠在了窗下的贵妃榻上,有些贪婪地朝窗外看去。
  初夏已至,浅金的朝晖自窗外的梧桐叶中投了进来,在微尘浮动间,投下了一道道笔直细小的光线,斑驳的投在了林知许的身上,给他的脸颊和肩上,镀了一层金边。
  丁春生俨然是看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又纯然的人,尤其是被微垂的眼睫半遮着的眼珠子,就跟对儿上好的琉璃似的,透亮透亮的映出这一小片天光,直直就照进了丁春生的眼中,麻得心尖一颤。
  这么美的一个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纯真无邪,怎会是心甘情愿成为妓子呢,必然是被奸人所害!
  “少爷?”
  林知许不过一睨,便轻易地看透了丁春生的所思所想,他还在思虑在这里没有可利用的帮手,这就送上门来了。
  “我……我去拿蛋羹!”丁春生手足无措地往回走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林知许叫他什么,吓得连连摆手,语无伦次“我可不是少爷,这里就只有咱们少爷一个少爷,哦不对,肖少爷也是少爷。”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林知许头一回明确地回应自己,丁春生内心狂跳,小麦色的皮肤也遮不住满面的红云,
  “你……你叫我春生就成!”
  清凉的晨时,这一碗蛋羹却喂得丁春生头顶生热,满背是汗,看着门被掩上,最后关上的一刹那,动静大得门都有些颤,足以昭示关门的人有多慌。
  丁春生倒是贴心,为他垫了厚厚的软靠,又拿了条薄毯,可以让他在这里坐上很久。
  这里是个不错的位置,位处二楼,尽揽了前花园,正门处一条笔直的路被两侧的梧桐遮了顶,一辆黑得发亮的汽车驶过,尽头便是那扇雕铸着精美花纹的铁门。
  林知许收回目光,望向桌上放在玻璃罩里的珐琅座钟,时间正指向了八点十分,这应该就是段云瑞习惯的离开时间。
  现在的他还无法利落地行走,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也只能是这些。
  毕竟就连他,也不知父亲让自己接近段云瑞的真正目的。
  父亲只是告诉他,到段云瑞的身边去,成为他的人。
  他当时没有将自己的诧异显露,但即使是去完成任务,他也从未长时间的离开过桐城,离远这座这间四面高墙的宅院。
  但他却听过段云瑞的大名,知道他如何叱咤风云,成为了整个东南府不容小觑的任务,这样一个人接近他,成为他的身边人,难于登天。
  “所以你这次要扮成个傻子。”父亲目露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只有傻子能让他放下戒心,你是我最好的儿子,这对你来说不在话下。”
  鲜少的夸赞犹如施舍,让林知许心头一暖,抬起头时已笑得乖巧,眼中波光闪动,
  “那我接近他要做什么呢?”
  “成功了,自然会有人告诉你。”
  这就是父亲,什么话都不会一次说完。
  这样若不成功,就算是被拆筋卸骨,他也透露不出半分真相。
  父亲谨慎至极,惯以如此。
  “段云瑞,或者说他段家,可有趣得很。”父亲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所以你可别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才是。”
  林知许趴在窗沿上,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将头埋进了臂弯之中。
  呵,父亲说得没错,这个段云瑞戒心果真不是一般的重,自己几乎没了命才得以进入棠园。
  但这进了,却又好像没进。
  毕竟在这十几日内,就只有作为医生的肖望笙来过,而段云瑞就好像忘记了他一般,一面都未见,这让林知许有些许心悸,更看不透他心中到底作何想。
  但细细想来,转折似乎是在被当做礼物送来那日,自己开始明明无论如何求他都无法使其留下,但他在自己拉下他时,他却留下了。
  可究竟是什么会让段云瑞忽然改了主意,又为什么会救下他,对于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即使他比常人能多三分清醒,却仍无法分辨缘由。
  现在的体力并不能支撑他思考太久,但无妨,他暂且还有时间,至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松弛地休息过。
  林知许敛下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将身体全然放松,再次陷入了沉睡。
  此时的确尚早,可早有一人已等在了荣胜百货的办公室外,沉稳的脚步声让一直守在走廊中的孟冬精神一振,立刻浮起了惯有的笑容,
  “二爷早。”
  “孟老板一早亲临,有什么事就请直说。”
  “那傻子能得二爷怜爱才能捡条命回来,这是他的福报,也是在下的造化。”孟冬随段云瑞身后进了房间,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双手微抬,“这是林知许的卖身契,孟冬奉给二爷。”
  房间忽地静了下来,但随后手上的信封被拿起。
  这短短一瞬就好似空气凝结又散开,孟冬心猛跳一下又放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段云瑞抽出一看,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果真是张卖契,
  “呵,都是生意人,我又怎能让孟老板吃亏。”段云瑞眉峰微扬,将卖契平铺在桌上,以指节轻敲了下桌面,“你说个价钱。”
  “一开始是相中他皮相好,虽痴傻却乖顺听话,更重要的是有一身的好功夫。”孟冬笑得恭敬,“后面的事二爷也知道,能得您照拂收留就已是三生有幸,又岂敢要银钱。”
  “既如此,我也不会让孟老板吃亏。”段云瑞将卖契放下,身体向前微探了些许,略显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之意,“我知道孟老板早就对孝文路东口的那栋楼有兴趣了吧。”
  这话音一落,孟冬镜片后的眼眸蓦然一亮,也不禁向前了半步,屏息以待。
  丽都夜夜爆满,以现下的生意,孟冬早有再开设一家歌舞厅的打算,然而左看右看,就段家的那栋楼最为合适。
  但既然是个绝佳的位置,看上的人肯定也不止孟冬一个,据他暗中打听,现下租金已被人抬上了三成,但段云瑞仍未表态。
  毕竟他不缺钱,不过就是要找一门顺眼的生意罢了。
  “那栋楼孟老板若喜欢,我可以低于市场三成的价格租给你。”段云瑞看着孟冬眼中瞬间迸发的惊喜,接着道,
  “但让出来的这三成,我要入股。”
  喜意还未褪去,孟冬怔了下,待消化了这句话后,脸色微变。
  不愧短短几年就能扭转乾坤,坐拥下巨大财富的人,三成的房租才有多少钱,岂能与三成的利润相提并论。
  但孟冬也清楚,目光需放长远,这栋楼同样也能为他,为武爷带来巨大的财富。
  只是一时间孟冬竟说不清到底是谁给谁下了套。
  “若不答应,便是我孟冬不识抬举了。”孟冬轻咳,用微笑将方才僵硬的神色揉开,躬身抱拳,“能得二爷垂青,是在下的荣幸,孟冬必不负二爷所托。”
  合作,或者说是蓄意的试探。
  在这一场看似由林知许而起的密网之下,段云瑞想知道孟冬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既然没人会主动展露自己的目的,那么就主动将这道密不透风的墙上凿出一条缝来,更何况这还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躺在桌上的卖身契被手指捏起,嚓的一声,火机上不断跳跃的火光映在双眸之上,却未能穿透眼底的那片漆黑。
  只要再稍微靠近些,这张单薄的纸便会付诸一炬,他或许就算是应了十年前那个承诺,救了他。
  火苗依旧摇摆着,直到拇指轻抬,火在这一瞬间熄灭,火机有些烫手,但这张卖身契仍是完完整整的,未伤分毫,
  最终静静地躺在了抽屉的深处。


第18章 惯于沉浮
  林知许的到来犹如一颗小石投入了棠园这个平静的湖面,看似无法撼动根本,可激起的阵阵涟漪足以影响到每一个人。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将伤养好,也足够棠园里众人认清他现下的处境,之前关于他的各种猜测也随着段云瑞的漠视而逐渐清晰。
  “原来这不过是个少爷一时心软的救下来的傻子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
  “可不是,生让我当主子伺候了一个月,好吃好喝供着,真是晦气。”
  “咱少爷什么人物,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千人骑的,还不灵光。”
  “但他长得可真不赖。”
  一阵揶揄的窃笑让他们暂且停下,而后一起睁大了双眼,看着出现在厨房门口的身影,一时语塞。
  小杏的脸刷地红了,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感觉让她有些难为情,可康彩凤自是老辣,冷哼了一声,
  “他又听不懂,你们怕个什么。”
  林知许好像真的听不懂,他见人就笑,眼角向下弯着,一双唇也有了血色,粉樱似的在白面皮上,整个人比来时玉润了些许。
  长得真不赖,这话却是没错,众人如是想。
  “你来做什么?”康彩凤见都噤了声,知道都想让她做这恶人,可她偏就不怯这个。
  毕竟这棠园里的老仆,除了姚管家,便属她资历高,段云瑞的外公姚老爷临走最后一顿饭可都是她伺候的。
  “饿了。”林知许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朝里张望着,“想吃饭。”
  “啧,饿了也不知道早些来,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康彩凤轻嗤,“自己不早些来吃,谁还给你送不成?”
  说着,她转过身去,“没了。”
  林知许双眸闪动间笑意隐去,嗫喏着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声音越发地低下去,带着一丝哀求,
  “我饿……”
  “饿就赶早!”康彩凤没好气地拍了下已经冷掉的灶台,“谁还专门为你开灶不成!”
  看着瘦削的背影落寞地转身而去,小杏先沉不住气了,
  “康姨,这么着没事吧,万一他告状怎么办?”
  “你看他能告明白吗?”康彩凤气定神闲,而后又压低了声音,“我儿子在荣胜上班,那消息自然是准的,他真的是那个什么丽都歌舞厅的妓子,低贱得很。”
  主人已离了府,这会儿正是闲时,几个人凑一起嘀嘀咕咕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但小杏的一双眼却时不时地瞟向一直不语的丁春生,以至于他一站起来就发现了,
  “春生哥你去哪儿?”
  “昨儿二楼有个角柜坏了,我去拾掇拾掇。”
  哪儿有什么角柜坏了,丁春生手持着钉锤,开的是客房的门,床上的被褥鼓囊囊的,一瞧就有人蜷在其中。
  “阿林,阿林。”丁春生边唤着,边将钉锤轻轻放在进门的桌上,“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一块饼映在了眼眸中,人一下子就从被里到了眼前,欣喜不已的接下,连声谢都来不及道。
  “今日开饭早,也就我惦着你偷偷藏下一块饼子。”丁春生缓声哄着,“这个家里,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吃饼的动作随着他的话有了些许迟疑,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直到咽下时林知许抬起了头,一双眸子对上了丁春生的,
  “你为什么给我带吃的?”
  心底里那点儿连自己都还不确定的小心思,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戳破,丁春生脑子轰然一下,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直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响着,就这么盯着浅粉的唇,眼看着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我想……”他嗓子发干,在那个“想”字脱口而出之前硬是咽下,大腿都被自己掐得生疼,“我这不是心疼你吗?”
  “院子里的姐姐们都这样,跟人睡觉了就有饭吃。”比起丁春生几乎快涨成猪肝色的脸,林知许很是坦然地将剩下的饼塞进嘴里,“所以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丁春生这才恍惚过来,暗道这傻子虽说什么都懵懵懂懂的,这档子事倒是通透,看来是司空见惯,丝毫没有羞耻之心。
  心痒,痒得很。
  恨不得现在就凑上去舔掉他唇上的饼屑!
  丁春生硬是让自己撤了两步,讪笑道,
  “我没这么想,你……你吃饱了就好。”
  这可是伺候过少爷的人,就算是被冷落了一个月,大抵也是因为他受了重伤,自己虽起了色心可理智尚在,若他敢动林知许,焉有命在。
  眼神随着门的合上而收敛了盈盈水光,手不自觉地抚想了小腹。
  那么小的一块饼,根本不可能吃饱,丁春生是故意让他这么欠着。
  欠着,就会念着,盼着。
  最终给自己这口饭的人便在心中与他人不同,见着了,心尖儿都是颤的。
  丁春生打的主意很好,可对他已是无用。
  自己第一次见到父亲,就是饿到两眼发昏的时候,他慈爱地笑着,拿起一块油饼子晃在眼前。
  油腻腻的,但香的舌根儿直发酸,涎水控制不住地涌出。
  “想吃?就朝前看。”
  父亲笑得慈爱,精瘦的手指指向前面,他看过去,地榻是两个纠缠不放的赤.裸男人,不停发出听似痛苦却异常黏腻的呻吟声。
  幼小的脸上没有好奇,更没有害怕,他似乎并未将眼前的一切放在眼里,只不过是出于听话,才这样专注地看着。
  这于林知许而言实属平常,毕竟若不是被人牙子拐了,他每天不知道会看上多少回。
  但父亲却是惊喜万分,忙叫着乖儿将拉到跟前翻来覆去地瞧着,
  “之前几个看到就吓得直哭,这个好这个好!”油饼子塞进了他手里,从此自己就是那些孩子里最特殊的一个。
  其他人犹如被养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盅内,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猜忌、暗害、厮杀。
  他们的敌人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可林知许不同,他虽同在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笼,却是一副不沾烟火的细皮嫩肉,跟块儿白玉似的被精雕细琢着,只是在他的除了身边总是会出现的,那些沉浮于欲望的男人们。
  “就是要让他不知何为羞耻,把交.合当做吃饭喝水般寻常。”他那天听到父亲这么说着,“过了年就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嚓嚓的修剪声打断了林知许,他一怔,停止了无用的回忆。
  窗下在修剪着枝叶的,又是丁春生,看见林知许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停下来看着他,眼神已是不加掩饰。
  林知许趴在窗沿,身子向前探去,高高的梧桐树间透下的光斜斜地打在他肩上,微微瞪大的双眼纯良的如同林间小鹿,无声地回应着丁春生炽热的眼神,嘴角勾起浅浅的微笑。
  回应,当然是因为他还有用。


第19章 少爷是想在这儿吗?
  段云瑞今日比往常回的更晚,棠园里的人大都应该睡了,耳畔只剩寂静。
  探索新航道的事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没有开灯,而是用力扯了扯束在颈间的领带,推开门走到了露台上,直到迎面而来微风拂过,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许。
  月明如昼,如练如洗,温温柔柔的不似白天那般燥热。
  段云瑞斜靠着栏杆点上一支烟,橘黄的火光骤亮,眉眼便被白色的烟雾轻掩着,莹莹绕绕地被卷向了远处。
  目光不自觉地随着烟雾飘出去,在收回的一瞬间微微凝住,定在了不远处的池塘。
  这个时节塘里的荷花已是盛放,透粉的花瓣儿向外舒展着,将月华尽数盛下,晶莹剔透的好似不是凡物。
  同样沐在月光下的还有一个人,一个他差点忘记的人。
  丝质的睡衣是极轻薄却垂顺的,浅浅的象牙白与幕天之上的玉盘几乎同色,泛着淡淡的光泽,反映在瓷白的下颌上,投下一片小小的光晕。
  这身衣裳显然不太合身,套在身量本就不大,又大病初愈的身体上,就连手也只能露出几个指头尖儿,不堪一握。
  段云瑞的双眼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眯了起来,这么一个万籁俱寂的时候,他的目标显然是自己。
  段云瑞朝一旁走了两步,将身形隐在了墙角,好似就在故意纵着猎物一般,看它如何施展。
  一刻钟过去了,林知许就好像只是对这荷塘发呆一般,始终未回过头,只是好似累了,缓缓抱膝蹲下将下巴靠在膝盖上,石头不平,他有些摇摇晃晃。
  屋内的钟表滴答,勉强辨认出已近十一点钟,这个时间的棠园里,还醒着的人大恐怕也只剩他们二人了。
  段云瑞的面容一半隐藏在暗影之下,一半沐在月光里,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轻抿下橙黄色的光点时明时暗,如同吐出的烟雾一样不紧不慢。
  可池塘边的人似乎已蹲累了,扶着身旁的高石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竟向塘中试探地伸出了脚,然而白玉珠似的脚趾在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却好似被冷意激着似的,轻叫了一声缩了回来。
  费了这般心思,当是给个机会的。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之后,几乎燃尽的香烟被碾灭在了脚下,段云瑞的身影消失在了露台,少倾后出现在了院中。
  然而此刻平底起了劲风,枝叶拍打的窸窣声掩盖了皮鞋轻微的声响,风歇下的一刹那,段云瑞已然站定,
  “你在看什么。”
  低沉的嗓音并不算大,但猛然出现在看似空无一人的静谧花园,于林知许的震撼完全不亚于一声惊雷。
  那猛然紧绷的身体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但转瞬回头的林知许眼睛里却依旧不含一丝心机,骇然中闪过一丝见到他的惊喜,而后便是显而易见的委屈。
  “我饿。”抬手指向塘中,依旧只露了那么一点指尖,“想吃那个。”
  指尖所向,是立在那层层叠叠之中的一株随风轻摇的莲蓬,风带着它向哪边,那双眼睛就巴巴地看着。
  还真是句傻话,从未听说过在棠园还吃不饱饭的。
  段云瑞他近了两步,与赤足站在石头上的林知许几乎平视,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温热的大掌自衣摆下伸进去,贴上了林知许有些许凉意的腹部。
  好像被烫到一般,林知许瞬间的颤动清晰地传至了掌心,看向段云瑞的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氤氲,
  “少爷……是想在这里吗?”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与众不同。
  段云瑞失笑,“你不嫌硌得慌?”
  “少爷喜欢,哪里都行。”说着,他像是又想起来什么,认真道,“不过还是床上舒服些。”
  说话间,那本就饿到扁平的小腹更是觉得凹陷了下去。
  这些老门老户的大宅里,就算是下人也自持比普通人尊贵几分,更别提他这样的身份。
  若自己重视些倒还好,偏这一个月来他忙于航道的事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人便无所忌惮了。
  “我们不做。”好似真的是对着一个心思纯然的孩子一般,段云瑞低声哄着,“饿了,就吃点儿东西?”
  林知许眼中瞬间的雀跃让段云瑞微扬了嘴角,目光触及了赤着的双足,他弯下腰来轻松地将人抱起,转身向主宅走去。
  一阵飘忽的海棠香气似乎萦绕而来,段云瑞脚下微滞,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一旁已经郁郁葱葱的海棠树,早已过了花开的时节。
  这香气若有似无的,随着清风飘散,让段云瑞不禁猜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棠园中的人大概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们的少爷竟拿着一支手电筒,在漆黑一片的厨房里找吃的。
  “没有的。”林知许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找过了。”
  可话音刚落,段云瑞直起腰,从被棉花小被包裹着的盒子里端了一碗粥和一叠小菜,摸上去甚至还有些温热。
  下人怕他晚上回来用宵夜,都会提前准备些,他将上面盖着的盘子拿掉,
  “吃吧。”
  许久未修剪过的发更长了,在略显急躁的吃相下几次都差点掉进粥里。
  段云瑞伸出手指,将林知许鬓边滑落的发别在了他的耳后,指尖在滑过那颗朱砂痣时,他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瞬。
  林知许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吞咽,便用有些鼓起的腮帮磨蹭了他的掌心,这动作不带一丝刻意,好像真的是早已习惯于被触碰。
  如何能让猎物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开始他的行动,那就是让他认为自己已经得手。
  “这些时日忙了些。”段云瑞的拇指摩挲在林知许的颊边,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宠溺,“若他们欺负你,记得告诉我。”
  咀嚼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就连指尖那细微的轻颤都没有逃过段云瑞的眼睛。
  如果他真的是十年前那个孩子,那能成今日这模样,所遭受过的必不是常人所能想象,他不会害怕折磨,也不会因为胁迫而妥协。
  他缺的,不过就是寻常人的那点儿温情罢了。
  自己当然可以给他,但现在不过是饿了几天肚子,显然还不够。
  段云瑞的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这微笑看得林知许也跟着笑了,眉眼如画,毫不设防。
  电筒被随意掷在桌上,细小的微尘形成了一道笔直的光束,却无法穿透包裹在二人身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20章 相拥而眠
  晨光自客房的窗帘的缝隙照入,正巧打在了眉心上,纤长的眼睫抖动了几下,双眼随之睁开。
  手下意识地向身边探去,已凉下的被褥昭示着昨夜的人早已离开。
  窗外的雀鸟积极地鸣叫着,杂乱却悦耳,明媚的阳光让林知许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睡得这样沉,甚至比往常起的更晚些。
  无意识地一声轻叹后,林知许从床上起来,拉开了半扇窗帘,看向那条通往门外的路。
  林知许还清晰地记得这个穿着白色衬衫,斜靠在这张床上的男人,就这么看着自己倾身而近,却阻止了他娴熟的求欢。
  如墨的眼睛深不见底,林知许看不清楚段云瑞的神情,可他的低缓的音调,在暗夜之中犹如一双大掌抚过脊背,明明没有任何触碰,却让心底起了微微的麻意。
  “刚才说了,我们不做。”身体被揽着,后背贴近了一个与他而言还是陌生的胸膛,温温热热的气息隔着轻薄的衣料迅速交融。
  不需要思考,林知许的身体自然而然将后背贴紧,而后身上一重,一只略显沉重的手臂压了上来,耳边就只剩轻轻地一声,
  “睡吧。”
  这一声宛若一杯佳酿,伴着耳廓细细微微的痒,让人不禁微醺,可林知许轻轻嗯了一声,却在黑暗之中睁开了双眼。
  他们的身体很契合,每一个弧度都完美地贴合在一起,林知许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轻抿了下唇。
  他紧张了,他竟然在男人怀里紧张了。
  林知许宁愿段云瑞如往日般漠视,甚至可以像个野兽一般发泄欲望,而不是因为他饿就带着他偷偷摸摸地溜进厨房找吃的,也不该向他解释为何会被冷落。
  还有,竟这样仅仅拥着他,毫无戒备地在他身后伴着绵长的呼吸入了眠。
  这样静好的一刻,带给他的却只有紧张。
  林知许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过,段云瑞自伦萨回来,看起好似一副那边惯有的绅士模样,可若是背叛,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背叛者送入黄泉。
  自己的确是有些急躁了,一个月的毫无进展让他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呆在客房里,段云瑞不来,他就必须先踏出这一步。
  所以段云瑞为什么会这样,是看破了什么,还是真的将他当做了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他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他只有继续沿着这条路向深不见底的溟渊,毫无选择地走下去。
  林知许出现在厨房时,不出意外的一切都已收拾干净,哪怕一碟咸菜都未留下。
  可康彩凤一见着他,便是气势汹汹,一双眉毛怒得几乎要站了起来,冲上来紧拽住了林知许的手臂,将他拖到了水池边上,
  “说!这是不是你偷吃了!”
  池中的几个碗盘,正是昨夜他吃的,段云瑞当然不会将碗洗了,就这么留在了餐桌上。
  “我……不是偷吃的……是……”
  常年做粗活的康彩凤手劲儿不小,抓得手臂生疼,林知许红了眼眶,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字不成句。
  康彩凤听到这几个字便猛然提高了嗓音,打断了吭吭巴巴的林知许,
  “你知道这是给谁的吗,这是少爷的宵夜!没想到我千防万防也没防得你这家贼,跟只老鼠似的半夜里偷食!”
  “是少爷……”
  “根本不是少爷,少爷昨夜就没回来,不是你还能是谁!”
  “康姨!”
  丁春生打外面进来,笑道,“昨夜是我在门房当班,少爷半夜才回来的,天不亮又走了。”
  “真的……?”康彩凤将信将疑,抓着林知许的手却未松开。
  “当然了,进出都是我开的门。”丁春生带着些讨好拉起了康彩凤的手臂,“康姨,我也还没吃呢,饿得很。”
  “你!”康彩凤瞪了丁春生一眼,又看了看在一旁不敢动弹的林知许,没好气道,“今后再这样晚就都别吃了,等着!”
  虽只是些馒头咸菜,但总比没有强。
  眼见着康彩凤出了厨房,屋里没了旁人,丁春生立刻上前拉住了林知许,把他往桌边带,
  “来来,一起吃。”
  好似是无意一般,丁春生揽他的手“不小心”滑进了衣衫的下摆,粗粝的手指扫在林知许平滑的小腹上,不怀好意地摩挲两下。
  可林知许的眼中却只有那白白胖胖的馒头,好似根本没发现,只顾着伸手去拿了往嘴里塞,吃得两颊鼓鼓囊囊。
  滑腻的触感让丁春生从指头尖麻到了天灵盖,可外头传来了脚步声,这让他恋恋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
  这些时日,丁春生从偷偷摸摸地想,到装作不经意的触碰,现在已是越发的变本加厉。
  夜深人静时,他时不时就想起那林知许的漂亮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自己,问自己是不是想睡他。
  就这么想一想,丁春生浑身就几乎冒了火。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耳旁有些嗡嗡,好像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
  “春生哥?”
  “啊……?”
  丁春生猛然回神,才看到林知许瞧着他,神情专注,“我昨夜见着少爷了,他的确回来过,你没有说谎。”
  “嗯?那么晚你也瞧见了?”
  “对,我饿得睡不着,在门缝里偷偷看见了。”林知许又低头啃了一口馒头,他思虑过,若说了段云瑞带他吃东西,甚至还在客房抱着他睡了一晚,的确可以震慑这几个仗势欺人的,但却同时也会让他们对自己敬而远之。
  这并不利于他打探段云瑞的消息。
  昨夜打更的声音传来时,他数过,梆子多敲了三下,这是父亲传来的讯息
  来了这么久,还未给父亲传回去只言片语,显然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尽快探听些有用的消息。
  “少爷回来的晚,为什么天不亮就走?”林知许脸上满是疑惑,“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这里当然是少爷的家啊。”丁春生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肩膀直抖,“少爷是什么人!那是可忙得很,早上宋焘来接少爷的时候,我还听到他提了句南桥什么的。”
  “南桥?”
  “对啊,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南桥,明明是说要北上去阜德避暑的。”
  “阜德是什么?”
  “不过你肯定不知道了,离这儿远得很,我去过一次,还是坐的火车呢!”丁春生可算逮着了谈资,气势瞬间拔高了几丈,“火车你没坐过吧,不对,你估计都没见过,我跟你说……”
  林知许目露崇拜,满是津津有味的模样,可他其实早已不去听丁春生越来越夸张的描述,而是暗暗思量着,段云瑞为何会提到南桥。
  那里的确很远,与榕城一样有一条江贯穿了东西,最后汇入大海。
  所以南桥同样也有港口,只是没有榕城这样的规模,也没有驶向国外的船。
  哪怕是无意中随口而谈,对于林知许来说仍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事出反常,必然有异,而这个封闭的公馆里唯一一个能与外界相通的地方,就只有位于大门口的门房。
  林知许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满是期待地看着丁春生,
  “你真厉害,我也想去门房瞧瞧,行吗?”


第21章 蝉鸣喧嚣
  门房不大,布置也简单,但却是棠园唯一可以直接瞧见外头道路的地方,林知许趴在窗沿边上向外头望着,除了高大的梧桐树遮下的荫凉,这里鲜少有人路过。
  一阵轻快的车铃声响起,林知许探出头,只见一名邮差骑着自行车过来,一抬头便与林知许四目相接。
  眼神在无声中相对,邮差眼底闪过一丝喜色,但随着丁春生也伸出了头,他立刻收回了目光看向他,
  “今天的报纸,请收好。”
  “最近怎么没见老刘?”
  “他调到其他街区了。”邮差笑得有些腼腆,“我刚开始送信,以后还请多关照。”
  丁春生没在意,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而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林知许却突然指着树道,
  “刚才那树梢间还有两只喜鹊,一会儿就不见了,怕是饿了。”
  没头没尾的,但自他嘴里说出来也不稀奇,丁春生忙笑着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林知许拉回来,指着自己脑袋讪笑道,
  “我弟弟,这里……”
  “哦哦,没关系的。”邮差看了林知许一眼,眼中闪过只有他能看懂的了然,然后重新跨上了自行车,“我还得去别家,先告辞了。”
  林知许的眼睛盯着报纸,见丁春生将它随意放在了桌上,便拿起来递给了他,
  “讲讲。”
  丁春生惊得瞪大了双眼,不禁笑道,
  “我一个干杂活的哪里识字啊,棠园里除了少爷,也就姚管家识些字。”
  “哦。”林知许看起来很失望,但他仍将报纸摊开看了起来。
  “你也不识字,有什么好看的?”丁春生忍不住嗤笑了两声,装作好奇凑到了他身后,故意贴近了几分。
  “这个好看。”林知许指着报纸上的香烟广告,上头印的正是如今最当红的影星霍明珠,是炙手可热的大美人。
  “哟,你还喜欢她啊。”
  林知许看了一会儿,大约也觉得没意思,便拿手臂支起脸颊,垫在报纸上低着头打盹儿。
  闲来无事的丁春生也泛起了困意,在他酣声渐起的一刻,一直低着头的林知许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变换姿势,从背后看依然睡得香甜,可一双眼睛看着刚才那则广告上面的一篇文章,双唇无声轻轻开合,抚在桌上那只手食指微动,似乎在比划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记着什么。
  盛夏之际,虽蝉鸣喧嚣,却是宁静。
  打盹的时候,时间好似飞快,也不知过了多久,丁春生心头一跳猛然惊醒,迷糊间都不知身在何处。
  下一秒他却见门房对着马路的门开着, 屋内已不见林知许的身影。
  他吓得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直直向外冲去,踉跄间几乎是摔出了门去,可当丁春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他却愣住了。
  只见林知许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门口,面前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放挑子,挑子一头还正咕嘟咕嘟的煮着一锅热汤。
  “你在干嘛!”丁春生还当他跑了,惊魂未定地的吼起来,吓得林知许瑟缩了下,躲在了墙边。
  “你那么凶做什么。”男人擦了把汗,“我打这儿路过,这位小少爷说想吃馄饨,我就停下了。”
  “吃什么馄饨,你有钱吗!”丁春生气得七窍生烟,然后恶狠狠地盯着男人,“走走走,棠园门口也敢支摊子!”
  男人也没好气儿,嘴里虽嘟嘟囔囔,却也只能挑起了担子离开。
  林知许目露不舍,向前近了几步,“下次……下次我拿钱来。”
  “你哪儿来的钱。”丁春生将他拉了进来,将门直接反锁,“要是敢再自己乱跑,我也不管你死活了!”
  “我不会跑的。”林知许脸色惨白,似乎是被那句不管死活吓着了,小声辩解着,“我出去会被那个少爷打死的。”
  丁春生一怔,忽觉得此刻的林知许比往日更显得可怜无助,再想到少爷不仅没再过问过他,就是出远门也未交代过一句,想来是真不管了。
  一个男人,又不会怀孕的,就算真操了也没人看得出来,再说也是他主动勾引,与自己无关。
  丁春生心若擂鼓,双耳烧红,
  “阿林啊,上次……上次你说的那个事,还当真不?”
  “什么事?”林知许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可自己虽对这种事无所谓,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沾了他的身子。
  但丁春生显然还有利用的价值。
  “我有钱,在丽都。”
  钱这个字犹如一阵冷风,一下吹醒了满腹欲火的丁春生,眼中泛起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贪婪,“你真有钱?”
  “嗯,在丽都。”林知许用力点头,带着些许讨好,“要是我回去拿了钱,我是不是就能吃馄饨了。”
  “能能,当然能!”丁春生强行按捺住雀跃的心情,低声道,“等哪天我带你回丽都拿钱,但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和其他人提,你知道的他们总不给你吃饭,又怎么可能让你买馄饨吃。”
  低声的哄骗还回荡在小小的门房,而那个挑着摊子卖馄饨的男人却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处将摊子放下,墙角立刻有一人默不出声,直接将摊子挑走。
  男人已褪去了满脸的憨厚,目露精光地转身上了一旁停着的轿车,
  “纸笔。”男人边在纸上迅速记录下一排数字,一边吩咐着,“快,回桐城,武爷府上。”
  桐城的司令谢天武是个极注重养生的人,虽已年近半百却是高大挺拔,声若洪钟,不见半分老态。
  “阿棠有消息了?”此刻的谢天武正在练武场,正精心挑选着兵器,而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挑着馄饨摊的男人,
  “是,这是棠少爷给的。”
  “哦?”谢天武的手本已扶上了刀柄,听闻此言忽而定住,转身便接下了男人手中那张纸,略扫了一眼,便屏退了所有人独自来到了书房。
  若只是简单的报平安,那必然不需要这么复杂,看来他的阿棠是拿到了有用的消息。
  而且这消息显然很重要,他没有直接告诉传信的人,而是用了暗码,只有他父子二人之间才懂的暗码。
  书案的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今天的报纸,谢天武略翻找了下,拿出了《复兴日报》,而后没有任何停顿地翻到了第三版。
  目光停顿在了一则香烟广告上,然后看向了上方的那篇文章。
  纸上这排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数字和符号指引着谢天武,他查找着那篇文章,在字符下写下了对应的字,
  “他,前,往,南,桥。”
  谢天武一怔,又仔细将字对了一遍,果然是这样没错。
  段云瑞离开了榕城这他知道,但跟着的人说,他是领了个小姘北上避暑去了,这与南桥根本南辕北辙。
  隐瞒行踪,那必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他思索片刻不禁低低地笑出了声。
  “阿棠啊,你可真是我的乖儿子。”说着,他将面前的纸揉了个粉碎,“看来这次是要为父亲办大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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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父亲
  来戏园子听官戏的,许多都是冲着白静秋,但今日他的戏牌却未挂出,旁边站着个小童一直赔着不是,说是病了。
  可园子深处的房里,白静秋正身姿笔挺地坐着,身旁站着的正是班主。
  “该说的都说了,官戏现在沦落到什么地步你自己清楚,要不是我紧护着,你能清白到这年纪?”班主苦口婆心,仿若一位痛心不已的老父亲,“说到底,我还不是最疼你。”
  什么疼爱,不过是怕卖早了不值钱了,待价而沽罢了。
  白静秋心里清楚早晚有这么一天,比起那些个早早就被摆布的人,他还算走运的。
  可这又算得什么走运?
  他一言不发地垂下了眸子,身形依旧倔强。
  “我也给你机会了。”班主一语道破,“可人二爷不但屋里收了一个,听说又带了个出去避暑, 压根儿就没想起过你。
  “哦对还有许少爷,天天送你点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瞧就是不上心。哪里比得上刘署长出手阔绰,抬抬手给咱们戏服就都换了新。
  “虽说刘署长是有些传闻,但你与那些低贱的妓子又不一样,他说了你可是台面儿上的人,若你应了必当宝贝一样捧着,断不会行那些……咳……”
  还能哪些?别说白静秋,就是整个榕城名流官场上谁人不知,那刘署长是有些癖好的,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也不少。
  任凭班主说得天花乱坠,白静秋就好似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抗争其实很可笑。
  往后的事儿他太熟悉了,无非就是先好言相劝,如若不行再来些手段,最终没人能够逃过这命运,哪怕他是如今戏班里一等一的角儿也无济于事。
  木门哐的一声被重重摔上,服侍白静秋的小童蘅官儿吓得惊叫了一声,可白静秋就好似魂儿都被抽干净了似的,依旧是那姿势。
  “师哥……?”
  蘅官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可方才恁大动静都没能惊动,这轻轻一声却好像雷霆万钧,却教白静秋“啊”的一声,脸色惨白。
  “师哥,我……我不是故意的!”蘅官儿当是自己吓着他,声音都发了颤,可下一秒那双发直的眼渐渐凝了神,唇上也有了些许血色。
  “蘅官儿,你快去打听打听,段二爷当真不在榕城?”
  “师哥,外头人都这么说了,那不会有假。”
  “是吗……”
  这哪里能有假?
  白静秋的脸色比冬日里的晨霜更要白上几分,脆弱的好似一碰着阳光便会消融,再不复天日。
  若是二爷知道了定是会帮自己的吧,那会儿自己在台子上晕倒,班子里的人慌作一团,看官们更都躲得远远。
  当时他是最尊贵的那个,却又是最不嫌弃他的那个。
  将自己抱进了他的车里,送了洋人的医院,还替他付了药钱。
  但此刻越是想这些,白静秋就越觉得喉间发苦,双眼闭起,掩下了万般不甘,待再睁开时看向的却是床下那只小小的木箱。
  “蘅官儿,那箱子取来。”
  里头零零碎碎,新奇的有,有趣的也有,都不贵重却用了心。
  他等不得了。
  一封信交给了蘅官儿,许府的门房见信上字迹清秀,虽不像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却是个小孩儿送来的。
  “大哥您可一定要送到三少爷手里啊。”蘅官儿掏出两块银元,塞进了门房手里,“一定啊。”
  门房看到银元两眼放光,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可待蘅官儿一走,信便塞到了一沓子拜帖下头,转身掏出了烟锅。
  轻烟萦绕了小小的房间,那露出一角的信件,却无人再忆起。
  蘅官儿奔跑回戏园子的身影穿过了人来人往的和平路,这里很热闹,可路口的丽都却安静得很,没了夜里的喧嚣。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到了丽都的大门口,守门的与他二人说了几句,将高的拦在了外头,然后将门开了一条缝隙,另一人侧身钻了进去。
  这个时间这里是寂静且黑暗的,林知许熟练地在过道里穿梭,直直地走到了孟冬的办公室。
  他推开,里头依旧是漆黑一片,林知许迟疑了下,没有去拨动开关。
  “真不愧是棠少爷。”一个声音自暗处响起,不是孟冬那儒雅温润的嗓音,“以痴傻之身深陷棠园还能行动自如。”
  “杨副官。”这嗓音其实还留有少年的清润,却冰冷异常,“父亲怎么说。”
  “你带回去的那个消息,他老人家很满意,脸上都挂着笑意。”杨元龙缓缓道,“段云瑞北上只是个障眼法,他的确去了南边的南桥港,但目的还未可知。”
  是吗,父亲因为他笑了。
  林知许的心跳有些许加速,那样吝于夸赞的父亲,为他笑了。
  “南桥。”黑暗之中,林知许稳住了声线,“还需我探查他的目的吗?”
  “这个……就看司令的指示了。”
  啪嗒一声,很轻,却刺痛了双眼。
  灯光骤然的亮起让林知许自我保护的迅速眯起了双眼,可一晃间他的眼前却是两个身影,一个是杨元龙,而另一个……!
  “父亲?!”
  孟冬的椅子竟赫然坐着谢天武,而杨元龙正站在他的身后侧。
  “司令,我先出去了。”
  有些事情,是杨元龙也听不得的,门轻轻被关上,林知许转身将其反锁,而后他缓步走到了谢天武身边,本能地低顺了眉眼,低低道,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
  “自然是来看看你。”
  林知许依旧沉默着,父亲说话的时候,不喜有人打断。
  “这次虽出了些意外,但你做得很好,不枉我对你的栽培。”
  林知许蓦然瞪大了双眼,就连呼吸也稍稍急促了起来,他缓缓跪下,试探地靠近了些。
  一只大掌抚过了头顶,这样的夸赞与施舍似的触碰让林知许禁不住闭上了双眼,可眼睫却仍在轻颤。
  “阿棠啊,父亲的心愿你是知道的,可这心愿想要达成,难!难如登天!”
  “……嗯。”林知许应了一声,“阿棠愿为父亲做一切。”
  “父亲当然知道,这么多孩子里就属你最有灵气。”今日的谢天武心情似乎特别好,“所以等下我要说的这件事,除了你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林知许霎时间屏住了呼吸,他睁开眼虔诚地望着,等待着谢天武接下来的话。
  “我让你接近段云瑞,看上的不是他那点儿生意上的东西。”谢天武目光深远,泛起必得的欲望,“他,或者说他段家,世代守护着一座神秘的皇陵,里面的财富不计其数,足以倾覆一个国家。
  “我要你做的就是拿到画有皇陵位置的那张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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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回不去了
  出门后的林知许被丁春生不住地抱怨,说他进去那么久还以为不出来了,吓得他差点儿破门而入。
  林知许此刻无心应付他,便将钱袋递给了丁春生,沉甸甸的手感让他立刻住了嘴,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处理。
  这短暂的安静也让林知许再次细细回想着刚才与父亲这个短暂的会面。
  皇陵地图十分古老,是段家世代守护的秘密。段云瑞的父亲好赌好女人,在原本雄厚的家底快要输光之际,他不甘被人看扁酒后吐露了此事,而吐露之人正是谢天武的手下。
  此人邀功将这事告知谢天武想捞些奖赏,可银元都还没捂热就被杀了扔进江中。
  林知许双唇微颤,他明白这个消息有多重要,更明白了他在听到的这一刻自己的命运就会与这张图紧紧相连,无论成与不成,他都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是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头的不归路。
  “这是他们段家最深处的秘密,必然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打探到的。”谢天武的话犹在耳边,“父亲不催你,一年,两年,都行。”
  一年两年?
  林知许清楚,其实是回不去了。
  说来也奇怪,曾经不遗余力想逃离的地方,真离开了,竟然会有些眷恋。
  虽讽刺,但大约那也算家……
  日光好似从未如此猛烈过,似乎再多走一步脚就要与马路融为一体,可林知许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摒弃杂念,去感受着这嘈杂不已,人来人往的街道。
  仿佛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仍是在人间。
  林知许不禁放慢了脚步,左顾右盼的模样在丁春生眼里俨然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不免又吹嘘一番。
  “瞧见那间绸缎铺了吗,也是咱少爷的。”他们正路过新民街,丁春生指向街边一间铺子,“细数起来这条街上啊,得有半数都是段家的铺面。”
  这是家有些年头的绸缎铺,里头的布局数十年都未曾变化过,站在外头就能瞧见那悬挂着的,各色各样的布料。
  林知许呼吸微微一滞,停下了脚步。
  他认出来了,这里与十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十年前……
  那时父亲刚收了自己做义子,带他来东南府最繁华的榕城来逛逛,路过这家绸缎铺时父亲说要他裁几身衣裳,于是让管家带了自己进来。
  就在那时,他遇到了那个同样来买布料的少年。
  林知许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若当时自己的胆子再大些,跑得再快些,是不是命运就会被改写。
  “你愣什么?”丁春生瞧着林知许站在铺子前发呆,忍不住出了声,暗想这小傻子莫不是想买新衣服了。
  他暗暗摸了摸怀里的钱袋,足足五十块大洋呢,虽说给他买身衣裳绰绰有余,可丁春生已经舍不得了。
  在拿到这钱袋的一瞬间,他已经将这钱默认归于自己了。
  反正一个傻子又不会花钱,留着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想吃馄饨吗,走,哥带你去吃最好的三鲜馄饨!”
  回到棠园时,天已染红了半边,丁春生心虚,先行去门房偷偷支开了看门的人后才让林知许进了门。
  可刚到了客房门口,却见地上扔着他在这里仅有的几件衣服,林知许微微一怔,心里便有了数。
  此刻站在门口朝里望着的,就还是那个痴痴的林知许,屋里的小杏一瞧见他便立刻甩下了手中的被褥,没好气道,
  “大半天的你哪儿去了!”
  “就……就那儿……”
  林知许随便朝后院的方向指了指,反正小杏自然不会关心他是否真的在那儿。
  “你这样下贱的身份早不配在这屋住着,还教我们伺候。”小杏越说越气,将被套也甩在了地上,“你盖过的用过的我真是碰都不想碰,等会儿全都扔了!”
  林知许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蹲下将被子抱在了怀里,“那我去哪儿呢?”
  “你就该回你那个什么歌舞厅去,留在这儿就脏了棠园!”
  “可是……”林知许抬起了头,眼中的恐惧毫无保留地流露,“我回去了会被打,怎么求饶都没用,会死……”
  “……”
  小杏怔仲了下,嘴巴一向伶俐的她却只是轻咳了一声,别开了眼睛,“那……那你也不能住这儿!”
  他其实早不想住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了。
  住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很自然地聚集在你的身上。
  他们会心怀不忿,议论纷纷,不遗余力地去寻你的错处,想尽办法赶你出去。
  段云瑞不在,他必得淡出这些人的目光,才能安稳地留在这里。
  “若他们欺负你了,记得告诉我。”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一阵从未有过的滋味一闪而逝,极轻,极快,让林知许甚至以为刚才不过是个错觉而已。
  他当然不相信像段云瑞这样的人会真的对自己心怀怜悯,但无论用什么方法,他要留下。
  父亲的心愿,亦是自己的心愿。
  原先姚家兴旺时,主宅与配楼都住着主人家,除了贴身伺候的,其余人都在后院的下人房住着。如今人少,那边早就废弃了。
  房子一旦没了人气儿便破败得快。
  锈掉的合页让开门这件小事都变得有些艰难,林知许呆呆地看着领他来的那个仆人用力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夹杂着霉味一下子钻入鼻腔,呛得这人大大的打了几个喷嚏,抹了把鼻子转身就走。
  “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
  哭声穿透了树林,吓得站在主宅后门的小杏一哆嗦,脸色也泛了白,
  “康姨,不会出事吧……”
  “换个地方住而已能出什么事。”康彩凤倒是不以为然,“你想你一个黄花闺女,天天伺候这种人传出去多难听,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脏。”
  “可少爷回来要是想起来他怎么办?”
  “要不说你心眼实呢,大不了等少爷回来前弄回来不就行了,反正一个傻子任咱们说什么都行,你就这么想伺候他啊。”
  “也,也是!”小杏心一横,捂着耳朵跑进了宅子里,康彩凤则狠狠啐了一口,也转身进去,将后门关得死死。
  似乎是喊累了,又似乎是看不到希望,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嘴里仍是抽噎着,坐在门槛上的林知许扔掉了缠绕在手指上的草叶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沾染的浮尘。
  无人打理的藤蔓沿着残败的墙体爬了半座房屋,斑驳的青苔在潮湿的砖缝与角落滋生着,脚下细碎的瓦砾让林知许微微蹙眉,这间屋子空置了太久,应是不太稳当了。
  林知许看向屋内,已脏到不清透的玻璃窗透出的光线刚好打在残破的桌椅上,桌腿之间的蛛网泛着盈盈的亮,一触即倒的模样。
  屋外的虫叫鸟鸣如平日一般,但于此刻却平添了几分凄凉,但林知许轻捻着沾着薄灰的指尖,不甚以为意。
  这些人的手段至多也就这样,饿他几顿,几句难听话,还有就是赶他到这种破烂屋子住,仅此而已。
  林知许摸向了墙上的开关,果不其然,这里已经不通电了,本是个头疼的事,却反倒让他露出了轻浅笑容。
  不通电了好,这样到了晚上就没人会知道他在不在房间。
  身后突然响起了窸窣之声打断了林知许的沉思,有人在靠近这间房子,会是谁?
  眼底瞬间而起的戾气被敛起,林知许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小兽一般惊惶回头,一双哭红的双眼明晃晃的,用力喊过的嗓子带了些暗暗的沙哑,
  “是谁……?”
  他虽是问话,却看得分明,那一步步走来的正是满堆了笑意的丁春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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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蛰伏
  几乎没过小腿的杂草伏倒在略显急躁的步伐下,丁春生径自朝屋子走来,直到他距离房门仅剩一步之遥才停了下来,停在了房门前。
  阳光自背后而来,让林知许看不清丁春生的神情,可那不断起伏的胸膛所带来的喘息声却清晰可闻,
  “这里连电都不通了,住不得人的。”一开口,连丁春生也愕然于自己暗哑的嗓音,不自在地轻咳了两下,“你……你有何打算?”
  “打算?”林知许微微瞪大了双眼,歪着脑袋想了下好像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摇头道,“那里不好,我不要回去。”
  丁春生知道他指的是主屋,他当然也不想林知许回去,这么一间偏僻无人的房子,做什么都方便。
  “阿林……!”带着喘的轻呼随着步子靠近,林知许脚下一踉跄,看似无意却轻巧地躲过了直直靠近的丁春生。
  “春生哥,你是来帮我修房子的吗?”稳住了身形的林知许眉梢带喜,眼睛环过这间不算太大的屋子,“这张床我刚才推了下,差点儿塌了。”
  一句话让急火攻了心的丁春生冷静了些,这破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堆满了厚厚的灰尘,连落脚都嫌弃,更别说那张摇摇欲坠的木床。
  “你等着,我去拿工具!”
  急于献殷勤的丁春生从白日忙到了天黑,实在看不清楚了才停了手,别说腰疼到直不起来,就连手心也磨得又红又疼,握拳都直发颤。
  别说动歪心思,此刻的丁春生满心想的,就只有自己的那张床,
  “今夜好歹能睡人了,你歇着,我先走了啊。”
  白日里还好,这入了夜,鲜有人踏足的后院深处,废弃多年的破败房屋,无疑是个让人心惊胆颤的地方。
  丁春生的离开也带走了仅有的一丝人气儿,幽暗犹如一张细密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耳畔除了阵阵虫鸣,便就只有窗上映进来的,偶尔摇晃的树影,形如鬼魅。
  可谁也不知道,那个在众人眼中定是在恐惧哭泣的人,露出的却是异常轻松的神情。
  比起那个亮得通透的房间,林知许觉得自己本就该属于这种逼仄晦暗的地方。
  青草清冽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随着呼吸而来,林知许尽力地舒展着身体,带着今日难得的,不再饥饿身体进入了来到棠园后第一个深眠。
  许是觉得把他赶出了客房终于畅快了些,第二日清晨,康彩凤倒也没多为难林知许,任由他去寻了个馒头,躲在角落啃食。
  病愈后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被消磨了差不多,可林知许骨量小,即使瘦也不显得瘦骨嶙峋,一双眼倒是显得更大了些,琥珀色的瞳孔像是天生了一汪水在其中。
  “呸,真是个狐媚子。”康彩凤暗啐了一口,她不是没看出丁春生的心思,“天生伺候爷们儿的脏蹄子。”
  林知许的眼中此刻好像只剩了手里的这块馒头,大约是有些干,他吃得仔细,一点点掰着送进嘴里。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也不会总在他身上,康彩凤咽下了粥开口道,
  “老姚,少爷有消息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我也不清楚,少爷还没捎信儿回来。”
  “我就是怕少爷哪天突然回来,这肉啊菜啊的没准备周全。”康彩凤瞟了一眼专心吃馒头的林知许,接着道,“这次带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少爷平时可从不出去这么久的。”
  “就是。”小杏忙不迭地接话,“少爷总忙着工作应酬的,从来也没见避什么暑,那地方这么好吗?”
  “好了,不许议论少爷。”
  姚管家制止了这场僭越的闲聊,而这时林知许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似乎是干渴得受不了了,就着凉水喝了几口。
  而后在众人注视的眼神中转过了身,露出了乞求的眼神,可林知许的双唇颤了又颤,欲言又止。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厨房,朝后门的方向走去,只是在林知许背对他们的一瞬间,眸底惯有的怯懦迷茫便烟消云散。
  他当然不会乞求,自己故意在他们吃饭的时间前来讨白眼,不过就是想听那几句关于段云瑞的议论罢了。
  半个月过去了,段云瑞仍没有回来的迹象,这对于他们之前所调查的习惯作风并不相符。
  但父亲已经明说,关于南桥之事自己不必插手,他现下所要做的则是竭尽全力留在段云瑞身边,找到那张皇陵地图。
  可这图究竟在棠园,还是在段家位于镇上的老宅,是段云瑞在保管,还是他的父亲。
  林知许无从知晓,但绝不可轻举妄动。
  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顺从地蛰伏下来,静静等待段云瑞的归来,不可旁生了枝节。
  这些时日许言礼在家要闷坏了,听父亲说总统派了密员前来东南府进行暗中走访,他手里的两家地下赌场被父亲厉令停业,并且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不许外出。
  原想着最多也就十天半月的,可谁知这一关就是一个多月,且不说损失了大笔的入账,这手下和赌场里衍生的各种营生都张着嘴等吃饭,他现在还得倒贴着往里扔钱。
  心思烦躁的许言礼目光落在了桌上角落里的一瓶雪花膏上,那日他本打算将这小玩意儿送给白静秋,却没送成。
  在家装了这么久的乖总也差不多了,去戏园子听听戏总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记得差不多两个多月前,戏班班主就跟他提过,说白静秋年纪也差不多了,有好几位都出了大价钱,试图打探他的心意。他故意不置可否,就是想让段云瑞先出价,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压他一头,将白静秋竞到手。
  上次打人的事已让他出尽了风头,在白静秋身上,绝不能再让段云瑞再占了上风。
  长长的手指一勾,静置了一个多月的雪花膏落入掌中,许言礼起了身,
  “备车,去戏园子。”
  黑色的轿车驶出了许家大门,拐了个弯就上了人潮如织的马路上,车子不算快,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燥闷。
  “少爷,后面是不是有人在追车?”
  司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闭目养神的许言礼惊得几乎弹坐起来,他迅速向后望去,这才明白为何司机会如此淡定,原来后面的确有个人在追,但只是个小孩儿。
  “开慢点儿。”许言礼双目微眯,凝了眼神,蓦然绷直了身子,
  “这是……蘅官儿?”


第25章 他被带走了
  “刘阿三不知道白静秋是本少爷在罩着吗,竟然也敢染指!”
  车正向戏园子驶去,蘅官儿此刻正与许言礼一起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头回进汽车的他紧张的只敢虚坐半个屁股,手也不知放哪儿好,死死抓着衣角。
  “师哥他说了,说给少爷您去了信,您一定会来的,可是刘署长却说您……说您不过是仗着父亲那点儿荫泽庇护,如今被关在家里门都出不来。”蘅官儿偷瞄了一眼许言礼,余下的话不敢说了。
  “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市井出身的下三滥,如今也敢与我叫嚣!”许言礼的脸色瞬间铁青,脖颈上青筋毕露,双目之中的阴狠让蘅官儿打了个冷战,吓得几乎语无伦次,
  “是……是他说的,不是我,不是我!”
  “你说白静秋他给我写了信?”许言礼强压下怒火,“我怎么没收到。”
  “信是小人自己送到了门房手中,他说定然会给少爷的,您竟没收到吗?”蘅官儿闻言愣了下,反而如释重负,红了眼眶,“原来少爷是没收到信,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不要师哥了。”
  其实空等了这些天,白静秋也已从满怀希望到死了心,认了命。自打一早班主说今晚刘署长要来接他,白静秋就不吃不喝的呆坐在房里,整个人就像是没了魂儿一般,原本一双活灵活现,黑白分明的眸子好似打了层寒霜,空得看不见底。
  就好像没了活人气儿!
  蘅官儿看着害怕,心里突突的总觉得要出事,心一横便直接跑到了许府门口就这么蹲守着,还真让他碰见了许言礼。
  许府离戏园子不近,中间隔着条滁江,开到时班主恰好就在门口,看见这辆熟悉的车子脸色微变。
  “你个小兔崽子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坐许三少爷的车!”班主用力将蘅官儿扯下来,一脚踹了过去,转头又满脸堆笑道,“三少爷,今日正好上了新选段,劳您尊驾,替咱们把把关。”
  “我也不与你废话。”许言礼下了车,蓦然笼罩而来的骄阳让他眉峰微微挑起,微眯的双眸中透出一丝玩世不恭,“本少爷今日就是来找白静秋的。”
  班主脸色微白,心虚的别开了双眼,搓了搓手道,“今儿不巧了,静秋他……他有事。”
  “我瞧今天没挂出他的戏牌,怎的就不巧了?”
  “就刚才,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刘署长已经把人接走了。”
  “什么!?”
  随着蘅官儿的一声惊呼,许言礼微微一怔,喉头竟好似突然被棉花堵上般噎住了。
  “不是,不是说晚上吗,这还不到傍晚!”刚还在庆幸赶上了的蘅官儿也顾不上逾矩了,一把就抓上了许言礼的手腕,“许少爷,您可要救救师哥,他要是去了那是要没半条命啊!”
  “你胡扯什么呢!”班主一巴掌把蘅官儿打得摔到了地上,再准备补一脚时衣领一紧,竟被许言礼攥紧了手中。
  “你竟敢一声不吭的,就把本少爷看上的人送去别人府上,你这戏园子还想不想干了!”
  “许少爷您这话就不对了。”班主额上虽已冒了汗,说话却也不紧不慢,“静秋这事我是第一个与您通气儿的,可您没给答复,小的也不能一直等下去,白白耽误了静秋的大事。”
  班主的手扶上了衣领,并没用太大的力气便推下了许言礼的手,“咱做的这生意虽不算光彩,但也要讲信用,刘署长出价最高,小的就是心疼,白静秋他也得去。”
  刘阿三的癖好谁人不知,对白静秋他虽不敢弄残弄死,但也绝不可能好过,自己都还没尝过的玩意儿,怎么可能让那个蠢货先入了口。
  但他毕竟是警察署长,自己硬闯去不仅师出无名,搞不好还会被惯以狡诈的刘阿三反咬一口。
  思及此,许言礼反倒微微一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抚平着班主被揉皱的领口,和声道,
  “你说得在理,那我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班主原本已做好了风雨欲来的准备,眼睛瞪了又瞪,辩驳的话到了嘴边,硬是给咽了下去。
  蘅官儿登时就哭出声来,可在班主的怒视下他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言礼的车轰鸣而去。
  “少爷,咱这是回府?”手下阿城也同样不明所以,回过头试探地问向许言礼,却见他紧蹙了眉头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透过挡风玻璃,却又并非看窗外风景。
  见他不应,阿城调转车头向许家驶去,许言礼看出来车在向家里去,却并未出声阻止,他知道不好办,为了一个戏子跟刘阿三对上,这事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许言礼左思右想,心中难定,手下意识地摸进口袋,想掏支烟出来,可指尖碰到的却是一个坚硬的物件儿。
  是那瓶还没送出去的雪花膏。
  玻璃瓶子的表面是深深浅浅的纹路,许言礼的指肚无意识的摩挲瓶身小小的起伏之上,细看之下,是一朵浮雕的白玉兰。
  当初想送这瓶雪花膏,就是因为这瓶身上这朵线条优美的玉兰花,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白静秋,鬼使神差地就买了下来。
  手腕轻抬,瓶子就被掷到了旁边的座椅上,顺着弧度滚到了椅背的夹缝处。
  许言礼摸到了烟盒,手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白烟在车内打着转,又从打开的窗缝里争先恐后地飘散而去,可呛人的味道却始终萦绕。
  再转两个弯就能看见许家的大门了。
  “阿城,赌场那个叫阿莱的,他兄弟是不是在白背山当土匪呢?”
  “是。”阿城不解,只见许言礼缓缓道,“你现在送我去警察署,我想办法把刘阿三弄出来,让他今天晚上回不去家。然后你让阿莱的兄弟蒙面带着人,去他家把人给抢回白背山。”
  “啊……?”阿城一愣,“这……去警察署长家里抢人,就算是土匪也不敢如此招摇啊。”
  虽是乱世,可警匪之间自也有默契,土匪抢警察,这不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他就非得自报家门吗!”许言礼表面冷静,可逐渐拔高的声音显然已没了耐心,“你去跟他说,京里来的消息,新政府下一步就打算要剿匪,别说我没提醒他。”
  “他要是办成了,我马上新开的钱庄就让他带着兄弟们干,催债什么的他最在行。至于刘阿三也不必担心,本少爷必定让他做不成这警察署长,若他兄弟能干,将来我替他活动活动,当个警察署长也不是不可能。”
  “少爷您何必,段云瑞人又不在……”
  “他在不在与我何干!”
  骤然而起的厉声呵斥让阿城不敢再说话,可他不明白这次既然不是与段云瑞相争,那少爷又何必非要去管白静秋的事,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支烟吸得急,白色的轻烟在车里缭缭绕绕的寻找一个出口,如同满腹的疑惑急需一个解答。
  许言礼自己也想知道。


第26章 即归
  从在戏园子被接走,到匪头子乔山虎把人从刘阿三家里劫出来,一共六个小时。
  “许少爷,您不知道那间屋子有多骇人,我他妈一个杀人如切菜的,看见那些折磨人玩意儿都后脊梁发凉!”乔山虎恭敬地将许言礼迎进来寨子来,“别看刘阿三的狗窝不大,卧房底下挖那么大一个地窖,老子也算见多识广,里头的刑具一多半都没见过,全都是用在那档子事儿的。老子进去的时候,白老板就光溜溜的给绑在架子上,两条腿还……”
  许言礼一记眼刀过去,乔山虎立马闭了嘴,堆笑道,
  “我是粗人,说话不好听了许少爷您就直接赏我一巴掌。”
  乔山虎人虽粗鄙心思却活络,剿匪的事迟早会来,这趟活儿接了,以后他就是许言礼的人了,赌场,地下钱庄这种地方,缺的就是狠人,他们这算是一拍即合。
  “白老板就在里间。”乔山虎止了步,“我就不进去了,不过您可得劝劝他,这不吃不喝又不看郎中的,身子可顶不住。”
  门在乔山虎的絮叨声中吱呀一声打开,这是匪窝里还算不错的一间砖房,新糊的窗纸将外头强烈的天光变得柔和,有些年头的木床上,铺着的都是崭新的被褥。
  可那雪白的褥子上却洇进了斑斑血迹,因干涸已变得殷红。
  许言礼也算见惯了血,可这一刻却觉得分外刺目,他迫使自己把目光移开,看向血迹边上那个低头抱膝,纹丝不动的人。
  白静秋就好像没听见门响似的,就这么蜷着,虽没半丝声响,可被右手用力按压的小腹和微微颤动的肩膀,让许言礼看出了他正在拼命压抑的痛苦。
  “静秋。”
  许言礼不自觉地柔了嗓音,可还是把床上的人吓了一跳,抬头的一瞬间好似又想起来什么,埋得更深,
  “你别过来!”
  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低沉嘶哑,嗓子应该是伤了,白静秋不敢抬头,态度却是坚决,“许少爷的救命之恩静秋无以为报,仅有的这幅身子如今脏成这样,唯有病好了去做个供少爷差遣的牛马。”
  许言礼神情复杂,滞了少倾,“你是不是怪我没能早些救下你,我被我爹关在家里出不来,那封信被门房压下后已不知所踪,我至今都未能见着。
  “那个门房已经被我拿鞭子抽了一顿赶出了许家,你若觉得不解气那再把他带到这儿来,任你处置。”
  说话间,许言礼已走到了床边,手掌轻轻按住了颤抖的愈发厉害的肩膀,白静秋整个人为之一震,想躲开却激起了一声痛呼,
  “许少爷!”白静秋到底抬了头,惨白的脸上布满了隐忍的汗珠,眼睛对上许言礼的一瞬间,痛苦与恐惧交织,糅杂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求您了,别过来。”
  就算警署里的人对许言礼有些忌惮,但他仍是两天后才寻了机会支走了刘阿三。
  两天的时间,原本一张清隽玉润的面庞就失了血色,陷了双颊。大概是刚才动作大了,许言礼眼看着白静秋身下的长衫上洇出了些许新鲜的血迹,这让他滞了脚步,忙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靠近,
  “我不碰你,但大夫不能不看。”
  “伤在那种地方,我……我没脸看大夫。”白静秋动也不敢动,紧咬着牙关等这阵激痛过去,但这疼痛也瞬间让他重新回到了那个阴暗恐怖的地窖,想起了刘阿三那张满是横肉的嘴脸,和他那句让人如坠冰窖的话。
  “白老板,就算是让你的身子表面看起来无伤无损,我也有的是手段。”
  手段二字就好像凌迟的锋刃,让白静秋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口中又泛起了一股猩甜,似乎再次溢满了嘶喊而出的血沫子。
  太疼了,疼的想去死,可他却死不了。
  白静秋哪能不怨恨,他自小在戏班子里就是众星捧月的那个,他模样好,戏里扮的莫不是饱读诗书,光风霁月的人物,虽是个下九流,可心却傲。
  所以他即使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也不愿任人摆布,满心想寻个这榕城里最顶尖的人物。
  他不知道许言礼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他带了出来,可一个土匪去劫了衙门里的人,这必然不是容易事,他这是为自己与刘阿三撕破了脸。
  白静秋自手臂的缝隙里望去,是许言礼笔挺的西装裤脚和黝黑锃亮的皮鞋,裤脚后头已被泥水浸透,鞋底糊了一圈烂黄泥,平白糟蹋了这么漂亮昂贵的衣物。
  可就是这烂泥水,却搅得他心头像被人狠狠拧住了一般,所有的怨恨委屈都不必再自己强行吞咽。
  持续的,难以自控的紧绷感在这一刻骤然卸下,胸口就像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酸痛翻涌而出,哽得白静秋猛烈地剧咳几声,泪水霎时间铺了满面,
  “少爷……你……你为什么才来啊……!”
  许言礼下意识地抚向胸口,并没有说话,伸出的双手迟疑在了半空,最终将那如同枯叶般岌岌可危的身体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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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桥港是个风景极其秀丽的地方,这里的海与榕城入海口奔涌的浑浊不同,是如宝石般平静的,晶莹剔透的蓝。
  “这下你的心终于是定下了吧。”
  空旷无人的海边,两个人缓缓沿着海岸线走着,同时踏上了一块巨石。
  “嗯。”段云瑞遥遥向海天相接的远方望去,大海遥远的另一端就是伦萨国,“这批茶叶即使能够顺利到达,药品进口也不可轻易开始,这东西伦萨那边也盯得紧。”
  “那倒是,这些伦萨人也不傻,药物当然不肯轻易出售。”肖望笙低低叹道,“但也幸亏伯格先生神通广大,是个黑白通吃的人物,于我们最有利的一点是,他爱财。”
  只有亲眼见过,才能感受到差距。
  段云瑞至今无法忘怀,初次踏上伦萨国土地时的震惊,原来外面的世界早已是摩天大楼,汽车遍地,城市之间纵横的是宽阔平整的马路,是快到难以想象的火车。
  他们不需要去水井打水,不需要砍柴生火,他们衣着光鲜亮丽,接受着良好的教育,似乎根本不用为生活而奔波困苦。
  可新鲜与震撼过后,这样无法逾越的鸿沟带给段云瑞的是深深的恐惧与无力。
  越了解,他就越明白这不仅仅是普通生活的天壤之别,这些洋人已经慢慢地渗透进了自己的家乡,如果有一天他们撕下了伪善的面具,那么一切都将不堪一击。
  “其实我想做的还远不止是囤药。”说着,段云瑞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看向身侧之人。
  肖望笙的双眸微微睁大,他似乎猜到了段云瑞接下来的话,暗暗地屏住了呼吸。
  “医能救人,亦能害人,现在的西洋医院都是洋人把控着,谁又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微咸的海风涩了满口,漆黑的瞳孔宛若化不开的浓墨,眼底有凄然亦有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们可以开自己的药房,望笙,到时候在药房里开个门诊,你来坐诊,再等等,还可以开我们自己的医院。”
  “云瑞……”肖望笙的嘴唇微颤着,眼睛里溢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他不禁捂住胸口,试图抑制已经狂跳的心,“这事你怎么没和我说过。”
  “我担心弄不成让你空欢喜一场。”段云瑞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你满腹行医报国的心思我又岂能不知,让你同我在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实在是委屈。待药房建成,你就只管安心做你的肖大夫就是。”
  “云瑞!”肖望笙忍不住用双手用力按住段云瑞的双臂,激动不已,“与尔结识,何其有幸!”
  “吾亦幸之。”段云瑞笑得坦诚且安心,“这趟没想到会出来这么久,总算是能回榕城了。”
  “可惜我们还得先秘密潜回阜德找你的小情人一起回去。”肖望笙大笑道,“毕竟你段二爷现在还在那儿搂着美人避暑呢。”
  这句话让段云瑞微微一怔,出来这么久第一次想到了留在家里的那个人,以及那个拥他入怀,睡得异常沉静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考虑到榜单,本周可能会日更哦饱饱们。


第27章 暴雨之下
  闷雷阵阵,风雨不断。
  又是一阵大雨过后,天空短暂的放了晴,茂密的草木绿得扎眼,泥土潮湿的腥气充斥着整个房间,随着鸟鸣渐起,扰人的蚊虫也活泛了起来。
  住的与主屋是云泥之别,却为自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在这几日内他与父亲的联络如鱼得水,通过父亲林知许得知,段云瑞此行的目的虽扑朔迷离,但他的确是在声东击西,试图掩盖着什么。
  而最近几日,一直闭关念佛的姚兰君出来了,这位地位超然的老太太,是有绝对权力将自己逐出门,所以他几乎足不出户,只在夜里回主屋去找些吃的。
  可即使这样却依然挡不住心怀叵测之人,有节奏的笃笃声响起,林知许收回了飘忽的思绪,盯向那个摇摇欲坠的木门。
  “阿林,睡醒了吗?”
  林知许的眼底瞬间如同霜冻,戾气渐溢,这来的又是丁春生。
  他贼心不死,胆子却不大,这些时日连哄带骗的,先前只是想哄得林知许对他死心塌地,但许是觉得林知许傻傻的什么都不懂,丁春生开始不屑于掩饰他眼神里的凶狠。
  这让林知许敏锐地察觉,他应该已经想好了后路,得手后取了自己的性命。
  “嗯……春生哥吗?”眼底一片清明,可声音中却带着初醒的懵懵然。
  “对,你把门打开,我给你带好吃的了。”形同虚设的门栓随着推搡晃动了几下。
  “我还想睡。”林知许半闷在被褥间,发出浓浓的鼻音,手却探向了床板内侧,摸到了那片薄刃。
  这是当时修缮房屋时落下的一块薄铁片,他打磨了一番,用来割断脖颈或大腿上的血管足够了。
  门再次被推得吱嘎乱响,腐锈的门栓苦苦支撑了几下,从中间断裂开来。
  “怎么能不吃饭呢,是不是病了?”口中吐出的是关心的言语,可那眼神早已不再做任何掩饰,丁春生转身将门掩上,眼看着门栓已断,他又将门边的一条边几拉到门前,将路堵得死死。
  将脸侧埋进臂弯的林知许仅露了半只眼睛,他看着这一幕,知道丁春生今日必是想得手了。
  五十块大洋,仍买不下他的贪欲。
  “我今日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堵好门的丁春生早已迫不及待,他速速坐到了床边,伸手就去拉林知许挡着脸的手臂,“今天姚婶想吃核桃糕,咱们托她的福才得了这甜糕,我这块舍不得吃,特意给你拿来的。”
  六瓣花型的芡实糕雪白漂亮,上头均匀地洒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霜,里头还明显的能瞧见核桃碎,这的确是平常人家里根本吃不到的甜品。
  可林知许仅仅是看到就瞬间双唇便没了血色,还未尝试就觉得满口甜腻,喉间溢出了不适的酸水,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不去看,将身子也挪远了几分。
  “这个甜得很,你肯定没吃过。”
  任谁也无法想象到,林知许对甜的恐惧几乎深入骨髓,与此同时,他闻到了不该属于核桃糕的清苦气味,这是劣等迷药的味道。
  “我肚里不舒服,吃不进。”林知许摇着头又躲远了些,被褥下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那枚带着锈迹的铁片。
  下了药的丁春生本就心虚,见他不肯吃便将包着纸的甜糕放在了远些的桌上,而这个举动也让林知许暗暗松了口气,指尖微微蜷起,离开了那锋刃。
  “肚里不是舒服是吗?”丁春生的呼吸开始急促,面色已胀得通红,“让……让我给你揉揉。”
  不由分说,一只常年干活的粗糙大掌迫不及待地自衣服下摆钻入,贴上了平滑的小腹。
  不知肖想了多少个日夜,触及的这一刻让丁春生喉间不由自主挤出了一声呻吟,脑袋轰的一下就如同炸开了般,耳边嗡鸣不已。
  “阿林,阿林。”丁春生急切地喃喃着,“你说过的,想跟我睡觉是不是。”
  “嗯。”林知许低下头看了眼那敷在自己腹部的手,粗糙与莹润那样分明,“可是少爷说让我等他回来,伺候他。”
  提到段云瑞,丁春生的心脏一阵紧缩,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可转念一想,他本就没打算放林知许活路,又怕个什么。
  “你不说我不说,少爷又怎会知道,再说少爷对你不闻不问的,有我对你好吗?”
  一开始丁春生只是想哄着林知许从了自己,可思前想后,觉得这傻子口无遮拦的,即使一时闭了嘴,也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抖落出来,自己就完了。
  但杀心既起了,就只会愈演愈烈,无所顾忌。
  这几日大雨连绵的,别说后院,所有人几乎都在主宅里足不出户,巡院时他发现因为雨水的冲刷, 后院一处偏僻的院墙边上冲出了一个大洞。
  丁春生发现这个洞时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填埋起来,可刚丢进去两起锹土,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中,震得他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如果他得偿所愿之后杀了林知许,将他的尸体藏在这个洞中,再找机会拖走丢进江里,就说他自己从洞里跑了,谁又能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一个傻子而已,就连少爷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丁春生觉得自己天衣无缝,可没想到的是,林知许竟会拒绝了这块浸了药的核桃糕,他决定换个方法。
  “春生哥,你说要带我出去?”
  至纯的一双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丁春生看得口干舌燥,咬着牙点头道,“对,就在后院塌了个大洞,你若肯和我睡觉那咱们就从那儿钻出去,以后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院墙塌了一个洞?眸中的笑意一闪即逝,
  “好啊好啊,我同你睡觉,可在这儿我害怕,咱们现在从那洞里出去,不在这儿行吗?”
  不知为何,此刻的林知许虽笑得两眼如同弯月,可眼神中却有一丝说不出的违和感,就好像有不该有的情绪糅杂在了那双始终纯然的目光之中。
  雨季里的晴日尤其珍贵,阳光还未将草叶上的露水晒透,平地而起的狂风卷起黑云再次滚滚而来,不过转瞬间,午后时分宛若暮色将近,一场能够洗刷一切罪恶的大雨已开始酝酿。
  这个丁春生已成了他的阻力,若不应了,岂不是错过了这绝佳的好机会。
  林知许如此爽快地答应,丁春生一股子热气直接冲上了脑袋,喜得心里如同放花儿般雀跃,哪里还愿深究那眼中的一星半点的情绪。
  思及此,丁春生一把握住了林知许的纤细的手腕,话音儿都带了颤,“行,都听你的。”
  点头间,手指夹住了那薄薄的铁片,灵巧地一翻便入了掌心,低垂的长睫遮住了眸子,似乎是低着头压住了嗓子,这声音带了些闷沉的低哑,
  “好啊春生哥,咱们就去那坑里瞧瞧。”
  狂风卷着梧桐的枝条骤然狂摆,离得近的甚至开始不断抽打着外墙,主宅里不断响起砰砰的关窗声。
  顷刻之间,暴雨轰然而至,巨大的雨滴近乎疯狂地砸向地面,土腥气瞬间充满了鼻腔,雨帘交织而密,几米外的大树已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场雨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大。
  看着平日里结实的窗户被风雨砸得几乎要崩开,小杏的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不安。
  主屋尚且如此,后院里那几间年久失修的房子能支撑的住吗?
  小杏拿被子蒙着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可滚滚天雷接连不断地炸响在耳边,让她的内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小杏,这么大的雨你干嘛去?!”
  紧握着油纸伞的小杏站在房檐下,咬紧了牙关,不顾身后人诧异的惊呼,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
  这几步并不远,陈旧不堪的油纸伞却已支撑不住,折了伞骨,与此同时小杏却已顾不得伞,她愕然地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房屋,被倾盆大雨浇了个透。
  “林知许!”
  嘶吼根本穿不过震耳欲聋的雨声,小杏怕极了,她手足无措地搬了两块碎砖,可又马上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救出瓦砾之下的人。
  “林知许你能听到吗!”
  没有任何的应答,只有雨水不断浇在脸上,这样的冲刷让人甚至产生了窒息感。
  “救我……”
  这声音微弱的犹如幻听,可小杏一个激灵蓦然转身,却让她看到了比这场暴雨,这间房屋的倒塌更为震惊的一幕。
  瓦砾之中,林知许颤颤巍巍的站着,白色的里衣已被鲜血染红了半身,被捂紧的右臂上,血水正顺着指缝向下源源不断地流着,在脚下形成了一条淡淡的,红褐色的水痕。
  “你……你不在屋里?”小杏强压下骇然,不禁朝他来的方向看去,“你为什么会去那边,你是怎么受的伤!”
  “救我……”被雨水打湿的发将面容遮了大半,只有那双苍白到发青的唇蠕动着,重复的就只有,
  “救救我……”


第28章 把灯关了
  这样的暴雨通常来得急,走的也快,片刻之后轰鸣渐歇,让刚才的一幕就好似是梦中发生一般。
  主宅的正厅里,年逾五旬的姚兰君正坐在偏处的软椅上,乍一看与下人们穿的一样朴素,可细瞧了,微胖的身体上裹着的群青色衫子垂软服帖,与旁边身着竹布衣的下人们显然是不同的。
  “都在这儿了?”中气十足的腔调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饱含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说是家中的老太太也能信。
  “除了丁春生,都在这儿了。”姚管家微微颔首答道,哪怕是他,对姚兰君也十分恭敬。
  “我看他是没脸见人躲起来了!”
  姚兰君蓦然提高的嗓门让站着的诸人心头一抖,让一直惊魂未定的小杏吓得双肩瑟缩,说话已带上了哭腔,
  “我只瞧见春生哥朝他屋那边去,我……我也是猜的,没真看见春生哥去招惹那个傻子。”
  后院那间废屋塌了,本该在屋里的人一身是血地出现在眼前,把小杏当场吓得掉了魂儿,在众人盘问之际说是先见了丁春生去了后院,而后就下起了暴雨,她怕屋子禁不住就去瞧瞧,谁知就瞧见这么恐怖的一幕。
  棠园里谁不知道小杏对丁春生有意,可谁也都瞧出来了丁春生对林知许的怀揣着不该有的心思。
  “就算他是个脏的傻的,那也是少爷带回来的人,就凭你们也敢赶他?”
  藏在后头的康彩凤低着头,暗自撇了撇嘴,心道这家里统共就这么点儿事,赶他出主屋的事她姚兰君又岂能不知,赶的时候装聋作哑,出事了都教他们担着。
  “丁春生的工契还在这儿,等他回来了就给发落了,咱们这儿容不得这种货色。”姚兰君站起来对着姚管家 ,虽矮了大半头,可气势却好似丈余,“至于那个,伤该治治,等少爷回来处置。”
  姚管家刚要应着,忽地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让众人后背一紧,离得近的赶紧去接,嗯嗯了几声后慌忙抬头喜道,
  “是门房,少爷回来了!”
  这么大一个园子,这么多双眼,虽散在各处,可都忍不住朝二楼张望,猜想着少爷会如何处置了那个妓子。
  出了这等丑事,恐怕不止赶出去那么简单,可请来的大夫都已经走了半天,眼看着灯一盏盏亮起来,楼上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林知许窝坐在单人沙发里,他有些虚弱,唇色也有些白,右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得当,泛着一阵阵的钝痛。
  这种痛刚刚好,不太痛苦,却又能让他的神志保持在一个清醒的状态。
  林知许不得不清醒,因为他身下坐着的这张沙发就在段云瑞的卧房里,而他距离自己,仅有四五米远。
  段云瑞刚洗沐浴罢,一向一丝不苟的黑发带着些凌乱的潮气,换了一身舒适服帖的黑灰暗条纹的丝质居家服,平滑柔软,让平日里的压迫感少了几分,也让林知许不由地看向了他。
  额前的发又长了些,半遮住了林知许湿漉漉的双眼,也在眼前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黑云,可他仍看的出段云瑞眼下淡淡的乌青和神色中的疲惫。
  段云瑞定是从南桥到阜德又回到榕城的,一路奔波之下才会如此疲累,林知许猜想着,又想起了自己人的捎带的话。
  皇陵的地图慢慢寻,可现在还是要先弄清楚段云瑞到南桥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呆了那么久。
  林知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算起来他至今至今还未能近了段云瑞的身,但就经历了这许多波折,这是往常从未遇到的境况。
  就是人们常说的,他与自己大概命里犯冲,这是不祥之兆。
  林知许的胡思乱想被尴尬的腹鸣声打断,惨白的面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也让专心吃饭的段云瑞抬起头望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按下了召唤下人的铃,不消一会儿一碗热粥送了上来,两碟菜还余了一半,段云瑞放下筷子走来,握起了林知许没受伤的左臂,指尖几乎交叠。
  “啧。”一声轻叹随着蹙起的眉头而来,段云瑞握了握手中过于纤细的手臂,勾起了一直低垂的下巴,指尖陷进了双颊,左右端详了番,“怎么瘦成这样了,在丽都时还有些肉。”
  林知许不吭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小米山药粥,脖颈微微前倾了下,咽下了舌根冒出的涎水。
  “吃吧。”段云瑞放开了他,又将剩了一半的菜推到了他跟前,仰首将碗里剩下的粥喝了干净,放下碗的同时,他的目光落在林知许近在眼前的右臂之上,半截袖的睡衣虽松垮了些,却仍盖不住缠绕整齐的绷带,医生临走时的话也如在耳旁。
  “切口极整齐,像是锋利的刀刃所伤,血虽流得多却幸好避开了要害,皮外伤养养就好。”医生像是想起什么来又补充道,“余下的是一些擦伤,不要紧的。”
  小杏并未看到房屋倒塌的瞬间,她也说不清林知许为什么会浑身是血。
  如果他躲过了坍塌,那为何会被利器所伤。
  如果他被飞溅的碎石砸中,又怎会都是擦伤而未有任何撞击的痕迹。
  不过段云瑞并不急于在今晚一探究竟,奔波了这么久好容易回到家中,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把灯关了。”
  林知许背靠在散发着温热的胸膛上,耳边这句话已带上了浓浓的倦意,他甚至感到了颈后扑打而来的气息也不若上次那样带着侵略的意味,绵软了些许。
  这间宽大的卧室只余了盏床头的台灯,绢布的灯罩内的钨丝灯闪了几下,暗了几分。
  连天的雨大概是损了些电路吧,同样起了倦意的林知许从被下伸出手臂,勾住了灯罩下垂着的铜链子,啪嗒一声,所有的一切同时进入了黏稠的黑暗。
  眼前还虚晃着残留的光斑,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到自己伸出去的手指轮廓,他缩回了手,均匀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宛若酣睡。
  可不能睡,哪怕困极,林知许担心自己会做梦,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今日着实发生了太多事,他似乎还能感受到从丁春生脖颈上喷射而出的滚烫鲜血,喉管嗬嗬的漏气声,以及逐渐沉在墙角那个坑洞的黄泥汤里躯体。
  但那个坑洞还是太浅了些,黑色的头发和浮起的衣角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来回摆动,猩红的鲜血咕嘟嘟地冒着,与黄泥汤搀搅在一起,变成黑褐色顺着向外流去。
  麻烦,很麻烦,更麻烦的是他没料到段云瑞会在今日突然回来。
  好在天终于黑了,没人会在晚上去后院深处,而明日那具尸体将会消失不见,丁春生也再与自己无关。
  林知许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隔着绷带按下了已经粉饰太平的伤口,疼痛如电流一般窜过全身,也刺醒了开始混沌的神志。
  崩裂了吧,可一阵又一阵疼却让他很安心。
  雨后的月仿佛被冲刷过一般明晃晃的,光华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打到床上,如一条缎带似的贴着两个人的身体而蜿蜒起伏,却又笔直笔直的,一直投到了紧闭的雕花木门上。
  交错的呼吸是如此舒缓绵长,可林知许看不到,身后那双眼睛同样无声地睁开,看向的是惨白的月光下,那渗出绷带一朵殷红。


