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昆仑卿   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   简介:文案一:   谢挚起于大荒,十六岁名动中州,来到歧都受封。紫宸殿上仙光灿灿,长生世家窃窃私语,人皇自王座上微笑,先许仙材地宝,谢挚不应;又许封王列侯,谢挚不答;再许皇女婚配,她仍旧只是谢绝。人皇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既都不取,便封你昆仑卿罢。你意下如何?”   满座皆惊,寂然无声。   昆仑卿,不祥也。中州素来把天资卓绝而又倏忽陨落的少年英才称为昆仑卿,取的是才遭天妒、不日竟被神山收取之意。今日陛下何出此言?如此羞辱,谁能忍受?何况这不通教化的西荒蛮女。   谁料殿中少女竟亮起眼睛,显出欢悦模样,点一点头,轻快应道:“这称呼很好,我很喜欢——就这个吧,谢陛下圣恩。”   见她不怒不恚,反而欢喜,众人放心之余旁生鄙夷:果然蛮夷,以辱为喜。   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封号将因她而万古长留。   ——————————————   冷酷版文案:   大荒中的少女骑着小毛驴踏上成神之路。   揽客版文案:   中州第一仙宗宗主一身白衣,清冷如姑射仙子,端坐于高台之上,只有眉心一点朱砂并双唇润红,第一次见面便温声开口:“小挚,不若做我弟子。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昆仑神族摇光大帝不甘示弱,含笑紧跟其后:“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我不比她更美更有权势?”   东夷大师姐号称天生圣人、少年天骄,此刻却露出懵懂不解神情,轻声道:“可是列位仙尊,我已与小挚有了肌肤之亲……于情于理,都应是我与她结为道侣。”   ——————————————   北海巨人背负铁链悲吟,中州人皇践阼百年大宴。梦沼泥潭巴蛇食人吐雾,海外仙岛真凰清鸣彻天。东至泽都佛国,西登昆仑神山。朝临死,暮成仙。心较铁石坚。   ——————————   一些说明:   1.玄幻;   2.正剧;   3.主受;   4.年上攻(拒绝逆cp);   5.不是**,不是买股,但作者非常开放包容,可以随便磕cp;   6.剧情为主,感情线比较慢热但十分火辣(?),及时止损,如果不喜欢请及时退出,感恩的心送给你我她;   7.大纲完备,结局已经确定,不会中途更改。   【主受!主受!作者是忠诚的年上党,向一切ky说不】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仙侠修真东方玄幻大冒险正剧   主角视角谢挚互动姬宴雪配角云清池白芍   其它:巴拉巴拉   一句话简介:荡清涤尽世间恶,要做天下全无敌   立意:在砥砺自我中实现人生价值。    第1章   夜色已经极深,天空之中点点寒星闪烁,东方天际的银河如白练一般自九天垂落,像雾气一样缓缓淌入传说中的真凰仙岛,大荒却尚未沉眠,各处传来阵阵兽吼禽鸣,时有哀鸣怒吼和血肉被撕裂吞食的声音响起。   一头通体漆黑的黑豹踩着落叶弓背而过,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   它脚步轻盈,头生银角,獠牙雪白,浑身环绕着莹绿符文,绿森森的眼睛冷酷地扫视山林,劲尾在身后摆动,抽动之间无意击倒了一颗粗大无比的巨树。   一团雪白的嫩团子自那株倒下的巨树上腾起,愤怒地不断啾鸣,振翅追击黑豹。   黑豹竟不敢反抗,只是发狂疾奔,那只雪球似的小鸟摇身一变,使出血脉神通,变作一只巨大无边的凶禽,眼似血月,口似巨盆,身躯与山脉等高,将黑豹一口吞下,黑豹连最后的哀吼都没有一声,便化作了它口中的一团血雾。   这是大荒的深处,风声呼啸,在荒芜的表象之下藏着无数危机与杀戮。   “十万里大荒,果然杀机四伏,壮阔无边。”   一个中年人浑身符文流转,一掌击落一只隐藏于黑暗之中意图攻击他的青色巨鹰,站在飞舟上轻抚长须,低声感慨。   “阿叔当心!”   他尚未感慨完,身旁的少年慌忙将他压倒护住。   在中年人耳畔,一团金色火焰极速擦过,烧焦了他半边鬓发。   若不是少年反应迅捷,将他及时扑倒,他现已在火焰下化作枯骨!   少年又惊又怒,抬头望去,头顶上整片天空都被一艘遮天蔽日的飞辇盖住,仙光缭绕,神霞飘渺,极其宏伟神圣,投下巨大的阴影。   身背缰络拉动飞辇的灵兽鳞甲森森,貌似麒麟,通体宝蓝,四蹄踏着五色祥云,冷冷地俯视着他们,自鼻间不时喷出炽热的火气。   “那是……那是龙须金睛兽!”   少年认出拉车的灵兽,失声惊叫。   高阶宝血种!——什么人竟胆敢使宝血种拉辇!   “长生世家出巡,五州万族退避!”   驾辇的金甲骑士轻击长矛,声音轰鸣如雷,震得少年耳朵里淌出鲜血,慌忙操纵飞舟下降躲避。   巨大的宝辇缓缓在他头顶驶过,他这才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浑身仍在发抖:   “阿叔……长生世家怎会来我大荒?”   中州的长生世家高高在上,历经千年仍然鼎盛繁荣,荣耀无比,自许为神祇后代,有时甚至连人皇陛下也瞧不太上,他们怎会来被中州人目为蛮夷荒土的西荒?   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被灼秃半边的脑袋,他原本也是大荒之中叫得上名姓的一号人物,谁料第一次带家侄出来历练就遭此横祸。   但要他去跟长生世家争辩,那是万万不敢的,他只得苦笑一声:   “阿叔怎会晓得?不过,料想定是与传言中的昆仑山宝有关……”   “山宝?”   大荒荒芜,有时竟数千里寸草不生,什么山宝能叫长生世家动心?   “不错。听说昆仑神山自去岁起山鸣终日,落石隆隆,五色霞光映透半边天宇,传言将有异宝降世,引得各族云集,我想,他们此行大约也是为求取山宝而来。”   “传说昆仑神山是上古神祇烛龙尸体所化,还有太一神留下的珍宝,怪不得连长生世家也要觊觎……”   少年恍然大悟,目露向往之色,喃喃自语。   “哼!”   中年人冷哼一声,抚了抚半边胡须,道:“他们倒打的一副好算盘!昆仑神族岂会容忍人族带走山宝?今日耀武扬威,他日骨碎神消!”   “中州骑在大荒人头上太久了……”   月色凄清,明亮如镜,中年人怅惘良久,朝西方的昆仑神山遥遥叩首,领着少年人极速离去。   “快走罢。不论他们成与不成,大荒都将要有一番劫难呐……”   灾祸将至!    第2章 火鸦   清晨,乳白的雾气尚未散尽,红彤彤的朝阳已经在万兽山脉灰黑色的边缘上升起来了;远远望去,正像只铁兽脊背上负着一轮圆日。   白象氏族还在沉睡之中,村落静悄悄,一只黑色的大鸟像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村口的石柱旁,下一刻却又被骤然飞射来的羽箭惊得腾然飞起。   “唉,真可惜!”   一名背着弓箭的少女从草丛里跳出来,不断挽弓射箭,紧紧追了几步,终于还是追不上,心疼得望着那只大鸟的背影直叹气,“好大的一只鸟儿呢!”   要是捉住了煮来吃,那该有多少肉啊!都够村子里好几个人吃一天了。   眼看到手的肉就这么飞了,她惋惜极了。   “小挚,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石屋里走出来一个高挑健美的少女,左右伸展了一下四肢,看了她一眼就笑起来,“你又把族长的弓偷出来了。”   “这……我哪有……”   谢挚心虚地把弓往身后又使劲藏了藏,但这大弓比她整个人还高,任她怎么藏也藏不住,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拎着箭筒一昂头:“算了,你看见就看见了,告族长去吧,我才不怕。”   放完狠话后,她又快步奔到那女孩跟前,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摇晃,“阿英,阿英,好阿英,你可得给我保密呀——我真的不想再抄经罚跪了……”   象英笑起来,在她脑袋上轻轻地弹了一记,“既然不想,怎么还整天惹族长生气?”   她往前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你刚刚想射什么?”   “哎哎,在天上!那只大鸟,黑色的,你看见了没?”   见象英询问,谢挚就知道她是答应替自己保密了。   见她这架势还打算替自己打那只鸟,她更加开心,简直恨不得亲象英一口以示感激。   “看见了,很大的一只鸟。”   象英仰起脸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若有所思道:“这是火鸦么?平常这种鸟似乎只在万兽山脉里才有的……”   天空那只大鸟通体乌黑,羽毛像墨玉一般莹润亮洁,只有喙和脚爪是火焰一般的赤红,浑身流淌着丝丝缕缕的洁白曦光,远远望去好像被晨雾缠绕,神异非凡。   “啊,的确是火鸦。”   谢挚经由她这么一说才发现奇怪处,思索着道:“八成是中州那些给人皇采献礼物的人,跑进山脉里把它们惊扰出来的……”   那些中州人仗着自己修为高便十分鲁莽,这些天来山脉之中异象连连,晚间神光闪耀、符文辉天,兽吼不断,哀鸣不绝,往常要深入万兽山脉才能得见的珍禽异兽甚至被逼得跑到了村落里,这景象可不多见。   那只火鸦毫发无伤,还白白浪费了她几支箭,眼下正在天空盘旋,嘎嘎大叫,好像在嘲笑这大荒少女的技艺不精,气得谢挚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阿英,它笑话我,快把它射下来!”   “不必用箭。小挚,你退后一些,等着今天吃火鸦肉就好。”   象英笑了笑,站定在原处,神情严肃起来,她双臂噼啪作响,笼罩着一层柔和的神秘光辉,隐隐竟有金色符文流转。   糟糕!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氏族竟有人突破铭纹境!   空中的火鸦见势不妙,立刻哇哇大叫着振翅飞遁,但却已经迟了,象英缓缓推出一掌,双手凝结电光神纹,雷鸣隆隆,紫电迸溅,击中火鸦的半边翅膀,黑色羽毛四散飞舞,立刻便腾起一股焦糊气息。   “居然不中?”   好快的速度——象英微微惊讶,她那一下原本是朝着火鸦的头颅而去的,不曾想竟被它险之又险地侧身躲避开来,只烧糊了它的半边羽翅。   “再来!”   这火鸦果真不凡!自突破铭纹境以来,象英在村落外方圆数百里已经遇不到可以一战的敌手,她也不由得兴奋起来,浑身血液滚烫,轻喝一声,双臂辉光不断,重新凝结符文,决心这一击必要斩下火鸦头颅。   “哇哇哇,我跟你拼了!”   见她还要再战,火鸦自知今日避无可避,无法逃脱,干脆下定决心拼死一搏,竟然大叫着自空中极速俯冲而来,张口便吐出大束橙红火焰,想要灼烧地面上操纵雷霆的人族少女,令她化作飞灰。   “阿英小心!”   谢挚大惊,连忙提醒。   这火鸦口吐人言,显然已经开了灵智,不是一般灵禽可比。   而且大荒之中素有传闻,火鸦一族继承了神兽朱雀的一丝血脉,虽然极微薄,但上古年间,此族也有神威盖世的大尊者震杀四方,甚至屠戮过仙人!   火鸦极速俯冲而至,翅膀挥动引起的罡风甚至激起了巨大的腾腾烟尘,但它体表笼罩的火红符文却像流淌着的岩浆一般耀眼灼目,不断爆射出赤色神光。   “它竟然也是铭纹境!”   象英并不惊讶,仍旧沉稳冷静,双手交织成一片金色雷网,轻轻拦下火焰,反手一拳携着无上雷光重重击在火鸦的长喙之上,几乎令其断裂。   “哎哟!这蛮女好大力气!”   火鸦痛嘶一声,慌忙盘旋回空中,只落下几滴蒸腾着鲜艳火光的殷红鲜血。   血液蕴藏火光,这可不是一般的灵禽能有的。   象英笑起来,止住动作,仰脸大声道:“喂!火鸦!你下来,我不杀你了!”   刚刚交手一碰撞,她便觉出这只火鸦的不凡:   它的火焰酷烈炙热,相当纯粹,隐隐有其祖先朱雀的威势,若不是她境界高于它,说不定也要吃亏。   或许它身上出现了返祖之象,象英暗忖。   要是能将它生擒收服,村子里不仅能添一可观战力,说不定还能得一门无上宝术。   “呸!我才不信你呢!人族最是狡诈,你只怕是觊觎我的宝骨!”   火鸦在空中拖着伤翅不断盘旋,嘎嘎大叫。   这蛮女境界高于它,已经开辟了至少两道符文,它无心恋战,有意速速逃离,但又十分记仇,胸中恼恨,不甘心如此狼狈离去。   正当此时,它瞧见了地面上站在一旁观战一脸紧张的谢挚,忽然记起这正是刚开始那个拿箭射自己的少女,又见她离象英甚远,顿时喜上心头,一抖翅膀旋身便朝谢挚俯冲而去:   “看我教你这大胆蛮女偿我羽翅!”   “小挚!”   象英见状大惊失色,忙朝这边飞奔,一纵身已是数丈远,但她尚未学习身法,到底快不过神禽,及到近前时火鸦已经朝谢挚伸出了脚爪,要取她双目。   那可恶的少女就近在眼前,再也逃脱不能,火鸦兴奋不已,连连大叫,羽毛口鼻都喷着炽热的白色火气:   “嘿嘿,今日我便给你长个教训……等等,嗯?!!!!”   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刚刚一心要取的眼珠子骤然变成了万花筒——   它竟然被这少女抓住脚爪当作石头般抡起来了!   象英止住步伐,无奈地笑起来。   刚刚她如此紧张,并不是担心谢挚吃亏,而是担心她一时收不住力气,将这火鸦伤得过重,以至让她没法再行研究这只火鸦的神异之处。   谢挚虽未开启铭纹境,但肉身之力惊人,族长曾经查阅古籍,评断她的气力比起一些宝血种幼崽也不逊色。   如果刚刚这只火鸦动用符文的力量,那倒的确有些难缠;   但它仗着自己是灵兽,自认为肉身坚韧无双,不是区区人族可以撼动,妄图只凭双爪取目,故此才落败,被当成了石块抡来抡去。   所幸小挚并未狠下杀手……   象英松了一口气,也不阻拦,知道她孩童心性,干脆由着她出气,在一旁默默微笑观看。   “喂,刚刚是谁说的要给我长教训?”   谢挚笑眯眯的,手上却不放松,牢牢握住火鸦的巨大脚爪,不断将它重重摔在地上,烟尘四起,地面都被火鸦坚硬如铁的躯体砸开了一道道裂纹。   她年纪尚不足十五,容貌姣美,身形娇小,这火鸦却体型巨大,足有半座石屋高,数百斤重,被她当小鸡仔一样拎在手里抡来抡去的样子反差感极其强烈,还带着一点令人忍俊不禁的好笑。   “我……我跟你……我跟你拼了!哇……”   火鸦被她摔得头晕目眩,羽毛散乱,话都说不完整,张口竭力欲喷出火焰,结果只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天呐,这是什么天生神力?宝血种幼崽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它看得分明,她甚至还没有动用符文的力量,而它已经断了好几根肋骨了。   飞遍大荒,能突破铭纹境的人族少之又少,万中不能得见二一,何况这个仅凭肉身之力就可以摔晕它的凶残少女。   太倒霉了,怎么什么事都给我碰上了!   火鸦悲愤欲死,胸中气血翻涌,一翻眼睛,彻底晕了过去。   象英站在一旁,见状哭笑不得,劝道:“小挚,好了,别砸了,它已经晕过去了……”   这火鸦虽然皮糙肉厚,但也禁不起这种砸法,再砸下去,它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刚刚她就是怕小挚下手太重打死它才如此惊慌——她还盼着能从这只似乎继承了朱雀血脉的火鸦身上多挖出些东西呢。   “哼,算你走运!”   谢挚终于放下了火鸦,还不解气,气哄哄地在它身上补了一脚,“要不是阿英求情,我今天一定拆你一只膀子下来!”   放完狠话,她就急匆匆地奔到象英面前,满脸担忧地拉起象英的手臂看了又看:   “阿英,你没事吧?有受伤吗?那坏鸟烧着你了没有?手疼不疼?你……”   “不要紧,只是受了一些小伤。”   象英原本双手背在身后,不想让谢挚看到伤口,结果硬是被她拉出来掀开衣袖查看,只得低眉,无奈而又温和地笑,“可看够了?”   她放下衣袖,“那火鸦的火焰有些神妙,我不比你肉身惊人,一时不察,被漏出来的火星灼伤了一些,不过只是小伤,养几日就好了,并无大碍。”   “怎不说话,被吓到了么?”   见一向活泼的女孩默然无语,象英笑着摇摇头,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她。   “阿英……对不起……”   听到她这样温言安慰,谢挚再也忍耐不住,投到象英怀里抱紧了她。   她抬起脸来,满眼泪花,“我不该叫你替我打那只火鸦的……”   刚刚她看到象英手臂上大片的深红伤痕,鲜血淋漓,狰狞刺目,刺得她眼眶一酸掉下泪来——阿英此前还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   谢挚正在伤心哭泣,被她抱住的象英却忽然浑身一僵,她艰难地抚了抚女孩的背:   “小挚,快别说了……”   “为什么不叫我说?我就要说。”   谢挚从她怀里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她哭得狠了,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噎,“这次的确是我的错,你不要再替我担责,我自会去族长那里为你求药疗伤。”   “说得不错。”   从谢挚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这次自然再没有人能替你担责——不少族人都看见了,是你先招惹这只火鸦,还叫象英助你。你说是也不是,小挚?”   谢挚被吓了一大跳,啊了一声,小脸煞白,忙又转过身抱住象英:“阿英救我!”   象英被她紧紧抱住,一时半会挣脱不得,干脆也不去挣,只是将她默默护在了身后,看着眼前美丽高挑的年长女人,露出尴尴尬尬一个笑:   “姑母。”   象翠微眉毛一竖:   “在族人面前,须得叫我族长!”    第3章 玉牙白象   “知道了,族长族长。”   谢挚躲在象英背后探出一点点头,又飞快地躲回去,转过身搂着象英的脖子小声嘀咕,“哼,整天这样,烦死了,族长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哪天当个牧首,那才叫真威风呢……阿英,你说是不是?”   说完了还要对着围着她们观看的村民和小孩子们皱脸,“看什么看?不要看了,早饭可有炊好?弓箭可有上紧?再看一人收你们十条熏肉干。”   她生得漂亮,个子在普遍高大的大荒人之中又显得格外娇小,大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此刻她凶巴巴的样子像只装模作样的花脸小猫,并不吓人,村民们也只是宽容而又和蔼地笑,觉得她可爱,摇摇头跟象翠微打过招呼之后就各自散去了,只有孩子们还扒在一旁,眨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偷偷继续看族长要如何教训她。   象英哪敢应她,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小挚……”   “好啊,你还敢私底下抱怨我。”   话音未落,象翠微已经拎着谢挚的领子把她从象英身后揪起来,“罚你去祭坛面前抄经!”   “已经抄了不知多少遍了,还要我抄,没有天理!”   谢挚最怕抄经,本来还乖乖地由着象翠微拎自己,闻言一下子挣扎起来。   她反抗起来气力可不小,肉身媲美宝血种幼崽的小孩在手中挣扎的滋味不好受,挣得连象翠微也不由得皱起眉,手臂晃了几晃,暗地里运转符文,这才将她稳稳地重新制住。   她又好笑又好气,在谢挚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若不犯错,我怎会罚你?休要再多嘴抱怨,再抱怨我让你再多抄百遍。”   多抄百遍这四个字的威慑力巨大,谢挚被吓得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蔫下来了。   看,听话的时候多乖多招人喜爱?怎么平时就这么叫人不安生?象翠微对着她瞧了又瞧,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粉扑扑的脸蛋这才觉得解气。   气消了之后象翠微顿觉神清气爽,她望向象英,遥遥地点了点地面上被谢挚砸晕的巨大火鸦,“象英,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眼看出这黑鸟正是火鸦,一种平常很难见到的灵禽,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这八成是被进万兽山脉围猎的中州人惊扰出来的。   而眼前这只火鸦浑身羽毛乌黑似墨玉,喙爪鲜红如胭脂,一看就与旁类不同,或许有些不凡之处。   只是怕小挚她们捉到,不知道那群中州人会不会前来索要?毕竟中州人是出了名的傲慢……   象翠微正在暗自思量,象英便走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族长,我刚刚与这火鸦交过一回手,它似乎继承了一丝祖先的朱雀血脉……”   “朱雀血脉?”   事关重大,象翠微闻言不禁凛然,走到巨大的火鸦躯体旁盘腿闭目感应了一番,并无什么结果,睁开双眼显出一点惋惜之色:   “可惜我族宝术已毁,我也不通探察之术,并不能确定它是否继承有神兽血脉,只能知道它现下刻下了两道铭纹。”   “两道铭纹么?我观它尚且年幼,能有如此境界,已算天资出众了。”   象英微微点头,并不意外。   她刻下了三道铭纹,较这火鸦境界高一些,不然即便是她,对付起这只火鸦恐怕也有些棘手。   象翠微站起身来,摇头笑道:“能有你天资出众么?”   象英十五岁开辟三道符文,震惊方圆千里数百村落,甚至惊动了本部牧首大人,派来蛟马卫亲自赐下灵药骨书,要她好生修行,今年仲秋赴定西城参与英才大比。   族中有见识的老人说,象英的天赋即便放在大荒的星罗十六部之中,亦颇为可观。   象英尚未应声,在一旁被勒令噤声的谢挚已经很高兴地跳起来,挺挺胸膛,显出骄傲模样:   “那当然还是阿英天资最佳!依我看,阿英日后定能名动大荒,到人皇陛下那里领封一个王侯也不一定呢!”   刚刚还说要她当牧首,现在又夸她可以做王侯,象英神色松动柔软下来,并不多言,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胡说。”   被她这一打岔,象翠微这才想起了差点逃过惩罚的谢挚,她朝谢挚一瞪眼:   “你怎还不去抄经?快去快去,抄不完不许你吃饭。”   “象英也是,整天帮着小挚胡闹,不是纵容就是包庇,同犯也是犯,一样得罚。”   说完她又揪了一把象英的耳朵,“去帮十一嫂修缮石屋去!不修完同样不许吃饭!”   谢挚急了:“罚我也便算了,怎么阿英也要罚,族长你好不讲理——”   “抄经再加十遍。”   “……”   谢挚气得跳脚,又不敢再说话,只是捂住嘴巴,朝女人婀娜高挑的背影恶狠狠地挥挥拳头。   “我可看见了——再加五十遍。”   象翠微头也不回,摇摇手,朝谢挚伸出五个手指头。   昆仑神山在上,一句话又加五十遍,谢挚眼前一黑,有点想哭。   。   虽然不情愿,但族长的话还是得听,谢挚一路磨磨蹭蹭,苦巴巴地挨到祭坛面前坐下,自怀中掏出一块洁白莹润的骨块,拿起刻刀开始抄经。   大荒之中荒芜穷匮,何况白象氏族只是星罗十六部中一个小小的村落,纸笔尚且仿若天外来物,更别提可以蕴藏无数文字的宝骨灵玉了,因此大荒人一般都是用一种质地细腻的青石誊刻文字。   听说中州的长生世家底蕴无比深厚,甚至还会用宝血种的皮来书写重要的经文,历经千年不腐不坏……   真奢侈,她长这么大,连一头宝血种的影子都没见过呢!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刻字的力气,气呼呼地摇摇头。   她下定决心,若是她日后见到宝血种,一定要……要……要将它的皮毛拆一半下来送给阿英。   另外一半嘛,则勉为其难地送给族长,剩下的骨肉之类则统统晒成熏肉,她自己卖一些吃一些,靠此发家致富,从此成为大荒巨贾……   “你,你看我干什么,再看我小心拔你的毛给二丫做毽子!”   一阵微风拂面,谢挚回过神来,意识到是火鸦挣扎带来的动静,立刻收起幻想,朝它凶巴巴地放狠话。   火鸦通灵凶猛,何况这只格外与众不同,族长考虑之后将它拿铁链捆得结结实实,倒挂在祭坛旁的大柳树上,按大荒驯服鸟兽的习惯,打算且将它饿上几天再议,此刻它就在谢挚的旁边晃来晃去。   一睁开眼就是硬生生摔晕自己的神力蛮女,火鸦只恨自己不能眼睛一翻再晕过去一回:   “谁看你了!真是自作多情!”   它为自己奋力分辨:“我是看你手里的骨块有些神妙,这才瞧的!”   “噢,原来是觊觎上了我族宝骨。”   谢挚抓起那枚骨块一把塞进自己衣襟,很得意地扬起下巴:“不让你看,你气不气?”   这人族崽子怎如此气人!火鸦被气得眼冒金星,干脆拿羽翼包住了自己的脑袋,眼不见心不烦:   “哼,我已经看清楚了,这哪里是宝骨,上面的符文早已被磨灭干净了,原先或许还很不凡,但现在只是一枚普通骨块。”   谢挚这下倒有些惊奇,认真打量了这被倒吊在树上的火鸦一眼,“咦?你倒有些眼力……”   白象氏族在上古年间曾追随玉牙白象四处征战,可惜时光荏苒,当年夺运一战,真神尚且陨落众多,何况玉牙白象既非神圣种族也非神兽,只是普通的宝血种,自此渐渐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千年之前人族兴起,大肆侵夺土地,玉牙白象早已离开大荒另谋出路。   有传言说他们已经离开本界,前往了星星海,或者赴往了光明灿烂的别处……   那些光辉往事和飘渺传闻都离谢挚太过遥远,总之,白象氏族如今的传承只剩下了一双象牙,一枚符骨,但其上蕴含着的宝术却已经被磨毁了,跟普通骨块无异。   谢挚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骨块,喃喃道:   “要是上面的宝术未毁,我们白象氏族在定西城都会有一席之地。”   要是那样的话,有诸多灵药加持,阿英一定会比今天更加出色……族长也就不用整天为打猎头疼了。   那可是宝血种的宝术,虽然比不得神兽和神圣种族,但也很了不起,毕竟当今之世神兽不仅极其稀少,而且实力强横——而神圣种族的宝术,更不是区区人族可以肖想的。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宝血种的宝术岂是一个小村庄可以得到的?”   火鸦被倒吊着还不老实,张嘴嘎嘎大笑。   它现在才发觉谢挚并没有突破铭纹境,只是纯粹肉身惊人,对她忌惮之心大减,又记仇得厉害,当即就开始嘲笑她。   “你!”   想象中的图景被戳破,谢挚一下子清醒过来,恼怒地仰起脸来瞪它,不甘示弱,“大黑鸟!大蝙蝠!”   火鸦闻言不禁气急败坏,头顶上的羽毛都炸立起来,挣得铁链哗哗响,呼呼地喷出带火星的热气:   “岂有此理,谁是大蝙蝠!”   想它英明神武,纵横大荒,还从未有人族敢这么说它呢!何况是个不满十五岁的人族小女孩。   大蝙蝠……火鸦被气得又想吐血了——它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蝙蝠。   跟火鸦结结实实地吵了一顿嘴,谢挚这才开心起来,她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刚刚缴获的的战利品,将几支黑亮莹润的火鸦羽毛揣到怀里,计划着拿它给族长编一把扇子:   “不跟你玩了,我还是好好抄我的经文吧。”   “谁跟你玩了!”   真是倒打一耙!被拔毛的火鸦悲愤交加,怒鸣一声,紧紧地缩起尾巴。   抄经要紧,不抄完就没饭吃,谢挚搓搓脸颊,不理会它,振作起精神,重新握紧刻刀开始聚精会神地在青石板上刻字。   “乾坤初开张,天地神三皇。天形如卵白,地形如卵黄。五行生万物,六合运三光……”   她年纪尚小,个子也不高,那块青石板立起来比她整个人还高一截,为省力她干脆趴在石板上,一边刻一边还在嘴里轻声念叨,心神完全沉入符骨之中。   毕竟是宝血种的宝骨,其中蕴藏的宝术虽然早已磨毁,但仍旧可以容纳许多文字,里面记有《五言经》一部。   《五言经》在本界并不是什么珍奇宝书,几乎人人都有一份抄录,传说是太一真神为好玩而编纂的一首歌谣,介绍了本界开辟以来的历史和典故,大荒之中缺乏文字典籍,向来拿它给幼儿当开蒙书,别的书籍便也就没有了。   比方说谢挚,就是靠背《五言经》认的字。   倒吊在柳树上的火鸦原本双眼紧闭,这时却若有所觉,轻咦一声,好奇地张开双眼朝底下望去——   随着谢挚轻声念读,那块洁白如玉的符骨散发出淡淡的温润光芒,变得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万千世界静静轮转,阵阵庄严悲凉的先民吟唱响起,流淌出雾气一般的神曦光华。   符骨流淌出的乳白光华凝聚成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象,它踏着金色祥云,昂首低鸣,轻盈地附在谢挚身上,重新化成辉光流往她的身体,柔和亲近地包裹住了她的四肢和躯体,又在碰到她的胸口时倏然散开,像滴水入土一般缓缓地消失不见。   对这惊人异象,谢挚却仿佛毫无察觉,她好像进入了一种无喜无悲的玄妙境界,神色安静迷惘,只是仍旧伏在青石板专心致志地刻字,刻出的字甚至也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像传说中的神明赐书,神圣而又庄严。   “她竟然在与符骨中的经文共鸣!”   世界万族同源共生,听说只有身负大机缘、大天资之人才能激发宝骨共鸣,更不要说这种惊人的异象。   她方才……甚至好像召唤出了上古时期玉牙白象的精魂,火鸦惊得合不拢嘴巴,哎哟一声,本就被象英砸裂的喙愈发疼了。   跟火鸦一族不同,玉牙白象是*真正的宝血种,曾当过太一真神的坐骑,上古年间是出过神祇的!    第4章 白衣女人   白茫茫,湿漉漉。   到处都是浓郁朦胧、几乎凝结成水滴的雾气。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闻到一种携着水气的湿润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什么花朵正在盛放。   是莲花吗?还是……   谢挚使劲嗅了嗅,分辨不出是什么香气,只能作罢。   又是这里……她在心里叹气。   谢挚心里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干脆蜷成一团,抱着腿坐下来,一边发呆一边默默计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那个女人出现了。   一个浑身笼罩着白色雾气中的女人,一袭白衣,看不清面容,只有露出来的一双唇是润红的,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的形状好像化在了冷雾里。   谢挚感到她的目光像细雨一样点在自己身上,湿润的,柔软的,又带着一股冷气。   她向来胆大,并不害怕,站起身来,甚至往前奔了几步,大声询问:   “喂——你是谁?”   她的话音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扩出去,又被四面八方加上重重回音,悠悠地一层一层震荡回自己的耳朵里。   像往常一样没有回答。   白衣女人仍旧含着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神情中化着似水的温柔,又带着一缕浓重的化不开的哀愁和悲伤。   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飘忽得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她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很美,非常美。   她似乎……不,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谢挚心中一震,好像被拨动了一根异样的心弦,睁大眼睛使劲朝着她看,但却怎么也不能看清女人的面容。   今天也还是这样……   谢挚有些沮丧地遥遥地凝望着白衣女人,等待着她像雾气一样散去。   但是今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出乎谢挚的意料,白衣女人踏着浓郁的水一般的雾气一步步朝她走来,轻缓却坚定,她脚下神辉缕缕,瑞气阵阵,金色波纹层层散开,每一步都蕴藏万千道法奥义,仿佛跨越无数世界。   谢挚动弹不得,直到女人身上湿润的雾气包裹住她,温凉的、优美的嘴唇擦过她耳畔,她才猛然回神。   那女人亲密地俯在她耳边,柔声说: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   “小挚?小挚?快醒醒。”   睁开眼睛,是象英担忧的面容。   大荒的天空青苍而高远,太阳高悬在头顶,被倒吊起来的火鸦在大柳树上摇来晃去,一言不发,奇怪地没有跟她再斗嘴,只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这是大荒的白象氏族,是她的家乡,她的小村庄,抱着她的人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白衣女人,而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象英。谢挚忽然倍觉安心,回抱住象英,在她怀里蹭了蹭,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小挚,你又流血了。”   象英忧心忡忡地扶起谢挚,替她擦了擦耳鼻里流出来的鲜血,“胸口可还疼?”   经她一说,谢挚这才发现自己又流血了。   这次不仅是鼻腔,连耳朵里嘴巴里都在往外流血,打湿了她半身衣服,黏糊糊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谢挚很苦恼地捻起那块被血打湿的布料,答非所问道:“衣服又被我弄脏了……阿英,你说族长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不会。”   象英知道她是不想答自己了,也不勉强,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碗筷,“快来吃饭吧。”   她摆开碗,里面盛着野菜碎和植物根茎捣成的糊状物。   大荒贫瘠,食物稀少,大多数大荒人都以此为食,除非族内有可以进山打猎的高手,这才偶尔可以击杀灵兽,猎取一些肉食,但进山的风险也很大,常常有村人伤亡,含恨命丧大荒。   “我还没抄完经呢……”   谢挚有点心虚,悄悄瞧了一眼身后的青石板——她刚刚抄经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昏睡过去了,离族长罚她的遍数还远得很。   “你也知道族长只是嘴硬心软,做个样子罢了。”   象英偏偏头,很温和地笑起来,“快吃吧,小挚,这饭其实就是族长叫我给你带的。”   就知道是这样,谢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端起碗来鼓着脸大口大口地吃饭。   她也确实饿了,直到埋头吃到最底下,这才微微一愣。   碗底静悄悄地压着一块熏肉干。   好像是三个月前族长去万兽山脉猎的金蹄角羊……谢挚眼眶有点酸,低着头没说话,一声不吭地将肉干吃下去。   象英目光柔软地注视着她吃完饭,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她坐过来。   大柳树葱葱郁郁,垂下来万千碧丝,轻柔地随着微风摇晃,灰黑色的树干上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前几年谢挚跟象英比身高时留下的印子。   后来象英的个头突飞猛进,谢挚还一点都不长,她气急败坏,宣布自己从此再也不要跟象英比了。   现在小挚也只到她胸口……回忆起往事,象英的眼睛里便带了几分笑意。   敏感地察觉到象英在笑什么,谢挚一下子恼羞成怒:   “干嘛干嘛,你笑什么啦!不许笑!”   “我又不是真正的大荒人……烦人,我是小矮子还不行吗?”   她嘟嘟囔囔地说。   大荒人普遍高大,近两年,连氏族里的小孩子也忽然窜得比她高了,谢挚明面上不说,其实私底下十分在意。   她只是无心之言,被她这么一说,象英倒是一怔,慢慢敛起了笑容。   的确,小挚不是白象氏族本族人——她甚至也不是大荒人。   象英长谢挚两岁,今年刚满十六,自有记忆起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妹妹。   当年的事,她本也不甚清楚,还是族内几位老人不小心走露了口风,她自己一点一点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   听说那是十余年前一个暮秋的傍晚,万兽归山,鸟雀乱鸣,族人们正在把猎来的灵兽小心拆分成细条,预备挂在石屋顶上,忽然响起了几声惊呼。   循声望去,远远步来了一群白象。   在金色的黄昏中,一群雪白的巨象安静地从地平线边缓缓走近,每一只都与房屋等齐,它们身后是巨大的橙色夕阳,身体被暮光染成了灿烂的金赤色,仿若传说中的神祇降临。   象群在大荒已经绝迹千年,何况这更为珍稀少见的白象?   村人们疑心这是玉牙白象显灵,纷纷热泪盈眶,抛下手里的器物,对着象群深深跪拜,不断祝福叩首,祈祷通灵白象护佑氏族平安永昌。   象翠微那时尚还年轻,她是族中天赋最出众、最强大的战士,甚至还曾去过定西城,见识十分广博,但此刻也被眼前神圣美丽的象群惊得双腿发软,目瞪口呆。   象群缓缓走到近前,为首的那只头象好似可以看穿象翠微心底所想。   它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慢慢俯下身,露出它背上的一个小小襁褓,轻甩长鼻,示意象翠微抱去。   “这是……是要我抱走么?”   象翠微惊疑不定,得到头象表示肯定的点头之后,这才飞身而上,将那只襁褓轻轻抱将下来。   抱在怀中定睛一看,她大惊失色:   襁褓之中赫然是一个非常年幼的孩童。   双眼紧闭,小脸苍白,从胸口到腹部有一道骇人的巨大伤口,看样子几乎被活生生地掏出肚肠。   脖颈上挂着一枚质地不甚良好的璞玉,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谢挚。   刻痕上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看样子,这就是她的姓名了……   象翠微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心中腾出无数疑问——   这是谁的孩子?是人族还是他族?来自何处?是象群救的她么?象群是如何将她带来大荒的?象群跟玉牙白象是什么关系,它们是玉牙白象派来的使者么?这样重的伤,为什么这个孩子竟没有死?……   正在惊惶不安之时,她还想再询问象群,却见刚刚将襁褓交给她的头象昂首长鸣一声,率领着其余白象慢慢离去,不论她怎样呼唤挽留也不停下脚步。   那群白象就此消失在了大荒。   象翠微曾不顾危险顺着象群来时和离去之路反复探察,半点也没有发现象群行路留下的脚印和痕迹,它们好像是凭空而来,又忽然而去的。   如果不是象群带来的那个孩子还在她身边慢慢长大,她几乎要以为多年前的经历是一场梦境。   “阿英,你秋后去了定西城,可一定不要忘记我呀!”   怀中的少女仰起脸来,眼睛亮闪闪,含着无数期冀和祝愿,抓着她胸前的一块布料向她讨要承诺,象英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心神摇曳不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郑重道:   “我自不会忘。”   “你天资这样好,必能在定西城闯出一片广阔天地,说不定还能得牧首大人赏识,她携你去中州拜见人皇陛下也不一定……”   谢挚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扳着指头开始认真为她计划:   “这样,阿英,等你日后封拜王侯了,你捉只宝血种来给咱们村子守门,出行都要乘着蛟马,哎不对不对,骑蛟龙!还要嫁娶个漂亮道侣——啊对了,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知道——我还从未想过这些……”   象英猛地红了脸,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她有些慌张地转过脸。   她虽然稳重,但毕竟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六的少女,思索了片刻,才谨慎地措辞开口:   “或许是女人。我总觉得,女人较男人要更干净漂亮些。”   “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像族长就十分漂亮。虽然她脾气坏了一点对我严厉了一点平日里凶了一点……”   象翠微在族中威信极高,没有一个人敢品评她的样貌为人,谢挚说起来倒毫无顾忌,一点也不害怕她。   “不说这些了,小挚,近几日你可有继续尝试观测符文?”   见她兴致勃勃,似乎还要再说,象英料想自己不能抵挡,只得匆忙转移话题。   “……”   谢挚不说话了,她眨着眼睛看了一会天空,才小小声地说,“有。可是……跟以前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常言道,炼体为基,铭纹为门,都说修道之途漫漫,入了铭纹境才算初初窥得修行门径,须得在此之前不断锤炼肉身,直到神精饱满、血气旺盛,方能在炼体圆满之时明心静气,感应大道法则,观测天地之间充盈的各类符文,将其铭刻于四肢五脏之上,此之谓铭纹境。   传闻在上古年间,诸天神明神通盖世,有神祇一指蕴万法,神光璀璨,周身流转无数符文,可炼天地造化于一身!   不过在当世,普通修行者通常只能观测到一种符文,能观测到两种符文的人在大荒之中已算是了不起的天才。   但是听闻,中州最为天资绝伦的少年天骄甚至可以观测到四五种符文。   象英就观测有雷电符文和五行符文中的木符文,雷电符文珍稀,少有人族能够掌握通悟,所以她虽然没有观测到三种符文,但其实也已相差不远。   谢挚五岁就修得了炼体圆满,举族震撼——   昆仑神山在上,这可是五岁的炼体大圆满!恐怕比之那些中州天骄亦不遑多让!   不少老人甚至激动地落下泪来,心道莫不是天怜我白象氏族,派象群送来了这样一个天纵之资的孩子,要振兴我族,重现祖上荣光?   象翠微也难掩激动之情,那几天甚至舍得开了几瓶她年少时自定西城带回来的好酒。   她并未婚娶,自从象群将谢挚托付给她,她就一直都将这孩子留在膝下亲自抚养,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其实早已将她视若亲女,心中极疼爱她,眼下见谢挚有如此天赋,忙为她准备不久之后的观测仪式。   但是那天,在所有族人期冀热切的目光下,谢挚却什么都没有观测到。   不仅没有观测到符文,她还晕了过去。   偶尔听村人描述,那天异象非常,无尽神光自天穹深处轰鸣显现,云层被紫色雷劫撕裂,变化百端,忽而如真龙盘旋长吟,转瞬又似凤凰振翅清鸣,最后化作诸神一双双巨大的眼睛,倏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铭纹境夺天地造化,与大道共鸣,跟日后的修行之路干系极深,听闻天资越惊人,观测符文之时所引发的天地异象就会越可怖,但这……这是否有些过于……   众人被这仿佛诸神灭世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象翠微惊呼了一声“小挚!”,这才猛然回神。   在祭坛上,小小的孩子像柳絮一般渺小轻盈,忽然轻轻地栽倒在地。   象翠微惊慌上前抱起她时,只看到她脸色雪白,口鼻都在不停地流血。   这情形,与她第一次从象群背上接过那个幼小柔嫩的生命时似乎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象翠微再也不敢叫谢挚观测符文,只想着让她普普通通地平安过完一生也无不可。   但谢挚不甘心,私底下又尝试了几次,不仅毫无结果,而且每次都会遭到反噬,最严重的一次呕血不止,几近丧命,修养了数月有余才能下床。   这几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不观测符文也会毫无征兆地口鼻流血,打湿衣襟,象翠微为她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转。   她流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族人们有时私下议论,说她说不定是玉牙白象送来的孩子,终究还是要被它收回去的。   听出少女话音中的失落与沮丧,象英不由得也替她难过起来,半晌默然无语。   她的父母死于多年前的一次兽潮,除过象翠微外,她再没有别的亲人,这么多年朝夕相伴下来,她早已谢挚当作亲妹看待。   象英暗暗地下定决心,平静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肩:   “没事的……小挚,待我去定西城,为你求取宝药医治身体,你定能一举突破铭纹境。”   “好。”   谢挚没反驳她,踮起脚来跟她击掌:“一言为定!”   “待日后我病好了,我百年修得仙王,名震五州,万古传唱,到时候我抽龙筋给族长的弓做弦,你说好不好?”   “龙族么?你太贪心了,竟然想抽神圣种族的筋……何况现在神圣种族大都避世不出了。”   “哎呀,你就说信不信嘛!”   ……   身旁高挑的少女生得锋利而又漂亮,神情间带着一点少年人独有的骄傲,背着手的模样分外稳重可靠,偏偏又眉目温和含笑,泛着融融的暖意,谢挚不由得将她看了又看,轻轻地压下心底许久之前就想说的一句话。   我想我活不过十五岁,阿英。   她会早夭。    第5章 太古战场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但象翠微还没回来,几个族内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只得一面喝水等待,一面聚在她的石屋里先行商讨,其中有好几个人面上都隐隐带着忧色。   “阿林哥,雨姐,我们近来什么都没有捕到……而且先前积攒的沙茎也不多了。”   一个长瘦的青年面带难色,轻声说。他削瘦的脸颊上滴着不安的汗。   “照我说,我们皮糙肉厚,苦点倒无所谓,但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总叫他们吃野菜,这也不叫个事。大荒的儿女哪有不吃肉可以茁壮长大的?”   一旁的中年人将手里的石锤重重立在地上,砸出“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他非常高大健壮,身上纹着白象氏族的图腾,肩膀宽厚,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得像头蛮虎,呼吸却轻缓悠长,身躯上淬着晶莹的辉光,那是炼体圆满的证明。   “说不定小挚就是吃得不够好,这才总是呕血。十四的人了,长了那么一小点,我看着都心疼。”   谢挚活泼开朗,聪颖过人,象啸林一直都非常疼爱她,在她小时候常常把她举到头顶给她当马骑。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烦躁地揉了揉粗硬的黑发,“我听说那些大氏族对族内有天赋的孩子还会进行宝血洗礼,看我们,守着好好的一个天才苗子,不仅什么东西都给她没有,连肉都吃不上!”   “我们氏族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倒是心气高,还想着宝血,只怕是刚进万兽山脉边缘就做了灵兽的血食。”   象谷雨原本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细细擦拭自己的刀刃,闻声连眉毛也没抬,凉凉地讲。   星罗十六部中无数氏族,其中自然有的强大鼎盛,有的衰落荒败,白象氏族在其中的境况却不上不下,颇为奇怪。   玉牙白象不知所踪,他们这一族没有宝血种守护,自然难免暗中受到排挤——   白象氏族的村落原本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所在,然而祖地被他族强占,族人也被驱赶到现在定居的地方,离万兽山脉最近。   几次山林暴动,尤属白象氏族受兽潮冲击最为严重,族人死伤无数,象谷雨的母亲就在一次兽潮中葬身豹腹。   按理说,白象氏族本来早就应该灭亡,或被其他氏族吞并,偏偏一直在苟延残喘,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此族出天才。   譬如有的氏族产矿石,有的氏族出灵草,白象氏族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名惊才绝艳的人物,而上一个天才就是象翠微。   她十三岁步入铭文境,观有五行符文中的金、火符文,比现在的象英还声名更盛,也曾赴过定西城的英才大比,但是在定西城遭到暗算,被硬生生剥下两道符骨,几乎成为废人,少年天才一朝断折,再也回不到过往巅峰。   但她心性坚韧,重新开始铭刻符文,铭纹境共须开辟四肢五脏九道符文,现今她已开辟了八道,在大荒中,只要不入一部的中心城市,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象谷雨,你说什么风凉话!”   象啸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山一样的身躯几乎完全遮挡住了光线,“你贪生怕死不敢进山打猎,我去进!”   “噢,好,好极了,一个炼体大圆满进万兽山脉,刚好够灵兽饭前垫垫肚子。”   象谷雨终于擦完刀了,她抬起头来,露出苍白凌厉的一张脸。   她“嚓”的一声合上刀,手臂隐隐浮现水蓝色符文,气势冷峻,跟人高马大的象啸林面对而立居然也毫不输阵——她是族中除过象翠微和象英之外唯一的铭纹境。   隔境如隔山,铭纹境再怎么样也比炼体境要强,此刻面对着刻意放出威压的象谷雨,象啸林被逼得咬牙弓背,全力抵抗。   额头滴下冷汗来,他伸手一把抹掉,吼道:“那也死得光荣!大荒的战士从不畏死!”   象谷雨只是冷笑:“莽夫!为勇而勇,这不是勇,是蠢!”   一时之间两人剑拔弩张,长瘦的青年在一旁汗如雨下,想劝架又不敢,被凌厉的气锋逼得不能近前,忽然像看到救星一样,满脸喜悦地叫了一声“族长!”   人影还未进来,一道金芒早已轻盈地自门外飞进,分别点在象谷雨和象啸林的身上,两人都浑身一震。   象啸林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地,象谷雨咬牙勉力坚持了片刻,口中渗出一丝血痕,终于还是撑着刀柄慢慢半跪在地上。   “要打出去打,莫要脏了我的房子。”   象翠微提腿走进来,连他们俩看也没看一眼,径直坐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水,轻飘飘地说。   “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她拭去额上的汗珠,休息了片刻,轻叹一口气,这才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伸手点了点象啸林,“阿林,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象啸林老实嘴笨,不会说谎。   象啸林在下面涨得满脸通红,在族长面前被逮住跟族人打架,对他来说很是丢脸,何况他还打不过。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恭敬地垂下首,尽量言简意赅,“族长……去年冬天积攒下的食物已经不多了,我们想进山打猎。”   “我们也是想着……想着给孩子们,还有阿爷阿婆们改善一下伙食,您不知道,孩子们都快馋疯了。”   他不安地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   象翠微不置可否,只是转向象谷雨,“阿雨呢?为什么跟阿林起冲突?”   “……”   象谷雨默然半晌,轻轻地垂首道:“万兽山脉危险重重,我恐怕我们不仅猎不到灵兽,还会白白丧命。”   当年她母亲就是族内一位十分强大的战士,开辟了四道符文,照样还是死在了发狂的兽潮之中。   “阿青那边怎么样,我们设的陷阱什么都没有捕到吗?”   象翠微沉吟片刻,转向那个长瘦的青年。   “没有……族长。我们什么都没捕到。”   象青摇摇头,沮丧道:“这可真是怪事,往常或多或少都能捉到一些的……是不是别人把我们捕到的猎物盗走了?”   “应当不是。”   象翠微道:“我今天早上特地去四处各村探查,发现别的氏族也猎物极少,只能挖野菜为生,有的族人甚至饿得浮肿。”   大荒里的饥荒可不是小事,如果牧首大人不帮扶,有时会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众人闻言都一阵悚然,面面相觑。   “我猜想,这些异象或许是因为万兽山脉里出了什么东西,山脉外围的灵兽不是被吃掉,就是被吓跑了。”   她又低眉抿了一口水,“你们不觉得今年比往年热得多么?但是明明日光并不甚酷烈。”   是万兽山脉深处诞生了一位主火的灵兽么?   等什么时候有空,去问问那只被捉住的火鸦,它刚好也是属火。   她心中有预感,或许火鸦会知道些什么隐情——只是不知道撬不撬得开它的口。   “啊,族长说的是!”   象青心思活络,皱眉思索了几瞬便一击掌,露出恍然大悟模样:“要不然那些中州人怎会进万兽山脉打猎呢?”   “中州人向来最瞧不上我们大荒,何况是为人皇陛下采献礼物,必然样样都要取最好。无利不起早,如果没有好东西,他们根本不会来此。”   象谷雨扶着刀鞘慢慢地站起来,轻声补充。   “那会是什么东西?中州富饶,灵药无数,连宝血种听说也不稀奇,他们什么都有,何必非得来我大荒?”   象啸林听得入神,仍旧跪在地上,下意识问了一句。   “也不尽然。”   象翠微翘起腿,面上便带了一些冷嘲,“中州固然富饶,但大荒的许多东西他们也没有——比方说,大荒的太古战场他们就十分觊觎。”   “传说在上古年间,太一真神还未陨落的时候,夺运之战无比残酷,大荒就是诸神的战场,五州万族无数神祇都饮恨于此,遗落了无尽神器宝骨,其中甚至还有神圣种族的遗骸。”   “神圣种族?!”   神圣种族这四个字太过牵动心神,这下连象谷雨都不由得露出惊奇仰望之色。   “不过太古战场毕竟是神明喋血之所,即便已经过去万年,仍旧杀机四伏,凶险无比,有不能言述的重重神妙,即便是仙王,贸然闯入也可能身死道消。”   象翠微年少时曾去过定西城,见识比在座的几个人都要广一些,见他们此刻都凝神静气仔细聆听,也就顺着他们的心意多讲了几句:   “固然也有大胆之人想冒险进去寻一番大机缘,其中还有人境界颇高……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从此一去不返,无人返还。”   屋内响起几声唏嘘。   “千年以来只有一个人得以生还,但他也已经彻底丧失神智,大好青年好似被人抽取了寿元,变得鹤发鸡皮,整天哭哭笑笑,说些怪话。”   “他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刻意一路低下去,故意要卖个关子,吊人胃口,象啸林听得入神,急得甚至往前膝行了几步。   象翠微神秘一笑,招招手,示意他们近前来。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   “他说……”   “太古战场,有鬼。”   话音未落,石屋外响起哐当一声巨响。   屋内众人正听到引人入胜处,个个提心吊胆,被象翠微吓得呼吸都屏住了,这时忽然外面一声巨响,仿佛正印证了象翠微的那句“有鬼”。   大荒人迷信,难免信些神神鬼鬼,一时之间几个人都有些头皮发麻,只有象翠微不为所动,笑得一脸狡黠。   象谷雨不作声,早已飞身掠出,要看个究竟;象啸林也回过神来,拎起石锤大喝一声“青天白日之下,我看谁敢作怪!”,跟着也纵身奔出,只有象青哆哆嗦嗦地在凳子上发抖。   他本就胆子小,尤惧鬼神,这下真是被吓得肝胆俱裂。   不一会儿象啸林象谷雨两人就一前一后地重又进来,象谷雨还是老样子,面上神情寡淡,象啸林倒勉强绷着脸,只是黝黑的眼睛里却带着些忍不住的笑意。   他半跪在地,一叩胸膛,笑道:“族长,鬼我们已经逮住了。”   似是没想到他们如此神速,象青“啊?”了一声,又害怕又好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抓——抓住了?给我看看这鬼是何模样……”   象谷雨从身后拎出来一个小孩,道:“你看吧——”   她一松胳膊将谢挚扔在地上,“倒的确是个小鬼。”   “你……”   谢挚哎哟一声,揉了揉被她摔痛的屁股,站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说谁是小鬼?我才不小!”   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小,大荒的儿女向来早熟,很早就要担起重担,像她这么大的孩子,甚至许了亲事的也有。   她明明只是个子小,其实已经十分可靠!   为显得有气势,她还气势汹汹地双手叉腰,奈何象谷雨太高,她看她还需要勉力仰着脸,人家瞧她却只用低着眼睛轻飘飘地一扫,两相对比之下,倒显得她颇为可爱滑稽。   象谷雨并不理她,只是淡淡地晲了她一眼,重又握住腰间的长刀,身形笔直,神情漠然。   “不仅是小鬼,还是个偷听大人说话的小鬼。”   象翠微从正中的座位上走下来,笑吟吟地弹了弹谢挚的脑袋,“我问你,你方才听得可尽兴?”   “我……我才没偷听……”   谢挚一见她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就发怵,声音已经弱了一截,瞅到一旁的象啸林,自觉找到靠山,又振作起来:“不信你问阿林叔。”   “我是来交经文的,喏,青石板就在门口放着,阿林叔也见过的!”   高大的汉子挠了挠头,呵呵笑道:“对对,我见过,就在门口,小挚是来给你交经的,族长。”   “得了,阿林,什么时候小挚把你头发烧了你也能替她说好话。”   象翠微翻了翻眼睛,拎着谢挚的领子把她滴溜到自己座位旁边,“其实也没什么听不得的,你既已听到了,那便坐着继续听罢。”   “只是下次不许再偷听,不然我还吓你。”   象翠微捏了捏她的脸蛋。   她知道谢挚外强中干,看着胆大,其实怕黑也怕鬼。   “原来族长刚刚是故意说来吓小挚的……我就说嘛,世上怎会有鬼?”   象青也醒过神来,忙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放松地笑道。   “不……”   象翠微这次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调侃,反而露出了郑重而又忌惮的神情。   她扫视了一圈屋内人,提前握住谢挚的手以作安慰,正色低声道:   “我刚刚的确存了要吓小挚的心思,但那句话,却并不是我的编造。”   “当年在定西城我也曾见过那个疯老头一面,他虽然疯癫,但嘴里说的话很清楚——”   “太古战场里,的确有鬼。”    第6章 攻击   谢挚从石屋出来好一阵子后背还有些发麻,她使劲搓了搓胳膊,嘟嘟囔囔地踢飞一块小石子:   “哼……族长又在吓我了……还说什么有鬼,我才不信……”   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专挑日光明亮的地方走,连树影下也不敢待,走得急匆匆的,好像有人在她背后撵她。   “看看大黑鸟去!”   谢挚忽然记起来还有只火鸦仍在柳树上摇来晃去,她孩童心性,不记事,一下子又将什么太古战场的完全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奔过去就要去寻火鸦玩耍。   平日里能跟她玩的只有象英一个人,村子里别的孩子要么太小,要么就是已经成人,跟她玩不到一起。   但象英不比她这样散漫,随着年纪愈长,她修行愈发刻苦,其实也没什么空陪她玩;而象翠微身为一族之长,常常事务繁忙,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她,谢挚见她忙往往也不愿打扰,于是就自己找些事情做。   她只是看着顽皮吵闹,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呆着。   这下逮住了火鸦,能有活物跟她整天斗嘴,谢挚其实心里十分开心;她觉得它虽然记仇了一些,但并不坏,已经将它看作了自己人。   “喂!火鸦!”   谢挚在柳树下仰起脸,扯开嗓子大喊,“你渴不渴?——喝水吗?”   火鸦双眼紧闭,吊在树上纹丝不动,连羽毛也不动弹分毫,好似一块黑铁,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打定了主意绝不应声。   谢挚见它一动不动,不由得有些迟疑,还担忧了一瞬它是不是受了什么重伤,下一秒又见这只贼兮兮的火鸦偷偷掀开眼皮,眼睛滴溜溜地瞧了她一眼还在不在,这下她却一下子全明白了——这只可恶的火鸦分明就是不想理她!   她恼怒地一跺脚,又不会骂人,气了半晌只憋出了一句:“你……你这个大蝙蝠!”   亏她还担心了它一瞬,特意来给它带水喝……真是浪费了她的一片好心!   “你说谁是大蝙蝠!”   火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脖子为自己辩驳,“我长得哪里像蝙蝠!”   “你看看我这华丽的羽毛,这鲜红的脚爪,这优美的嘴巴——噢对了嘴巴被你姐打裂了……”   真是奇耻大辱,火鸦痛心疾首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噗……”   它张着歪歪斜斜的长*喙在树上摇来晃去,一副又可怜又愤懑的样子,看起来好玩极了,谢挚努力憋了半天,还是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你嘴巴好像确实有点歪……”   阿英那一拳好厉害,将火鸦的喙都打歪了。   见她开心,火鸦眨着眼睛,仔细地观察了她片刻,在心中评判了一番她的实力,软下口气,跟她小心翼翼地打商量:   “哎,小孩,你把我放下来一会儿呗。”   它努力挣扎了一下,给谢挚看它被铁链捆得结结实实的翅膀,“你看,我被倒吊在这都快三天了——再不下来休息一会,我的翅膀都被勒得坏死了。”   “嗯……”   谢挚打量了它一会,似乎在思索它会不会过河拆桥,犹豫道:“那你不许跑……也不许攻击我。”   火鸦喜上心头,点头如捣蒜,“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得到火鸦的保证之后,谢挚这才纵身跳到柳树上,提着铁链将它一整个拎下来,开始为它解锁。   它连带这铁链加在一起恐怕得有上千斤……火鸦再次为她的气力感到心惊,又记起来她抄经时引发的宝骨异象,心中惊疑不定,开始摇摆待会到底要不要攻击她。   “好了!”   谢挚拍拍手在它身边坐下,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笑着摇摇头,“大黑鸟,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我劝你最好老实一点。”   若无十足把握,她岂会轻易放它?她虽然年少,但也不是好哄的幼童,一句话就能轻易假信它族。   “哦?”   火鸦心高气傲,本来已经收敛起攻击意图,想之后再行逃跑,闻言却又一下子立起脖颈,“我倒要看看你身上到底有何玄妙!”   它探得分明,这小孩并未突破铭纹境,只是单纯肉身之力惊人,这次它不与她正面碰撞,直接运用符文,它就不信还能吃亏。   火鸦浑身腾起赤红符文,长鸣一声,挥动羽翅,一道火光便化作细线直冲谢挚而去。   它刻意收减了符文威力,并不想伤她,只想着要探谢挚的虚实,顺便叫她长个教训,对自己有些尊敬之心。   火链携着高温如神电一般飞驰而至,看似迅猛,其实温和,灵蛇一般缠绕住谢挚的身体,谢挚立刻跳脚——却并不是因为身体被火焰灼伤,而是因为她的衣服在炙烤之下顷刻便化作了飞灰。   “我的衣服……你……你赔!”   眼看着自己半身衣服眨眼间被烧得化为乌有,谢挚心如刀割,连忙拍打火焰灭火,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狠狠怒视火鸦。   白象氏族穷在附近是出了名的,他们缺衣少食,样样东西都需要珍惜,她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象英之前的旧衣服改小而成的。   她肉身坚韧无双,甚至可以抗下一些简单的符文攻击,力量也胜于火鸦,所以她才无所畏惧,将它放了下来;但她忘记了火鸦掌握的是火符文,它的攻击固然伤不到她,但却会烧坏她的衣服。   族长每天那么辛苦,她却还给她添麻烦……谢挚心疼极了,倒恨不得火鸦烧坏的是她。   见她这么伤心,火鸦惊奇不已,收了符文提起脚爪绕着她连连打转——它还从未见过这个凶残孩子眼泪汪汪的样子,觉得十分稀奇。   它正要道歉,忽然目光一凝,惊得掀起翅膀后退几步,“哎!你……你你你胸口那是什么?”   它刚刚吐出的火焰一时半会还未熄灭,闪耀着赤金色神芒,缠绕在谢挚身上像一条条小小的火鱼明灭吞吐,此刻却在一瞬间暗淡起来,被谢挚的胸口悄无声息地缓缓吸纳而入。   少女的胸口处散发着淡淡的金色辉光,丝丝缕缕的乳白雾气自那里缓缓流淌而出,仿佛有生命一般包裹住谢挚的躯体,快速地吸收尽所有火焰,神圣而又灵异。   “那是什么东西?”   它继承了一丝神兽朱雀的血脉,灵觉敏锐非常,此刻敏感地感受到一股恐怖浩瀚的气息,如同直视无尽深渊一般令它心生恐惧,它连连倒退,连头顶的羽毛都炸立而起,显得十分排斥抗拒。   “什么胸口……”   谢挚怒瞪它,垂下眼看了自己身上一眼,一下子满脸通红,紧紧地捂住胸口,“你……!流氓!色鸟!——你是公鸟还是母鸟?”   拜刚刚火鸦的火焰所赐,她的上衣被烧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露出了许多白嫩的肌肤。   她……她还从未被他人看过身体……   谢挚在心中磨刀霍霍,下定决心要是这只火鸦是公鸟她就挖了它的眼睛。   “自然是母鸟!”   火鸦下意识答了一句,又猛地醒过神来,恼羞成怒道:“呸呸呸!什么母鸟!”   “而且其实你也没什么看头……”   少女的躯体发育得并不成熟,大略扫去只有一点青涩的起伏,它贼着眼睛又瞧了她一眼,拍着翅膀飞起来一些,梗着脖子叫,“更何况我对人族的身体并无兴趣!”   谢挚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杀了你!”   一番追逐之后,一人一鸟都筋疲力尽,各自坐在一边地上喘气休息,火鸦举起翅膀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谢挚的肩膀,气若游丝道:“小孩,你知不知道,你胸口里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刚刚这个怪力小孩狠狠地捶了它一通,它自诩肉身金刚不坏,现在觉得自己膀子都快被摇散了。   到底谁才是神兽后代啊!火鸦在内心悲愤交加地咆哮。   谢挚从它身上又拔下一根羽毛,比划着往自己被火焰烧坏的衣服上补:   “知道当然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些……可我也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   火鸦身上暖融融的,在这样的天气里靠着它似乎有些过于炎热,谢挚干脆一翻身躺到了它鲜红色的脚爪上,很好,很冰凉,她闭着眼睛舒服得喟叹一声,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只火鸦似乎很不凡,说不定它知道些什么秘闻。   “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脚爪上传来一阵软绵绵的触感,火鸦动了动身躯,终究还是没有跳到一旁把她掀下来。它垂首俯视着这过于大胆的人族女孩:   “但我想,那一定是很了不得的秘宝……说不定是仙人的遗物——我刚刚亲眼看到你的胸口将我的火焰吸得一干二净。”   它记起来她跟宝骨共鸣时引发的异象,形似玉牙白象的精气从宝骨之中涌出,同样也是在她胸口被吸了个干净。   火鸦有些悚然:“那该不会是个活物吧?”   大荒之中素有传说,大能者在身受重伤濒临陨落之时也会变化形体寄生于血气强大的个体,数百年前一个雀族天才就曾被寄生,初时它还以为自己是遇到了机缘,结果等它刚一凝聚符文开辟道宫,就立刻被寄生者夺了舍。   “也说不定你是个温养这件秘宝的器皿……”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大多出于人族中的大家族,他们会选出天赋异禀的幼童,在其身体中埋下沉眠的秘宝,期冀天才的精血能唤醒宝具上的活性,其他种族很少能狠下心对同族幼儿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火鸦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于是看向谢挚的目光就同情了很多:   “不过你放心,假若真是如此,你肯定长不到这么大,早就被吸干精气死掉了。”   ……这大黑鸟真笨,它就这么安慰人的吗?   谢挚一阵无语,不想理会它,手臂枕在脑后安安静静地沉思了一会,久到火鸦开始试着从她身下往外抽自己的脚爪,她这才一翻身骨碌一下坐起来。   “喂,火鸦。”   “干什么?”   火鸦警惕地一缩脖子——难不成这小孩又要骂它是流氓鸟?   谢挚站起身来,眼睛亮闪闪的,显然在方才想到了什么妙招。   她抱住了火鸦的脚爪:   “你攻击我吧。”    第7章 宝骨   火鸦困惑地一歪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   什么爱好!   谢挚刚平复的心情被它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又给弄得十分不平静,拳头又攥了起来——她敏感地觉出这不是什么好话,“你……!讨厌的大蝙蝠!”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别打!”   火鸦拍着翅膀,一边躲避一边嘎嘎大叫,“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没骨气的大鸟……谢挚追它追得气喘吁吁,干脆一骨碌在地上盘腿坐下来,她朝火鸦比划了一下:   “你快攻击我,用符文。”   “全力攻击我的胸口。”她着重强调。   “真来啊?”   火鸦猜出她是想借自己的力量试探,神情也严肃了起来,道:“你莫小看我,刚刚我是手下留情,若是我用全力,你说不定会化作飞灰。”   “不碍事,快点动手。”谢挚摇摇头,催促道。   “好吧,那你可不要怪我。”   火鸦见她坚持,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于是也不再劝告,运转起符文,浑身赤芒流转,高高昂首,自口中喷出腾腾火焰。   这火焰不是之前的橙红色,而是璀璨的金色!像传说中三足金乌的神焰,又似流淌的水金。   火焰携卷着闪烁的符文,化作一只浑身火红的神禽,在空中昂首长唳,神气扬扬,睥睨四方。   ——火朱雀!   这只火鸦果然继承有朱雀神血!   它之前分明在隐藏实力……可是为什么?谢挚心中一惊。   火朱雀威势赫赫,连空气都被它身上的神焰烧得嘶嘶作响,几近融化,但谢挚并不畏惧后退,反而咬着牙顶住威压向前又走了几步。   并不是她大胆莽撞,而是她隐隐地感受到自己胸口的东西在正激动难安——它不仅毫不惧怕,似乎还在热切地渴望。   谁也不会喜欢自己的血肉之中有这样古怪而又不知来历的东西……谢挚轻轻地按了按胸口,那里有阵阵暖流正在汩汩流淌,她咬咬嘴唇,神色越发坚定起来。   为了探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便葬身火海,她也定要冒险一试。   空中的火朱雀似乎被她的大胆激怒,厉鸣一声,周身火焰更盛,几乎化作一只火鸟,盘旋着径直俯冲而下,带着恐怖的威势,要燃烧殆尽世间一切敌!   神禽气势汹汹而至,巨大无比,张口将谢挚一口吞下,眼看她就要被火朱雀炼化,火鸦吓了一大跳,连忙要收回火焰:“喂!小孩!你……”   它忽然目瞪口呆,后退了几步,艰涩地止住了话音。   不知何时,谢挚的胸口无声无息地亮起一团淡淡的辉光,像星辰一般静静运转,神秘气息缓缓流淌,深不可测。   吞下谢挚的火朱雀忽然哀鸣一声,振翅欲飞,却已经来不及了——   火朱雀符文火焰凝聚而成的躯体在半空中猛地爆散,化作一道赤色长流,飞快地融入谢挚胸口的那团金色辉光,再无踪迹。   火鸦脊背上腾起阵阵凉意——它的火朱雀竟然在顷刻之间就悄无声息地被完全吞噬了!   这……这个人族少女体内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呼……”   谢挚额头滴下汗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刚刚被火朱雀吞下对她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体验,她弯腰按住胸口,“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暖融融的……”   “再来。”   她咬着嘴唇抬起头,面色苍白,眼睛却很亮。   “还来啊?”   火鸦忍不住哀鸣,它算是看出来了——大荒中突破铭纹境的人极少,更何况人命关天,绝不可能有人愿意陪着她胡闹——这破孩子就是在逮着它一只鸟使劲薅。   凝聚火朱雀对它来说消耗也十分巨大,平日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它也不会动用。   但是它力气没她大,最强的血脉神通对她也全然没有效果,而且它也确实好奇这人族少女身上藏着什么秘密,火鸦虽然嘴上在抱怨,但却老老实实地照着她的话重新运转起符文,朝她攻击而去。   跟方才一样,谢挚的胸口像漩涡一般,辉光显现,深邃而又寂静,将符文火焰重新吸收殆尽。   “我不行了,别找我了,这东西胃口太大了,像深渊一样永无止境,即便榨干我恐怕也喂不饱你。”   火鸦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直接撂挑子罢工不干,拿翅膀把自己盖起来,“你不是还有块玉牙白象遗留下来的宝骨吗,何不用它一试?”   “宝骨?它蕴藏的宝术符文早已被磨灭,现在也只是一枚普通的骨块而已……”   谢挚一愣,没想到它忽然提到那块宝骨,一边答话一边将骨块从怀中摸出来,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奇怪,它怎么在发光?”   宝骨晶莹温润,如同一枚通透无瑕的白玉,此刻正在她手中散发着洁白净澈的光芒。   阵阵先民吟唱在她耳畔响起,苍凉而又悲壮,仿佛在祷告,又似乎是在祭奠神战中死去的万千神祗,令人自灵魂深处升出一股难言的哀伤。   谢挚软软地跪倒在地,神情有些迷惘——   随着吟唱声起,她眼前浮现出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天穹鲜红如血,层层红云仿若神血染就,离地面压得极低,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自天边伸来,盖住半边天际,携着无上威势,一指弹灭山河!   “尔敢?!”   金色剑光斩裂天际,仿佛毁天灭地,无数星辰碎裂,化作火球极速坠落,滔天银河轰然倾倒而下。   这是神祗之间的斗法!   一缕光斩尽星辰,一弹指万族灰飞烟灭!   地面彻底崩裂,一只雪白的巨象踏着星辰昂首怒鸣,浑身光芒环绕,要向着金色手掌迎击,却被天边一道白色身影缓缓托住。   那白色身影通天盖地,背负一柄金色长剑,气势恐怖,长发飞舞,面容却模糊不清。   她微微摇首,道:“何必如此……你自去罢!”   “大乱之世,当珍重性命!”   说完她就将手中的白象轻轻一推,将它推出数十万里。   “我自倚天抽宝剑,不愿齐天愿补天!”   她仰首长笑一声,最后回望了一眼,随即义无反顾地迎着金色手掌而上,掌锋对剑芒,爆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   “唔!”   画面就此中断,谢挚痛得呻吟一声,跪在浑身颤抖,吐出一口鲜血。   这是……什么东西……   她头疼欲裂,眼睛剧痛无比,伸手一抹,勉强忍着刺痛睁开眼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连眼睛都在往外流血。   胸口巨震,隐隐传来一股强烈的情绪,仿佛要脱离她的身体而去,她分不清那情绪是激动还是畏惧,亦或是两者兼有。   那块传说是玉牙白象遗留下来的宝骨早已静静地在空中悬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谢挚忽然惊恐地发觉,她胸口的东西竟想炼化这枚宝骨!   “你快跑……”   她浑身都是血,却还不忘艰难地开口提醒宝骨——她在焦急之中忘记了宝骨只是个死物,根本听不到她的话。   一道金光自她胸口缓缓伸出——这还是谢挚头一次见这东西主动攻击,而宝骨仍旧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安然神圣,不闪不避。   金光速度极缓,却带着一种强大无匹的威慑,慢慢伸展包裹住雪白的宝骨,谢挚能感受到它传递而来的喜意,她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咔嚓——”   一声脆响传来,谢挚猜想这恐怕是宝骨被缠碎的声音,不禁睁开一点点眼睛来偷看。   “咦?”   这一看,她却一下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出乎她的意料,碎裂的不是宝骨,而是那道金光。   金光如同一条被撕裂的锦缎,蛛网般自中心裂开一道道缝隙,最后砰然散裂开来,在空中炸出一朵金色花朵,而宝骨仍然晶莹温润,纹丝不动。   “竟敢在神祗面前放肆。”   一道很轻的嗓音自宝骨上悠悠传来,带着淡淡的疲倦,仿佛已经渡过无数苍老的岁月。   在一旁被方才这一切异象吓得两股战战的火鸦忽然大叫一声,张开翅膀就想飞遁而去:“宝骨说话了!玉牙白象没死!”   不是说自从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之后诸神陨落,世上再无神明了么?谁知这玉牙白象竟然在宝骨中活到了现在!   火鸦心中翻滚起惊涛骇浪,在恐惧之下催生出了极速,燃烧滚滚精血,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直遁天际。   眼看就要逃离出这片是非之地,它心中一喜,更加奋力挥动翅膀——   “倒是有些麻烦。”   宝骨神光闪烁,那道飘渺轻盈的嗓音轻轻叹息一声,“休走,留下来罢。”   随着她言出法行,一道晶莹白光倏然伸出,看似极慢,下一瞬却已经缠绕在了火鸦的脚爪之上,火鸦应声而落,轰然坠地,将地面砸出道道裂纹。   “哎哟……”   这一下摔得极狠,火鸦眼冒金星,好半天还动弹不得,它简直疑心自己内脏都快被这块骨头给摔裂了,“玉牙白象你好狠的心……”   “你没事吧?”   谢挚艰难地靠过去,轻轻抚摸它身上的羽毛,“我方才想叫你别跑,谁料你竟走得如此快,我根本拦不住你……”   它刚刚确实有些不地道,将这小孩跟一块不知好坏善恶的宝骨丢在一起——还是一块疑似寄居神祗的宝骨,火鸦颇感心虚,摇摇头道,“我没事。”   “倒是你,看上去十分不妙……”   眼前的少女面色雪白,气息微弱,浑身都是血,好像刚从血池里被捞起来一样,火鸦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这血怎么止不住?”   “我也不知道。”   谢挚头晕得厉害,几乎没力气再答它的话,她软绵绵地靠在火鸦身上,轻轻地摸了摸胸口,“好像是它,它想要我的血——”   她现在感受得很清楚,在她胸口中寄生着一个诡异的东西,就是它吸收了所有符文攻击,甚至还想炼化宝骨。   空中的宝骨微微震动,从中流淌出神圣曦华,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准确地来说,是一个身姿窈窕动人的女人。   她浑身都笼罩着洁白的光华之下,只能看到一个大致形状轮廓,像水流一般在空中汩汩流动。   “这是什么?难不成玉牙白象显形了?”   火鸦心中巨震,本能地又想振翅逃跑,却又完全飞不起来,它只得尽量往后缩了缩,顺便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谢挚揽到自己的翅膀底下。   女人遥遥地望向谢挚,雾蒙蒙的瞳孔清淡而又漠然:   “你很不错,可以与宝骨共鸣,甚至可以透过我看到一缕神战的景象。”   “……神战?透过你?”   女人简单的一句话中蕴含着恐怖的信息,谢挚不由得心神剧震。   这么说,方才她看到的异象是万年前的神战一角……?那些天地变色、日月流血的景象都是曾真实发生过的?   透过她……   那么她是那只……被救的玉牙白象!   谢挚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道风华绝代的白色身影,她持剑斩破天穹令银河倾落的样子深刻地留刻在了她的心中。   女人并不答她的喃喃自语,下一瞬已经静静立在谢挚身前,把神经紧绷的火鸦吓得哇哇大叫。   她凝望谢挚良久,忽然道:   “你的身体很奇怪,似乎被人为地摧毁过,之后复又强行再生了。”   “好手段——不断坍塌,不断重塑,因此才造就出来这副超越人族极限的无瑕肉身。”   她观察片刻,轻声赞叹。   “只是尚有一点不美。”   她伸出手指,隔空点在谢挚胸口,“此处生长着一颗不应存于当世的种子,我当为世人将它诛灭。”   随着她手指轻轻下压,谢挚浑身一颤,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伏倒在地,胸膛不住起伏,这次却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这……!你是在诛灭种子还是在诛灭她?”   火鸦气急,一时竟也不怕这疑似上古神祗的神秘身影了,梗着脖子大叫。   女人并不理会它,只是淡淡地摇首道:   “日久天长,种子已与她的心脏化为一体,不可分离,若想诛灭种子,势必要将她一道抹杀。既如此,那便教她为这方世界献身罢。”   她神色不变,伸指继续缓缓下压而去——    第8章 种子   女人的手掌纤细雪白,散发着晶莹的辉光,缓缓压下来的时候却带着不容亵渎的威压——   随着她淡然下压手指,谢挚再次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她听到自己骨头被压裂的脆响。   内脏或许也已经被扎穿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浑身发冷,头晕目眩,甚至出现了失血过多导致的幻觉。   血珠顺着眉间往下滴落,刺得眼睛生疼,在一片血红之中,她勉强抬起脸,那个神秘而又强大的女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水一样晶蓝的瞳孔里只有寂静的漠然。   祭坛这一片的天空上流淌着金色符文,谢挚猜想这或许是她随手设下来的阵法,可以隔绝声音。不然,这么大的动静,族人听到怕是早就赶来了……   女人忽然轻咦一声,止住动作,神色之间露出一点淡淡的疑惑,“奇怪,你怎还没有死?”   她扫过伏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少女,缓缓评述道:   “你全身的骨骼现已碎裂七成,脏器破损,筋骨俱裂,但你却仍然没有死……”   以人族肉身的脆弱程度,恐怕只受这样的伤势一半都早已一命归西了,但眼前的孩子除了动弹不得之外,甚至还在痉挛似的颤抖。   “是因为种子的缘故么?”   她轻声自语,微微摇首,似是在替谢挚惋惜,“但是可惜,这并不能护你周全,只是让你多添一分痛苦罢了。”   她低低地道了一声得罪,重新伸出手——这次她的手掌上笼罩着灿烂的金色符文,与之前完全不同,周围的空气甚至被这强大的威势磨灭得阵阵颤动。   就在此时,谢挚忽然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   “还有什么遗言么?讲罢。”女人动作一停。   “才不是遗言呢……”   谢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很灿烂地笑起来:   “……我并不畏死,但我现在还不想死;既然你想杀我,那就只能你死了。”   “我不管你是谁,都跟我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早已不是诸神的时代,管你是玉牙白象还是什么上古神祗,该陨落的陨落,该归于尘土的归于尘土,都不要再管我们现世的事!”   她面容苍白,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目光却极其坚定,抓着女人的手掌一寸一寸送入自己的胸口。   随着那只晶莹手掌彻底没入她的胸口,谢挚的嘴角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但她却仍然在清澈地笑。   能让神明陪葬,也算够本了——   她胸口绽放出无上光芒,寂灭气息轰然爆发,女人微微一怔,随即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金色光芒之中。   这光芒极其夺目刺眼,火鸦慌忙用翅膀包住头,极速遁退。   良久之后,一切才都恢复寂静,火鸦侧耳细听片刻,只能听到微风拂过柳树梢的细微声响,它心焦难耐,勉力又呆了一会,这才敢抖落身上的尘土,伸出一点点头颅探头望去——   不远处,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仍然在静静伫立,看起来毫发无伤,半点没有受谢挚刚才攻击的影响。   在她脚下,谢挚无声无息地伏着,一动不动。   她这——这是死了吗?火鸦不由得心头一紧。   其实它并不讨厌这个人族小孩……这几天相处下来,它发现她心地纯澈,十分善良重情,对它也很好……   正当它不知所措之时,下一瞬就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到那个女人面前,正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晶蓝眸子。   “我不喜欢有人在旁窥视。”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伸手握住它的长喙便轻轻一捏——   “啊啊啊啊!!!我的嘴巴!!!我的嘴……咦?”   刚刚这女人的手段它也见识过,一伸指就能令谢挚筋骨俱毁,更疑似是位历经了万年仍然存活的上古神祗;   眼下见她探手朝自己而来,火鸦当即被吓得肝胆俱裂,心道今日命不久矣,它扯开嗓子嘎嘎大叫,但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只感受到了那女人手掌上冰凉的温度——   女人轻轻地放开了它的喙,它这才回过神来,拿翅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巴,才发觉它的喙既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碎成几片,也没有化作飞灰,反而是在这女人的轻轻一捏之下,之前被象英打歪的地方修正了。   它喜上心头,“这真是意外之喜——”   “休要吵闹。”   女人又淡淡地晲了一眼过来,火鸦立刻缩着脖子闭紧了嘴巴。   “那个……象神大人……”   见她似乎没有真的生气,火鸦颤巍巍地叫了她一声——应该就是这个称呼吧!反正上古时候怎么称呼神祗它也不知道啊——它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地伸长脖子去看,“这个人族小孩……她怎么样了?”   “我没事……”   像是听到了它的声音,谢挚动了动手指,小声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又不知道牵动了哪处内伤,疼得重新咬紧牙不说话了。   那女人此时也应了一句:“大约断了百余根骨头——”   见火鸦一下子瞪大了眼,她又补充道:“不过她也吞噬了我半边手臂,对她裨益甚大;况且她肉身恢复能力极强……总论下来,她并无大碍。”   两相抵消之下,甚至还是这个小孩赚了她的。   断了一百多根骨头……这叫没大碍?人族统共能有多少根骨头?火鸦张口结舌,有心反驳却又不敢,只得鼓着嗉囊矮下去。   “既然醒着,那便答我几句话罢。”   女人盘腿端坐下来,莹白身躯在空中静静悬浮,离地面几寸远。微风拂来,她的衣袍和发丝却分毫未动。   火鸦这才看到她的半边手臂空空如也,但她却像没有知觉一般神色不变,“你可以驾驭那枚种子?”   “……”   谢挚浑身都疼得厉害,心里也恼怒,过了一会才勉强吸着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让我答我就答吗?我偏不!”   她什么错都没犯就被打成这样,转眼就让她乖乖听话,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眼前的女人说不定可是一尊神祗啊,这人族小孩倒好,不恭敬也就算了,被打得筋骨俱裂还居然敢这么跟她说话!   火鸦被谢挚吓得刚修好的嘴巴又要歪了,黑黝黝的圆眼睛使劲给谢挚使眼色,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又悄悄地去觑女人的神色——   女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静默了片刻,才妥协般地道:“我可以教你宝术。”   “我凭什么信你?”   像是从来没有被这样言语冒犯过一样,女人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方静静开口:“我从不说谎。”   她的目光落在谢挚身上,“何况,你并无选择不信的权力。”   “是神圣种族的宝术吗,不是神圣种族的宝术我不学!”   谢挚一面大声坐地起价,一面飞快地感应了一下身体——她发觉自己胸口正在不断淌出暖流,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滋养断裂的经脉骨骼,令她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好像泡在了温水里。   转眼之间,她的伤势好像已经好了一半了……   宝药恐怕也没有如此神效,谢挚有些心惊,暂时按下思绪,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一副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样子。   女人静了静,“不是。自太古以来,神圣种族的宝术还从未泄露于他族。”   言下之意就是让谢挚别做梦了。   “那……那神兽的宝术我也勉强可以接受。”   女人叹了口气,并没有正面答她,只是道:“我的宝术与其它宝血种不同,比之神兽亦不差。”   她这话说得其实很傲,若有旁人在这一定要加以嘲笑——宝血种与神兽之间虽然听上去只差一级,但其实是云泥之别,从来没有宝血种的宝术可以与神兽相提并论。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吗?只用答一个问题,就能换得中州人都求之不得的神兽宝术?谢挚毕竟年少,闻言不禁有些心旌摇动,犹疑不定地看了笼罩了月白光华里的美貌女人。   “你现在可以答我的话了么?”   女人倒是没有出言嘲笑她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微微垂眸,晶蓝的瞳孔像月色一般笼住了她,“——那枚种子你是否可以驾驭?”   那枚魔种本在沉寂之中,只是靠着本能吸取外界的力量;但她方才分明感到,这个人族少女不知怎的竟然能驱动起胸中的那枚魔种,使它爆发出了数倍于前的力量,甚至发挥出了一些原本的能力,她虽然强横,但现下只是一缕残魂,一时惊奇之下竟被骤然吞噬掉了半边手臂。   “也不能说是驾驭……”   谢挚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她身上是否还对自己存有杀意,不过什么都感觉不到,她面前只有一片寂然的宁静。   眼前的女人好像融入了周遭的环境一般,化大道于一身,与万物共呼吸,只是望她一眼都令人从心底由衷地生出一股崇敬膜拜的欲。望。   这就是神祗吗……历经万年仍有如此的威力……   要是她真想对自己不利,就算她有胸口的东西疗伤,她恐怕也早就死了七八十次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挚便不再犹豫,她咬咬牙,眼睛一闭决定说实话:   “我不能驾驭它……我就是,就是,以为我今天一定要被你杀掉了,想死前试一把,拉你垫个背……”   女人的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我能感觉到,它好像很饿,很想吃东西……”   谢挚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刚刚是它头一次跟我沟通,我之前都不知道我的身体里还有这么个东西……”   “它对我透露出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意志——”   “它好像……想吃掉你。”   火鸦原本听得聚精会神,听到这里被吓得浑身都抖了抖,“我的个乖乖……居然想吞噬神明,你胸口里那个东西又是哪尊神?”   它又飞快地反应过来,*觑了一眼身旁的女人,立刻改口,痛心疾首道:“居然胆敢觊觎神明,真是大不敬!该好好教训一顿!象神大人您看……?”   女人倒没有多说什么,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目光反复地巡视谢挚的面容,似乎在考量她这话是否可信,过了片刻才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   “若你说得不假,那么你的天资很是惊人。”   她有些晃神:这样的天资,若有一天成长起来,日后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步。   只是……当今之世,还需要这样的天才吗?   “换我问了——”   像是察觉到了她现在对自己并无恶意,谢挚开始得寸进尺,她紧紧地盯住面前浑身笼罩着洁白曦华的女人,问:   “——你是谁?”   “我是玉牙白象一族的神祗,这是我万年前临死前留在宝骨里的一缕残魂,今日方被你唤醒。”   女人倒没什么隐瞒之意,坦然地继续道:   “若我没有看错,你胸口中的那枚种子应当是诛天魔莲的涅槃种。”   好威风的名字,口气真大,还想诛天?   谢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女人竟然只是一缕魂魄,真身在万年前早已死去,更没有想到自己身体里藏着一个……呃,听起来十分厉害的什么魔种。   “按理说,它应该早在万年前就被镇杀,不应存于当世。不知为何,它竟留下了一颗种子,”   说到这里,女人顿了顿,轻轻地瞧了她一眼,才继续道:   “我怀疑是有人刻意用小儿精气做养料饲养这株魔莲,天长日久,它如今已经与你血肉化为一体,莲种即你,你即莲种,故此我才欲将你抹杀。”   “不过,从刚刚的情况来看,你似乎竟未被莲种控制,反而甚至可以驱使它,这对你来说是一番大机缘,你当要珍惜,克己谨行,莫行不正之路。”   女人淡声作结。   