第29章 难应付
  凌晨,哪怕是丽都也都已陷入了无人的沉寂,可幽暗的走廊深处的地板上,却探出了一道橙黄的光线,只是这光孱弱地从门框下的缝隙里伸展着,用尽了全力也只能亮上几寸,被暗夜尽数吞噬。
  “他居然敢在棠园里杀人!”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孟冬压抑地低吼着,鼻梁上滑腻的汗水让镜框难以维持,不断地滑落至鼻尖,更添恼怒,“你知道吗,段云瑞今天还回来了!”
  “知道。”杨元龙低头将烟点着,斜睨了一眼面色发白的孟冬,颇为不以为意,“你不是已经派人把尸体丢进了江里,还紧张个什么。”
  “我紧张什么!?”杨云龙这样无谓的态度显然令孟冬愈发恼火,“什么都没查出来,倒在棠园里杀了人,这样会添多大麻烦难道他不知道吗!”
  “所以你就是为这事儿把我叫来的?”杨元龙将身体往桌边一靠,深深地吸了口烟,升腾的白色烟雾瞬间遮了他的面目,却仍挡不住瞬间聚起的眼刀,“孟冬,你以为你是谁。”
  吸了口气正欲继续分辨的孟冬听到这话,哽的喘了下,恰巧就吸进一团烟雾辣得一阵猛咳,脸红脖子粗的,半天都没缓过来。
  看着平日里斯文雅致的孟冬现了少有的窘态,杨元龙轻笑了下,缓下了些语气,“你不熟悉阿棠,不知道他就这么个脾性,他既出手杀了这人,那定然是打他主意,碍事了。”
  其实孟冬知道,林知许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但知道归知道,真见到本人了他心里也不免打了鼓。
  这是一副天生招男人喜欢的身子骨儿,可杀人的确是不够看了,就连孟冬都觉得,自己轻易就能将其杀死。
  他慢慢平复了呼吸,嗓子仿佛被磨砺过的嘶哑,“杨副官,可他整出这么大动静容易暴露,我是怕耽误了武爷的大事。”
  “他杀人没被发现,若是在你这儿被察觉,那就是你的漏子。”杨元龙把香烟摁灭,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多数人,当然也包括你,只道阿棠是武爷的一道媚棋,却不知那些磨折他的男人不过是武爷送给他的祭品罢了。
  “你说那些男人哪个不比他身强力壮,可怎么就能折在他手里?”
  孟冬抿了抿嘴,掏出帕子擦拭着有些狼狈的唇角,“可他也太不按常理出牌……”
  “季绍青,如果不是武爷,你已经在京城死得透透的,哪里有现在的这些富贵。”杨元龙已经失了耐心,直起身子向外走去,皮鞋踏着木地板上,咚咚作响,
  “我也就提醒你这一回,下次再因为这种小事叫我来,可是要回禀武爷了。”
  季绍青这个名字一出来,孟冬就好似被抽干了血似的摇摇欲坠,双手无意识地叠着帕子,却怎么也叠不好,最后只得紧攥在了手里,点了点头,目送了杨元龙走入漆黑一片的走廊。
  晨起总是容易犯混沌的,今日是个晴好的天,已经高升的太阳从窗帘上针织的细孔里透进来,看过去仍有些晃眼。
  林知许很快就清醒了,不过并不是因为这有些刺眼的光线,而是自己现在跟背后抵住的那东西一样,有些隐隐的胀痛。
  林知许猜不透段云瑞的想法,但只要做自己该做的就好,他想转过身来,却碰着伤口轻嘶了一声僵在了原地,候着这阵疼过去。
  身后的人肯定是醒了,却也没动,直到察觉着他绷紧的身子开始放松,将扶起他的腋下转身平躺。
  林知许骤然被这么一翻,整个人从躺着变成了坐着,受伤的那只手臂还被托着,没扯着半点。
  他短暂地怔了下,目光顺势滑下来,在这不明不暗的暧昧气息里俯下了身子,变得有些凌乱的气息打在轻柔的,黑灰色暗纹的衣料上,如波浪般起伏。
  一楼的座钟哐哐响了起来,下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面面相觑,眼神不约而同地都从红漆扶手的楼梯向上望去。
  一整夜了,少爷留了那个与丁春生通.奸的妓子一整夜。
  不,不止一整夜,钟响了九下,少爷从未这样晚起过。
  姚管家也拿不定了主意,便指了个人上楼探探,别是连日奔波病了。
  上去的时候走得从容,可下来的时候却撑着扶手满目惊惶,脖子根儿都泛起了红,
  “姚叔,下回可别让我去了。”下人窘得有些结巴,“那……那林知许叫得我……我臊得慌!”
  这下也都明了了,众人尴尬地不吱声,拿着抹布扫帚四散开来,谁也不敢提楼上二字。
  他是个男娼,做着该做的事。
  他是个傻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段云瑞没有阻止他,却也没主动,就仿佛想看他有什么样的本事似的,任由自己弄。
  自打第一回在丽都的包厢里,林知许就知道段云瑞不是个好应付的,就连他也蹙紧了眉头,堪堪适应。
  他一向是懂得如何让自己在这件事里寻着快乐的,可随着时间流逝,林知许却生了悔意,倒觉得不如让自己痛些还更能受得住。
  “少爷……”半是试探,半是真累了,林知许低低道,“求您动动。”
  “孟冬把你捧得那么高,却就只有这点本事?”段云瑞话语间带着不屑的轻嗤,“比你第一次,可差远了。”
  林知许自然不会为了这种话而脸红,杀了人,受了伤,淋了雨,一夜几乎未眠,他能坚持这许久已是不易。
  呼吸已渐渐平缓些,林知许并未回答这问题,只是低下头抚向自己的小腹,
  “我饿,没力气了。”
  “怎么在我家你几句不离一个饿字。”段云瑞支起了身子与林知许面对面,动作的牵动,让他忍不住小小地嗯了声,而后被一只手臂有力地环绕,贴紧,“放心,今后不会让你再饿着了。”
  不是调情的话,也不沾一丝情欲,就好像是心疼,怜惜,又像是句誓言似的。
  多脏的话林知许都听过,多下贱的称呼他也都能应承下来,却被这与情欲毫不相干的一句话激得一颤,可怜地伏在了段云瑞的肩上。
  再轻微的反应又怎能逃过此刻与拥得他无缝无隙的人,但缓缓中,段云瑞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已被欲念所替代,放任沉沦。


第30章 还疼吗?
  用完餐才临近中午,这是把早饭午饭都一起吃了。
  小杏端着饭后的水果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终是低着头进去,放下说了句“少爷请用”就匆匆退出来,连林知许身上穿的衣裳是什么颜色都没有瞧见。
  其实大户人家里的下人,对于主子的这些事原本不该这样大反应。可姚家到姚老爷子那一辈人丁就不旺,后来也只有一个独女,便是段云瑞的母亲。
  再加上段云瑞住进来后,就算是风流也从不往家中带,倒显得家里的下人颇没见过世面似的。
  同是园子里的老人儿,姚管家不置可否,姚老太装傻,偏就她康彩凤张扬,到底是差着些道行。
  可自己也傻,小杏恨恨地想着,被她当了枪使,也不知道少爷会不会怪罪下来。
  “吃吧。”
  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水果,林知许微微偏了些头,推说自己饱了,一下也没碰。
  这里头不乏些昂贵的果子,就是放在普通富户也不会整这么一大盘子来,可林知许却推辞了。
  不止是果子,这一桌子席面,但凡是甜味稍重些的他都没碰,只捡了些咸口的来吃。
  不爱吃甜的,这倒有点儿意思。
  段云瑞这样想着,可问出口的却不是这句,
  “手上还疼吗?”
  “疼。”
  左手被握起,人也顺势被带了起来,段云瑞撩起袖管瞧了瞧,
  “伤口都崩开了,可见昨日的大夫不好,既吃完了,我带你去找望笙瞧瞧。”
  肖望笙?!
  林知许心头猛然一沉,后背窜起一阵凉意,可他无法拒绝,只能是顺从地点着头,同段云瑞一起坐上了在主楼前等候已久的轿车。
  许言礼将自己这条命几乎打没了,是肖望笙将他救了,所以林知许很清楚他医术几何,会不会看出自己这伤的端倪。
  手臂上的这道伤本不必留下,可被丁春生的血喷溅了满身,哪怕是雨水冲刷也难免露出痕迹。
  林知许没想到小杏竟会寻出来,情急之下便用铁片割伤了自己的手臂,让源源不断的鲜血掩盖了浑身的血腥气。
  可哪怕是情急,他依旧精准地避开了要害,想着趁段云瑞回来前愈合了就好,却没想到就被碰个正着。
  “能缝上几针最好,不过我这儿没东西。”肖望笙整整齐齐地将绷带缠好,“不过没什么大事,别再崩开了就好。”
  这点小伤实在不必特意来他家里,肖望笙清楚这定然不是什么宠爱有加,于是他处理好绷带让让林知许坐在沙发里,唤家里做事的老妈子送上来一杯白开水,自己则弯腰在一旁的柜中拿出了一个扁平的盒子,
  “你肯定是闻着味儿来的。”嘴上听着是心疼,可拿雪茄的手却是利索,“我都没舍得抽,一起去试试?”
  段云瑞立刻明白了肖望笙的用意,接过了他递来的雪茄,顺势就一起走向了阳台。
  连日的雨将一切都冲刷地干干净净,红砖白瓦,绿树荫草,所有的颜色都艳得好像是一锅煮熟的开水咕嘟嘟的向外冒,只是除了那原本顶在枝头的花儿,被打了个干净,连花瓣儿都已不知所踪。
  氤氲淡淡的,在二人身边打着转儿,随着一阵轻拂的风,飘飘摇摇地顺着阳台半掩的门缝进了屋。
  两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看过去,就见着门上的彩色玻璃透出的那些黄的红的光,刚好就打在了林知许身上。
  他捧着水杯乖乖坐着,似乎是没得到允许,一下也没动过。
  “所以他的伤口是有疑点的。”
  “有,但不绝对。”肖望笙斜了些身子靠在栏杆上,“只是这个角度的伤口,既可以是外力造成,也可以是自己造成的,但若真是他自己划的,那可就厉害了,相当完美地避开了臂丛神经。
  “另外他身上的那些擦伤,不像是被倒塌的房屋砸到,更像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进行过激烈的打斗,所以手臂上的伤是在打斗过程中被划伤也有可能。”
  段云瑞微蹙起眉头,考虑着肖望笙的话中究竟蕴含着什么,然而所有的关键都凝在了一个点,那就是丁春生。
  “你明知道他不怀好意,为何还要留在身边?”肖望笙颇为不解,“照你的脾气不是早就该让他消失的干干净净,难道就因为他可能是十年前你见过的那个孩子?”
  “不是可能,他一定是。”
  就在几个小时前,那对在掌下高耸的蝴蝶骨振翅欲飞,意乱情迷中,段云瑞心头忽地一闪,拨开了林知许耳后的发丝。
  “那时他指给我看,说在这个位置自己也从未看过。”段云瑞双目微眯,从阳台向外看去,“小小的,嫣红色。”
  形状就好似一片花瓣似的,是嫣红的海棠花瓣。
  当时的小孩以为逃出生天,开心地接过自己买给他麦芽糖饼,背过去小心翼翼地吃着,自己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放在他耳后。
  麦芽糖沾牙,小孩儿嚼得似乎有些费力,那一点红就好像活了一样,让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的段云瑞,觉得莫名的可爱。
  “会有人不爱吃甜的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肖望笙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甜味虽好却不一定是人人都喜欢,不过当下时局不好,普通人家有点钱也用来买米买盐,糖这东西贵,舍不得吃的大有人在。”
  “那舍不得吃,遇着了该是喜欢才对。”段云瑞淡淡道,“如果连水果的甜味都抗拒呢?”
  “这倒是少见些。”肖望笙思忖着,“还有种可能就是吃太多腻味了,不过看他的身份,不该是。”
  显然肖望笙已经猜出来这说的是屋里仍捧着水杯,乖乖坐着的那位。
  “关于林知许和孟冬的调查,背景都太过完美。”段云瑞将燃尽的雪茄按灭在阳台圆桌的烟缸里,习惯性地掏出手绢,擦拭着指尖,“太完美就是最大的缺陷,孟冬一定不是幕后的那只手。
  “不过他装傻于我而言倒不失是件好事。”段云瑞眉心微动,漆黑深邃的眼底看不清情绪,“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等知道他幕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戛然而止的声音让肖望笙露出了询问的眼神,但段云瑞仍没有继续说下去。
  十年前没能救出的人,如今却心怀叵测的出现在自己身边,那十年后的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第31章 关心?
  林知许不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也许是关于自己的伤口,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捧着水杯一动不动地坐着,仗着屋内的晦暗肆无忌惮地观察着阳台上的二人。
  只可惜这彩色玻璃的窗户并不十分清透,他看不清二人交谈的双唇,不然就是通过唇语,他也能大概知道谈话的内容。
  林知许细细看着二人神情的变化,慢慢卸下了初来时的紧张,看来自己的伤口哪怕疑点再多也只能是揣测,只要孟冬做的干净,他就不会有事。
  可令林知许没想到的是,从肖望笙家出来,他竟被直接带到了一家洋人开的理发馆中,就只听了段云瑞与洋人老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他就被按在水管下头,哗啦啦地一阵揉搓冲洗。
  “不要怕。”温柔低沉的声音随着皮鞋的脚步而来,轻轻拍了怕因过度紧张而紧攥着衣摆的双手,“你的头发太久没修剪,让丹尼给你好好修整一番。”
  段云瑞与洋人老板熟练地交谈,这种大大方方都说给你听,却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感觉让林知许心中微微有些懊恼,但他却将好奇与害怕表演地淋漓尽致。
  “知道刚才丹尼说什么吗?”段云瑞坐在另外一张理发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身体斜倾靠在扶手上,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靠近着林知许,成功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上下翻飞的剪刀霍然停下,吓得丹尼哎哎的,又是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剪刀无眼,你万不可乱动。”
  这一瞬间的惊慌与担心就那么从段云瑞的眼中毫无保留地流露,虽消逝得快,可林知许却看见了。
  哪怕是双眼被过长的,潮湿的头发覆盖着,哪怕是眼睫扫在上面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他还是看见了那转瞬即逝的关心。
  林知许的心头重重一跳,随后沉入冰窖。
  段云瑞去南桥前那短暂的柔情,他可以当做是一时兴起。
  今早的缠绵,他也可以当做男人应有的反应,但现在这样细腻的关心却让他格外警觉。
  在桐城那间院子里,他是不允许被关心的,若有人对他心怀怜悯,哪怕只是一时的犹豫,那个男人就会被拖走,再也不会出现。
  林知许很清楚,父亲是要他能忍,会忍,忍下世间最不公的一切,却独独没教他如何面对关心。
  也对,不过是个扬州瘦马,养来就是供人发泄的玩物,谁会有那闲心对他好。
  所以,段云瑞是为什么?
  丹尼的手很利索,林知许没有时间再多想,抬眼朝镜子里左右看了看,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别动,别动。”丹尼用蹩脚的中文将欲起的林知许按下,从瓶子里挖出点头油在掌心搓了搓,细细地将他的发丝归拢,做了个时下十分流行的发型。
  林知许眼看着原本垂在额前的发丝被斜斜地抹了上去,随着光洁白皙的额头显露,整个人忽地就明媚了起来,连带这脸上的眉眼都好像被拨去了薄雾,清晰的就跟一幅精致的水墨工笔画似的,每一笔都细致得恰到好处。
  “现在我可以跟你说,丹尼刚才说的什么了。”段云瑞站起了身,并没有吝啬眼中的惊艳,“他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华国男孩,像个女孩子。”
  “现在……现在不像了。”丹尼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是一位,英俊的,男士。”
  这已经是丹尼词汇的极限,林知许听懂了,他灿烂地笑了起来,诚挚地看着丹尼,说了声谢谢。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这让林知许方才觉得,刚才的自己似乎太过紧张,是犯了大忌。
  前路如何,如今既已踏进来就没有回头路,这个痴傻的身份既局限了他,却也帮了他,让他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想要如何应对,纯然若真便好。
  上车后段云瑞突然说林知许这一身衣服未免太不合体,让宋焘先别回棠园,拐到荣胜百货去。
  这句话,让原本坐车坐得昏昏欲睡的林知许一下子精神起来。
  公务应该大都是在办公室里做的,若他能进得段云瑞的办公室,或许也能为南桥一事寻得些线索。
  可如何才能进得段云瑞的办公室呢。
  林知许装作睡了,脑袋晃晃悠悠的没有着落,正向身边坐着的人倾去,前头开车的宋焘突然惊讶地哟了一声,惊醒了林知许,与段云瑞朝外望去,却又同时被对面驶来的那辆车上反射的阳光晃了眼。
  与如今街上大多汽车不同,这辆竟是个明晃晃的米白色,锃光发亮的车灯和车镜子,都是银白的金属色,那刺到眼睛的光就是打这儿来的。
  这车还真是招摇过市,路人议论,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公子哥。
  “少爷,好像是许言礼。”宋焘坐在前面,率先看清了里头的人,“他自己开着车,旁边坐着的好像是……好像是白老板?”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段云瑞话音刚落,两车交错而过,刺耳的车鸣声骤然响起,惊得林知许捂起了双耳,隔着段云瑞向那辆米白色的轿车那儿张望。
  这一幕同样落到了车中坐着的白静秋眼中,这就这错身的一瞬间,他才看到原来段云瑞身边还坐着一个人,白瓷似的,在黑漆漆的车里也能瞧见个轮廓,却也只能瞧见个轮廓。
  白静秋一怔,他还从未听说过有谁能与段云瑞齐坐在车里,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是亲戚,还是什么旁的人?
  原本以为已经认了命的白静秋,心绪倏地乱了,他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虽感激许三少爷,可对段二爷却仍有不甘。
  他慌忙又瞥了一眼,却正与那车里同样好奇探头的人正对上了眼,这不是那个……
  原本还在得意炫耀的许言礼侧过脸,恰巧就将白静秋惶然的神色看到眼里,蓦地一个急刹,让白静秋疾呼一声,倏然回神。
  “呵,怎么看见他的车就失了魂了?”
  白静秋一身的冷汗下,脸色更是煞白,他拍了拍心口道,“闻着油车这味儿,有点难受。”
  而后,他又叹道,“其实刚才经过警察署,我心里就不太舒服。刘阿三是个混混出身,混起来是个没章法的,您把他官儿弄没了,我总是有点怕。”
  “怕什么。”许言礼轻哼一声,不以为意,“他若敢闹起来,我可不止是让他丢了官职这么简单了。”
  车又缓缓启动,白静秋把车窗往下摇了些,斜靠在车柱上吹着外头来的风。
  这风是热的,吹多了心里更是燥恼,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个什么。
  戏也不唱了,就这么住在许言礼为他准备的一幢二层小楼里,一个老妈子伺候着,活像是个旧时代见不得人的外室。
  白静秋蹙着眉闭起了双眼,看着的确有些难受,许言礼睨了一眼,踩着油门的那只脚却略松了松,车速随之缓缓而下。
  不过两人却都没发现,方才经过的那条又黑又长的弄堂里,一双愤恨的,死死盯着他们的眼睛,正是刘阿三的。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本文拟定本周五入v,到当天会直接更新三章哦,谢谢支持,爱你们!


第32章 心跳得这么快,在想什么?
  漆黑的劳斯轿车还在行驶着,离荣胜百货已不算太远,一个颠簸下,林知许轻嗯了声,好似不情不愿地磨蹭了几下,张开了眼。
  大约是听到后面的动静,宋焘的眼睛从后视镜朝后瞄了下,就这么一瞥,红晕瞬间从耳尖到了脖颈,林知许的头靠在段云瑞的颈窝处,半睁着的眼将宋焘僵直的背影一览无余。
  林知许勾了勾嘴角,向上的弧度已起了蓄意为之的暧昧不明,纤长的眼睫扫过线条紧绷的下颌。
  这若有似无的搔弄,好像是比直白的爱抚更挠人心底。
  被搔着的人当然不会毫无反应,但那只手就这么顺着林知许的颈窝向上滑动,拇指擦过肌肤下透出的浅青色血管,留下一个淡红的痕迹。
  似乎有些用力了。
  林知许蹙了蹙眉,用未受伤的左手抵住了正靠向自己的胸膛,试图向外抽离出自己的身体,可那虚挟着自己脖颈的手指却停住了。
  “心跳得这么快,在想什么?”
  颈上最脆弱的一个地方被段云瑞按在了拇指下,那里一跳一跳的,与心脏是同一频率,也同样会如火山喷发一般迸出新鲜的血液。
  昨日,他割破丁春生的地方,就是这里。
  “快吗……?”林知许好似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一般闷着声音,抵着段云瑞的手掌翻转,抚在了自己心口细细感受了下,笑了,“少爷说得对,真的很快。”
  说着,他好似没感受到颈上的威胁一般探起了身,将唇轻轻贴在了段云瑞的下巴上,虚浮着蹭了两下,又笑道,“比早上扎人。”
  “还蹭。”头顶的声音中带着低沉隐忍的笑意,“就到了。”
  林知许如愿以偿了。
  冷硬的楠木桌面上,他的腰身高高拱起,颤抖着,牙齿将下唇咬得绯红,几乎是下一秒就要破出一颗血珠。
  似乎是在等他平复,一阵窸窣后,耳边轻轻地砰响一声,豆大的火苗窜出,段云瑞点燃了一支雪茄。
  随着咝咝啦啦的细小声响,烟叶卷曲着被点燃,升腾的白雾混合着松木的味道窜入鼻腔,林知许不由自主地也深吸了一口,头脑更是眩晕。
  他的确是进入了段云瑞的办公室,现下正仰躺在宽阔的桌面上,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腿挂在那个还穿着白衬衣的手臂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趾仍紧紧蜷缩着。
  他衣冠楚楚,他不着寸.缕。
  此时的骄阳已将刺目的光芒收敛,血红的晚霞从段云瑞身后巨大的玻璃窗上透进来,柔软温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却蓦然变得坚实起来,半边清冷半边红,界线分明。
  “嗯……!”
  一明一暗的雪茄才燃了一半,身体被蓦然翻转,视线里遥不可及的天边变成了线条硬朗的办公室,衣柜、沙发、文件柜、茶几。
  所有的物件儿随着节奏地晃动起来,包括近在眼前的,一叠整齐的文件。
  这个是一叠自打进门就牢牢吸引住林知许的文件。
  似乎是想抽完这支雪茄,段云瑞并不像刚才那般掠地攻城,林知许斜过眼神,口中地随着缓缓的节奏轻嗯出声,同时,手指鬼使神差一般,也随着身体一下一下地向前,以毫厘的距离,慢慢接近着那叠文件。
  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林知许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再次进入到这间办公室,他眼力超群,只要粗略翻翻,就能看出来这叠文件是不是与南桥有关。
  指尖触到那叠纸的瞬间,头顶瞬间发麻,他知道这太冒险,却又不舍放弃。
  “啊……!”
  就当林知许满心满眼都是眼前那几张纸的时候,身后蓦然加重,林知许剧烈地颤动,单手撑起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
  下坠感如同溺水,林知许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在桌上胡乱抓着,而那几张纸,就恰好成了唯一可以攥入手中的东西。
  从平平展展,变成了一团仿若向上开着的花儿,层层叠叠的,每页都露出了些许内容。
  林知许心头一紧,呼吸微滞,虽极力想知道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他却强迫自己将头转向另一边,就好像是真是无意抓起一般,一字未看。
  他知道,此刻哪怕分那么一丝一毫的心,都格外显眼。
  段云瑞可不是那般横冲直撞的主儿,他忽又慢了下来,徐徐的厮磨更让是人不上不下的,濒临崩溃。
  掌心里握着的是单薄的腰侧,段云瑞将雪茄凑在了唇边,随着火星翻转着猛燃,灰白的烟烬又长了几分。
  烟雾缭绕间,段云瑞微眯的双眼在那团皱纸上多放了几秒,而后目光自林知许耳后那颗嫣红的痣缓缓向下,最终落在脊背尽头。
  林知许的腰窝,好似比常人更深了些许。
  雪茄捏在拇指与中指之间,修长的食指高抬,轻弹而下。
  “啊——!”腰间一瞬间的灼热骤然惊醒了几乎沉浸其中的林知许,他本能地仰起头,紧绷的身体将身后人也绞出了几声闷哼。
  “少爷……”
  “嘘。”
  比起林知许的惶然,身后的声音显得冷静了许多,“刚才说过了,这里是办公室,不准大声。”
  嘶地一声,还余小半支的雪茄被按灭在了净透的烟缸之中,随即在目眩之下,林知许半支起的身体被坚实的手臂揽起,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捂住了不住喘息的双唇,将所有被撞得稀碎的呜咽,都埋葬在了粗粝的,带着雪茄辛辣气味的手指间。
  远处的江面已于暮色连成一线,眼底映出的最后一丝红霞也悄然而逝,房间内的主灯没有开,显得格外昏暗了些。
  林知许累得很,肌肤贴在皮质的沙发上,很黏腻,不舒服,身上也仅仅有一条不算大的毯子盖着。
  他这才知道早上那场自以为激烈的姓事,与刚才相较根本不值一提。
  段云瑞还是那般衣冠整齐,只是没了身后窗外透出的光,他几乎成了一个剪影,在林知许看似无神的余光里,拿起了那几张被揉皱了的文件。
  林知许心头一沉,他开始隐隐地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是不是已经暴露了什么,可下一秒随着沙沙声,纸团又被掷回了桌面,就好像拿起来也是无意之举一般。
  “又在发什么愣?”
  人从沙发被捞起来,套进了一件实在有些宽大的白色衬衫里,将一身的痕迹掩了去,
  “还好伤口没崩开,不然望笙定要找我唠叨。”
  很轻松惬意的语气,没把他当外人似的闲聊,这让林知许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一些,或许他真的没有在意刚才自己抓起文件的事。
  这件衬衣是段云瑞的,直直盖到了臀下,上衣虽勉强能穿,裤子却实在没法儿凑合。段云瑞无奈地比划了下,转身去书桌前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门上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仅穿着一件衬衣窝在沙发的林知许离门近些,赤脚站起来,就要去开门。
  “等等!”
  这举动实在“率真”过了头,段云瑞直接将毯子丢在了林知许身上,自己起身开门接过了外头递进来的衣裳,送衣服的人自是不敢进来,站在门口说了些什么,两人就这么交谈了几句。
  段云瑞关上门转过头看,沙发上就只留了个毯子,再一抬眸,只见林知许裹着白色衬衣,赤着下|身站在桌案前,将那几页文件摊开,低着头认真地用手掌将纸张尽力展平。
  “少爷?”林知许有些惶然无措,“这个弄不平了。”
  段云瑞没有回头,却准确地按在了主灯的开关上,房间乍亮,有些晃眼。
  咚,咚,咚。
  皮鞋踩在木制的地板上,步伐再轻也有着难以消除的声响,但这每一下都好像踩在心脏上,林知许紧张到脸色发白,手上更是慌张,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明日不更,周五三章哦~


第33章 喜欢少爷
  段云瑞放缓了步伐,眼看着林知许慌张的眼睛里,逐渐蓄上了惊恐的泪水,努力铺平纸张是双手渐渐蜷缩,微颤着停在那儿,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结果。
  不过现在审判,还早了些。
  段云瑞走到了林知许面前,低头扫过那张展不平的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是文件的背面。
  “无妨,几张纸而已。”段云瑞淡笑着随意地将这些纸团扫走,腾出了些地方,将刚才送来的衣服放在了桌子上,“来试试合不合身。”
  文件是倒扣的,可在自己没有回头的那几秒钟内,林知许看了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受到责罚,原本还委屈着脸的林知许瞬间就展露了笑靥,攀着想讨要一个亲吻却未得逞,转瞬间就被剥了衬衫。
  这是一套浅青色的长衫成衣,布料柔软却垂顺,恰巧与初见那身的颜色相同,段云瑞完全不复方才那种要将人吞噬入腹一般的凶狠,倒是显得极为温柔耐心,将衣服与林知许仔细穿好,还将他拉到穿衣镜前,整理了已经凌乱不堪的发丝。
  “这样倒像个大学堂里的学生。”
  段云瑞目光中满是赞许,林知许抬眸从镜子里看着,似乎被感染到了,也开心的笑弯了眼,
  “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少爷。”
  镜中的二人和谐到令人咋舌,却又疏离的仿若隔着那窗外宽过百米的滁江,看似平静无波,却有着无数暗流。
  就如同这江上讨生活的人们常说的一句话,
  这江水可是会吃人的。
  吃人的滚滚江水卷着黄沙,将榕城分成了江南和江北,荣胜百货所在的江北被洋人们租借了不少地方,盖了不少各具特色的高楼。
  而滁江南边就显得朴素多了,江边一排整整齐齐的,原也是榕城有钱人家才住得起的小楼。
  不过现在真正有钱的都热衷于住在江北,这些小楼几乎都租了出去,有些还分租了许多家,市井气倒是浓重了不少。
  白静秋斜靠在窗边,眼睁睁地瞧着天光一点点下了江面,江北那边的灯光逐一亮起,倒比白天还要好看些。
  “白少爷,你也别和许少爷犟了。”廖妈妈端着餐盘上了楼,又忍不住劝道,“许少爷什么都依着你,你还非要回去唱戏,他要是真生气了可就……”
  廖妈妈顿了顿,就等白静秋接话,可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倒显得自己有没事找事似的,也有些恼意,语气也冲了几分,
  “听在对岸上班的后生说,江北又开了歌舞厅、电影院什么的,眼花缭乱的可热闹了。”廖妈妈朝窗户外头努努嘴,“官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出,听得人耳朵都出了茧子,现在谁还乐意听这些咿咿呀呀……”
  “我的事何时容得你说三道四。”白静秋闻此言立刻回了头,一双眼刀刃似的看向廖妈妈,声音也尖利了几分,“要放从前,你们这些在泥里滚爬的,就是官戏的锣声都不配听,这会儿在这嚼什么舌根!”
  廖妈妈碰了一鼻子灰,一碗菜肉馄饨哐当一下就放在了桌上,溅出几滴汤水,冷哼着扯了扯嘴角,背过身翻了个白眼。
  “侬不过一个小姘,拎不清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从楼下传上来,刚好就入了耳,“裤腰带嘎松,骚都骚死嘞。”
  “啪”地一声,好好的一个白瓷杯子碎成了七八片,楼下顿时没了声儿。
  白静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双眼气得通红,想回骂上几句,可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廖妈妈骂得是难听,可她却没说错,自己可不就是许三少爷的小姘吗。
  白静秋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人都爱用洋货,听洋曲,官戏本就一日不如一日的,这么大个班子只靠唱戏根本养活不了,能撑到现在全靠这些拉皮条的下三滥门道。
  他想回去唱戏,是他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干嘛,他害怕这辈子就这样守在床边等一个男人来操自己。
  不!怎么可能一辈子!
  两年,一年,也许就下个月,许三少爷可能就厌了,那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难道就去伺候像刘阿三那样人,如果那样,倒不如现在就死了痛快。
  白静秋煞白着脸,心头慌得比炉灶里的火星子还乱,动一下都心惊肉跳的。
  “怎么,这是病了?”
  房内骤然响起的男声将兀自陷入苦思的白静秋吓得一声低叫,慌慌张张地抬头,见是许言礼才稳了几分心神,勉强扯了个笑,
  “三少爷怎么又回来了。”
  “外头起了风,看样子要下大雨,过江回去麻烦就又回来了。”许言礼低头看见了一地的碎片,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的馄饨,皱起了眉,“这都快凉透了,怎的不吃,置什么气呢?”
  挺平常的一句话,白静秋却蓦地慌了,也不顾地上还有瓷渣滓,鞋也顾不伤趿,一把抱住了一脸诧异的许言礼,
  “三少爷,您对我这样好,我却没伺候好您,心里越想越愧得慌,我……我……”
  许言礼被这一抱先是惊着,又被这一句话瞬间荡了心神,心头翻涌起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酸胀得很,就连声调也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你是被刘阿三那畜生吓着了,缓缓正常。”
  白静秋没做声,在刘阿三地窖里的几个小时,已经把他的皮肉剥开,狠狠地刻进骨里,这辈子都不可能磨灭。
  他不愿接受,许言礼就没迫着他,甚至他执意住在江南,也依了他,隔几日就过了江来看自己。
  昂贵漂亮的车子就停在不宽的巷子了,今日还说,好像是被人给划了几道,补都没处补去。
  他白静秋这么一个破落身子,又有什么资格与许家少爷矫情。
  “三少爷……”白静秋颤着眼睑,捧着许言礼的两颊,拼命地看着,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不是刘阿三,是这般怜惜自己的许三少爷,“是静秋不识好歹,静秋愿意,什么都愿意……”
  粗重的呼吸在这一刻盖过了窗外骤起的狂风,树叶子被翻卷着落下,被随之而来的雨打在玻璃窗上,贴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梧桐一叶落,这夏就到头了。
  棠园里同样的,风雨打得树叶翻飞,晃在窗帘外,就跟厉鬼的枯爪似的,时远时近。
  主卧的门笃笃轻响了几下,似乎怕屋里人听不见,又用力敲了几下。
  段云瑞开了门,走廊里一人抱着枕头被子就站在门口,见着他便赶紧讨好地笑了笑,挪近了几步,
  “我想和少爷睡一屋。”


第34章 亲疏立现
  在南桥秘密成立的南亚轮埠公司已经开始运营,首批购入的一艘轮船已经载着茶叶从南桥港出发试航,大约要走一个月的时间到达伦萨。
  这段忙碌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段云瑞在棠园的时候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但这落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被那个小蹄子勾住了魂儿,少不得一些风言风语流传开来。
  今日有些阴沉,屋里虽比平日里暗了些,可段云瑞还是准时醒了,他看了眼仍在沉睡的林知许,眉目如画,淡然平和,忽觉得他若不是另有目的,养在家里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乖巧听话,不若其他那些个贪婪矫情,人虽看着纤弱了些,却十分耐得住,倒教他有些意外。
  边几上的电话在此刻骤然响起,尖锐的铃声仅仅让床上的人皱了皱眉,眼睛都没舍得睁开,看来的确是透支了体力。
  “喂。”
  “段二爷,您老忙成这样,早把哥哥我忘干净了吧。”
  段云瑞闻言笑了,转身靠在桌边,姿态十分放松,“袁大司令这是专门打电话来取笑我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忙。”电话那头的,正是榕城的军阀司令袁定波,“但我这回是真需要你帮忙。”
  “需要什么你说。”
  段云瑞与袁定波是拜把的交情,当年他还在国外,随着榕城开埠,家中的布厂被洋人开的大型纺织厂冲击,几近破产,破罐破摔的父亲反而在此时沉迷赌博,几乎要败光了家产,他最终能夺回,这其中也有袁定波不少的功劳。
  “还不是曼丽的事。”提起自己这个妹妹,一向说一不二的袁定波气势顿时矮了三分,“下个月她都二十一了,前两日媒人上门,她差点儿给人打出去。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儿心思,还惦记你呢。”
  段云瑞闻言一顿,轻轻颠了颠烟盒,取了支香烟出来,捏在了指间,“我喜欢男人,她知道。”
  “知道归知道,但她总觉得男人早晚是要和女人结婚的,她只要耗着,你总有一天会娶她。”
  段云瑞显然已不复方才的轻松,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将烟送入口中,“那我再与曼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她瞧见你那张脸哪儿还会听你说什么?”那边的袁定波显然也在抽烟,只听得他猛吸了一口,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开了口,“这次必须得下一剂猛药,让她对你彻底断了念想,我可不能让她在这个火坑里执迷不悟,毁了一辈子。”
  放下电话,段云瑞却没动,依旧靠在边几上,朝床上仍睡得香甜的猛药看去,无奈地摇头低笑,对他这个兄弟的评价竟深以为然。
  临近傍晚,林知许站在客房的衣柜前,盯着里头满当当的衣服,手从左拂到右,又从右拂到左。
  那日去荣胜百货量了尺寸后,时不时地就有人专门送新衣过来,从轻薄的长衫到厚实的羊绒大衣,不知不觉这么大一个柜子都给挂满了。
  原本林知许是忐忑的,他无从知晓段云瑞真实的想法,不知他哪天可能就会将自己逐出家门。
  他内心焦虑,办公室的那一叠无足轻重的文件更是让他后悔不已,不该那般冲动地去窥探,唯恐引起了段云瑞的疑心。
  可这一件件衣服宛若一颗颗定心丸,让林知许纷乱如麻的心渐渐平静,起码段云瑞现下是满意的,他至少有打算留自己至冬日。
  林知许的手停留在了一个坚实的垫肩上,这是一套象牙白的西服,没有太多的装饰,却挺括隽秀,很适合一些正式的场合。
  但他是林知许,只图舒适,哪里会管什么场合。
  手指继续走着,最后拿起的是一件墨蓝的绸缎长衫,搭配的是一件月牙白如意暗纹的小坎肩,对襟儿的燕子扣上还坠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的珞子。
  新衣的扣子紧,他一个一个,认真地塞着,身后一紧,有些叠皱小坎肩被人往下拽了拽,顿时平展贴身了不少。
  一双手从身后裹上他的,将最后一个扣子整理好后同时抬头看向镜中。
  那里的两个人,一个长衫直垂,一个西装革履,明明好似两个时代的人,却又如此赏心悦目,相得益彰。
  “你穿长衫好看。”段云瑞并不吝啬他的夸赞,指背滑过比前些时日,明显丰腴了些许的脸颊,“等到了,记得要听话。”
  段云瑞的车驶进司令府时夜已悄然来临,宋焘熟练地将车停在了主楼门口,门口背着枪的小兵就一路小跑来到车边,绷直了身子敬了个礼,然后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还不等段云瑞下车,一名身着藕荷色过膝纱裙,宛若轻云的少女欢快地从屋内迎出来,轻巧的高跟鞋踩出了嗒嗒的脆声。
  “二哥你可算是来了!”
  天虽暗着,可少女的面色却明媚如昼,在看到正欲下车的段云瑞后,更是粲然。
  听哥哥说今晚段云瑞要来家里吃饭,袁曼丽足足打扮了两个多小时,只为能让心上人眼前一亮,瞧见她的好。
  可她笑还高高的挂在嘴角,却见下了车的段云瑞侧过身转向车内,原本对着她的客套微笑瞬间注入了一丝难以忽视的熟稔与宠溺,
  “到了,下来吧。”
  段云瑞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映在了袁曼丽惊疑的眼底,随着话音落下,就看到昏暗的车内略显迟疑地伸出了一只手,还未搭上,段云瑞就好似迫不及待一般反手一握,垂软的衣袖纠纠缠缠的皱在了一起,人也被带了出来。
  这动作竟自然到让袁曼丽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有多暧昧。
  “曼丽,这是知许。”像是怕林知许生疏胆怯,段云瑞紧挨着他,手臂顺势揽过,“这位是曼丽小姐。”
  这一下,亲疏立现。
  袁曼丽只觉得头顶一阵嗡鸣,眼睛就好像被施了魔,直直就盯着段云瑞握着林知许衣袖的手,薄薄的皮肤下微微鼓起的青色的脉络,他似乎又加了些力气。
  一个自己倾心不已的男人,一个自小就立誓要嫁给他的男人,现在正揽着一个男人,将自己的温柔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
  对,她听说了,这还是个下贱的娼妓,
  她觉得自己的心现在就如同那截可怜的衣袖,被狠狠捏紧,满是身不由己的沟壑,在袁曼丽众星捧月,顺风顺水的二十年人生中,她从未如此狼狈过。
  一向口齿伶俐的袁曼丽呆立着,连呼吸都隐隐发颤,如巨浪般的羞辱感让她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老二你可算舍得来了!”袁定波的大笑打破这微妙的僵局,身材魁梧的他站在门口,连光线都挡上了大半,“宴席都备好了,快进来吧。”
  “他不能进!”高亢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表面热闹,袁曼丽的一双眼已染上了薄红,右手直直指向林知许,绷得直发颤,“这是个下流腌臜的娼妓,不许踏入我袁家的门!”


第35章 你的眼,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开
  “曼丽!怎么说话呢!”袁定波压低了腔调,声音显得颇为浑厚,蕴含着强压的怒气,“这位既然是你段二哥的人,那就是袁家的朋友,哪有赶人的道理!”
  袁曼丽清楚,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出刚才那样的话已是不该,她以为哥哥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才故意挑明,却没想到哥哥也是非不分,竟要把这样一个人当客人请进家门,
  “我看哥哥你也是……”袁曼丽话说了一半,却红着脸顿住了,她当然不怕这个瞪瞪眼就能让榕城颤一颤的袁司令,可这话实在太过难听,她不屑说。
  “红梅!”袁定波话音刚落,门里就娇娇地应了一声,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出来轻轻挽住了袁曼丽的手臂,冲段云瑞打招呼的时候,还不忘将身边站着的林知许打量个遍,微翘的眼尾满是风情,
  “妹妹做什么和这些男人们站门口,怪累的,咱进去。”
  袁曼丽目光中闪过嫌恶,一把甩开了红梅,转身进了堂屋,红梅却毫不介意,给袁定波抛了个含笑了然的眼色,这才进了屋。
  “我就说必须得让她亲眼见着了吧。”袁定波哪里还有刚才怒气逼人的模样,浓密的剑眉得意的高高扬起,“进去了你见机行事,记住,猛药!”
  这一来二去的,林知许心里也有了数,不禁有些好笑。
  他抬头望望,与棠园的房子不同,司令府是新建的,是时下最流行的穹顶洋房,天虽晚了看不太清楚,却也能隐约看得出,主楼起码有五六层高。
  现在的富贵权势人家,都爱住这种看起来洋味儿十足的房子,里头的陈设却常是西式大沙发配着黄杨木的雕花条桌,又或者旁边放上两把交椅,中西结合的。
  不过司令府里却不是,清一水儿的舶来品,就跟进了洋人家里一样,林知许看得有些呆,来回张望。
  段云瑞低头说袁曼丽喜欢洋气的东西,她原名是叫婉华,嫌土气两年前不顾他哥的反对,改名叫了曼丽。
  林知许听着,觉得十分有意思地笑了,手上却在这个时候一痛,低头看了眼牵住的两只手,自己的只露了个指尖,被握得已泛了红。他明白,这是段云瑞在给他随性而为的底气,做足了戏给袁曼丽看。
  司令府里侍奉的可不止有下人,穿着军装的兵也随处可见,林知许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瞧见身后背着的长杆枪,吓得缩了缩肩膀。
  “有我在不用怕。”段云瑞低头凑近他,温柔地低声安慰着,探起身子夹了菜放他碗里,“尝尝这个。”
  “哟,我都快不认识二爷了。”红梅捂着嘴吃吃笑着,扭着身子用润白的胳膊捅了捅身边的袁定波,嗲声嗲气道,“司令大人,人家也够不着。”
  客厅中间的楼梯上,拒绝用餐打算回房的袁曼丽站那儿,刚好看到了餐厅里的这一幕,
  “恶心,不愧都是堂子里出身的,一样的下贱。”
  身边没了人,袁曼丽才敢低低地骂出了声,可骂完她愣怔在楼梯上,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反而是比方才还要多千倍万倍的委屈如溃堤般卷着泥沙翻涌,刮得心口生疼。
  她赌气回到房里,将门锁门栓全都别上,蓄在眼眶里泪珠这才滚滚而下。
  儿时不懂情,袁曼丽只觉着自己看见段二哥就高兴,比看见亲哥都高兴,有时还闹着要去段家老宅住些时日。
  后来段云瑞的母亲出事,她甚至与哥哥提议让他干脆来袁家住,可谁知段云瑞却就此出国,一去数年。
  这数年间,袁曼丽从懵懂到萌动,她的少女时期竟就在思念段云瑞中渡过,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袁曼丽抬起头,对面梳妆镜里的人也同样抬起头,明明是一尘不染,明镜亮洁的镜子,可她却看不清自己的面容,满目模糊。
  容貌、家室、青梅竹马的情意、满腔执着的爱意。
  她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难道就因为自己是女人吗,可天下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难道他段云瑞就能和那个男人过一辈子不成!
  门响了,是平时伺候她的丫头阿娣,端着的餐盘上一排精致的碗碟,里头把今晚的菜都各盛了一些,
  “小姐,多少吃点。”
  “不吃!”
  “小姐,您要是这么躲着,那不就更没机会了吗?”阿娣推了推门,听到了锁扣声音便道,“现下梅姨太与那个……那个人相聊甚欢,我瞧着二爷也高兴得紧。”
  门嚯地开了,把阿娣吓了一跳,看到袁曼丽更是一惊,欲言又止,“小姐,您去照下镜子。”
  这下可看清楚了,镜子那原本精心雕琢的妆容已哭成了花脸,就连纱裙的前襟儿上也染了几个黑点。
  “小姐,那个男人确实漂亮,但……”被袁曼丽瞪了一眼,阿娣讪讪地转了话头,“堂子里出来的人,手段可高着呢,您要就这么躲着,可就是拱手让人了。”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袁曼丽,堂子里出来攀上高枝的,眼前不就有一个,当年她也没当回事,谁知道竟当了哥哥的姨太太,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司令府。
  “阿娣,给我重新换衣裳梳妆。”
  楼上一时没了动静,楼下却热闹。
  红梅热络地拉着林知许,拿手捏着他的脸,直问这白蒲枣似的面皮用的什么雪花膏,抹的什么头油,就连手都拿起来看了一圈,说他的指甲锉肯定比自己的好,怎么指尖都润的跟玉珠似的。
  林知许任其揉捏,时不时一句天真之言逗得红梅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直夸他是个宝贝。
  面上与红梅融洽至极,可林知许的余光却时不时地朝对面沙发上坐着抽烟的两个男人瞄去。
  那两个人的面色不太轻松,显然是在聊什么正事。
  林知许弯腰笑出了声,像是怕痒躲红梅的手,不着痕迹地朝那边又挪近了些许。
  “你听说了吗,许言礼最近常往江南跑。”袁定波提起许言礼就没好气,一张本就看着十分威严的脸,更显阴鸷,“外头传闻他是日日往白静秋楼里钻,我看不止是这回事。”
  “哦?”段云瑞前阵子满心都在轮埠公司上,哪里会分心到许言礼的身上,“你发现了什么?”
  “倒也不算什么,他本人的确是常去白静秋那儿,有时一整天都不出来,可他的手下在江南那边儿可没少捣鼓。”
  “就是他新收的那群山匪?”
  “可不是!”袁定波双目微眯,呷了口烟,“乔山虎那帮人,在山上是土匪,到地上就是地痞流氓,江北估计忌惮你我不敢来了,跑到江南那边的码头上偷鸡摸狗。
  “他们雇了一批水性好的去船上偷货出来,但凡在那儿停靠的无论贵贱,全都是雁过拔毛,他娘的一群下作胚。”
  “呵,不过是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这事儿段云瑞头回听说,却不以为意,“不是说京上有人来暗查,许霆茂也容他这么闹?”
  “都说要暗查,可等了两个月没动静,谁还能当回事?至于许言礼,他可是许霆茂最宠爱的儿子,回头许言礼不会有事,告密的人就得倒大霉,刘阿三不就得罪了他,连官儿都丢了。”
  袁定波是军方,这等偷偷摸摸的勾当与他无碍,也懒得去蹚他们那滩浑水,不过就是和段云瑞唠叨几句。
  “不说他了,南桥那边都弄完了吧?”
  红梅仍拉着林知许说个不停,耳旁嗡嗡的,他根本听不到远处二人的交谈,可袁定波口中的“南桥”二字却清晰地落入眼中,让他食指微动,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一瞬的走神却没有逃过红梅的眼睛,她含着笑瞧了瞧林知许,眼含暧昧,拖着吴侬的软腔,凑在了他的耳边,
  “你的眼,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二爷呢。”


第36章 一剂猛药
  林知许呆呆的,像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红梅的话,恋恋不舍地转回了头,认真答道,
  “我喜欢少爷,所以想看着少爷。”
  “哎哟我的小乖乖,那你也喜欢喜欢姐姐我呀,我可看你看不够呢。”
  林知许跟着笑,不再看远处那两个男人,就乖乖地转过身让红梅看。
  其实也不必回头了,根据口型他是看出了几个字,但这几个字组在一起有些陌生,试了几个词都不太对,教林知许十分费解。
  但此时此刻显然不能让他思考太久,段云瑞突然朝楼上睨了一眼,与袁定波交换了眼神,站了起来,
  “嫂子能把知许还给我了吗?”
  话音一落,林知许眸底一亮,直接就把红梅的手拨开站了起来,几步挨着了段云瑞,贴得愈发紧。
  “是我没眼色呢。”红梅虚打了自己一巴掌,笑退两步,瞟了眼后院道,“司令要不要随我去看看后面布置的如何?”
  这是他们常有的节目,饭后到后院里喝酒聊天,用留声机放一些外国唱片,若是人多还会开一场舞会。
  袁定波和红梅相携从后面出去,偌大的堂屋静悄悄的,就只剩了他二人,林知许左右瞧瞧,拉起段云瑞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搓了两把,双眸澄净得跟山间的清泉似的,
  “少爷,你摸摸我啊。”
  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般随心所欲的模样,段云瑞由着他的劲儿把林知许的半张脸都置于掌心,手指不算温柔地捏上去,脸蛋儿随着手劲变了形,
  “怎么了这是。”
  “她一直摸我的脸,我不喜欢。”林知许歪过脸用力蹭了几下,眉眼跟着弯下来,漾起餍足的笑意,“这样便好了。”
  说着,林知许满意地将手放下,正欲转身,腕上一紧却被反握,踉跄下被揽住后脑,富有侵略性的气息便全然笼罩。
  林知许微讶,却也只怔了一瞬,随即就踮了脚迎合,在交缠的鼻息中沉醉地阖上双目。
  以往的吻都是他讨来的,很轻,带着淡淡的敷衍,这让林知许内心总有那么一丝不服的挫败感。
  虽说明知现下的主动带着演戏的目的,林知许却放任自己沉沦,如寄生的藤蔓紧缠攀附,攻城掠地的强硬被尽数接下,交缠间被化作绕指的柔带,从腰窝酥到了头顶。
  不过须臾,如山倒的气势狠狠镇压了林知许反客为主的企图,身体被坚实有力的双臂攑起,渐渐就只有脚尖勉强挨着地,身体瞬间失守,双手也不由地从紧揽变成了推拒,发出了难耐的轻嗯声。
  “好了。”段云瑞暗哑的嗓音中伴着压抑的喘息,用拇指擦过林知许已经嫣红的唇角后眼神向下下,瞥一眼林知许已然不平整的长衫下摆,眉峰微挑,“你收敛点。”
  是谁该收敛点?
  林知许当然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但刚才严丝合缝的紧贴,让他对段云瑞的反应也一清二楚。
  他垂目,正映入眼里是段云瑞泛着光泽的腰带扣以及难以忽视的幅度,心中泛起讽意。
  楼梯上一阵纷乱向上的脚步声让两人略顿了顿,直到那踉踉跄跄的高跟鞋声消失,林知许这才半跪下来,用含着笑的唇轻轻贴上了灰黑色的布料,鼻尖一凉,碰上了冰凉的腰带扣。
  下一秒,颈上微痛被提溜起来,水汽氤氲的眼里全是无辜,“少爷?”
  “咳……”段云瑞暗咳一声掩饰尴尬,把人推向沙发的另一头,“离我远点儿。”
  这药是猛了点,差点把自己也药下了。
  毕竟还在别人家,段云瑞略显尴尬地坐在沙发上,明明是要平复,偏又不禁回味。
  原来与他交融深吻的滋味,比想象中更是醉人。
  楼上不知是什么碎裂的声音让两人从绮丽之中醒了神,也引来了原本在后院的二人。
  眼看着目的已达到,剩下的也只能交给袁定波,他二人不便久留就告辞离开。
  司令府是在半山上,昏黄的汽油灯隐藏在盘曲的山路间,投下一座又一座的,光的孤岛。
  忽明忽暗的黑色轿车穿过这一座又一座的岛,留下一道随着路蜿蜒的光轨。
  这路实在不够平稳,僵直着身体的宋焘极力控制着油门也不行,又一个晃荡之下,林知许从凶猛的气息里逃出来,喘息着扒上了车窗沿,微张的唇在玻璃上留下一片细密的,圆圆的白雾。
  长衫的下摆已掀上了后腰,绸袴上的绳扣也已松垮,逼仄摇晃的空间里,似乎很适合发生点什么。
  但林知许却低低地咦了一声, 拿手擦拭着白雾,
  “那是什么地方?”
  现下车已驶在临江的路上,白日里浊黄的江面已黝黑的与江岸连在一起,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危险。
  但林知许说的,是远远的江南岸,那一团比天上明月还要亮眼的灯火,望上一眼,就好像能听到鼎沸的人声,和摩肩擦踵的喧嚣。
  段云瑞也看到了,但一时并未分辨出方位,宋焘轻咳了声才道,
  “那儿应该是十里铺,江南岸最繁闹的地方。今儿……哦怪不得,今天是十五,有集市。”
  十里铺段云瑞极少去,却十分清楚,那儿自旧时代起就是个人稠物穰的地方。
  那里的老码头至今繁盛,虽现在不如江北出洋的码头阔气,却是舳舻相接,帆樯栉比,更不用提江岸边上商铺林立,人烟稠密。
  人多的地方,那当然是鱼龙混杂,说白了虽繁荣,却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有厂工、职员、苦力、掮客,也有骗子、妓女以及无处不在的人拐子。
  如果说干净漂亮的江北到处充斥着虚伪的高贵,那么江南便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堕落。
  “宋焘,去十里铺。”
  “什么……?”宋焘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少爷,那边可乱得很。”
  “既然有集市,那就去凑凑热闹。”说着,方才已经被解开的袴绳已经打了个完美的结,随即被拉下来的下摆盖上,就好像方才的旖旎是林知许的臆想一般,“出来一趟,不尽兴可不好。”
  林知许眨了眨眼,明白了段云瑞没打算再继续,但却想不通,为何他会想去那个乱到无处放脚的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
  林知许趴在窗上盯着远处那团耀眼的灯火,等着它到自己眼前,将自己密不透风的包裹。
  “想去吗?”
  “少爷去,我就去的。”
  “嗯,那你可得听话。”耳后一阵痒,段云瑞似乎很喜欢抚摸那儿,“可千万不能乱跑。”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更新是周二哦~


第37章 价值
  那种纵横交错,人潮拥挤的地方自然是不好开车进去,车子停在江边的僻静处,从这里顺着江堤上去,就直接可以到达十里铺最热闹的地方。
  宋焘被段云瑞叫了下来,二人站在离车几米远的地方说了几句话,直到仍坐在车内的林知许对自己笑了一下,宋焘才意识到自己朝他看了一眼。
  他赶紧收回目光,对着段云瑞颔首道,“我知道了。”
  段云瑞点点头,这才转而看向车子,伸出的左手掌心向上,微微曲指,“来,下来。”
  跟哄他似的。
  林知许眸子亮了亮,很吃这哄,忙就跳下车子,与之并肩拾级而上,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越来越清晰地灌入双耳,鼻腔里也逐渐窜进不知是香还是臭的混杂气味,人们一向爱称这为烟火气。
  步子是缓的,腕上却是紧的。
  从江堤一上来,热气扑面而来,铁器叮叮哐哐的敲击声震得人耳膜都发烫,火星子四溅下,就听得铁匠哎哟一声,硬是将重锤停下,挥到了一旁,面色紧张,
  “您两位怎么从这儿上来了,火星没溅身上吧。”
  段云瑞没看自己一眼,倒是把林知许瞧了个遍,替他摘去了勾在发上的树叶,“没烫着吧?”
  林知许摇摇头,低下头,眼瞧着原本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向下握了握,将自己的手包裹。
  指节交叠着互相压着,甚至有一点痛,段云瑞似乎很喜欢这样,每次接触到自己身体就特别喜欢施力。
  但林知许把手往外抽了点,第一次反握上去,笑了笑,“少爷带我转转。”
  “也不知道火星子有没有烧着他们衣裳。”被晾在一旁的铁匠嘟嘟囔囔,目送这莫名其妙的二人隐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十里铺这混杂的地方可比规规矩矩,陈列整齐的荣胜百货更有趣味。
  如今榕城繁盛,不仅仅是平头百姓,有些落魄的官员军阀,抑或是之前推崇旧政府的名流墨客在原籍混不下去了,都爱往这儿来。
  天南海北,酸甜苦辣,各式各样没见过的玩意儿都有人卖,于是到了这每月一次的集市,颇能见着一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段云瑞与林知许这一身打扮虽看着就昂贵,却并不十分突兀。
  只是这两人的模样实在太过显眼,所经之处不断有人偷偷议论,相互打听这是不是烟盒上绘制的明星。
  “刚才没吃饱吧。”这里很吵,就连叫卖的口音也都各式各样的,段云瑞低下头寻着林知许耳边,“想吃点什么?”
  刚才在餐桌上,不知为何红梅认为他定会爱吃甜,给他夹了不少的菜。林知许没怎么吃,红梅还笑他是少爷身子,这么挑食。
  看似一直在与袁定波聊天的段云瑞,竟注意到了他没怎么吃饭,林知许有点意外,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堵在心头,让他不自觉地拍了两下,想就此纾解一二。
  恰巧就走到了卖吃食的弄堂口,那儿支了个炸酥鱼的摊子,新鲜的草鱼块滋啦一声下进滚烫的热油里,引得众人转了头,盯着冒着泡的油锅,暗暗吞了口水。
  林知许也被这声音引得回了头,可他看了一眼却又转向一边,指着隔壁的熏烧摊子,要卤豆干和盐煮兰花豆。段云瑞笑着嗯了声,让他原地等着,自己去买。
  一声叫卖震得人耳朵发麻,那边的酥鱼已经出锅,摊主吆喝着把这一锅鱼都裹上了鲜亮的糖醋汁,把周围的人都引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林知许被身后涌上来的人挤得踉跄了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朝酥鱼摊歪去。
  林知许没太在意,将身体稳住后率先去看段云瑞的背影,他似乎没发现这里的拥挤,依旧专心地看着摊主在称兰花豆。
  怎么这么慢。
  身体几乎要失去掌控,林知许不耐地蹙了蹙眉心,想朝段云瑞走去,可不过刚抬了脚,身后有人似乎被什么绊倒,整个扑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差点儿将他也同时带倒。
  周围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入耳的同时,手臂上的力量却越发地紧 ,这种受制于人的熟悉感林知许瞬间警觉,装作没有站稳,狠狠一脚踏在身后之人的脚面上。
  这一脚足足用了十成十的力,身后的人没防备,一声惨叫后松了他的手臂,趁这个空档,林知许迅速挤过人群,几步走到了段云瑞身后,心下顿安。
  林知许喘了口气,抬手堪堪触到段云瑞的手臂,他便立即回了头,笑着把纸包递给他,“好了,想先吃哪个?”
  一共两包,里头是油纸,外头是裁好的报纸,卷成了圆锥形,方便边走边吃。
  方才的混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林知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定,为什么呆在对这个待到今后一定会杀死自己的人身边,会觉得安全。
  这是一个对林知许而言极为陌生却奇妙的情绪。
  好像自打从有记忆起,他都不曾觉得哪里安全,也不曾过对谁全然定过心,哪怕是母亲。
  毕竟那时候她忙得很,院子里的姐姐们也忙得很,每个人见到他总会说上一句,这孩子可要看好了,别被人给占了便宜,要不以后就不值钱了。
  母亲总是点头称是,拿指尖点着他的额头,让他警醒着点。
  所以他小小年纪就会特别注意,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熟客,都警觉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那点价值。
  可是没用,人家想掳走他根本用不着骗,不过是一个帕子捂上来,再醒来他的价格就已定好,林知许不知道多少钱,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值钱。
  “又发什么愣,要哪个?”
  林知许微晃着身体,随手拿了一个,是豆干还是兰花豆他不知道,也无所谓。
  “少爷……”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最后就嚼着豆子说了句好吃。
  喧闹之下,白静秋是十分烦躁的,每逢十五街上就要吵闹到后半夜,楼上哪怕紧闭了窗也无济于事,这让他禁不住考虑,要不就听了许言礼的劝,换个地方住。
  睡不着,口中发渴,白静秋叫廖妈妈切个梨送上来,自己推开了窗,支着腮边朝下头拥挤的人群望去,权当打发这无法入睡的时间。
  梨子很快送来,廖妈妈往窗下的桌上一放转身就下了楼,白静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不过嚼了一下心头便是压不住的火。
  这满口硬渣,显然是最劣等的梨子,每月给她那么多家用钱,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克扣。
  失眠的焦躁瞬间将怒火放大,白静秋将嘴里酸涩的梨子啐了,正打算叫廖妈妈上来,可余光里一人闪过,教他愣在了原地。
  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盖不住他的风华,白静秋仅仅用余光就看到,吸了神志。
  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这个往日里与他有着万里鸿沟的男人,现在就在他的窗下,手里拿着一个放着吃食的纸卷,低头与旁边跟随着的人说着什么,明明看不到神情,却能感到无限宠溺。
  这随着的人……
  白静秋嚯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朝楼下疾步而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将廖妈妈吓得忙出来查看,
  “白少爷,您这是去哪儿?”
  这一声仿佛唤回了白静秋的神志,他怔了怔,用力剜了廖妈妈一眼,从玄关处扯下了一个网兜,
  “去买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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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想要?买给你。
  豆干卤得略咸了些,吃着愈发的口干。
  拐过去的弄堂里人少,路口有一位老妪摆摊卖茶水,摆了张看不出本色的木桌和一个条凳。
  林知许看见了,拉着段云瑞就走过去,然后示意他掏钱。
  “现在和我都不客气一下了 。”
  所以这到底是你的本性,还是刻意的演绎。
  段云瑞当然不会将这句话说出,但他似乎很享受此刻这般随性的惬意,毫不介意地拉着林知许坐在条凳上,要了壶茶。
  直到这时林知许才瞧见,段云瑞的皮鞋和裤脚上沾了不少污泥,反观自己,倒清爽不少。
  恍惚间林知许才反应过来,自己因做痴状一直左顾右盼,哪里会管脚下踩了什么,走路全靠段云瑞拉着。
  也怪不得自己总觉得段云瑞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把自己拽得东倒西歪,原是为了躲避这些烂泥,可自己的衣裳却不管不顾。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样顾着自己?
  林知许蓦地茫然,浑身上下泛起了一阵不自在。
  他习惯于他人的恶意,轻蔑,或者狠毒。要不干脆不必把他当人看,就像许言礼那样,一句轻飘飘的打死了也不妨事,才该是他应得的。
  林知许被粗瓷碗不太悦耳的碰撞声恍了神,因为底不够平,放在木桌上还有些摇晃。老妪每个碗里都倒了一点茶汤,当着他俩的面晃荡两下,泼到了地上,这就算是洗了。
  茶汤泛着淡淡的黄,还有大片的茶叶和茶梗碎末跟着一起留在了碗底,一看就知道是极劣质的茶。
  林知许渴坏了,捧起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半碗,他没马上放下,而是借着碗与手的缝隙里看去,瞧着段云瑞丝毫没有停顿,自然而然地端起了他面前的那碗茶喝了两口。
  身旁的街上水泄不通,他们虽仍满耳喧闹,可这桌凳的方寸之地却显得清净,也觉着呼吸顺畅了些。
  这茶不太可口,可二人却有了不成言的默契,让老妪又续了一壶,两包吃食就放在桌面上,一会儿捏一个,没人说话。
  在段云瑞的眼里,他既不是任人糟蹋的阿棠,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欺辱的林知许,他甚至没刻意照顾自己的“痴傻”,只是将他当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说些平常话,做些平常事。
  对,就是平常,是自己从没未体会过的平常。
  似乎段云瑞早已习惯他时不时地发呆,茶续上,他又将兰花豆塞到林知许手上,
  “别吃那个了,太咸,就着茶吃这个。”
  林知许接过来,没吭声,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他旁边就是挂在摊子上的,已经锈迹班班的煤油灯,火苗兢兢业业地亮着,却被蒙尘的劣质玻璃罩阻隔,只能透出一些朦胧昏暗的光线。
  光照在了林知许的手上,也照在了那卷成锥桶的报纸上,他转动着纸筒,似乎是想挑一颗最美味的,可手中的不止是豆子,报纸上的一行标题也同样入了眼帘。
  [英华轮埠公司昨日……]
  后面的卷进去了,林知许看不见,可这几个字却瞬间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拉回,让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该做的是什么。
  原来刚才在司令府,段云瑞与袁定波所交谈的,自己没猜出的那个词,是轮埠。
  南桥,轮埠。
  难道他不在榕城的那段时间,当真是去做与航运有关的事,那他又为什么舍近求远,要去南桥开辟码头航线。
  林知许不动声色,捡出一颗豆子,微笑着塞进了嘴里,状似无意地张望,就还是那个心无城府的小傻子。
  隔着条繁忙的街道,白静秋提着一个网兜,里头装了三个白净的梨子,就站在一个卖笤帚簸箕的摊子边上,藏在高高的货物后头,望着两个人凑在一起挑挑拣拣地吃着粗制的吃食,喝着低劣的茶水,神色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冲动地追了出来,跟了快百米,现下这样躲在这儿偷窥了半天,也不敢上前露个面。
  白静秋此刻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条浸满水的毛巾,也不顾他疼不疼,被死命地拧着,把最后一滴水也要榨干。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段云瑞是他倾心了一年多的人,满心都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就连现下也不过是他气运差,班主要卖他的时候,段云瑞阴差阳错不在榕城。
  可那个傻子又凭什么能得到他这般特殊的看待,自己又凭什么不行。
  耳边的叫卖声一直没有停歇,震得白静秋耳朵有些嗡嗡,他却一直没挪动,攥着网兜的手被勒得愈发的紧,手指肚都红红白白的。
  身边的摊主白了他一眼,应是嫌弃他站久了还不买东西,又专冲着他的方向用力吆喝了两声。
  白静秋一震,蓦地醒了,心头空落落地跳了几下,有些慌。
  自己早已下了决心好好跟着三少爷,如今做出这种举动已是不该,又怎能心存妄想。
  只是这么一想,白静秋就觉得心头那把枷锁“咔哒”一声开了,气血从那儿飞速地游走着,奔进四肢百骸,弹指间似是通了。
  白静秋摇头轻笑,转过身正欲走,身后却有几人在低声嘀咕起来。
  “个子小,穿蓝衫子的那个我看了半天,好像不太灵光。”
  “脑子不灵光,劲儿可不小,我脚都被他踩肿了。”
  “又漂亮又够劲儿,肯定能卖个好价。”
  “盯紧了,他旁边那个看起来不好惹,看什么时候落单……”
  声音逐渐低下去,不怀好意的笑隐藏在耸动的肩膀里。
  白静秋的足尖微滞了一瞬,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径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帮匿藏在十里铺的地痞流氓,偷抢拐带什么都做,林知许这种脸生又泛着天真的漂亮男孩,是他们眼中势在必得的高货。
  但他身边跟着的可是段云瑞,一个眼神都能把他们挫骨扬灰的主儿,自己也不必闲操这份心。
  而那头的林知许也没想到那伙儿人依旧不死心,茶喝够了就站起来要走,一转头才发现身后是一家旧货店。
  虽旧,却干净。
  尤其是那橱窗上的玻璃,透得跟没有东西似的,将里头的东西送到眼前,送进林知许的眼里。
  眼里的目光凝聚着,在那品目纷杂的旧货里,独看到了一块躺在红丝绒上的银怀表。
  他忍不住向前,手像是不受控制地伸出,直到碰到冰凉的玻璃窗后轻微的一颤,然后小心地将指尖贴了上去。
  这应是一块有些年头的怀表,店主虽擦亮了,可银壳子上的雕花缝隙里已发黑,就连悬挂的银链子也没了光泽,泛着乌。
  段云瑞付了茶钱,转过身见林知许趴在橱窗上,刚要唤他,却也瞧见了那块怀表,怔在了原地。
  这块表的确是有些年头了,自己也曾有一块,但在十年前那个风雨欲来的下午,他送了人。
  送的是那个向自己苦苦求救,被恶人拐带了的小男孩。
  只是那时到底自己也太弱小,慌不择路地带着他跑进了一个黝黯幽长,没有出口的长巷。
  “你拿着这个。”他已经听到了汽车轰鸣和戛然的刹车声,“这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所以你信我,我今天晚上去欢悦客栈救你!”
  “哥哥,我怕!”
  “别怕,别反抗他们,我会找你,一定会的!”
  “嗯……”男孩颤着声音,死死地将怀表抓在手里,就好像抓着的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我听话。”
  “你叫什么名字……”
  太慌张了,竟忘了问。
  “阿……阿棠。”男孩似乎是怕他认错人,忙又说道,“是海棠花的棠。”
  “我叫……”
  纷沓的脚步声如同恶鬼袭来,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高亢的叫卖声让段云瑞晃过神,他看着仍专注地看着那个怀表的林知许,目光扫过他耳后那颗朱砂痣,开了口,
  “想要?买给你。”段云瑞朝店门走去,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林知许又停了下来,状似不经意的看了眼路对面,而后语气淡然,“店太小转不开身,你在这儿等着吧。”
  林知许点点头,转而又趴在了橱窗玻璃上,期待店主的手伸进橱窗,从那块暗红色的丝绒布上,将怀表取走,然后会出现在自己手心。
  沉重、冰凉、圆润。
  他甚至已经能够感到表硌在掌心的感觉,这是十年间自己从未忘记过的触感。
  “小少爷,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
  沉浸在回忆中的林知许猛然回头,可未等他呼救,一股清苦的气味已窜入鼻腔,而后死死按住,不给他一丝挣扎的机会。
  瞬息之间,旧货店的橱窗前已空无一人,只有对面的老妪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守着她的火灶,等着壶里的水再次烧开。
  段云瑞也出了店门,他手里握着那个怀表,表链缠绕在指尖,随着呼吸的起伏来幅度轻微的摇摆着。
  他抬眸,看向的是那扇极干净的玻璃窗上,突兀的几个指印,眼波无澜。
  作者有话说:
  本周更新开启啦!
  周四、周五、周六、周一、周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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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谁来救他
  颠颠摇摇间,林知许觉得自己眼皮虽沉重,意识却是渐渐回了。
  他本就被练过,这种低劣的迷药对他来说效力要比普通人差很多,可人虽醒了,林知许却没动,现在若闹腾起来必然会被他们打晕,也就只能任由他们扛着走。
  汗液的酸气混合着八仙膏的苦辣窜进鼻子,胃也被这人的肩膀顶得难受,但他放松了身体,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听力。
  这里静多了,但依然可以听到远处的喧闹声,这里应当与主街相去不远,耳边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有三个人。
  这几个人敢在街上拍花子,那说明这儿是他们的地盘,范围不会太大,所以他肯定仍在十里铺。
  江南岸这儿早些年是有两个大帮派,可新政府来的时候没看清时势,举着土枪想对着干,被轰了个渣都不剩,如今虽说也出了不少欺行霸市,盘踞一方的势力,但都还不成气候。
  三个人扛着他到一幢黑漆漆的房子门口,进去了一个,一会儿又出来摇摇头道,
  “没在,回乡下了,明天上午回来。”
  “那怎么办?”扛着的人喘着粗气,已经疲累的他显然十分不满,“要不就绑这儿,明天再来拿钱。”
  “这可是个高货,你放这儿他们不承认,咱不白忙活一晚上。”这人顿了下,伸手去寻垂着的下巴,捏起来左右看了看,“要不先带回去,反正是个男的。”
  耳旁呼啸的喘气声滞了滞,嘿嘿笑了两声,“还是哥哥想得周到,咱也好久没开过荤了。”
  “你可收着点,身上弄不好看了,别人要压价的。”
  身子又颠了起来,他们打算把他弄回去,林知许依旧紧闭着双眼,垂着的双手在男人胸前晃荡,一副软绵绵的模样。
  段云瑞呢?
  他肯定发现自己不见了,这会儿应该也在找吧。
  但十里铺这儿他应该不太熟悉,若拐回去找宋焘,再叫人来,没有个把小时恐怕不行。
  吵闹声越来越远,七拐八绕的,愈发僻静。仍不算太远,但这里不比江北马路宽阔笔直,越往里房子就越是盖得没有章法,不是这里的人踏进来就犹如迷宫,就是想找都难。
  再说,他不过是个玩物,段云瑞不会嫌麻烦不找了吧。
  林知许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咕咚咕咚地震动着耳膜,这是大忌,会被人发现的。
  扛着他的人似乎也有所察觉,轻轻咦了一声,步子有点迟疑。
  但不容他查看,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沙沙声响起,从对面,由远及近,路那头来人了。
  三个人停住,同时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着对面的人走近,一身粗布衫,个头不高,是个有些瘦小的男人,男人看了他们一眼,面色麻木。
  他们交错的位置很窄,三个人松了口气,往边上略让了让,却还是有点挤,男人经过的时候蹭着了林知许,还是那样混沌的眼睛,扫了一眼,步子却没停,到前头拐了个弯,不见了。
  遇见个路人也是很平常的事,这附近没人敢惹这些流氓,他们朝男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着,倒忘了刚才感受到的异样心跳。
  林知许已经平静下来了,方才也不过是转瞬间,他却想了很多。
  也许段云瑞是真的不熟悉这里,他寻不着正常。
  但也许……他根本没来寻。
  毕竟有他没他对于段云瑞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实在是犯不着大费周章地来救。
  黑暗之中,没人发现他右手的手指蜷了起来,里头握着一个叠起的弹簧刀,正是刚才交错而过的男人偷偷塞进他手里的。
  这不可能是段云瑞的人,定是父亲的。
  随着推门的吱呀声,他们到了,一直扛着他的男人抱怨不已,说等下他必须第一个上,另两个在笑话他。
  嚓地一声,火硝味窜进鼻子,桌上燃起了一盏油灯,这夜不算太长了,三个男人嘀嘀咕咕地盘算着,说一个人只准玩小半个时辰,接着又在争辩谁先谁后。
  藏在身后的手指灵巧地将刀转到趁手的位置,只要有人靠近他,立刻就能让其毙命,另外那两个,不用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能解决。
  可如果段云瑞找来了呢,三个尸体,浑身浴血,这可不是划自己一刀就能搪塞过去的。
  父亲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头绪,怎么能就这么放弃了,就算是段云瑞不找他了,不过是……不过是几个男人罢了,他反正又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林知许心头有些发闷,手上却果断,将那柄小刀藏在了褥子下,权当没有拿过。
  这座小院样子普通,进来时只掩了院门,没锁。
  一是这附近都是些一穷二白的人家没人惦记,二是他们三个大男人,料定没人敢惹。
  宋焘隐在巷口朝那间半掩着门的院子望去,这里纵横交错,也没灯,藏起来很容易。
  但在宋焘看来,这几个小地痞随便就能制服,他不明白为何少爷让他们按兵不动,仅仅是跟着。
  段云瑞自是有他的考量。
  他租给孟冬的那栋楼已经开业,新的歌舞厅叫大世界,比丽都又豪华了不少,不仅国人爱去,就连洋人也几乎占了半场。
  段云瑞利用合作的关系安插了人进去,对孟冬的背景进行了调查,可无论怎么查都是指向了京城,一切就犹如调查林知许一样,天衣无缝。
  唯一一个破绽,是一张从证件上揭下来的照片,那上面的孟冬还很年轻,微笑的眼睛里满是喜悦与憧憬,与现在的总是阴恻恻的眼神相去甚远,唯一相像的大概就是那种饱读诗书的书卷气。
  照片后面是用蓝色墨水书写的一个字,季。
  这是姓还是名,还是其他什么的,无从得知。
  但所有线索就此断了,要么是孟冬本就清白,要么就是他身后有一只大手,能通天的大手。
  为避免再深究下去引起怀疑,孟冬这边他先按兵不动,那么林知许呢?
  如果他孤身一人陷入险境,那么他背后的人会不会出手,他自己又是否会撕下面具。
  所以当林知许好奇地看向江南时,他心下一动,顺势而为,一路招摇地引来了人拐子,然后再不着痕迹地留他一人。
  明明只是临时起意的试探,却好像事先演练一般太过顺利。
  段云瑞幽深的双眼藏在黑暗之下,锁定在那间破落的小院上,他在等,等一个结果。
  手无意识地探进怀里,直到碰到刚买的怀表才微微一怔,指腹反复摩挲过凹凸不平的纹路,这种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突然让他产生了少有的踟躇。
  十年前的自己没有信守承诺,他并没有去客栈救阿棠,他大概是紧握着那块怀表从希望到失望,然后是绝望吧。
  自己没有去救他,就如同现在。
  蓦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月夜下一个有些单薄的身影靠近了那间院子,犹犹豫豫,跼蹐不安,手里提着个网兜,里头还装着三个梨。
  段云瑞屏息,眉心紧蹙,竟看不透了。
  出现的人,怎会是白静秋?


第40章 阴差阳错
  许言礼没想到这么晚了白静秋竟不在家里,廖妈妈虽心虚,却仗着人不在理直气壮,说白少爷就这么径自出去了,也没说去做什么,总之好久没回来。
  以往每到集市白静秋就嫌烦,按他的脾气是决计不会出门凑这个热闹的,是临时起意,或者……遇见了什么事?
  许言礼压下了心中隐隐的不安,他独自在屋里坐了会儿,觉得有些闷,又下来到了院里,靠在门边点了支烟,朝对过儿热闹的主街看过去,
  “非要住这破地方,乱糟糟的。”
  许言礼狠狠抽了一口,一明一暗的火光引了对面一个人的注意,仔细瞧了瞧凑了上来,躬身塌腰,一脸谄笑,
  “三少爷来了,白少爷还没回来呢?”
  “你看见了他?”
  “可不,白少爷平时不怎么出门,我也是觉得稀罕多看了两眼。”这人见许言礼愿与他搭话,高兴的两眼放了光,“不过我不是在这儿看见的,是在大街上。”
  这人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一僵,有些犹豫道,“我看见白少爷买了梨往回走,突然就愣住一直朝弄堂里头看,我好奇随着他看过去,见是麻子他们几个扛了个人过去,白少爷就那么盯着,神色不是太好,感觉好像认识。”
  许言礼一直靠着门框的身子直了起来,凑在唇边的烟顿了下,才放进口中,“什么时候瞧见的。”
  “哟,可好些时候了。”这人神色凝重起来,满腹担忧的模样,“我当时也没一直看着他,买了几样东西再抬头白少爷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回来了,这还没回来不会是……”
  许言礼心头倏地一沉,他拧着眉头思忖少倾,将烟碾灭在了脚下,“这个麻子是干嘛的,一般都在哪儿活动。”
  夜色愈发沉郁,十里铺的深处没通电,房屋、树木、路边的一块石头,都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灯油最近贵了不少,这个时间没有哪间屋子还舍得点灯,只除了一户,窗纸映出了昏黄的灯光,和人影的晃动。
  一只手按在林知许身上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了。
  面对已经色欲熏心的男人,他看似害怕地一躲,巧妙地钻出了男人身下,可这张木板床就只有这么点儿大,躲避也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林知许没在等谁。
  父亲是不可能来的,他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暴露了与自己的关系,能塞一把刀,已是最大的仁慈。
  至于段云瑞,自己会将戏演到最后,若他不来,那这任务便就此断了,不复相见。
  林知许红着一双眼惊恐地哭着,心下却愈加冷然。
  自己所遗憾的,应该是那只差一点就拿到的表吧。
  所以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差那么一点。
  当初父亲挑他的时候,大概是忘记算算他的运数,真不是一般的差。
  屋内传出动静的时候,段云瑞借着月光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目光自持冷静,只有拇指好似在无意识地搓着捏在手里的怀表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就在里面出现哭声的一刹那,站在门外的白静秋骇了一跳,踟蹰了少倾竟转身跑了,就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根本是个意外。
  段云瑞无暇顾及他,却敏锐地察觉自己随着屋里传出的哭泣和求救声,喉头愈发的紧。
  怎么他的人还不来,难道已经放弃了他,还是说自己所怀疑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腕表,却依旧没有施令。
  “少爷……?”
  宋焘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绷直了身子试探地开口,却又瞬间变了脸色,与段云瑞对视一眼,将身影隐进了最暗处。
  脚步纷沓,来势汹汹,没有任何的隐藏,只这走在前面的人却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怎么会是许言礼?
  心头的震惊仅仅停留在了轻抿的双唇,段云瑞身形未动,手指翻转,将一直置于掌心的怀表放回了兜里。
  一言未发,可宋焘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寒意,他合上了因为惊讶而张开的下巴,手摸向了腰间的枪。
  轻掩的门被一脚踹开,一声枪响后,窗上只能见得里头人影来回晃动,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片刻之后,只见许言礼黑着脸出来,身后的手下扛着林知许从门里出来,因不断挣扎而被击中后颈后瘫软下来,几个人迅速消失在了暗无天色的小路中。
  浑身是血的林知许被扔在一楼的过道里,廖妈妈吓得躲进了厨房不敢出来,而白静秋苍白着一张脸站在楼梯上,也惊得手足无措,
  “我正打算去寻你去救人,怎么就已经救回来了。”白静秋快了两步蹲在了林知许身旁,“这是伤着哪儿了,快去请大夫!”
  “不是他的血。”许言礼轻嗤一声,没好气道,“我还当你被那几个地痞给劫了,谁知竟是把他给救了。”
  就因为这个妓子,他被父亲好一顿收拾,说他张扬惹事,不务正业,将他的赌场和地下钱庄全都给散了,导致现在手头都拮据不已,还让他成了他人的笑柄。
  他带回来本想挟持一下段云瑞,可到了细想,依照段云瑞的本事若想救又怎会救不到,必然是给弃了,带回来实属晦气。
  “不管怎么说他不过是个无辜之人。”白静秋稍微检查了下,身上的确是无伤,他让廖妈妈端热水来替林知许擦拭,又拿了自己的衣裳替他换上。
  许言礼瞧白静秋竟还这样仔细帮他,心头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猜疑,“你做什么还替段云瑞护着他的人?你可知前几日我刚准备收了一个织造厂,又被他给截了胡,怎么这出口的绸缎生意姓段的都想垄断了不成!”
  白静秋是有些许心虚的,毕竟当时一时冲动追了出去,也的确是因为段云瑞,“你瞎猜忌什么,我不过念他可怜罢了。”
  说着,白静秋起身近了许言礼,在他略显炽热的眼中轻轻环臂,靠了上去,“你救不救他的,我又何必在乎,不过是人既然救起来了,我是狠不下心不管。
  “我在乎的是,你以为他们劫的是我,想救的我,想带回的也是我。”白静秋含笑,轻轻触了下许言礼的唇角,“这样就够了。”
  许言礼心神蓦地激荡,就把人往二楼带,可刚走了几步忽地想起来什么,
  “等着。”
  说着他到院里吩咐着,朝仍俯卧在一楼沙发上的人看了一眼,“去办吧。”
  “怎么?”
  “没事。”许言礼扯着白静秋上楼,不让他再往下看,“我让人给他送出去,段云瑞要拿他当个物件儿,肯定能找着。”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二楼的拐角处,片刻之后,两名手下抬了着林知许放在了车后座,启动了车子驶离。
  “跟上。”
  随即另一辆一直隐藏在弄堂里的车子也缓缓驶出,没有开车灯,仅借了月光,远远跟在了许言礼的车后,逐渐驶向了江边。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明天是休息哦。


第41章 一样的冷
  黄浑的江水已融化进了黑夜,滁江在这个时候是落潮的,露出了白日里看不到的江滩,想要判断江水的边缘,就只有听那波浪冲刷着碎石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的,逐渐清晰。
  林知许就是在这接连不断的浪涛声中醒来的。
  混沌很短暂,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被绑住手脚塞进了一个麻袋中,口中被塞进一块布,塞得很紧实,直噎到了喉咙,干涩且难受。
  很显然,自己马上就要被扔进江里,这事林知许不算陌生,他也做过,不过扔的是别人罢了。
  “累死了就这儿吧,满地的乱石水坑,我裤子都湿了大半截。”
  麻袋并不温柔地被丢在了乱石上,一人喘着粗气,伸头朝下探了探,言语间有些犹豫,
  “这块儿水可不太深。”
  “淹死个人也够了。”另个人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咱少爷干嘛去救人,救回来了又让扔江里。”
  “行了,咱们照做就……”
  抱怨声戛然止在了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下,闷热的麻袋里,林知许蓦地圆瞪了双目,就在心脏随着巨响紧缩的瞬间,巨大的水花扑打在了麻袋之上,其中一人已经落在了这不算太深的江中。
  是谁!?
  这个念头是本能地一闪而过,然而给林知许思考的时间并不多,脚步随之而来,他只得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屏息以待。
  裹着鱼腥气的风没有阻碍地从江上袭来,无差别地掠过江岸的一切,包括那柄还在发烫的手枪。
  枪的主人似乎是怔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抬步走到了那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被水花溅出斑驳印记的麻袋,墨黑的瞳孔犹如幽静无波的寒潭。
  一旁尸体的眉心仍汩汩地向外冒着殷红的血,即使并非本意,仓促开枪,依然准得可怕。
  对,并非本意,是身体背叛了意识,在这两个人即将把林知许扔进江中的瞬间,立刻开了枪。
  明明在那之前,自己是想让这个别有用心之人就这么死了的。
  死了,那个匿在暗处的人就暂时不会再轻举妄动。
  对,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给许言礼,自己只需欣赏一场狗咬狗的好戏而已。
  思绪翻涌,可握着这柄枪的手始终很稳,随着手腕的抬起,骨节起伏,筋脉微凸,直到枪口瞄准的,是麻袋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轮廓。
  “少爷……!?”
  宋焘的惊呼声让麻袋中的林知许心头猛然一震,在这一瞬间他还来不及分辨翻滚在胸口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就被一声轻微却又十分熟悉的金属撞击声震惊在原地,正欲挣扎的身体顿时僵直。
  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许言礼的人已死,那么目标只剩一个,就是自己。
  短短数秒钟,林知许已经从震惊到冷静,外面应该是段云瑞,而他可能正拿着枪对准了自己,他只能赌一把。
  “唔唔……!”
  像是因为听到了宋焘的那声惊呼,地上的麻袋开始奋力地扭动着,模糊不清的声音仅仅能听出音调,但这个音调很好猜。
  少爷救我。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段云瑞的眼睑微颤了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与此同时幽深的眼底映出了枪口乍现的火光,与足以让人胆颤的轰鸣。
  他开枪了。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暂停,可怕的巨响被幽黑旷阔的江面吞噬,似乎有些微回荡,但一切很快重归寂静,或者说,是死寂。
  呛人的硝味弥漫着,绑住袋子的麻绳四分五裂,撼动让林知短暂的茫然了一下,随即被看不见的烟雾钻了鼻子,想咳,却被干涩粗糙的布料上闷在了喉中,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和干呕。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他很痛苦,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只能徒劳地弹动着身体,将生杀大权完全交付出去,全看拿刀的人是否会施舍些微怜悯。
  噎在喉中的粗布被扯掉,力道很重,整个口腔都在火辣辣的疼。
  但这一刹那,江边微凉且湿润的空气宛若甘霖灌入,林知许除了拼命地喘息什么都顾不上,高昂的头将下颌绷得紧紧,就连胸膛都随着过度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啸声。
  “少……少……”
  被狠狠磨砺过的喉咙难以发出完整的声音,但那双已经红透的双眼已经从茫然到恐惧,又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都这样了,林知许还在精心扮演着林知许。
  喘息未止,他只觉得后颈一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向下猛压,林知许的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却本能地闭了气。
  下一秒,泛着腥气的冰冷江水毫不留情地将他包裹。
  他被段云瑞狠狠按在了水中!
  愕然一闪即逝,下意识的挣扎被横跨在身体上的膝盖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现在的林知许或许还不如一条濒死的鱼来得痛快。
  及时闭气让他的胸口还存有一丝气息,大约能支撑几十秒,林知许清楚,若是停止挣扎,会更久一点。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地松弛,他变得安静,任由水流在耳中打着转,击打耳膜的轰鸣让人什么都听不清,但也不必再听。
  段云瑞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思考了一下,林知许又觉得好笑,人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然而很快,他便无法再保持轻松,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像一条条灵蛇,拼命地,接连不断地想要钻入口鼻。
  窒息一层层地加码,让人明知会死,却仍对呼吸有着极度的渴望。
  一直紧闭的唇蠕动了下,缓缓张开了一条缝隙,气泡从嘴角徐徐冒出,迅速地升到了水面。
  炸开,消失。
  林知许从不惧死,毕竟死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
  在那个四方院里,他曾数次被这样按着呛到濒死,周而复始的痛苦。
  但这次应该不一样了,这次忍过去,就不会再有下次了。
  混沌不堪的思绪中,林知许停止了挣扎,在水中缓缓张开双唇,放弃了存于胸口的最后一丝气息。
  气泡四散,猛烈又柔软地抚过青筋暴起的手背,以及掌下苍白脆弱的后颈,段云瑞眉心一搐,手指在不自知的时候,松了分毫。
  他凌乱的领口随着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忽地一坠,一道银光从怀中掉落,落在身下的岩石上,砰的一声轻响,打开了。
  是那块刚买的怀表。
  只是表盘上那块原本完美透亮的玻璃已碎如蛛网,如同掌下的这具身体,从挣扎到认命的放弃,静静地等待破碎。
  微凉的江风掠过已被汗水浸透的鬓角,撞上堤旁的树杈,沙沙地相互碰撞着,缠绕着凋落。
  入秋的江水,已开始寒凉。
  被冷水浸到苍白的手捡起了岩石上的怀表,将破碎的表盘关在了坚硬的壳子里,重新握进了手掌。
  一样的冷。


第42章 全是死结
  晨光熹微,夜色犹重。
  滁江起了一层溟溟的朝雾,随着风,或是已经早行的船只飘飘袅袅,似薄还浓。
  林知许醒了,颠簸着,耳畔是阵阵轰鸣,他神思涣散,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是在汽车上。
  胸口随着呼吸撕扯火辣的疼,头也昏沉着,只记得在放弃的那一刻,咸涩的江水没有阻碍地涌入,极度的痛苦,却夹杂着一丝向往。
  但显然他并没有成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他还没死。
  林知许缓缓转过头,看到了前面的两个人,才意识到自己是独自躺在汽车后座,车内很暗,唯独看见一只手,虚夹着没有点燃的香烟,随着路面的上接连不断的小坑起伏着。
  也许是因为被黑夜包裹,林知许觉得这手格外苍白,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后颈,似乎还能感受到这手指带来的,凶狠且无从挣脱的力量。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段云瑞。
  那个待自己如平常的,或者说比平常更多些的他,是假的。
  林知许这样想着,却如释重负,卸下了浑身的不自在。
  他自嘲地轻笑,眼睫轻颤着阖上,暗忖自己果然是个贱种,活该被人唾弃,被人亵玩,有人对他好,竟还会觉得不自在。
  “醒了。”
  低沉且暗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却未回头。林知许迟疑,在痴傻与自我之间茫然了下,虚弱地回了一声,
  “嗯。”
  林知许撑起身体靠在门边,窗外已是江北笔直的马路,他定定地看着,眸底微闪,忽就开了口,
  “少爷,我饿了。”
  话音落下,车内陷入了黏稠的寂静,林知许看的依然是那只苍白的手,他知道掌下虚握着的,是枪柄。
  沉默蔓延,宋焘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就连呼吸都开始小心。
  那只手探进了怀中,呼吸霎时间屏起,林知许手指微曲,陷进了座椅,就连胸口的疼痛都被剧烈的心跳所掩盖。
  他紧盯的那只手从怀中拿出,火机燃起了豆大的火苗,随着凑近的鼻息摇晃着,照亮了方寸之地,尤其是段云瑞深不见底的眉眼。
  “马上就到了,回去吃。”
  如常的语调随着轻烟四散,林知许眸底一亮,随即吐出了憋在胸中的那口气。无需再多言,方才的癫狂好像一个噩梦,就连始作俑者也在蓄意掩盖。
  他这次赢了,虽然赢得莫名其妙。
  父亲身边也出现过不知道多少个像他心怀叵测之人,下场不必说,就是剥皮抽筋也要从嘴里撬出只字片语。
  林知许从来的第一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却没想到段云瑞却在起了杀心之后又放过了他。
  为什么?
  白烟在逼仄的车内打着转,吸入的瞬间,已经脆弱不堪的咽喉被刺激得剧烈咳嗽,林知许痛苦地靠在椅背上,紧紧按压住胸口,似乎这样能减少一丝因震动而起的疼痛。
  夹着烟的手指僵了俄顷,将那一丝火光按灭在了烟缸,车窗也随之摇下。
  晨风沁凉。
  无力地躺着,任风抚着额角细密的汗,咳出的泪迷蒙了双眼,却依稀从树叶的罅隙中透进了细碎的金光。
  不知这染金的色是黄去的梧桐叶,还是已经褪去瑰丽的朝霞。
  是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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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肺里吸入了脏水,虽不多但引发了肺炎,有可能会导致哮症,这个病会跟一辈子。”肖望笙从房里出来,边取着胶皮手套边示意段云瑞往外走,直到下至一楼他才停住,少有的肃然,
  “云瑞,你到底想干嘛。”
  “当然是找到他背后的人。”答得很快,像是已经想了很久的说辞。
  正在洗手的肖望笙霎时顿住,抬起了不可思议的双眸,“想找出他背后之人的方法有太多,就非搭上自己,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传的。”
  “怎么传?”
  “外头都说,你段二爷被一个傻子迷得晕头转向!”
  段云瑞闻言淡笑,替肖望笙斟了茶,
  “那就让他身后的人以为我被彻底迷住了,这不正好。”
  “所以你就为这个推辞生意场上的应酬,日日早归。还借口林知许挑食,辞了在棠园做了二十年的厨娘。”肖望笙严肃,“这不是我认识的段云瑞。”
  对,肖望笙认识的段云瑞,即使打算将计就计,也不会有这样的耐心陪着这样一个人斡旋。
  甚至某些时刻,那样的眼神,让肖望笙也陷入了深深的迷惑,分不清真假。
  “云瑞,即使你与他有渊源,那也是十年前的匆匆一面。现在的林知许看似脆弱,但能到你身边绝不简单。你当时也是个孩子,你尽力了,他没逃出来是他命不好,你不必因为愧疚……”
  “谁说我是愧疚。”段云瑞蓦地打断了肖望笙,双眸中闪过一丝戾气,“那日如果没有帮他,我就会早早地回到家中,那么……”
  那么回到家中看到的,就不会是那个乱做一团的家,不会是刚从白绫上被救下来的,只有一息尚存的母亲。
  是她自己想不开,又不是我让她去死的。
  匆匆赶来的父亲只留下了这冷漠的一句,匆匆而去。
  那天的雨有多大他记不起来了,脑海里唯一的声音就是那轰鸣不止的雨声。
  撕心裂肺间,他的脑海中会忽地闪过紧紧扒在车窗上的,那个幼小的阿棠,死死地看着他,充满了恐惧,却又全是希望。
  那自己的希望又在哪儿?
  偌大的堂屋静得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流的声音,肖望笙心头震撼,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十年前那么平常的一天,段云瑞失去了母亲,而阿棠也陷入了不复的深渊。
  两个看似毫无瓜葛的人却被绝望的命运紧紧揉在了一起,形如乱麻,全是死结。
  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肖望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由地朝楼上看去,暂且按下了心头隐隐的不安。
  “那……诸事小心。”
  电话铃声在这一刻响起,是门房打来的。
  “少爷,四少爷来了。”
  “是段茂真。”段云瑞放下电话,抬眉看向肖望笙,眼看着他眼神中浮上了一丝幸灾乐祸。
  “猜猜看,你这个弟弟这次是欠了钱,还是惹了祸?”
  当然,不是惹了大事,他是不敢轻易来找这个二哥哥的。
  “二哥……”从大门一路跑进来的段茂真还喘着粗气,看到同坐在堂屋的肖望笙倏地住了嘴,憋了一会儿才讪讪道,“肖大哥也在啊。”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周三休息,下章是在周四更新,感谢支持~!


第43章 没事少回家
  段家在榕城扎根二百余年,早已是个声名显赫的大家族。然而时局动荡,到了段云瑞父亲这一代早已与仕途无关,全靠祖宗留下的商铺田地和一家丝绸厂。
  若是好好过日子,那也是富甲一方,可偏偏段父是个混账的,好赌好女人,宠妾灭妻,几乎败尽了百年祖业,若不是段云瑞在段家即将覆灭之际力挽狂澜,恐怕现在早已支离破碎。
  如今整个段家的其他人都靠着段云瑞分的几间铺子养着,虽衣食无忧,可哪里比得上以前的挥霍无度。
  段茂真进来后就垂着脑袋规规矩矩,他怕这个哥哥,却又是极崇拜的,打小就跟块黏牙糖似的跟在屁股后面,甩都甩不开。
  “看够了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段茂真吓得直拍胸口,心虚地别开了眼睛,嗫喏道,“我没看什么,就是想二哥了,还有……还有大哥的忌日快到了,想问问你回去吗?”
  此言一出,堂屋里像是瞬间低了好几度,段茂真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坐在沙发上局促地捏着衣角,屁股又往肖望笙那边挪了挪,好似是要寻点儿保护似的。
  肖望笙无奈地暗自摇头,知道这个成日里傻乎乎的段茂真又被家里人拿出来当枪使。
  段家那点事肖望笙也是知道些的,当年段云瑞同父同母的哥哥在十七岁时意外落水身亡,自此他母亲精神上就出了些问题,再加上其父亲冷漠,姨娘嘲讽,才会导致她不堪重负而自缢。
  段茂真最后是被肖望笙给带出棠园的。
  “我还真是佩服你,每句话都往你哥心窝子里戳。”
  “肖哥,父亲让我劝二哥回去,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也就是大哥的忌日快到了。”
  “段小四,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肯跑这一趟,断不只是因为你爹一句话。”肖望笙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上车,而后自己坐在了驾驶位,“说吧,惹了什么祸想找你二哥帮忙。”
  “就……就是……”段茂真登时心虚地窝在副驾驶上,眼神飘忽着朝外看,“就是我上月认识一个朋友,说有买卖做就请我吃饭,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喝多了醒来,发现人在一家旅馆床上……,旁边……旁边还有个衣冠不整的女人……”
  汽车发出了刺耳的急刹声,段茂真哎呦一声抓住了门上的把手,可还是磕着了脑袋,疼得眼泪冒出了眼眶,“肖哥,那女人见我醒了就哭闹,然后几个壮汉进来非说我玷污了清白女子,逼我赔钱。”
  “段小四你出息了是不是?不好好上学,学人做什么生意!”
  “我也想像二哥那样啊!”段茂真嘴硬的回了一句,可想想自己轻信他人被人算计,顿时又声若蚊蝇,“我手里就那么点儿钱都被他们搜刮去了,还逼我写了个什么罪状,按下手印,说如果不给他们五百块大洋,就把这罪状拿学校去,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片焦黄的树叶嚓地一声落在车玻璃上,段茂真骇了一跳,不由地想这条路怎么这样静,连个路人也没。
  静下来,气氛更显压抑,段茂真想走,却又不敢吭声,手指偷偷搭上了门把手,紧接着就被一个凌厉的眼神直接钉在座椅上。
  “你做了没?”
  “做什么?”段茂真愣住了,可肖望笙并没回答他,只是掏出了烟盒,看似随意地选了一支夹在了指间,静静地等待他自己悟出来。
  这个也并不难理解,不过须臾,段茂真瞪圆了眼,脸红得快滴出血来,慌忙就拉住了肖望笙的手臂,急得音调都高了,“没有没有!我绝对没碰她!”
  “你确定?”
  “我确定!”段茂真指天发誓,“我当时就赶紧检查了自己,袴腰上的结是我自己打的,我认得……”
  看着肖望笙瞟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怀疑,段茂真忙就把长衫往上撩,可越急这衣服就越不听话,撩了几下总往下掉,他干脆拿牙咬住下摆,把袴腰凑上去,翻出绳结给肖望笙看,含糊不清道,
  “这个结是我娘教我的,一般人不会打,我当时一看结还在就知道他们是诳我的。”
  肖望笙默了半晌,直到段茂真咬着衣角的牙关都发了颤,这才收回目光,将烟放回了烟盒中,重新启动了汽车,
  “我送你回学校。”
  “肖哥,不是我不想回去,那帮人就在学校蹲我呢。”段茂真哭丧着脸,“他们说最多再给我三天,筹不到钱就去找校长。”
  “你既然敢来找你二哥,为什么不找你爹要钱。”
  “你以为我爹为什么要叫二哥回家,还不是上个月铺子的营收都让他们造得差不多了,他老人家自己还周转不开呢。”段茂真愁眉苦脸地掰着指头,“还有三哥又被赌场追债,听说二姨娘去找了爹,没要来钱,就去把自己的一个金钗子给当了,我还哪儿敢开口。”
  “真是乌烟瘴气的一家子。”
  肖望笙毫不留情,声音低沉中透着三分森冷,七分嫌恶,段茂真怔了怔,如鲠在喉,羞愧难当。
  他这一家子细数起来,当真是一言难尽,也怨不得肖望笙看不起。
  这么想着,段茂真心里倏地有些难受,低下头闷闷地吸了吸鼻子,动静细微,却惹来了身边开车的人一个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大哥忌日既快到了,那大太太的忌日也不远了,最近别来烦你哥,你的事我帮你解决。”
  这几个让段茂真束手无策的地痞,在肖望笙面前犹如落水狗一般,不过两个小时后,被勒索的钱财和那个所谓的罪状就到了段茂真手中。
  段茂真狠狠将这份狗屁罪状撕了个粉碎,如释重负,整个人就好似镶了层金似的,比头顶的骄阳都要亮上三分。
  “肖哥!肖哥!你可真是我亲哥!”他抱住了肖望笙,仰头而望的崇拜丝毫不遮掩地流露,也眼见了这双眸子在转向自己时,瞬间收起了狠戾。
  “好了,这么大人了成什么样子。”嘴上说着拒绝,肖望笙却环起手臂拍了拍段茂真的肩,“整个段家你二哥只愿搭理你一个,知道为什么吗?”
  段茂真身体一僵,欢愉褪去了几分,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只需一心好好读书。”肖望笙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推开了抱着自己的段茂真,认真地看进他双眼,“若是觉得无聊就和同学去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少回家,懂吗?”
  “我懂的。”段茂真心头发酸,却仍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丝期待,“那……下周末我就不回家,听说霍明珠有部新电影要上映,正好去看看。”
  “打算和谁去呢?”肖望笙眸色微闪,勾了勾唇角,“都上大学了,是不是遇着了心仪的女孩子?”
  “啊?”段茂真耳尖开始泛红,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肖哥你可别乱说,不过有女同学给我写信,还……还不止一个……”
  “是吗。”肖望笙露出标准的微笑,“想不到我们段小四还挺有魅力的。”
  段茂真觉得这话听起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意味,像夸,又不像夸,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了进去吧,我还有事,走了。”
  肖望笙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车,段茂真笑眯眯地挥手告别,目送车子远去。
  与此同时,摇晃的后视镜里,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学校的大门内,肖望笙虚踩着油门的脚也直到这时才放下,绝尘而去。


第44章 甜?
  从十里铺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林知许就下到餐厅里吃饭了,晚餐段云瑞回来,会准备丰盛些。
  新来的厨娘姓董,身材略丰满,笑起来眼神晶亮却又腼腆,不太爱说话,许是刚来拘谨,也或许就是这样的性子,总之和康彩凤大为不同。
  林知许倚门边看了会儿忙碌的厨房,站累了就到餐厅里坐下,又去看仆人们整理桌布,将垂下来的丝绦绑在桌腿上,铺得是平平展展,一丝不苟。
  餐具还正在摆放,餐厅的电话骤然响起,随后接电话的那位一路小跑地进了厨房,招呼着开始起菜。
  是段云瑞的车到了。
  这几日异常平静,段云瑞也与往常一般早出晚归,林知许不适卧床吃了两日的清粥小菜,口中甚为乏味,对这顿晚餐颇为期待。
  然而随着菜一道道地摆上桌,林知许握在手中的桌布便越攒越紧,脸色也逐渐发白。
  糖醋小排,东坡肉,烤麸①……接连上了五六盘全是偏甜口的菜,就连主食也是一碗白糯糯的芝麻汤圆。
  林知许单单看着,就觉得那股甜腻的味道已经在口中肆虐,胃里微微泛酸。
  他不吃甜,是碰到就会翻江倒海地排斥,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是先生特意交代的。”可能看出了林知许的脸色不好,董妈拘谨地笑着,端出了一盘葱油海蜇,深深看了他一眼,“怕是会腻,我就多调了个爽口的小菜。”
  这盘多出来的菜并不能缓解林知许心头的不安,他清楚,这看似丰盛的一席晚餐,定是段云瑞特意用来审判他的枷锁。
  “少爷回来了。”
  “少爷好。”
  “少爷现在就用饭吗?”
  恭敬的问候伴随着皮鞋声由远及近,林知许喉结微动,咽下了口中含着的一口茶汤,微涩,却回甘,这满口的清香漾上了眉眼,他仰首微笑,
  “少爷好。”
  段云瑞顿步在这声问候上,抬起的眸子似笑非笑,似乎是对他的反应有些意料之中的满意。
  “其他人都出去,今日不用伺候。”又进来两步,段云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都离这儿远点。”
  不同于他人的惊讶与顺从,林知许仍是含笑,他站起来,静静看着人一个个撤出去,直到咔哒一声,门落了锁,眉头微跳。
  “站着做什么。”段云瑞走来,眉眼轻松舒展,好似与平时一般,可贴近的一瞬间,璀璨闪亮的顶灯被宽阔的肩膀遮挡,暗影笼罩的同时,肩上蓦地一沉,身体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下,“坐下吃饭。”
  但坐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脊背微沉,一丝凉意透进来,这是段云瑞从外面带进来的气息。
  但这丝凉意并不能维持很久,胸膛与后背紧贴,他们交换着温度,耳侧被气息扑打的发痒。
  林知许被压得微微前倾,胸口硌在桌沿上,挤压的疼痛让他蹙起了眉,想退后些,却发现身后的人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动作。
  “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吧。”桌上摆放整齐的筷子被拿起,放进了林知许手中,“特意让厨娘做的,喜欢吗?”
  林知许深吸了一口气,把虚握的筷子紧了紧,他犹豫着,想去夹那盘厨娘特意调制的小菜,可筷子伸出去一半,顿住了。
  段云瑞想看的并不是这个。
  林知许的手滞了少倾,最终迟疑地选择了一块烤麸,凑近唇边。
  就只是凑近,后脊便忽地一阵麻,牙根处一阵又一阵的酸痒。
  林知许眼睑轻颤着阖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幼小的自己被牢牢绑在架子上,面前是整整一盆晶亮的白砂糖。
  曾经让他垂涎欲滴,求之不得的美味,却在那一刻开始成为酷刑。
  他越是挣扎,绳子就勒得更紧,他闭口不张,就会被捏住鼻子,被击打腹部。
  总之他只能绝望地将嘴张大最大,任由那粗粝的糖粒带着令人窒息的甜,磨着口腔的每一寸,划过喉咙,实在咽不下去了,就化成糖水灌进去。
  源源不断,无法喘息,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绝望。
  “好孩子是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的,你喜欢吃糖,父亲给你。”
  泪水在这一刻瞬间崩塌,不是因为眼前的痛苦,而是那个萍水相逢,却愿意出手相救,借口带他去买糖饼逃离的少年。
  那个说一定会去救他,却在他苦苦等了一晚也没有出现的人。
  从没有一个晨曦的到来会让人如此绝望,但也正是那一刻,他懵懂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最痛苦的从来都不是已知的绝望,而是曾经有过希望。
  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林知许猛地一颤,恍惚的双目聚焦在眼前,紧咬的牙关松开,筷尖送入口中。
  吸满汤汁的烤麸充斥了口中的每一个角落,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牙根瞬间酸软。林知许桌下的手攥得死死,根本没嚼,迅速将口中泛着甜的绵软囫囵吞了下去,手下意识地去拿茶杯。
  “吃饭的时候喝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指背轻轻一推,那杯救命的茶就推到了够不着的地方。
  林知许呼吸微滞,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不适,他想说些什么,可不过刚转了头就被狠狠钳住了下巴,逼迫他看向碗里莹润饱满的汤圆。
  “这汤圆从馅到皮,都是厨房自己包的,听说是新来的这个厨娘家里不外传的秘方,极为香甜。”白瓷汤匙与碗底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一颗白胖的糯米圆子被舀起,送到了微颤的唇边,“尝尝看?”
  这不是一句询问,林知许很清楚这一点,段云瑞看出了他对甜食的恐惧,这不过是一场逼问的开端罢了。
  林知许紧咬着牙,眼眸抬起,映入眼中的是桌上整齐摆放的西式餐具,刀叉俱全,如果寻着机会,足以让人毙命。
  一滴汗水滑过眼角,他眯起了眼,将头低下,唇轻触到了温热滑腻的糯米皮,林知许滞了滞,微吸口气,谨慎地咬开一个小口。
  甜腻的馅料顺着缝隙滑入口中,林知许头皮发麻,在感受到钳制自己的力量松弛的瞬间猛然转身,用力拉下了身后人的衣领,吻上了那双猝不及防的唇。
  呼吸在刹那间交错,段云瑞只是滞了一瞬,微微睁大的双目敛下,毫不介意地启了双唇,任由林知许将口中的香甜不遗余力地渡给自己。
  以往哪怕是情到浓时,也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现下这样各怀心思,反倒水乳交融一般,动了真格。
  林知许忘情地站起,紧接着像是被如此激烈的深吻软了脚,向一旁倾斜着踉跄了几步,在堪重负之下被仰面压倒在洁白的桌布上。
  哐地一声,一旁的碗碟相互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就连汤汁也摇曳着洒出了些许。
  不过现在根本无人在意。
  “嗯……”
  辗转的呻|吟从喉中倾泻而出,林知许的背部随着空气的掠夺难耐地弓起,他试图推开,换来的却是更加肆虐地侵入。
  砰的一声,挣扎无果的手拍打在桌面,桌布被用力攥紧在了掌心,那排整齐摆放的西洋餐具被拉得移了位,冰冷的金属砸在了骨节上,激得林知许脊背一颤。
  偌大的餐厅回荡着连绵不断的鼻息与轻咽,林知许的一只手臂忘乎所以地紧揽住了段云瑞的肩膀,而那一只紧攥着桌布的手慢慢松开,翻转,轻动。
  将那柄不算太锋利,但足以杀人的餐刀握在了掌心。
  他只要速度够快,就能将这把刀稳稳地扎进段云瑞脆弱的颈间,这是对抗力量悬殊的对手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当然从脑子里迸出这个想法的同时,林知许就知道,无论成功与否,自己是肯定无法活着离开。
  虽然未能完成父亲的心愿,但他若真能杀了段云瑞,想必也利大于弊。
  长时间的缺氧让本就还未好透的林知许心慌气短,头脑也开始眩晕。
  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陡然握紧了刀柄,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这一只手臂上,只需电光火石之间,他就能让这个男人当场毙命!
  然而一直紧闭的双眼蓦然瞪大,刚欲抬起的手腕被重新重压回桌上,手腕上剧痛袭来,掌心被迫摊开,刀柄滑落。
  已经泛疼的双唇终于被放过,林知许不由自主地的剧烈深喘,可胸口的充盈并不能平息心脏的狂跳,他眼看着段云瑞喘息着,俯身靠近,一点点压下来。
  背部已经完全贴在了桌面上,可段云瑞好像仍不满足,像是要把他嵌入一般贴紧,而后在耳边,说出了让他寒入骨髓,灵魂都几乎抽离的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谁的人。
  作者有话说:
  ①:烤麸就是面筋切成小方块做的一道菜,其中有一种做法是蜜汁烤麸,甜甜的。
  本周榜单出来啦,根据任务本周日会加更一章,就只有周三休息一天啦宝宝们。


第45章 他不要我了,少爷要吗。
  他知道,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这一刻喘息还未歇,时间却好似瞬间凝固。
  这样近,就连睫毛都根根分明的映在段云瑞眼中,林知许那稍纵即逝的惊惶与紧随其后的故作镇静,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少爷在说什么?”
  双手的手腕已被牢牢钳制,拉过了头顶,就连垂下的两腿之间也被段云瑞的膝盖制住,整个人被牢牢钉在了餐桌上一般,动弹不得。
  方才的激喘已渐渐平复,虽然命已全然在他人手上,林知许却还是微抬着下颌,貌似不解地问着。
  这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许是肤色浅,眸色也比旁人浅些,头顶上星星点点的光轻易地穿透了眸底,好似琉璃般纯净清透。
  段云瑞很喜欢林知许的这双眼睛,他回想,大约第一次见面留下他,就是因为这双眼。
  纯然如玉,现在仍是。
  但现在这双眼睛显然已经无法保持懵懂,枪管抵上额头的同时,漆黑的瞳孔微微紧缩,喉结滚动。
  骤然加速的脉搏根本逃不过与之紧贴的指尖,头顶暗哑的声音似笑非笑,却蕴蓄着极端危险的气息,
  林知许松开了无意识紧咬的牙关,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双眼。
  甚至主动将额头向上抵了抵。
  不用管段云瑞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既已知道自己是奸细,必然是杀心已定,又何必回答。
  一枪毙命,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痛快的死法,何乐而不为。
  “若不是我,你已经被许言礼扔进滁江,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要为他守节不成?”
  指尖轻颤,呼吸停滞。
  许言礼?
  怎么会是许言礼?!
  林知许心头震动,却在刹那间串联起了一切。
  那晚不知因何会出现的许言礼,让段云瑞误会了自己是他的人,而自己险些被丢进江里,也让他误以为自己已成为了一枚无主的弃子。
  这个身份,比他打造过的任何一个都要完美,哪怕下一秒他毙命于枪下,那也不会牵连到关于桐城的一切。
  所以何不顺势将这窗户纸捅破了,是生是死,便也无谓了。
  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展,纤长的睫毛随着眼睑的蠕动而微颤着张开,重新露出了那对浅浅的眸子。
  额上的枪管仍是重压,可这双眼仍如一汪明澄的春水,毫无心机,一探到底。
  但随后,一抹苍凉的笑意掠过林知许的唇间,仿若一块石头丢进了水中,眼中的那潭水随之激荡,却又逐渐归于平静。
  而后,是深深的凝视。
  段云瑞的眼中没有惊讶,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的与之对视,甚至是在欣赏这双早已熟知,却又极为陌生的眼睛。
  坦诚、淡然、慧黠,还有他这双眼睛天然带着的乖顺。
  这么多情绪糅杂在一起,透着惊艳。
  段云瑞忽然发现,他与林知许竟有了一丝微妙的默契,沉默间不过是眼神的变化,他便知道林知许信了,他在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是许言礼的人。
  低低的笑荡漾在二人之间,就连顶在额头上冰冷的枪管也随着笑声轻微的晃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引爆一般,令人胆颤。
  林知许却随之笑了,淡淡的,眸子映出的灯光,都显得极富光彩。
  “他不要我了,少爷要吗?”
  “你能做什么?”
  “什么都行。”
  “杀人?”段云瑞的目光从林知许被桎梏的右手收回,旁边还掉落着那只餐刀。
  那一刻的心思果然被看穿了,额头被仍被狠狠抵着,林知许只能眨了眨眼,“杀人。”
  “你有些说动我了。”段云瑞眉尾轻扬,握着枪的手似乎松了几分,“丁春生已经死了吧,做得很干净。”
  这一丝松动让林知许眼神微闪,他大胆地迎着枪撑起身子,重新吻上了那双唇。
  不复方才博弈般的激吻,他抬起腰轻吻着,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来林知许已经投入到了他的新角色——许言礼的弃子。只是他还需要时间思考该如何扮演,为防止段云瑞问得太多漏了馅,他干脆把两个人的嘴堵上。
  段云瑞十分大方地回应了这个吻,给他这个时间。
  “笃笃笃。”
  餐厅的门被敲响,一个妇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少爷,用饭怎么没让人伺候着?”
  “投入”的深吻被奶娘姚兰君倏然打断,想必是刚才动静大了,仆人没了主意只有把她请来。
  段云瑞放开了林知许,起身将衣物拉得平展,把枪放回了腰间走到门前,正欲开门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
  “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知道。”林知许起身,手指伸向领扣,解了两颗,扯开,
  “还是林知许。”
  姚兰君一进来,目光就紧紧锁在了靠在餐桌边上面色潮红,衣衫不整的人身上。
  额发挡住了额头上的枪印,可手腕上的抓痕却仍红得明显,身侧不远处,雪白的桌布上溅了不少汤汁,尤其是桌布上被攒成一团的抓痕,无不昭示刚才干了什么。
  那种地方出身的, 就算脑子不清楚也是个浪蹄子,竟敢在用餐的时候就勾引主人。
  “少爷你也是的,怎么能和一个傻子吃饭,还不让人伺候着。”姚兰君看破不说破,只是皱了皱眉,“这饭菜洒成这样还怎么吃,重新烧还需时候。”
  “不必麻烦了姚婶,撤了吧。”段云瑞走到林知许面前,自然地为他将衣扣系好,又拉拉平整,在姚兰君微变的脸色下低头道,“咱们出去吃?”
  丘比特广场附近的新新饭店是如今榕城大火的饭店,段云瑞的车刚停稳,就见着门内的经理慌忙迎上来,
  “二爷您来了,您二楼请。”
  “不用了,楼下还有位置吗?”段云瑞下车后转身伸手,拉了林知许下车,“我们就两个人,找个卡座就行。”
  以往段云瑞但凡来必是不会在一楼停留,直接上二楼包厢,怎么今日要在一楼用餐。
  经理暗自奇怪,却不敢多言,忙找了处宽敞靠窗的位置,又特意交代了服务员,等下有客人来不许再往那边带。
  林知许心头也同样闪过一丝诧异,但像段云瑞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招摇的坐在窗边吃饭,可当段云瑞停下了脚步,特意回头等慢了两步的自己时,他忽然懂了。
  段云瑞就是要昭告天下。
  林知许,是他的人。


第46章 曾经重要
  新新饭店为迎合当下人们的喜好,饭菜是土洋结合,既有本帮菜,也有不少西洋的菜式。
  这顿饭吃得平静,没有林知许吃不下的菜,段云瑞更是拒绝了饭店特意赠送的西式奶油蛋糕,让他们换成了两块精致的咸酥。
  “这里夹着的叫培根,是腌制的猪肉。”段云瑞体贴地解释着,还替他拿到盘子里,“试试看?”
  无论怎么看,段云瑞都是一个完美的情人,可林知许还是下意识地抚了下额头,感受着请按之下的痛感,哪里能想到刚才他还用枪顶着自己,起了杀心。
  思绪刚起,就被一阵轻柔浑厚的曲调打断,林知许好奇地探出头去,只看饭店中央的圆台上,一位中年男人正捧着一个金光铮亮的乐器独自吹奏着,动人心弦。
  “少爷,这个乐器叫什么?”林知许收回了目光,淡笑着看向段云瑞,“丽都时就常听,觉着好听。”
  “其实我早就调查过你,你是桐城人。”段云瑞开口,语气闲适,却答非所问。
  林知许的笑凝在眼中,放在桌下的手微微屈起,指尖陷入了腿上的皮肤。
  “你不必紧张,我刚才既然没开枪,现在就不会。”段云瑞依然微笑,将剥了壳的虾放在蘸料里裹上酱汁,才放在了林知许碗里,“你们这样的,无非就是为了钱财与性命,想必你也清楚,跟了我比跟了许言礼要好上百倍。”
  许言礼这个名字一出,林知许心头松了几分,他低头用筷子夹起虾,简短地答了句是。
  明明是在嘈杂不已的饭店里,他们这处偏就没人来坐,安静得很,哪怕是稍重的呼吸都能被捕捉到。
  林知许小心翼翼,并不敢多说一句话,毕竟一切都太过突然,他还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段云瑞似乎并不在意林知许此时的寡言,他又拿起了一只虾,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好吃吗?再来一个,。”
  又一只虾放进了林知许的碗里,“你的过往我并不感兴趣,只要你一心为我做事,自是既往不咎。”
  桌下的手缓缓放松,拿上了桌面,林知许咽下了那只食不知味的虾,抬起了头,露齿而笑,
  “我什么都听少爷的。”
  服务生端来了用来净手的玫瑰水,段云瑞适时地停止了这个对林知许来说颇有难度的话题,将污渍洗净擦干,他自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那日老板说要擦擦,就耽搁了那么几分钟。”
  手撤回,一块银怀表安静地躺在桌面上,林知许心头一跳,耳内忽然觉得嗡嗡。
  那日橱窗里的灯光昏黄,他看得并不如现在真切,只觉得当时那块表看起来纹路也是有些许的黯淡,是不若这般闪亮。
  就好像,被人长时间在手中摩挲过一般。
  当然,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只是打开的一瞬间,他露出了微讶而遗憾的神情,里面的表盘是碎裂的。
  “那晚在江边,不小心摔碎的。”
  不小心?说得就像他们那夜是在江边赏月似的,林知许伸出手指想抚摸表面,却又在快触到的时候停下,生怕破坏了玻璃之间脆弱的连接。
  他抬起头,露出了请求的表情,主动说出了第一句话,
  “少爷,这个能修吗?”
  “这块表很重要?”
  重要吗?
  林知许微怔,毕竟表的主人是第一个对他许下承诺的人,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和绝望,以及被父亲踩碎那一瞬间几乎让人死去的窒息。
  可现在,说是一个遗憾更为恰当。
  林知许小心翼翼地将表盖重新扣上,拇指在表面深浅不一纹路上摩挲着,
  “重要。”他微顿,“曾经重要。”
  段云瑞的心随着这句话有了那么一闪即逝的闷胀感,他习惯性地拿起一支烟,距离他们稍远的服务生在看到后忙几步过来,用洋火替他点燃。
  “为什么是曾经?”
  “小时候傻,曾经靠着这块表上的承诺渡过了一段算是艰难的日子。”林知许的食指轻轻滑过纹路的每一寸,“后来不小心弄丢了。”
  不是丢了,是被父亲狠踩在脚下,四分五裂的时候笑着问他,死心了吗?
  林知许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可看到橱窗里的这块表时,心绪却仍是激荡。
  袅袅的轻烟开始飘散,林知许记起肖望笙的叮嘱,身体向后靠了靠,尽可能地避免吸入,呛了肺。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段云瑞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香烟熄灭在了烟缸,状似不甚在意地问道,
  “是什么承诺?”
  “没什么,不重要了。”
  “吃饱了吗?”
  “嗯?”
  “吃饱了去对面看看。”顺着段云瑞的目光朝窗外去,对面是一家不大的皮鞋店,但橱窗的灯光很足,十分亮眼。
  旁边的巷口边上摆放着一张小木桌,前面依稀还能看到一个手写的招牌,精修西洋表。
  修表是一个老师傅,见有客人上门,他才将工作台上的台灯拉开,
  “这表有些年头了,哟,还碎成这样。”老师傅皱起眉,“这个一看就放太久给放坏了,玻璃要换,里头也要拾掇。我手艺你们放心,我师父当初可是给皇上修表的。”
  “那放着修,一会儿来……”话说到一半,段云瑞只觉得一只手钻进了自己掌心,轻轻拽着,把他往旁边暗处拉,
  “我们就在这儿看着,不能走。”林知许怕老师傅听见,边拉着段云瑞的手臂边踮起脚,凑近他的耳边,“要走了,他就会把里头的好东西给换了,得盯着。”
  “你又如何知道的?”段云瑞也随他压低了声音,弯下腰凑到了林知许的耳边。
  “市井惯用的伎俩,小时候见过。”
  老师傅边修边念念叨叨,一会儿说时间会很久,一会儿又说让贵客站着等心里不踏实,话里话外地想赶他们走,果然是教林知许猜中了。
  隔壁橱窗的灯光正映在他脸上,那一丝得意已然是藏不住了,悄然给了段云瑞一个果真如此的眼神。
  这一刻,段云瑞忽觉得眼前这个人与十年前那个吃着糖饼,为终于逃出而开心的孩子重叠,突然难得的心生感慨,道是无常。
  “贵客们久等了。”老师傅递上表来,“三块大洋。”
  这价钱显然是等在他们还价,但林知许对钱没什么概念,段云瑞根本无所谓。
  啪地一声轻响,直到台灯捻灭了,老师傅这才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嘟囔着,
  “今天可算遇着喽。”
  也不知算不算是默契,拿到了表二人并没有回对面坐车,而是并肩顺着路,向丘比特广场徐徐走去。
  “那个就是荣胜百货吗?”林知许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一幢高楼问道。
  “那是银行,对面的才是。”
  “这些楼可真高啊。”林知许叹道,“上到楼顶不就跟爬山一样?”
  “都是有电梯的,坐过吗?”
  “没有。”一阵秋风袭来,温度好似瞬间低了几度,林知许缩了缩脖子,“想坐坐看。”
  明明是头回这样交谈,他们却像由来已久一般熟稔自然,无人去揭穿这个脆弱的关系。
  林知许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他朝着旁边的橱窗望去,里头摆放悬挂着一张张照片,再抬头望向招牌,上面写着“兆芳相馆”。
  “少爷,这里可是拍照片的地方?”
  “是。”段云瑞抬头看看,“想照相?”
  林知许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在了橱窗里一张张被定格的,或笑或严肃的脸上。
  他也想将现在的自己定格,这样今后无论成了什么样,他还能记起自己曾经的模样。
  “小少爷别紧张,来看这里。”店主指着那个黑漆漆的镜头笑道,“可别闭眼,保持着微笑,对对!”
  枪指着他都能淡然以对,面对着这个照相机,林知许竟十分紧张。
  他拘谨地坐在木椅上,旁边是一个盖着布的花架,一只白瓷花瓶里插着五颜六色的绢花,身后的幕布上彩绘着一扇窗,窗边是层层叠叠的窗帘,窗外还绘制着假山竹林,很是清雅。
  “三,二,一。”
  镁光灯砰的一声强光乍现,即使压抑了喉中的惊呼,林知许还是下意识地向后躲去,猛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耳边只有段云瑞低沉的笑声,
  “让他缓缓,再重新拍。”
  林知许眨了眨,好像不太管用,又低头去揉,却没注意到周遭什么时候静了下来。正待他准备再抬头,肩上却一沉,段云瑞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我来和你拍一张合影。”
  林知许诧异地转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使劲眨了下眼赶走漂浮在面前的光斑,却在这迷蒙中看到摄影室门口站着两个人。
  是袁曼丽和一位陌生的女孩。


第47章 封锁
  “曼丽,你怎么来了?”段云瑞像是刚看到二人一般,惊讶得恰到好处,同时又向旁边的女孩微笑颔首,“何小姐。”
  “段……段二爷好。”旁边的何宗芝是海关署长家的小姐,因其父亲与段云瑞在公事上关系甚密,也曾见过几次,这样直接碰上还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
  更何况……
  何宗芝管不住自己的眼,总朝椅子上坐着的人看去,心道父兄在家说的那些闲话果然是真的,段二爷身边当真有个漂亮的男子,尤其是这般不避讳的亲密合照,真是惊世骇俗。
  “你们也要拍照吗?”段云瑞话语中含着得体的歉意,“需麻烦你们稍等一会儿了。”
  本是袁曼丽与段云瑞相熟,何宗芝不好喧宾夺主地接话,可身为闺中密友,自己又岂不知曼丽的心思,见到这一幕怕是心已经碎成了好几瓣。
  小小的摄影室果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何宗芝感受到了袁曼丽身体克制的微颤,她只好答道,
  “曼丽马上生日,想来拍几张照片。”
  段云瑞点点头,不再回话,却在摆好姿势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叫停,“稍等。”
  说着他自然地伸进林知许的口袋中,把那块怀表拿了出来,而后走到坐着的林知许面前,弯腰仔细地挂在了他坎肩的盘扣上,整理漂亮。
  “你喜欢这块表,就拿出来一起拍。”
  林知许的眼中已完美地浮上一层天真,低头轻抚着,肉眼可见的开心。
  “曼丽,要不咱们改日吧。”何宗芝看着眼前这一幕担心不已,轻轻拉了拉袁曼丽的衣袖。
  “不走。”袁曼丽面色胀红,牙龈咬得隐隐发痛才强忍了心头翻涌的酸楚,“凭什么是我走。”
  见着他们,那日在楼梯上偷偷窥得的一幕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让她羞愤不已。
  厚颜无耻的明明是他们,自己掉头走了倒显得是做错了什么似的。
  不。袁曼丽怨忿地看向一脸笑意林知许,那天她看到了,就是他勾引的。
  林知许尽力维持着微笑,心中倒是有些许无奈,没想到就随意地出趟门还要当这剂猛药,阴差阳错地与段云瑞拍了张合照。
  但不知怎的,肩上略沉的手掌透下来温度好像给了自己些许底气,他正了正身子重新看向镜头,倒没了刚才的那种紧张。
  “先生,照片需得四日后来取,票据您拿着。”摄影师虽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却依然十分职业地道,“两位小姐是谁要拍呢?”
  “是她。”袁曼丽将何宗芝推了去,不顾她的愕然转身追了出去,
  “二哥!”
  即将踏出店门的二人同时回头,只见袁曼丽一把将林知许拉开,站在了二人中间,“我有话与你说。”
  林知许坐到了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汽车后排上,前面路灯下的,是段云瑞与袁曼丽相谈的身影。
  街边橱窗里是冷色的日光灯,把本就泛白的洋灰地照得泛起了淡淡的紫,可一旁昏黄的路灯又如伞般笼罩,他二人刚巧后站在了这两片光里。
  袁曼丽是暖黄的,段云瑞是冷紫的,界限分明。
  不过单就这样望去,二人一个俊,一个俏,的确是相当登对,等以后他们二人真的会结婚也说不定。
  林知许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再去看他们,而是换了个方向将车窗摇下趴在车门上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新民街自旧朝起就热闹,现如今黑瓦灰墙的老房子拆得差不多了,建好的或在建的,都带着明显的西洋样式。
  尤其是招牌,必然要有些硕大的洋文在上面,或者是直译的,看起来颇为奇怪的中文,挂着五颜六色的各式的国旗,就连马路上走过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也怪不得现在百姓们都管这儿叫夷场。
  耳旁响过铃铃的摇铃声,林知许转头望去,一辆有轨电车由远处徐徐开近,慢步于轨道上的人却并不慌张,自信地背对着走,直到电车快到跟前才让开,游刃有余的模样。
  不知何时,人们都已经适应了这样走路,对这些新奇的东西已视为平常。
  “少爷,要报纸吗?”一个卖报的少年走来,举着几份报纸问林知许,“夜里了,就剩这几份,便宜卖。”
  林知许下意识地摇摇头,少年却没马上走,仍劝道,“这一共四份,只要一个铜板。”
  林知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知道前面坐着的宋焘一定是在注意着他。
  “有好看的画片吗?”林知许探出了头,好奇地伸手,“给我看看。”
  “诶!”少年忙把报纸递给了进来,林知许挪到车子的另一面,借着旁边店铺的灯光快速地翻了起来,这个位置有前面的车座椅背挡着,宋焘如果不特意朝后看,是看不到他的。
  林知许翻到了第三份,这才找到了他想找的字。
  这是一份丢失文件的声明,发出这个声明的是一家轮埠公司。
  “你来。”林知许招呼着少年来,一股脑将报纸递了出去,“都不好看,不喜欢。”
  少年愁眉苦脸,嘴里一直叨叨着您行行好,眼睛看向的却是林知许的手压在了一则声明上,而拇指深深陷入的是轮埠二字。
  “不要不要,不好看,你快走吧。”
  少年失望地走了,林知许也顺势换了个地方趴着,看向那两个人,喃喃了一句,
  “宋焘哥,曼丽小姐是不是哭了?”
  宋焘的确是在注意着林知许的一举一动,此言一出他一怔也朝前看去,袁曼丽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当真是哭了。
  “大哥趁我不在家,请了林太太和王太太到家里来,让她们去替我说媒。你也是知道她们的,嘴里没个谱儿。”袁曼丽红了眼,低头恨恨道,“昨日林太太来,跟我哥说了齐家的二儿子,夸得跟朵花似的,当人不知道他是个风流种啊。”
  “你放心,我定会去与你哥说这事,不许他乱点鸳鸯谱。”对于袁曼丽,段云瑞是当自家妹妹看待的,他宽慰着,但却并未像小时候那般递上手帕。
  袁曼丽怔了怔,赌气般地拿手背擦掉了眼泪,精心画好的妆面也蹭花了些许,“我哥那个大老粗,一听得林太太她们吹的天花乱坠的就当真了,非逼我相看,却不知都非良人!”
  “可是曼丽,我也并非良人。”段云瑞微叹,说破了袁曼丽想说却绕着弯也没敢直说的话,“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出来恐怕都要污了你的耳朵。”
  “你不一样!”袁曼丽急急地打断,“我们是自小就认识,我知道你不一样,你也一定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你是为了报复你父亲……”
  “不,我与他们没有不同。”段云瑞摇摇头,“曼丽,你所了解的都是你想看到的我罢了,我喜欢男人,从来都不是为了报复谁。”
  “你凭什么!”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滚而下,“我们相识二十年,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了解你!”
  “曼丽!”一直躲在照相馆门内的何宗芝见此情形忙出来,“这儿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回去再说吧。”
  袁曼丽看到周围侧目的人,这才恍惚过来,恨恨地退了两步,刚欲开口忽听得一阵极其刺耳的哨声和吹着哨子奔跑的警察。
  不止是他们,周围的路人也同时一愣,露出了不胜其烦的神情。
  这又是要抓捕什么人,警署封锁了新民街。


第48章 是你开的枪
  热闹的街市像是突然被定住,就连正在行驶的电车也停在了轨道上,所有人都不耐地站在原地。
  像这样的封锁如今三天两头就搞一回,最后往往是什么事都没有,习惯成自然,现在根本没人当回事。
  “你们的车呢?”
  虽说是封锁,但他们只要亮出身份是通行无阻的。
  “本来想着顺着这条街走下去逛逛,就让车夫在路口等了,这会儿怕是他不好进来。”何宗芝挽着袁曼丽,脸上犯了愁。
  “警察说是在抓捕刘阿三。”宋焘打听了过来,“听说刺伤了许家三少爷,如今在全城抓捕。”
  刘阿三本就是个市井里出来的狠人,也就是机缘巧合之下混上了一个警察署长,上头其实早有撤了他的意思,许言礼其实是顺水推舟,当了这个出头的恶人。
  但如今他敢伤了许言礼跑出来,那已然是个丧心病狂之徒,的确是有些危险了。
  “让宋焘送你们吧。”段云瑞打开了车门,“知许,先下来。”
  毕竟是两位待字闺中的小姐,无论是段云瑞还是林知许,与其挤在后面坐都是极不合适的。
  袁曼丽眼眶还红着,闻言反而退了几步,“不用你假好心。”
  “好了曼丽,这个时候别任性。”段云瑞知道袁曼丽倔强,刚才本想趁着机会说开,话里话外就没收着,谁知道又出这样的事,“现在这里很危险,这样,我让宋焘送你们到路口,你们瞧见车夫了就下来。”
  何宗芝心里是怕的,但袁曼丽已然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双目含着泪,看到刚从车上下来的林知许后怒指道,“我才不要坐你的车,脏了名声。”
  被怒斥的林知许像是被吓着了,惶恐地躲在了段云瑞身后,一不小心碰着了他的脚跟,微微踉跄了下。
  段云瑞本能地伸手,这动作虽是在转瞬之间,却好像是段云瑞主动伸手拦在了林知许身前,护着不让袁曼丽伤害他似的。
  袁曼丽怔仲了一下,不愿再多说一句话,猛然转身就向街口走去,何宗芝蓦地一惊左右为难,却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就只得匆匆和段云瑞点头告别,追了上去。
  “宋焘,你去送她们。”
  他们与袁曼丽并不是一个方向,从这里到街口四五分钟的路程,有宋焘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段云瑞二人决定上车等宋焘回来,不料刚踩上踏板,前方一声刺耳的刹车与撞击声陡然传来,远处的人群中顿时爆发*乱,紧随其后的是两声响彻苍穹的枪响。
  这两声枪响宛若打在了所有人的神经上,身体不约而同的颤动了一下,街道在这一刻陷入了死寂。
  但死寂在顷刻之间化为了恐惧,人群开始尖叫,嘶喊,不要命地向反方向跑来,而后面的人即使不明所以,也会被这恐怖的气氛吓得面如死灰,转头就跑,一时间整条街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这枪响同样让正欲上车的二人怔住,还未等旁人反应过来,段云瑞已从腰间拔出枪,向街口出飞奔而去。
  林知许站在车边,看着向他涌来的奔跑的人群将段云瑞的背影湮没,他在犹豫,是回到车里独善其身,还是与他同去。
  他的目光转向车内的置物箱,摸索之下果真找到了一支小巧精致的手枪,枪袋里还有五枚子弹。
  随即,林知许将枪紧握在手中,垂手用略长的衣袖盖上了几分,迎着人群逆流而上。
  出事的地方距离街口仅仅只剩了百米,只见路中间烟雾尘天,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横撞上了一辆警车,车前躺着一个人,赫然是宋焘。
  “二哥,你快救救宗芝啊!”
  熟悉的声音在哭喊,却马上被段云瑞捂住了嘴,不知他在袁曼丽耳边说了什么,只见袁曼丽惊恐地点着头被一旁的警察一步三回头的拉到了稍远的地方,蜷缩在了墙角下,不住地哭泣。
  而何宗芝的咽喉掌握在了刘阿三的手中,一个黑色匣子枪正顶在了她的太阳穴。
  何宗芝是连哭都不敢哭了。
  警察们都举着长杆枪远远地瞄准着,可这种枪易抖动,准头很差,他们根本不敢开枪。
  刘阿三身为前署长显然很清楚这件事,眼前唯一对他有威胁的,就只有段云瑞手里的那柄手枪。
  “段二爷,您又是何必,我杀的是许家老三,您不也是乐见其成吗?”刘阿三当然是想活命,可当警察将他的车撞停之时,他就知道跑不掉了。
  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许言礼的事与我何干,你把何小姐放了,我让你出去。”
  除了何宗芝,还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宋焘,浓稠的鲜血从他身下流出,再拖下去恐怕会有性命危险。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会信你吗?!”刘阿三猩红着一双眼,已然崩溃癫狂,“段云瑞你把枪放下!”
  何宗芝的尖叫声中,刘阿三目眦欲裂地把枪头用力朝她的太阳穴狠压下去,紧接着子弹上膛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的神经几乎绷断,“有你段二爷的心腹,还有海关署长家的小姐相伴上黄泉路,我刘阿三也不亏了,我……!”
  砰——
  枪响的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何宗芝完了,就连她自己也紧闭了双眼,发出了恐惧的嘶喊。
  这声嘶喊惊恐到了极致,却在结束时感到被钳制的脖颈骤然一松,紧接着轰然一声,一个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何宗芝缓缓回头,只见身后倒地的刘阿三一双眼珠子几乎都要瞪了出来,左手还保持着握住她脖子的姿势,眉心之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宗芝,宗芝!!”袁曼丽挣脱拉着她警察疾奔过去,将瘫软的何宗芝搂在怀里,一句话也不会说,就只是颤抖地念叨着宗芝,宗芝。
  段云瑞也怔住了,他根本没有开枪!
  段云瑞猛然回头,却看到林知许一脸惊恐地站在他身后,眼中泫然欲落的泪水在看到他目光是恰如其分地落下,几步冲进了他的怀中。
  这一冲有些重,段云瑞微撤了半步才接住了他的身体,手中却滑入了一个仍泛着热度的金属。
  是枪。
  段云瑞心头一凛,狠狠将人带进怀里,一只手钳住了林知许的后颈,寻到了他的耳边,一字一句,
  “是你开的枪。”
  林知许并未直接回答,他顺势将头埋进了段云瑞的胸膛,一双手紧紧将他搂住,像一只受到了严重惊吓,急需主人安慰的小猫小狗。
  可段云瑞却觉得脊背发凉,那一枪如果对准的不是刘阿三,那现在躺在地上的,
  就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更新是周四哦。


第49章 冲我自己都行
  卧室里的灯没开全,床头边上一个,书案上一个,都是台灯,不明不暗的幽幽亮着,该是昏昏欲睡的时刻。
  木制的床头被用力地拖拽了几下,嘎嘎吱吱叫了几声,随着林知许重重落下的腰身,戛然而止,可随之窗帘被外头闯进来的风卷了出去,抖动撕扯了几下又送了回来,呼呼作响,下一秒简直就要被撕碎了一般,直教人胆颤。
  秋夜的风贴着被汗浸湿的皮肤拂过去,哪怕是再轻柔也会冻得人一个激灵。
  林知许感到了自己皮肤表面随着冷风起了一阵战栗,清醒了三分,这才觉出双腕叠加的地方压得很痛,他尽力想换换位置,却纹丝不动。
  绑得可真紧,他蹙着眉暗想。
  辛辣的烟雾淡淡而来,他敏感地看向那个披着睡袍站在桌案前的身影,刚要闭气,想想又放弃了。
  桌上散落着几支雪茄,看得出段云瑞的内心也不平静,只是这盏低低的台灯光线有限,林知许看不清他神情,自然也猜不到他所想。
  又一阵风冲淡了烟雾,他闷闷地咳了两声,让段云瑞抽烟的动作微顿了顿,转过头来。
  “少爷?”林知许向上扯了扯手腕,面上还带着黑暗掩不住的潮红,“能松开吗?”
  “松开?”段云瑞将雪茄拿起,火光随着吸入乍亮,扫过了眉眼又归于黯淡,快到什么都看不清,“松开了好让你对着我的后背开枪是吗?”
  林知许闻言垂了眸,复又抬起,
  “我不会对少爷开枪,我只是护着少爷想护的人。”
  床褥下陷,迫人的气息由上而下逼近,林知许却放松了身体,微微扬起了下颌,是想尽力靠近厮磨,却被缚住的手腕阻拦,不甘地作罢。
  他竟还委屈了。
  段云瑞欣赏着林知许眼中流转过的每一丝情绪,怎么看都像只收了爪的猫,无辜至极。
  可谁又能想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他拿着一把并不算稳的枪,将当时情绪激动的刘阿三直接毙命。
  稳,准,狠。
  偏上一寸,何宗芝没命。
  偏上两寸,就是他。
  以至于注意力都在刘阿三身上的众人都以为是他开的枪。
  段云瑞的目光重新凝聚在了眼前的人,尤其是那双缚得有些久的手已然泛紫,一副任人宰割的脆弱模样犹如一根细刺反复扎入皮肉,初时无感,却直直朝你心脏而去,时时刻刻都能随时要了你的命。
  危险却又无害,糅合的如此完美。
  刀刃寒冽的光在瓷白的皮肤上映出了一个柔和光斑,从脖颈到锁骨,仍泛着瑰色的胸膛,身边的一切都忽然虚无,唯一坚实的,就是刀尖。
  悬着的刀尖游走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地痒麻,林知许不由得想起来,父亲总说自己还是太肆意了些,将来要吃亏的。
  开枪是,丁春生的事也是。
  可于他而言,优柔寡断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和伤害,手起刀落才是他最擅长的。
  刀尖很稳,就在林知许疑惑为何还未刺下的时候,一道寒光闪过,手腕陡然一松,找到出口的血液猛地涌向指尖,凉意过后,是如蚁噬的刺麻。
  低沉的笑声在耳边震动,林知许微愕,却看进了一双与笑意无关,让人不寒而栗的眸子。
  如果眼神能吃人,那他现在已经被吞食殆尽。
  狠戾、阴鸷、泛着嗜血的光。
  却又欣赏、赞叹、带着不容忽视的欲望。
  林知许轻扬起下颌,将这一切照单全收,甚至有一丝难抑的兴奋。
  此时语言于他二人根本多余,明明各怀心思,却只消一眼就能读懂彼此,这一刻,林知许竟生出了别样的悸动。
  他们似乎很像,愈危险,愈着迷。
  就像那柄刀还握在段云瑞的手中,他的双腿就已抬起,环上,贴紧。
  “下次少爷让我开枪我再开,冲谁都行。”林知许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冲我自己都行。”
  ---
  江南岸的小楼里,白静秋正靠坐在楼下的窗边,脸色苍白,尽力维持着坐姿,却极不自然。
  腰侧的伤口还疼得很,他本应是在楼上歇着,可现下却被赶了下来,屋里有四名不苟言笑,气势汹汹的男人就这么直直盯着他,让他做什么都觉得惶然无措。
  许言礼的大哥许言霄现在就在楼上,而他现在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审判结果罢了。
  “你看你做下的好事!”
  许言礼最近总往江南跑,许言霄是知道的,只当他养个小情儿,比在外头乱玩干净些,倒也并未多加阻拦。
  可谁知竟出了刘阿三这种事。
  许言礼半靠在床上,闷不吭声地将许言霄的责骂照单全收,心头憋着一股窝囊气,直到他哥骂够了才闷道,
  “若不是静秋拦了一下,那枪就打我这儿了。”许言礼指了指心口,“他可是为我受的伤,差点儿就没命。”
  第一枪是白静秋替他拦的,第二枪是刘阿三急于逃跑打偏了,擦伤了他的手臂。
  “可此事因何而起,不还是因为那个戏子!”他越维护,许言霄便越是怒火中烧,“不是这个下作的东西,你又如何会与刘阿三对上!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刘阿三拉下马,为什么一直没人动,就是因为在等你这样主动当枪使的蠢材!”
  “那是刘阿三先动我的人,我要咽了这口气,谁他妈的还能看得起我!”
  “啪”地一声,许言礼愣住,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大哥,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以为你现在这幅样子,谁又会看得起你。”
  木制的楼梯上脚步渐近,白静秋又疼又紧张,在几名手下的冷眼之下艰难站起,摇摇欲坠。
  可即使他害怕,这双漆黑锃亮的皮鞋还是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再缠着他,后果应当清楚。”
  “大哥!”许言礼站在楼梯上,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沉默。


第50章 棠少爷
  许言霄走了,小楼里陷入了让人心头紧闷的寂静,白静秋依然静静地靠坐在楼下的椅子上,不动还好些,动了,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许言礼喊了那声大哥后,再没发一言,这个沉默是他们兄弟二人的无需言说的默契。
  白静秋怔了会儿,心头的苍凉浮上眼底,他也懂了。
  毕竟比起名声、家人、前途,他白静秋除了能张开腿服侍许言礼以外什么都没有。
  就连这回豁出命救他,祸端也是因自己而起。
  他再抬头,许言礼仍在楼梯上站着,好像没什么不同,却又有一些说不出的微妙气氛飘散在空气中,每个人都敏感地嗅到,却都不说。
  “上楼歇着吧。”许言礼笑着走来,叫廖妈妈一起扶起了白静秋。
  要是以往,许言礼必会发几句他哥的牢骚,然后安慰般的来一句,别搭理他。
  他这次没说。
  一步一步,扯着伤口的痛远不及内心的惶恐不安,白静秋睨向了许言礼手臂上包扎的伤,不重,最多也就半个月就能好。
  待好了,他那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就不会忧心,他也就安心回去江北的许家公馆,自此与他撇得干干净净。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少爷。”刚在床上安顿好的白静秋虽疼出了一头的汗,却一把拉住了许言礼的衣袖,尽力扯出了一个笑,“我有话与你说。”
  “刚上来,歇会儿再说。”
  “少爷!”话音刚落,白静秋也觉着自己语气急了些,便又缓和,“其实那日我就想对你说的,被这事儿搅得也没说成,是我最近琢磨了些门路。”
  “你……?”见不是与他哥相关,许言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也颇有耐心地坐在了床边,“是什么门路。”
  “你可知我为何一直要住在这儿吗?”白静秋徐徐道,“最初我的确是不愿到江北,可后来我发现这个地方好,或许能助少爷一臂之力。”
  许言礼本还有些期待,听到这儿不免轻嗤,“就外头这些贩夫皂隶?”
  言语中的不屑太过明显,白静秋神色微黯,却仍徐徐道,
  “少爷,你可曾想过后路。”
  “后路……?”许言礼怔了怔,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想了,就在刚才。
  现在的许言礼,赌场和地下钱庄都被他父亲关停,名下虽还有一家纺织厂,可榕城的纺织业如今握在段云瑞手中,他又哪能沾上半分好。
  刚才大哥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若他同意与白静秋断了,就给他投资办厂。
  欲言又止的许言礼让白静秋胆颤,可他却像没听懂这沉默,语气如常,
  “我在这儿住了这些时日,左右都熟悉了些,别看这里租住的鱼龙混杂,其中倒不乏有些人物。”
  你能知道什么是人物。
  许言礼没说话,只是呷了口茶。
  白静秋知道许言礼不信,向对面那幢抬了抬下颌,“对面,原是京里做官的,现在时局动荡失了意,举家都挤在这儿,就这还带了五六个下人。”
  许言礼神色稍凝,自椅子上站起来,也朝对面看去。
  “还有那家。”白静秋又朝一旁指了指,“他家是旧朝重臣后裔,表面上说着没钱,可我瞧总有掮客上门,上次他家一个女佣说漏了嘴,说是要在江北置下不止一套房产,在这儿就是暂住。
  “不过他们也不怎么省心,谁不知道这种人必不是空手来的,那些个拆白党就常来就敲诈勒索,他们没个靠山,也只能任人索取。”
  “你的意思是让我拉拢这些人?”许言礼沉吟片刻,目露不解,“他们这些人就算曾经有些势力,现在也不过是虎落平阳,这不是白花钱。”
  “虎落平阳也是虎,现在的时局瞬息万变,谁能一直笑,谁又会一直哭。”白静秋目光迥然,音调异常沉稳,“落难之时一粒米也是恩,若他日东山再起,十人中能有一二感恩于少爷您,那就是用不尽的好处。”
  许言礼抿起双唇,神色微动。
  这事倒真是白静秋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与许言礼说,如今之际,怕是不说不行了。
  什么都没,许言礼就只得什么都乖乖听家里的,舍弃他跟丢个玩意儿也没什么区别。
  论情意?就连白静秋自己都觉得可笑。
  “少爷,乔山虎那些人虽能做事,却是难管教的,现在寨子没了,他们就只能在江南这边做些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勾当,绝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人心野,在许言礼身上捞不到好处,恐会反噬。
  “少爷若放心,待好了我先去探探口风,毕竟做了这么久邻居……”白静秋忽而一顿,噤了言,朝门外递了个眼色,低声道,“改日换个伺候的吧,这个实在是太好事儿。”
  许言礼此刻哪愿意将心思放在门外偷听的老妈子身上,他被白静秋的所思所想震住,更是将刚才的话在心中反复琢磨,暗自惊叹。
  不大的卧房陷入了静默,白静秋忍痛支起身子靠向许言礼的胸膛,听着他有力且略快的心跳,没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要让许言礼知道,自己不止是一个对他怀着满腔情意的情人,更不是一个只会张开腿等在房里的玩意儿。
  他要做的,是成为许言礼离不开的那个人,更是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人。
  ---
  眼见临了中秋,许多生意也都进了旺季,不止是忙碌,更多是要开始新一轮的人情世故,说白了,就是大大小小,接二连三的宴席和舞会。
  政界的、军界的、商界的,似乎哪个都少不了段云瑞,林知许跟着去过几个比较私人的,传闻虽有,却又遮遮掩掩的,反倒更引起了他人的兴趣。
  私下议论间少不得一些揶揄之词,道是段二爷被一个傻子迷了心智,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有知道些内情的,说这个傻子床上功夫了得,旁的事却不懂,任人摆布。
  议论的声音往往越来越小,夹杂着意味不明的嬉笑,心里大约是想着什么时候或许能玩玩看,但现在碍着段云瑞,没人敢明说罢了。
  林知许对这种窗外事自然是两耳不闻,他所关心的,是紧挨着卧房的那间屋子,段云瑞的书房。
  这间屋子很特别,门是对开的两扇,镶着沉重铜制把手,能用这么大的门,这个房间应当不小,但林知许在外头特意看过,确定就只有一扇普通的窗户。
  指尖轻扫过门锁,也是没见过的样式,应该是特制的。
  所以他才会对办公室里的文件显得很随意,而这里却犹如铜墙铁壁,就连打扫都是宋焘在做。
  里面会不会有皇陵地图的秘密,如何才能进去呢?
  林知许思忖着,准备回头离开,可身后却突然出现了极轻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一声让他登时僵在了原地,
  “棠少爷。”


第51章 就是他
  棠少爷三个字的出现让林知许心头一凛,滞了身形,就连刚才抚摸过锁眼的指尖都微微发麻。
  这个声音很熟悉,但平时总是轻声细语的,一副怕说错话的怯懦模样。
  林知许重新将天真无邪装饰上了双眸,这才转身笑问道,“你叫谁?”
  “老爷说,少爷看到这个就知道了。”
  说话的是董妈,却没了唯唯诺诺的闪躲,双眸中乍现的精光与慈眉善目的面容产生了极违和的怪异感,摊开的掌心里一个碧玉的平安扣。
  林知许瞳孔微缩,这个是他的旧物,是唯一一件他被拐前的物件,但一直是由父亲保管,不可能轻易旁落他人之手。
  所以说这个董妈是父亲的人。
  林知许抬起头,示意董妈说下去。
  “老爷说少爷传的消息收到了,段云瑞宠少爷这事他老人家也知道,说是走到这步不容易,此后不要再轻易冒险。”
  林知许淡淡嗯了一声,不做多言,董妈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狠戾的眼神制止,立刻噤了声。
  “林少爷……董妈你怎么在这儿?”小杏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董妈迅速将平安扣放进怀中,同时又拿出了一个纸包,
  “哦,我看林少爷的药落在餐厅了,怕耽误就赶紧送了上来。”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先下去了。”
  也许是康彩凤被解雇的事吓着了小杏,她现在对林知许十分客气,走到跟前道,“林少爷随我去换身衣服吧。”
  林知许一顿,按下了一瞬间想起了拿回平安扣的冲动,眼神从董妈离开的身影上挪开,歪过头问小杏,
  “为什么?”
  “我也不知,少爷只说让你换好衣服在家里等着,一会儿宋焘哥会来接。”
  应当又是什么宴会之类的吧,林知许暗想着,乖乖换上了小杏拿出来的长衫和外套,初穿上没觉着,可一照上镜子,林知许不由地微怔。
  象牙白的长衫陪着墨蓝的坎肩,这几日阴雨,颇有些寒意,于是外头还搭了件薄羊绒风衣,是黑灰色细格子的,颜色沉闷。
  不似是参加宴会,倒像是去悼唁似的黑白分明,让人隐隐的,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要说最近他与段云瑞相处的倒是愉快,无论在家或是在外,他都是那个体贴入微的情人,在旁人面前演尽了对他的好。
  只是……床上除外。
  他似乎是把扮演虚情假意的不满全都发泄在了自己身体上,就前日,哮症都差点发作。
  想起哮症林知许这才回过神来,他忙摸向口袋,这才想起来自己换了衣服,药不仅没吃,还忘记带了。
  车子早已开出了城区,颠颠簸簸的,已开上了郊区满是黄泥坑的土路。
  这是要去哪儿?
  他略微向前靠了点,询问去哪儿的话到了嘴边,想想,又咽了下去。
  只是看宋焘一脸肃然沉抑的表情,再配上上次被刘阿三撞倒后留在眉间的一道疤,倒极像要把他拉到野地里秘密处决似的。
  问与不问都一样,都得去,林知许干脆放松,闭上了眼。
  路并不太好走,昏昏欲睡的林知许直到发觉车停下,这才睁开眼,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车到底开了多久。
  突然间,一阵撞钟声嗡嗡而来,就像撞到了敏感的神经,林知许心头蓦然一跳,忙向窗外看去,这才发现车竟停在了一家寺院的山门外。
  这是……金台寺?
  林知许久闻盛名,却是第一次来,他与宋焘对视了一眼,没做声,随他踏进了山门。
  阴霾之下,苍翠茂密的柏树裹着长长的青石板路,林知许微眯起双眼,尽头是若隐若现的红墙,微风从前面带着香火味而来,还有屋檐下悬挂的,叮铃作响的铜铃。
  奇怪,只不过是跨了个门槛,怎么就静了。
  林知许倒不是头一回进寺庙,院子里的姐姐们很爱来,有时也会带上他。
  他记得每次去上香的时候,她们会特意穿上素色的旗袍,将头发细细拢起或是戴顶帽子,脂粉全无,素面朝天。
  就连走路也特意稳住了腰肢,或许是怕亵渎了神明,又或许是想象自己就是个普通女人,学生、采茶女、小媳妇,总之各种身份都比妓女好。
  可拜神佛有用吗?
  没用,你看她们没用一个好下场,没用的。
  思忖间一名小沙弥迎住了他二人,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佛礼,指引他们向后走去,顺着小径就到了地藏殿。
  本就是阴云密布,站在殿外隐约能瞧见里面供奉的烛火与油灯,其余地方,更显得昏暗。
  地藏菩萨,供奉的是往生之人的牌位,那把他带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他没有后路,林知许踏进了殿门,扑面而来的不止是香火味,还有浓浓的,烧纸的烟火气,是祭奠的气味。
  大殿侧面供奉牌位的地方有一处是单独辟出来的,远望去供着两个牌位,还有两个人站在那儿,是段云瑞与肖望笙。
  他的脚步很轻,可大殿实在太静,二人同时回了头,看然后林知许发现肖望笙的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下,低声说了句,我先出去了。
  这须臾间,林知许已经看清了牌位上的字以及牌位后的灰盒。
  母,姚氏玉芳之位。
  兄,段氏云泽之位。
  这是……段云瑞母亲和兄长!
  即使林知许知道他应是要装出看不懂的样子,可惊愕仍在这一瞬间无法抑制地占据了所有思想。
  余光中,段云瑞已将视线从走出的肖望笙身上收回,林知许霎时间将头低下,好似怕冷般紧了紧领口。
  他只能如此掩盖自己来不及收回的表情,直到轻吸一口气,才又如常的抬起头来,
  “少爷,这是……?”
  “我母亲。”
  三柱清香出现在了眼前,段云瑞并未过多解释,可意图明显而易见。
  他竟要自己祭拜他的母亲?!
  林知许即使早已经看明白了,可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仍是愕然,他迟疑地接过了清香,转身凑近烛火。
  也无需多说什么,听话就好了。
  但烛台有些高,他举高手臂,就连下颌也轻轻抬起,小心且认真地注视着跳动的火苗,双唇不自觉地微启。
  也许是风吹散了云,此刻一道金灿灿的光透过了窗棂,斜斜地打进来,就那么恰好地,打在那双举着香的手上。
  明净的光里是翻飞微尘,是缭绕的烟雾,是更加为之明亮的火光。
  段云瑞失神在这道突如其来的光里,蓦然间有些恍惚。
  母亲,是你看到了吗?
  你是来看,当年这个害我没能及时回家,及时救下你的孩子吗?
  段云瑞抬起手,像是生怕这光会消失一般轻触,却在这虚无的触感中迷茫渐远,目光凝聚起,就这么森然地注视着正轻吹着香的林知许。
  对,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更新是周一哦


第52章 为什么哭
  林知许小心地护着这三柱清香,眼睛都不敢离开,它们是如此脆弱,用多些力怕折了,用少了又怕掉了。
  他举香转过身,虔诚地跪在了蒲团之上,抬头仰望着那块冷硬的牌位,阵阵檀香气顺着捋捋轻烟而上,林知许嗅着,愣愣地看着牌位上的字,和那后面的小盒子。
  他熟记段云瑞的身世。
  母亲姚玉芳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曾位列东南府三司,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可偏偏段云瑞的父亲却嫌她木讷无趣,娶了两房姨太太,宠妾灭妻。
  兄长段云泽十九岁时意外落水身亡,没过多久他母亲便自杀,段云瑞愤而留洋,远离了父亲。
  资料上是冷冰冰的几行字,林知许初看到时毫无感觉,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看着那块有些陈旧却干净的小木牌,那几行简单却又深深镌刻的字,心头忽地一阵酸胀,就连指尖都险些捏不住。
  按理说作为段家的大太太,过世应当是葬于段家祖坟,牌位上也应书段姚氏,可段云瑞将她接到了金台寺,以姚家身份供奉,不与段家再沾染一丝关系。
  愣怔间,一阵凉风吹进了脖子,同时从烧纸的铜盆里带起了轻飘飘的薄灰回旋向上,林知许的眼神追随着,听说,这是故人来取人世间的香火了。
  那一瞬间林知许甚至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美丽、隐忍、忧郁,可当那女人袅袅走近,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他又看,却骇住了,这个女人的五官竟赫然是自己的母亲。
  浓艳的妆,娇媚的笑,也遮不住她眼中的疲累,熟悉到令人心颤着拧在一起,痛到喘不上气。
  林知许僵跪着,眼中没了焦距,茫茫间就只剩了眼前这个自以为已经遗忘的女人,转头看向他,微笑中褪了媚色,带上了淡淡的,他现在才看懂的温柔,
  “阿棠?”
  高高的,惨白的香灰在这时忽地断裂,落进了香炉之中,无声,可林知许却好似清晰地听到“砰”的一声,好似有什么随着一起断了。
  香灰的掉落同时落在了段云瑞的眼底。
  恍恍间,一阵若有似无的诵经声入了耳,悠扬绵长,深远宁静,像是在提醒段云瑞,此间为何处,让他收了满心的戾气。
  林知许好似也听到了那悠悠的梵音,他仍跪在蒲团上,茫茫地看向窗外,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又不像。
  那道光仍在,笔直坚硬的,却在经过林知许蓦然柔软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他紧张吞咽的喉结,轻轻颤动的双肩,以及那双比天光还要澄亮几分的眼眸。
  终于,薄薄的眼眶再无法承载,沉重的泪珠无声地涌出,滑落,悬于下颌,摇摇欲坠。
  这滴眼泪是裹着光的,是金黄的,是连它的主人都未察觉的突然。
  段云瑞怔住,呼吸不自觉地滞住,心跳随着这滴突如其来的眼泪乱了几拍。
  一阵风拂过脸颊,微凉之下,林知许才仓惶地摸向脸颊,看着指尖的一星点潮湿,就好像这滴泪不是他落下的一般,惶然无措。
  殿内太静了,这让一直守在外面的肖望笙心生不安,不时地朝里张望。
  “肖哥!”
  肖望笙回头,只见小径那头晃晃悠悠地走来个人,提着两大袋子东西,摇摇晃晃地过来。
  竟是段茂真。
  只见他咧着嘴一路走来,快到了好像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忙将满口的白牙收起,一张略显稚嫩的娃娃脸尽力维持着严肃,沉声又喊了声肖哥。
  肖望笙一把拦住了径自要往里走的段茂真,问道,“你是来祭拜的?”
  “嗯嗯。”段茂真打开了袋子给他看,只见一个里面是各式水果糕点,另一个里全是黄纸和锡纸叠的元宝,塞得是满满当当。
  这两袋子东西可不轻,肖望笙微锁了眉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敢和家里说,就偷偷先把东西转移到了后门,然后趁了一段来金台寺送米面的马车。”段茂真扬着下巴,“二哥一直没回家,我怕他太忙没空,就想着自己来祭拜太太,没想道你们正好在,诶,二哥!”
  段茂真高抬的手挥着,人却在下一秒僵立在了原地,诧异地看着自段云瑞身后出来的,一个漂亮的男孩。
  “这……这……”段茂真语无伦次,震惊不已。
  忽想起三哥与他说过,二哥在城里的公馆包养了一个情人,很是宠爱。
  可这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日子,这样一个人居然也在,难道二哥对他比传言中更甚!
  “你有心了。”段云瑞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段茂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哦……好!”段茂真招呼着宋焘帮他把东西拿进去祭拜,肖望笙看着他进去,不由地摇头淡笑,
  “那种地方,是怎么养出的这么一个孩子的。”
  “他很好,的确与他们不同。”
  林知许不由地朝殿内多看了两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清晰地感到了心头泛起的,那一阵隐隐的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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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哭?”
  “嗯?”
  回程的路依旧不太好走,摇摇摆摆间,斜靠在段云瑞肩上的林知许在听到这话,看了眼正在开车的宋焘,忽地明白了段云瑞并没打算瞒他。
  他直起了身子,转而看向车窗外已经开始西沉的太阳,才缓缓开口。
  “不知道,猝不及防的。”林知许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宋焘投过来的,那一瞬间愕然的眼神。
  林知许猜或许因为是董妈拿出的那个平安扣,或许因为他从未祭奠过她,又或许是因为檀香梵音,总之那一刻,他看着段云瑞母亲的牌位,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记忆里的她,是每日化着浓艳的妆容,用她那好听的嗓子唱着淫词艳曲,说着下流话,又或者是尖利地骂着院里的姐姐,或者我。”
  小时候她会将他拴在床边,后来他不会乱跑了,就总关在屋子里,不准他随意出来。
  但院子就那么小一个,只要有人过来逗他,她却总会及时地出现,连笑带骂地把人拉扯走,然后推进自己屋里,咣当一下关上门。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习以为常。
  后来再大一点,他想不明白众人口中满腹经纶的儒雅秀才,为何会看上她这样一个人,他去问,就只能换回一句话。
  秀才啊,肯定就是你克死的,谁知道你是谁的种。
  “少爷你说,秀才为什么会看上她呢?”林知许并没有期待段云瑞回答,他淡淡道,“我想,秀才认识的她和我认识的,一定是不一样的。
  “秀才认识的应该是个心怀春意却身不由己的少女,羞涩却大胆。而我认识的,却是个美丽粗俗,凶狠浪荡的鸨.母。可我以前不明白,她若不狠,又怎么能护得这一院子的人。”
  那一天,她又骂自己不知道是谁的种,他生气了,第一回不听她的话独自跑出了院子,他倒要去找找,自己到底是谁的种!
  就那一回,就不听话了那一回,他再没能回去,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死了。
  林知许应该悲伤,可他并没有再流泪。
  他明明很会哭,却早习惯于将属于自己的悲伤掩盖,毕竟这世上已无人在乎他的悲喜,这不重要。
  那个最在乎自己的人,早已经不在了,可直到刚才他才想明白。
  暮色贪婪地吞食着天边最后一道淡青,漆黑的车内,娓娓道来的声音逐渐低去,一只手环过了林知许的肩,他怔了怔,靠了上去。
  脸颊蹭在毛呢的衣领上,有一点粗糙,却有着段云瑞特有的气息。
  说起来也有些可笑,他第一次倾诉的人竟是他终将背叛的人,一个会将他杀死的人。
  但起码不是现在。
  林知许闭上眼睛,这是他出于本意的,深深的依偎。