她说话文绉绉的,谢挚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但还是能听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不想杀她了,话语之间还隐隐有些教导训诫之意,她赶紧点头表态: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是好孩子,又乖又听话,我们整个村子都知道。”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谢挚的身体还在不停地缓缓修复自身,浑身骨头都在轻微作响,她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立刻就记挂起女人给她许诺的宝术:   “你说要教我宝术,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再等几天罢——”   见谢挚的脸上立刻露出“啊你说好的怎么能变卦是不是在诓我”的神情,女人很轻地笑了笑,晃了晃那只空空的手臂:“等你我都养好伤后再议。”   在刚刚的攻击里她被谢挚吞噬掉了不少,现在连身影都有些像水波一样摇晃,神辉暗淡,不再凝实。   “好吧……我等你。”   谢挚闻言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很快就又打起精神。   “那个……”   她徘徊良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我梦里常常会看到一个白衣女人,她……她是不是你?”   她的心在怦怦跳,悄悄地吞咽了一下,对接下来的答案期待而又害怕。   她……她会是那个人吗?   玉牙白象神色不变:“不是。我并没有随意入梦的爱好,何况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在沉眠,尚未苏醒。”   “噢……不是啊……”   她自然没有必要骗她,谢挚放下心来,又有些不知名的隐隐失落,喃喃道:“那我为什么会不停梦到她呢?”   “或许她曾在你的识海之中留下一缕神念,也或许你幼年时曾见过她,对她印象深刻,是以她才经常入梦。”   “那她……”   见她虽然面容冷淡,但却其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挚不由得倍感亲近,不知不觉离她近了一些,“那她在梦里说要我的心,这是何意?”   这次玉牙白象倒是很快地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两种可能。”   “——其一,她心悦你;其二,她要你心脏里生长的那枚魔莲种子。据我观之,应当是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动不动就是取人心肝,听起来真可怕……谢挚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吓得一激灵,但到底还是孩子,只害怕了一会儿就又忘记了,重又精神抖擞起来,眼睛亮晶晶地撑着脸看她:   “那你们为什么都总是穿白衣服?是因为这样显得比较仙风道骨吗?穿白衣不会被弄脏吗?噢噢我知道,你们做神祗的自然有大神通可使,一掐指身上就干净了,是也不是?这法决可以教给我么?我老是因为弄脏衣服挨族长的训……”   “……”   玉牙白象张了张口,被她一连串的问题打得毫无插话的余地,最终只能重新闭上眼,“我是玉牙白象,不是黑象也不是红象,穿白衣很理所应当。”   “原来如此——”   谢挚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过了一会牵着她的衣襟又问:“那你一个人在宝骨里面待了万年,不无聊么?”   她之前跟象英也闹过别扭——当然,是她单方面地跟象英生气,宣布自己要和她绝交,好几天都没有理象英。   她跟象英几天没说话都难受得直想掉眼泪,推己及彼,她觉得玉牙白象也一定十分难受——毕竟她可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挨了一万年。   这么一想,谢挚看向玉牙白象的眼神就同情了很多——看来她在宝骨里被闷坏了,有些脾气也很正常。   既然如此,她一出来就对她蛮不讲理地喊打喊杀的行径……看在她生得如此貌美且又教她宝术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勉为其难地原谅她。   “不无聊。”   玉牙白象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默默地扯回来,“万年弹指而过,对神祗来说只是一刻,我十分享受。”   倒是现在,谢挚在她身边像只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吵得她心烦意乱,不得清静。   想了想,她又望向谢挚,眼里有一丝困惑:   “人族的孩子……都像你一样吵么?”   万年前人族还很衰微,是以她跟人族接触不多,并不了解这个种族。   谢挚说谎说得面不改色:   “他们比我还要吵闹得多,我在人族的孩子之中已算十分乖巧腼腆。”   玉牙白象沉思片刻,委婉地道:“那你们人族还真是……十分热闹。”    第9章 训练   “我真的觉得玉牙白象就是在哄我……她根本就不想教我。”   空气里滚动着热浪,远处的地平线都因为炎热有些细微的扭曲,谢挚擦了一把汗,第不知多少遍咬牙切齿地跟火鸦抱怨。   火鸦趴在她背上负着的一块巨石上,嘎嘎直乐:“你不信就别听她的话呗,又没人逼你。”   “驾驾,快点跑!本鸟还没骑过人呢!”   火鸦意气风发地挥了挥翅膀。   谢挚背上负着的这块巨石极其致密沉重,跟火鸦巨大的躯体加起来足有万斤重,即使谢挚天生肉身惊人,背着这种分量疾驰也很有些吃不消,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寻常人修炼到炼体大圆满会生有巨力,可以举起数百斤的巨鼎,但人族天生肉身脆弱,不比他族以气力取胜,五百斤已经是寻常人族的炼体极限。   谢挚之前的极限是两千斤,但在数日前被玉牙白象一指压得浑身骨骼断裂又重塑躯体之后,她的身体好像又有了新变化,如同涅槃重生,肉身晶莹剔透,比之前又大进一步,极限已逼近万斤。   但这却仍然达不到玉牙白象的要求标准,她随手在地上掷出一尊拳头大的碧绿小鼎,告诉谢挚什么时候能举起它才算小成,之后再教她宝术。   那尊小鼎看起来轻巧得像孩童的玩具,谢挚不由得心生轻视,当即夸下海口,立刻就要将它举起来,结果筋疲力尽也没挪动小鼎一丝一毫,这时玉牙白象才在一旁微笑着道,这尊小鼎之中掺了一丝仙金,只是看起来小,其实内蕴乾坤,足有十万斤。   十万斤!   谢挚欲哭无泪,要不是玉牙白象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她几乎都要以为她是故意刁难捉弄她,不想教她宝术了。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举不起十万斤的东西的……   “你不是已经能背着一万斤飞驰了吗?”   火鸦在她背着的石头上笑得打滚,“加油,人族崽子小凶兽,不过还只差九万斤而已。”   “快闭嘴吧你!大蝙蝠!你真该减减肥了!”   谢挚在一望无际的平地上飞奔,脚下腾起滚滚烟尘,一路上惊起无数飞鸟小兽,娇小的体形跟背上负着的巨石火鸦相差极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小蚂蚁抗着巨大的米粒。   “到了!”   终于到村子了,谢挚如同看见救星一般两眼直放光,一边嚷一边催火鸦,“快下来快起来!我不行了!”   “嗨呀,你真懒,多背我一会能怎样?”   火鸦抱怨着振翅而起,在它身下腾起一片巨大的烟尘,那是谢挚扔下巨石砸起来的沙尘。   它很嫌弃地抖了抖身上的沙子:“咳咳咳,慢点行不行,弄得我羽毛上都是土!”   “我自己也全身是土呢……”   谢挚吐出一嘴巴的沙子,在自己身上拍来拍去,她比火鸦还要更加惨不忍睹,被沙尘裹得几乎成了一个土黄色的小人,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在脸上亮晶晶地闪。   “走,我们去找玉牙白象去!”   玉牙白象一掐诀就能让她身上变干净,这个神通谢挚眼热得很,但她又暂时不肯教她,于是谢挚干脆这几天结束训练后一直拿她当洗澡的使。   路上还碰见了好几个族人,象啸林笑呵呵地朝她挥了挥手,“小挚,回来了啊?”   “嗯,阿林叔!”   谢挚扫过他满面的尘沙和身后背着的巨大石锤,心中有些疑惑——阿林叔也出去了吗?是去打猎,还是……   但她紧接着就把这疑惑抛到脑后,因为象啸林挠头笑道:   “对了小挚——象英这几天在闭关修炼,冲击第四道符文,族长让我告诉你,这些时日莫要去扰她。”   真是!谁扰她了!说得好像她很烦人一样……谢挚止住脚步,心中有些愤愤不平,想了想又问:   “阿林叔,那族长呢?我好多天都没见到她了。”   象翠微是族长,事务繁忙,常常出门,有时她甚至会一去数月不返,谢挚也习惯了。只是她最近一直想找个空把宝骨和玉牙白象的事告诉象翠微,但她老是找不到她;问其他族人,他们也不知道。   她又“啊”了一声:“说起来,雨姑姑最近好像也不在村里……”   象翠微和象谷雨差不多是白象氏族最强大的战士们了,谢挚感到心中有什么灵光轻快地一闪而过,未等她抓住细细想通,象啸林就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们……咳,也没啥事……小挚,你快去洗把脸吧,阿叔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山一样高的汉子就背着石锤急匆匆地走了,看那背影,好像生怕被谢挚抓住一样。   “……真奇怪。”   谢挚望了一会象啸林落荒而逃的背影,小声自语:“他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要瞒着她呢?她的心情忽然低落下来。   直到慢慢地走到祭坛旁,她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发了一会呆才从怀中摸出宝骨,轻轻地擦了擦:   “玉牙白象,我来了——你醒着吗?”   宝骨晶莹温润,缓缓流淌出洁白曦华,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泛着神光的人形,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出,正是玉牙白象。   谢挚不管看多少遍这景象还是觉得很美,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玉牙白象睁开眼睛,晶蓝色的眸子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淡淡地道:   “你今天训练的成果如何?可有进展?”   一说到这个谢挚就倍感心虚,低着头不敢看她,“我现在可以背着万斤左右的东西飞驰,但……但离十万斤还远得很……”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十万斤?”   她又仰起脸来,显出不解模样——明明她现在已算很了不起了,她觉得大荒之中很难碰得到一个比她纯粹肉身更强之人。   玉牙白象看了她一会,阖上眼睛:“这是我们那时候的考核标准。举凡神兽幼崽,炼体境都须得举起十万斤大鼎,方算圆满。”   她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听得谢挚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等等……可我分明不是神兽啊!”   “要学我的宝术,肉身就要可与神兽相比。”   玉牙白象看了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又多说了几句:“你们人族学习宝术的方法不对,以为只要通悟宝术符文即可,旁的一概不管;这种学法只得皮毛,未得精魂,失之甚多。”   “切莫骄傲自满,天下并非只有人族一族,比人族强大的种族比比皆是,世界浩瀚广大,万类争竞自由,只是你如今尚未见到罢了。”   她轻声提点,“只做人雄可不够;要做,当做万族之雄。”   “那我该怎么做?”   十几岁的少年听到这话怎能不胸中陡然生出一股万丈豪情呢?谢挚眼睛亮起来,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往前靠了靠,不知不觉间又趴到了她的膝盖上。   她此前还从未想过这些,因为她甚至不敢奢想自己还能活过十五岁;现在遇到了玉牙白象,忽然之间世界对她来说都不一样了,好像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幅崭新的画卷,未来有了光亮和盼头,令她心驰神往。   玉牙白象捏指掐诀将她身上弄干净,站起身来:   “走罢,我教你——我的伤现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谢挚一阵激动难安,不知道她要怎么教她?神通?宝术?上古年间的秘法?   玉牙白象虽然如今只剩一缕残魂,但她可是一尊货真价实的神明!她教的东西,能不好吗?   玉牙白象忽然站定,转过身来,“你听说过狼与狈吗?”   “……听说过。”   大荒的儿女当然对草木兽禽都了如指掌——但是这与教导有什么关系?谢挚迷茫地眨了眨眼。   “狼狈共生,不可分割。狈前腿极短,非俯在狼背上不能行走;与此同时,狈也可以帮助狼捕猎。”   玉牙白象笑了笑,道,“这恰如你与诛天魔莲的种子。”   “你们也是一种……很特别的共生关系。”   她轻声道:“种子现已融入你的血肉之中,要借着你活下来,与你分离不得,因此你不能死,它会在你受伤之际不断修复你的身体。”   “但是如果没有外物可以供给它吞噬,它也会吸食你的血液——换而言之,你既是它寄生的宿主,也是它养的储备粮食。”   玉牙白象顿了顿,“我猜想,你说你之前总是口鼻流血,大概就是被它吸食过多的缘故。”   谢挚听得一阵不舒坦,有点生气地攥了攥拳头,“这么说,我身体里原来一直养着一个吸我血的家伙啊……我就说我怎么一直吃不饱呢……”   “就不能把它取出来吗?象神大人?”谢挚扯了扯衣领,眼巴巴地望着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失笑,摇首道:“取不出来的。我说过,如今你即是莲种,莲种即是你,若是强取,你也会一并死去。”   “那我为什么观测不到符文呢?也是因为这个什么种子吸了我的血吗?”   “或许。”   玉牙白象不置可否,只是道:“一步一步来,你还是先突破十万斤极境罢。”   她背过手去,直视着谢挚,眼里忽然展开一片清淡的笑意,“——你猜出来我要怎么教你了么?”   “不、不知道啊……”   她刚刚分明都在说一些别的事情,只字未提教法,怎么突然就要考她了?谢挚懵懵地答应了一声,摇摇头,“这我怎么能猜得出来,我又不聪明——”   玉牙白象方才的话在脑海中轻快地划过,谢挚心中灵光一闪,脸色忽然彻底白了下来。   带了最后一分侥幸和期冀,她可怜巴巴地艰难开口,“不会是要那样吧……?”   “看来你已猜出来了。”   看到她的神情,玉牙白象就已经明白她猜中了。她微微展颜一笑,赞道:“你尚不算笨。”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是有——比方说为你洗礼。不过那需要仙药宝血,你们村子一穷二白,连一分洗礼所需的材料都备不齐的。”   “我们村子穷也没办法呀!何况这也是你的氏族!”   谢挚一边答应着一边悄悄后退,扯起还在云里雾里的火鸦跳起来转身就跑:“象神大人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自己去训练吧!”   一眨眼谢挚滴溜着火鸦已经跑得只剩一个小黑点了,玉牙白象眼里噙着笑,也不去追,直到她快跑出视线这才轻轻掐指,下一瞬,谢挚的领子已经拎在了她的手里。   “这个法子很简单,你为何要跑?”   她很不解似的捏了捏少女粉扑扑的脸颊,似乎是感觉手感颇佳,又掐了掐。   谢挚使劲挣了挣,发觉女人的手臂仍旧纹丝不动,这才彻底丧失逃跑的希望,捂着脸哀号一声,“很疼的好不好!”   “忍一忍就好了。”   出乎她的意料,玉牙白象居然安慰了她一句,“你既要走这条路,以后受的苦处必然会比今天更多、更疼。”   ……这还不如不安慰!   谢挚哭丧着脸,心知今天是一定逃不过去了,连忙调整心态结结巴巴地恳求:“那你、那你可要轻一点啊。”   玉牙白象点点头:“我自有分寸。”   ……   “象神大人!我回来了!”   空中还没看到火鸦的影子,它的声音就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刚刚我是被谢挚扯跑的,您要罚就罚她啊,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火鸦扑腾着翅膀稳稳降落在地,提着脚爪左顾右盼地往前又走了几步,好好一只神鸟硬是给它走出了狗的气派,“象神大人?象神大人?”   祭坛寂静无声,只有大柳树的万千碧丝在风中轻轻摇晃。   奇了怪了,人呢?火鸦咂咂嘴,困惑地歪歪头,绕着柳树四处探头看了一圈,还是没有半个人影。   它被谢挚扯跑的时候明明两个人就在这儿啊?   “象神大人,我——”   火鸦忽然噤了声,简直恨不得拿绳子缠住自己的嘴巴,它狠狠地闭上眼睛,一边退一边大声表态:“那个,那个……我什么都没看见啊,真的,您继续,您继续。”   在它面前不远处,美貌的白衣女人正在安抚膝上泫然欲泣的少女。   谢挚哭得眼泪汪汪的,眼泪珠子一串串地掉,显然是疼得狠了,“你不是说会轻一点吗?你骗我……”   玉牙白象似乎有些拿她手足无措,半晌才低低地道:“我方才已经很轻了。”   “谁说的?”   谢挚本来就委屈,闻言心里更难受,她扁扁嘴巴,又想哭了,“真的好疼……”   真没看出来,象神大人还有这种爱好……火鸦在心里“嘶”了一声,拿翅膀捂住眼睛开始谨慎地思考逃跑的道路——万一这位神明遗魂因为被撞破好事而忽然恼羞成怒,把它拔了毛烤来吃,那就不妙了。   “好了,莫要再哭了。”   玉牙白象此刻显然没空管一只色鸟心里怎样暗暗地编排她,她叹了一口气,“不这样,你怎样在没有外物帮助的情况之下快速锻炼肉身?”   “只是没想到,我的氏族竟会在万年之后如此穷困,连一株仙药也拿不出来……”   她神色之间有些隐约的怅惘,又很快地消失了,重又恢复一片寂静的安然,“快起来罢——你现下感觉如何?”   “感觉……”   谢挚抹了把眼泪,从她膝盖上乖乖地滑下来,“胸口在往外淌暖流,浑身都暖洋洋的,骨头好像也被接起来了大半。”   “不错,比上一次又快了一刻钟。”   玉牙白象微微颔首,轻轻地笑道:“那颗魔种上次吞噬了我半边手臂,还想自己屯起来不给你用,它吸了你那么多血,如今也是时候让它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了。”   常言道,肉身最难修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修行肉身所需极大,一路成长耗费的天材地宝数不胜数,非大族不能供养,而白象氏族太过穷困,什么宝药都没有,即便她是神明,但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给谢挚举行宝血洗礼。   无奈之下,她只得故技重施,将谢挚的骨骼经脉重又压毁,莲种不能眼看着自己寄生的宿主去死,被迫为谢挚重塑肉身,甚至还动用了之前吞噬的玉牙白象精气,现在谢挚浑身都在发着柔和的曦光,肉身无瑕,晶莹剔透,隐隐在逼近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玉牙白象又细细地看了她一眼——寻常人都是肉身强度跟着境界缓缓提高,似她这般,铭纹境都尚未突破,肉身却已可与道宫境媲美,以她上万年的寿命见闻来看,都极其少见。   “照这么说,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下去,我岂不是能肉身成圣吗?”   谢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疼都不抱怨了,眼睛又亮起来,“——就像传说中的上古神祗一样?”   “休要做梦。”   玉牙白象淡淡地补刀,“世上安有这等好事。修行还是须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虽说有我在,莲种不敢吸取你的血液,但等它吞噬的精气耗完,你也就不能寸进了。”   “去休息罢——”   她弹了弹谢挚的脑袋,“明日仍旧这个时辰来,我们继续训练。”   谢挚痛苦地捂住了脸:“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还是真神呢,她原以为……原以为……结果到头来,原来万事还是要靠自己啊!    第10章 十万斤   此后接连十几天,谢挚一直都跟着玉牙白象不断训练,经过十余次断骨重塑之后,种子发挥的效用终于到达了尽头,再也从中压榨不出新的精气了。   借着从种子中逼出来的磅礴精气,谢挚在玉牙白象指导下重修了一遍炼体境,这次她打下的基础极其坚实,仿若磐石。   “好了,料想它把吞噬我的神力都化与你了。”   玉牙白象从谢挚胸口收回手,缓缓睁开眼睛,“你如今再试试能不能举起那尊小鼎。”   在她面前盘腿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纤细娇小,眉目细致,虽然脸颊上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但已经可以看出一些日后动人心魄的风貌。   她浑身都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曦光,神圣非凡,呼吸轻盈悠长,肉身晶莹剔透,神音吟唱萦绕于体,隐隐有与大道共鸣的迹象——这是炼体臻于极致的标志。   “这……这是……”   火鸦看了半晌,终于认出来这是什么,它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好像在与大道共鸣……!”可是她明明都尚未突破铭纹境!   “噤声。”   玉牙白象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早已盘腿坐下,将手掌印在谢挚后背为她护法。   只有进入铭纹境才算真正入了修行之门,有大机缘、大天资之人方可在突破境界时与大道共鸣,但是听闻天赋最出众的个体在炼体大圆满时也能听到神音吟唱。   这虽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效用,但对日后的修行之路裨益极大——得到大道眷顾之人与大道天然亲近,在修行上事半功倍,一日千里,旁人不能通悟的符文往往他们随手可解,是一种极大的造化。   她不动声色地将神力运于掌心,化入谢挚体内,神音吟唱立刻大振数倍,几乎能嗅到神音化作的飞舞仙子手中花瓣的芳香。   悟道时的神音可以被旁人隐约听到一些,这也是大机缘,火鸦不敢耽搁,连忙也闭目静心,浑身乌羽燃烧起赤色符文,沉下心神仔细聆听大道之音。   过了许久,大道神音才缓缓止歇,谢挚睁开眼,从方才那种玄妙的境界之中回过神来,整个人还有点发懵:“……我刚刚这是怎么了?”   是忽然睡着了吗?可是又不像……   “你方才在悟道,突破炼体大圆满之时引发了大道神音。”   玉牙白象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站起身来:“你现下感觉如何?”   她站起来时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身子,身影也有些暗淡,谢挚连忙扶了她一把,又被她神色淡然地拨开,“不必,我还没有老到需要人扶。”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上次玉牙白象被种子吞噬手臂之后也是像这样,身影暗淡了许多——可是谁又能伤她?谢挚张了张口,想关心的话被她冷淡的反应给冻了回去,一边担忧一边飞快地感应了一下身体,“我感觉很好,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心中也很宁静。”   “不错。”   玉牙白象点点头,“你来试试这些罢。”   她一抬手,地面轰隆作响,缓缓升起一座褐色小山,抬首望去不见顶端,目测足有数百丈。   这动静仿若雷鸣,如果不是有阵法覆盖此地,恐怕早就惊动方圆数百里的村落派人来此探看了。   “以纯粹肉身之力,试试看能不能跳上去。”玉牙白象轻声道。   火鸦飞到空中看了看这座拔地而起的小山,不禁连连咋舌,“象神大人,这也太高了一点,就算宝血种幼崽都跳不上去的,何况谢挚只是人族——”   正当它费尽口舌地周旋之际,谢挚却已经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在一旁脱下兽皮小靴子,开始活动身体了,看那架势真的要货真价实地试一遭。   见她如此,火鸦瞠目结舌,赶紧降落下来俯在谢挚耳边抓狂:   “不是吧?你真的要跳?你跳不上去的——太高了!我飞都要飞一会儿!我说你现在要是认输也来得及,象神大人不会责怪你——”   “没事的,我觉得我可以。”   谢挚笑起来,搂着火鸦的脖颈亲了亲,小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还是多相信我一点啦。”   玉牙白象此时也淡声补了一句:“若是她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我养她还有何用。”   “……”   火鸦不敢反驳玉牙白象,只得颓然地缩紧翅膀,对谢挚再三嘱咐,“那你……务必小心。”   “嗯!”   谢挚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山顶,缓缓调整呼吸,周身气势一点一点地增强,在整个人凌厉到顶点之时,她弓起身子骤然发力,纵身一跃,轻盈无比!   她像箭矢一般击破云层,呼啸冲天而起,仅凭肉身之力就跃到了空中,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小山之顶!   “唔……这……这真是……”   火鸦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这个人族小孩吓到了,它愣愣地拍着翅膀飞到山顶盘旋了几圈,又降下来,对着玉牙白象恭敬地垂首:   “象神大人,谢挚确实一跃而起,跳上了山顶。”   玉牙白象从前也曾见过其他种族的幼年天骄跃山顶,他们跃起的时候脚下往往会岩石崩裂,大地下沉数尺,而谢挚跃上山顶之后,地面上甚至没有一丝被踩裂的裂纹。   这证明谢挚对力量的控制极其精微,不会浪费分毫余力,也说明她并不是只有蛮勇。玉牙白象微微颔首,目中终于露出了一点赞许之意:“你做得不错,下来罢。”   谢挚应声跳下来,轻盈地落在地面,跑到一边去穿自己的靴子,神色雀跃又开心,眼睛亮晶晶地向她讨要夸奖,“象神大人,我厉害吗?”   “离神圣种族差得尚远。”   话虽如此说,玉牙白象眼中却真切地展开了一片清淡的笑意。   她一摆手,小山缓缓下落入地,空中落下一尊碧莹莹的小鼎,“现在来试试举鼎罢。”   这次同样不出所料,谢挚很轻松地举起了小鼎,甚至还好奇地将它拿在手里抛了抛,吓得火鸦在一旁连连闪躲,生怕她一个没接住压得它化为肉泥。   它现在对谢挚的种种神异表现已经麻木了,就算谢挚忽然对它说自己其实是神兽后代它也不会太惊奇。   “我举起十万斤了!”   十几天前还像天方夜谭一样的目标忽然变得如此容易,四肢百骸中涌动的宁和力量更是令谢挚新奇而又欢喜,她开心得整张小脸都在闪闪发光,蹦蹦跳跳了一会儿,放下小鼎凑到玉牙白象身旁,将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象神大人,我达到你的要求了吗?”   何止是达到,应当说是——超出预期许多……   玉牙白象凝视了片刻她的笑颜,点头应道:“尚可。”   “你且回去休整几日,之后由我亲自为你观测符文护法。”   她将那尊碧绿小鼎递给谢挚,“这方小鼎也是我年少时偶然得到的,我一直未揣摩出它有何效用,单知道它掺有仙金,且内蕴空间,沉重无比,你先拿着当储物法宝用罢。”   说完她又举目望了望白象氏族的村落,摇头叹息道:“……虽然现下也并没什么珍宝可以给你装在里面,无甚用处。”   谢挚知道她是有些触景生情,哀伤万年之后自己的氏族如此穷弱,连忙牵住她冰凉的手掌安慰道:   “不不,象神大人,这小鼎本身已经是件了不起的珍宝了!真的!”   她虽然年纪小没见识,但也知道,宝具法器之中最珍稀的不是一击即可取人性命的攻击类法宝,也不是可以抗御重击的防御类法宝,更不是可以遁地千里的提速法宝,而是空间法宝。   盖因不论什么器物,一旦涉及空间法则就极其复杂神秘,极少有人能够掌握空间符文,而掌握有空间符文的大能也很少舍得将符文铭刻在法宝之上炼器,故此,能够储物的空间法宝在人族之中极其稀少珍贵。   传闻人皇的女儿也不过只有一张储物画卷,还是万年之前的神明遗物——由此,储物法宝的珍贵和中州人皇的底蕴深厚也可见一斑。   听说神圣种族中的真凰一族所掌握的宝术就与空间有关——可是又哪有人敢叫神圣种族炼器呢?   “谢谢您,象神大人。”   谢挚将女人*冰凉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颊上,想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暖暖手,“真的很谢谢……”   “您对我真好。”   她依恋地蹭了蹭她的掌心,轻声说。   在此刻,她忘记了面前人的真神身份,也忘记了她如今只是一缕将散不散的残魂,对她没有了之前的仰望和畏惧,而是发自内心地亲近和依赖。   “……”   玉牙白象垂眸看了她片刻,静静地抽回手,“不要多想,我并不是对你好。”   “若不是你有可利用之处,我并不会帮你,更不会在那时饶你一命。”   她晶蓝色的瞳孔冷酷而又寂静:“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求生的意志所感动,从而就忽然不想杀你了吧?”   谢挚愣愣地看着她,被她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吓得倒退了好几步,磕磕巴巴地说:“不……我并没有这样想……”   “神祗岂会心软。”   玉牙白象转过身去,嗓音仍旧平淡:“为这方世界献身的英魂已然太多,再多你一个,也无妨。”   “你……你要杀了我了吗?”   说话间谢挚的眼泪已经滚落了下来,这次却并不是因为恐惧。   她哽咽着使劲擦了一把泪水,咬着唇努力抬起脸站直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担当一些,说出来的话却连声音都在发抖:“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要是想要,便拿去;我不怨你。”   “不,你如今还不能死。”   出乎意料,玉牙白象拒绝了她的提议。   她凝视着谢挚伤心流泪的面容,慢慢走近了几步:   “诛天魔莲的种子尚在你的身体里。有种子,那么就说明有本体,种子和本体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只要你活着,不断历练,终有一天你会去往本体所在之地。”   “我要你帮我找到诛天魔莲的本体。”她低声说。   “好,我答应你。”   并没有问她什么原因,谢挚就想也没想地答应下来。   她擦了一把眼泪,小声问:“你跟它有仇吗?”   “没有。”   玉牙白象背过身去,“其实诛天魔莲比起一种植物,不如说它更像一种……物质。我甚至曾怀疑过它是否具有生命。”   “它只有简单的神智,本能即是吞噬,这也是它得名的来由:它可以吞噬一切,甚至包括时间和空间,并借此不断生长。”   “在它最强大的时候,它的形体比山峰还要巨大,还曾吞噬过几个神明……”   “后来呢?”   谢挚听得入神,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后来?”   玉牙白象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是谢挚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近似于骄傲不屑的神情,“大约是它命数不好,后来它遇到了我的主人,于是它就被抹杀了。”   抹杀了?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吗?谢挚的心颤了颤。   一株甚至可以吞噬神明的植物,听起来却连死亡都如此不值一提……   她敏锐地感觉到,在玉牙白象轻飘飘的口吻里,背后藏着一个极其强大的存在——那会是多么强大的一位神呢?   “但是我的主人很贪玩,她当年故意将让诛天魔莲吞噬了一部分自己的神力,想研究清楚它是如何运转,之后才将它抹杀。虽然不知道这株魔莲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你得找到它——”   玉牙白象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焰,极其明亮,几乎灼痛了谢挚的心;她紧紧地握住了谢挚的肩膀:“——说不定,我主人可以借此复生!”   她在一时激动之下没有收住力气,直到谢挚在她手下被捏得痛呼一声才回过神来,有些发怔地收回手指。   “不是传闻说神祗不死不灭吗?”   谢挚揉了揉被她捏得咯吱作响的肩膀,咕哝了一声。   她不怨玉牙白象,但对这个忽然之间就莫名其妙要她救的“主人”却没什么好感,很有抵触之心。   “那只是一个说法。”   像是被谢挚的疑问吸引,玉牙白象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淡然。她拢住衣袖,“世上没有不死不灭的事物,神祗也不例外……要不然,万年前的神战也不会陨落那么多神明了。”   “神祗只是极难死亡罢了,并不是不会死——他们只要在世间留有一丝神识,一根毛发,都可以在千年万年之后借此复生,因此才有神祗不死不灭的传闻。”   “我原本以为我主人在神战之中已经不留任何遗物了……”   玉牙白象望向谢挚,“直到我发现,你身体里藏着当年那株魔莲的种子,而你可以暂时压制住它,不被它吞噬。”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绝不会再放弃。”   她低低叹息一声,重又抬起脸来,神色渐渐坚定,终于化作一片坚冰似的冰凉:“我知道这样有些对你不住;不过,我如今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你若怨我,那便怨罢。”   “我不怨你……”   谢挚勉强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她只是有点难过,有一点点而已……真的,她发誓,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玉牙白象的话让她心里又酸又涩,还有一种陌生的痛楚,她年少的心此前还从未体味过这种感觉。   火鸦在旁看了这样一场起伏跌宕的大戏,早就矮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土里,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来,在心中不断求佛告祖,暗暗祈祷玉牙白象最好已经忘记了两人之外还有它一只鸟在。   过了片刻之后,谢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那么,我之前透过你看到的那个白衣女人,她是——”   玉一般的女人静默良久,点头承认:   “她是太一真神,万年前我的主人。”    第11章 强盗   大荒的初春并不清秀和软,黄色的风沙在十万里旷野之中呼啸席卷,尘沙遮天蔽日,仿佛永不止歇,只有十余片珍贵的绿洲星星点点地分布于天恩河两岸——这也是星罗十六部得名的来由。   而白象氏族就是雍部中一个最普通的小村落。   雍部伫立于大荒最西,离灵兽聚居地与昆仑神山最近,是边疆中的边疆,受兽潮冲击非常严重,素来即是关隘险地,被称为“大荒咽喉”,也被唤做“守护中州的第一道门”,历来只有最强大的王侯才会赴往雍部领封牧首,   谢挚解开发丝上缠绕的草绳,扑通一声跳进河水中去,捧起一把水洗了洗脸,这才露出尘土下漂亮清楚的一张脸,模模糊糊地说:   “……听说我们雍部新来的这位牧首很了不起呢!好像是皇室宗亲还是什么……唉,我忘记了,总之,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火鸦正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日光下被烫酥了。   它眯着眼睛,满不在乎地摆了摆翅膀,又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嗨,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关心你们人族的事儿。”   “你们人族太傲慢了,总是以为世上什么东西都围着你们转……”   太阳暖洋洋的,晒得它昏昏欲睡,从嗓子里咕哝了一声,“照我说,我们才是大荒的主人,你们都是强盗,把我们赶出绿洲,还怪我们跟你们起冲突……”   白象氏族每年都会有数十族人葬身兽潮,谢挚不能听这话了,一下子涨得满脸通红,从河水里豁然起身: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每年都会失去很多族人的……”   “噢,你们死族人,那我们就不死了吗?”   火鸦翻了翻眼睛,对她的愤慨不以为意,把脚爪长长地伸展开来,“小挚,我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年纪太小——太天真……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话刚出口,火鸦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分,心中暗悔不已,连忙就想翻身补救。   “哎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让它没想到的是,谢挚既没有像它想象得那样恼羞成怒,也没有露出伤心难过的神情,她只是忽然整个人一下子沉静下去,低着头不作声,默默地穿好靴子上岸来了。   “哎……你……”   但她这样反而让火鸦觉得心里不踏实,它有点七上八下的慌张,连忙提着脚爪很狗腿地凑到谢挚旁边询问:   “你这——突然这是怎么了?不继续洗澡了吗?还是不开心?——谁惹你了,我帮你揍他去,怎么样?”   看着平常活泼开朗的女孩忽然这么安静落寞,它浑身上下都不舒坦,此刻倒恨不得谢挚像往常一样跟它好好地吵一吵、生一顿气了。   “也没有不开心……”   过了一会,或许是实在被火鸦缠得受不住了,谢挚才轻轻地应了一句。   她拧了一把头发上的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慢慢编成辫子,闷闷地说:“我就是觉得你说得对……我年纪太小,又太天真了。”   她是不是被族长保护得太好了?   她又想起了几天前玉牙白象冷淡的面容,但她的话较她的神情还要更冷三分……冻得她心头难受极了。   “原来她只是在利用我……”   谢挚慢慢蹲下身,撑着脸,长长的睫毛落寞地垂了下去,“我还以为……她是真心对我好呢。”   火鸦当然知道她话中的这个“她”是谁,它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心帮谢挚骂玉牙白象几句却又不敢——宝骨还在谢挚怀里揣着呢!   传说上古年间的神祗被呼唤名讳都会有所感应,就算玉牙白象现在只剩一缕残魂度日,且还在整日沉睡,它也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最后火鸦也只是默默地靠到了谢挚身边,很人性化地用翅膀抚了抚女孩单薄的肩背。   “别难过啦……”   它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心思敏感的人族少女,只得干巴巴地说,“咱们不理她就是了。”   火鸦这副笨口拙舌的样子真好玩,谢挚被它逗得扑哧一笑,她笑着拍了拍火鸦,重又振作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谁说的,我才不难过呢!——我一点都不难过!”   “知道知道,你不难过。”   火鸦一边答应着一边运转起火符文,非常熟练地替谢挚把湿漉漉的身子烘干——自从前几天玉牙白象跟谢挚说过那次话之后,谢挚就再也不愿意去找她了。   谢挚这几天还是照常训练,把自己在大荒的尘沙中滚得一身土,但她又很爱干净,每天训练完之后都会跑老远到天恩河的一条小支流里洗澡,于是把谢挚烘干的重任就交到了掌握有火符文的火鸦身上。   因为它嘴上没把门把谢挚惹难过了,火鸦今天特别勤快,它俯下身子主动请缨:   “上来吧,今天就坐着本鸟回村吧。”   “噗,其实你不用这样……”   谢挚被它逗得乐死了,刚刚眉眼间的落寞一扫而空,又回到了平常的神采飞扬,“——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   她轻盈地跃上火鸦的脊背,火鸦昂首清鸣一声,如箭矢一般飞入长空。   在火鸦背上趴着的时候谢挚明显已经恢复过来,又开始张牙舞爪地放狠话:   “……哼,还太一真神呢,等我找到她我一定要好好地揍她一顿,让她改名叫太一假神!”   但是火鸦并没有接她的这句玩笑,它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一边飞一边低低地说:   “小挚,你们村子里……好像有麻烦了。”   它是神禽,双目似电,目力较人族要好上许多,可以远望数十里,此刻早已远远地望见白象氏族的村落里正飘着浓黑色的狼烟。   “什么?”   谢挚心中猛地一紧,伸长脖子向前扑去,“让我看看怎么了?”   “别着急,很快就到了。”   火鸦知道她心焦,低声安慰了她一句,随即就不再言语。它浑身符文流转,催发极速,像一团黑色的火焰一般朝白象氏族急射而去。   伴随着耳旁的呼啸风声,谢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飞得近了,她看到了村子里处处燃烧着的鲜红火焰,像巨大的火兽在舔舐这座村落。   ——这是谁干的?   刚到村口谢挚就从火鸦背上跳了下来,她心急如焚,浑身早已腾起晶莹曦光,急匆匆地往村子里奔。   村子里急呼不断,到处都是奔走救火的族人,她赶紧抓住一个抱着木桶灰头土脸的熟人询问情况:“阿云哥!这是怎么了?”   象飞云抹了把脸才看清来人,面上当即浮现出焦急神色:“小挚!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地下躲着去!”   说完他就拎着木桶要走,却被谢挚紧紧地拉住不能离开:   “阿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什么躲着?族长呢?雨姑姑呢?还有阿林叔——”   躲到地下去?谢挚心里乱极了:白象氏族为躲避兽潮在地下挖有坑洞,非危急关头绝不会启用……可现在是初春,并不是兽潮频发的寒冬——到底是怎么了?   见她抿着嘴唇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焦急不安神色,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象飞云也不由得有些软下心肠。   他咬咬牙,扔下手中的水桶,拉着谢挚就往地下坑洞的方向跑:   “金狼氏族借着那些中州人的名头来发难——”   青年的嗓音因为恐惧和疲惫在风中微微颤抖:   “——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硬说族长进万兽山脉里猎来了许多灵兽……今年有饥荒之象,许多村子都没有东西可吃,他们跑来要咱们交出猎物——可是咱们分明也什么都没有!族长他们是进山了没错,可是他们十几天以来连回音都没有,更别说猎物了……”   他愤怒极了,脖颈上的筋都在跳动,“他们抄东西抄不到,就放火烧了咱们的村子!还抓走了我们许多小孩子,连剩下的沙茎都抢走了!”   “他们怎么敢!”   还敢捉人……谢挚心中惊怒交加,“律法明文规定不许抢夺他族,他们就不怕牧首大人惩治吗?”   “他们自然不怕——抱上了中州人的大腿,天王老子都不怕。”   一路飞奔一路交谈,终于到地方了,象飞云将地道上覆着的石板轻手轻脚地挪开:“他们的人刚才走,我害怕他们待会还要回来,小挚,你快躲进去,我找象英救人去!”   “不行……”   谢挚猛地想起来之前象啸林嘱托她的事,赶紧拉住象飞云,“阿英在闭关冲击第四道符文,你不能去打扰她!”   要是在闭关的时候被扰乱心神,对日后的修行害处极大,说不定还会落下心魔!   “都什么时候了还闭关,再闭下去咱们白象氏族都要被烧完了!”   被她扯住挣脱不开,象飞云急得都快跳起来了,口不择言道:“你又不是白象氏族的人,你当然不心疼!”   话冲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妥,但谢挚已经白着脸将他轻轻地放开了。   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象飞云暗叹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好一点:“别多想小挚,你快进去吧。”说完他就又匆匆飞奔离去。   举目四望,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村庄处处燃烧着火焰,满目疮痍,浓烟滚滚,谢挚被呛得咳嗽了一声,悄悄地擦了擦酸涩的眼睛。   对,她什么都不知道,阿英决定闭关不知道,族内闹饥荒不知道,族长他们进山打猎也不知道,现在还什么忙都帮不上——族长把她养这么大有什么用?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怀中晶莹温润的宝骨,终究还是不想万事都依靠玉牙白象,神色渐渐坚定起来。   “别藏啦,大黑鸟,我都看见你的尾巴了——”   谢挚蹲下身,将地道上的石板重又严丝合缝地关好,头也不回地说。   藏在一座石屋背后的火鸦尴尴尬尬地步出来,“咳咳咳……烟这么大,你怎么看见我的?”   谢挚没答它,轻快地朝它奔过去,抚了抚它脖颈上光滑的羽毛,压低声音:   “喂,火鸦——”   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去把那些强盗杀个片甲不留吧!”    第12章 战斗   烟雾浓稠,风声呼啸,什么都看不清,迎面刮来的劲风更是撕得人脸皮生疼,谢挚被呛得直咳嗽,忙一手用衣襟捂住口鼻,一手抱着火鸦的脖子,探出半边身子在地面上四处寻找象飞云的身影。   村子里处处跳动着火焰的红光,从半空中望去好像一片狰狞的橙红火海,谢挚看得心疼极了,不由得问道:   “这……火鸦,你有什么办法能灭火吗?——比方说,比方说,一张口把这些火焰全部吸掉之类的……”   火鸦乌黑的羽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比平时更鲜亮了,它挥着翅膀头也不回地说:   “没办法!你太高看我了!我是铭刻有火符文不错,但并不是就能驾驭火焰本身——要是神兽朱雀降临,倒说不定有办法。”   “他在那儿!”   火鸦忽然大叫了一声,一抖翅膀,压低身子朝地面冲去。   ——终于找到他了!谢挚心中一喜,连忙贴在火鸦耳边叫道:“抓住他!”   “好嘞!看我的!”   经过一月来的朝夕相处,火鸦已与谢挚十分默契,只用简短的几个字就能明白谢挚的心意。   它敛翅径直俯冲而下,鲜红色的巨大脚爪一把抓住象飞云,用长喙一叼甩到自己背上去,复又盘旋到半空中:“交给你了!”   象飞云原本正在地上飞奔,突然脚下一空被一只巨鸟抓到空中,他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命犯太岁,金狼氏族前脚刚走,转眼又碰到了兽潮。   他惨叫连连,差点眼睛一闭厥过去,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才看到骑在火鸦背上的谢挚:“小挚!你这是做什——”   话还没说完,他已被谢挚干脆利落的一记手刀砍在脖颈上,一翻眼睛,张着嘴巴彻底软软地晕了过去。   “对不住……阿云哥。”   谢挚慢慢地收回手,她脸上尚有稚气,神情却很坚定,“等你醒来之后,我自会向你赔礼道歉。”   “阿英在闭关,我不能让你去打扰她——”   将晕过去的象飞云好好安顿在地道里之后,谢挚再次跳上火鸦的背:“我们走!”   “去找金狼氏族!”   象飞云说金狼氏族的人刚刚才走,此族擅驭兽之术,守护宝血种是一只毛发雪白的老金狼,料想即便他们骑巨狼奔行,捉了那么多人,一时半会也不会走出太远。   “宝血种通常都在村内守护,不会离本族太远,要是等到他们回村,就什么都完了。”   谢挚抽出腰间的小骨刀,“刺啦”一声割下一大片衣襟,将灰扑扑的布料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漆黑眼睛:“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回村之前截住人!”   “好——”   被她此刻身上的决心所感染,火鸦长鸣一声,浑身赤霞流转,连头顶上的羽毛都兴奋地根根直竖起来,“让我们去大展一番神威!”   它本就是神禽,更继承了一丝神兽朱雀血脉,在大荒之中颇为不凡,之前是一时轻敌才被象英谢挚两人制服,一直胸中闷烦,郁结之气不得发泄;加上这些时日受玉牙白象神辉熏陶,又借谢挚的光聆听过一遭大道神音,修为比从前更加精进,早就想试试自己如今的身手。   “抓紧了!”   火鸦催动血脉神通,驭风极速飞行,如一颗小流星般划破天际,转眼之间身下已经掠过数百里。   “看到他们了!——就在前面!”   前方正是一片旷野,地面上长着细鞭子似的浓密劲草,在初春的风中发出点点黄绿,草地上骑着巨狼疾奔的一行人可不就是金狼氏族!   “他们跑得倒是快……这里离金狼氏族的村落已经不太远了。”   谢挚伏在火鸦背上,仔细分辨地面上的人,“他们抢走的孩子呢?”   “在中间那几头狼身上绑着呢,被前后护得很紧。”   火鸦咂了咂嘴巴,盘旋着飞低了一些,“其他人不足为虑,只有领头那个女人有些麻烦。她应该是个铭纹境——只是不知道她现下开辟了第几道符文?”   “只要在五六道符文之下,我差不多都能对付。”   见谢挚眼里露出了一点担忧怀疑之色,不等她开口问询,火鸦就立刻炸毛:   “——怎么了?不信我吗?当初还不是你跟你姐太妖孽吗,本鸟一时轻敌不察,这才落败的……”   它直到现在还在记象英一拳将它嘴巴捶歪的仇,不肯叫她的名字,而是管她叫“你姐”。   谢挚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信你……”   “你拖住领头那个铭纹境,我先去救孩子!”   安抚完火鸦,她将骨刀抽出来紧紧地握在掌心,心中最后默默估算了一遍落地的地点,在呼啸的风声中,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火鸦的脊背。   “咚!”   金狼氏族的队伍中炸开一声巨响,仿佛自天边重重砸下来了一颗小星辰,地面裂开巨大的裂缝,浓浓烟尘腾起,惊得数只巨狼毛发悚立,甩着尾巴站在原地,任凭背上的骑士怎样挥鞭催行都不肯再上前半步。   “怎么了!”   “中间发生了何事?!”   “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   巨大的烟尘尚未散去,一时半会什么都看不清,一行人正在惊慌失措,领头的女人骂了一声,钢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一勒缰绳便掉头而去:   “蠢货!中间是什么你们不知道吗!全体警戒!快快察看有没有借机跑掉的崽子!”   她骑着巨狼往队伍中间奔了几步,忽然心中一紧,浑身汗毛都因骤然升出的危机感炸起,顾不得多想,她低喝一声踩着身下的狼背便腾空而起——   “轰!”   一道璀璨粗大的金色火焰在她脚下轰然炸开,像一朵美丽危险的流动花朵,她刚刚骑着的那只巨狼连哀吼也没有一声,就在火光中顷刻之间化作了飞灰。   “哼……你倒是很警惕嘛。”   烟尘缓缓散去,在女人如雷的心跳声中,她对上了一双流转着赤红符文的黝黑眼眸。   巨大的乌黑羽翼倏然张开,足有半座石屋高的身躯笼罩着鲜红神霞,点点火星在空中飘散。   ——这是一只铭纹境的火鸦!   此刻队伍后面也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大吼:   “有敌袭!”   “首领在哪里?!!”   “那是什么?——太快了!我看不清——”   “……呵。”   女人慢慢地擦去额上的冷汗,冷冷地笑了笑,握紧了雪亮的钢鞭:“你是来救那些孩子的?”   回答她的是火鸦的金色火焰!   “你们在这里藏好,别乱跑也别出声,等我待会来找你们!”   谢挚扯开一大把草丛,将刚刚救下来的孩子们推到里面坐好,不放心地又嘱咐了一句:   “没见到我可一定不要出来啊!要是我死了,你们就跑。”   她转身就要重新回到厮杀的人群之中,忽然被轻轻地牵住了衣襟。   “怎么了?害怕吗?”   是一个眼睛很大的小女孩,平时很腼腆,跟她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挚姐姐……”   小女孩怯怯地叫了她一声,“你要小心……玉牙白象会保佑你的。”   玉牙白象的真身现下正在她怀里揣着呢……她岂能保佑她?谢挚顿了顿,这才点头:“好。”   下一刻,她已经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浑身燃烧着莹白辉光,径直冲入了金狼氏族的队伍之中。   这行人统共有二十余人,人人腰挎长刀钢鞭,**骑着巨狼,有三四个炼体境,其余大多是气力胜于常人的普通人,听上去并不出奇,但算上领头的那个铭纹境女人,恐怕金狼氏族整个村子的巅峰战力都在这里了。   “袭击的人是个小孩!”   障目的烟尘散去,金狼氏族的人在最初的惊慌之后,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眼里顿时露出凶光,骑着巨狼挥舞着钢鞭朝谢挚冲来!   “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原来只是个小崽子!真是吓死你们这帮孬种了!”   为首的大汉咧开嘴巴大笑,回头对同伴嘲笑了一句,满不在乎地高高举起钢鞭就要抽下——   他的钢鞭上闪烁着点点寒光,其上还扎有根根倒刺,阴毒无比,这一鞭如若切实抽中人身,非得叫人骨断筋裂、撕下一大块血肉不可!   “这小崽子长得还不错哩——真是可惜了……”   大汉脸上的狞笑忽然凝固住了,“……咦?”   谢挚牢牢地握住了他抽来的钢鞭,轻轻地笑了笑,“阿叔,我叫你去见昆仑神山吧。”   下一刻,她就握着钢鞭的一端将大汉从狼背上扯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谢谢你的鞭子啦!”   谢挚跳到他胸膛上踩了一脚,立刻便听到他肋骨断裂的脆响。   ——骨刀太短,在混战中用起来不大方便,还是鞭子顺手些。   她挥舞着钢鞭冲进后面的人群中去,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纷纷自狼背上跌落在地,还要挣扎再起,又被她补上一脚,这下立刻口中淌血,再也动弹不得。   她本就肉身惊人,甚至能抗住一些简单的符文攻击,这些时日在玉牙白象的不断断骨重塑之下重修了一遍炼体大圆满,肉身更是锋芒大进,可与神兽幼崽媲美。   此刻在众人的攻击之下她的身体散发着洁白辉光,晶莹而又神圣,像一头人形凶兽一般所向披靡,甚至完全不防御,因为他们根本伤她不得,在金狼氏族的钢鞭之中来回冲锋,如入无人之境。   一刻钟尚且不到,谢挚就已经把这群人统统打倒在地,她自己却还脸不红气不喘,好似方才根本没有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她擦了一把脸上溅的鲜血,一刻也不歇息,转身就朝火鸦那边飞驰:   “他们已经被我解决了——你那边怎么样?”   “……有点麻烦!”   火鸦有些焦躁地压低身子,鲜红的脚爪紧抓地面,抖了抖身上的灰土。   它面前的女人浑身鲜血淋漓,满是被灼伤的伤痕,身上的气势却在截截攀升——   在她身后,缓缓升起数十颗雪白晶莹的狼牙,组成一头巨狼的形状,颗颗狼牙都晶莹剔透,仿若玉铸,缠绕着神圣的银色符文,散发着冰冷肃杀的气息,令人观之一阵胆寒心颤,好似在与一头顶天立地的金狼眼眸对视!   “真倒霉!她竟持有金狼宝具!”   火鸦大骂一声,张开翅膀将谢挚牢牢地护在身后,“我打不过,咱们跑不跑?”   宝血种身上最珍贵的部分经过祭炼可以化为宝具,与本体血脉相连,终身只有一件,根据持有者的实力可以发挥出几成宝血种原身的神力,甚至直接发动宝术,故此极为珍贵。   寻常村落都是把宝具留在村内护族的,绝不会轻易动用,怎么如今竟被这女人如此轻易地带在身上?!   谢挚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在刹那间就已经明白过来——这个持有宝具的女人恐怕就是金狼氏族的最强战力!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虽然心中已有定论,但还是咬着牙发问:“……我们的那些族人……是你打伤的?”   象翠微心思细密谨慎,每次进山打猎都仅取族内几名最强大的战士轻装简行,会特地挑选几个强大的炼体境战士留守村落、保卫族人——   如果不是有人持宝具来犯,他们白象氏族怎会如此狼狈?   “猜得不错。”   似是觉得大局已定,女人冷冷地答应了一声。谢挚看到她手臂上缓缓腾起银色符文,矫健的身体上纹着一头狰狞的金狼图腾。   狼牙组成的巨狼形象在她身后彻底成型,眼眸处骤然点亮两盏绿幽幽的森光,背上伸展出巨大羽翅,仿佛活了一般杀气腾腾,不断昂首长嗥,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撕碎眼前的卑微人族!   “遭了!让它成型了!”   火鸦焦急地炸起头顶长羽,“这可真是——”   女人对跳脚的火鸦并不在意,她森寒的目光如同实质,在谢挚身上静静刮过。   “你是白象氏族的人?”   她举起手臂,暂时止住了一刻身后巨狼的动作,看谢挚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但是却杀了我们二十四个金狼勇士……你就是那个天才象英?”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伴随着她一声令下,她身后那只巨狼飞腾而出——   “既然你放走了你们族内的孩子,那就用你自己来换吧!”    第13章 杀   晶莹狼牙组成的巨狼骤然暴起,浑身缠绕着炽亮银色符文,狼牙森森,绿眸幽冷,仿若携带着无上神威的远古狼神降临!   “快抓紧我!”   火鸦自知不敌,早在女人说话之际就已经抓起谢挚扔到了自己的背上,高高飞起——   即便如此,它还是被骨狼锋利无比的爪牙撕裂了一大块皮肉,乌羽在空中四散飞舞,蒸腾着鲜艳红霞的血液滴落在地,立刻便将地面上的草烫出“滋滋”的响声。   “嘶——这没毛狗速度还真快!”   火鸦疼得厉鸣一声,在半空中连连唾骂。   它自诩神兽后代,向来颇以自己的速度为傲,兼之机敏灵巧,在大荒之中少有吃亏之时,但这只骨狼同样也长有羽翅,敏捷如神电,动作间甚至划出了残影,竟比它还要隐隐更快几分!   “我们快跑吧!那些孩子又不是没长腿,自己会回去的!”   强敌在前,火鸦不想恋战,使劲劝说谢挚:“你追到这里,已算是对他们仁至义尽了呀!——你那个哥哥不也没把你当白象氏族的人吗?”   “不行……”   谢挚咬着嘴唇,轻轻摇头,“要是我们也跑了,那些孩子一定会死的!”   火鸦已经气得快想把她从背上扔下去了:“别忘了你今年也不过十四,只是个孩子!”   “你自己回去吧,火鸦。”   谢挚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面纠缠,她将自己怀中的宝骨塞到火鸦背上的羽毛里,牢牢抓紧小骨刀,下一刻她的人已经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要是我死了,你就把宝骨交给阿英!”   “你真是—*—”   连铭纹境都没突破就想硬撼宝血种宝具?她这是不要命了吗?逞英雄也不是这个逞法!——诚然谢挚天赋妖孽它知道,可是那些因为一时轻狂而骤然陨落的少年天骄又少吗?   火鸦破口大骂,在半空盘旋了两圈,终于还是一抖翅膀跟着她也冲了下去:   “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真是没有哪天不跟着倒霉的!”   “来得好!”   女人大吼了一声,浑身燃烧起亮银光芒,顷刻之间骨狼身躯便神辉更盛,意韵变得更加神圣完美。   催动宝具对人体的消耗极其巨大,眨眼间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金纸一般。   以她如今的境界并不能驭使骨狼飞入高空,要是谢挚乘火鸦离去她也无可奈何;此刻眼见谢挚不知为何忽而又跳将下来,她这才喜上心头:   “你这只灵禽我也一并收下了!与我做只座驾正合适!”   金狼氏族擅长驭兽,她眼力毒辣,当然能一眼看出这只火鸦的不凡,现下已将它视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至于谢挚,她还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一介孩童而已,在宝具面前只是虫豸,即便天才又能到什么地步?还不是一样要被她斩杀!   “莫要轻取她的性命,叫我尝尝天才的血与旁人有何不同。”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冷冷地说。——方才那只火鸦将她烧伤了不少,她正缺少珍血补药。   谢挚耳朵很灵,自然听到了她这句阴冷的命令。   她毫不畏惧,浑身腾起洁白曦光,炼体大圆满运行到极致,像一颗小星辰般径直向前冲去:“我倒想先尝尝宝骨熬的骨头汤香不香呢!”   “轰”的一声巨响,她与狼牙组成的骨狼宝具重重撞在一起,腾起滚滚烟雾,地面开裂无数。   “小挚,你怎么样了!”   一时之间烟尘四起,火鸦急得在半空中长长伸颈探望,却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女人抱住双臂,微微一笑,道:“真是不巧,我本想留她一条性命,但我这宝具有些不听话,恐怕那个小孩现在已被撕成碎片了。”   “你放屁!”   火鸦闻言羽毛皆张,张口便朝地面吐出一大团火焰,干草被点燃,原野上烧起腾腾山火。   但它的心却已经沉了下去——烟尘已经开始慢慢消散,谢挚却仍未答它的话。   按她的性格,只要一息尚存,都不会不答应的……   “嗷——”   像是为了印证它的猜想,一声狼嚎传来,声音里饱含愤怒,几乎刺破天地。   “小挚!”   火鸦心火沸腾,浑身翻滚起赤金符文,仿佛一团燃烧的乌焰,朝地面上那团烟尘径直冲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若当真谢挚不幸遇难,它定要替她报这血海深……   咦——?   火鸦硬生生地在半空中刹住了俯冲的态势,惊疑不定地向下探头看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烟尘缓缓消散,露出地面上正在缠斗的一人一狼。   “呜……你、你来了……我——”   谢挚两手都攥着好几颗狼牙,嘴里还死死地咬着一颗狼牙,正在她口里莹莹地发着银光,因此她嘴里才鼓鼓囊囊地腾不开地方跟火鸦说话。   “哪里跑!”   她这一分神搭话,嘴巴里咬着的狼牙立刻挣脱开来,散发着晶莹辉光,通灵一般就要逃跑,又被谢挚一把抓住,以一种非常不淑女的姿势塞进发着模糊金光的胸口,像滴水入土般骤然消失在了那团神秘的雾气里。   眨眼间谢挚又塞了好几颗狼牙进胸口,骨狼怒嚎不断,尖利的长牙狠狠咬噬谢挚的脖颈,她倒好像被咬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浑不在意地由着它咬,甚至还两眼放光地想试着掰一颗它长吻中的的尖牙。   自从前些时日玉牙白象将她胸口的种子压榨干净之后,这些天她一直没有感应到它,还以为是自己吸的精气太多致使种子陷入沉眠,一度还颇有些心虚,但现在看它运转如飞,来多少狼牙吃多少,像深渊一样不停吞噬,哪里有半分萎靡的样子?   “看来……你也很爱吃东西嘛……”   谢挚一边忙着掰狼牙,一边忙里偷闲低头夸了种子一句。   她之前还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寄生瘆得慌,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把这颗种子挖出去,但现在,她切实体验到了它的好处之后,可真想把它狠狠地亲几口!   什么诛天魔莲嘛,依她看,分明是颗宝莲!   随着不断吞噬狼牙,她的身躯散发出神圣曦光,四肢百骸流淌着阵阵暖流,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掰狼牙的速度更快了,自语道:   “唔……宝具真是好东西,什么时候我自己也能有一件就好了……”   此刻烟尘已经散尽,女人这才看清前方的局势,又惊又怒,慌忙召回宝具:“你!”   召回来的宝具已经残缺不全了,狼腿处缺了好大一块,神辉暗淡,缺足少腿,威风不再,走路还一拐一拐的,看起来分外滑稽。   靠这宝具在手,她横扫过十余村落都未尝一败,女人心如刀割,气得惨白的一张脸都涨红了:“你不是象英!你是谁?”   白象氏族从哪里突然跑出来这样可怕的一个新天才?而且看着又如此年少——   她来之前曾仔细查访过,象英掌有雷电符文与木符文,但肉身并无出奇之处,而眼前这个少女未曾动用分毫符文秘法,只用纯粹肉身之力就能抗住宝具啃噬——她绝不可能是象英!   假若象英真的天资卓绝到这种地步,那么她绝不可能还活到现在!   谢挚听出她话间隐藏的意思,神情冷了下去:“——你原本想抓的是阿英?”   “……哼。”   女人自知失言,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似乎要将她的脸牢牢印刻在自己心中。   火鸦忽然醒过神来,急急振翅冲她而去,大叫了一声:“她要跑了——快抓住她!”   “不能让她走!”   谢挚同样立刻明白过来,浑身曦光炽烈燃烧,朝那边飞奔,但却已经晚了——   女人神情冷静果决,眼里淬着冰凉寒意,毫不留情地抽出腰间长刀,在空中猛地挽出一道圆圈。   伴随着“喀吧”一声细微的脆响,空中绽开一道绚烂的血花,她的手臂被齐根砍断,掉进骨狼的巨口之中,化作一片血雾!   刹那间骨狼宝具光芒大振,羽翅长长伸展而开,张口叼起女人,如一道流星般消失在青苍天际。   “我会来找你的,小东西——”   女人漆黑的长发像一道水流,柔软地划过谢挚伸出的手掌,谢挚最后看到的是她唇边冷冷的微笑:   “——假如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该死!她拿自己的血食献祭宝具!”   火鸦紧紧追出数百里,仍旧不得丝毫踪迹,终于还是不得不无功而返。它满心不甘地飞回来,落在谢挚身旁气喘吁吁,“这个女人对自己下手太狠了……说断手就断手……”   大荒之中无比艰险,如果身体带有残疾,很难存活下去,但方才那个女人自断臂膀时却断得利落无比。   谢挚之前还听闻,在有的氏族,身带残疾的婴儿甫一降生就会被族人杀掉,因为他们即便挣扎着强活下来,余生在这荒芜的大荒之中也只能是无尽的痛苦……   “没事……好在我们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刚刚那个女人最后那句轻柔的威胁还久久在她耳旁回响,谢挚尽力压下纷乱的思绪,抬起脸对火鸦笑了一下,“而且我们还救下了那些孩子。”   她望向自己先前安置他们的草丛,那里探出了几双惊慌不安的眼睛。   “是你们人族的孩子,跟我没有关系。要不是顾着你的那条小命,怕象神大人责罚于我,我才懒得跟你来……”   火鸦撇了撇嘴,强调道。   它转而露出了担忧的神情,“我不懂你们人族的事……不过,你的脸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这要不要紧?”   “看到就看到了——”   谢挚摸了摸脸,她先前蒙面的布料早在她跳下火鸦的背时就被疾风刮跑了,她轻声说,“又不是我的错。”   “是他们先来抢劫我们氏族的,还抓走我们的孩子,想杀掉我,我只是自卫——就算闹到牧首大人那里,我也没错。”   谢挚转过身去蹲下,认认真真地清点这场战斗的战利品:   “嗯……钢鞭二十三条——我用的那条被我捏坏了……长刀二十四把,还有二十四头金狼的尸体……很好!”   她将这些东西全部塞进玉牙白象送给她的碧绿小鼎里去,开心地笑起来:“这可真是大丰收呢!”   白象氏族穷得令人发指,莫说精钢打制的钢鞭长刀,连生铁也常常买不起——直到今天象啸林还背着一把石锤御敌;这下忽然有了这么多东西,一下子就能把村子里的战士们好好武装一番了!   火鸦从翅膀底下取出药草,嚼碎了抹在伤口上,一边疗伤一边看着谢挚忙活,直到她完全收拾好这才拉长了声音开口:   “喂——”   它朝谢挚打倒的那些金狼骑士们挥了挥长喙,“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只是将他们打成重伤,实则并没有伤及性命。”   那些躺在地上七零八落的金狼骑士还在昏迷不醒,有的偶尔还会抽搐几下,发出一两声无意识的痛呼呻。吟。   “我……”   谢挚咬着嘴唇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很轻地说:“我不想……但是……”   “但是这些人必须得杀。”   火鸦接过她的话,语气坚决,“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恐怕人人身上都担着许多血债;要不是你比他们厉害,现在也早已成了一条鞭下亡魂。”   “要是你动不了手,我来杀。毕竟你还是个小孩嘛……”   火鸦叹了一口气,拍着翅膀站起身来,“不过小挚,你要知道,要想在危机重重的大荒里活下来,从来没有不杀生的。就算是神祗,一路走来,哪个又不是手上沾着累累鲜血?”   它朝谢挚示意道:“趴到我的背上来吧,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谢挚默然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反驳它:“谢谢你……这些道理,我晓得。”   她跃上火鸦的背,却并没有依言闭上眼睛,而是脸色苍白地认真观看它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默默记在心中。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不是怯懦软弱不敢担当的孩子,知道今天只是火鸦照顾她罢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上腾起的巨大火花,在心里这样想。    第14章 孩子   巨大的橘红火焰腾起,顷刻之间便吞没了这一片刚刚战斗过的黄绿原野,发出噼啪脆响。   谢挚在火鸦的背上安静地凝望了片刻地面,直到一切都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火势渐弱之后,她这才移开眼睛,低声说:“已经都烧光了……走吧。”   待得来年春天,这片原野会比其他地方更加鲜绿。   这就是大荒人的宿命:生于大荒,受天地滋养;死于大荒,则以身谢大道恩情。   倘她日后死去,也会化作这样一片绿不尽的土地么……?   她面上有一瞬的迷惘低落划过,转而又坚定起来:“我们去看看那些孩子吧。”   死就死吧,她不害怕。   那些被救下的孩子还在远处的草丛里乖巧地藏着,直到她奔到近前才纷纷探出头,警惕不安地打量了四周一圈之后,这才敢掀开草丛出来,有一两个看样子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挚姐姐!”   “姐姐你有受伤吗?”   “小挚姐姐,我好害怕……”   这些孩子年纪还很小,小的五六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从小被族人保护得很好,从未经历过这种险境,这回真的被吓得厉害……   谢挚忽然怔了怔,感到心头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还来不及抓住细细想透,就又在孩子们冲上前来抱住她时被打散了。   她按捺住思绪,蹲下身抱紧了他们,揉了揉他们柔软的头发,努力表现得更加成熟稳重:“没事啦……挚姐姐在这里……”   火鸦在一旁看着谢挚被小孩子们缠着抱满的样子,很看不上地“哼”了一声:   “你们人族就是娇气,像我们灵兽神禽嘛……刚出生一个月就要生死搏斗了。”   谢挚在百忙之中抬头看了它一眼,随即清清澈澈地笑起来,她低头对孩子们说:   “啊,忘了告诉你们了——这是火鸦,是我的好朋友,刚刚就是它跟我一起战斗才能救出你们的。它为了救你们都受伤了,你们也抱抱它,好不好?”   大荒里的孩子从小都与危险相伴而生,对兽潮的恐惧尤其深刻,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即便亲眼目睹谢挚方才跟火鸦一起战斗,难免还是有些积习难改的畏惧,闻言一下子都熄了声音,犹疑不安地仰头打量高高的火鸦。   火鸦身躯巨大,足有半座石屋大小,浑身鲜亮乌羽都隐隐流淌着赤色符文,一看就不是凡类,不说话的时候,还真有几分慑人。   但它一开口就破了功——火鸦挥舞着翅膀哇哇大叫起来:“我不喜欢人族小孩!他们又吵又闹又脆弱!别让他们碰我!”   这一下可真是立刻让孩子们觉得亲近多了,他们纷纷大着胆子扑上去,轻轻地抱住了火鸦鲜红的脚爪,有的甚至还亲密地蹭了蹭:“谢谢您!火鸦大人!”   “啊啊啊谢挚我杀了你——”   人族小孩柔嫩软绵的触感鲜明地传递过来,火鸦一阵头皮发麻,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有眼珠子敢朝谢挚疯狂示意:   “快来救我!求你了!”   ……   这样打闹了一番之后,之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小孩子们不记事,很快就不害怕了,一个个都笑得见牙不见眼,显然喜欢极了这只新朋友,放开火鸦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火鸦大人再见!”   “只有我不开心是吗?”   火鸦气急败坏地啄了谢挚的脑袋一口——生疼,它是说它的嘴——于是它就更加恼羞成怒起来:   “嘶……你的脑袋是仙金做的吗!硌死我了!”   “谁叫你啄我?”   谢挚笑着反身摸了摸它的长喙,“好啦好啦,别生气,那些金狼尸体我分你六成,好也不好?何况,我看你其实还挺乐在其中的嘛……”   她知道火鸦的性情,若是它真的不乐意,谁也强迫不了它。   火鸦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好吧!它承认,这些人族小孩叫它“火鸦大人”的声音是有些许动听——只是有一点点而已!它也只是悄悄地心花怒放了一下……毕竟在藏龙卧虎的万兽山脉里它还算不得什么大角色,根本没人叫它大人。   “我先帮你收着那些金狼尸体,等我们回去就给你,怎么样?”   那些被杀死的金狼虽然不是货真价实的宝血种,但也继承了一些宝血血脉,在灵兽之中算是颇为珍稀,身体上最珍贵的就是血肉和牙齿,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炼出几滴精粹宝血。   按大荒的规矩,猎得的猎物本来就是要参与者平分的,谢挚虑及火鸦还受了伤,又多给了它一成,但是火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接受:   “这……我也没出多少力其实,要不是你,那个骨狼宝具我就硬抗不得——这样吧,还是五五分……”   “莫要再讲,就六四分。”   谢挚一锤定音。   她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行事干脆利落,此刻认真的模样叫火鸦也愣了愣,这才打消谦让的念头。   此刻围在他们周围的孩子大约有十几个,火鸦背上坐不下,分两趟运送谢挚又绝对不敢——大荒之中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就会命殒身亡,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小孩在旷野之中完全就是明摆着的点心——甜蜜,美味,并且触手可得。   而且,现在的天色也不早了……谢挚看着天边一点点沉下来的夕晖暮色,不由得微微皱眉。   夜间的大荒只会比白天更危险,许多境界高深的灵兽都会外出捕猎,连族长也不敢独自一人暴露在外面,何况谢挚。   这样看来……只能再用一次玉牙白象的碧绿小鼎了……   谢挚蹲下身去,挨个牵住孩子们的手,将他们小心地送到小鼎里去——   一阵浅淡的金光闪过,眼前的孩子就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白茫茫一片的小鼎内部。   谢挚近些时日才发现,玉牙白象给她的这尊小鼎比她想象得更不凡:普通的空间法器只能储存死物,可是这尊小鼎竟然能将活人也收进去!   经过她之前反复试验,她发现小鼎中似乎自成一方世界,时间在其中如静湖一般静止停滞,被装进去的生命会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心跳停止,呼吸极缓,像是坠进无尽沉眠。   谢挚曾听族长说过,上古年间有神祗的神通就与此有关,可以使自己的躯体陷入一种假死状态,沉睡数万年,借此来躲过外界灾难……这小鼎会跟那位神祗有关吗?她不知道。   将孩子们都收进小鼎之后,谢挚已经累得满天大汗——她眼下的境界还太低微,根本驾驭不了这尊小鼎,小鼎内里只开辟出了十几丈大小的平地,其余空间都藏在一片茫茫雾气里,进不去也看不清,而且稍微多往里面放些东西谢挚就浑身发软,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疲倦,像今天这样,放了这么多孩子和金狼尸体进去已是她摸索出来的极限了。   要是她的境界再高一些,就好了……   谢挚垂下眼,轻轻地摩挲着冰凉的鼎面,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变强过。   她从前也想变强,这不假——可是那只是想追上阿英的脚步,怕阿英远远地抛下她,实则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变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确被族长保护得太好了;   可是现在,没有族长庇护,没有阿英照顾,在她一个人在生死边缘走过一回之后,她才头一次感到了变强大的迫切需要和强烈渴望:在大荒里,实力才是硬道理,除此之外,都是飘渺虚无的空话。   她现在暂时脱离了死亡的威胁,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以后和将来了——她总不能一辈子都依靠族长和阿英。   更何况,她心中隐隐有一个愿望:她盼望着自己以后有朝一日能走出大荒,离开这遍地黄沙,去看一看族长描述的壮阔五州景色,见识一下玉牙白象口中的争锋万族——   中州富饶安定,王侯率亿万生民朝拜人皇;东夷处处洞天福地,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慈悲照耀天地;北漠有可以摘下太阳的无边巨人,南大沼的巴蛇可以一口吞下千丈山岳……每个形容都令她心驰神往。   不过,那些事情现在还离她很远呢……她还是先把孩子们送回村子里好了。   谢挚不再出神,将小鼎揣进怀里,跟刚刚火鸦还给她的宝骨装在一起,跳上火鸦的背:“我们回家吧!”   既然她决心要变强,那就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别别扭扭地不理玉牙白象。毕竟,她要变强,眼下还是得靠她——她还没教她许诺好的宝术呢!   就算她是利用她,那又能怎么样呢?至少就结果来看,她是对她好的……论迹不论心,她也要终身感恩她。   想通了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令她格外神清气爽,谢挚抚了抚怀中的宝骨,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请玉牙白象出来教她宝术、助她突破铭纹境了。   天边瑰丽的紫色晚霞映照在她身上,将火鸦的羽毛也镀上了一层美丽的紫光,她的心怦怦跳,俯在火鸦耳边轻轻地讲:   “火鸦……我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真好。”   “啊?”   飞行之中风声呼啸,火鸦根本没听清她的这句细语,反应了半天才听明白她的话:   “哦——你长大了?我没觉得啊?上次我烧破你衣服那次不是还很小吗?你们人族这么天赋异禀,一月就能长大?”   它还使劲地歪过头看了谢挚一眼:“分明很平啊!”   “……”   刚刚的意境荡然无存,谢挚满脸通红地握住拳头,“我杀了你!”   “哎哎我错了,别打别打……突然怎么了这是?我没说错啊!你就是很——哎哟!”   火鸦在谢挚的捶打之下连连痛呼,飞得歪歪斜斜的,花了好长一会才飞回村里,降落下来时它还在不停地愤慨抱怨:   “怎么突然打鸟呢?我惹你了吗?我的羽毛又掉了许多,哎哟可真是心疼死我了……”   谢挚跳下来,看着它一副痛心疾首的捧心状,不由得笑出声:   “你们神禽也会掉羽毛吗?”   “可不是嘛!——你们人族会掉头发,我们鸟族自然也会掉羽毛!要是我秃了那可就完了,我就是大荒里最丑的鸟,日后都没脸回万兽山脉了……”   火鸦念叨起来真好玩……谢挚笑着摇摇头,开始干自己的正事,自小鼎里小心地一一取出孩子们。   他们刚出来时还闭着眼睛,身上带着清凉的白色雾气,仿佛仍旧在沉睡,过了片刻才三三两两地揉揉眼睛坐起来,显出惊奇模样:   “我怎么忽然睡过去了……咦?回家了!”   “哇,挚姐姐好生厉害,我们睡了一觉就把我们带回来了!”   “刚刚还在草地上呢!”   “……”   稚嫩的童音重新在白象氏族的村落里响起,像一堆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十分吵闹,他们又向谢挚和火鸦道过谢,这才跑进村子里去各自寻自己的亲人团聚。   就算是火鸦也不得不承认这画面很是温馨,它拍了拍翅膀,撞撞谢挚的肩:   “你看,这些孩子都是你救回来的,你是个大英雄!你们族长也会为你而骄——”   “傲”字还没出口,它的话就被谢挚打断了。   “那个女人骗了我。”   谢挚沉着脸轻声说,方才的喜悦已经全然消失不见,火鸦从来没有见她的脸色这么凝重过:   “她之前向我提起阿英,让我以为她是奔着阿英而来的。的确,我真的被她骗过了一刻——因为定西城的英才大比会给比赛前百名许多奖励,惹来无数艳羡。”   她吸了一口气,补充道:“大荒之中物资紧缺,虽然这个行径令人不齿,但有些无耻的氏族私底下……的确会派出战士提前斩杀他族天才,为本氏族的天才在英才大比之中铺路。”   火鸦听得一阵云里雾里:“……英才大比?可是这跟她骗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在我用肉身硬撼宝具之后脱口而出,说我不是阿英,语气十分坚定,这就说明她来之前是做了功课的——她很了解阿英。”   谢挚说得飞快:   “但是你看这些被抓走的孩子,他们最小的不过五六岁,最大也不超过八岁,分明都是幼童——而阿英今年已有十六岁!”   “大荒人早熟高大,她绝不可能分不清少女与幼童的区别……而且在那群孩子之中,甚至还有一些男孩。”   火鸦极快地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喃喃道,“这绝不是误抓,也就是说……”   谢挚仰起脸来跟它对视,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也就是说,她对我说了谎。”   “他们此行不是来杀阿英的。恐怕狙杀天才只是个幌子,他们实则是想要——”   她望向了孩子们欢悦的背影,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适龄的孩童。”    第15章 祭司   可是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抓孩子能有什么用?谢挚想不明白。   她脸色苍白地咬紧嘴唇,方才救回孩子的喜悦一扫而空: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看那群人举动间如此熟练,白象氏族恐怕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劫掠的村落。   那么其他氏族呢?他们也有被抓走孩子吗?那些被抓走的孩子怎么样了?事关重大,为什么竟然没有一点风声传递过来?   再往深一些,几乎不敢细想——她原本以为这次抢劫只是金狼氏族一族的自发行动,可是如若大荒之中真的有人在无声无息地抢夺各族幼童,那其背后牵扯到的势力,就绝不是一个小小的金狼氏族可以解释得清了……   说不定,还会涉及到许多定西城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别紧张!别紧张,小挚……”   火鸦被她此刻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慌忙安抚道:“你——你又流血了!”   “唔……”   口鼻里不断渗出腥甜液体,湿嗒嗒的抹在手里一看,满手鲜红。   又来了。   玉牙白象一长久不露面,这枚种子就老是试着继续吸食她……不得不说,它还真是精神可嘉……   看来今天吞噬的那些狼牙宝具让魔莲种子很有精神,估计大半精气又被它私吞了。   谢挚有些烦躁地用力拭去鲜血,深呼吸了几下,努力静下心神:“……别担心,我没事。”   她随便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休息了片刻便走进村子里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办呢。   村落中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有一段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只有最后几处地方还冒着乌黑的烟雾,更多的是被火烧得漆黑开裂的石屋,三三两两的族人正在清理火灾带来的满目狼藉。   好在白象氏族贫穷偏僻,搭不起木制房屋,要不然,在这场火灾里只会损失更大……   这倒算是因祸得福了,谢挚默默地想。   “小挚,你回来了。”   一道稳重沙哑的年长女音响起,谢挚浑身都僵了僵,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祭司大人……”   完蛋了,这场火灾怎么把她给引出来了……   白象氏族继承了象族的风俗习惯,族长和祭司通常都是由年长的女性担任,平日如果族长不在,族里的事务都是祭司全权负责。   但是……祭司实际上很少出现在村落里……   她好像多年前受过重伤,一直在沉睡。   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出头,浑身都笼在一条黑袍子里,身形笔直,精神矍铄,目光尤其明亮,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论样貌来说她其实并不难看,甚至还颇为出众;只是她好像过早地被抽去了青春年华,满头雪白的银发,瞳孔像漩涡一般深邃灼人,仿佛能够摄人心魂,跟她对视稍久一会就不得不心悸地移开眼睛。   她望了谢挚背后跟过来的火鸦一眼,语气很安定:“那是你驯服的灵兽吗?”   “什么?”   火鸦刚跟过来就听到了她的这句问话,顿时怒发冲冠,“我才没被区区人族驯服呢!告诉你,就算是神圣种族亲临,本鸟也绝不会被他人驭使——”   “你小点声啦……”   谢挚轻轻地拉了拉火鸦的翅膀尖尖,刚抬头就跟祭司的眼睛对视在一起,立刻又像被灼伤一般飞快地移开眼。   她不自然地低下头,小声说:“不是的,祭司大人……这是我的朋友。”   年长的女人似乎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好像她这话很好笑似的:“跟灵兽做朋友?真有意思。”   火鸦品出来她话语间一点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啧了一声:“喂你什么意思啊——”   “别说话,火鸦。”谢挚扯了扯它。   “她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了……你要对她更尊重一点。”   “什么?——两百多岁?!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不像什么?两百多岁的老人?”   祭司微笑着看了火鸦一眼,即便离得很远,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它的话。她耳聪目明得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两百多岁的老人。   她拄着拐杖走近了一些,行走间身上的黑袍像海浪一般静谧流动。   祭司站在谢挚面前,轻柔地抬起了她精巧的下巴,谢挚能够感到她的目光像柳梢一般,细细地扫过她面容的每一寸:   “你长大了很多……但看上去还是这样小。”   她这话说得很矛盾,但谢挚意外地领悟了她的意思——按大荒人的眼光来看,她今年的个子和身体发育状况……的确与年龄不甚匹配。   “你或许是中州人。”   祭司简短地说完这句话,就仿佛丧失了对谢挚的兴趣,松开她转身离开。   象飞云亦步亦趋地跟在祭司身后,谢挚愣了片刻才一把抓住他:“阿云哥!是你唤醒的祭司大人吗?”   “不是……我怎么敢呢?”   象飞云一脸有苦难言的样子,都没空跟谢挚计较她把他砸晕的事情了,他飞快地看了前面的祭司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   “是祭司大人自己醒来的,吓了我一大跳,毕竟大人上一次醒来,还是九年前你观测符文……”   谢挚没空再听他絮絮的抱怨,奔出几步重新紧紧地追上祭司,“大人……您刚刚说我或许是中州人,这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整个人都紧张又不安。   她怎么会知道她是哪里人呢……?   “就是字面意思。”   女人的脚步不停,拄着拐杖却仍然走得飞快,谢挚居然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你的体貌特征都很像中州人——而且,你的脸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谢挚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没什么。”   祭司停住了步伐,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或许,到时候你遇到她就知道了。”   “她是谁?”   但是祭司却像没看到她心急难耐的神情一般,不再答她的问话。她将手中的拐杖磕在地面上:“到地方了。”   谢挚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跟着她已经走到了祭坛旁边来,大柳树的碧绿丝线正轻柔地在她头顶摇动。   ……祭坛?但是到祭坛来干什么?   谢挚积压在心头的迷惑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对面前的女人怀着一种莫名的畏惧,她早就按捺不住自己拉着她从头询问*了。   “拿出来吧——”   见谢挚一脸茫然,祭司将话说得更清楚了一些:“那些金狼尸体。”   “我听那群孩子们说你杀死了不少金狼,我可以将它们熬制成血肉宝药,或许还可以淬炼出几滴宝血。”   “……”   谢挚默不作声地自小鼎里取出十头金狼,女人大略扫了一眼,微微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么少?我听说来了至少有二十个骑士。”   “就这么多,其余的是火鸦的份。”谢挚垂着头轻声说。   “……哼。”   祭司不再说话,她指挥着气喘吁吁跟过来的族人将金狼尸体开膛破肚,搬来村子里落灰已久的大鼎,将敲下来的狼牙小心收好,又将已经清洗干净的金狼投入鼎中,在鼎下架起烈火烧煮,不一会儿鼎内就传来了一股诱人之极的香气。   “咕咚。”   火鸦不争气地结结实实地吞下一大口口水,见谢挚循声望来,这才露出一个尴尬的神情:   “咳咳……你们人族虽然讨厌,但是这烹饪之道,还着实有些可取之处哈。”   谢挚忍俊不禁,跟它挨近了一些,小声说:“我的份待会给你吃。”   “啊,这不好吧……”   “我说好就好。”   正在此时,鼎内忽然传来了一声撞击的清鸣,祭司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有宝血!听这动静,似乎还不少。”   随着火势渐旺,鼎内的碰撞声愈发激烈,好像鼎中有什么东西正要挣脱而出,其内竟然传来了数声充满不甘的愤怒狼嚎!   “镇压!”   祭司低喝一声,鼎身上腾起柔和的金色辉光,鼎面上雕刻的模糊花纹在金光中变得更加凝实清晰,响起阵阵悠扬宏大的祷告唱诵,令人听到不由得精神一振,缓缓压制住了鼎内的狼嚎碰撞。   “先民吟唱!”   火鸦惊讶地张大嘴巴,“只有生前有信众和追随者的神祗遗物才能唤醒先民吟唱……这难不成是玉牙白象的东西?”   它神色有点复杂:   “你们氏族真的有些了不得……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一个普通的村落,可是现在看来,你们的遗藏当真是惊人极了。”   有寄居着神明魂魄的宝骨也就算了,随便拿出来煮东西的一尊鼎居然也是神祇遗物……白象氏族的底蕴比它想象得要深厚得多——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落得像这样穷匮的地步?   “好了!”   祭司掀开鼎盖,一股热气蒸腾而出,她手疾眼快地抓住数缕妄图逃遁而出的狼形雾气,捏在掌心,化作五滴晶莹剔透的银色血滴。   “总共淬炼出了五滴宝血,比我想象得更多一些。”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来它们的血脉还颇为精纯……那只老金狼要肉疼死了。”   什么老金狼?是说金狼氏族的守护宝血种吗?   谢挚还没来得及问,祭司就将银色宝血轻车熟路地收进了腰间的黄葫芦里,递给她道:“给你,收着吧。”   谢挚将宝血倒出来给火鸦一滴,在心中一边计算一边喃喃自语:   “还剩四滴宝血……给族长一滴,阿英一滴,然后雨姑姑再一滴。对了,阿林叔也要一滴,这样说不定他就可以冲击铭纹境了……”   祭司听到了她的计划,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怜悯的微笑,她轻轻地哂笑了一声:   “在这五州当中,人人都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争夺一株灵药也能你死我活,你倒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好不容易拿性命搏来了几滴宝血,还这么轻飘飘地就全送给旁人了。”   “不过,随你。”   她站起身,雪一样的长发散在背后,被黑色的长袍映得更加雪白,“我去叫族人来吃饭,他们大约很久都没有吃过肉了。”   夜色已经彻底降临,今天晚上月亮掩在云层之后,只有无数繁星在夜空中闪烁着点点寒光,白象氏族的氛围却很好,大家点起篝火,围着火焰吃着肉,欢声笑语不断,白天被劫掠的恐慌一扫而空。   村人淳朴,不知世事,只要有亲人在旁就已经十分开心;眼下被掳走的孩子们毫发无伤,还有珍贵的肉吃,便更加兴高采烈,有几个人甚至欢快地绕着篝火跳起舞来。   火鸦也把属于自己的那份金狼一起煮了,此刻几乎整只鸟都栽进肉里,一边狼吞虎咽还一边叫谢挚:“小挚!快来吃呀!好香……”   “你慢点啦……别急,又没人跟你抢。小心骨头卡喉咙。”   谢挚无奈地笑了笑,走过去随手将几大块肉收进小鼎里去,准备留着给象翠微和象英吃。   “没事儿,我是神禽,吃东西都是直接吞的,不会被卡住。”   火鸦张口又吞下去一大块嫩生生的狼肉,香得它差点连舌头也吞下去,还唏哩呼噜地灌了一口热汤,这才减慢了进食的速度,说话还含含糊糊的,显然嘴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你不知道,在大荒里猎食可不容易,这顿吃了不知道下顿在哪里……”   它满足地打了一个嗝,肚子鼓鼓地坐在地上,舒坦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话说,我上一次好好地吃饱还是在万兽山脉——”   这话刚出口,它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止住话音,不安地睁开眼睛打量了谢挚一眼——经过这次战斗,它发现谢挚虽然年少,但非常聪明机敏,能从极其细微的细节察觉到不对劲。   但是好在谢挚此刻并没有太注意它,她似乎在支着下巴默默地出神,神色之间有些淡淡的迷惘怅然。   火鸦歪了歪头,它按灵兽的年龄来算,还只是幼童,因此它并不能切实地理解人族少女的一些精细情绪:“小挚,你怎么了?”   “没什么……”   谢挚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她一骨碌翻身躺到它的脚爪上,“就是觉得,天上的星星好多啊……”   “传说太一真神一剑劈开九重天,斩落了天上的银河,从此星辉才得以流淌到人间的仙岛上来。”   她回忆着透过玉牙白象看到的那个白衣身影,伸出手朝着夜空比划了一下,“要是我也有这样的一把剑就好啦。”   火鸦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它察觉到此刻的少女似乎并不需要交谈,只是需要倾诉和陪伴,而这,它恰好可以给她。   火鸦默默地并拢了脚爪,让谢挚躺得更舒服一些。   “你知道吗,火鸦?我五岁那年炼体大圆满,所有族人都很高兴,他们说我将是白象氏族的荣光,有朝一日会走出大荒,前往中州的仙宗名门,将光明的未来带给大荒人和星罗十六部。”   “可是我观测不到符文,怎么都观测不到,还受了很严重的伤,族长为救我,才唤醒了祭司大人。”   她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灿烂的星空,安静地继续说:   “祭司大人说我是个祸害,要族长杀掉我。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她。”   “火鸦,你说,我当真是个祸害吗?”谢挚轻声询问。   “……”   虽然它年岁并不大,但谢挚的确是它见过的所有人族中最真挚纯粹的小孩,火鸦郑重地摇头:“你当然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   谢挚沉默了一会,终于露出往常的活泼笑容:“好啦!我们去吃肉吧!”   她拍了拍火鸦的翅膀尖:“我们明天去找玉牙白象学宝术!”    第16章 宝术   翌日清晨一大早,第一缕朝霞刚刚染红天际时,谢挚就已经把自己精精神神地收拾好了。   她还顺便叫醒了火鸦——谢挚有点怕黑,于是火鸦这些天光明正大地钻到谢挚的小石屋里,来陪她睡。   “你自己学就行了,还要叫上我……”   昨天晚上吃了太多金狼肉,导致今天火鸦差点起不来,最后还是谢挚威胁它要是再不起就拔它的毛,它这才睡眼惺忪咕咕哝哝地爬起来,头顶还有几根被压乱的羽毛笔直地站着,“你不知道我害怕玉牙白象吗?”   谢挚没答它的话,她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她有些惊奇地绕着火鸦转了好几圈:   “哇……火鸦,你好像……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火鸦的身体似乎有了新变化——不知道是不是谢挚的错觉,她觉得火鸦的身形缩小了一些,羽毛更加鲜亮柔润了,望去像一整块雕成的莹润墨玉,喙爪更是红似火焰,鲜艳灼目。   “是吗?”   火鸦张开翅膀,顺了顺头顶的炸毛,“大概是昨晚吃的金狼肉对我滋养颇大吧。”   “噢,原来如此。不过那金狼肉的效力原来这么强吗?我还以为宝血会更……”   “行了行了,快去找玉牙白象吧!”   火鸦叼着谢挚的领子扑腾着往外面飞,老气横秋地嫌弃道:“你们人族小孩话真多!”   直到飞到祭坛旁的大柳树前,火鸦这才放下谢挚,“一寸光阴一寸金,快些学习!”   “我知道。”   清晨的露水还珍珠似的凝在草叶上,谢挚从怀中取出宝骨,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像之前一样轻声唤道:“象神大人,您在吗?”   熟悉的雾气缓缓升起,待它散尽之时,谢挚就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晶蓝眸子。   玉牙白象看了她一眼:“你许久不曾来找我。”   “我……”   好些时日不见,面前的女人仍旧那样美丽,那样……冷淡漠然。   谢挚有些晃神,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她将衣摆攥在手里捏了又捏,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之前就是有点……难过。”   难过玉牙白象那天说她只是利用她。   “现在不难过了?”   “不难过了。”谢挚轻轻地摇了摇头。   凡人为神祗伤心难过,她才是大傻瓜。   玉牙白象淡淡地道:“我以为你不想学我的宝术了。”   “学、学的!”   谢挚心里一急,差点拉住她的手,“你不教我了吗?”   “我从未说过这话。”   玉牙白象忽然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说出去的话没有不作数的——我从不说谎,也从不变卦。”   她上前了一步,将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点在谢挚眉心处,谢挚感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包裹住了她:   “看好了,我只为你演这一次。”   她指尖腾起一枚金色的符文,只有方寸大小,但却极其繁复深奥,如同一个小型宇宙一般在她指间缓缓展开,并且在无时无刻地寂静变化,观察不到一个确定的形状,前一刻尚是一头白象昂首长鸣撕裂天地,下一刻忽而又化作无数闪耀着耀眼光芒的星辰排列罗布,散发着一种极其古朴神秘的气息——   这是太古年间宝血种真神的宝术符文!   万千奥义化于方寸之间,是宝术的精魂之所在!   在看到宝术符文的第一眼,谢挚的整副心神就已经被攫取进去,她深深沉浸其中,几乎难以自拔——   她此刻好像被玉牙白象的符文带到了那个蛮荒时代的太古世界,亲眼目睹真龙在云层中威严盘旋,看到金翅大鹏一口吞下百万生灵;又好像立在玉牙白象所创造的神妙宇宙之中,切身观测着无数大星在她头顶身侧静静沉浮运转。   这景象壮美至极,浩瀚无边,令人痴迷沉醉,直到玉牙白象冷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谢挚这才如梦初醒地睁开眼睛。   “可记清楚了?”   玉牙白象的眼睛仍旧那样淡然,比露水更加净透,“我不会再为你展示第二遍。”   “记清楚了……”   谢挚还有些失神,视线没什么焦点——她的心神还有一大半留在那枚繁奥无比的宝术符文里,以至于她没有发现自己此刻正软软地倚靠在玉牙白象的怀里。   “你现下感觉如何?”玉牙白象淡然询问。   其实她心里颇有一些紧张——宝术符文极其复杂深奥,蕴含的信息数以亿计,而且她的宝术又与其他神祗不同,曾被太一真神亲自修改润色过,变得更加强大可怖,但同时也更加精妙繁密,被强行提高到了神兽宝术的等级;   倘若普通人族目睹她的宝术符文,极有可能被过量信息冲击得七窍流血当场疯癫;即便谢挚天赋绝佳,且又悟性极高,也有很大可能在参悟途中暴毙。   归根结底,宝术并不是人族与生俱来的天赋……它属于五州的其他种族。   怕谢挚畏惧不肯,她并没有将观测宝术符文的危险提前告知谢挚,如若眼前这个人族少女落下暗疾……玉牙白象在心底叹息一声,“你可有感觉头晕头疼?”   “还好……”   谢挚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她仔细感应了一下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觉得,很震撼……叫我有些回不过神。”   “震撼?”玉牙白象怔了怔。   “您的宝术非常美……”   一说起宝术谢挚就精神了,她眼睛亮起来,认真热忱地轻声说:“真的很美,我看得失了神。那真是……精妙绝伦的宝术,您真了不起。”   “……”   其实是主人的功劳,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玉牙白象垂下眼:“既然无事,便从我身上下去罢。”   “啊……!”   谢挚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抱在了怀里,大概是刚刚观悟符文的时候……她一下子从脸红到耳朵根,刚刚的兴奋烟消云散,默默地从她身上滑下来,不吭声了。   神祗的身体,原来也是软的……她有些恍惚地摸了摸手指,那里还留着一丝柔软的触感。魂魄也有实体吗?   玉牙白象倒像没受到丝毫影响一般,神色坦然地整了整衣袍:   “宝术繁奥,不是一时一日就能参悟通透的,你且先将符文记在心中,之后几个月再慢慢自行观悟。”   “几个月?”   谢挚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要这么久呀?”那不是会从春天学到大夏天去吗?这好慢。   她还以为……最多要几日就能掌握了。   玉牙白象少见地扬了扬眉,讶然道:“这已算神速了。”   估量着谢挚的天资悟性,她还特意将时间说得短了许多——谢挚年少,不知道在外界旁人得到宝术符文之后,通常会专门辟出一方天地,闭关数年甚至数十年,这还不敢说自己能够将宝术掌握通透。   “……好吧。”   几个月就几个月吧,谢挚虽然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但对宝术的热情很大——她觉得宝术符文非常精妙美丽——足够支撑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沉下心认真观悟。   “我观你才资天纵,聪慧有余,心却不够清静;你也须借此稍磨性情,收敛一二,日后倘逢造化,或也可有一番作为。”   玉牙白象盘腿坐下,淡声提点。   她每次说这种文雅的教诲时格外有神祗的尊贵威严,谢挚被她唬得不敢说话,过了片刻才忽然思索出来她刚刚说的话还有哪里不对劲:   “您刚刚说叫我‘自行观悟’?您不指点我吗?”   “我有心无力。”   玉牙白象倒不隐瞒她,她闭上眼睛,神色安静,“我如今只是一缕残魂,自身尚且飘摇,何况还要躲避大道征伐,并不能太久露面在外;若不是有宝骨滋养,我早已消散于世间了。”   谢挚之前从没有听她提起自己的境况,她担忧不已,着急得向前了几步:   “那——那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帮助您吗?要不然,要不然你以后就呆在宝骨里,我……”   “多谢你的心意,不过不必。”   不知道是不是谢挚的错觉,她好像看到玉牙白象的眼里氤氲开了一片很淡的笑意,柔和地一闪而过,等她想细细看清时,又很快地消散了。   她站起身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打算在宝骨中沉眠,以此修复自身,大约半年左右。等我醒来,想必宝术符文你已参悟得差不多了,届时我再为你突破铭纹境护法。”   “哦……”   半年……那么久吗?   谢挚忽然失落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抿了抿唇,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找玉牙白象了——那样是不是她们相处的时间还能更多一些?   “只有半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似是她的失落表现得太过明显,玉牙白象顿了顿,清淡地安慰了她一句。   “可是我今年也才刚刚十四岁。”谢挚闷闷地应。   她还很年少,半年对神祗而言不过一瞬,可是对她如今的生命长度来说,已算十分长久。   玉牙白象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不要心急突破,打好基础之后,修行方会一日千里。”   她终于走上前,轻轻地摸了摸人族少女柔软的头发。   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谢挚眼眶又有点酸了,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解释,“我知道。”   “那么,半年之后再会。”   玉牙白象最后看了一眼谢挚,朝她微微颔首。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的身影慢慢变作透明,缓缓地消逝在大荒清晨新鲜的空气里。   过了好一会儿,谢挚才听到火鸦轻手轻脚地步过来。它打量了一圈四周,“她走啦?”   “走了,半年之后回来。”   谢挚拿衣袖擦了一把脸。   红彤彤的朝阳升起来了,给它照耀下的万物都勾勒出一圈暖洋洋的金边;草叶上那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悄无声息地蒸发在太阳的热气里。   族长和雨姑姑他们还在万兽山脉里没有消息,阿英闭关未出,大荒之中有氏族派出战士四处抢掠幼童,祭司大人却莫名其妙地忽然醒来了。而现在,她怨过、但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玉牙白象也陷入了沉眠。   “我真的好想快点变强……”   身边的种种变化都让谢挚倍感紧迫不安,她隐约地感到,在这大荒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与之前不同了。   她抚摸着怀中的宝骨,喃喃自语道,“我得快点掌握宝术才行。”   接下来一个月,她倍加刻苦,废寝忘食,仿佛入痴,无时无刻不在观悟心中记下来的那枚繁奥符文,不断参悟观测,甚至好几次都吐了血,但又毫不在意地服下金狼宝血,浑身腾起银色辉光,接着重新集中精神认真观悟。   “唉,不知道小挚什么时候才能醒……”   天气渐渐变热了,柳絮四飞,处处鸟啼,有不知名的小花正在静静开放:已经是暮春时节,连荒芜的大荒最深处也显出了勃勃生机。   火鸦百无聊赖地躺在大柳树最粗大的枝桠上,将树木压得仿佛坠满了累累果实,它挥舞翅膀引起一阵风,吹走落到它脸上的柳絮。   在它身下的祭坛内,一个少女正在盘腿端坐。   她面容精致漂亮,双眼紧闭,神色安宁,仿佛陷入了无尽沉眠,身上和脸上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头发上还沾着不少柳絮。   “还没醒吗?”   火鸦伸长脖子探头往下看了看谢挚,看到她仍旧毫无睁眼的迹象,又失望地缩回来,唉声叹气地咬了一嘴柳叶。   自从谢挚十几天前忽然对它说,自己的宝术观悟到了关键境界,需要沉心全力突破,她就坐在这里再也没醒过。   它这些天担忧极了,生怕谢挚像传说中的倒霉蛋一样,在对宝术符文的无尽观悟中耗光精神血气,悄无声息地坐化于地。它不停地试探谢挚的呼吸脉搏,但是少女的鼻息悠长和缓,心脏跳动鲜活有力,又分明没有死去,在好端端地活着;   它忧愁稍解,但仍旧惴惴不安,想不明白为什么谢挚这么久还不醒,一刻也不离开谢挚,在她身旁守护她,为她日夜护法。   暮春的风和暖极了,吹得火鸦昏昏欲睡;这大约是大荒中最舒坦的一段时间,它绷紧了太多时日的神经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眼皮像坠了石块一般越来越沉重,终于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   一声巨响在它耳旁轰然炸起,火鸦被吓得大叫一声慌忙飞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有敌人吗?敌袭!敌袭!小挚……”   “没有敌人,火鸦。”   一道清清亮亮的少女声音从祭坛中心传来,正在刚刚那声爆炸的中央。   谢挚一边咳嗽一边拍身上的尘土,从头顶上抖落许多柳絮,不好意思地仰起脸来:   “是我啦!我宝术已经大成了。”    第17章 死   “我来给你演示一番!”   刚刚修得宝术大成,谢挚格外兴致勃勃。   她抬起手,气势陡然一变,躯体上缓缓升起神秘的金色符文,古朴而又厚重,衬得她如一尊少年神祗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去!”   一道极其耀眼的金芒从她指尖飞出,在半空中化作一头昂首怒鸣的白象,浑身飞旋着小漩涡般的无数符文,几乎将空气都在脚下踏碎磨灭,重重碰撞上远处的一方山崖。   “轰——!”   无数飞鸟自山崖上腾然惊飞而起,巨大的烟尘腾起,滚滚山石落下,其声如雷鸣炸响,碎裂声不断,仿佛连大地都在因为这一击之威而颤抖畏惧,数十里外的地面也在轻微地震动。   “怎么了?”   “是地动了吗?”   “快出来!快跑到开阔的地方来!”   族人惊慌失措,慌忙扔下手中的事情,搀扶着跑出石屋,但出来才发觉似乎并没有地动。   “快看呐——望天崖!”   不知道有谁惊呼了一声,村人们纷纷抬头望去——   一切声音都终于缓缓地归于平静,原本远远地高耸在原野上的山崖竟然已经看不到了——它被夷为了平地!   那处山崖矗立在大荒之中已不知多少年月,是这一带的地标之一,虽日夜受风沙剥落侵蚀,但也极其高大险峻,竟在这惊天一击之下被硬生生地撞倒了!   啊呀,怎么塌了。   谢挚收回手,尴尴尬尬地窘迫一笑:“……方才似乎有些没收住力度。”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惊讶极了——她之前观悟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猜到玉牙白象的宝术会很厉害,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她之前对神兽级宝术的威力根本没有切实的认知,绝没想到这一击竟然可以撞倒山崖。   谢挚有点心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本来其实是要拿祭坛旁的这颗大柳树试手的,亏得她在最后关头心念一动,忽然改变了攻击目标——要不然族长一定会让她抄一千遍经文的!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佩服起自己的先知灼见。   “……神兽之威,我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火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它张大嘴巴,一脸不可思议至极的表情,愣愣地望了远方半天,脖颈都差点扭断。   传说太古年间的神祗弹指可灭星辰,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毁灭一方世界,它以前以为是先民夸大,今日才知道,那绝非虚言。   仅仅神兽的宝术就已有如斯威力,何况真神?   一想到它前不久还跟一位真正的神祗打过交道,它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羽毛都炸起来了不少——它之前还曾在心里偷偷骂过玉牙白象呢!   “你没事吧?”   它一个姿势保持了太长时间,谢挚担忧地走过去拉了拉它的翅膀尖,“——你怎么忽然呆住了?”   “……”   火鸦终于转过头,它像今天才认识谢挚一样,盯着面前这个娇小玲珑的人族少女看了半天,像是要把她身上看出个窟窿,直到谢挚被它盯得心里都有些发毛时,它这才垂下头,狠狠地说:   “你以后功成名就之后,可不要忘了我啊!”   宝术大成的标志就是攻击化形,算一算,谢挚观悟宝术前后只用了一月有余,就已经将神兽宝术完全掌握通透,这等天资真是太可怖了!即便是放在神兽之中,恐怕也非常惊人!   “别忘了到时候给我逮只宝血种什么的吃一吃!”   火鸦豪气干云地挥了挥翅膀,口水差点掉下来,“本鸟要高阶的!最好是条蛇类什么的,噢,虫类也成……”   它还沉浸在幻想之中,祭司就已经远远地走过来了。   她步速极快,前一刻明明看过去还离得很远,下一刻不过几瞬却已经站到了谢挚面前,仍旧是拄着拐杖,雪白的长发束在脑后,一身海浪般的黑色长袍在脚下流动。   “怎么这样灰头土脸的?”   祭司看着谢挚脏兮兮的脸蛋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洁癖,“先把自己弄干净。”   算起来她是有大半个月都没洗澡了……谢挚脸上一红,拿袖子使劲抹了抹脸,结果衣服上也都是土,越擦越脏,像只花脸猫一样。   “行了,别擦了。”   祭司非常嫌弃地从怀里抽出来一条手帕,朝一旁的火鸦扬了扬下巴,“拿去给她。”   她举止之间颇为傲慢,但身上自有一股理所当然在,好像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火鸦向来最吃软不吃硬,不知怎的竟乖乖地听了她的话,张口衔起手帕颠颠地递给谢挚,这时才忽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跳脚:“哎我说你凭什么给我派活——”   祭司毫不理会它,只是目光淡淡地四处打量。   谢挚终于擦完了脸,“祭司大人,我好了!您……”   她眼巴巴地仰着脸望着她,满脸写着“您找我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跑了”——   跟只心里藏不住事的小狗一样。祭司因为心中忽然升起的这个比喻笑了一声,她瞧了瞧谢挚,摇摇头:   “没事,就是许久没看到你,来瞧瞧你还活着没有。”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她拄着拐杖转身就走,竟然也十分干脆果决,离开得像她来时一样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小影子坠在谢挚的视野里。   “……哎……哎!”   呆了一会谢挚才反应过来,跑过去试图追上她的步伐,“祭司大人!”   “刚刚那阵地动伤着族人没有?可有什么被摇塌?或者有什么人被砸伤吗?”   祭司头也不回,走得飞快:“没有。”   “噢……那就好,那就好。”   还好没有,谢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因为她而有族人受伤,她真的会很愧疚。   “嗯?”   谁料祭司忽然停住步伐,回过头很深地看了谢挚一眼,“那阵地动跟你有关系?”   她的瞳孔形状非常特别,色泽极浅,是一个十字形状,注视着人的时候凌厉得仿佛能够割破灵魂。   没提防她忽然驻足,谢挚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到了她身上,顿时响起一声痛呼——祭司的。谢挚捂着鼻子抬起脸跟她对视在一起,头脑里霎时一片空白。   十字形状的瞳孔……   之前因为害怕没仔细端详过,现在看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的眼睛有些熟悉。   就好像……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祭司捏着她的耳朵把她往上提:“你的头是铁做的吗!”撞得她骨头都快散架了!   刚刚谢挚撞到她时她一阵气血翻滚,几乎以为自己被一头小蛮牛拦腰顶了一下,疑心自己两百多岁的老命今天快要倒霉地交待在这里。   “对、对不起……!”   谢挚被她揪耳朵揪得呲牙咧嘴,赶忙在怀里掏葫芦,“宝血!宝血!我给您宝血!”   “你自己收着吧。”   祭司终于舍得放过她的耳朵,整了整衣袍,重又回到平时那种讨人嫌的傲慢世外高人模样,“爱惜些你的东西。似你这般大手大脚,任凭有多少宝血也不够挥霍的。”   “你还有问题尚未答我——”   她拢住衣袖,深邃摄人的一双眼重新盯住谢挚,“方才那阵地动是否与你有关?”   她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仅仅因为谢挚的一个问话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谢挚本就畏惧她,眼下被她紧紧盯着更是背上冷汗直流,她张了张嘴巴,几乎就要承认了:“我……”   “祭司大人!”   一声焦急的大喊打断了正在对峙的两人。   来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阿林哥回来了!”   “阿林叔?”   谢挚立刻被这句话吸引了心神,她奔过去一连串地发问:“族长呢?还有雨姑姑,他们——”   “……唉!”   族人抹了一把汗水,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祭司大人,您跟小挚去看看就知道了。”   问题没得到回答,他脸上凝重焦急的神情更是让谢挚的心往下沉了几分——她极其聪颖,已经明白族长他们没能平安归来。   “在前带路吧。”   祭司镇定地点了点手中的拐杖,发出清响惊醒两人,说话间她的人已经走到了前面。   她在经过谢挚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你跟我们一起去。”   她眼神间的意思很分明——刚刚的事情还没算完。谢挚攥了攥拳,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不用祭司说,她本来当然也是要去看阿林叔的。   刚一步入石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铺面而来,像红布一样几乎兜头糊住了来人的面容,谢挚眼眶一酸,扑到床前去:   “阿林叔!”   “你、你这是怎么了……”   平日高大健壮得像山一样的汉子此刻几乎不成人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极其微弱地起伏,告诉众人眼前这具像从血里捞出来的躯体尚不是个死人,谢挚拉起他粗大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眼泪已经珠子一般地滚落下来,“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对、对了!”   她像恍然惊醒一般叫了一声,低下头在怀里慌忙翻找,“我有宝血!我有……宝血……阿林叔,我能救你,你别怕……”   掏了好久也捉不到葫芦口,谢挚气恼至极地低叫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找到了!”   她连忙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滴宝血喂到男人嘴里,“这是金狼宝血……阿林叔,很有效力的,你一定不会死……真的。”   火鸦在门口看着她将宝血喂给象啸林,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宝血入口便立刻生效,象啸林的身体上缓缓燃起银色辉光,水银一般流动全身,不断慢慢修复他身上的处处伤口,不多时,他就在谢挚期冀不安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族长……!呃—*—”   刚一睁开眼他就挣扎着大叫了一声,刚修复好的伤口又挣裂开来,涌出大股鲜血。   “阿林叔!你慢点……”   谢挚惊慌上前扶住他,“你的伤口还没好呢……不可以乱动。”   男人黯淡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在寻找说话的声源,终于看到了一旁小小一只的谢挚,眼里这才划过一丝亮光:   “小挚……”   “我在,我在这儿呢,您说。”   他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刺眼极了,谢挚又有点想哭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一些,“您哪里疼吗?渴不渴?我给您去倒水——”   “不要去。”   象啸林拉住她,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嗓子像沙草一样嘶哑,说每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快去……唤醒象英,救族长。”   他紧紧地握住谢挚的手,眼里流下两道鲜红血泪,喉咙里发出一阵风箱般的刺耳嘶鸣。   “中……州人……”   “跑……”   象啸林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连最后一丝声响都听不清了。他软软地松开了谢挚的手。   “阿……阿林叔?”   谢挚懵懵地拉了拉他的手,又叫了他一声,没有应答,她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望祭司,“阿林叔他昏过去了吗?”   “……”   纤细的少女跪在地上的样子单薄得好像能被一阵风吹走,眼眶和鼻尖都哭得通红,眼睛被泪水浸得更加清澈湿润了。   祭司避开了她的目光,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   谢挚茫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忽然气愤至极地站起来,“你骗我!阿林叔他才没有死……”   “我给他喂宝血了,我给他喂宝血了,你们都看到的,金狼宝血!”   没有人答她,连火鸦也低下了头。   “火鸦,你说话呀。”   谢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急急地奔过去拉住了火鸦,“你也服过金狼宝血,你知道它多有效,是不是?求你了,你说句话……”   火鸦沉默地用翅膀替她擦了擦眼泪,“小挚……”   “我真的给阿林叔服了金狼宝血了……”   谢挚终于忍耐不住哽咽,哭着扑进了火鸦的翅膀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有用?”   她刚刚最后拉住象啸林的手时,已经发现他没有了脉搏。   “他已被人断绝了生脉,凭着封存的最后一丝生机才跑回来的,没有半点生还可能。”   祭司平静地从象啸林身上收回手,“你的金狼宝血让他回光返照了片刻,但也仅止于此了。”   “走吧。”   祭司简短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就拄着拐杖往出走,那人领命而去,弯腰去抬象啸林的尸体。   “你们干什么!不许你们动阿林叔!”   谢挚红着眼睛挡在他的身前,像一只哀痛欲绝的小兽,“你们不许碰他……!我不许!”   “谢挚,让开。”   祭司冷静地说。   “我不!”   “让开。”   祭司皱起了眉,她雪白长发微微飞舞,拐杖上腾起了一股极其神秘的星辉,“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三遍。”   “……”   被那双浅色的十字瞳孔注视片刻,谢挚支撑不住败下阵来,颓然地跪倒在地。   祭司没再看她,转身就往门外步去。   “等一下……!祭司大人……”   谢挚终于冷静了一些,她努力振作着站起来,“您打算去干什么?”   女人的背影停了停,“我要安葬象啸林——”   “顺便搬迁氏族。”   她轻声说。    第18章 万兽山脉   “……什么?”   搬迁氏族?   谢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难以置信地将祭司的话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绷着脸大声说:“那族长呢!雨姑姑呢!就不管他们了吗?”   “而且就算是搬我们又能搬到哪里去?万兽山脉?还是要到昆仑神山上去?我们这里已经是大荒的最西方了……”   大荒越往西越荒芜贫瘠,越往东、越靠近中州的地方越繁华,白象氏族本就是受到打压才搬迁到这里的,现在又要搬……往东绝无可能,只能再往西,可是西方属于灵兽与神族,也没有一个小村落的出路。   “这个你不用管。”   祭司虽然很少露面,可是在白象氏族中威望极高——如果说象翠微是族人的主心骨,那么她就是族人的信仰。   她的话没有人敢不遵从;恐怕在这里,唯一敢跟她这么说话的人就是胆大包天的谢挚了。   祭司在心里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不欲再跟谢挚交谈:   “至于象翠微他们……料想即便还没死,也已活不长久。我们不必做无用功,再搭进去新的族人,还是早些另做打算的好。”   “……”   她的语气太过冷静镇定,带着一股理所当然,让谢挚如坠冰窟,遍体发寒。   心寒之后是极致的悲伤愤怒,谢挚都不叫她“您”了,她紧紧地跟在祭司身旁,嘴唇发白,眼里都是倔强伤心的眼泪,:   “你怎么能这么说?族长她为我们氏族鞠躬尽瘁,付出了多少,雨姑姑又为保护大家受过多少伤?他们如今有难,我们不去救人,倒自己先跑了吗?”   眼泪滚落下来,谢挚擦了一把,嗓音里终于还是带了哽咽——归根结底,再聪明坚强,她今年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四的少女,何况今天头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她拉着祭司的衣襟,几乎泣不成声:   “求您了……祭司大人……刚刚您也听到了,阿林叔被打成了那个样子……族长他们有危险!我们得去——”   “说得好。”   年长的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的眼泪有半分动容,她回身望着谢挚,“现在你再来跟我说说,谁去救,嗯?”   “自然是我跟阿英……”   被她这样冷笑着凝视,谢挚还是心里发怵,她的声音弱了一瞬,又不想在她面前露怯,还是硬着头皮说出心里的答案。   “……你若嫌命长,一心想去送死,我也管不着你。”   祭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谢挚几眼,终于从唇边泄出一声冷冷的笑,但她眼里却不见分毫笑意:   “但是象英不能跟你去。”   “你死了就死了,跟我没有关系,我早说你是祸害——中州来的东西都是祸害——象翠微却不听;现在好了,她自己也死在中州人手里了,没人再来烦我的心了。”   祭司将被谢挚抓在手里的衣襟一寸一寸地抽回来,一字一顿地说:   “但是象英与你不同:她是白象氏族的人,日后要去英才大比为我族争取荣光,你不是,你晓得么?”   “不要这么天真——你当真被象翠微护得不知世事艰难了是吗?我早就叫她不要那样惯着你。”   女人最后冷笑了一声,拄着拐杖拂袖而去。   “祭……祭司大人……”   谢挚张着嘴巴想开口再叫她一声,半晌没能发出声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哑得几乎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眼泪干在脸上,冷冰冰黏糊糊的,她跪在地上发了一会愣,慢慢地抬起袖子擦掉泪水。   “小挚……”   见一切事情都终于止息,火鸦这才敢探头探脑地进来。   它小心地观察了一会谢挚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深浅,最终还是将翅膀梢轻轻地搭在谢挚的肩膀上:   “要是想哭,就哭吧。”孩子是有哭的权利的。   “我没事……”   鸟类的翅膀温热柔软,就像……族长的手一样温暖。   族长……   女人明朗洒脱中带着骄傲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当初是她救下她,养育她,教导她,她对她有着海一样报不尽的恩情……谢挚有些失神,轻轻地摇摇头:“别担心。”   她撑着膝盖勉强站起身,“我们出去看看吧。”   石屋外面,所有族人正在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隐约的忧愁与不安,但是仍旧沉默忙碌而又井然有序。   看来祭司的命令已经传达开来了——白象氏族的确很听祭司的话。   ……他们之中,都没有一个人对祭司的话提出异议吗?谢挚心中一阵刺痛。   她上前拉住一个相熟的族人,“金娘,您知道阿林叔葬在哪里吗?”   象翠微年轻的时候并不太会照顾孩子,谢挚实则是吃着白象氏族的百家饭长大的,大家都喜爱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女儿看待。   妇人眼里现出心疼交织着愧疚的复杂神色,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声说:“……就在西面,我们安葬战死的战士的地方。”   谢挚道过谢,轻手轻脚地走到墓地里去,那里赫然立着几座矮矮的新坟,翻出来的褐色新土堆在外面。   ……他们的动作还真快。   谢挚心中酸涩,轻轻地走过去,蹲下来一一看过那些坟墓和坟前立的小石碑。   象翠微、象谷雨、象啸林……   她忽然升起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咬着牙将刻着象翠微和象谷雨名字的石碑拔。出来,扔在一旁。   族长他们分明就还没死,为什么要给活人立碑!她不信,没见到尸体一天,她就绝不会信……   她原本想把这些石碑捏碎,但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沉默下来,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挚从白天一直呆到半夜,直到月上中天之时,这才离开墓地。   临走时她郑重其事地跪下来,给所有坟墓磕了三个头,擦干净身上的尘土,转身往外走。   “小挚!”   在墓地外面等她等得昏昏欲睡的火鸦被她的脚步声惊醒,扑腾着翅膀跟过来,“哎!哎!走这么快干嘛!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少女的肩上担着一层薄薄的凄冷月色:   “万兽山脉。”   翌日清晨,祭司站在墓地前咬紧了牙。   “祭司大人……”   族人不安而又惶恐地搭话道:“您看,这——”   在她面前,象翠微和象谷雨他们的墓碑不翼而飞,在小小的土堆前,插着一个新石碑。   上面刻着:白象氏族谢挚于天祐四年春战死。   我就说我讨厌小孩子……   祭司攥紧了手中的拐杖,脸色铁青:“……告诉全体族人,再等她七天。”   “那要是……小挚七天之后,还回不来呢?”   族人的嗓音颤巍巍,几乎被她此刻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说话。   祭司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她闭上眼,转身离开:   “如若七天之后谢挚还不归来,就当她已战死。”   。   天边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已自最东方一点一点亮起,清晨的微风携着湿润的雾气在她耳边擦过,谢挚伏在火鸦背上,安静地俯视着身下不断变化的苍黄地面。   “前面就是万兽山脉了,小挚。”   火鸦这一路来一扫往日的聒噪,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显得格外沉默,倒叫谢挚颇有一些不习惯,她摸了摸它的脖颈,“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火鸦摇摇头。   “那就是在生我的气了?”   谢挚试探着问,“——因为我执意冒险去万兽山脉,所以你生气,担心我?”   “……”   见它仍不答话,谢挚叹了一口气,将脸颊深深地埋在它的羽毛中,汲取最后的一点温暖:   “把我放在前面,你就走吧,不要跟着我进去。”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火鸦这次倒是答得很快,它睁大眼睛偏过头看了谢挚一眼,立起头顶的长羽,“我怎么能不跟着你进去呢!你还答应以后要给我逮宝血种的,你想赖账吗?”   它终于看起来有精神了一些:   “我好不容易遇见你这么一个潜力股,当然要牢牢把握住好不好!你别想甩掉我哈我告诉你……”   火鸦在故意逗她开心,谢挚笑起来,“我以后给你逮真凰吃,行不行?”   “咦——那可不行……”   火鸦浑身打了个寒颤,它身为通灵神禽,对真凰有一种刻在灵魂里的尊敬畏惧,“换一个换一个,还是吃真龙吧!我不吃鸟类生物的——瘆得慌……”   这样笑闹了一会,气氛这才轻松热闹了许多,直到火鸦轻轻地降落在一片丛林前的空地上,一人一鸟这才重新板住脸,露出凝重的神情。   眼前就是灰黑色的万兽山脉,仿若一头卧在天地间的洪荒巨兽正在沉眠,寂静而又沉默,散发着一股古老可怖的苍凉气息。   之前谢挚只在晴朗的早晨远远地望见过它起伏的边缘,现在在近前观看,万兽山脉显得更加高大无边,仿佛连天接地一般望不到尽头,极具视觉冲击力,叫人自心中升起一股近乎本能的深深敬畏,愈发感到自己在自然伟力面前的渺小。   “万兽山脉只是昆仑神山延伸出来的一条山脉,就已经如此高大深远,不知真正的昆仑神山会雄伟到什么地步……”   谢挚震撼地喃喃自语。   传说昆仑神山中居住着金发的神族,是神圣种族之首,身体上萦绕着无上神辉,是天生地造的勇武战士,她们之中只有女性,每一个都美丽无比……对了,太一真神似乎就是出自神族。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火鸦来到这里显得非常紧张,不仅没有半点重返家园的欢喜,反而充满着不安与恐惧。   它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不断地四处张望,将声音压得极轻,几乎是在用气声跟谢挚说话:   “我虽然生于万兽山脉,但其实也只敢在外围活动——山脉深处那是强大宝血种的天下,每一天都在为争夺灵药珍宝战斗厮杀,我常常能在夜间听到此起彼伏的吼叫,惨烈无比。”   “不过,就算是在山脉外围,也万万不敢大意,我们稍有不慎就会丧命,化作灵兽口中的血食。”   它正色道:“所以,小挚,你进去之后要听我的话,不要乱跑乱碰,要小心谨慎,跟在我后面慢慢行走,明白没有?要不然,我们两个都会死的。”   被它此刻的严肃郑重所感染,谢挚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咬着嘴唇点点头:“我晓得。”   “我们慢慢摸进去……就顺着这条小路。”   火鸦朝前面挥了挥翅膀,又回头问:“哎,你知道进去之后该怎么找你的族长吗?他们可有留下什么记号痕迹?”   说实话,谢挚也不知道。   象翠微似乎铁了心要让她普通安定地过完一生,什么都瞒着她不告诉,她只在从前听象啸林讲过一些进山打猎的故事,隐约地知道族人进山的通常路线。   而且,族长他们已经进山两月有余了,就算有在沿路留下记号,现在恐怕也早已淹没在深深的树林草木里了……谢挚心里打鼓,但还是很坚定地点点头:   “我们先进去吧。”   先进去再说,进山之后……再随机应变。   族长那样机敏谨慎,如果族长还活着,她不相信她会没有留下痕迹。   一奔入重重山林,眼前立刻一黑,周身的温度也随之降低。   万兽山脉的树木极其高大,每一棵都高耸入天,树冠遮天蔽日,树干粗得十余人不能合围,结结实实地拦住了所有的天光,让人眼睛颇为不适应,仿佛突然自白天奔进了一片昏暗阴沉的傍晚。   越往里跑便越黑,谢挚听到有什么一直在砰砰作响,直震耳朵,问了火鸦它听到没有,它还颇为奇怪——谢挚这才恍然意识到,那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再奔行数十里,眼前已经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了,火鸦乌黑的羽毛仿佛彻底融入了黑暗一般,谢挚有好几次差点跟丢它。   火鸦在万兽山脉里显得非常如鱼得水,谢挚却需要提起十二分精神,这才能一面避开脚下纠结在一起的草石,一面费劲地睁大眼睛追寻火鸦的身影。   忽然,她眼前亮起一道赤红符文,让周围变得明亮了不少,谢挚松了一口气,加紧速度追上前去,小声埋怨道:   “啊……你怎么不早点点亮符文呢?这里好黑的……”   火鸦一时半会没有答话,谢挚有些奇怪,一边往前走一边又叫了一声:   “火鸦?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挚。”   火鸦的嗓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微微颤抖,听在耳朵里甚至有些失真。   “我并没有点亮符文……”   它的声音在后方抖抖索索地传来:   “——你在跟谁说话?”    第19章 离火牛   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极其恐怖,谢挚头皮发麻,后背冰凉,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在刹那间她就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但在极度惊惧下她浑身僵硬,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极速奔流的声音,一声声砰砰撞击她的耳膜。   她动弹不得,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有头脑仍在飞速运转——   如果面前的不是火鸦,那么它会是什么……?它是不是——   似乎是明白自己已被发现,面前完全融入黑暗中的生物不再隐藏气息,它沉重嘶哑的呼吸声灌入谢挚的耳朵,湿热的热气一下一下地扑打在她的面门上。   “跑啊——!!!”   伴随着火鸦声嘶力竭大叫出口的这句话,谢挚面前倏然点亮两盏半人高的幽**火——   定睛仔细一看才能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灯笼,而是一双巨大的眼睛!   如同擦亮火柴骤然划破黑夜,在这沉寂黑暗的重重山林之中猛地爆出一朵金色的焰火,将这片林地照得一瞬间仿若白昼!   谢挚完全是依靠本能反应才堪堪躲避过这雷霆一击,即便如此,她的头发仍然被这突然的迅猛一击燎着了不少,在她耳边翻腾起一股焦糊气息,她不敢有丝毫耽搁,扬手便将那一股头发用骨刀斩断。   “离火牛!”   那一瞬间的光亮已经足够火鸦看清藏在黑暗中的生物到底是何模样了,火鸦哀鸣一声,几乎丧失斗志:   “什么情况?这等级别的宝血种怎么跑到万兽山脉外围来了!?”   宝血种明明都是聚集在万兽山脉深处的……   “快点亮符文照明——”   谢挚咬紧牙关,追寻火鸦的声音极速后退,一把抓住它的脚爪往背上甩去,“我背你离开!”   这里的树木遮天蔽日,半空中的林木密如织网,火鸦根本伸展不开肢体,更遑论飞行,只能完全依靠步力;而在步力上,她显然要比火鸦要好上许多。   生死关头火鸦也不跟她客气,它跳到少女单薄的背上紧紧地缩好身躯,浑身乌羽燃起火红符文照亮前方:   “快跑快跑!!!”   “唔——太沉了你……”   谢挚被它压得闷哼了一声——火鸦的身躯虽然在蜕变中缩小了不少,但重量似乎却增加了许多,像一块被打铸得更加凝实细密的铁块一样。她借着符文的微光,如离弦之箭般随便拣了个方向冲出去:   “不是我说,你真的该减减肥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倒霉孩子还在跟它开玩笑,火鸦气得头晕眼花,使劲抓了一把她的肩:“别说废话!”   “我知道!”   虽然嘴上在跟火鸦闹,谢挚的脚下却丝毫没有停歇,之前每日不止的负重飞奔在这时候正派上了用场,她浑身都燃烧着莹白曦光,奔跑如飞,耳旁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呼呼风声不断刮过,无数坚硬树枝擦过她脸颊四肢,留下道道鲜红血痕,她却恍若未觉,甚至在疼痛的刺激下咬牙跑得更快了。   血……   对了!之前就在奇怪了,为什么——   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弥散开来,她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横下心来,抽出骨刀在手臂上深深划了一道,滴滴答答地淌下一路血液。   “都跟你说了,叫你跟着我跟着我千万别掉队……”   火鸦在她背上还嘴巴不停,喋喋不休地不住抓狂抱怨:   “都这么久了你还没记住我的符文吗?怎么连这都能认错?什么叫潜行啊?潜行潜行,就是要悄无声息,要不然吵醒睡觉的灵兽咱俩都得死!而且我要是想照明,当然一早就点亮符文了!为什么我还要半路突然点?你动动脑子想一想都能知道那不是我……”   “它的符文看起来跟你太像了……认错真不能怪我。”   谢挚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何况当时她神经紧绷,周围又那么黑……突然看到一道赤色符文,陷入思维误区也很正常。   “根本只有颜色像吧!”火鸦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其他分明都完全不同!   符文就像人族的指纹,即便同属火符文,难免会有一些表面上的相似之处,但每个个体的符文都是独一无二的,人族的巨城里甚至还会用符文做分辨证明身份的标识。   谢挚没突破铭纹境,根本不知道这些,她光速认错:“对不起!!”   “谢挚我杀了你!”   ……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谢挚已经完全听不到身后再有任何声音时,她才断断续续地问了背上的火鸦一句:   “它……它追上来没有……”   因为过速疾奔,她此刻的喉咙和胸腔里像吞了块烧红的炭一样涩疼,脑袋更是因为失血而阵阵发晕:她已经接近了现在的体力极限,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好像是甩掉了……”   火鸦在后面张望良久,“——咦,奇怪,它是不是根本就没追过来?”   以火鸦的神禽目力都说甩掉了,那就是真的没追上来,谢挚稍微放下心,一点一点地减速——如果在疾驰之中突然驻足停止对身体损伤极大,她很清楚。   直到完全停下来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一边张望了一下四周,迷茫道:   “……火鸦,我们这是在哪儿?”   周围仍旧是密密麻麻的无数树木,晦暗阴沉,透不进任何光芒,跟她们逃跑之前的那片林地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丝毫不同。   火鸦此刻的脸比它的羽毛还要黑,“……我也不知道。”   刚刚从一场大危机里勉强逃命而出,它不仅好像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狂喜,反而看起来焉头巴脑的,沮丧极了。   它在原地团团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无力至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宣告道:   “我们迷路了。”   “啊?”   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在万兽山脉里迷路就相当于死亡,谢挚闻言也一下子白了脸色,“迷路了?”   “可是、可是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你怎么……”   “大荒还是你家呢,你就认识十万里大荒东南西北所有的路?”   火鸦显然心情非常糟糕,它没好气地呛了谢挚一声,将脑袋埋到了自己的翅膀里去,有气无力地说:   “……小挚啊,你把你之前留下的那些金狼肉拿出来吧。”   虽然不知道它这时候忽然提这个干什么,但谢挚还是听话地摸出了怀中的碧绿小鼎,“好,你饿了吗?”   “不饿。”   前几天才刚吃过饭——火鸦在翅膀里摇摇头,闷声闷气地道:“我就是想……做只饱死鬼。”   “……”   它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丧失希望了一样,就差在脸上刻上几个字当招牌:等死中,勿扰。   谢挚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她收回小鼎,终于放下心来,走过去拍了拍火鸦缩成一团的身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那你可是要失望啦。”   “失望什么?失望我会变成饿死鬼吗?你不给我吃啊?”   火鸦从翅膀里探出一点脑袋,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沮丧的光。   “不是。”   谢挚神情笃定,她低声说:“我们不会死。”   “在离火牛吐出火焰的一瞬间,我看到它身上布满了各种伤痕——并且是人族兵器造成的伤痕。”   谢挚在火鸦身旁盘腿坐下,撕出布条三两下包扎住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我猜想,它应该是受了重伤,因此这才被迫离开万兽山脉深处,逃到山脉外围。它没有对我们穷追不舍,也说明它受的伤势非常重,已经支持不住它对我们的追杀了。”   “说得也是……”   火鸦从翅膀里哗地一声拔出头,“——对啊!离火牛是出了名的凶暴残酷,并且十分莽撞,如果不是身受重伤,怎么可能不追击我们……不,不不!它甚至根本不会在黑暗里隐藏自己的气息!”   “但是这对我们迷路又有何帮助?”   刚打起精神一秒钟它又泄了气,软塌塌地晃了晃身子重新坐下去,“反正在万兽山脉里迷路就是完蛋了……小挚,你别给我鼓劲了,还是把金狼肉给我吃掉吧。”   “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   谢挚勒紧伤口,笑着望了它一眼。   “……什么不对劲。”   火鸦呆呆地直起身子思索了片刻,隐隐感觉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抓不住,它跳起来用翅膀一把揽住谢挚:“别跟我打哑谜了!快告诉我!”   谢挚对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忘记了吗?”   “我们进山为什么要小声说话,又为什么要摸黑潜行,不能点亮符文?”   “这当然是因为万兽山脉的灵兽昼伏夜出,白天都在休息睡觉,稍有不慎就会吵醒它们,你跟我说这些干什——”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常识,大荒之中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火鸦想也没想便冲口而出。   “……哎?”   望着面前少女笑意盈盈的眼睛,火鸦脑中骤然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亮光。   一切忽然都说得通了,它呆愣地张大嘴巴,“但是、但是……!”   “但是我们刚刚闹出那么大动静,又是离火牛喷火又是大喊大叫,却没有任何一只灵兽惊醒暴起。”   谢挚站起身来,正色轻声道:   “因此,我怀疑,万兽山脉外围的灵兽已经被人为地屠戮干净了。”   “你要是不信,可以催动符文到极致,完全照亮这里看看。”   看着火鸦仍旧一副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样子,她抬起手臂给它展示自己亲手割破的伤口,“刚刚在路上我已经赌了一把……血腥气并没有引来任何灵兽。”   ……这太疯狂了,不论是谢挚提出的这个可能性,亦或是这个以身试险的豪赌——火鸦对谢挚的认知又浓墨重彩地刷新了一层。   “我相信你……”   它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忽略掉因为恐惧而在胸腔里越跳越急的心脏,闭紧眼睛燃烧起周身符文,将这方林地彻底照亮——   如同房屋内灯火乍亮,这一片林地的样貌完完全全地显示在她们面前。   ……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漆黑的树干和地面上结着厚厚的暗红色血液,早已凝固成固体;在离她们最近的一棵巨树下散落着一只极其巨大的巢,足有十余丈宽,里面赫然歪歪斜斜地躺着几只被扭断了脖颈气绝身亡的幼鸟。   火鸦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看了一眼,露出了惊讶混合着不忍的神色:   “这是……蓝麟大鹏的幼鸟!”   “很珍贵的宝血种……居然就这么死了……”   堂堂宝血种尚且死如蓬草,何况它呢?火鸦不禁有些物伤其类,失神地喃喃自语。   “现在你该相信我的推断了——”   谢挚也凑过去看了一下,幼鸟还太年幼,没有长出生有宝术符文的宝骨就被扼杀于巢。   她拍了拍火鸦,安抚道:“我们顺着原路回去,找那头离火牛去。”   “怎么找?方才我们跑得太慌张,我完全不记得回去的路了。”火鸦抬起头来。   “这就算是我们运气好啦……”   谢挚笑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忘了吗?我这里有一枚贪得无厌的涅槃种,无时无刻都想找到机会吸我的血。”   “刚刚我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将血液洒在地上,误打误撞,倒是为我们在死局里发掘出了一条生路。”   自少女的胸口缓缓探出一条神秘的金光,在空中探寻一般画了几个圈,便稳稳当当地指出一个方向,谢挚击掌笑道:“走这边!”   “……” :   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火鸦因为在短时间内乍起乍落的情绪,一时甚至有些回不过神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就是在刚刚你万念俱灰的时候,我试了试……”   谢挚回过头来看了它一眼,见它还没跟上来还颇为奇怪,“怎么了,你还要我背你吗?”   “不用。”   火鸦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用脚爪捋直自己脑袋上最漂亮的三根长羽,又是那只耀武扬威的神禽了:“我来了!等等我!”   它三两步追上前去,侧头俯视着打量这娇小的人族少女。   小小身体,大大聪明,而且很有力气,还有一颗坚硬脑袋——这是它对谢挚的现有印象。    第20章 碰撞   魔莲种子自谢挚胸口处伸展出一条淡淡的金光,不断悄无声息地舔舐地面上谢挚之前滴下来的血迹,顺着涅槃种的指引,谢挚和火鸦很快就找到了返回的路。   在她们奔回的路上,火鸦一直亮着符文,有了符文驱散山林内的黑暗,她们看到了很多逃跑时一点也没看到的东西——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激烈战斗过的痕迹,还有许多僵硬已久的灵兽尸体;因为万兽山脉里终年不见天日,且又温度颇低,这些灵兽尸体腐烂极少,被保存得很好,仿佛标本一般,永久地停留在了死亡一刹那时的惊恐万状。   这让谢挚和火鸦的心情难免都有些沉重:火鸦是由它们思及自身的性命飘摇,而谢挚只是单纯地不忍看到死亡……哪怕它们是与大荒人不死不休的灵兽,可它们同样也有自己的灵智感情——火鸦跟顽皮嘴硬的人族孩童又有哪里不同呢?   或许祭司说得对,她就是被族长保护得太好了,居然同情异族——自己的敌人……   谢挚叹了一口气,勉强驱散心中那些莫名的哀伤。   “好了,这里的路我总算是认识了……”   火鸦打量了一下四周,“咱们到哪儿去?”   谢挚朝它示意噤声:“找那只离火牛。”   这么大规模的灵兽死亡,肯定与年前就进入万兽山脉打猎的中州人脱不了干系——除了那些强大*无匹而又手持至宝的中州人,大荒之中极少有人能造成如此之多的屠戮。   阿林叔的死就和这些中州人有关……找到他们,应该也就能得知族长他们的行踪和消息……   谢挚想起了象啸林眼中流下来的血泪,心中又是一痛,“说不定,它知道那些中州人在哪——我们去问问它。”   “啊?”   火鸦闻言倒是一下子炸了毛,它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我以为你是要去杀它呢!”   趁着敌人受伤之际偷袭是万兽山脉之中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毫无值得羞愧之处,它理所当然地以为谢挚是要取那头离火牛的性命:   “跟你之前猎得的那些金狼不同,离火牛可是货真价实的宝血种,心脏和双角之中蕴有许多神精宝血!噢噢对了,还有四蹄,皮毛,尾巴……它浑身都是宝,这你都不要?”   “要是它想杀我们,我们再攻击它。”谢挚抿了抿唇,轻声说。   “什么!它怎么可能不想杀你,你以为灵兽都像我这么好说话——”   说话间她们已经接近了遇到离火牛的地方,这里仍旧寂静无声,好像连一滴水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响声,一丝丝微风都没有,无数高大漆黑的树木重重叠叠,在火鸦的符文照耀下仿若鬼影。   谢挚停下脚步,示意火鸦熄灭符文,再换一个地方藏身,这才谨慎地向前走了几步:   “离火牛?你还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人族少女的声音在这片山林中静静地回荡。   “我们不是来伤你的,真的。”   符文熄灭之后,面前只剩下一片浓郁深晦的黑暗,海一般地吞没掉所有进山的生灵,看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眼前的黑暗在像水一样流动的错觉。   谢挚从小就很怕黑,她咬着嘴唇又往前走了几步,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响,在寂静中听起来好大一声,几乎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我是想来找你……问些事情——关于那些打伤你的人。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如果你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你不用出来,就留在原地就好;我,我身上也没什么武器,只有一把小骨刀,你看——”   谢挚低下头在腰间抽那把族长送给她的小骨刀,那是她十岁的生日礼物,用银月吼的角磨制而成,莹润而洁白,她一直都非常珍重爱惜。   就在她抽出那把雪亮骨刀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危机感,心中警铃大作,浑身汗毛炸起,甚至还没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感觉,身体的本能更快于头脑,她便已经运转起炼体大圆满,高高地跳了起来——   “轰——!”   在她刚刚站立的地面上,骤然突刺出无数锋锐无比的石刺,即便是在幽暗无比的山林里也隐约反射出了可怖的亮光,如果谢挚没因为本能的危机感而跳起来,她现在早已被扎穿成刺猬了!   “土符文!”   火鸦焦急的大喊声在身后传来:“小心!它观悟了两种不同的符文!”   宝血种与普通灵兽不同,它们天生就观有本命符文——譬如金狼是金符文,离火牛是火符文——并且它们又可以在日后的修行中继续观悟新的符文,其中的佼佼者并不比最出色的人族天骄差半分!   但谢挚此刻已经根本没空听它的提醒了——   她高高地跳起来,此刻已经到达了跳跃的极限,正要往下落——而她身下正是那些如利齿尖笋般的石柱!   如果从高空中坠到这些石柱上,非得被扎个肚破肠流不可,就算谢挚肉身惊人,也不敢冒这个险;   但是在这毫无借力处的半空中,想凭空改变方向、另落它地,这也绝无可能!   谢挚心中大震,急急催动玉牙白象宝术,手臂上腾起耀眼金光,跟地面上的无数石柱重重地撞击在一起,发出惊天巨响。   敌暗我明,并且来者凶狠而又善于忍耐,有一击必杀之心,火鸦慌忙催动符文照亮这方林地:“小挚!”   在符文的照耀下这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在离火鸦数十步的地方,被硬生生地轰开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尖锐碎石遍地,像自天边砸下来一颗可怕的陨石。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人从坑洞边缘挣扎着爬出来:“我没事……”   火鸦还来不及高兴,在符文未照亮的黑暗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嘶哑的男音:   “那是什么宝术?”   伴随着这句问话,一个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一点一点缓缓显现,先是鲜红如血的弯曲双角,再是一双巨大如灯笼的幽蓝眼睛——   离火牛如山岳般巨大的身躯彻底显露在火鸦的符文亮光之下,它四蹄漆黑如墨,脊背如山脊一般锋利地高高耸起,赭红色的皮毛像绸缎一般闪闪发光,浑身缠绕着赤红土黄两色符文,只是那身体上却布满了可怖的伤痕,有几处甚至深可见骨。   它鼻间喷出两道炽热的白气,声音轰鸣如雷:   “人族,献上宝术,允你尸身无损。”   “……”   离火牛的眼眸冷酷森寒,已经将谢挚彻底看作了一个死物——它在方才的战斗中察觉到谢挚并未突破铭纹境,却怀有至高宝术,因此才再无顾忌地走上前来,将自己暴露在光亮之下。   看来今天这场战斗是不打不行了……   “喂——”   谢挚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她握紧了拳头,浑身缓缓升腾起洁白曦光,轻声说:   “——你听说过玉牙白象吗?”   “哦?玉牙白象?”   离火牛的耳朵感兴趣地动了动:“那个传说中曾出过神祗、做过太一真神坐骑的种族?”   “你的宝术属于玉牙白象?这可真是奇怪。我听闻,这一族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离开大荒了……你的宝术是从哪来的?”   谢挚没有回答,因为金光凝聚的宝术白象已经飞腾而出——!   离火牛大骇,身躯上缠绕的双色符文猛然大盛,密密麻麻地包裹住它钢铁山峰般的庞大躯体:   “你竟将宝术修到了化形境界!”   宝术化形是大成的标志,因为种族天然的壁垒隔阂,极少有人族可以修得宝术大成,至多只能发挥出宝术本身的六七成威力,可是眼前这个弱小的人族少女竟已完全掌握了宝血种的宝术!   “哞——”   它发出巨大的咆哮,连周围高耸入云的巨树都因为这声牛哞而不住颤抖,抖下无数比手掌还大的落叶。   在它身前腾起一只金色小牛的虚影,躯体仿若烧融的流淌黄金浇铸,带着无可匹敌的狂暴气势,仿佛一扭头即可顶破天地,四蹄在地面一踩,当即塌裂出无数道深深裂缝。   火鸦在一旁吐下巨大火焰,却统统被宝术虚影挡下,未伤到离火牛分毫,它气得羽毛炸起,高声叫骂:   “丢不丢脸呢你!明明是宝血种却未修得宝术大成!连化形都没有!”   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离火牛勃然大怒:“区区一只没毛乌鸦,也敢在宝血种面前猖狂!你归降人族,更加可耻!”   它一张口便吐出一束金色火焰,比火鸦的神火更加炽烈霸道,火鸦扑腾着翅膀才勉强躲过。   “离火牛!”   宝术化作的白象飞驰而起,重重地碰撞到金色小牛的身上,将它仿佛坚不可摧的躯体撞出道道细微的裂纹,使它发着璀璨金光的身影都暗淡了一瞬。   谢挚收回手臂,面容坚定地低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白象的气息厚重古朴,像海一般柔和包容而又深邃无垠,散发着神秘的生机与死气,内蕴无穷变化乾坤;金色小牛却酷烈炽热,动作之中狂霸无比,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无敌气势——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宝术!这是宝术之间的直接斗法与碰撞!   金色小牛发起狂来,用双角重重地顶撞在白象身躯之上,却被它身上黑洞般的漩涡悄无声息地化解,顷刻之间,两者已经如流星一般碰撞了数百次!   终于,一切轰鸣都归于寂静,它们倏然分散开来——   白象缓缓地止住了步伐,悠闲自在地摆了摆雪白的长鼻;而那头金色小牛也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分毫。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忽然不打了?两败俱伤?还是平局?   火鸦看不分明现在是什么局势,它紧张地吞咽了一声:   “……谁,谁赢了?”   它话音刚落,金色小牛就扑通一声,软软地前足跪倒在地,身上如蛛网一般炸开道道裂纹。   离火牛发出了一声怒吼:“这不是宝血种宝术!这是——”   神兽宝术四个字尚未吐出,它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冰寒恐惧。   那是它在无数生死战斗中磨练出的可怕直觉,离火牛僵硬地缓缓转过头去——   “你眼力不错,这是神兽宝术。”   漂亮的人族少女朝它微笑了一下,下一刻,离火牛庞大如山的身躯就被轰然砸飞了出去!   “怪不得大家都拿牛皮绷鼓呢,这身皮肉真硬,我手都砸疼了……”   谢挚揉着拳头抱怨了一句,在落叶灰土里慢慢地走出来。   在宝术碰撞决出胜负的最后关头,她趁着离火牛被吸引注意力的一刹那,敛起所有声息悄然跃起,在不知不觉中藏到了离火牛庞大的身躯背后——   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拳头将它砸飞了。   “呼……呼……”   离火牛将地面砸出来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它在刚刚的那一拳里折断了许多骨头,此刻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能缓缓地转动,正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发出阵阵像风箱一般的刺耳嘶鸣。   眼前走过来一双精巧的兽皮小靴子,它脖颈上猛地暴起带着恐惧与暴怒的青筋,咳出来一大口带血块的鲜血,四蹄颤抖地挣扎半天,仍然不能支撑起身,愤怒道:   “你不是人族!——你到底是谁!?”   囿于对人族的成见和刻板印象,它固执地认为谢挚不是人族,而是用法宝伪装成人身的其他种族。   “……”   谢挚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我就是人族啊。”   她好奇地摸了摸离火牛巨大鲜红的角——它的角比她的身高还长出一大截,又顺着角抚摸了一把它光滑如锦缎的皮毛,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被她摸到的地方都激起一阵恐惧的颤抖和痉挛,离火牛紧闭双眼,一咬牙,横下心来:   “是我败了……要杀要剐,便由你!”   “诶?”   这下反倒轮到谢挚发愣了,她困惑地一歪头: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    第21章 大能之战   “……此话当真?”   离火牛的神情比谢挚更加惊奇迷惑,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鼻子快速地耸动了好几下,喷出一股炽热白气:“你当真不杀我?”   说完它又紧紧地闭上眼睛,夹住尾巴,粗声粗气地说:   “哼!我岂会信你!你们人族最是狡诈……”   ……合着它根本就没听进去她之前说了什么啊!   谢挚气不过,在它脑袋上咣当敲了一记:“爱信不信!”   “哎,我问你。”   刚刚的战斗是谢挚头一次将宝术应用到实战当中,她现在也累极了,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在地上随手摸了片叶子,轻轻地戳了戳离火牛比她脑袋还大一半的湿漉漉鼻子:   “——你是被谁打成这样的?”   “……”   离火牛原本紧闭双眼一言不发,要跟她硬磨硬扛,但愣是被她手里拿的叶子搔得鼻腔发痒,它勉强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   “别戳了!——还不就是你们人族么!你不知道?”   “人族之中也有许多不同,有的好有的坏,来自五湖四海,习俗千姿各异,你怎能说得如此笼统呢?”   谢挚并不因为它的恶劣态度而生气,仍旧很有耐心,“你可以为我描述一下那些人的特征么?”   “……我怎知。”   离火牛气哼哼地抽了抽鼻子,“你们人族在我眼里都长得一个样,分辨不清。”   就像人族分不清灵兽的长相一样,灵兽也很难分清人族的样貌穿着有何不同。   “那么,万兽山脉外围的灵兽都是被他们杀的了?你可知道他们进山来找什么,现在又往哪里去了?”   见离火牛沉默不语,谢挚摸了摸它坚硬的头颅,轻声道:“等你答完我的这些问题,我便放你养伤离去,我可立下大道誓言,绝不反悔。”   修行者日夜与大道交融沟通,如果违反了向大道许诺的誓言,对他们日后的修行影响极大,有时竟会落下心魔,境界百年不能寸进,因此修行者绝不会轻易立誓。   这倒的确可以为信……离火牛沉默了片刻,才道:“这里的灵兽的确是被那些人族所杀……”   “作为宝血种,我本来是在万兽山脉深处生活的;但是自几年前以来,万兽山脉之内就不太安生。”   它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喷出来的大量乳白云雾几乎把谢挚掀了一个跟头:   “听说三年前昆仑神山中出了一件异宝,万兽山脉作为昆仑神山的支脉,同样也孕育出了珍稀秘宝,山中的几位宝血大能为争夺它整日大战,伤及无数无辜,许多宝血种都被迫外迁,来到山脉外围讨生活。”   “几年的争斗下来,不知洒了多少鲜血,那件秘宝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主人,万兽山脉得享几日安稳太平,今年倒好,你们人族也想进来分一杯羹——”   说到这里,离火牛露出了不屑而又鄙夷的神情,一语石破天惊,“趁着万兽山脉中最强大的几位大能都因为争斗身受重伤之际,人族趁乱潜入偷走了秘宝!”   “但是——哼!神山有灵,那件秘宝他们到底也没拿到手!”   因为愉快兴奋,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笑道:   “不知道是谁又从人族手中将那秘宝盗走了!真是痛快!我看他们都快气疯了,一寸一寸地翻寻土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挨个剖开每一头灵兽的肚腹寻找有无秘宝踪迹……”   谢挚联想到了那个血腥残酷的画面,胃里一阵不舒服,她脸色有点苍白:   “那……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掌有土符文,生性谨慎多疑,早早发现不对劲,便倔地百尺提早躲藏起来了;若非如此,我也会是你们路上看见的尸体一堆。”   离火牛冷笑了一声,偏过头舔舐着自己身体上的可怖伤口,“不过,即便我再三躲避,还是被那些人族发现了,我几近丧命,差点就成了一条刀下亡魂。”   原来如此……   若这离火牛所言非虚,那么族长他们进山的时机便很不妙!   恐怕那些中州人在惊疑狂怒之下,族长一行人也会被怀疑偷走了秘宝……   仅仅就是因为这个,他们就杀掉阿林叔吗?谢挚咬紧嘴唇,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啊……那个……”   在一旁侧耳聆听的火鸦忽然变得很紧张,它张了张嘴巴,黑黝黝的眼睛不安地转动了好几圈,似乎想说什么,又一时不大敢说,“我……小挚……”   “怎么了?”   谢挚此刻没空理会它的不寻常,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便站起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火鸦的赤红符文将人族少女的脸颊映得红彤彤的,谢挚将小骨刀重新在腰间仔细别好,神色坚定,“我们得去找到那些中州人,这样才能得知族长的消息。”   “至于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伤痕累累的离火牛,顿了顿,又道:“下次,可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其实……人族也不全都是坏人。”   她声音轻轻地讲了一句,有些低落,又有些迷惘,像一声黯然的叹息。   “我们走吧,火鸦。”   符文带来的光亮随着她们的离开而消失了,这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与静寂,离火牛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直到少女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这才松弛下紧绷的神经,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奇怪的人族少女。   。   “小挚,你有头绪了吗?咱们去哪里找那些中州人?”   离开离火牛之后一人一鸟都沉默了很久,过了好长一会,火鸦才出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闷,“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谢挚胆大心细,聪慧过人,它现在已经很习惯凡事都先问问她的意见。   “嗯?其实,我也没想太清楚呢……我太笨了——”   “怎么会?你这么聪明!”火鸦倒开始睁大眼睛先替她打抱不平。   谢挚不置可否,只是笑着摸了摸它背上的乌羽:   “火鸦,我问你,要是你是那些中州人,在自己偷来的秘宝失踪之后,会先去哪里找寻?”   “还能去哪找——”   火鸦大剌剌地“嗨”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挥了挥翅膀,“当然是去之前偷来的地方找了!我得去看看是不是原主又把它拿回去了……”   它忽然一下子止住话音,愣在原地:“……啊。”   “你说得很对。”   见它已经明白过来,谢挚看向了前方,那里是一片更加浓郁漆黑的山林,在黑暗中望去像山魈鬼魅的无边巨口——   “我们得进万兽山脉深处,到那些宝血大能的巢穴中去。”   似是为了呼应她的这句结论,天边猛然炸响一声巨响!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在离这里数百里的山林深处响起,震得地面和巨树都森然颤抖,仿佛在匍匐跪拜于这不知名生灵的一吼之威!   如同被人用千斤铁锤重重敲击头颅,谢挚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即便已经当机立断地捂住耳朵,但还是被滚滚声波冲击得口鼻都流下鲜血。   该死,这大约会损伤内脏,落下内伤……!   在这兽吼冲击下火鸦同样也不好受,甚至还比谢挚形容更加惨烈几分,它哀叫了一声滚倒在地,连平时最爱惜的浑身乌羽都凌乱不堪,狼狈极了。   “火……火鸦……!”   谢挚挣扎着扑上前,试图替它捂住耳朵,“这似乎是以声波攻击的兽吼功……快闭紧嘴巴!”   火鸦软软地垂着头没有应答,好像已经完全晕厥过去了,谢挚咬咬牙,勉强将它的头胡乱抱紧在怀里,不断抚摸它头顶的长羽,手抖得几乎抬不起来,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不用怕……我们不会死,真的……”   西方的重重山林像是被自内捅开了一个大窟窿,爆出道道耀眼金光,异彩直照天际,宝术的神霞光芒染亮了半边天空,并且还在不断朝谢挚与火鸦这边极速移动!   糟了!那些宝血种朝这边来了!   谢挚咬破舌尖,保住最后一丝神智清明,铁锈味顿时充满了她的喉管口腔,她咬牙再次催动宝术,将地面硬生生地轰出一个巨大坑洞。   因为在受伤时强行催动宝术,她口中再次咳出大股鲜血,但她此时也已经管不了这许多了——   “快进去!”   谢挚将昏迷不醒的火鸦率先推下坑洞,炼体大圆满竭力运转到极致,浑身燃烧洁白曦光,一口气撞倒无数巨树,将它们盖在坑洞之上,这才跟着跳下去。   几乎就在她身影落入坑洞的下一秒,一条遮天蔽日的巨大蛇尾骤然抽来,扫平了刚刚她们站立的山林,将这一片林地完全夷为了平地!   无数石块自坑洞上覆盖的巨木间隙中簌簌落下,谢挚心中大骇——在这种等级的战斗中,她跟火鸦根本排不上号,只能算是渺小的蝼蚁!   即便大能并不欲攻击她们本身,但仅仅是战斗中泄露出的一点余波,也会让她与火鸦死无葬身之地!   谢挚不顾伤势,继续催动宝术,不断朝地下进发,直到地面上的一切轰鸣都渐渐变小,这才敢稍作停歇。   世界的一切声响好像都忽然离她远去了,兽吼导致的严重内伤这时才开始发作,谢挚阵阵晕眩,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最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族长”,抱着火鸦的翅膀晕了过去。   地面上。   一头极为美丽的狮子正在与一条巨蛇对峙,它身体碧绿如翡翠,须尾赤红若烈火,神圣而又高洁,但此刻身躯上却布满了道道伤痕,像许多时日没有进食一般瘦骨嶙峋,连肩胛骨都高高地突了出来,只有那笼罩在神光里的双眼仍旧冷静而又森寒。   在它对面的那条巨蛇生得极为怪异,它通体青黑,浑身布满闪闪发光的坚硬鳞片,愈往尾巴处鳞片愈是漆黑细密,长有六只蛟龙般的尖爪,背生四双巨大的金色骨翼,隐隐有超脱的征兆,而在它凶恶狰狞的头颅之下,居然长了两条巨大无边的身体!   “肥遗!”   碧绿狮子并未开口,但声音却如雷声一般滚滚传出,竟是一道悦耳动听的成熟女音:   “我已与你说过很多遍了,那件秘宝并不是我盗走的——这等腌臜事,我尚不屑为之!”   被换做肥遗的两身巨蛇冷冷地哼笑出声,“不屑为之?好大口气!碧尾狮,你族被神族逐出昆仑神山已有千年之久,竟还敢如此狂傲!你若是对那秘宝不动心,之前怎会同我争抢!”   “之前秘宝刚出,我等各凭本事运道,能者得之;既然秘宝已经落入你手,那便是我技不如人,我心服口服,不会再于此间插足。”   碧尾狮沉声道:“我早说过,你的秘宝是被那些中州人盗走的!你不去找真正的冤家债主,倒来寻我,是何道理!难不成那秘宝只是让你空长法力,倒损了脑子么?”   被她开口讽刺,肥遗的目光更加阴沉:   “自然,自然,那些卑贱的人族我也饶不了他们,他们我随时想杀就可以杀……但你也不能就此脱尽嫌疑!”   “我知道你年前刚刚生育,被掏空了身体,急缺珍药滋养,既如此,你铤而走险,为养育儿女盗走我的秘宝也在情理之中!”   “……”   碧尾狮不再辩解,她的气势像刀锋一样缓缓变得凌厉:   “那么,今日你是与我非斗不可了?”   “倒是有解决的办法……”   肥遗张开深渊一般的巨口,雪白的牙齿上闪烁着森冷寒光,冷笑道:   “将你产下的幼崽与我吞食,今日便放过你!”   如此恶意的挑衅!碧尾狮猛然暴怒,浑身腾起金光神霞,朝它冲撞而去——    第22章 碧尾狮   “轰隆——!!”   巨大的轰鸣炸响,如同乾坤初开时的天崩地裂一般!   碧尾狮被触动逆鳞,此刻勃然大怒,她张口长长咆哮,须发如同流动的火焰,令天地都在震动,如同一尊晶莹剔透的翡翠神狮,四足下熠熠生辉,踩着云雾飞腾而起,一口便在肥遗的身躯上咬下大片血肉,金色血液四溅!   肥遗痛嘶一声,覆满青黑细鳞的尾巴不断抽动拍打,再次扫平一大片山林,那些高耸入云的坚硬巨树在宝血种巨尾的抽打下脆弱得仿若火柴,被轻而易举地折断碾平、化作灰尘木屑。   碧尾狮被他的血液激发了凶狂本性,暴烈地不断大吼,用力一甩头,竟然硬生生地撕下了肥遗背上的一双骨翅!   “唔……”   高阶宝血种洒落的金色血液甘美甜芳,对刚刚生育完的碧尾狮来说极为滋养,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喟叹了一声,“你的血不错,竟然隐隐有蛟龙气……这是因为你快要突破髓树境,还是那件秘宝的功劳?”   “让吾一观!”   她双眼之中绽放出湛湛神辉,如明镜一般雪亮,一扫视之间就已将肥遗看了个通透,“咦?怪哉——”   碧尾狮子一族曾是昆仑神族的座下宠兽,血统高贵,品阶超凡,且又身负瞳术神通,可观世间一切敌,在这大荒之中是极为不凡的天生霸主,素来高傲自矜,独来独往,从不与普通宝血种交游,此时却露出了惊诧莫名的神情:   “你……!你怎么——”   “不错!”   肥遗知道碧尾狮怀有瞳术神通,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秘密,也便不再掩饰。   在他长如山脊的背上,翅膀被撕下的部位快速愈合,不断地缓缓鼓动,竟然又伸出了一双崭新的羽翅!   这双新翅膀较之前更加巨大,羽毛流光溢彩,散发着灿烂神霞,一看就比原先的金色骨翅更加脱俗不凡!   “你族不愧曾被神族赏识……今日倒是借了你的光,助我这一番脱胎换骨。”   碧尾狮肉身强韧,在大荒之中少有种族能够比拟,若不是他故意挑衅激得她发狂,岂能蜕骨重生!   “料想你已猜出那件秘宝的效用了……”   肥遗忽然大笑出声,显然极为畅快,蛇类独有的细长竖瞳一伸一缩,“如你所料——它可以净化灵兽血脉!”   神兽与宝血种之间差距巨大,每头宝血种的梦想都是有朝一日能与神兽比肩,而这件秘宝的功效恰好与此有关,只要灵兽体内有一丝丝远古继承而来的高贵神血,都会不断将其净化壮大,假以时日,怀有此秘宝的灵兽会成为真正的神兽!   肥遗继承了一丝蛟龙血脉,虽然秘宝只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就被中州人盗走,但它仍旧在他身上显现出了无边妙力——   他头顶生出了一点漆黑色的蛟龙角,背上的骨翅也有一半蜕变为了蛟龙的羽翅,连体内的宝骨也变得更加深邃繁复,只差临门一脚,他就会成为真正的神兽蛟龙!   “……原来如此。”   碧尾狮心中的惊涛骇浪终于平静下来,她冷冷地哼笑了一声,已然明白这条巨蛇打的好算盘:   “你想趁我产后虚弱之际吃掉我,做你蜕变蛟龙的大补珍药?”   不等肥遗答话,她眼中便绽放出了神剑一般的湛湛仙光:   “那便来试试,最后到底是你得偿所愿,还是我先撕碎你这两身怪蛇!”   一狮一蛇如流星般碰撞在一起,各显神通,风云缠斗,爆发出的神光仿佛撕裂了天宇!   碧尾狮的吼声震天动地,兽吼功形成的金色音波如海浪一般在空气中层层震荡,掀飞肥遗身上的无数鳞片;肥遗不甘示弱,背上的羽翅如刀,在碧尾狮因为生产而消瘦不堪的身躯上划下数不尽的深深伤口,洒落一阵磅礴血雨!   他们的宝术化形也缠斗在一起,一时难以分出胜负,肥遗这时忽然张开巨口,吐出一柄通体乌黑的小剑,闪烁着神秘乌光,一闪便朝碧尾狮径直而去:   “看剑!”   这是他数百年前耗费了无数功夫才得到的蛟龙鳞片,又花了许多时间,在丹田内以心血日夜浇灌,这才祭炼得到的一件珍贵宝具,此前一直小心藏匿,还从未试过锋芒。   他兴奋地大吼一声:“今日便教你这神族宠兽祭我宝剑!以碧尾狮神血为我的龙鳞剑开锋,倒也算相配!”   那道乌光小剑形如飞梭,快得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前一刻深深没入碧尾狮的腹部,下一刻已从她的脊背穿出,带出一片血花,竟然穿透宝血种的躯体如同切割豆腐一般!   碧尾狮痛极,昂首嘶吼一声,扭头便想张开咬住这枚飞剑,不曾想她刚刚咬住这小剑,正要用力咬碎,它竟如有灵一般击穿了她的牙齿,从她脸侧再次贯穿而出!   这一击彻底击垮了过于消瘦的碧尾狮,她轰然倒地,口中不断溢出血沫,挣扎着还要再起,却被肥遗紧跟而来的一尾巴再次抽中伤口,再也动弹不得,只是在血泊之中不断抽搐。   “哼……”   驾驭飞剑对肥遗来说也同样吃力,他吐出一口鲜血,往巨口中倒入无数灵药,背上被碧尾狮撕破咬烂的伤口上腾起融融辉光,飞速愈合。   他缓缓游动着靠近已近昏迷的碧尾狮,“你族没学到神族的本事,倒是先学到了神族的狂傲;仗着肉身坚韧无双,便自恃强大、目中无人,不屑于借助宝具的力量……怎么样,今日方晓得什么叫作茧自缚了吧?”   “本座最喜活吃灵兽,一来,如此食法最为滋补;二来,生灵临死前,那副痛苦万分的模样颇为有趣,令本座胃口大开!”   两身巨蛇语气甜蜜地低柔下去,他压低身子,一圈一圈地缓缓缠绕住碧尾狮的身体,将头颅凑到她耳边,仿佛在对自己的情人温柔絮语:   “……当然,你年前产下的那头小崽子,本座也一并纳下了。我听说你的孩子天赋颇为不凡,又如此幼嫩,想来滋味要远胜其母吧?你说呢?”   碧尾狮虽然动弹不得,但神智依然清醒,她眼中流下血泪,胸口起伏不定,“滚!你这孽畜!休伤我儿!”   “不伤她,不伤她,本座要将她一口吞下,在肚腹内细细品味……”   肥遗的庞大身躯将碧尾狮越缠越紧,骨骼断裂的咯咯声不断,他彻底兴奋起来,将自己的巨口一点一点张到最大,口中喷出腥臭血气,碧尾狮甚至能用余光看到那雪白牙齿上缓缓滴落的涎液——   “你且稍等片刻,不要着急,本座不多时,便送你们母女在我的五脏庙内团聚……”   他眼里那种兴奋到狂热的光芒忽然凝固了下去,呆滞道:   “……咦?”   被他紧紧缠绕住的翡翠狮子不知何时没了垂死的模样,她冷笑了一声,眼中绽放出纯白光芒:   “在此之前,吾先送你去见昆仑神山!”   下一刻,肥遗就被猛然暴起的碧尾狮抓住巨口,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寻常灵兽只知道碧尾狮掌有兽吼音波功,却不知道碧尾狮一族万年前自神族处学来的瞳术神通,不仅有观照之能,也能止住一刻敌人的思维动作,她硬是忍耐着磨到最后一刻,等到肥遗最狂热、也警惕心最为松弛的时候,突然发动瞳术,将它从头到尾完全撕碎,一击毙命!   “早就看你这两条尾巴难看了……今天撕成两半,终*于顺眼了不少……”   一阵金色血雨落下,几乎将碧尾狮碧绿的皮毛完全浸透成为金色,她重重地喘出几口浊气,身躯摇摇晃晃,勉强挣扎着前行了几步,终于同样也倒在了血液汇成的小河里,彻底昏迷过去。   。   “……小挚!小挚!”   似乎从很遥远的天边传来了几声焦急的呼唤,谢挚皱紧眉毛,轻轻地哼了几声,只是紧紧地蜷缩起来。   她浑身都烫得厉害,好像躺在滚水之中,那个梦中常常出现的白衣女人又攫住了她的整副心神。   她微笑着靠近了她,但这次说的话却有了新变化。   女人模模糊糊地轻笑了一声:“……双子,这很合适。”   她说了什么?什么双子?合适什么?为什么合适?   谢挚心急难耐,简直恨不得抓住她的衣领好好问个究竟,但这时她脸上忽然腾起一阵灼热,猛地清醒了过来——   火鸦的鲜红长喙放大在她面前,见谢挚醒来,它颇为尴尬地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翅膀,“小挚,你终于醒了……”   谢挚还沉浸在刚刚的梦境里,久久都不能回神,她抱着头不断回忆思索,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由得有些沮丧,默默地在心中记住“双子”这两个字,刚想试着站起身,便又捂着脸“哎哟”了一声。   她伸手一摸,脸上肿起来老高,火辣辣的一片,“我的脸怎么了?”   “那个……”   火鸦果断逃离,扑腾着翅膀离她八丈远,“我刚刚怎么叫你你都不醒,我还以为你被梦魇住了,就……轻轻轻轻地拿翅膀抽了一下……”   它抬起脚爪,比了个“一丢丢”的手势,“真的很轻!我发誓!”   “……”   谢挚摸了摸脸上肿出来的好大一块,她几乎眼睛一低就能看到自己被打肿的脸颊了,“你管这叫轻啊!”   “我破相了!你要赔!”   她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一把搂住火鸦,正要拔它的毛,忽然又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好奇地自火鸦暖融融的羽毛里抬起脸来,“诶?火鸦,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又变小了……?”   她一时也不急着报仇了,站到一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火鸦的躯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我没感觉错,你就是又变小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怎么还缩水呢?还是返老还童?旁人越长越巨大,你反而越长越娇小?”   “是吗?”   火鸦也惊异地低下头,新奇地不断往自己身上瞧,“好像是变小了不少……”   如果说火鸦先前有半座石屋高,那么它现在就只有一个普通的高大人族那么高了;不过站在个子小的谢挚面前,它的身形还是显得颇为可观。   “试试看我的符文还能不能用!”   火鸦性子莽,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就不想了,干脆运转起火符文试验,这下谢挚跟它都被吓了一大跳——   它的赤红火焰一下子腾满了地洞,洞壁上的泥土被它的火焰燎过,甚至有许多地方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被一瞬的高温烧成了粗糙的玻璃。   谢挚目瞪口呆:“哇……好生厉害!火鸦,你的符文似乎又变强了!”   火鸦当然比她更清楚这一点,它仔细感受了体内的符文流动,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就算接连再开辟两道符文也毫无压力;而且在被谢挚保护着进入坑洞避难之前,它身上因音波冲击而受的内伤此刻也都大好了。   ——可是为什么?难不成是它祖宗显灵,降下恩典庇护于它么?它才不信。   火鸦正要发出疑问,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一下子心中直打鼓,闭紧嘴巴选择缄口不言——   不会……是因为那个吧……?   要是那个东西真的是……完了完了,那样谢挚会气得活吞掉它吧!   谢挚没发现它的异样,只是单纯为它的神速进步而高兴。她侧耳倾听了片刻洞顶上还有没有打斗的动静传来,只能听到一片寂静,“火鸦,我们快上去吧,真不知道在这下面到底耽搁了多少时间……”   一想到这一点就让她心中焦急万分——一刻没能找到族长,他们的危险就更高一分,她的心也不能安定。   “行,你快上来,我这就载你上去。”   见她没多问,火鸦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她面前熟稔地伏下身子。   谢挚用宝术轰开的地洞十分宽敞,足够火鸦展翅飞翔,娇小的人族少女耳旁灌满了呼呼风声,搂着它的脖子,颇为感慨地摸了摸它的羽毛:   “你说,你以后要是越变越小,变得像麻雀一般大,到时候你可要怎么载我呢?要不然,那时候你就整天坐在我的肩上吧!我不嫌弃你重,我待你好不好?”   火鸦翻了翻眼睛,十分无语,“照我眼下这体型,变成麻雀那么大得等到几百年之后去了!”   一人一鸟在说话间已经飞得离洞口很近了,微弱的天光自巨木的间隙中投下来,她们都心有灵犀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要是上面还有什么宝血大能没走,谢挚跟火鸦恐怕刚一探头就会没命,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谢挚体型小,她理所当然地打头阵先去探查外面。   人族少女骑在火鸦的背上,又谨慎地细听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点树木,悄悄地探出头去——   “小挚,上面什么情况啊?还有活物没有?”   见谢挚久久不说话,火鸦着急了,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好像没什么事了……”   谢挚又往外探了探身子,尽力伸长脖子,观察着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环境。   她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火鸦,那里好像有头绿色的狮子!”    第23章 赔偿   绿色的狮子?   火鸦呆了呆,一时半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谢挚已经掀开洞口的巨树,轻快地飞身跃出去了。   “哎!等等我呀!这么急干什么?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见她跳出去,火鸦也连忙拍着翅膀跟上。   “没事,我已经观察了好一会儿了……”   谢挚跪在地上伸手拉了它一把,“她应该在昏迷,受了很重的伤,身下有好大一滩血,流得跟小河一样。”   “我们悄悄地去看看她!”   外面的山地已经彻底改了模样,变得跟火鸦印象中的万兽山脉外围完全不同,好像被粗暴地直接推倒,重新塑造了一遍地形一般——   所有的接天巨树都被折断了,横七竖八地滚落在地面上;万兽山脉有一部分被硬生生地夷为平地,再看不出来过往的峻岭痕迹,最惨烈的一片大地上甚至片片龟裂,如同遭遇了一场大地动,裂开无数道极深的缝隙,漆黑望不到底,让人观之心惊,从中窥得一角方才那场大战到底怎样恐怖。   “老天爷……”   这一片地带已经被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地形,像是在山脉之中强行开辟出一片平原,火鸦不由得连连咋舌:“我们这是遇到了什么等级的宝血种啊!”   一想到它跟谢挚竟然在这样的大战之中侥幸活下来了,它又是后怕,又是觉得她们俩个运气实在是好——   亏得这场大战的双方都没有像离火牛一样掌握土符文的,要不然,就算她们逃遁到地下也一样是没命,倒是给自己直接连坟都挖好了:一步到位,自助入墓。   “快别感慨了,我们走!”   谢挚拉起火鸦的翅膀尖就往碧尾狮那边跑,以前她还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它的翅膀梢,火鸦缩小了身形之后,她拉着火鸦都顺手了许多。   她们奔到近前,才发现这头绿狮子比远远地看起来时要大不少,从头颅到尾巴大约有五丈长,横在娇小的人族少女面前如同一头庞然大物,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她浑身碧绿晶莹,只有须发是火焰一般的赤红,身躯如同一整块鲜玉翡翠铸造,本来应该是一头非常神圣美丽的生物,只是却瘦骨嶙峋,身上布满了可怖的深深伤痕,腹部还有一处细小到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的贯穿伤,从脊背上又深深地穿透而出,几乎击断脊椎,极为凶险。   “她伤得好重啊……!”   火鸦飞过去,凑在狮子的胸口处听了听,咂咂嘴巴又飞回来,“她好像死了,小挚——都没心跳了。”   “竟然已经死了吗?”   谢挚不由得有些惘然。可是她明明看起来只是睡了一觉,躯体甚至还温热而又柔软。   在碧绿狮子身下缓缓地流淌出一条金色血河,谢挚乍一看还以为是她受伤而流的血液,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发现这金色血液竟然属于另一头生物。   那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类宝血种!   由于过于巨大,谢挚方才离近的时候甚至认不出他是什么生物,只能看见无数比她手掌还大的青黑鳞片,她需要离远一些,才能看清一部分他仿佛能够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   他狰狞而又凶恶,大张的巨口中仍然在不断往外淌出海量金色血液,墨绿色的竖瞳里还凝固着临死前最后一刻的狂热与迷惑,似乎是被这头碧绿狮子抓住嘴巴从当中硬生生地撕开的!   “好、好大的蛇啊……”   谢挚被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了,一旁的火鸦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顶的羽毛高高立起,满脸兴奋:   “——好充沛的生命气息!”   “小挚,他说不定是头高阶宝血种呢!”   它提着脚爪颠颠地跑过去,不断低头嗅闻肥遗的血液,差点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这种虫蛇血肉对鸟类来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好纯净的宝血!哎你说,他是什么境界?脉种境,还是髓树境?嘶——总不可能是斩己境吧!”   “就算是仙人境,不也还是死在这里了吗?”   谢挚也在火鸦身旁蹲下,抽出小骨刀试着撬肥遗身上的青黑鳞片,没想到不仅没翘起来,还差点把她珍贵的骨刀折断,她心疼地立马把骨刀重新揣进怀里:   “这条蛇应该是跟这头绿狮子打架,这才从万兽山脉深处跑到这里的,没想到竟然两败俱伤,死在了这里。”   她忽然看见了巨蛇的金色血肉中闪烁着一点奇异的乌光,有点好奇地伸手将它捻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才看清这是柄漆黑冰凉的小剑,只有手掌大小,剑口浑圆,没有剑柄和任何花纹,“这是什么啊?也是这条蛇的东西?”   这柄小剑散发着一股刺骨寒气,像是刚从什么万年玄冰里被解封出来,好像也没有开刃,谢挚将手指轻轻地按在剑身上试了试,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指腹上已经缓缓地渗出了点点血珠,“——好快的剑!”   “大丰收啊!”   火鸦沉浸在狂喜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她捡到了什么。   不仅没从大能对战中丧命,还平白捡到两头高阶宝血种尸体……这什么运气啊!这也太走运了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是说它跟谢挚是捡漏大师?恐怕气运之子也不过如此!   火鸦几乎都想学着人族叉腰长笑几声,它乐得张开嘴巴嘎嘎直笑,差点在谢挚面前跳一支本族的舞蹈,要不是还要点脸,此刻它早就一头扎进肥遗身体里狂吃海喝去了。   它转过头来,眼睛直放光,“小挚小挚,多的我不要,你就把这条蛇给我吃个饱,行不行?”   火鸦这么大只神禽,此刻像只大狗狗一样贴着谢挚蹭来蹭去,谢挚被它缠得受不住,笑着推开它,“你想吃就吃嘛,问我干嘛,我又不是你主人。”   “也对哦!”   火鸦醒过神来,立马嫌弃地松开谢挚,摇身化作一道乌黑流星,就要跳进肥遗身体里吃个饱——   谢挚原本正在笑着看它胡闹,忽然呼吸一紧,自她脊背上猛地升起一股刺骨寒意,好像在被远古神祗不带感情地冷冷注视——   一股致命的危机感狠狠地抓住了她,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可怕!   后面……   后面有什么?   ——对!是那头——糟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挚甚至来不及开口提醒火鸦,更来不及逃跑,她咬着牙催动宝术,凝聚成的白象化形轰然跃出,一昂首便将兴奋的火鸦重重地顶到了天际!   “谢挚你干嘛——!”   就差一点点就能吃到金灿灿鲜嫩嫩的蛇肉了!火鸦气得想骂娘,浑身骨头更是被白象化形顶得差点散架,它气急败坏地一抖翅膀,回头大骂,“怎么还反悔你!!我跟你没——”   火鸦的声音骤然小了下去,像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将“完”字发着抖吞进了嗓子眼里。   那头她们原本以为已经战死的绿色狮子竟然还活着!   她不知何时在谢挚身后站了起来,此刻火焰般的鲜红须发正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虽然身上布满伤痕,且又瘦弱不堪,但她仍然站得笔直,身形没有一丝摇晃。   碧尾狮缓缓地合拢嘴巴,嘴角边刚刚吐出的金芒还没有完全散尽,脸侧的伤口因为再次撕裂而不断往外涌出汩汩鲜血,她却仿若未觉;   在火鸦刚刚想扑上去大嚼的肥遗肉上,被整整齐齐地轰开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深洞,要不是谢挚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宝术顶开了火鸦,现在被轰到灰飞烟灭的就是它!   “咯吱——”   骨头根根断裂的脆响声传来,令人牙酸,碧尾狮低下眼看了被自己牢牢踩在脚下的人族少女一眼,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咳出鲜血,但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惨叫,更没有哭泣求饶,只是脸色惨白,咬着牙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跟她之前遇到的那些软弱人族似乎完全不同。——他们动辄就会磕头下跪,只求她能放过自己一命。   碧尾狮来了些兴致,偏头笑道:“你不求我放过你么?”   “……”   翡翠狮子踩在她胸口上的脚爪上终于大发慈悲地卸了一些力道,谢挚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气若游丝地轻声说:“若你想杀我,求也没用;若你想放过我,不求也行。”   “哦?”   她说的话倒有些意思,碧尾狮笑了一声,多瞧了她几眼,柔声道:   “那你猜猜看,我到底想不想杀你?猜对了就放过你。”   她刚刚清醒过来就听到了火鸦的话,它言语间极为不敬,竟然已将她视作了一块可供吞食的死肉,令她怒火中烧,故此她刚能动弹就毫不犹豫地对火鸦发动了攻击,本以为是必中之击,没想到,竟被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族少女拦了下来。   人族少女的孱弱心脏此刻正在她脚爪之下跳动,只要她心念一动,这个过于弱小的人族就会一声不吭地毙命——啊,她似乎甚至都还未突破铭纹境?   碧尾狮几乎都快迷惑起来,难不成如今的灵兽真的衰落至此,连这样的小孩子都敢进万兽山脉么?   但这人族少女望着她的眼神却非常清澈安静,似乎对死亡坦然而毫不畏惧。   这眼神令她很不舒服,碧尾狮不由得加重了脚爪上的力气,“人族,吾命令你说话!”   这是一个最为简单不过的言语陷阱:如果谢挚猜她不想杀她,她可以说她猜错了,然后杀掉她;如果谢挚猜她想杀她,她依言放过她,便就又让这猜测变成了错误,她仍旧可以杀掉她。   凭着这个悖论,她已经杀掉了数不胜数的想跟她玩心眼的卑贱人族……   碧尾狮胸有成竹地俯视着人族少女,等待她做出不同的选择,并将她引上那个已经注定的、殊途同归的结局:死亡。   “我猜……”   娇弱得像一朵花骨朵似的女孩轻轻地笑了笑,声音细若蚊呐,碧尾狮不由得低下身子,尝试将她的话听得更清楚一些:“什么?”   “……你会死。”   不是她期待的答案中的任何一个。   在她听清人族少女的这句肯定的答话之后,碧尾狮下意识地怔了怔,下一刻,一道乌光就重重地划开了她踩着谢挚的脚爪!   滚烫的宝血种鲜血溅了谢挚满身满脸,她挣扎着站起身,手里牢牢地攥着那枚从肥遗尸体里无意发现的漆黑小剑,手掌也被它极其锋利的剑身割得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地淌下血液,但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只是将小剑攥得更紧了一些。   这把捡到的小剑比她想象得更加锋利,刚刚那突然一击深深地割开了碧尾狮的前爪,几乎将她的脚爪砍了下来,此刻伤痕累累的翡翠狮子正在她面前吃痛怒吼。   谢挚胸口的涅槃种还在不断修复她的身体,但她被碧尾狮踩伤得太过严重,一时半会根本修复不好伤势;而她此刻已经使不出任何宝术了。   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让她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还没找到族长,没完成玉牙白象的心愿,没走出白象氏族,去看一看那座雄伟壮丽的定西城……   火鸦愤怒悲伤的鸣叫传入她的耳朵,仿若泣血,火朱雀的火光照红了半边天宇,但在碧尾狮面前仍旧不值一提,她只动用肉身之力,那只符文朱雀就在顷刻之间被镇压磨灭成了一道飞烟。   贪吃的傻鸟……   谢挚努力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乌黑的羽毛在半空四散飞舞——火鸦被碧尾狮抓在了爪子里。她痛楚至极地闭上眼。   它应该跑的……它不应该找这头绿狮子报仇,实力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这样只是白白地送死……   ……   “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谢挚浮浮沉沉的意识尚未彻底回笼,面前的女人却已经开始不耐烦,她干脆踢了谢挚一脚,“快起来!你的鸟吵得我烦死了!”   鸟,什么鸟……她才没什么鸟……   啊!火鸦!   谢挚猛地坐起身,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面前的女人见她终于醒了,提着她的领子,将她直接扔到了一旁正被五花大绑捆起来的火鸦面前,“你!快叫它闭嘴!”   火鸦正在张大嘴巴伤心哭泣,豆大的眼泪都打湿了脖颈处好大一片羽毛,此刻见谢挚被丢过来,一下子破涕为笑,就算被捆得结结实实还是使劲往她这边挪,“小挚!”   “你没死啊……”   它又想咧嘴大哭了,将长长的脖颈靠到人族少女身上,长舒一口气,“真好,我以为你死了呢!难过死我了……”   谢挚被它哭得发懵,只好安慰似的搂住比她身形大好几倍的神禽,“我没事……别哭啦好不好?”   那个陌生的女人步了过来,“这是你豢养的灵宠?”   她极其嫌弃地瞪了火鸦一眼:“就没见过这么丢灵兽脸的!”   这女人非常高挑,身材极好,凹凸有致,甚至比象翠微还要高出一个头,气质高贵傲慢,美貌而又凌厉,瞳孔散发着摄人的辉光,鲜红长发散乱在肩上,裹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碧色长袍,腰束枣红腰带,有无数符文如星辰般在她衣袍上流淌涌动。   唯一的不和谐之处可能就是她脸侧有一处贯穿伤,但这也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为她增添了一份野性之美。   见她这幅形容打扮,背后的火鸦又怕她怕得厉害,谢挚心中已对她的身份有了定论:   “你……你是——”   “不错,正是我。”   女人在她面前投下一道高大的阴影,她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撩开衣袖,露出莹白手腕上深可见骨的可怖伤痕:   “人族,吾命令你赔偿!”    第24章 血咒   “……啊?”   谢挚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要么就是她此刻还在梦里——堂堂高阶宝血种,日积月累下不知身怀多少重宝,倒伸手向她一个身无长物的弱小人族讨要赔偿,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当然这话她不敢同碧尾狮说,只敢自己悄悄腹诽。   她睁大眼睛,往后缩了缩,警惕地捂住衣襟:“你差点踩死我,我都没找你赔东西呢!”   女人眉眼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令人一时竟分不清她的长发和红唇哪个更加鲜艳,“你就说赔不赔吧。”   “……”   眼见她已经开始威胁,谢挚吞咽了一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在怀中开始摸索。   藏有玉牙白象一缕精魂的宝骨是绝对不能给的;内蕴空间的碧绿小鼎太过珍贵,她也不想给;刚刚在肥遗尸体里捡来的漆黑小剑又很好使,她同样十分心疼……   思来想去,谢挚只能忍痛割爱,紧紧地皱着脸,一副大出血心如刀割的样子,从腰间慢慢摸出来自己的小骨刀,眼巴巴地放在碧尾狮掌心:   “喏,我就只有这个了。”   “这是什么?”   碧尾狮饶有兴趣地将那把小骨刀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唔……这似乎是银月吼的角磨成的小刀?”   猜出来骨刀的材质之后,她一下子丧失了对它的兴趣,“银月吼这种低级灵兽,白送我都不吃。”   也被她算在低级灵兽之列的火鸦藏在谢挚背后朝她恶狠狠地挥了挥翅膀,意思是说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咬死她。   碧尾狮随手就将骨刀丢到一旁,继续朝谢挚伸手,理直气壮地道:“人族,莫要小气,也莫想着欺瞒于我。”   “要知道,我能放你与你的灵宠一条命已是天大的恩德;往日别说是卑贱的人族竟胆敢伤我,仅仅是有一丝不敬,我都会把他们扔到深坑里去喂蛇。”   她敲了敲谢挚的脑袋,“所以快些,继续掏。”   谢挚被她敲得脑瓜子嗡嗡直响,捂着头叫:“我真没有了!”   谁知女人聪明得很,毫不上当,“那你刚刚用来划我爪子的东西呢?高阶宝血种的皮肉可不是用普通兵刃就能切开的。”   “唉,你们人族嘴里真是没一句实话……非得让我亲自上手不可。”   碧尾狮叹了一口气,直接抓住人族少女的脚腕将她倒着拎起来,不断往下抖,谢挚没提防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慌忙捂自己的衣襟,但还是来不及——   她怀里揣的各种东西全都被抖了下来,乱七八糟在地面上散落了一堆,碧尾狮还生怕有什么漏网之鱼没抖出来,还抓着她不放继续抖,直到彻底什么都再也掉不出来,这才舍得放下谢挚。   谢挚被她抖得头晕眼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你是貔貅吗!怎么如此贪财!”   “看不出来,你的东西还真……”   碧尾狮不理会她的指责,好奇地蹲下身,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堆东西,也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还真少。”   往常敢进万兽山脉的人族或多或少都有所依仗,不是修为高深,就是怀有保命的奇宝,更多人是两者兼有,要不然他们甫一进山就会丧命;   人族进山猎灵兽,灵兽们同样也对抢劫杀戮人族热情高涨,每一次抓住人族都能薅到不少山里没有的好东西,就算没加上碧尾狮的挑剔眼光,谢挚被抖落出来的这些东西也……够寒酸的。   “你是哪个氏族出来的,怎么这么穷?嗯?胆子够大的啊,铭纹境都没突破就敢进山……这也就算了,居然身上连个奇珍异宝也没有,真没劲。”   碧尾狮兴致缺缺地支着下巴,用指尖把火鸦的羽毛捻开,嫌弃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火鸦在一旁涨得脸红脖子粗:“……这是我的羽毛!”   “哦,知道了,我还以为是三足金乌的羽毛呢。”   不咸不淡地嘲讽完火鸦,碧尾狮在里面不抱什么希望地继续翻,忽然惊奇地“诶”了一声:   “这是什么?”   她举起那尊碧莹莹的小鼎,以她的气力居然觉得有些沉重,将小鼎凑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这是一个……空间法器?”   空间法器是最为珍贵的一类法宝,恐怕连那些中州人也拿不出来,碧尾狮惊异不定地瞧了谢挚一眼:   “这是你的?还是你从哪里偷来的?看不出来,你还挺深藏不露啊?”   在哪能偷到空间法器!谢挚气得冒烟,跳起来想从她的手里抢东西,“是我的!快还给我!”   “现在是我的了。”   女人手疾眼快,伸出一根手指牢牢地抵住生气的人族少女,一面毫不客气地把小鼎塞到袍子里。   她又翻到了肥遗的漆黑小剑,面上露出了嫌恶的神情:   “你就是拿它划伤我的吧?这东西不知道在那条蛇的丹田里泡了多久,真恶心……我不要,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抢到空间法器让她的心情好极了,连语气都轻快许多,一副我好不容易大发慈悲你快跪地谢恩吧的得意样子,要是她现在还是兽身,准保连胡须都已经翘起来了。   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啊不,狮子!——呸呸呸,什么狮子,分明是凭空抢人东西的绿毛大猫!   谢挚已经气得不想跟她说话了,鼓着雪白的一张小脸坐在地上,又气又委屈,差点掉眼泪。   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好不容易玉牙白象给她一点,还都被抢走了……她也太倒霉了!   碧尾狮终于找到了宝骨,她将晶莹剔透的洁白骨块捏起来嗅了嗅,“这是你们氏族的宝骨啊?”   “让我看看你来自哪个氏族!”   她来了兴致,运转起大观照瞳术,瞳孔一瞬间变成了乳白色,绽放出道道神光,落到那枚看起来无比普通的宝骨上面——   下一刻,她来到了一片焦土之上。   天空彻底倾斜了!   头顶的青天被斩开了一道巨大无垠的深邃裂缝,无数星辰自天际滚滚而落,如火球般坠入大地!   这是……这是……   眼前如同诸神灭世的悲凉景象让碧尾狮心中大震,还来不及多想,脚下的大地忽然一阵震动,她在惊骇之下变作兽身发足狂奔,跃下一处数百丈的悬崖,滚落在一旁。   正在惊魂未定之时,她方才站立的那方焦土缓缓地上升,不断抖落灰尘,从中露出了一双璀璨的金色眼眸!   ——她刚刚站立的地方竟然是真龙的额头一角!   龙身还在不断翻滚着上升,好像没有尽头一般,久久看不见龙尾,碧尾狮这才看到这条真龙原来身受重伤,不仅满身剑痕,还有无数鳞片都被血淋淋地斩下——   它竟似是被另一位强大无匹的生灵自天上生生击落在地的!   可是谁又能将神圣种族打伤到这种地步呢?!除非是——   “……休再拦我!”   一道女声自天边遥遥传来,明明声音只是正常音量,但却如同在耳边说话一般清清楚楚,“你当知晓,大势浩荡,又岂是吾辈能挡!”   “姬太一!”   金龙昂首长啸,言语之间竟渐趋凄厉,“你无心无情,身无牵累,自不挂念,但我怎能任你去!今日即便是身陨道消,我也要拦下你!”   “我晓得了……”   云层中的女人静默良久,“那便战罢。”   说完她就不再言语,只是反身自背上抽出一把散发着璀璨金光的长剑来——   一切随着那道拔出来的金色剑光而骤然结束,碧尾狮“噗”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从宝骨营造的幻象之中拔出心神,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跪倒在地。   倘见真神,五洲万族皆须跪拜,她自然也不能站立……   她的心脏还跳得厉害,几乎要跃出胸口,碧尾狮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一把将谢挚按在地上:   “你暗算我?!”   “不,不是,不是你……”   还不待谢挚解释,她就又迷惘无措地松开了一头雾水的人族少女,转过身喃喃自语,“你做不出来这种幻象……”   谢挚的修行太低微了,她焉能暗算她?   如果她方才没听错……宝骨中的真龙影像竟然开口唤云层中的女人为太一!   那个人真是太一神么?传说中神族的叛逆与荣光、不可逾越的万古第一神祗?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她刚刚观照的那枚宝骨主人……在万年之前曾见过太一真神,甚至曾亲历过那场惨烈无比的夺运神战!   碧尾狮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又抓住谢挚逼问,“这枚宝骨到底是谁的?快说!”   谢挚被她此刻的激动模样吓得发愣,小声道:“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   好熟悉的种族名称……碧尾狮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忽然自心中腾起一道惊雷,“太一坐骑玉牙白象?是这个玉牙白象么?”   “是。”   谢挚惴惴不安地答——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难不成她是跟玉牙白象有仇吗?要找她麻烦?   面前的红发女人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她呼吸粗重,肩膀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一时似乎在狂喜,一时又似乎在畏惧。   “你怎么了……”   谢挚有些拿不准她现在的情绪,试探着问:“你是刚刚在宝骨中看到了什么吗?”   她也曾在宝骨看到惊人的景象,那的确非常摄人心魄,令人久久不能回神;但她不明白碧尾狮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碧尾狮终于转过身来,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人族,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谢挚——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问我名字?”谢挚莫名其妙。   “再具体些,告诉我切实的字是什么,用正音说。”   “……”事好多啊。   但是她又打不过她,谢挚只能深吸一口气,“感谢的谢,诚挚的挚。”   “很好。”   下一刻,美貌的女人就俯身压过来,将温热的嘴唇贴在人族少女纤细的脖颈上……   然后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契约已然生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女儿的主人。”   碧尾狮终于松开了她,人族少女的血似乎将她的红唇染得更加娇艳了。她接着道:“但是相应的,我也有条件。”   “谢挚,你听着。”   女人慢慢地握住了谢挚的脖颈,将额头抵在她额上,低声说:   “我命令你,在十年之内,将我女儿带回昆仑神山,让她重归神族座下。你可听懂了?”   见谢挚仍旧一脸茫然,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伸舌舔掉自己唇边的鲜血,竟有一丝魅惑:*   “不懂也没关系。我已在你身上施了宝血种特有的血咒,如若你在十年之后还办不到我所言之事,你就会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怎么突然她就有性命之危了啊喂!   谢挚都快哭了,想问的事情太多,千头百绪找不到出口,她眼泪汪汪地捂着脖子,又愤懑又委屈,“你女儿?你女儿的事为什么找我?”   碧尾狮直起腰,很理所当然地摊了摊手,“这当然是因为我快死了。”   “什、什么……?”   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这下轮到谢挚发懵了,“你快要死了?可是、可是……”   可是她明明看起来还如此生龙活虎,精精神神地威胁她,说咬人就咬人,说下什么血咒就下什么血咒……   “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女人倒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刚刚一语石破天惊的人不是她,“那条肥遗有些厉害,且又残忍狡诈,若不是我搏命相击,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她掀开碧色衣袍,给谢挚看自己伤痕累累的孱弱身体,“而且我在年前的生育之中已被耗干了大半精血……就算没有方才那场大战,我也活不长久。”   “我现下已经维持不住兽身了。”   碧尾狮叹息着轻声说,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将死的感伤,“本来还想着,在你身上掏点东西出来留给我女儿,只不过没想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再多说。   刚认识的人居然很快就要死了……并且她面对死亡又如此坦然。谢挚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无言,好长一会才抬起头:“……我答应你了。”   “什么?”碧尾狮没懂她的意思。   “我说,我答应你了——”   谢挚的嗓音轻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你,我会把你女儿带回昆仑神山。”   “但是你得告诉我一件事,”谢挚上前几步,仰起脸来直视着高挑的女人:   “为什么是我?”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接受得如此之快,或者是没想到她竟敢如此大胆地直接逼问,碧尾狮愣了片刻才笑起来,“好莽撞的人族——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不等谢挚答话,她的神情忽然又低落下去,“告诉你,其实也无妨。”   碧尾狮弯下腰,拍了拍身侧的地面:   “坐下来吧,我同你讲。”    第25章 托付   “我族自太一真神时起,已追随神族有上千年……”   碧尾狮的神情有些隐约的怅然,“我们碧尾狮一族对神族向来忠心耿耿、生死相随,但是——”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我幼年时做了一件错事:我不小心打破了神族珍藏的留音壁,那枚留音壁中录有太一真神生前的音容笑貌,是以意义重大,非常珍贵。”   “我族就此被神族降罪,一朝被逐出昆仑神山,四散奔波于这荒凉的大荒,永坠无边困窘之中。”   “在被放逐的时候,我曾哀求神族的摇光大帝,问她我们何时才能重归,她被我求得不耐烦,在拂袖而去之前说,除非我能找到新的太一神影像,否则我族永远不能归回。”   女人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是自万年前那一场毁天灭地的夺运神战之后,一切神祇尽数陨落,神圣种族大大衰退,太一真神也不知所踪……”   “有传言说太一真神早已离开此界,前往了无边无垠的星星海;但也又传言说,太一真神在神战结束之后就自尽了。最有可能知道她遗迹在何处的神族,对她的死更是向来讳莫如深,从不多言。”   她望向谢挚,“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误的——那就是太一神已经死了。”   “为什么?”   谢挚听得入神,不由得发问,“不是说神祇都极难死亡的么?她那么厉害,有万古第一之誉,想来更不会轻易死掉了?”   “我也不知道……”   碧尾狮笑了起来,她随意道:“你还真别说,许多种族就抱着像你这样的想法,觉得太一真神肯定没死在神战里,还活在世间的某处,他们耗尽心力,成百上千年地在五州之中四处寻找她……但是她确实已经死了。”   “总之,太一在神战之后完全销声匿迹于世间了。”   她站起身来,随手弹了弹碧色长袍上的灰土,“万年以来,那么多仙人境的大能都找不到她,其中还不乏仙王,但仍旧连太一留下的一丝痕迹都寻不到,何况我呢?”   “我刚被放逐出昆仑神山的时候,发了疯一般地寻找太一踪迹,后来直到我母亲去世也遍寻不到,这才知道摇光大帝当年原来是派给了我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女人露出了一丝苦笑,淡淡地道:   “现在想来,大概只是她耐不住我哀求,随口一说罢了。倒是我,将她的那句许诺当作自己唯一赎罪的机会,苦苦地记了数千年。”   谢挚皱起了眉,“这个摇光大帝是谁?她可真不好……”   她听起来又傲慢又无礼,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是神族的君主吗?   碧尾狮怔了怔,随即爽朗地笑起来,“唔——你同情我?”   她摇摇头,有些感慨的样子,“真没想到,我有一天还会被一个人族小孩同情……”   “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你记着,须得对摇光大帝恭敬些。”   红发女人笑着摸了摸谢挚的头,“若说当今之世谁最接近神祇,想必就是她了。她是一位伟大的人物……至于傲慢,那是神圣种族的通病。”   “那我不喜欢神圣种族。”谢挚轻声说。   她不喜欢傲慢的人……她更喜欢温柔的人。   “随你。”   碧尾狮俯视着这个娇小的人族少女,“——你当真不怨我?”   “说实话,有点。”   任谁被这样莫名其妙地加上危机和重任都不会高兴,谢挚也不例外。   她学着碧尾狮的样子摊了摊手,“但是我觉得你不坏,所以我答应你,我会将你女儿带回昆仑神山的。”   债多不愁,何况她尚年少,还有许多时日可供成长。   反正她已经有许多日后想去的地方了,那么帮碧尾狮一把,替她赴一趟昆仑神山也未为不可。   人族少女的眼睛清澈而又明亮,不由得叫碧尾狮有些动容——凭她的眼力与识见,自然能看出来她并没有说假话。   她自怀中摸出那尊从谢挚身上抖下来的碧绿小鼎,放到谢挚手心,“这个还给你了。”   “你带我女儿上昆仑神山之后,将玉牙白象的宝骨交给摇光大帝一观,她可以将其中蕴含的景象复刻到留音壁上。作为神族,想必她透过宝骨能看到的东西,会比你我更多。”   谢挚点点头,将小鼎揣在怀里重新装好,往四处里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疑惑道:   “那个……你女儿呢?”   周围好像没有什么小孩子的踪迹……是被碧尾狮藏起来了吗?   “在这里——”   碧尾狮自怀里捞出来一只碧莹莹的毛茸茸小狮子,将它小心地放在谢挚掌心,“她还在睡觉呢……你看,眼睛都没睁开。”   温热的毛绒绒一团小生命忽然落到谢挚手里,将她吓了一大跳,她连忙两只手捧住小狮子,仔细地打量。   这只小狮子还非常幼小,只比手掌大一点点,皮毛的颜色较碧尾狮要更深一些,还没长出成年狮子的火红须发,除了四只小爪子比同龄奶猫宽大之外,捧在手里倒更像捧着一只树叶般的碧绿小猫。   它背上有一道树脉般的痕迹,愈往尾巴处便绿色更深,墨绿色的尾巴尖尖被它当玩具一样好好地衔在嘴里,奶白色的小肚子一起一伏,闭着眼睛正在呼呼大睡。   谢挚怕吵着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这就是你的女儿?我还以为她是人身呢……”   不过想来也好,要是碧尾狮的女儿真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才真的要十分头疼。   “除过神圣种族降生即可化为人身之外,其他种族都需要后天修行才行……”   碧尾狮目光柔软地注视着自己的小狮子,“要化作人身也不难,待她突破道宫境就可以化人了。”   她笑着说:“不过,我觉得还是她现在这样可爱一些,是也不是?”   谢挚轻轻地碰了碰小狮子粉红色的小鼻子,它以为是自己的母亲,耸动着粉扑扑的鼻子嗅了嗅谢挚,眼睛还紧闭着,却笨拙地松开了口里含着的尾巴,抬起脚爪抱住了谢挚的手指,放到嘴巴里用奶牙玩耍般地轻轻咬了咬,惹得人族少女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它真可爱!”   谢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只奶猫似的小狮子,将它捧在手里几乎舍不得放下,“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起。”   碧尾狮看着她跟小狮子和谐相处的样子,神色柔和,“在我族尚没有被逐下昆仑神山时,我们的名字都是神族赐下的。现在我们流落于大荒之中,通常也不习惯于自己起名。”   “要是你喜欢,也可以给她起一个名字。”   “真的吗?”   谢挚抬起头,眼睛亮晶晶,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安,“可是……我读书并不太多……我怕我起不好。”   “无妨。”   女人拍了拍谢挚的肩,笑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反正你现在是她的主人,为她起名也在情理之中。”   “我族自恃肉身坚韧,向来不取外物依仗,旁的宝物我也与你没有,便给你我族宝术作为报答吧。”   她点了点小狮子的胸口,那里顿时发出一阵碧色辉光,映照出它体内一块晶莹剔透的雪白宝骨,其上印刻着闪烁光芒的无数璀璨符文:   “我女儿天资拔众,宝术符文较我更加深奥繁复,也算不俗,就当作对你的答谢了。”   这真是慷慨的馈赠……   本命宝术对宝血种来说极为重要,她竟然就这样随手赠予她了……即便知道这是碧尾狮对自己的补偿,谢挚也不由得心中震动。   她神色坚定起来,轻声道:“你放心,我定会完成你的心愿。”   碧尾狮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犹豫了片刻,谢挚还是问:“你没有道侣么……?他——或者她,就放你一个人这样挣扎着养育女儿?”   “唔——”   这下女人反而露出了一点惊奇的神情,“你竟不晓得么?”   神族弃兽碧尾狮的名声在大荒中如此之盛,谢挚居然没听说过么?   看着谢挚满脸困惑,她不禁失笑:“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进万兽山脉,她不由得再次感叹这个人族少女的莽撞大胆。   “昆仑神族全是美丽强大的女性,这个你当知道吧?”   似乎是觉得跟谢挚变熟了许多,碧尾狮的姿态较之前更加放松散漫了。   她笑着抬起莹白的下巴,“我族作为神族坐下宠兽,自然也全是女性。不需道侣结合,我们就能自行生育繁衍。”   女人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好了,你还有什么问题,统告诉我,我一并为你解答。”   “……”   谢挚进万兽山脉正是为了救族长一行人,她自然没有忘。   但是碧尾狮会知道族长他们的踪迹吗?她不晓得。   万兽山脉内的灵兽,似乎对人族都有一种骨子里的轻蔑和敌视……   谢挚犹豫半晌,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抱着小狮子靠近了高挑的女人:   “……什么都可以问么?”   女人低下头来晲她,“这是自然。我族血脉高贵,与你们人族不同,忠诚重诺,从不屑于说谎。”   “我……”   谢挚下定决心,将心中的话一气说出来,“我此次进万兽山脉其实是为了救我的族人。他们进山打猎,数月不归,只有一个人勉强逃了出来,言语中提及‘中州’二字,似乎是被中州人所伤……”   “我想问问,或有可能……你知道些许我族族人的踪迹么?”   她眼巴巴地抬起头,紧张极了。   出乎她的意料,碧尾狮竟然露出了沉思的神情,“真巧,这我似乎确实有些印象……”   “真的吗!”   谢挚惊喜地睁大眼睛,她原本只是不甘心地挣扎着一问罢了,毕竟碧尾狮长居于万兽山脉深处,族长他们只是在山脉外围打猎,按理来说,两者根本不可能相遇——   她的脸色忽然白了下来。   对,碧尾狮作为高阶宝血种,不是居住在万兽山脉深处吗?   可她却说有印象,那么就说明——   果不其然,碧尾狮的话证明了她的猜想:   “在几日前,我曾见过一行人往肥遗巢穴处进发,他们还另外押着几个被捆起来的人族,身着大荒服饰,浑身血迹,惨不忍睹,还特地令这些人走在前面开路。”   ——族长他们被虏到了凶险无比的万兽山脉深处。   “那些中州人不久前趁肥遗外出觅食盗走了秘宝,不知怎的,竟又遗失了。”   “我猜想,他们大概以为秘宝是被肥遗又拿回去了,这才不得不重新返回,一探究竟。”   她嗤笑了一声,看了一眼面前巨大的蛇尸,神情轻蔑而骄傲,“谁成想,肥遗自作孽不可活,想吃我不成,已在我爪下一命呜呼了。   碧尾狮畅快地接着说:“那件秘宝并不在肥遗身上,谁知道是被谁拿走了。不过,拿得好!不论秘宝是被哪只灵兽得到,都比人族得到的好。”   “那些人或许就是你的族人——”   她想了想,目光落到谢挚身上,“怎么,你要去救他们吗?”   “当然。”   那些伤痕累累的人八成就是族长他们,碧尾狮子刚刚描述的只言片语已经让谢挚的心揪了起来,她心中悲伤而又愤怒——那些中州人竟敢这样对待族长!   碧尾狮看了一会她,才道:   “那群人个个都是铭纹境,领头的那个人虽然年轻,但足有铭纹大圆满的修为。而且中州人比大荒人富裕得多,随身携带的法器珍宝可能是你闻所未闻的……你很有可能会眨眼丧命,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   “肥遗阴毒狡诈,在自己的巢穴周围布下了无数陷阱,还列有符文阵法,稍一碰触或许就会化为脓水,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要去。”   “……”   红发女人静默良久,方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去罢,我不拦你。”   “再送你这大胆人族一件薄礼吧——”   她转过身去,瞳孔化作乳白,射出一道柔和的浅淡光芒,如路标般遥遥指向浓密山林中的一个方向:   “往此而去,尽头处就是肥遗巢穴。我已将我的谕旨传遍山脉,何况你身上还带着我的气息,你沿着这条路走,没有灵兽敢动你。”   “……”   此情此境下再多说什么也无所增益,谢挚久久地望着她,朝她深深地拜下一礼,“如此恩情,挚没齿难忘。”   见她郑重非常,碧尾狮反而露出了戏谑的神情,好笑道:“怎么?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可惜我不喜欢你这种——”   她笑着扫过谢挚的身体,轻佻地补充道:“瘦弱的小孩子。我更喜欢丰腴一些的。”   明白她意有所指,谢挚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她恼羞成怒地捂紧了自己的衣襟,“我才十四好不好!还有很大……很大发展空间……!”   “唔——原来你已经十四岁了?你这个子可真不像大荒人……”   又是说她矮,又是说她……谢挚简直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她指了指那条巨大的蛇尸,别别扭扭地道:   “它也是高阶宝血种,是吗?既然如此,将它吃掉可与你伤势有益?我——”   “没用的,小孩。”   碧尾狮盘腿坐下,眼里含着笑,神情坦然自若,“凡世间生灵,皆有一死。我命数已到,譬如大河东去,滔滔不复归来,扭转不得,不是服用些什么东西,就能轻易挽回的。”   “除非你能寻得到传说中的圣药,说不定还能为我延上百年寿命。”   女人笑着摆摆手:“你自去罢。前途渺茫未可知,仍望多加珍重。”   谢挚抱着小狮子,久久不肯挪步,“……那你呢?”   “我预备坐化于此,将血肉精气重馈大地。待你归来之时,说不定,在这里可以看见一片新长出来的花草林木,为这大荒稍微增色些许。”   碧尾狮闭上眼睛,不再多言,“你快走罢,天快要黑了。”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见她心意已决,不能更改,谢挚沉默半晌,这才轻声答应。   她将地面上的肥遗肉拣最鲜嫩珍贵的部位用漆黑小剑割下来,又将肥遗的蛟龙角、翅膀、鳞片各自砍下许多,还挖出来一颗蒸腾着霞光的巨大金色心脏,将它们尽可能地装进碧绿小鼎,直到再也塞不下,这才转身离开。   “你也多保重……碧尾狮。”   纤细的人族少女只是看起来脆弱,其实十分果决,决定了要离开就走得十分迅速,不一会儿她和火鸦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浓郁的山林里。   “啊……”   直到彻底感应不到谢挚的气息,红发女人这才栽倒在地,仿佛在一瞬间虚弱下来,缩着肩膀重重地咳嗽出几大口鲜血,但她却仍然在静静地微笑:   “装个高人样子可真是……咳咳……艰难……”   没了谢挚在此,她再无顾忌,毫无形象地翻了个身仰躺在地面上,轻轻地捂住眼睛。   “好没良心的小孩……我还以为,她走的时候会回头看看我呢……”   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更加缓慢了,几乎令她怀疑它下一刻还会不会重新鼓动而起——她已经衰弱至极了,浑身器官都走向了衰竭,生命的气息正在她躯体上如水流一般飞速地逝去。   在谢挚面前,她还在勉强强撑着身为高阶宝血种的最后一点体面与洒脱;而现在,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最终点。   还好不是在人族面前死去——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那样岂不是十分丢脸……?   她是要脸的灵兽,而碧尾狮一族是骄傲的生灵,在接近死亡的数月之前就会早早地为自己寻好埋身的墓穴,一个人静静死去,不愿让自己死前的模样落到任何一个他族眼中。   鲜血伴随着生机再次从她口鼻中大股涌出,她已经听不清任何东西了,而往常负有大观照瞳术的锐利双眼,此刻也早已一片模糊。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地步,她想。她安详地闭上双眼,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降临。   ……   “……碧尾狮!”   人族少女焦急的声音仿佛是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令她几乎心生恍惚——   这声音是……谢挚……?那个大胆莽撞的人族少女……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听见她的声音?难不成谢挚也死掉了,她们现在是一缕游魂,在地府重又相会?   在意识坠进无边黑暗的前一刻,碧尾狮最后感受到的是一个单薄温暖的怀抱。   那不知为何重又返回来的人族少女紧紧地抱住她散发着沉沉死气的躯体,在她耳边低声许诺:   “碧尾狮……睡吧,睡吧。待你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变好。我会救你。”   她想调侃一句,或者大笑一声,嘲笑谢挚的异想天开,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她只好最后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谢挚的头发,这个动作几乎用尽了她浑身力气。   ……人族少女的头发像她想象中的一样柔软,抚摸起来,就像她女儿的绒毛一般。   。   两天之后的清晨,晨雾尚未彻底消弭散去,一人一鸟就已经在山林之中飞速奔行起来,乳白的雾气甚至打湿了火鸦的羽毛和谢挚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火鸦才开口打破沉寂。   它垂着头,有些不能理解地说:   “小挚……我真不能明白,碧尾狮那么对你,一见面就要杀你,抢劫你,给你下血咒,你还救她……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你难不成上辈子是菩萨转世?”   谢挚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碧绿小鼎,碧尾狮正在鼎内安静地沉睡——   她在离开碧尾狮之后心有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放心她,不顾火鸦的反对,硬是重新折返回去,刚好看到了吐血倒地、近乎昏迷的女人。   趁这机会,谢挚赶忙将碧尾狮小心地收到了小鼎里,垂死的宝血种被这神秘的小鼎暂时中止了时间,停留在了死亡前的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保住了一丝生机。   倘她日后不死,逢得机缘造化,寻到圣药仙草,再将其服用给生机衰竭的碧尾狮,虽然不能治本,但也可为她续上数百年寿命……   那样的话,碧尾狮就可以见一面自己化作人身的女儿了。谢挚默默地想。   她没理会火鸦的抱怨,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我觉得她不坏……而且,她不是也帮了我们许多忙吗?”   她指了指碧尾狮为她们用瞳术在空中开辟出的淡淡光束,它在空中静静地散发着辉光,遥遥指向山林深处,在它的尽头,连接着肥遗的巢穴。   碧尾狮的谕旨非常有效,在她跟火鸦朝万兽山脉深处进发的路上,谢挚分明感到有无数道视线落在了自己和火鸦身上,潜伏在暗处不断窥视打量;   其中有的目光带着好奇,似乎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得到了碧尾狮的青睐与保护,而更多的目光,则带着深深的仇恨与憎恶。   如果不是有碧尾狮的气息和谕旨震慑,恐怕它们早就冲出来,撕碎这胆大妄为的卑贱人族了。   谢挚的灵觉敏锐非常,她隐约地感到其中有几道目光的主人极其强大,甚至可能并不比全盛时期的碧尾狮弱多少,仅仅是被远远地扫视一眼,她就自灵魂深处感到了一种本能的深深畏惧,几乎站立不住。   这些宝血大能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似乎在考虑衡量她的价值,又似乎是在斟酌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最后都只是如潮水一般,默默地自行退去了。   谢挚在这期间一直心中惴惴,满身冷汗,生怕他们一个念头不对就扑上前来,她一直在袖子里紧紧地捏着漆黑小剑,精神紧绷,注意力集中到极限,随时准备战斗拼命,面上却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跟火鸦随口聊天——   她知道火鸦什么都好,就是遇事容易慌张,并且又十分胆小畏死,要是她告诉火鸦,别看我们表面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安全无事,其实暗处有不逊于碧尾狮的大能窥伺——甚至还不只一位,而是好几个,它早就吓得一蹦三尺高,战战兢兢不敢动弹了。   但是,好在他们并没有真的动手……   察觉到那些令人骨战胆寒的强大气息悄然退去,任由谢挚再胆大也不由得重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他们熬走了……   不知道是她装得好,还是碧尾狮在万兽山脉的震慑力果真如此巨大……她在心中漫无边际地想。   她已经发觉,万兽山脉中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至尊统治,如她所料不错,那么应当是有数个宝血大能共同治理这片山脉,各自鼎立,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平日井水不犯河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碧尾狮,就是这其中最为强大的鼎足之一。   啊,对了,那条肥遗活着的时候应当也是一个霸主……   碧尾狮衰弱到那种境地,想必其他大能也是知道的,那么真正令他们畏惧忌惮的就不会是碧尾狮本身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要退去?是因为虑及碧尾狮一族即便被逐出神山,但毕竟也曾是神族宠兽,畏惧背后的神族追究吗?   居住在神山上的金发神族……   现在一想到神族,谢挚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碧尾狮口中那个傲慢轻狂的摇光大帝。   她之前对神族的好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淡淡的反感与厌恶。   高高在上的神族又怎会为碧尾狮出头。   正在沉思之中,她忽然指尖一痛,谢挚哎哟一声痛呼出声:   “怎么咬我呢!”   她揪着碧绿小狮子的后颈皮将它拎起来,对它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不可以咬我知道吗?我可是你主人!”   小狮子眨着眼睛一脸无辜,枣红色的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活泼又灵动,一副听不懂话的样子,但是谢挚知道它是装出来的——她已经问过火鸦,像这种级别的宝血种幼崽,天生极其聪慧,甫一降生就可以听懂人言。   “……”   跟小狮子对视超过三秒钟,谢挚刚绷起来的脸就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它实在是太可爱了,叫人对它根本生不起来气,喜欢可爱事物的青春期人族少女,更是对这种大眼睛的毛绒绒生灵毫无抵抗力。   她只得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它圆鼓鼓的奶白小肚子,“你不会又饿了吧?”   肥遗的尸体无比巨大,一眼望不到尽头,谢挚并不贪心,小鼎之中的空间亦有限度,充其量只能塞进肥遗的半条尾巴,因此她只采取了它身体的精华装进小鼎,还要给碧尾狮挪出来一块地方安顿身体,不让蛇血沾到她身上,要不然以碧尾狮的挑剔程度,恐怕就是被谢挚救醒,也会嫌弃万分地洗半天澡。   多方因素叠加下来,肥遗肉看起来被谢挚装走了很多,其实按总量来计算,也只是取走了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谢挚重返碧尾狮身边时,小狮子不知怎的竟然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从谢挚衣襟里爬出来,然后——   一头栽进了金灿灿的肥遗肉里。   小狮子连眼睛都没睁开,愣是闭着眼睛埋头苦吃,跟巨大的肥遗身体比起来简直像是一条毛毛虫趴在桌面上,不一会儿就打出来一条深深的洞。   火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怒发冲冠地叫了一声“怎么还跟我抢呢!”也跟着它一起跳到肥遗身上猛吃,连话都来不及跟谢挚说一句,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吞食。   谢挚刚刚把碧尾狮在小鼎里安顿好,一转头就看见两只小饕餮正在恶狠狠地争吃肥遗肉,简直像在互相比拼一样,吃得无比神速——   她整个人都傻了,生怕小狮子太过幼小,吃肥遗肉不能克化,跑到它挖出来的洞里面,把吃得正兴起的小狮子硬生生挖出来,揪着它观察了半天,还掰开小狮子的嘴巴看了看它的牙齿有无损坏,直到宝血种幼崽开始不耐烦,在她手里扭来扭去,她这才将它重新放下。   “小……小挚……你别管它……”   火鸦在百忙之中抽空抬起头看了自己的好朋友一眼,嘴里还唏哩呼噜的,“它可是高阶宝血种……非同寻常……不用、不用担心它……这对它来说倒是大补的血肉宝药呢!”   它一仰脖子,又吞下一大块金色血液淋漓的肥遗肉:   “碧尾狮现在在你的鼎里不能醒转,给它举行不了宝血洗礼,这肥遗肉倒可以顶些洗礼的效果……也很珍贵,对它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你就由着它去吃吧!”   谢挚看着它们俩的凶狠吃相,好像这是人世间的最后一餐一样,不由得默然半晌,“这种吃法……你们都不会撑的么?”   她看得分明,在火鸦和小狮子进食的这短短几刻里,它们吃下去的肥遗肉恐怕已经得有自己的身形几倍大小。   若是人族照这个吃法吃肥遗肉,非得肚腹胃肠被过量精气撑破不可,落得个爆体而亡的境地。   但它们俩倒还越战越勇,毫不减缓吃肉的速度,喉咙像无底洞一般吞个不停,小狮子甚至连奶白色的肚子都没鼓起来。   照这么吃下去,它们俩得吃多少呀!   “我们灵兽都是这样的…*…不比你们人族三餐皆有定时,万兽山脉之内危机四伏,常常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因此我们都是遇到食物便会一次吃个饱,进食一次便可捱过大半年……”   火鸦还在奋不顾身地吃肉,它的躯体上符文流转,甚至腾起了璀璨的金色光芒,说话间连嘴巴里都在往外不断地溢出磅礴精气,让人窥见一角这条肥遗巨蛇的血肉之中蕴有多少珍贵精华。   谢挚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摸出小剑也跟着扑过去:   “给我也留点!!”   进山这么久,又是不断极速奔跑又是竭力战斗,还受了许多惊吓,就算是她也精疲力尽疲惫极了,急需休息进食,稍微补充一番能量。   不过她不比火鸦和小狮子方便,可以生吞肥遗肉,还得在一旁找个空地架起火堆,准备烤肉。   在她捡柴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夜幕在不知不觉之中降临,柔和地笼罩住广袤无垠的万兽山脉,但这里倒还热火朝天、香气四溢。   把火鸦抓过来贡献了点火的火焰之后,火堆很快就被点燃起来,不断噼啪作响,谢挚割了一大块跟她人一样高的肥遗肉扛过来,穿在一条细长的蛇骨上烤。   不一会儿,肉面上就淌下了晶莹的金色汤汁,丝丝缕缕地渗进每一丝纹理,甘芳辛甜的香气迎面扑来,极其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还好万兽山脉外围此刻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活物……要不然,恐怕方圆数百里的灵兽,都会被这烤肉香气吸引而来。   谢挚结结实实地咽了一口口水——奔波了一整天,她此刻是真的有点饿了。   在白象氏族里她不好意思说,因为诛天魔莲不断悄悄吸食她的血液精气,她其实常年处于一种半饥饿的状态,甚至有些营养不良——这还是在族长和阿林叔一直照拂她、私底下经常给她开小灶的情况下。   她转动蛇骨,将肥遗肉的每一寸地方都好好地照料烤到,火焰逼出来的金色汁液缓缓流淌,给肉块镀上了一层馋人至极的蜂蜜色泽;   血肉精气源源涌出,化作两身巨蛇的模样,在烤肉之上不断昂首咆哮,这是肥遗肉的精粹所在,被谢挚将其一把抓住吃下。   肥遗精气一下肚,立刻流遍四肢百骸,不断治愈她在几次战斗中受的无数暗伤,令谢挚满足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卸下周身疲惫困倦,像泡在温泉里一般舒坦。   她摸了摸胸口,也不管那枚种子能不能听懂她的话,低头道:   “这次你可不要再私吞掉这些精气了……至少要给我留下一些。明天我还有场硬仗要打,要是我死了,咱们俩就一起玩完吧。”   说完之后她就取出漆黑小剑,将肥遗肉细细地切成小片,飞快吃掉。   大荒的儿女普遍能干,谢挚把握的烤肉火候颇为精准,肥遗肉被烤得表面金脆焦黄,一咬下去又极其鲜嫩,从齿缝里淌出大量甘甜汁液,香得人简直恨不得连舌头都一起跟着吞下去。   这对平日里连熏肉干都很少吃得到的谢挚来说,毫无疑问是从来没吃过的珍馐美食,她“唔”了一声,当即两眼放光,加快了吃肉的速度,几乎来不及嚼就三两口地往下咽。   烤肉的香气还吸引来了小狮子——它只是看着小,但其实胃口好得吓人,硬是埋头吃掉了一栋石屋那么大的肥遗肉。   此刻它的小肚子被塞得圆鼓鼓,浑身都流淌着碧绿光华,在夜色下如同一头晶莹剔透的翡翠小狮,隐隐竟有一些它母亲的风范。   但它一迈开腿就破了功:   它的肚子被吃得太圆,沉甸甸的几乎坠到地面上,然而四条腿又很短,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摇来晃去,简直像在打醉拳,最后还是谢挚看不过眼,走过去把它捞起来,这才免得它继续跌跌撞撞。   “怎么了?”   谢挚好笑不已,挠了挠小狮子软绵绵的下巴,它舒坦得眯起眼睛,连小爪子都像花朵一般伸展开来,于是谢挚便不由得语气更加柔软。   她捏起一片烤肥遗肉喂到小狮子嘴边,“想吃吗?是不是又馋啦?嗯……你还能吃得下吗?”   小狮子用行动证明它还能吃得下,当即低下圆圆的小脑袋一口吞下那片烤肉。   它之前从未吃过熟食,烤肉冒着白气,还有些烫,将它烫得连粉舌头都吐了出来。   但它食髓知味,就算被烫得直吐舌头,还是不断地扒拉谢挚的手,意思是它还要。   这也太能吃了……谢挚失笑,干脆先把自己放在一边,给小狮子专心致志地喂起烤肉来。   她心想,这可完蛋了,她身边真是聚集了一堆能吃的家伙:   诛天魔莲的涅槃种自不必说,冒着被玉牙白象抹杀的风险,也要偷偷喝她的血;火鸦也很贪吃,为吃肥遗肉差点死在碧尾狮口下——这下可好,又来了一只胃口好得能吞天的小狮子。   这样下去,她迟早有一天得被吃空呐……   谢挚思及往后该如何过活,不由得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她今年才十四岁呢,没想到就要为生计食物而操心奔波了,这让她又发愁又觉得好笑。   火鸦也吃得肚皮圆滚滚,动都动不了,正在一边躺着不停打嗝,每打出一个嗝都溢出来许多金色精气,心疼得它哇哇大叫,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喙给封住。   肥遗肉中蕴含着的海量精气对它裨益极大,它此刻浑身乌羽都燃烧着金色火焰,神异而又非凡,看起来竟有几分像传说中的三足金乌。   它就算撑得动不了还要挣扎着指责谢挚:   “喂!小挚!你怎么对它那么好啊!还喂它!真碍眼!”   火鸦气哼哼地直扇翅膀,“你都没喂过我来着!怎么还厚此薄彼呢!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咱俩这交情怎么样你就说,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啊?”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火鸦躺在地上老神在在地张大嘴巴,理直气壮道:   “快些喂我——我也要吃!”   “……”   谢挚无奈又好笑,只得也把烤肉片亲自喂到它的嘴巴里,感觉自己十分像什么驯兽师,又有点像鸡妈妈。   最后的结果就是她们三个又一起吃了好多,烤肉的火焰一晚上都没有熄灭,直到火鸦和小狮子再也吃不下一丁点东西,谢挚也吃得浑身直冒金色曦光,这才罢休停嘴。   第二天她们原本一大早就要出发去万兽山脉深处,结果火鸦又在肥遗肉的洗礼浸润下突破了境界,接连开辟了足足三道符文,即便谢挚牵挂族长心急如焚,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为火鸦护法;   趁这难得的空闲,谢挚也观悟了一整天小狮子体内蕴藏的宝术,顺便仔细炼化昨天晚上吃的肥遗精气,直到一切都过去,她们这才在第三天清晨终于启程。   此刻眼见小狮子又咬她的手指,谢挚还以为它是又饿了,但是一摸,它的肚子又还圆滚滚的。   “别担心,小挚。”   火鸦也将脑袋凑过来,眼睛忽闪忽闪,“它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它笑道:“像这种宝血灵兽,牙齿生长得十分快,会在自己亲近的族类身上磨牙,有时还会纠缠着打斗一番,这都是它们表达亲密和喜爱的方式。”   “噢……”   谢挚恍然大悟,摸了摸碧绿小狮子的圆脑袋,“那么它是很喜欢我喽?”   火鸦毫不客气地给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废话!你前天晚上给它喂了那么多肥遗肉,要是我我也喜欢你。”   “喂,小狮子……”   谢挚跟翡翠小狮子好声好气地说话,“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你不可以再咬我了!很疼的!你知道吗?”   她恩威并施:“要是你再咬我,我也就咬你。”   教训完小狮子之后,谢挚将毛团子似的圆滚滚小狮学着碧尾狮的样子塞到胸口,“好了,我们接着走!”   没奔出去几步,一团绿丸子就扑通一声从她的怀里滚了下来,在地面上茫然地眨着大眼睛,似乎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掉了下来,立起后腿,抱着谢挚的靴子就往她身上爬。   哎,怎么掉下去了?   谢挚困惑地将它捞起来,重新塞进怀里。   下一瞬,绿毛小狮子又扑通一声滚了下来,攀着她的裤腿跟她大眼瞪小眼。   谢挚:……   素来以聪慧闻名的人族少女此刻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同样都是塞进怀里,为什么碧尾狮行,她就不行?   火鸦在一旁终于憋不住了,它捧着肚子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猖狂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你笑什么?”谢挚还一头雾水,没想明白。   黑色大鸟乐得在地上直打滚,眼泪都笑出来了,过了好长一会,它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小挚啊,兜不住小狮子是因为……是因为……你真的太平了……!”    第26章 入瓮   “什、什么……”   谢挚一下从脸红到耳朵尖,一把抱住火鸦的翅膀,“不许……不许乱说……!”   “再乱讲我拔光你的毛!”   威胁完火鸦之后,迟来的羞恼这才慢慢地反上来,将人族少女的脸颊烧得更烫。   她悄悄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下意识地回忆起了碧尾狮的……嗯……胸前,被两者之间的明显差距和鲜明对比弄得更加羞窘。   “碧、碧尾狮是宝血灵兽,跟我……跟我体质不一样,比不了的,知道吗!”   想了想,谢挚又赶紧补充道:   “而且……这也有我一直吃不饱的原因在!若是、若是我日后顿顿都能吃饱饭,我一定……一定叫你对我刮目相看!”   要比她也应当是跟阿英比,对,就是这样,谢挚一边自我安慰一边重新拎起来小狮子,开始发愁自己到底该把它塞到哪里好。   火鸦在一旁撺掇道:“把它塞到你的小鼎里去呗!反正待会打起来了它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还得操心它,是不是?”   鸦科灵兽生来就聪明而又记仇,它因为自己之前差点被碧尾狮杀掉,顺带连她女儿也不喜欢了,看这头绿毛小狮子不顺眼得很,觉得它既麻烦又缠人——   而且!它刚来就又是跟它抢肥遗肉又是跟它抢谢挚,这谁能忍?   不就是稍微长得可爱了一点嘛!火鸦在心里不满地抱怨,它觉得自己长得也不赖的——就是它眼睛没小狮子大。   小狮子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显然听懂了火鸦的提议,连忙抱住谢挚的手指,表示自己不要。   它急匆匆地从谢挚的手里挣出来,弓起身子紧紧地缠住人族少女纤细的手腕,然后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尖尖,朝谢挚示意自己这样就可以了。   “哇……”   以小狮子的大小,缠到她的手腕上正合适,乍一看倒像只毛茸茸圆滚滚的绿色手镯,谢挚新奇地将手腕看了又看,还试探着甩了甩手臂,发现它把自己的尾巴衔得非常紧,在她手腕上待得稳稳当当,半点也没有被甩下去的迹象。   她开心道:“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继续赶路了!”   “哼,到底曾是神族宠兽,真的有点讨人欢心的天赋——”   就算是火鸦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景的确非常可爱,它扬起头来,一面奔行一面为谢挚絮絮科普:   “传说碧尾狮一族在上古年间并不唤作此名,而是叫做衔尾狮,盖因此族尾巴太长,常常衔尾而眠,故才因此得名。”   “不过后来,太一神觉得这个名字不甚雅致,为她们将尾巴改短了一些,又将名字改了一个字,这才成了今天的碧尾狮。”   怎么又是太一神……哪哪都跟她有关系是不是?   尽管腹诽不已,但谢挚还是敏锐地抓住了火鸦话语中的重点,“——将尾巴改短了一些?这是怎么……”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还是说太一神将碧尾狮一族的尾巴剪短了?听说中州人为图美观,有时就会将灵宠的尾巴剪掉。   “是啊,你不知道么?”   火鸦倒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神圣种族各掌一种至高符文,譬如真凰是空间符文,龙族是力之符文,狐族是神魂符文,而神族身为神圣种族之首,所掌握的是生命符文……”   “她们极其神秘强大,是天生的战士,可以随意改变生物形态——”   它朝谢挚比划了一下翅膀,“比方说,让你多长几条腿之类的。”   “别说了别说了!”   谢挚下意识顺着它的话想象了一下,不由得浑身恶寒,难受得直搓胳膊,“呀,那也太奇怪了……长得跟蜘蛛一样,我不要。”   若是真如火鸦所言,那么该怎么跟掌有生命符文的神族打呢?根本打不赢嘛!这完全不是同一个层面的战斗……   “哎,小挚小挚,你知道吗?传说在上古年间,神族背上还长有一双羽翅,美丽而又洁白,神圣无比,不过后来也被太一神改没了。”   一说起这些秘辛传闻,火鸦格外兴致勃勃,说得停都停不下来,“神族之中只有女性,这也是自太一神之后才有的变革,听说是因为她觉得女性较男性更加美丽清洁,这才改的……”   自神战之后,神圣种族在人间已经隐退了有上万年,他们的传说在岁月的磨蚀下也已渐渐被人族遗忘,而且白象氏族的村落离昆仑神山颇近,大荒人的讲究忌讳又多,从来不敢私下议论神族,是以这些轶事遗闻谢挚之前还真没听说过。   “唔……那她还真是……”   胆大妄为四个字已悬在嘴边,谢挚犹豫了片刻,又咽了下去。   因为碧尾狮的缘故,她现在不大喜欢神族了;但她仍旧忘不了透过玉牙白象看到的那惊艳一眼,也忘不了那斩破天地的一剑。她想她到底还是尊敬太一真神的……   何况太一的想法也不能说错,她的确也觉得女性要比男性更加好看。   “不过,生命符文的妙用绝不止于变化形体这些小技——”   火鸦并没有察觉到人族少女在一瞬间的心绪起伏,仍旧喋喋不休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隐秘传闻倒豆子般地讲给谢挚听。   它目露憧憬之色:   “有许多大能传言,生命符文在太一这种境界的神祗手中,甚至说不定可以逆转生死……!”   逆转生死?   这个传闻如若不假,那可真是惊人——而且碧尾狮的话也就可以说得通了。谢挚不由得竖起耳朵,若有所思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坚信太一没有死,还锲而不舍地到处寻找她的遗迹呢……”   举凡世间生灵皆有一死,管你如何血统高贵、位高权重,都无人可以逃过死亡的审判,即便功至仙王亦不能避免,只不过活得极其长久罢了;逆转生死对那些寿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修行者来说,的确太有诱惑力。   谢挚之前还想不明白,那些超脱于世的大能足可以活数千年不死,甚至仍旧葆有不毁青春,貌如皎花少年,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觉得人生百年对她而言已算十分长久,她很满意,多了她还不乐意再活呢!   她后来才知道人族的贪欲永无止境,越是寿命长便越软弱,越活便越觉得生的好处,占有了长生还不足够,还要它永不逝去,这才发了疯一般地追求真正的永生——那是她很久之后才悟出来的事情了。   “喂……火鸦——”   谢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虽然脚下仍旧奔跑不停,但说话间却有些隐约的气喘——这对她受过无数磨砺重塑的肉身来说极其少见,“你觉不觉得……自几刻钟前起,周围就忽然变得有点热?”   “而且,似乎越变越热了……是因为越发接近肥遗巢穴的原因吗?”   她口中干渴无比,嗓子更是涩得发疼,连呼吸都像是在硬生生地往下吞刀子,她不得不慢慢地停下脚步,撑着膝盖歇一口气。   在摸出腰间皮囊喝水的时候,谢挚顺手摸了一把后背,发现自己的衣服上竟然结出来了细小的盐粒,那是汗水被高温蒸发后的痕迹。   “嗯?有吗?”   经由她提醒,火鸦这才感到了些许不对劲,它也止住步伐,张开喙大口呼吸,吐出滚烫的热气借此散热,“唔……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一些……”   它掌有火符文,整日与火焰为伴,极耐高温,对炎热天生不太敏感,但谢挚作为人族可就受了苦,她转眼之间已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汗水打湿,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竟隐隐有中暑的征兆。   “小挚!”   见她反应这么大,火鸦惊慌失措,慌忙扑过去用翅膀抱住她,“你怎么了?”   万兽山脉的植被分布颇为奇怪,外围长满了遮天蔽日的无数巨树,漆黑阴冷,经年不见天日;但一奔行至山脉深处,目光所及的植物却骤然稀少,从高大的树木转为低矮的灌木花草,地形也变得开阔了许多,有澄澈的天光如碎金一般自头顶纷纷洒落——   但是此时正值暮春,而且又是早晨,透进来的日光分明并不酷烈!为什么竟然会这么热?   现在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火鸦心乱如麻,叼着谢挚的衣服将她拖到一处树荫下,又将她的衣服掀起来,不断扑动翅膀为她扇风降温,“小挚,你怎么样了?难不难受?口渴吗?”   人族少女紧紧地闭着眼睛,往常嫣红柔嫩的嘴唇此时看不见一点血色,苍白而又干涩,它叼起谢挚腰间挂着的皮囊就要给她喂水,又被谢挚软绵绵地拦住了。   “不要……”   谢挚头晕眼花,太阳穴疼得厉害,还有些犯恶心,她明白自己是中暑了,“就这么多水,不能再喝了……得给之后几天留一点……”   “还留什么留,再留你就死了!”   中暑若不得到及时救治,其实很容易死人,火鸦这次没听她的话,凶巴巴地顶了回去。   它将皮囊揭开,恶狠狠地凑到谢挚面前,“快喝快喝!”   谢挚拿它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只好勉强就着火鸦的爪子低头抿了几口水,就说什么也不再往下喝了,气得火鸦羽毛里直冒火星子。   小狮子此刻也从谢挚的手腕上爬了下来,小声叫唤了几声,满脸担忧地注视着她,伸出舌尖不断舔舐谢挚的掌心,也试图帮助她降一些温。   “我没事……”   谢挚见它紧张而又不安,不由得有些心疼——看来碧尾狮的暂时沉眠对小狮子并不是毫无影响。   她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小狮子毛绒绒的圆脑袋,“你热吗?要不要喝水?嗯?”   她看小狮子毛发颇厚,怕它也中暑——但是,奇怪的是碧绿小狮反倒触手温凉,毫不滚烫,如同一尊真正的翡翠狮子一般。   “咦?你怎么还凉凉的……”   在树荫下躲避日光似乎根本于事无补,即便有火鸦不断扇风降温,但周身的温度还是越来越高,谢挚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快被烧糊涂了,她晕晕乎乎地举起小狮子,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是因为你是宝血种吗,不怕热?”   小狮子轻轻地舔了舔她的鼻尖,很快就解答了她的困惑——   它浑身腾起一阵柔和润泽的碧色符文,温和地笼罩住谢挚的身体,无数清澈的水滴缓缓落下,打湿浸透了谢挚全身,给她带来了一阵难得的清凉。   “呃……”   谢挚的头脑被突如其来的水滴刺激得清醒了许多,“你突破了铭纹境?”   碧绿小狮眨巴着枣红色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这还不算完,它身体上缠绕的碧色符文中又加入了一种新符文,因为色泽几近透明,甚至很难看清,只有离它极近的谢挚和火鸦才能注意到不同。   “风符文!”   火鸦仔细地辨认了片刻,这才认出来这是什么,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符文有无穷种类,但也可笼统地分为几类,最为常见的就是五行符文,并算不得珍稀少见;在五行符文之上还有其他稀有符文,风符文就在其列。   “不愧是高阶宝血种啊,这天赋真是令人艳羡!”   它羡慕地直咂嘴巴,连连感叹:   “碧尾狮说她是年前生育……那么满打满算,这头绿毛小猫现在也不超过一岁,居然就已经开辟了四道符文,差一道就赶上我了!”   这对比太过强烈,火鸦不禁油然生出了一股惭愧,“唉唉,真不知道我之前那些年月都活到哪里去了……”   小狮子又是淋水又是刮风,谢挚的中暑终于缓解了很多。   “好啦……我已经好多了,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谢谢你。”   她轻轻地抱住还在兢兢业业人工降雨的毛绒绒小绿狮,将它搂在怀里亲了亲,睁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目光仍旧如往日一般干净澈亮。   周围的气温仍旧很高,连树木的叶子都灼热的空气烫得蜷曲发黄,谢挚就着小狮子笼罩在她头顶上的一片雨云,才能得以保持神智清醒。   她浑身都被水淋得湿透了,但却像没有感觉到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一般,只是若有所思地摘下了一片干枯的树叶,仔细地瞧了瞧。   “火鸦,小狮子——”   人族少女转过身来,微微地笑了笑,“我想我知道我们遇到什么了。”   她轻声说:   “如我所料不错,我们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肥遗设下的阵法。”    第27章 翠微   “你们看,这些树木的叶子也在高温之下被烤得又焦又蔫……这说明它们只是些普通的草木,并没有如你们一般的抗热能力。”   谢挚举起那片枯黄的树叶,它的水分已经几乎被高温蒸发干了,干巴巴地捏在人族少女的指尖,仿佛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散作一团灰尘:   “——但是这样的话,它们是怎么在这样的高温环境之中存活下来的呢?”   “啊!”   小狮子还在困惑地歪头,显然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而经由她提醒,火鸦脑中骤然亮起了一道闪电般的灵光,“这就是说——”   聪明的黑色大鸟一点即透,见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谢挚就知道它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她接过火鸦的话,“这就说明,此处的高温并不是一直如此,而是忽然出现的——要不然,这些草木早就枯死了。”   谢挚将枯干的树叶随手捏成飞灰,“我猜想,这种高温或许正是随着我们步入一个……特定的区域才被触发的。”   她还没有从方才的中暑里彻底缓过来,谢挚本就生得纤细单薄,此刻白着嘴唇,越发显得苍白病弱了;小狮子担忧地将自己温凉的身子靠过去,重又用肚皮缠住了她的手腕,想为她带去一丝凉意。   “碧尾狮也说过肥遗阴毒狡诈,在巢穴周围布置了无数陷阱,还列有符文阵法;由此也可判断,我们离肥遗巢穴,应当已经不太远了。”   一手抚摸安慰着小狮子,谢挚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碧尾狮的瞳术留下来指路用的乳白光束,它正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越往前便越浅淡,模模糊糊地消失在视野尽头。   火鸦顺着她指的方向极目远望,又是一惊:   “啊……小挚!你快看!前面的树烧起来了!”   前方的林木不知何时燃烧起了熊熊烈火,树冠上涌动着橙红大火,随风不断变幻形状,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座火焰的森林!   “……恐怕那是高温引起的自燃。”谢挚脸色凝重。   小狮子笼罩在她头顶的雨云还在不断往下落水,本应冰凉的水滴滴在她脸上,此刻竟有一丝温热。   “我们周围还在不断变热……”   那滴温水被谢挚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并且应该是越靠近肥遗巢穴便越热。”   有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若是再照这样热下去,小狮子本为救她而布置的水滴倒会成为杀人的利器:她不会中暑昏厥而死,倒是会先被滚烫的沸水烫死。   但这雨云现在也不能撤去,否则她立刻就会因为高温中暑……进退两难,怎么做都是错,这几乎是一个必死无疑的绝境。   碧尾狮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头已经死去的肥遗果真是狡诈无比……谢挚默默咬紧了牙。   “那该怎么办?”   如谢挚所言,气温的确还在不断升高,连生来耐热的火鸦都有些受不了了,它张开嘴巴不断喘气散热,焦躁道:   “照你这么说,咱们什么都做不了呀!只能退回去了,是不是?要不然,我们就只能热死在这里……”   退回去吗?在这离肥遗巢穴近在咫尺的地方?在她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一丝族长的消息之后?她怎能甘心!   但——她死了不要紧,若是因为她一时固执连累了火鸦和小狮子,她又该如何自处呢?恐怕她做鬼也不会原谅自己。   头顶落下来的水滴也在缓缓升温,似乎在逼着人族少女尽快做出决断,谢挚在心中飞速估量出一个时间,她扬起脸,尚有稚气的面容上满是坚定:   “一刻钟。”   她低声说:“给我一刻钟,倘若我们仍旧不能破局,我们就立刻离开此地。”   “只要是阵法,就不会完美无瑕、没有缺陷;族长也曾对我说过,世上从来没有不能攻破的阵法,只有看不出阵法破绽的人……”   象翠微自从少年时在定西城被折断符骨之后,回到氏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修行,但即便是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她也丝毫没有放弃自己,而是转而研究起以晦涩难懂闻名的符文阵法——祭司曾经随口提起过,象翠微的符文造诣甚至比一些定西城内以设阵为业的符文师还要高深。   而在发现谢挚观测不到符文后,象翠微就熄了让她继续修行的心思,只是教她一些简易的阵法,盼望着谢挚即便走不通修行之路,日后也可借此安身立命,不至于毫无依仗,是以谢挚也略通一些设阵解阵的方法。   “话虽如此说……”   火鸦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它一面展开翅膀尽力散热,一面发出质疑,“——但是你学习过符文阵法吗?就算你学过,要在一刻钟之内解开高阶宝血种的护巢阵法,又谈何容易?”   “我一个人当然解不开这阵法。”   谢挚头也不回地说,“若是族长在此,给她足够的时日研究,倒说不定有可能。”   眼见火鸦就要骂娘,人族少女露出了一个清澈的笑容:   “但倘若,再加上碧尾狮的大观照瞳术呢?”   碧尾狮一族的大观照瞳术承自昆仑神族,极其神异,倘若真能驾驭,或许当真可以在一刻钟内解开阵法。但是——   “这种神通不像本命符文一般生而知之,和宝术一样都需要后天观悟学习,小狮子还太过幼小,根本掌握不了大观照瞳术的!”火鸦扑腾着翅膀焦急提醒。   “我也没说让小狮子用瞳术呀。”   谢挚轻轻地笑了笑,顺手抚摸了一把小狮子光滑的碧绿皮毛,“我在昨日不仅观悟了碧尾狮一族的宝术,还试着学习了她们的瞳术。”   “……”   谢挚能说出这话,当然就是她已经可以使用瞳术的意思,火鸦张口结舌,怀疑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上不来下不去。   ——一天学一门无上神通,这还是人吗?   好嘛,它不仅要被小狮子的天赋打击,还要被谢挚的天赋按在地上摩擦,火鸦有点欲哭无泪。   “虽然一天的时间太过短暂紧迫,以至我还尚未将其掌握通透,但想必,观望一个阵法而已……应当也还够用。”   随着她轻声低语,谢挚缓缓地闭上眼睛,复又慢慢睁开,瞳孔已然变作了如碧尾狮一般的莹白,自她眼中射出一道淡淡的乳白光束,神圣而又奇异,目光如实质般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四面八方,好似透过周围的景物看到了无边无际的事物。   “唔……”   大观照瞳术甫一启用,仿佛骤然开了一双勘破万物的无形天眼,无穷无尽的信息如海啸般轰然涌入谢挚的头脑,使得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原来神族眼中的世界竟是这样的……”   现在凡她目光所及之处,不仅可以看到寻常肉眼即能看到的“实”*,也能看到那些普通修行者终其一生也不能得观的“虚”;   拿火鸦举例子,在瞳术开启的情况下,她既可以看到它的体表羽毛,还可以看到它的血液如何在血管内奔流,心脏如何鼓动,甚至还可以看到它铭刻在骨骼上的鲜红符文——   咦?   她刚刚看到了什么?谢挚的余光扫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不由得凝神多看了几眼。   奇怪,火鸦的肚子里怎么有一颗圆圆的珠子?那难不成是它下的蛋吗?   什么蛋居然长在胃里?谢挚有点迷糊。   而倘若将目光投向山林,便可以看见散布在天地之间若隐若现的各类符文——正是它们构成了这方世界的一切。   这感觉新鲜极了,几乎给人一种全知全能的错觉,令人迷醉痴狂、欲罢不能,饶是谢挚心性澄澈坚定也在其中迷失了片刻,直到头顶的水滴热热地落在她脸上身上,她这才猛地回神。   “怎么会这样……!”   谢挚自责不已,当即抽出小骨刀在自己掌心深深地划了一道,鲜血随着疼痛一齐涌出来,冲散了她头脑中还残余的些许迷狂。   留给她的时间本就不多,她竟还沉浸在瞳术带来的奥妙之中!   她心中懊悔极了,沉着脸不管不顾地紧紧掐住掌心伤口,再次运转起大观照瞳术,放眼朝四周望去——   这次她有了前车之鉴,分外警惕,心神高度集中,竭力不去看那些扰乱视线的各种异象,只是专心致志地找寻不同的符文。   如果说铭纹境是在四肢五脏之上铭刻符文,以此来强大自身,那么设立阵法就是在天地之间铭刻符文;   此刻,肥遗设置的符文在瞳术的观照之下极为清晰,仿若赤。裸裸地暴露于明地,再加上族长之前的教导和耳濡目染,谢挚很快就找出了阵法的破绽所在。   “好了!”   找到破绽之后谢挚立刻收手,她捞起小狮子跃上火鸦的脊背,“在那个方向!——往西北处飞行十四里!快飞快飞!”   “好!交给我了!”   火鸦抖擞精神,展开乌黑双翅长鸣一声,“叫你看看什么才叫极速神禽!”   “哈……”   谢挚被它逗得笑起来,她抱紧了怀中的小狮子,声音低下去,“那就全靠你了,火鸦。”   “你得再飞快些才好……”   她抬手抹掉身上冒着热气的水滴,脸上和手背上都被热水烫出了一片刺目的红印——她估计,这水在不断升高的温度下已经离沸水不太遥远了。   若是再慢几刻,即便她肉身惊人,也一定会被硬生生地烫熟。   碧尾狮的大观照瞳术极其消耗精力,她现在头疼得厉害,已经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不得不自小鼎中取出几滴肥遗的金色血液,仰脖吞咽下去,补充刚刚被完全掏空的体力。   在空中飞行似乎比地面上能凉爽一些,耳旁还有疾风不断刮过,谢挚在昏沉之间仍在不断思索——   那些中州人留下族长做什么?他们此刻进入肥遗巢穴了吗?还是也如她们一般,也被阵法困在外面不得前行?   还有,碧尾狮的大观照瞳术承自神族,她现在倒大概有些明白它的效用了——   这种可以勘破世间一切法的瞳术与神族掌握的生命符文是生来的良配,两者配合之下,想改变生灵的形体和生命状态简直是易如反掌——譬如她刚刚如果有丝毫歹心,想取火鸦的心脏,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想来太一神就是这样改掉神族的羽翅和性别的……   “到地方了!”   火鸦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沉思,它敛起翅膀,如一团乌光般降落在地,“小挚,快下来毁掉阵眼!”   “好——”   方才服下的肥遗宝血让她现在感觉好多了,谢挚摸出漆黑小剑翻身下来,往前疾奔而去。   观望得知的阵眼就在前方的一团灌木丛里,眼见马上就能毁掉这个阴毒无比的阵法,谢挚心中一阵激动难安,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漆黑小剑,就要刺下去——   眼前近在咫尺的灌木丛忽然动了动,从中传来了几声轻轻的咳嗽声,令谢挚如同身受雷击一般,在最后一刻刹住了步伐,愣愣地呆在原地。   见她已经冲到阵眼前面,差一点点就能毁掉阵法,却不知怎的忽然发起呆来,火鸦着急得差点跳起来:   “小挚!你怎么了!站那不动干什么!快毁掉阵眼呀!”   火鸦焦急的大喊声清晰地自身后传来,谢挚却恍若未觉。   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小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刚刚的咳嗽声她听得很清楚……那是族长的声音。她自有记忆起就与族长相依为命,她绝不会听错。   她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族长真的还活着?   与此同时,灌木丛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咳嗽着拨开了重重灌木——   一张谢挚无比熟悉的脸露了出来,正是象翠微。   她用一只手臂撑着身子勉强抬起头来,唇边的血迹还未拭去,也愣在了原地:   “……小挚?”   女人苍白的脸上旋即浮现出惊惶焦急:   “快走!你不该来这里!”    第28章 秘宝   象翠微满脸急色,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被娇小的人族少女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   “族长……”   巨大的惊喜冲昏了谢挚的头脑,她埋首在女人脖颈里,忍耐已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还活着……真好……”   直到抱住象翠微的那一刻,谢挚才切实地有了她还活在这世上的实感,才真正地放下了久久不得落地的那颗心。   自她进入万兽山脉以来已有三天,在这三天里,惊闻不断,变故频出,她几度在生死边缘挣扎,勉强追回一条性命,所见的尸体比她前十四年人生见的人都多,于实际感觉上倒好像过得比三个月还更长久;   而一天没寻到象翠微,她怀的希望便更渺茫一分,身上的压力也便更重一分——   其实有句压在心底的话她一直未从对火鸦说过:她极怕自己连累了它,寻族长不得,倒让火鸦和小狮子也跟着自己白白地丧命。   “族长,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不过你且稍微等我一等,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眼下时机紧迫,不是谈话的时候,谢挚不是软弱的孩子,更不是眷恋亲人怀抱不能拔离之人,只抱了象翠微一瞬便轻轻地放开她,干脆利落地抬手毁掉阵眼。   一股刺鼻白烟从地下涌出,袅袅地散在空中不见了——   阵眼一破,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仿佛自身上猛地卸下一条厚闷闷沉甸甸的大棉被,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谢挚三两下将地面上的土石用小剑挑开,那肥遗埋在地下用来设置阵眼的原来是一把白森森的蛇牙,其上笼罩的符文还未褪去,谢挚看了一眼便随手揣到怀里。   她这才有空来得及跟象翠微说话:   “族长,你怎么在阵眼这里?你有受伤吗?伤得重不重?那些中州人为什么抓你?谷雨姑姑他们在哪里?还有,你……”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从碧绿小鼎里倒出来许多肥遗血液,不要钱似的往象翠微手里塞,“族长,你快服下,这是肥遗血液,是宝血种的血,你吃了之后伤马上就会好的!”   “小挚……”   她方才急匆匆地说了一大堆,堵得象翠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更像是只邀功请赏的小狗一般,热忱地要她快些服用宝血种血液。   女人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复杂,但也并没有跟她客气,就着谢挚的手将金色血液吞了下去——她受的伤重而繁密,已经到了几乎快撑不下去的地步。   