第53章 离他远点儿
  “你回学校?”
  “不是。”段茂真忙摇头,“肖哥你能送我回家吗?”
  说完,他想起上次肖望笙特意嘱咐自己少回家,唯恐他误会,又赶紧解释道,“我回去取些东西。”
  “嗯。”肖望笙将车开向段家老宅,朝后视镜向后看了眼,“你这么晚来,若不是正好碰上我们,要怎么回去。”
  “我也不想这么晚的,可是那马车三点才出发。”段茂真嘿嘿笑着,心里倒是乐呵,“可是我运气好啊,不但遇着了你们,还有肖哥送我回家。”
  “你啊,什么时候能长点心。”
  金台寺距离段宅所在的镇子不远,肖望笙不想与段家人打照面,到了边缘就将段茂真放下,他下车后却绕到了肖望笙的车窗前,扒住了车门,
  “肖哥,我院子里的石榴熟了,可甜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点?”
  肖望笙不想在这儿久留,可瞧见了段茂真诚挚的好似小狗一般的眼神,拒绝的话就没能说出口。
  看着段茂真雀跃的背影,肖望笙甚至觉得,如果他有一条尾巴,那这会儿恐怕已经抡成了圈儿。
  轿车虽说已不鲜见,可在镇子里还是稀罕,人们不敢过于靠近这个铁家伙,都远远围观,指指点点。
  肖望笙有些懊恼自己的一时心软,从车里拿了份报纸,一篇新闻都还没看完,窗户就被笃笃敲响。
  这么快?
  这个念头还未落下,看到的却是个一脸谄笑的男人,正勾着脖子往车里看,见肖望笙没什么反应,又敲了几下,大声喊了句肖哥是我。
  来的是段家老三,段茂群。
  要问肖望笙最烦段家的哪个,那必然非段茂群莫属,他心觉晦气,将车窗摇下了一条缝,
  “有事?”
  “嘿嘿,我就是路过。”段茂群朝车里张望了一圈,“我就说车里人看着熟悉,果然是肖哥您,怎么会在这儿啊。”
  肖望笙睨了他一眼,根本不愿与他多言,直接拧了钥匙,引擎的轰鸣骤然响起,段茂群吓得退了两步,松开了车玻璃的一瞬间,车子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了一股呛人的浓烟。
  “呸,什么狗屁玩意儿!”段茂群咳了几声后啐了一口,一转身就看到跑到面色潮红,吁吁喘气的段茂真,怀里还抱着几个红皮的大石榴。
  “三哥……?”段茂真诧异不已,再看看已经远去的轿车,愣怔了下,心头涌起一阵懊悔与忐忑。
  肖哥最烦的就是三哥,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段茂真站在原地左右不是,恨不得现在就回城去解释一番。
  “小四,你这是……?”段茂群上下打量一番,再看看已经成了一个黑点的汽车,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肖望笙是在等你?”
  “没有。”段茂真立刻否认,却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不免又是一阵懊恼,“我,我路过。”
  “呵,怪不得那帮人放过了你,我还当是段云瑞帮的忙。”段茂群冷哼一声,“没想到你竟然连肖望笙也攀上了。”
  “三哥你别乱说,我……”段茂真忽地一个激灵,蓦然抬起头看向他三哥,怀中的石榴咚咚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染了星星点点的黄泥。
  段茂群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转身就要走,袖子却被段茂真死死拉住,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件事!”
  “什么事啊,莫名其妙,你快放手!”
  段茂真一直就奇怪,自己不过是个学生,那群人为何会找他来谈生意,如今看到段茂群闪躲的眼神,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这是他这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的三哥会做出来的事!
  “你居然串通别人来害我!”段茂真一想到那些时日的恐惧和绝望,气得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你知不知道,事情若闹起来我会被学校开除,一家兄弟,你怎么做的出!”
  “得了得了,你不是没事了吗,再说我也骂他们了,五百块大洋哪是你能掏的出来的,是他们太贪。”段茂真干脆不逃了,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不还趁机攀了高枝儿,没损失嘛。”
  段茂真直哆嗦,泪水浮上了眼眶,却只能恨恨地瞪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啧,还瞪着我干嘛。”段茂群轻嘁了一声,“告诉你,我找着工作了,以后缺钱了跟哥哥说。”
  段茂真转过头去,心道多少钱也都不够你挥霍的,起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拦了脚步,
  “许家的三少开了一家保险公司,前几日专门请我去做干事。”
  “谁?许言礼?”
  “对,许言礼。”
  “你!”段茂真难以置信,“你不知道许言礼总找大哥的事吗,怎么还能去他的公司?”
  “不去他的公司,难道去他段云瑞的公司?”段茂群怒目相视,“他有把我当过兄弟吗,我走投无路去找他,就让我站在荣胜百货里傻等,从下午等到天黑,最后他妈的他从后门跑了!”
  什么走投无路,无非就是想拿钱去翻盘,最后输的更惨罢了。
  段茂真不愿再与他多言,可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诶?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去哪儿!”
  段茂真头也不回,
  “回学校!”
  段茂真当然没有回学校,他赶着最后一班车进了城,最后踌躇着给棠园打了电话,被宋焘接去了棠园。
  “二哥,就是这样。”段茂真恳切道,“三哥他前阵子变本加厉,听我娘说,就连二姨娘的嫁妆都让他卖的差不多,缺钱缺到眼睛都绿了。”
  段茂真想了想,还是没说上次他被人敲诈勒索就是段茂群出的主意,他怕二哥更讨厌段家。
  “他是有名的不务正业,怎么许言礼还要请他做事。”
  保险公司?
  段云瑞直起了靠在沙发上的后背,若有所思。
  保险公司他并不陌生,在伦萨已不鲜见,去年在江北倒也开了一家,是国人与洋人合资的。
  这种新型的商业形势前景虽好,但于国人来说很陌生,运营起来也十分复杂,如果只靠许言礼是绝无可能,他必然是与洋人合作了。
  最近他一直蜗居在江南岸,即使当初抛林知许入江的两名手下失踪,甚至得知了林知许没死,他都没做太大反应,原来是将精力放在了这儿。
  “今晚你就住这,明天让人送你回学校。”段云瑞看了眼座钟,虽已经近十点,还是拿起了电话,拨通了肖望笙家的号码。
  段茂真倒是激动又紧张的,这还是二哥头一回留他在棠园过夜。
  “四少爷这边请。”
  楼梯是在走廊中间,段茂真第一次上来,好奇地左右看看,可一转脸竟瞧见下午见到的那个男孩,从左边的门内探出了半个身子。
  他应该是刚沐浴过,头发还没干透,垂在脸颊两侧,一双眸子澄亮,对自己出现在这里似乎很好奇,这幅神情比下午的垂首不语的模样更真实了不少。
  当真是漂亮,段茂真心中暗暗叹道,只可惜这样一个命数,容貌好反而更可怜些。
  “你好。”段茂真冲他点点头,心里倒没旁人那么多心思。
  对于他主动的问好,林知许先是惊讶,从门里出来近了几步,又学他微笑点头,道了声你好。
  段茂真心道外头都传二哥养了个狐媚子,模样妖媚,可眼前明明就像个干干净净学生似的,除了漂亮些,哪里是他们说的那样,反倒让人心生亲近。
  “我叫段茂真,你叫什么名字?”
  “我……”
  “林知许。”楼梯下传来的声音虽无起伏,却让楼上相对的二人心头蓦然一阵压迫感,“离他远点。”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是周四更新了哦。


第54章 照片
  离他远点儿。
  林知许呼吸随着这句话微微一窒,垂下眼眸,听话地退回了房内。
  他没离开,就在门边听着皮鞋声经过了卧房,然后是钥匙窸窣的声响,事情大概还没结束,段云瑞是进了旁边的书房。
  他转回身抓了抓头发,一股潮湿笼罩了指尖,只得窝坐在一只单人沙发里,静静等待头发干了再去睡觉。
  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太憋闷,门窗紧闭的房间就像一个被扣紧的四方盒子,越是静,耳朵里的嗡嗡声就越明显,就连呼吸都愈发的短促,让人焦躁。
  林知许起身去推开窗,凉风飒飒地吹进来,直接就钻潮湿的发间,冻得他皮肤发麻,汗毛直立,却舒爽得很。
  直到冷风钻进了喉管,忍不住咳了两声,他才离开了窗边,想起来那包从中午就忘记吃的药。
  数个药片一起顶着喉咙滑下去,均匀地留下一片苦,林知许就着这苦又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段云瑞会在母亲忌日的当天将他接过去祭拜,于情不合,于理不通。
  不过那一瞬间情绪的失控是真的,想与段云瑞倾诉也是真的,毕竟他将母亲的牌位毫无保留地亮给了自己,那自己就将隐匿在心底最深处的拿出来给他。
  由此反倒更印证了段云瑞去桐城调查他所得到一切信息,这是笔划算的交易。
  林知许刻意忽略了那一刻在车里无言的相拥所带来的的奇怪滋味,那个应当不重要。
  窝回了沙发里,顺手拧开了放在一旁的收音机,慵懒沙哑的男人缓缓唱着听不懂的洋文歌,直教人昏昏欲睡。
  书房与卧室之间用的是同一面墙,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仍在打电话的段云瑞顿了顿,又继续道,
  “所以商业登记书上除了许言礼还有谁?”
  “盖伦·利维,是利维洋行的老板。”
  “先暗中查查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
  没想到许言礼竟牵扯上了洋行。
  这些洋行虽说最初是为了贸易存在,可随着在华国扎根越来越深,他们开始投资开厂,兼营各种金融业务,甚至于还代为行使领事馆的职责,可以说算是一个国家驻扎在榕城的“小政府”。
  利维洋行入埠虽不算久,却是以倒买倒卖,私下贩运违禁品迅速敛下大量财富,在众洋行中脱颖而出。
  这两个人勾结到了一起,恐怕真会有什么麻烦。
  段云瑞拉开抽屉,想将桌上几份文件放进去,可一个扁扁的白色纸袋随着抽屉滑了出来,下头一行红色印章,兆芳相馆。
  他这才想起那日宋焘把一叠文件和这个纸袋一起放在了桌上,当时着急处理,就随手扔进了抽屉,这一扔就过去了半个月。
  怎么林知许也没问问。
  如是想着,段云瑞将照片倒了出来,是两张,底下还有一道白边,同样印着兆芳相馆四个字。
  啪嗒一声,段云瑞将台灯捻亮,照片的笑容也似乎随之明媚了几分,他看着,眸子深了几许,却无波澜。
  段云瑞审视着这张照片,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当时自己站在对面看着他坐在椅子上,手指紧张地攥着下摆,对着黑乎乎的照相机,努力维持笑容的僵硬模样。
  还有枪响的一瞬间,他回头看到的,那双淡漠却嗜血的双眼。虽然在下一秒林知许变得楚楚可怜,但段云瑞清楚自己被吸引了,被那个一闪即逝的他吸引。
  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享受这种关系。
  一边享受于林知许的“乖”,一边期待着撕下他伪装的那一天。
  段云瑞将纸袋放回抽屉,拿起林知许的照片回到了隔壁卧房,却见他趴在收音机旁,在略显嘈杂的舞曲中睡着了。
  夜里的风很凉,段云瑞并未叫醒林知许,而是将照片放在他趴着的桌面上,去关了那扇半开的窗。
  金属的窗框在阖上时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细小的,与周围环境不甚协调的动静。
  林知许肩膀一颤,睁开了双眼,眨了几下才看到眼前多出来的那一张薄薄的相片。
  他蓦然回头,就正巧与关好窗转身的段云瑞对视,但见他轻轻抬了抬下颌,林知许才有转回头来,小心翼翼地捏起了照片的边缘。
  原来如此神奇,真能将人当时的模样摄进去,再放出来。
  “好可惜啊。”林知许喃喃地,想碰又不敢碰,就只是凑近了点,“我若笑得再自然些就好了。”
  说着,他想起来什么转身站了起来,“少爷,还有一张呢?”
  段云瑞像是早就知道他会问那张合照,淡淡道,“没拍好,没要。”
  这一瞬间失望完完整整写在了脸上,林知许很想问一句是哪里没拍好,但转念一想也定是因为自己当时太过紧张,又何必再提。
  “还缺个相框。”段云瑞对那抹失望视而不见,只是看着他手中的照片,“明日梁先生约我去赌马,你也一起,顺道去买个相框。”
  林知许发现自己把赌马想简单了。
  他以为跑马场必然是在郊外找个空旷地方,尘土飞扬的,可谁知车竟开到了与新民街毗邻的赛克路上。
  这里同样繁华,周围是不少饭店洋行以及洋人建造的大楼,与新民街的商铺云集不同,在这条路上的,多是些公司与公寓。这其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当属街口的赛克跑马厅。
  还没下车林知许便愣住了,在等待段云瑞下车的这一点点时间里,他忍不住弯下腰从缝隙里看去,甚至怀疑来错了地方。
  眼前的明明是一座极其宽广的,足有七层高的大楼,巨大的淡棕石材与红墙堆砌出硬朗的线条,层层叠叠,是不属于华国的样式。
  尤其是正门上那座高高的钟楼,四面都分别镶嵌了巨大的罗马钟,林知许在想,那一根时针,应该都要比一个人要高大。
  “呵,又发愣呢。”段云瑞冲身边迎接他的,创立首个华国银行的梁雍培无奈地笑笑,又探进车里,“下来了。”
  几日秋雨下来,暖意就再也回不来了,林知许那一侧的车门刚被门童打开,就钻进来一股寒气,他低下头将领口紧了紧了,这才在走到了段云瑞身旁,冲梁雍培微扬起头笑了笑,道了句“先生好”。
  这也是段云瑞的要求,只能喊为是少爷,其他的都是先生。
  梁雍培微怔,待点头回礼后才记起来眼前这个人曾是丽都的公关,听说,还是个傻的。
  不过相见之下他觉得这个傻字其实不符,若用天真无邪一词更为妥帖。
  林知许的眼睛倒没放在梁雍培身上,他好奇地看向与自己有一道铁栏杆相隔的另一边。
  这边是达官显贵和洋人的入口,那边是平民。
  就算是平民,来这种洋人开设的赌马场,也大都打扮得整齐些,一眼望过去来回攒动的全是一顶顶几乎一模一样的圆顶礼帽,沿着帽顶与帽檐的边缘,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缎带,无论穿的是长衫还是西服,这顶帽子都是时下男人们不可或缺的洋气装饰。
  汽车的轰鸣声打断了三人准备进门的步伐,回过头,便被太阳反射的一道强光耀了眼,只见一辆米白色的,造型十分新潮的小轿车从大门驶入,似乎是看到了他们的身影,挑衅般的叭叭地按了两下喇叭,后面还跟着的还有一辆黑色轿车。
  这两辆车段云瑞都认得,是许言礼和盖伦·利维。


第55章 他身边那个,很漂亮。
  许言礼一进来就看见了段云瑞,他按两下喇叭,无非是想确认他身边的是不是林知许。
  “怎么了?”白静秋看了眼三个已经进门的背影,微叹了口气劝道,“咱不是说好了,现在不要与段云瑞为敌,等下不打照面就是了。”
  可白静秋哪知道当时许言礼是对林知许下了杀令,结果自己的人失踪了不说,林知许还好端端地出现在了段云瑞身边。
  许言礼越想越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恐怕是个圈套,是他段云瑞压根就没打算放过自己。
  要在以前,许言礼也不必理会白静秋如何想的,定然是要寻机会把林知许再给做掉,出了这口恶气。
  可这几个月间,白静秋竟真的为他笼络了不少人,许言礼稍微动用了下警署的关系,护着了这几户不被拆白党骚扰,一时传开,竟有不少人捧着好处主动找上门来。
  一来二去的顺着关系,他竟搭上了大洋商盖伦·利维,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没多久便合资成立了安施保险公司。
  许父见小儿子终于肯做些正事,自然是高兴,不仅在资金上支持,上下还替他打点了不少关系。
  就连许父也没想到,许言礼的这个保险公司表面做些正规的业务,私下里却是乔山虎带人在码头对装卸货物或路过的船只收取保护费,再给开具盖了安施保险印鉴的单据,凭此单据,若遇到盘查就能予以放行。
  于是现在在江南码头上,给安施公司缴纳保险费已是必然的流程,甚至由被动成了主动。
  这也是盖伦·利维愿意与许言礼合作的原因,现如今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商船全由江南上岸,如入无人之境。
  两人的关系也是愈发地紧密。
  “许先生,还不进去?”利维国语的音调虽不太标准,却十分流利,只见身材高大的他搂着一位身量极为小巧的华国女子,眼睛却朝着刚刚进去的三个人望去,“许先生与段先生也认识?”
  “不认识。”许言礼虽没好气,却也不敢得罪利维,就只是硬生生地否认了,可没想到利维却仍朝那边望去,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目光,
  “他身边那个,很漂亮。”
  许言礼一怔,随即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利维先生喜欢?”
  他当然知道利维喜欢。
  在认识他之前,许言礼就知道他男女不忌,尤其是喜欢娇小的,林知许的确是十分符合他的口味。
  “不过他现在是段云瑞的人,而且跟的时候不短了。”
  “是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利维挑眉,满不在乎,甚至狠捏了一把怀里女人的腰,惹得她惊呼一声,“别人的玩起来才更有意思。”
  “还是利维先生高明。”
  二人相视而笑,白静秋却暗自皱了眉头向后退了一步,利维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了他一眼,让他顿觉浑身发麻,十分不适。
  待利维走到了前面,白静秋拉住许言礼慢了两步,轻声道,“还是别掺和这事了。”
  “行。”
  许言礼答得十分痛快,白静秋这才放下心来,与其相携上楼。
  二楼的楼梯位于中间,一转脸能看到段云瑞三人落座在右侧的咖啡厅内,许言礼略快了一步拦下了利维,笑道,“我在这儿酒吧里存了瓶好酒,想请利维先生帮忙品鉴品鉴。”
  利维是个聪明人,他立刻领会了许言礼的眼色,略微不舍的又朝咖啡厅瞧了一眼,转身朝左边走去,“我懂,好酒要慢慢品。”
  许言礼几人转而去了酒吧,一直暗暗关注他们的林知许暗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靠在了高背椅上。
  想来也是,段云瑞与许言礼今日各自都有朋友同在,不对付的两个人当然还是远离点好。
  放宽了心,林知许这才有多余的心思打量起四周,暗暗惊叹若不是知道来赌马,还当是到了什么高级餐厅。
  可这上头虽然宽敞,却也是不可能跑马的,左右也只见了一些吃喝玩乐的场所,俨然一个俱乐部。
  林知许看了看眼前黑黢黢的咖啡和甜腻的奶油蛋糕,只端起清水喝了一口,耳边全是段云瑞与梁雍培关于证券、债权之类的词,这些词他略知一二,可组合起来却是听不懂了。
  又尝试听了一会儿,林知许干脆放弃,这二人能在他面前这样大喇喇讨论,必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实在不必废这个气力。
  “少爷,马呢?”
  沉浸在工作中的二人被陡地打断,二人俱是一怔,而后梁雍培先笑道,“与你一聊起来就是工作,差点忘了今日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是小孩子脾性,只惦记着马。”段云瑞笑中带着一丝宠溺的纵容,指了指林知许身后的窗户,“现在还未到开始的时间,不过从那边能看到马场。”
  林知许眼睛蓦然一亮,不用等他开口,段云瑞就道,“去看吧。”
  “还真是位至纯至性的。”梁雍培将目光从趴在窗边的人身上收回来,“段先生好福气。”
  段云瑞笑而不语,端起咖啡轻抿后转而聊起了其他,梁雍培顿了顿,顺势接下了话,不再谈论林知许。
  林知许伏在窗边,是当真被楼下的景象所震撼。
  原来自己所在的大楼后面是一个堪称庞大的环形跑马场,看台上已是人头攒动,人却还源源不断地自几个入口涌入。
  毕竟对于普通的平民来说,进了赌马场,就算你不买也能观看比赛,买了也丰俭由己,无伤大雅,颇有乐趣。所以每到比赛日,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忽而肩上一沉,进来时被侍应生脱下的外套披在了身上,林知许眼中闪过一丝慧黠,蓄意握住了肩上还没来得及撤回的手。
  若在后面看,反而像是段云瑞舍不得放开似的。
  “这么‘敬业’吗?”段云瑞干脆顺势弯下腰,靠在了林知许的耳边。
  “这不是少爷想要的吗?”林知许歪过脸在这掌上蹭了蹭,“还是需要再过分些?”
  “这里的确有适合再过分一些的地方,但……”段云瑞睨向窗外,“马赛要开场了。”
  出来了才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
  二十层的阶梯看台上已看不到台阶原本的颜色,就连过道都也塞得满满的,更别说已经关门的入口处,也扒了不少没能进来的。
  林知许不用去和那些人挤,他们由侍应生引领着,自咖啡厅一旁的通道出去,直接就到了相应的贵宾席,是视野最佳的位置。
  今日虽冷,却是丽日当空,清风拂面,当真是一个赛马的好天气。一共三十个贵宾包厢并非封闭,包席位之间间隔的是一道高高的木栅栏,能看到隔壁也布置好了酒与糕点,但人还未到。
  段云瑞仍与梁雍培聊着,林知许从桌上拿起一支单筒的望远镜,新奇地放在眼睛上寻了半天,才对上了远处的马厩,瞧见了里头喷鼻踏蹄,蓄势待发的骏马。
  “先生,您想押哪匹马?”
  林知许忙放下望远镜,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张卡片,上面书写的是他们这个包厢的号码,下头标有八个数不知所措地抬起目光,求救似的看向段云瑞,侍应生很机灵,立刻将卡片送到了段云瑞身旁。
  林知许满心以为段云瑞会随意替他填上,却没想到他的笔尖停留在卡上,抬头问他,
  “刚才瞧了半天,瞧上几号了?”
  “几号……?”林知许做茫然状,“白色的那个,不知道几号。”
  段云瑞笑笑,低头书写,林知许看着笔尖在卡片上沙沙作响,心头生出了些许兴奋,倒真想快些知道,自己选的这匹马会不会赢。
  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正欲再看看那匹漂亮的白马,余光之中却有人影晃动,是隔壁包厢的人到了。
  却让林知许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望远镜一晃,差点脱了手。
  隔壁的人也看了过来,目光却并未在林知许身上停留,而是通过木栅栏的缝隙与段云瑞对视,含笑颔首。
  这人,正是桐城的军阀司令,谢天武。


第56章 父亲
  林知许当然知道是巧合,可这巧合简直如同天赐!
  此刻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霎时间响彻苍穹,随着马儿在赛场上疾奔,每个人都在大声地喊着自己所押的号码,林知许敏锐地发觉了段云瑞投向自己的目光,便也不再分神,兴奋地盯着自己押下的那匹白马正在与另一匹枣红马正在激烈地争夺着首位。
  不过他很快就垮下了肩膀,那匹漂亮的白马不仅没赢,最后反落在了第四名,颇为泄气。林知许不甘心地伸头去看了下段云瑞的押注卡,心头不由得泛起了酸。
  “怎么还生气了?”段云瑞靠近他,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这让林知许心头更为忿然,指向了押注卡,
  “少爷知道哪匹马会赢,还要我选。”
  “我虽赢了,你却输了,横竖都是我花钱,我不也等于没赢?”
  林知许微怔,这话竟也没错。
  有梁雍培在旁边,林知许不好再开口争辩,只得忿忿看了一眼自己的押注卡,闷声道,“少爷,我刚才水喝多了。”
  “那让侍应生带你去。”
  “不用。”林知许看了眼梁雍培,他正站在看台边上,拿着望远镜专注地看第二场正准备出场的马匹,低声道,“来的时候我就去过一回,知道在哪儿。”
  段云瑞听到身后玻璃门关上的声音后,这才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他那个小羊皮的烟盒,冲梁雍培笑道,“你不抽,我就不让你了。”
  梁雍培这才有些惊异道,“我才发现,你今日一直没抽烟。”
  “嗯。”回应在淡淡的白雾里,风一吹,更显得稀薄,“他有哮症,发作了麻烦。”
  “司令。”
  隔壁的声音传来,人影晃动,段云瑞与梁雍培同时望过去,见是谢天武起身似乎是要进去,倒也未在意,而后段云瑞拿起了自己面前的望远镜,看向远处已经准备好的马匹。
  “先生,请您押注。”
  “嗯,这两张都拿给我。”段云瑞掏出钢笔,想了想,在两张押注卡上写下了两个不同的号码。
  跑马厅的盥洗室自然是十分豪华,进来先是一间盥洗室,外头还有位捧着一托盘干毛巾的侍应生,里头才是如厕的地方。
  随着外面的侍应生忙欠身问好,躲在隔间里的林知许绷紧了神经,掩口轻咳了两声后,又咳了一下,而后便低下头,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隔间门下那道不算太宽的缝隙上。
  皮鞋底踏在地砖上略显清脆,一步步地,仿若压在跳动的神经上,越靠越近,直至停在了隔间外面。
  隔着薄薄的一个门板,内外的两只手同时放在了黄铜把手上,林知许屏住呼吸,从新将天真装饰在眼中,咔哒一声,他拧开了锁扣。
  “父……”
  几不可闻的声音依旧被门外严厉的眼神所打断,林知许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看来你伺候的不错。”听似在夸赞,可声音却异常冰冷,“连赌马都带着你,旁的事恐怕也不少吧。”
  林知许被谢天武放在身边养了十年,又岂会听不出言外之意,他清楚,这是在责难他一直未传消息回去。
  “儿虽伴其左右,可始终捉摸不透,不敢妄动。”林知许轻声且迅速道,“董妈刚来,我惯以与下人们不太接触,独与她亲近不妥。
  “另外还有一事,段云瑞好似将我当做了许言礼的弃子,我顺势应了这身份。”
  这个消息显然让谢天武十分意外,昏暗的灯光下,他扶着门框微微弯下腰,死死盯着林知许的眼睛里,每个跟血丝都好像胀满了审视与不满,“你是说,他并未完全信任你。”
  “嗯。”林知许迟疑了下,轻声应道,他明知道现在谢天武不会对他怎样,可深入骨髓的惧怕让他仍带有细微的颤音。
  “呵。”谢天武笑意渐起,只是这笑浮于眼底的黝黯之上,更显阴森,“那让父亲帮帮你吧。”
  林知许眼睑微跳,还未开口,却突然听到了侍应生问好的声音。二人同时神色一凛,不过转瞬之间,谢天武已闪身进了他特意半开着的隔壁门内,在脚步进来的同时,他已轻轻扣上了隔间的搭扣。
  “咦,少爷你也来了。”林知许推门而出,声音中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笑靥粲然,丝毫不见刚才的惶然之色。
  “这么久,还当你迷了路。”
  “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
  “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
  “上午吃了什么?会不舒服。”
  本还在应答着的林知许突然警觉,怎么今天的段云瑞似乎问的比平时多些,后背忽地发凉,难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是想看盥洗室里还有谁?
  “我没事了。”林知许拉起段云瑞的手臂,“第二场开始了吗,我还没押注。”
  “怎么能不洗手?”林知许的手臂被反握,巨大的力气甚至透过了皮肤,就连骨头都发疼,脚步错落,他踉跄着被带到了水池前,“不用担心,你的卡我已经替你写好,有的是时间。”
  水哗地被段云瑞拧开,在同样是黄铜打造的水盆里如花般绽放开来,几滴冰凉的水珠弹出,溅在了脸颊上。
  林知许没有去擦拭水珠,他低垂着眼眸,将双手放进水中,心跳虽鼓动着耳膜,可他并未表现的太为急迫,而是如平常一样来回揉搓,直到他将手抽出欲将水龙头关上时,耳边再次响起了段云瑞听似贴心温和的声音,
  “怎么不用下皂呢?”
  已经被冷水冻得开始发红的手指僵停在了水龙头的上方,林知许指尖微颤,稍稍屏息,将手指挪到了一旁精致的皂盒上,正欲去拿,里间一阵冲水声传来。
  林知许眉头微蹙,段云瑞气定神闲,二人却是同时看向了那边。
  “谢司令,好久不见。”段云瑞颔首微笑,礼数周到地与里间出来的谢天武打了招呼,而谢天武看见他亦是浮起了微笑,
  “段二爷,自上次宴会一别,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吧。”
  “正是,司令好记性。”
  “那今日赛马会后的宴席段二爷可参加?”
  林知许背对着二人,正仔细揉搓着手上滑腻的白色泡沫,鼻腔里满是淡淡的茉莉花香气,他抬头,镜中的二人正谈笑风生,十分融洽。
  “好啊,那今日必得陪司令您饮上几杯。”段云瑞大笑着,转而将已经擦净手的林知许揽进了怀中,“比赛马上开始,我这位头回来,正觉新鲜想多看看,那在下先行告辞。”
  见二人如此亲密,谢天武眼神中的得意一闪而过,
  “那晚宴上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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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他在顾及我?
  香水、佳肴、香烟。
  混杂的气味与角落乐队演奏的轻快节奏交融,每个人脸上或是真心,又或是出于礼貌,总之都是笑容可掬,面似愉悦的模样。
  “那个是谁啊。”
  “角上那个?”
  “不知道,看着年纪不太大,穿得也像个乖学生似的,是哪位带着公子来玩?”
  一旁的人听到议论,忙主动加入了,神色神秘中带着先知般的得意,
  “那位就是段二爷最近养的小情人,我刚才亲眼看见二爷搂着他出的电梯。”
  “啊?”旁边暗暗低呼,脑袋不由地凑近了些,“想不到他喜欢这样的,看不出什么风尘气。”
  “漂亮是漂亮,但怎么参加这么重要的宴会穿成这样,段二爷是不是不给他制衣。”
  “听说是丽都老板用他换来了大世界那栋楼,值钱得很,不能够吧。”
  格格不入的人自然是众人议论的焦点,林知许独坐在角落一张不大方桌后,就算听不见也知道他们好奇的目光之下藏在什么样的话。
  他今日的穿着与这满室光鲜亮丽的人们相比确实太过朴素,毕竟他们原本并未打算参加晚宴,段云瑞只是说赌马在室外,穿暖些即可。
  于是他在衬衣外套了件套头的象牙白毛衫,穿了条卡其的薄呢裤,头油也没擦,头发刚才被风吹得没个样,现下垂于额前,独坐着更显得怯懦无措。
  段云瑞到了这种地方哪里还能有空闲的时候,身边时时刻刻被簇拥着,手上的酒杯换了一个又一个,能给他的也就只有时不时睨来的一个眼神罢了。
  “先生,您的菜来了。”一名侍应生端着一托盘的碟子过来,毕恭毕敬道。
  “我没有……”林知许下意识地拒绝,却在下一秒猛然惊醒,但他并未看向侍应生,而是首先朝段云瑞的方向看去。
  他也恰好回头,面上还带着与人交谈的微笑,目光交叠的同时,段云瑞的笑中似乎卸下那分客套,朝他身边的侍应生给了一个眼神。
  看来这个侍应生果然是他让来的。
  林知许向后微微靠了点,继续低着头扮演着那份拘谨,看着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将第一盘菜放在了桌上。
  盘底咚的一下触到了桌面,侍应生仍恭敬地弯着腰,却眉眼微抬,肆无忌惮地扬起嘴角,
  “阿棠,好久不见。”
  “邬昆?”低垂的眼睫轻轻一颤,却丝毫未抬,林知许拿起了手边的叉子,随意将菜放进嘴里,用咀嚼来掩饰说话的口型,“父亲派你来的?”
  “看来段云瑞把你养得不错啊,比在院里的时候……”
  “别废话。”
  冷冷地阻止让邬昆的调笑僵持在了嘴角,瞬间化作眼中一闪即逝的寒意和一声淡淡轻嗤。
  邬昆是他们这一批里的佼佼者,枪法或有一比,但若近身,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林知许仅仅与其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里泛着熟悉且赤裸的光,忽然让他有着说不出的烦恶与恶心。
  就好像是自己又重新塞进了院子里,被无数人时时刻刻被勒紧了脖子,呼吸间都是永远无法逃离的窒息。
  可他必须强忍着不适去梳理刚才那个短暂又隐秘的谈话,将所有细节都烂熟于心,忽觉得胸口一阵沉闷,短而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林知许端起面前的温水喝了两口,抚了抚心口,却无法缓解。
  咳嗽带起了双肩的抖动,大约是烟味越来越浓重了吧,林知许兀自想着起了身,走向几米之外,空无一人的露台。
  不属于宴厅的沁凉瞬间击碎了身上沾染的污浊气味,林知许明知冷风会刺激到肺部,却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然后不可避免地扶着栏杆咳了几声。
  今天一整天都没事,果然还是这宴厅里抽烟的人太多,呛得……
  林知许猛然止住思绪,双目微微睁大,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缝隙中轻易就觅得了那个瞩目的身影,青烟正从他的指尖袅袅上浮,绕过凸起的喉结,沿着线条分明的侧颜慢慢消失。
  他正在与人交谈,神色熟稔眼神却疏淡,时不时地轻抿一下,缓缓将白雾吐出,段云瑞的烟瘾不小。
  林知许的心怦怦跳着,他努力回想从早上到刚才,这整整一天,段云瑞似乎真的未在他面前抽过一支烟。
  唯一大约就是从盥洗室回到观马赛的包厢后,他看到烟缸里有一支燃过大半的香烟,以及段云瑞身上残留的淡淡烟味。
  当然不仅于此,自从江边那次后,他似乎真的没有在自己跟前肆无忌惮地抽过烟。
  难道段云瑞是顾及自己?
  这个想法窜入脑海的一瞬间,一直快速跳动的心脏突然咚咚地砸了起来,脸颊上也起了莫名的燥热,林知许倏然转身,双手伏在栏杆上,小口快速地调整着呼吸,努力让杂乱不堪的心跳快点恢复平静。
  他在慌乱,却又不知道为何慌乱。
  耳中嗡嗡,鼻腔里却钻入一股若有似无的烟酒气,有人进了露台?
  林知许蓦地回头,看见来人却愣怔在了原地,挨着栏杆的身体已退无可退,只能紧紧靠着。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音调奇怪的中文从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嘴里说出来,更显怪异,“冷吗?”
  “先生好。”
  林知许懵懂且怯懦的眼神让利维怔了少倾,随后是一阵难以自抑的兴奋,本就被酒意侵染的苍白皮肤,更红了几分。
  这么近一瞧,这个男孩更显可口,利维喉结滚动,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拉到一旁的房间狠狠撕碎了这身碍人的衣服。
  理智虽告诫他现在不可以动这个男孩,眼睛却肆无忌惮地打量,丝毫不打算遮掩自己对林知许身体的渴望。
  “少爷。”白静秋转向身边的许言礼,轻道,“利维也去露台了。”
  “别管。”许言礼厉目而视,拉下了欲起身的白静秋,“利维先生正有兴致,别打扰他。”
  白静秋欲言又止,不安仿若小刺不断地向外挣扎,让他坐立难安,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大的利维将人完全笼罩,根本已看不到林知许的身影。
  “利维可是现在炙手可热的大洋商,谁敢得罪。”许言礼朝露台那里瞄了一眼,低声道,“而且我现在还要多倚仗着他,岂能扰了他的兴致。”
  “可我们现在和段云瑞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才好继续,若利维破坏了这平衡,恐怕会出事。”
  看着白静秋紧锁的眉心,许言礼闻言顿时阴沉,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到底是在担心谁,是我,还是段云瑞。
  为什么每次沾上林知许,白静秋就极其关心,除了他是段云瑞的人,还能有什么理由让他这般上心?
  “段云瑞发现了。”白静秋像是没有察觉出许言礼的不虞,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还冲他微微一笑,“对了,你不是想收纺织厂,刚才又碰到杜老板,说他有个亲戚想举家迁往港城,在户县有一间工厂准备转让,目前还没其他人知道。”
  “真的?”许言礼双目放光,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将一杯酒送到了白静秋嘴边,“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
  被几人刻意纠缠的段云瑞已察觉到了不对,他挤出人群,恰巧就看到利维从露台离开的一幕,而林知许紧靠栏杆的身体已有些外倾,与自己对视的一瞬间,眸子亮了几分。
  “他来做什么?”段云瑞走进露台,余光看向已经隐没入人群的利维。
  “看上我了,调几句情。”林知许抬头微笑,甚是不以为意,直到想到了什么才露出些许的嫌恶,“就是他身上的香水味很难闻。”
  “你就任他与你调情?”段云瑞挑眉,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是不满,“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的人。”
  “可我是个脑子不好的妓子,不会义正严词地拒绝。”绷紧的手指有着微微向上的弧度,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神色由微笑变得诚恳,“而且以后少爷若有需要,尽可安排我就是。”
  段云瑞原本还略带戏谑的眼神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乌云压境般的阴沉,“我段云瑞还犯不着靠你的身子换取什么。”
  林知许一怔,目中露出些微不解,总归自己就这点价值,不然段云瑞留着自己干嘛?
  嘀嘀——
  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下望去,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灯乍亮,缓缓掉头驶出了跑马厅的大门。
  “知道是谁的车吗?”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不知道。”回答的也老老实实。
  “是吗?”段云瑞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则是拉起了林知许走进宴厅,“我们也该走了。”
  “好。”慢了半步的林知许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光点在宽阔的马路上越来越远,他知道的,那是父亲的车。
  也知道,一场大戏即将开演,而他是主角。


第58章 信我
  一向保养得当的汽车突然打不着火,宋焘举着手电一通排查,也没能找出问题所在。
  “少爷,要不打电话再叫辆车来吧。”宋焘急了一头汗,“或者我去叫个人力车。”
  “你先修着,我去打个电话。”段云瑞转身正欲向大厅走去,只见一位穿着经理制服的人迎了上来,毕恭毕敬道,
  “段先生,让我们的车送您回去吧。”
  段云瑞并没有马上答应,这里其实离荣平饭店不远,打个电话很快就能叫来一台车子,没有必要坐跑马厅的车。
  “咦?”林知许用指尖擦过脸上落下的一丝冰凉,抬头望望,“好像下雨了。”
  更密集的雨滴随着话音唰唰落下,转瞬间就成了入秋后难得的一场大雨。
  段云瑞眉头微蹙,却没再多犹豫,转身对经理道,“备车吧。”
  林知许紧了紧衣领,站在房檐下等候,看着段云瑞在雨中和宋焘交代了几句后弯腰进车里拿了什么东西放在身上。
  而后林知许移开了目光,伸出一只手专心地去接灯光照耀下,金线般的水滴。
  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车子停在二人面前,驾驶座上的人身着跑马厅司机制服,很是板正,即使晚上仍带着一顶大檐帽,只有一丝斜照进车里的灯光,打在了他的下颌上。
  除了林知许,没人知道他刚才还是五楼宴厅的一名侍应生。
  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水滴砸在车顶,嘈杂得很,雨刷拼命地左右摇摆,前路依然模糊,更别提侧边水雾凝结的车窗,就只能靠一盏盏向后撤去的汽油灯来确定他们始终是在前行。
  “雨怎么这样大。”寂静的车内,林知许喃喃地将头靠在了段云瑞肩上,回应他的就只有烟酒混杂的浓重味道。
  林知许抬起头,在下一道灯光里看到了微蹙的眉头和闭起的双眼。
  段云瑞看起来喝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故意为之,还是因为现下车内的温暖,他似乎已经醉去。
  邬昆同样察觉,目光在后视镜的反射中与林知许交汇,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双唇蠕动了下,最终没有出声。
  也无需再交流什么,片刻之后邬昆会假意刺杀,他舍命相护,从而完全得到段云瑞的信任。
  老套却很有效的一套办法。
  当然,一切都要将车开到僻静的地方再进行,现在还有些时间,林知许干脆再次靠在段云瑞肩上,闭上眼睛在雨声中享受这一时的平静。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去多久,直到一个剧烈的颠簸,林知许猛地睁开双眼,这才惊觉就连自己都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雨水仍在剧烈地拍打着车身,车内漆黑一片,却已不复方才的平静。
  尖锐的刹车声刺得人头皮发麻,车子在湿滑的路上大幅摆动,后排的两人被巨大的力量所支配,身不由己地被甩向车门。
  林知许蜷起身体护住头颅,等待即将面临的撞击,然而下一秒他猛然感自己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进怀中,呼吸间满是极浓重的,烟酒混杂的味道。
  他这是……?
  来不及想,砰的撞击声彻响在耳边,虽眩晕,可身体却毫无痛感。
  林知许直到此时才恍惚过来,他这是被段云瑞护在了怀里!
  他浑浑噩噩间想起身,却再次被狠狠压下,被包裹在坚实的身体和座椅之间。
  “别动。”耳边是重重的,节奏混乱的喘息,“听我的。”
  明明这语气早已没了平日的沉稳有度,林知许怔了怔,却平静下来,平静到他甚至自嘲,怎么这个几次差点要了自己命的男人不过说了一句话,自己依然会感到无尽的安定。
  汽车持续的轰鸣在此刻宛若地狱里传来的低鸣,林知许深吸一口气,从段云瑞怀中仰头用唇轻触了他的下巴,轻的连吻都算不上。
  “好。”
  话音刚落,林知许只觉着双手被段云瑞用力抓住,放在了车顶的把手上,重重握起。
  “抓紧了。”
  与此同时段云瑞的手已伸进了外套,他要拔枪!
  不仅林知许看到了,邬昆也同样看到。
  汽车在这一刻再次大幅的猛甩,林知许紧咬牙关,手掌被磨得生疼才堪堪握住把手,而段云瑞再一次趔趄着再次摔进了后座。
  这一甩,车轮距离山路崖边仅剩毫厘。
  邬昆深知不能让段云瑞把枪掏出来,他当下再次猛踩刹车,稠密的雨幕之中,轮胎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车后的两人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着路边一棵粗壮的大树直直甩去!
  林知许惊得瞪大了双眼,邬昆这根本就是玉石俱焚,不惜将段云瑞直接撞残,甚至撞死。
  “疯子。”
  林知许紧咬的牙根中挤出几不可闻的咒骂,他蓦然松开把手,在段云瑞讶然而又慌乱的眼神中扑向他,将他用尽全力拥紧。
  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撞击!巨响!
  天崩地裂。
  可在这个瞬间,林知许反被包裹进了柔软却固若金汤的怀抱,唯一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被箍到几近窒息的身体和头顶痛苦的闷哼。
  冰冷的水从天上,从地上,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林知许直到这时蓦然才发现,他已和段云瑞一起被甩出了车外,而自己再一次毫发未伤。
  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次,他又在护着自己。
  他为什么会舍命护着自己!
  林知许紧紧攥着段云瑞的胸前的衣服,关节都紧绷到泛白,呼吸慌乱到无以复加。
  “少爷……少爷!?”
  此刻哪还有什么计划,哪还有什么任务,林知许捧起段云瑞被雨水浸透的脸,用尽全力的嘶喊,唤醒了他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
  “别怕。”
  别怕?
  林知许从这双蠕动的唇上准确地读懂了这两字,他怔住,竟才刚知道自己原来是在害怕。
  雨是这样绵密而有力,交织出一张密匝的巨网,唯一能穿透的,就只有两道笔直刺目的车灯。
  林知许跪伏着剧烈地喘息,用自己的身体为段云瑞堪堪遮挡这一隅大雨。
  一切都是刚好,车灯在雨中摇晃,已经缓过来的邬昆正在下车,马上就要进行那场已经计划好的,生死相护的戏码。
  可他不想演了。
  林知许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
  微缩的瞳孔透着彻骨的冰冷,在眼底形成了化不开的阴郁与狠戾,林知许伸进段云瑞的怀中,取出那把精致的手枪。
  胶着而坚定的目光在雨水中交织,分明看不清楚,却又看得透彻。
  “交给我。”
  已经转身面向邬昆的林知许忍不住又回了头,
  “信我。”


第59章 你这样,我会当你是真心
  天地间似乎只剩了冰冷刺骨的雨。
  “信我。”
  这两个字仿佛被浸透般沉甸甸,将两道目光紧紧缀在一起,交织缠绕,难舍难分。
  明知是不合时宜,段云瑞却在此刻沉溺在了这双眼中,用尽全力才将目光生生拔出,渐渐下移到林知许那只握紧着枪的手。
  他清楚这只看似柔弱的手危险至极,可以在转瞬之间就要了他的性命,可段云瑞却觉得这抹苍白握在黝黑的枪身上竟如天造地设般完美。
  这双手的主人现在还不属于他,可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头生出虚无的渴望。
  “呵,你的小情人倒真护着你啊。”邬昆的腿也在撞击中受伤,颇有些艰难地走到林知许面前,大雨同样让他狼狈不堪,可眼中却闪烁着狠戾的亢奋,“那就送你们两个一同上黄泉路如何?”
  “你若再前一步,必死。”
  林知许天生清润的嗓音与邬昆的阴鸷相比似乎缺少些震慑力,但邬昆仍是一怔,疑惑一闪而逝。
  现下该是林知许伏在段云瑞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完全将其护住,然后自己“枪法不精”的避开要害,替林知许完成一部宛若旷世奇情的好戏。
  可他现在竟站在对面,用枪直直地指向自己,目光中的杀意让邬昆笑得肩膀直抖,他忍下了调侃,嗤道,
  “就凭你手里的那柄准头奇差的枪?”
  这柄枪的确是不稳,只胜在小巧精致,是段云瑞平日放在车里备用的而已。
  只是邬昆不知道,让刘阿三命丧黄泉的,亦是这把。
  但下一秒,邬昆像是想起什么脸色突变,原本不屑的神色陡然凝固,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向林知许身后的段云瑞。
  他看起来十分痛苦,但那双眼睛分明是清醒的。
  段云瑞已经知道阿棠不是傻的,但是这件事在送往桐城的情报中从未出现过!
  “你……!”邬昆脸色突变,浑身的肌肉紧绷,原本只是虚勾在指间的枪猛地握紧,迅速抬起。
  但他晚了。
  举枪的瞬间,火光已现。
  邬昆直直愣在原地,手中还半举着已经上了膛的枪,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窟窿,似乎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
  再抬眼,是极度的震惊,以及要把林知许撕碎的愤怒。
  “阿……”想要玉石俱焚的“棠”字湮灭在了第二声枪响中,邬昆嗬嗬地喘着粗气,轰然倒在脚下的水坑中,水花四溅,黄泥满身,却遮不住那双虽死,却仍是圆瞪的怒目。
  车灯的光束里,邬昆身下涌出源源不断黑水,顺着水流蜿蜒而去。
  不是黑,是暗到极致的红。
  直到这时,林知许才恍然察觉自己已屏息许久,缓缓吐出了存于胸中,许久许久的一口郁气。
  他并没有放下枪,反而又近了几步,欣赏着邬昆死不瞑目的尸体,连牙根都亢奋地发痒。
  可是你怎么能死得如此痛快呢?
  林知许的双眼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微微失望。
  在桐城的院子里,那些对他为所欲为的男人都死在了他手中,可邬昆没有,他是父亲最为得意的养子,他不允许。
  咔哒一声,枪再次上了膛,接连的两枪再次响彻夜空,全部打在了邬昆的胯下,力道之大让死尸接连弹动,才重新归于死寂。
  但是为什么还不解恨。
  哦,还有他的手,还有那双让人恶心的眼睛,急促的喘息中,林知许第三次举起了枪,他甚至在想,这枪可真是太小了些,只剩一发子弹,到底打在哪里才好。
  雨势渐歇,周围静得人心头发闷。
  段云瑞忍住腿上的剧痛,艰难地支起身体靠在山壁上,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知许。”
  静谧之下,哪怕是一丁点动静也被放大,可林知许却没听见,身体如同被定在原地,这次枪口对准的,是尸体的眼睛。
  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是绝不可能对陌生的尸体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除非他们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渊源。
  段云瑞心下一震,隐隐中察觉这一枪若开了,他们之间一触即碎的脆弱关系将立刻荡然无存,
  “林知许!”
  一声暴喝回荡在山石之间,如重锤砸下击碎了林知许持续紧绷的外壳,被仇恨占据的双眼陡然睁大,食指在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间停下。
  他在干什么,怎么能当着段云瑞的面展露了对邬昆的恨意!?
  段云瑞看出了什么,看出了多少?
  他要如何解释刚才的举动。
  枪垂下,才发觉牙根咬得生疼,林知许滞了滞,扯下弹匣将那颗上了膛的子弹退回,而后走到邬昆的尸体前,把他手中的枪拿起,这才回头。
  车灯把林知许变成了一道黑影,他又走了几步,干脆将已经湿透而变得沉重的大衣脱掉,扔在了地上。
  山风如冰刃透过身体,皮肤冷到发疼,却让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罢了,管他看出了多少端倪,林知许只知道自己想救他,哪怕是最终会被段云瑞的猜忌所杀死,至少现在他想救他。
  “少爷,你拿着。”林知许把只剩一枚子弹的枪别在身上,然后将邬昆的那把抛给了段云瑞,“离远些。”
  说完,林知许转身走到邬昆面前,用尽全力将他扛在肩上,邬昆的身量高大,几乎是将他整个人完全覆盖,更别说死人尤为沉重。
  把邬昆拖到车边,就几乎耗尽了林知许所有的力气,他胸口闷胀疼痛,压抑了许久的咳嗽在这一刻迸发,吸进口中的空气就好像无法到达肺部一般,拼命喘息,却越发窒息。
  可他不能停下来,他杀了邬昆,父亲必然会暴怒,他必须毁尸灭迹,将一切做到死无对证。
  “少爷,离远些。”林知许打开了汽车的引擎盖,似是不放心,反复回头说,“走啊,走远些,远些!”
  直到此刻段云瑞终于明白林知许想要做什么,他捡起一根树枝支撑起身体,,四目遥遥相望。
  “尸体我会派人处理,你回来。”
  这语气过于平静,是与当下的狼狈完全不符的和缓,好似羽毛轻柔地拂过心脏,将狂乱温柔抚慰。
  可林知许却轻轻摇头,拒绝了。
  他不能让父亲找到尸体,也同样不能让段云瑞碰这个尸体。
  他要将这个秘密埋葬,能埋多久不知道,但起码不能是现在。
  子弹穿透汽车油箱的刹那,爆炸声震破苍穹,火舌翻滚着迅速将汽车包裹,同时葬于火海的还有邬昆已经死透的躯体。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两人的面庞,耳中全是巨响后的嗡鸣,林知许强压下喉头的猩甜,快步走到段云瑞面前,将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腿还能走吗?”
  “能。”
  死一般寂静的深夜会被这爆炸惊醒,第一个寻上山来的不知道会是谁。
  混混沌沌的暗夜似乎没有尽头,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狰狞着要将行走在其中的人囫囵吞下。
  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相扶着走下去。
  怎么这样远……
  口中铁腥气已经吞咽不下,林知许喉头一滚,一股猩甜从紧咬的牙缝中渗出,滑过嘴角,一滴又一滴的,与夜混在一起,被脏污的雨水稀释殆尽。
  “知许。”
  “……嗯”
  “为什么要这么做。”
  “……”
  “告诉我。”疼痛与脱力让段云瑞的声音也逐渐虚浮,“为什么……”
  为什么会将你的“同伴”杀死,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救我。
  你这样,我会当你是真心……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静默,和林知许颓然倒下的身体。


第60章 人家是同龄人
  林知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棠园客房的,他有些难以想象,在泥泞且危机四伏的山路上,一个伤了腿的人是如何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带回来的。
  浅黄色的橡胶管子里将冰冷的药水送进他的身体,半边手臂都是冷的,身边看护他的是一位从西医院雇来的护士,大约也是知道他身份,脸上时时都挂着霜,
  “这瓶子里没药水了就要按铃听懂了没。”
  护士不愿与他常待在一处,扎好针就出去呆着,林知许也问过她段云瑞如何,她似乎有些警觉,既觉着他傻说不清,又怕他乱讲自己议论主顾,敷衍两次后林知许也不再问了,还当是不许她说。
  护士出去没多久,门又笃笃响了两下,林知许并未在意,他背对着门侧躺着,目光仍在窗外的梧桐树上,盯着那柄摇摇欲坠的枯叶,看它何时能掉下来。
  枝杈上残留的叶子已不多,就连秋也撑不住几时了。
  身后是一阵潺潺声,通常这个时候小杏回来给他送些热水,倒好就会出去,可今日却有些怪,茶壶都已放下,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林知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头,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正伫立在床边,总是一副拘谨模样的丰腴脸盘,此刻却是阴恻恻的,目露精光。
  “棠少爷。”
  是董妈,林知许心下一沉,微蹙了眉心,等她说下去。
  “邬昆是怎么死的。”
  一时静默,林知许将输液用的橡胶管子紧缠在手指上,又松开,看着顶上挂着的玻璃瓶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
  “他自己开车撞死的。”
  “你……!”董妈怔了怔,随即起愠怒,“你以为这样就能敷衍过老爷吗?”
  林知许甚至未看她一眼,继续用指尖一紧一松地捏着管子,“就这样。”
  江北岭山的汽车爆炸案没两天就席卷了各大报纸头条,一辆烧得只剩铁架子的汽车,和一具几乎碳化的无名尸体,时至今日仍是极热的话题,引起各种揣测。
  “你们同在一起,若汽车撞山爆炸,怎么你与段云瑞连一点灼伤都没有,更何况邬昆的尸体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说明他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
  “你看见了?”林知许松开管子,抬眸,眸底的一汪潭水平静无波,淡然不迫。
  董妈心头一滞,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早就听说过这个阿棠难搞,没想到抬出了司令他也不在乎。
  “老爷因为邬昆的死震怒不已,你躲在这里也不过是一时,你若这样的态度……”
  “我说什么你就回什么,记得自己的身份。”窗外的阳光正斜斜打在林知许的肩头,将他的身体笼罩在温暖的光线下,低垂的脸庞却更显晦暗,“父亲交给我的事我自会尽心去做,至于邬昆,他自己命不好也要怪我?”
  若是在桐城,董妈是连林知许的面都没资格见的,她眸色虽阴沉,却也不得不低头称是,做出恭顺模样,
  “南桥那边老爷已经得手,货里有一批西洋药。”
  林知许将惊讶掩饰在垂下的眼眸中,抬手让董妈离开,怪不得一直不见段云瑞的身影,恐怕他是因为此事在焦头烂额。
  西洋药,他知道有多珍贵。
  自己传出去的这道情报大约是毁了段云瑞一条策划已久的暗线,林知许缓缓靠向床头,心乱的莫名。
  是该松口气?
  毕竟这么久以来,父亲最梦寐以求的东西非但没有拿到,还折损了一条左膀右臂,他或许会看在这条情报的回报上,对自己宽待些。
  可他并未感到轻松,心头反倒像被紧紧攥住,莫名其妙的堵。
  自己替父亲做了那么多的事,从未有过忤逆,他深知瞒不过父亲,却也罕有的,不愿违逆自己的心意。
  哪怕他不知这心意究竟是何物。
  “啊!”一声惊呼骤然响起,只见门口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身影,“是血!”
  林知许一个激灵自沉思中醒来,抬头一望才发高悬的药瓶子已空,暗红的血已经顺着橡胶管缓缓向上攀爬。
  “你等等啊,我去叫人!”
  “不用!”林知许按下了床头的按钮,“有铃。”
  不过这闯进来的人依然放不下心,候在走廊上,一见着护士就急火火地把人往屋里拽。
  一时间人仰马翻。
  不过林知许倒没把护士一刻不停的埋怨听进耳中,倒是对一旁好似比他还焦急的人更感兴趣,
  “段茂真?”林知许歪过头,学着第一次见面那样,“你好。”
  “嗯?”段茂真听林知许叫他,立刻回头,目光中还有来不及收回的焦急与担心,“对,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段茂真心中喜悦,又像是刚想起来,忙道,“你好!”
  二人相视而笑,倒忘了此刻情形。
  “这瓶可要看好了。”护士看了眼段茂真,她听到刚才下人唤他四少爷,想是主人家,便也不敢再随意离开。
  “我来看着,快滴完了就用铃叫你。”段茂真自告奋勇,转而又看向林知许,眼含抱歉,“我刚才有敲门但你好像没听到,就擅自开了门,实在是失礼。”
  林知许怔仲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缓缓抬手指向自己,“你在道歉?”
  “失礼了就该道歉的。”段茂真坐在床边,似乎还是在为刚才的事而紧张,时不时就睨一眼药瓶,“我来看二哥,但他好像与肖哥在书房忙,我就想着先来看看你。
  “你说二哥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摔下了台阶,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别光摇头啊,我看着你脸色差得很,还吊这么大瓶的药一定是伤着了。”
  “没有。”林知许还是摇头,“我淋雨,肖先生说是因为淋雨。”
  他其实是因为当时离汽车太近,内腑也受到些震动,当然这些事不可让外界知道,就算是段茂真也不行。
  “看到还笑得出来,我就放心了。”段茂真仿佛舒了口气,“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用!”林知许忙出声阻止,“我不吃甜的。”
  段茂真虽诧异却十分听劝地重新坐下,“那我陪你说说话。”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的人?
  是由内而外的,纯得犹如清晨的露水,一眼望进去晶莹剔透,可映万物。
  但他还记得段云瑞那日的警告,不着痕迹地向一旁挪了又挪,直到手摸到了床边才停下。
  不仅仅是因为警告,林知许更觉着满身浊气的自己不该与他挨得太近,太脏。
  侃侃而谈的段茂真忽地停下,眼神透着不解,“你躲什么?”
  林知许竟不知怎么回他,索性赶他,“你走吧,别与我在一处。”
  段茂真愣住了,不明白自己坦诚相对反倒哪里惹住了他,心头登时堵得说不出话来。
  一时这屋里陷入令人耳鸣的寂静。
  林知许转过头不再理段茂真,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同情。
  可静了半晌,身后没起脚步声,反倒是又开口了,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怕我轻视你?”
  已经阖上的眼睫轻颤,却没做声。
  “都什么时代了,龙椅上都没皇上了,哪里还非要论这三六九等。”段茂真轻声却又认真道,“如今讲究人人平等,你与我年纪差不多怎可有这种陈旧的思想,要做与时俱进的新青年才是。”
  经过门外的段云瑞闻言却蹙起了眉,刚欲推门却被肖望笙拦下,低声道,
  “他二人聊得正好,你又何必打扰。”说着,他笑起来,“人家是同龄人。”
  这话堵得段云瑞一时语塞,干脆转身朝楼梯走去,
  “南桥那边所有人除了心腹全部换掉,下一批药品快到港了,不可再出差错。”段云瑞停下,看向那个半掩的房门,“还有,彻查那个死去的司机。”


第61章 我得罪不得他
  初冬下的榕城终日阴沉,灰白的天空时不时就落下一阵雨,势必要将每一寸都沾染上潮湿晦暗的气息。
  路人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可即使再着急回家,路过利维花园的大门时都忍不住朝里张望,想象一下这间占地近百亩的豪华别墅里是在过着怎样奢靡的生活。
  “少爷,我有些晕。”白静秋低低说了句,扶着桌沿就想站起,反而前后踉跄,将刀叉撞得砰砰作响,引得旁人侧目。
  “这是怎么了。”不标准的中文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利维一把扶住了几欲跌倒的白静秋,顺势揽住,并给了同时伸出手的许言礼一个凌厉的眼神。
  许言礼一愣,手在即将触到白静秋手臂的瞬间滞住,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今天酒烈,静秋喝多了。”利维满意地收回目光,唤的亲密。
  这一声“静秋”让白静秋如遭电击,脊背窜上一股刺骨的寒凉,在眩晕中辨别出许言礼的方向,强行挣脱朝他倒去。
  利维张开手臂,看着白静秋逃也似的倒向许言礼,露出主家礼貌的微笑,“若静秋醉的厉害,可以去那边的房间休息。”
  利维指向走廊的,一间间房屋,“你可别太勉强他。”
  许言礼扯了扯嘴角,做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扶着白静秋坐下,再无参加宴会的心情。
  “你先趴会儿。”许言礼拍了拍白静秋的后背,让他趴在餐桌上缓缓,心头却是愈发沉重。
  利维觊觎白静秋,许言礼早就有所察觉,他一直试图回避,可显然,利维的耐心也已消耗殆尽。
  许言礼暗暗在桌下攥紧了拳头,可他又能如何……!
  利维在洋人中也已是如日中天的存在,别说是许言礼,就是他父亲也得恭恭敬敬。
  更何况他们的合作如今越来越深,许言礼从利维的资源中获取了不少财富,可以说现在他根本离不开利维。
  “言礼,愣什么。”
  言礼二字不好念,利维说得有些可笑,可许言礼却笑不出来,他站起迎了两步,挡在了他与白静秋之间,“这酒的确烈,我也起了些醉意。”
  “那你可要等会再醉,我有事与你讲。”利维这时倒没再看向白静秋,只是朝许言礼使了个眼色,“那边说。”
  踏上露台,宴厅里的音乐与喧闹声霎时间低了几度,潮湿的冷风使许言礼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不自觉地又朝桌边伏着的白静秋睨了一眼。
  “你还真是对他很是情深啊。”
  面对利维的调侃,许言礼并未回应,略顿了顿便问道,“利维先生有何事?”
  “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利维神秘的一笑,“我的表兄一直是在邻国做灰色生意,就是你们华国人说的八仙膏。”
  听到八仙膏这三个字,许言礼神色一凛,心顿时砰砰加快,“利维先生的意思是?”
  “从邻国过海到榕城的码头只需两日时间,这门生意,可做。”利维呷一口雪茄,微微露出难色,“只是现下监管太严,八仙膏的税高得惊人。”
  “这您尽管放心。”许言礼神色迫切,“不过是进港时抬抬手的事,警署和海关那边尽可包在我身上。”
  “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利维爽朗的大笑,用力拍了拍许言礼的肩膀,却瞄向宴厅内的白静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也不是非你不可,我既告诉了你,你也应当拿出些诚意来。”
  即使不看利维的眼睛,许言礼也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滞了滞,从烟盒里颠出一支香烟,在微颤中点燃。
  许言礼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身体内仔仔细细灼了一遍,才由它随风而去,挣了这片刻的思忖,
  “他……脾气有些倔。”
  “每日都是投怀送抱的有什么意思。”利维耸耸肩,耐心似乎不错,“想上这条船的人多的是,我可是头一个与你说的,这其中有多大利润不必我再说了吧。”
  “不必不必。”许言礼忙摆手,语气又恭敬了三分,“只是……他与那些人惯于伺候的不一样,您得容我劝劝。”
  “行。”利维笑得大方,举了举手中几乎燃烧殆尽的雪茄,“我的抽完了,你自便。”
  许言礼靠在栏杆上,手恍恍抬了几次,才将烟嘴送入口中,狠狠吸了一口。
  八仙膏是个什么东西,许言礼再清楚不过,人沾上了这辈子都甩不掉,是一笔永不枯竭,源源不断的财富。
  他一直想入这门生意,可这种闷声发大财又不甚光彩的事他人又岂会共享,许言礼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利维心痒白静秋已久,是不可能与他合作的。
  思及此,许言礼将手中的香烟掷在地上,狠狠碾灭,抬步走近宴厅。
  “静秋,好些没?”
  白静秋骤然睁眼,这才惊觉自己竟在如此喧闹的宴会上睡了过去,他恍惚着抬起头,见是许言礼才松了口气,扶额道,“还是有些无力。”
  “你……”许言礼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利维说要是还不舒服可以去那边的房间休息会儿。”
  利维二字刚入耳,白静秋就如同被针刺到,刚才的事恍恍然又记起来,蓦地一个激灵,
  “我不用。”他虽身上绵软无力,意识却清楚,这与平日醉酒的感觉不同,心头隐泛起隐隐的不安,“少爷,我想回去。”
  “你既然不舒服就别勉强回去,先去休息会儿。”说着许言礼一手紧握着白静秋的手臂,一手揽住他的身体,不过使了七分力就将无力反抗的人撑了起来,“我送你去。”
  白静秋诧异地抬起头,与许言礼目光相接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闪过了不自在的光,随即移开。
  心脏在这一刹那开始狂跳,白静秋骤然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原来这怪异的感觉不是醉酒,原来许言礼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不……”白静秋徒无力地掰着许言礼紧扣的手指,从喉头哽住的酸痛中挤出一丝徒劳的悲鸣,“求你,少爷,求你……”
  “静秋……!”温度适宜的屋内,许言礼却是满头的汗,颤了颤,却重复着一句,
  “我得罪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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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阴雨又至
  盖伦·利维坐在高背椅上,手中的雪茄已燃大半,面露讥诮,“你在与我谈条件?”
  “因为我清楚,利维先生喜欢的,从不是我这样的。”
  白静秋用仅剩的力气撑起身体靠在沙发靠背上,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弱势,“不过我要先向您道歉,因为我平日的确对您多有关注。”
  利维将身体后靠,眯起的双眼透过烟雾看着自己对面这个高挑清秀,任人宰割的男人。
  的确,他的心头好从来不是这类型的男人,他心底里最想要的就是刚才白静秋口中的那个林知许。
  但这并不耽误他寻找新鲜,就比如现在被下药失去力气,却无比清醒的合作伙伴的情人也另有一番滋味。
  只是他应该痛苦嘶喊,应该徒劳挣扎,应该陷入无以复加的绝望,可利维失望了,他竟看到了一个异常理智,甚至在与他谈条件的白静秋。
  “你为什么不反抗?”
  冷静的猎物让欲望一点一点从利维的眼中褪去,白静秋也将彻骨的寒意一丝丝逼出身体,让自己尽量显得更从容不迫些,
  “三少爷与警署政界都关系密切,您是看重的。”白静秋微微抬起下颌,“您要我,不过是想看看三少爷对您的忠诚到什么程度。”
  利维忍不住笑了,墨绿的瞳孔里映出的水晶灯一阵颤动,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那么几分自信的可爱。
  他当然没有完全猜中利维的心思,对于利维来说已经送到嘴边的人,就是顺便吃一口也无妨,对于他来说,地位再高的华国人也不过是下等人,但白静秋的反应的确让他大感意外。
  这个男人不简单,许言礼能有今时的财富也与他密不可分,果然是有几分头脑的。
  “许还真舍得。”
  利维的话狠狠扎进了白静秋的心脏,但他来不及痛,此刻利维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正将他笼罩,夹着雪茄的那只手正抚过他的脸颊,耳尖似乎都已经感受到了阵阵灼热。
  白静秋紧咬住牙根才阻止了喉中溢出的恐惧的咯吱声,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了铺在沙发上的厚巾,随即耳边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如释重负。
  “你有办法帮我弄到林?”
  房门嚯地打开,快乐的圆舞曲穿过长长的走廊扑面而来,尽头的一个靠在墙边的身影猛地直起来,迟疑了下,强颜微笑却步履沉重的迎上来,谨慎仔细地观察着迎面而来的人,
  “利维先生。”
  利维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轻笑,只是重重拍了拍许言礼的肩膀,转身投入到喧杂笑谈的人群间。
  屋内的一切显而易见。
  “他……他没有?”
  “没有。”
  见到许言礼的这一刻,白静秋才放任彻骨的痛席卷全身,他低着头不住地颤抖,用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的手狠狠掐住自己,试图让皮肉的疼盖过在内腑冲撞的窒息感。
  他不能哭闹,他刚才都没有,现在更不能。
  “少……少爷。”白静秋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抬头微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故意试探利维的?”
  “啊……?”
  “你知道的,他不会碰我,只是想看少爷是不是可靠的合作者,对吗?”
  短短一句话,强行解释了所有。
  也为他们之间即将崩塌的关系修补上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外壳。
  白静秋知道自己贱,可他一旦脱离了许言礼的羽翼,许家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他更清楚如果离开了许言礼,那些环伺在四周,垂涎已久的饿狼就会扑上来将他撕得粉碎。
  好容易走到这一步,他怎能再跌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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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缝中一阵呜咽,是冬日里阴沉的风。
  “又要下雨。”肖望笙望了望窗外,又将目光转向段云瑞的右腿,“伤口可能会有些酸痛。”
  “能走路就行。”
  幸而当时袁定波带着军队大张旗鼓地搜索,将躲在暗处居心叵测的人挡掉,才能让他们在第一时间找到了段云瑞。
  “跑马厅的那个经理在当晚就失踪了,并且根据跑马厅登记的车辆来看,他们的车辆并没有少,司机也肯定不是他们的人。”肖望笙无奈地摇摇头,“而且我查了在榕城登记过的车辆,也没有少的。”
  林知许放的这把火燃得猛烈,烧得干净,将一切掩得严严实实,可越是严实越表明他清楚这车,包括尸体都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但车这样稀有的物件,必然会留下痕迹。
  “桐城。”眉心无意识地蹙起,段云瑞思忖道,“我让定波去桐城暗中查访,我们眼前还有更麻烦的事。”
  段云瑞扬了扬手中的电报,“伯格竟然要临时增加四成的绸缎订单,按我们现在的产力,根本不可能在一个月内交货。”
  药品的失踪更是让伯格大怒,使他们一直良好的合作关系产生了难以修复的裂隙,不仅如此,南桥那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秘密航线已经不再安全,再重寻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而在此时你又正好遇袭,无法前往南桥处理,这一切凑在一起,就不叫凑巧了。”
  “还好第二批药品顺利接到,那条线先停下,容后再说。”
  临近年关处处都要忙,药品的事已经让伯格的信任产生了危机,绸缎绝不可再有差池。
  “现下东南府能做出特级绸缎的厂子,除了我们的就只有……”
  肖望笙不用明说,他们都清楚,就只有许言礼前阵子收购的那家户县的纺织厂。
  可他们又岂能与许言礼合作。
  一阵冷风飘忽而至,稍稍平复了段云瑞烦扰的心神,眼神掠出窗子的瞬间,恰好捕捉到了那个在余光里穿过的身影。
  要下雨了,怎么还向荷塘走去。
  段云瑞向远处凝去,乌云的晦暗之下,池塘的水犹如浓重的墨汁,枯荷凌乱地败折在水中,与天光相应,在眼底映出一副凄切的水墨画。
  可他的眼中却只有融在画里的那个人,单薄的好像雨一旦淋下来,他就会被洇染开来,斑驳不见。
  “望笙,帮我拿支烟。”段云瑞阻止了自己这不着边际的思绪,收回了目光。
  “你的脸色怎么了。”肖望笙取烟给他,目露不解,“哪里不舒服?”
  “让你说中了。”腾起的烟雾遮不下段云瑞略带自嘲的笑,“腿现在酸疼。”
  段云瑞将烟凑近,狠狠吸进肺里,强行将注意力放在公事上,
  “过年愿留在厂里上工的,工资翻三倍。另外和工人说,让他们回去看看有没有愿意来临时做一个月工,这样日夜接连赶工,应该差不多。”
  段云瑞说得轻松,但这中间出不得一点差池,亦是一招险棋。
  肖望笙走出书房的那一瞬,段云瑞转身,再次向窗外望去。
  这才发现面朝荷塘的林知许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目光不过刚刚触及,他就展了笑靥,似乎觉得不够,还冲他招了招手。
  这一霎,灰溟的阴暗气息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直直透下一束明灿的光。
  是一束只有他能看见的光。
  手刚刚放上窗把手,一个水滴无声地打在了玻璃上,手背上的筋脉在这一刻微凸,窗忽地打开,太快,就连窗玻璃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在卡槽里嗡嗡颤动。
  “林知许。”段云瑞的语调反而徐徐,神色安闲,“下雨了还不知道上来?”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更新是周四哦。


第63章 我看见你了
  清冽的风飒飒地扫过干枯的荷叶,抚过林知许,又裹上花园里淡淡的潮腐气息扑向了段云瑞,与他眼中的笑靥一起,扫去了深深的疲惫。
  对,明知道林知许身上有着看不见的利刃,可段云瑞的目光每每落在他身上时却觉着心静。
  这些时日虽忙到几乎不沾家,可偶尔他也会想,自己为何会在那夜两次紧紧将他护在怀里。
  那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段云瑞很清楚,是本能。
  他想过很多,甚至在想是不是源于年少时的愧疚,边想着,边否认着,他知道都不是。
  自己早已不是什么纯真懵懂的少年,段云瑞知道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才是答案。
  那林知许呢?
  他的举动究竟是有一丝本心,还是在尽职地完成他的任务?
  段云瑞没问,问,就回不去了。
  只是面对他的邀请,林知许却指指他放在唇边的香烟,笑着摇摇头,转身朝花园深处走去。
  林知许最近很懂事,只要肖望笙来他就下楼,或是在一楼闲坐,又或是在花园里随便走走,日子看似清静,心却不静。
  邬昆的尸体和那辆被烧毁的汽车虽说是被袁定波截获,可父亲要猜出邬昆之死是出于他手并不难。
  依照父亲的脾气,毫无反应更是反常,反倒教人心中无底,不知是打算如何处置他。
  林知许不过刚进一楼,就看到段云瑞自楼上走下来,微微的心悸在与他目光相接之时反倒被抚平,心头安定。
  段云瑞并未说话,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林知许便懂了,他忙看向挂钟,果然是到了午餐的时间。
  “茂真放假了,说是想来住上两日。”段云瑞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拭着嘴角,“我现在要去荣胜,你就在家等着他,来了也能说说话。”
  “我也想出去。”
  话音刚落,厨房里却先有了动静,咣当一声似乎是董妈碰着了什么东西,段云瑞顿了顿才道,
  “出去做什么。”
  “我想修这个。”在其他人面前,林知许仍扮着一副天真模样,将表托在掌心举到了段云瑞眼前,“坏了。”
  段云瑞接过来,将表盖按开,表盘的玻璃壳里有着清晰可见的水渍印,的确是坏了。
  “最近不太平……”语气分明是拒绝,可余光之中觉着虚影一晃,再睨过去却见半掩的厨房门内斜着一道影子,有人在窥听。
  表盖啪地一声合上,段云瑞将表放在了桌上,“等会儿让姚管家安排个司机与你同去,修好后送你到荣胜。”
  段云瑞想了想转头朝厨房唤了声,“董妈。”
  那个影子晃了晃,退后两步又上来,才出声应道,
  “先生有什么吩咐。”
  段云瑞抬眸,神色如常地看了看董妈,“我们晚上在外面吃,不必准备了。”
  餐厅很快就只剩下林知许与董妈,二人同时敛了神色,空气有些发凝,淡淡胶着。
  “干嘛突然要出门。”董妈不断地瞄向餐厅门,快速且低声地问道。
  “你慌什么?”
  “邬昆的尸体被袁定波控制,老爷已经大发雷霆,第二日就把跑马厅的经理处决了,至于你……”董妈眼神闪烁,“老爷只说了一句话。”
  “他心不净了。”
  心不净了?
  林知许被这话惊得微怔,脚步声在此时传来,董妈撤了两步收拾碗盘,与此同时一名佣人在门口道,“林少爷,车子备好了。”
  董妈斜睨着餐厅门,将收到一半的碗碟又放回桌上,在确认门完全掩上后,神色紧张地拿起了餐厅的电话。
  汽车轰鸣在笔直的马路上,林知许摆弄着手中的怀表,兀自琢磨着董妈的话,指尖凹凸不平的触感就好像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内心,泛着隐隐的不安。
  “到了!”段茂真擦了擦自己那侧白雾凝结的窗户,“下车。”
  车子驶出棠园大门时,段茂真刚好下了黄包车,见他要出去,慌慌张张就把皮箱放在门房,跳上车他同去。
  仍是新新饭店对面的那家修表铺,老师傅拿着表连叹可惜,“只能修修看,不一定能用了。”
  “时间久吗? ”
  “全都要拆开,可得好一会儿。”
  “四少爷。”林知许反倒转身看向段茂真,“我渴了。”
  开阔的街道上四处都是破绽,最好是呆在一个复杂点的地方。
  “啊?”段茂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表放这里修,然后想去喝点水是吗?”
  “啧,真是个怪人。”老师傅将寸镜套在眼睛上,低声嘟囔着,“上次赶都赶不走,这次又放心了?”
  “你不吃甜可惜了。”段茂真指着前面一间挂着洋招牌的铺子道,“这个可菲咖啡厅里头朱古力好喝的不得了,还有奶油蛋糕,可好吃了。”
  “你想吃吗?”林知许抓起段茂真的手腕抬步前往,“不用管我的。”
  “那不行,你不是渴了吗?”段茂真反手拉住了他,“咱们去茶社。”
  段茂真的这双眼,就是平常地看着你,都透着一股诚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随了他的步伐。
  林知许跟了两步,后脊蓦地一阵凉气窜上来,头顶微微发麻,他猛然停下向后张望,身后人来人往,街市喧闹如常。
  “怎么了?”段茂真随他停下,“在看什么?”
  那股被人窥视的感觉在他回头后消失无踪,就好像是他的错觉。
  林知许惯以不放过任何直觉,更何况快速的心跳仍未平复,他扭头看向路边,正是刚才段茂真指的那家咖啡厅。
  “四少爷。”林知许不肯再走,“你想喝那个朱……朱……就喝,我喝水。”
  他想进到洋人开的店内,希望盯上他们的人能顾忌洋人不与行动,这样他伺机给段云瑞打个电话,或者想个办法把段茂真弄走。
  “想不到你还挺拗的。”段茂真被林知许拖进咖啡厅,贴心地替他点了杯柠檬泡的水,便与之前一样,与他讲一些学校里的趣事。
  林知许环顾四周,这家店不大,现在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和两名华国的侍应生,情况似乎并不太好。
  莫名的心悸骗不了自己, 林知许低头啜着杯中泛着淡酸的清水,适时地应段茂真两声,满心的注意都在橱窗之外的街道之上。
  绷紧的肩膀甚至引起段茂真的注意,他还当林知许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紧张,笑着探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这跟在家里喝水也没什么区别。”
  说着段茂真突然咦了一声,晃了晃自己仍在林知许肩上的手,嘟囔道,“我手背上被反射了一道光。”
  林知许眉头一搐,倏地扭过头去,段茂真的手背上当真是有一个白白的光斑,还在微微颤着。
  段茂真露出笑意,还故意将手上下起伏了几下,那道光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也随他上下。
  “是哪个小孩子在用镜子反光吧。”段茂真收了手重新坐回座位,“我小时候也常玩。”
  就段茂真撤手的一瞬间,原本还颤抖的光突然稳稳地停在林知许的肩上,在他的注视下一明又一暗,看起来毫无规律,倒真像个孩子的无聊之举。
  可林知许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随着将每一下明暗暗自揪紧,他看懂了。
  这些明暗组合起来是一句话。
  “我看见你了。”


第64章 出事了
  雪白绵软的奶油蛋糕在这一刻端上桌来,段茂真双眼立刻放了光,拿起小调羹舀了一点奶油递给林知许,
  “真的很好吃,想试试吗?”
  调羹悬在半空中,段茂真满含期待的目光逐渐泛起疑惑,“你怎么了,还盯着这个光点看。”
  话音刚落,段茂真只觉眼前天翻地覆一般,铺设精致的方桌被猛然站起的林知许直接掀翻倒地,桌上的花瓶与餐具接连滑落地面,清脆的碎裂声轮番轰炸着耳膜。
  段茂真根本还来不及惊讶,眼前一黑,整个人竟被林知许死死压在了身下。
  下一秒,窗玻璃在巨响之下被击成碎片,如雨般落在林知许身上,挡在窗边的桌子被巨大的冲击力轰得四分五裂,而不远处那个刚刚送上蛋糕的侍应生仍保持着诧异表情,被一颗大口径的子弹击中,砰的一声倒地抽搐。
  尖叫声与奔跑声在此时响彻了不大的店面,段茂真毫无防备地被扑倒在地,骨节砸在坚硬的地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知许!”段茂真不知道伏在自己身上的林知许怎样了,他试图翻身,“林知许你怎么样了!”
  “别动!”林知许用力按下段茂真的挣扎,克制着喘息低声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现在认真听我说的每一个字!”
  “啊?”段茂真整个人都傻了,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后是为何人,但不容他质疑,声音再次急促地传来,
  “你现在低伏着走到柜台里,去给荣胜的办公室打个电话,说清楚现在的位置和处境。”林知许向侧面斜过身子放开段茂真,身后窸窸窣窣,是玻璃碎片掉落的声音,“然后你就蹲在柜台后面等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段茂真看着眼前人,虽仍在震惊中无法自拔,却也知现下需得听话,“你为何不随我一起去,里面会安全些。”
  “别浪费时间!”
  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纤弱的男孩此刻展露的目光,竟将他完全震慑,段茂真咬咬牙从地上爬起,伏低向柜台处爬去。
  “记住绝对不可以站起来,还有……”林知许微顿,拉住了段茂真的衣摆,“跟你二哥说,别让他亲自来,我怕……怕他也是目标。”
  荣胜百货门前车水马龙,临近过年,远洋来的商品是一车接一车地往后仓运,足足五层楼处处都挤满了人,热门货品还未摆好被抢购一空,甚至有人干脆就守在柜台前等下一批上架。
  甚至有一些紧俏货连货架上不去,贵太太们到处托关系找门路,一时间就连办公区都热闹的不得了。
  “你倒是躲得清闲。”肖望笙将沾满了香水味的外套丢在了沙发上,“那些太太们差点儿把我给生吞了。”
  “我这不是受伤了。”段云瑞微笑,从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递给他,“缓缓神。刚才定波给我电话,汽车和尸体损毁实在严重,找不到一丝线索,但我觉得应该与南桥是一波人。”
  段云瑞自己也点上一支,眉头微蹙,“但我总有种感觉,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毁掉这条航线。”
  “我也有这种感觉。”肖望笙坐回沙发,修长的腿交叠,深吸一口气,“云瑞,这事调查这么久,我有句话一直想说。”
  透白的烟雾悬浮在二人之间,缓缓流动间勾勒出了凝结气息,段云瑞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没做声,只是将身体靠向书案,将轻烟搅得翻涌。
  “南桥的事极其隐秘,虽然我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可泄露就是事实。云瑞,你知道他接近你是心怀叵测,哪怕经历了上次生死相护也不能证明他的清白,只能说明他的目的不是你的性命。”
  “但现在不是,以后却不知。”肖望笙淡淡苦笑,看向那双隐在白雾后的眼睛,“我觉得内鬼,就是林知许。”
  办公室门外还能听到脚步来往的忙碌声,可门内,却陷入了死寂。
  段云瑞深吸一口气起身踱步到窗边,将窗推开了半扇,冰冷潮湿的江风徐徐吹进来,沉郁的头脑瞬间清明几分。
  “厨房新来的董妈有问题,我还不能确认她与林知许是否有关系。”漆黑的眸子似乎是眺得太远,竟微微失神,“但是今天,他们似乎有所行动。”
  肖望笙一怔,直起了身子,“你知道了什么?”
  “今天林知许要独自出门,本来应派人盯着他,但我没。”燃到头的雪茄熄灭在烟缸中,“我先放任他去做。”
  “所以你是故意想让他露出破绽,然后抓个人赃并获!”肖望笙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暗暗松了口气,“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没点察觉,还当你真被他迷昏了头。”
  段云瑞却没接话,恍惚间习惯性地摸到烟盒,却触到的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才抽过一支雪茄。
  余光里几道黑影掠过,短促着急的哨声忽而自窗外传来,他朝那处看去,见一队警察正向新民街的方向赶去,马路上的人已显慌乱,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林知许这会儿是不是应该也在那儿。
  他轻抿了一下双唇,似乎想说点什么来缓解心头的不安,尖锐的电话铃声却在这一刻骤然响起,段云瑞心脏一紧,竟会被这听惯的动静惊了一跳。
  “喂。”
  “二哥。”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迫与压抑。
  “茂真?”
  垂首整理文件的肖望笙听到这个名字倏地抬起头,手下的动作停下看向段云瑞,发觉他原本无谓的眸子蓦然凝紧,双目微微睁大,
  “你们在哪儿。”
  “新民街……新新饭店对面的可菲咖啡厅。”极力压低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段茂真几乎带上了哭腔,“他们……他们好像要进来了,林知许还在外头。”
  “你躲着别动,我现在就去。”
  “哥!”段茂真牙齿打着颤,却依旧记得林知许说过的话,“知许说让你别来,他怕你,你也是目标。”
  电话在这一刻被挂断,段云瑞猛然拉开抽屉,巨大的碰撞声让肖望笙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他迅速取下衣架上段云瑞的外套,同时接过了他扔来的枪,
  “出什么事了!”
  “林知许遭到了枪击。”段云瑞嚯地打开办公室的大门,又回头看向肖望笙,
  “茂真也与他在一起。”