服下宝血种的血液之后,象翠微的身体上立刻腾起了一阵柔和的金色辉光,缓缓地修复她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待精神稍好了一些,她就一下子沉下脸:   “你不该来这里。”   万兽山脉是什么地方,连她行走在内也须倍加小心,不敢大意分毫,稍有不慎即会丧命于灵兽之口,何况这里此刻还有那些中州人!   谢挚连铭纹境都没有突破,竟敢如此大胆地进山,她心中一阵后怕——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不是拼死护了阿林回去告诉族人立刻离开吗?难道你们竟不听?”   象翠微努力试着起身,身形摇摇晃晃,几乎又栽倒下去,“祭司呢?她就放着你这么胡来?”   “哪有什么该不该来……我自然是偷跑出来的,否则祭司大人怎么会放我走?”   谢挚赶紧搀住她免得她摔倒,嘟囔着小声说:   “就算不该,我也已经来了!万兽山脉外面又没写着没突破铭纹境就不许进……等我们出去之后,你可不要再罚我——”   看象翠微马上就要揪她耳朵,谢挚连忙啊呀一声把自己的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别打我别打我!我知道错了!族长你别生气,你还是先把肥遗血液炼化,再来教训我也不迟,我日后一定听你的话,你看这样好也不好?”   “你!”   少女抱怨的声音很小,但在接近铭纹境圆满的象翠微耳朵里听起来却是一清二楚——什么时候谢挚能听话,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她气得头晕,“……等我回去,罚你抄一千遍经!”   但现在的确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象翠微勉强按下心焦,吐出一口气盘腿坐下,一面不断炼化刚刚服下的金色血液,一面沉声回答谢挚方才的那些问题:   “我们一行人自数月前进入万兽山脉之后,原以为此行将会十分艰险,没想到竟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后来打着胆子点起火炬一观,这才发觉万兽山脉外围满是灵兽尸体,一片死寂……”   谢挚点点头——这景象,她和火鸦进山的时候也曾见过的。原来早在那时候中州人就已经开始杀灵兽了么?   火鸦此刻也谨慎地步了过来,择了个离谢挚近而又离象翠微远的地方蹲踞下来——它还记着之前象翠微拿铁链将它捆起来、倒吊在大柳树上饿它的事情,它记仇心颇重,觉得自己还肯跟谢挚一起来救她已算它大大地破了一遭例,待象翠微十分有恩,此刻半点也不肯正眼瞧她。   象翠微当然不知道正有一只黑色大鸟在悄悄地记恨她,她面上露出了一点苦涩的笑:   “我们还从未见到过那么多珍禽异兽……一时之间被冲昏了头,还以为是山脉深处大能争斗,余波波及到外围,震死的这些灵兽反倒便宜了我们,于是我们便尽量地采集收揽这些灵兽尸体。”   “然后呢?”   当时看到那些仿佛刚刚死去的无数灵兽尸体,谢挚心中只余怅然,又记挂着象翠微一行人的安危,倒半点没想到要将它们带走。   象翠微颊侧的筋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显然在忍耐着极大的愤怒。   她闭上眼睛,低声道:   “……那些中州人在灵兽尸体上布置了陷阱,我们一带走它们就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他们立刻知晓了我们的位置,一番战斗之后,抓住了我们。”   “啊!”   谢挚跟火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后怕——若是她们当时也选择带走那些灵兽尸体,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毕竟这些中州人虽然在实力上不如碧尾狮远矣,但心肠却毒辣,绝不会如碧尾狮一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轻易地放过她们。   “他们人人都是铭纹境,领头的那个更是铭纹大圆满,还带着一件很奇怪的宝物,在拷打逼问我们之时不慎泄露出来几句风声,他们此次进山似乎是为寻找万兽山脉孕育出的一件秘宝,但得到之后不知怎的又不见了,因此气急败坏,不放过任何一只有嫌疑的灵兽——”   说到这里,象翠微冷冷地笑了一声,“抑或是任何一个大荒人。”   “或许,我们大荒人在中州人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人……”   往日不论喜怒都带着几分笑的女人此刻身上布满了无数道暗红伤痕,新伤叠旧伤,刺目极了,即便正在被肥遗血液不断地修复,也能看起来她过去几个月遭到了怎样的一番磨难;   谢挚看得眼眶一酸,又想起来象啸林露在外面白森森的肋骨,心疼不已,膝行几步轻轻地抱住她的手,“族长,你还疼吗?这些肥遗血可还够用?我这里还有很多……”   “你倒是省着点用——”   象翠微的伤势终于好了一些,当即抬手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谢挚的脑袋,“怎么这么败家呢你!大手大脚的……我还没问这是你从哪弄来的……”   她朝火鸦扬了扬下巴,“还有你背后的那只大乌鸦又是怎么回事?”   这段时日火鸦的身形缩小了很多,外貌也有了不小变化,怪不得象翠微没认出来它——火鸦翻了个大白眼,才不跟她解释,转身拿屁股对着她,表示自己不屑于跟愚蠢的人族对话。   “族长,族长!”   见她就要问责,谢挚连忙岔开话题,“你还没跟我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呢,你是从中州人手里逃出来了吗?还有,雨姑姑他们可还安好?他们现下在哪里?”   “……”   象翠微闭了闭眼,方道:“那些中州人似乎想去一处宝血种巢穴寻找丢失的秘宝,但在巢穴周围又有阵法相护,他们是因为我通晓阵法,这才放我演算钻研的。”   “我推演了足足三日,这才找到这处阵眼所在。”   她指了指地面上被谢挚挖开的坑洞,“不过他们极为警惕,生怕我寻阵眼不得,反而蓄意将他们引入死门,故此将谷雨他们留下当作人质,一齐留在阵法外面等待,命令我一个人进入阵法破阵。”   象翠微解开衣襟,露出怀里贴着的一角符咒:   “这是那些中州人给我的降温符,可以在高温环境之内撑一个时辰——否则,以我身上受的这些伤,我早就在半途中中暑昏死过去了。”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你已破了阵法,料想他们不出几刻就会赶来此处。”   她叹息一声,揉了揉谢挚的头发,水一般地柔下语气:   “小挚,你快些离开此地——不,你尽快离开万兽山脉,跟着祭司和族人一起搬迁,好不好?嗯?听话。”   “我不!”   见她忽然对自己柔下神色,和声细语地劝慰,话语之间又丝毫没有提及自己,谢挚一下子就明白她是作何打算了——她自幼跟象翠微一起生活,了解她得很。   象翠微自小就是天才,她既然有天才的天赋,自然也有身为天才的自负和独断;她骄傲而又自尊,心思缜密细致,向来会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悄无声息地安排好,却并不会对别人提及半句功劳。   “你想赶我走,然后一个人去救雨姑姑他们,是不是?”   谢挚又气又心疼,一把抓住女人的衣服,眼泪含在眼眶里晃动,“象翠微,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绝对是想着自己一定打不赢他们,死了也要拉几个中州人偿命,为阿林叔和族人报仇……你怎么……你怎么怎么讨厌!”   “我真讨厌你!”   她终于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松开了象翠微的衣襟,跌坐在地面上。   象翠微目露不忍之色,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小挚……”   她现下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了,足够她强行打晕谢挚,方才她就是顾虑着自己实力还未恢复太多,怕谢挚阻拦她,这才一直没有说这些话。   “别叫我,我讨厌你!”   她的那些心思谢挚自然也能想明白,她狠狠地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去对那只大乌鸦说了句什么,又转过来,忽然之间已经看起来恢复了平静,“族长,你要是想我走,也可以。”   她朝象翠微伸出手,恳求似的抬起脸,“你最后再抱一次我,好不好?”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许诺般地轻声说。   纤细的少女眼眶红通通,颊边还挂着未拭尽的泪珠,就那么哀伤而又坚定地看着她,即便是象翠微也不由得心中一痛——这到底是她从小抚养大的孩子……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象翠微不能拒绝她,只是默默地凝视了一刻谢挚,便站起身来,轻轻地拥住了女孩。   “好了么?”   象翠微抚了抚少女的后背,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今生最后一次这样抱着她,即便她已存死志,心中也不由得陡然升出一股感伤之情,“你真的得走——”   后颈上忽然被什么硬物重重地砸了一下,象翠微呼吸一滞,本能地想要拧身转过头看看是谁暗算她,却被怀中的少女紧紧地抱住了腰。   “对不起……族长。”   谢挚轻轻地蹭了蹭她,喃喃道:“可是我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要是一定得有个人去死,我觉得,那个人还是我比较好。”   不……小挚——!你不该——   眩晕感越来越重,象翠微的头颅沉沉地垂下去,抓紧了谢挚的衣服,那些怒气冲冲的指责却是已经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我是个没用的人,但是族长你不一样,氏族里还需要你……”   不能继续看她这样不敢置信的眼神,少女伸手虚虚地捂住了她的眼睛,“等你醒来,你要罚我抄多少遍经文都行。真的,这次我不骗你。”   要是她还能活着走出万兽山脉的话——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女人彻底晕厥了过去,谢挚最后眷恋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将她小心翼翼地收进小鼎,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朝火鸦笑了笑,“谢啦!”   “没事儿!”   火鸦义薄云天地挥了挥翅膀,谦虚道:“我早就看那个女人不顺眼啦!举爪之劳,举爪之劳……”   它刚低下脑袋想向谢挚吹嘘一番,一簇冰梭如利剑般骤然擦着它的头顶激射而过,一口气击穿了它身后的数棵树木,直到深深地钉到极远的一处石壁上,这才止歇。   “谁!谁放冷箭!”   火鸦头顶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长羽就已经飘飘荡荡地落下来,悠悠落在它的面前,心疼得它差点骂脏话——那可是它头上最长最漂亮的一根羽毛!   鸟类最爱美,它也不例外,还是很臭美的那一类鸟,非常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常常闲了没事就认认真真地保养自己的浑身乌羽,将它顺得像缎子一般闪闪发亮。   此刻被射断了头顶标志性的长羽,火鸦简直整颗心都在滴血,它怒发冲冠,高声叫骂道:“哪个孬种?!快站出来!!本鸟饶不了你!!”   “好聒噪的乌鸦。”   似乎是听不下去火鸦越来越难听的叫骂,一道淡淡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来人应该就是族长所说的那些中州人了!而且从方才的冰梭来看,他应该还颇为擅长远程攻击——   谢挚如临大敌,赶忙将怒气冲冲还要再骂的火鸦拉住,揽着它矮下身子躲到灌木丛里去。   她虽然没有参与过切实的打猎,但也知道,将身形暴露给弓箭手可是个极不明智的行为。   在灌木丛里,她首先看到的是缓缓升起的无数晶莹冰梭,再然后,才看到了被冰梭护得严严实实的俊美青年。   “我们不用进肥遗巢穴了——”   他笑了笑,显出胸有成竹的志得意满模样,朝后面的人挥了挥手:   “秘宝在那只乌鸦肚子里。”    第29章 中计   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枚尖利的冰梭骤然破空而来!   火鸦匆忙吐出一大束火焰,在灌木丛前面高高地燃起一面火墙,冰梭穿过火墙被溶化了些许,但激射而来的速度仍然不减,又被凭空跃出来的白象化形昂首用长鼻一一挡下。   青年的一句话让谢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一边运转玉牙白象宝术拦截冰梭,一边扭头急道:   “他刚刚说了什么?——他说秘宝在你肚子里?”   那个让万兽山脉的大能为之亡命争抢、让中州人气急发狂屠戮无数灵兽的秘宝……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在火鸦肚子里?怎么会!   火鸦也很懵,“小挚你听我说,我……我真不知道——啊!”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它一下子偃旗息鼓,差点将脑袋埋进胸前的羽毛里,心虚不已:   “咳……我之前是吃了个怪东西……但是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就是他们要找的秘宝呀!误食!误食而已!”   看来之前用大观照瞳术在火鸦胃里看到的那枚珠子就是秘宝了——啊,这只笨蛋鸟怎么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再随便乱吃东西我跟你没完!”谢挚咬牙切齿,“——你就不能吐出来吗?!”   火鸦被她的话噎得一愣,要不是事态紧急它一定给谢挚一个翻到后脑勺上的大白眼:   “拜托!我又不是牛,长了四个胃还时时把吃的东西反刍一下回味回味味道是吗!”   鸟类的飞行极其消耗能量,食量普遍巨大,消化代谢得也飞快,它之前就还奇怪,怎么自己自从吃了那颗珠子之后好长时间都没再饿呢,原来竟是误打误撞地吞了个什么秘宝——   “你还凶我!你完了!”   原本是想乘着火鸦飞到半空悄悄截人,救走雨姑姑他们之后撒腿就跑,这下可好,看那群中州人的样子是不把火鸦从当中剖开不罢休了。   这只贪吃的傻鸟!   谢挚都快被它气笑了,还误食——说得好像秘宝是地上长的小白菜一样,随口能被误食,她在百忙之中抽空狠狠地瞪了火鸦一眼,“别解释了,呆会再说!”   白象宝术将所有冰梭都拦截了下来,但这只能解一时之急,不是长久之计——就在这一会儿,谢挚的额上已经开始往下淌汗,呼吸有些发颤,对面的青年却还攻势不减,甚至面上还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看起来不像在激战,倒像在闲庭信步一般。   归根结底,谢挚现在的境界还是太低了——她连铭纹境都尚未突破,可那个中州青年却是铭纹大圆满!   这样下去,她根本撑不了多久,这青年一个人就可以硬生生地耗死她们!   火鸦看明白局势,急得在原地踱来踱去,“哎,小挚,你的那个什么种子能不能用啊?”   它着急忙慌地朝谢挚比划了一下,“就那个啥都能吃的种子——它之前不是还吃了我的火朱雀嘛!”   “用不了!”   要是魔种能用她当然早用了,谢挚咬牙勉力支撑,“我之前试验过,那个种子很挑剔,好像只能吃一些特别的能量体,但并不能吞食实物;要不然,我不是就天下无敌了吗!”   青年显然也知道谢挚不能久战,但他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随着白象化形不断发威而渐渐褪去,转为了一种感兴趣的重视。   他眼里兴奋的精光一闪,“唔,你这宝术有些神异——”   以他的眼光,自然可以一眼看出玉牙白象宝术的不凡……这是什么宝血种宝术?他怎么从未见过?   不,不不,或许这竟是神兽宝术!   青年的心砰砰地猛撞了几下肋骨,感到自己的血像锅里炒热的豆子一样滚烫地跳起来了——神兽宝术!   即便是在长生世家都极其珍贵的神兽宝术!   倘若他得到这宝术,不仅可以修为大进,并且若将其献给家主,必定能够一步登天,从支脉闲人一跃成为王家的核心子弟!   他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再次仔细地观察了白象化形片刻,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虽然从未听说过还有象形神兽,但面前白象身上的气息神秘而又古朴,即便不是神兽宝术,恐怕也已相差不远!   只是不知怎的,这等级别的高深宝术竟落到了对面那个西荒鬼奴手里……真是令宝术明珠蒙尘,发挥不出宝术原本应有的百一功力——他已看出谢挚甚至连铭纹境都尚未突破。   “小妹妹,不要害怕。”   青年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露出一个疏朗的笑:   “我并非好杀之人。何况你生得如此标致,我怎舍得伤你呢?原是一场误会。”   他抬手止住身后奔过来的人群,谢挚心中顿时一紧——她远远地看到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象谷雨等人,个个都浑身浴血,满身伤痕,有几个人甚至还在昏迷。   “某出身于中州长生世家,名叫王煜。你背后那只灵兽偷食了我们一件极重要的秘宝,找寻数月仍旧不得,是以我们方才才如此动气。”   他朝谢挚拱手施了一礼,笑容温润,“或有误伤些许,仍望小友海涵一二。”   王煜相貌颇好,是王家特有的俊俏粉面郎君,在中州时很得一些少年男女追捧喜欢,一直也对自己的脸很有自信;他在心里笑了笑,料想这没见过世面的西荒蛮女定已折服在他的样貌风流之下了——   他怎么忽然对她态度如此之好,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肯定是另有所图。谢挚心中警惕,对他的话是半点不信,甚至还有点恶心,远远地大喊道:   “王玉王刚的,我管你叫什么——”   她在说话间飞快吞下肥遗血液恢复体力,“拽什么文呐!告诉你,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你这些酸腐话!”   果真是不通教化的无知蛮女!   青年此前哪里受过这种挑衅,他嘴角沉下,眉毛一抬就要动怒,又勉强将怒气压了下去,“……我名王煜,并不是玉石的玉。”   “小友,我们交换可好?以物易物,很是公平。”   他面上的笑容此刻已经消解了大半,但仍旧淡淡地撑在面上,像隔着冰层透光,朦朦胧胧的,温暖底下倒有一股寒意:   “将你刻有宝术符文的宝骨与我,我便不伤你的灵宠,那件秘宝也给你当作赠礼……你以为如何?”   宝血种会在死亡的前一刻将宝骨骨骼一齐磨灭,因此宝术才极难得到;他见谢挚看起来还很年少,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怕逼得她紧了她将宝骨毁掉,想试着哄诱她自己交出宝骨。   拿神兽宝术换秘宝……这个叫什么玉的真的当她是大傻子吗?谢挚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便亮起来。   她低下头悄声对火鸦和小狮子交代了几句话,一狮一鸟连连点头,这才抬起脸来。   王煜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可想好了?若是已决定好,便将宝骨交与我吧,我自会放你和灵宠返还。”   “想好了……我将宝骨给你。”   少女的脸颊似一枚鲜妍的桃花瓣,飞快地抬起脸来看了青年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脸上便飞上一片红云,怯生生地抿着嘴唇:   “但是,我不想过去——你们那边的人太多了,我害怕……”   她将盈盈的目光投到青年脸上,恳切而又含着一点少女特有的羞涩,“哥哥,你过来取好不好?我真的怕……”   王煜被她望得怔了一下——方才只留心宝术了,没注意到谢挚的样貌,现在他才猛地发觉,这西荒蛮女……竟还长得不错。   不知道待她日后长开了是何姿容……他想了想,笑容便重新浓起来,抬步便朝谢挚那边走。   “大人,当心有诈!”背后的人急急地唤了他一声。   “不妨事,”王煜的目光仍旧饶有兴致地结在谢挚身上,“她连铭纹境都没有突破;更何况,我还有宝物防身。”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甩开袖子走上前去。   青年含着笑的面容几步就快到近前,谢挚脸上羞怯的表情都快维持僵了——她紧张地吞咽了一声,手臂在微微地发抖。   “好了,我过来了。”   勾着金线的雪白靴子终于停在她眼前,朝她弯腰伸出来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现在可以给我了么?”   “……可以了。”   谢挚朝他笑了一下,低头朝怀里摸去——   “就是现在!”   随着她这声低喝,火鸦毫不犹豫地在她们身后数尺的地方布下重重火焰,谢挚运转白象宝术,在地面上轰出一个窄小的洞穴,跟火鸦小狮子一齐掉落进去,消失在王煜面前!   谢挚从小鼎中取出肥遗的巨大身体堵住洞口,急声道:“快!小狮子!趁他还没反应过来!”   翡翠小狮子嗷呜答应一声,身上早已腾起道道透明符文,在地面上吹起一阵狂风!   王煜虽然也心存警惕,但他只是提防着谢挚忽然从怀里摸出来件什么兵器攻击,没料想谢挚她们竟会忽然在地上打一个洞钻进去;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自身后卷起一股狂风,将他高高卷起,一瞬间便推向前方——而前方正是无数吞吐明灭的金色火焰!   谢挚将肥遗血肉收回小鼎,乘着火鸦飞出洞穴:   “不要停!继续来,将那些中州人都卷入狂风当中,朝前推去!”   平地升起了数十道龙卷风,最后汇成一道,如巨龙般怒吼着呼啸而起——   那些中州人转瞬都被狂风卷叼起来,在半空中如同落叶一般四散飞舞,慌忙放出道道符文攻击,但因为身在龙卷风之中,攻击失了准头,都被火鸦轻巧地斜身躲过。   他们有的被卷着跌进了谢挚轰开的洞穴,又被火鸦立刻补刀,扔进去一团火焰,于是洞穴立刻变成了天然的锅炉;有的被推进了火鸦设置的火焰墙,发出阵阵惨嚎;而更多的人被狂风卷着穿过了火焰,被抛到了更前方——   风卷骤然停歇,毫不留情地将这些幸存者抛了下去,他们被从高空摔下,摔得骨断筋折,吐血不止,正要心有余悸地感叹自己大难不死之时,忽然脊背上本能地立起根根恐惧的汗毛。   前方……?   前方是什么来着?   “啊——!!”   终于有人醒悟过来,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叫。   前方正是肥遗布置在巢穴周围的无数陷阱!   地面上忽然涌出股股紫色毒气,旁边的人连遗言都没有说一声便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地,衣物在顷刻之间瘪下去,化作了一滩脓水;有的地方猛地跃出来一只巨大无比的艳丽花朵,将身边的活物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有实力强大的人及时醒过神来,身体上腾起闪烁符文,怒吼着往外极速冲去,却又在逃出去的最后一刻被地面上伸出的骨爪抓住脚腕,硬生生地拽入地下——   一时之间,这里鲜血四溅,惨叫不断,仿佛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好极了!”   一切都惊险而又顺利!   凭谢挚她们的实力的确无法抗衡这些中州人,还好谢挚想起了碧尾狮的警告,兵行险招,试了一记借刀杀人——借那阴毒狠辣的肥遗布置的陷阱,杀掉了这些中州贼人!   不过这一招的确险之又险,连谢挚也不敢保证到底实际结果如何;要不是她们三个配合得极好,王煜又过于自负,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谢挚击掌而笑,举起来小狮子重重地亲了几口,“多亏有你!”   别看小狮子毛茸茸,其实脸却很薄,它被人族少女亲昵地一亲,羞窘极了,当即用脚爪捂着脸,紧紧地缩进了谢挚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奶乎乎的细细呜咽。   “喂喂,就只有它的功劳吗?难不成就一点都不感谢我?”   火鸦不高兴了,一边飞一边自顾自地挺了挺胸脯,让谢挚不能忽视它——它身上此刻可还载着她俩呢!没点功劳总该也有苦劳吧!   “……”   谢挚让小狮子重新缠住手腕,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你当然也有功劳啦。”   “呃……”   不知为何,回头看到人族少女笑眯眯的模样火鸦忽然一阵胆寒,它尴尴尬尬地笑了一声,缩了缩脖子,“嗨,不敢当,不敢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还是很谦虚的……”   “你还说呢你!”   谢挚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一把锁喉它,“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什么时候偷吃的秘宝!嗯?老实交代,速速道来!”   “你瞒得我好苦哇,还不告诉我!”   她越想越气,将火鸦的脑袋敲得咣咣响:   “啊,现在想来,你一定是很早就吃掉秘宝了,是也不是?我就说呢,吃点金狼肉怎么效力那么大,你一吃下就缩小了形体,原来是另有原因呐!”   “别敲了!别敲了!脑袋都被你敲破了!本来羽毛被打掉就已经秃了一半,你还敲……”   火鸦被她敲得眼冒金星,叫苦不迭,却不敢抱怨反驳一句——这件事它确实不占理,“我真是不小心……”   “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谢挚还不解气,气哼哼地最后敲了一记,这才停手。   她摸了摸翡翠小狮子的头,故意掐着嗓子柔声细语地说:   “好了,乖乖,咱们下去看看雨姑姑他们吧——孤立这只嘴里没真话的大黑鸟!”    第30章 没完   知道这下把谢挚真的气狠了,火鸦缩头缩脑,不敢再出言抱怨,只是紧闭着嘴巴,敛起羽翅轻盈地降落在地。   脚一落地,谢挚立刻奔过去看望地面上被捆起来的那些伤患——他们可不就是白象氏族的人!   “雨姑姑!”   栽倒在地的女人本就苍白冷峻,此刻越发显得脸色如白纸一般,谢挚慌忙摸出肥遗血液喂到她嘴里,此刻才来得及分出心神扫了一眼象谷雨的身上,这下却又猛地愣住了。   “啊……”   眼泪一滴两滴,砸到象谷雨的面容上,谢挚从嗓子里痛楚地呜咽了一声,发着抖轻轻抚摸女人的肩膀,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   自她手肘以下,已经被齐刷刷地斩断了。   雨姑姑平常惯使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那是她母亲的遗物,现在她断了手臂,可怎么办?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谢挚心疼得厉害,垂下头不停地吸鼻子,免得自己哭泣的丢脸模样给火鸦看见。   火鸦凑过来观察了一下象谷雨的伤势,也一下子噤了声——她身上受的伤确实太过惨烈,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它也觉得不忍。   “你们人族总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视灵兽如死敌;但其实,对人族最狠的往往都是你们自己呢……”   它摇摇头,扔下这句话,便帮助剩余的白象氏族人松绑疗伤去了——它已看出谢挚此刻难过得没空去想别人。   小挚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过念旧重情,心又太软……这固然是好品德,可在这无情无义的大荒里,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祸事。火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哭什么……”   耳旁响起了一声淡淡的嗓音,女人慢慢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替谢挚擦了擦眼泪,“真难看。还是别哭的好。”   雨姑姑醒了!谢挚破涕而笑,投到她怀里抱紧了她,“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好歹是我救了你哎……”   象谷雨很轻地笑了笑,又闭上眼——她的伤的确太重,此刻还很虚弱,几乎没什么说话的力气,要不是女孩滚烫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惊醒了她,恐怕她现在还在昏沉之中。   “你哭得我头晕——”   她尽力抬起手,安抚性地抚了抚女孩的背,有些若有若无的无奈,“真没想到,在村子里被你整天吵,在这都要被你吵。”   “雨姑姑……”   谢挚从她怀里抬起脸,眼泪珠子还一闪一闪地挂在睫毛上,“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还用问吗?”   象谷雨仍旧闭着眼,“我知道你不会听话安分,一定会来找我们……”   在白象氏族里,谢挚喜欢依赖的人无疑是族长象英象啸林他们,但此外最熟悉谢挚的人却是她——因为谢挚老是犯事惹祸,象翠微外出不在的时候,往往就是她负责跟谢挚斗智斗勇,最后面无表情地拎着谢挚去领罚。   至于象啸林,他根本靠不住,他把谢挚惯得厉害,按族长有次恨铁不成钢说的话,谢挚哪天就算把象啸林的石屋放火烧了他还能乐乐呵呵地在一旁鼓掌,憨笑着说烧得好,十分壮观。   思及这里,象谷雨不由得勉强睁开眼睛望了谢挚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只是,她没想到谢挚居然没死在万兽山脉里,还救了他们;就像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还硬撑着活到了现在一样——她原以为自己被砍断手臂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就地自尽的。   毕竟大荒之中不需要一个残疾的人族,更不需要一个残疾的战士;而除过做战士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雨姑姑,我带你回家。”   少女轻轻地靠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等你再睁开眼,我们就到家了。不用怕。”   “……好。”象谷雨低声说。   她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谢挚的话:我们回家。   谢挚将剩余的族人一一收进小鼎里,又跟火鸦仔仔细细地去检查那些中州人还有没有活口,若是没死透,便再补一刀;若是确实死掉,就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摸出来,也不管认不认识,统统一齐塞进小鼎。   这样搜刮下来,收获果然丰富极了,高兴得火鸦合不拢嘴,连连大笑,忙不迭地用嘴巴把找到的东西叼着一股脑塞进翅膀底下——   它最喜欢抢劫人族啦!他们身上全是深居山林的灵兽们造不出来的好东西,而这些中州人更是比穷光蛋大荒人富有得多。   谢挚干起来这件事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在万兽山脉的这短短几天里,她已经飞快地习惯了鲜血与死亡,不再是之前连敌人都不愿杀的小姑娘;   再说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既然死了,身上的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与其留着这些东西在万兽山脉化作灰土,还不如被她跟火鸦直接拿走,就当作是劫富济贫了。   她们还想找到王煜的尸身——他身上的好东西肯定更多,结果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费了好大力气也只翻到了一片未燃尽的衣角布料。   “他的尸体去哪儿了呢?总不可能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吧……”   没能切实见到王煜已死的证据,谢挚或多或少总是有些不放心。   “嗨——”   火鸦倒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上的灰土,“八成是被我的神焰烧得灰飞烟灭了呗!怎么,你不信我火焰的威力?”   “不是不信,就是觉得有点……”不安心。   她总觉得王煜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去——族长不是说他身上还带着件什么宝物吗?难道来不及使用他就化作飞灰了吗?而且他还声称自己是长生世家的人……   “算了,既然没找到,我们就尽快离开这里吧。反正我们此行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谢挚不是会过多纠结之人,她不再多想,按下诸多思虑,轻车熟路地跃上火鸦的背,伏在它耳边道:   “火鸦,我们暂时先不回去。”   “啊?不回去??”火鸦讶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对。”   人族少女神色坚定地点点头,她望向前方,“我们去探一探那肥遗巢穴。”   既然已经千辛万苦地走到了这里,不去探一遭肥遗巢穴反而可惜。   “我听闻,这种高阶宝血种巢穴中往往都有珍贵灵草相生相伴,看那肥遗贪婪谨慎的样子,想必他老巢里的宝贝还会更多……”   她顿了顿,轻声道:“说不定,还能有什么东西能治好雨姑姑的手臂,让她断骨重生。”   “……”   说那么多干什么,主要还是为了最后一句吧!火鸦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它知道谢挚虽然胆大,却并不是会为一时贪心而冒险之人。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它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声,随即昂首长鸣:“抓紧了!我带你去!”   生怕半空中还有埋伏,火鸦刻意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飞行;不过,肥遗布置在巢穴外围的陷阱都已经被中州人触发殆尽,轮到了她们反倒十分安全,提心吊胆了一番完全没派上用场,一人一鸟顺畅地穿过重重陷阱,朝前方径直飞了进去。   掠过地面上一大段浓密的灌木花草,眼前骤然开阔明亮起来——   前方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湖盆,湖里面的水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干涸了,只留下了一个干枯的椭圆湖盆,深深地陷下去,令人稍微可以借此想象它在未干涸的时候是如何汪洋恣肆,万顷碧波直接天际;   自上方猛地一看,倒有些像是被巨人硬生生地用勺子在大地上挖取了一块点心。   “哇……”   这场面极其壮观,一人一鸟齐齐发出一声惊叹,连翡翠小狮子也被她们的惊叹引得好奇不已,松开尾巴顺着谢挚的手腕爬到她怀里,扒着她的衣领努力抬脸去看,结果仍然看不见,着急得它直叫唤。   “传说在上古年间,大荒并不荒芜,甚至也并不是陆地,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海洋。”   谢挚顺手捞起小狮子放到自己肩上,“不过后来,太一神的惊世一剑劈开了天穹,也在地面上深深地斩开了一道裂缝,天地就此倾斜,大地西高而东低,从此河流就统统向东流去。   “在五州之中,尤属大荒去天最近,受日光暴晒最多,久而久之,大荒的海洋流尽晒干,慢慢才变成了如今的荒芜模样。”   见小狮子跟火鸦都听得聚精会神,谢挚笑着顺了一把它们俩的毛,“这就是我们大荒的过往和历史啦!待日后我读书更多一些了,再跟你们讲。”   “好了,我们稍微飞高一些,在半空中看看肥遗巢穴里到底有些什么!”   大荒气候干旱,湖盆整体呈土黄色,布满了被肥遗身上的鳞片刮蹭留下的层层痕迹,盆壁上裸露着条条赭红的岩石,乍一看竟有些像大地凸起来的瘦弱脊背,悲凉而惨烈,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火鸦围着湖盆上上下下飞了好几圈,愣是没看到什么蒸腾着霞光瑞气的珍宝灵草,目之所及除了黄土就是岩石,此外更无他物,它不由得有些泄气:   “什么都没有啊……是不是碧尾狮给咱们指错了地方?这里其实不是肥遗巢穴?”   小狮子当即跳下来,摇摇晃晃地咬了火鸦一口,意思是叫它不要编排它母亲。   “哎哟!你还咬我你!”   其实小狮子咬得并不重,只是示威和警告,一点儿都不疼,但火鸦愣是扯开嗓子哇哇大叫,好像脖子都被它咬断了似的,“小挚,小挚!你可得给我做主哇……我这么一只任劳任怨的好鸟,你看它还咬我!”   “咬得好,”谢挚憋笑,“叫你整天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   “真不讲理……”   听出来谢挚意有所指,火鸦一下子又蔫头巴脑了起来,“怎么还翻旧账呢……我都说了我只是误食……!”   “要是碧尾狮没给咱们指错道,那肥遗一定就是把他的宝贝都带在身上毁掉了,我说,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它朝下方一干二净的的湖盆努了努嘴巴,“你们看,底下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嘛!只有土跟石头……”   “不一定。”   谢挚笑着摇摇头,“肥遗狡诈多疑,不把珍藏的宝物放在明面也在情理当中。”   她运转起大观照瞳术,朝下面望去,“让我看看就知道了!”   “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   谢挚的瞳孔刚一恢复正常,火鸦就急不可耐地发问。   虽然要忍耐大观照瞳术引起的晕眩,人族少女此刻的心情却很好,她胸有成竹地一笑:   “在湖盆中心有一个数丈见方的小水池,我们去那!”   肉眼看不见,但在大观照瞳术之下,她却能看到天地之间任何一处异常的符文流动——湖盆中心的小水池俨然正翻滚着无量仙霞神光,虽然浅淡到难以察觉,但泄露出来的那一缕气息却非常惊人!   “到地方了!”   小水池清澈见底,四四方方的,池壁被砌得规规整整,上面生着碧绿的青苔,甚至还可以看到水底的红鲤鱼倏然摆尾游动,倒的确是颇为漂亮。   不过除了漂亮之外,还真看不出来这方水池还有什么出奇。   火鸦扑腾着翅膀落地,歪着头绕着那方小水池好奇地转了好几圈,咂咂嘴巴:   “这看起来并没有特异之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方水池嘛!咱们干嘛要来这?”   它还非常不怕死地探头,吸溜一声尝了一口小池子里的水,“哎,你别说,这水还挺好喝——甜丝丝的。”   鸟类爱美的天性发作,火鸦伸出脚爪蘸了一点池子里的水,一边碎碎念一边仔仔细细地顺自己的羽毛:   “哎呀你说这高阶宝血种就是不一样哈,真会享福,还给自己巢里整个小池子,渴了就喝一口水,啧啧啧……是不是?”   “……”它就不怕那水有毒吗!   谢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拿这只贪吃的傻鸟没办法。   “哎,小狮子——”   她摸了摸肩上的小狮子,指了指池底的鲤鱼,“你吃鱼吗?”   小狮子立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顺着谢挚的衣襟扑通一声跳进池子里,等它再爬上来的时候,嘴巴里已经叼了一条尾巴还在甩来甩去的鲤鱼。   它将鲤鱼放在谢挚腿边,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水滴,见谢挚没有动作,又用头将鲤鱼朝谢挚顶了顶,示意她吃。   “……你是以为我想吃鱼吗?”   领会了小狮子的意思,谢挚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好吧,谢谢你……你怎么这么乖呀!”   “你先退后一些吧。”她揉了揉小狮子还有些湿意的脑袋,活动了一下手腕。   “小挚?你怎么也过来了?”   火鸦顺毛之余抬眼看了谢挚一眼,立马给人族少女让出来一块地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自己十分体贴:   “你也来喝水的吗?还是洗脸?来来来在我旁边洗……”   人族少女挽起了衣袖,不错;人族少女弯下了腰,很好;人族少女跳了下去,呃,也能理解;人族少女挥起了拳头——哎哎哎?   在猛地溅开的巨大水花里,火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道极其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随着谢挚砸在池底的那一拳而猛地爆出,霞光和瑞彩一齐自池底的裂缝里涌出来,将火鸦的羽毛映成一片五彩斑斓的黑。   在那霞光中心,人族少女正对着它狡黠而又幸灾乐祸地微笑。   “……谢挚。”   黑色大鸟吐出嘴里的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才刚刚精心打理完就被淋得湿透的漂亮羽毛,抓狂道:   “我跟你没完!!!”    第31章 纸鹤   火鸦气急败坏地扑过去,伸长脖子想咬谢挚:“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你早就看见池子底下才有宝物,居然不告诉我!”它气鼓鼓地叉起腰。   黑色大鸟现在被浇得浑身精湿,往日蓬松的羽毛都紧紧地贴到了身上,身形直接缩水一半,看起来滑稽极了。   “你现在看起来……”   谢挚被它此刻的模样笑得一阵肚子疼,“像过年时被阿婆拔毛的野山鸡……”   鸟类最重仪容,可以容忍别人说自己不厉害,但却不能忍耐旁人说自己不漂亮,眼看火鸦就要忍无可忍地彻底发火,素来很有眼力劲的人族少女连忙道歉:   “好了好了,对不起!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很好看!真的!”   池子里的水已经流尽了,她将刚刚砸出来的洞又拓宽了一些,转移话题道:   “我们去看看肥遗到底藏着什么奇珍异宝吧!我想,他的宝贝肯定很多……”   “那是自然!”   方才谢挚只是在水池底铺的青石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坑洞,就已经从中爆发出如此璀璨浓烈的生机与仙光,可见这底下埋的东西肯定不凡!   传说肥遗一族中的佼佼者继承有一丝远古的蛟龙血脉,自然也继承了龙族的贪婪与囤积癖;何况肥遗身为高阶宝血种,寿命悠久,修为高深,又不像碧尾狮一族般狂傲自负,仗着修为与肉身便敢赤条条地行走大荒,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宝贝必定数不胜数,说不定比人族的牧首还要更加富裕一些。   火鸦没好气地别过脑袋哼了一声,一边运转起火符文烘烤自己湿漉漉的羽毛,一边时不时地瞪一眼正在忙活着搬石块的人族少女。   “差不多好了!”   忙碌半晌,终于在池底拓出了一个大小适宜的坑洞,谢挚直起腰擦了擦汗,朝它招呼道,“快过来呀!你不想看看吗?”   黑色大鸟还在生气,本来想闭着眼睛晾谢挚一会,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愤慨,但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好奇心,提起脚爪凑到谢挚旁边探头探脑地去看——   “嚯!”   它惊叫了一声,黑黝黝的眼睛被坑洞里散发出的炽烈仙光映得闪闪发亮,失魂落魄地呆呆看了半天,直到谢挚有些奇怪地推了推它,想问它一句你这是怎么了,火鸦才突然跳起来一把搂住谢挚:   “咱们发了呀!”   它兴奋极了,重重地吐出几口浊气,几乎恨不得把谢挚抱住狠狠地亲几口,看那架势,好像只有一抖翅膀飞到天上长鸣几声才能发泄它此刻胸中的狂喜。   “你看看,你看看!”   火鸦伸长脖子,张口将坑洞里面的珍宝一件一件地叼出来:   “星金灵芝,还是百叶的!这么大一块的龙鳞草根茎,哎呀这该养了多少年啊……七色的优梦昙花,结了九条婴儿手臂的仙童抱参,大道符文凝结成的金系精粹石,还有自滚滚劫雷中采集的无根雷液……啧啧啧,这条肥遗可真富!”   它深深吸了一口馥郁芬芳的灵药香,神情一下子变得陶醉无比,一边不断深深嗅闻一边摇头晃脑,“这么看来,那条肥遗所掌握的是金雷符文了?要不然备这种东西干嘛?”   “金雷符文?”   火鸦说的那些珍草灵药谢挚并不太熟悉,因此她听起来很心无波澜,只是笑着看火鸦激动,此刻她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兴趣,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是啊,要不然他备与金雷系有关的宝物干嘛?否则他又派不上什么用场——”   火鸦偏偏脑袋,“你感兴趣?那给你吧——反正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我掌握的是火符文。”   它扔过来一块银灿灿的鲜亮矿石,再仔细一看才能发觉,这并不是货真价实的矿石,而是由无数金系符文凝结压缩而成的石状实体,其中蕴含着一股冷酷肃杀的庚金气息,气机森寒凌厉得割人面门;又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半透明水晶瓶,里面浓紫色的无根雷液正在如海浪一般涌动,不时在瓶壁上碰撞出丝丝缕缕的白彻闪电,令人心悸。   “我猜,那条两条尾巴的大蛇是正临近境界突破的时日,因此才在巢穴中备下这么多奇珍异宝,就这样还不满足——蛇性贪婪嘛!要去吞食因为生产孱弱不堪的碧尾狮,为自己的蜕变和进阶做最后的保险。”   说到这里,火鸦又想起了那条巨大无边的蛇尸,不由得幸灾乐祸地嘎嘎笑了两声:   “不成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它非但没有吃掉碧尾狮,反而给她撕成碎片啦!这番倒真是便宜了咱们……”   “噢对了,小挚,你不是没突破铭纹境嘛,要这俩东西干嘛?”火鸦终于想起来谢挚此刻还是个未真正步入修行之门的炼体大圆满,颇为好奇地抬爪指了指谢挚怀里抱着的矿石和水晶瓶。   “我是没有……”   谢挚正忙着低头将它们塞进小鼎里,连声音都含糊了许多,“但是阿英和族长有嘛。”   她仰起脸来一笑,“而且族长掌有金符文,阿英掌有雷符文,将这两个东西给她们刚刚好——说不定,族长可以借此突破呢!”   “你不知道,族长已经在铭纹八道上停滞了七年有余;我知道她天赋出众,之所以这样,只是外辅修行的灵药珍草不足罢了……”   修行要靠天赋,这不错;可修行也并不是只靠天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外物甚至还比天赋更重要些。可是白象氏族太穷,常常连饭都吃不起,更遑论买灵草……   真不知道族长被氏族的贫困耽搁牵累了多少,谢挚有些失落地低下眼睫。   要是族长生的地方更好一些——譬如像那个中州人王煜一样,不,用不着那么好,即便只是生在定西城,那她也一定会比今天耀眼得多。   “……”   火鸦半晌无言,有心想责备她几句,但看着她此刻面上的神情又说不出来刻薄话,最后也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凑过来,轻轻用翅膀捶了一把人族少女的瘦弱肩膀:   “你呀!真不知道叫我该说你什么才好!舍生忘死才得来的三两珍宝,就这么轻易地送给别人?我真是不明白你!”   “难不成你这辈子就这样为他人而活,不替自己做半分打算?整天不是象英就是族长,你整天念着她们,她们念着你没有?就算是有天大的养育之恩,你此行进山也已经还尽了!”   竹筒倒豆子地说完这心中早有的一番话,它还嫌不解气,愤愤不平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有时候真是不明白你们人族!你们这个种族怪得很:大多数人庸庸碌碌,除了贪心和不讲理之外不好也不坏;有的坏极了,比最狠毒阴险的毒蛇还要毒;有的却这样好,简直像什么圣人一般!”   谢挚听着倒不以为意,她很轻快地笑道:“不过是给亲人几个宝物,这就算是圣人啦?那你眼里的圣人也太好做了一些……”   “好了好了别说了——”   眼看火鸦眼睛一瞪还要再辩,谢挚说不过它,连连告饶,“我们还是快把这些东西装好,尽快回村吧!”   她指向西方,“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夕阳的确已经远远地缀在西方天际了,和着黯淡的天光和橙红色的夕晖,正一寸寸地往下沉,将昆仑神山白莹莹的雪山顶都映出一片通红;这里已经离昆仑神山颇近,遥遥望去,刚好能看见一枚金碧辉煌的雪山尖顶,仿佛要融化在火一般鲜红的晚霞里。   万兽山脉的天黑得特别快,而夜间正是百兽外出打猎的时候……   一想到她们眼下还身处于可怕的万兽山脉深处,这下连火鸦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紧紧地闭上嘴巴:“……算了,回去再跟你说!”   它脑袋比较小,可以从坑洞里直接探下头去,这下也不惊叹感慨了,张口就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叼出来塞进谢挚怀里:   “快装快装!装完咱们赶紧回去!我跟你说万兽山脉深处可不敢久留——谁知道碧尾狮下的谕旨那些灵兽现在还听不听?要是天黑之后走得稍晚一点,咱俩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夜间暴露在大荒的危险谢挚也知道,她记起来的路上那些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丝毫不敢耽搁,当即匆忙将各种散发着灿烂霞光和扑鼻异香的奇珍异草统统装进小鼎,心中还记挂着象谷雨的伤势,开口询问道:   “火鸦,你有看见什么能助人断骨重生的灵药吗?我给雨姑姑她——”   “别想了!根本没有!”   火鸦又匆匆叼来满满一嘴巴东西,哗啦啦卸货到谢挚怀里,差点把她压一个趔趄:   “那种级别的灵药还不是肥遗能够得到的!起死人而肉白骨,这至少也得是仙药才行吧……说不定神兽的圣地或者你们人族的长生世家倒是会有。”   “噢……这样啊……”   物质的贫瘠往往也伴随着精神的荒芜,大荒之中书籍极少,基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得知这些知识,谢挚也还是头一次听说在灵药之上还有更高等级的珍草,虽然心中失落,但也并没有太沮丧,只是默默地将火鸦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她有股没来由的信心,相信不论是神兽圣地还是长生世家,日后终有一日她也可以去闯一闯,为雨姑姑寻到可以重塑断臂的仙药。   “好像……没了?”   掏了好半天也再掏不出来新的东西,火鸦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坑洞里拔出脑袋,“真的没了,咱们快走吧。”   身为神禽,火鸦目力极好,并且还十分贪心,此刻连它都说没了,那大概就是真的没了,谢挚不加怀疑,很放心地点点头,“好,那咱们——”   话音未落,从人族少女的怀里挣扎着跳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绿团,扑通一声跳进了谢挚砸出来的坑洞里,不多时,又叼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莹蓝水滴出来,还朝火鸦示威般地晃了晃嘴里的东西,意思是分明就还有,你看得真不仔细。   “这个不能算……!”   这是在挑衅吧!绝对是吧!——还是说这只绿毛小狮子在记恨它之前悄悄骂碧尾狮?   亏得火鸦一身乌黑羽毛,否则它此刻一定涨得满脸通红,“这玩意太小了!而且还是透明的!底下那么黑,我怎么能看得见?”   “好啦好啦,没事的,既然还有剩下的,小狮子衔上来不就好*了吗?”   谢挚当起和事佬,既要开解觉得自己被针对了的火鸦,还要赞赏一脸等夸的小狮子。   她揉了揉小狮子的脑袋,将那枚澄澈的水滴捏到手里看了看,感到其中蕴含着一股平静柔和的磅礴水气,触手一片冰凉: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不是跟水系符文有关系?”   “既然是你发现的,那就是你的东西。”谢挚笑着将水滴重又还给小狮子,“刚好你也掌握有水符文,给你用正好。”   小狮子眨巴着枣红色的大眼睛,还要再推拒,却整个身子都被谢挚直接捞起来塞进了怀里,“好啦,不要再推辞——就按我说的办!”   她一手按着小狮子,防止它像之前一样从她衣摆下面滑下去,轻快地跃上火鸦的脊背:   “我们走吧!出山回村!”   “哎,小狮子,你听说过玉牙白象没有?”   她弯着眼睛挠了挠小狮子软乎乎的下巴,翡翠小狮惬意地眯起眼睛,往她怀里呼噜呼噜直蹭,“我们要回的就是玉牙白象的氏族,她在上古年间跟碧尾狮一族一样,都是神族的宠兽呢!”   “别担心,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好,族长,阿英,雨姑姑……她们都是好人,都会很喜欢你的。”   火鸦听着她跟小狮子柔声絮语,不满地一扭头,“喂喂,我呢!就没人喜欢我吗!”   果然长得可爱待遇就是不一样,只看脸的人族真是太讨厌了!   “嗯——”   谢挚故意拿腔拿调等了片刻,直到大黑鸟本就漆黑的脸更黑,这才忍俊不禁,低下身子亲了亲火鸦的脖颈,“我自然也喜欢你。”   火鸦本还想把脸再绷一会,可是得意不知怎的从羽毛里淌出来,一路地钻到了嘴巴上:   “哼——这还差不多!”   “啊,火鸦,你怎么身上还长白头发呢?不不我说错了,还是白羽毛?”   嘴硬心软的大鸟……谢挚正伏在它背上偷笑,忽然眼尖地看见它背上乌黑的羽毛里透出来一点白,好奇地捻出来看了看,忽然愣住了:   “……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制作精美的纸鹤,苍白的纸色勾着金线,谢挚下意识将它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正对上了它画出来的两点漆黑眼睛,“纸鹤?”   “这是你的吗,火鸦?我不会折这东西……而且——”   忽然,那两点漆黑的眼睛对着她眨了眨。   谢挚的脸色像纸鹤的颜色一般,骤然白了下去。   ——而且大荒之中写字都是用青石刻字,根本没有纸。   她心中知道大事不妙,在想通的一刹那就尽力地扬起手臂,想将纸鹤远远地扔出去,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32章 傲慢   纸鹤在谢挚手中悄无声息地炸开,分裂成数条细条,骤然贯穿了她的手掌!   从中传来一股诡异的巨力,牵扯着她往地面落去——它竟似乎是要硬生生地将她从火鸦背上扯将下来!   好歹毒的心肠!   火鸦此刻已经飞得颇高了,骑在它背上甚至能感到丝丝缕缕的傍晚寒气擦过耳畔脸颊,地面上的事物都化作小点,恐高的人若自这个高度壮起胆子投目望去,一定会猛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如若谢挚真被这纸鹤扯得翻落火鸦脊背,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唔……!”   鲜血自手掌上不断淌下,剧痛令谢挚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她极快地冷静下来,双腿夹紧火鸦的肚腹免得自己在争斗之中掉落下去,攥紧贯穿手掌的纸条与其不断抗衡。   察觉到背上的不对劲,火鸦匆忙扭头去看:“小挚,怎么了?!”   “有敌袭!快降低高度!!”   纸条之中蕴含着一股怪异的巨大力量,竟然一时之间与谢挚的力气打了个不相上下,隐隐还有加强之势,谢挚心惊不已,当即不再与它硬抗,自腰间抽出漆黑小剑斩断了纸条——   那仿若活物的纸条在被她斩断的一瞬间僵直了一下,随即软下去,扑簌簌地翻飞至风里去了。   “好险!我差点就被它扯得掉下去了……”   谢挚刚想歇一口气,将手心上还残余的短短一截纸鹤拔出来,谁知惊魂尚未安定,这诡异的纸鹤忽然又自她手中鼓起来,它如同被灌注了灵魂一般,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轻轻地歪头“咕?”了一声,随即埋首又朝谢挚的掌心啄去——   纸鹤的长喙在触及谢挚皮肉的一刻,如烟花般猛然迸散出无数细如丝线的条状碎片,轻而易举地再次穿透了谢挚的手掌,带出无数玛瑙珠串般的绚烂血花,在暮色渐浓的半空中猛地看去,竟有一分诡异奇谲的美;   仔细一看才能发觉,那哪里是什么珠串,万千丝线上凝的红珠子……分明是人族少女的血滴!   这一下极其阴狠,似乎是专门预备在敌人放松警惕时要骤然取人性命,威力与刚开始的那一击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竟将谢挚手掌中的骨骼血肉在转瞬之间都完全穿透击碎,饶是谢挚格外擅长忍耐疼痛也不由得弯着腰闷哼了一声,听在火鸦耳里真如滚油煎心一般:   “小挚!你怎么样了!?”   火鸦扭头急急吐出一串火焰,试图将那只纸鹤烧毁,可是它的火焰却毫无效用!   它在惊怒交加之下连眼睛都变得通红,浑身流淌赤红符文,不断举目在地面寻找可疑之人,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   这种空有力气却无处可发泄的无力感令它窝心而又愤怒,几欲裂心长鸣:   “是谁?!站出来!哪个卑鄙小人?!”   “是那个中州人……”   谢挚记性极好,她已在被攻击的电光火石间记起来:这纸鹤上勾勒着的金线与王煜靴子上的纹路一般无二。   手掌上的无数细丝还要再刺,又被谢挚用漆黑小剑斩断,但它居然再次细分了一次——   这次的纸丝更加细密,简直看起来如朦胧的雾气一般,再次涌上来贯穿了谢挚的手臂!   糟糕!谢挚心中大惊——要是任由纸鹤这样无限细分下去,她非得在火鸦背上化作一团血雾不可!   但是这纸鹤是个死物,并且似乎水火不侵,还能不断细分,即便刀斩火烧也没有效用,她该怎么办才好?   “火鸦,照顾好小狮子!”   顷刻之间谢挚已下必死的决心,她自火鸦背上匆匆瞥了一眼地面——此刻的高度虽然不低,但从此处跃下也不至于会摔死,她在眨眼间已经心中默默地估算了一遍落地地点,将小狮子从怀中捞出来塞进火鸦翅膀,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决绝翻身而下:   “记住,没我的话不许靠近地面!”   这只纸鹤原本是放在火鸦背上的,如果不是被谢挚中途发现,纸鹤贯穿的就不是谢挚的手掌了——而是火鸦的身体!   而那时谢挚正身在高空之中,火鸦被万道纸丝贯穿而死,骑在火鸦背上的她也难逃一死!   好算计!那中州人真是计谋深沉而又心肠狠毒……   她这一遭犯了大错,错在不该尚未完全确认敌人死亡就贸然前行——何况还是如此阴毒的敌人!   谢挚不由得心中忌惮,但同时也坚定了必定要将王煜击杀在此的决心——即便是与他同归于尽,她今日也再留他不得!   倘若他当真活着逃出万兽山脉,死的就绝非再限于一人两人而已……遭殃的会是整个白象氏族!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如谢挚估算的一般,她落在一丛浓密的灌木丛当中,替她缓冲了不少;所幸并未受多少伤,她从灌木丛里一滚便警觉地翻身而起,压低身子巡视四周。   在观察周围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已经被完全穿透的右手试探着放到胸前,一边在心中焦急祈祷,一边半威胁半恳求地低声道:   “争点气啊……要是你再挑嘴不吃这个,咱们俩今天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在被魔莲种子寄居的这些年月里,她隐约地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可以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它的一些情绪;这颗种子的心智似乎并不像人族一般精致成熟,大多数时候都沉在一片寂静的混沌之中,只有极少时间才会流露出一些非常基础的情感,还基本都是与吃东西有关的——   譬如在见到玉牙白象的魂魄时,它就极其少见地流露出一股混合着畏惧的狂喜,头一次探出金光,试图吞噬她。   谢挚的右小臂此刻已经不能称得上是手臂了,它几乎完全失去了形状,若不是被纸鹤散出的无数纸丝勉强撑着筋骨,一定会扑簌簌地散成一堆血泥。   纸丝已经完全被谢挚的血浸透了,从苍白转为鲜红,而这正是谢挚敢于放手一搏的原因——魔莲种子寄居于她的身体,也以她的血肉为食,对她的血液十分贪婪,在玉牙白象没来之前,它就常常将她吸血吸得头晕目眩。   “快点!不要磨蹭!”谢挚威胁道,“你要是不吃,拼着一死我也要把你硬生生地挖出来——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终于,不知是受谢挚的威胁还是被她的鲜血所吸引,魔莲种子不情不愿地在她胸口缓缓显现出一团神秘的漩涡,伸出一道浅淡的金光,将谢挚的手臂连带着纸鹤一齐包裹住,片刻之后再飞快吐出来——   纸鹤化作的无数丝线软趴趴地垂落下去,其上沾染的鲜血种子半点没放过,已经被舔舐得一干二净,那纸丝重又化作一片惨然的雪白,半点再无重起的迹象。   谢挚竟从那道金光迫不及待抽身而退的速度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嫌弃,她厚着脸皮夸了它一句,“谢了!”   “救我就是救你,你也别不情愿……”   纸丝已经深入她的血肉之中,现在再往出拔只会加重她的伤势,谢挚干脆放着它们不管,任由它在手臂上飘来飘去。   现在想来,族长所说的中州人放在灵兽尸体上的机关八成就是这只纸鹤了——它既可以悄无声息地贴附于人体之上,还可以突然暴起发动攻击,又极难除去,甚至或许还有追踪窥视之能……谢挚想起了纸鹤那两点漆黑的眼睛,不由得一阵发怵。   因为这个念头,她忽然腾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倘若这纸鹤真的可以附在火鸦身上从旁窥视,那也就是说——   “你如何从肥遗巢穴中盗取宝物,已全然被我看见了。”   一个漆黑的人形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谢挚只能勉强从他嘶哑粗戛的声音之中寻得一丝熟悉——来人正是王煜。   他再不复先前的翩翩公子模样,原本俊美的面容此刻已经被完全烧毁了,五官化作一团模糊,甚至裸露着几颗牙齿与面部的肌肉筋络,看起来极为可怖,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之下爬出来的鬼魅,浑身结满了漆黑暗红的血痂,全身都找不到几块完整的布料。   青年的眼球在眼眶里滚动了一下,随即紧紧地盯住对面的西荒少女;谢挚从那颗仅存的眼睛里看到,里面闪烁着一种仇恨酷烈的光,令她不寒而栗。   王煜缓缓地抬起手,说话间自脸上的烧伤裂隙中不断喷出焦糊的黑气,牙齿咯吱作响,但他的语调却非常柔缓。   “你听着……”   他一字一顿地柔声道:   “……我要杀了你,将那只乌鸦剥皮抽筋,折断它每一寸骨头,吃光它每一丝血肉,再将你活生生地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乎是看到了谢挚露出的惊惧厌恶神情,往日的俊美青年忽然又轻笑了一下,但他此刻的微笑却能够让最大胆的少年连续做数月噩梦:   “如此安排,你可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   谢挚自他脸上移开眼,再抬起脸来时,面上的神情已经化作了一片纯粹的坚定坦然。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低声说。   伴随着她的这句话音落下,谢挚已骤然飞身跃出——   自她双臂上腾起金色辉光,白象宝术化形昂首怒鸣,仿佛能够塌裂天地,伴随着她一齐朝王煜冲撞而去!   王煜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等宝术落入你手,当真是暴殄天物……”   “今日我便叫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完美的宝术!”   他大吼一声,浑身燃烧起青蓝曦光,自他身后飞出了一头巨大无比的冰蓝隼鸟,它扬首长唳,鸣叫声几乎划破天际,每一根羽毛上都覆盖着浓浓白霜,拖着长长的尾巴飞旋而出,谢挚这才看见这只巨隼竟然生着三只金黄的脚爪!   宝术化形!谢挚心中惊讶——他竟然也将宝术修到了大成境界!   “重要的并不是宝术,而是使宝术的人!神兽宝术在你手中,连万一功力也发挥不出!”   王煜看谢挚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他知道她还在炼体境。   隼鸟携着重重冰霜自空中俯冲而下,张开金黄巨爪就要将白象抓起撕碎,但那爪子却在接触白象身体的一瞬间,就被它身上无数不断静谧旋转的漩涡吞了进去,隼鸟哀鸣一声急急回退,但一双金黄脚爪已经好像被骤然抽干了生机一般,变作灰白色,软软地枯萎下去。   “你这宝术越来越叫我好奇了……”王煜因为隼鸟的失败而勃然变色,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轻快地微笑起来,“真不知道我将它带回去时,家主会给我何等奖励。”   如此傲慢!——他话语之间竟已将自己视作了他的囊中之物!   象隼化形尚在缠斗,借着白象化形掩护,谢挚顷刻之间已经奔行到了王煜面前,自她拳头上燃烧起一股极其耀眼刺目的洁白曦光,同时空中升起无数水波一般柔软的万千碧波,柔和地笼罩住了王煜的身体——那是碧尾狮的宝术,虽然她还未将它也修到化形境,但它也同样威力惊人!   “你恐怕不知道,我真正的依仗并不是什么神兽宝术,而是我的身体。”   青年那张已经看不清五官的面容上显出惊讶至极的神色,谢挚低喝一声,宝术和肉身一起发动,要将王煜在这一击之下彻底击杀,让他骨碎神消——   她的拳头率先接触到了王煜的头骨,但那块骨骼却并如她预想之中一样凹陷下去,而是在一瞬间软塌塌地瘪了下去——   等等,瘪了下去……?   不,不对劲!这不是王煜的真身,这是——   在察觉到手下触感不对的那一刹那,谢挚心中警铃大作,她急急回身欲寻王煜的真身,但却已经晚了——   她面前的假王煜像被抽了气一样飞速地塌陷,变作了一只被砸扁的纸人,脸上扭曲的神情仿佛在嘲笑着面前人族少女的天真可笑。   不知何时,谢挚头顶上笼罩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黄铜大钟,其上流转着无数青色符文,散发出一股庄严肃穆的古朴气息,钟面上铭刻着的各式神祗灵兽不断怒吼唱吟,竟好像活了一般!   “当!”   黄钟被不知名的器物撞响,发出一声清越的钟鸣,含着无尽的苍凉悲悯,哀伤无比。   伴随着这声厚重的钟声,谢挚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口鼻中淌出汩汩鲜血,那道钟鸣竟仿佛在她的脑中敲响,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出血来。   她在一片血色中勉强抬起头,又在眼前看到了那双雪白的靴子——真正的王煜竟然毫发无伤。   “你……”   谢挚聪慧,此刻已经明白了一切,在说话间她又咳出一大口血,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原来……你先前在被投入火焰的时候躲进了这枚黄钟之中,之前你说的宝物也是它……”   “你这西荒鬼奴倒是有几分聪明……”   青年轻蔑地笑了一声,将那雪白的靴子踩在西荒少女的手背上,谢挚本就被纸鹤伤得血肉模糊的右手几乎彻底被他踩碎:   “你猜得不错。”   他用脚尖抬起谢挚的下巴:“可是你现在才猜出来,不觉得有一些太晚了么?”   “长得如此漂亮,哥哥真的要不忍心杀你啦……”   王煜特意学着谢挚的口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不然,你将宝骨趁早交给我——啊,对了,还有那尊装着肥遗宝物的碧绿小鼎,它是空间法器?”   “将它们给我,哥哥便给你留下全尸,不伤及你的面容,好也不好?”他柔声道。   “其实我猜出来得并不算晚……”   满脸鲜血的少女却并不答他轻佻的言语,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来我到底要做什么。”   王煜皱了皱眉,因为她此刻镇定的神情而自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并没有找到丝毫破绽,但那股不安却愈来愈强烈。   他烦躁地踢了谢挚一脚:“你到底在说什么?告诉你,即便你再装神弄鬼,此刻也都没有用了。”   谢挚被他踢得又吐出来一口血,但她脸上的笑却越发清澈了。   她轻声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连我的目的都猜不到,那你还能猜得出我要做什么吗?”   碧尾狮宝术化作的万千碧波不知何时已经砸入无穷无尽的山林之中——它们的目标并不是假王煜,而是正沉眠着数不尽灵兽的万兽山脉!   碧波骤然爆裂开来,砸出无数兽吼禽鸣,而更多的碧绿波纹在空中缓缓组成了几个大字:   碧尾狮已死!   “我并不是想让我自己活下来……我只是想让你死掉罢了。”   地面在震动,那是兽潮奔涌而来的预兆;在青年猛然变得煞白的脸色中,谢挚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败在了我的手下,你是败在了自己的傲慢之中。”    第33章 齐聚   夜色终于如浓雾般沉沉地降了下来,圆月缓缓自深蓝的西方天际冒出一点澄黄的尖,好似被昆仑神山的雪山顶像盏灯一样举在手里似的,慷慨地将自太阳处偷得的光亮洒向大荒,为重重山林都勾勒出了一圈绒绒的朦胧轮廓,将万兽山脉深处的一切都暴露于如水的银色月光之下。   尤其是现在王煜和谢挚所处的这片疏阔的林间空地,更是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也正因如此,才叫人顿生一股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毛骨悚然,更能看到自身边两侧树林中缓缓亮起的无数双眼睛。   碧尾狮已死几个明晃晃的大字立在空中,何况这几个字还是用她的宝术组成的字形,更证明了她死亡的确定无疑——既然如此,她的谕旨也便不必再遵守了!   被惊醒的暴怒灵兽纷沓而至,犹如蜂聚,将这片空地在几息之间就包围得密不透风,如一块铜墙铁壁。   王煜又惊又怒,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碧尾狮宝术形成的碧波在空中如海藻般飘飘荡荡,还尚未完全散尽,数不清的灵兽眼睛却已如鬼火一般包围了王煜谢挚两人;   那些眼睛有的幽蓝,有的碧绿,有的跳动如火焰,有的沉静如静湖,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一样冷酷,一样愤怒。   夜间正是灵兽出巢捕猎的时机,王煜等人在万兽山脉外围还可以大肆杀戮,但到万兽山脉深处也不敢不夹着尾巴做人,要特地择灵兽休息的白日屏气敛息悄悄遁行,身上还佩有隐藏气息的香玉——   但是这也抵不住谢挚近乎自毁般地直接攻击山林,不仅完全暴露出位置,还刻意在半空中组成了几个大字;   虽然王煜不懂那到底有什么含义,可看着此刻包围着他们的无数灵兽择人而噬的模样,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不疯怎么能留住你?”   相对于王煜的方寸大乱,谢挚倒还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出言嘲讽:   “如你所说,我境界跟你差得太远,实战经验和计谋也不如你——像我刚才,就没分辨出来那是你造出来的假人。我心里知道,即便我有神兽宝术傍身,也打你不过,今日必定要败死在你手里。”   “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并不是要求生,只是要你不能活着走出万兽山脉罢了。”   西荒少女的眼睛在月色下镇定而又安然,像碎星一般闪着光:   “前者很难做到;但对于后者,却并不难。”   她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笑道:   “说起来,这只是个极简单的法子,任谁来都能想得出来的……你也是聪明人,对不对?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想通,或许只是你自私自利惯了,没想到竟有人会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所以才猜不出我的计划。”   “……”   王煜的下巴气得发抖,好久也没说出来一句话,只是道:“疯子!疯子!真是疯子!”   谢挚的种种表现令他心惊——这是一个极聪明果断的人;但光聪明果决并不足惧,最可怕的是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轻,对自己又如此狠!   行走在外,最不应招惹的就是这一类人,他只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唉唉,此行真不应该来西荒!   原本只是想能寻得秘宝讨好人皇的幼子……谁曾想,这一遭竟或许会连命也搭进去!   说话间那些灵兽逼得更近了一些,那些眼睛如同无数森森鬼火,在黑夜中极有视觉冲击力,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令人不敢动弹。   谢挚谙熟灵兽的习性,知道它们现在正如一颗冒着浓烟的火山口——已经逼近了爆发的边缘。   此刻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刺激,或者有任何一只灵兽率先发难,它们就会倾巢暴起!   “你既如此想死,我便成全你!”   王煜对谢挚已生忌惮,不愿再跟她多做纠缠——反正她伤成这副模样,一定也会亡命于接下来的兽潮之中,不必他再费心收拾。   为今之计,还是尽力先从这兽潮之中突围出去才好!出去之后再去寻那只乌鸦……   他打定主意,当即撇下谢挚不再管,抬手召回隼鸟化形,就要收回黄钟躲进去强行闯出万兽山脉,腿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别想走。”   谢挚自他腿上抽出一柄漆黑小剑,血滴滴答答地从王煜腿上和她手上淌下来。   她轻声道:“你得死在这里。”这样才不会危及他人和白象氏族。   至于她……自从火鸦背上翻身跳下的那一刻,她已没有做丝毫能活着回去的打算。   如此难缠!   王煜真没想到她伤成这副模样还能战斗,他气极,浑身符文流转,自双拳上腾起晶莹辉光,反身砸向谢挚:   “罢罢罢……反正已成如此境况,杀了你再走也不迟!”   谢挚将小剑夹在指间,硬生生地接下了他这一拳,被这含着符文奥义的一击震得喉头腥甜,不过王煜同样也不好受——他的拳头被那柄奇异的漆黑小剑刺了个对穿,此刻剧痛不止,连攥拳都再也不能。   他还要再战,但包围着两人的无数灵兽在此刻骤然动了!   一头背生洁白羽翼的雪白巨虎率先嘶吼而出,口中喷出无量云雾,其间竟还隐隐有紫色雷电缠绕闪烁,朝谢挚王煜两人劈面而来!   王煜大惊,一面急急召回黄钟,一面匆忙在身前筑起一道冰墙抵挡,但那冰墙在紫色闪电下竟仿若泥铸,只支撑了几息就瓦解成无数碎片,猛地溅射开来!   “我真不该在此耽搁!”中州青年一面躲避一面追悔莫及,“这下大事不妙!”   他不比谢挚肉身坚韧,此刻竟今生头一遭被自己铸造的冰墙碎片擦伤了不少,心中已生惶恐;再举目望去,四面八方尽是如浪潮一般汹涌而来的无数灵兽,更觉无力绝望。   “拼了!最多就是个死!”   王煜咬牙切齿,自袖中抽出根几近腐朽的木棍,在空无一物的空中重重击打,爆发出一股鲜明光芒!   青年每敲击一次,脸色就更白一分;但他的动作丝毫不断,硬是支撑着挥动手臂继续击打,在空中连连重击了三次,这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伴随着他在空中敲击木棍,笼罩在空地上方的黄钟钟面上光芒愈盛,缓缓旋转而起,点点锈绿竟然脱落了不少,显得它上面刻着的人物兽纹更加鲜活动人,神祗须发飘舞,神兽作势欲扑,仿佛要夺钟而出、重降于世一般!   “当……当……当……!”   黄钟连鸣三次,每鸣一声便在空中鼓荡出一圈金色的波纹,如水波一般越扩越大,音调哀伤悲凉,比之前镇压谢挚时还更加激越数倍。   “这该不会是个残破的神器吧!”   被黄钟上散发着的苍凉气息所震慑,谢挚惊讶不已,凝神试图将它钟面上的花纹看得更清楚一些,“长生世家的底蕴果然惊人,连这种东西都拿得出来……”   那股黄钟震荡出来的金色波纹极其神秘强大,被它笼罩到的灵兽都如麦草遇见飓风一般,纷纷栽倒跌落在地,一时半会竟然不能靠近空地——它竟硬生生地将兽潮拦住了片刻!   “天不亡我!”   王煜见状大喜,纵身跃起,要钻进那黄钟之中逃遁而去:   “吾去也!就留你这西荒蛮女葬身兽腹吧——”   “休走!”   谢挚岂能让他离开,那样不是就前功尽弃了么!   她不顾伤势,燃烧滚滚精血,再次发动玉牙白象宝术,重重地撞到黄钟之上,竟将它撞得微微晃动,那股震荡出的层层金色波纹也因为这一意外变故中止了一瞬。   受伤的灵兽得了一刻喘息之机,被鲜血激发出血脉中的凶性,变得更加嗜血疯狂,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朝二人猛扑过来;   其中有只浑身乌亮的独脚夔兽极其迅猛,不断昂首咆哮,声如滚滚震雷,与钟声强行碰撞,浑身乌甲都被挣开道道裂纹,鲜血自其内喷涌而出,但它却如没有知觉一般,吼叫声越发凄厉,为无尽兽潮争夺出攻击的机会。   “你真是疯了!”   一只动作迅疾的浓金狰兽已经扑到两人近前,重重自王煜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又被王煜一掌将头颅击成血雾。   他此刻只是痛悔,双目赤红几乎喷火,但又被蜂拥而至的灵兽缠得无法脱身:   “我真该早点杀了你!”   “你做错的事多了去了,难道只有这么一件!”   谢挚不甘示弱地反驳,“对那些万兽山脉外围被你无辜屠戮的无数灵兽,你可有半分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谢挚身上残留的碧尾狮气息心存疑虑,扑过来的黑压压兽群竟然丝毫没有伤她,纷纷默契地绕过了她的位置,有几只年少的小型灵兽经过她时甚至还示好般地蹭了蹭她的小腿——它们方才看到谢挚攻击黄钟,并不觉得她是敌人,以此作为答谢。   “不过是些畜牲罢了,你竟与它们共情?”   青年杀红了眼,雪白的靴子此刻早已染成鲜红,“看来你也是个畜牲!你们这些西荒鬼奴都该死在兽潮之中!我——”   “哦?”   自天边忽然探出一只笼罩着万千符文的手掌虚影,轻轻巧巧地弹了弹空中悬浮的黄钟,将它弹得不断晃动,语气间竟带着些散漫的调笑:   “我今天才知道,我竟然是个畜牲。”   “是你!”   谢挚认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她俨然就是在她在朝肥遗巢穴奔行时所感受到的大能之一!   女人的手掌顿了顿,语气有些惊讶,“唔——你认得我?是碧尾狮告诉的你?”   不等谢挚答话,自深深山林里传出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踏下都使得地面一阵震动。   “……石头人,连你也来了。”   女人的脸色猛地沉了下去,随即又绽放出一片笑颜,“这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莫不是碧尾狮的死讯惊动了你?”   “都不是——”   这是一尊奇异的生命,他——或者说,它的身体是由冰冷的银色岩石铸造而成,五官像是顽皮的孩童随手刻成的,说话时那双石头做的嘴唇动也不动分毫,刻板而没有语调起伏的声音似乎是自胸腔里震动传出,极其沙哑浑厚:   “碧尾狮不听我的劝告,执意要生产女儿,此族向来繁育极其艰难,她耗尽精血而死,也是理所应当。我早知她命中该有此一劫难,却拦她不住。”   “噢——那你来干什么?”   笼罩在星辉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娇笑了一声,旋即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该不是要与我争抢这枚黄钟吧?先到先得,这道理,你莫非不懂?”   “懂自然是懂,只是这东西与我族有些渊源,老夫有心想让,却是不能放手哇!”   一只雪白的嫩团子悠哉游哉地自阴影里飞起来,身形分明只有巴掌大小,但自嫩*黄小嘴里传出来的竟是一道苍老的老人声音,反差极大,令人瞠目结舌。   一见到这只雪白小鸟,藏在黑暗里的女人立刻爆了一句脏话,骂道:   “老匹夫!贪心鬼!你见到什么宝贝不说与你族有渊源?上次争夺秘宝时你就说过这话!越活越倒上,真是不要脸!”   雪白小鸟腆着脸笑道:   “上次是老夫走眼,走眼!年纪大了,总是有些老眼昏花……你也有一天会变老的,不是我说,你真该多体谅一些老夫!”   “放你娘的屁!”   “貔貅,你言辞须放文雅些,在这么多灵兽面前,我听着实在丢人……”   “管好你自己,石头人!”   万兽山脉深处的大能们竟然都来齐了!谢挚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知道他们曾在路上窥视过自己,也知道他们极其强大,此刻的对话和谈判都不是自己所能插手的,干脆也便不再多想,咽下肥遗血液盘腿坐下,凝神默默疗伤。   王煜虽然不知道这几个生灵的身份,但也不至于眼拙到看不出来他们的不同凡响,何况这几人甫一出现,狂暴的兽潮便渐渐地安定下来,个个屏息俯首,跪倒在地。   他们或许就是万兽山脉真正的统治者!王煜额上掉下冷汗,将悬在空中的黄钟望了又望,到底还是不舍得这件宝物,悄悄掐诀试着将它唤回——   “咦?我的宝贝怎么走了?”   见黄钟摇摇晃晃地朝地面落去,女人当即伸手抓去,“留下我的宝贝!”一抬指便将中州青年压得灰飞烟灭。   “怎么就成了你的宝贝了?如此贪财,可活不长久!”   雪白小鸟啾鸣一声,振翅朝黄钟飞去,要将它一口吞下。   银色石人声如雷鸣,见状也缓缓探出巨手朝黄钟抓去:   “要打莫在此处打!这里聚集着这么多灵兽,你们难道又想伤及无辜?”   那头银色石人的身体比例颇为奇怪,腰身纤细,手掌却无比巨大,在探手时尾指轻轻地蹭到了谢挚身上,若不是她机敏,立刻就会被压成一片血泥!   还叫别人别伤及无辜,你自己倒是先伤及了啊喂!   谢挚在生死关头还有空腹诽——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算是知道火鸦为什么要跑出万兽山脉讨生活了,这种打法换谁也受不了呀!    第34章 仇敌   谢挚的体形对银色石人来说就像她看小狮子一般——都小得可爱。   大概是她左蹦右跳躲避得太过明显,银色石人的余光终于扫到了她,挥起来的手掌在半空中缓缓减速:   “咦?这里竟然还有个人族?”   他的面部是由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其上还留着不少刀削斧砍的深深刻痕,并未修整得多么光洁漂亮,甚至还有几分随意粗糙——由此可见,为他制作身体的那个人一定十分懒惰懈怠。   他的石头脸僵硬而不能动弹分毫,但谢挚却好像确实从他那张被刻得近乎滑稽的脸上,真切地看到了几分困惑不解的情绪:   “奇怪,这个人族叫我有些熟悉。并且,她身上的气息也……”   “我们前不久才观察过她,你转头就忘了?她就是那个被碧尾狮亲颁谕旨明令保护的人!”   在星辉中藏身的貔貅嫌弃道:“人族骂人时常说‘某人真是榆木脑袋’,我看你比榆木脑袋还更蠢笨三分——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脑袋!”   她转而叹了一口气,像是忽然丧失了斗嘴的兴致一般,语气淡了下去:   “虽然我与那头眼睛长在天上的绿毛狮子素来不和,但到底朋友一场……”   笼罩在她身上的星辉散去了些许,露出一双澄澈的淡金色双瞳,深深地瞥了谢挚一眼:   “我之前曾仔细相看过你一番,并未看出你有何特异之处,值得碧尾狮费心降旨;虽然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保护你,但想必,以她眼高于顶的秉性,你身上应当也是有些不凡之处的。   她朗声道:“人族,碧尾狮虽然已死,但她的话还是有效的——你自去罢!我们不会拦你。”   “以大欺小,吾不为也。”   见貔貅威胁的目光投向自己,雪白小鸟也连忙扑腾着翅膀表态。   它咳嗽了两声,若是不看他那雪团子的小身体,声音听起来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渺高人之感:   “老夫自然也不会同一个十一二岁的人族小孩计较!只是这枚黄钟还得另当别论……”   “我也并无异议——”   银色石人仿若儿童简笔画似的粗短眉毛动了动,“就依貔貅之言,放她走罢。之后我再觅空地为你二人开辟战场,由着你们放开手脚去打。”   “我记得,肥遗的巢穴就占地十分广大,是一处上古巨湖的遗址,不若我们就去那里?”   他缓缓转过头,征询貔貅与雪白小鸟的意见。   “甚好!甚好!老夫觉得此言颇佳!”   雪白小鸟欢喜地啾啾直叫,“刚好他也死了,留下的珍宝我们正好可以平分……”   “碧尾狮唯一的遗物便是她的女儿了罢——可惜我只爱发着光的奇珍异宝,没有做人后母的爱好。由着她自生自灭去罢,若是她活不下去,最多我们三人间或帮扶她一二。”   貔貅同样没有异议,“那只两身丑蛇贪婪长寿,千百年来不知攒下了多少宝物!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们便去他老巢里打!”   “既如此,那老夫便先走一步了!”雪白小鸟作势要走,“咱们肥遗巢穴见!”   “且慢——”貔貅拦住了他。   “既然要打,那便打个尽兴!既然要赌,那便赌得再大些!这样,最后的胜者不仅可以得到这枚黄钟……”   她好整以暇地笑起来,指了指悬在空中起起浮浮的黄钟,“也一并带走肥遗的全部珍宝!如何?”   “小老虎好生豪气呀!”   貔貅的外貌正像只似金似玉的虎豹,尾巴似龙生鳞,脊背似鸟长翅,然而性情暴烈,万兽山脉之中只有雪白小鸟敢这样调侃她。   “就依你所言!”   到底是年轻人,多么爽快的性情!它被她引得大笑起来,豪气干云地一挥翅膀,“老夫怕你不成?”   “既然都同意,我们便去肥遗巢穴——”   此处距肥遗巢穴亦不远,对他们来说几个瞬间就能掠至。   银色石人也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选得颇佳,他点点头,缓缓扭转沉重的身体,自眼睛里放出一阵灿烂金光,放眼朝前方望去,却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奇怪……”   “又怎么了!”   貔貅性急,本已经踏出去的脚因为他喃喃的这句奇怪又不得不收回来——银色石人是由神族铸造,虽然没有像碧尾狮一样,完整地继承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但同样可以看到许多她看不见的东西。   “我告诉你石头人,若又是你一惊一乍,我非得把你拆碎不可!”   “不是,不是,这次真是有些奇怪。”   石人转过头来,万年不变的五官看起来竟然有些迷惘委屈。   “肥遗巢穴往常散发出的霞光瑞彩全然不见了——就像是宝物不知被谁取走了一般。”   “被取走了?除我们之外,还有谁能取走肥遗宝物?他巢穴之外不是都是一堆阵法陷阱么——”   女人急急地质疑了几句,忽然变了颜色,“……似乎,还真有一个人可能进去过。”   雪白小鸟也醒过神来——碧尾狮之前开辟出的那道浅淡光束……好像正是指向肥遗巢穴!   下意识地举目望去,林间空地上哪里还有谢挚的半个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趁着他们几人不注意,偷偷地跑掉了!   它气急败坏地尖叫道:“抓住那个人族小孩!”   被发现了!   在他们谈话议论的时候,谢挚早已压低身子,悄悄地拨开匍匐在地的灵兽群往外疾奔——此地不可久留,这几个大能的确是说放她走了没错,但他们要是忽然变卦怎么办!   何况她还取走了肥遗的珍宝,迟早会被发现……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因着这种种原因,谢挚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此刻已经跑得接近了万兽山脉的外围——但这距离对凡人来说是好几日的路程,对这些万兽山脉的大能来说,却丝毫不足为观。   “就是你取走了肥遗的宝物,是也不是?”   貔貅化作兽形,奔跑如风,下一刻已经接近了她的耳后,怒道:“碧尾狮活着的时候就与我作对,死了还要派你折腾我!”   她以为谢挚是受碧尾狮的命令,这才提前盗走宝物。   “小孩,我们放你走,你却拿走我们的宝物,以怨报德,这可算不上是品德好哇!”   雪白小鸟也在眨眼间笑着飞近了谢挚,“今日便由老夫来教你一番接人待物的礼仪!”   银色石人倒是一副兴致了了的模样,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远远地传了音过来——谢挚怀疑是他身形太过笨重,懒得移动的缘故:   “人族,不要抵抗。若确实是你盗走肥遗宝物,还给貔貅白鸟便是;我们不会伤你,仍旧答应放你走。”   谢挚心中知道他说得不错,那银色石人甚至还对自己隐隐怀着善意与好心;   她清楚他们的强大与厉害,如果他们真想伤她,她现在早就死了——看那个中州人王煜的下场就能知道。   但她也确实不想将舍命得到的肥遗宝物就轻易地拱手让人……   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不追她,任由她带着宝物出山呢?   耳尖忽然一痛,是貔貅用爪子轻轻地刮了她的耳廓一下——她同样有着猫科灵兽戏弄猎物的习性,不会轻易将猎物击杀;   谢挚明白,这一爪也有着警告的意味,意思是说叫她快快停下不要挣扎,否则她的下一爪,就不知道会落在什么地方了。   “人族,不要不知好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女人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跑得再快,岂能快得过我?趁着我现在还没生气,停下来,交出肥遗的东西,我还可以大发慈悲地饶你一命!”   “休要一条道走到黑呀!老夫看你这个小孩长得倒是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怎么这样不听长辈劝告呢?”   雪白小鸟一直不紧不慢地追在谢挚身后,此时也悠游自在地慢悠悠帮了一句腔。   只好搏一把了!   一个早就成形在她脑海里的想法横亘在她心间,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敢确定这办法是否真的有效,因此才不敢使用——但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要是她再不做尝试,肥遗宝物就真的要被他们夺走了!说不定,连玉牙白象送给她的碧绿小鼎也留不下……   谢挚咬咬牙,飞速运转宝术,召唤出白象化形,跃身跳到它背上,转过头来时双瞳已经化作一片乳白——那是大观照瞳术已臻化境的证明。   她大声道:   “休要阻拦——我乃神族使者,谁敢拦我!”   “神族使者?!”   貔貅和雪白小鸟俱是一惊,愣神间双双放慢了脚步,“什么?怎么会……”   女人惊疑不定地再次仔细打量谢挚——她没有看错,这就是个人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少女,甚至连铭纹境都还尚未突破;   但是她运转的大观照瞳术却又确实不假,而且,她身下骑着的那头雪白巨象与传说中的太一坐骑玉牙白象很是相似……   她与雪白小鸟对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里闪动的惊讶不安——难不成这小孩真是神族使者?可是神族不是惯以青鸟作为使者的么?   正在举棋不定之时,谢挚已经骑着白象化形奔出了数十里,银色石人踏着隆隆脚步飞速奔来,竟然是与笨重身形毫不相符的敏捷:“什么?她说她是神族使者?”   “小石头,你与神族有些渊源,依你看,这小孩到底是不是神族使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雪白小鸟急不可耐地追问——它真怕自己莫名其妙地开罪了神族。   神族作为神圣种族之首,地位超然,极其神秘强大,五洲万族无不拜服,他们这些生长在昆仑神山支脉的灵兽更是依仗神族得厉害,绝不敢对神族有丝毫不敬。   “她是不是神族使者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与神族有些牵连……”   银色石人望向谢挚,她此刻已经跑得只能远远地望见一个小黑点了,“奇怪——”   “怎么又是奇怪!”   一听到这两个字准没好话,貔貅抓狂道:“莫非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啊啊,我真想拆了你!”   “是真的奇怪——”   石人连忙为自己辩解,他伸手指去,“你们看,她骑的那头白象消失不见了。”   他说得果然不错!那个人族小孩骑着的白象……忽然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正在飞速奔跑之中。   “……”   貔貅思索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玉牙白象!”而是不知什么宝术的化形——这个人族小孩仗着谁都没亲眼见过玉牙白象,就以此欺骗他们!   至于大观照瞳术,那八成是碧尾狮教给她的!   骤然想通之后,貔貅怒不可遏,她尾巴重重抽打在地,将地面上鞭打出道道深深裂缝:   “抓住她!”   连碧尾狮都不敢骗她,这个人族小孩竟敢骗她!   貔貅怒极,扬腿就要疾奔而去,在空中蹬了好几下,竟然都没有前进半步。   她气得想杀人,张口就朝石人圈在她肚腹上的手臂咬去,“又怎么了!!”   “不能抓她。”   银色石人对她的撕咬视若无睹——他没有痛觉,并且身体极其坚实。   牢牢地抓住在空中挣扎的貔貅,石人道:“你们放她走罢。宝物日后有的是,并不缺肥遗这些。”   “为什么!”貔貅真不能理解——世上还没人胆敢骗她呢!   她决定,若是这个石头人不给她解释个切切实实的一二三,她今天就跟他不死不休!   “只因为一件事——”   石人叹息一声,“那个人族小孩骑着的白象确实是玉牙白象。你猜错了,她并没有骗你。我想,她或许与玉牙白象有什么关系。”   而若与玉牙白象有关系,自然也就与神族脱不了牵连了。   什么……?   居然是真的玉牙白象吗?貔貅一怔,又很快地恢复过来,嘴硬道:“你怎晓得!难道不许你看错了么!”   银色石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是谁造的我吗?今日便告诉你罢。”   “刻我的人是少年时的摇光大帝——”   看着貔貅和雪白小鸟面上腾起的惊容,他补充道:   “也是神族现今的君主,太一神之后最伟大的神族帝王,当今天下距离神位最近之人。”   他又道:“是以我才知道那确实是玉牙白象——我从前曾在昆仑神山的留音壁上看过她一眼。”   原来这个石头人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他们此前倒不知道,貔貅与雪白小鸟面面相觑,都惊讶无比。   正在惊愕之时,雪白小鸟率先笑了起来:“既如此,肥遗宝物不能得到,那枚黄钟可就归与老夫了!”   说着它已经如风一般消失在原地,要去抢先夺那黄钟。   貔貅也回过神来,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老匹夫哪里走!黄钟是我的!莫抢!”   “须记得,不要在灵兽多的地方打——”   石人远远地嘱咐了一句,又恢复了平时那般慢吞吞的模样,慢慢地抬起脚追赶他们而去。   夜色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了,圆月斜斜地滑至东方天际,那片天空已经开始漫出一片极浅淡的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太阳将会自那里缓缓地升起。   他最后看了那已经消失在浓浓山林的人族少女一眼,终于扭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大步追随自己的朋友们离开。   石人无心,可是一种强烈的预感莫名地攫住了他人造的头脑:他猜这是自己见到少年谢挚的最后一面。   下一次再见,或许他与她已成仇敌。    第35章 出山   终于从万兽山脉深处逃出来了!   耳旁是呼呼风声,无数林木树梢自她耳边滚烫地擦过去,谢挚的心跳却比风声更剧烈一些。   山脉外围仍旧昏暗不见天日,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她却头一次觉得这黑暗是这么亲切可人。   她生怕貔貅等人看穿她的假借名号,又追将上来问她讨要肥遗宝物,宝术化形坚持不住消失时便改用步力奔跑,一刻也不敢停歇,即便极其疲倦也咬牙勉力坚持;   因为精血消耗过于巨大,且又一夜未眠,她几乎有些精神恍惚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海一般的浓雾中奔跑。   身后远远地传来了几声呼唤,好像隐约有几分熟悉:   “小挚!小挚!等等我呀!别跑那么快……”   是谁?火鸦吗?还是貔貅追上来了?   不……应该不是火鸦。   她之前特地叫火鸦不要靠近地面,它现在或许已经带着小狮子离开了……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脑海中已经化作一片迷迷糊糊的混沌,根本想不清事情了,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几分速度,感觉自己的肺都在抽搐着发疼。   “小挚!”来人又叫了一声,这次离她的身后很近。   火鸦不得不一口叼起谢挚的领子,免得她继续跑,“你没听见我叫你吗?哎呀你怎么跑得这么快,跟长了四条腿似的,我追都追不上你……”   纤细单薄的人族少女静静地望了黑色大鸟半晌,才终于认出了它,放松下来不挣扎了:   “火鸦……?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没找到你,我能抛下你一个人就走吗?那也太没良心了!”   火鸦张口将谢挚放在地面上,小狮子从火鸦的羽毛里探出一只毛茸茸的绿脑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谢挚,满脸担忧,看样子有往谢挚身上爬去的趋势,又被火鸦非常娴熟地叼住后颈甩到背上去:   “哎呀你别捣乱,没看我正跟小挚说话嘛!”   它又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当然当然,小狮子也不会抛下你的——你不知道,这只绿毛小猫还算是有点用处哩!就是靠着它的鼻子,我才找到了你的踪迹。”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小挚,我真担心你……”   火鸦欢喜而又带着几分责怪地将谢挚紧紧揽进翅膀里,狠狠地蹭了蹭她柔软的面颊:   “你跳下去之后我后悔极了——我该早点想清楚,你那时抱了死志……小挚,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什么孤胆英雄!朋友要死便一道死,你若为救我们而亡,我也不愿再腆颜独活……”   它说得几乎有些要哭出来,黑黝黝的眼睛里滚着闪烁的泪光——其实按灵兽的年纪来算它还十分年幼,万兽山脉杀机四伏,它一出生就在不停地亡命战斗,更是交不到什么朋友,谢挚就是它的第一个朋友。   虽然它讨厌人族,可是它不讨厌谢挚,这是真的。   “别哭了……”   谢挚闭上眼睛靠在它柔软的羽毛里,嘴角扬起一丝柔软的笑意。   她抚了抚火鸦缎子般光滑柔顺的乌黑羽毛,轻轻地喃喃自语:   “爱哭鼻子的大黑鸟,贪吃的大黑鸟,臭美的大黑鸟……笨蛋大黑鸟。”   火鸦真是笨蛋,大荒第一笨蛋鸟。它该不管她,带着小狮子自己跑掉的。   “我真不笨!”   火鸦立马反驳,它张口将谢挚也甩到自己背上去,背着她慢慢奔行——它看出来,谢挚已经累极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鸦科灵兽最聪明了?说不定,我比你们人族还更聪明几分呢!哎哎我跟你说过没有,我连我刚生下来的事情都记得,我很爱吃一种鲜艳的小红果……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就是吃不饱,但当零嘴吃也可以。有机会了我带你去吃,好也不好?在山崖上就有结。唉,就是刺有点多,不大好摘,不过还好我嘴巴比较长……”   它还在漫无边际地一只鸟絮絮念叨自言自语,一会说到东,一会说到西,计划着等它出山了要带谢挚去哪去哪,玩什么好玩的东西,直到小狮子艰难地从它羽毛里爬出来,毫不客气地用爪子拍了拍它的脑袋,它这才回过神:   “哎哟!——你打我干嘛!刚刚才说了你几句好话,你就打我!想造反是不是?还是说你要报我不让你跟小挚说话的仇?”   小狮子摇摇头,表示都不是。   它举起自己粉嫩嫩的小爪子,示意火鸦扭头去看。   在火鸦的背上,漂亮的人族少女正在沉睡。   她的睫毛长长地垂落下来,在红扑扑的脸颊上投下来一块小小的阴影,呼吸悠长轻缓,嘴唇红润柔软,编好的辫子有些散乱,脸上身上都有许多伤痕,衣服也剌烂了不少,乖乖地蜷成一小团,显然已经睡熟了。   “唔……”   这景象很是可爱,火鸦也不由得放缓了呼吸,静静地望了谢挚片刻。   它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小狮子,小小声地抱怨指责道:“小挚睡着了啊?她什么时候睡着的,我都不知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好了,让她好好睡吧,我们别吵她……她这次真是辛苦极了。”   火鸦轻轻地将小狮子往前叼了叼,又用嘴巴将背上的羽毛给谢挚往身上盖了盖,“你趴在我头上来吧,别打扰小挚睡觉。但是千万注意哈,别压着我那几根长长的羽毛……”   山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连风都透不进来;它特意放轻了脚步,尽量将脚爪踏得更稳一些,想让背上的人族少女睡得更好一点。   万兽山脉里还很黑暗,但它知道,山脉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   起起伏伏,沉沉浮浮,昏昏沉沉,好像躺在暴风雨来临时海洋的波浪上。   “火鸦……”   身下的颠簸更剧烈了一些,谢挚忍不住轻声抱怨了一句,还紧紧地闭着眼睛,“就不能跑慢点吗?我骨头都要被你摇散了……”   她有点不轻不重的起床气,很讨厌别人在睡觉的时候打搅她。   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声女人的轻笑,紧接着一只冰冰凉凉的手便捏住了她的鼻子:   “骨头都摇散了?我可看不出来。我觉得你倒是睡得挺舒坦嘛……”   呼吸被阻断,谢挚憋了一会气,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十分生气:“干什么呀!我正睡觉着呢——”   抱怨的声音在看到眼前人时骤然变小,一路低下去,最后都听不见了。   祭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醒了?”   女人仍旧是一头雪白的长发,一身海浪般的黑袍,眼角细细的纹路舒展开来,隐约有些淡淡的笑意,坐在窄窄的床边,随意又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可真是结结实实的一个惊吓,谢挚被吓得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道:“祭、祭司大人……”   陌生的房屋,不想见到的人。   “怎么还结巴了?叫我做什么?”   面前的女人一脸无动于衷,半点也没有主动跟她搭话解释的样子,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嘴角还噙着饶有兴致的笑,看着她倒更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她们此刻正身处一个非常窄小的房屋里,似乎是由薄薄的木板建成的,墙壁上还有几道缝隙,透进来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旷野空气,几乎只能容纳几个人,而她正躺着的这张小床已经占据了这座房屋的一大半,祭司不得不坐到床沿上,人稍微再多一点甚至根本扭转不过来身子。   最奇怪的是,这座小房子还在不断缓缓地上下起伏震动,倒真的有几分像是坐落在海浪上了。   “您怎么在这里?我这是回来了吗?火鸦呢?还有小狮子?”   她终于忍耐不住,率先发问,“啊”了一声又想起来族长和雨姑姑他们,连忙往怀中摸去,碧绿小鼎却不在。   不仅小鼎不在,她怀里揣着的其他东西也都不见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我的小鼎呢!”   不会是被貔貅他们拿走了吧?她后悔极了——早知道费尽心思还是会被他们拿走小鼎,她就应该早点把肥遗宝物给他们的……   这下可好,连族长也一并被带走了。难不成她又要进一遭万兽山脉?   少女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一会满脸后悔,一会儿悲伤黯然,一会儿又转为一片坚定,惹得祭司唇边懒洋洋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她觉得谢挚真好玩,不由得多欣赏了一会,直到她急得快哭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自一旁拿出来一尊小鼎:   “你说的是这个?”   在她纤长的指间,赫然就是玉牙白象送给谢挚的碧绿小鼎。   “是的!”   原来小鼎没被貔貅拿走!谢挚喜出望外,连忙伸手去接,“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它怎么在您这里?”   她将小鼎紧紧地抱在怀里,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得几乎落下泪来,“族长……”   祭司听到她叫族长,神情凝了一瞬,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你伤势极重,衣服跟皮肉牢牢粘连在一起,为疗伤与你,我不得不将你的衣服割下来。”   她从旁边拿出谢挚身上的其他东西:漆黑小剑,小骨刀,水囊,火鸦的羽毛……等等,“这些东西是我在解你衣服时发现的,便一并为你收起来了。”   “你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多,”祭司拈起漆黑小剑,又放下,“若我没有看错,这应当是一枚保存极好的蛟龙鳞片,被高阶宝血种的精血温养了上百年,成了一枚无上利器。”   “还有那尊小鼎,也很不凡,我研究了它三个月,也没探索清楚明白它的奥秘。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宝物?”她灼目的十字瞳孔静静地笼罩住谢挚。   谢挚没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她涨红着脸,飞快地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果然不是她之前的衣服:   “您、您说什么?是您给我换的衣服?我……”   “……”   年轻小姑娘的关注点真的很奇怪,祭司百无聊赖地随口应,“是又如何?——你莫不是害羞了?”   “别多想。”她微微一哂,“我对小丫头并无兴趣。”   “我真不小……我都十四了……”   脸上的热度因为女人毫不留情的反应渐渐降了下去,谢挚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象英只比她大两岁,周围氏族村落里来向她提亲的少年男女比万兽山脉里的灵兽还多,都快把族长石屋门槛踩平了,还常常有芳心萌动的少女红着脸将花朵野果投给象英然后一溜烟跑掉,象英不吃,全让给了她。   想了想,她又敏锐地捕捉到了祭司话语中的重点:   “您刚刚说研究了三个月?那就是说……我居然睡了三个月吗?”   “不止。”   祭司清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一动不动地沉沉睡了足足四个月。”   并且期间一口饭都没吃,要不是谢挚还有呼吸,她几乎以为谢挚已经完全死掉了。   “四个月?!”谢挚被她报出来的数字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   “那火鸦和小狮子呢?”她追问道。   她记得祭司不是很待见火鸦,甚至也不大喜欢灵兽,这次回来她不仅带着火鸦,甚至还又带了一只小狮子,她真不知道祭司会怎么对待它们。   “在外面。”女人神情倒是随意坦然的,看不出来什么深浅,“那只乌鸦长得太大了,占地方,我让它们在外面跟着咱们。”   什么叫跟着……谢挚没想通,但她听说火鸦跟小狮子没事就松了一大口气,放松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她将族长从小鼎里取出来,小小的房屋里立刻多出来一个窈窕的美丽女人。   象翠微还在昏迷之中,谢挚不由得有点心虚——看来火鸦真的很记恨族长把它吊起来饿的仇,下手,啊不,下爪下得有点狠。   她又取出来象谷雨,她悠悠醒转过来,一眼就看见谢挚跟祭司,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就她的观感来说,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到这里来了:   “祭司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   这座木头房屋非常窄小,忽然多出来两个高挑的女人一下子就显得十分拥挤,祭司更是直接被挤下了床,此刻不得不站在门口的位置。   她微微一笑,看了谢挚一眼——谢挚被她这一眼看得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不急,待会再说。”   在房屋底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大的抱怨:   “象允!你诓我啊,还说只让我驼两个人,怎么我这背上忽然这么重!”    第36章 傻孩子   象允?   谢挚没听过这个名字,懵懵地看了一眼祭司。这是祭司大人的名字吗?   脚下的抱怨话音一传出来,这下即便是祭司也露出了一瞬尴尬的神情。   她轻咳了一声,用拐杖敲了敲房屋的地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随口道:   “我早上吃多了,因此才有些重。”   地下那道*粗哑的声音果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真的被女人的说辞骗住了。   趁这机会,祭司压低声音,非常理直气壮地对象谷雨说:   “它脑子不大好,很好哄,待会出去的时候你躲在我身后,别让它看见,晓得了吗?”   象谷雨一头雾水,但出于对祭司的尊敬,还是恭敬地垂首应:“谷雨晓得。”   “祭司大人,我们房子底下的到底是什么啊?”谢挚终于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   好像……是个活物?   它是灵兽吗?还有会主动帮助人族的灵兽吗?   “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祭司拄着拐杖走过来,试了试象翠微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晕过去之后就完全不管她了,还正大光明地掐了把她的脸,没好气地说:   “哼,这几个月忙得我不可开交,你倒是还睡得挺好。”   她抬起脸,冲谢挚笑了笑,“反正,你不是最爱自己去探查了吗?自己去吧,小英雄。”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看也不看谢挚一眼,显然还在生气谢挚偷偷跑去万兽山脉,此刻还有许多事情瞒着她不告诉。   “……”   谢挚被她噎得说不出来话,心里也有点酸涩的委屈——她千辛万苦、几经生死才将族长和雨姑姑他们好端端地带回来,祭司大人不夸奖她就算了,还这样讽刺她,真叫她难受。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她说话?   族长没醒,都没人心疼她了,谢挚吸了吸鼻子,将差点掉下来的眼泪使劲憋回去,跳下床就往门外跑,“我自己看就自己看,有什么了不起……”   一推开门,谢挚差点一脚踏空掉下去:“啊!”   她惊叫了一声,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抓紧门沿缩回来:   “门外面……门外面怎么是空的……!”   她被吓得小脸煞白,连说话都变结巴了。   “人不大,脾气倒还挺大。”   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爱看这孩子吃瘪的模样,不明着暗着逗这小孩几句,她就心里不痛快。   祭司心情愉快起来,笑了一声,懒洋洋地看向象谷雨,“她一直是这样子?”   不等象谷雨答话,她又自顾自地接话道:“想也知道,一定是象翠微把她惯坏了……哼。”   不知轻重的轻狂小孩,胆大妄为的任性小孩,气得她心揪肝疼的莽撞小孩。   女人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喂,有个小孩要出来——我给你减减负担。”   说完她朝门外扬了扬下巴,“这下开门吧,有人会在外面接你。”   谢挚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会,终于还是好奇的心占了上风,她鼓起勇气重新打开门,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脚,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   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和着一股湿漉漉的新鲜草籽气息,非常好闻;房屋外面的天蓝极了,大片大片雪白绵软的云躺在天上,离地面压得极近,好像踮脚伸手就能随便摘下一朵围在腰间,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投下来许多深深浅浅的阴影。   这景象非常美,令谢挚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她看惯了大荒的黄沙尘土,还从未见过这样青翠碧绿的原野。   这是在哪里?她不太清楚。大荒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片丰美而没有人烟的地方吗?   但是,祭司说要接她的人在哪里呢?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并没有半个人影。   她好奇地探头朝下看去,忽然腰间缠上了一条冰冰凉凉的银色锁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条锁链便已经将她缓缓地放到了地面上,还顺手托了惊魂未定的人族少女一把,免得她站立不稳摔倒。   “唔……象允没骗我,放了你下来之后,我身上果然轻快得多了。”   背负着小木屋的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甲虫,亮银色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上还洒满了点点碎星般的浓紫斑点,将它点缀得越发流光溢彩——缠住谢挚腰身的锁链原来竟是这只巨大甲虫的一根触角。   “小孩,你吃了什么,怎么如此重?”   白银甲虫用触角点了点谢挚的脸颊,无数只六边形复眼一齐闪动,谢挚在它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无数个摇摇晃晃的自己,“明明我看你长得也不胖嘛……”   她之所以重,大概是因为身上带着的碧绿小鼎,它足有十万斤重呢……谢挚红了脸,不敢分辨。   她有些怕跟甲虫闪闪烁烁的复眼对视——那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眩晕。   人族少女匆忙低下头去,避开它的眼睛,“……你就是祭司大人说接我的人?你怎么驮着我们呀……”   “什么祭司大人?”   白银甲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哦,你说象允啊——”   它挥动长长的触角——说是触角,其实那两根泛着银色光泽的触角看起来更近似于人族铸造的钢锏:   “咳,我以前欠她一个人情……几个月前她忽然找到我,要我帮她一个忙。”   “她希望在我和我的族人脊背上建造一些房屋,供氏族中的人居住;至于为什么,她又不肯说,只是说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我想这忙不难,是举手之劳——我族极擅负重,以此来偿还她的人情,于我来说很合算。”   在白银甲虫解释的时候,谢挚对它的畏惧之心顿时消弭了不少——它似乎只是看起来长得可怖,其实讲起话来倒很温和,说话断断续续的,非常缓慢,好像在想一句说一句。   她想起来祭司在房屋里说它脑子不好的话,她现在看着它这副老实样,倒还真的有几分相信之心。   它不会是被祭司大人给坑了吧……怎么傻乎乎的,谢挚真有些替它担心。   看向白银甲虫的身后,它后面还慢吞吞地跟着许多同样体型的甲虫,在草原上浩浩荡荡的一长条,闪闪发光的甲壳上各自背着大大小小的木屋,有的木屋上还正往外冒着青蓝色的炊烟——现在的确正是吃饭的时间。   它们驮着木屋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滑稽,看起来有些像怪模怪样的巨大蜗牛;远远地望去,这支奇特的队伍在日光下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河流,还不时反射出粼粼的波光。   祭司之前说她要搬迁氏族,原来并不是空言,而是真的有解决的法子……   “你们是怎么把木屋背在身上的呀?”她很好奇。   明明它们的甲壳看起来非常光滑,根本放不了东西。   “用长钉子钉牢在甲壳上的。”   看到谢挚露出“啊那岂不是很疼吗你一定是被祭司逼的吧真是好可怜”的同情神情,白银甲虫又慢慢地补充道:   “我们的甲壳非常坚固厚实,并且没有痛觉,我们内部商议过之后,觉得在背上打几个洞也没有关系。”   “……”   谢挚这下没话说了——这群甲虫跟祭司根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怎么这么老实啊,被祭司那个坏女人骗得团团转!   她没来由地有些生气,跺了跺脚就转过身去,“……真是大傻子。”   真正的大傻子远远地望见了她,风驰电掣地朝她奔过来:   “小挚小挚,你终于醒啦!”   四个月没见,火鸦的身形又缩小了一些,现在看起来差不多跟象翠微一般高,头顶的长羽又长出来了,看起来特别威风漂亮,乌黑发亮的羽毛间还有一点嫩生生的绿——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那是小狮子探出来的毛茸茸绿脑袋。   火鸦和小狮子之前相处得不太好,老是掐架,看样子在这几个月里它们相处得好了很多。   它快乐地疾冲过来,用翅膀一把搂住谢挚,“你睡了好久好久,我真担心你!”   小狮子也跳到谢挚的身上,用奶白色的小爪子搂着她的脖颈蹭她的脸,喉咙里还不断发出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也在表达自己的兴奋与愉快。   它太年幼,现在还不会说话,火鸦干脆当起了小狮子的传音筒:   “噢噢对了,小绿猫也很想你,我们俩每天都会去看看你醒没醒。就是你旁边那个白头发女人,她可真凶!整天神神秘秘的,我们俩都有点害怕她……”   “不过她很有手段,居然还跟白银甲虫有交情——”   火鸦咂了咂嘴巴,感叹道:“你不知道,这个种族很特别呢!它们头脑不大好,但是却个个实力强横,兵器不侵,从上古年间硬是一直活到了现在……”   见到了好久没见的好朋友,谢挚也开心极了,“我也想你们,真的!”   她们三个正在亲亲密密地团团抱,自头顶的木屋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动听的女声。   象翠微站在门口,朝谢挚和蔼微笑:“小挚,你上来,我跟你说说话。”   她的后脑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火鸦敲她脑袋的那一下卯足了十成劲,还颇有些报私仇的成分,生怕打不晕她。   少女红着眼眶求她最后抱抱她的模样犹在眼前,象翠微一想起来这个就咬牙切齿——小兔崽子平时不听话就算了,在那种生死关头还跟她演戏!还敢骗她!她真不知道谢挚是哪来的胆子!   谢挚跟火鸦一齐心虚,她伸手将黑色大鸟护到身后,努力甜甜一笑,“啊……族、族长……你醒了啊……”   “哎小挚,你们族长脾气怎么样啊?”   火鸦被象翠微的笑弄得心惊胆战,缩着脖子凑到谢挚耳朵背后,“我说,我要不还是跑吧!你看她,像是要把我的毛拔光下锅似的!”   象翠微是铭纹八道,它是铭纹六道,又服有万兽山脉的秘宝,血脉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受到净化;论起来,要是真要跟象翠微打起来,它自觉也并不是没有胜算,但它胆子小,生性不愿冒险,也更不想跟谢挚的亲人作对。   象翠微听见了它这句嘟囔,笑容愈发明媚:“你真要是怕我拔你的毛,就不会敲晕我了。”   见谢挚不愿上来,她纵身跳下白银甲虫的背,凑过来使劲儿捏谢挚的脸:   “出息了啊我们小挚,还敢跟别人串通起来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长大了就管不住了,嗯?是也不是?”   “不是——”   谢挚被她揉得呲牙咧嘴,也不敢掀开女人泄愤的手,“我真没想怎么……我胆子可小了,我特别乖特别听您的话,真的,我——”   她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象翠微下一刻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   “傻孩子……”高挑的女人轻轻地说。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以这样小的年纪和这样弱的修为,莽莽撞撞闯进万兽山脉最深处竟还活着逃出来的,古往今来,谢挚绝对是头一个。而她不是为求什么宝物,只是为了救她和其他族人。   真是傻孩子。    第37章 旷野之中   “族长……”   谢挚被她这个拥抱也弄得鼻子一酸掉下泪来,紧紧地回抱住她,“我好想你……真的……”   族长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自有记忆起就一直跟象翠微一起生活,而且她的依赖心又有些——虽然她一直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有些重。这还是她头一次跟象翠微分开这么久。   一天见不到族长跟阿英,她就心里难受;因为这个,象谷雨说过她好多次没出息,十四的人了还一副离不开娘的孩子样——像她的同龄人,连已经做了娘的也有。   待两人终于拥抱完分开,祭司雪白的长发正在白银甲虫的背上飞舞。   她拄着拐杖,神情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抱完了么?抱完了便擦擦脸,我与你们说些正事。”   她在嘲讽谢挚哭得满脸眼泪的事。   谢挚被她这么一笑话,心中的感伤顿减,取而代之的是猛地涌上来的羞恼。她胡乱擦了擦眼泪,“我才没哭!”   被祭司看见她哭,可真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她会拿这个笑话她一辈子的!   “哦,你没哭,是小狗哭了。”   白发女人满意地看到谢挚被气得差点跳起来,“你!你说谁是小狗!”   “谁应谁就是小狗。”   白银甲虫伸出触角,要像缠谢挚一样将祭司也原样送下地面,被女人嫌弃地用拐杖戳到了一边去,“莫碰我,我疑心脑子不好会隔着皮肤传染。”   说完她的拐杖便腾起一阵朦胧的光辉,在她脚底化作一团星云,将她缓缓地送下来。   象翠微抚摸着肩膀上被谢挚哭湿一块的布料,也有点微妙的尴尬,她迎上前去试图引开话题:“祭司大人,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以她的见多识广,竟然一时半会也认不出这是何地。   “噢,原来我们族长光顾着给我派活,说是要搬迁氏族,原来其实连我们搬到哪儿去都没计划?”祭司毫不客气。   她忽然又笑起来,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象翠微身后的谢挚,“依我看,比起做族长,你还是更爱做人家的后娘一些,是也不是?”   “说什么呢你!”   象翠微还没答话,谢挚先听不下去了,她生气地攥紧拳头挡在象翠微身前,“你就非得这么说话,是吗?”   她跟族长情同母女,这不假;可是她们之间其实并不是养母养女的关系——象翠微一直不让她叫她母亲,等她一懂事就向她告知了身世,半点没有隐瞒。   谢挚虽然不在意这些,但她怕象翠微听到这话会伤心。   祭司倒不以为忤,只是笑道:“求我的时候叫我祭司大人,不求我的时候就改称‘你’了。翠微,看来你虽然才资天纵,但在教人育子上,却颇有些逊色——竟教出如此无礼的孩子。”   她顺手掐了把少女因为愤怒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软绵绵的,手感不错。   祭司便不由得弯起眼睛,“连象翠微的名字都是我起的,你可知道?”   “族长才不——唔唔唔……”   谢挚还要再说,却被象翠微紧紧地捂住嘴巴拉到身后去了。   高挑的女人朝祭司长长一揖,“您教训得是。小挚这孩子我往常是有些娇惯,或多有得罪之处,仍望您海涵。”   真没意思,这么恭敬做什么,都让她没有找茬的机会了。她最不喜欢象翠微的就是这一点——她太聪明,知道该怎么把事情做得无可挑剔。   这么看来,还是动不动被气得眼泪直打转的谢挚更好玩一些。祭司丧失了兴致,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嗯,我海涵。”   “那么我们此刻到底是身在何处呢?”象翠微锲而不舍地追问。   她知道,依祭司的性子,如果此番不问出来,那今后就根本别想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   白发女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你去问一下白银甲虫罢,它或许会知道。”   见好几双眼睛一齐望向自己,白银甲慢吞吞地摆动触角,“我们也不知道。”   它言语间竟有些隐约的骄傲:“我族方向感极差,在大荒之中不辨东西南北,因此一直在不断迁徙,居无定所,走到哪便算哪,沿途找些东西吃,吃光了便再换地方,如此而已。”   “……这也太随意了吧!”在一片发愣的沉默里,谢挚第一个挣脱开象翠微的手掌叫出声。   这群稀里糊涂的大甲虫到底是怎么从上古年间一直活到现在的啊!她完全想不通!   象翠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重又驾轻就熟地捂住谢挚的嘴巴,“或许祭司另有安排。”她看向祭司。   “没有安排,这就是我的安排。”祭司耸耸肩,“你不满意?”   ……坏女人!   她是不是专门以吊人胃口为乐啊!谢挚真觉得自己要被她气晕了。   祭司欣赏了一会儿谢挚被捂着嘴气得呜呜直叫但又被象翠微拉着根本动不了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始舍得解释:   “我们原来那块地方住不下去了,但却并不是因为那群中州人。”   “中州人的事,只是一个契机。”   她面上的轻慢褪去,露出了底下的严肃郑重,“即便翠微不被他们抓走,我此次醒来也是打算搬迁氏族的。”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金狼氏族来村子里抓小孩子才醒的……”   “须得叫我‘您’。”   白发女人不轻不重地敲了谢挚的脑袋一记,“我沉睡前设置的卦象有变,因此才被惊醒过来。”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女人灼目的十字形状瞳孔平淡地扫视过周围,“倘若我们继续留在大荒最西,必不得活。”   “……”象翠微心中猛然一惊。   卜算师依托大道,以泄露出的一丝天机计算命运,言辞往往模糊,极少做出这样的断言。   祭司的算力她是曾经领教过的,她不会算错;而且她虽然因为生命漫长而百无聊赖,常常会拿别人取乐,但并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白银甲虫虽然脑子不好,但运气极佳,逃过了许多次生灵涂炭的大浩劫,硬是从上古活到了现在;我想,我们与它们生活在一起,或许也可以借此避难。若是实在躲不过,那也是命数。”   祭司的白发被旷野中的柔风吹得微微摇动,“至于此处,我拿罗盘看过,大概是景部贵族所辖的一片草原罢。”   谢挚这下才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景部位于雍部东方,原来他们现在竟然已经不在雍部了么?   “喏,那就是他们豢养的金腱犀牛——   白发女人对她的惊讶毫不理会,只是随手指了指远处在无边绿意中忽隐忽现的几点黄色:   “这也是宝血种,每年景部牧首都会特地从中挑选出十余头进贡给中州歧都,宫殿中的厨师只取其后腿处一块金色的腱子肉,其余骨肉统不要,烹制好之后晶莹剔透,几近透明,因得名‘散金碎玉’,是人皇年宴上的一道名菜。”   “……你们人族真是奢侈!”   那可是宝血种呀,居然被人族豢养得如同最普通的牛羊一般?火鸦闻之不禁胆寒,将自己的脚爪悄悄地缩进羽毛里,嚷道:“不吃的地方给我吃,我什么都吃!”   小狮子也趴在它的头顶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意思是它也可以帮忙。   “错了。”   祭司毫不客气地在两颗一绿一黑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是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族奢侈。他们跟我们不一样,真要论起来,虽然形体相同,但其实已经几乎是两个种族。你看这些时日我们白象氏族吃的都是什么,嗯?”   白银甲虫不挑食,什么都吃,遇到什么吃什么,实在找不到吃的时还会打深深的地洞,逮一种浑身墨绿的树地鼠,这种地鼠为防止被天敌吃掉,肉像是被胆汁浸透了一样,生得极苦,但照样还是被白银甲虫掘地三尺地挖出来囫囵吞下。   氏族里的人蒙白银甲虫才有一席之地可以安家立身,为报答它们,便特意将树地鼠淘洗干净,又找来不少野生调味料,中和了大半树地鼠肉的酸苦之味,硬是将它炮制得鲜美了许多;   而白银甲虫虽然活得粗糙,但也不是辩不出滋味好坏,它们尝到了与人族共居的甜头,十分高兴,便不停地逮树地鼠,让村人做给它们吃,也慷慨地分了不少树地鼠肉给白象氏族的人们。   火鸦当时还贼头贼脑地想去蹭顿饭吃,结果一看到墨绿色的树地鼠肉顿时胃里直冒酸水,说什么也不肯吃——它的嘴巴已经被之前吃的肥遗肉给养刁了。   但分到树地鼠的村人倒还很兴高采烈,说是许久口里不见肉味,对那些火鸦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树地鼠肉非常爱惜,还按大荒的习惯将其做成了熏肉干,要留着过年时再吃。   火鸦看到这种景象,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它憎恶人族,人族将灵兽赶出绿洲,自己享福,可它看着白象氏族的人们粗糙黧黑的面容、缺衣少食的生活,却并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福气可享,这让它年幼的心十分矛盾迷茫。   见到火鸦垂下头不说话了,祭司扬起下巴哼笑了一声,“世界很复杂,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你还有的学,小乌鸦。”   她今年已经两百岁有余,叫火鸦一声‘小乌鸦’自觉十分理直气壮。   “你怎么知道有大难?算出来的?”谢挚还有些不服气,语气很冲。   这下敲她脑袋的人变成了象翠微:“须得称祭司大人为‘您’。我先前教你的礼貌都到哪里去了?莫不是都被你丢到万兽山脉了?”   “祭司大人在年少时曾是极其出众的卜算师,曾应召赴过中州的歧大都,与长生世家的家主斗法都未曾落败;即便是牧首大人,见到祭司也要礼让三分。”   她按着谢挚的脑袋给祭司鞠躬,“快向祭司大人道歉!”   她是为谢挚好:祭司虽然年纪长,但非常小心眼,也很记仇,她怕祭司什么时候看谢挚不顺眼便随手整治她一番,到时候,即便是她也护不住谢挚的。   “何必如此?”   倔强的少女梗着脖子愣是不肯低头道歉,祭司也看出来其实象翠微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装模作样地意思意思而已。   “你们自己聊会罢。翠微,你问问谢挚身上的小鼎是从哪儿来的,问清楚之后再告诉我。”   她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我有些累了。——傻虫子,快将我带上去。”   “您是怎么将人皇的年宴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呢?”   白银甲虫的触角已经将白发女人缓缓举至了半空之中,谢挚忽然大声问。   祭司好像对那非常了解似的,连人皇年宴上的菜式典故都知道。那么,她是不是——   “这自然是因为,我曾参加过人皇的年宴了。”   在女人的白发黑袍消失在木屋门口的最后一刻,她含着笑的沙哑嗓音传了过来。   “……”   象翠微望了片刻已经紧紧关上的木屋门,转过脸来看向还有些失神的谢挚,“不要再想祭司了,她不喜欢被人妄加猜测。”   “你还是跟我好好交代一下,你之前遇到了什么事情吧。”   她有预感,在她离开氏族的这几个月里,谢挚的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   天光渐渐地黯淡下来,象翠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心比此刻的天色还要沉:   “说完了?”   “说完了。”谢挚跪坐在她面前,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她断断续续地将自己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跟象翠微说了一遍,包括她是如何唤醒玉牙白象,胸口的涅槃种,学到宝术,进山遇到离火牛和碧尾狮,怎样险之又险地杀死那些中州人,最后侥幸从万兽山脉的大能手中勉强逃出,一个细节都没有错漏。   这番经历极其惊险有趣,即便已经跟谢挚亲身经历过一遭火鸦仍旧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小狮子也竖着圆耳朵,一丝不苟地认真听故事,时不时还因为谢挚讲述中的种种险象而兴奋地抖抖耳朵。   象翠微倒没有它们俩那么兴致勃勃,她点了点头,将纤细娇小的少女拥到怀里,一时之间种种心绪翻涌难明,最后也只是汇成了一句低低的感叹:   “……真是苦了你了。”   她摸了摸怀中少女柔软的耳朵,有些恍惚地想——人说耳根子软便性子也软,可是小挚却如此倔强……从来不肯听她的话半句,“你既然之前一直被那枚种子吸食得如此难受,为何不告诉我?”   “哎呀,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谢挚真喜欢她这样好好抱着自己的样子,自从她渐渐长大之后,象翠微就很少像小时候一样抱她了,即便她撒娇请求也不行。   她依恋地蹭了蹭女人的脖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你每天都那么忙,我不想你回氏族之后还要为我担忧。”   她之前以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她并不怕死,可是她死掉之后族长和阿英他们会难过,而她不想他们难过,更不想他们为她续命而到处冒险奔忙。   “再抱抱我吧,好不好?”   察觉到象翠微有松开自己的趋势,谢挚连忙恳求,“自从我十岁之后,你就再也不抱我了……”   听到少女撒娇似的抱怨,象翠微不由得怔了怔——这是因为要避嫌的缘故……毕竟小挚已经是大孩子了。   她待小挚如亲女,可是祭司说得对,她到底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并不能不注意一些言行举止的分寸。   可是看着谢挚期冀的目光,她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象翠微再次叹气,“就这一次。”   “那我一次要抱半个时辰!”谢挚得寸进尺。   “……不想抱就别抱了。”    第38章 赤子   在一片海一样的盎然绿意里,小狮子正埋伏于透亮白云投下的大朵阴影之中。   它将身子压得极低,一身绿绒绒的皮毛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之中,耳朵不时机敏地抖动旋转,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一只靛紫色的兔子,悄无声息地在草原上缓缓潜行,有嫩草尖不时擦过它的鼻子,它也恍若未觉。   那只靛紫兔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一朵青色小花,它像天底下所有的兔子一样有些神经过敏,即便正在进食也显得慌张而又不安,时不时突然警惕地直立起身体,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似的,小鼻子一抽一抽,一动不动地侧耳静听片刻,等到确定周围一切都安全之后这才继续抱着花朵咔擦咔擦地啃。   小狮子屏气凝神——它掌有风符文,可以驾驭一片区域中风的流动,使得自己的气息不被吹拂到靛紫兔子那边,从而被它发现。   只差几步,它就可以猛地一跃而起,将那只兔子抓住了!   就在捕猎的最后关头,忽然,自天空上坠下一颗黑色的流星,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再一定神时,那团黑影早已盘旋着飞回天空之中了——它鲜红的脚爪上正牢牢地抓着那只惊慌失措的可怜兔子。   从小狮子手里抢走猎物,火鸦得意极了,它炫耀性地压低飞行高度,贴着地面不断飞旋,炫技般地做出许多高难度动作,还不停长长鸣叫,叫周围所有人都知道它此刻的好心情:   “哈哈!小狮子,你看中的猎物被我逮住啦!你气也不气?气我也不还给你!嘎嘎嘎嘎!”   它一边大叫还一边特意伸出脚爪给小狮子看,在小狮子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试图抢回来兔子时却又猛地拔高高度,叫它扑一个空,嘎嘎大笑着在空中盘旋。   抢走它的猎物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挑衅它!小狮子气坏了,连脖子上的毛发都炸开了一圈,连胖乎乎的小身子都显得都膨大了不少。   它运转起符文,卷起一阵狂风,将火鸦毫不留情地自半空中扯下来,还顺爪在它头顶笼罩了一块黑乎乎的雨云,将那只讨厌的大鸟浇了个透心凉。   “……呸呸呸,”火鸦狼狈地爬起来,吐出来一嘴巴草,浑身羽毛都被小狮子浇得精湿,气得不断从口鼻往外冒火星子,因为身上被浇湿了,还呛了好几口黑烟。   它恼怒地叉腰,“怎么还玩不起呢你?”说着张嘴就要去咬小狮子。   眼看一鸟一狮打起来了,谢挚终于停止看热闹,从不远处骑着一头小犀牛奔过来:“别打啦别打啦!”   小犀牛是谢挚这几天才刚刚驯服的——她孩童心性,爱热闹,闲不住,象翠微也知道叫她每天老老实实地呆在小得跟蜗牛壳似的木屋里根本不可能,干脆便也不硬拘她,放着她整天到处跑。   谢挚看着那群悠闲自在的金腱犀牛心里直痒痒,远远地观察了它们好几天,瞅准了其中长得最可爱的一只,每天定时定点地带灵草送给它吃,久而久之两个小生灵居然就这么熟悉起来了;   而小犀牛的长辈最开始倒很警惕,一看见她来就远远地绕开她,还言语敲打警告过她几次,后来它们也看出来这个人族小姑娘并没有坏心,只是贪玩,爱新鲜,又像傻大姐似的老给自家孩子灵草吃,这才任由小犀牛跟她一起玩耍。   小犀牛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将谢挚载着送到了。   她从小犀牛背上跳下来,分开缠在一起的火*鸦跟小狮子,学着族长处理她跟象英闹矛盾时候的样子,尽量严肃郑重地说:   “要团结友爱,和谐相处,知道吗?”   小狮子吐出几根火鸦的羽毛,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还被火鸦抓在爪里的兔子,“它……它抢我……”   它这些天正在学着讲话,每天还会跟着象翠微认字,很得象翠微的宠爱;它非常聪明,识字识得飞快,但话却说得不大好,老是结巴。   “那你还用符文摔我了呢!”火鸦梗着脖子叫。   黑色大鸟气哄哄地将靛紫兔子丢到小狮子怀里,“还给你!——我还不希得要呢!”   “这是……送……你的……”   小狮子叼起兔子颈后的一片皮毛,眼巴巴地将它放在了谢挚怀里。   “这只兔子是给我的礼物吗?”谢挚有些惊讶。   她抓着它的耳朵将它拎起来端详了一下,发现它虽然只是普通的灵兽,但是皮毛非常漂亮,是一种很特别的靛紫色,散发着珍珠般的柔和光芒,在日光下美得像梦一样。   “它……毛……”   绿毛小狮子趴在谢挚肩膀上努力地比划,说了好半天还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还是一旁的火鸦看不过眼,替它开口道:   “小狮子说它觉得这只兔子毛色很漂亮,送给你做个帽子什么的。”   “谢谢你!”谢挚并不习惯戴帽子,但她还是笑着亲了亲小狮子的粉鼻子。   她将瑟瑟发抖的紫兔子塞进怀里,重又跳上小犀牛的背,“我们回去吧!再不回的话,族长又要唠叨我了。”   白银甲虫发现的这片草原非常广大,不知景部贵族使用了什么妙法仙宝,即便现在的时节已近深秋,但这里仍旧是一片绿草如茵,仿佛永久地被停驻在了生机勃勃的仲春,时有极新鲜的微风拂过,细草便如海浪一般翻滚出层层深绿浅绿。   为保证豢养的金腱犀牛肉质更加鲜美,景部贵族对牛群几乎完全不插手,任由它们自由生长,这里少有人来,至少谢挚这些时日奔出去到处玩就没碰见过一个人。   祭司说,一直等到深冬雪落的时候,景部这才会派高手前来捉捕金腱犀牛,因此氏族里的人可以暂时在此多驻扎一段时间修整——这里气候温和,食物也种类繁多,很适宜稍作停留休息。白银甲虫对此亦无异议。   一行人与一群甲虫就此驻扎下来,已有一月有余。   在这一个月里,闭关的象英终于苏醒——她在这次漫长的闭关中突破到了铭纹五道,立刻便被谢挚塞了一大堆从肥遗巢穴中取来的灵草仙宝,凶巴巴地威胁说要是你不收我就再也不跟你好了,弄得高挑的少女只能无奈地笑。   谢挚还想拉着象英加入她的小队伍,跟她们一起在草原上到处探险乱跑,但象英不像她一样顽皮爱闹,性子要稳重老成得多,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新的修行里去——谢挚带回来的宝物对她好处极大,她想趁此机会巩固一下修为。   毕竟今年岁末一到,她就要赶往定西城去参加英才大比了,届时整个雍部的天才们都会齐聚一堂,即便是她,也不由得倍感压力。   玉牙白象的宝术太过深奥,象英暂时观悟不得,但是碧尾狮一族的宝术她却可以学习——小狮子见她跟谢挚关系好,便也很慷慨地答应她可以观摩自己宝骨上铭刻的宝术符文。   火鸦趁机挑拨离间——它直到现在还在记恨象英将它嘴巴捶歪的一拳之仇:   “哎哎,小挚,你看你姐多讨厌的,她都不陪你玩儿!还是我跟小狮子好,是也不是?”   虽然谢挚也因为象英不能陪自己而有些失落,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维护象英,挺起胸脯很骄傲地说:   “你不懂,阿英她自有追求,与我不同——她日后是要封拜王侯的!”   象英早慧稳重,虽然从不向外吐露分毫,可她毕竟跟她一起长大,知道一些阿英胸中的抱负;她一直都以阿英为豪,相信她日后定会做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   至于她自己,倒是没什么远大志向,十分缺乏野心,还很恋家,只喜欢跟自己重要的亲人朋友整天呆在一起,梦想着能够天南海北地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周游五州之后,最后再回到白象氏族陪伴族长——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关于未来最宏伟的计划。   “再说,我也不是整天只想着玩儿呀……你把我说得跟小孩子一样……”   想了想,谢挚又嘟嘟囔囔地补充。   她在这一个月里虽然整天忙着跟火鸦小狮子小犀牛玩,但也忙中偷闲地学习了碧尾狮的宝术和大观照瞳术,将它们修到了完满境界,还反过来教小狮子跟象英一起学,这样几方切磋讨论下来,二人一狮都进步飞快。   肥遗宝物太过丰厚,谢挚给火鸦分了三成,给小狮子分了两成,弄得它们俩很不好意思——它们觉得自己在万兽山脉中并没有帮上多少忙,反而给谢挚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拗不过谢挚,也只好收下。   至于自己分得的那一份宝物,谢挚将它一股脑交给了象翠微——她将外物素来看得很轻,而且觉得族长比她需要这些珍宝得多,还试图借此机会撒娇卖乖让象翠微多陪陪她;   象翠微拿她没办法,再加上她最近正在休息养伤,族内也没有什么事情,居然还真的经常都在陪她,这让谢挚的心情好极了,每天都喜气洋洋的,走路抬头挺胸一蹦一跳,见到谁都笑眯眯,嘴巴特别甜,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   白象氏族的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大家都喜爱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素来也很宠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受宠,所以就更加如鱼得水,只有在遇到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壁吃瘪——   白发女人笑着走过来,“你要到哪儿去?”   ……是祭司!   快跑快跑!惹不起她难道还躲不起嘛?   谢挚当即就撒开腿往外面跑,却根本跑不动——原来祭司的拐杖上早已升起星辉,将她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看着少女一下子蔫下来,祭司微微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真是将谢挚的性子摸透了,“你跑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她是不会吃人,但也差不多了……   真倒霉,怎么就被祭司抓住了呀!谢挚哭丧着脸扭过身子,堆出自己最可爱的笑脸,“我没想跑,祭司大人。”   她特别诚恳:“我是想出去掏点蜂蜜孝敬您跟族长——火鸦告诉我三十里外有一个铁剑蜂的大蜂巢。真的,我可乖了。”   小狮子也从她衣襟里探出了一颗圆圆的小脑袋,使劲点了点头,意思是它可以为谢挚做担保,她的确很乖。   祭司轻轻地哂笑了一声——什么时候谢挚能乖,她不如信太阳哪天会从西边出来,那倒还可能性更大一些。   恐怕掏蜂蜜是真,给象翠微吃也不假,但是绝不可能有她的份,毕竟谢挚见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贴着墙边悄悄遁走。   她正要开口取笑谢挚一番,忽然看见了一点亮光在小狮子口中闪烁,目光便一凝:   “那是什么?与我看看。”   “啊?什么?”   谢挚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小狮子嘴巴里含的水滴——那是小狮子最后从肥遗巢穴中的池子里叼出来的东西,当然就给了小狮子。   这颗水滴里面似乎蕴有无限水气,看起来很是不凡,但谢挚跟火鸦一起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又有什么用处,最后只好拿一根红绳将它串起来,挂在了小狮子的脖子上当饰品——真别说,这枚莹蓝的剔透水滴跟小狮子的碧绿皮毛很是相配,看起来格外漂亮。   碧尾狮一族的尾巴虽然在上古年间被太一真神改短了,但她们衔尾巴的习性犹存,仍旧喜欢在嘴巴里整天叼着什么东西,小狮子就常常把这枚水滴含在嘴里磨牙。   谢挚将水滴从小狮子的嘴巴里取出来,有点懵,“您要的是这个吗?”   “……”   水滴上沾满了小狮子的口水,祭司可不想用手拿。   她嫌弃地将拐杖一挥,水滴就自动飞起来在谢挚的衣服上蹭来蹭去,直到擦干净了这才一脸勉强地接过来,“下次给我递东西时,记得提前处理干净。”   谢挚已经捏着自己被当作抹布擦得湿了一大片的衣摆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这衣服她可是要自己洗的!   她最发愁洗衣服,以前象英会悄悄替她洗,现在在族长眼皮子底下,她可不敢继续让阿英帮忙。   祭司才不管她,只是将那枚晶莹剔透的水滴捏在指间仔细端详了片刻,问道:“这也是你们从肥遗巢穴里得到的?”   “……是。”谢挚真想干脆不理她算了,但又不敢不回答。   说完了她又提起心来——祭司不会看上了这枚水滴吧?这可不行!   她连忙状若无意地说:“嗯……对了,祭司大人,这是小狮子的东西……”   ——她都这么说了,祭司这么大岁数,总不可能不要脸到问一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狮子开口讨要吧……?   “你以为我想强取?”   白发女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挑眉道。   她将水滴丢回谢挚怀里,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可干不来这样的事。”   这可真说不准……谢挚将水滴匆匆戴回到小狮子的脖子上——她现在真觉得祭司什么都干得出来呢,只要她觉得好玩或者有意思。   “你们运气真的很好。”   祭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那是万兽山脉的水灵精华所在。它极其珍贵,数千年或许才能孕育出一滴,对掌有水符文的人裨益极大,可谓千金难求,连人皇见到也要觊觎。”   “肥遗主火,见之大旱,或许它是特意寻来的这枚水精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万兽山脉因为他陷入干旱。”   她笑道,“你这只小狮子似乎就掌有水符文?给它突破境界时使用,倒是很好的。”   “真的吗?”   这真是意外之喜,谢挚开心地举起小狮子,亲昵地抵住它的额头,“那么我也就算不负碧尾狮的托付啦……小狮子,你要好好长大才行。”   长大之后,再好好地跟碧尾狮母女重逢。   祭司默默地看着她抱着小狮子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在心中忽然想到——   这枚水精连人皇也要觊觎,可是却不能让谢挚生出取夺之意。   是她太年少不知道宝物贵重,还是她真的有一颗真挚无瑕的赤子之心?    第39章 波澜   谢挚那天最终也没能跑成——她被祭司强行抓壮丁,硬是拉到木屋里面替她捣灵药去了。   白发女人还试图剪一根小狮子的胡须试试泡药酒,吓得小狮子心惊胆战,紧紧缩在谢挚怀里,半天不敢探头。   祭司倚在床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忍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轻点’?”   小姑娘这次似乎是真的气狠了,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手上只是哐哐砸药,差点将她以前花了在中州花了大价钱才买的曜石臼砸出火星子——她倒不是心疼谢挚,她是心疼她的药臼。   谢挚生气了还能再哄,药臼被砸坏了那可就真的没有了——她现在不比当年,也是穷光蛋一个,身上没有半点闲钱。   以她的阅历年纪,当然可以将谢挚看得很明白: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单纯赤忱的性子,又年少不知掩饰,喜怒哀乐往往径直显于面上,开心就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说风就是雨,一会一个性子;喜欢起人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全心全意地要待人家好,讨厌起人来自然也一样,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给他找些不痛快。   而此刻,谢挚的脸确实已经快拉到地上了。   祭司见她这副样子,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干脆也不看书了,丢下书迈步走过去,“你很生气?”   “……”   她生不生气,祭司难道看不出来么!谢挚不答话,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捣药,试图通过自己捣药的力度和声响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有话同你说。”   白发女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跟她对视,“我常常说,翠微将你太过娇惯,这并不是我的虚言——翠微看着果断,其实她的心颇软;对你,她更是尤其狠不下来心肠。”   “其实这种教法本来也无伤大雅——”   她用拇指指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少女光洁细腻的肌肤,“如果你是像之前一样没有办法修行的话。”   “白象氏族人人都宠着你,顺着你,喜欢疼爱你,你自己也知道,是也不是?翠微原本为你设想的一生便是她好好地护着你,待你再长几岁,便将你许配给一个可靠的男女,生育几个孩子。或者不嫁人也可以,她自信能保你一生安安稳稳喜乐无忧——原本的话,她是这样打算的。”   她看着谢挚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继续慢慢地说了下去:   “可是你现在机缘巧合逢得大运,前遇玉牙白象教导,后探万兽山脉得宝,修行之途一片光明,翠微却再也留你不住了——她知道,你一定会离开白象氏族,去定西城,去中州,去世间其他繁荣昌盛的地方。”   “不、不是的!”   谢挚终于忍不住反驳她,“我会回来的!我只是……我只是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定会回来陪族长!我……”   她有些激动,说着眼里竟在闪烁泪光,又哽咽着勉强拭去泪水。   祭司骤然点透了她——她之前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族长当初听到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神色如此复杂……   族长那时,恐怕便已经预料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她了吧?她该有多难过啊?   “恐怕你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一定呢。”祭司笑了笑。   “外界不比白象氏族这样民风淳朴,万兽山脉的灵兽虽然凶恶,但其实大多也是性情单纯的;我知道灵兽们私底下有句话说,对人族最狠的,往往却正是人族本身。”   有落寞的神色在年长的女人脸上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消逝了。她轻轻地叹息呢喃道:“人情翻覆,仿似波澜;白首相知,尤要按剑。”   “你被翠微保护得太好了,不晓得行走在人世间有多么艰难。”   “……那为什么阿英就可以出氏族去,你却从来不对阿英说这样的话?”谢挚含着泪小声问。   她一直都觉得祭司不喜欢她,这才处处与她为难讽刺。   “为什么,你当真不明白么?”   祭司的目光很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得无情:“你与象英不同——象英年少老成,胸怀野心,天生就是出去闯荡的好材料;你呢,重情心软,单纯好骗,不惯为自己图谋,说句实话,我实在是不看好你。”   谢挚还待再问,突然被祭司一把掐住了脖颈——   白发女人毫无征兆地压低身子逼近过来,手掌一点一点收紧,将少女纤细的脖子掐得发出咯吱的响声,谢挚对她完全没有设防,被骤然掐住脖颈抵到了墙壁上,想挣扎抵抗,却根本没有作用——祭司将她抓得极紧,让她动弹不得。   再过一两刻,她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软下来了。   窒息极快地将她的神智拖得消失不见,她耳朵里一片轰鸣,眼前蒙上了黑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肺疼得好像要炸开来,但祭司注视她的眼神却始终冷静漠然,并没有因为她的惨状而收手分毫。   小狮子见状愤怒至极,运转起符文就要跟祭司搏命,但又被轻而易举地挡下一切攻击,随手丢到一旁。   祭司原来竟然这么强吗……   生命的气息自谢挚身上飞快地褪去,她已经到了彻底晕厥的边缘——她知道自己这一晕过去,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原来她的结果竟是这样:不是为侠义而死,也不是为亲友而死,最后竟然是死在自己一片信赖的祭司手里——   在谢挚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祭司松开了掐着她脖颈的手。   谢挚像一块破抹布一般跌在墙角,浑身发抖,不停咳嗽,眼前还是有飞蛾状的黑影盘旋,一时半会根本看不清东西,蓄在眼眶里的生理泪水这才来得及落下,狼狈极了。   小狮子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不停舔舐她的脸颊,试图为她分担一些痛苦,急得呜呜直叫。   “擦擦吧。”祭司丢给她一条手帕。   “你方才感觉怎么样?”   女人蹲下身,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是不是很难受,很震惊,很恨我?因为你差点死在自己信赖之人手下?”   谢挚的喉咙痛得像吞下一块炭一样,她委屈又害怕,蜷缩着哭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只是让你提前体验一番以后的生活罢了。”   祭司站起身来,“倘你决定不走,那倒还好;倘你一心要走,翠微必不会拦你,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她抖了抖衣袍,背过身去:   “但你要明白,一出白象氏族,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没有人再会宠着你,护着你,万事都要靠自己,是名震五州还是死如枯骨,是修及仙王还是求进无门,今后就全看你自己了。外面的人要杀你,可不会向你解释一个为什么。”   她弯下腰捡起药臼,语气里忽然含了一丝笑意:   “你看你,之前敢这样大胆地对我发脾气,不正是说明,其实你骨子里还是相信我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么?我想或许你还是喜欢我的。”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那么我便送你一句忠告罢——”   女人笑着拍了拍谢挚的脸,“绝对不要轻信他人,嗯?”   祭司离开了,房屋里只剩下她跟小狮子。   许久许久之后,谢挚才勉强站起身,抱起来担忧不已的翡翠小狮,轻轻地摸了摸脖颈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或许现在,她的脖子上已经是一片青紫了。   祭司下手太狠了。有那么几刻,她觉得祭司是真心想要杀掉她。   。   接下来一段时间谢挚一下子安分了很多,也不跟着火鸦到外面到处玩了,只是乖乖地跟象翠微呆在一起,跟她寸步不离,到哪也要跟上,弄得象翠微惊奇不已。   她捏了捏少女的脸颊,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转性了?嗯?不是说屋子里闷,嫌烦,呆不住吗?”   “嗯……可我想跟您呆在一起嘛……”谢挚撒娇。   于是年长的女人便神色柔软地笑。其实她也挺喜欢谢挚跟她呆在一起的。她年纪长了,越来越珍惜跟重视之人相处的机会。   “族长,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我不想嫁人。”趁着气氛好,谢挚小声开口。   象翠微为她编辫子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恢复平静,“怎么忽然提这个?你离婚配的年纪还差几年。”   大荒十六便能成婚,但其实十三四岁便成婚的人也不在少数,二十还未婚的男女更是极少。   谢挚生得漂亮,虽然身形较大荒人长得矮小娇弱了一些,不合大荒素来崇尚高大矫健的风气,但也很受欢迎,到象翠微这里为自家儿女求娶谢挚的人也不在少数。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象翠微极敏锐,对谢挚更是十分了解。   “没有……”   谢挚扭着手指,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我就是,自己忽然想到了……”   “没说实话吧?”象翠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是不是氏族里有人向你说些什么怪话了?”   她以为氏族里有人向谢挚告白。   其实仔细想想,谢挚嫁给白象氏族的人也不错——知根知底,叫人更放心一些。   她之前甚至还想着直接将谢挚许给象英,反正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亲密无间,象英的性子也沉稳可靠,是可以托付之人,只是后来她私下里观察,发现谢挚完全还一团孩气,对象英只是亲近喜欢,并没有半点涉及情爱之意;叫来象英委婉地问过,象英也只是说自己只拿小挚当妹妹看待,并没有儿女私情,她也就只能作罢了。   “哎呀,反正就是不想嫁嘛!您可不能不要我!”谢挚干脆扑进女人怀里,蹭来蹭去试图绕开话题。   祭司先前的事情她不敢跟象翠微提——她知道象翠微虽然尊敬忌惮祭司,但若是谢挚因为祭司而受了委屈,她也一定会去找祭司问个清楚的。而谢挚不想那样,她怕族长吃亏。   象翠微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头发,“又说傻话了。我怎会不要你?”   “什么时候都要我吗?一直都要我?不论我日后做了什么事情,变成什么样子,您都要我吗?”   她语气还是撒娇似的软绵绵,但其实已经暗暗地抓紧了象翠微的衣角。族长会怎么答她?她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回答——   “自然是都要的。”   象翠微神色温柔,“你可见过哪个母亲嫌弃过自己的孩子?我虽然不是你亲母,可你知道,你我之间实比一些亲生母女还更亲厚些,是也不是?”   “您待我真好……”   谢挚鼻子发酸,眼泪悄悄滚落下来,又被她赶紧擦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报答?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好好长大,于我来说,已是最好的报答了。”   象翠微松开她,忽然便一愣,向来稳重威严的一族之长头一次露出慌乱模样,“哎哎,怎么了这是?你怎么哭了?”   她找了好半天才在身上找到一条皱皱巴巴的手帕,替谢挚擦拭眼泪,结果少女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真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不分开,也不长大,您一直这么疼着我……”谢挚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象翠微哑然失笑,“就为这个哭啊?”   真是傻孩子。世上怎么会有人不长大呢?   “什么叫就为这个,这个很重要的好不好!”谢挚接过来她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闷声闷气地反驳。   连正守在木屋外面打瞌睡的火鸦也被她的哭声吸引得探进来一点头,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   它扑腾着翅膀笑道:“哈哈,小挚真是爱哭鬼!都十四了还抱着娘亲哭,羞羞羞!”   自它遇到谢挚以来,它都见到谢挚哭过好多次了。   它前些时日一直在草原上到处飞,要给谢挚找它向她描述过的红色小野果,结果野果没发现,倒是碰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铁剑蜂蜂巢,喜得它当即就飞回来告诉谢挚,叫她带着小狮子一起去跟它掏蜂蜜——铁剑蜂的蜂蜜甘甜无比,而且极其滋补,在大荒是很少得见的好东西呢!   奇怪的是,那天它直到等得天黑了谢挚也没来。   眼见天色渐晚群蜂归巢,它心里一急,生怕自己今天吃不到蜂蜜,干脆也不等谢挚了,自己动爪掏蜂巢,最后是摇摇晃晃地叼回来好大一块淌着蜜的蜂巢不错,可是也被铁剑蜂叮得满头大包,连脚爪都肿了一圈。   它当时回来还很生气地去找谢挚兴师问罪——怎么还爽约呢你!看把我叮的——它本来是想这么说的,结果被小狮子拦在了木屋前面,愣是不让它进。   “好你个绿毛小猫,跟谢挚一起欺负我!”它还要大叫,人族少女忽然轻轻地推开门出来了。   谢挚脸色苍白,脖子上围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萎靡,“怎么了,火鸦?你找我有什么事?”   “……”   火鸦见她如此疲倦的模样,喉咙里的抱怨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最后也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什么,我就是来给你分点蜂蜜。”   它见谢挚状态不好,自己也被铁剑蜂叮得满头满脚的包,不大想动弹,便干脆这些天不出去飞了,留在白象氏族陪谢挚;   一个全须全尾的巢它指望不上,便请白象氏族懂木工活的人在谢挚跟象翠微的木屋外面钉了条木条,像树枝一样长长地伸展出来,正好有地方给它搁脚。   “你才羞呢!”   谢挚被火鸦一笑话,立刻就红了脸——她其实脸皮很薄,“我才没哭,你看错了!”   “‘族长,我真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不分开,也不长大,您一直这么疼着我……’”   鸦科灵兽虽然不比鹦鹉会学舌,但模仿声音的能力也很强,火鸦当即便学着谢挚的语气和音色将她刚刚说的话又念了一遍。   谢挚气极,“……今天不拔光你的毛我就不姓谢!”   她站起身就要去追杀那只可恶的嘴欠大鸟,已经奔到了门口,却忽然猛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小挚?”象翠微问。   少女抓着衣襟,慢慢转过身来,从怀里取出一块莹润的雪白宝骨,正在她掌心发着融融的光。   “族长,玉牙白象醒了。”    第40章 苏醒   自宝骨中流淌出汩汩洁白曦华,在空中缓缓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一点点变得清晰,正是谢挚许久未见的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沉眠前曾说过她此次大约会沉睡半年,算一算时间,她的确也差不多该醒了。   只是谢挚之前忙着在万兽山脉里亡命奔寻族长等人,根本没有空想到她;回来之后她不是整天黏着象翠微,就是跟火鸦它们出去玩,每天都很开心快活,更是把玉牙白象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乎完全忘记了逼近她苏醒时间的事。   “大人,您醒了……”   她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现在乍一见到她,谢挚还有些怕生,下意识地就往象翠微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在外面。   象翠微察觉到她的紧张不安,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嗯。”   玉牙白象看起来还是那样冷清淡然,仍旧是那尊一尘不染的尊贵神祗。   她整了整衣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谢挚,“我先前教你的宝术,你如今可领悟通透了?”   她的眼睛是一种近乎冷月颜色的晶蓝,常年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注视着人的时候好像有如水的月光在面容上轻抚,叫人容易生出一股自己正被她倾心温柔而待的错觉。   谢挚之前就被这种错觉迷惑住了片刻,对她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愫,只不过又很快地被玉牙白象的无情压得一点也不剩下,至少她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别扭:   “……领悟通透了。”   她将宝术化形召唤出来给玉牙白象看,“您看看,或许我还有什么地方领悟得不对。”   白象化形在半空中悠闲自在地缓缓踱步,身上有漩涡一般的奇异花纹静静旋转,好像可以磨灭一切,连它身躯接触到的空气都被绞得阵阵扭曲模糊。   玉牙白象一抬手,那头白象便缩小了数倍,变得只有手掌大小,静静地悬浮在她的掌心,温顺而驯服。   女人端详了掌心的小白象片刻,略略一颔首,少见地夸奖了她一句:   “化形是宝术大成的标志——你做得不错。”   她将宝术化形还给谢挚,随口问道:“你将宝术修到这种地步用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   谢挚吞咽了一下,有点紧张地抓紧衣襟,低下脸去——玉牙白象该不会嫌弃她太笨,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吧?毕竟……碧尾狮的宝术她只花了七天就完全掌握了。   “……”   玉一样的女人这下久久地陷入沉默,不说话了。   见她不说话,谢挚便更紧张。——难道她真的差到这种地步,都将向来情绪无波无澜的玉牙白象气得不理会她了么?   她壮着胆子上前几步,怯生生地轻轻拉住女人的衣袖:   “您、您怎么了?您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我是有些笨,但我……但我很用功,今后我还会更努力的,您不要对我失望……”   “没有失望。”玉牙白象终于出声了。   她将自己的袖子从谢挚手里抽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僵硬地将手掌覆上了人族少女的头顶,轻轻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应当说,有些太好了——好得令她惊讶。   她主人太一神是天纵之才,当之无愧的万古第一人,亲自修改完善过的宝术固然强大无匹,但也极其艰深晦涩,她当年也是亲身体悟过的。   说来惭愧,太一神修改后的新宝术连她都足足用了三月有余,这才勉强吃透——这还是在她本身与其亲近熟悉的情况下。   然而谢挚身为人族,居然只用一个月就将她的宝术修到了大成境界……她知道谢挚天赋绝佳,但也没料到她的天资竟然高*到了这种地步。   看着面前少女惴惴而又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她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谢挚还以为她在对她失望,实则她只是一时太过惊讶,这才默然无声的。   “白象氏族第五十七代族长象翠微,拜见象神大人。”   见两人终于说完话,在旁一直静静等待的象翠微撩起衣袍,长长跪倒下拜,“前些时日幸闻大人竟还有一缕芳魂留存与世,翠微不胜欢喜。”   她行的是最高规格的顶礼膜拜大礼,连见人皇都不必如此,只需跪拜而已。   “族长……!”   谢挚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她,“您怎么……您怎么这样……快起来——”   象翠微仍旧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一动不动地规矩稽首,只是微不可察地对谢挚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擅动。   玉牙白象倒是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直到见到她接受跪拜如此习以为常的坦然模样,谢挚才能恍然记起来,原来她还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贵神祗,在万年前曾享用无数种族的香火崇拜:“起来罢。”   “谢象神大人。”   得到了玉牙白象的肯定,象翠微这才缓缓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就是白象氏族现在的族长么?”   白衣神祗有些感慨,“想当年,我初立氏族时第一代族长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转眼间,竟已经传至五十余代了。时迁事移,真如斯言。”   象翠微恭敬地垂首,“氏族的族谱正在这里,若您想追忆故人,翠微可以为您取出一观。”   “不必。”   玉牙白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色间有些隐约的怅惘,但却十分决绝,“故人已逝万年……即便再百般追忆,也没有丝毫用处了。”   她又询问了象翠微几句话,象翠微一一细致地答过,玉牙白象这才点一点头,道:“你做得不错。自去罢。”   “是。”   象翠微再次躬身行礼,缓缓往外退去,谢挚见她要走,理所当然地也牵上她的衣襟,就要跟她一起离开。   “你走做什么?”   一不留神人族少女就已经亦步亦趋地要跑到门外去了,玉牙白象不禁讶然——她不记得自己有让谢挚走啊?   “啊?”谢挚比她更懵。   她懵懵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您是说我?”   她黏象翠微黏得厉害,方才见玉牙白象让族长出去,以为自己也要走,便想也没想地跟出去了。   “你留下吧,小挚。”   见玉牙白象发怔,象翠微连忙俯下身子哄她,“我在外面等你,好也不好?象神大人似乎还有话与你说。”   她已经看出来了,象神大人虽然看着冷淡,但其实待小挚颇为亲近。   只是小挚这个傻孩子,不仅没有看出来象神大人对她的隐隐优待,倒还要跟着她往外走,真是叫她哭笑不得——倘逢神祗青睐,稍微有些野心的人都会将其当作自己天大的机缘,不说逢迎讨好,但也一定会在神祗面前暗暗地表现自己;谢挚这孩子倒好,傻乎乎的,不把握好跟神明独处的机会,反而自己先跑。   “……那好吧。”谢挚还有些不情愿,但既然族长如此温言安慰,她也只能应下。   还很不放心地眼巴巴望着象翠微,小声讨要保证:   “那您可一定要在外面等着我呀……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   玉牙白象看着一直把象翠微送出门的谢挚,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复杂。   她朝谢挚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挚便不情不愿地小碎步挪过来,勉勉强强地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真是奇怪,人族小孩更是奇怪至极,明明先前那么喜欢她,缠着她整天提些奇怪问题,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好像与她猛地生分了似的。   明明才只过了半年而已……   玉牙白象轻轻地抬了抬谢挚的下巴,要她看着自己,“与我待着便那么令你厌烦么?”   “……不厌烦。”   谢挚咬住下唇,别过脸去。   她不喜欢玉牙白象这样柔和的语气,这样温淡的目光,这让她心里难受得厉害——玉牙白象之前说利用便利用她,现在却还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还要她待她跟从前一样,这可能吗?或许有人会既往不咎,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喜欢人起来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但若是其中掺入了杂质,即便只有一丝一缕,她也宁愿不要。   “你似乎长高了一些。”   女人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生气,“头发变长了,脸颊也小了些许。”   人族小孩在生长期一天一个模样,心思更是千回百转,这话真是不假——她以为谢挚只是在跟她闹青春期的小脾气。   “您是在说我脸圆吗?”谢挚抬起脸来。   她其实很单薄清瘦,腰细得跟柳条似的,就是脸颊上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将她衬得没有那么瘦弱。   睫毛又长又直,眼睛也很大,瞳孔尤其清亮,像两颗黑葡萄一样,专心致志地望着人的时候会令人呼吸一滞,几乎有些失神。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被她噎得一顿。   她一直跟着太一神四处奔波征战,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但也大概知道人族的少女似乎格外忌讳别人说自己“胖”或者“圆”——她真不知道谢挚怎么会说到这个上面去。   想到这里,她又状若无意地淡淡补充了一句,“你很瘦。”   “与我说说你这半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好么?”   玉牙白象真怕她继续说出什么话来,连忙率先发问。   ……   “……然后我说,‘我是神族使者,谁敢拦我!’趁着宝术化形还在便赶紧往外跑,火鸦背着我,终于逃了出来。”   这一说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谢挚感觉自己嘴巴都被说干了。   她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总结般地拍拍手,“差不多就是这样啦!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没来追我……真是险极了。”   她讲故事的时候十分投入,兴致勃勃地一边比划一边讲,还会卖关子抖包袱,讲得惊心动魄波澜起伏,虽然这些冒险在玉牙白象看来只是些小事,也不由得被吸引得凝神细听。   “那么就是说,你今后还要去昆仑山一趟,去见神族了?”玉牙白象沉吟道,“不仅如此,还要去中州为碧尾狮找圣药?”   “不仅仅是为碧尾狮啦,也是为雨姑姑……”   因为讲故事谢挚放松了很多,她像之前一样跪坐在玉牙白象面前,扳着手指一边念叨一边算,“雨姑姑被那群中州人砍断了手臂,戚阿嫂被砍掉了两根手指,还有九哥哥的腿也坏了,要靠拐杖行走……”   “要是我能找到圣药,大家就都能变好了。”   她眼里闪烁着希望和憧憬,热忱地轻声说。   “……”   看着人族少女满怀期待的模样,玉牙白象默然良久,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打击她的话。   ——圣药在上古年间就已经极其珍贵,何况是万年后的现在?世上还有没有真正的圣药还很难说,即便有,也一定都被他人把持着,岂是她一个外州来的小姑娘可以轻易得到的?   “若你想去,那便去罢。”   谢挚的心脏与诛天魔莲的涅槃种生长在一起,那颗种子会在无形之中指引她,终有一天走向魔莲本体所在的地方。   “只是下次不要再如此莽撞——”   她站起身来,雪白的衣摆在她身后散开,“这次是你运气好,遇到的灵兽碰巧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再加上你有几分急智,那群中州人见你年少且又修为低微便心生轻视,你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倘若这中间一个环节出了差池,你此刻都不会葆有性命。”   玉牙白象低声道:“为何不等我苏醒之后再行解决呢?”   虽然她现下只是一缕残魂,但在这大荒之中,她也自信可以护她周全。   ……若是挨上大半年,等玉牙白象醒来再去救族长,恐怕族长他们早就化作了一堆枯骨。   再说,空等他人搭救也不是她的作风……她向来习惯万事自己动手。谢挚摇摇头,“多谢您的好意,但我当时太急,一时没想到这么多。”   刚刚讲故事的时候倒还好,现在又全回去了——又同她……这样生分。   玉牙白象张了张口,想解释句什么,最终也没有多说——她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   她知道谢挚到底为什么对她心存芥蒂,可她本来的确就是为了利用谢挚,这也无可辩驳……的确是她的错,她无法解释。   “我们出去罢。”   白衣神祗转过身去,清清淡淡地道:   “我来助你突破铭纹境。”    第41章 观测   玉牙白象带着谢挚跃下白银甲虫的背,连衣袂都没有摆动丝毫。   她松开谢挚,认出来木屋下的生灵,有些讶异地侧头看了白银甲虫一眼,“唔……你们这一族竟然还活着?”   “所有神明都在神战中陨落了;没想到,最终活下来的竟是你们。”   这种甲虫自上古年间就以愚笨迟缓出名,曾被许多种族整日戏耍取笑;但是那些取笑过它们的种族都早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灰飞烟灭了,它们竟还好好地活到了万年之后的现在,连模样也没有丝毫变化。   并且看样子,它们还是如此笨……   世事有时候还真是讽刺而又奇妙,令人感慨万千,她垂下眼,轻轻地抚了抚白银甲虫光滑的甲壳。   “大约是傻虫有傻福罢?”   白银甲虫呵呵笑着,因为她的话而十分自豪骄傲,它摇动触角向当今世上最后一位神祗表示敬意,“象神大人,您在神战中大难不死,必有无量后福。”   “我么?”   其实死与不死,相差也并不大;她现在离灰飞烟灭完全消逝不也只差分毫吗?她倒宁愿自己在神战之中彻底死掉。那样倒还死得光荣一些。   玉牙白象看了看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掌,微微一笑,“我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后福。”   即便真有,料想她也无命消受了。   但是虽然没有福气,她至少还有一丝……微末的希望。   她迈开步子朝前走去,“我们走罢。”这话是对谢挚说的。   谢挚就是她的希望。   有智慧的生灵活着必须得有什么东西撑着自己的魂灵,或许是外物,或许是信仰,但总得有个什么使自己的心不至于溃散;即便她是神祗,也不例外。   她不是太一神,有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可以一往无前,主人一死她便觉得无所适从,往前往后皆是一片烟雾似的茫茫然,因此她才选择坠入沉眠;   这次醒来遇到谢挚之后,她才觉得有细小的生机在自己枯萎已久的心中缓缓地生发而出,使她尚不至于彻底绝望,自戕而殁——她知道自己的许多旧友就是这样,没有死在神战之中,反而死在了神战结束之后的无尽孤独迷惘里。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族少女——即便不为这渺茫的一线希望,而是为着谢挚,她也须得振作起来。   突破铭纹境须与天地大道沟通,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甚至专门筑有观符台,光维持每年就要花费无数灵宝——在其上端坐,观测符文可以事半功倍;   不过白象氏族显然没有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大家通常都是在祭坛上观测符文,现在白象氏族举族搬迁,跟着一群走到哪便是哪的白银甲虫四处流浪,固定的居所尚且没有,祭坛自然也是更加指望不上,因此玉牙白象预备自己亲自为谢挚护法,为她创造一方上佳的观测环境。   此刻正是黄昏,白银甲虫上的座座小木屋顶上都飘出来道道弯弯曲曲的蓝色炊烟,愈往上便愈浅淡,终于静静地融入天边橙黄赤红的晚霞里;木屋上系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褪了色的各色彩条也在晚风中缓缓地飘飘荡荡,村人饲养的灰黄小土狗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一派祥和温暖的生活气息,令人看到这景象心里暖洋洋的。   “象神大人醒了!”   “看呐,那就是象神大人!小挚身边的那个白衣女人……”   “象神大人真是美极了……”   族人早已得到象翠微的嘱咐,躲在木屋中不敢出来打扰玉牙白象,但又实在是好奇,都只是悄悄地掀开一点点窗子往外偷看,想要一睹神祗的姿容与风华。   玉牙白象十分高挑,她腿长,自然走得也快,谢挚跟在她身后得跑着小碎步才能撵上。   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地牵住了神祗的衣襟,“您的氏族都十分尊敬怀念您……”   玉牙白象侧头看她,稍稍放慢了一些步伐,“可是他们过得并不好。在我那时,我的氏族比王侯还更加鼎盛。”   “说不定,我们必有后福呢?”   谢挚被她噎了一下,又绞尽脑汁地拉出白银甲虫的话安慰她,“虽然、虽然,大家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可是我们一直都很开心幸福……真的。”   “若是只靠着一个想象中的后福生活,那未免也太过可怜。”   话虽如此说,可白衣神祗的确因为人族少女笨拙的安慰而微微牵起了唇角。   “您不信吗?白象氏族的后福必然是应在我跟阿英身上的!”   “是么?我等着。……”   ……   这样随口说着话,天色很快便沉下去,玉牙白象终于选定了观测地址,止住步伐,道:“好了,就在这里罢。我观此处尚还不错。”   “大人……我们不告诉族长或者祭司她们吗?”谢挚有些紧张,她绞着衣角小声问。   她之前或明或暗地观测过好几遭符文,每次都非常狼狈,内脏受伤吐血不止,之后几乎要卧床半年,导致她现在对观测符文其实有些畏惧之心;此刻没有象翠微在身旁陪伴,她更觉心中惴惴,难以安定。   “我不习惯护法时还有他人在场。”   玉牙白象应了一句转过身来,看到她紧张不安的神色,动作便顿了顿。   “不必怕……”   她思索回忆了片刻应该如何安慰小孩,走过来轻轻地摸了摸人族少女柔软的耳廓,“有我在。”   “我是神祗,你不会有事。”她很肯定地低声道。   女人收回冰凉的手指:   “待到你觉得好一些时,我们便开始。”   “我现在已经觉得……很好。”谢挚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耳朵,低下脸只是盯着自己的小靴子。   “真的么?”   “真的。”   “那我们便开始。”   玉牙白象神色淡然地在空中伸出手指缓缓一点,一股极其神秘强大的震动便从她指尖一圈圈震荡而出,一瞬间便将这片天地笼罩完全。   周围的环境骤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朦胧夜色下的鲜绿原野,而是化作了一片符文的海洋!   “哇……”   头顶的星空倒是还在,只是离两人的头顶压得极近,仿佛探手就能摘取一般,甚至有几颗金色的流星紧擦着谢挚的脸侧划过,她被吓了一大跳,又被玉牙白象自身后好好地扶着肩膀稳住身形。   “很美吧?”   玉牙白象笑了笑,随手点了点身旁一颗粉蒙蒙的星辰,那颗星辰便在她指间化作一片桃花瓣似的粉色符文,“不用怕,这并不是真的星空,而是符文组成的幻象。”   “世间万物其实都是由符文组成的,我只是剥离了一层‘表面’,让你可以得见其下的‘真实’。”   她朝谢挚指了指脚下,示意道:“你看,我们脚下的草原也不见了,但其实我们还在那片草原之上。”   “真的哎……”   脚下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片缓缓流动的鲜绿符文,谢挚小心地踩了踩,发现触感仍然是草地的软绵绵。   “真厉害!”她新奇而又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玉牙白象,“这是怎么办到的,象神大人?”   “只是一个小戏法而已,不足为道。”   玉牙白象温和道:“快开始罢。静心凝神,感悟沟通天地之间与你亲近的符文。”   这一套程序谢挚十分熟悉,她先前的不安被兴奋冲淡了许多,当即便点头答应了一声,乖乖地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观测符文。   玉牙白象亦坐下,在她身边为她护法。   世间万族林立,但观测符文的步骤却都是一样的——仔细感悟天地间充斥的各种符文,与其交流沟通,遇到了亲近的符文时,符文便会在生灵面前停留片刻,这时须得抓紧时间,将这符文按照自己的理解誊着铭刻于四肢五脏之上,此之谓铭纹。   每个生灵的性格经历都不尽相同,因此即便是观测同一枚符文,最终誊刻于自己体内的符文却都是全新的,如同指纹一般,世间绝无相同的两枚符文。   人族的天赋在万族之中只能算作不上不下的中等,去神圣种族当然远矣,但也不算最差,最大的优势或许是占一个人口众多,在亿万人之中也总能出现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上古年间也曾有几位人族至尊独步一时,可以与最强大的神圣种族分庭抗礼。   玉牙白象曾认识其中的一位女帝,她是殷商的开国君主,号曰帝朝阳,手持斧钺身骑饕餮,金甲灿烂勇猛无比,一人一斧征服了无数种族,开辟出了一个广大强盛的崭新人族王朝,足足观有百余种符文,玉牙白象对她也十分佩服,觉得她或许就是人族天赋的极致——在那以后,她的确没有见过比帝朝阳更加惊艳的人族天才。   现在的大环境不比上古年间,诞生的天才当然也要逊色许多,但她对谢挚颇有信心,觉得谢挚虽然或许比不上帝朝阳,但也绝不差,观测上十余种符文亦有可能。   算一算时间,若谢挚有亲近的符文,也应当团团聚集而来了,玉牙白象止住思绪,睁开眼睛朝她望去——   在一片灿烂的符文中,娇小的人族少女正在端坐,她呼吸安宁悠长,浑身融着柔和的洁白曦光,玉牙白象算的时机不错,果然有符文正在缓缓地接近谢挚的身体。   有碧绿如叶的符文,赤红如火的符文,幽蓝如水的符文,暗黄如土的符文,雪亮如金的符文,还有几近透明的符文,缠绕着滚滚雷霆的符文,鲜红如血、散发一股滔天杀戮气息的符文,死寂沉默的漆黑符文……大略一眼扫去,被吸引来的无数符文如同一条流淌着的多彩河流,在星空中围着谢挚静静盘旋,等待少女的观悟誊刻。   这股符文河流中蕴含的符文种类绝对破了十种!玉牙白象心头一喜——这样的天赋,或许可称当今世间人族第一人了!   被吸引而来的符文仍旧在不断增加,先是如同一条细细的涓涓溪流,之后汇聚成宽阔的大河,再然后竟如同一方悬浮在空中的彩色汪洋,极其磅礴汹涌,一头连接着无尽星空,一头正连接着正在闭目盘坐的人族少女。   这明明是好事,玉牙白象的神色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眼前的符文种类顷刻之间已经超过了数百种,但闻讯而来的新符文却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汇聚,并且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没有止境一般飞快地加入这片符文的海洋。   怎么会来——这么多的符文?担忧的阴影一点一点蒙上了玉牙白象的心头。   人们常说上古神祗一指蕴万法,一身聚万符,但这只是个虚指,并不是说有哪位神祗真的观有上万种符文——事实上,连太一神也只是观有五百余种符文罢了,离万数还差得很远。   没有人知道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符文,万年前曾有一只真凰发下宏愿,誓要走遍天下,录尽世间所有的符文种类,为天下人编纂出一部功在千秋的旷世奇书,但他穷尽一生也没能收录完全——他不断地收集,不断地以为自己收录的符文已到尽头,但转眼之间又有新的符文出现;   他从年少寻到年老,头顶的羽毛从灿红色褪作雪白,穷尽真凰漫长的一生终于也没能编完这部书籍,最终留下了一本未完成的《符文通录》,吐血绝望而死,这部书的原本据说至今还珍藏在凤凰的仙岛之上,是真凰一族求真精神的象征,仍旧在被后来者不断地补充完善。   自那之后,万族之中便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世间的符文种类是无穷无尽的,谁也不能统计完全。   但是……玉牙白象豁然起身,皱紧了眉:此刻围绕在谢挚身旁的符文已经超过千数了!并且还在不断地增加!   这是什么情况,她活了上万年从未见过!   符文汇聚而成的巨海沉沉地压在谢挚头顶,汹涌澎湃,炫目灿烂,翻滚出滚滚巨大的波浪,将娇小的人族少女衬托得更加渺小,仿佛沧海一粟;玉牙白象真疑心世间所有的符文都汇聚于此了……但是眼前的符文却仍旧在增多!   玉牙白象心急如焚,但却不敢动作——倘若观测符文被强行打断,对谢挚的反噬极大,并且是被吸引而来的符文越多这反噬便大;   而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符文海洋,她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此时打断谢挚的观测,她会受到何种伤害!说不定谢挚立刻神陨道消、灰飞烟灭也有可能!   同时她心中也抱着一丝渺小的期望,这期望逼迫着她继续举棋不定下去——说不定,谢挚的天赋真就如此之高呢?说不定,她真就是创世以来的天资第一呢?……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惊醒了焦灼中的玉牙白象——她看到谢挚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并且越裂越大,从中透出了道道极其绚烂的夺目神光!   不好!   玉牙白象悚然一惊:谢挚誊刻在体内的符文太多,到达了她身体的极限,将她的肉身撑得裂开了!   怎么会这样?!她心中大骇,再不敢犹疑徘徊,身体上腾起无上神霞,上前一步紧紧地拥住谢挚,一手终止符文观测——    第42章 背影   随着玉牙白象强行终止符文观测,悬浮在空中的符文海洋虽然不甘,但也不得不颤动着四散开来,周围的景象一瞬间变作原样——眼前还是那片碧绿无垠的的草原。   此刻夜色极沉,正是一天之中天光最为深晦的时候,夜空中有几点惨白的寒星在微微地眨。   玉牙白象咬紧牙,发着抖呼出一口气——她方才强行为谢挚中止符文观测,硬生生地替她担下了大半反噬,现在她的状态极其糟糕,躯体由肩至脚一齐化作透明,几乎被反噬得魂飞魄散。   她勉强抱紧了怀中人,一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内伤,一边焦急地低低唤道:“小挚……?你怎么样了?”   纤细娇小的少女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往常玫瑰色的嘴唇一片苍白,呼吸更是微弱得几乎没有。   她受了极重的内伤——在方才的符文观测中她誊刻了太多种符文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肉身强度支撑不住如此海量的符文,被撑得隐隐竟有崩裂的迹象;虽然被玉牙白象发现之后及时中止,并又替她承担了大半反噬,但这对谢挚来说仍然是可怖的伤害。   怎么会这样?   玉牙白象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神力灌注到谢挚体内,伸指按住了少女的胸口,低声道:   “听着——吾乃太一坐骑玉牙白象,今日命你救活此人;方才的神力你不许私吞半点,若她不得活……你与她一道死。”   她说出的话化作一枚枚金色的古老文字,神圣而又威严,缓缓融入谢挚的身体里——这是神祗亲颁的谕旨,与大道同威,一旦降下,世间生灵便不可违背。   看着谢挚胸口的涅槃种开始忙不迭地运转,修复少女身体里的无数暗伤,玉牙白象这才重重松下一口气。   她疲倦至极地按了按眉心,闭上眼睛反复思索回忆着方才符文观测时看到的种种景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不明白。   先前谢挚对她说过自己观测不出符文的事情,那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诛天魔莲的种子将她的血液吸食太多,导致她太过虚弱,被大道判定没有达到炼体大圆满的水平,这才不能观测到符文;可是现在看来,分明却完全不是那样的。   或许谢挚根本不是观测不到符文……而是——她能观测到的符文太多,这才导致她的身体支持不住,支持不住一次性在体内誊刻上如此海量的符文。   玉牙白象感到了一阵脱力般的眩晕,她低下脸,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轻轻抚着少女的手腕,不声不响地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一些。   是她害了谢挚。   若是她不那么心急,再多询问谢挚几句,现在的境况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明明谢挚在观测之前已经露出犹豫不安的神情了……她那时却叫她不要怕,说有她在,不会有事。   ——可是现在,谢挚却不是出事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浅淡的晨光柔柔地打在白衣神祗的侧脸上,清晨朦胧的雾气也渐渐浓起时,玉牙白象这才在恍惚中感到怀中的少女轻轻地动了一动。   “象神大人……”   谢挚慢慢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眉眼。   她声音软软地发问:“您在哭吗?”   “没有。”   神祗怎会为凡人哭泣?但玉牙白象却的确在自己脸上感到了一些湿意,这令她倍感讶异——依她现在的残魂状态,根本是没有血液也没有眼泪的。   她不作声,按着谢挚的手腕仔细地探了一会她的脉搏,确定谢挚现下已经性命无忧之后,这才淡声道:   “或许是染上了清晨的雾气。”   “是吗……”   谢挚接受了这个解释,闭上眼睛很柔软地笑了笑,又咳嗽着吐出几口血来,“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她觉得有些累了,很想回家去。   她没有提观测符文失败的事。   玉牙白象凝视她的面容良久,方道:“好。”   她将纤细的少女轻轻抱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她的神力已经百不存一,连此刻人形魂体的维持也颇为艰难,因此不得不采取最原始的步力,将谢挚抱回白银甲虫群驻扎的地方。   “……我想,或许你是可以观测到的符文太多了;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若这符文数量太多,也便由福转为祸,因此你才一直不能突破。”   虽然谢挚并没有开口问询,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告诉她受伤的缘由:   “这种情况很奇怪,我之前从未见到过,也从未听说过。世间的符文无穷无尽,没有一具肉身可以撑住那么多的符文誊刻。”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吗?”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   怀中的少女沉默了许久:“那么,我是走不通修行之路了,对吗?”   “……不是。也有个奇特的法子,或许可以助你修行,但是……”玉牙白象有些犹豫。   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不定,谢挚便没有追问下去。   她请求道:“您给我唱首歌,好不好?我有点不舒服……”   她小时候怕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去找象翠微,求她允许她一起睡,象翠微总是禁不住她的恳求,会为她唱几支大荒中传唱很广的歌谣,哄她入眠。   谢挚在方才的符文反噬中受伤极重,内脏都破裂了许多,这样的伤势,怎么会只是“有点不舒服”几个字可以概括完全的呢?   “好。只是我唱得不好……你莫嫌弃。”   玉牙白象默然半晌,轻轻地唱起歌来:   “有白象兮步于野,昂首顾盼兮玉兮牙。远望故乡兮故乡冢累,我心飘零兮何枝可寄?长渡河兮悲歌当泣。盍若仰天兮永归来去?……”   她的歌声清越悠扬,像一串上好的玉石在风中轻轻摇晃碰撞,含着淡淡的悲凉哀伤,尾音隐入朦胧的晨雾里。   这曲调十分特别,咬字的发音也与现在的正音不同,谢挚听得入了神,“象神大人……这是什么歌?我从来没听过。”   “这是东夷人的歌曲,我年少时曾听过一次。因为词里有白象二字,所以就记住了。”玉牙白象轻声解释。   “那我以后……也要去东夷。”   谢挚的意识因为失血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抓着玉牙白象的衣襟努力说。   女人便点头答应:“好。东夷的风景是五州之中最佳,你去看看,也是很好的。”   她相信,终有一天,谢挚的名字会在五州之中万族传颂,所有的风光,所有的奇景*,她都会一一看过。   ……   谢挚少见地一夜未归,而且也没有告诉他人自己的去处,问火鸦,火鸦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象翠微等了她一夜,等到她终于回来时,居然是被象神大人抱回来的;并且还流着满身的血。   象翠微从玉牙白象怀中接过谢挚时连手臂都在发抖——这景象牵动了她的回忆,使她想起了之前许多次谢挚昏迷吐血的模样。   她将谢挚好好地安顿在床上,心疼不已,等到一切都忙完时回头一看,这才忽然发现玉牙白象的大半身体竟然都几近透明,好像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那神情淡漠的神祗也不多言,只是一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照顾受伤昏睡的少女。   “象神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她的小挚还好端端的,为什么跟玉牙白象出去一趟就如此狼狈?象翠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让兴师问罪听起来更恭敬一些。   她知道自己在迁怒,可是她真的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和质问。   “……”   玉牙白象沉默良久,方道:“是我的错。”   她抬起脸来,晶蓝眸子里盛着自责和歉意:   “我没有问清楚小挚的状况,便为她突破铭纹境护法,导致她受了极重的反噬……这全是我的错。”   “那小挚,该怎么办呢?”象翠微替谢挚掖了掖被角,直起身子。   “……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只是颇有些偏邪;这法子是上古年间一位神祗给观测不到符文的人辟的出路。只是不知道小挚能不能用。”   玉牙白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或许可以让她试着誊刻一下……他人的符文。这虽然很难,但在上古年间,也的确有生灵做到过。”   象翠微闻言怔了怔——其实她并不是在问这个,她只是想问问该如何疗治谢挚的伤势。   就她的私心来说,倒隐隐更愿意谢挚修行不通,一直留在她身边……   但是按她对谢挚的了解,想必她无论如何也是一定要修行的。象翠微叹了一口气:   “等小挚醒来,问问她的意见罢。”   。   转眼白银甲虫们已经在景部的草原上停留了两个月,外界已经进入仲冬时节,到了该启程离开这里的时候。   象英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去——今年岁末,定西城三年一度的英才大比很快就要开始了,她要赶去参与,在其中努力取得一个好名次。   族人聚集在一起,远远地陪伴象英走出数十里地,为白象氏族中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送行;谢挚的伤刚刚养好没几天,但也坚持要去送别象英,象翠微拗不过她,也只好任由她去。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这片四季长春的草原了,愈往前走气温便愈低,有白粒子似的细碎冰雹被风卷刮过来,迎面扑在面上,打得人脸颊生疼。   谢挚被象翠微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衣服厚得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白熊,笨笨拙拙地牵着象英的手,一边走还一路跟她念叨:   “阿英,你去了定西城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受伤,好么?名不名次的,其实倒无所谓,你只要好好地平安归来,这样就已算十分好。”   “好。”   “不要惹事,也不用怕事——要是谁找你麻烦,你就揍他!”   娇小的少女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头,“别人一定都打不过你!你是最厉害的天才呀!”   象英笑了笑,目光柔软道:“我晓得。”   “在定西城也不要亏待自己,有什么想买的就买,我带回来的那些灵草你也可以卖了换钱……对了对了,要是遇到牧首大人,可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她要是碰巧赏识你,不用你参与英才大比也会给你一个进中州仙宗的名额呢?我知道每部的牧首都可以自己向仙宗之中荐人……”   “若我有幸能够得见牧首大人的话,这是当然。”   其实这话不论族长还是其他长辈都已经向她叮嘱过不知多少回了,但象英还是很有耐心地一一答应下来。   “遇到心仪的女子,也要好好追求,不要错失心上人呀!”   “这……”   象英少见地开始结巴,“其实、其实我还并没有想到这些事……”   “那你也要抓紧啦!”谢挚一本正经地说,“都十六了,不小了,可以娶妻子了!给我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嫂嫂,好也不好?”   说完了她又很怀疑似的看着象英,“唉,你心里整天只有修行修行,说不定,连怎样讨女孩子欢心也不晓得呢!真是笨蛋阿英!”   象英慌忙看了一眼身后的象翠微,发现她并没有注意两人之间的谈话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难道你就晓得?你也是整天只想着玩而已……”她看谢挚才是完全不通情爱的孩子样。   “我!”   谢挚涨红了脸,吹牛道:“我怎么不晓得……我最晓得了!不就是……这样那样……然后……”   象英只是笑:“我看你只晓得怎样跟灵兽玩吧,还同我讲这些话装大人。”   前面就要彻底走出景部的草原了。   外界正在下一场极大的暴雪,西荒的雪不像东夷一般晶莹滋润,而是如粉如沙,漫天乱卷;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一片混沌的白,教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里停下罢。”   方才她听着两个少女一路地说悄悄话,并没有制止,但这里已经是送行的极限了,不能再继续往前;象翠微拉住还想再送的谢挚,对象英道:“阿英,外面正在下大雪,你出草原之后注意观看罗盘,当心迷失方向。”   “一路小心。”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年少的侄女的肩。   象英久久地望着象翠微,深深弯下腰去拜别:“英,必不负族长所望。”   “小挚,你也多注意身体,听族长的话,不要到处闯祸,好么?”   她走过来揉了揉谢挚的头发,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不必担心我。”   谢挚吸了吸鼻子,眼眶红通通的,还要嘴硬,“谁担心你了?我才不担心你呢……”   “这个送你。”她很快地将自己早就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象英的包袱,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是把极漂亮的小骨刀,精致圆润,雪白的刀面上镶嵌着石绿深红的玛瑙。   象英知道这是族长送给谢挚的生辰礼物,是用银月吼的角磨制而成的,谢挚一直都爱惜得不得了,平时连她都不让动。   她将小骨刀小心地收起来,拉住谢挚的手,郑重道:   “那么,就将它暂存在我这里一段时日吧——等我回来时,再将它还给你。”   “都说了是送给你了……”   谢挚嘟嘟囔囔地低下头——她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正在眼眶里打转,再不低下头她说不定就会当着阿英的面,丢脸地径直哭出来,“你快走啦!话好多你……”   “那么,我便走了。”   象英将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多加珍重,小挚。我们明年再见。”   谢挚将脸埋在象翠微臂弯里,不去看她,只是悄悄地擦眼泪,“族长,阿英可真烦……是不是?走时候说这些话,光叫人心里难过……”   转眼间,象英的身影已经越变越小,终于化作一个小黑点,融进茫茫的风雪里了;谢挚呆呆地望着前方,忽然挣开象翠微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了几步,大声喊道:   “阿英——”   远处的象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身形停了停。   “不要忘记我呀——好不好?”   谢挚将手掌拢在口边,尽力地将声音传递过去:   “我们永远做好朋友!”   少女清亮的喊声在草原的边界上久久回响,被风雪裹挟着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有乌黑的大鸟在高空中不断盘旋,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   象英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子挥了挥手,旋即就继续迈步走到升腾飞舞的无尽白色里去。她没有回头。   后来谢挚回忆起象英时,总是会记起这个小小的、坚定的背影;她怔怔地望了前面许久许久,直到眼前除了雪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才慢慢地垂着头回到象翠微身边。   “我们回去吗?”象翠微伸手替她暖了暖耳朵。   一起来送行的族人此时已经都回去了,就剩下她跟谢挚。   “嗯……我们回去。”谢挚紧紧地抱住她。   两人在碧绿的原野里一前一后地走了不知多久,谢挚忽然轻轻地拉了拉象翠微的衣袖:“族长……”   “怎么了?还冷吗?还是走不动了,要我抱着?”象翠微低下头去看她。   “都不是。”   谢挚摇摇头,轻声说:“我们就按象神大人说的那个法子试试吧……好不好?我想,我还是想修行的。”   她不想一直只是望着阿英的背影。    第43章 出走   象翠微揉了揉谢挚的头发,轻声答应:“好。”   如果小挚想修行,那么她就放她去修行吧。   ——她应当做她借力的东风,不应做她拦路的荆棘。   。   接下来一段时间,在玉牙白象的指导下谢挚重新开始修行,试着观察誊刻他人的符文;这项工程比她想象得要艰难得多,她人生头一遭接连失败了许多次,弄得谢挚心烦意乱,几乎有些沮丧起来。   “要耐心一些。”   玉牙白象将她失落的模样看在眼里:“你天资好,人又聪颖,悟性极佳,之前于修行一途上太过顺风顺水,从未栽过大跟头;趁现在体悟一番失败困窘的滋味,未必也不是好事。”   这是她的心里话:她早就觉得谢挚虽然其他都属上上乘,心性却少些宁静持重;趁年少,打磨一些性情也很好。毕竟——   “我不明白……我就不能一生都一帆风顺高歌猛进么?非得吃苦受罪?”   谢挚不认同,撑着脸颊小声嘟囔——玉牙白象觉得她要是有尾巴,此刻准是连尾巴都蔫蔫地耷拉在地上了,“我也没什么大志向,连每日开心顺遂一点都不行吗?”   还说什么“体味失败困窘的滋味”……怎么还会有人特地品味这种东西啊喂!她完全想不通!   小孩子脾气,玉牙白象失笑:“你说得倒是简单。”   她伸出手,像逗小狗一样轻轻地挠了挠谢挚的下巴:   “世上谁人不想一生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只不过,人只要是活在世上,就不能真正超脱,总还是有所希求、不能如愿的。”   “快起来罢,继续练。”她捏了捏人族少女挺翘的鼻尖。   “我也没说不练呀……”   其实她只是想玉牙白象哄哄她,安慰鼓励她一番,可是玉牙白象太笨,一点都不懂她的心思,只会同她讲那些大道理……   但是——算了,跟万年前的老古董神祗也不能计较太多,谢挚便又重新振作起来,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接着观察小狮子体内的符文。   将观测到的符文按自己的理解誊刻到体内是一个化简为繁的过程,谢挚现在是观察别人经过繁复化的符文,则就困难得多——她需要从繁推演出简,从被二次演化过的符文中推演出原始符文,之后才能将它化为自己的符文。   这项工程的计算量非常浩大,极费脑力,且需要极其出众的悟性,对符文也要足够亲近敏感,再加上一点不可或缺的运气,这几样东西缺一不可;   谢挚这些天一边推演一边随手在地面上打草稿,记录心得体会,硬生生地磨秃了好几根写字的树枝,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已经逼近了成功的边缘,结果又在最后的关键一步上功亏一篑,只能另辟新路重新计算,弄得她头晕眼花,脑袋疼不说,连眼前到处都飘舞着小虫子似的符文,走路差点撞了好几回树,乐得火鸦捧腹大笑。   她将心神再一次沉入符文的世界——神奇瑰丽,变化多姿,玄奥深邃,生机无限——忘记了时间的飞逝,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只是不住地计算推演,试错重塑。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有饭香气循着窗缝中飘进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谢挚将从万兽山脉带回来的肥遗肉平分给了族人,只给自己留下了一葫芦金灿灿的肥遗宝血,这些天白象氏族一直在用大鼎煮肉吃,为离开景部草原做最后的准备,香气有时候竟能飘出好几里外。   算一算,按往常这个时间,象翠微也是时候该来叫小挚去吃晚饭了……玉牙白象望了一眼忙忙碌碌热火朝天的窗外,站起身来想唤醒还沉浸在推演之中的谢挚。   小狮子正趴在谢挚膝盖上脑袋一碰一碰地打瞌睡——它这些天一直陪在谢挚身边,任由谢挚观察体内的符文,因此不能出去玩耍。   要是换了是火鸦早就开始要死要活地抱怨连天了,但它非常乖巧,一点都没有不情愿,还是乖乖地由着谢挚一推演就推演一整天,自己则枕在人族少女腿上睡得昏天黑地。   迷迷糊糊听到玉牙白象的脚步声,小狮子连忙松开不自觉叼在嘴里的尾巴,抖了抖耳朵站起来:它对玉牙白象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尊敬畏惧。   “无妨。不必如此。”白衣神祗朝它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玉牙白象倒是蛮喜欢它的,见到小狮子很使她感到亲切——在上古年间,太一神也同样养着这么一只小小的碧尾狮,常常拿那只翡翠狮子当镇纸使。   所不同的是太一神养的那头碧尾狮是一尊神祗,而谢挚的这一只还幼小得像颗嫩芽一样,还有很大成长的余地。   “不对……”   谢挚仍旧沉浸在小狮子体内的符文里,她抚摸着翡翠小狮碧绿光滑的皮毛,皱着眉喃喃自语:“不是这样……应当还要更……更简洁一些……”   “小挚?休息一会儿罢,天已经黑了。等到吃完饭回来再继续也不迟。”玉牙白象弯下腰出声道。   “啊……!”   人族少女掌下的小狮子忽然抖着身子叫了一声,弓背缩腿,小耳朵一颤一颤,回过头轻轻地去咬谢挚的手指,显得十分紧张不安。   “怎么了?”   “挚姐姐……好像在……在改我的符文……”   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小狮子现在已经能连贯地说出一段话了,它奶声奶气地小声说。   生灵的符文极其重要,且又精细繁奥,稍一变动就会完全失效,是修行的命门与基石,关乎一个人修行的前途和未来,它一直对谢挚毫不设防,任由她观察自己的符文——这其实是个很冒险的举动,若谢挚有一丝歹心,它从此就与修行再无缘分了;   只是它没料到谢挚竟然会动手修改自己的符文,它本能地感到战栗与恐惧,想挣脱离开人族少女的手掌,却又因为对她的信任与依赖而一时做不出决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小挚,你——”   玉牙白象也看清了此刻的情况,她微微蹙眉,正要俯身制止谢挚,但谢挚却又将小狮子抱得更紧了一分,“不要乱动……好么?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小狮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紧地紧闭上眼睛,咬着尾巴不动了——它相信谢挚不会害它。   既然小狮子都没有拒绝,那她也没有强行中止的道理;更何况,若是她现在叫谢挚停下,只会让小狮子受的伤害更大……玉牙白象静默片刻,盘腿在谢挚身旁坐下,计划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就及时出手挽救。   人族少女沉心静气,手掌上腾起闪烁的光芒,认认真真地修改调整碧绿小狮子体内的符文,连汗珠自脸颊上滑落也来不及擦拭一下;玉牙白象有心替她擦汗,却又怕自己打扰到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等到夜色彻底沉下,木屋里再无一丝光亮时,谢挚才睁开眼睛,高兴地一击掌:   “终于改完了!”   她兴奋极了,抱着小狮子蹦蹦跳跳了好几下,不停亲它粉色的小鼻子,揣着它就往木屋外面跑:“快试试看新符文的效力——一定很了不起!”说着就跳下白银甲虫的背。   等到玉牙白象追出去时,她只看到了一面巨大无比的水墙,足有数十丈高,像海啸时能掀起的最可怖的巨浪,蕴含着可怕的威力,仿佛可以轻易地淹没大地,教一切生灵都化为浮在水面上的鱼鳖;   而掀起这滔天巨浪的小狮子看起来比一旁白象氏族的族人还要惊讶,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象神大人!”   纤细的人族少女朝她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白衣神祗的腰。   她仰起脸来,眼睛闪闪发光,脸颊因为兴奋激动而显得红扑扑,面上只有一片纯然的喜悦与快乐:   “我终于推演出来该怎样誊刻别人的符文啦!”   玉牙白象怔愣了一下,终于也轻轻地拥住了怀中的人族少女,抚了抚她单薄的腰背。   她望向那面高大无比的水墙,心想,其实小挚做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很多很多:   她不是将别人的符文机械地誊刻在自己的体内而已,而是更进一步返璞归真,直接推演出了符文誊刻的本质,甚至还学会了如何改善优化别人的符文……这的确是极了不起的壮举,或许上古年间的神祗也没有做到过——他们是天之骄子,符文观测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因此反而不会将精力花费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   明明谢挚已经许多次令她感到惊讶,但她却仍然不能不从这个人族少女身上发现新的奇迹。   玉牙白象在恍惚之间想到:或许,真有一天……谢挚真的能找到她的主人太一呢?   。   已至隆冬时节,景部的贵族不久就要前来捕捉草原上散养的金腱犀牛,白银甲虫群也终于慢吞吞地开始拔步起行,重新踏上四处迁徙的路程,漫无目的地寻找新的沃土。   谢挚也在体内刻了四种符文——分别是火鸦的火符文,小狮子的风、水符文,象翠微的金符文,还分别为他们改进完善了一番,这才满意。   她也到了该启程出发的时间,象翠微亲自去送她离开。   今天虽然天气非常晴朗,但象翠微还是替谢挚将帽子戴正了一些,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出去之后一定要常看罗盘,小心迷路,记得么?”   “记得记得!”   谢挚很甜地弯起眼睛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脑袋,“全记在这里啦!”   她今天穿得特别神气漂亮,头上戴着小狮子送给她的兔子皮制成的靛紫小帽子,还从两侧垂下来两团毛茸茸的小球护着耳朵,桑葚色的羊羔皮袄子干干净净,崭新的鹿皮小靴子精精神神,腰间一边挎着漆黑小剑,一边挂着黄澄澄的小葫芦,肩膀上趴着碧莹莹的翡翠小狮子,粉白的小脸上乌黑的眼睛亮亮地闪。   “光记在头里可不行,要记在心里——”   象翠微见她开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出氏族就这么开心,嗯?是不是整天就盼着离我远一点,想着这下可好,就没人管你了?”   “哪有!您把我想得真坏……我最乖、最听您的话了。”   谢挚不依,晃着她的手为自己严肃正名。   “好好好,你最乖了……”   象翠微哭笑不得,弯下腰轻轻地揽住她,“以后也要乖乖地平安回来,好么?我在白象氏族等着你,小挚。”   不等谢挚回答,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酸涩的感伤之情,激得她眼睛有些发酸,连忙掩饰地直起身子,笑道:   “你看你,这一身新鞋新褂的,却在氏族里连个年也过不了,觉得可不可惜?”   “族长……”   谢挚注意到了她有些喑哑的嗓音,自己也被引得眼眶发红,快要掉眼泪了。   她将女人冰凉的手握着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依恋地轻声说:   “我陪您过完这个年再走,好不好?”   “不好。”   其实小挚因为要陪她已经拖了好多天了……象翠微抽回手,“既然已经决定了今天要走,那么就走罢。不然今天推明天,明天退后天,什么时候走得成呢?”   “走吧,走吧。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去外面闯一闯的。到定西城之后记得传个口信回来,然后去找象英,她会照顾你的。”   女人推了推谢挚的肩膀,“走吧,小挚。今天天气真好。”   火鸦也在旁边帮腔——鬼知道它这些时日以来已经将谢挚跟象翠微这副依依惜别的模样看了多少遍了!它就没见过比谢挚更恋家、更能拖的人了!   再等下去,非得等到积雪化尽、春天来临不可——那时候定西城的英才大比都接近尾声了。   它用嘴巴不停地顶谢挚的肩膀,催她快走,“行了行了,快走吧!我真受不了你们人族……太肉麻了这也!”   谢挚犹豫着慢慢往前挪步,还要一步三回头地不停回头看象翠微,终于还是和火鸦小狮子一道慢慢地走远了。   直到少女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时,象翠微这才转过身往回走。   象英走了,小挚也走了;象神大人也因为之前受伤过重重新回到宝骨陷入沉眠,不知道何时才能苏醒,她的身边骤然空荡下来,清静得让她恍然若失。   回到木屋时,祭司正在床沿上懒洋洋地坐着,见她进来,便朝她点一点头:   “送走了?”   “送走了。”   虽然祭司没有点明,可是象翠微知道她说的是谢挚。   她看了那神色无异的白发女人一眼,“其实您是很关心小挚的……为什么不跟我一道去送送她呢?”   祭司非常怠懒,每日除了看书就是足不出户地睡觉,像今天这样起这么早,还特意来她的木屋里串门,别人或许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却能猜出来几分她的心思。   祭司倒是很淡然:“那孩子不喜欢我,我又何必特地去惹得她临走还要不开心呢?我想,还是不去送的好。”   象翠微想起来之前许多次提起祭司时谢挚不自然的神色,“……说的也是。”   两人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象翠微忽然轻声道:“您可以为小挚卜一卦么?”   “我已许久不占卜。”   祭司摇头,“年少时,我曾以为知道几缕未来便可占得先机,拔众于他人;后来才知道,就算清楚未来会怎样,仍旧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不成,只是白白空奔忙一场罢了。因此还不如不占卜,倒还时常有些惊喜在。”   “是么……”   “翠微,你早该知道,那孩子留不住。”   白发女人抬起眼,语气很笃定,“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更不是能安于隐居生活的人。”   当年谢挚观测符文不得,反而身受重伤,象翠微为救谢挚匆忙将她唤醒,那时谢挚只有五岁,即便每日咳血不止,仍旧恳求象翠微将她抱到外面去看日出。自那时起,她就知道这孩子的心是野的:她向往大荒之外的缤纷世界——而这,象翠微并给不了她。   “我自然知道。”象翠微只是苦笑。   她忽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小挚从小就聪明——”   “她三岁就能识字,问我白象氏族之外有什么?我说有定西城,城高千仞,雄伟无边;她又问我,那定西城之外有什么?我说有星罗十六部,生民百万,天骄频出;她不满足,仍旧只是问。后来有一天她忽然不再问了,我那时以为她是定了心,原来不是——她只是将自己的愿景埋得更深了一些。”   她闭上眼睛,轻声续道:   “想来一切皆有命数。今日果,他时因,她的离去原来竟是自那时已露端倪了,我却仍想留她不走。这如同抓水握沙……是我太过愚钝。”   路过神色落寞的女人时,祭司停住脚步,到底还是拍了拍象翠微的肩膀,“想开点。”   “有些人天生不属于这荒芜之地,你该知道。   象翠微在她眼里其实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后辈,她是看着她一路成长起来的,知道她的重情与心软——谢挚的性子就是像了她。白发女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少见地软了口气,出言安慰道:   “世间缘分如露晞,早晚终有竟时,即便你与她是亲生母女,她也总有一天要离你而去。好在她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待她羽毛成长丰满,定会回来找你的。”   “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象翠微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语。    第44章 紫云骆驼   “啊啊啊快跑快跑!!!”   火鸦被吓得浑身羽毛都炸起来,张开嘴巴将地面上的谢挚叼起,一把甩到背上,燃烧滚滚精血疯狂飞行,“她她她追上来没有?”   “就在你尾巴后面呢!”   其实那条葡萄藤只追了几里地就没有再追了,但谢挚气不过,还要吓吓火鸦,“别废话,快飞!”   “啊?还在追啊?”   火鸦闻言哀嚎一声,抱怨道:“怎么这么小气的!不就叼了颗她葡萄吃嘛!她身上明明结了那么多葡萄……”   “是三颗!”   谢挚都快被它气笑了,“你还恶鸟先告状你!人家好好的长在那里,你干嘛过去非得啄人家一口?”   这下好了,惹上事了吧!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只贪吃的大黑鸟迟早要因为自己这张馋嘴倒大霉!   火鸦也很委屈:“怎么了嘛!这可不怪我!谁叫她长得那么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你问问,世上哪只鸟看见那么多葡萄能不眼馋?”   “再说,我也就啄了那么三颗!三颗而已!又不是薅了她一大串,忒小气了她也——”   它气鼓鼓地说。   自谢挚火鸦小狮子她们三个启程离开白象氏族已经过去了七天,景部虽然名义上是坐落于雍部东方,但两部其实并不是紧挨着,而是相距甚远——   大荒的地形是一片无垠的黄沙上洒着几点绿洲,星罗十六部之间其实十分隔绝,即便是骑着灵兽奔行,亦需要一月有余才能穿越茫茫沙海,从一部到达另外一部。   定西城的英才大比于大年初一正式开始,留给她们的时间尚算充裕,因此谢挚倒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白天赶路,晚上驻扎休息,稳定地朝定西城而去。   她们沿途穿越了一个如天镜一般优美如画的巨大盐湖,还在湖边遇到了一行骑着紫云骆驼的驼队,他们个个都矫健高大,着银甲负长枪,双眸如电,气势如虹,光看外形都知道是强大的大荒战士。   驼队正停在盐湖旁边,准备给紫云骆驼采摘骆驼刺吃,这才遇到了过路的谢挚她们,两方一攀谈,才知道原来他们也是去定西城的——护送着自己族中的天才去参加英才大比。   那个扎着满头小辫子的英武少女还邀请谢挚与他们共行,被谢挚婉拒了;不过这个少女也是性情豪迈的人,并不多作挽留,只是吩咐手下送给谢挚一大囊骆驼奶,又送了一大条腌得酸辣爽口的角羚肉,谢挚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在怀里哼哧哼哧掏了半天,最后也送了她一株叶子上还缀着白霜的七星草作为回礼,两人互通了姓名之后,这才告别离开。   “哎哎,小挚小挚——”   都已经走出好远了,火鸦还在朝谢挚挤眉弄眼地不断示意——它知道谢挚更喜欢女孩子一些,“刚刚那个女孩你觉得怎么样?漂不漂亮?嗯嗯嗯?”   谢挚回忆了一下方才那个少女明亮自信的黑色眼睛,裸露在外面的小麦色肌肤,好看流畅的腰腹线条,还有挂在腰间摇来晃去的闪闪银链,脸上便一烫。   此时正是严冬,谢挚自己被象翠微裹得严严实实,这个少女倒穿得十分清凉,薄纱覆面,露腰袒背,她当时还傻乎乎地问她冷不冷,结果问得那少女一愣,大笑着说这是他们氏族的特殊服饰,让谢挚不必担心,她并不冷。   “当然漂亮……”   谢挚不自然地低下脸,拿手指冰了一下耳朵,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少女的笑声还是很后悔,觉得自己真傻,怎么问了个那么笨蛋的问题。   她从小一直长在白象氏族,白象氏族自然也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像阿英,便长得十分漂亮;但她跟她们自小到大已经玩熟了,只是将她们当作姐姐妹妹看待,完全兴不起奇怪的心思,现在她人生头一次离开氏族,见到了陌生的新女孩,一时之间还觉得十分新奇,颇有些心旌摇动之意。   答完了之后她还在一个人悄悄不好意思,直到听到火鸦的捧腹*大笑声,她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敲了敲火鸦的脑袋,跟它滚做一团:   “啊!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笑话我……”   火鸦被拔了好几根羽毛还乐不可支地给她支招:   “你喜欢她?是不是?没事没事,去了定西城之后还会再见到她的——到时候就去给她投果递花呀!你们人族的上元节不就是为了这个办的嘛!哎哎,别打别打!”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她了!”   ……   直到那娇小的少女和那只乌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驼燃霄这才一拉缰绳回转过身子,随意地问道:   “阿尹叔,您看方才那个少女怎么样?”   被她唤作“阿尹叔”的中年男子饮下一口烈酒,方道:“看不出深浅。”   这是一个轮廓深邃的英俊男人,蓬乱的长发用草绳随手束在脑后,裹着一身洗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宽大麻袍,满脸褐色胡须,看起来不像个护卫,倒像是个什么洒脱不羁的浪子侠客。   他擦了擦胡须上的水滴,漫不经心地伸出四个手指头:   “但我可以感觉到,她至少观刻有——这个数的符文。”   周围的护卫闻言都悚然一惊,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什么!四种符文!!   “那不是都可以跟火焰山上的那位相比较了么……怎么没听说近年来大荒还有观有四种符文的新天才?”   “是不是被大族藏起来的少年天骄?一直等到英才大比才肯放出来?”   骆燃霄回头制止护卫的窃窃私语:“好了,都别议论了——给骆驼们采来骆驼刺了么?采了来便上路,做自己的事情去。”   方才还在七嘴八舌的护卫们齐齐正色肃声:“是,少主!”   “你觉得有把握对付么,燃霄?”   中年男人又大喇喇地饮下一口酒,斜斜地看了一眼身旁越发有少主威仪的少女。   “不知道;但我会尽力。”骆燃霄答得也很干脆。   “其实对战也并不是只看重符文种数,我看她——”   她回忆起谢挚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红了耳朵的可爱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续道:   “我看她心思澄澈纯透,不攻心计,或许也不难对付。”   “你问出她的氏族来历了么?说不定,她真是个什么被大族藏起来的少年天骄呢。”   骆尹吹了声口哨,唤来在天空中盘旋的金雕,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金雕脖颈上的羽毛,摇着头笑道:   “你知道,一人一鸟便敢穿越大荒的人可不多见……何况我看她年岁不过十五,便更值得称道了。”   “也说不定只是穷呢?那些穷匮氏族的子弟没有长辈护卫,即便危险,也不得不一个人穿越大荒。”   骆燃霄不置可否,刷刷在白锦上写下几个字,将它卷起来塞进金雕脚上的竹筒里:“她说她是白象氏族的——您可有听闻过?至少我从未听过这个氏族。”   她又道:“何况,她连我们紫云驼族都没听说过……就算她是被大族从小藏起来教养的天骄,竟然会无知到这种地步么?”   “啧,白象氏族?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   骆尹挠了挠脑袋,皱着眉认真回忆了一番,还是回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氏族名称,只得作罢,“算了,想不起来。或许真的只是个走运出了天才的普通氏族吧……”   “不论怎么说,大荒之中有四种符文的天才,而我却不知道,那便说明我们的情报工作做得不到位。”   骆燃霄一展手臂,放飞金雕,看着它如离弦之箭一般骤然消失在天际边,“既然现在知道了,那我们也不能不互通有无,早做准备。”   她的神情平静而又坚定,“阿尹叔,你晓得我的志向……这次雍部英才大比的魁首一定得是我。”   不久后。   定西城内一处金碧辉煌的府邸里,一个清秀的少年醉醺醺地从桌案上爬起来,一张口便又打了个酒嗝,熏得立在桌子上的金雕嫌弃至极地连连躲避。   少年拆开金雕脚爪上的小竹筒,当即便醒了八成酒意,抱着脑袋哀嚎一声:“啊啊,怎么又有四道符文的天才,不活了!”   在奔往定西城的路上,一个魁梧的青年兴奋不已,飞身跳下一匹神俊至极的赤红飞马,冲进帐篷里朗声大笑道:   “这回可有好戏看了!阿娘,骆燃霄发现了一个观有四种符文的新天才!”   “我要跟她好好比划比划!”他大声说。   火焰山旁的一处寂静宅子里,一个眉目冷淡的少女展开金雕带来的白锦看了一眼,神色并无半点变化,随手将它压在灯盏之下,仍旧只是看自己的书。   一个身形窈窕的紫衣女人推门进来,少女连忙放下书迎上去,恭恭敬敬地长施一礼:“师父。”   她仰起脸来,“方才的贼人您可有捉到?”   “没有。”   紫衣女人解开面纱,露出波光潋滟的一双明眸,“那只乌鸦飞得太快了,我素来不以速度见长,虽然愤怒,但到底也没能追上。”   她走到座位上呷了一口清茶,试图平静一番,结果却越想越气——她看今天天气晴朗,少见地变作原形在外面晒太阳,正晒得舒坦时,忽然被飞过来的一只大乌鸦啄了一口!足足叼走了她三颗葡萄!   三颗葡萄呐!心疼死她了!   “阿蒲,我看她们也是往定西城方向而去的,说不定你会在英才大比上碰见她们。到时候,你可得替为师好好地教训她们一番——”   紫衣女人回忆着那只乌鸦上的少女模样,描述道:   “是只浑身乌黑的大乌鸦,赤喙赤爪,背上还骑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腰间似乎还挂着一只葫芦还是什么……”   少女闻言便是一愣,“……是不是,她还戴着一顶靛紫色的兔皮帽子,长得十分精致漂亮?”   女人击掌道:“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紫云驼族的少主骆燃霄传来的信上写的——”   少女取来方才压在灯盏之下的白锦,递给紫衣女人,“师父,您看。”   紫衣女人展开白锦,上面赫然整整齐齐地写着几行小字:   ……燃霄于鸣镜盐湖旁遇一少女,或观有四种符文……其貌甚美,娇小玲珑,紫帽深袄,骑一乌鸦……此前殊无声名,不知来处。今特以此告,烦请留心。燃霄顿首。   。   天色渐渐暗下来,火鸦气急败坏,把翅膀插在腰间跟谢挚闹脾气:   “……那个葡萄精根本就没有追上来,你还骗我!吓得我飞了好久好久!”   “不管了,我明天可一点都不飞,你得背我走——今天累坏我了。”   黑色大鸟干脆将眼睛一闭,十分光棍地径直躺倒在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决心。   这只可恶的大黑鸟,不仅馋,它还懒!   谢挚拉了它好久也拉不起来,被火鸦气得头晕,也不跟它继续做斗争了,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开手腕上缠着的小狮子让它活动活动身体,顺便把火鸦啄来的葡萄分给小狮子一颗。   火鸦今天白天经过火焰山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地上有一大片碧绿晶莹的葡萄藤,其上还蒸腾着一片紫色的仙气霞光,当即就喜出望外——它喝了好几天谢挚装在皮囊里的清水,嘴巴里早就淡得没味道了,这几天一直在四处张望,忖摸着要给自己找点有滋有味的零食吃。   这下可好,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火鸦望着藏在碧绿叶子里的水灵灵大葡萄直流口水——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它一抖翅膀就压低身子飞下去,美滋滋地啄了三颗葡萄,刚想招呼谢挚快来跟它一起摘,眼前不见边际的葡萄藤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凶巴巴的紫衣女人,还说什么要拔它的毛下锅!   吓得火鸦魂飞魄散——女人甫一探手,它立刻就在她身上感到了一股浩瀚可怖的磅礴气息,她绝不是它能对付得了的!火鸦扭头就叼起谢挚和小狮子甩在背上疯狂逃跑。   众所周知,植物虽然很难修行,但一旦修行成功就是了不起的大能;即便是平级,他们也比普通的其他种族都更加神秘强大,若说大荒之中谁最不能得罪,除却许久不出世的昆仑神族,一定就是这些可怕的植物大能了!   一想到这里,火鸦不禁再次狠狠地瞪了谢挚一眼,努力表达自己的后怕和愤怒,“你明知道我胆子小,你还吓我你!真坏!”   它气鼓鼓地翻过身,只肯给谢挚留下一个乌黑发亮的后脑勺:   “我不理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定西城吧!”    第45章 错入   “自己去就自己去,你以为我害怕吗?”   谢挚抱住火鸦的脖颈,伸手捏它身上的肉,“什么时候你能少吃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嫌弃我?”火鸦跳将起来,对谢挚怒目而视。   它头顶的长羽都被气得高高竖立起来,提着脚爪就往一旁走,“我走了我!今晚我不跟你们一起睡!”   此处正是一片茫茫戈壁,大荒人通常将这样的所在唤作“魔鬼城”,盖因其间耸立着无数形状奇特的土丘,超乎人力所能想象,仿若魔造鬼铸;又终年风声呼啸不断,其声哀切呜咽,如同鬼哭。   放眼望去,这里只能看到无边的荒芜黄土,到处都是被风力侵蚀形成的土丘,怪石嶙峋,广袤荒凉,但又弥漫着一股神秘迷人的苍凉气氛,夕阳最后一点橙黄的光洒在这片土地上,愈发增加了它的奇异与恐怖。   火鸦平常胆子很小,但此刻因为赌气却也显得有气魄了几分,头也不回地就往前面走,谢挚叫了它好几声它也不搭理,最后也只能捞起小狮子追上去:   “喂——别走太远呀!”   察觉到谢挚追了上来,火鸦便悄悄地放慢了脚步,等着谢挚过来哄它,还挺着胸脯表示自己犹在生气,但尾巴却已经高高地翘了起来——谢挚这样担心它,它心里十分舒坦得意。   它忽然觑到一旁的土丘里似乎有什么幽绿的光芒一闪而过,色彩很像是传说中魔鬼城出产的猫眼宝石,鸦科灵兽喜爱闪闪发光小玩意的本性发作,它不由得好奇地偏过头去,探头探脑地朝里打量。   土丘深深凹陷进去的孔洞里,只有一片浓稠如墨的漆黑,火鸦不信邪,将脑袋又往里使劲伸了伸——   孔洞里黑咕隆咚,且又冷飕飕的,不知道从哪里直冒凉气,好似蒙了一块极厚重的黑布;在这块仿若黑布造设的背景上,忽然有幽绿璀璨的光芒出其不意地一闪而逝。   啊!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猫眼石?   将这宝石送给谢挚正正好,它看那个什么骆驼族的少女身上就佩戴着许多发着光的五彩宝石,谢挚身上却一个也没有,它早就因为这个而心里不舒坦了!——明明谢挚容貌这样娇美明艳,却没有上好的宝石相配,这不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吗?火鸦心头一喜,张口就要叼走它——   黑色大鸟忽然僵在了原地。   在它看中的“猫眼石”旁,无数颗幽绿的光芒缓缓地亮起,幽绿的圆圆一点,中间有深绿色的一道细线,如同真正的猫儿眼一般;   借着这亮起的点点幽绿光芒,火鸦终于看清了孔洞里的完整景象,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鸣叫: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蝙蝠啊!!!!”   那幽绿的光芒哪里是什么宝石,分明是无数只倒挂在孔洞内壁上的蝙蝠睁开的眼睛!   它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蝙蝠,最害怕的也是蝙蝠,当即被吓得三魂六魄失却了一大半,屁滚尿流地扑腾着翅膀就往外飞;一想到自己刚刚跟那么多蝙蝠近距离接触过,自己的嘴巴还几乎伸到了一只蝙蝠脸前面,它就更是浑身一阵恶寒,恨不得把自己的喙给撅下来。   “火鸦!”   谢挚刚追过来就看见火鸦惊慌失措的逃跑飞遁模样,怎么叫也叫不回来,眼看着火鸦就要莽撞地一通乱飞彻底飞出视线,她心里也着急了——现在已经临近傍晚,再到处乱跑在大荒极其危险,有可能会迷路的!   从土丘孔洞里钻出来一只白胡子蝙蝠,抓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似乎想结结实实地敲她一通竹杠,一张口就是“你朋友乌鸦吓坏我的小孙子”云云,被她焦躁地随手塞给一条兽肉,便猛地不作声了。   白胡子蝙蝠朝她殷勤地一点头,小老鼠似的脸上围的一圈胡子像一片尖尖的白杨树叶:   “小友,你朋友朝那个方向飞去了,快去追吧!唔,好大的一块肉啊……老夫给你带路——你看,天都快黑了……”   “多谢!”谢挚也不跟他客气了,“您快飞吧,我在下面跟着您!”   循着老蝙蝠的指路,谢挚不停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带着微微寒意的薄冷星光洒在她的脸上时,才终于看见了前面一点火鸦的身影。   那只被吓破了胆子的大黑鸟还在天上没命地飞呢,只是速度慢了许多,看样子也被累得够呛;而谢挚也同样不好受,这一番奔波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腿脚像灌了铅似的沉,连老蝙蝠趴在她耳朵边说的话也没听太清:   “……前面就是……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小友,你不如跟老夫一道回去吧……”   “不,我不回……您自己回去吧。”谢挚撑着膝盖喘气。   都追到这了,她怎么能自己回去?放着火鸦不管她更是做不到。   “好吧,这真是呜呼哀哉,时也命也……”老蝙蝠见她劝不动,便也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飞走了。   “火鸦!”   天空中的大黑鸟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唤,扇着翅膀慢慢地降落在地,立刻被谢挚压在地上滚作一团。   “怎么到处乱飞呢你!你知不知道夜间的大荒有多危险!你……”   谢挚骑在火鸦身上大声控诉,说着说着居然眼眶一酸滚下泪来——她实在是很担心这只又笨又不听话、还整天跟她对着干的讨厌乌鸦,方才没看见它,她一直吊着一颗心不敢放下。   直到现在,她才彻底地放下心来,气恼地擦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说:   “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对不起……”   火鸦也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将谢挚气狠了,缩头缩脑地不敢反驳,只是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人族少女的手背,“别哭了好不好?”   它之前一只鸟独来独往惯了,即便现在跟谢挚和小狮子一道行走,还是不大习惯。   “这个给你……你别哭啦。”火鸦偏头从翅膀底下叼出来一枚莹润的黄玉,塞在谢挚手里,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是我从刚刚那个蝙蝠洞里发现的……你喜不喜欢?”   “我看你们人族的少年男女都喜欢在身上佩戴些什么玉石,你却什么都没有……”   它有些局促地抬爪挠了挠头,“小狮子都晓得送你兔子做顶帽子,我自然……我自然也不想落后的……”   人族少女一边擦眼泪一边瞪它,“真是大笨鸟……!”   虽然嘴上在骂火鸦,可是谢挚的心里却暖洋洋的。   但是该批评教育的还是得说。她将那枚璞玉接过来佩在腰间,轻声道:“谢谢你……火鸦,我很喜欢。只是你下次不要再如此鲁莽了,好也不好?你看你,一气飞了这么远,我连我们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一说起这个她就发起愁来,掏出罗盘开始仔细地端详,试图分辨出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她们这样奔跑一通,或许已经偏离原来的路线数百里有余了,明天得快点补回来才好……   火鸦也挨着她紧紧地凑过来——大荒的戈壁之中温差颇大,早晚极冷,连沙地上都结着一层雪白的寒霜,人族少女的身体非常温暖,跟个小火炉一样,它不由自主地贴到谢挚身边来取取暖。   前几天的夜里,谢挚也就是这样蜷缩在它的翅膀底下睡觉的。   精疲力尽的飞行之后挨着一具暖烘烘的柔软身体十分舒坦,它愉快地眯起眼睛来,缩着脖子四处打量,这下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下子惊奇地瞪大眼睛,连连戳谢挚的肩膀:   “哎哎……小挚小挚,你看那里!”   在一片如银的月色里,茫茫无尽的戈壁好似海滩一样起伏不定,看上去竟隐隐有几分奇异的梦幻;放眼极目望去,在戈壁的尽头处,竟有一座水晶宫殿的瑰美轮廓赫然耸立在天与地相接的边缘!   “那里好像有一座水晶宫殿哇!”火鸦兴奋地叫道——这是不是什么上古神祗的遗址宝藏?   “你说什么……一座——水晶宫殿……?”   人族少女仰起脸来,面上却没有火鸦以为的欣喜激动,只有一片压抑着的恐慌不安。   “是啊……怎么了?”火鸦一愣,对她的奇怪反应一头雾水。   “……大荒之中时有奇地,乃上古时诸神混战之所,大道破损,气机错淆,遇之罗盘不转——”   谢挚举起手中的黄铜罗盘,那上面的指针正在如晕头苍蝇一般飞速乱转:   “并且,太古时的大荒其实是一片碧波万顷的海洋,漫无边际,有许多龙族聚居于海底,建造有辉煌的水晶宫群,但后来又随着神战的爆发而销声匿迹于世间了……”   她望向戈壁尽头处那片连绵不绝的水晶宫殿:   “你知道么?大荒人之中有一句俗谚:‘倘见水晶宫殿,太古战场乍现。’”   火鸦听明白了她的话,但它心中还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终于还是抖抖索索地发问: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   谢挚想起了那只白胡子蝙蝠劝告她时说的话,她当时太累了没有听清,现在想起来,它分明是在说——   她叹息一声收起罗盘,低声道:“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了一片太古战场的遗址。”   ——前面就是太古战场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   怪不得那只老蝙蝠临走时的惋惜神气好像她马上要死了一样,又是“呜呼哀哉”又是“时也命也”的——在它看来,谢挚大概是个一心寻死的糊涂蛋。   谢挚苦笑了一下——不过它也没说错,她可不就是马上要死了么?   族长当时讲的故事还言犹在耳:古往今来,能活着走出太古战场的生灵少之又少,其中甚至还不乏仙王和半步神祗,但他们谁都没能走出来;她不是自大之人,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和火鸦小狮子几个能运气好过那些手段通天的大能。   “走吧,火鸦。别害怕。”她拉起来已经瘫倒在地不敢动弹的黑色大鸟。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灰心丧气,坐在原地白白等死。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要探一探这太古战场,看一看它到底有什么灵异之处;那样即便是死,她这一生也算是够本了。   小狮子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满眼担忧地舔了舔人族少女的脸颊——它年纪太小,并不懂得太古战场的厉害,只是感到此刻谢挚的心情十分沉重,“挚姐姐……你怎么了?”   碧尾狮当初将女儿交给她,让她做它的主人,不过谢挚跟小狮子的相处倒并没有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她觉得那样怪怪的,而是更像朋友一些,因此小狮子也只是跟着白象氏族的孩子们一起叫她“挚姐姐”,而不是唤她“主人”。   “没什么……”谢挚抚了一把小狮子光滑柔顺的皮毛,心中有些怅然——小狮子才这么大点,居然也要跟着她一道死了,这真叫她难过。   “哎,你想要有个名字么,小狮子?”她挠了挠翡翠小狮毛绒绒的下巴。   她不想让小狮子无名无姓地死在太古战场里。   当初碧尾狮就说她可以给小狮子起名,但她顾虑着自己读书不多,便一直犹豫着没有起;等回到氏族了呢,族长也好,祭司也罢——还有玉牙白象,她们都比她渊博得多,给小狮子起的名字一定又雅致又好听,但她那时事情太多,一时之间又忘记了。   “可以么?”小狮子动了动耳朵,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十分欢喜。   “嗯……让我想想……”   谢挚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你看噢,你皮毛碧绿如玉,上古年间祖上又是神族宠兽……不如……不如……不如就叫你小绿吧!”   “噗……”   小狮子还没表达意见,一旁蔫头耷脑的火鸦倒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小绿……我看你不如改名叫小紫算了——反正你戴着顶紫帽子嘛!真没见过你这么起名字的……”   “怎、怎么了嘛!我读书少还不行嘛!”谢挚也知道自己这名字起得实在不好,分辨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那你是不是还想给我起名叫大黑?”   被谢挚这么一打岔,火鸦的心情也轻快了一些,没有方才那样慌乱无措了,它欠兮兮地偏过头来笑。   “我——哪有……!”谢挚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嘴上不服软,但却已经悄悄地红了脸——实不相瞒,她之前的确有想过给火鸦起这个名字。   火鸦便很骄傲地一昂头:“哼,我自己有名字呢!不劳烦你给我取!”   “叫什么?”谢挚好奇,“——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名字?”   “我当然有名字——难道你就叫‘人’吗?告诉你,玉牙白象碧尾狮她们一定也有自己的名字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火鸦抖抖尾巴,挺胸抬头道:“我叫朱眉!从的是朱雀的朱姓。”   “噢——”   谢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朱眉么?我记下了。你这个名字好生妩媚呀,听起来像个女孩子一样……”   火鸦气急败坏:“我本来就是母鸟——还是很漂亮的母鸟!”    第46章 神血   太古战场是上古年间神祗混战留下来的遗址,广袤无垠,反正罗盘在此根本没有用处,谢挚于是也干脆不再去看,只是且行且看,一路东张西望地慢慢行走。   随着她们逐渐进入太古战场遗址内部,很早就出现在空气中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越变越浓,到最后几乎如同实质一般,直闷鼻子;   而小狮子过于敏锐的嗅觉在此刻却成了负担,铁锈般的浓重血腥气熏得它皱着小脸,紧紧地埋头在谢挚怀里,半点也不肯出来。   “啊……我们脚下的沙土竟然是红的!”   借着如水的月光,火鸦终于看清了地面,吓得它慌忙抬起一只脚爪作金鸡独立状,“这是什么?——是血吗?”   “不知道,”谢挚弯下腰,用手指按了按沙地,指腹竟有一丝濡湿之意。   在凄寒的如银月光照射下,天尽头处那座宏伟瑰丽的水晶宫殿依然如梦似幻,只是她们脚下的戈壁却是一片湿漉漉的血红——这是一片被无名血液浸透的广袤沙地,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惊人气息。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被染红了的手指——沙地上的血液还新鲜得如同刚从谁的胸腔淌出一般,抚摸上去,竟然还是温热的:   “……如果这真的是血,那这是谁的血呢?”   是死在神战之中的神明血液,还是后来者的血?   这里从古到今到底死了多少生灵,才能将这样广袤的一片沙地彻底染作鲜红?   “小挚,你快来看!”   前面传来了火鸦的叫声,谢挚掐断思绪答应了一声,“怎么了?——我来了!”   她奔过去,赫然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紫袍黑发的中年男人,相貌颇为英俊,须发乌黑浓密,气质威严尊贵,头佩青玉冠,腰束象牙带,衣服上绣满了精致的金色暗纹,只是眉眼之间压着一股抒发不开的郁结之气,损了几分他原本应有的仙风道骨;   他盘腿坐在沙地上,双目微闭,一手捏指掐诀,似乎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悟道,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一柄青莲拂尘,面色与常人无异,皮肤仍旧红润而有光泽,看起来还如同活着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猛地睁开眼睛,审视面前正大胆注视着他的少女。   “他这是……坐化在这里了么?还是受谁攻击?”   谢挚绕着他走了几圈,试图寻找出来几处伤口来以此确定他的死因,但别说伤口,甚至连一处破裂的衣摆都寻不到。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紫袍男人确实已经死了没错——从他状若鲜活强壮的身体上,她感觉不到丝毫生机。   “他是怎么死的呢?真奇怪……”谢挚真想不明白。   明明没有一点外伤,但也不像是坐化——有谁放着自己好好的洞府不用,反而要不远万里地跑到大荒的太古战场来坐化呢?   她看出来这个男子并不是大荒人——他身上的服饰更近似于中州人一些。   步入仙人境之后,肉身将会化作珍宝,骨骼血肉无不晶莹剔透,死后历经千年仍可不腐不坏,这个男人或许就是仙人境的大能,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   “嗨,咱们管他是怎么死的呢!”   火鸦张口就咬住紫袍男人手里紧握着的拂尘往外扯——它一早就看上了这东西啦!   它想得很完美——既然这拂尘的主人看起来如此不凡,那么它一定也是件至宝!那么不要白不要,干脆拿来给小挚使!   “哎哟,怎么回事,这老头子握得还挺紧……”火鸦扯了一下没扯出来,嘟嘟囔囔地抱怨。   谢挚急道:“火鸦,别——”   “怎么啦?”   谢挚制止得晚了一步——火鸦使劲地一扭脖子,已经将那柄拂尘拔。出来了,此刻正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朝谢挚无辜地看:   “你不让我拿?为什么不让?这个老头已经死了——这是个无主之物!”   “……我真是没话跟你说!”   谢挚气得一跺脚,将它揽到自己身后来,飞速离开此地,“你怎么见什么都拿呀!”   有的大能会在法宝上刻下秘咒,一旦宝物离体就会自动触发,她怕火鸦拿的这柄拂尘上也有类似的咒语。   她狠狠敲火鸦的脑袋:“你迟早哪天会因为贪心落下大麻烦!”   火鸦还很委屈,“怎么了嘛!我给你取宝贝你还打我……”   它邀功似的将那柄青莲拂尘送到谢挚面前,“给你,别再打我了!我……”   话音未落,那柄散发着淡淡碧光的拂尘就在它嘴巴里化作了一捧灰尘,四散在沙地上,再也分辨不清了。   “哎哎,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化成灰了呢?”   火鸦呸出来一嘴巴沙子,不信邪地将眼睛贴在地面上,还试图寻找出拂尘的遗迹,“你们人族做的东西怎么都这么脆……我一碰就散了……真是——”   “别找了!”   看着地面上那捧青色的灰尘,谢挚心中忽然一动,“我们去看看那个紫袍道人!”   不出所料,方才那个还鲜活得仿佛随时要站起来的男人此刻也已化作飞灰了,地面上只剩下一堆散乱的紫袍玉带。   “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挚犹豫片刻,蹲下身子,用漆黑小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团衣物,试图在里面发现什么线索,却什么都没能找到,最后只好失望地重又站起来:“想不明白……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不……”   小狮子忽然跳下来,咬住那件紫袍抖了抖,将它摊开在谢挚面前,“挚姐姐……你看,上面好像有字。”   谢挚一惊,连忙蹲下察看:“……好像真的有字!”   火鸦也凑过头来,三颗小脑袋一起异口同声地念出了紫袍衣襟上写的几个大字:   “莫入水晶宫殿!”   这几个字是用鲜血写在衣襟上的,字迹非常潦草杂乱,似乎透着一股铭心刻骨的惊慌恐惧,直到现在还血色淋漓,仿若刚刚被男人蘸着血涂抹在衣服上一般。   这紫袍的颜色是一种深沉的暗紫,且还布满暗纹,谢挚刚刚光想着从中翻拣出什么东西,这才没注意到上面血作的字迹;还是小狮子鼻子灵敏,闻到了上面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发觉了不对劲,跳下来提醒谢挚的。   “‘莫入水晶宫殿?’”   谢挚有些糊涂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有谁没事会跑到那里去呢?真奇怪……”   她不由得望向那座缀在天边的水晶宫,它仍然那样美轮美奂,剔透的门柱上流淌着皎洁的月华,倒映出无数朦胧的星辉,在晴朗的夜空下美得仿佛一个幻象,又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正温柔而又残忍地注视着她。   她们走了这么久,似乎仍然没有接近这座神秘的水晶宫分毫……谢挚因为这个突兀的联想而打了一个寒战。   接下来,谢挚她们遇到了更多的尸体,有温婉如水的美妇人,有神采焕发的少年,有浑身披甲的将军*,有须发皆白的老人……千姿百态,服饰各异,个个气势惊人,似乎来自于五州各族,生前极为不凡;   唯一一致的就是——他们都跟那个紫袍男人一样,神色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貌若鲜活地死去了。   火鸦不死心,趁着谢挚不注意,又悄悄地从一个白胡子一直拖到地上的老者手里咬出来一柄冰色玉如意,结果刚拔。出来,那柄如意和老者一起又化作飞灰了,只剩下一团白袍和一把铁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啊啊,怎么又这样!”火鸦抓狂。   而且又灌了它一嘴巴沙子,真是气死鸟了!   它气恨地一脚爪踢飞那团衣袍,却骤然变了颜色——   在老者雪白的衣袍底下,刻着一行深深的小字:   “切莫留在外面!速进水晶宫殿!外面有……”   字迹到这里就猛然中断了,拉出一道颤抖歪斜的长长痕迹,似乎是被什么强行打断才不能写完。   “怎么了?”   谢挚注意到它一只鸟呆愣在原地不动弹,不得不回身过来,“可别给我说你又走不动了——”   调侃的话忽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因为她也奔过来看到了那行刻在地面上的小字。   “为什么前一个人说不能进水晶宫殿,后一个人又说不能留在外面?”   这互相矛盾的话完全不合理!谢挚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她额头淌下汗来,思绪翻滚,却不得丝毫线索:   “还有,他没写完的话是什么?‘外面有……’——外面到底有什么叫他如此畏惧?”   “没事儿,我们别管他……”   火鸦也干涩地开口,试图安慰因为这字迹而面色一片苍白的人族少女,“说不定,说不定这老头只是闹着玩儿的呢?他想吓吓我们?对吧?或者他……”   它说不下去了。   ——这鬼话连它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谢挚?   谢挚倒没有像往常一样取笑它,只是神色凝重地说:   “火鸦……我们去看看其他尸体下还有没有类似的字迹吧。”   气氛因为这前后矛盾的提醒字迹而骤然变得紧张,连平时最多话的火鸦也闭紧了嘴巴开始认真工作——谢挚拒绝了它分头行动的提议,要求它跟自己寸步不离地呆在一起。   “这个底下也没有……”   目光所及之处的大半尸体已经都被翻完了,现在血红的沙地上空旷了一大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居然显得更加诡异可怖了,阴森森的。   火鸦累得长吁短叹,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哎……小挚,我说,要不然,我们就别找了吧?要是实在咱们命中该有此劫,死了也就算了。”   它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星星,“反正,我来这世上一遭,又是吃秘宝又是吃肥遗肉的,还交到了你跟小狮子两个好朋友,也算很不亏……”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听它好像已经开始讲起遗言,谢挚哭笑不得,拉了它半天也拉不起来——火鸦的体重随着它身形的变小而日渐沉重,最后反倒把她自己也弄得筋疲力尽,只好也一骨碌躺在它翅膀边稍作休息。   她揽住这软弱的黑色大鸟,郑重道:   “朱眉,你记着,我日后是要做仙王,名震五州的;你呢,日后要做神兽朱雀,小狮子以后也要做了不起的一方霸主……”   “没能活到那时候,我们三个谁都不许死。”   她将手指按在小狮子粉嫩嫩的小爪子上,又跟火鸦的翅膀尖尖握了握手,“好了!我们这就算是签字画押了,以后再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人族少女站起身,将黑色大鸟一鼓作气地也拉起来,“我们继续走吧。”   既然暂时搞不清楚,那就先不想了,继续往前走就好;走着走着,路自然会出来的——这是族长教给她的道理。   再往前走,那些坐在地上的尸体便渐渐减少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愈变愈淡,脚下的沙地也逐渐褪去了血红的颜色,转为了一种璀璨的浅淡金色,在月光底下几乎发着明亮的光,叫人疑心里面掺了金子;捞起来一看才能发觉,那并不是什么金子,而是被浸透了金色的液体。   “传说,神祗的血液就是金色的……”谢挚捻了捻指腹。   ——玉牙白象活着的时候流的血,也会是金色的么?   前面再次出现了累累尸骨——所不同的是,这些尸体显然都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身躯上布满了灰尘,散乱地横在地上,有的半截身子都已经深深地埋在了地里。   “哇,这是一头货真价实的蛟龙啊!四爪的!差一点点就能变成真龙了!”   火鸦对着一具巨大无边的尸体感慨,瞧那架势还想上爪拔几片龙鳞下来。   谢挚也走到近前看了看,心中便是一惊——这头青黑色的蛟龙竟然被不知道什么人拦腰斩成了两半!巨大的龙头死不瞑目地横在这里,龙尾巴落在很远的地方。   “这居然是个狐族!”   神圣种族中最神秘的一支!火鸦再次一惊一乍,绕着那只雪白的狐狸转了一个圈,颇为可惜地咂咂嘴巴,“只是可惜不是九尾……”   这狐族的死相很是狼狈,浑身的皮毛都浸透了金色的血液而凝结在一起,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可怖剑痕,牙齿都断了好几颗,令人可以稍微得窥那场旷世神战的惨烈。   在她身边还刻着几个深深的金色大字,竟似乎是在临死时用指爪硬生生地刻下来的:   太一负我!   这四个字虽然简短,但却含着无边的不甘痛恨,历经万年的岁月仍旧灼目无比,叫人不敢久看,不得不慌张地移开眼。   神祗临死前刻下的字迹与普通大能不同,蕴含大道气机,永远不会磨灭,谢挚避开眼睛咕哝道:“太一?她说的是太一神么……哪来的这么大深仇大恨?死前还要骂一通……”   “这还用说——”   火鸦捂着眼睛还要八卦,“肯定是是情仇喽!”    第47章 剑意   “你怎么晓得?太一真神趴在你耳朵边告诉你的?”   谢挚被火鸦挤眉弄眼的神情逗得笑出声来,又板起脸开始吓唬它,“告诉你,你这样胡乱编排神祗,到时候神族第一个把你抓起来!”   “抓就抓,我可不怕!”火鸦梗着脖子说。   “哎,火鸦——”   谢挚一边往前走一边随口问:“你既然知道那么多,那你可知道太一神的情史么?”   “比方说,她跟哪位神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之类……”   太一神那样的人物,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谢挚很好奇。   人间流传着许许多多以上古神祗为主角的小说画本,大多都是杜撰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倒是十分缠绵悱恻——著名的有什么《某某神月夜访狐仙》、《刘三娘啼血思某某神》……诸如此类,大都是从中州那边传来的——不过这大多是后来者添油加醋胡编乱造而成,要是那些故事里的神祗还活着,非得被气个半死不可。   “我也不知道哇……”   比起神祗的丰功伟绩,其实神祗的花边新闻倒要流传得广泛很多——毕竟八卦情史似乎是所有种族的天性。   火鸦苦思冥想了片刻仍旧不得,“太一神似乎从来没有这方面的传闻……她好像一生都没有什么婚娶爱恋,仰慕她的人倒是很多。”   “哎哎,小挚——虽然太一神的八卦我不知道,但是当今神族君主摇光大帝的八卦我倒是知道!你听不听?”   由于兴奋,黑色大鸟头顶的长羽都高高地翘了起来——它很喜欢跟谢挚分享这些秘闻。   它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摇光大帝风流得很呢!   “她长得美极了。传说,她的美貌就像太阳一样灿烂夺目,见到她的生灵无不心荡神摇,甘愿受她驱使派遣,喜欢她的各族男女更是能从昆仑神山脚下排到真凰的仙岛上去!然后,她就从爱慕她的这些人里边挑出来一个最娇嫩漂亮的少女,跟她春风一度……”   “真有这么漂亮?”   世上还有这么美丽的人吗?谢挚有些怀疑——她对这个摇光大帝自从听过碧尾狮的经历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好感,“不会是你们夸大的吧?”   “真的!——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见她不信,火鸦还有些着急,“哎呀我不骗你!”   它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小挚,你到时候见到她可要小心,我听说……”   说到这里,黑色大鸟上下打量了谢挚几眼,看得谢挚一阵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   “我听说,摇光大帝最喜欢的女孩子就是你这种类型。”   ——娇小漂亮的可爱少女,并且还心思单纯赤忱,很合那位神族大帝的喜好。   “是么?那她口味还挺特别。”谢挚不以为意地随口敷衍。   “她喜欢就她喜欢,关我什么事?我管她喜欢什么。难道她说一句喜欢,我就非得嫁给她不可吗?”   她止住还要再劝告的黑色大鸟,“好了,火鸦,别再说了——我不喜欢摇光大帝。别再讲她的事了,好不好?”   “我们去看看前面。”   前方仍然散落着无数残肢断臂,各色种族的尸体在这里都能发现,大多都极为珍稀少见,连最低级的一只吞天猿猴在外界也是能够称霸一方的高阶宝血种,放到外面非得掀起一股惊天波澜不可,在这里却如最不值钱的菜叶一样横七竖八地散躺着,甚至还时不时能见到几具神圣种族的尸体,即便历经了无尽战火与岁月的侵蚀,仍然散发着淡淡的圣洁光辉。   “嚯,好大的一条剑痕啊!”   火鸦对着一处深不见底的沟壑感叹,“劈开它的人得多厉害啊你说!”   谢挚刚走近了几步,心神便是一颤——她感到了一股凌厉得如同实质的炽烈剑意,狂傲不羁,张扬暴烈,蕴含着一股无敌的至尊气势,仿似一尊睥睨天下的青衣剑神正昂首站在她面前,神色傲然地负手而笑。   这竟是一道品相极上乘的剑意痕!   传说神祗将一门兵器修到极境时,随手劈斩而下的一刀一剑都会留下千古不灭的痕迹,其中蕴含着剑主毕生领悟的精髓奥义,还渗透有一缕大道气机,珍贵无比,可遇而不可求,飘渺而不能寻迹,悟性卓绝的天才有时会借此悟道,领悟到无上法门,一步登天!   上一次出世的剑意痕是一位神祗随手刻在山壁上的题字,几方势力争抢足有百年,听说连神兽的圣地也有在暗中出手,最后还是落入了中州第一仙宗天衍宗之手;   天衍宗手笔极大,派出本宗一位寿数极其悠久的长老——一头千年老玄武,命其硬生生地将整座山峰都负了过来,改名称为“剑意峰”,自此成为了天衍宗宗内一处盛景,只有资质最为出众的天才弟子才能得到进山观摩的资格。   听说天衍宗那座剑意峰上的剑痕有些残破不全,但眼前的这道剑意痕倒是保存得非常完好,从深处不断放出滚滚金光,散发着一股惊人的磅礴气机,光看一眼都能感受到无上剑意的意韵神威——竟是比天衍宗的剑意痕还更完美几分!   这真是天大的机缘!   机不可失,谢挚当即盘腿坐下,开始凝神观摩这道剑意痕中蕴含铭刻的精华意旨,不一会儿身体上就开始缓缓升起一股澄澈的浅淡青光,大道神音的吟唱声阵阵响起,显然进入了一种观悟时的神妙境界。   旁人终其一生都不能遇到的大道神音,谢挚今年才十四岁,就已经听见了两次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火鸦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将一脸好奇的小狮子从谢挚怀中叼出来,让它仔细聆听,自己则在一旁为谢挚和小狮子的悟道护法——大道神音对小狮子也裨益极大,不容错过。   正沉浸在剑意痕观摩之中的谢挚皱紧眉,身体一阵震动——   凌厉无匹的至高剑意如同调皮的孩童,忽而猛地凝聚,忽而倏然散开;前一刻化作一匹风做的野马,正在草原上驰骋飞奔,后一刻踏下的马蹄却已然变成一片枯黄的树叶,正扑簌簌地自大树上翻飞而落……顷刻之间变化百端,诸般玄法妙不可言。   她的心神也随着剑意的翻飞变化,忽而上天如白虹贯日,忽而下海似巨鳖揽月,最终那道剑意化作了一片广阔无边的宁静碧海,海面上倒映着一汪巨大的银白月亮,而月光就在那细碎的波涛之中缓缓地荡漾摇晃。   在一片明彻的月色里,青衣剑神转过身来,目光比碧水更加柔和深远,衣袍像青莲的莲叶一般在他脚下散开。   他对谢挚微微一笑:“小姑娘,便是你要领悟我的剑法么?”   “晚辈不敢……”   剑神的模样非常年轻,看起来还只是个俊秀青年,但谢挚当然不敢轻视他——他应当已经活过无数岁月了。   她斟酌着自己的言语,弯腰长施一礼,“不敢说能领悟您的剑法,只是有缘,碰巧见到了您留下来的一缕剑意,试观摩之而已。若能……”   一道无形的力量托起了行礼的人族少女,她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青衣剑神爽朗的笑容:“我本放拓之辈,何必如此多礼!”   他面上显出傲然之意:“我这剑法是我在夜月下的碧海前领悟而出的,名叫碧海天心决,虽然去太一则远矣,但我以为,万古以来也可算得上是剑法前十。”   “哇……”   万古前十!即便不是第一,但这也够了不起了,谢挚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那您可真厉害!”   “是你没见过真厉害的人,小姑娘。”   青衣剑神倒并不怎么忌讳自己技不如人,很洒脱地笑道:“我离姬太一还差得远哩。”   “神战太过惨烈,诸神死不旋踵,我本以为我这剑法要失传了……好在终于遇到了你。”   他的剑法非常狂暴炽烈,但人却是温和的:   “你不知道,小姑娘,千万年以来,曾有数百人走到这片战场,他们不是名震一方的至尊,就是年少成名的天骄,见到我生前留下的剑意痕迹后纷纷喜出望外——”   “但他们都没能成功,不是迷失在幻象之中,就是爆体而亡。”   差一点就“爆体而亡”的谢挚吓了一大跳,脸色有点不好看——这也太吓人了吧!她决定自己下一次要再谨慎一点。   剑神补充道,“归根结底,我的剑意太过酷烈,且又杀戮之气极重,需要极其惊人的肉身才能承受,还需要观摩之人心思纯透,不被外物吸引。满足这些条件之后,才能得到我的传承。”   “去罢,小姑娘。”   他将手指轻轻地按在谢挚的头顶,许诺般地轻声说:“你不会逊色于当今天下的任何人。”   随着剑神的这句轻叹,谢挚猛地自悟道之中清醒过来,小狮子水汪汪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   “你观摩得好快呀!”火鸦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连半个时辰都没有过去呢!”   它以为谢挚要观摩一晚上了,还很贴心地给人族少女身上披了条皮袄盖上。   “是吗?”   谢挚也有些惊奇——就她的观感来说,好像已经过了许久许久一样,没想到外界连半个时辰也没有。   青衣剑神的嗓音面容还久久地留在她心里不能忘怀,谢挚下意识地投目朝面前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看去,发现它内部的仙霞金光已经完全熄灭了,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之间变得普普通通,如同世间一道最平常的深沟一般。   她心神一动,脑海中便浮现出一汪广袤的碧海,月光与波光一起粼粼闪烁。   这是碧海天心决的奥义化形!   不知何时,青衣剑神竟已经将自己完整的剑诀传给谢挚了。   火鸦也探头探脑地朝剑意痕望去,奇道:“咦——剑意怎么好像不见了?真奇怪……”   谢挚点了点自己的头,笑道:“我若说,那道剑意现下在我脑袋里,你可相信?”   “我才不信呢!”   怎么可能呀!小挚又在跟它开玩笑了,火鸦非常无语地翻翻眼睛,翘着尾巴跑到前面去:   “我去看看前面还有没有好东西!”   接下来她们当然没再遇见类似的剑意痕——剑意痕极其稀有,可遇而不可求,但倒是遇见了许多神祗生前所使用的兵器。   “这是一尊神器呀!”   火鸦围着一尊锈迹斑斑的大鼎叹气,“就是其上铭刻的阵法完全被磨毁了,跟普通的大鼎无异,现在只能拿来煮肉吃。”   小狮子也在沙土里刨来刨去,找到了一块雪白的宝骨,兴奋地咬过来放在谢挚掌心,眼巴巴地要她看。   “唔……”   谢挚闭上双眼感应了一番,眼前出现了一只耀眼绚烂的凤凰,正在九天之上且歌且舞,长鸣盘旋。   她睁开眼睛,笑着揉了揉小狮子的绿脑袋,“你眼光不错呀,这是一枚真凰的宝骨——”   “只是可惜,其上的宝术符文在她临死的时候就自毁抹去了。”   神圣种族对自己宝术防守极其严密,千万年以来,还从来没有流传于外族过。   看见小狮子露出失望的神情,谢挚安慰道:“不过它还是很珍贵的,拿着收藏把玩也可以,真凰的宝骨可以在无形之中滋养你的身体——放到外面,有人族倾家荡产也会买你这块宝骨。”   在神战中死去的神祗数不胜数,遗留下来的兵器也多如牛毛一般,其中有不少都还保存着无上威力,在这里静静等候着自己新的主人,这也是无数人即便知道太古战场凶险无比,但还是要前赴后继来此探险寻宝的原因所在。   不过——谢挚回忆起了先前遇到的那些坐着死去的尸体们,心道,他们有命取宝,却没命走出这太古战场,反而变成了太古战场的补给,纷纷做了大荒新的魂灵。   遥遥望去,远处的地面上还插着许多兵刃——它们都曾是神祗的心爱之物:   有一杆黄金长。枪散发璀璨的耀眼光芒,将周围的一片地方照得仿若白昼;一把弯月似的漆黑弯刀斜斜地插在地里,露出来的一半刀刃却是血红色,散发着滔天血气;一柄五彩羽扇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柔软的羽毛似乎采自于各种神鸟身上,在夜空中划下道道瑞彩霞光。   它们个个都是极其强大的兵器,若是换做旁人,早就两眼放光地扑将上去,将其一扫而空通通归入囊中了,谢挚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如同观赏一般,轻快地将目光在它们身上一点而过。   或许是没有缘分吧?谢挚从它们身上感觉不到特别的吸引力。   小狮子太过年幼,心思单纯,此刻正在专心致志地拿刨出来的那块真凰宝骨磨牙,根本没空觊觎这些神兵;   火鸦倒是一副望眼欲穿之相,差点将眼珠子黏在那柄五色羽扇上面了——它能感觉到那把扇子上有朱雀的气息,其中一定掺有朱雀的羽毛!   它恨不得立刻就飞过去叼住那柄羽扇,将它炼化成为自己的法宝,却被谢挚牢牢地拉着翅膀不能动弹,挣扎了几次也挣不开,最后只能愤懑地瞪她:   “干嘛呀你!你自己不要宝物就算了,为什么还非得拦着我?——那里面有朱雀羽毛!与我很是合适的……”   “嘘——”   谢挚的脸色忽然有些凝重,示意火鸦噤声。   火鸦还要嚷嚷:“怎么着你还想吓唬我是不是?告诉你,我胆子可大了,我不怕你!”   “朱眉,我是认真的……!”   黑色大鸟忽然不叫了——因为它也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戈壁上一直风声呼啸,仿若鬼哭,是也不是?”   “……是。”火鸦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但是自前几刻起,一直萦绕在我们耳边的凄厉风声,忽然完全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第48章 海的精魂   此刻正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几无星点;茫茫的沙海之中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仿佛被喧闹而有生机的一切所抛弃似的,灌入耳中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惊胆寒的死寂。   谢挚不动声色地摸出漆黑小剑捏在指间,对火鸦道:“到我身后来吧。”   “别怕。”她安抚性地低声说。   不知从何时起,戈壁滩上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茫茫雾气,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一眨眼就变得浓郁起来,教人几乎看不清楚几丈之外的前路。   空气中的湿气愈来愈重了;乳白的雾气像水波一般在空中轻柔地流淌摇晃,有巨大的透明鱼群在半空中缓缓成形,身体上散发着晶莹的辉光,鳍像鸟儿的翅膀,又像是极薄的水草抑或是海带,慢慢收拢摆动,带动无数水流在身下流淌而过。   “好多鱼群啊……”   大荒干旱少水,谢挚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鱼。   她虽然知道奇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异象吸引,着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发出了一声近乎梦呓的感叹——这景象梦幻无比,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瑰丽壮阔,令人恍然失神。   