第65章 你啊,回不去了。
  “林知许,你既然敢背叛,还躲着起来做什么。”
  异常浑厚的声音震得人耳内闷沉,林知许眉头一跳,心头泛起一阵异样。
  林知许?他叫的竟是这个名字。
  这个男人他认识,名叫陈泗,人虽极为高大魁梧,但能力并不算出众,比起邬昆差得远。
  林知许躲在倒塌的桌板后面,垫着餐布,将一块形如利剑的碎玻璃紧紧握在手中,从缝隙中观察着陈泗。
  “主子说,他留不得心不净的人,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给你个痛快。”陈泗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柜台,托着枪柄的手又紧了半分,“你是知道主子手段的,愿给你个痛快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心不净。
  这是林知许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林知许的眼睑几不可见地微颤,心像裹了块碎玻璃,随着每一次跳动被反复划开,血肉模糊,茫然无措。
  十年的时间他从反抗到顺从,在痛苦的深渊中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父亲的一句“行了”。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就可以将他从无尽的折磨中拯救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依赖,被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支配着喜怒哀乐。
  背叛?这个词早已从他的心里挖了出去。
  可父亲现在要杀了他,林知许怔怔,一时间手脚冰凉,麻得几乎握不住手中尖利的碎片。
  如果连父亲都不要他了,那他现在在拼什么,又何必再拼?
  指尖颤着,无意识地缓缓张开,玻璃碎片闪过一道寒光,滑落些微。
  哐当一声,柜台里内有人碰倒了什么,在静得可怕的咖啡厅里恍若惊雷,林知许的双眸瞬间凝起,即将滑落的碎片再次被捏紧。
  如果他的结局注定是死,那就把段云瑞的弟弟救出来,就当是还他泄密的债。
  林知许已经无法去细思自己为何会连他的弟弟都放在心上,趁陈泗的注意力全然放在柜台处,如猫一般弓身低伏,缓缓靠近。
  咔哒一声,陈泗把子弹推上了膛。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将躲在柜台后的段茂真炸出了一身冷汗,而与他躲在一处,不小心弄出声响的侍应生更是脸色青白,腿已经抖成了筛子。
  咖啡厅陷入了如死一般寂静,陈泗的脚步声就显得尤为沉重,每一下都如同直接踩在惊悸的心脏之上。
  侍应生脸色惨白,牙齿发颤的敲击声甚至已经清晰可见,他缩在柜台下面,圆瞪的双眼惊恐地盯着段茂真,身体随着每一下脚步声惊颤,情绪已经完全崩溃。
  “别杀我……”
  侍应生的喃喃让段茂真大惊失色,可他还来不及去抓住他的手臂,侍应生大叫一声豁然站起,而完全吸引到注意力的陈泗也在这一刻本能地扣下了扳机。
  枪响的一瞬,陈泗勃然色变,但即使站起的人并非他的目标,破空而出的子弹已无法回头,侍应生应声而倒,陈泗却双目圆瞪,僵立在了原地。
  枪口的青烟仍未散尽,一片碎玻璃已深深抵在他耳下,尖锐的顶端将皮肤撑到极限,稍稍使力鲜血就会如决堤般喷涌。
  “阿……”陈泗轻笑着顿了顿,“林知许,你杀人的招式可远不及你在床上的本事,还妄想能反制我?”
  “那你可以试试,是你上膛快,还是我刺得快。”林知许的声音冷若寒霜,却不紧不慢,似乎丝毫未将陈泗的威胁放在眼中。
  其实他很吃力。
  他与陈泗的身形相差巨大,力量悬殊,握着玻璃的手看似占了优势,可林知许这个姿势却难以继续施力。
  “林知许,你杀了邬昆,又背叛了主子已经是死定,躲过一次又有什么用?”陈泗的目光掠过柜台下露出的一片衣角,语气又重了几分,“也就是我还能给你个痛快,若换个人来,不说你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陈泗的话今日似乎特别多,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泛起,林知许紧抿双唇拉回思绪,不让自己分神。
  僵持之中,刺耳的哨声由远至近,四面八方赶来的警察将咖啡厅团团围住,看见眼前的一幕也不禁呆住,竟不知道是谁劫持了谁。
  陈泗低低地咒骂着,却敏锐地发现林知许的手已经开始微颤,他眸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同时手肘快速向后用力击去。
  林知许一惊,骤然使力刺下,却也仅仅在扎破皮肉的之时被粗壮的手肘击中腹部,剧痛伴随着呕吐感重重袭来。
  他退了半步,几乎咬碎了后牙才强忍下,手腕却一阵酸软,林知许奋力握紧了碎片,却仍陷入劣势。
  “呵,你情人来了。”低到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陈泗似乎对这一幕产生了十足的兴趣,“阿棠,你用痴傻之身待在段云瑞身边,还能让他来救你,可是真有本事。”
  痛苦不堪的林知许在听到阿棠二字后却如雷击般愣住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那怪异的感觉是因何而起。
  院里的那些人从来都是叫他阿棠的,而陈泗从进来就一直大声地唤他林知许,甚至不断地在与他解释自己杀他的原因。
  若林知许手中有枪,陈泗早已死了无数遍。
  即使陈泗不是拔尖儿的,也不该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林知许的呼吸随着思绪逐渐平稳,低垂的眸中闪过一丝从容,手掌张开,任由被血沾了尖儿的玻璃落在地上,嚓地一声四分五裂。
  “云瑞!”
  “段二爷!”
  肖望笙与警察同时的惊呼并没有丝毫阻拦住段云瑞的步伐,他的目光紧锁在被陈泗劫持的林知许身上。
  “放开他。”段云瑞站在咖啡厅的门内,语气沉稳,未见一丝慌乱,“我保你无事。”
  “呵。”陈泗嗤笑,直接将漆黑的枪管对准了段云瑞,“你觉得我需要你保?”
  似乎是正主终于来了,陈泗的话又多了起来,“他的心如今向了你,背叛的人,是留不得的。”
  段云瑞瞳孔微缩,呼吸随这句话乱了一瞬,可还未稳下,却被林知许接下来的动作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竟抬起一只手握住了枪管,在陈泗愕然的眼神中将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抬起的眸子里溢满露骨的热烈与渴求。
  可段云瑞却在这炽烈中觅得了一丝不复相见的寒意。
  “少爷,我接近你是别有用心……”本是在心中谋划好的计策,可与段云瑞对视的瞬间,林知许的心竟颤得牙齿咯吱,就连声线都稳不下,“四少爷还在后面,陈泗,你放他走。”
  握在枪管上的手指已经绷到惨白,不容它有一丝颤动,身后的柜台中段茂真缓缓站起,看到这一幕几乎肝胆欲裂,
  “知许!”
  “四少爷,现在走出去。”林知许说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段云瑞,“别妄动,也别回头。”
  段茂真怔了怔,缓缓松开手中紧握的花瓶,一步步从柜台中走出,步履是异乎寻常的沉重,每一步他都想回头,可他清楚,也许自己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刺激到这个凶狠的男人,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陈泗。”林知许垂首,低声道,“你这场戏也该落幕了。”
  身后的呼吸粗重了些许,暗嗤道,“不愧是你呀阿棠,看出来了?”
  “父亲是不是跟你说,让你假意杀我,做出我们彻底反目的假象来迷惑段云瑞。”
  陈泗的身体微微紧绷,却没说话。
  “你啊,还是这么蠢。”单薄的唇在暗处勾起了微微向上的弧度,“陈泗,你回不去了。”


第66章 回家
  “你回不去了。”
  短短五个字好似化作了极寒的冰刃钻进了血管,所过之处血液似乎都被冻得凝起,无法流动。
  “你他妈的胡说什么!”陈泗呼呼地喘着粗气,声音却是不由自主地颤动,“父亲说他会派人前来接应,他老人家是让我将功补过……”
  林知许垂着头,嘴角的幅度难以自抑地上扬,就连肩膀随之抖动,可落在他人眼里像是在害怕到了极点,
  “哦,将功补过?”
  陈泗愣住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他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一切,碎裂的玻璃,倒塌的桌椅,正在向外走的段茂真,还有站在门口紧紧盯着他的段云瑞。
  再外面,艳阳之下每个人的轮廓都似乎被阳光吸进去一般模模糊糊,就连穿着黑衣的警察都明晃晃的刺眼。
  不,那刺眼的不是人,是他们举起的,对准自己的枪管。
  只要自己随便一动,就会被打成一个筛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泗突然觉得自己蠢到可笑,竟还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感谢他给自己一个机会,乖乖地来为阿棠演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陈泗眼睛里闪过的茫然全部落在了段云瑞眼中,而与此同时,林知许抬起了一直垂下的头,眼睛里凝聚的是从未见过的锐利。
  那一瞬间,虽无言,但段云瑞却轻易读懂了一切,他握着枪的手臂依旧看似松懈地低垂着,五指却紧了又紧,蓄势待发。
  林知许的后背与陈泗紧贴,他肌肉的每一下颤动,呼吸的每一次停滞都被林知许精准地捕捉。
  段云瑞也不再看向陈泗,他把所有的支配权,全然交给了林知许,静静等待他一个眼神。
  林知许的目光细不可查地微闪了一下,下一秒眸中闪过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只见他双手猛然抬起,在陈泗愕然的目光中抓起他持枪的手用力向上推去。
  段云瑞的手臂在林知许动作开始的一刹那便迅速抬起,食指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前一后,所差不过毫厘。
  子弹一颗在陈泗的额头,一颗击碎了悬在屋顶的玻璃吊灯。
  碎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遮掩了陈泗倒地的闷响,林知许扶着一旁的桌沿才勉强稳住身体,第一时间却是回头看向地上不住抽搐的人。
  陈泗的眼睛里仍装满了活人才有的眼神。
  惊疑、痛苦、绝望。
  分明已无声息,他却似乎听到了无尽的悲鸣。
  林知许忽而泛起一阵砭人肌骨的恶寒,这个自己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此刻竟让他感同身受一般的切肤之痛。
  也许将来,他又何尝不是陈泗。
  耳边脚步嘈杂混乱,踏着皮靴的警察从他身边掠过,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明明在身边,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林知许!”
  林知许倏地一惊,眼中薄翳般的雾随着骤起的高喝霎时间散去,直直看进一双熟悉却又看不懂的眼睛。
  是,他从未见过这双眼睛露出这样失控的目光,是担心,是不安,还有更多他根本看不透的情绪。
  可随着这目光,刚才已经感觉不到的心跳好似重新回到了胸腔内,愈跳愈烈。
  但都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林知许缓缓找回呼吸的节奏,让自己趋于平静,将浓烈的眼神一点点稀释,。
  “好了,没事了。”脸颊落入了掌中,林知许微微侧脸,紧绷的唇角终于稍稍放松,轻启双唇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一道耀眼的强光从他的眼睛上一闪而过,就好像外头经过了一辆汽车反射过一道光线,稀松平常,无人在意。
  可林知许却霎时间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光斑落在了段云瑞的肩上,如同是调皮的小孩在玩,开始闪出奇怪的节奏。
  下,一,个,是,他。
  林知许蓦然滞住的神情却尽收在段云瑞眼底,突如其来的反常让他心底浮起隐隐的异样,不由自主地的转头看向自己肩膀。
  然而就在此刻,余光里人影猛晃,全然没有防备的段云瑞被林知许狠狠撞开,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人接住,却仍趔趄着撞上身后的餐桌。
  餐具接连碎裂的声音无法掩盖破空而来的啸声,一颗子弹笔直地从段云瑞刚才站着的位置经过。
  墙体瞬间崩裂,细小的碎石在四处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本能地凝聚在墙上那个惊人的弹坑上。
  林知许却连头也来不及回,他用自己的后背遮住段云瑞,用力将他推进死角才肯停下。
  林知许浑身的血管几乎要炸开,眼底猩红一片,唇却苍白无色,急促地喘息与段云瑞交融,目光直至此时才一齐看向墙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洞。
  这颗子弹若打在人身上,是拼都拼不起来的稀烂,也只有这时两个人才同时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恐惧。
  疯了,都疯了!
  林知许被无名的恐惧紧紧缚住,他以为父亲只是派陈泗过来送死并警告自己,却没想到竟还有人在暗中将枪口对准段云瑞。
  这是威胁,是震慑,如果他不乖乖听话,那下次就不会再有警告。
  在饭店、在车里、在宴会,在一切意想不到的地方,同样的子弹会从看不见的角落破空而至,而自己也不再有机会将他推开。
  “哥!二哥!林知许!”
  “茂真!”
  段茂真惊叫着就往店里冲,肖望笙一怔,想也不想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后,进店后一把将他推到墙角紧紧护住,
  “后面还有人狙击,你不要命了!”
  段茂真没有回答,他怔怔地看到店中情形,双腿沉重的好似被黏在了地板上,抬也抬不起。
  他不是因为店里废墟般的狼藉,也不是因为地上那个血流成河的尸体。
  而是立于角落,静静却又热烈地对视着的两个人。
  段茂真有些恍惚,他忽地觉着这小小的咖啡厅就好像正在经历一场风暴,每个人都在惊慌,在无措,被风尾卷进去身不由己地盘旋。
  可一切都好似与风暴中心的二人无关,但凡多一个人在旁边都觉得违和。
  段茂真的胸口莫名地翻涌出一阵酸涩,他呆立在原地,伸向前方已经僵持的手缓缓放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
  “呆在这里别动。”肖望笙将他圈进墙角,肩膀被轻拍着,如同在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这样的安慰让段茂真忽然心生沮丧,他从肖望笙臂弯的缝隙里偷偷眺向林知许。
  原来自己一直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狙击的人不见了。”一名警察气喘吁吁地报告,“周围的房子我们也都排查,没再见到可疑的人。”
  “段二爷,这……”带队来的警察队长陪着笑,为难地看向林知许,“他是当事人,我们得……”
  他们不敢将段云瑞带到警局问话,但他们总得带个人回去交差,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林知许身上。
  林知许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退了两步,心跳不可控地加速。
  如果段云瑞此刻想摆脱他,这无疑是省心的一个方法,把他交给警察,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秦队长。”段云瑞缓缓开口,“今日我家人来可菲咖啡厅吃下午茶,不巧遇到劫匪打劫。劫匪虽丧心病狂,可秦队长您有勇有谋,将劫匪直接击毙,护了我家人安全,段某人不胜感激。”
  家人?林知许的呼吸还是随着这两个字微微一滞,转念一想,说得应是段茂真吧。
  “啊……?”秦队长张大了嘴巴,愣了数秒才把这句话消化掉。
  “人我就带回去了,他受了惊吓,不能再去警署那种戾气重的地方。”段云瑞微微颔首,“待明日我会安排锦旗与慰问品,亲自去警署答谢。”
  “不,不敢当……”秦队长欲言又止,睨向墙上那个可怕的弹坑,谁都看见了,若不是这个男孩没站稳扑倒了段云瑞,这子弹可就已经打在他身上,明明就是冲着他去的。
  不过有钱人的想法他还是少打听的好,这样从天而降的大功劳必然不能放过,
  “您请便,余下的事统统交给在下就行,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
  方才高悬的艳阳消失在阴云之后,从荣胜办公室的窗间望去,溟溟的灰幕把江面与天空晕染在一起,仿佛能看到尽头,却又不知尽头有多远。
  一片细小的白无声地被风贴在玻璃上,瞬间滑落。
  紧接着,一片又一片雪花飘忽不定地盘旋在空中缓缓下落,稀疏,却源源不断。
  竟是下雪了。
  少雪的榕城,蓦然看到这样的景色总会让人心生惊喜,林知许几乎贴在窗上,在玻璃上呵出了一团圆圆的,随着呼吸时浓时淡的白雾。
  “林知许。”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白雾停止了变化,林知许转过身,静静看着推门而入的人,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段云瑞似乎想说的有很多,可他只是将外套搭在手臂上,淡淡地说了一句,
  “回家。”


第67章 说出来,我就救你
  从荣盛回到棠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显得有些狼狈,家里的佣人看到几人也是惊了一跳,慌忙就赶来替他们脱去外衣,跑着上楼去准备热水。
  “我去喝水。”林知许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转身就向餐厅走去,小杏想跟去却被段云瑞制止,目视他一个人走进去,掩上了大门。
  林知许径自走进厨房,在董妈惊疑不定的眼神中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又倒一杯。
  “陈泗呢。”董妈实在忍不住,站在外头左右看下没人,凑到了林知许身边。
  “死了。”
  “呵。”董妈并不意外,反倒是淡嗤道,“他犯了大错被是该被立即处决的,是老爷仁慈,让他多活了几日。”
  “仁慈。”林知许微微偏过头,淡笑着重复,额发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朦朦胧胧的阴影,能看清的就只有单薄却在上扬的唇角,“那你觉得自己能得到几分仁慈。”
  董妈背后窜起一阵寒意,当她意识到自己退了半步后硬生生收起,反而更近一步,原本高亢的声线故意压得低沉,
  “今日是警告,老爷说若你不收收心,他就派人直接杀了段云瑞,反正段家没了他,就好对付的多。”
  呼吸在这一刻乱了半分,林知许举起水杯,将不安淹没进了滚动的喉结。
  他忽然开始庆幸,庆幸自己一开始接到的并不是杀人的任务,可转瞬间又在懊恼。
  若是杀他的任务就好了,那自己早早地手起刀落,又岂会到今日乱了心神的地步。
  雪下得更紧了,簌簌地打在窗上,在下一秒就被滚烫的室温化成了水珠挂在玻璃上。
  一滴,又一滴。
  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水珠颤巍巍地抖动,终于到达了无法承受的顶点,倏地坠下,在窗上划出无法逃离的轨迹。
  如同深陷在褥中的身体,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却始终逃不出被完全掌控的方寸之间。
  被汗水沁凉的后背被炽热的胸膛完全覆盖,林知许被烫得一颤,喉间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轻.吟。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段云瑞用粗糙的手指拭过林知许的耳后,这里被掉落的玻璃划下数个细小的血口,与那颗绯红的朱砂痣相映而艳,就如同四月间的海棠舒展绽放。
  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自肌骨间弥散的香气,可一晃而过,再寻,却又没了。
  耳后的痒疼把逐渐抽离情欲的林知许再次投进旋涡,清润的嗓音带上了淡淡的嘶哑,
  “少爷……这次他真的不要我了。”他将脸埋在枕间,开了口,“你曾说过既往不咎,如今可还作数?”
  深藏的话终于问出口,林知许暗暗吐出胸口淤积已久的一口郁气,不敢回头。
  曲起的双臂带起了高高的蝴蝶骨,单薄的皮肤顺着曲线被撑起,渐渐回落在那个让段云瑞深陷其中的腰窝,他抚摸着,回想起那个被余晖笼罩的下午,深埋的欲.望竟又紧了几分。
  “少爷?”
  每一寸的变化都无法逃过林知许的敏感,他惊讶地半撑起身体回头,可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微颤的眼睑上,
  “我带你回来,难道还不明白?”
  因恐惧而空掉的心随着这句话重新开始跳动,是柔软的跳动,似轻风推动着房檐下的铜铃,铃声缥缈,却重击在心口,头皮阵阵发麻。
  林知许只觉自己胸口像是有什么要喷薄而出,胀痛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被欢愉与窒息同时摧残着神志。
  不自然地喘息止住了狂风般的肆虐,他猛地被翻起向上,被手掌重压的胸口终于被松开,林知许急于想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撕扯得支离破碎。
  “吃下。”
  温水将白色的药片送入喉中,林知许甚至未等它完全滑落就紧紧抱住段云瑞,就连指尖都深陷进皮肤。
  原来愧疚是这般滋味,比直接刀划过皮肤来得更痛。
  林知许将咳嗽闷在段云瑞的颈间,双眼压抑地通红,就连瞳孔都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激颤。
  我只要拿到图,拿到图一切都会结束了,一张图而已,不是要他的命,应该没关系的。
  但父亲已经失去了耐心,他都会大开杀戒,随时都会。
  随着这道思绪闪过,一滴泪从瞪大的眼角滑落,林知许呆了呆,他不明白自己连死都不惧,何以怯懦至此。
  “南桥是我……”
  林知许从未这般恨过自己,为何在这种时刻还能清醒地思考,将利弊权衡,将真话说出来加固更大的谎言。
  他渴求般拥住段云瑞,皮肉被汗黏在了一起,彼此的温度都有些炽热,却没人主动分开,听着他胸腔震动的共鸣。
  “如果你想说,就说出来。”
  不是南桥,是你的全部。
  他其实还有半句未讲。
  说出来,我就救你。
  ---
  榕城的雪,落地即融,夜里下得再大,到了白天就只剩湿漉漉一片,直冷到人骨头缝儿里,躲都没处躲。
  白静秋捧起还有些烫口的粥咽下去,细细感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暖意经过身体的瞬间。
  但这细微的暖却抵不过冬日的寒,不过一会儿便悄无踪迹,就是回味都有些茫然,竟记不起那一刹的滋味。
  白静秋知道自己是冷透了,从内至外。
  “今年也太冷了。”许言礼看起来仍有些睡眼惺忪,蹙起眉抱怨着,“江北的宅子已经整得差不多了,那边有锅炉和水暖气,最多下周咱就搬进去。”
  白静秋让下人出去,自己去盛了一碗粥放在许言礼面前,淡淡问道,
  “你最近与利维,到底是在做什么生意?”
  利维这个名字是他们之间拔不出的刺,从那次晚宴回来,有意无意的,无人提及。
  许言礼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有些烫,他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好似没听见似的。
  “你们是不是私底下在做八仙膏的生意!”白静秋不容他逃避,单刀直入。
  许言礼吹着粥的动作一顿,,“和利维相关的生意你不必操心,离他远点。”
  “你真的……”白静秋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身体都气得微微发抖,“那是害人的东西,是损阴德的!”
  见许言礼不当回事,白静秋更是急迫,“最近保险公司忙得不可开交,临近过年,纺织厂的订单也络绎不绝。对了,还有马家的老爷昨天托人递帖子,想与少爷结交,他原在坪城是首富,礼必然不会少……”
  “那都是小钱。”一声轻响,许言礼将调羹丢回碗里,终于抬眼看向白静秋,“而且我也不参加运输贩卖,仅仅是替他避税,钻钻盘查的空子而已。”
  他举起手,五指收拢,“利维只要从这指头缝儿里露出来这么丁点儿,就比你刚才说的那些加一起的利润都高吗,何乐而不为?”
  “可那东西……”白静秋急得耳尖都泛了红,“少爷还是三思得好!”
  上次宴会过后,许言礼还忐忑了一阵,以为白静秋必然会闹上一阵子,可没想到他竟绝口不提,许言礼言语中也少了几分谨慎,
  “哦对,上次利维还说,让我提醒你答应的事情别忘了。”他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你答应了什么?”
  此言一出轮到白静秋一怔,他当时那是不得已的脱身之举,可奉上林知许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也没想到利维竟还念念不忘。
  一时间他自己心乱如麻,倒也不知从何答起。
  “少爷,外头来了个人说要见您。”下人敲了敲门,站在门口没敢进来,“他说叫段茂群,有要事相告。”
  段云瑞的三弟?
  许言礼与白静秋对视一眼,停止了先前的争论。
  “让他进来。”


第68章 他当然跟着我
  段茂群提着一兜点心,急迫却又局促地探探头,谄笑道,
  “许少爷好,白少爷好。”
  许言礼淡淡看他一眼,“怎么想着过来?”
  “许少爷,您看我发现了什么。”段茂群忙将点心放到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张叠了又叠的告示,“是我家老二厂里的招工启事。”
  招工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往往都在年后,白静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接过来一瞧,蹙了眉。
  “少爷。”他将告示铺在桌上指着,“年前高价招工,甚至连过年也不休息,莫非他们是有什么大单不成?”
  “我估摸着白少爷猜得没错。”段茂群也装模作样地将双手一背,皱眉道,“单凭一张招工启事我也不敢来叨扰,所以我专门去了趟老二工厂附近打听,那儿的人都说今年厂里过年不仅不休,就连工钱都翻了三倍,就这还在招人,日夜赶工。”
  许言礼直到此刻终于正眼瞧了段茂群,甚至摆手让他坐下,唤下人倒茶,“那你可知原因?”
  “我能问到的都是做工的,他们只知道赶工,别的也问不出来。”段茂群有些讪讪。
  “这就是你们段家不对了。”许言礼让了根烟给段茂群,“说起来这家原本就是段家的布厂,自然也有你的份,他段云瑞凭什么给独占了。”
  “许少爷您可是说了公道话啊!”段茂群顿时来了劲儿,“他自打从外国回来,就把家里的产业全占了,就给了几家铺子的租金,就连全家用度都不够,我娘的嫁妆都给当了。”
  许言礼摆摆手,懒得听他的家长里短,单刀直入道,“你是段家少爷,让你在我手下做个小职员的确是委屈了。”
  说着,他抬眸盯着段茂群的眼睛,带着淡淡蛊惑,“你想拿回纺织厂吗?”
  段茂群一怔,心砰砰地狂跳起来,激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想啊, 怎么不想!原先他没回来的时候,我爹就是让我管着的!”
  当年赌钱输得差点把厂子抵押出去的事,他是一概不提。
  “我倒是能帮你,可我为什么帮你?”
  此言一出,正在侃侃而谈的段茂群登时支支吾吾,他思来想去,的确找不到帮他的理由。
  但纺织厂如今与洋人做生意,钱财那是源源不断地滚进来,自己若能得着,可再不用为赌债发愁了!
  “罢了,你先去探探纺织厂为何要招工。”许言礼站起来拍了拍段茂群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歹也是段家三少爷,这种事情应当不难。”
  此次一见,许言礼也并未将段茂群当回事,可没想到他竟在第三天再次登门,神神秘秘地说自己得了两样好东西,也算是投诚。
  说着,奉上一枚被铰烂的布匹商标,一瞧就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许言礼嫌弃地瞥了眼,手都不抬。
  白静秋却觉着有些蹊跷,他捻起后翻来覆去看了下,神情略显惊讶。
  布标都是特制的,专供不同订单的布匹使用,决不能轻易流失到外面。这个标上的字印得有些模糊,应当是个残次品,处理的人不仔细,没有完全剪碎就扔了,依然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尤其这上面是伦萨文,应当是段云瑞出口的那批料子上的。”白静秋将布标递给许言礼,他看了看,神色稍凝,
  “还有什么?”
  “这……”段茂群捂着口袋嘿嘿一笑,“这是个单据,上头全是洋文,但我瞧着有一些数字,应该是地址电话之类的,得来也十分不易。”
  许言礼闻言心头一跳,他一直想做越洋的生意,却苦于没有门路,但显然段茂群没打算痛快给。
  略一思忖,许言礼转身从书房里拿出一叠支票,唰唰地填上一个数字,大方地递给了段茂群,看得他眼睛都直了,接过支票,忙不迭就将兜里的单据双手奉上。
  “段少爷最近手气怎么样?”接过单据,许言礼并没有马上拿起来看,而是扣在桌上与段茂群闲聊起来。
  “您别提了,我就是个臭手。”
  “乔山虎最近在十里铺新开了个场子,你要是想去玩就报我名字,肯定会照顾你。”
  “诶诶好,蒙您照顾。”
  听闻此言,白静秋轻抿双唇,与许言礼对视一眼,忍下了笑意。
  段茂群若仔细想想,这笔钱到了乔山虎的赌场里不就等于回到了许言礼这儿,若再下几个套,段茂群还得倒贴甚至倒欠。
  当然赌徒皆为及时行乐,又岂会思虑这些。到时候许言礼表面是帮段茂群拿回厂子,可到时候厂子最终归谁,却还未知。
  段茂真仍在棠园里住着,平复了最初的恐慌,他渐渐话又多起来,甚至为他知道了林知许不是痴儿的秘密而暗暗窃喜,反正二哥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只是若独处,林知许不能像之前那样装傻,若是敷衍,段茂真就会问个不停,自己这几天说过的话,比一年都多。
  但不知怎的,虽说闹腾的时候会不耐,可真静下来到还真有些想念。
  “再有几日就过年了,你打算去哪儿呢?”段茂真撕掉一页日历,叠了只按下屁股就会往前蹦的小青蛙。
  幼稚至极,可等青蛙跳了一下,林知许才发现自己竟按了一下,“就在这里吧。”
  段茂真滞了滞,棠园里到了年,主人家不在,下人们大都也会回家几日,只留下几个看家的,又岂是冷清能形容的。
  “那个做饭顶好吃的厨娘早早就回老家去了,这几日做饭的那个老妈子我听说她也等我们离开了就走,那你可怎么办。”
  林知许眼神微闪,没做声。
  作为投诚的一部分,他供出同谋是应当的,董妈心里也清楚自己是计谋的一环,很快就逃离了棠园。
  不过她出逃的当天晚上,段云瑞外出后回来告诉他,
  董妈死了,服毒自尽的。而后他淡淡地看着自己,那你呢?
  “你又想用发呆敷衍我。”眼前一阵忽闪,段茂真打断了他的思绪,“要不你跟我们回去过年吧,回老宅。”
  林知许心头一跳,耳尖隐隐燥热,“我可以吗?”
  “我去求二哥,不然你一个人呆在这儿多孤单。”一双与段云瑞有这七分相似的眼睛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眸子里闪烁着诚挚的兴奋,“老家过年可比这儿热闹多了,我带你去玩。”
  林知许点点头,看向段茂真的眼中第一次带上了渴求,“好。”
  皇陵图,他在棠园里待再久也没法探得一二,可段家老宅不一样,那是段家的物件!
  看到林知许高兴,段茂真心里是真真儿的快乐,他刷地就站起来,“我现在就给二哥打个电话。”
  “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趴在桌边的两个人顿时回过头,正准备按青蛙屁股的手指猛地蜷回去,竟觉得有些臊。
  “茂真,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派车送你回去。”
  “就我自己?”段茂真拉过林知许,望眼欲穿地看着段云瑞,“那他呢?”
  “他?”段云瑞也不知道这短短几天的相处,怎么不大爱亲近人的林知许就任凭他拖来拽去的,
  “他当然跟着我。”
  作者有话说:
  本周的任务应该会比较多,可能会加更一天。
  但是我家人住院,自己又发烧,更新可能不一定在早上,宝宝们别等早八了,么么。


第69章 二少爷带了个男人回来?
  二少爷带了个男人回家过年,这事不到一个小时就传遍了各院子,三姨太刚剥了颗水果糖,惊得都忘了放嘴里,忙拉着身边的丫头问道,
  “你见着了,真是个男的?”
  “没见着,跟着二少爷直接回了他那院子,听说连老爷那儿都没去。”
  “啧。”三姨太慢慢把糖放入口中,鼓起了半边脸颊,“老二也是,在榕城玩玩也就罢了,带回来像什么话。”
  “娘你这说的什么话。”段茂真听到这消息,披上外套就想往外走,被三姨太一把拉住。
  “你慌什么,难道认识不成?”知儿莫若母,段茂真眼神一闪,她就心知肚明,“你放假了不回家,是不是去棠园住了。”
  也不用等段茂真承认,他神色一变就知道个七七八八,三姨太面露喜色,硬是拉了段茂真坐下,“就知道你小子行,全家就你能和老二攀上话儿,你好好奉着点,以后等毕业了去他那儿怎么也能当个大经理。”
  “小时候你拦着不让我去找二哥,现在倒是让我攀着。”段茂真嘟嘟囔囔,“二哥肯跟我说几句话就很好了,哪里还高攀什么。”
  “你!”三姨太将糖咬得嘎嘣响,恨恨道,“我是家里最末的,又没特别得老爷青眼,当年出事的时候,我哪敢多说一句!
  “更遑论那会儿老爷也不待见老二,你去玩的多了,不连带你也厌弃了。”细长的指头戳着段茂真的额头,“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护着你,我最多也就是个明哲保身,可不像那两个故意欺负太太。老二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就算你是个蜜糖罐儿,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着,三姨太又剥了颗糖,翻起一个不屑的白眼,“你是不知道,老三近日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买了个皮带扣叫什么……罗氏还是罗斯的,老贵一个了,恨不得拴脑袋上,连带二姨太的鼻孔都上了天,哎哎你别走啊!”
  三姨太抓了两把水果糖塞段茂真兜里,“空着手算什么,这都是高级糖,拿着去。”
  “他不吃……”段茂真一顿,拿个布袋子把桌上满满一盘椒盐炒瓜子全倒了进去,这才露出笑意,“我走了。”
  可是段茂真还没走到段云瑞的院子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已经只剩秃枝的葡萄藤架下正说着什么。
  阴影中段茂真既看不清他二人的神情,也听不见说了些什么,可那个无法融入的郁郁感却已袭来。
  他原本欢快的脚步渐渐放缓,最终迟疑地隐没在墙角,像一个小偷似的窥着,五指陷入布袋,松散的瓜子竟觉得石子般硌手。
  “小四,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肩膀猛然被拍一下,段茂真把一包瓜子死死捂在嘴上才把惊呼给按了回去,嫌恶地退了两步,转身就要走。
  “你跑什么,还生你三哥气呢?”段茂群从他兜里掏出一颗糖,也站在同样的位置探头过去,轻轻地哟了一声,“这是老二带回来那个?”
  “别看了。”段茂真推着他,低声催促着,“走走。”
  “我说段茂真你客气点,要不到时候哥哥发财可不带你了。”
  “你?”段茂真本想轻嗤,结果一个硕大金黄的皮带扣就晃进了眼睛,这牌子他认得,不是段茂群能买得起的东西。
  “看见没,你三哥今时不同往日。”
  “谁知道你的钱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稀罕。”
  “你别嘴硬,等我把厂子拿回来,你可别眼红!”
  厂子?
  段茂真步伐一滞,顿时心生警惕,可又转念一想,段茂群惦念纺织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约又是在痴心妄想,便也不再理会。
  两个人拉扯的身影映在林知许眼中,他抬头问道,“那个又是谁?”
  “段茂群。”段云瑞似乎不想多谈,却又补了句,“离他远些。”
  段茂群,二姨太的儿子,三兄弟中最像段父的那个。
  当然不是长相,是秉性。
  好色溺赌,贪夫徇财,这是资料中对他的形容。
  若问段家哪个最好利用,那非他莫属,只可惜段茂群不好男色,不然自己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要是他,应该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吧,林知许竟说不出是庆幸抑或遗憾。
  眼角一道银光一闪而过,林知许呼吸一滞,一块缠绕在指间的怀表映在眼底,随着轻摆而光芒闪动。
  “少爷拿回来了!”林知许捧过,惊喜溢出双眸,“我后来让小杏去找过,附近都说修表的师傅被那日的事吓着,当日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我当再也寻不着了。”
  “你原先那个会丢,这个不会了。”段云瑞眸色一闪,话语间有着几不可查的迟疑,“为什么这么在意那块表?”
  “那块?”林知许一怔,就连自己也陷入了淡淡的疑惑,“我在意的是那块表吗?”
  若不是那日在橱窗中偶见,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那块表吧。
  他不知道那块表的主人姓甚名谁,甚至在极度的恐慌之下,连长相都是一片模糊。
  可他现在为何会如此在意。
  “为什么在意……”眉头微锁,林知许有些吃力地剖解着自己,“我在意的明明是这一块,是少爷送我的,与他人无关。”
  他努力、直白、却又含着淡淡的赧意,把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交给段云瑞。
  这样的表达实在太过陌生,可他想说,把能说出口的一切都告诉他。
  很笨拙,但段云瑞的眼底却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他接过表,如同那日在照相馆一样,替他将表别在衣扣上,就连长长的链子都整理得仔仔细细。
  其实刚才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段云瑞就后悔了,和少年时的自己较劲,这种蠢事竟然也能做得出来。
  可幸好他在这儿是笨拙的,根本没觉察出其中流转的淡淡酸气。
  他不懂,段云瑞却懂。
  指腹轻轻擦过表壳一路向上,颈间、下颌、耳垂。
  林知许不明白为什么段云瑞会突然在这里轻抚他,但他仍配合地靠近,微微歪向他的手,想将已经被寒风冻得冰凉的脸颊放进温暖的掌心。
  可这手却并未停留,直直探向他的耳后,粗糙的拇指摩挲过那片尤为敏感的皮肤。
  林知许蓦地激颤,被段云瑞穿过冬寒的灼灼目光烫到,却不知自己眼中的炙热并不输于他。
  他的心跳在这一刻失去节奏,是什么在薄薄的雾霭之后呼之欲出,就连眼底都氤氲的茫茫一片。
  “林知许。”声音的主人弯下腰,用的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轻微音量,林知许却好似被重力扯了进去,身不由己地沉溺,“我知道,你是林知许,也是……”
  “二少爷……”一名下人走来小心翼翼地唤着,声音中带着些许颤,“老爷让您即刻就去见他。”


第70章 是走,还是留。
  今日艳阳,可主宅的堂屋里却甚是昏暗,并非这屋子不通透,而是大白日的却刻意拉上厚帘,仅在远离主座的角落出燃了几盏油灯,影影绰绰的,甚至看不清里头到底有几个人。
  不过也不必刻意去看,反正正中央坐着的,必然是段家老爷。
  他一年前患上了眼疾,见着强光就如同尖针刺入双眼,疼痛难忍,如今主堂屋里连电灯都不让用,终日就只燃着几盏昏昏沉沉的油灯。
  门帘掀起又放下,就这么一霎的光泄进来,段父瘦削的身躯随之一颤,下意识地用手遮上了眼。
  手还未放下,他就听见了身边二姨太轻轻抽了口气,柔媚的女声进了耳,“老爷,二少爷带着那个男人呢。”
  段父猛然将手放下,忍痛抬起沉重的眼皮,眨了几下才将眼前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没工夫去看那个许久未见的儿子,浑浊的眼珠死死放在了身旁的林知许身上。
  瑟缩,畏怯。就连看向自己的眼珠似乎都在因为害怕而颤抖。
  段父的手用力拍在桌面上,可声音却绵软无力,并不若他想象中的震慑,
  “逆子!你竟敢带个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那您身边那个,干净吗?”段云瑞淡淡道。
  “你……这是个男人!”
  “男人不好吗?”段云瑞慢条斯理,语调平静到无一丝起伏,“男人不会仗着大了肚子扮可怜骗取正妻怜悯,不会生下了儿子就开始打两个嫡子的主意,更不会生出满腹坏水的败家子来败坏家产。”
  二姨太一下又一下的抽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尤为明显,“我知道二少爷对我有误会,但我好歹是你姨母,怎可……怎可……”
  “段云瑞!”段父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今日是除夕,你就专回来气我的是不是!”
  “我当然是回来过年,你带着你的人,我带着我的人,又有何不可?”
  “老爷,别气坏了身子 。”二姨太轻拍着段父,“今儿还得守岁。”
  “还守什么岁!”段父咣地一声将茶杯扫落在地,在段云瑞脚下砸得四分五裂,“我看他就是想气死我,这年夜饭不吃也罢!”
  “您一家尽可其乐融融地吃年夜饭,我也没打算打扰你们的兴致,我带着他是回来与我母亲过年的。”
  还是平静如一的声音,明明没有情绪,压抑却自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幽幽袭来,无形,却缚得人透不过气来。
  林知许放下按在胸口的手,在段父的注视之下低头去寻段云瑞的手,苍劲有力的手指默契地张开,任他钻进去,十指昭然若揭地相扣。
  “走。”
  段父气急败坏的呛咳声与二姨太带着哭腔的惊慌声被门帘啪地一声关在了里头,林知许与段云瑞同时被骤然出现的阳光刺了双眼,
  “这个家,是不是与你想的不同?”
  林知许微微一滞,他知道的,他很清楚的知道,只是纸上冷冰冰的几行字如今真实地在眼前上演,他发现自己的心竟然也会痛。
  可自己都一塌糊涂,怎还会为他人而痛。
  “没事,他们现在也只敢呈口舌之快。”段云瑞突然放了手,在林知许疑惑的眼神中远了几步,掏出香烟点燃,让薄烟随风而逝。
  段云瑞已许久没在自己面前抽过烟,只是有时能在他衣服上嗅到淡淡的烟味。
  林知许直到此时才察觉原来段云瑞并不若表面这般平静无波,可他除了闷痛,却无法体会到这其中的浓重彻骨的苦涩。
  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有家,又或许,他根本不知道有家是何滋味。
  行走精致的长廊中,无言,却各有各的心事。
  回廊两侧枯枝败叶,野蒿密丛,随着微风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平添着一份凄凉。
  “冷吗?”烟已燃尽,段云瑞转过身来,眉目间看不出一丝郁气,见他摇头便接着道,“那随我出去走走。”
  林知许所以为的出去大约是别院逛逛,却未想到段云瑞竟一路带他出了大门,穿过街道,耳中从安静到隐约的人声,再到喧闹与嘈杂,一条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进了眼底。
  “二少爷好。”
  “二少爷您回来了。”
  “二少爷许久未见,最近可还好?”
  似乎进了这条街就会身不由己地被热络的气氛所感染,行走的路人好像各个儿都认得段云瑞,街边卖饮食的铺子老板更是赶紧包上些往他手里递,
  “二少爷您拿着,还是原先的老滋味。”
  除夕将至,就是家里积蓄不多的,也会在今天买上些平时不大舍得吃的熟食瓜果,若是有几块闲钱,还必得来点儿漂亮洋气的水果糖。
  但至多再一个多时辰,月升之时,所有的店铺都会齐齐地闭门谢客。
  除夕夜,当时与家人同聚同欢才是。
  “麦芽——糖饼——”
  节奏独特的叫卖声悠悠穿过人群,林知许怔仲了下,猛地回过头去。
  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腔调,似言似唱,声音洪亮,于十年前丝毫未变,如今在江北却已罕见。
  “麦芽——糖饼——”
  那声音渐近了,就如同十年前,自己随着这一声声叫卖呼吸逐渐紧促,那时的他紧张到双目晕眩,手脚发麻,看着带自己进来的管家进了里间量尺寸,试探而又渴求地向对面同样在挑选布料的少年轻道,
  “哥哥,你能带我去买个糖饼吗?”
  林知许至今仍能记得自己的双眼被忍不下的泪水模糊,他也记得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无声地重复着,救我,救我。
  “麦芽——糖饼——”
  叫卖声忽地就炸响在了耳边,林知许转身加快了脚步,却被紧紧拉住了手臂,阴沉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幽幽而来,
  “棠少爷,想吃个糖饼吗?”
  林知许下意识地看向段云瑞,他正在被药铺的掌柜拉扯着,似乎非要给他包些什么。
  他停下了脚步,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这人低低笑着,“从你们踏进这条街,我就有无数的机会让你们做一对同生共死的鸳鸯。”
  “威胁?”
  “算不上,我不过是提醒的罢了。”他眉心微跳,低低道,“京城那边已妥,兵马待行,父亲缺的是银两。”
  林知许蓦地一震,眼看着药铺掌柜已迎段云瑞出门,低声快速地说了句知道了,便迎了上去,刚到二人身边,他怀中就被掌柜硬塞了一只精致的盒子。
  “这支人参本就是小的为二爷留的,您必须收着。”
  麦芽糖饼的叫卖声悠悠地经过他们身边,段云瑞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了他的背影,重新回到林知许身上,浅笑道,
  “那你收了。”
  林知许点点头,低头整理着布包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顺道也将心绪一并整理。
  二人朝段宅慢慢走回去,少了喧闹,瑟瑟寒风中越静竟越觉着有些凄凉。
  “他们怎么都认识少爷,送这么些东西。”林知许抬首看着段云瑞,率先开了口。
  “这条街上的店铺都是段家的,每到过年他们生意最好,我却免一个月的房租,所以若见了我,必然会想予些谢意。”段云瑞眉尾微挑,眼中闪过少有的黠意,“今夜我们不与他们同吃,不出来走走,如何能凑得一桌年夜饭?”
  林知许从未见过这样的段云瑞,忽觉得钻进脖子里的寒风都变得生动起来,他微笑,不自觉地吞咽了下,满目期待。
  段云瑞心头微动,不自觉地喉结滚动,然而此刻余光之中,眼前的深巷中人影晃动,使他神色稍凝。
  “怎么……?”似乎察觉了他眼神中的异样,林知许正欲转头查看,下颌一紧,却被挟住。
  “别动。”段云瑞眸色轻闪,拇指轻轻擦过他上扬的嘴角,弯下腰来。
  林知许倏地睁大了双眼,“我抱着好多东西……”
  剩下的半句话隐没在唇齿之间,这吻来得突然,林知许微微一怔,仰头阖目,启了双唇,淡淡纠缠。
  巷子太过寂静,就连交织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段云瑞的手自林知许的脊背缓缓向上,在轻微的颤动中紧扣上林知许的后脑,将吻加深。
  而在这一刻,段云瑞却睁开双眼,深若寒潭的眸子里无关风月,不含情欲,冷冷地注视着林知许身后幽长的巷子。
  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林知许下意识地推拒回头,却被牢牢扣住,不得喘息。
  凛风已至,夜幕无声低垂,身后的巷子里站着的人影微微躬身后转身没入晦暗,段云瑞眸色渐敛。
  “走。”
  不是离开,林知许的手腕落入铁钳般的虎口之中,被迫转向身后的巷子,目及之处,心头撼然。
  他认得地上摔散的那个挑子,是卖糖饼的。
  “刚才与你说话的是他吧。”腕上的力道松了,血液涌向手指,有些发凉,但更为寒冷的声音幽幽自身后而来,“林知许,我不问他的来处,但你现在可以选择,是走,还是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宝们的关心,今天感觉好多了。
  经过一番考虑,下本准备开《孤鸾》,是一个关于真假太子的故事,可怜的小“狸猫”被真太子酱酱酿酿了。
  拜托宝宝们动动小手点个收藏,现在这篇的收藏很可怜的T.T感谢感谢!


第71章 好,信你。
  耳边只余风声。
  无月的夜里,就连绯红的血都变成了黏稠的黑墨,顺着石板缝隙缓缓朝着林知许的脚尖流动。
  他盯着如蛇般游走的血迹一寸寸向自己逼近,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额上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去还是留,林知许率先的反应是留,再下一秒是去。
  留是本心,去是理智。
  他清楚自己已经不再适合继续这个任务,就如同父亲说过的,心不净了,人就是千疮百孔,处处皆为破绽。可步履却如坠千斤,迈不开一步。
  这样的冬夜,寂若死灰,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可恍过神来却只觉一瞬。
  段云瑞静静地看着林知许仿若定住的背影,给他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他将手搭在外套的衣扣上,指尖轻抚着怀中那个坚硬冰冷的枪身,段云瑞在等他的答案,同样,他也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游走的鲜血只差分毫就要碰到脚尖,林知许轻轻找回呼吸,脚步回撤,转身举了举怀中的袋子,“今晚是除夕,我只愿同少爷一起守岁。”
  眸中的杀意随之徐徐淡去,段云瑞将手放下,接过了略有些沉的袋子,“你若留,那该与我说什么,可清楚?”
  林知许抬眸,说不出是对未知的惧怕,还是选择留下的亢奋,声音微微发颤,
  “清楚。”
  除夕之夜,本就是一方热闹,一方寂静的时候。
  只是该欢闹的那边灯火黯淡,满屋的面孔被重叠的暗影层层遮掩,每个人似乎都少了些兴致,碗筷轻响之下,反倒更添寂寥。
  而另一边,仅有二人,却是灯火通明,林知许将凑来的吃食仔仔细细摆在桌上,甜的放一边,咸的放一边,竟摆了满满一桌,
  “如此倒比大鱼大肉更得趣。”
  这一桌子熏烧卤味、凉调生拌、年糕点心,甚至还有一串草绳穿起的,裹着辣椒的炸豆腐。
  平日里只会买一两样用来解馋的零嘴,今日可吃个够,的确得趣。
  也不用人在旁侍奉,什么都他们自己来,林知许收拾好菜,段云瑞就已将一壶上好的花雕酒温在一旁。
  碰杯、举著,道一声岁岁平安。
  声音落下,各自惊奇,怎么他们之间会成为这样的关系。
  一时唏嘘。
  腹中微饱,林知许放下竹筷,将两个酒杯满上,垂目敛下了三分的醉意。
  “我不是许言礼的人,是……”林知许微微迟疑,“是杨元龙。”
  “桐城司令谢天武的副官?”
  “他想抢少爷的生意,所以……南桥的消息是我给他的。”林知许饮下一杯,又满上,泛着淡粉的双颊有添了几分红。
  南桥航线的事他早已承认,再认一遍也无妨,他借着酒意说自己如何听到了消息,又如何传递出去,句句属实。
  可即使醉了,他仍避开了谢天武的一切,这个手握重兵,心思深沉的男人已经把惧怕与服从深深刻在了他的骨髓之中。
  只是现下又不同了,他如今怕的,是眼前这个人会突然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恐怕无能为力。
  “所以,就只是这样?”段云瑞挡下林知许又欲倒酒的手,神色平常。
  此言一出,林知许垂下眼睑遮住了原本还微痴地盯着段云瑞的眸光,嘴里嗯嗯几声,好像已经醉到听不懂话。
  这样的逃避,实在是有几分笨拙,不过除夕的夜晚,仅仅用来盘问似乎浪费了些。
  “这么爱喝,那这些就都赏你喝。”
  下颌落入了不容置疑的手掌,酒杯被弃之不顾,温热的酒液顺着烫酒壶仿若喇叭花的壶口倾出,尽数入了被迫张开的口中。
  吞咽不及,绷紧的喉结迫不得已地上下滚动,琥珀色的酒液自唇角溢出,划出一道淡淡的湿痕。
  砰的一声轻响,小巧的酒壶刚放在桌面上,另一壶就从温水中捞起,瓷边儿刚靠近,林知许就顺从地启了双唇,透亮的眼珠与酒一般的色泽,渐渐浮上了一层迷蒙之色,仰头痴痴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却又神色木然。
  这次是真醉了。
  段云瑞放下酒壶,不过是想侧身把人捞起,可林知许却以为他要走,忙不迭地转身栽到在他身上,边攀着,边嗅着,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怎么喝醉了倒像只狗似的乱嗅。”段云瑞把人拦腰抱起,还未走近床边林知许就被迫不及待地在他脸上乱蹭,直至寻到了他的唇,才好似心满意足地和缓下来,细细品尝。
  他平时也主动,只是醉后许多技巧无力施展,急切中没了章法,只觉得身上的衣服热得碍人,着急就解。
  可解到一半,林知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蓦地睁眼,慌忙就在身上乱摸,段云瑞看出了他的心思,捡起落在床上的怀表放进他手里。
  “少爷……”表握在手里,壳子冰凉,可人却愈发惊惶,“信我,信我行吗,我不会害你……不会,也不想……”
  “不想,但没办法是吗?”段云瑞把人揽住,安抚地顺着背,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之中茫茫然透着一丝忧伤,唇张了张,最终未发一言。
  粗糙的指腹擦过,带去林知许眼角那一点点潮湿,段云瑞细细地品着心尖上那陌生的一点疼,
  “好,信你。”
  除夕无月,黑沉沉的天穹压在头顶,每个人自温暖的堂屋里出来,都不由得缩起脖子快几步,各自无声。
  今日段老爷心情不好,一顿年夜饭草草吃完就把人都赶了出来,让他们各回各屋。
  “妹妹等等。”二姨太追上了三姨太,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大过年的各自回去多没趣,不如上姐姐那儿坐坐,咱说说话。”
  “我倒是想去,只是茂真在外头上学,好容易才回家一趟,缠着我说不完的话。”
  “那……我就是有几句体己话,也不多占妹妹时间。”二姨太说着朝回廊里瞟了眼,“咱去那儿说几句就成。”
  说着就把三姨太拉远了几步,“咱姐妹这么多年,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瞧着老爷的身体,最近越发不好了。”
  这话直戳了心窝子,三姨太一怔,没吱声。
  “当年太太和大少爷出那事的时候,咱俩也不过是刚进门不久懂什么啊,全是大姨太太的主意。她可倒好,无儿无女的,病死了撒手不管,如今老二全记恨在我和茂群身上,你说我冤不冤啊。”
  三姨太心头冷哼,想说不冤,却抿了抿唇,还是没做声。
  “不过要说还是你会做事,老二对段家这么深的怨恨,却还挺照顾茂真。”
  “你可别拉我下水,当年我是一点没掺和。”三姨太听不下去,想走又被拉住。
  “你想摘干净?你摘的干净吗!”二姨太不容她走,低声急促道,“你要清楚,以后老二就是当家的,还能有你我什么好果子吃。”
  三姨太心头突突地跳,直把身子向外扭,把自己撇开,“我儿子可是上了大学堂,以后肯定有出息,又孝敬的不得了,我怕什么。”
  “你……你别不知好歹。”
  三姨太一路小跑地回到远处等待的段茂真,不等他开口问便急道,“你二哥他们没来,也不知道吃了没,你拿些吃的去一趟吧。”
  “我正有此意,已经叫厨房做着,等会儿我自己送去。”
  不一会儿,段茂真提着食盒独自朝段云瑞的院子走去,爆竹声时不时地自外头传来,应是许多人已酒足饭饱后出来玩乐。
  可段宅却是静的,一路上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
  明明小时候家里还是热闹的,除夕里吃完饭一起到前大院里玩闹放炮,父亲还会买来许多漂亮的烟花,热闹到半夜。
  镇上的人甚至会专门爬到院墙外的大树上看他家里的焰火,而他会趁着天黑人多,悄悄摸到二哥身边,二哥会摸摸他的头,偷偷塞给他一块糖吃。
  恍惚间就走到了院门口,段茂真悄悄向里望了下,见灯还亮着就松了口气,边朝堂屋走去,便不自觉地摸了摸放在食盒上的那一大包椒盐瓜子。
  过年哪有不吃些零嘴的,林知许肯定也会爱吃这个,等会儿就借口磕瓜子留下来聊聊天,一同守岁也好。
  段茂真如是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快步踏上门阶抬手就要敲门,可门缝里却在此时传出一声模模糊糊的,让人心头猛跳的声音。
  “停……停一下……”


第72章 我自己拿
  这声音模模糊糊的,段茂真明明还没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心头却霎时间犹如遭了雷击,猛震一下,咚咚狂跳起来。
  但没给他太多的反应时间,或者说屋里的人并没有满足林知许的请求,颤抖的惊叫声从窗缝里出来,直直刺穿段茂真的耳膜,不给他一丝喘息的余地。
  微讶的,高兴的,不虞的,段茂真觉得自己听过林知许的各种音调,可他从未想过原来那仿佛被水汽氤氲过的清醇嗓子里,会发出这种辗转甜腻的语调。
  就算再不懂他也明白屋里此刻正在发生什么,段茂真僵僵站着,冷风之下,额上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周遭的一切似乎蓦然远去,除了心跳和屋里时而高亢,时而低泣嗓音,这世间再无万物。
  他明白自己应当即刻转身就走,可双腿好似深陷进泥沼,就连力气都不知道该朝哪儿去使。
  段茂真的脸从如常到胀红,又渐渐惨白,寒风中不知伫立了多久,他才恍恍然回过神,心跳慢慢寻回了规律,却生生的痛起来。
  明明早就知道林知许与二哥是什么样的关系,可不知为什么,平日里聊着聊着就总会淡忘了这件事,把他当做同学,当做邻居,哪怕是街边的一个投缘的路人。
  段茂真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自己的遗忘是刻意的,自己的心思也非单纯的,这让他心生惶恐,却又有一丝恨不相逢的不甘。
  他恍了恍,弯下腰极轻地将食盒放在门边,窗上斜斜透出来的黄色灯光投在上面,明一半暗一半。
  不止食盒,他也是。
  盒盖上的瓜子有点歪斜,眼看着会掉下来,段茂真迟疑了下,拎起来单独放在了窗台上。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就好像硬是要证明自己也曾在此时此刻存在过一样。
  远处时不时地传来一两声鞭炮响,夜幕愈发深沉,屋内的电灯嘶啦一声后闪烁了几下,暗下些许,门栓摩擦着发出轻响,寒气扑面而来,扫去了段云瑞眉宇间仍残留的几分燥热。
  “这些是四少爷方才拿来的。”宋焘自暗处出来,“我不知怎么处理好,就先放这儿等少爷的话。”
  “哦。”橙黄的火点骤然一亮,随后是四散的轻烟,“他来了就走了?”
  “不……待了一小会儿。”
  “嗯。”段云瑞顿了顿,眉宇间看不出异样,“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
  “少爷,我等在这儿是有件事。”宋焘蹙紧了眉,“那个卖糖饼的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段云瑞紧了紧搭在肩上的外套,“说。”
  “我曾在大世界见过他,当时是客人打扮。”宋焘直截了当,“我注意到他,是因为孟冬从他身边经过时有过一丝停顿,而后不就他便起身绕了一圈朝后面走去,普通的客人是绝不会往那边去的。”
  “一个卖糖饼的也不可能去大世界去寻乐子。”亮起的火光晕出一个光圈,照亮了段云瑞紧蹙的眉心,“孟冬呢?”
  “他秘密去了趟桐城,但整个行程滴水不漏,十分谨慎,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破绽。”宋焘沉声道,“他与谢天武的副官杨元龙的情人见过一次面,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稔却又十分客套,不是第一次见面,也并非偷情。”
  “杨元龙?”段云瑞睨了眼身侧的窗内,“他倒没扯谎。”
  但大概也没完全说实话。
  杨元龙是谁的狗,他清楚得很。
  跑马厅内,林知许与谢天武同在盥洗室出现就让他感到绝非偶然,而咖啡厅最后被及时化解的一枪,恐怕并非是给他的警告,而是在告诫林知许,自己随时会被杀死。
  谢天武这个人,是在尸山血海中练就的暴戾恣睢,别说东南府,哪怕是总统也要让他几分。
  所以林知许不说,他不敢说。
  段云瑞心头微微发紧,却没有时间让他再细细思索,院门外忽有人至,与宋焘低语后,只见他面色凝重快步上前,
  “三少爷偷偷自北门出去了。”
  “除夕夜都不闲着,他倒难得勤快。”段云瑞的眉间泛着淡淡的嫌恶,“去准备着。”
  “是。”
  宋焘离开后段云瑞并未马上回屋,他靠在墙边让冷风刮过自己,抖落抖落身上的衣服,烟气随之又淡了些。
  段云瑞弯腰提起食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台上布包,一并拿了进去。
  屋内有些狼藉。
  被酒浸湿了前襟的衣裳胡乱挂在椅子上,持续地淡淡的散发着醉人的醇香气味,这让段云瑞忽然有些心痒,目光转向床上鼓起的被褥,正均匀地,几不可见地起伏着,可见他睡得正酣甜。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段云瑞轻轻拍着酡红的面颊,“今天是除夕,未到子时怎可就先睡了?”
  这种程度自是没醒,段云瑞将在外头吹到透凉的手伸进被中,敷在了林知许最柔软的地方。
  激颤过后,清秀的眉毛拧在一起,身体本能地推拒,眼睑颤抖着使了半天力,却始终没能张开。
  “好了,放松些。”另一只手遮上林知许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的眉眼,一个吻落在唇上又起来,“有我就行是不是,阿棠?”
  身下的人忽地一滞,原本还徒劳挣扎的身体乖顺下来,无力却又尽力地抬起自己,像只乞求被善待的小狗,厮磨讨好。
  好似被炉灶里迸出的火星烫到,段云瑞自欲望中清醒了几分。他猛然间意识到阿棠两个字对于林知许来说并非只是个名字,或许是一个讯号,一个让他在深醉之中仍能做出这样讨好反应的引信。
  “你不必这样。”段云瑞轻轻按下林知许不知所措的身体,探下去让他重新被欲望所支配,“你什么都可以交给我,如果你不敢,那我自己拿。”


第73章 密室
  “你说什么,死了?!”
  谢天武双目之中闪过惊愕,随即如雷霆般的震怒席卷全身,铁拳紧握到微颤,“看来他的心,当真是野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我们虽没亲眼看到是阿棠杀的,但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可能。”说话的是一名少女,声线仍有些稚嫩,可语气却异常沉稳,“邬昆的事勉强可归于意外,陈泗本就是父亲您的授意,可这次阿棠心里应当清楚,只不过是一次告诫,他便也痛下杀手。”
  说着,少女抬起头来,竟赫然是小杏,只是她如今这幅神情,怎么也不像棠园里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姑娘,“也亏得他不知道女儿的存在,不然恐怕也会起杀心。女儿最怕的是,他会不会已将父亲的心愿告知了段云瑞。”
  小杏不知道皇陵图的事,但她却深知谢天武的心愿。他从来不满足于司令这个位置,他想要做的是推翻新政府,复辟皇权,做这一国的皇帝。
  但无论经历十数年的部署如何缜密,钱财的短缺必然是个绕不过去的弯,这也是为何他最近逐渐失去耐心。
  “不,他不敢。”谢天武已强压下怒火,放在身边养了十年的人,对他的脾性自是清楚,若阿棠的心真倒向了段云瑞,咖啡厅的那一枪必然彻底地震慑住他,会为了保住段云瑞的命而乖乖寻图。
  谢天武脸上逐渐露出的笑容让小杏惊愕地愣住,不解的低低唤了声父亲。
  “那孩子一直以为最好的武器的是他的身体,其实错了。”谢天武拉起小杏,看似慈爱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最好的武器,其实是他的心。”
  小杏微微一颤,她并不太懂,却仍低头称是。
  “你和他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谢天武神色慈爱,可手上的力道却愈发地重,“父亲要告诉你段家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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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醉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是操劳过度的宿醉,林知许一直睡到中午才转醒,头沉重的嗡嗡直响。
  “你可算是醒了。”
  林知许睁开眼,却是段茂真在屋里,只是往常他总爱凑到跟前,今天却是远远坐着,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就只盯着茶壶,“渴吗,想不想喝水。”
  “想。”林知许微蹙着眉坐起来,被子倏地滑落下来,身上披着的睡袍虽被系的严严实实,可颈上的荒唐印子却一览无遗。
  “你……”段茂真手腕一颤,差点儿把水给洒了,忙别目光,把杯子塞给林知许后闷声道,“二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就带着宋焘出去了,听说是去厂子里,让我过来陪陪你。”
  段茂真脸胀红,其实段云瑞一早就派人来交代他今日不许他来,可自己仗着他忙得顾不上,自顾自跑来。
  谎言一出,神色闪烁,段茂真干脆背过身子,
  “你把衣裳穿好了过来吃饭,若吃好了身子还舒坦,我带你在宅子里散散心可好?”
  林知许虽不解段茂真奇奇怪怪的态度,可一听到终于能在段宅里走动,原本略显空洞无力的双眼瞬间发亮,就是爬也要爬起来。
  段茂真却没想到一个随意的提议竟会让林知许如此高兴,心头也撇去那些别扭,就如平常一样与他说个不停,
  “我小时候家里佣人还不少,后来二哥去伦萨留学,家里就越来越冷清了,这么大个宅子里如今走上半天都不见个人影。”段茂真指着远处道,“我和我娘住西院,二姨娘和三哥住在南院,主院这边就只有父亲和二哥,不过你知道的,二哥几乎不回来。”
  他们现下坐着的是宅子里最高的一处凉亭,打这里望去,白墙黑瓦,层层叠叠,就是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间屋子。
  他又要去哪里寻一张图呢?
  头还有些眩晕,林知许背靠亭柱坐着,迎着微风闭目仰面,享受艳阳洒下的这一丝暖意。
  段茂真喋喋不休地将东西南北都说了个遍,却在转回身的瞬间不自觉地静了下来,眸中浮上一丝淡淡的,金色的忧伤。
  这道金色是映在眼底,笼罩在暖阳中的林知许。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的人在太阳底下是泛着光的,既柔和又刺眼,美好的让人心怦怦直跳。
  对,就是美好。段茂真暗暗肯定。
  他是什么人,是何出身都不重要,可他是二哥的人。
  这念头闪过,段茂真心头一悸,霎时间清醒,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与他靠的这样近,想躲,可下一秒林知许的眼睛却睁开了。
  林知许并未在意段茂真的慌张,而是指着一方与别处截然不同的屋顶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段茂真微眯起双眼,遮挡着那处屋顶琉璃瓦折射过来的光线,语气有些犹豫,“那里没什么……”
  这个地方隐于园林湖心小岛之中,周围皆是高大的树木,若不是他们登得高根本不得见。尤其是林知许瞧见,唯一通向这座房屋的路就只有座曲桥。
  如此隐秘,莫不是藏些什么?
  林知许垂了下眼,又抬起,看向段茂真的眼神里带着些隐忍的失望,“是吗,看着与别处不同,似乎很有意思。”
  段茂真看出了林知许自打出来兴致就不高,难得有个能让他好奇的东西,心道那屋子虽要紧,外间却普通,不过是摆着不少收集来的古籍字画,文玩古董,看看倒也不打紧。
  “你去曲桥那儿等着我,我带你去瞧瞧。”
  段茂真离开是去找他爹,借口要翻看古籍拿钥匙。
  “也就是我平日老老实实读书我爹才肯给,若是三哥来肯定不不给他。”
  古朴的雕花木门伴随着门栓的吱呀声打开,浓重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林知许一顿,心头升腾起一阵莫名的兴奋感。
  这里不通电,屋内显得有些昏暗,光线透过树枝的间隙从窗户上透进来,被打着转的浮尘赋了形状,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林知许缓步走进去,也不过十几步就看见了尽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樟木柜子,里头段茂真打开给他看,有些摆的一些古董,有的则是字画。
  “这些都是我们家这许多年来的积攒,当年我爹……嗯……卖掉了些。”阴晦的暗影遮住了段茂真窘迫的神色,他没好意思说当年段父欠下赌债,卖掉了这里许多物件,也就是二哥回来后才追回了一些,“你看这个,有意思吧,小时候我还常拿来玩。”
  林知许看起来十分感兴趣,从段茂真手里接过来仔细瞧着,心思却并不在上面,他又朝里面走了几步,看着靠墙的一排柜子,若有所思。
  明明从亭子那儿看这栋房子不小,后面至少还有一间屋,可进来却没了,那就唯有一种可能,这后面另有玄机。
  林知许看似十分感兴趣地走动,目光如炬,细细地看过每一处不同寻常的细节。
  密室机关这种东西看似隐秘,其实落在行家眼里必有破绽,谢天武精通此门,教授与他的也不少。
  林知许忽而驻足,指着柜中一个瓷瓶道,“这个纹样十分好看。”
  “你也喜欢这个。”段茂真眼神一亮凑近了些,“我还特意翻过古籍,这是历朝天景年间十分流行的纹样,你看这个器型也独特……”
  段茂真侃侃而谈,林知许的余光却是在他身后墙面挂着的一幅画上。
  此刻扑棱棱一阵响动,一道黑影自窗外略过,林知许眸色一闪,像是被突然惊到猛退了一步,刚好就撞在了墙上。
  “啊,别动那儿!”段茂真趔趄一部向前扑去,而与此同时耳旁轰轰作响,原本还是柜子的后墙上缓缓打开,一个幽暗的房间竟赫然出现在眼前。
  林知许吓得手像是忘记收回来,依旧还僵在木架上,愕然地愣在这道门前。
  “坏了坏了,让二哥知道我们不小心把这个门弄开就完了。”段茂真低低地念叨着,忙将林知许的手拨开,把门复位。
  “是不是吓着你了,别怕,其实也什么。”见林知许走了魂儿似的仍呆着,担心吓到他的段茂真忙又解释道,“这里面原是有件重要的东西,二哥不放心拿走了,所以现在打开一下也没事。”
  “哦……?”林知许心头一动,似乎嗅到了最敏感的东西,“很贵重吧。”
  “有点……特殊。”段茂真有些迟疑,但又觉着自己其实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我们家的一个老物件儿。”
  林知许敛下眉眼,晦暗不堪的屋内更瞧不清他的神色。
  要特意放进密室的必然是十分珍贵的东西,而段云瑞根本不缺钱,那他特意将此物从密室中取走,防的应当是段父。
  那这件东西会放在哪里?
  林知许心头一阵咚咚,段云瑞只有一个地方是他看守最严密的。
  那就是棠园的书房。
  作者有话说:
  宝们,明天周三休息哦,周四继续更新。


第74章 一场好戏
  大年初一,已近傍晚。
  这个时候的街上不同往日,就算是最热闹的新民街也安静下来,沿街的商铺几乎全都封了门。
  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在街道上,可下一秒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划破宁静,原来是另外两辆车从两旁的街道同时驶出,一前一后将这辆车围在了中间,亦把车上的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车上坐着的,正是许言礼的父亲许廷钧。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的儿子许言礼在许府门口,当着门房的面被塞进了一辆轿车疾而去,被生生给绑走了!
  慌乱之下许廷钧马上想到报警,可电话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他这才惊觉就连电话线也被人破坏,慌忙就奔向警局。
  然而此刻,距离警局不过只剩两三分钟的路程,他却同样被人押进了陌生的轿车之中。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厅长不必紧张,今天不过是带您看场好戏罢了。”
  好戏自然是要有主角,只是现下这位主角已被吓破了胆。
  被捆了个结实的许言礼在车后座上拼命挣扎,蓦然肋上一阵剧痛,高亢的痛呼被口中的布堵得只剩下徒劳的呜呜声。
  “许公子还是老实些的好,还能少受点苦。”
  生理的泪水被眼上蒙着的黑布吸收,冷风袭来,刺得他眼皮直颤,许言礼无力抵抗,只能踉踉跄跄地被人从车上拽下来,亦步亦趋地朝着未知的地方走去。
  许言礼只当是自己树大招风惹来了匪徒绑票,只要是求财一切都好说,再说自己是在家门口被绑走的,现在家里一定已经在想方设法救他。
  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不断安慰着自己,可随着一道门响,一股熟悉的味道却悠悠钻入鼻腔,让他周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这是布料仓库里特有的味道。
  许言礼霎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无法强装淡定,即使双眼被蒙也转身想跑,可下一秒就被两人如提麻袋一样拖上楼梯,腿骨在楼梯上敲打的咚咚直响,被扔在地上时疼得蜷成一团。
  “不过才刚刚开始,许公子就受不住了?”
  颤抖的脊背蓦地一僵,浑身如同过了电,汗毛霎时间竖立,他把头拧向声音的方向,呜呜声有了音调,他叫的是,段云瑞。
  眼上与口中的布终于被拿掉,许言礼所有的污言秽语都被眼前漆黑幽深的枪口堵上,浑身上下只剩瞳孔因骤然的紧缩而激颤,这里果然是段云瑞纺织厂的仓库!
  “段云瑞……你想干嘛?”
  “呵。”居高临下的枪口随着轻嗤而微晃,让许言礼的心霎时间揪成一团,“这句话我恐怕想问问许公子。”
  “是你他妈的绑架了我!”许言礼已惧极,他失控地大骂,“你敢动我,我能让你全家都他妈的陪葬……!”
  回答他的,是食指看似轻描淡写的勾起,以及许言礼声嘶力竭的喊叫,可下一秒宋焘的一记重拳让他瞬间失了声,蜷在地上嗬嗬地喘着粗气。
  “疼吗?”段云瑞淡淡瞥了眼从许言礼腿下缓缓流出的浓稠鲜血,“不过我建议许公子还是忍着点,不然就没法欣赏你精心布置的好戏了。”
  许言礼相信如果他此刻再发出一丝声音,段云瑞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彻底闭嘴。
  他死死咬住嘴唇,忍到浑身直抖,也直到这时他才确认,此刻他们的确身在布厂的仓库二楼,从栏杆的缝隙向下看,巨大的,堆满货物的仓库一览无遗。
  许言礼游移地收回目光,他松开几乎咬碎的牙关,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就好好等着欣赏。”段云瑞看向腕表,“还没到点,许公子若有什么想说的,我们倒也可以聊聊。”
  “段云瑞,你以为弄死我,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许言礼尽力稳住声线的颤动,“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低低的笑回荡在耳边,许言礼僵硬地挪动眼球,不过是堪堪触到段云瑞的双眼,便被其中嗜血的阴鸷之色吓得激灵。
  “看来我的确是斯文太久,让许公子生了什么误会。”冷硬的枪管顶上许言礼惨白的额头,“当年我屠赌场时你是不是还在你娘怀里撒娇呢?哦对了,许公子倒是见过一回,你那个手下的脑袋不就是在你身边四分五裂的?”
  许言礼已恐惧到浑身发抖,脑海中全是当初许茂在他身后被段云瑞一枪爆了头的情形。就好像那冒着热气的黏稠脑浆又糊了自己满头满身,喉头撕扯地想吐。
  “少爷,他们出发了。”
  “看戏哪能这么狼狈,扶许公子坐着。”
  两张座椅被抬到栏杆边,疼到浑身几乎被汗沁透的许言礼被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段云瑞右手轻扬,啪地一声整座仓库刹那间陷入黑暗,只有靠近屋顶的玻璃窗中透进来一丝黯淡的光。
  明明二楼站满了人,却静得仿若一个拧紧了盖子的空瓶,闷无一声。
  不过一刻钟,仓库的小门上一阵门锁的响动,吱呀一声,光从门外泄入,三人猫着腰鱼贯而入,外头则有一人探了探头站在了外头把风。
  许言礼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身下的椅子发出了一闪即逝的嘎吱声,身体随着脑后坚硬枪管而僵直,不敢再发出一丝动静。
  楼下的三人围着离门最近的一垛货物来回走动,不一会儿,淡淡的煤油味泛上来,随即三人退至门边,其中一人嚓地点燃了一根火柴。
  这抹微弱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此人熟悉得紧,许言礼并不惊讶,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这纵火之人,正是乔山虎。
  火柴顶端不过是一星点的火,可当它被抛出的瞬间,布料在煤油的加持之下化作一条疯狂吞吐的火龙,张开大口瞬间将这一垛货物熊熊吞噬。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二楼所有人的面孔,而纵火的三人却根本无暇抬头,他们被炙烤到几乎睁不开眼,一心只想赶紧出去,可一人刚刚踏出门,只听一声枪响,他已瞬间倒地,没了生息。
  许言礼呼吸停滞,双目几乎瞪到了极限。
  外面举着枪对准仓库的,是一列整整齐齐的士兵。
  袁定波也来了!


第75章 若有下次,就是收尸
  一楼顿时犹如人间炼狱!
  乔山虎二人身后是呼呼蔓延的火舌,而面前唯一的生路则是一排整齐的枪口,无论进退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许言礼震惊地看着楼下惨烈的一幕,惨白的脸色被火光映得通红,“这是你的仓库,你的货!你就眼睁睁地看他们把火点上!”
  许言礼失控的声音同样让楼下仍在对峙之中的乔山虎身形一震,他愕然地回头向上,这才发现二楼上竟站了这许多人。
  “许少爷……许少爷救命啊!!”乔山虎已经被火灼到几近疯狂,可他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许言礼是被绑在了椅子上,而他的身旁,赫然是段云瑞。
  “段爷,段二爷!!”乔山虎立刻判清了形势,转而声嘶力竭地大喊,“是许言礼逼我的,不关我的事,段二爷要明察啊!”
  “乔山虎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你来烧他的仓库又与我何干!”
  “许言礼你个狗娘养的,是你说要烧他的仓库让他交不上货,抢了他的货主,你……咳咳!”
  “你放屁!”
  浓烟随着焚烧而起,货物的包装已被烧散,里头哪里是精美的绸缎,不过是一包包破布与稻草而已。
  “这味道可不太好,许公子既不承认,那我们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段云瑞眉头紧蹙,眼中闪过厌恶和不耐,瞬间鼓起的手臂将衬衣绷紧,与此同时,许言礼惊恐至极的惊叫响彻屋顶。
  他竟然连人带椅子直接推举过栏杆,许言礼半吊在空中,只消一松手,他立刻就会跌入火海,再无人能救。
  “住……住手……!”一个惊惶却略显苍老的嘶喊声从对面传来,大叫中的许言礼一怔,被汗水和泪水侵浸的脸瞬间扭曲,
  “爸?!你快救我,快救我!!”
  “许公子毕竟是他最喜欢的小儿子,眼看就要烧个面目全非,我这是特意请老人家过来见你最后一面。”段云瑞俯下身,声音里竟透出一丝慈悲之意,却让许言礼不寒而栗。
  “我承认……我承认……乔山虎说得没错,是我干的!是我干的!啊——!!”椅子咯噔一声坠了半分,剧烈的高温迎面而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大火无情地吞噬,许言礼魂飞魄散,最后就只剩毫无意义,气竭声嘶的胡喊乱叫。
  “段二爷!求你住手!!逆子做错了我来补偿,你要什么都行,我都答应!”
  这其中还夹杂着许廷钧声嘶的哀求和乔山虎惨烈的叫声。
  段云瑞淡淡一笑,在许言礼耳边轻道,“你还真是有个好父亲。”
  “宋焘。”
  “是。”
  一声令下,水自四面八方倾倒而下,亮若白昼的库房瞬间黑暗,一时间偌大的库房竟如死寂。
  啪啪啪。
  仓库所有门窗全被打开,冬日里寒冷的空气骤然席卷而至,被这股沁凉包裹的同时,所有人好像才重新找到了呼吸的频率。
  许言礼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般浑身湿透,冷风一灌,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若不是被捆在椅子上,恐怕早已抽搐倒地。
  “言礼……言礼……!”许廷钧踉踉跄跄奔到他们面前,却在即将靠近儿子的时候蓦然止步,深吸一口气看向段云瑞,“老夫谢过二爷不杀之恩。”
  “许厅长。”段云瑞头都未抬,只是掏出手帕擦拭着手上的烟尘,“方才令郎的话可听清楚了?”
  “清楚……是老夫教子无方,他竟敢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回去了我定会狠狠教训他!”
  “狠狠教训?”段云瑞不禁失笑,可抬起的双眼之中却无半分笑意,“许厅长这是当学堂里的先生请家长吗?”
  说话间,眸色一凝,戾如冰刃。
  许廷钧心头猛颤,知道此事绝非是几句话可善了的。
  现下这库房里面全是段云瑞的人,外头则是袁定波的军队在把守,若段云瑞当真将他父子二人杀死,也必然有万般办法会做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许廷钧面色青白,看了眼一直不敢直视的儿子,只见许言礼腿上的伤仍泊泊留着鲜血,神志也开始有些混乱,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没命了。
  许廷钧颈上青筋直跳,摇晃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硬挤出喉咙,
  “只要段二爷肯放他回去,老夫必然断掉他所有关系,不会再让他借着老夫的名头在外头胡作非为,以后只要是段二爷有的产业,也决不许他触碰,他那家纺织厂,许家双手奉上。”
  言毕,许廷钧谨慎地观察着段云瑞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任何松动,只得咬紧了后槽牙,近乎绝望地道,
  “他中枪的这条腿,老夫……老夫不会为他治,就让他就此瘸了去……!”
  “爸!”许言礼迷迷糊糊间听闻此言一个激灵,失声痛叫,“爸你不能!”
  “你闭嘴!”许廷钧颤着双唇,不敢再看儿子一眼,平日里气度不凡的许厅长此刻颓唐得犹如街边老乞,“求段二爷高抬贵手。”
  此言落下,段云瑞嘴角微扬,双目之中终于肯透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右手微抬,一旁的宋焘立刻将外套替他披上,抬步之际又回头,黑夜之中,沉哑的声音宛如自炼狱传来,
  “若还有下次,我请许厅长来,那便是收尸。”
  夜色苍茫,幽沉深重。
  墨黑的轿车驶出了纺织厂,车窗摇下了些许,似乎是想散去些身上刺鼻的烟气,
  “少爷,是回棠园吗?”
  “回老宅。”
  夜已深沉,这里明明是离棠园更近,可他却不假思索地说回段宅。
  段云瑞微怔,他竟在其中察觉出许久未有的自然,与一丝淡淡的期许,是名为回家的期许。
  几乎冻碎的眸中渐渐攒起些许暖意,车颠颠簸簸,待看到段宅的大门,天边已泛青白。
  “少爷。”靠近院子,迎上来的人低低的一句话,“四少爷今天还是来了,我们不好阻拦”,与林少爷在呆了一整天。”


第76章 你自己瞧着办
  段茂真?
  段云瑞脚步停滞,缓缓放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已经熄了灯了的寝房。
  其实自己早已看出些端倪,虽讶于段茂真竟起了这等心思,但他清楚,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只是没想到趁自己不在,连话也不听了。
  “他们两个都做了什么?”
  “四少爷一大早就来了,与林少爷一起用了饭,而后就把宅子都逛了一遍。”
  昨夜那么折腾,竟还能陪着段茂真逛上一天,他倒是有闲情雅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关上,听起来与平常并无不同。
  屋里没开灯,黑暗与温暖同时通上来,将段云瑞紧紧包裹。他抬眼朝里望去,寝房里更是漆黑一片,但床帐没放下,被褥是鼓鼓的一团,看起来如同已熟睡许久,宁静安然。
  老宅里弥漫着段云瑞熟悉的气息,是那种明明闻不到,但只要回想起这间屋子,就似乎萦绕在鼻尖的味道。
  在库房浓重刺鼻的浓烟之中,他就在回想这个味道,只是这次比从前多了一丝淡淡的海棠香气。
  冰冷的手蓦地握上同样冰冷的脚踝,看似熟睡的身体猛然一颤,下意识地想将脚踝抽出,可下一秒,入骨的疼痛让林知许绷紧在原地,随后他闻到了一股诡异的,焚烧过后的气味。
  “少爷?”
  “身上怎么这样凉,就像刚从外面回来一样。”
  这语气平常,可这股古怪味道中竟带有一丝杀伐之气,让林知许微微心悸,
  “去哪儿了?”
  脚腕上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消减,黑暗掩盖了林知许微闪的眼神,他支起身体靠近段云瑞。初碰上是冬夜寒凉的气息,随之那属于他的灼热体温透过衬衣,而那股焚烧过后的烟气愈发明显。
  他这是去哪儿了?
  “我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林知许大大方方地承认,鼻翼翕动,嗅着段云瑞身上的气味,“我等不来少爷,翻来覆去睡不着,刚去院中坐了一会儿。”
  “我是问你白天里去哪儿了。”
  “白天?”
  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了吧?
  林知许仗着屋内漆黑,稳住声线道,“逛了逛宅子。”
  “和谁?”
  “四少爷。”
  林知许答得坦然,心里倒有些奇怪,原做好准备被追问去了哪里,谁知竟是问和谁。
  “你昨夜醉酒又累成那样,他一早来你就跟着去,何时这么勤快了?”
  粗糙的指腹顺着后颈向下,微凉的指尖探向了隐秘的那处,林知许难抑地轻轻嗯了一声,脊背窜上一阵酥麻,禁不住绷紧了几分,“那……那不是四少爷吗,所以才去的。”
  “若想去,等白天我带你去看。”
  看似在闲聊,手指攻势未减,反倒愈发地霸道,林知许用仅剩的几分理智喘息道,
  “都去过了,不…不去了……”
  “他邀你就去,到我这儿就不去了?”段云瑞又重了几许,“他安的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心思?能有什么心思……啊!”
  林知许的腰身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逐步高抬,紧绷至颤抖之时,段云瑞蓦地停止了动作,玩味的眼神被黑暗所遮掩,“身上沾了烟尘气,我去沐浴。”
  从一步之遥的山巅被抛至谷底,林知许怔了怔,眼看着段云瑞利落地起身离开,紧攥住床单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泛白的骨节因瞬间的充血而盈出淡淡的粉,咬了咬牙,将手诚实地伸向自己。
  随着剧烈的颤抖逐步平息,无意识紧咬的唇被放开,林知许闭上眼睛,静静等心跳恢复平静的节奏。
  段云瑞是生气了?
  林知许隐隐能察觉出他的怒气,可这怒气却与之前质问他,甚至想杀死他时完全不同,竟还让自己心里竟泛起阵奇奇怪怪的愉悦感,迷迷糊糊地思忖着,竟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天边不过刚刚挂上一丝淡青,林知许就从被褥里被拎出来塞进车里,从黄土路一直颠簸着上了柏油路,这才发现是在回榕城。
  这才初二居然就回来了?
  “榕城的应酬多。”段云瑞说这话的时候,有七分的理直气壮,却又带着三分不虞,“你以为我与你一般清闲?”
  的确不清闲,这年是华国人的年,与洋人无关,但在喜庆的气氛之下他们也不闲着,大大小小的舞会宴席一场接一场,说到底,本地的权势富豪照样得作陪。
  就连大世界和丽都也没歇业,反倒夜夜笙歌,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
  “二爷,他没给您添麻烦吧。”今日的孟冬一身长衫,乍一看有些素,可随着灯光从他身上滑过,衣料隐隐泛着光泽,暗纹涌动,是块好料子。配着他的金丝框眼镜和儒雅气质,更像个教书的先生了。
  段云瑞心思一动,忽想起之前调查孟冬得到的那张证件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孟冬眼神纯澈温和,以及那相片背后的蓝色墨水笔写下的一个“季”字。
  “孟老板若是站在大学堂里,活脱就是位满腹新思想的青年教授。”段云瑞打量他一番,忽问道,“孟老板是在哪里上的学?”
  孟冬没料到段云瑞会问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转而笑道,“只是爹娘给了一副骗人的皮囊,我统共也就乡下私塾学过几年而已。”
  不过是几句平常的寒暄,孟冬微笑着离开,段云瑞的目光却落在了包厢后的一副字上。
  字不重要,他看的是落款,季晚潇。
  此“季”与照片背后的“季”字,笔下风骨别无二致,活脱脱像是同一人书写。
  “这幅字写得不错。”段云瑞招来侍应生,“你可知道季晚潇是哪位?”
  “回二爷,正是孟老板,这包间里的字都是他闲暇时自己写的。”
  “所以季晚潇是他的号?”
  “是。”
  段云瑞没再多问,林知许却暗暗捏紧了汗涔涔的手心。
  孟冬是化名,季才是他的本姓,这林知许十分清楚。他不知道段云瑞单单只是对这幅字感兴趣,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但若真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孟冬一旦败露,后面牵扯的可就大了。
  林知许面色沉静,心头却是咚咚直跳。
  “外头烟气重,你就在这儿坐着,要什么和他说。”
  段云瑞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他今日来自然不是为了听歌看舞,不过是有几位洋商邀请。
  “少爷,我能出去吗?”林知许突然站起,叫住了正欲走出门的段云瑞,“杜姐姐今日在,许久未见,我想去后面看看她。”
  咚咚的轻响来自于鞋底与地板的撞击。
  半个身子已在门外的段云瑞回转了几步,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季晚潇三个字,淡淡道,
  “你自己瞧着办。”


第77章 看看你的诚意
  大世界要比丽都豪华许多,除去一楼大厅以及二楼的一圈露台半包,三楼四楼皆是大大小小的包间。
  守在三楼楼梯口的侍应生眼见着一位高挑清秀的男子走上来,他们做久了眼睛毒,立刻认出男子身上的衣物料子做工都不寻常,忙微微躬身道了声好。
  “是利维先生叫我来的,你领一下。”
  这摆明了不是主动来寻的,侍应生没半点迟疑,立刻前面带路,只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原本淡然从容的男子眼中浮起不安,脚步微微停滞下,才又跟上。
  包间的门一打开,一股白色的烟雾裹着浓重的烟酒气扑面而来,里面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全都看向了门口的侍应生。只是未待询问,随后出现的人让利维眼神一闪,唇角露出了讥诮的笑意。
  “原来是白先生。”利维按掉抽了一半的雪茄,将怀中的男孩松开,冲旁边笑道,“你们刚才不还说要下楼跳舞?”
  众人心领神会,转瞬之间,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了白静秋与利维二人,相对而视。
  气氛忽变得有些古怪,白静秋心跳骤然加速,面色冷白,背上却刺刺地发热,耳尖绯红,“利维先生可听说了三少爷的事?”
  “倒是听说了一点。”
  许言礼的事许家虽捂得紧,但段云瑞这边可没遮掩,虽未大肆宣扬,但以利维的人脉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他微微一笑,向后靠上了后背,
  “但他是要整段云瑞,这事情与我完全无关,你们华国人常说,这叫淌浑水。”
  “可利维先生您不也没打算与段云瑞做朋友吗?”白静秋微微欠身道,“他与您不是同路人,早晚会是您的绊脚石,只是在这榕城……他的确不容小觑。”
  “你以为我怕他?”利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随即
  不由地暗叹白静秋虽是戏子出身,但的确要比许言礼聪明许多,“许要是肯听你的,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白静秋身形一滞,眼睑缓缓垂下,“三少爷他如今危在旦夕,只有利维先生能救他。”
  “我?”利维嗤笑,“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利维先生……”白静秋喉头发酸,声线微颤,“前因无需我再赘述,现如今他被父亲关在家里,无论家人如何跪求就是不许请大夫,再下去不止是腿要废,就连人也要熬不住了。
  白静秋已经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可他根本见不到许言礼,全靠他身边的阿城传话,今天下午阿城来说许言礼高烧不退陷入昏迷,许太太哭到昏过去也没能说动他父亲,怕真是要出大事了!
  “利维先生,八仙膏的生意能如此顺利与三少爷密不可分,许厅长虽断了他的生意,可唯独这一门,他不知道。”白静秋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与利维谈判,“码头上的人只认三少爷,当然……我与他一处久了,也有些脸面在。”
  “你想威胁我?”
  “不,是求您!”白静秋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向利维,看进他异于国人的墨绿色瞳孔,“求您带一位西洋医生,以朋友的名义去许府看看三少爷,为他医治。许父虽不让外人接触,可您他不会拦的。
  “我知道利维先生完全可以再重新建立一条线,可如今江北码头是袁司令所控制的,江南一处都是三少爷立起来的,乔山虎亦受了重伤,如今这几日全是我在顶着。”白静秋微微挺直了身形,“只要利维先生肯点头,我今后愿为差遣。”
  包厢中忽地陷入了一阵死寂,利维缓缓站起,却不置可否。
  自从那次宴会后白静秋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了距离,听说八仙膏的生意最初他也是反对的,自己当然看重许言礼的人脉,可论其他事上,白静秋远比许言礼堪用。
  “上次你为了脱身借口帮我弄到林,可你并没。”
  此言一出,白静秋心头反倒一松快,提到这种事,那利维已然心动。
  “您也知道他是段云瑞的人,我在其中撮合过几次,可每回宴会段云瑞一听先生您也参加他就不来。”白静秋自嘲一笑,语气愈发地谨慎小心,“是我太老实,下次不该说的,我都不说。”
  白静秋之前的确是在做样子,他不愿许言礼再招惹上段云瑞,就故意放出消息,让他和利维尽量避开。
  “那也就是说之前你明知不该说的,但还是说了。”利维一针见血地戳破了白静秋的小心思,见他微微变色却又笑起来,眼神中满是打量,“既然你如此有诚意,那我今日倒要看看,你的诚意究竟有多少。”
  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直涌上头顶,白静秋霎时间明白了利维的意思,神色突变,冷汗连连。
  “我今日若心情好,那等会儿就叫上爱德医院的院长与我同去看望许。若使得我今后心情好,那以后的好处自然也是你们的。”
  恍惚间这包厢里到处都是灯光犹如一个个张着大口的恶兽,无处不在地扯咬着他的皮肉,吞噬着他的意识,让白静秋顿时招架不住,摔在了身后高椅上。
  眩目间白静秋看到了利维,就这么看着自己一动不动,他忽然明白,上次自己驳了利维的面子,而这次,他是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过去。
  外头骤起的舞曲传不进这间密封严实的房间,同样的,里头的声音也传不出来。
  时针指向九,屋内的座钟闷闷响了九下,百无聊赖地林知许靠在窗边,双眼看着的正是大世界形形色色的人。
  此刻进的人多,出的人少,一个极为高大的洋人出现时林知许下意识地半隐在窗帘后面,他认得,这是在阳台上与自己调情的那个,可他身边面色苍白,略有些踉跄的人却让林知许心头微微讶异,怎么会是白静秋?
  门在此刻被敲响,耳旁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响,林知许立刻回神,眸中遮上一层朦胧,乖巧小声地唤道,
  “杜姐姐。”
  进来的正是许久不曾见的杜莺音,只见她还穿着一身缀满亮珠子的红色旗袍,肩上披着一条白狐狸皮披肩,浓妆艳质,煞是动人。
  “哎哟,总算是丰润了些,面色也好,更漂亮了。”杜莺音面露满意之色,“人都道二爷是位风流浪子,可遇着我们知许,不还是宝贝似的。”
  林知许只是笑,任她翻来覆去地看。
  二人说是聊天,可耳边都是杜莺音应接不暇的声音,林知许好容易找到个空档,指着墙上问,
  “姐姐,墙上那个是孟老板写的?”
  “那个啊,对。”杜莺音看惯了这些,并不以为意,“不光这里,你记得丽都的包厢中,哦对,还有他那间办公室里,全是他自己写的画的。你认识吗,还对这个感兴趣?”
  “是少爷感兴趣。”林知许声音放缓,略略压低些声线,让接下来的话如同烙印般印在了杜莺音的脑子里,“少爷看见了,还特意问了名字,季晚潇。”
  “季晚潇……”杜莺音下意识地重复,下一秒又恢复了神志般笑道,“能得段二爷赏识,那我可得告诉老板去,回头让他送一幅到府上。”
  这一秒,林知许还是那个纯然的笑容,他点点头,一直紧绷的后背放松下来,轻轻靠在椅背上,慢舒一口气。
  可他不知的是,杜莺音不过刚出房门就被人拦住陪酒,几杯下来熏熏然,哪里还能记得那如同闲聊的几句话。
  而方才拦住她的几人在杜莺音离开之后,放浪形骸的模样立刻荡然无存,寻着了正巧与孟冬交谈的段云瑞,附耳低语。
  微笑着保持距离的孟冬安静地等待他们谈话的结束,可不知为何,与段云瑞眼神忽地睨来,相接的一瞬间,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说:
  本周任务多,周日加更一章(^▽^*)


第78章 我后悔了
  第二日一早二姨太在门口闹了起来,说是段云瑞把他儿子弄丢了,非要他把人交出来。
  林知许这才知道原来库房那晚段茂群也在,他就是门口望风的那个。
  押送途中由于他是段云瑞的弟弟,看守的人略松懈了些,让他趁乱跑了,现如今谁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段云瑞不在,最后只一个姚兰君出面就把她给打发了。
  林知许用过早餐后独自回楼上,那种被窥视的古怪感再次袭来,他倏地回头,只见一个衣角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他没继续向上走,脚步轻抬,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蓦然出现在小杏面前时,她还正在试探地想伸头查看。
  只是这一下,她骇了一跳,林少爷三个字都出了颤音。
  “他果然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儿。”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平时下人都当他念叨傻话并不会起什么反应,可小杏浅浅的抽气声清晰地传到了林知许的耳中,走出不过两步,就听到身后低声唤道,
  “等等。”
  林知许回头,眼神不若平时那般茫然懵懂,小杏则显得有些踌躇,手上半干的抹布几乎捏出水来。
  “你比我还要小两岁吧?”林知许微微偏头,率先开了口,“你也经历了那些吗?”
  “别以为都和你一样。”小杏脱口而出,脸色却蓦然刷白,眼睛紧张地看了下四周。
  “你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吧。”林知许笑得无害,“之前隐藏的挺好,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小杏看他的眼神却是带着鄙夷,似乎是在看一只即将被抛弃的狗。
  林知许不用想也知道父亲应当对她说过什么,抑或说,承诺过什么。
  不过那都与他无关,但是他知道,自己今后的一举一动但凡展露出一丝背叛的意味,他与段云瑞都会很危险。
  “去跟他说,我有头绪了。”
  小杏眸子一亮,随即林知许又道,“既坦白了,我就不必再为这件事冒险,你去想办法弄到书房的钥匙,他要找的东西,很可能在里面。”
  “这……”书房看得有多严,小杏在棠园呆了这么久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难度,她暗暗咬牙,“知道了。”
  身侧的电话在此刻骤然响起,小杏下意识地想去接,林知许却挡下了她,这个时候会打电话的只有段云瑞。
  “喂,嗯,刚好路过。”林知许睨向悄悄凑近的小杏,目光中骤然闪现的狠戾让她指尖微颤,顿了顿,转身离去。
  “嗯,旁边没人。”林知许收回的目光微微讶异,“我也去吗,荣平饭店?好。”
  尔华厅是荣平饭店最大的一座宴厅,单是如星辰般璀璨的巨大水晶吊灯就有四盏,将整座大厅照得亮若白昼。
  可这么大一个地方,今日却仍显得有些拥挤,榕城里顶尖的权势差不多都在此弄盏传杯,一酬一酢。
  每个人或自信,或模仿,都在行着西洋的礼仪,仿佛这样就能抬了身份似的。
  “今天利维先生不来可惜了,我早想与他相识。”
  “你又不是不知道,段二爷与他不对付。”
  两人虽从未正面交锋,可整个东南府谁人不知,他们一个走明路,一个走暗渠,不是一路人。
  “利维的生意虽说有点那个,但赚得多啊。”
  “嘘,别在这儿提他。”这人压低了嗓音,“二爷身边那位你看见了没,刚才经过的时候我不敢多看,又忍不住瞧过去。”
  “哟,真来了!”另一人立刻忘了利维的事,“那二爷是当真动了心?”
  “那必然不能,再漂亮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我倒觉得有个可能。”
  “什么可能?”
  声音略低下去些,在他们一旁茂密的绿植之后,被议论的焦点微蹙起了眉头,甚至贴近了些想再多听点,
  “之前偶尔出来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见过,传得神乎其神之后又藏得严严实实,不就是为了吊人胃口。”这人说得煞有其事,“依我看,就是找个机会拿出来招待用的。”
  “那是,他段云瑞再厉害也不能单打独斗,做生意上上下下哪里不得打点?”
  “没错,许三少爷最近不露面,白静秋反倒在利维花园出入了几次,说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这么一回事吗?
  林知许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套华丽贴合的白色洋服,是段云瑞今天特意拿回来让他换上,一起来的还有个专门为他整理头发的美发师。
  他还是头一次如此隆重得打扮自己,也是头一次带自己参加这样大型的晚宴。
  尤其是进场的那一刻,段云瑞似乎是故意揽着自己往人多的地方绕,任由所有人将好奇的,探究的,甚至贪婪的目光贴在自己身上。
  无论被送哪里,做什么,他都明明都能坦然以对,可此刻心头仿佛被人揪住一般,不知从何而来的酸闷感让他连呼吸也急促了些许。
  “无聊吗?”
  不过句平常的问话,林知许却好似被惊到了一样蓦然抬头,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眼底怅然若失的一抹忧伤。
  这抹未加半点修饰的忧伤落在段云瑞眼中,如湖面上落下的第一滴雨,即刻消失不见,可涟漪却仍在激荡。
  不等他回答,已浅尝了双唇,分开,又觉得不够。
  “我后悔把你带来了怎么办?”略显低哑的嗓音随着乐队演奏的音调一起入了耳,融合得如此完美,“让那么多双觊觎的眼睛都放在你身上。”
  林知许闻言微微一颤,目光从段云瑞精致的领扣落回自己手上,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扣紧了桌面,指尖都已苍白到失了血色。
  后悔,为什么是后悔。
  他突然极为不适,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是厌恶。
  “二爷!”
  忽听到有人在靠近这个角落,段云瑞并未放开林知许,单只是直起了身子,
  “怎么?”
  “利维来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本周预计的更新居然不够,哭死。
  今天临时加更一章。


第79章 去把他弄来
  利维所经之处,人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定格,愣愣地看他走过,目光中皆是惊讶。
  很快,人们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里有白静秋的身影,却不见许言礼。
  从静默到低声的嘀咕,很快就汇集成了细密不断的私语,每个人的表情中都暗藏着几分流言被证实的暗自得意。
  利维并不在意这些议论,相反,他甚至享受众人明明满腹非议却还要恭恭敬敬对他点头哈腰,满口奉承。
  在这个榕城他不惧任何人,或者确切点说,是不惧任何华国人。
  但此刻,他傲慢不屑的眼神微微凝起,对着迎面而来的人露出一丝看似礼貌的轻笑,
  “段先生,好久不见。”
  “利维先生。”段云瑞也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二人到底也未曾有过正面的交锋,这种场合之下,表面的功夫做足便罢。
  可利维显然并未打算点到为止。
  “段先生,我最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传闻。”利维没有用他那略显怪异的中文,而用的伦萨语段云瑞止住欲退的脚步,抬眸以对,等待利维说出此行的目的,
  “愿闻其详。”
  “我听说你搞丢了一批很重要的货物,并且绸缎的发货时间也晚了十几天,对方很是生气。”
  见段云瑞神色淡然,利维笑道,“你以为是许打探到的?他呀,只会做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哪有这种本事。”
  说着,利维语调愈发放松,仿佛老熟人一般拍了拍段云瑞的肩膀,“告诉我的人,就是伯格本人。”
  这个名字一出,才真正让段云瑞神色微变,但他随即状似不在意道,
  “想不到利维先生还认识伯格。”
  “不,我们可不止认识。”利维傲睨自若,生怕段云瑞听不清似的一字一句,“我们二人是同一个母亲,而我们,本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直至此时,利维才肆无忌惮地将目光越过与之相对的段云瑞,看向不远处,那个始终在等待在他身后微微探头的身影,眼中掠过惊艳与贪婪。
  利维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刻,他当然不会蠢到看上了别人的情人就不管不顾地把人弄到手,他更沉溺于他人无能力为的愤怒,哪怕再痛苦,面对他时也只能唯唯诺诺地妥协。
  在段云瑞转身的一刹那,林知许就他微蹙的眉心看出这场谈话,恐怕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和。而利维则转身看向白静秋,目光中带着高高在上的鄙夷,
  “你以为我真的需要靠你的帮助来弄到他?不过……”一把坚硬钥匙塞进白静秋手中,“你去把他带到这个房间来,放心,有我刚才的一番话,段根本不敢阻拦。”
  白静秋低头看向这把钥匙,上面挂着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号码的金属铭牌,这个是荣平饭店的房间钥匙,利维甚至要在段云瑞的地盘上就把人给弄到手。
  他明白利维的目的不仅仅是满足自己的色欲,更重要的,他是要在今天当着所有榕城名流的面扬威,让段云瑞自此居于他利维之下。
  白静秋的心咚咚直跳,他在害怕。
  段云瑞当然无法轻易与利维抗衡,但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他能打断许言礼一条腿,就能掐断自己的脖子。
  不过转瞬之间,利维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围上,白静秋略显狼狈地被挤开,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打量他一番。
  好奇、鄙夷、觊觎、厌恶、欲望。
  每一道目光如同一根根长满倒刺的荆棘不断地勒向白静秋的身体,将看似完整的皮囊一下下剥离,将他最丑陋的东西剖出来评头论足,公诸于众。
  钥匙的棱角陷入越来越紧的掌心,传递至心中一阵冰凉的钝痛,白静秋几乎是落荒而逃。他甚至冲动地走向电梯,想就此一走了之,再也不与这些表面光鲜,内里却已经发臭的人们一起腐烂。
  可他偏又再清楚不过,从自己主动去求利维开始,就已经陷入这摊烂泥,再无逃路。
  电梯下去又上来,栅栏哗啦啦地打开,侍者用询问的眼光看向白静秋,等待他的进入,可他却倏然转身,在侍者愕然的眼神中重新没入了人群。
  因为利维的几句话,段云瑞与肖望笙来到了顶楼办公室,寻个安静私密的地方谈论关于伯格的问题。
  毕竟如果利维所言属实,那么如果他们继续将生意的重头押在伯格身上,那将会是个隐形的炸弹。
  这一谈,竟过去了四十分钟,段云瑞深吸一口气起身将身后的窗户打开,让满屋的烟气被寒风丝丝缕缕地抽离,也让略显沉闷的头脑获得一丝清明。
  “走吧。”感觉身上的烟气消散了些,段云瑞重新关上窗子,“回宴厅。”
  “哟,二爷终于回来了。”
  “段先生,我敬您一杯。”
  看着不远处开始围上来的人群,段云瑞眉心微锁,
  “望笙。”
  “行,我来还不行吗。”肖望笙无奈笑道,“知道你不放心,去吧。”
  其实并不是不放心,段云瑞此次既然大张旗鼓地带着林知许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林知许是他的人,这些人今后无论如何私下非议,也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
  当然,段云瑞觉得此举最重要的目的是麻痹林知许背后的那只黑手,自己的这点私心,不过是捎带罢了。
  “咦,二哥!”略显雀跃的少女声在身后响起,段云瑞停下脚步,回头微笑道,
  “曼丽。”
  “你去哪儿了这么久,我最喜欢的那支曲子刚刚演奏完,本来还想邀你一起跳舞。”
  “去和望笙谈了点事。”段云瑞看了眼腕表,“马上九点钟会推上来一个四层的蛋糕,你不去看看?”
  “还没说两句就想赶我走。”袁曼丽不满地耷拉下嘴角,眼睛瞟向不远处的那个角落,“你不是早把林知许接走了吗,还去那儿找什么。”
  此言一出,原本已经准备踏步而出的脚顿时滞住,段云瑞这才将身体完完全全地转向袁曼丽,
  “你说什么?”
  “不是吗……?”袁曼丽被段云瑞骤变的眼神惊到,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明明看到一个侍应生过来与他说话,然后林知许就跟他走了,不是你派来的吗?!”


第80章 他把你送我了
  利维关上门,反锁,又将铜链卡在锁孔之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之中,林知许就站在屋内呆愣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对他的出现产生了巨大的不解。
  “你是谁,为什么会进来?”
  “我们见过,记得吗,在那个露台上。”随着异于常人的高大身躯步步逼近,阴影笼罩的瞬间,利维满意地在这双清透的瞳孔里看到了恐惧之色,“那时你也是这个反应,很可爱。”
  林知许随着利维的逼近而缓缓退着,自己当然知道他是谁,可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房间的钥匙,为什么像提前预知了一切般知道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的不是你。”
  一刻钟前,一名侍应生拿着这把钥匙说段二爷怕他烦闷无趣,让引领他去房间休息,自己一会儿就到。
  “那你觉得我怎么会有这把钥匙?”利维好像是在照顾他的痴傻,连说话也愈发缓慢,“这正是你的少爷亲手交给我的。”
  后腰豁然抵上了桌沿,林知许忍下心头的撼然,抬起的眸子里是带着惊恐的不解,“不是,少爷让我等的是他。”
  “他?”利维自信地嗤笑,瞳孔也随之抖动,“他不会来,也不敢来。”
  宽大有力的手掌将精致的下颌纳入掌中,宛若蛇信的目光一寸寸地舐过林知许的眉眼、鼻尖、双唇,一直到被颈间的第一枚纽扣遮挡了视线,才不得不停下来,
  “明白了吗?”利维原本惨白的皮肤已透出兴奋的胀红,他粗暴地扯掉那个碍事的衣扣,粗糙燥热的手指抚上了肖想已久的,微凉滑腻的皮肤。
  利维喉间发出一声终于得偿所愿的暗叹,这个男孩完美地诠释了他想要的一切,只是设想一下将他死死按在身下,他就已经涨得生疼。
  桌上的台钟嘀嗒嘀嗒,长长的分针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跳,直直指向了顶端的“12”,是九点钟。
  “他把你送我了。”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寒气自脊骨攀上头顶,林知许眼睑的微颤没有逃过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利维忍不住轻轻抚摸上他的睫毛,细细软软得搔弄着掌心,瞬间痒在心尖。
  身体随着压迫而缓缓向下仰去,林知许想起了那台小巧的座钟,铜制的,很重,找准了位置就能一击毙命。
  手看似是在挣扎,当利维的唇迫不及待地贴上他的脖颈时,林知许的指尖也摸到了冰冷的表壳。
  “这可不是乖孩子该碰的东西。”
  指腹上的一抹凉意瞬间消失,随这座钟的底座与桌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利维怪异的腔调直接钻进耳中,濡湿的气息让林知许的麻麻地起了一阵恶寒。
  他不适地想将身体撑起,可颈上一紧,挟制的手指如铁钳一般陷入皮肤,同时也将呼吸掠夺了大半。
  利维很强,很警惕,即使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痴傻的,依旧在他看似无意的触碰台钟时做出了防备。
  轻微的窒息感让林知许产生了些许眩晕,他不能这么被动下去。
  林知许轻轻将手指蜷缩,像是没听懂利维的警告一般,主动抬起垂在桌下的腿,环在了利维的腰间。
  锁在颈上的手在这一瞬间松了几分,微凉的空气涌入,林知许大口的呼吸仿佛是情动一般的喘息,眉间眼角懵懂间绕上了丝丝媚意。
  利维喘着粗气,心头如电击般一颤,有些看怔了。
  这个被华丽的衣裳裹住的男孩,一直以来就好像一尊玩偶,漂亮,但又失了魂,不过是刚好一副自己喜欢的皮囊。
  但这一刻,他好像活了过来,每一根发丝、睫毛,因大口呼吸而胀红的眼角,耳边嘶嘶的喘息声最后都汇集进了这双玻璃珠似的眼睛里,化为纯,又化为欲,完美到让人心颤。
  而现在这双完美的眼睛正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浮上了一丝疑惑,
  “少爷他,为什么?”
  “为什么?”没头没尾的话让利维怔了怔,“你是问段云瑞为什么把你送给我?”
  林知许点点头,他在拖延时间,但与此同时,他也真的想知道。
  “因为你们所有人,哪怕是段云瑞。”利维用勾起食指,将精致的下巴捏在手中,轻轻抬起,“在我眼里全是下等人。”
  林知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顺从地垂下了眼眸,却在这个间隙斜睨了一眼钟表。
  从他被带进这个房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利维准确地找到这里,而段云瑞却至今未曾出现。
  以及刚才在宴厅中他两人谈话时,段云瑞不虞的神色和利维高高在上的轻蔑,似乎都在佐证这件事情真实性。
  林知许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
  明明这是他最擅长,最不在乎的事情,怎么忽然开始变得艰难。
  他居然在抗拒,更为让他恐惧的是,自己居然因为利维的这些话而难过。
  “先生……”林知许用力支起利维,将他推向身后的沙发,在饶有兴味的眼神中跪在了利维的两腿之间,透着粉的指尖放在他的腰带扣上,“让我来伺候你行吗?”
  二十分钟,就再拖延二十分钟。
  林知许垂下眼睑,将思绪牢牢掩盖,如果二十分钟他还不来……
  那就这样吧。
  分针轻微地向前跳动了一小格,门外窸窣的脚步声钻进耳朵,看似笨拙地解着扣子的手指有了一秒的停顿,林知许瞄了一眼靠在沙发上的利维,他脸色潮红,酒意也开始上头,整个人似乎没那刚才那么敏锐。
  是顺从,还是寻机会杀了他。
  念头闪过脑海的刹那,林知许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眼底转瞬即逝的狠戾,震耳欲聋的枪响伴随着金属锁片的碎片击中了他的后背,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猛然回头,看进的是一双熟悉的黑色皮鞋,以及垂在身侧,依然荡着青烟的黝黑枪管。
  哪怕没有抬头,林知许也感到了如冰刃般的目光锥在了自己身上,以及那双仍放在利维跨间,还没来得及撤回的双手。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更新是周四哦,感谢支持,鞠躬!


第81章 哪个才是真的你
  利维惊恐地瞪着他那双绿的仿佛淬了毒的眼珠,一只手深陷在沙发垫上,是想撑起身体站起来,可腿间跪着的人阻挡了他的身体,在枪口的胁迫下僵持成了一个怪异姿势。
  段云瑞的目光才从他的脸上下移,那双每一寸骨节与皮肤都已熟知的双手,还放在利维半解的腰带上。
  林知许仍跪着,这情境如同那晚在丽都二楼的观台之上,一模一样。
  他忽然分不清这个林知许是真是假,更分不清自己身边的那个他,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是在尽职地扮演着一个又一个角色。
  段云瑞这一刹的失神并没有逃过利维的眼睛,他看着始终低垂的枪口,僵持的身体逐渐放松,甚至已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傲慢。
  “不过是个男妓而已,你给我玩一下又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无所谓地耸动着肩膀,“当然,你要是能把他送给我,我的那些也任你挑选。”
  “段,收起你的枪。”最后这句话是用伦萨语说的,似乎同时是在提醒段云瑞自己究竟是何身份,“你不敢杀我。”
  洋人,是人上人。
  不,何止人上人,他们胆敢横行,肆意妄为,正是因为这些洋人清楚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敢动他们分毫。
  他们若是横死,是会带来惊涛骇浪般的灾难。
  所以杀他,不能是今天,不能是现在。
  重如千钧的责任强行拉回了段云瑞的理智,但他能做到什么程度,那就做到极限。
  一抹笑出现在段云瑞的唇角,幽深的瞳孔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暴戾似乎逐渐淡去,眸色凝结成一道锐利的光,望进去,冷静至极。
  一声轻嗤自利维的鼻腔发出,他双腿交叠,几乎要讥笑出声,
  “这就对了,你们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给我换一个房间,我……!”
  利维的狂妄戛然而止,枪柄上最尖锐的棱角与骨头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这一刻居然是静默的,利维瞪大双眼,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段云瑞是如何突然来到了自己身前。
  额头剧烈的疼痛让一口气梗在他的喉间,利维嗬嗬地吸着气,只觉眼前一暗,第二下,第三下。
  恐怖的嘶吼响彻整个房间,外面也在这一瞬间骚动起来,子弹上膛的声音此起彼伏。
  利维剧烈的挣扎被筋肉暴起的手臂死死按住,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未放进过眼里的男人,哪怕直至此时,他仍无法想象这个人居然敢对他施以暴行。
  浓稠殷红的鲜血顺着枪柄的棱角无声滴下,落在利维的眼角,他立刻闭上眼睛,恐惧感愈发加剧。
  “记住你现在是站在谁的地盘上。”利维虽看不到段云瑞的表情,可一字一顿间,嗜血的阴鸷让他禁不住颤抖,“再敢动我的人,我就送你去见你的上帝。”
  房间外的混战同样一触即发,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破烂虚掩的房门骤然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齐齐锁向站在面前的,神情淡然的段云瑞以及他身边眼含惧意,身不由己的林知许。
  所有人屏息以待,但段云瑞只是淡淡给了自己人一个眼神,守在房门前的几人举枪向两边撤去,利维的人滞了滞,带反应过来之后冲进了屋内。
  身后的嘈乱随着远离而渐渐淡去,林知许踉跄着被推进电梯,拉杆被段云瑞狠狠推动,直上顶楼。
  林知许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冷冽的气息越过身前的段云瑞,朝他扑面而来。
  顺着扑啦啦的声音看去,原来是窗子上漏了一条缝,在外头还算和缓的风从缝隙中挤进来,把窗帘吹起又勾回来,不断扑打。
  他扫过自己肩头上,走廊壁灯打下的一片暖黄,再抬眼看去,段云瑞已跨过门框,身上的那片暖意就已被寒峭的冷白替代,尤显彻骨。
  似乎是发现他没有跟上,段云瑞停步,转身,背对着窗的他面色晦暗不明。
  林知许心头生出迫感,进来后自作主张地去摸墙边的电灯按钮,小铜扣哒的一声被抬起,几缕与走廊差不多的微光洒在房间四周,只是聊胜于无。
  门边的那束灯光下,是一个等人高的穿衣镜,林知许刚好映在镜中,镜子是亮的,可人却在暗处,连边缘都被模糊。
  “少爷……”
  仿佛自言自语的轻唤止于背后温度的交换,他不想背对,可试图回转的身体被牢牢桎梏,下一刻两颊微痛,苍劲有力的手指陷入皮肤,下颌被狠狠挟住。
  “疼……”林知许被强行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镜中毫无反抗之力的自己,还有身后看似无波无澜的段云瑞。
  不,并不是无波无澜。
  即使灯光如此晦暗,他还是看到了那双深邃的瞳孔中泛着让他不解,甚至害怕的冰冷。
  “林知许,现在的这个你是真的吗?”制于下颌的手指继续施力,林知许眼睑微跳,眉心渐渐蹙成痛苦的纹路,“还是说就连痛苦都是演给我看的?”
  声音平缓,语调甚至没有起伏,可林知许却深深感知到了这背后蕴藏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愤怒,恨意,还有一丝……他不确定的痛苦。
  林知许有一瞬间想辩驳,可话艰难地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有什么资格否认,哪怕到现在,自己依然对他谎言连篇。
  沉默之下,是等不来回答的无望。
  杀意自最阴暗的角落生出,化为一条条黑色的,没有尽头的练带攀爬上两个人的脚背、小腿、后背,层层紧缠,最后掩上口鼻,蓦然收紧。
  粗重的呼吸带着湿热的气息扑打着林知许的耳廓,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向上带,渐渐地脚跟、脚掌、脚尖。林知许与地面的接触一分一毫地减少,接近死亡的压迫感却亦步亦趋地加重。
  “知道我进门的那一刻想做什么吗?”
  “我想杀了利维。”
  “然后杀了你。”
  “是不是我晚来一步,你就会自己张开双腿跨在他身上。”
  “就和取悦我一样,为他卖力地摇晃自己。”
  “你那些杀人的本事呢,是打算有一天用到我身上是吗!”
  话音一落,原本任凭段云瑞摆布的身体,突然开始挣扎,攀在段云瑞手上的手指骤然使力,所有试图发出的声音,最终却都化为紧张的,毫无意义的呜咽。
  “林知许。”简单的三个字,却艰难的在抖,“我他妈真是犯了贱才会来救你。”


第82章 带回去
  房顶的那束光给镜面蒙上了一层状似灿烂的光雾,透过去,镜中的两个身影已经模糊成为了黏稠的,难以区分的一体。
  怀中拼命挣扎的身体已经渐渐无力,紧攥着喉咙手指几不可见的微颤,仿关节轻轻抬动,段云瑞甚至觉得耳边响起了刺耳的,如同锈死的门栓被强行推动发出的尖锐嚎叫。
  “打开那扇门之前,我想过无数个场景,却唯独没想到见到的是那副情形。”这声音不似控诉,平静到令人害怕,“我真是愚蠢,忘了你可是林知许,只要能达到目的,被谁操都一样,竟还疯了一样的找你。”
  林知许蓦然瞪大了双眼,他试图发出声音,可被勒紧的喉咙嘶痛,竟让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成了奢望。
  他只好摇头,拼命地摇头,用这种近乎徒劳的方式来否认,却苍白至极。
  “所以你这次又想从利维那儿得到什么,我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心在这一刻被击成捧都捧不起的齑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下贱到谁操都可以的人。
  没人会在乎他想不想,愿不愿。或者说之前就连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他现在在乎了,他想告诉段云瑞他真的试图杀了利维,他也想告诉他自己被利维骗了。
  蓦然收紧的手指让下颌猛痛,林知许只能听着,近乎绝望地听着,“林知许,我应该在刚才就一枪杀了你。”
  目前一眩,后背撞击在镜子上,玻璃嗡嗡的颤动,堪堪维持在碎裂的边缘,而林知许终于看进那双让他颤抖不已的深邃双眼。
  相对而视的瞳孔,一个似深若无底的古井,一个清洌可鉴的晶石,此时都盛下了同一盏橙黄的灯。
  还有彼此。
  林知许像是抓到了救命地稻草一般,即使声嘶也极力地发出声音,他想告诉段云瑞,他是说过很多谎,但他的心是真的,如果可以,他想剖出来给他瞧瞧。
  可下一秒,身前如坠深渊,一直苦苦攀附的身体毫不留恋地遽然抽离,只留给他渐远的,鞋底与地板的声声敲击。
  “宋焘。”
  “是。”
  忽而几秒的停顿。
  “带回去。”
  ---
  高悬的夜月,于江北抑或江南,并无不同。
  白静秋坐在黄包车上,将车篷拉到了最低,慢慢地,蜷缩着,在四处漏风的车里,把自己包裹成团。
  他将下巴放在双膝之上,呆呆地从缝隙里看着不断向后撤去的马路面,从柏油路,到煤屑路,到黄土与细小的碎石铺设的小道。
  他从宴会上逃了,加了许多钱车夫才同意将他拉回江南的家。
  “到了先生。”
  车夫拉起车篷后举起手臂让白静秋扶着下来 ,忍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番,谁能想到一身昂贵衣裳,从荣平饭店里出来的阔少爷,竟会住在这种破落门户,多半是做那种行当的。
  白静秋立于门前,在即将把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迟疑了下,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臂。
  在空气中混杂的垃圾和排水渠散发出的腥臭气中,他嗅见了已经深入到衣服之中的,那股烟酒气以及香水味。
  白静秋微微叹口气,将外套脱下抖落抖落,才伸手将钥匙旋转。
  他现在与许言礼住在一处,这是许家纠结了几日后松口同意的。
  毕竟医生若是出入许家容易被人察觉,于是他们商量后干脆将许言礼偷偷送了出来,在江南岸以许家一名下人的名义置了一处平房,现如今就住在这里医治。
  白静秋是许言礼以死相逼闹来的,他不许旁的人在,最终这间房里就他二人居住。
  现下这个时间在江北是夜里狂欢的开始,可在江南,为了省点灯烛,人们早早就睡下,许言礼应当也睡了,他腿脚不便,更不会常到门口来。
  如是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漆黑一片,白静秋转身借着月光将门锁好,没有进屋,却往水房走去。
  赶紧将这身衣服泡到水盆里,再洗个澡,应该就闻不到了。
  “你去哪儿了。”
  声音乍响自屋内最阴暗的角落,明明音量不大, 可白静秋却头皮乍麻,冷汗瞬间布了全身。
  “三少爷……?”白静秋向那角落望去,细看了才勉强能看出个身影,“你还没睡呢,这么黑仔细绊着。”
  白静秋本能地想去扶他,可鼻子又窜入的一阵香水味让他霎时间止住了向前的步子,这一迟疑,点燃了许言礼心中原本就猜忌的火药。
  啪嗒。
  许言礼拉下灯绳,骤然亮起的灯光同时刺得人两眼发痛,可他已顾不得这些,木拐与地面敲击,他几下来到白静秋面前,一把扯过了他试图藏在身后的外套。
  无需刻意嗅闻,混杂的味道无所遁形。
  “啊—!”一声短促的低呼,白静秋的后背撞在墙上,颈上一痛,已被许言礼横臂抵住。
  “我再问一遍,你去哪儿了。”
  青白的面容,微陷的双颊,布满血丝,近乎疯狂的双目,此刻的许言礼哪里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矜贵少爷,活脱脱一个厉鬼。
  “去……去了趟荣平饭店。”白静秋的声音中带着颤,他放慢声音,试图缓和许言礼的情绪,“少爷,腿还疼着,我先扶你进去睡吧。”
  “我瘸了我不瞎!你当我看不出来,闻不出来吗!”蓦然拔高的声音震耳欲聋,白静秋颤抖着闭上双眼,下一秒细小的掉落声四起,他身上的衬衣被蛮力撕扯开来,纽扣崩落一地。
  “怪不得躲我躲得及,你是不是又上了利维的床,你他妈的还上瘾了是不是!”
  不过短短十数日,这种不堪入耳的骂声竟让白静秋近乎崩溃,他闭着眼睛听着,强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白静秋,你嫌我满足不了你了是吧,我怎么不知道你骚成……”
  “许言礼!”
  厉喝被颤抖卸了气势,白静秋豁然睁开双眼,眼中汹涌的痛苦让许言礼一怔,手臂松了几分。
  白静秋一把推开了他,只能用不断地深呼吸压制着随时想要击破眼眶的泪水,他想愤怒地质问当初不是你要把我送到他的床上,可话到嘴边,看着许言礼歪斜的肩膀,和那条虚悬着的腿,最终只是一把推开,化作一声毫无情绪的低语,
  “我去洗洗,这味道就没了。”
  许言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再抬眼,却被这个疲累的背影震住,嘴唇轻动,最终却未发一言。
  屋内外再度陷入午夜的宁静,墙边窸窣,一只满是冻疮的手忽然出现自墙角的暗影中探进月光,紧接着,一个人佝偻着向外爬,边爬边念叨,
  “许言礼都成这样了也帮不了我,利维……他们说利维……”
  待他现在亮处,竟赫然是失踪已久的段茂群。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假期愉快呀!
  本周榜单任务好高,预计九到十更才能完成,希望我能码的出来,键盘要冒烟了!
  所以今晚加更一章!


第83章 他受的苦与旁人都不同
  没人知道那晚盛大的宴会背后发生了什么,但原本定好在利维花园的宴请与舞会接二连三地取消,利维销声匿迹,甚至有人声称看见爱德医院的院长带着护士悄悄进入,似乎是生了重病。
  但此刻谁也不会想到,候在利维花园接待室内的,会是利维恨不得撕成碎片之人的弟弟。
  来人,正是段茂群。
  此刻的他一身破袄,蓬头垢面,拘谨地坐在一张紫檀螺钿的高背椅上,鼻腔里满是木头幽沉的香气。
  这间屋子的陈设完全出乎段茂群的意料,他身为段家的少爷,眼力自然是有的,这屋里绝大多数陈设,包括自己坐着的这把椅子,都是古董。
  利维感兴趣的竟是这些,段茂群心思微动,原本虚扶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然而此刻,屏风之后的门响打断了段茂群的沉思,他忙拽了拽破袄的边缘,轻轻扭转着身体,试图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利维,可那边熄着灯,除了一团黑影,他什么都看不见。
  “利维先生,段云瑞正在派人追杀我,我与他已是彻底决裂。”段茂群虽落魄不堪,却直着腰板儿试图与利维谈条件,“只要您肯收留我,我定当做牛做马,全心全意为您做事。”
  这些时日他东躲西藏,身心俱疲,连吃顿饱饭都成了奢望。前几日好容易觅得了许言礼的踪迹,满心以为能重新找回靠山,可没想到现如今连许言礼也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显然是指望不上。
  “呵,你觉得我还缺人做牛做马?”利维的暗哑的声音自屏风那边传来,诡异的腔调让段茂群一怔,起了一背的冷汗。
  他忙稳了稳神,又道,“段云瑞要是死了,他霸占的那些产业就都是我的,您喜欢什么尽管拿,以后我……”
  “他若死了,你觉得那些财产还能落在你手中?”利维的嗤笑声传来,声音中狠戾的恨意让段茂群一惊,“段云瑞的弟弟竟是这么个货色,我倒是高估了。比起帮你,我倒更乐于把你扔出去,看看兄弟自相残杀是个什么精彩的情形。”
  话音刚落,段茂群瞬间变色,几名会意的仆人直冲他来,拉起他的手臂就往外拖。
  段茂群拼命地拍打推拒着的这几个人,大喊起来,“利维先生,我有用,我真的有用!”
  可这苍白的叫喊显然无法打动利维,数日没吃过饱饭的段茂群更是使出全身力气也难以抵挡,眼看就要被拖出去,他用力抠紧了门框,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喊,
  “段家有个秘密,有个富可敌国的秘密!”
  吵闹戛然而止,不过几分钟后,原本屋内随侍的人鱼贯而出,将门带的严严实实。
  再一刻钟,门又重新打开,段茂群被人带下去,而利维在屏风后沉默了许久,忽而开口,
  “去通讯室,我要给伯格打个电报。”
  “不,等等,立即备车去使馆,我要与他通话。”
  ---
  棠园的午后,小杏将饭菜放下,转身去将紧闭的窗帘唰的拉开,透亮的玻璃外,日光划过正在行驶出棠园的车顶,光斑曜进眼中,转瞬即逝。
  她回头看了眼依然在床上酣睡的林知许,心头不虞,哗啦啦的将窗推开了半扇,凉风袭来,卷出些许闷倦,却也让屋里瞬间冷了几度。
  “你是如何得罪了他,怎么好好的赴个宴,回来就给你关起来了。”小杏站在床边,就算林知许不起,她也知道他醒了。
  本是平常的询问,可小杏略一思忖,忽而变了神色,“你是不是暴露了。”
  下一秒她又自言自语,“不会,要是暴露了哪里还能见着活的,你是哪里惹到他了吧。”
  “妄加猜测,只会死得快。”
  小杏双目微瞪,猛然转身,床上的林知许已经起身,只是他面色疲惫,昨夜睡得似乎不太好。
  “你原本伪装的不错,是因为父亲没有将任务告知你,但是现在的你破绽百出。”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与沙哑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想死,别拖累我。”
  小杏神色紧绷,抿了抿双唇,将大开的窗户拉回一半,只余一条缝隙换气,再转过身来靠近低声道,
  “书房的钥匙他始终看得很紧,我还没寻到机会。”
  “嗯。”林知许收回凌人的目光,直到房门再次关上,锁芯转动,门被再次反锁。
  在床上越躺越是昏沉,盥洗室的镜前,林知许弯下腰拧开冷水,一遍遍地将刺骨的冰冷泼向自己的脸,直到起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已被冻得微红。
  却仍遮不去眼下淡淡的青。
  极轻的电流声划过,顶灯嘶嘶闪烁,镜中人几秒钟的模糊好似与昨夜重叠,林知许在这一瞬间甚至觉得喉间如铁钳般的力量仍在,心头如被重锤。
  第三天了,段云瑞没有杀死自己,却再未出现过。
  他所有的行动被限制在这个房间内,所能看到的,就是这辆汽车早早自窗下离开,回来时已是将至半夜。而自己就只能守在门边,仔细听着走廊中往来,却始终未在自己门前停留的脚步声。
  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始终窝在床上昏昏欲睡,因为一睁眼,他就会记起那一刻彻骨的恐惧,他害怕自此不复相见,更害怕死亡的突然降临让自己来不及否认被指控的一切。
  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林知许仍盯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被冷水激出的红渐渐褪去,如同希望一点一滴被抽离。
  然而汽车的轰鸣却再次响彻安静的棠园,林知许一愣,奔至窗边之时,眼睛刚好被车上反射的日光刺到,光是向外划去,车是向内驶来。
  出去不过几分钟的段云瑞却突然折返,他推开那半扇窗,可划过眼梢的车窗上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似乎是在刻意遮掩什么。
  车不似往常停在中央的花园外,而是顺路直直开到平日里无人居住的配楼,段云瑞与宋焘下来之后,一名身着长衫,压低帽檐的男子匆匆下车,闪进楼中。
  三人默不作声,直至进了房间,那男子才将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长长吁了一口气,也顾不得礼节,颓然倒在了身旁的月牙椅上,似是久久不能平静。
  段云瑞给他时间平复,向宋焘示意,让他将下人们拦在外面,不许进出配楼。
  “谢二爷收留。”似乎是缓过神来,男人将遮住面容的宽檐帽摘下,起身深深作揖,再起身,竟赫然是孟冬,“救命之恩,孟冬无以为报。”
  车子不过刚驶出棠园不久,一人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若不是宋焘刹车及时,恐怕就要将他卷入车轮下。
  “二爷救我……”孟冬死死扒住车门,“我在被人追杀,只要二爷肯出手相救,我必有天大的秘密告知。”
  很显然,孟冬并不知,他被他的主子抛弃追杀,正是因为段云瑞抽丝剥茧几乎已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谢天武虽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可眼看就要败露,他直接下了杀令。
  “都到了这种时候,季先生还要自称孟冬吗?”段云瑞擦亮火柴,头也未抬,只是仔细地将香烟点燃,“孟老板若没诚意,那还是出去另寻高明吧。”
  孟冬呆立,可随即想到自己的字号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仍心怀侥幸道,“不过是平日写着玩的……”
  “我记得你说过仅在私塾里念过几年学,可我前些时日得了一张旧照,里面的孟老板风华正茂,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的可是京城名校,启文高中的校服。还有……”蓦然升腾起的白烟遮住了段云瑞的面容,却让那原本就低沉是嗓音更像是自地底传来般幽深,“孟老板是不想姓谢了是吗?”
  孟冬脸色突变,这才惊觉原来他们都以为被蒙在鼓里的男人,知道的远比他们以为的多得多!
  腿上一软,孟冬重新跌回椅子,细软的额发低垂,更显颓然,
  “我……本名季绍青。”
  季绍青,是首都国立大学堂的老师,也是丽都歌舞厅的老板,孟冬。
  早年一篇文章被奸人过度解读,说他拥护旧皇权,意图复辟,公开诋毁新政府。没有过多调查,也不容他申辩就判了死刑,是谢天武偷天换日,将他改头换面带到了桐城。
  一死一生,同样是因为这篇文章,因为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季绍青原以为自己会安安静静地做一辈子学问,却没想到因为此事,他就被迫与虎谋皮,这辈子到死都要蒙着孟冬这张皮。
  “谢天武肯大费周章地救下我,正是看中了这篇文章,因为他……”孟冬抬起头,目光已是坦然至极,“他一心想推翻新政府,复辟皇权,做皇帝。”
  段云瑞欲抬的手顿住,滞了许久,任由火光将剩下的半支烟徐徐吞噬。
  如果平时听到这番言论,恐怕所有人都会讥讽一番,大笑痴心妄想。
  可若是谢天武,没人笑得出来。
  “他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缺的是大量的钱财以支撑他起事。”既说了,孟冬一股脑全倒出来,“谢天武他筹钱的路子非常多,林知许潜入二爷身边,也是其中一环。”
  说着,孟冬谨慎地查看段云瑞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最初我也以为谢天武是图您这些产业,可目前却不像,林知许……似乎另有目的。”
  “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仅有这些,谢天武为人极为谨慎,林知许的目的除了他两个,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但除了您的产业之外,我也猜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人安插在您身边。”
  孟冬不知道,可段云瑞却心头猛颤,除了产业,就只有那个秘密,那个段家世代守护的秘密。
  “行,知道了。”段云瑞将烟按灭在烟缸,眼神轻闪,转了话题,“跟我说说林知许以前的事。”
  “啊……?”孟冬微怔,却马上反应过来答道,“谢天武早在二十年前就建了两座慈幼院,名为收养孤儿,其实如同养蛊一般,里面的孩子自小就是厮杀出来,小小年纪身上都不知背负了多少人命。但林知许是个极特别的,他受的苦,是与旁人都不同的……”


第84章 阿棠,海棠花的棠
  被抵在门上时,林知许的额发尖上还颤巍巍地,滴下了最后一滴承载不下的水珠,他愕然地抬起头,心底里糅杂的是终于盼来的激动,还是面对未知的惶恐,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段云瑞抬起手,在林知许下意识的瑟缩下轻轻用指背滑过他的眉眼,鼻尖,双唇。记忆里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慢慢与现在的他重叠。
  最初的几年,段云瑞也曾偶尔想起这个漂亮的孩子,猜想他被抓回去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好的,坏的,他都想过,可直到刚才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所以为的,最差的境况都显得那么仁慈。
  十年的时间,这样一个能够轻易被折断的身体,是如何在那些折磨之下活下来的,单单回想一下孟冬曾说过的话,酸涩不已的疼就不受控制的蔓延,从心头到指尖,一寸又一寸。
  但这不是愧疚,他清楚。
  “少……?”
  似乎是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林知许紧紧攥住段云瑞的双臂,他想开口,却被手指封了双唇,轻易阻止了他的意图。
  段云瑞低着头,轻轻嗅了一下那若有似无的香气,靠近耳边,轻道,
  “知道我曾经有多少次想杀了你吗?”
  被手臂抵在方寸之间的身体猛然僵直,惨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随着这句话消失无踪,怔了怔,林知许缓缓松下了绷紧到酸痛的喉咙,就连如擂鼓般的的心跳似乎都已远去,渐渐感觉不到。
  他应该不需要再讲话,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不容辩驳的判决。甚至在这毫秒之间,林知许已经替段云瑞想好了如何处置自己。
  一枪毙了未免太便宜,自己骗了他这么久,总不该死得太痛快。
  林知许抬起头,原本以为可以平静接受一切的心,在触及段云瑞的眸光时却忽然锥痛,他暗咬着颊肉,慌忙逃避。
  然而强劲有力的手指阻止了他的企图,段云瑞强迫林知许看向自己,即使他的双目已透露出惊恐的绝望,依然不肯放过。
  “第一次接近,我就知道你并不单纯。第二次,更显刻意,你大概也在疑虑,怎么第三次我却留下了你。”
  手指穿过湿发,摩挲过耳后,经过那颗朱砂痣时明明没有感觉,可林知许却瞳孔微缩,头顶阵阵发麻。
  “因为我发现一个已经死在记忆里十年的人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满身叵测的秘密蓄意接近,我突然就想知道他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心软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将这一切不寻常归结为旧识,推给愧疚,甚至当做逃不开的宿命。”
  十年,旧识,愧疚,宿命。
  每一个词都宛若一团黑压压的迷雾,看似轻飘飘地入了耳,却在进入身体的瞬间挤压成为一块沉甸甸巨石,狠命地敲击一个名为刻意遗忘的硬壳,不过短短几秒钟,就被瓦解殆尽。
  “但后来我想,称之为宿命或许也没有错,从你十年前选择求我帮你,这场宿命就逃不掉了。”段云瑞俯下身,在林知许震惊不已的眼神中附在他耳边,轻道,“那天晚上我的确没去救你,但我也不欠你的,那天……”
  忽地静下,段云瑞止住了,他只是觉得这件事不必再深究对错,于谁而言都是宿命,包括母亲。
  “不过我一直都记得你的名字。阿棠,海棠花的棠。”
  “什么……?”林知许难以置信地猛然抬头,眼前轰然一阵发黑,麻得浑身僵直。
  他听懂了每一个字,但他无法相信说出这些话的人是段云瑞,他是那个人,他怎么可能是那个人!?
  身体似乎被霎时间抽空,他甚至失去了一切可以支撑自己的能力,难以抑制的痛苦向长了手的藤蔓撕扯攀爬,每一寸骨头,每一寸皮肤都疼得发颤。
  林知许拼命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自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和轮廓,他努力回想,却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脸竟然是模糊的。
  但他知道段云瑞说的是真的。
  阿棠,海棠花的棠。
  自己从未对别人说过。
  但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那样信誓旦旦,甚至把身上最贵重的物件都交给了我,为什么会食言!
  那是第一次拥有希望,却被摔得体无完肤。
  所以到后来……我甚至在想,那会不会是我编撰出来的一场梦境,是我太想逃了,于是幻想出一个人来带我离开。
  可是口中总能泛起麦芽糖饼的味道,还有被不断灌在嘴里的白糖,甜到令人胆颤,令人恶心的味道。
  还有那块怀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个机会,可又没了。
  表被踩碎的那一刻,其实我如释重负,因为我可以安安心心地把那当做一场梦,当做……
  一滴蓄谋已久的泪珠在这一刻击破了眼眶,林知许顿时手足无措,慌乱地想擦去,可接二连三的,衣袖几乎透了,视线却是越来越模糊,就连呼吸都变成了时停时续的抽噎。
  好像此刻除了放肆地流泪,林知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于是他干脆自暴自弃,任凭眼泪失控地涌出。痛快地将这十年,或者说自己生而为人这些年,故意埋在身体最深处的,那个名为委屈的情绪,发泄殆尽。
  段云瑞微微叹了口气,干脆如同抱一个孩童一般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上,任他哭个够。
  但所谓宿命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逃不开的借口,段云瑞不是不谙世事之人,一切或许始于好奇,但现在,他知道一切其实用两个字解释就够了。
  那就是喜欢。
  这为时三天的冷落不是在因为他的隐瞒,也不是因为他对利维的主动,而是在细细回想,自己究竟是哪一时,哪一刻动了心。
  当然,就算是他自己,也寻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他知道林知许也一样,因为他的眼中也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与自己一样的东西,只是他不懂那是什么。
  肩头的抽噎声渐渐止住,可林知许没有抬头,依旧将脸贴在被泪水浸到潮湿发凉的衣物上,明明不舒服,却不舍得起来。
  段云瑞任由他趴着,甚至还腾出手拨了通电话,把今天所有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哭够了吗?”段云瑞拍了拍他,“有什么想问的,今天我有时间,尽管问。”
  林知许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
  他早已习惯于接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问过为什么。
  毕竟命运已定,若是知道自己曾经有机会逃离,那会比不知道更为痛苦。
  如果自己终有一日逃不出父亲的掌控,那就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他吧。林知许伏在段云瑞的肩头,空望着的眼神由茫然渐渐凝聚。
  他淡淡想,一张无人见过的图,谁又能辨别真假,那到时候无论自己交出的是什么东西,又有何关系。
  他只是想安静地留在这一刻,让身体里游走的这股暖流持续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宁静总是暂时的。
  “所以……少爷是打算怎么处置我?”
  紧攥着衬衣的手指一个一个松开,林知许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哭过的脸上到处都透着狼狈的红晕,皮肤上浅浅一道印,是衣物褶皱的痕迹。
  一副严肃坦然到可怜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让段云瑞忍不住心头喟然,扶了扶额角。
  若要处置,怎可能任由他趴在自己身上,把一件昂贵的衬衫哭废掉。
  林知许善于伪装顺从,伪装乖巧,伪装一切,可他长大的那个地方有一样东西永远不可能教给他。
  那就是学会被爱。
  段云瑞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俯身吻住了那双微颤冰冷的双唇。
  没关系,自己可以慢慢教会他。
  只是这一刻宁静之下的二人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伯格此刻带着一支堪比军队的佣兵队伍,怀着对未知的历史与财富的兴奋,从容地踏上了远洋的航轮。
  窗缝忽然一阵尖锐的呜咽,已完全沉溺在唇齿交错之间的二人默契地停下,将纠缠的目光解开,同时投向窗外。
  满天灰暗的浊云被这场骤起的风团起来,似乎是故意的,专将这冬日里奢侈的艳阳一点点遮去,也将投在地板上的明媚阳光一缕一缕地变淡,渐渐灰暗一片。
  林知许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屋内的陈设,墙纸、地板、横在桌上的一支钢笔,无论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最终都化为了一片冷冰冰的灰青色。


第85章 疼,疼得快死了。
  无论这个冬日里发生了多少事,春天总是伴着如毛般的细雨如约而至。虽亦有风雨,却带着暖意,总算不再是锥骨般的湿冷,四处都是泛起薄薄的绿,绒绒一片,单是看着,就觉心下一片安然。
  可在江南岸的一座平房院里,突然一阵怒吼打破了宁静,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爹他是失心疯了吗,要被段云瑞这样摆布,非让我住在这个腌臜地方!还说什么让我吃吃苦,他自己吃过这苦吗!”
  白静秋仔细瞧了瞧许言礼身上的瘢痕,忙从抽屉里取出药膏替他涂抹,“这里不如江北干净,估计是天暖起来,床板里的虫子要杀一杀了。”
  蘸着药膏的指尖刚刚碰上红肿,一阵恼人的瘙痒便让许言礼怒从中来,重重的巴掌拍掉了白静秋的手,装着药膏的铁盒啪地一声砸在地上,白皙的手背上瞬间浮起红印。
  “你先换个地方坐,我去烧开水,等会儿杀杀虫。”白静秋弯腰捡起药盒放在桌上,“我涂得不好,你自己涂吧。”
  说着,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缓缓走出了卧房,身影疲惫至极。
  辱骂声如约而至,白静秋以为自己应该已经习惯,心里却依然难受地好像被撕了个血淋淋的口子。
  他搬来一把小竹椅坐在水房里,静静地等水烧开,怀中,是一个小小的木箱子。
  里头的物件儿五花八门,绢帕子,雪花膏,领扣,木梳,甚至还有一件是小孩子玩的彩绘木雕马。
  原来这些东西只消再看一眼,心就能痛到几近窒息。
  白静秋打开了雪花膏的盖子,一股玉兰香瞬间沁了口鼻,他小心翼翼地取了薄薄一层,仔仔细细地涂在仍红肿的手背上,就好像那个曾经与他心意相通的许三少爷仍在身边。
  但白静秋知道回不去了,他不明白一切是怎么一步步变成了这样,他太想有个人来告诉他,自己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可白静秋却悲戚地发现,他就算想说说话,也只能对着许言礼说。
  开水壶尖锐的鸣叫打断了思绪,想归想,他还是起身去将木床拖到院中,提着水壶将滚烫的水浇上去杀虫。
  咬人的虫子总是让人烦躁的,或许杀没了,一切又都会好一点。
  “这能有用吗!这破床我早他妈睡够了!”
  白静秋蓦然一惊,下意识就向一旁躲去,可耳旁甩过风声,只见一只木棍直直冲他砸过来,躲闪不及,只听咣当一声,水壶被扫在了床板上,壶盖瞬间崩开,随着一声惨叫,滚烫的开水浇在了白静秋的手臂上。
  “我……我不是要打壶,我打的是床。”许言礼呆住了,待反应过来后,一瘸一拐地拽起白静秋到院中的水井旁,一桶已经打上来的冰水唰地浇在被烫伤的手臂上。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烫着你。”许言礼咬牙拽着井绳拼命往上拉,“疼不疼,疼不疼?”
  疼,怎么能不疼?
  白静秋疼得几乎要疯,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哭喊,没有抱怨。
  就算汗水已浸湿了两鬓,他仍紧咬牙关,就这么看着许言礼歪斜着身体,用他那双连棉布都嫌粗粝的手,握着粗糙的麻绳,一桶又一桶地提水上来,浇在他通红的皮肤上。
  就连白静秋自己都觉得应该感到感动,开心,可他却没有,就只是看着这一幕,就像在看另一个世界,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不必了。”白静秋躲开了再次浇上来的冷水,他抬首看向许言礼,眸子比这口深井还要平静。
  不,不是平静,更像是万念俱灰。
  许言礼只觉得心脏宛若一道岌岌可危的朽墙,在这一刻轰然垮塌,就连抢救都不知道先救哪里才好。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你还疼不疼?”
  “疼,许言礼,我怎么不疼,我疼得快死了。”说着撕心裂肺的话,可语气就好似与自己无关一般平静。
  “再冲冲,不然……”
  “不必了。”
  浑身几乎湿透的白静秋迈了步子,在许言礼惊恐的眼神中走向大门。
  “你去哪儿!”
  “去……瞧瞧大夫。”
  “哦对,是要,是要瞧瞧大夫,我陪你……”
  “不必了。”短短几分钟,从来不会拒绝的白静秋说了三次不必了,心里竟觉得畅快了些许,“我自己去。”
  许言礼想跟着,可他从未见白静秋走得这样快过,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不回头地走远,就像……就像永远都不会回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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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身处棠园的林知许心事重重,同样对这醉人的春景无动于衷。
  他见四下无人,闪身进入之前居住的客房,弯下腰从抽屉最深处一堆药品下头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扁铁盒,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两个白色药片。
  取得果断,可打开后他又略显迟疑,手指在铁盒上滞了几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才取出一枚药片,放在了早已准备好的白纸上,包成了一个小小的纸团。
  紧接着,林知许横过早已准备好的玻璃杯,用力在纸团上来回碾压,咯咯吱吱的轻响下,药片一点一点的被碾成粉末。
  这是几天前小杏交给他的,说是父亲念旧情,夏至之前若不把他想要的东西拿到,就让他自行了断,也少受些罪。
  言下之意,如若贪生,只会死的更惨。
  “夏至是吗,知道了。”
  他的平静让小杏的眼中也划过了一丝意外,只是她不知的是,林知许从接过这药时,就已经没打算用在自己身上。
  现在这枚药他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你在做什么?”
  林知许猛然一惊,慌忙将装一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瓶子以拇指按住,藏在手心,这才起身回头。
  自己方才太过紧张专注,竟连开锁声都未听到,林知许顺着段云瑞的目光看向桌面,散落着几个纸团,除此之外……
  他状似无意地将手覆盖到桌面刚才不小心洒出的些许白色粉末上,轻轻拭去。
  “我这些天画了几张图,你看看,希望有用。”
  门口还有人影晃动,林知许睨过去,才发现袁定波与段云瑞一起来的,大约又是要谈什么重要的事。
  段云瑞低头看图的瞬间,林知许将手中的小瓶迅速放入怀中,待他再抬起头,目光恰好相接。
  “这是哪里。”
  “桐宁慈幼院。”林知许提起这几个字时,看似平静,却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就是我住过的那个慈幼院。”
  说住过,实在是过于轻飘飘了。
  下一刻,他进入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书房,而袁定波也已候在里面。
  “这儿表面是孤儿院,其实是谢天武用来训练筛选杀手或死士的。这里有些孩子是拐带或者买来的,有些则是天资极高,被其看中后将其父母杀害,强行变成了孤儿。”林知许看似淡然地指着纸上的图形,简简单单的线条,是一道又一道打不开的铁索,一幢又一幢翻不出的高墙。
  正当二人专注于图上方位之时,耳边枪械轻响,林知许下意识地闪身,然而眼前一晃,袁定波已被段云瑞狠狠压在墙上,紧接着是震耳的怒吼,
  “袁定波你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呀宝宝们。


第86章 我兄弟着了你的道
  “妈的,我忍不了了!”袁定波目眦欲裂,破口大骂,“这个人留下就是个祸害,如果不是他,你怎么可能在还未准备好就和利维对峙上,陷入这么被动的局面。利维现在脑袋养好了就出来叫嚣,说要把你碎尸万段。还有!”
  袁定波几乎咬碎了牙关,本就略显凶悍的面容此刻更是宛若罗刹般狰狞,“他就这么随随便便画几张图你就信了,如果是假的呢?他会把我们都置于死地!”
  “把枪放下!”
  “不放!”
  “我现在的确空口无凭,无法证明。”林知许面对袁定波已经上了膛的枪口,并未闪躲,反而微微抬首,“但我想我应该还有用,我知道的东西,远比孟冬要多。”
  此言一出,其余二人一怔,袁定波更是登时瞪大了双眼,段云瑞眼神一闪,趁他此刻分神,反手卸了他手中的枪。
  袁定波却已顾不上那柄枪,他猛然转头质问段云瑞,“是你告诉他的!”
  “不,是我推测的。”林知许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看向袁定波的双眸晶莹剔亮,“那日一早,少爷去而复返,车子直接停在了配楼前。第二日是周三,本应是固定打扫配楼的日子,可一早在用餐的时候,我听到宋焘嘱咐勿需打扫,推后两日,我就推测配楼里可能有人。”
  段云瑞微微挑眉,眼神中颇具玩味,“那你如何断定是孟冬。”
  “第二日的报纸上,我瞧见了一则新闻,说丽都和大世界的老板突然身患重病,将产业托与侄子代管,可孟冬哪里来的侄子,又怎么可能突然身患重病,不过……”林知许目光微闪,看向了不知不觉就已听呆了的袁定波,“不过直至方才,袁司令露出那番惊讶的神情,我才断定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袁定波瞠目结舌,回过神来满心的懊恼,再一转头,却瞧见了自家兄弟满目嘉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什么来着,祸害,就是祸害!”
  “袁司令,我不懂什么家国仇恨,也无所谓新政府还是旧皇权,我只知道谁拿我当人,谁拿我当牲畜。”
  这些天,林知许想过很多,他既感慨于命运的无常,却又庆幸自己兜兜转转过后,遇到的还是那个人,“谢天武的事,知道的,我会说,有些事情孟冬大约也知道,可以去与他验证。至于利维,的确祸从我起,我……”
  林知许嘴唇轻抿,没再说下去。
  “我自然是不信你,可我这傻兄弟着了你的道,非要保你。”袁定波轻嗤,“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不然我下次再拿起枪,绝对让你脑袋开花。”
  说着,袁定波往高背椅上一坐,就好像过堂审犯人一般凶神恶煞,“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林知许退出书房已是两个小时后,段云瑞与袁定波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毕竟若林知许所言属实,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若尽快不制止,先不说谢天武能不能推翻新政府,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是必然的结果。
  恶果还不止于此,毕竟自己若先乱起来,那无异于给了周遭虎视眈眈之徒天大的机会,后果不堪设想。
  已是下午时分,林知许经过客厅时电话突然响起,接起来却没曾想是段茂真。
  “我可真太走运了!”似乎旁边还有人,段茂真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兴奋的声音,“我在学校的电话房门口犹豫了好久,鼓了老大的勇气才敢拨了这个电话,就怕是二哥接到,知许你现在有空吗。”
  若是往常他会直接回绝,可自从打定了主意,林知许倒盼着有机会能出去多逛几圈,惹惹眼。
  “有事吗?”
  “霍明珠的新电影你知道吗,朋友送我两张票,我同学正好都没空,所以问问你想一起看吗?”
  “好啊。”林知许答应得爽快,“可我怎么去。”
  电话那头竟沉默了两秒钟,就连段茂真都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迅速,声音中都带上了明显的雀跃,“你答应了就好,等着我,我同学有车,我们一起去接上你。”
  段茂真的学校距离棠园并不太远,林知许挂下电话,特意围着主楼绕了一下,避开了书房窗口朝大门走去,门房虽疑惑,但见来接的是四少爷,料想应当都是知会过的,便没言语。
  有一阵子没见,段茂真自然是忍不住话匣子,只是有同学在旁,才微微收敛了些,林知许也才得空观察起四周,果然,从他们出来后不久,有一辆黑色德飞轿车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哟,前面是利维花园。”段茂真的同学啧啧道,“单这大门大约就比总统府还要气派了,也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样。咦?你们看,门口怎么有个瘸腿的乞丐在敲门,也不怕挨揍。”
  林知许被这句话引得抬了头,望过去却是一怔,这人……像是许言礼?
  “许三少爷,那门房新来的不认识您,您可多担待。”利维花园的管家自然是与他相熟的,可许言礼敏感地感觉到,与之前的恭恭敬敬相比,管家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明显敷衍了许多,“利维先生在休息……”
  “谁说我在休息。”
  利维的声音让许言礼两眼一亮,忙撑起木拐站起,着急之下差点歪倒,可无论是管家还是已经走上前来的利维,无一人伸手相扶。
  从进门到现在所受的屈辱让许言礼几乎想转身就走,可他最终只是微怔了下,赔了个勉强的笑脸,
  “我想求利维先生一件事,能不能派人找找白静秋。”
  “哦?”利维微讶的口气中带着淡淡的讽意,“怎么你连人都看不住了。”
  “一点误会……”许言礼不愿再提原委,只是乞求道,“正因为是他,我不好去找家里,就只能拜托您,他什么也没带,也许不是走了,我是怕他遇着什么危险。”
  “行,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利维转头吩咐管家,“你去安排,不光是榕城,周边也一起找找。”
  出了名自私的利维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却教许言礼一怔,内心扭曲的毒液却忍不住再次渗出,定是……定是白静秋伺候得好,利维才会如此痛快。
  扶在木拐上的手绷得泛了白,许言礼稳住身形,僵硬地道了谢。
  “许,你现在腿脚不便,我能帮你找一回,总不能一直找下去吧。”利维递给许言礼一支烟,自己也取了一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他若一心要走,我又能怎么办,除非是关起来……”
  “许,你自己做得什么生意不清楚吗?”
  烟雾打着卷儿互相缠绕,许言礼怔怔地看着轻烟之后的利维,不明白为什么要提生意。
  “那东西,一旦沾上了就算是你放他走,他都得死赖着你。”
  “你是说……八仙膏?”许言礼瞬间脸色煞白,那东西有多歹毒他能不知道,再说白静秋对此深恶痛绝,“不,他绝不会碰的。”
  “呵。”利维讥笑之下的双目让许言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沾上的法子多的是,你不让他知道不就是了,这还用我教?”
  “不……”许言礼紧抿了双唇,“我不能……”
  “也不怪你舍不得。”利维大笑,眼神里却闪着恶毒的光,“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床伴。好了,我先失陪了,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许言礼唯有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所谓的自尊。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第87章 他喜欢你不知道吗(更错了请清缓
  “为什么想着与我一起看电影?”
  “就……和刚才那句台词一样。”
  “哪句。”
  “就是那句有些事从一开始就知是无望的,可偏就是想做,不为别人,就为着自己高兴。”
  段茂真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正迎着风,微眯着,就好似与方才的男主角重叠了一般,神似,心也似。
  林知许好像感受到了些许伤情,他喃喃地说出了下半句,
  “可无望的就是无望的,做了也只会让自己徒增伤心罢了。”
  段茂真笑了起来,好似方才那个伤感的男主与他已无关,“你也记住这句台词了。”
  “他们统共也没说几句话。”
  林知许其实没太看懂,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一会儿在江边,一会儿在书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总也不说话,就这么来回看着。
  可他却听到了浅浅的啜泣声,一明一暗中,林知许瞧见旁边有不少女孩子掏出手帕,悄悄地抹眼泪。
  他们顺着河堤走,再往前就会到街口,那边有不少黄包车等客,脚边一个挨着一个的小摊贩,都仰着头不断地招揽顾客。
  这其中唯独有一个算命的,揣着手坐在一把小竹椅上,宽檐帽把脸遮住了大半,低垂着脑袋,似乎是睡着了。
  林知许的目光扫过这位算命先生,像是突然发现了美景一般顿住了脚步,朝一旁已经低垂的夕阳望去。
  堤岸上垂下的柳枝把远处的霞光分成了一个个耀眼明亮的格子,与水面上反照的余晖模模糊糊地融在一起,曜进眼睛里,也与夕阳成了一片。
  段茂真也随他站定了,将这同一片暮色收入眼底。
  余光之下,那个算命先生从衣袖里抽出手,借着整理摊子上的竹签,与他们又凑近了些。
  林知许像是被这个动作所吸引,忽就蹲了下来,歪头向上看,恰巧就看见了算命先生的脸,还有他眼角的一道,不算太显眼的伤疤。
  算命先生肩膀一震,显然是被林知许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骇了一跳,他迅速将头压得更低,躲避了林知许好奇的眼神。
  林知许的兴趣似乎并不在人身上,他捡起散落的签子看了眼,而后索然无味地放回摊子,复又站起。
  整个下来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连段茂真也没反应过来,不过只消这一眼,林知许已经确认,那晚在荣平饭店利维房间门外对峙的,有此人。
  “四少爷,今天的电影教人困倦。”
  “我也没想到这个电影这么闷,那……那下次咱们看个别的。”
  “我瞧着墙上有个拿剑的,似乎好看。”
  “是那个寒血侠客吗?”段茂真隐隐觉着林知许的语气有些怪,却没想太多,“行,那个下周三下午有一场,你要是能出来我带你看这个。”
  “能。”林知许转过脸,斜照的夕阳在他的脸上留下轮廓的阴影,强调地重复一遍,“下周三的下午,一定能。”
  他们离去,那个算命先生却在来客之之际匆忙收摊,朝反方向匆匆而去。
  段茂真坚持要把林知许送回去,可在得知他并未取得段云瑞的同意,是私自跑出来一下午时,惊得脸色胀红,说什么也不肯下车,把他送入门房就跳上了车。
  “四少爷”林知许挥挥手,“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
  意想不到的声音自身后乍响,林知许心头一麻,一个简单的转身动作都略显僵硬。
  刚还在门房里的下人正颤巍巍地站在外头探头望着,下一秒被房门砰的一声遮了视线,门栓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同样颤巍巍的轻声吱呀。
  门房窄小得很,林知许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就攀上去,先发夺人地堵上了段云瑞的唇,然后脑子再飞速旋转着,思考这一路上想的各种说辞到底管不管用。
  但显然是不管用的,不止是说辞,温热的唇齿之间,林知许尝到的只有一个滋味,冷静。
  好像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只是他们之间说开道明之后,交融之间那种刻意掌控的肉*淡了,纯粹了许多,而自己那些本事也都不堪用了。
  “我是想与少爷知会的,但当时房门紧闭,似乎在说重要的事。”林知许干脆退了两步,“而且四少爷说去看电影,我还没看过。”
  “好看吗?”
  “不好看。”
  轻啧声跳进耳朵,云淡风轻的,林知许喉结滚动,品出了份量。
  手指撑起薄薄的围巾,纤细的后颈尽落在段云瑞的掌控之中,烫热的手心带着些许压迫感闷闷地袭来,林知许虽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背后依旧生出一阵毛毛刺刺的冷汗。
  “你以为利维不会盯着你吗,你以为他还只是发泄欲望?难道说你是还对曾经那些不堪入耳的事还念念不忘!?”
  这话倏地扎进耳朵里,像是长了眼的毒刺,毫无阻碍地钻进脑子,猝不及防地就在里面搅得天翻地覆。
  这句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林知许是连眼皮都懒得抬的,可现在说这话的是段云瑞,哪怕知道他是在恼自己擅作主张,心里依旧是疼得要命。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段云瑞先是恨他不知轻重,自作主张。后又担心,利维的人处处在找他们的破绽,林知许贸然出去,不就是往他们嘴边送。
  到最后又是一阵发凉,段云瑞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又教他给骗了,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已经投奔桐城去了。
  可他又不能放开了去找,若去找,那就等于告诉利维人丢了,林知许身边没有保护的人。
  如实想着,手上的劲儿就过了底线,林知许痛呼之下,眼睛却是亮的,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迫不及待地问,
  “所以,少爷是一直在这儿等着的吗?”
  如果不是在这儿等着,门房离堂屋那么远,他怎么一回来就刚好在,他在等着,等的人是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什么责难,什么伤人心的话,全被胸口瞬间充盈的酸胀感挤得露不出头,怒气也不惧,林知许只想紧紧抱着眼前之人。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双臂勒得紧紧的,高兴地心如擂鼓,哪怕看不到他的脸,都感受到他的雀跃。
  气消的莫名其妙。
  只一点,心里仍过不去。
  “以后不许和段茂真出去,想做什么先与我说。”
  “为什么。”声音闷闷地自胸前传来,头似乎低得更狠了点,“四少爷也不能吗?”
  “你是当真看不出来?”
  “嗯?”头是抬起来了,双眸中的疑惑不掺一丝假。
  段云瑞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时真说不清他到底是复杂还是单纯。
  “他喜欢你看不出来吗?”
  作者有话说:
  救命啊!!!
  我才发现更新错章节了,漏更了一章,这章才应该是今天应该更新的内容。
  而今天更新的是下一章。
  抱歉了各位宝宝!


第88章 刺杀
  喜欢?段茂真当然不讨厌自己,不然怎么总爱与自己一处,不讨厌可不就是喜欢吗。
  “我知道。”林知许坦然承认,却又忍不住问出心头的疑问,“可不与喜欢的出去,难道要和不喜欢的吗?”
  “那你喜欢谁?”
  “少爷。”
  “还有吗?”
  忽而沉默,林知许仔细想想,对段茂真的确不讨厌,但若说出喜欢二字,好像有些艰难。
  他心头恍然,原来当真是有差别的,在此事上,林知许一向诚实得可爱,
  “嗯……的确是没旁的人了。”
  外头忽而闪进来的一道朦朦胧胧的光,林知许下意识地朝外看去,这道橙黄的光越来越亮,渐渐地听到了汽车的轰鸣声。
  窗外就是马路,这里虽十分安静,偶也有车子路过,只是这辆汽车路过的一瞬间,段云瑞忽觉心头一跳,他立刻伸手将窗帘拉上。
  挂钩与窗轨摩擦发出唰的一声,这动静再平常不过的,可不知为何,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二人心头,对视之下,他们同时都在对方眼中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警觉。
  与此同时,汽车滚滚而来的声音再次入耳,但这次却没有了刚才耀眼的灯光预示,待听到之时霍然已近窗边。
  二人心头同时一凛,林知许反应过来,迅速转身去拽离自己较近的灯绳,灯光熄灭的同时他整个人落入怀中,随即被扑倒在地。
  汽车在此刻驶过窗边,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炸响的枪声,但与此同时一枚子弹却自窗缝里准确地射进来,威力之大,竟咻地一声将厚实的墙体直接击出一个洞。
  碎掉的砾石与墙灰扑扑簌簌地向下落,林知许倏地闭上双眼,却仍迷进去些许碎石灰尘,磨得眼睛一阵火辣的疼痛。
  这是刺杀!
  林知许在车驶回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一定是自己与段茂真回来时引来的,对方在确认了段云瑞在门房之后,转回头来的刺杀!
  他眼睛疼得睁不开,只觉得自己被抱起,耳边一番嘈杂过后,直到被温水徐徐冲洗,才慢慢睁开了疼涩的双眼。
  林知许手里仍紧抓着段云瑞的衣领,用有些模糊的眼睛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已经回到堂屋,周围有好几个脸色惊惶的下人,小杏也在其中。
  “少爷,我想回屋。”眼睛仍不受控制地冒出生理的眼泪,这幅可怜模样看起来倒真像是被吓到魂不附体一样。
  段云瑞心领神会,不露声色,让其他都别跟着,独自抱他上楼,刚行至拐角处,林知许迫不及待地低声询问,
  “威力如此巨大的枪,为何会没有声音。”
  “消音器。”段云瑞沉声道,“此事极不寻常。”
  枪支如今已不鲜见,可消音器这个东西就算是在伦萨也属罕见,更是从未在榕城出现过,今日刺杀之人必是利维,那他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
  难道是他随船走私而来?
  “少爷。”宋焘已取来了弹壳,“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子弹。”
  段云瑞神色一凝,将书案上台灯捻亮,放在灯光下仔细查看,待辨认出弹壳上的型号时,心头蓦然一震。
  他知道这枪,不仅知道,在伦萨时他甚至在伯格的射击场上亲手使用过。
  这枪因为极其复杂难造,当时一共仅有两把,一把是在伦萨军方手里,而另一把就是在伯格家,是他心头挚爱。
  伯格怎么可能把这柄枪不远万里交给利维!?
  随着段云瑞蹙起的眉心,林知许感到此事恐不简单,他自认为识得绝大多数枪支子弹,可今日这个的形制他也是头一回见。
  书房瞬间静得可怕,就连平时不太在意的,钟表的滴答声都显得尤为震耳,段云瑞抬起头,似乎刚欲说什么,突然高亢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让屋内三人的后背同时一紧,看向黑色的话机。
  “喂。”段云瑞接起,那边似乎并没有马上应答,他微微蹙眉再次询问,“哪位。”
  话机里隐隐漏出些声音,是个陌生中年男人的腔调,可下一秒他第一次在段云瑞看到如此震惊的表情。
  “Mr.Berg?!”
  陌生的语言让林知许一愣,但很快,段云瑞的声音已没了刚才那一瞬的的惊讶,变得沉稳有力,侃侃而谈。
  待电话挂断之后,段云瑞立刻拨通了肖望笙的电话,沉吟少倾后才开口,
  “伯格到榕城了,他说周三会设宴邀请我们见面。”
  周三?竟这样巧。
  林知许肩膀微微一震,好似眼睛还不舒服一般地低头轻揉着,以掩饰内心的惊讶。
  若周三段云瑞要去赴宴,那必然顾不上自己,他就能借与段茂真出去的机会来实施自己的计划。
  若说之前他还有些犹豫,那么刚才的那一枪,已让林知许抛下了所有顾虑,他不动声色地摸向深藏在衣服内的,那个小小的药瓶,已是暗暗下了决心。
  周三上午,肖望笙与段云瑞在书房相谈许久,出来时神色凝重,一言不发。林知许趴在窗上看着他们的车离开,心头亦是砰砰跳得激烈。
  他打开抽屉,取出怀表仔细地配戴在前襟,披上了一件薄风衣。
  “林少爷,您要出去?”门房见一看他就有些惶恐,“少爷特意交代过,不许你随意出门。”
  林知许歪歪头,笑得毫不设防,“我不出去的,里头闷,来这儿能看见外面。”
  门房听他这样讲,明显松了口气,但还是特意将通往外头那扇门的门栓挂上,“那您坐这儿,不过有人来了记得当心点,可千万别露头。”
  墙上的弹孔已经补上,可门房仍心有余悸,不似平时都守在窗边,而是把椅子挪到了最里头,窝在那里。
  刚过午后,最是昏昏欲睡之时,屋里虽有二人,却静得好似空的一般,门房渐渐抵不住困意,靠着墙边硬撑了会儿,还是缓缓闭上了眼。
  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次段茂真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车,意气风发地从驾驶位上下来,替等在门口的林知许打开车门,
  “等很久了?”
  林知许摇摇头,露出笑靥,“没有很久。”
  “那你今天和二哥说了吗,要是再先斩后奏,二哥可饶不了我。”段茂真尤为关心这个,下意识地就想转头向门房里看去。
  “四少爷!”林知许喊住了段茂真,目光自然又真诚,“我当然是与少爷说好的,电影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外面的吵闹并未惊醒门房,只是他低垂的后颈上渐起了一片淤青,“睡得”愈发香甜。
  作者有话说:
  抱歉各位已经看过这章的宝宝们,我看错了章节序号,结果中间漏更了一章。
  上一章已经重新编辑,清除缓存后可以看到。
  本章仍是刺杀这章,十分抱歉,给跪。
  下次更新就是周四了哦。


第89章 他不见了
  “段,肖,好久不见!”
  二人甫一踏进里斯饭店的大堂,伯格远远地就打起招呼,口气甚是熟稔,待走近后又亲密地与段云瑞和肖望笙拥抱,不住地打量他们。
  寒暄过后,三人在饭店的咖啡座小憩,聊天看似热络,却犹如打太极般你推我往,双方皆是滴水不漏。
  伯格不远万里蓦然前来,甚至未与他打一个电报提前知会,这事本就极不寻常。
  段云瑞此时已能肯定,那柄带有消音器的枪支必然是伯格亲自带来的,但刺杀是利维自作主张,还是伯格主导的,还尚未可知。
  生意上的事已谈得差不多,段云瑞抬手看了眼腕表,率先道,“伯格先生远道而来岂能让您破费,还请赏脸,让我们好好款待。”
  方才那些避重就轻的话题显然已经结束,伯格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倾身向前,宛若长者一般的口气道,
  “段,我听说你与利维之间闹了些误会,说起来都是自己人,不仅仅是关系紧密,更重要的是今后我们是要共同合作的,没有必要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不愉快。”
  和利维能有什么合作,不过都是些脏东西。
  “在我的地盘上,把我的人骗上他的床,伯格先生认为这是小事?”段云瑞冷冷道,“还是说他拿着一把配备消音器的枪到我家门口开枪是小事?”
  “哦是吗?利维还是太冲动了些。”伯格仿佛是头一次听说一般,惊讶的表情恰到好处,“他就是这样我行我素,我们虽是同一个母亲,但我的父亲你是知道的,对我的要求严格了些,而利维是个被宠大的。”
  段云瑞无意与伯格讨论他的家庭问题,他直接起身,仍保持着礼仪道,“伯格先生此次来华不易,今后若有时间,我可以带您去厂里看看,伯格先生若想游玩,也尽可吩咐,我当尽地主之谊。不过……”
  段云瑞的嘴角是礼貌地上扬,可眼底却寒若冰霜,“若是与利维相关,就请伯格先生免开尊口。”
  “那你就是拒绝和解了。”
  伯格也站了起来,对视之间二人气势相当,气氛瞬间胶着,也让身边各自跟着的人绷紧了神经,手不自觉地虚放在配枪的位置,对峙几乎一触即发。
  “呵。”伯格突然摇头轻笑,抬手让自己的人先撤后了几步,而后抬眼直直看向段云瑞,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霾,“你为了那个男妓与我二人翻脸,后果如何你是相当清楚的,我现在就算是真的一枪打死你,你们的总统也得恭恭敬敬地把我送到回伦萨的船上。”
  “伯格先生,你尽管逞这个口舌之快。”段云瑞眉峰微挑,丝毫未将伯格的威胁放在眼中,“这儿是我家,我可以开门迎客,也可以关门打狗。”
  原本明日利维要去桐城参加一家银行的剪彩,段云瑞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会让他以意外之名惨死路上,可现在却因为伯格的出现,不得不暂且推迟。
  但如果伯格意欲不轨,那他不介意将其一起送上路。
  “话不要说得太早。”伯格伸出食指,微笑地在段云瑞面前轻轻摆动,“利维花园,晚上六点,我建议你今晚最好接受我的邀请,与利维好好和解,或许有些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眼前的这双眼睛透露出的自信与阴毒让段云瑞心头一震,这分明像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中。
  “段先生,前台有您一个电话,你要去接听吗?”一位侍应生恭敬地走来,段云瑞颔首,随他来到前台,拿起了放置在桌面上的话机,
  “喂。”
  “少爷,林少爷不见了!”那边的声音是今天的门房,他不等这边应答,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我不知道怎么睡着的,醒来就不见了,园子里找遍了没有!”
  “他去哪里了知道吗?”段云瑞即使心中骇然,可表面却仍不动声色。
  “不知道,但是……但是不像是掳走的,门栓从里面打开了,他是不是自己走出去的……?”门房显然是慌了神,“要不咱们都出去找。”
  “不必了。”段云瑞沉声吩咐道,“你去给袁司令打个电话,让他的人穿便服去找找,你们一定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明白吗。”
  那边的电话其实已经挂断,短促嘟嘟声一下又一下的将耳膜刺得嗡嗡作响,握住电话的手指紧得泛了白,可神色依旧寻常。
  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在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之后,还故意选择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私自离开。
  他是有什么目的,还是……
  段云瑞心头一震。
  他难道是身不由己?或许是被谢天武强行带走!
  不会,强行带走不会这么悄无声息,连共处一室的门房都不知道。
  “段先生?”侍应生试探地伸出手,礼貌问道,“电话您用好了吗?”
  段云瑞这才发现自己这一瞬间的失神已尽落伯格眼底,他缓缓走近,拍了拍段云瑞的肩膀,
  “你是我十分看重的后辈,我十分珍惜,希望你也能珍惜。”说着,伯格指向前台墙壁上悬挂的目前指到“4”的钟表,“记住,六点钟,利维花园。”
  四点钟,利民电影院内一片漆黑。
  这是首部以侠客为主题的电影,又是首映,可以说是一票难求,段茂真多方打听才从一名同学手中高价购得了这两张票。
  人们的窃窃私语让整座电影院嗡嗡一片,可下一秒,一道白光自背后高高的窗户里亮起,幕布之上啪地映出一行字,随着音乐的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向前,渐渐没了停止了交谈。
  林知许身子微微前倾,看似是极为专注地地盯着屏幕,可在屏幕的闪烁之下,他渐渐看出了几个不寻常的人。
  闪烁的光影之下,林知许的脸色尤为苍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忽地转头,对段茂真低声道,“四少爷,我要去小解。”
  “啊?”刚刚投入剧情之中的段茂真蓦地一愣,马上道,“那我陪你?”
  “不用,正好看着呢。”林知许蹙着眉,仿佛十分着急,“进来的时候我看瞧见了,就在出门右手边。”
  “那你……”
  林知许不等段茂真反应过来,就起了身,他站起的一瞬间,除了他身边的人,远处也有几个状似无意地回了头。
  “那行,你小心别绊着。”段茂真目送了林知许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下一秒就被电影里精彩的情节拉回了注意,甚至没有发现,方才在自己身侧有两个人也同样起身朝那扇门走去。
  如此扣人心弦的电影就连段茂真也是头一回看,他双手紧扶着扶手,目不转睛,直到这一段高潮落下帷幕才恍然看向自己身旁,当下一阵寒意直涌向心头。
  这都过去多久了,林知许怎么还没回来!
  段茂真慌乱地摸着黑向外走,好容易摸到门边,忙把遮光的厚丝绒门帘掀开,外头竟站了几名身材魁梧的男人,其中还有两个居然是洋人。
  段茂真一出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目光之中都竟都带着狠劲儿,让他心头一颤,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几乎是踉踉跄跄,段茂真冲进男厕,一目了然的空间里空无一人。
  “林知许!”他大喊着踹开仅有的两个隔间,然而如他心头最害怕的预想一样,里头依旧无人。
  “外面,外面那几个人。”段茂真喃喃着,额上已冒出冷汗,可当他再冲出去,外面哪里还有人。


第90章 我不能带他走,就都别活着出去。
  下午五点十分,猛下起雨来,雨滴噼里啪啦地从天上砸下来,路人皆惊,茫茫然向天上看,
  “这才几月,怎的就落这么大的雨。”
  “变天,要变天喽。”
  雨滴砸在车顶,砰砰的,比打在任何地方都要响,段茂真下意识地朝外面看去,却只见路人匆匆。
  林知许消失的那一刻,他几乎魂飞魄散,愣怔片刻就冲向电影院的电话机处,棠园、荣胜、荣平,他轮换着打,电话甚至打到了里斯饭店,才总算找着了段云瑞。
  他们此刻坐在车里,将事情一一道来。
  “你说,他是自己走出去的。”
  段茂真点点头,将头埋进手中,声若蚊蝇,“我该陪着他的,都怪我。”
  “他是不会让你陪他去的。”
  从棠园的门房被打晕,到他瞒着段茂真,让他带自己到电影院,再到被掳走,这每一步,都在他计划之内的。
  可他到底在算计着什么,为什么无论自己怎样待他,怎样苦口婆心地交代他呆在家中不可擅离,偏就是不听,哪怕他真有什么打算,为何就不肯张口与他商量商量。
  重拳之下的车门嗡嗡作响,段茂真肩膀吓得一跳,仓惶地瞪着双眼,“我……”
  “宋焘,你送他去办公室呆着,然后带上几个得力的下来。”段云瑞的烦躁显而易见,手中的打火机擦了几次,才将火点燃,“去利维花园。”
  伯格下午的邀请,六点设在利维花园的宴席,以及林知许的被掳串联在一起,这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段云瑞知道自己不该去,不该表现出林知许如此的在意。但若不去,利维必然不会放过他,何止挫骨扬灰。
  更何况,他已经猜到了林知许的意图,甚至能感觉到,他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车内团起的烟雾连段云瑞自己都忍不住呛咳,他却仍颤着手,愈发猛地让这支香烟,燃起骤亮的光芒。
  骤然而来的阴雨让天光提前离去,也让路上来往的行人早早地就不见了踪迹,一路上除了车轮碾过雨水的窸窣声,再无声息。
  车灯划过利维花园的大门,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大门缓缓打开,仆人举伞而来,段云瑞下车,抬首便看到房檐下的伯格对他微微颔首,目光中闪烁着自信的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伯格先生应该知道我不是来赴宴的。”段云瑞踏上台阶,与之对视而立,“他在哪儿?”
  “谁?”伯格貌似疑惑地耸耸肩,“利维吗,他等会儿就来。”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
  “伯格,你不用与我绕弯子。”段云瑞面似微笑,却透出不容忽视的阴鸷,“你了解我,等同于我了解你,你这样拖延,是不是在等利维。”
  “他……”伯格眉峰微抬,眼中流转的笑意之中,是不清不楚的暧昧,“我建议你还是与我进来饮茶,慢慢等一下比较好。”
  段云瑞的眼睑几不可见地微颤了下,浑身的关节似乎霎时间绷紧锈死,他喉结滚动,缓解着莫名顶上来的胀痛感。而后抬首看向这幢立于黑暗之中,拥有无数房间的楼房,每一扇窗户都紧拉窗帘,透出一模一样的灯光。
  林知许就在某一个窗户后面,他们故意将所有的灯都点亮,让他无法辨认人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段,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伯格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利维可没我这样好说话,他说只要听到枪声,就立刻结束了那个男孩的生命。”
  “所以你承认了。”
  “对,虽然我不理解利维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纤薄的身体如此感兴趣,但不可否是,他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伯格笑得肩膀直颤,“他见到我时瞪大了漂亮的眼睛,问利维,难道是要服侍两个?”
  段云瑞的心仿佛被人死死攥住,疼得连呼吸都变得紊乱,林知许是自投罗网的,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少爷,我真的有想杀了他,可是他太警觉,被轻易化解了。”
  林知许曾经的话闪过脑海,段云瑞猛然一怔,似乎抓住了关窍。
  对……是这样,最近只要说起利维的,林知许就有意无意地凑过来,似乎特别感兴趣。
  枪击发生后,他亦是好像变了个人一般时常发愣,沉默不语。
  可自己最近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当他是担心,并未多问。
  思及此,段云瑞已是一身冷汗,他在这一瞬间领会了林知许的意图,许久未曾有过的恐惧感霎时间席卷了全身。
  “你怎么了?”伯格看出他神色突变,略有狐疑地靠近,“你是不是……”
  伯格只觉眼前一晃,瞬间袭来的狠力让他趔趄着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的同时,咚的一声,后脑也砸在了坚硬的石材上,剧痛之下更是天旋地转。
  周围的人瞬间拔枪,然而与此同时,段云瑞举枪上膛,枪口先行一步已经抵上了伯格的太阳穴。
  “他们在哪儿!”
  伯格直至此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历练老成,迅速将震惊压在心底,缓声道,
  “段,为了一个男妓与我,与利维反目,不是明智之举。”
  “伯格,带我去找他们,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段云瑞无法言明理由,他只能用死亡来威胁伯格。
  “段,你从来不是冲动之人。你这样做后悔的只会是你,现在去找他又能如何,晚了,已经晚了。”伯格抬起手,试探着,想将枪口推开,“你杀了我,你不可能活着出去,他也不能。”
  “伯格,你真的以为我会单枪匹马的来?”掐在伯格脖子上的手背经络暴起,手下的喉咙发出了恐怖的咯吱声,用力顶在太阳穴上的枪口甚至深陷。
  伯格吓得连忙向身边剑拔弩张的保镖摆手,身不由己地被段云瑞拖至花园,面朝利维花园背后,已是宛如黑云的后山。
  此山不高,紧挨着利维花园围墙外,伯格的卧房朝向那边,深知这山上无人居住,每到晚上漆黑一片。
  但今天不,星星点点的火光仿佛一条金黄的腰带蜿蜒在半山腰,有人,有很多人。
  “这是……?”伯格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是什么……?”
  “克鲁科远程火炮,每两个火把之间就有一架,只要这边有枪响,那边就会开炮。”段云瑞的语气仿若是在请伯格观看烟火般轻松,“伯格,你一直说自己十分向往华国,那葬在这里亦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疯了吗,如果开炮你也得死在这儿!”
  “对,如果我今天不能把人带走,所有人就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沉默在此刻蔓延,伯格死死盯着山上跳跃的火光,影影绰绰见竟当真看到了一架架火炮,他难以置信,“为了他,你竟做到这等地步!”
  “让他们把枪放下,带我去找他。不然,就只等同归于尽!”
  伯格强行镇静下来,他千里迢迢不是为了来送命的,他由着利维胡闹,是想借机打压段云瑞,试探他的实力。
  段云瑞此举疯狂至极,伯格根本不信他敢开炮,可他不敢赌。
  一个男妓而已,此番让了,他自会在其他地方让段云瑞加倍奉!
  “把枪都放下。”心思已定,伯格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我带你去。”
  段云瑞暗暗松口气,背后亦是一身冷汗。他知道此番不会轻松,所以在下午时就让袁定波在山上布好了火炮。
  他赌的就是伯格过于谨小慎微的性格,赌他不敢赌!
  而他,也不过是险胜。
  但希望还来得及。
  二人身后跟着的众人,虽未举枪,却步步警觉,互相提防,就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然而这紧张至极的静忽然被一声惊叫划破,段云瑞头皮瞬间发麻,勾住扳机的手指几乎就要扣下。
  “段云瑞!”伯格惊恐且怪异的叫喊在耳边炸响,段云瑞猛然醒神,目眦欲裂,
  “快带我去!”
  这惊叫的人,是林知许!


第91章 你还怪我吗?
  传出惊叫的房间并不是利维的主卧,而是一间并不起眼的客房,先冲过去的也并不是段云瑞与伯格,是一直守在附近的管家。
  即使这声叫喊让段云瑞恨不得即刻冲上去,可他却强压住如巨浪狂砸般的冲动,枪依旧稳稳地顶在伯格头上,亦步亦趋,走上二楼。
  长廊之中,灯火通明,数不清的水晶灯同时闪耀出眩目到令人反胃的光线。
  亮极,却让人眼前阵阵发暗至恍惚。
  “先生!利维先生!!”
  这惊惧到破音的惊叫让所有人头皮一麻,目光凝聚在那个唯一开着门的房间,伯格微微抽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下一秒,连滚带爬地从一个房间里摔出来的人,正是利维花园那个以沉稳著称的管家,他见到伯格的一瞬间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受制于人,而是跑过来崩溃大喊,
  “利维!利维先生!好像是死了!”
  这一瞬间,在场的每一个人,各式各样的动作,各式各样的表情,全都停滞定格在震惊,仿佛时间就此停止。
  只有段云瑞好似早有预料一般,痛苦隐秘地蔓延上眼底。
  晚了……他还是晚了……
  林知许,动手了。
  这一刻无数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刹那之下他甚至觉得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拿枪把这里所有人,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全部杀死!
  短暂的几秒钟,伯格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受制于人,在段云瑞失神的这一霎挣脱挟制,几步冲向那个房间。
  段云瑞却转过身,面对着后面一直跟着自己的手下,深吸一口气,很好的掩盖了声音里的微颤,
  “你们,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房间正中的床上,一双纤细的手腕被绳子高高绑在床头,绑得很紧,双手已不复白皙,泛起了不自然紫。
  双手的主人睁着茫然无措的眼睛,脸颊已承载不下汹涌的泪水,一颗紧接着一颗地沿着下颌线聚集,滴落。
  锁骨,前胸承接着,在纵横交错的红紫色鞭痕之间蜿蜒成一道道水痕,反射着幽幽的,诡谲的光线。
  而他的身前横卧着的,手持皮鞭的人,正是利维。
  他死了,虽然双目圆瞪,大张着嘴,却已死得透透。
  这一幕诡异至极,就连伯格也愣在当场,无法对这一切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段云瑞进来的一刻,就在林知许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紧缩,但也仅仅是一瞬,他又立刻变成了只会呜咽颤抖的无辜者。
  带有体温的大衣覆盖了衣衫不整的人,下一刻,紧缚着双手的绳子被挑断,然而林知许突然哭喊着挣扎起来,他似乎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甚至已经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只有段云瑞知道,他是想与他撇清关系。
  可所有挣扎与推拒都被绝对的力量所压制,怀中剧烈反抗的身体有了一瞬的停滞,在力量微松的一刹,林知许胡乱踢蹬的脚将床头一杯被喝了大半的红酒踢翻,暗红的酒液浇在段云瑞身上,瞬间被衣物的纤维吸收殆尽,而后碎成一地的玻璃渣。
  林知许突然安静下来,就好似挣扎无望,就只能埋头在段云瑞的颈边哭泣,喃喃低语中全是惊惧。
  “去请爱德医生!快去!”高脚杯碎裂的声音同样惊醒了呆住的伯格,他苍白的皮肤已经泛起了极度情绪下催生的赤红,他一把抓住段云瑞的手臂,阻止了他离开的步伐,
  “你们不能走,一定是他搞的鬼,是他搞的鬼!”
  “伯格,进来的这一刻你看得比谁都要清楚,他的双手捆绑受制,持鞭的是利维,他是被虐待的那一个!”段云瑞将林知许整个包裹进风衣之中紧紧抱起,全然不再掩饰眼中嗜血的狠戾。
  “你们不能走!”伯格已勉强稳住心神,“在爱德检查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紧张的气氛犹如绷到了极限的弓弦,哪怕是一片轻飘飘的鸿毛碰触都会瞬间崩裂。
  “让他查。”
  抽泣间隙,冷静的轻语入耳,好似幻觉,段云瑞心头一跳,原本就紧扶在林知许腋下再次收紧。
  似乎是感受到他无声的询问,林知许仿佛是在肯定,将额头紧紧抵住段云瑞的肩膀上,哭累般静静伏着。
  虽再未发一言,却如同已有千言万语,寂然无声的信任让他们轻易就领会了对方的意图。
  幽幽暗暗的酒香始终萦绕在鼻腔,暗红的酒液已与段云瑞黑色的西装袖完全融为一体,除了气味,无法再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睡吧。”微凉的唇轻轻印在逐渐低沉的眼睑上,“后面交给我。”
  十一点钟、一点钟、四点钟。
  伯格不能接受爱德医生的诊断结果,一遍又一遍的强迫他反复检查,直至凌晨。
  “伯格先生,唯一的诊断结果就是心脏病突发。”
  “他一向健康!”伯格仍无法接受,“他从未说过心脏有过不适!”
  “虽然十分遗憾,但心脏的疾病有时并不太明显,过于剧烈起伏的情绪极易诱使发病,在短短几分钟内心脏就会停止跳动。”爱德医生微微叹了口气,委婉道,“利维先生当时……当时可能情绪过于亢奋。”
  利维死在了男妓的床上,这无疑是天大的丑闻,说出去不止是他本人,对于伦萨在华国的威望,都将是难以洗刷的耻辱。
  伯格阴翳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爱德医生,他的两位助手,以及仿佛与他们隔绝,那个只专注于他怀中酣睡之人的段云瑞。
  “今夜之事,所有人不许透露出半个字,不然我必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踏出主楼时,天尽头已淡出一条长长的灰青色,微弱却又倔强地将黝黑撕出一条长长的,苍茫的裂缝。
  这长夜再漫,终究会有破晓的那一刻。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棠园卧房的那一刻,怀中始终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的松弛,他轻声喃喃着对不起,最终说出这漫长的几小时憋到心口发疼的一句话。
  “我这些杀人的本事少爷看到了吗?”
  “我已经杀了他,少爷还会怪我那天没有反抗吗?”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周日休息,下一章在周一哦。
  本周任务多,会随机加更一章,努力码字中!


第92章 我不愿他碰我
  “你那些杀人的本事呢,是打算有朝一日用在我身上吗!?”
  一句连段云瑞自己都已经遗忘的话,竟让他记了这么久,这么深。
  段云瑞突然发现林知许的世界竟这么小,小到怒极之下的口不择言都会让他用命去证明。
  疼从心底一寸寸蔓延,不是见血封喉的痛快,就如同钝刀割肉,在最痛的地方,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段云瑞没有急于回答他,他先小心地将林知许放在床上,打开了一直包裹着他的黑色风衣,这一瞬间,段云瑞呼吸微滞,许多伤口已开始渗血,被皮鞭扯烂的衣服上血迹斑斑。
  林知许的可眼睑不受控制的垂下,脸颊开始泛红,手却冰凉,段云瑞只是靠近,就觉得一股热气熏来。
  他发热了。
  什么恨他擅作主张,什么滔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段云瑞急于出去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给肖望笙打电话,却被林知许拉住。
  “还怪我吗?”沉重的眼皮被强行睁开,眼神都开始涣散,却仍坚持要一个答案。
  “没怪你。”一个吻落在额头,轻柔地如同羽毛抚过,让焦躁不已的林知许渐渐平静,“是我想当然的觉着那不过是句气话,没想到你竟这样放在心上,我没怪过你,从没有。”
  紧锁的眉头终于得以释放,高烧的虚弱拽着林知许不断沉向深渊,可好似突然想到什么,虽声若蚊蝇,却仍硬撑着,
  “衣服……你的衣服快脱了,那上面的酒……我哄他喝了,是我让他绑上的,然后打……我不想他碰我……”
  “好,我知道,我都听你的。”虽已字不成句,可段云瑞听懂了,他低声哄着,沉缓的声音荡漾在耳边,与终于放下的轻松一起袭来,林知许呼吸渐渐平缓,这才放任自己陷入了深深昏睡当中。
  衣服……
  段云瑞仍穿着那件西服,袖口上的酒液早已干了,却仍散发着阵阵的酒气,他拉动台灯下垂着的铜链,将那截衣袖置于灯下仔细查看。
  暗红的酒液浸在纯黑的布料上,应当除了一点干涸的水渍之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可那里现在却微微泛白,指尖捻过似乎是一些十分细腻的粉末。
  从林知许最后断断续续的话语以及这几日他反常的表现,段云瑞已猜到了大概。他让利维喝下了下药的红酒,然后故意让利维将他双手绑上,这样待利维暴毙,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段云瑞看向深陷入枕头,被高温熏染到潮红的面庞,眼底流露的疼就连自己都能完完全全感受到。
  药物起效需要时间,饵被紧缚的林知许无法周旋,他选择诱使利维鞭打自己,为的……只是不愿被碰。
  现在的他不是那个妓院里长大,对交合之事司空见惯的孩子,也这不那个在慈幼院受尽折磨的阿棠。
  他在做林知许,是已经独属于他的林知许。
  “段云瑞!你不是与我说不去利维花园,怎么你……!”肖望笙气喘吁吁的赶来,气得几乎想给他一拳,段云瑞却一把将他拉到床边,
  “先治疗,我慢慢与你说。”
  此刻,就连濛濛的晨雾都已被红紫交加的瑰丽霞光驱散,绯红的光自玻璃窗投射进来,霸道地将一切都镀上刺眼的金色。
  “还好,伤口虽多却并不深。发烧除了因为伤,还有应该是他的情绪过于紧张,在骤然放松下来后身体的应激反应。”肖望笙直起身,将额上的汗水擦掉,“放心,并无大碍。”
  随着肖望笙的话,段云瑞终于暗暗吐出了心中的这口郁气,肖望笙看他如释重负的模样,虽气他独自去涉险,但总算有惊无险,也不急这一时苛责。
  “如你猜测,使人心脏骤停的药物的确有,如果不解剖检查,单从死者表象查看,那就是心脏病。但若是林知许持有那很可能是一种情况……”肖望笙犹豫俄顷,才道,“自古死士在执行任务之时,通常会携带毒药,一是为了保守秘密,二……是为了死得痛快些。”
  这药,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段云瑞一怔,原本只是虚握着椅子扶手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纷乱不堪的思绪瞬间缠绞撕扯,紧绷得快要断掉。
  林知许隐瞒这药的存在,分明就是为他自己留的后路,他从未打心里真正信任过自己。
  段云瑞眉头紧锁,回想起他近日的一些反常,忽地站起来,
  “你随我来。”
  他去的,是原先林知许居住的那间客房,在那次江边溺水之时,他一直是在这间房里养病,抽屉里放的都是药。
  而在那之后,他几乎都是在主卧居住,只有最近才被他发现,林知许时不时地会去那个房间。
  “你看看,这其中可有不是你开的药物。”
  肖望笙一件件拿出来查看,药品都很熟悉,可直到抽屉渐空,一个陈旧的,毫无标识的铁盒出现在二人面前。
  打开,铁盒底部垫了一张已经泛黄的纸,上面放着一枚白色的药片。
  肖望笙小心翼翼地将药片拿起,纸上并排着两个淡淡的粉末痕迹,这盒子里原本是该有两枚的。
  “药上没有任何标识,我需要拿回去检验才能确认。”肖望笙将铁盒装进口袋,“林知许已无大碍,你脸色这么差,赶紧去休息。至于其他的帐,等你恢复精神了我再与你细算。”
  “利维虽死了,可伯格却在,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他来华国的真正目的,今后有你忙的。”段云瑞疲惫地一笑,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如果你拿走的这个药片当真是那种药物,那就找找看,有没有与其大小形状一样的,不会致死的药物,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肖望笙点点头,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二人一起向外走去,可刚到了堂屋却被下人拦住,
  “少爷,一位自称是伯格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说想见您,我们拿不定主意。”
  伯格?
  段云瑞与肖望笙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一场剧烈的冲突刚刚平息,这才过去几个小时,他怎么又突然上门!
  “他说什么?”
  “他说……”下人有些迟疑,似乎也觉得这话十分奇怪,“他说他是来与少爷您商量段家的秘密?”


第93章 我这里,与你一般疼
  段家的秘密?
  段云瑞的骤然色变让肖望笙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只听他吩咐下人将伯格带进来,转而对自己道,
  “望笙,此事恐怕涉及不可告知的秘密,你先回去。”
  一楼的会客室内,伯格虽显疲态,可两只眼睛却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一改方才吃人一般的凶狠,露出虚伪的,所谓绅士的笑容,
  “段,刚才是我太过冲动,无论如何,是利维先绑架了你的人,错在他。”伯格无辜的仿佛毫不知情, “我一向不赞成他这种我行我素的做法,最终还是自食恶果。”
  “伯格,拐弯抹角不是你的作风,我的人仍处于危险之中,如果只是来道歉那你请回。”段云瑞冷冷道,“我不接受。”
  “道歉当然是要道歉。”伯格一反常态地将姿态一再放低,“我这样急的赶来,就是担心时间久了误会加深。”
  “你错了伯格,那不是误会。”段云瑞起身,“送客。”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这次来华国的目的吗?”伯格的话让段云瑞身形一顿,这的确让他极为在意。
  “段,利维跟我说,他得知了你们段家的一个秘密。”伯格故意地停顿,微眯起的双眼想从段云瑞脸上找到一丝松动,却未能如愿。
  段云瑞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惊讶,仿佛是在问段家有什么样的秘密,值得你从伦萨不远万里地赶来。
  “你知道的,我一向对华国悠久的历史十分痴迷,而利维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在得知这个秘密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了越洋电话。”伯格深灰色的眸子此刻显得尤其幽暗,“你们段家世代守护着一座旷世皇陵,里面的财富无数,奇珍异宝,古文典籍更是数不胜数。”
  “段,与你达成合作,才是我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
  “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无稽之谈。”段云瑞看着伯格,就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段家若有此等财富,数年前还会濒临破产?你难道忘了我为什么会匆匆回国。”
  “历朝天宝年间,一名皇帝与宦官结为天地不容的恋人,皇帝若想与爱人同葬,就无法进入原本的皇陵之中。所以特意寻找了一块隐秘之地,在与爱人同日身逝后,被秘密葬入了这座独立的皇陵。”
  段云瑞目光平缓,仿若听故事一般入了迷,可唯有他知道,放在衣兜里的手已攥得发疼。
  “段家先祖是宦官的心腹,在二人葬入后主动前往皇陵守护,从此一经数百年,都是你们段家世代守护的。哦对了,听说还有个诅咒是吗?”伯格笑得十分自信,“是你们自古传下来的,若起了对皇陵不忠的心思,会死得很惨。不得不说,这十分可笑。”
  “的确十分可笑。”段云瑞看向伯格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蠢货,“你就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从伦萨跑来,可笑至极。”
  “当然,我并不指望你现在就会承认。”伯格并不生气,显得极有耐心,“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当然不会来的,我说的对不对?”
  段云瑞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即使再强行压制内心的震惊,人自然而然的细微反应仍未逃过伯格尖利的眼神,他唇角上扬,适时地起了身,
  “段,这么多年以来,我们的合作都非常愉快。”伯格起身,露出自信的微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我也希望伯格先生不要听风便是雨,将精力放在本就不存在的事情上。”
  然而已走出大门准备上车的伯格却突然转身,淡淡道,“我想,我也需拿出些诚意来,还请静候佳音。”
  段家的这个秘密,竟被伯格如此完整且细致地讲述出来,那唯有一个可能,告诉他的人姓段。
  父亲这两年身体每况日下,尤其是一双眼睛几乎难以视物,日日就只能呆在黑暗的房间之中,可能性最大的唯有一人。
  失踪已久的段茂群。
  思及此,段云瑞反而微微松口气,段茂群与段茂真二人为庶子,虽知道此事及背后的传说,可也仅止于此,他们没资格知道皇陵真正的方位。也正因为如此,伯格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前来,甚至主动替他们遮掩利维的死亡原因。
  而段云瑞也几乎已经确认,林知许以及他背后的谢天武,目的同样在此。
  可林知许没有说,他几乎说出了所知道的,关于谢天武的所有事,唯独他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闭口不提。
  段云瑞突然很想知道,如果给林知许机会,那么自己与谢天武,他会如何选择。
  外套被“遗忘”在了会客室的衣架上,口袋里还有一把特制的钥匙,是他时时刻刻都不离身的书房钥匙。
  段云瑞走到中庭楼梯拐角处忽然放慢了步伐,缝隙之中只见小杏左右张望着,迅速闪进了会客室内,不一会儿出来了,一只手紧攥着什么,匆匆离去。
  眼中冷意极甚,但段要唤人却并未阻止,反而继续抬步向上,
  门被推开时,林知许独坐在宽大的床中央,似乎还未从茫然中恢复,低垂着头,露出的长长的脖颈绯红一片,他仍在发着高烧。
  林知许的反应迟钝了些许,他抬头看向段云瑞时,门已关上。
  但他眼中时常出现的戒备目光在触及段云瑞的那一刻烟消云散,继而迸发的期许在随着他靠近而逐渐转为愈渐浓郁的依恋。
  “少爷。”
  林知许的声音虽暗哑,却透着高兴,毕竟自从昨日他自电影院的座椅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心中决绝不归的沉重,无人能知。
  但他不知道段云瑞去见的伯格先生竟然同样是在利维花园,也不知自以为设下了自投罗网的圈套,亦是他人计中的一环。
  林知许只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抛却了一切的,父亲,任务,性命还有……他的心。
  他说不上来,只觉得想到今后再不能与段云瑞相见,心仿佛被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挖空,疼到几乎窒息。
  可越疼,他越要去。
  也许是持续的高热,让林知许不再善于掩饰自己的神色,不过短短几步路,那双眼中的爱恋与痛不断击打着段云瑞,让他几乎改变了刚才在门外思量许久的计划,掉头就走。
  可床褥微陷,他还是坐了下来。
  段云瑞用微凉的手背贴上林知许滚烫的额头,看着他舒服地微眯起双眼,目光深沉中闪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未决。
  “刺杀利维的事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我……”似乎是在贪凉,林知许逐渐地靠近,汲取着段云瑞身上从外面带来的凉意,“我怕你会阻止我。”
  “那你说,为什么我会阻止?”
  持续的问话让林知许陷入了淡淡的茫然,他起身看向段云瑞,混沌的头脑让他思绪迟钝,愈发纠缠不清,
  “我只是觉得此举危险,少爷一定会阻止,因为……因为……”林知许不自觉地抚向胸口,那里又在疼。
  我不愿失去你,你也……?
  林知许没说完,他不确定。
  “对,我会阻止你,而你呢?”分明是平静的语气,林知许却听出了背后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怒意,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你就算不懂也总该有不舍。但却你可以做到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地离开,哪怕是不复相见的去死。”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重的撞击,明明仍是静谧无声的房间,林知许却似乎听到了什么在斑驳碎裂,那声音震耳欲聋。
  “可我我得装傻,不能让四少爷发觉,更不能让利维发觉,但其实我……”语无伦次间,是略显笨拙的真切,“这里疼,很疼。”
  林知许努力睁开被高热烧红的眼尾,指向心口,“就算现在想起来,还疼。”
  “我明白这种疼,你知道为什么吗?”段云瑞微叹,进来后第一次伸出双臂,揽住了林知许滚烫的身体。
  有力的心跳鼓动着林知许的耳膜,他微微一颤,安静下来。
  “因为你失踪的那几个小时,我这里。”段云瑞拉开他,同样指向心口,眼中无遮无拦的炽热直接烫伤了林知许的双眼,“与你那时一般疼。”
  这一霎,林知许就连如何呼吸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这双眼睛,四肢百骸中似乎有无数暖流涌向心头,不断地发热发胀,让本就昏沉的头脑愈发嗡嗡作响,恍了神志。
  “知道这疼是什么吗?”段云瑞并没有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这就是动心,动情。”
  “动心,动情。”林知许低低地重复着,满心密封的阴霾似乎被一道细小却又倔强的光强行照入,为长久以来的茫然指明了方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喃喃自语间,便已泄露了心事,“我对少爷,是一样的。”
  段云瑞垂下眼睑,将微闪的眸色掩在逐渐靠近的双唇,轻轻噙住那双不住颤抖的下唇,用滚烫的吻回答了林知许的惶然。
  他们之间有过太多次亲吻,从最初戒备的敷衍,到食髓知味的掠夺,怦然心动下的交融,都不若今天这般连同心都拧在了一起,痛极,却甘之若饴。
  耳边一切的声音,钟表的走动,雀鸟的鸣叫,窗下清扫的沙沙声忽而就远去了,林知许仍有些昏沉,他似乎觉着这张床,这个房间变成了一只独立漂浮在这世间的船,摇摇晃晃地,就只剩下了他两个人。
  “知许,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唇齿不舍地放开,段云瑞似乎喉头发紧,就连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微颤。
  林知许,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最后的一个机会。
  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确定的痛苦,段云瑞躲开了林知许追逐的眼神,哑声道,
  “一个关于段家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芜湖,今日加更一章哦。
  皇陵的传说就是我的另一本书《应不识》,关于皇帝攻和太监受的故事,有兴趣的宝宝也欢迎去看看哦。


第94章 因为爱你
  利维的死莫说是榕城,整个华国的政界与商界都为之震动,就连总统都派了身边亲信前来慰问,生怕伦萨借机发挥,生起事端。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利维同母异父的哥哥,在伦萨国举足轻重的伯格竟很快办了葬礼,一把火把利维烧成了灰,第二日就将骨灰盒送上了回伦萨的船。
  此举不仅震惊了众人,更是流言四起。说定是他们兄弟阋墙,伯格看中了利维在华国的产业与势力,此番前来就要送利维归西。
  这种传闻对于伯格根本无关痛痒,但他的确接手了利维留下的一切,一举替代了他在东南府的地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伯格也的确亲自为段云瑞送来了表达的诚意的大礼。
  “你们华国人讲究忠孝,也讲究仁义,可你仁,他却未必懂义。”伯格抬抬手,手下揭开了随他而来之人头上的黑布,赫然是被堵上嘴的段茂群。
  在看到段云瑞的一瞬间,他想奋力挣扎呼喊,可在强壮的佣兵手下,却是连半步也挪不得。
  “他带人去烧你的仓库,逃跑之后你明明已有他的行踪却没有动手,我懂得你不愿背负杀害兄弟的名声,是故意想放任他自生自灭。”伯格扬起嘴角,显得极为真切,“可你应该也没有料到,他竟会把段家最大的秘密卖给了利维。”
  “我还当你比利维聪明些,却没想到同样对段茂群为了活命而编造的无稽之谈深信不疑。”段云瑞眼睑轻跳,轻睨一眼涕泪横流的段茂群,“不过这个礼我收了,把他带下去。”
  “呵……”伯格轻笑,眼中流转着七分自信,三分狡黠,“其实早在十五年前,我就曾在拍卖会上拍到一本华国的古籍,里面详细记载了历朝一位皇帝的故事,以及一份残缺的段家族谱誊抄本。”
  “你们段家先祖,也就是看守皇陵的第一人名叫段清川,我说得没错吧?”伯格一步步逼近,试图在段云瑞眼中看出些动摇,“段,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的姓氏,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就那份族谱中的一人。”
  “你知道利维给我电话时我有多兴奋吗!”伯格已经忍不下亢奋的微颤,“我已经研究这座皇陵十五年,是真是假,段,你骗不了我。”
  身体里的血液在这一刻几乎凝固,若不是常年练就的冷静,段云瑞的神色几乎都要崩塌。
  他清楚段家世代守护皇陵的信仰,经历了这数百年不可能无懈可击,也清楚一个诅咒 难以抵御人的贪念。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世间之事竟会如此巧合之事,泄露出去的秘密已经流落至遥远的伦萨,却仍兜兜转转与他相遇。
  不仅是他,还有一个谢天武在暗处虎视眈眈。
  段云瑞不知自己的先祖是否曾经遇到过此等危机,但皇陵决计不可损在自己手上。
  心头是紧的,面色却轻笑,段云瑞状似无奈地靠向椅背,掏出了怀中的烟盒,颠了颠,递给了伯格一支烟。
  “伯格,想不到我们竟还有此等缘分。”
  段云瑞将打火机抛给伯格,神色也随这道弧度变得松弛,
  “也不是我刻意瞒你,皇陵过于久远,就算是我们自己,起码在百年以来也拿此事当做传说看待,并未有人真正寻得其所在。”
  见段云瑞终于松口,伯格低头点燃香烟,再抬起亦是笑颜以对,“我这次当然不是只身前来,同时还带了一支装备精良的佣兵,只要你肯找,就一定能找到。当然,好处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佣兵。
  段云瑞垂眸深吸一口烟,果不其然,那日他就感觉到伯格身边的保镖非等闲之辈,硬碰硬只能将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局面。
  谢天武,伯格,如同豺狼虎豹环伺于四周,但他们想吃的,同一块肉,与其继续欲盖弥彰的否认,让他们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暗度陈仓,倒不如摆在明面上。
  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计划,随着伯格的步步紧逼而愈发清晰。
  一阵清风自敞开的大门穿堂而过,段云瑞与伯格手中的香烟同时微微亮起,袅袅而上的青烟瞬间消散,待风过去,又幽幽地聚在一起,纠结缠绕。
  所有人都已远离,没人知道他们相谈的内容,只是在烟燃尽的那一刻,伯格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片刻之后,堂屋回到了原先的模样,却又显得格外空寂,段云瑞上了楼,却没想到林知许竟不在屋内,他向露台走去,果不其然在后院已经挂了花苞的海棠林中依稀瞧见半个身影。
  病不过刚好些就坐不住了,段云瑞睨向衣架,果然连外套都未披。他抬步准备取了外套下去,可又一个身影的出现让段云瑞止了步伐,身形隐在了窗后。
  这东张西望,身形匆匆的,正是小杏。
  她寻得林知许后似乎是松了口气,步伐显得从容了些,一转身也进了林中。
  “这是书房钥匙。”小杏不愿久待,将钥匙匆匆放在林知许手中,“是我偷去复刻的,也试过,能用。”
  “知道了。”林知许打量了一下这枚钥匙,形制果然十分特殊,“跟父亲说,我已经有了确切的位置,在等待时机。”
  小杏眸子一亮,忙点头称是转身离去,沙沙的声响在此刻由远及近,一阵清风拂过,打在梧桐初生的叶子上,又穿过海棠林,垂下的花苞在头顶交织着摆动,只需两三日,这满树的海棠花就会层层叠叠地盛放。
  林知许原本是憧憬的,可钥匙硌在手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样平静的日子恐怕是要到头了。
  “就这么出来了,不冷吗?”
  钥匙刚放好,身后便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林知许心头一跳,蓦然回头,只见段云瑞手臂上搭着他的外套就站在不远处,树叶罅隙中透过的光一缕缕打在他身上,肩上泛起的那层薄薄的光晕,单是映在眼里,心底就起了暖意。
  “冷。”林知许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走过去,待反应过来时,他已伸手将段云瑞揽紧,脸颊贴在泛着凉的衣物上,明明是打了个寒颤,嘴里却念叨,“这样就不冷了。”
  肩上一沉,外套搭在了身上,残留的烟气进了鼻腔,他刚才抽了很多烟。
  “伯格又来干嘛。”林知许闷闷地打了个喷嚏,却还舍不得松开。
  “把段茂群捆了送来了。”
  “什么?”林知许愕然地抬起头,“他怎么在伯格那儿?”
  “是他把皇陵的事透露给了利维,所以伯格才会千里迢迢从伦萨而来,但段茂群只知道这么多,利用完了伯格自然不会再保他。所以……”段云瑞抬手,将林知许垂于鬓边的发丝拨于耳后,让他的眼睛再无所遁形,“伯格目的也是皇陵。”
  也。
  这个字眼似乎是无意之言,林知许周身微微一震,强压下了内心的惊惶。
  段云瑞将这双眼睛里骤然而现的震惊以及一丝毫无准备的慌乱收入眼底,却好似没看到一般继续说下去,“伯格与利维不同,他在伦萨的地位比总统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他已经完全取代了利维,目前在华的洋人里,他也首屈一指的人物。”
  “所以……伯格是势在必得。”林知许喃喃道,手下意识地摸向装有钥匙的口袋,却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清醒过来,五指慢慢收拢,放下。
  “少爷,为什么。”他抬首,清澈如水的眸底起着淡淡涟漪,有期待,亦有茫然,“为什么要告诉我皇陵的事。”
  那日他病到昏昏沉沉,段云瑞却将皇陵的秘密尽数告诉了他,甚至直言地图就在他的书房里。林知许震惊不已,可当时混沌的头脑没有给他细想的机会,他追问理由,段云瑞紧紧抱着他许久,久到他几乎要支撑不住陷入沉睡之际,一个声音才幽幽入耳,
  “因为爱你。”
  他不知是真,还是自己恍然间的幻听。
  一阵和风轻抬起了段云瑞的发丝,又吹动了林知许的,随之耳边窸窸窣窣,梧桐的叶子,垂于树间的花苞,池塘里摇晃的水波。
  周遭似乎都在轻轻摆动,却唯有他们是静止,却又热烈的。
  林知许默契地踮起脚,扬起的头将下颌紧紧绷起,下一秒,熟悉的气息充斥了彼此。
  深深纠缠的是双唇,却又不仅仅是,林知许觉着心似乎已经不满足于在自己身体内跳动,它在叫嚣着,横冲直撞地想冲出去与段云瑞的融为一体,就连身形也无法稳住,只能靠那双强有力的臂膀撑起向后弯折的后背。
  “因为爱你。”
  微哑的低语虽轻,却再没有比这更真切的了。
  林知许缓缓睁开眼,粉粉白白的,无数的花苞在眼前轻晃,恍惚间似乎瞧见了其中一朵随风抖落着绽了口,明明无声,可耳膜上忽而砰的一声,直震心底。
  “我……”林知许呼吸渐促,强忍下冲向喉头的酸胀,“我也是。”
  即使隔着布料,那柄钥匙仍硌得林知许手心剧痛,他仍握着。
  紧紧握着。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下次更新是周四哦,感谢追更,给跪!


第95章 不去吗?
  林知许发觉段云瑞最近竟与伯格的来往密切了起来,他问了,只说是一些古董生意。林知许内心诧异,不明白之前几乎拼个你死我活,怎么就突然好像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平静。
  可无论是他,还是借端茶倒水刻意接近的小杏,也都探不出端倪,他们之间交谈都是伦萨话。
  “我要去南桥几日。”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的微搐,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林知许呼吸滞了滞,睁开了被汗水浸湿的眼睑,“什么时候?”
  “明日一早。”段云瑞微顿,似乎是随口一问,“一起去吗?”
  “我……”林知许半撑起身子向上挪了些许,身体瞬间的空虚让他的喉间禁不住辗转一声,为自己的迟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掩饰。
  稍缓了下,林知许将头埋进枕间,闷声道,“不去了吧,给你添麻烦。”
  炽热的掌心由腰窝缓缓向上,仍未摆脱余韵的身体随着轻触微微战栗,明明喘息未定,可林知许却觉着静得心悸。
  “倒也不麻烦。”段云瑞嗓音暗哑,听不出情绪,“不去吗?”
  “不……不去了吧。”
  随着这句话的吐出,林知许忽觉得已经抚上肩胛的手掌蓦然用力,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面对段云瑞,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制止,整个人被用力按下。
  下一秒,闷在枕头里的林知许惊叫一声,敏,感不已的身体剧烈抖动,想要用双臂撑起身体,却再次被狠狠按下。
  哐地一声巨响,未关的金属窗扇被突起的风用力砸在了窗框上,那动静仿佛玻璃都被震碎,惊得人头皮猛乍。林知许阵阵悚然,他不明白段云瑞为何突然发狠,只能在狂风骤雨中尽力调整着呼吸,以承接这不断将自己湮没的,一遍又一遍的狂,潮。
  紧按在蝴蝶骨上的手掌就着汗液滑至咽喉之上,喉结被指尖轻抚着,对危险本能的避让使林知许下意识地闪躲,然而下一秒难以挣脱的力量将他的喉咙紧握。
  带着轻微窒息的骇然,林知许整个人被拉起,又重重坐下,骤然而来的灭顶让林知许的指尖都泛起了战栗的潮,红,他本能地想蜷缩,却根本无法挣脱凶狠的钳制。
  “我真想,拿条锁链把你锁住。”纷乱的呼吸将一句完整的话打得支离破碎,“就锁在这里,一辈子。”
  林知许似乎也感到了什么,涣散的眼底泛起一道潮湿,溢出绯红的眼角。他再顾不得其他,十指紧扣握在咽喉之上的手指,泛红的指节绷得惨白。
  微微吸气,段云瑞停下了几乎深入骨髓的撞,击,仿若锈起的手指一个个松开。感到被放开的林知许几乎没有停顿,他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深深地,不遗余力地吻上。
  疾风似乎已经远去,忘记锁起的窗随着轻风缓缓打开,又缓缓合上,卡在窗上的玻璃发出细碎的,却又决绝的声响,在碎裂的边缘苦苦维持。
  风来得这样急,路上的行人纷纷背过身子,或掩面停下,生怕被卷起的沙粒迷了眼。
  戏园子的门就在这阵风里开的,班主见着许言礼足足愣了半天,直到他狠狠瞪去才缓过神来,忙躬身招呼着,
  “许三少爷你可算来了,静秋他有救了。”
  “他怎么了!”许言礼听闻此言骤然提高了声调,也顾不得训斥班主方才的失礼。
  “静秋敲咱们门的时候人已经都快烧糊涂了,我一看,啧啧。”班主眉头紧皱,拉起了自己的衣袖,“这胳膊上不知哪里受的伤,也没好好治,烂得不像个样子。人还染了风寒,咳嗽起来啊,那肺都要咳出来一样。”
  许言礼原本一瘸一拐地急着向内院赶去,听闻此言猛然一颤,腿好似坠上千钧,晃了几晃,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半步。
  他无法想象浑身湿透,剧痛之下的白静秋是如何下得决心离他而去的,他亦无法想象,即使身无分文,病得快要死去时,白静秋宁愿来求助曾经将他卖给刘阿三的班主都不来找自己。
  他明明,明明应该只有自己才对啊!
  对,他就是生气了,自己那阵子心情不好,时常口不择言。许言礼默默告诉自己,反正利维已经死了,去给他认个错儿,好好认个错,白静秋那么依恋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这钱你收着。”许言礼撑起拐杖,尽量让自己显得挺拔,就仍是那个一掷千金,风流倜傥的许三少爷,“去叫个汽车,再去找几个机灵的,把我们送到洋人的医院,剩下的都是赏钱。”
  得了大笔的赏钱,不出半个时辰,白静秋已经躺在安静洁白的病房里,许言礼只是看了那伤口一眼,心就如同被无数利刃同时分割般痛到颤抖,他仓皇失措地退出病房,颓然地看着医生与护士在身边不停地进进出出,步履匆忙。
  他们明明不知道这伤是自己所致,可许言礼就是不敢上前,直到后背碰上冰冷的墙面,才不得不停下。
  主治医师满头大汗地出来,在一众人中认出送来病人的许言礼,立刻上前冲他大声说起来。
  他说的是洋文,许言礼茫然地抬起头,一名护士忙上前替他翻译道,
  “医生是说这样重的烫伤和感冒,若是再晚来一步病人就危险了。”护士顿了顿,看了眼病房,“其实现在也没有脱离危险期,不过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救治,您先随我来把入院的手续补齐吧。”
  许言礼就算听不懂洋文,也知道医生说的决计没有护士这般委婉,他不敢看医生责难的眼睛,匆匆转身,去将手续办理齐全。
  可令许言礼没想到的是,待他回到病房,床前竟赫然站着许言霄。
  “大哥?”许言礼低低唤了声,“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丢人的!”许言霄恨铁不成钢,指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白静秋,气得声音都起了颤,“我还当你有了点出息,总算是弃了这个戏子,可我没想到的你竟为他闹得满城风雨,连利维的人都在找!”
  似乎是突然想到利维的死讯,许言霄声音低了几分,“你随我回去。”
  “你想都别想!”此番话正触了许言礼的逆鳞,积攒已久的情绪此刻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你知道他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的病是怎么来的?!是我!全是因为我!”
  “那又怎样?”许言霄微微蹙起眉,“送他来医院已是仁至义尽。”
  “你懂什么,你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换,你懂什么?!”许言礼高高扬起手中的拐杖,可下一秒,好像是明白自己这样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缓缓将手放下,言语中只剩了低低的哀求,“大哥,我求你了……我已经这幅样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可我要他,我就只要他……”
  对峙之下,谁也没有发现病床上被攥紧的床单,以及雪白的枕套上那洇下的一片,泛着淡蓝的水痕。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微博更新了一章阿棠的证件照,我觉得画得超级贴,有兴趣的宝子欢迎去微博看看哦。
  ID:莲卿吖


第96章 他也爱他
  段云瑞不在的这里两天,棠园显得尤为宁静且悠闲,主卧里的收音机被不停地拧动,好似哪个都不合意一般,嘶嘶声中,频道一个接一个地换。
  声音最后定格在了一首悠扬的萨克斯曲,音量被逐渐放大,就连一楼也隐隐听见。
  正在收拾堂屋的几个下人不由地抬头看去,又摇头对视,
  “少爷不在家,楼上那位更是怪得很。”
  “就是,咱们只是上去擦个地就发脾气,今天的饭怎么办,谁去送?”
  “那能怎么办,等会儿就放二楼的角柜上吧,再不灵光总也知道饿,看见自己会吃。”
  随着主卧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音乐声泄入了整座走廊,但仅仅一瞬,又被重新闭合的门闷了回去,林知许看了眼放置在门口的边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了餐食,却无人敲他的门。
  这两日但凡他在楼上, 外头有点动静他就故意发脾气,如此两三回,白日里便没人敢上来。
  林知许走到书房门前,从容不迫地取出钥匙,形制奇特的铜制钥匙顺滑地进入锁孔,轻轻拧动,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没有任何迟疑,迅速闪身进入书房,走廊再次恢复安宁,刚才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过。
  林知许已经不是第一回进入书房了,他靠近书柜,熟练地将机关打开,闪身进了后面的暗门。
  这间密室的空间并不算大,有一张书桌,另一边的两个柜子,一个全部摆放的各式枪支,而另一个多是些古董珍玩。
  墙上很干净,唯有书桌上方悬挂着一幅山水古画,没有落款,亦没有题词, 甚至画工也略显稚嫩。
  唯一的价值大约是年代已十分久远。
  林知许没有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上面,他蹲下,从柜子最底端的一个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卷轴放在书桌上。
  随着卷轴被缓缓打开,一副好似山水画一般的地图展现在他的眼前,林知许忙将台灯拉亮,取出怀中纸张铺平,随着笔尖沙沙作响,他仔仔细细地临摹起来。
  段云瑞说要前往南桥的一瞬间,林知许差点没能掩饰住自己骤然狂起的心跳,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向不会带他出去公务的段云瑞竟提出要他同去。
  拒绝使心中的不安无限放大,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林知许十分清楚,他所知的谢天武也不过是冰山一角,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手中到底还有多少未知的王牌。
  他只知道如果图不能按时交上去谢天武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不,当然不止自己,还有段云瑞。
  笔尖随着心跳的加速而微微颤动,林知许蓦然醒神,慌忙抬手,却仍在纸上留下了一条偏离的线条。
  呼吸在这一刻停滞,视线凝聚在这条极为突兀的斜线上。
  没人能懂得林知许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猜想段云瑞应该同样无法理解。
  但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他要保护的人,哪怕最终的结局里没有自己 ,他亦无憾。
  林知许深深地吸气,飘散的目光凝结、坚定,再落笔,就着那条偏移的线斜斜而上,与卷轴上山水的走向,截然不同。
  墙那边的收音机持续地唱着,隐隐传来的歌声只要还在,就没人会上来打扰他。
  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眉眼,林知许专注于笔下,就连上面的字迹都模仿地惟妙惟肖。
  但字迹同,字却不同。
  微顿、提笔。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胸口屏住许久的那口气缓缓吐出,林知许俯身吹干最后微潮的墨迹,唇角露出了自段云瑞离开以来第一次浅浅的笑。
  从书房出来的一刻,如释重负,林知许端起已然凉透的饭菜,这几日来头一回下了楼。
  “这个凉了。”
  他的出现让所有人都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人忙上前接过饭菜,“那我去给热热。”
  林知许左右瞧着,却没寻着想见的身影,
  “小杏呢?”
  “她?”接过饭菜的下人一怔,“昨天夜里回乡下了。”
  夜里,回乡下?!
  昨晚天擦黑时他还瞧见小杏一切如常的在厨房里帮忙,并无半分要离开的意思,更何况她要离开怎么可能不与自己说?!
  “她为什么回乡下?”
  “不知道,我看到是宋焘带她走的,只说是家里要她回去嫁人。”
  “对啊,奇怪得很。”旁边的人也凑过来,“要走也该是白天,怎么会半夜里说走就走。”
  “别说咱们,就是姚婶也不知道,早上她还叫小杏去替她打水,才知道被宋焘带走了。”
  林知许轻轻抚住胸口,那张画好的图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身上,眼见只要交给小杏就能将此事交代,她却不见了。
  偏如此蹊跷,透着不可名状的诡异。
  林知许隐隐觉着事情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而去,可他却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等下去,至多再两日,段云瑞就回来了。
  他必须想办法出去,把这张图送出去。
  棠园的夜,是极静谧的。
  “今儿的灯怎么熄得这么早。”巡视院子的下人抬起头,眼见着主卧灯灭,打着手电自言自语地朝配楼方向走去。
  他离开不过片刻,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靠近门边,见四下无人迅速没入了海棠林中。
  头顶那一团团粉白如云的花朵已被无月的夜幕染上清冷的灰,时不时地扫过顶发,带下几片极轻薄的花瓣,随着身影的前移带起的风,飘忽地落在身后。
  寂寂无声,却缓下了林知许焦灼的脚步,他忽而站定,抬头望去。
  原来在他沉湎于皇陵地图的时候,海棠花已悄无声息地怒放于枝头,只是今年的花似乎开得格外多,密密丛丛,挤挤挨挨,将枝头沉沉坠下。
  林知许忍不住抬手触碰已垂在眼前的那一丛花,可不过刚刚碰到,脆弱的花瓣便倏地脱离而下,他一怔,缓缓将手垂下。
  他突然恨自己长了这一双脚,若自己是这园子里的一株海棠树,就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留在原地,哪怕是有一天死了,哪怕被付之一炬,也只会沉进塘底和成烂泥,谁也不能带走他。
  心里叫嚣着留下,可双腿却在离开。
  如果有机会,希望还有机会,让他能坦白一切,毕竟他爱他不是吗?
  他也爱他。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求收收下一本要写的《孤鸾》哦,拜托拜托。
  一句话文案:“狸猫”我啊,被真太子强制了。


第97章 你……放过我吧
  入夜的江北是两个极端。这一秒眼睛还被五彩斑斓的灯火闪的眼花,但只需转个弯,多走上那么几步,一切喧嚣都瞬间远去,静默幽深的弄堂就如同吃人的深渊,仿佛没有尽头。
  一辆黄包车停在路口,车夫从挂在车把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饼子蹲在一旁快速地啃着,噎得直伸脖子。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吃饭,再过一会儿,饭店的客人就差不多要出来,生意要来了。
  “走不走?”
  这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车夫慌忙将饼塞进怀里接生意,可一抬头,他愣住了。
  这人一身奇怪的蓝白条衣服,面色惨白,发丝凌乱,似乎是跑得太急,扶着他的车篷几乎直不起腰来。
  “你……”车夫禁不住退了两步,“你这是从医院里出来的?你家人呢?”
  “我就问你走不走!”瘦削的手伸进兜里,颤抖得拿出几块大洋,“走不走!”
  “走走。”有钱赚谁还管那么多,车夫忙将人扶进车里,将车篷拉到了最低,“您去哪儿?”
  “……”车里的人似乎刚意识到这个问题,沉默少倾后轻声道,“走最快的路出城,越远越好,我加钱。”
  “好嘞,您坐稳了,保证用最短的时间送您出城。”
  随着车铃当当,黄包车灵活地转了个弯,没有走大路,而是转进了一旁的弄堂。
  路灯的光线只堪堪照进去几米,车子一寸寸被黑暗吞噬,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从刚才的那个路口望过去,便无一点踪迹。
  下一秒,一辆汽车停在这里,车门猛然被推开,一支拐杖咚的一声击在地上,还未放稳,里头的人就着急下来,趔趄之下差点跌倒。
  “三少爷!”司机位上的阿城慌慌张张下来,刚扶上,一滴冰凉的雨打在脸上,“下雨了,要不我先送您回去,然后我带着兄弟们去找。”
  “要是晚了找不到怎么办!”车上下来的正是许言礼,他亦是气喘吁吁,双目赤红,焦躁地向四周不住张望。
  旁边的弄堂里突然人影晃动,许言礼瞳孔猛缩,拉着阿城朝一旁闪去,可下一秒自弄堂里闪出的人影让双方同时一骇,许言礼惊呼出声,
  “林知许?!”
  这行色匆匆之人竟是林知许,那段云瑞是不是就在附近。
  许言礼略显惊惶地朝他身后望去,却空寂无声,并无一人。他惊讶地看着独自出现的林知许,没想到竟被他抬眸投来的凌厉眼神震住,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许言礼怔仲的这空档,雨滴愈发密集,林知许微微躬身,好似在护着胸口的什么东西似的疾步离开,从头至尾,未发一言。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许言礼才反应过来,方才那眼神,分明就不是个痴人该有的!
  这场雨毫无征兆,又下个没完,路上的水来不及排,不一会儿就没了脚踝。
  车夫淌着水奔跑,比平日里艰难许多,但他的目光依旧炯炯地盯着前方,神色是喜悦的。
  后面这个奇怪的客人怕他撂摊子不干,主动加了五块大洋,比平日里拉一晚上挣得还多。
  车后翻出两道白浪,由窄到宽扑向两侧,出了城门又走了约百米,石板路渐渐变成了石子路,左右颠簸,渐渐停下。
  大雨哗哗地下,就连身上的蓑衣都快顶不住了,车夫犹豫地停下,转身道,
  “先生,再往前就是土路,若不下雨还能走走,可现在已经成了黄泥汤,不是我不送你,是真走不了了。”
  车夫只能瞧见一双脚,软底的布鞋已沾湿了一圈,再想想之人有气无力的模样和一身病服,他没法把人就放在这儿。
  “先生,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下这么大的雨要不还是回去先找个避雨的地方。”车夫咬咬牙,“要不我退两块钱,还拉你回去。”
  “不用。”声音自车篷里传出,有些发抖,好似是冻的,“我就在这儿下。”
  “哎呀这怎么行!”眼见着车上的人要下来,车夫慌忙阻止,“这雨这么大,你衣服单薄得很,哎呀不行不行。”
  话音刚落,两道强光自远处摇摇晃晃而来,横扫过停驻的黄包车,也将那双沾湿了的布鞋扫亮了一瞬。
  车中人好似骤然被电流击中,只见他重重地喘息着,慌忙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大洋放在车座上,低声急促道,
  “钱我给你,别说见过我!”
  “先生!”
  白静秋猛地掀开车篷 ,急箭般的雨点瞬间将单薄的病服浇透,紧紧贴在了身上。
  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白静秋一脚踩进如黄汤的泥水里,不顾车夫的叫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奔跑,他只知道许言礼找来了,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要跳下去。
  这天里的雨水是冰冷彻骨的,密密匝匝地扑在口鼻上,连最简单的呼吸都成为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他跑着,直到车灯已经将他笼罩,直到哗哗的雨声也遮不住汽车的轰鸣,他仍在跑着,哪怕看起来如同在原地挣扎。
  “白静秋!”
  “白静秋!!”
  隐隐的呼喊,明明还有些远,却好像在背后炸开一般,惊得白静秋一脚踩空跌入泥水,惊慌失措之下,口鼻都吸进了脏水。
  鼻腔里瞬间如同火燎的,他奋力地想爬起来,可身下软烂的泥浆好似把他牢牢吸住,直到力竭。
  “白静秋!”
  这下是当真在耳边了,白静秋痛苦地闭上双眼,下一秒被同样跌倒的许言礼紧握住手臂,“你为什么要跑!”
  嘶吼震动在耳膜上,手臂上的五指几乎完全深陷,可白静秋却好似没感觉一般仍闭着双眼,颤抖着双唇喃喃,
  “许言礼,你放过我吧……”
  “那谁来放过我!”大雨和黄泥同样将许言礼浇得狼狈不堪,“站起来,跟我回去!”
  “那我就该为了你去上利维的床,就该被你欺辱打骂!”白静秋猛然睁开双眼,那眼神中迸发的决绝让许言礼心头一震,目光闪躲,“许言礼,我再脏,我也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从未辜负过你,也不再欠你一分一毫。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我今日就算是死在这儿,也绝不会再与你回去!
  前所未有的绝望将许言礼完全吞没,他所以为的,不过是闹个脾气的事,怎么就到了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雨仍不肯停歇,砸的许言礼反而逐渐冷静下来,他猛地回头,冲着汽车大喊,
  “阿城,带过来!”
  白静秋用力睁着被雨水冲刷到模糊的双眼,眼看着两个人影越靠越近,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哭喊,
  “救我啊先生!是你让我送你出城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死啊!”
  随着阿城手中的枪上膛,车夫惊惧的叫声不绝于耳。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杀了他。”许言礼平静的声音让白静秋激起一阵寒颤,往日里爱恋的那双眼睛,在此刻好似在炼狱之中淬过,那神色,甚至不能称之为人。
  “住手!”
  白静秋扑向许言礼,硬是按下了他欲抬起的手,嘴里泛起一阵铁锈般的血腥气,
  “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一哦宝儿们


第98章 你背叛我
  怎么会下起雨来。
  林知许与许多人一起躲在窄窄的房檐下,耳边嗡嗡的,互相不认识的陌生人在此刻都成了难友,彼此交谈,用着各种各样的词汇抱怨这场雨来得突然。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被雨水砸得翻飞的水花陷入纠结,就好像这场雨是专为他而下,阻止着他的步伐。
  手紧按在胸口之上,林知许躬身弯腰,在周围的人惊呼声中冲进出房檐,消失在雨幕之中。
  有路灯的路还是少数,林知许咳喘着靠在一座小楼的后墙上,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之中,手微颤着解开外套的衣扣,摸向了一直护着的内兜。
  里面是干燥且温暖的,狂跳的心随着这个触感微微放缓了些,继续口袋深处寻去,终于摸到了一只玻璃瓶。
  林知许迅速拿出来,将盖子打开,倒出了两个药片猛地放进嘴里,生生咽下去。
  神经随着喘息被逐渐压下而稍稍放松,林知许靠着墙,看向不远处的那栋平平常常的小楼。他嘴唇轻启,无声地默念了十个数,这是他允许自己休息的最后十秒钟,再起身时他没有疾奔,而是紧捂着胸口一步步走去。
  门铃似乎有点毛病,如同在这骤凉的天气里染了风寒,嘶嘶哑哑,却又尽职尽责地随着林知许手指的轻重,唱出长长短短的,如一的音调。
  门开了,又关上,林知许似乎还想回头看一眼,却就被门里伸出的一只手拉了进去。
  方才他站过的那个地方,一双黑色的皮鞋在这一刹那向前微动,却在下一秒被人紧紧拽住手臂,眼看着门被关上而微滞,缓缓退回到了暗影之中。
  “阿棠?”
  堂屋正中坐着的,正是谢天武的副官杨元龙,他打量了一下浑身湿透,冻得面色苍白的林知许,神色中透出一丝轻蔑,“段云瑞不是不在榕城,怎么你还教人给赶出来了。”
  “拿到了。”林知许抬首,目光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杨元龙豁然站起,力道之猛把椅子都差点带倒,他几步跨到林知许面前,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显然在极力压抑着亢奋,沉声道,
  “所有人都出去。”
  林知许脱掉了因吸了水而沉重的外套,他习惯性地想去摸一下总是挂在胸口的那只表,却摸了空。
  心头随着指尖落空的这一下重重沉下去,泛起了淡淡的遗憾。怎么能忘了呢,万一回不去了,那不就再也见不到了。
  略微迟疑的手指换了方向,从怀中取一只沾染了潮气的纸封。杨元龙的双眼霎时发亮,刚想伸手去拿,林知许却轻巧地闪开,眼神中是森冷的警告,
  “这纸封一旦打开过,父亲立刻就会察觉,你最好别妄动心思。”
  “呵,用不着你提醒。”杨元龙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拿过纸封扫了一眼,“只要你没动手脚就行。”
  毫无血色的双唇微抿,眼中几不可查的幽光一闪而逝,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寒冷让林知许的声音微弱的颤动,
  “你尽快交与父亲手上。”
  “这是自然。”杨元龙唇角微扬,打量林知许的眼中泛起一缕如同看戏般的狠毒,“药带了吗?”
  药。
  这个字眼一出,林知许周身一震,即使再强迫自己淡定,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眩晕的头脑微微晃动。
  嗓子好像被黏住一般,他用了点力气才让声音冲破了桎梏,
  “带了。”
  还是那个唯一干燥的口袋,他伸手进去,先碰到的是治疗他咳嗽的那个玻璃瓶,再往下,指尖触到的是一个带着体温铁盒。
  “司令说,你跟了段云瑞这么久,犯了什么错自己应当清楚。”杨元龙接过药盒,“他老人家怜惜你,说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就不押你回去受罪了。”
  说着,他打开盒子,微讶,“怎么只剩了一片?”
  “那一片给了利维。”
  杨元龙愕然地瞪大了双眼,足足愣了几秒钟才啪地一声将盒子盖上,抚掌大笑,“居然……利维居然是你?你说,司令若是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后悔杀了你。 ”
  “不会。”林知许冷冷地答道,从杨元龙手中拿回铁盒,拇指微扣,准备打开。
  “等等。”杨元龙双手抱臂,微微抬了抬下巴,“别忘了规矩,去远点。”
  林知许停下动作,转身离开。
  “别想着糊弄过去。”杨元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会有人盯着你。”
  据点是不可轻易暴露的,这是一贯的做法,林知许明白。
  雨不知何时已停,可风却不止,一个寒战过去,他才想起外套还在那间堂屋里,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就连林知许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还要那外套做什么用。
  紧握在手心的铁盒已没了刚才的温度,手与它是一般的冷,林知许走着,漫无目的。
  用完了,留下只能徒增麻烦,死在哪里都行,但不能与桐城扯上一丝关系。
  也好,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同样与段云瑞断了一切关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是他起了那丝不该起的贪念,还妄想厮守。
  要不去江边吧,林知许想,或者金台寺。
  到时候自己会不会也有一个描着金漆小牌子,哦对了,自己还有一张照片,虽照得不甚满意,但好歹还留有样子,这样他就能永远记得自己的模样了。
  脚下蹚着的水让步履显得那般迟滞,很冷,可魂魄好似与身体已经脱离,步子愈是沉重,神思愈是飘忽。
  这样大的雨冲刷后的深夜,无论是江边还是金台寺,都显得那样遥远,
  他走着,一抹昏黄闪烁的光线忽然映在眼底,抬眼望去,是路边一盏仍兢兢业业亮着的汽油灯,是这条漆黑的巷子里,唯一还有光的一隅。
  就那儿吧,看起来似乎暖和些。
  林知许靠在墙边,整个人是黯淡的,只有湿发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砰的一声,铁盒被打开,没做太多犹豫,林知许拿起药片放入口中咀嚼,他只是想再尝个味道,无论是什么,哪怕是苦的。
  有人在此时靠近,脚步在在雨后的街道上,带着独有的迟滞感,淅淅沥沥。
  “已经吃下了。”林知许始终低着头,斜睨扔在脚下的,已经空了的铁盒,“你们要是想等可以等一会儿,不会太久。”
  “林知许。”
  呼吸被骤然夺走,原本涣散失神的瞳孔猛缩,林知许不敢抬头,他还在想,这也许药在起效,也许是自己太过想他,才会……
  可下一秒,他如坠深渊。
  “你到底是选择背叛我。”


第99章 唯一的光,熄了。
  段云瑞出现的这一刹那,林知许都懂了。
  拒绝同去南桥时的愤怒,书房密室能被他轻易找到,小杏在最关键的时候被宋焘带走,都懂了。
  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只能向前走。
  可背叛,我没有,从来没有,那图我已经……
  这句话在身体里剧烈地碰撞撕扯,它疯狂地想要寻找到出口,想要告诉眼前的这个人,可无论它在体内如何叫嚣呐喊,林知许却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他不能说,跟着他的人仍在,说了,就前功尽溃。
  林知许抬起头看着段云瑞,将所有的惊涛骇浪牢牢锁在平静无波的皮囊之下,他只有十分钟了,只用来痛苦未免太过浪费。
  用力地抱紧,哪怕湿漉漉的衣服也同样将他弄得狼狈,林知许仍紧抱着,直到头顶一痛,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自己,让他不得不从贪恋的怀中仰起,下颌都紧绷到生疼。
  “我给了你太多次机会,你随时都可以回头,只要你肯回头。”
  “但你没有,你走的每一步都不曾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声音中从未有过的轻颤是愤怒的极致,还是心死到最后的挣扎,就连段云瑞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猛然将林知许推向墙,将他死死按住,
  “然而最可笑的是,直到你进入那扇门之前,我竟还怀有希望,觉得你会为了我而回头。”
  还有……你吃下那颗药时甚至未有半分迟疑,不含一丝眷恋。
  林知许,我只当你情爱不通,但从未想过会狠绝至此。
  无法言说的痛震颤着段云瑞的瞳孔,林知许猛然抬头,被他眼中的痛狠狠拧住了心脏,疼得窒息,他狠狠按住心口,突然意识到它在下一秒也许就会突然停止跳动。
  有一句话,从他提笔临摹地图的那一刻起就在遗憾,他以为再也无法说出口的一句话,
  “我爱你。”
  第一声爱你,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抵死缠绵,而是在背叛之时,将死之际。
  林知许的双眸如同一片荒漠,唯有那一盏高高在上,不停闪烁的汽油灯在瞳底凭空燃起了一团火球,轰轰烈烈,好似想要燃尽每一个角落。
  “我爱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后悔自己明白的这么晚,后悔……”
  “还没演够吗?”段云瑞冷冷打断,看向腕表,余光之中,不远处人影晃动,已临近十分钟,藏在暗处的人已蠢蠢欲动。
  “如果你所谓的爱是践踏我的信任,那不必再说下去。”漆黑的枪口遮住了林知许瞳底那最后一团火,刹那间,一切归于黯淡,“我不需要。”
  心底里绝望的痛掌控了林知许的身体,抚在心口的手指用力攥紧,可刀割般的疼仍从那里向全身蔓延而去,林知许难抑地浑身震颤。
  疼,好疼。
  疼得他呼吸停滞,不知所措,直到咸涩的滋味从嘴角浸到口中,林知许才惊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次的泪,是真真为自己而流。
  举着枪的手包裹在黝黑的枪身上,只映得苍白至极,颤抖不已。
  扼住林知许的那只手缓缓放开了他,一向单手持枪宛若石像般稳固的段云瑞却要用两只手才能堪堪稳住颤抖的枪身。
  耳边窸窣,是熟悉的上膛声。
  林知许想告诉他不用这么麻烦,他马上就会死去,但又觉得或许这样更好。
  就这样死在他手里……
  最后一个字划过脑海的一瞬间,扳机被扣动,枪声震耳欲聋。
  始终纠缠不休的目光同时被枪口乍现的火光撼动,那一霎的他们清晰看到了彼此眼中撕心裂肺的痛,但却只有这一霎。
  身后的青砖簌簌地落下碎石轻尘,这一枪贯穿了林知许的身体,深深嵌进他身后的墙壁之中。
  林知许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麻痹,直到被子弹穿过的地方火燎般的灼烧,他才缓缓将目光下移,眼底却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细微地闪烁。
  稀薄的青烟还缭绕在枪口,林知许不受控制地将身体蜷缩,下滑,但他没有去捂那个已经将前襟浸透的伤口,却尽力地伸出手去。
  他想再触碰一下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暖黄的路灯给这只泛着青白的手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度,所有仅剩的力气全用在了那个颤颤巍巍的指尖。
  然而他却没能碰到,就在即将触到衣料的瞬间,剧痛已经超出林知许所能承受的极限,高举的手颓然而下。
  汽油灯嗡嗡的噪音突然好像被人掐断了脖子,断断续续地残喘着,火苗徒劳地挣扎几下,唯一的光,熄了。
  隐匿在暗处的所有眼睛在这一刻失去了焦点,段云瑞用力驱赶着眼前虚无的光斑,直到脚下那个模糊的,微微抽搐的身影重新映入眼中,一直苦苦维持的冷漠轰然崩塌。
  他知道,只有这个黑暗突袭的一刻才可以将所有痛苦宣泄殆尽,腰微微弯下,段云瑞下意识地想要去触碰林知许的身体,却在指尖将触的瞬间停滞,再缓缓直起。
  因为这一刻已经过去。
  段云瑞将所有的崩碎牢牢裹在躯壳之内,转身,呼吸,微闪的眼神看向不远处那拐角里的一团蠢蠢欲动的暗影,再开口每一个字都冷静到无以复加,
  “带回去。”
  不过片刻,不远处的拐角里探出几个身影,出现在已经哑然的路灯之下,嚓的一声,一只火柴点燃。
  微弱光映出几人,脸上的阴影随着飘忽的火光而扭曲几下,倏然熄灭。
  “回去报告杨副官,人死了。”
  一切重归死寂,而深巷里的那声枪响,没有冲刷干净的血迹,以及一个丢弃在一旁,打开了的铁盒,也不过是人们展现自己演绎推理的谈资罢了。
  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逐渐淡去,月光倾泻而下,却几乎追不上疾驰在马路上的汽车,直到停在棠园的配楼门口。
  “这是怎么了!”一直候着的肖望笙震惊地看着近乎狼狈的段云瑞,以及他怀里抱着的,似乎已经没有呼吸的人,却挡下了他的步伐,“放心交给我,你现在赶紧去给袁定波回个电话,号码就在电话旁,他找你找疯了。”
  一直悬吊在高处的心骤然一沉,段云瑞微顿,将人交给了肖望笙,目送他上楼后,才拨动了电话。
  “喂,定波?”
  “我操他娘的谢天武!”那头嘈乱不堪,袁定波破口大骂,“我们中间有叛徒!故意设下圈套引联合军困在了梁州城,他可能要屠城!”
  作者有话说:
  HE啊,咱就是说铁铁的HE!
  下次更新是周四哦宝宝们。


第100章 有我在,不会的。
  段云瑞还未平缓的呼吸骤然停滞,紧握听筒的手青筋微凸,刚欲开口,电话却开始咝咝啦啦,袁定波焦灼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他困住我们,外面就几乎没有什么能与他抗衡的军队,他的计划是北取京城,南占整个东南府后向中间压进,榕城马上要乱了,你去带上曼丽先走,去南桥躲躲!”
  “你们还有没有办法突围?”
  “叛徒已经杀了,我们在想办法,云瑞,带上曼丽,走!”
  “好,你放心,我现在就把曼丽接过来,我会保护她。”段云瑞沉稳的话音稍稍安抚了心急如焚的袁定波,“你保重。”
  “……”电话那头只剩了粗重的呼吸声,下一秒声音戛然而止。
  “去把曼丽小姐接来。”段云瑞看向宋焘,“然后去趟学校,把茂真也接来。”
  宋焘立刻起身,一直守在边上的下人见终于静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
  “少爷,先换身衣裳吧。”
  段云瑞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微微低头,目光仍锁定在电话机上,深陷在思绪之中。
  “少爷……?”下人担心地再次唤他,“您衣服都湿了,要生病的。”
  段云瑞豁然站起,将下人吓得退了半步,然而他并非去更衣,而是再次拿起了电话。
  “伯格,有件事我必须马上通知你。”段云瑞的双眸冷得犹如千尺深潭,语气却显得焦灼不堪,“东西被谢天武盗走了,在合园弄57号。”
  待段云瑞推开配楼客房的门时,肖望笙迎面而来,白色的衬衣上血迹斑斑,就连屋内也隐隐地泛着血腥气。
  “还好是贯穿伤,子弹没在体内造成过大的伤害。”肖望笙掏出手帕擦拭着头顶的汗,“并且位置也十分凑巧,没有击中脏器与骨头,若是再偏一点他当场就没命了。”
  闻此言,一直紧绷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松弛,所有如同锈掉的关节被重新打磨,咯咯吱吱,段云瑞好似这时才找回平稳呼吸的频率,低声道,
  “是我开的枪。”
  安静的房间里传出了细微的抽气声,段云瑞看了一眼静静躺在那里,眉头紧锁的林知许后,掏出烟盒对着肖望笙道,
  “来露台,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一谈,从天边泛起鱼肚白到瑰丽的朝阳升起,自露台栏杆里一道一道地照进来,顺着腿向上爬,暖意渐盛。
  这样的季节里,再冷都是一时的,就像现在阳光拂身,似乎就忘了昨晚骤冷的雨。
  “所以他吃了药,你又开了枪。”肖望笙喃喃道,“双重之下,杨元龙一定以为林知许必死。”
  “他能移动吗?”
  “这……”肖望笙蹙起眉,“毕竟是枪伤,创口复杂出血又多,短距离还可以,长距离恐生变故。”
  “他必须走,不止是他。”段云瑞忍不住点上了第三支烟,试图用升腾不断的烟雾缓解心中那始终隐隐存在的,不祥的预感,“我们都要走。”
  要尽快,枪炮无眼,谢天武密谋二十年,他势在必得,哪怕是将人间搅成炼狱。
  段茂真和袁曼丽已经接到棠园,肖望笙去与他们解释当前的一切,段云瑞却仍在露台上,出神地望着已经略显茂密的梧桐树,手指之间摩挲一只未燃的烟。
  晨雾残留的细密水珠翻飞在阳光里,但日头再高出那么一点,褪了金黄色,大约就要被晒没了,就如同昨晚的一切,恍惚的像个梦似的。
  身后陷入昏睡的人其实并不安稳,反复呓语着什么,段云瑞靠近听了听,隐隐约约地只听见一个字。
  死。
  “不会,你不会死。”段云瑞俯下身,指背轻轻撩开半遮住他眉眼的发,以拇指安抚着,揉开了他眉心的愁绪,“有我在,不会。”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不听得见,但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了些许,眼帘轻颤几下,好似是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里,但终究是没能将双眼睁开。
  “记得那天我与你说的话吗?”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段云瑞音调淡淡,“把你锁起来,就锁在这里,一辈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屋内显得格外空寂,林知许的额发轻轻扫动,段云瑞的心随之好似被轻轻揪了一下,然而他并未醒来,不过是风吹过的痕迹。
  又静了许久,似乎许多话都想说,可最终只化为暗暗的叹息,
  “今后不准再让我猜,更不准自顾自地走。”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运气总会用光的……”
  指尖细微的颤动无人察觉,门外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云瑞。”是肖望笙,“伯格来了。”
  伯格一接到电话便火速赶去了那幢小楼,但如预料中一样,已是人去楼空。
  “已经被转移了!”他简直气急败坏,“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让人偷去。”
  “谢天武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他想得到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段云瑞眉心紧锁,显得一筹莫展,“但好在你手中的佣兵皆是勇猛之士,武器远胜谢天武的那些兵,若是趁他去寻之时加以拦截,也不是没有夺回的可能。”
  听闻此言,伯格突然抬眸,深深看了段云瑞一眼,“你以为谢天武手中的武器还都是你们华国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段云瑞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奥斯顿知道吗?”
  “当然。”伦萨最大的军火贩子,段云瑞心头一沉,内心的不安蔓延扩大。
  “早在三年前他就开始从奥斯顿手里购买军火。”伯格眉峰微挑,伸出三根手指,“三年,用的是重型货轮。”
  饶是想淡定以对,段云瑞也难以抑制眼中那一瞬的震惊,他思忖少倾猛然起身,快步出去想给袁定波打个电话,然而无论如何拨打,那边已无无法接通。
  难道已经开战?若是谢天武真如伯格所说用的都是伦萨最先进的武器,那当真危矣!
  然而在这片刻之时电话尖锐地响起,他马上拿起电话,“定……”
  “段先生是吗,我是梁雍培!”梁雍培急促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不知怎的今天听到说要打仗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我想问问你知道这回事吗?”
  段云瑞深吸一口气,尽量维持声音的平稳,“对,若有地方去,尽快带家人向南方躲避,离开东南府。”
  电话那头像是难以接受这样事实,半晌才反应过来,
  “哦哦好的,谢谢你。你……你也要保重。”
  “嗯,保重。”
  “段,你很聪明。”伯格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你是想让我与谢天武去争夺这张图,以拖慢他的步伐,对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目前我家里有比较大的事,情绪很难稳定下来,更新也无法按照之前的频率来,暂时定为隔日更。
  这本已接近尾声,我会好好把这本书完成的,请放心。
  预计会在两周左右完结,感谢追更,辛苦了。


第101章 决定
  想要瞒住伯格果然不易,但段云瑞转身之后,面对伯格却是淡淡的讽意,“他盗走是事实,我不过一介商人,又如何从那些训练有素的军人手中夺回地图。难道说伯格先生所谓的合作,就只想拿,不想给?”
  “呵,那我为什么不看着你们自相残杀,趁筋疲力尽之时再出手呢?”伯格显然笑得意味深长,“或者说,出手的不止是我。”
  他说的,是伦萨国。
  谢天武行动的这三年,伦萨又岂能不知他的意图,他们通过奥斯顿秘密贩卖军火给谢天武以支持他起事,背后所图自是不言而喻。
  “等你们两败俱伤,他谢天武就算是找到了皇陵如何,没找到又如何,最终只要我出手,就都会是我的。”
  伯格眼中的得意深深刺痛了段云瑞,他千里迢迢而来果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私欲,或许,他是个探路者。
  宋焘在此时敲了敲门,以眼神示意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离开榕城,段云瑞微顿,冲他点点头,却将门关上。
  原本最完美的结果是成功挑拨起伯格与谢天武之间的争斗。那张图是假的,随便他们如何去夺,他不过是做壁上观,同时能够阻挡谢天武的步伐,给袁定波他们一个喘息反击的机会。
  但伯格心思缜密,不过须臾之间便察觉到了异样,但若不阻止谢天武开战,后面所有事都将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一个念头在关门的瞬间产生,又在转身的一刻决定,段云瑞回头直视伯格的双眼,闪烁着无谓的态度,
  “你以为拿到图就可以了吗?伯格,你可别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当初此皇陵既然不愿被人打扰,当然不可能仅仅是位置隐蔽,更重要的是里面机关重重。这世上,哪怕是整个段家,现在也只有我知道如何进去。”
  伯格这次没有反驳,以他对皇陵的了解,段云瑞所言十之八九。
  “谢天武与你不同,他要的只是皇陵里的金银财宝,若他先找到哪里会顾忌里面那些历史悠久的古籍珍品,若是一炮打上去,你心心念念的那些东西便全都会毁之一炬。
  “只要你能阻止谢天武,并护送我家人到安全的地方。”段云瑞近了几步,声音地低沉中带着从容,“我会带你去拿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场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在门口送走了伯格,段云瑞没做停留,直接转向配楼,不过刚走两步,便被段茂真挡住了去路。
  “二哥,我们当真要走?”
  “对,尽快。”段云瑞侧身想越过段茂真,可他也同时闪身,再次挡住了去路。
  段云瑞见状便道,
  “家里我通知过了,他们自然会想办法,你跟我走便是。”
  “真的是跟你走吗?”段茂真攥紧了拳头,眼中迸发出担忧,“二哥,我刚趴在门边都听到了,我听得懂!你是不是要留下,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要留下?”
  “你既听得懂,那就应当明白我为何留下。”
  段茂真一时语塞,低下头不敢看段云瑞的双眼,“我念了这么多年书,懂得什么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轮到自己家人,我……”
  “不许与任何人说我要留下的事。”段云瑞的眼神中是不容置疑的警告,“你随我来。”
  看到段云瑞转身向无人的配楼走去,段茂真怔仲了下慌忙跟上,直至见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林知许,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这是怎么了?!”
  “枪伤。”段云瑞不愿多言,“我把他交给你,你要安全将他带到南桥。”
  段茂真还未能从震惊之中醒过身来,心怦怦直跳。
  我把他交给你。
  一向大大咧咧的段茂真竟瞬间懂得了二哥的意思,他果然知道……
  “二哥,我……我承认。”他语无伦次,眼神闪躲,脸更是胀得绯红,“但这是我自己的念头,与他无关,我没有,我今后也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面对段茂真的窘迫,段云瑞一副早就了然的平常,可一旁正在清点药物的肖望笙却是一怔,倏然回头。
  他看了眼段茂真,又看了眼仍处在昏睡之中的林知许后垂下眼眸,转回身去,挡下了不可思议的震惊。
  “就是这样。”段云瑞简短地解释了现在的状况,“现在形势紧急,一是怕他身体出现意外,二是兵荒马乱之时很容易被谢天武的人发现他其实没死。所以茂真,此程凶险,你帮我照顾着,我放心。”
  其实形势已不容过多犹豫,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棠园的电话几乎响个不停,不知道多少商界以及政界的人士得到了消息,只觉得太过夸张,纷纷来询问这传闻是否属实。
  得了段云瑞的肯定,绝大多数人都难以置信的沉默上几秒,再开口,声音都带着颤,有的甚至来不及挂断电话就开始大声呼喊,让赶紧收拾东西,举家逃离。
  从白日到夕阳西斜,一向安静的棠园附近也不时地能听到汽车来往的声音,如此纷乱的场景势必引起恐慌,要不了多久,平民百姓也会得到消息,到时候再想出城就会难上加难。
  袁曼丽极力忍住眼眶之中的泪水,面色惨白的她独自站在车边,一抬头就看见了最想见的那个人出现在眼前。
  堂屋耀眼的灯光在他身后不遗余力地亮着,晃了她的眼,也将段云瑞融成了一道无法看清楚的剪影。
  不,不止他,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是林知许。
  袁曼丽怔怔地看着,待她反应过来时,竟已将自己藏进阴影之中。她明白,自己已是局外人,或者说,她从未身在局中。
  段云瑞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与其说是抱着,不如说是托举。
  他生怕自己的步伐略微大上那么一点儿,就会震动着林知许的伤口,哪怕是昏睡之中,他都不忍他再多受一点疼。
  引擎声响起,两辆车先后驶出棠园,随后又有两辆车跟上,那是伯格答应的,护送他们到达南桥的佣兵。
  外面已经开始乱了,出城的车辆行驶缓慢,街上也满是来回奔走的百姓,所见之处皆是恐慌。
  许言礼位于江北的公馆里,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刺耳的铃声拼命地想要击破人最脆弱的神经,然而却根本无人理会。
  一辆车开进来,歪歪斜斜地停在门前,紧接着阿城从驾驶位冲进来抓起了听筒,
  “大少爷我刚到,还没进去。”阿城气喘吁吁,“楼上的灯亮着的,应该在,大少爷您就看顾着老爷太太,您放心,我一定把三少爷带出城。”
  阿城将电话挂了,不安地看了眼楼上,他心里明白楼上定是又发生了近日里来时常发生却又不可言说之事,平日在此时他根本不敢上前去,可今日不同,是要逃命的!
  他咬了咬牙向楼上的卧房跑去,可还未到就听到咣当一声响,紧接着白静秋近乎绝望的嘶喊让他后脊一凉,
  “不要拿过来,我不要!我死也不要!”


第102章 只剩死寂
  白静秋蜷缩在墙角,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动,如万蚁噬骨般的痛让他一下又一下地往墙上砸,
  “走开,你走开!”
  “静秋,吃点也没什么,瞧见你难受,我也难受。”许言礼捧着烧好的八仙膏蹲在白静秋面前,袅袅轻烟向上,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古怪香气。
  这香气对于白静秋来说,就犹如溺水中的人好不容易露出了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愣愣地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不自觉地靠近。
  “对……”许言礼小声哄着,“听话。”
  “少爷……”阿城蓦然发出的声音瞬间惊醒了沉醉的白静秋,他瞳孔猛缩,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立刻躲回角落里,将头埋进臂弯,死死捂住口鼻。
  如果目光是一把尖刀,那许言礼已经将阿城千刀万剐,然而阿城即使心头发颤也依然硬着头皮上前,“少爷,我是来接你走的,要打仗了!”
  “打仗……?”许言礼愣怔着,反应似乎有些迟钝,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鸟鸣声正随着清风拍打着窗帘,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平和。
  “是不是我哥又让你来骗我的。”许言轻嗤,反倒冷静地站起身,“这理由未免太可笑。”
  “是真的!我,我……”阿城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眼睛一落在边柜的收音机上,立刻冲过去拧开。
  咝咝啦啦的电流声顿时充斥了整间屋子,阿城焦灼地拧着旋钮,直到指针指向了那个电台。
  “叛军已切断梁州城内所有联络电线,城内的联合军目前已经失去联系,总统表示现在将全面解救梁州城,保卫京城。”
  一个女声毫无感情,一字一句地念着通讯稿,许言礼眉心渐渐锁起,目光定格在收音机上,“榕城方面现在形势紧张,叛军已抵达明安县,距离榕城仅有……”
  许言礼呆愣地听着,眼睛一点点瞪大,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要打仗了。”
  “是谢天武反了,现在传闻他要屠城!”阿城急得汗流浃背,恨不得把许言礼打晕了扛进车里,“现在全是出城的人,咱们就是开车也走不快,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少爷!”
  “走……马上走!”许言礼的心突突直跳,转身就要往楼上去,“我去取些东西。”
  “不用的少爷,车上什么都有,咱赶紧上车走吧!”
  “不行,不带上八仙膏他不行!”
  许言礼拖着残腿就要上楼,阿城一把扶起他,眼神闪躲,声音也低了下去,“大少爷说不许带他。”
  “放屁!”许言礼一把将阿城甩到一旁,转向一直蜷缩在墙角的白静秋,“你先去带他上车……”
  哪儿还有白静秋的影子!
  “妈的……居然还跑。”许言礼低低咒骂着,回来之后白静秋就没有一天不想跑的,大门平日都紧锁,但今天阿城来得急,未将大门关上,“都这样了,还他妈跑!”
  许言礼眸色间闪过一丝狠戾,可他却并不怕白静秋跑远。
  依现在的状况,他根本跑不远。
  “你把东西都拿好。”许言礼撑起木拐,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三少爷!”
  阿城知道根本劝不动,急得直跺脚,却只得按吩咐赶紧收拾。
  大门外,拖家带口的人群裹着汽车源源不断地向城南而去,所有人在经过许言礼身边时都不由自主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恐惧与焦灼犹如一道道火舌舔舐着许言礼的神经,直至此时,他才真真切切地从心底里泛起了恐慌。
  许言礼喉结滚动,强行压下内心的不安,举目向四周望去,果不其然,并未见到白静秋的身影。
  他稍加思忖,竟逆着人群朝反方向而去,走了不过百米,一个淡蓝色的身影晃过余光。许言礼停下,转头看向那条寂静无人的弄堂。
  摇摇欲坠,举步维艰。
  每走出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就连手指扶过的每一块粗糙的青砖都好像活了一般在耳边叫嚣,叫嚣着快回去,回去你就能解脱了。
  豆大的汗珠陡然流进眼角,白静秋猛地闭上眼睛,却在这一闭一睁间天旋地转,颓然倒地。
  “静秋。”
  熟悉的声音宛若厉鬼索命,处于眩晕之中的白静秋猛然惊醒,狠狠咬破下唇,就着口腔里的血腥气清醒了几分,挣扎着继续向前走。
  “看,还是我最了解你,知道你会故意逆着人群走。”许言礼的声音很平和,听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快回去,留在这儿会很危险。”
  呵……平和。
  他不过是知道自己根本跑不掉,没必要生气罢了。
  白静秋痛苦地直打颤,但许言礼想的没错,他是真的走不动了。
  “……”疼痛已经开始折磨他的神经,白静秋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双唇想说句话,可刚一张口,眼前笔直的弄堂不知为何竟开始扭曲,就连巷口斜照进来的那道昏暗的路灯都变得异常刺目,打着转地扎进双眼。
  所有的话都化为了痛苦的呻吟。
  “走!”
  许言礼的脖颈上青筋骤凸,他拖起已经无力反抗的白静秋,艰难地将他拖至了巷口。
  “三少爷!”站在路边着急张望的阿城一路疾奔而来,咬咬牙背起了满口是血的白静秋,“咱快走!”
  汽车后座上,许言礼用力捏起白静秋的下颌,紧咬的牙关被迫张开,泛着淡淡褐色的水被硬灌进了白静秋的喉咙。
  熟悉的味道刺激着白静秋的味蕾,他几乎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可意志在抵抗,身体却已顺从甚至贪婪地吞下。
  每每他反抗到最后,许言礼就会用这个方法硬灌他吞下和了八仙膏的水。
  “你的骨头怎么这么硬,怎么能这么硬!”一字一句从许言礼的牙缝里恨然挤出,“对你好你也不领情,你一直跑,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说啊!”
  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汽车小小的躯壳里,外面的恐慌已于他们无关,许言礼双目赤红,眸底映出的只有白静秋痛苦不堪的脸。
  喉咙里咕噜噜的水声听得人后背发毛,阿城忍不住自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吓得立刻缩回目光,握住方向盘的手都禁不住僵硬了几分。
  后座上的一幕简直触目惊心!
  “三少爷。”阿城的目光死死注视着前方,像是害怕惊动许言礼似的轻声道,“要出城了。”
  浑浑噩噩间,白静秋也听到了这句话,口中熟悉的味道让他知道,自己又被强行灌了进去。
  他挣扎着斜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随着车子一个方向前行的人们,或焦虑,或恐惧,或麻木。
  所经之处,人们投进车子里的,莫不是艳羡的目光。
  可谁又能知道自己有多嫉妒他们!
  白静秋收回目光,看进车里,许言礼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外面时不时闪过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划过,阴影也随着光线在脸上滚动。
  活像个鬼。
  可自己现在这幅模样恐怕更像个鬼。
  又一阵眩晕袭来,白静秋闭上眼睛,他回想当初在戏班时遇到的许言礼究竟是什么样,可无论如何努力,无论脑海中的情形如何复原,可许言礼就还是眼下他看到的,这张拉他入深渊的脸。
  从他骗自己喝了掺有八仙膏的汤药之后,许言礼就不再是那个他爱的,也爱他的人了,剩下的不过是相互的折磨。
  不,不对,明明是他在折磨自己。
  我没做错,我什么都没做错!
  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心底却冷得他直颤。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色的晦暗,又一道路灯将车内照亮了一瞬,在暗下来的刹那,白静秋倾身向前,吻住了许言礼冰冷的双唇。
  相接的瞬间,两具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激颤,此时他们恐怕都不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们好像许久没有亲吻了。
  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犹如被点燃的杨絮,只需一丁点儿的火星就能霎时间变成翻滚的火舌,舔到哪里,哪里就要被焚烧殆尽。
  身体重重压下,许言礼反客为主,胸口满溢的酸涩胀得他心头剧烈地疼痛,他忘乎所以地吻着,将这具身体牢牢禁锢于自己身下。
  分明该是熟悉的滋味,却为何陌生如斯。
  蓦然间一阵颠簸,两人随着车身的起伏而歪斜,却无人在意,紧紧相拥。直至交缠的颈间一阵微凉,才恍惚察觉,似乎是泪水。
  是谁的泪?
  好像已经分不出了。
  白静秋紧攥着许言礼衣料的手缓缓松开,放下,垂至地面,细细摸索。
  又一阵颠簸,车座下暗格被打开的轻响被汽车的吱嘎声所掩盖,一只骨节过于分明的手自暗格里拿出,手中握着的,是一支与这夜一般漆黑的枪。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枪声的乍响而远去。
  呼吸声,刹车声,阿城惊恐至极的叫喊声。
  还有那双总是含着情的桃花眼,明明不会说话,此刻却好似发出了刺耳鼓噪的叫嚣声。
  这双眼睛在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身上骤然一轻,是阿城哭喊着扶起了许言礼的身体。
  失去了这份重量与温度的瞬间,白静秋竟怅然若失,手甚至本能地抬起,却在触到许言礼翻飞的衣角时,收了手指。
  他怔了怔,松下了紧绷的后背,完全地躺在后座上。从车窗朝外面看去,就刚好瞧见了今晚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吗?竟还是个满月。
  胸口溢出的血一丝一丝地被衣料的纤维吸收,吸不动了,再继续溢下去。
  那颗穿透了许言礼左胸的子弹,此刻正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应该是疼的,但白静秋却感觉不到。
  “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手不带一丝犹豫地抬起,滚烫的枪口灼烧在太阳穴,枪响之后,一切霍然远去。
  “三少爷,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就喜欢,哪里说得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我也是。”抬眸,微笑,贴上与自己同样温热的唇,“我也喜欢三少爷,是说不出的那样喜欢。”
  继而无声,如今日一般,只剩死寂。


第103章 你等我,或许是我等你。
  一共五辆汽车,前后行走在寂静漆黑的道路上,唯有车灯堪堪照出去几米,随着颠簸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光影,又被更为深邃的夜完全吞噬。
  道路两侧已没有一个逃难的人,他们能走得这么快,是因为头车以及最后的两辆车上插着伦萨国旗,沿途维持秩序的警察莫不是谄媚慌张,为他们开疆拓路。
  道路上骤然出现的大坑让头车猛烈地起伏了一下,宋焘见状忙踩刹车,段云瑞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撞向了前座。
  “少爷,没事吧!”宋焘咬着牙尽力将车稳住,可车底盘砰的一声,重重蹭到,“出城后的路实在不好,天又黑。”
  段云瑞没有回答他,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怀中仍在昏迷之中的人,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盖在身上的毛毯被掀开,想继续解开衣服检查伤口的手还顿在半空中,眼睛就已被外衣上洇出的一团乌黑的印迹刺痛。
  段云瑞微微曲起食指,迟疑了下,靠近了林知许的口鼻,直到那微弱的鼻息轻轻扑打的触感被真实地捕捉到,心头剧烈的跳动才逐渐平息。
  可他怎么昏迷了这么久,肖望笙的诊断到底准不准确,自己那一枪究竟有没有避开所有要害,重伤之下长途跋涉,他能不能撑过去。
  恍惚间一下子就想了这么多,待回神不禁微黯,这一切也许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如果你活下来了,就好好按你自己活着,不是林知许,也不是阿棠。”轻声的低语漾在耳边,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如果没有……可以等等我,但也不一定,也许是我等你。”
  就这么说好了,不管谁先到都等着。
  思忖中,车却停了,宋焘轻轻咦了一声,转头道,“少爷,前车突然停下来了。”
  段云瑞微怔,用低垂的眼睑遮挡了闪烁的眼神,他将林知许慢慢放下,自口袋里掏出什么塞进了林知许衣兜里,手拿出来了似乎还是不放心,又伸进去往里面塞了塞。
  “我去看看。”
  弯下的腰欲正直起,衣襟前细微到几不可查的拉扯让段云瑞僵在原地,低下头,林知许的手勾住他的衣角,好像只是凑巧。
  “你醒了?”
  无人回答他,双眼仍是紧闭,可那只手却轻柔勾着,轻抚过去,依然是绵软无力。
  是凑巧。
  心头涌上来的说不清是怅然若失,还是庆幸,段云瑞张开手,将这只手握住,俯身轻吻上无知无觉的唇。
  随即又抽离。
  “怎么回事?”后车也停下,肖望笙从驾驶位出来,“为什么停下来了。”
  “没什么。”段云瑞看向站在后车边上,满目担忧的段茂真,“你过来坐这辆车,照顾下知许。”
  “你去哪儿?”肖望笙心头浮起不安,他一把抓住了段云瑞的手臂,“你让茂真坐过来,你坐哪儿?”
  “我去尾车。”段云瑞状似不在意地看了眼最后那辆同样插着伦萨国旗的汽车,“他们的队长在那辆车上,我与他商议一些后续的事情。”
  段云瑞语气轻松,这个理由听起来也并无不妥,肖望笙迟疑下,松开了手。
  尾车的几名伦萨人也在逐步靠近,段云瑞以眼神警告他们不许靠近,而是对肖望笙道,“路上太颠簸,他的伤口渗血了,你看下有没有事。”
  “嗯好。”肖望笙抬头冲着段茂真道,“茂真,你把医药箱和手电筒拿来。”
  段茂真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抱着东西过来,欲言又止,可紧接着被段云瑞锐利如刃的眼神惊得垂了眼,噤了声。
  “情形不是很好,已经有些低烧。”肖望笙简单将伤口重新处理,自车里直起了身,“但现在只能先用口服的药,到安全点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些葡萄糖才能打针。”
  “嗯。”段云瑞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看抬眸睨向段茂真,“你坐进去。”
  “二哥……”喉头哽得酸痛不已,段茂真恨不得立刻上前紧紧抱住已经准备向后走去的段云瑞,可刚刚迈出半步,那几个在不远处密切监视的伦萨人却也同时近了半步,手中端着的枪械映进了眼底。
  “茂真。”
  段茂真在段云瑞的眼中看到一丝难以压抑的紧张,他知道二哥是怕自己按捺不住将一切说出来,那就会立刻让他们所有人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段茂真紧咬住牙关,弯腰钻进了车内,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段云瑞原本迟迟滞的步伐在他进车之后微顿了下,继而大步向后,没再回头。
  “四少爷,好了吗?”宋焘回过头,但见段茂真正小心翼翼地托起林知许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此刻耳边轮胎碾压碎石的声音传来,肖望笙的车先行启动,跟在了头车之后。
  段茂真再次转头,又看了眼最后的那辆车,才松开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绷紧的双唇,
  “……好了。”
  从榕城到南桥,若是日夜兼程需要两天,开始车里还能勉强收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电台信号,可到了天擦亮,就只剩下了嘶嘶的噪音。
  车灯早已关闭,段茂真猛然惊醒,下意识地看向怀中面色潮红,眉心紧锁的林知许,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仍在发烫。
  他又赶紧朝车后看去,犹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前最后一次向后看,还看到了尾车的车灯,可如今再仔细看过去,似乎已不见了踪影。
  尾车已不知何时掉头回去了!
  “宋焘……”
  二哥曾反复警告,让自己就当做不知道这回事,不然闹起来不仅仅是他们危险,就连他的计划也将会被破坏殆尽,陷入险境。
  可若不说,段茂真宛若五内俱焚。
  “怎么了四少爷?”宋焘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不怎么平整的道路上,“马上快到安江城,那边还算平静,我们停下来修整,也看看能不能给林少爷找些药物。”
  “其实,尾车已经……”
  “坏了,前面有路障!”宋焘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段茂真忙摇下窗户朝前方望去,果真见大路中间立起了高大的木桩路障,站在前面的人端枪以对,分明是谢天武的兵!
  “谢天武竟把南边的大郡也占领了。”宋焘低声道,“林少爷当初的推测果真没错。”
  头车里的伦萨人与肖望笙出来交涉,宋焘欲下车,但车门刚响,枪械声顿起,
  “其他人都别下车。”肖望笙沉声吩咐道,可待他抬头向后望去却是一怔,后面本应跟着的两辆伯格的车,却只剩了一辆。
  肖望笙下意识的想向后查看,却被领头的一人用枪指着额头拦下了去路,
  “别以为你们与洋人在一起就能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回车里去!”
  “我们要想办法通过,尽量不要起冲突。”头车里的人用伦萨语警告肖望笙,“坐回去让他们盘查。”
  这些叛军已是无法无天之徒,如今天下大乱,就算是洋人他们现在打死埋了,也同样无所顾忌。
  眼看着那个领头的一辆一辆盘查过肖望笙的车朝他们走来,段茂真头皮一阵阵发麻。
  二哥已将林知许的过往与他明说,虽然他觉得一个驻扎在此处的叛军不至于会认识林知许,但依然头皮发麻,紧张万分。
  段茂真抬起手,将林知许的脸紧靠进自己的肩窝,只露了后脑,与此同时,那人已到跟前。
  这人个头很高,走到车前时首先看到的是他手上端着的枪,不是普通士兵的步枪,看起来十分沉重。
  尤其是这握着枪的双手,骨节微凸,筋络凸起,尤其是虎口那道狰狞的疤痕,看得段茂真心惊肉跳。
  笃笃笃。
  这人曲起食指敲了敲车窗玻璃。
  车窗摇了下来,段茂真用手臂揽住林知许的头,又轻轻向下压了压,这才抬头微笑道,
  “长官好。”
  外面的人弯下腰来向车内张望,目光最后落在了段茂真怀中,“这什么人,怎么了?”
  “我弟弟。”段茂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松自然些,“正病着。”
  窗外之人眉尾微挑,并未起身,如鹰爪般苍劲有力的手骤然伸进来,显然是要将林知许拉开看看。
  “长官!”段茂真惊得低呼,一直护着林知许后脑的手紧张地微曲,恰巧就撩开了林知许耳后的那一丛发。
  外面的军官怔了怔,目光微凝,鼻子发出轻嗤后直起身,离开了车窗向后走去。
  就在段茂真松了口气,忙把车窗向上摇起的时候,一声略带戏谑的声音隐隐约约飘散在空中,
  “呵……你弟弟?”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脑子里始终有一句歌词,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 Ĭ ^ Ĭ )


第104章 他不恨你
  安江城是榕城向南去第一座大郡,众人皆以为谢天武会全力向北朝京城开近,万万没想到他在南边依然有所部署。
  他们虽顺利通过了关口,但一进入安江城,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只见宽阔的马路上就连黄包车都甚是罕见,路上行人更是低头不语,行色匆匆,偶尔抬起头,神色之间也显得十分惊惶。
  汽车依次停靠在了安江城里唯一一座西洋医院——安济医院的门口,肖望笙率先下车,目光扫过眼前仅有的四辆车,神色沉郁。但他并未当场质疑,而是与段茂真一起用毯子将林知许整个人罩住,抱进了医院。
  “望笙,说起来毕业之后咱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安济医院任职的池简之与肖望笙是同学,他一边聊着,一边打开了林知许的衣服,然后微微吸了口气,“是枪伤?”
  “对,是贯穿伤,没伤到要害,但我也只能做一些简单处理和口服一些消炎的药物。简之,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他只能先交给你。”肖望笙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焦灼,可池简之还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冲他点点头,
  “放心,你先去忙,我马上处理。”
  站在门口段茂真看到肖望笙走向他的同时,心头猛然一跳,一双眼睛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肖哥……”
  “出去说。”
  站在医院的楼梯拐角处,所有通道都一览无遗,段茂真的背紧紧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内里却如同被焚烧一般焦灼不堪。
  但更多的是自责。
  “肖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没担当,没勇气,没……”
  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天一夜间的痛苦纠结与强烈的负罪感的释放,让段茂真在这一刻几乎虚脱,他难以面对肖望笙,更无颜面对这样的自己。
  颤抖的声音止于被轻轻揽起的惊讶,后背离开了冰冷,被手掌抚上。
  温度与压迫感随着手掌的施力而来,好似飘零无依,摇摇欲坠间被人握在了掌心。
  “没怪你。”段茂真的头被轻轻按在肖望笙的肩膀上,“你平日里就怕你二哥,他说的话你也不敢不听。”
  肖望笙并没有如段茂真所以为的那样,会焦躁,会冲动,甚至愤怒。
  他的眼睛中的担忧即使已经满溢,可神情言语仍如磐石般沉稳, 让已经仓惶无措的段茂真顿感安定。
  “云瑞他一向极有主意,也不会冲动做事。他既选择了回去那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连结局也……”肖望笙微顿,似乎是在缓解着什么,“就连结局他也早已算得精准。”
  “同为段家子孙,二哥却独自去面对,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不堪用,而且……”段茂真不禁哽咽,“而且我有句话一直想问,却总也不敢问出口,二哥这一去也不知道……”
  “你是想问他究竟恨不恨你吗?”肖望笙勉强微笑了下,“你可知你上大学的钱是哪儿来的?”
  段茂真闻言一愣,讷讷道,“不是学校减免的吗?”
  家里那些铺子的租金营收刚一收上来,按说是要放在公账上分配至各房,可都教父亲和二姨太那一房先行拿去还债。
  他表面上是个望族少爷,其实差点儿因为交不上一年的学杂费而失去这次上大学的机会。
  当时,学校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成绩好,所以学校决定减免一切学杂费用。
  段茂真思忖着,双眼蓦地瞪大,“难道是二哥?”
  “你二哥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肖望笙安抚地轻轻拍了拍段茂真的后脑,“所以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就……就是我太没用了。”段茂真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竟一直没能察觉出二哥的苦心,如今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说你帮不上,他不是把他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你了吗?”随着肖望笙的沉稳有力的声音,一直难以自抑的颤抖慢慢平复,段茂真深深呼吸,轻轻推开了他,看向肖望笙双眼的目光忽略了那只僵悬在半空中的手,
  “肖哥,我们该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你哥让你做什么,你就听话。”僵住的手放松了些许,拍拍段茂真的肩膀,随后从衣内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哥在出发时交给我的,以防万一,最好还是每个人都随身带在身上。”
  信封里几张从南桥出发的船票。肖望笙取出两张交给段茂真,淡淡微笑,
  “你拿着林知许的,把他安全带上船便是你的任务了。”
  “肖哥,那你呢?”不知怎的,这听似平常的一句话竟让段茂真心头一跳,平白生出一阵慌张。
  “我当然一起了。”肖望笙再次微笑,从腰间取出一把枪塞进段茂真手里,“前路不知还有几多阻碍,你不能空着手。”
  “肖哥……”心中虽不安,但段茂真仍收了起来,正如肖望笙所言,前路未卜,他必须要独当一面。
  “望笙。”
  池简之出现在楼梯口,“他醒了。”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鼻腔,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属于医院的素白。吃了那药,就连利维都当场死亡,回天乏术,自己为何还活着?
  稍微一动,林知许立刻疼得一颤,关于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抬起右手轻轻抚向伤口的位置,指尖所触的只是包扎厚实的绷带。
  林知许忙向四周望去,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段云瑞,自己明白,什么都明白。在这一枪在贯穿自己的同时就已经明白,他是在救自己。
  “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病房,林知许愕然地转过头来,
  “曼丽小姐?”
  袁曼丽双目红肿,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林知许……你干嘛醒得这么晚。”
  什么意思?
  林知许原本虚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强烈的不安疯狂挤压着他的神经,就连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都泛起了一阵不自然的红晕。
  “你要早点醒来劝说二哥,他也许就不会走。”
  “曼丽小姐,让我同知许说吧。”段茂真出现在病房门口,而此时他听见肖望笙逐渐远去的声音,
  “简之,你们医院的电话在哪儿,我想打个电话。”
  但段茂真并未在意,进入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勾勒出一个长长的,窗户形状的阴影。
  越来越长,从地面到床,又攀爬在这房间里二人的身上,打上一圈淡淡的光晕。
  林知许微微侧过头听着,很安静,就连呼吸都看得出极力控制的小心翼翼,似乎是怕错过回荡在房间里的每一个字。
  段茂真反倒有些心慌,他想若是自己自昏迷中醒来,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是要崩溃,将惶然与痛苦发泄殆尽。
  可林知许却为何这样平静?
  不,也不是。
  段茂真看到了他呼吸的短促,眼睫的微颤,以及足足吞咽了好几次才勉强张开的双唇。
  还有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字,带着嘶哑的颤抖连林知许自己都为之一惊。
  “那不是梦……”他低语着,“你等我,或是……我等着你……”
  楼下突然传来引擎声,二人俱是一惊噤了言,段茂真忙去窗边查看。
  只见肖望笙在楼下与同行的伦萨人在说着什么,随后他打开车门进去,车子竟然开始调头。
  段茂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疯一样地冲出病房门,一口气狂奔至楼下,
  “肖哥!!”
  安静紧张的街道上已经不知又多少日不曾有过大声的喧哗,所有人的神经为之一紧,慌张地朝声音的来处看一眼,匆匆躲避,生怕牵连到自己。
  “你确定要回去?”开车的伦萨人挑起眉峰从后视镜睨了眼后面奔跑的人,“这眼看已经快到安全区了,你回去又能做什么?”
  肖望笙掏出一支烟点燃,并没有回答他,也没回头。
  只是让烟雾环绕上自己,塑起一面只存在在自己四周的,硬实的墙。


第105章 我们扯平了
  “这瓶输得差不多了。”池简之的声音传来,随后就看到他扭头吩咐护士,“换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林知许已经碰到针头的手倏地收回,将右手塞进了被里。
  “你虽说中了枪伤,但这把枪的口径应该很小,位置又十分凑巧,所以不太用担心。”池简之见林知许年纪看起来不大,料定他定然十分害怕,便安慰道,“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那我现在如果想走很远的路呢?”林知许看向池简之,眼底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可以吗?”
  “你们不是要去南桥?”池简之微微笑道,“虽然于你来说还是有些辛苦,但坐汽车总归好一些,我多准备些药物,望笙会帮你治疗。”
  “可……肖少爷已经走了。”林知许艰难地坐起,他已经猜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回榕城去了。”
  “什么!?怪不得他刚才打电话说什么他会回去之类的话。”池简之难掩震惊,但语气随即强硬了起来,“不行,你绝对不可以!”
  池简之在旁边严肃地与他解释为何不能会回去,不断地强调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林知许不说话了,他并不惯于争辩,只是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气泡接连不断地翻滚向上,里面的液体正顺着橡胶管进入自己的身体。
  池简之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只是一时冲动,再看到他扎着针的手上薄薄的一层皮肤,心道看起来如此虚弱的人,就算有心回去,又怎么可能回得去。
  “你今天好好休息别多想,过去安江城就出了谢……”池简之猛然一顿,不自觉地瞟了眼四周,“出了他们控制的范围,你们就安全了。”
  “知许。”
  段茂真忽然出现在门口,他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弯着腰,胸口因为喘息而剧烈的起伏,抬起的眼眸却让林知许心头微微一惊,“我哥把你交给了我,我必要把你带上船。”
  这一刻的段茂真,竟与段云瑞有那么一瞬的相似。
  林知许知道心思已被看穿,他逐渐褪去眼底伪装的单纯,最后干脆闭上双眼。
  “等天黑,我们就出发去南桥。”段茂真仍红着眼眶,“别想走,谁都别再想走。”
  “四少爷。”林知许直到池简之的脚步渐远,才开口道,“皇陵地图是我亲手送给谢天武的。”
  “什么?”段茂真一怔,他万万没想到皇陵两个字会从林知许口中说出,更没想到他会说将图送给了谢天武,“你什么意思……”
  “我潜伏在少爷身边,目的就是要盗走那张图,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四少爷您。”林知许的音调带上了淡淡的讽意,“还是四少爷带我进了段家水榭,才让我确认图就在棠园的书房里。”
  段茂真身形微晃,但林知许并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我背叛了少爷,将你们段家苦守了几百年的秘密拱手送人,不仅如此,我自与你相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在伪装。”
  脑海中忽然闪过段云瑞曾经说过的话,林知许喉头一紧,再开口,声音上带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苦涩,“我不过是在扮演一个适合你的角色而已。”
  “你……”!段茂真难以置信,他当然知道林知许不简单,也知道他一定是有所图谋才到了二哥身边。
  可他就是不愿相信他面对自己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居然都是假的。
  “你当初邀我去看电影我轻易地答应了,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林知许看着段茂真,眼神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因为我要利用你接近利维,你可比你哥好骗多了。”
  愤怒如同狂风骤起,呼啸撕扯着五内,段茂真浑身发颤,就连太阳穴都痛到几乎发疯。
  “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泄露导致了怎样的灾难,谢天武肆无忌惮地开战,有多少人会死!”
  “伯格也是你对不对,他有多可怕你知道吗,我哥就是因为这个回去的,肖哥也是因为这个回去的!”悲愤的泪水击破了极力控制的眼眶,段茂真捏紧了已经汗湿的手,却仍无法克制住身体簌簌的颤抖,
  “我……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因为你,原来都是因为你……”
  伯格?
  林知许敛下眼睑,将愕然藏进眼底,他没想到事情竟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但如今认一个还是认一双显然已无区别。
  “这样的我,你还愿意带去南桥?” 嘴角轻轻扬起讥诮的弧度,林知许移开目光,转向窗外刺目的阳光,不由地双目微眯,“还有你觉得,我还会跟你去吗?”
  段茂真猛然抬头,瞳孔激颤。也在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林知许所说的,适合他的角色。
  原来深埋于心底的爱慕与珍视,到头来不过是个愚蠢至极的笑话。
  “我错看了你,我哥也错看了你!”段茂真怒极,眼角却泛起了一丝潮湿,“他这样对你,你怎可辜负了他……你怎能辜负了他!”
  “你是想让我愧疚吗?”林知许甚至没有看一眼摇摇欲坠的段茂真,“那你恐怕不能如愿了。”
  掌心刺痛,是握紧手指深深,心头的悲戚与愤怒让段茂真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自怀里掏出一张船票,放在林知许的床边,“你既是谢天武的人,那也用不着像我们这般奔逃,以后……”
  以后?段茂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后的,他蓦然转身走出病房,不过片刻,寂若无人。
  “别喜欢我了……”
  声音虚幻地散尽,就连林知许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心中所想,还是当真出了声。
  走廊里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拧开了收音机。
  「据最新消息,榕城已沦陷,目前仍有大批民众被困城内,全国上下都陷入恐慌之中……」
  林知许微怔,随后一把拔出了深扎在手背上的针头,殷红的血珠瞬间在床单上淋出斑斑血迹。
  从刚才听到的只字片语中他明白,安江城已被谢天武控制,那自己的行踪应该也将很快暴露。
  段云瑞不在,自己也不在,只剩下段茂真他们,再有伦萨人随护,谢天武的人应当不会为难他们。
  或许还可以想办法周旋,让他们将自己送回榕城。
  林知许艰难地起身,去拿挂在床边的长风衣,却觉得左边前襟有些坠手。
  会是什么?
  他并未太在意地伸手探进去,却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仿若被电流击中一般愣住,头皮骤然发麻。
  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取出,掌心翻开,阳光恰巧就在上面凝聚了一个耀眼的光斑,刺痛了双眼。
  “是表……”林知许无意识地喃喃着,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每一个凹凸都滑过指腹,都给心脏带来一下又一下的,令人窒息的剧痛。
  阳光明媚的房间与十年前那条阴暗恐怖的巷子在这一刹那重合,林知许的五指死死扣在表身上,如同年幼的自己一般,陷入了绝望。
  他再一次将表交给了自己,然后消失不见。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知许食指微曲,砰的一声,表盖依旧灵活地弹开。
  然而眼前一恍,再熟悉不过的表内却在余光里闪过陌生的画面,林知许目光轻抬,却在下一秒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冲上了头顶。
  原本光洁无物表盖内,严丝合缝地镶嵌进了一张照片,耀眼的光线自背后笼罩,照片显得一片昏暗。
  一定是太暗了,是自己没能看清楚。
  林知许小心翼翼地捏起表盘,让光线一丝一丝地攀上手心,一张林知许从未见过,却在心中描绘过无数遍的影像映在了他的眼底。
  这,就是他与他的那张合照。
  林知许转动着手掌,近乎贪婪地从每个角度去看这照片,似乎只是看着,他就能感觉到当时的光线,肩上手掌的温度,甚至相馆空气里弥漫的,那股说不上来的特殊气味。
  这张照的真是意外得好。
  与自己那张单人的紧绷无措不同,这里的他自然地微笑着,眼睛里透出的安定与温暖连自己都为之惊讶。
  原来在那时起,就开始喜欢上他了吗?
  嘴角明明是在上扬,却已泪流满面。
  “说我骗你,你也这样。”
  就像自己独自去赴死,而你又何尝不是。
  如此,我们应算是扯平了。
  若结局必是一死,那他想尽办法也死到一处去。
  身后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是硬底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表盖啪地一声被合上,塞回到衣兜的最深处,而与此同时,脚步声已停在他身后。
  “阿棠,你可真有本事啊。”熟悉的声音响起,“不但死里逃生,还勾搭上了段家的两兄弟。”


第106章 我哥把你托付给了我
  “你们要的,不就是我这些本事吗?”林知许转过身,肩下的伤让他无法顺利抬起手臂,只能将外套斜斜搭在肩上,握得极紧。
  “司令得知你还活着时很惊讶,不过亦十分赞赏。”杨元龙轻笑,“毕竟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得出这种花样。”
  “我已经暴露了。”林知许没有多说,但看杨元龙的神情他显然不信。
  “进关卡时段茂真紧护着你的模样可不像是假的。”杨云龙指了指耳后,“要不是这颗红痣,我还认不出是你。”
  楼下此起彼伏的引擎声和争执声转移了二人的注意,杨元龙走到窗边向下望去,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又若有所思地朝林知许看了一眼。
  几分钟后,一名士官进来,“报告长官,楼下的三辆车要走,被我们拦下了。”
  杨元龙诧异地看向林知许,似乎没想到他们当真是抛下了他要独自离开。
  “信了吗?”
  林知许看起来神色如常,杨元龙却若有所思,“为什么没有段云瑞。”
  “他仍在榕城。”
  “不可能。”榕城里能逃的都逃了,段云瑞的消息必然十分灵通,怎可独自留在危险之地,“你是不是在与他联合起来耍什么花样!”
  “我暴露了。”林知许又重复了一遍,眼中浮起不耐,“父亲是不是在榕城,我要见他。”
  “你不过一枚弃子……”
  “父亲是不是没和你说过,他觊觎段云瑞的到底是什么?”林知许冷冷地打断了杨元龙,字字透着讥讽,“我没用了就弃之如敝履,那你呢?”
  “别跟我废话!”杨元龙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你要找司令做什么?!”
  即使狼狈的身形在高大魁梧的杨元龙面前不堪一击,可林知许微微抬起下颌,丝毫不惧,“带我去找他,我知道的事,你没资格听。”
  “你……!”
  “我还有个条件,让楼下的三辆车走。”林知许不给杨元龙开口的机会,“这件事没有段云瑞配合不可能成,若让他知道你们拦截了他的家人,父亲的心愿也必然要落空。”
  空气顿时陷入胶着,杨元龙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他在权衡,但他显然没有太多的时间。
  楼下的争吵声也逐渐传来,杨元龙猛地松开林知许再次向下看去。只见几名高大威猛的伦萨人背着威力极强的重型的机枪与他的兵正在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这些伦萨人不似平常人,楼下拦截的这些寻常士兵,在他们面前好似鸡仔一般不堪一击。
  “这些洋人是谁的人?”
  “伯格。”
  林知许其实并不确定这些伦萨人是谁,他这么说,无非是赌一把就算是谢天武,也不愿轻易得罪伯格。
  他果真捕捉到杨元龙神色一瞬的微变。
  又是片刻沉吟,杨元龙抬头看向一直在门边上等候的士官,“让他们走,再找几个人守住这个病房。”
  很快,楼下安静了,汽车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林知许默默数了下,三辆车,他们都走了。
  走了就好。
  林知许忽略了心头那一丝失落,迟疑了下,拿起了那张留在桌上的船票,是南桥到南部第一大港——岭州港的,从那边或去港岛城,或去南洋,都可躲避这场战火。
  他将船票折了折,放进了装着怀表的那个口袋,慢慢走向窗边,恰好就看到杨元龙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榕城沦陷,局势将会很快波及这里,杨元龙显然没有时间亲自与他耗着,但上上下下,仅他看到的就有六个人守在这儿。
  “麻烦让让。”池简之冲着门口站着的军官微微点头,“我要给他换药。”
  林知许一怔,下一秒便猝不及防地与池简之四目相对,看着垂在床边的针头下已滴下了一滩药水,气氛一时尴尬。
  “你怎么能把针拔了!”池简之瞬间提了声调,忙转头吩咐护士,“去再拿一套针来换上。”
  “不必了。”为首的那名军官进来,指着林知许道,“我们等会儿就要将他带走。”
  “不行!”池简之神色紧张,却十分强硬,“他中的可是枪伤,又有感染,你们若是硬带走,要不了多久就会没命。”
  林知许略显诧异,毕竟池简之并不是这么和他说的,他为什么要拦住自己。
  “他是我的病人,我要负责他的病情,如果你们非要带走他,那也要……”池简之紧张的嗓子发紧,轻咳了声,“也要将药都输完了,最早明天上午。”
  军官看了眼半靠在床上的林知许,的确是虚弱不堪的模样,他转头吩咐人看好后转身离开,显然是去向杨元龙请示。
  池简之背对着门,神色间似乎是有话想对林知许说,可后面都是看守的人,他双唇蠕动了下,虽一言未发,却也不肯离开。直到军官回来,同意了他的要求这才明显松了口气。
  “等会儿让护士喂你吃些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用药,不然当心连今晚都过不去。”
  池简之这话夸张,更不像是与自己说的,林知许虽觉讶异,却知道他定然对自己不是坏心,便也不言语,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这药慢慢悠悠的,从白天一直滴到了天黑,针才给拔去,池简之让护士推着一辆轮椅前来,立刻引起了军官的警觉。
  “干什么。”
  “长官,他需要去做仪器检查。”池简之显得十分淡定,并吩咐护士进去扶林知许到轮椅上,“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一起来。”
  听到池简之这样说,军官抬了抬下巴,让两人与他们同去。
  此刻的医院极静,现在病人不多,就连走廊的灯也没开几盏,昏暗间几米开外就已看得不甚清楚。
  轮椅推到一个房间门口,池简之拦住了两名士兵,指了指墙上警戒以及一个有害物质的标识道,
  “这个检查的射线是有害的,若非必要最好不要接触。”
  士兵略显迟疑地朝里面张望了下,见是一间完全封闭,甚至没有窗户的房间,便放下了戒心,守在了门口。
  直至此时,林知许虽一直在配合,但也不知池简之究竟是何用意。但当护士自外面将门关上的一瞬间,墙上的一个暗门立刻打开。
  林知许倏然瞪大了双眼, 强行压抑了喉间本能的惊呼,只见门里冲出来的人,赫然是段茂真。
  “你……!”
  暗门内的房间微风徐徐,一扇门大开着,门外等着的是一辆没有开灯的汽车,隐隐约约间能听到引擎转动的声音,车上虽无人,却并未熄火。
  再向远处望去,是医院已经打开的后门。
  “我哥把你托付给了我,那我就要管。”段茂真喘着粗气,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等我哥回来,再让他一枪打死你!”


第107章 缘浅,可我不甘。
  饶是见过许多风浪的林知许,也被段茂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怔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虽并不愿走,可他还是配合地未发一言。
  毕竟现在若他弄出什么动静,段茂真和池简之都得死。
  “别想跑!”
  段茂真将林知许塞进后座,“恶狠狠”的话语中,仍带着刻意压抑的微颤,林知许轻轻叹了口气,指着仍挂在轮椅上的外套,“帮我拿上那个。”
  林知许顿了顿,“放心,我跑不动。”
  池简之神色慌张地紧随其后上了副驾驶,段茂真不敢弄出大动静,直到车子出了医院近百米,才加大了油门向外冲去。
  安江城地势复杂,不像榕城那般方方正正,向南出城的道路错综复杂。也正因为如此,安江的封锁并不若榕城那般容易。
  “听说今晚会连夜封锁安江,希望现在还能出去。”坐在前面的池简之声音发着颤,还转过头来安慰在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林知许,“你别怕,我随身带的有药。”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颠簸让车里的三个人不同程度地撞在车上,林知许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你……”段茂真慌忙向后看了一眼,“没看车灯我看不清路,你躺下。”
  “给我一把枪。”林知许却并未听从段茂真的话,“快点。”
  安静的车厢内,池简之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尤为清晰,他愕然地回头看向林知许,不明白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段茂真并不意外,他看了眉头紧蹙,面色痛苦的林知许,眼中闪过担忧,在池简之震惊的眼神中从置物箱中取出一把枪,递给了后面的林知许。
  “逃出去不是这么简单的。”林知许言语间已带上了喘息,他尽力靠在了窗边,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检查着手枪里的子弹,“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这句话让前面二人同时一个激灵,自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恐惧让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但是四少爷,谢谢你回来救我。”
  “谁说我是来救你的!我……我是……!”段茂真紧握着方向盘,双目赤红地死死盯住前方,“我是不想让你就这么逍遥自在地跑了!”
  黑暗之中,林知许笑了笑,却道,
  “等下要是追来的人少,我就试试看能不能阻下他们。但若不能,四少爷将我放下就是。”
  “你别想回去!”段茂真压抑地怒吼,“谁知道你们狼狈为奸会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偏不让你如愿!”
  一道金黄明亮的车灯自后方照亮了车镜的同时,也扎进了段茂真的双眼,他一个激颤后猛地踩下油门,池简之惊叫一声拽紧扶手,吓得双眼紧闭。
  “尽力稳住车身,后面交给我。”
  虚弱却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段茂真一怔,心头的慌乱被抚平了些许,劲风呼啸着自摇下的窗户闯进车内,盘旋这四处撞击车壁,将三人刮得凌乱不堪。
  可即使段茂真再拼劲全力,他又怎及那些训练有素的兵,眼见着车灯愈发靠近,甚至就连引擎声都已隐约听到。
  段茂真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他忍不住从后视镜中看了眼林知许,只看到他似乎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双手握枪,死死咬住了下唇。
  他的伤口一定疼死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可他却无法再多看一眼,只能尽力地向前开,用力地开。
  “离……离出城已经不远了……!”池简之颤抖的声音响起,“城外的可没如此笔直平稳的马路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直靠在窗边喘息的林知许转身将手搭在了打开的车窗上,一双漂亮的眸子蓦然凝起,在探出身子的一瞬间,叩响了扳机。
  后面响起了急促的刹车声,一直紧锁在后视镜里的车灯也打着转偏离, 随后一声巨响,紧追不舍的车撞一头进了一旁的院墙,将路堵上了大半。
  “好厉害!”池简之震惊不已,兴奋地回头,“没想到你的枪法竟这样好!”
  “你怎么样了!”段茂真不敢回头,只能大声地问。
  “我……没事。”身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别停……后面还有车,他们……转向了旁边的街道……很快会追上来。”
  林知许此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刮进来的风灌满了口鼻,开枪的后坐力毫不留情地将掩饰太平的伤口震得崩裂,剧痛之下,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如果……如果后面只有一辆车,或许他还能撑一撑,若两辆……
  林知许紧咬牙关,手指摸索着向前,直到指尖触及到熟悉的布料,再一点点拉到自己身边,去寻找那个深深的衣兜。
  直到那抹沉甸甸的冰凉入手,心总算是沉静。
  手指轻轻按压,表盖无声地打开,林知许缓缓举起,想再看一眼那张照片。
  可究竟是太黑了,还是这张照片太小?
  终究是看不清楚。
  自相遇到重逢,从心怀叵测的谋算,到情不自禁的交融,却始终随波逐流,半点不由人。
  就连最后想死在离你近些的地方也是不能。
  人们都怎么说来着?
  这叫情深缘浅。
  对,缘浅。可我不甘。
  到时候鬼差若勾我的魂,我不和他走,就赖在奈何桥头,你别着急来,我愿意多等些时日,最好是七八十年。
  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人间变成了什么样。
  砰——!
  巨响伴着车身的剧烈抖动,惊醒了几乎已经陷入昏迷的林知许,耳边此起彼伏,却是两个惊恐焦急的声音在不停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是后面的车逐渐靠近的声音。
  他们的车中弹了。
  风吹过胸口,是一阵濡湿的凉,但疼痛却逐渐远去,他没有低头去查看血到底将衣服沾染成了什么样,而是重新握起了那柄枪。
  原本还有些光的眼底只剩了恍惚的黯淡,就连身后那耀眼的车灯也无法照亮一丝一毫。
  枪口冒出乍亮的火光,可后车仅仅急刹了一瞬,稳得未晃分毫。他已经无法瞄准,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扣下第三枪。
  车身在剧烈的颠簸,哪怕是大开着窗依然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此刻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无人再发一言,谁都清楚,若那辆车追上来,他们都会没命。
  林知许再次想举枪,可双臂堪堪想抬,却是不能如愿。
  怀表再次虚虚握在手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凭记忆在门上摸索着,直到触到门扣,略顿,却未迟疑,弯指勾上。
  后面只有一辆车了,这门打开,自己应该能为他们挡下一时吧。
  “林知许!林知许!!”声嘶力竭地呼喊愈发的遥远,“你睁开眼,就要到了!”
  飘忽的意识已经不能分辨这声音来自哪里,手指却始终在黑暗中扣动着门扣的把手,即使已力竭。
  黑色的轿车疯狂地行驶在郊外并不平坦的道路上,摇摆间显得是那么狼狈不堪,而紧追不舍的一辆却显得游刃有余,两车之间的距离,一点又一点地被拉近。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冲天的火花与爆鸣的刹车声碰撞在一起,紧接着是一阵紧若暴雨,密密匝匝的枪声。
  车猛地停下,堪堪要拉动车门的手蓦然被甩开,林知许犹如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重重砸向了前座,再也无法抗拒地陷入了死眠。
  他没看见身后冲天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爆裂,也没看到两辆迎面疾驰而来的汽车,以及从车上下来,荷枪实弹的伦萨佣兵。
  更无法听到的,是段茂真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的呼喊。
  唯有被细链缠绕在指尖的来回怀表摆荡,承接一滴,又一滴的,殷红的血珠。


第108章 他说的,是真的。
  港岛是个极安稳的地方,与陆地隔着那么一道不宽不窄的海峡,无论那边如何烽火连天,似乎都与这里无关。
  谢天武一心向北,是顾不上南边这么一个小小岛城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更难得的是,这里有着不输榕城的繁华,足以让这些逃过来的达官显贵们重新过上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日子。
  “那个……不是段二爷的情人吗?他怎么又来了。”
  喧闹的舞会之中,那一处与众不同的安静显得是那般格格不入,自然也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有些日子了,一有宴席舞会他就过来一个人坐着,只有见着从榕城来的新面孔就去打听榕城的情况。”
  “说来也怪,段二爷连情人都送了出来,怎么自己却留下了?”
  “我听说后面来的人说,他与谢天武还有伯格竟常常会面。”这人啧啧道,“屋里就他们三个人,不知道密谋些什么。”
  “一个是叛党,一个是洋鬼,能干什么好事。”另一人忍不住啐道,“只是没想到段云瑞竟是如此大奸大恶之人。”
  “现在外头都说段云瑞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当了叛军和洋人的走狗,在为他们筹钱。”
  又一轮欢快的舞曲打断了议论,每个人仿佛肌肉记忆一般地扬起唇角,起身滑入场地中央,翩翩而舞。
  可安静的那一处,仍是安静的,毕竟有他在的地方,没人会同坐。
  林知许托着腮,另只手里摩挲着一块银质的怀表。
  他独占了一张圆桌,眼睛不断流转在每个人的脸上,璀璨的灯光随之转动在清透的瞳孔之中,微闪着掩饰眼底的疲惫。
  他面色十分苍白,透着大病未愈的单薄,眉眼偏又精致的仿佛一尊瓷像,与这欢乐场中眉飞色舞的人们相比,有着一丝不带人气儿的淡漠,引人频频侧目。
  今日似乎没有从榕城新来的人,林知许垂首,不愿再多费一丝注意,目光只聚焦在手中打开的怀表上。
  表已经坏了,白色的贝母表盘里有已经干涸的,殷红的血迹。那天流了太多的血,段茂真说他一点意识都没有,偏几个人都掰不开握着怀表的这只手。
  血浸在里面,浸坏了。
  但他并不在乎这只表是否还能运转,林知许只是懊恼自己怎么就不早点松开手,或许照片就不会被血浸泡。
  不长眼的血迹刚好就从段云瑞的身上淌过,模糊了他的面容。
  就好像不祥之兆一样。
  林知许的心头猛然一跳,他啪地一声合上表盖,阻止了自己这不吉利的胡思乱想。
  满屋的人不都还在议论猜忌,甚至谩骂着他,所以他一定是在那两只恶兽之间游刃有余,尽在掌握。
  他还活着。
  可无论怎样用力安慰自己,心却越跳越快,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林知许放下怀表,用已经发麻的手指把药拿出来,和着水颤抖着吞下去。
  令人窒息的咳喘可以平复,可心头的不安却愈演愈烈。
  林知许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蓦然抬头,目光穿过人群,与入口处迅来的段茂真猛烈相撞,快到段茂真还来不及粉饰眼底那一丝慌张的悲怆。
  他愣愣地站起,看着段茂真奋力拨开人群向自己而来,热闹的舞曲却在此刻乍停,舞池之中快乐旋转的男男女女诧异地停下,林知许也转头看向舞台上的,那个一脸喜气,阻止了乐队演奏的中年男人。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啊!!”
  林知许的手臂猛然一紧,段茂真已来到身侧,也不顾被撞得倾倒的座椅,赤红着一双眼拉起他就向外走,
  “池医生怎么说的,让你休息,休息!你又来做什么,他们这些人只会说风凉话,只会诋毁!”
  过大的动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台上之人,目光扫过拉扯着向外走的二人,神情中带上了鄙夷的快意。
  但他很快将目光收回,从容地拿起一旁的话筒,声音响彻大厅,
  “最新的消息,战事有了重大转机!”
  被拉扯着向外走的林知许蓦然站定,可下一秒却又被段茂真拖起,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嘴里没一句实话!”
  “你知道他要说什么。”几个小时未发一声,林知许的嗓音有着微微的暗哑,段茂真不用回答,他下意识躲避的双眼已道明了一切。
  其实段茂真已经来不及将他带离,男人激动高亢的声音被话筒放大了无数倍,足以穿透一切。
  “联合军已将叛军反压至榕城,他们虽还在负隅顽抗,但也不过是些残兵败卒,剿灭指日可待!”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与欢呼声,有些人激动不已的,霎时间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但台上的男人显然还卖了关子,他微笑着抬手向下压了压,待人群安静之后再次将话筒放在了嘴边,
  “谢天武势如破竹,差一点就攻破了京城,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他死了。”
  话音一落,底下一片哗然,更有性急的直接大声问道,“是如何死的!”
  “说来既是天意,又是报应!”男人露出大快人心的神情,“卖国贼段云瑞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什么有座古墓中有钱财无数。谢天武,还有那个见钱眼开的洋鬼伯格与他一起下了墓。”
  就跟听书似的,所有人瞪大双眼,屏息以待,段茂真想将林知许拉走,可手伸到一半,又咬牙放下,背过身去。
  “老祖宗可不惯着他们,他三人进了墓,一天一夜都没动静,谢天武和伯格的人急了也进去,结果进去多少就失踪多少,没一个出来的!”男人眉飞色舞,“苍天有眼,那群狗贼没了头狗,马上溃不成军,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去了!”
  惊雷一般的欢呼声疯狂地敲击着耳膜,段茂真转过头,在目光触及林知许的瞬间忽而一阵寒意,周身冰冷。
  他并没有如段茂真所预想的那样,或崩溃,或痛哭,又或者与他一样,当场就呆愣住,神识都好似离自己远去,整个人如同傻了一般呆立。
  林知许轻抿着只有淡淡血色的双唇,眼神中是愠怒,是不屑,还有一丝淡淡的鄙夷。他转过身,微蹙起眉头看向段茂真,冷冷道,
  “你说的果然没错,这些人只会胡说八道。”
  “知许……”段茂真并没有附和,他颤抖着双唇,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声音带着低低的,仿佛被砂砾摩擦过的暗哑,
  “他说的……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努力码完结章中!
  宝子要相信我是亲妈 |ω・)


第109章 我要回去。
  “去春和路。”
  “你去那儿做什么!”
  一个已经坐上了黄包车,另一个却要拉他下来,拉扯间黄包车夫为难道,
  “两位先生,到底走不走?”
  段茂真一怔,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从怀里拿钱交给车夫,
  “去,你拉着他去。”
  车铃叮当,黄包车轻快地启程,很快耳边没了舞厅飘出来的,隐隐约约的乐曲声,再渐渐的,就只剩下车链拉动轮胎那一点细碎的动静。
  还有始终从车后方照来的,两道笔直的车灯。
  车夫回头看看,几次欲言又止,他想问问车上的客人为什么有汽车不坐,非要坐他的黄包车。
  可在车篷的昏黑的暗影之下,他看到客人抬起手臂盖在脸上,始终没有变换过姿势,或许是睡着了,车夫忍了忍,没说话。
  耳边从寂静又渐渐重归喧嚣,一阵遥遥而来的有轨电车铃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林知许,他眨了好几次眼,似乎用了些力气才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原是已到了港岛最繁华热闹的春和路。
  车夫低头抬手,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您慢点儿,让人扶着他的手臂下车。不过一个平常动作,车夫却瞧见客人的衣袖上似乎有些许濡湿的痕迹。
  他怔了怔,偷偷看了一眼,不过一瞬他就瞧见有些那双带着些绯红的湿润眼角。
  “知许。”段茂真将车子停在街口,匆匆赶来,“你想找什么?”
  林知许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段茂真的到来,他左右看着,终于在前方寻着了什么,眸底一亮,疾步就朝那方向而去。
  然而一阵急促的铃声乍响在耳边,段茂真吓出一身冷汗,一把将踏上了轨道的林知许拉回,下一刻,一辆电车自他二人身边驶过,带来的微风扬起了额前的发,似乎也让林知许找回了冷静与神志。
  “我没事。”
  他的声音还是这般镇静,可段茂真不敢再信,他紧紧抓住林知许的手腕,放缓了声音,
  “你想做什么,想去那儿,我和你一起。”
  林知许想去的,只是报亭。
  他买下了今天所有的报纸,就路灯下一张一张地看着,每一个缝隙都不错过。
  段茂真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不是不信,是不愿信,不肯信,是怕自己信了之后,唯一的支撑会瞬间崩塌。
  看似冷静的躯壳之内,是濒临崩溃的惊涛骇浪。
  “今天的报纸上……还没有。”段茂真鼻子一酸,声音中已带了哽咽,“其实我几天前接到了肖哥的电话,他们真的去了皇陵,也真的……没有出来。”
  翻动报纸的手蓦地停顿,缓缓放下。
  “肖哥说他已经等了三天,一个人都没出来过。”段茂真几乎要咬着牙说话,才能抑制住喉间的颤抖,“他到最近的镇上打给我打了这个电话,我没说是因为我也在等待转机,直到今天,我听到了大捷的消息。
  “知许,谢天武死了,伯格死了,我哥他……”段茂真被突然的哽咽打断,“我哥他……”
  “谢天武死了,伯格死了,并不代表少爷也死了。”林知许抬眸,路灯刚巧就这么折射在眼底,将瞳孔的每一处都点上了昏黄柔和的灯,“若是真的。”
  林知许微微停顿,转过身去,声音被轻轻的微风稀释,飘忽入耳,
  “我是不会让他等那么久的。”
  段茂真蓦然一震,强烈的不安汹涌着将他吞没,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走至林知许身前,“肖哥还问,说我哥曾给你写过一封信,问你可收到。”
  信?
  林知许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摇头。
  “对,我也问过孟冬和杜莺音,他们两个人也说没见到过。”段茂真的语调愈发急促,“定是因为战乱卡在哪里,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肖哥还特意问起,一定是一封特别重要的信。现在乱的很,信一定是因为战乱被阻在了哪里,我们等好不好,等这封信寄到。”
  少爷到底要和他说什么,为什么会在如此混乱的时刻还要寄一封信给他?
  几乎被挖空的心在这一刻被渴求的欲望塞得满满,哪怕他知道这是段茂真的权宜之计。
  “好。”林知许点头,“我等。”
  港城的冬来得很慢,是几乎感知不到的慢。
  早上还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到了中午,太阳下就热得人背后一片微刺的汗。
  邮局的人已经熟悉了林知许,见他进来就摇摇头,连话都不用多讲一句。
  刚踏进门半步的脚停滞,收回转身,背后是妆容精致的杜莺音微笑的脸,
  “走,陪姐姐去烫头发。”说着,杜莺音挽起林知许的手臂,“天气冷了,我还想去裁缝那儿量身衣服,你也做一身。”
  杜莺音是和孟冬一起来到港城的,当初若不是她在客人谈话中察觉出一丝端倪,又加以掩护,孟冬早已死在杨元龙手中,更不用说能跑到棠园求助。
  他二人是在段云瑞的安排之下逃到了港城,并在此定居。初见到时的确让林知许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们竟在一起,并且已经登记结婚。
  总归是圆满的。
  他们到已有港岛四个月,局势逐渐平稳,不少从东南府逃来港城的人都开始准备回去,就连袁定波也派人来接了袁曼丽回榕城。
  没有段云瑞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杳无音信,更无人提及。
  每个人都好像十分了解他,故意在他面前只字不提,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暗自约定好的说辞,甚至是表情。
  偶尔说漏了一个字,都连忙噤声,谨慎地观察他神情的变化。
  其实他没那么脆弱,只是这个世界上于他而言,先前就没什么可眷恋的,而现在,唯一的眷恋也没了。
  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一下还需不需要留在这个世上,可每个人都不愿意给他一个正确的答案。
  “哦对了,我想给我母亲也做身衣服。”杜莺音对于林知许时不时地发怔已见怪不怪,故意用着极平常的,仿若闲聊的语气道,“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准备接她到这儿来。”
  母亲?
  这个对林知许来说很少会思及的词蓦然钻进耳中,却让他在尘封的记忆里寻到了一个地方。
  “我要回去。”林知许突然开口,没等杜莺音回应,他便接着道,“回榕城。”
  去金台寺。


第110章 你会不会……
  榕城的冬已然冷透,连日来时有时无的细雨将路面打得潮湿,一辆骡车晃荡着走过,随着车轮碾进泥土,那股特有土腥气时不时就往鼻子里钻。
  “小少爷,现在金台寺可不比从前太平,你要是想上香,最好还是过阵子再来。”赶车的裹了裹身上的毛毡,忍不住又回头劝道,“难民大多已散去,现在剩下的说是无家可归,可不少是败兵流寇,穷凶极恶的。”
  “我是去寻人的。”
  声音自车篷里幽幽传来,赶车的怔了怔,转回头的眼神中不由地带上了淡淡的同情。
  许多失散了亲人的,都将金台寺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但真正能寻着的,又能有几个。
  随着又一阵冷风刮过,金台寺肃穆悲悯的钟声已隐约听到,再转过了几道弯,一道隐在苍柏之间的红墙已若隐若现。
  林知许的心随着入眼的红墙微微一悸,竟泛起了些许怯意。
  他们刚到榕城半日,棠园里狼藉一片,他是趁着其他人无暇顾及之际独自出来的。独行惯了,直至坐上了这辆出城的骡车,林知许才惊觉应当与段茂真知会一声的。
  “小少爷,到了。”骡车停在寺门,赶车的唤他,“我卸了货后给骡子上上草料,歇歇脚,估摸着要个把小时后回城,到时候还在这儿等着你。”
  林知许颔首,掏出几块大洋塞给赶车的,踏上了石阶。
  脑海中盘旋的仍是初次来时的那抹静寂,可当那条幽长的小路映入眼帘时,林知许愕然怔住,心头一震。
  只见寺门与靠近外面的几株古柏上遍布了斑驳弹孔,可见当初战况之激烈,就算是佛家之地也不能幸免。
  “施主。”尽头一个正在打扫的小沙弥迎了过来,待看清了林知许后虽有些微讶,但仍颔首合十,“您来了。”
  小沙弥仍记得林知许,是因为他是段云瑞这些年来唯一带来的一个外人,也无需多言,他引领着林知许向地藏菩萨殿而去。
  原来寺里真如赶车的所言并不清净,昏暗的偏殿之中依稀能看到一些草席铺盖,房檐下也三三两两蹲坐着一些人,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其中既有妇孺老人,也不乏一些壮年,林知许敏锐地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之中,有着不怀好意的审视。
  甚至有人已经起身,状似不经意地闲逛,却越跟越近,但林知许连头也未回,他清楚,这些人不敢进殿。
  地藏殿依然是那般幽静,林知许甚至还清晰地记得上次那道打在肩头,金黄温暖的阳光,记得在光里上下翻飞的微尘,记得满殿的香火气,尤其是股浓重的,纸钱燃烧的烟火味。
  但现在只有阴沉的幽邃深殿和扑面而来的潮湿气,物资的匮乏让往日灯火长明的大殿只在供台上燃了几盏摇晃着火苗的长明灯。
  可即便如此,林知许还是一眼看到了三块排列整齐的牌位。
  是三块。
  姚氏玉芳之位。
  段氏云泽之位。
  还有……林氏静姝之位。
  林知许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林静姝,这是一个恐怕连他母亲自己都已经模糊了的名字,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与段云瑞母亲相邻的供台之上。
  就连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那个艳俗至极的花名。
  静姝,这个母亲真正的闺名,是她口中那个满腹经纶的外公想了几天几夜为她取下的名字。
  “可惜啊。”他还记得母亲一边抽着烟,一边挑起精心描绘的细眉,“他命太短,但凡能熬到给我定了亲,我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阿棠,你说我是不是命里带克啊?”母亲用脚碾灭了烟,喷吐着烟气靠近他,在他的咳嗽声中捏了捏他的脸,“说不定你也会被我克死。”
  没有。
  林知许想,命里带克的应该是他才对,克死了母亲,克死了谢天武,也克死了……
  “林知许。”
  身后蓦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林知许不由自主的思绪,他转身,神情中不含一丝惊讶,“肖少爷。”
  “大家都在找你,我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肖望笙跨进大殿,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尊多出来的牌位上。
  “云瑞立下你母亲的牌位时我并未多想,可如今想来,他大约是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所以把能想到的事都做了。”
  林知许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摇晃了下,他退了两步,让身体倚靠在立柱上,借由着外力堪堪维持着站立的姿态,“肖少爷,能与我说说吗?”
  原来当时形势已十分紧张,谢天武势在必得,伯格则是黄雀在后。
  段云瑞试着不着痕迹的挑拨他二人,可伯格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愿在此时与其起冲突,若继续试探下去惟恐察觉,于是只得作罢。
  但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企图,那就是皇陵。
  “他说皇陵中机关密布,陷阱重重,他打算设计让二人同进陵墓一网打尽,以绝后患。可想请君入瓮,自己又岂能置身事外。”肖望笙眼底泛起化不开的痛苦,“云瑞同我说,段家嫡子自成年之后就要将所有进出道路,生门死门牢记于心。他与我保证,将谢天武和伯格引入陷阱之后他必能全身而退,而我……我就这么蠢的信了。”
  “若不入险境,狡狼又岂会相信。”林知许已经猜到了结局,因为他与他,本就是一样的人。
  “他下墓前是显得那么自信从容,就算是我,对他一举一动都熟悉至极的我都被他给骗了。”肖望笙的声音,已带上了不由自主的颤抖,“云瑞利用了谢天武与伯格的互不信任,让他二人也亲自与他一起下墓探路。原说好了只探三个小时就出来,可我们等了整整一天。”
  “谢天武和伯格带来的人急了,再次带人进去,自然也是有去无回。自此,便无人再敢进入。”肖望笙无意识地握紧了拳,似乎又回到了让人焦灼绝望的时刻,“我等了三天,三天后想办法给茂真打了电话。”
  林知许点点头,后面的他都知道了。
  窗外一阵踩碎枯叶的轻响让两人噤声对视,肖望笙垂眸掩过眼底的微闪。
  “知许。”他道,“云瑞曾与我说过,他与你已有了约定。但他怕你没听到,如今想来,他与我说那些话的目的,大概就是等这么一天,让我与你转达。”
  “他说,论年纪我比他长了这许多岁,必然是我先走的。到时我会在奈何桥边等着,让他不必着急,多看看着这世间的好,等来找我时,我们大约也都差不多模样,他也不必嫌弃我老了。”
  原来我之所思,亦是他之所虑。
  原来无需透露分毫,我与他,本就丝毫不差。
  若分离是结局,那为何一遍又一遍地相遇;若重逢是宿命,那又为何一定要相爱,以爱为名,让他们来承受这世间最绝望的生离死别。
  越圆满,就越痛。
  每一道思绪都如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刃在心头划过,表面不过一道平滑的伤口,内里却被狠狠剜过,血肉模糊。
  泪水无声地漫过眼眶,直到划过脸庞的濡湿痕迹被路过的风轻轻吹凉,林知许才察觉自己原已泪流满面。
  “知许。”肖望笙迟疑少倾,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你会……会不会……”
  “寻死吗?”林知许替他问出,声线已无法保持平稳,“为什么不呢?”
  “于你们而言,死或许是闻之色变,甚至极其遥远的事,可我却曾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甚至盼着这件事。”林知许似乎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抬眸,双目之中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世事就是这般无常,想死的时候死不了,终于想活了,却又活不圆满。”
  “所以死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淡淡一笑,“现在就更不是了。”
  肖望笙心头一阵撼然,他轻抿着微颤的双唇,欲言又止。
  “肖少爷,别阻止我。”林知许的后背离开了立柱,他已不需要这个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微微扬起下颌,“你们的本事,阻止不了我。”
  轻叹几不可闻,肖望笙缓缓松开了一直死死握紧的拳,就连关节都为之扯痛。他近了几步,轻道,
  “来,跟我走。”


第111章 终章。永生不负。
  林知许没想到,自金台寺出来后肖望笙竟带他来到了新民街。
  作为榕城最繁华的街道,所遭受的创伤自然也是最重的。
  然而一眼望去,店铺的损毁却是参差不齐,但凡是洋人的店面,半点儿损失也没折损。
  这其中,段家的药铺整齐地立在周遭被抢砸店铺之中,显得尤为扎眼。
  林知许借着弯腰下车,不着痕迹地向斜后方瞥去,那辆自打他们从金台寺出来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的车,也停靠在了街边。
  这一睨之下,一丛被阳光穿过的,金棕色的头发闪进了余光。
  是洋人。
  林知许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怎么还会有洋人跟踪他们。他睨向肖望笙,而其故意一副全然不知的轻松神情,反倒更让他确定,一直以来肖望笙可能都被洋人监视着。
  可为什么要监视他?
  并不容许他多想,肖望笙转身蹙起眉头,双眼之中带着悲戚,“慢着些。”
  林知许的反应极快,他虚虚抬脚要踏上台阶,却仿佛因为太过悲痛而双腿瘫软,踉跄着被肖望笙和赶紧迎出来的伙计搀扶了进去。
  “肖少爷,那洋鬼装作路过铺子,朝里面张望,我看应当不止一人。”扶林知许进来的伙计身形结实,目露精光,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药铺伙计。
  他身后还有一个与林知许身形相仿之人,林知许眉头一跳,看向肖望笙。
  “把衣服换给他们。”
  乌云遮起,一丝凉意落在脸颊上,方才还算晴朗的天再次被阴雨所覆盖。
  温度霎时间降低了许多,林知许裹了裹身上不算太合身的大衣,又将围巾向上拉了下,把口鼻捂上。
  草药味仿佛已经浸满了一针一线,浓重却不刺鼻。
  林知许深吸了一口气,紧跟着前面同样换了身衣服的肖望笙,在错综复杂的弄堂里无声地走着。
  唰,唰,唰。
  竹扫把刮过地面的声音响彻在安静的巷子里,打扫门口的女人在抬头看到肖望笙后微微颔首,侧身让出了通道,门里进去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院,普通到即使来过,恐怕都不会对这里产生任何印象。
  可林知许的心蓦然开始猛跳,就连双颊也随着这样剧烈的跳动而微微燥热,急促的脚步却在穿过前院后,因为过度的紧张而觉得双腿酸痛。
  雨愈发细密。
  每一根发丝上都挂满了微小的水珠,仿佛一层白霜敷在头顶,呼吸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急促,化作一团团白雾,在眼前急速地消散。
  林知许猛然回头。
  肖望笙,还有那个从进门就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个女人已消失不见,这一方天地间不知何时竟只剩他一人。
  寻找让林知许本能地转过身而去,而此刻一阵微风自身后悠悠而来,本是极轻极轻的,却仿佛一计重击将他惊动,心头一悸,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瞳孔里映出的还是那间黑瓦白墙的房子,只是方才还紧闭的门开了半扇,一人就站在那里,半扶着门框,遥遥看着他。
  定是这雨打湿了眼睫,才会将目之所及模糊成了混沌一片。
  林知许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不敢用衣袖擦去眼前温热的水雾,不敢抬步上前,更不敢出声,他已不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真是幻,会不会随着下一次呼吸而消失不见。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唯有口鼻前的不断涌起的白雾让时间缓缓流动。
  “下着雨,怎么也不知道打伞。”
  头顶遮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林知许微微一失神,抬起头来,是一只试图为自己遮挡风雨的手掌。
  并不容他思量,身体已被手臂用力揽起,这一瞬间,从发丝到指尖,哪怕内腑的每一寸都被熟悉到彻痛的温暖所包围。
  林知许贪婪地的汲取着,这是他拼命去回忆,生怕自己会忘记的气息,是他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触感。
  他想说话,却被喉头的酸痛哽到失声,只能用力地踮起脚尖,用急切到颤抖的双唇告诉他,自己有多想念。
  雨仍在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在房顶汇成涓涓细流,倾流而下,将纠缠的气息掩盖在潺潺的水声之中。
  这样的一个吻,仿佛用尽了全力,却湿红了眼眶。
  “为什么。”划过眼角的泪消融进鬓边的湿发,林知许颤抖着气息,他想问的太多,却只能堪堪说出一句,“为什么。”
  今日不过点滴,林知许已经明白,他一定是因为伯格的死被伦萨盯上才会隐瞒了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连他也瞒下。
  “若再晚一天,最多一天……”林知许喃喃地,却将后一句独自咽下。
  “因为最开始,我真的快死了。”
  林知许蓦然睁大了双眼,他挣扎着从段云瑞怀里起来,这才看清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双唇。
  门关上,温暖的炭火前,段云瑞拿着软巾,将淋湿的他一点点擦拭。
  “大概只有你能明白,谢天武和伯格答应一同进墓时我有多高兴。”段云瑞将目光牢牢锁在这双熟悉的眉眼之间,一秒也不愿偏离。
  “所以……你进的就是死门。”
  段云瑞竟微微扬起嘴角,忍不住再次俯身吻过依旧冰凉的唇角,闭起双眼,抵额相对,
  “当时我在想,这乱世也许终究会如洪流铺天而来,我阻不了,挡不住。但却不能不阻,不能不挡。”
  声音一顿,几个呼吸过后,更显暗哑,
  “但我心中有不舍,亦有所念,这念就是你。”
  炭火噼噼剥剥,在身边轻响,林知许微微一窒,心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痛。
  “所以在那个漆黑漫长的墓道里,我屏住呼吸,拼命地向前跑,想要跑赢身后弥漫追赶的毒气。”段云瑞轻轻一笑,却是沉沉,“定是当初在江边我害你得了哮症,老天罚我偿还你,所以最终还是差了一点,吸入了毒气。”
  “你……!”
  “传言铺天盖地而去,你也一定会得知我死去的消息。”段云瑞适时地轻拍着林知许微颤的后背,像是告诉他,自己不是还活着吗,“毕竟当时真的快死了,我想,要不就这样吧,死去的消息,收到一次……就足够了。”
  “但幸好……我活着,你也活着。”
  “没关系。”林知许抬起双眸,那抹清透的亮一如初见,“不活着也没关系,我一定会与少爷遇见,无论人世间,还是冥河畔。我……”
  双唇微颤,眸底的热烈几乎将世间万物熔化在这方寸之间,
  “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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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黑的瓦砾之间,隐约还依稀辩得邮局二字。
  “这信烧毁了大半,不知又有多少亲人会因此失散。”一个男人心痛地一封封残留的信捡出,“实在是造孽啊。”
  哗啦一声,几张耀眼的红纸飘飘扬扬自残破的信封里掉进砖缝,男人捡起来,眼睛随着红纸翻开而微微睁大,
  “婚书?”
  今生有幸,能与君识。
  惟愿同青丝,共白头,缔下三生盟。
  纵不复相见,亦无惧。
  待到奈何桥前,再共赴人间。
  永世不负。
  此证。
  段云瑞,林知许。
  作者有话说:
  五个月的时间,完结的这一刻既高兴,又不舍。
  回头看,总是有一些遗憾的。
  希望自己多多进步,下一本我们《孤鸾》见哦。
  最后感谢所有陪他们走过相识相爱的你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