要不是她悄悄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很疼,她真会怀疑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   荒凉干旱了无数年的戈壁滩变得热闹无比,充满着勃勃生机,有数不尽的鱼虾在半空中——对它们来说,或许在是海洋中游动徜徉;   好像忽然之间被抛到了海底似的,甚至有粼粼的波光从很遥远的地方投到了人族少女的脸上和身上,谢挚惊奇地仰起脸,看着鳞片上发着银光的细小梭鱼组成的密群在自己头顶轻快地驶过,还有一条长得像飞毯似的怪模怪样的鱼几乎是紧擦着她的鼻尖游过去,令她惊疑不定地后退了好几步。   火鸦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梢碰了碰悬浮在它面前的一只半透明的小龙虾,发觉自己的翅膀如同穿过无物一般,轻易地穿透了这龙虾的身体;   而这只龙虾却好像完全没有知觉似的,仍然在面前无形的海水中不断伸钳捕捞着什么,埋头往嘴巴里咕叽咕叽地送。   “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了……”   为了做最后的确认,火鸦轻轻地挥动翅膀,试着往上飞,竟然感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和奇妙的失重感——好像它不是在空中无拘无束地飞行,倒是在深海之中遨游似的。   察觉到自己有往上漂去的趋势,火鸦赶忙扑腾着翅膀向下沉,“咳咳……真可怕……”   它有一种恐怖的预感:恐怕自己再往上漂一会,将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境地,变得同这些身体上散发着微弱磷光的鱼群一样,来到真正的远古深海。   ——那么它的下场不是被深海的无尽压力压得粉身碎骨,就是被凶猛的远古灵兽一口吞食。   谢挚替心惊胆战的黑色大鸟顺了顺毛,紧紧地拉住它,免得它再漂上去,“什么传说?”   “这是海的精魂。”   火鸦还有些心有余悸,答得却很快。   它抬起翅膀指向她们头顶的天空——不,或许此刻说是海洋更合适一些:   “大荒在远古时是一片恣肆的汪洋,孕育着无数生命;不过后来,大荒的地形因为神战而发生改变,这片海洋流淌殆尽,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慢慢才变成了如今的荒芜模样。”   “传说这片海洋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了一缕模糊的意识,它在死去之后心有不甘,过于思念自己的亿万生灵和万顷波涛,在月圆之夜偶尔会显化出自己万年前的模样,以精魂重临世间。”   “好神奇……”   谢挚被这个传说震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感受这无形的海波,好像真的有柔软的水流在她指尖温柔地划过;但是收手一握,她的手掌和衣服又分明全是干的。   “那要是刚刚你没下来,真的漂上去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火鸦的神情少见地有些严肃:“从前似乎也有灵兽遇到过这种情况,它是只年少的墨嘴龟,受了这瑰丽海洋的蛊惑,情不自禁地变作原形游了上去……”   “然后呢?”   “然后它越游越远,消失在了同伴们的视野里,自此失去了一切踪迹,再也没回来。——有见多识广的老前辈说,死去的海洋太过寂寞,它是被海的精魂摄走了,去往了时间与空间的边缘,游走在万年的海洋与今天的大荒之间,成为了一个迷失者。”   “小挚,你不晓得,刻在我们灵兽骨子里的本能有多么强烈……”   黑色大鸟叹了一口气,垂着头唏嘘道:   “亏得这是一片海,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若是出现在我头顶的是一片广阔的远古天空,说不定我真的会被吸引得飞上去。”   它看起来十分怅惘低落,谢挚轻轻地环住了它的脖颈,亲了亲火鸦的脸侧:   “没事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飞走的。”   聚集在她们头顶的细密鱼群忽然四散开了,眨眼之间这一片“海域”中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谢挚一时之间还有些茫然,“怎么——这是结束了吗?”   可是周围那种若有若无的透明水波仍然在摇晃着,海底的粼粼波光仍然在她手掌上如斑驳的树影一般散落。   火鸦思索着低下头去,“不应该呀?鱼群怎么忽然跑了,跟有什么在背后撵着它们似的……”   唔——有什么在背后撵着它们……?   它抬起头来,忽然,每一根羽毛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根根直立起来,显得整个身子都膨大了一整圈。   “小、小挚……”   火鸦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它浑身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对谢挚缓缓地做口型道:   快、跑!   快跑?   谢挚读懂了这两个字,正待疑惑地开口发问,忽然一阵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整个魂灵,好像被极寒冻住了心脏和四肢一般,动弹不得。   她身后有什么……?   她不敢回头,将身体运行到极致,脚下迸发出一阵耀眼光芒,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骤然朝前射了出去,却仍然来不及——   一股可怕的吸力在她身后传来,好像在她身后突然形成一个黑洞或者漩涡一般,她根本抵抗不得,正在被飞快地朝后吸去!   火鸦也同样处在吸力的范围之中,此刻它正在疯狂挥舞翅膀,试图逃离此地,但它在吸力之中浑身羽毛翻飞散乱成一个大花卷,也仍旧抵抗不住这股可怖的吸力,只是勉强将身体维持在原地,并且也在缓缓地往后退去,颓势渐显!   这样下去,她跟火鸦和小狮子都会被身后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吸进去的!   谢挚当机立断,放松身体不再抵抗那股吸力,反而顺从它的意愿,骤然朝后退去——   “小挚,你干什么!!!”   看到这一幕的火鸦红了眼睛,爆发出一阵厉鸣,浑身腾起滚滚赤霞,竟然也义无反顾地跟返了回来!   “快回来!!你根本喂不饱它——它太大了!!!”   它以为谢挚是想牺牲自身,做这巨大生灵口中的血食,来换取它跟小狮子的性命——毕竟谢挚此前素有前科,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笨蛋火鸦!它跟过来做什么?!   但谢挚此刻来不及跟它解释——因为她已经接近了身后那巨大的生灵深渊般的巨口!   她根本看不清楚它的身形——它太过巨大了!灰黑色的庞大身躯无边无际,如海底中的巨岳一般无声无息地潜伏着,那股可怖的吸力竟然只是这只生灵的一吸之力,硬生生地在海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不停地吞噬掉海水中的一切生物!   管它是什么!谢挚咬牙——不论它是神是仙,是死是活,口能吞月还是力能碎天,先与她打过这一遭再说!   她将玉牙白象的宝术运转到极致,一头顶天立地的雪白巨象立刻就凭空奔跃而出,双目中放出湛湛神光,浑身符文流转如星云,深邃神秘,古朴厚重,重重撞击上这头不知名生物的身体,将它撞击得微微震动!   与此同时,波涛声猛地响起,在戈壁滩上升起了一轮极其明亮寒冷的圆月,照亮了整片太古战场!   “今日便先拿你试我的剑!”   谢挚高高跳起,被无形的海水托扶着身体,看上去竟像是凌空飞行一般;巨大的月亮在她身后缓缓升起,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柔和*的辉光,目光坚定,长发飞舞,一手捏着蛟龙鳞片炼制的漆黑小剑,一手缠绕四色符文,在明亮澄澈的月光照耀下,仿若一尊气势惊人的少年神祗!   她挥动小剑,无数怒吼着的碧波便奔涌而出:   “万年前就死去的东西,休要在我大荒作怪!属于海的归于海,若是你想再死一遍,那我便成全你!”   这是青衣剑神刚传授给她的碧海天心决!   碧海波涌,天心月圆——万古以来的顶尖剑法,可以排入古今前十!   那不知名的巨大生灵似乎认出了这剑法,有些心生畏惧,缓缓摆动鱼鳍试图逃走,但它身形太过笨重,一时半会离开不得,被万道碧波在皮肉上划开了无数伤口,痛得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震得谢挚胸腔发麻,几乎吐出血来。   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她被这声啸叫震出了内伤;但她肯定,那头生灵比她受的伤要重得多。   青衣剑神的剑法杀伐之气极重,虽然形成的碧海圆月意象极美,颇有诗意,但却如同天生就是为了征战毁灭而生,有一股斩破世间一切敌的无敌气势,摧枯拉朽,狂暴炽烈,顷刻之间就在那生灵身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血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一股血腥气在眼前无形的海水之中缓缓散开,那头生灵终于忍耐不住,在海底猛地拔地而起,升腾起巨大无比的灰黑色身体,无数比她身体还大的鳞片在谢挚眼前飞速驶过,激起了一阵可怖的汹涌暗流,将谢挚重重地打到了地面上去。   火鸦着急忙慌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小挚……!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谢挚轻轻地拍了拍火鸦的背,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头顶遮天蔽日的巨大生灵看。   好长一会儿,它那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灰黑身体才在几人眼前彻底消失,谢挚辨认了好久也没能认出来这是一头什么生物——   或许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鲸?但是看起来似乎又不大像……   算了,谢挚拍拍自己身上的沙子站起身来——只要从那生灵的巨口里活下来就好。   那生灵才刚刚离开,千奇百怪的绚丽鱼群此刻还没有返还,四周因而显得非常清静;谢挚伸出手指,缓缓拨动充斥在身体周围的无形的海水,若有所思道:   “那个白胡子爷爷刻下字说,让我们不要留在外面,就是因为‘海的精魂’么?”   ——海的精魂,将万年前的古老海洋似真似假地带回了它的故土,游走在真与假、虚幻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之间,仿佛只是一场美丽的幻象,但又似乎是恐怖的真实。   至少谢挚在刚刚跟那头巨大生灵作战时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她确信无疑,如果自己被它吸入口中,那么她绝对活不下来。   “海的精魂”仍然在周围如梦似幻地涌动着,那座水晶宫也仿佛深深地浸在海底一般,如同活过来了一样,在流淌的柔软水波里散发出万道霞光瑞彩,显得越发透亮飘渺了;谢挚注视了它片刻,感觉这座宫殿竟然有一股诡异的吸引力,好像在诱惑着她迈步前去,推门而入。   谢挚避开眼睛,决心自己决不踏入那座水晶宫殿半分,顺手在头上摸了摸,忽然就叫起来:   “啊!我的帽子呢?”   其实她不喜欢戴帽子,但是那顶兔皮紫帽子是小狮子送给她的礼物,又是象翠微亲手缝制而成的,因此她还是将它宝贝爱惜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要特地擦拭干净。   但是现在,她的帽子却不见了。   “我好倒霉……”   谢挚懊恼地“唉”了一声,很是心疼——一定是在她刚刚跟那头生灵大战的时候被掀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举目望去,在头顶的无形海洋里,并不见半点紫色。   “小挚,小心!”   正在她低头沮丧时,火鸦匆忙将人族少女扑倒在地,又叼着她的衣领翻滚了好几十下,这才停止。   “轰隆——”   在紧贴着刚刚谢挚站立的地方,好像自天上砸下来一颗巨大的陨石一般,腾起了滚滚的烟尘,道道裂缝一直延伸到谢挚和火鸦脚底下。   “那是什么……!什么掉下来了!”   “海底”的烟尘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干净,在一片璀璨的光芒里,谢挚在恍惚之间对上了一双灿烂夺目的金色竖瞳。   金瞳的主人喷出一口气,吹动嘴边的须子,将口中衔着的灰黑巨鸟慢慢地吞食进入肚腹,躯体如同世间最纯粹的黄金铸就,浑身鳞片都舒张开来,显得极为快意。   这竟是一头五爪金龙!   ——真龙一族中最高贵的血统!   火鸦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它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声音抖抖索索的,“拜、拜见真龙大人……”   谢挚虽然震惊,但并没有如火鸦这般畏惧——她敏锐地感受到,眼前这头金龙对她并没有恶意和杀机,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好奇。   她还有胆量踮起脚,使劲地朝金龙口中尚未吞食干净的灰黑巨鸟看了一眼,“大人,您嘴里吃的是什么?我看着似乎有些熟悉……”   金龙显然听到了她这句大胆的问话,竖瞳饶有兴致地放大了一些,一甩头撕下一大块散发着晶莹辉光的鸟肉,示意谢挚拿去。   “不是……”   谢挚哭笑不得——它怎么会以为她是在向它讨要食物啊!   而且这这片真真假假的“海之精魂”里,即便它慷慨地将食物分给她,她也吃不了呀!   “谢谢您;不过,我是想问,”她努力地比划了一下,“您吃的这个生物叫什么名字?”   金龙咽下最后一口肉,发出了一阵复杂玄奥至极的声音,语调晦涩难明,其中似乎蕴含着海量信息,但谢挚却没有听懂半个字。   大概是看到了谢挚一脸茫然,金龙飞快地更换了好几次语言,终于换到了谢挚能听懂的频道。   她的声音清柔淡雅,竟是一道清凌凌的女子嗓音:   “这是鲲鹏。”   “我方才吃的是一只幼年鲲鹏。”   金龙温和地低声说。    第49章 金龙   “鲲鹏!”   谢挚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您可真厉害!”   原来方才攻击她们的竟然是一只幼年鲲鹏!   ——虽然它此刻变成了鹏鸟,全然没有之前的巨鱼形貌,但谢挚仍然从它灰黑色的羽毛鳞片和身体上残留的剑痕认出来了它。   鲲鹏是最强大的神兽之一,太初年间曾与真凰竞争过神圣种族的位子,入海则为鲲鱼,上天则为鹏鸟,成年之后身体有数千里之巨,翅膀挥动的时候像自天边垂落的无边云彩,跟蓝翎孔雀与三足金乌一道被称作仅次于真凰的三大神鸟!   不过作为三大神鸟之首的鲲鹏早已在万年前完全灭绝了,一只都没有活下来……   “能见到神兽鲲鹏,我觉得我也算是没白进太古战场啦……”谢挚很感慨地小声说。   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鲲鹏——喜欢这可以上天入海的神奇生灵,之前只在画技很粗疏的木板上看过一次鲲鹏的版画,结果跟她想象中威武的神鸟完全不同,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只长了鳞片的大鸡,当时还让她十分失望愤慨——怎么能把鲲鹏画得这么丑呢!   谢挚真没想到今天在这“海的精魂”中,竟可以机缘巧合地见到一只上古鲲鹏在生前留下来的一缕虚影,这让她开心极了,一时半会连它差点吞掉她的前仇也不计较了。   金龙轻笑了一声,好像她的话很好玩似的:   “见到我,难道不比见到鲲鹏更值得高兴么?”   “我可是真龙,是不是?”她的金瞳散发着柔和的辉光。   “啊,是、是!”   谢挚这才想起来面前这条金龙是货真价实的神圣种族,比鲲鹏更加高贵珍稀,寻常人见到真龙应该要比见到鲲鹏惊奇振奋得多。   听说神圣种族都十分傲慢,动辄降罪于凡人,可这条金龙意外地温柔,似乎还很好说话……   她红了脸,嗫嚅道:“我见到您,自然也是高兴的……”   “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待在海底?”   之前从未在深海见到过自己不认识的生灵,金龙好奇地凑近了人族少女,轻轻地嗅闻了一下她的脖颈,谢挚几乎感觉到了她的吻部散发出来的淡淡寒意,“明明你的修为颇为……”   低微。——只是个铭纹境。   种族也很普通,金龙再次认真地打量了谢挚一眼。   但是她却可以以人族之身逼走一只幼年鲲鹏——最强大的神兽之一,这说明她的天赋非常惊人。   唔,长得倒是……很漂亮。   娇妍明媚,姝色动人,气质尤其干净明亮,虽然还尚且年幼,但以龙族对美貌的挑剔眼光来看,也十分出众。   “我……”   在她看来,原来自己此刻是正站在海底么?谢挚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因为她还并不清楚这“海的精魂”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它是沟通了两个时空,使万年前的海洋和今日的大荒似真似假地重叠了一部分,还是仅仅在太古战场上投出了一片过去的虚影?   如果是前者,那么她就需要谨慎对待自己的言行了——修行者尤其忌讳玄妙因果,若是她一句话惹得万年之前的事情发生了变动,那真不是她可以担待得起的;   若是后者,那倒还好说一些,但这又让她有些哀伤——这样的话,那眼前这条金龙八成已经死在之后很快就会爆发的神战里了。   夺运神战由太一真神发起,其发动的缘由早已散佚在岁月长河之中,为人族所不能考——   刚开始,它只是一场小型战役,可是到后来愈演愈烈,席卷了所有神圣种族,除过避世隐居的极少数中立神祗勉强逃过一劫外,一切神祗都被迫站队,洒下的金色神血几乎可以汇成河流,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旷世神战。   其中尤属龙族与神族受创最为严重,甚至一直影响到了万年之后的现在:至今龙族仍然踪迹飘渺,极少降临人间;而神族除过到了固定年龄会下山四处寻觅伴侣之外,更是长年久居昆仑神山,不踏出大荒半步。   金龙看出了她的犹豫,善解人意道:“无妨。若不愿讲,那便不讲了。”   她以为谢挚是身怀秘宝才能深潜海底,这样的话,倒是她的问题唐突冒犯了——出门在外,不探问对方的保命之物是最基本的礼仪。   “这是你的东西么?”她自身后取出来一顶小小的紫帽子,驾驭着水流让它缓缓地浮至谢挚面前,“我方才捕捉那只鲲鹏时,半途看见了它,觉得制作得很精巧,便收起来了。”   “哇……这的确是我的东西……!”   这正是她的兔皮帽子!谢挚又惊又喜,她原以为这东西肯定遗失在“海的精魂”里,再也找不到了呢!   她高高兴兴地将靛紫兔皮帽戴在头上,朝金龙认认真真地长施一礼:“谢谢您!”   金龙不由得微微地怔了一怔——娇小可爱的漂亮少女认真道谢的模样非常招人喜爱,脸蛋粉扑扑,眼睛亮闪闪,让她想起了自己收藏的许多宝物,它们同样也是这样闪闪地发着光,但似乎……   并没有这少女眼睛里的光采夺目好看。   为了将这清澈的光采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不由自主地离谢挚更加接近了几分,“你是个……人族,对么?”   人族,百年前刚刚兴起的新种族,眼下正在方兴未艾之时;若不是现今的人族君主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她说不定连人族这个名称听都不会听说过。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一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金龙这才猛地发觉自己的突兀,她掩饰般地垂下金色眸子,低首道:   “嗯……我与你们人族的君主帝朝阳有些交情……若你想,我可将你引荐给她。”   帝朝阳?   谢挚茫然地眨了眨眼:她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是万年前的古人么?   “你要是有空,愿意与我到我们龙族的水晶宫一观么?”金龙温和地注视着她。   “不……我还是算了……”   紫袍男人用血写在衣袍上的“莫入水晶宫殿”几个大字还久久地留在她的心间,令她不能释怀;而那座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殿固然精美至极,但它散发出的奇异诱惑和不祥气息也让她不愿接近分毫。   即便是在这片似虚似实的“海的精魂”中,她走进水晶宫殿不一定会进入现在的水晶宫殿,她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她怕金龙失望,忙补充道:“我今日还有些事情……改日,改日好吗?我一定同您进宫一观。”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她当然是跟这条金龙进不去的。   说不定,“海的精魂”在下一刻就会毫无征兆地消失散去。   “好,我等着你。”   她竟不愿意与她同游么?看来,果然是她操之过急了……金龙虽然心中失落,可并不在面上表现出来——龙族是非常骄傲的种族。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你不必叫我‘您’……我今年只有十九岁,尚还年轻。”   “我今年也已经十四岁啦……”   见她先说年龄,谢挚也对应似的报出了自己的年岁,“那么,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当然可以。”   金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然整条龙都顿了顿,扬起头来,似乎在仔细地侧耳倾听些什么。   “好像有打斗声……”   是什么人打来了么?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冒犯龙族的门庭!——众所周知,这片海域是真龙的家园。   有激烈碰撞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那是神器对决时发出的无量道音,金龙按压下心中的惊怒,对娇小的人族少女仍旧温柔:   “似乎有点小麻烦……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去水晶宫殿稍微躲避片刻,我待会再回来陪你,可好?”   谢挚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可是看金龙骤然变得严肃的神色,她也大概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夺运神战悄然开始了。   而第一战就发生在真龙的宫殿。   那一战揭开了神战的序幕,据说极其惨烈,流血漂橹,神骨累累,令天地为之变色,大地裂开无尽深渊,海洋滚滚倾倒,初代龙皇更是在其中战死陨落。   即便不知道眼前的金龙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谢挚还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捏了一把汗,“那你……一定要小心,不要受伤,好不好?”   金龙点头一笑,金瞳柔软:“好。”   “要小心一个背着金色长剑的白衣女人……她……她非常厉害……”   纠结良久,谢挚还是忍不住想帮助这头温柔美丽的金龙,对她提醒一二。   算了——管它什么因不因果的呢!救人要紧,谢挚一咬牙横下心来,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龙族,“姐姐,我跟你说,她是——”   “不要紧。不必如此担心。”   金龙截住她的话,眼中舒展开一片自信的笑意,“其实我也很强的……你要对我有些信心。”   龙族一向狂傲自负,她自然也不例外——并且她也有自负的资本。   “你听说过我的名字么?”   她在空中——亦或说是在“海水”中缓缓凝结出几个繁复至极的字形,“我想,你或许是知道我的。我叫——”   在金龙说出自己姓名的最后一刻,一切戛然而止,她骤然消失在了谢挚面前。   “怎么……”   谢挚茫然若失地四处张望——周围那种若有若无的透明水波也跟那头金龙一样,完全消失不见了。   她抬起手来看,掌心上不再有粼粼的波光散落;火鸦试探着往上飞了飞,这次却是完全没有拘束,轻快地一下子飞起来了。   “海的精魂”结束了。   如它的开始一般突然而又渺无踪迹。   像一场奇幻诡谲的梦一样,谢挚有些恍惚地望向天空,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大亮了;清晨的太阳正遥遥地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小挚,你看!”   那头金龙送给她们的鲲鹏肉居然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火鸦大喜过望,使出浑身力气,艰难地将它拖过来,高兴得头顶长羽乱晃:   “这可真稀奇!——从来只听说有被‘海的精魂’带走再也回不来的,没见过还能从里面薅东西的!我们运气真好!”   这可是神兽血肉啊!还是最接近神圣种族的神鸟之一——这一把可真是赚大了!   谢挚“哦”了一声,完全没有火鸦那样兴奋,甚至还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蹲下身,将那块鲲鹏肉小心地收到小鼎里去,触手居然还是温热的,仿佛刚刚才从鲲鹏的尸体上被撕扯下来一般;可是金龙捕食幼年鲲鹏时在“海底”砸开的无数深深裂缝,此刻却完全都不见了,地面上只有一片荒芜的平整。   “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躲开太一神呢?”谢挚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   被真龙贴近脖颈轻轻嗅闻的冰凉寒意似乎还在身上盘旋,她甚至前一刻才刚刚跟她交谈过;可金龙却确实已经是个万年之前的古人了。   这种奇特的时空反差感几乎令她恍惚起来:说不定,金龙早就死在万年前的神战里了,这一切都只是记录下的机械投影,方才她经历的一切都只是那“海的精魂”对她开的一场危险而又精巧的玩笑。   可是她才刚刚叫了她一声“姐姐”,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明明差一点点就能知道她叫什么了……   真的好可惜。   谢挚失落地垂下眼,将金龙在消失之前写在空中的繁复字形牢牢地记在心里,打算日后去找通晓上古文字的人去询问一番——那几个字她并不认识,只能靠记忆力强记下来。   冬日的阳光疏懒地洒下来,像是隔着一层冰似的,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股寒气,教人在日光底下愈觉得冷了;谢挚将帽子戴得更正了一些,“我们走吧。”   往前沉默地走了几刻,忽而有微弱的杀声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顷刻之间便变得盛大激烈,如在耳边。   太古战场的戈壁滩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兽吼,金石相击般的清鸣响彻云霄,无数形貌各异的生灵不知何时将虚影显现在了地面上,个个披甲持剑,身上布满累累伤痕,浑身浴血却还要再战。   一个手持双锤的英俊少年吐出一口鲜血,在头顶神器的照耀下几乎蜕作原形,连头顶都挣出了银白色的龙角。   他惊恐万状地嘶喊道:“你不能杀我!——我可是龙族!”   对面的男人毫不留情地一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杀的就是你们龙族!”   各色符文照亮了半边天宇,珍贵强大的宝术层出不穷,一头吞天猿猴化出法天相地神通,硬生生地撕下一只云青神禽的翅膀,被金色血雨浸透了三头六臂,紧接着又在虎蛟口中吐出的巨大光束里化为了飞灰;   无数神剑组成的剑阵如同光雨般点点落下,所到之处无不带起一片绚烂的血花;金鼎与铜印在半空之中争辉,不断激烈碰撞,爆发出万道神圣霞光,甚至震碎了山岳和大地;黄金长。枪一扫,便让数千生灵悄无声息地化作血雾,五色羽扇在神祗的手中轻轻挥动,骤然点燃万里劫焰!   这是神战的虚影一角!    第50章 青铜骑士   万年前的神战虚影,此刻重又显现在了太古战场!   骑着银翼白虎的老妪神情庄重,立在重重金云之上,发丝比身旁的云朵更洁白。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罪过”,手腕一斜,便自白玉净瓶之中倾倒出无量雪沙,淹没了底下无数正在厮杀的战士,令他们眨眼之间就化为一滩脓水。   下方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化作朱雀原形,挥动翅膀拦截老妪倾倒的雪沙,目眦欲裂,几欲泣血:   “清弥天尊!你前几日方才说过中立,今日竟又插手神战,如此背信弃义,天当诛你!”   老妪叹息一声,避开她的目光:“世事牵绊,即便是我,也终不能脱。”   “我是把老骨头了,只盼望着自己的子孙安稳和乐……可是太一,却连这点盼头都不肯给我,”   自她眼中放射出夺目神光,自身后缓缓升起一条又一条的雪白长尾,如同一场绚丽的莲花开放,几乎占据了半面天空。   狐族的大能者!   ——这竟是一位九尾的狐族!   老妪的气势节节攀升,再也不见方才的慈祥和蔼模样;皱纹飞快地自她脸上退去,如同枯木回春、返老还童一般,缓缓转为了充满青春气息的娇艳与饱满。   大溯回术!   这种狐族的秘术可以将生灵的血气和肉身强行调转至最巅峰的时期!堪称无上秘法!   清弥天尊活动了一下佝偻了太久的身躯,朝下方望去,白发如银,蓝瞳似海,眼角含情潋滟,神情却冷然:   “姬太一要自毁,没人拦着她;可是她竟想将所有神圣种族都牵扯进来,那也就别怪本座出手无情了!”   “一派胡言!”   朱雀不甘地怒吼,浑身赤羽因为怒气而变得更加鲜艳耀眼,几乎变作了一团流动的火焰:   “太一之前如何与你们好好分说道理,难道你们都忘记了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元老神王可有哪个肯听?”   狐族天尊神色一厉,声震宏宇:   “本界蒙无量福祉,受无尽宝藏,上天护佑,福泽绵长,万族取而不尽,百代传而不竭,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晓事理,非得危言耸听,都是受得姬太一拐骗!”   她伸手朝下击去,无数符文缠绕于身:“休要再言——纳命来罢!”   天空之中化出一道巨大无比的手掌虚影,几乎填充了整片天穹,分明推得极其缓慢,但却携带着一股毁灭天地的恐怖气势,凌厉的气机将周围的山石压得层层崩裂,无法躲避开来——   清弥天尊功参造化,是成名已久的一方至尊,与她境界分明只相差一级,却仿若天堑,跨越不得,朱雀先前在战斗中已受重伤,此刻若再受这一掌,当必死无疑!   但她却毫不畏惧,反而显得更加快意兴奋,昂首长鸣一声,化作一团炽热的火焰,直直朝天空中正缓缓压下的手掌虚影迎击而去:   “快哉!快哉!今日便教我以血荐这朗朗乾坤!”   在她与手掌碰撞上的最后一刻,一道神圣的金色剑气自后方飞出,轻而易举地将手掌虚影斩为了两截!   “还是省着些气力罢,小红鸟。”   背负长剑的女人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身前,衣袍的衣角浸透了金色神血,却仍然在狂风之中被吹得鼓动而起,猎猎作响。   她侧过一点脸来,金发四散飞舞,明明在战场上,神情却轻松懒倦,语气中甚至还含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不要动不动就说这种话,想着自己要杀身求仁,以心证道,还是留着性命,日后好好生活罢。”   “——不然,难道你想把本界的未来留给对面这位的徒子徒孙之流么?”   她望向面前神色难看的美貌狐族女人,眼中笑意仍旧不减分毫,甚至还有空朝她随意地颔首致意:   “晚辈姬太一,拜见清弥天尊——您老近来身体可还好?”   清弥脸色沉沉,犹如一场欲来的晦暗风雨:“姬太一!你已斩杀了龙皇,还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收手?”   “前辈说笑了,”姬太一笑着耸耸肩,一派散漫模样,她身后的朱雀被悄无声息地传送至别的地方,“哪里是我不肯收手呢?分明是您和其他人太过贪心,不愿放手。”   “好,好,好!”   不知悔改,胆大妄为!神族的叛逆!神圣种族的耻辱!   狐族天尊怒气冲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自袖中抽出一展泛着乌光的长幡,其上有滚滚血色如波涛一般怒吼涌动,甫一抽出便教天地变色,压聚下来层层黑云,紫电在其中跃动碰撞,相击出无尽雷霆:   “今日我便代你父皇斩杀你这孽障!”   “尊上真是古道热肠——”   姬太一展颜一笑,漫不经心道:“可惜我父皇已然死在了我手上,您不能教他看见我伏法受诛的盛景了。”   清弥大惊:“什么……”   “世间一切罪孽,我来背负;万族百代仇怨,我来承担!”   女人缓缓地抽出背在身后的长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骤然失去了光彩似的,眼前猛地一白;等人再缓过神来时,才能看到一片金色光芒正充塞宇内,由于太过耀眼,几乎使众人失去了片刻的视觉,而那柄金剑就是发出这金光的中心。   她垂下眼,轻轻抚过剑身,长剑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颤抖和清鸣:   “譬如挽弓,箭矢早已射出;我知道,一旦踏上这条险路,便从此再也不能回头……”   “那便不回头!”   金光在眼前一闪——姬太一斩下剑去!   “杀!!!——”   海一样的呐喊声轰然响起,密林似的旌旗在黑压压的人头间起伏飞舞,完全遮蔽了天空的日光,教天地间一片昏昏然;火星乱飞,神血四溅,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所有战士都杀红了眼,破碎的衣袍甲胄胡乱披挂在身上,只是不死不休地战斗。   这是一场夺运之战!   这一战,将决定今后万年的运势!   乌黑的巨兽一脚踏碎了敌人的头颅,骑在其上浑身浴血的将军一勒缰绳,举起长戈大吼道:   “敢有抗大势谋私利者,天下共击之!——神王当废,太一当立!”   “神王当废,太一当立!”各族战士们隆隆地应和,喊声震天动地。   一个身穿铁甲的少年战士挥舞着碧刀冲上前去,头顶毛茸茸的尖耳朵都没有藏起来——她似乎是一只犬科灵兽,面庞尚且青涩稚嫩,神情却坚毅无比,眼睛里跳动着火焰似的光芒,朝谢挚直直地冲将过来,谢挚连忙拉着火鸦给她让开道路。   ——其实不让也可以,他们只是万年前的虚影,不知为何被记录下来,留存至今。   “他们吼得吵死了……”   火鸦用翅膀捂住耳朵,抱怨连天,“又是‘海的精魂’,又是神战虚影,真是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其实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谢挚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这些远古战士的厮杀,默默地记下他们的动作和应对,时不时还学着他们的身法剑招,认真地比划几下——她一直比较缺乏实战经验,在这殊死搏斗的神战虚影当中反而偷师学到了不少。   怎么会有人这时候还有心情学习啊……!真叫鸟想不通!   黑色大鸟一骨碌瘫倒在地,抱头哀嚎:“已经走了好久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这片太古战场好像没有尽头一般,大得无边无际!   她们已经走了足足一上午,它刚开始看这群古人打仗还觉得很有意思,看得兴致勃勃,到最后也就看得厌烦了——不停地死,无尽的血,命如草芥,残酷至极,叫人心中很不自在。   这只懒鸟,一定是又走不动了,谢挚笑着看向它,“得啦,火鸦,别抱怨了——我们现下还活着已算不易,还有什么不知足?”   不过也是,叫视飞行为生命的神禽整天在戈壁滩上行走确实很委屈——这样想着,人族少女便弯下腰去,朝火鸦伸出手:“要不要我背你?”   “好呀好呀!”火鸦兴高采烈,立马拍拍屁股站起来——昆仑神山在上,它就等着谢挚这句话呢!   说话间又有一个青铜骑士骑着独角兽隆隆奔来,谢挚余光瞥见了,并没有在意,只是将耍赖皮的火鸦轻快地背到背上——在过去的一上午里,她已然发现这些虚影可以如穿过无物一般穿过自己的身体,并不用太上心。   “是人族……!”   自青铜骑士的面具里发出一道低低的声音,下一刻,闪着白光的银戟就已经刺了过来:“窃位的卑贱者!”   银戟上闪烁着黯淡的神光,谢挚将将躲过这迅疾的一击,滚到一旁,心脏猛跳起来:“怎么回事……!”   太古战场竟然还有当年的战士活着吗?活到了万年后的现在?——这不可能!   “卑……卑……卑贱者……!”   青铜骑士的银戟深深地刺进了地面里,他却仿似没有看到一般,仍旧只是紧紧地握着戟柄,也不往出拔,也不追上来攻击谢挚,口中还不断地重复着断断续续的字句。   他破烂的青铜甲胄里隐约露出森森白骨,身下的独角兽也完全包裹在青铜铠甲里面,僵硬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部锈迹斑斑的护甲里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眼洞——其中却是空无一物,没有本应存在的明亮眼睛。   这个青铜骑士和身下的独角兽分明早就已经死了!   可他们却仍旧能够*活动,甚至还能说话!   谢挚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将惊魂未定的火鸦从背上放下来,又将怀里探出头来好奇打量的小狮子按下去,“你们都呆着别动,我去探探底!”   她摸出漆黑小剑,紧紧地捏在指间,压低身子慢慢走到了青铜骑士身后,青铜骑士仿若毫无察觉一般,仍旧握着深深刺入地面的银戟一动不动,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是……不走到他面前,叫他看见,就没事吗?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谢挚吞咽了一下,小心地举起漆黑小剑,在独角兽腿上包裹着的青铜铠甲上轻轻地划了一道,久经岁月侵蚀的青铜早已变得脆弱如干草,立刻便剥落下一大块,露出其下独角兽白森森的腿骨。   独角兽——抑或说是,独角兽的“骨架”仍然若无所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嗯……”   谢挚思索了片刻,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试着自青铜骑士身侧往前走,到了某个特定的位置,青铜骑士如同骤然接通了穴位一般,猛地回转身子,拔出银戟朝谢挚突刺而来:“是人族!”   这一下谢挚早有心理准备,再加上只是伸出了一条腿在前方,她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她收回脚尖,青铜骑士又恢复了呆滞的模样,银戟垂在地上,不知在对着谁厉声呵斥:“卑……卑……卑贱者……!”   “真有意思!”   谢挚年纪小,孩童心性未消,见他这样反而觉得很好玩;她心情轻快地反复试验了几次,终于确定下来:   这个早已死去的青铜骑士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活动,但是非常有限度,只有在活物踏入一定的区域内他才会骤然发起攻击,一旦退出这个区域,他就会变得比木头人还要呆滞。   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骑了骑“独角兽”的骨架——独角兽是上古年间的九大坐骑之一,她一直都对这种据说跑得比风还快的灵兽很感兴趣,即便是骑一头骨架,也很开心;   代价是被青铜骑士连连刺了好几下,谢挚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躲了过去。   “快下来吧,别玩啦……”   火鸦真不明白人族小孩怎么来的这么多精力,它一上午走来已经走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谢挚还精神抖擞,一路观摩了许多战斗不说,现在居然还在骑马玩儿。   又有新的虚影自不远处缓缓地走过来了,火鸦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阖上眼——   等等……   它心中一动——好像有点奇怪……?   正午的日光十分温暖,晒得它昏昏欲睡,连脑筋也转得比平时慢了几分:   是哪里奇怪呢……   下一刻,火鸦惊恐万状地睁开眼,叼起了谢挚的衣领疯狂飞行,“快跑!!!”   在她们身后,一个浑身沐浴着仙霞的英挺少年收回手中的黄金长。枪,刚刚谢挚还坐着的独角兽和青铜骑士一齐在金光中化为了飞灰。   “那是我们之前见过的坐化尸体!”    第51章 三个忠告   “太古战场里,的确有鬼。”   ——在被分明早已坐化的尸体们追得抱头乱跑的时候,谢挚再次想起了许久之前趴在石屋门口听到族长说的这句话。   身后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如同尖啸,一团紫色火焰紧擦着她头顶飞过去,差点燎着她的兔皮帽,谢挚慌忙将帽子摘下来揣进怀里拍打灭火,咬牙切齿道:“……我们也太倒霉了吧!”   光是被火鸦叼着衣领狼狈逃跑的经历,她好像就已经有过许多次了,现在出门在外,居然又在逃跑!真是十分丢脸……   但是——谢挚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倒是不想跑,可现在不跑也没办法呀!   在她跟火鸦身后此刻正紧紧追着一行人,正是她们之前初入太古战场时见到的坐化尸体,他们生前不是少年天骄就是一方大能,或为探险或为寻宝,这才踏入这有来无回的死地,从此再也没能活着走出去,莫名其妙地坐化于此,身上没有一丝伤痕;   但是现在,不知为何,这些早已死去的尸体居然又都“活”了过来,手中还持握着上古神祗遗落在这里的神兵利器,对谢挚她们紧追不舍,还不时发动攻击,让谢挚焦头烂额,奔忙不已。   一个温婉美貌的妇人抬起手来,轻轻挥动手中的五色羽扇,青鸾虚影随之飞舞而出,浑身携带着柔和的青色火焰,一瞬间就延伸到了谢挚脚下,开出了一朵绚烂幽美的青色火莲!   在火莲在脚下倏然盛开的一瞬间,谢挚用力高高跳起,抓住了适时飞来的火鸦脚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迅捷一击。   青色火莲的花瓣渐次剥落,过了许久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地面上,其下的戈壁滩一片闪闪发亮,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竟是已经在骤然的高温下变作了玻璃。   “好险……!”谢挚后怕不已。   刚刚要是她反应再慢一点,或者跟火鸦的配合没有那么好,现在在这美丽的火莲花之中化为灰烬的就是她,连一丝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姨姨,你为什么要攻击我啊!”   真是不讲理!就算她是个冤死鬼,也不带这样的!谢挚愤愤不平地扯开嗓子,回头朝那个美妇人大叫:   “我又没惹你!——是太古战场杀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出气就去找它出气吧,干嘛欺负小孩子呢!”   美妇人如云的乌黑发髻间金丝歩摇轻轻摇晃,其上的飞禽制作得极其精美细致,栩栩如生,晶莹辉耀,即便在大荒的风沙之中不知磨砺了多久仍旧鲜亮如初,仿佛要从女人的发间振翅而飞。   她身上的衣裙亦保存得非常完好,柔软光滑,散发着融融的暖辉,面容如玉盘一般端庄姣美,只是她的神情却是一片空洞僵硬,长睫下的眼眸中本该盛着如水的温软波光,此刻却只有空荡荡的死寂。   “我为我儿找到了起死回生之药……”   她好似全然没有听到谢挚的问话一般,面上仍旧无动于衷,只是喃喃自语着重新挥动手中的羽扇,这次猛然飞出的却是一只赤色的朱雀虚影!   “妈呀,是我祖宗!”   火鸦被吓了一大跳,翅膀一抖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它继承有一丝远古的朱雀血脉,对神兽朱雀有着一种发自灵魂的尊敬畏惧,即便只是一缕朱雀虚影,对它也影响颇大。   “啊啊啊,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它慌里慌张地降落在地,尾巴都在惊慌之下被朱雀虚影的火焰燎着了一多半,小狮子连忙召来雨云为它灭火,直到火焰熄灭的黑烟冒起来,火鸦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它愤愤地瞪谢挚:“我就说那柄扇子里掺着朱雀羽毛吧,你还不让我取!这下可好,到头来居然给一具古尸拿了,我上哪跟人说理去!”   说完了又哎哟直叫,“我的屁股好疼……啊呀我的尾巴!我秃了!我变成了一只秃尾巴鸟……”   “别顾着你的尾巴了!”   敌人当前,它还这样!谢挚又气又笑,将捧着尾巴哭丧着脸的黑色大鸟一把拉起来背到背上,“快跑!!!”   在她们身后,手持黄金长。枪的英挺少年缓缓走来,龙行虎步,气宇轩昂,脚下每一步都蕴含着无数精妙法义,显然是一位才资天纵的少年天骄,浓眉下的眼睛却毫无焦点,直直地望向前方。   他刺出手中的黄金长。枪,那柄流淌着夺目神光的神兵骤然间光芒大盛:“我是第一仙王!放眼五州之内,无人比我更强!”   须发雪白的老者举起手中的铜印,口中连连赞叹:“呜呼,美哉道也,妙法天成,廓然无形!得见于此,斯亦已矣!”   这些神兵利器都曾是神祗的兵器,每一个都极其强大,不过此刻握在这些不知是死是活的坐化尸体手中,却连三成实力都没有发挥出来;   他们走得也很缓慢,这才为谢挚留下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要不然,她早就死在这些无上兵器的攻击下了!   但是虽然暂时还没有死,也逃不开啊!这些坐化尸体如鬼魅一般对她们紧追不舍,已经追了她们快一个时辰了!   跟大荒人撵野猪一样——谢挚疑心自己最后还没被神兵杀死,反倒会自己先跑得累死了。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谢挚一边勉强躲避身后腾然放大的攻击,一边抓狂,“我完全听不懂!”   ——听起来都是些毫无干系的话!   唉,早知道就多读点书了!谢挚追悔莫及——至少那个白发老者的话她就听得很云里雾里。   前面又是一片正在厮杀的神战虚影——谢挚现在已经能够很容易地分辨出什么是神战虚影,什么是那些莫名其妙追杀她的坐化尸体了。   正是走投无路之时,她咬着牙干脆直冲进去:“我们先进去躲躲!”   先前那个青铜骑士就非常笨拙,不到特定的位置就不能动作,她猜想,这些坐化尸体同样也不能如活人一般反应机敏。   无数远古战士的虚影穿过了谢挚的身体,万年前曾如河流一般汩汩流淌的鲜血在脚下踩过,她闷头只是飞奔,耳边划过呼呼风声和震天的喊杀声,她只当自己没听见。   “哎哟!”   在极速奔行之中,她的脑袋忽然猛地撞上一个硬硬的东西,撞得谢挚一阵头晕眼花,差点跌坐在地。   这种体验来说对她来说很少见——她肉身坚韧,不比常人,往往将旁人撞得头晕眼花的角色正是她自己,这次才算是体验了一把额头长大包的感觉。   “呜,我的头好疼……”   她捂着脑袋抬头看去——   面前站着的赫然是一个干瘦的老者,他又瘦又高,像一把竹竿似的枯骨,留着很短的黑胡子,面庞黧黑,头发散乱不堪,只用一根断成两半的铁簪胡乱地绾在头顶,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反而更加凸显出来他眼睛的黑亮;定睛望去,他眼里却只有一片茫然哀伤。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身体并没有如那个青铜骑士一般裸露着森森白骨,腹部却直直贯穿着一把长刀,只有一点刀柄露在外面,雪亮的刀身再从脊背上穿出来,闪烁着点点寒芒——这把长刀竟是完全穿透了他削瘦的身体。   刚刚谢挚就是一头撞上了他腹部露出来的刀柄。   这个人不是神战虚影,也不是那些坐化的尸体!谢挚往后慢慢地后退,发现他对自己的动作无动于衷,这才放下一点心来——   看来,这名老者在性质上更近似于那个青铜骑士……   老者忽然举起手臂,紧紧地攥着双手,好像手中正紧握着什么一般,“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吓得谢挚往后急退了十几丈之后,他却又塌着肩膀垂下手,神情哀伤悲痛,下巴上的胡须微微颤抖,“悔不该,错斩了郑贤弟……”   他竟然慢慢地唱起歌来,歌声悲凉哀怆,嘶哑粗厉,其悲恸仿佛可以遏行云。   谢挚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似乎在用唱歌叙说着自己的一生:   他天资惊人,少年成名,九百年修得仙王,适逢机缘,得一旷世神兵,喜不自禁,告知于自幼相依为命的亲弟之后,却又疑心弟弟要盗取自己的宝物;   数月之后,他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无尽猜忌,将弟弟一家连同自己的妻儿百余口人屠戮殆尽,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得到的那柄神兵激发了他心底的恶与贪婪,引诱他杀光了自己所有的亲友!   老者痛不欲生,回到了自己当初得到神兵的地方,将它送入了自己的肚腹。   “啊……”   这个故事让谢挚颇为震动,她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兵器吗……”   不,不对——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兵器明明是个死物,紧紧地握在人的手中,但它却借由主人的贪欲斩杀了主人自己……   不是神兵杀了眼前这老者的弟弟——是他自己杀了自己的亲弟。   “我的刀呢?我的刀呢!”   老者忽然惊慌失措地在自己身上胡乱摸去,声音凄厉,呜咽着道:“我的神兵!我的无上利器!……取我的刀来!取本座的刀来!”   这老者与那个青铜骑士类似,但又与之不同——他似乎还保留着一些微弱的神智。   他的刀明明就在他的肚子里呀……   谢挚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恻隐之心占了上风,走上前去,握住他肚腹处露出的刀柄,手腕用力,缓缓将它拔将出来。   “锵——”   眼前莹莹的白光一闪,那柄长刀就鸣叫着握在了谢挚的手心,她好奇地扫过刀身上精美的花纹,毫不留恋地将它塞到了老者的手里:“给你,你的刀在这里。”   “唔……”   老者一下子停止了在身上乱摸的动作,变得安静下来。   他双手捧着那柄美丽的长刀,枯瘦的脸颊反着刀面的莹莹白光,眼中一点一点地聚起神采,胡须和下巴一齐抖动,“这正是我的刀……这正是我的刀……”   “这是我的刀……!”他痛哭出声,只是干涸了太久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来了。   他珍重无比地用指腹轻轻抚摸刀身,眼中含着无尽柔情,好像在注视着自己心爱的情人,“我的命,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接着神色转为凄厉,“……也是杀了我所有亲友的妖刀,使我沦落到这等境地的魔物!”   老者忽而扬起手来,下一刻,那柄神刀便在他掌下化为了齑粉,如细沙一般流淌进脚下的戈壁滩里。   “早该如此了!早该如此了!”他似哭似笑地呆呆注视着那片沙地良久,忽然抬起脸大声地说。   “前辈……”   感觉到老者此刻心中滚动着的无数复杂心绪,即便不知道他到底处于何种生命状态之下,谢挚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老者应声抬起头来,神情还有些尚未褪去的迷惘,“……嗯?”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聚焦,终于好端端地落在了谢挚的脸上,好像刚刚看见了她一般,神情缓缓地柔和下来。   “我晓得了……”   老者温和地朝谢挚点了点头,“便是你拔出来我的那柄刀的么,小姑娘?”   “是……”   “你拔得很好,很好。那柄刀已经禁锢了我的魂灵足有千年之久了,我一直困在这里,疯疯癫癫,迷惘困顿,不得出路。”   他站起身来,低下头苦笑道:“我当初不该拿它自戕……”   谢挚动容:“您——”   “不,不要说话,小姑娘,你听我说。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老者打断了谢挚的话,显示出了一些仙王的威严,他飞快地说: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了太古战场,但是,这里并不是真的完全走不出去——像我当年,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你要牢记我的三个忠告——”   老者的身体正在如沙尘一般缓缓地消逝散去,他毫不在意,只是竖起手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郑重:   “第一,不要跟‘海的精魂’中的任何生灵接触。”   “第二,不要拿取这里的任何神兵。”   “第三,千万不要进入水晶宫殿。”    第52章 真龙的聘礼   说完了这三条忠告之后,老者的身体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大荒的戈壁滩上,嘴角还噙着满足的笑意,只剩下最后一句话久久地回荡在谢挚耳边:   “一定要记得我的这些话……小姑娘。”   “否则,你非但走不出去,还会有性命之忧——就跟你路上见到的那些坐化尸体一样。”   他心结已解,走得倒是颇为轻松,留下谢挚站在那里都快哭了,“……可我已经跟金龙姐姐说话了呀!”   ——而且还收走了金龙送给她的鲲鹏肉,现在那块肉应该还在她的小鼎里面温热地冒着白气呢。   在百般困窘中谢挚还是分出一条心庆幸了一下——还好她拦着火鸦没拿那把五色羽扇,要不然这三条忠告她就已经违背了一多半,感觉简直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样。   谢挚真想把老者抓回来再好好地问一通,叫他不要再跟她打哑谜,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   “而且他只告诉了我不能做什么,没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走出去呀!”   这跟没说忠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死,只不过死得没那么稀里糊涂而已。   找不出太古战场的出路,她跟火鸦小狮子照旧还得困死在这里——她在小鼎里是装了许多食物不假,可也只带了一个月的口粮,因为她当初预计奔往定西城最多只需要半个月。   等到食物吃完了,那她们也就该死了……   更别说外面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坐化尸体时不时地追杀,稍一放松懈怠,说不定就会被冷不丁袭来的神兵攻击给杀死。   火鸦也飞快地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蔫蔫地垂下头去,咕哝道:“反正横竖都是一死,那我们倒还不如进水晶宫殿探一遭,好歹死个明白……”   谢挚闻言倒是一愣,心中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被自己一直遗忘的事情一般,抬起头来望去,便是一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火鸦,你快抬头看呐……”   ——不知何时,她们竟然已经走到了水晶宫殿的正前方!   她刚刚被老者和他的神刀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忽略了身旁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如水波一般摇晃的光芒——那正是水晶宫殿表面反射出来的莹莹光辉。   这真是奇怪极了!   谢挚她们之前走了一晚上也没有接近这座水晶宫殿半分,它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可望而不可即,令人疑心自己这辈子也接近不了它;可是现在,谢挚她们只是冲进了一片神战虚影而已,等到回过神来,竟然就只离水晶宫殿一丈远了!   谢挚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和淡淡的海腥味——那是万年前它深居海底残留下的痕迹,直到今时今日也还没有消失完全。   那座瑰丽华美的宫殿通体晶莹剔透,高大的门柱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放射着柔和的仙光瑞彩,洁净而又飘渺,像是座建在天上的美丽仙宫,跟这片荒芜凶险的太古战场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如同处在两个世界一般,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吱——”   伴随着一声轻响,水晶宫殿忽而自己朝她们敞开了大门,黑漆漆的门洞如同一颗巨大的眼睛,正隐藏在暗处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啊……!这门怎么……”   谢挚白了脸色,护着火鸦后退了几步,紧紧地将漆黑小剑捏在手里,“门怎么自己开了!”   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如毒蛇般席卷了她的全身,令她脊背发凉,谢挚咬紧嘴唇慢慢地后退,“我想,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从长计议——”   背上忽然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谢挚目光还紧盯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水晶宫殿,根本没有转过头去,“火鸦,你身上怎么这么冰呀?你很冷吗?”   “小挚……”   火鸦的声音抖抖索索的,带着一股莫大的恐惧,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拼出一条完整的字句,“那不是我……”   什么——   谢挚大惊,猛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了一双空洞的双眼!   美妇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紧紧地贴在谢挚的身上;她的唇瓣仍旧柔软娇艳,金步摇在发间微微颤动,只是周身却散发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   ——那是死人才有的温度!   她将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在谢挚的脸上,机械僵硬的声音中竟然可以听出来一丝柔和的温情:   “好孩子,为娘已在太古战场为你求到了不死之药……”   “啊!”   谢挚毛骨悚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将起来,慌忙挣开美妇人的手掌连连后退,抬起袖子狠狠擦拭被她抚摸到的地方,“谁、谁是你孩子!你看清楚!我才不是……”   她忽然止住了话音。   手持黄金长。枪的少年在美妇人的身后缓缓走来,白发老者也喃喃自语着举起了手中的铜印,手中的神兵放射出耀眼的神霞,气势惊人可怖,比之前还要炽烈数倍不止,三双空洞无物的眼睛一齐投向谢挚,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和火鸦。   身后再退就是水晶宫殿黑漆漆的大门了,谢挚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这些坐化尸体的意图——   他们想将她逼入水晶宫殿!   “怪不得他们方才停止了片刻对我们的追杀……”   前后一串连,谢挚猛地彻底醒悟过来,“他们根本不是因为被神战虚影阻挡住了视线!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想杀她,只是想将她逼入水晶宫殿而已!   这个水晶宫到底有什么古怪,非得要让她进去不可?   眼看坐化尸体再迈出几步就要走到面前来了,谢挚一咬牙,心一横,拉着火鸦纵身跳进身后那片黑漆漆的门洞里去,“拼了!”   就跟火鸦说的一样——横竖都是个死,与其死在这些尸体手中,她倒还宁愿死在水晶宫殿里,好歹死个明白!   甫一跃入水晶宫殿的门洞里,大门骤然关闭,犹如巨兽紧紧地合住了嘴巴;但宫殿内部却没有陷入黑暗,反而缓缓升起了宁静的白光——那是无数颗硕大无朋的夜明珠营造出来的柔和光亮。   “哇……”   跟谢挚想象中的凶险不同,水晶宫内部反而异常地……美丽宁和。   地板好像是由一整块的莹润水玉雕刻而成的,踩在脚下温凉柔软,与晶莹剔透的水晶墙壁完美地融为了一体,碧玺材质的宫灯在顶端的夜明珠照耀下发着翠绿的光,但并不刺眼,许多枝比血更加鲜艳浓郁的红珊瑚胡乱散落在地面上,还滚着数不尽的莹白珍珠,最小的一颗也有小儿拳头大,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毫不遮掩地泼洒满堂,宽敞高大的宫殿内氤氲着一片濛濛的明霞碧霓,无数笼罩着万道瑞彩霞光的各式神兵正在其间起起伏伏,仿佛是宫室尽头处探出的金龙雕像口中缓缓吐出的云雾。   “这里真美呀……”   眼前的各式珍宝琳琅满目,明幌幌亮灼灼的灿烂光华充斥其间,却丝毫不显得铜臭艳俗——毕竟龙族对奇珍异宝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挑剔,能被他们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自己的宫室里的,肯定都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里的随便一件宝物流落到外界去,都必然会掀起一阵狂热的争抢,连仙王也不能按捺下觊觎之心,一时之间谢挚眼睛都用不过来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嘴巴微微张开,显得惊奇而又震撼。   要知道,白象氏族是个贫穷的氏族,象翠微连给族人置办家用都要精打细算,连带着谢挚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而之前的肥遗宝物固然珍贵,那也只是相对于大荒人而言,跟眼前浩瀚的龙宫宝藏比起来,却犹如小溪遇上滔滔江海,萤虫乍与日月比拼——完全失去了光辉。   火鸦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如离弦之箭一般急急地冲了出去,谢挚连忙一把抓住它的尾巴,“哎哎,你干什么去?”   “干什么去?”   好像她这问话十分奇怪似的,火鸦惊奇地张大了嘴巴,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当然是去拿这些宝贝了!那个老头只说了不能拿神兵,又没说不能让我们拿宝物!”   说着就低头来咬谢挚的手,“啊,你松开我!我的尾巴哎哟我的尾巴!都给你拔秃了!本来就已经被烧了一多半了……”   “抱歉……”   谢挚知道火鸦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极重,很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但却丝毫不肯松口,“但是你不能去拿这些宝物。”   “为什么呀?!!”火鸦不服气地一挺胸脯,“放着送上门来的宝贝却不取,你是大傻子吗?”   “我说不能取就是不能取。”   谢挚不再理会还在原地跳脚的大黑鸟,迈步朝前走去,“你要是敢取一个,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吧——我再也不跟你好了,你跟这些宝贝做朋友去。”   火鸦伸着脖子望望那堆蒸腾着仙霞瑞彩的宝物,又望望已经走得只剩下一个背影的人族少女,兀自纠结了好半天,终于还是一咬牙提着脚爪追上来:   “哎呀,不取就不取,你跟我凶什么呀你!”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一想到那堆金灿灿的宝物山火鸦就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啊啊,竟然错过了这种宝贝!它勉力扯回思绪,恶狠狠地说。   “哼,”人族少女装着不在意,却忍不住因为火鸦的跟上来而悄悄翘起了嘴角,“贪心的大鸟,你早该被好好管管了!”   宫殿的尽头是一座身体盘踞在墙壁上探出头颅来的五爪金龙,雕刻得非常华丽精美,连胡须鳞片都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会从墙壁中嘶吼而出一般,威严而又尊贵,散发着一股凌厉古老的王者气势。   谢挚不由自主地在金龙雕像下方驻足停下,仰起头来注视着它怒瞪的眼睛——她因为这座雕像想起了在“海的精魂”中见到的温柔金龙。   “不知道她在神战中怎么样了呢……”   谢挚有些怅然,她禁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金龙雕像的身躯,“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那样她一定会去见见她的。   金龙姐姐当时还邀请她去水晶宫殿一观……可是现在,她的确已经进来了,转眼间却已是沧海桑田,过去了万年。   而她却连那条生死未卜的美丽金龙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座上方的金龙雕像微微震动了一下,自口中吐出一股乳白色的云雾,在空中缓缓汇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隐约可以从它窈窕的曲线上看出来,这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她犹豫地开口,嗓音清柔淡雅:“……是你吗?”   啊!是那个金龙姐姐!——谢挚从她的声音认出了她。   “是我,是我,金龙姐姐,是我!”谢挚的喉咙哽咽了,低下头擦了一把眼泪——她没想到自己被一个万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古人记了这么久。   雾气组成的人形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你;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来。”   说到这里,她似乎苦笑了一声,“我猜想,你可能以为我已经在神战中死掉了吧?毕竟龙族死去了那么多……连我的父皇都陨落了。”   “虽然艰险,可我的确从神战之中活下来了——”   她顿了顿,方才含着无边愤恨的声音变得柔和下来,如谢挚初见她时一般,“这还要多谢你的提醒,让我躲开了太一神,不然,我也早就成了她的一条剑下亡魂。”   “这片海洋已经流淌了一大半,我们龙族也元气大伤,不得不离开这里,去寻找新的家园。”   虽然雾气组成的女人根本看不清面容,但谢挚还是感到了她身上流露出的深深失落:   “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许久,可你总是不来;我有心去寻帝朝阳问你,可她也早已跟龙族决裂了——神战中她加入的是太一神的一方。”   “我的所有族人现下都已经离开了西海,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水晶宫的废墟里,我想你可能是被什么牵绊住了脚步,这才一直不能来,但我却已经等不下去了……我的姑母在催我速行。”   “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在临走前留下了这样的一道传音,在见到你的时候就会自动开启。”   她指向谢挚身后,温柔地道:“我在宫殿里留下了一半我的私藏,若你愿意,可以将它视作……我的聘礼。”    第53章 幻境   ……聘礼?   这两个字像小珠子一般在谢挚的心里滚来滚去,叫人族少女的脸颊上倏然腾起了红云——她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下聘礼就是求娶她的意思。   她低下脸去,半天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瞧,既羞涩,而又有几分慌张——她还没想过成婚呢!   嫁人这个词汇在她的印象里,离她仿佛还很远。她潜意识里还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这也太……”   谢挚将发丝别到耳后去,忘记了眼前的人形只是一道传音,根本看不到她的模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一点,“太突然了。”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烫得好像快要被烧开了。   她、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就她的观感来说,就是昨天晚上刚才见一面的姐姐,今天就已经要……要求娶她……   虽然她也不是没听说过一见钟情的美好故事,但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呀?   ——她忘记了对那条金龙而言,其实并不算太快,而是很自然的事情,甚至已经酝酿了很久:初见便有好感,之后一直惦念着不能忘怀,龙族对感情的直截习惯更叫她敢于大胆出击,向只见过一面的人族少女求娶婚配。   “我在南大沼等着你,这是我们龙族迁居的新址;若你愿意……”   雾气组成的女人似乎有些紧张,停了停,才柔和地续道:“若你愿意,便来寻我,好么?”   她的身形缓缓消失在空中,嗓音却还在水晶宫殿之中如拨弄琴弦的尾音般,在听者心间震颤摇晃,低柔而又耐心:   “人族的小姑娘……我会等你的。”   听到她这句话,谢挚却一下子从羞涩中清醒了过来,她睁大眼睛,“……等着我?”   可是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一万年了呀!   她一定是以为她不愿意,所以没有来了……她会不会十分失落难过呀?   要是她真的一直在等她,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一万年——足可以叫西海变成西荒的一万年……   这想象让谢挚也沮丧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在一阵一阵地发涩揪疼,好像也经历了那样一番刚开始满怀希望、最后却愈来愈绝望的漫长的等待一般。   火鸦倒是十分兴奋,转过来朝她挤眉弄眼,“嚯!小挚,她向你求婚呢!——真龙向你求婚!你可真有本事!”   但看一看谢挚花瓣似的娇艳的脸蛋,睫毛垂落下来像柔软的鸟儿羽翼,它又觉得这似乎很理所应当——唔,不错,以它好朋友的样貌,被真龙爱慕上也正常!   “嘿嘿,那我们就去拿她给你的那些宝贝吧!”火鸦的眼睛比明灯还要亮,摩拳擦掌。   “不……”   谢挚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们不取那些东西。”   “为什么啊?!!”   一句话把已经抬起翅膀蓄势待发的火鸦又给强行定在了原地,它鼓着嗉囊,又气又恼,头顶的长羽高高地竖起来,“那条金龙都说是给你的聘礼了,怎么还不能取??”——它真想不通!   “要是我不嫁给她,这聘礼就自然就不能取。”谢挚拍了拍它的背,“这道理你不明白吗?”   真是叫鸟意想不到的回答——火鸦以为世上根本不会有人拒绝真龙的求婚。   它一时都不气恼了,只是惊奇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不嫁?你不喜欢她吗?那可是龙族哇!神圣种族即便没落了,也比最尊贵的人族还要富有!你跟着她,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从此就什么都再不用愁了!”   思考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过于年少的人族少女不晓得神圣种族的好处,火鸦苦口婆心地劝告道:   “真的!你是不是在因为没见过她的模样而忧心?你真不用担心这个——不是我骗你,神圣种族都是个顶个地漂亮!”   它竖起翅膀上的羽毛跟谢挚比划,“狐族妩媚多情,真凰明丽端庄,神族圣洁高贵,龙族更是自古以俊美闻名,黑发金眼,十分好看……”   “我不是在意这个……”   说得她好像是什么只注重恋人外貌的小女孩一样。   就是觉得,连见都没见过,好像很不靠谱……而且,谢挚抿了抿嘴唇,“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了,变数太多,我不知道——”   她忽而止住话音,呆呆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诶?”   她方才被金龙姐姐温柔的求婚冲昏了脑袋,只顾着沉浸在惊讶和羞涩之中,以至于竟然忽略了这条穿越了万年的传音究竟代表着什么——   “如果说,金龙姐姐记得我,还给我留下了传音的话,”她皱起眉,声音低下去,“那么‘海的精魂’就不是万年前的景象投影,而是真实地沟通了两个时空了。”   ——也就是说,她真切地跟万年前的生灵进行了对话,甚至影响到了万年后的现在。   她仔细地回忆着传音中的每一个字,“金龙姐姐言语间提到了‘父皇陨落’……那么,她原来竟然是那位在神战中战死的初代龙皇的女儿吗?龙族的皇女?”   跟她的身份差距好大。她只是个不知来处的人族小孩儿罢了……   谢挚按压下种种心绪,踮起脚,努力地摸了摸那座金龙雕像的头,“姐姐,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迟了万年才答复,真的很对不起你……”   “若是你还活着,且又没有婚配,我们还能再见的话,我一定嫁给你做妻子,好不好?”她贴在金龙雕像耳旁小声说。   想了想,谢挚又抽出漆黑小剑,将自己的发辫割下来一缕,缠在金龙雕像的胡须上——这是大荒许诺亲事时的习俗。   她最后望了这金碧辉煌的璀璨宫室一眼,并不多加留恋,转身往回走,“我们还是出去吧,试试看能不能打开水晶宫的大门……”   刚迈出一步,她便感到了一种奇特的颤动,非常细微,令人几乎难以察觉,脚下的水玉地板似乎在她眼前摇晃了一下;可是定睛去看,却又分明纹丝不动。   “算了……”   头在前几刻起就有些涨涨的疼,仿佛很沉重似的,谢挚虚着步子继续往前走,没有在意——大概只是她因为错过金龙姐姐而难过的原因吧?   水玉地板好像变成了真正的水,谢挚感觉抬起腿的时候,它几乎在贪婪地舔舐自己的脚,不愿放她走一般,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火鸦看到纤细的人族少女在面前弯下腰,撑着膝盖张开唇,轻轻地喘气,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下一刻,谢挚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挚!”它惊慌地扑上去。   ……   “小挚。”   温柔宁静的女人声音。   “快醒来。”   等了一会,那道女声又补充了一句,含着笑意的:“要不然,我就要亲你了?嗯?”   什、什么?   谢挚猛地睁开眼睛,却又是那片梦境里的景象:白茫茫的朦胧雾气,浓郁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女人的红唇放大在她面前,俯下身很自然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醒了?”   ……又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人。   谢挚警惕地往后缩了缩,“你到底是谁?”   “你应当知道我是谁。”女人答得很快,也很笃定。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是谢挚觉得她此刻一定在笑,眼睛里盛着调侃的、柔软的笑意。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女人俯身过来,手指轻轻地抚在谢挚的唇瓣上,若有若无地缓缓摩挲,语气轻得好像要化在风里:   “我问你,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之后,到底哪个人才能算是原本的她?还是都不算?”   谢挚没能回答,因为女人已经吻了下来——   她没有切实地吻上谢挚的嘴唇,而是隔着手指将唇贴了上来,随即又很快地松开。   “怎么了?”   女人忽而笑起来,很愉快的样子,“怎么脸这么红?害羞了吗?”   旋即她的声音又低下去,含着一股致命的诱惑,“我知道,你是喜欢的。”   她将手指探进谢挚口中,轻佻地夹了夹女孩的舌尖:“含住。”   “呃……”   谢挚的腰软下去:她还很青涩,她发觉自己的确不能拒绝她。   ……   “……咄,醒来!”   头痛欲裂。   谢挚的意识还在昏昏沉沉之间,可那道声音似乎不把她叫醒就不罢休一般,“醒来”这两个字像铅做的一般,沉重地坠在她耳边摇来晃去,令她的头越发疼了。   她撑着额头睁开眼,由于起得太过突兀,跟身上的人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那人便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一道尖细的声音顿时响起,音色非常清脆,猛地拔高的时候像吹得过于用力的竹笛或者哨子。   它十分愤慨地打抱不平:“哎哟!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主人救你,你不领情就算了,你还撞她!”   “我没想撞她……”   谢挚也很委屈——谁叫她趴在她身上呢!还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但她还是捂着太阳穴小声地道了歉,“真是对不住……”   她知道自己肉身坚韧,被她那么狠撞一下,一定得起一个大包,其体验很像一头撞上了铁钟,“你……你怎么样了?”   ——不会要她赔偿吧?谢挚警惕地捂住衣襟,她可没有一分钱!   被她撞得坐在地上的少女捂着头揉了揉,抬起脸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小鼻子小嘴巴,看起来约莫能比谢挚大两三岁,头发用一把木簪简单地挽了起来——那是及笄成年的标志物;穿得非常朴素,只一件深得近乎黑色的墨蓝长袍,然而却很干净整齐,连一点点褶皱都没有,腰间用丝绦系着一块莹润的羊脂玉。   这看起来像是中州的服饰……谢挚立刻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的眼睛是生得最漂亮的地方,看起来比这块上好的玉石还要更加润泽一些,很镇静地看了谢挚一眼,有几分不喜不怒的威势——要是她额头上没有缓缓鼓起一个青色的大包的话。   “噗……”   真好玩儿!看起来这么老成的人脑袋上却长了“犄角”!谢挚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绷住脸笑出声,见她轻轻巧巧地瞥了自己一眼,又赶紧拍拍脸把笑意捋下去,正襟危坐道,“我没笑,真的。”   “谁说的,你明明就笑了!”   那道尖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邀功道,“主人,我看见的了!——全看见了,我跟您打包票!”   是谁在说话?谢挚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定睛一看才能在那少女的发间看见一点五颜六色的羽毛一闪而过——原来竟是只彩色的鹦鹉。   这只鹦鹉长得非常娇小,只有一拃长,正在少女挽得低低的木簪上倒挂金钩呢!   一注意到谢挚好奇的目光望过来,它便立马跳在少女的肩上,豆子大的小眼睛狠狠地瞪谢挚,“怎么!看你爹做什么?”   少女偏过头看了它一眼,彩色鹦鹉立刻便缩着脖子不说话了,但眼睛还示威似的在剜谢挚。   她站起身来,高而纤瘦,身条细得像杆正在抽枝的春竹,仔细地抚平自己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同时面前缓缓浮现出一行金色的小字:   「你方才被这座宫殿拖入了幻境之中,被我强行唤醒,或许头会有些疼,过一会就好了。」   “幻境?”   「是的。」   少女点了点头,面前那行金色的小字不断变幻:   「这座水晶宫殿似乎在日久天长的岁月变迁里演化出了自己的神智,能够察觉进入其中的生灵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拖着他坠入幻境。」   「然后就再也不能醒来了——你会在无尽的甜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抬了抬下巴,神情沉静:「就像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坐化尸体一样。」   谢挚从醒来起就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脑袋终于想起了什么,她惊叫道:“啊!火鸦呢!还有小狮子……它们——”   「你是在说你的灵宠么?」   少女好像早料到她有这一问,淡然地指向一旁,「在那边。——一只火鸦,一只碧尾狮幼崽,对么?」   “对,对!”   谢挚撑着酸软无力的身子勉强站起身,下一刻又几乎快要跪倒在地;她感觉脚下的水玉地板好像要化开了,自己仿佛踩在海面上,很快要掉进去。   少女的墨蓝衣袍垂落在她面前,那行金色小字也非常通灵地转移了阵地,出现在了谢挚的眼前,遮住了她正茫然地望着地面的眼睛:「不要看地板。」   「你的灵宠还没醒。」她引着谢挚走到那边去,「它们也陷入了幻境,比你的程度要深得多。」   这次金色小字出现的时间稍微延缓了一些,像人说话时犹豫的停顿:   「尤其是那只碧尾狮幼崽——它的执念似乎非常深。」    第54章 言灵   谢挚低头望去,只见火鸦和小狮子俱是紧闭双眼,呼吸悠长,胸口很久才起伏一下,仿佛陷入了极沉的睡眠当中。   火鸦微微张着嘴巴,自喙里淌出来的口水把胸脯上的羽毛都打湿了一大块,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什么,谢挚弯腰去听,才听清它在说“真龙肉可真好吃……”   ——这只贪吃的傻鸟!   怎么连执念也是吃呀!谢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又俯身望向小狮子,小狮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团,咬着尾巴,眼下两道深色的泪痕。   谢挚的心猛地揪疼了一下:她听到小狮子在喃喃地叫“娘亲”。   小狮子平时从不对她说自己想娘亲的话,可是它又怎么能不想呢?毕竟它还那么小……谢挚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碧绿小鼎,在那里面,碧尾狮正在沉眠。   “姐姐,”她转过身望向那陌生的少女,露出了恳求的神情——她猜想她应该要比她年长一些,“你可以唤醒它们吗?就像你唤醒我的一样?”   那少女还没答话,她肩上的彩色鹦鹉先高叫了起来:“凭什么!你说得倒是轻松,救醒这两个家伙对我主人可有好处?”   「可以。」   少女面不改色地将彩色鹦鹉从自己肩上取下来,驾轻就熟地扣住它喋喋不休的嘴巴,用腰间的丝绦打了个结拴住它的脚爪,任由它在自己身上倒挂着东碰西撞:   「我叫宋念瓷,是中州九轮圣人孟颜深的弟子,特意来到太古战场历练自己,不料想被困在了这座水晶宫殿之中,已有半月之久了。你叫我念瓷便好。」   “好,念瓷姐姐……”   九轮圣人孟颜深?谢挚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可是看这少女的神情,好像这就像太阳是打东边出来的一般——人人都应该知道,不知道才奇怪。   而且,世上竟然还有特地跑到太古战场来历练的人吗?谢挚真想不明白——这简直好比拿刀抹脖子,说要训练自己的脖颈韧性。   旁人畏如虎蛇的地方,她倒上赶着要来?那么她一定是顶厉害,而又顶自信,这才敢这样做了……   为避免显得无知,谢挚只好咽下自己心头的种种疑惑,对她长施一礼,回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多谢您搭救我。”   谁料宋念瓷侧过脸,很快看了她一眼,「你姓谢?」   “是……”   这有什么问题吗?谢挚被她这一眼看得有点紧张。   「没什么。」宋念瓷又转过头去,神色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她方才从来没有问过谢挚问题一般,「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西荒素以护族灵兽的种族为姓氏——这也是中州将西荒人视为蛮夷的其中一个原因,通常一听对方的姓氏便可知对方的来历,可她从未听说过有哪头灵兽就叫“谢”的。   这不像是西荒人的姓氏,倒像是……中州人的姓。她默默地想。   哪里奇怪了?是说她名字奇怪吗?谢挚一头雾水,可是这蓝衣服的中州少女似乎已经不打算向她解释了。   她又胡思乱想到:既然宋念瓷说幻境中的景象是来自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那么难道她是一直以来在隐隐地渴望那个白衣女子将她……亵玩一番吗?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轻浮过。   幻境中的场景又浮上她的心头,那女人身上馥郁的冷香仿佛还萦绕在她的鼻间心田,分明是端而柔雅的声线,可却能面不改色地说出……那样狎狔不庄重的话。   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记忆中女人手指冰凉的温度还留在唇瓣上,可谢挚却觉得一股热气在自心中往脸上蒸,烫得她浑身发软。   “念瓷姐姐……”   左思右想,谢挚还是不放心,她犹豫再三,轻轻地拉了拉宋念瓷的衣角,几乎不敢看她的脸和眼睛,“我……我在陷入幻境的时候……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么?”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脉搏似的一鼓一鼓地跳——要是她因为幻境而……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她可真就想干脆死在这水晶宫殿里好了,那样倒还能比较不那么丢人些。   「没有。」   眼前的少女脸颊红似花瓣,嘴唇也娇嫩柔软,宋念瓷很奇怪地端详了她片刻——书上说西荒人高大粗犷,可她却生得十分娇小精致,颜色清楚分明,像是上好的玉石细细磨成的一张脸。   「你的脸好像有些红,」有时候也不能尽信书——思考了一下,她若有所悟,「若你身上寒冷,我可叫我的鹦鹉倒些热水给你。」   ——书上说女孩子不舒服要给她热水喝,宋念瓷很自信地盯着谢挚看,等着她感谢自己。   诶?   热水?怎么忽然说到这个?谢挚茫然地抬起脸,“谢谢姐姐,不过不用啦……我并不渴。”   「那你喝冷水吗?」宋念瓷锲而不舍。   “……也不。”   「哦。」   提议接连被拒绝,宋念瓷虽然有些失望——怎么跟书上说的不一样?但面上却无甚反应,只是淡淡地盘腿坐下,忽而在身后补上一行字,「我修的是圣人道。」   「生灵创造语言,但反过来也被言语所塑造。语言本身具有一种玄妙的力量,但是只有很少人才能掌握。」   “说”到这里,宋念瓷头一次露出了一抹微淡的笑意:   「按世俗的叫法,通常将这种力量叫做言灵;可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语言的陷阱』。」   「接下来,我会展示它最基础的一项功能——」   蓝衣少女闭上眼睛,将手掌轻轻地覆盖上火鸦和小狮子的身体,低声而坚定地道:“醒来!”   那两个字如同金石坠地一般,在空中显出金光灿灿的两个古朴神秘的字形,每一笔画都如金钩银划,遒劲而又有力,在空中震荡出“醒来——醒来——醒来”的一圈圈回音,一遍比一遍的声音更加宏大悠扬,到最后竟仿若传说中的神灵法旨一般,蕴含着阵阵大道神音,在人心间脑中直接炸响,比惊雷更加使人震怖。   “啊呀!”   金色大字震荡而出的波纹神音刚延展到第三圈,火鸦就大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了,“龙肉!我的龙肉呢!”   “快闭嘴吧你!”谢挚连忙捏住它的嘴巴将它强行噤声,生怕吵着宋念瓷,“还龙肉呢——你再吵,我让小狮子吃烤火鸦肉!”   宋念瓷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因为小狮子还没有醒过来——它在阵阵神音之下不安地皱了皱脸,将尾巴咬得更紧了一些,圆圆的耳朵紧贴在头顶:竟是在隐隐地抗拒苏醒。   谢挚不由得一阵心焦,“看来小狮子对母亲的执念太深了……这可怎么办好?”   空中的金字震荡开的波纹已经震荡到第八圈了,蓝衣少女的额间不声不响地滚下一滴汗,而小狮子仍旧没有醒来。   “念瓷姐姐,我来帮你!”   见她显出吃力模样,谢挚便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做什么事情都不习惯自己在旁只是光看着。   她运转起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眼睛在一瞬间变作乳白,朝小狮子的身体观照而去,已经看出幻境的破绽所在,“瓷姐姐,朝小狮子的心脏处再说一遍‘醒来’!”   「好。」   宋念瓷并不询问她忽然让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非常信任地依言而行,再次重复了一遍:“——醒来!”   空中原本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古朴文字再次腾起滚滚金光,仿佛被最炽烈的太阳点燃了一般,骤然发出了极其耀眼夺目的光芒,小狮子应声猛地睁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神色间还带着深深的茫然,显然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   “小狮子!”   谢挚连忙将它抱紧在怀里,半跪在地上不住抚摸它的脑袋,一遍遍地亲吻安抚它还尚在不住颤抖的小身子,心疼极了,“你还好么?你感觉怎么样?不要难过,我在这里,挚姐姐在这里……”   “挚姐姐……”   小狮子张着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望了她许久许久,枣红色的眼眸终于有了焦距。   它依恋地蹭了蹭谢挚的脖颈,将脸埋入人族少女单薄但温暖的怀中,“我让你担心了……”   “为你担心是我的份内事,”谢挚擦了擦它湿漉漉的粉红鼻尖,严肃道,“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妹妹看待,而不是什么灵宠。”   “哼,从没见过跟灵兽做姐妹的!我这下也可算是开了眼了!”彩色鹦鹉终于挣脱了宋念瓷给它戴在嘴巴上的口笼,扑腾着翅膀大叫道。   “说什么呢!”火鸦平时跟谢挚斗起嘴来一个时辰也收不住嘴,可它却听不了别人说谢挚——更别提这还是一只鸟了!   小挚只有它能批评!它怒气冲冲地竖起头顶的长羽,“哪来的杂毛鸡!丑死了!”   “大乌鸦!”   彩色鹦鹉不甘示弱,身形虽小,声音却中气十足,雄赳赳气昂昂得差点把水晶宫殿的房顶给冲开,“你才丑呢你!我要是长你这样我简直都不想活!”   “你!”   火鸦生平在打嘴仗上还从未遇到对手——鸟族生性爱美,非常重姿容,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绝不能忍受自己被旁的鸟说不漂亮。   它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下连脖子上的羽毛都炸开了一圈,“谁说我不漂亮?我最漂亮了!我是万兽山脉的鸟中一枝花你知不知道?”   “嘿——急了!”   彩色鹦鹉灵活地左躲右闪,得意洋洋地不断啾鸣,“你急了你急了!被我戳中痛点了吧小黑鸟?哼哼!你丑你丑你丑!”   “我咬死你!”   一时之间水晶宫殿之中鸟鸣不已残羽乱飞,宋念瓷忍无可忍地一指彩色鹦鹉:“噤声!”   接着非常抱歉地朝谢挚和火鸦一拱手,「我这只鹦鹉教得不好,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哼!”   见救命恩人都出来说话了,彩色鹦鹉又鼓着喙一直瞪它——这下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火鸦这才感觉自己舒坦了不少,高傲地抬着脑袋熄灭了自己身上冒出来的火星子。   “瓷姐姐,原来你能说话呀?”经过方才那一番配合,谢挚觉得自己一下子跟宋念瓷亲近了不少,眨巴着眼睛问。   ——她之前见宋念瓷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显示在半空中的金色小字说话,还以为她是哑巴呢!为避免冒犯,是以她才没有问询。   「是的,我可以说话。」   宋念瓷点了点头,「只是很少说而已——我只有在唤动言灵的时候才会说话。珍稀才能显示出力量,总是说话会削弱言灵的效力。」   “原来是这样!”   明白了她一直不说话的缘由之后,谢挚望向她的眼神立马就变了——有一些同情,而更多的是钦佩:昆仑神山在上!别说叫她自己一直不说话了,就算是有人叫她一天不说话,她也足能憋个半死。   “瓷姐姐,你已经在这里困了半个月之久了吗?你饿不饿?——啊!对了!我这里有口粮你要不要?你是怎么进来的?也是被那些坐化尸体逼进来的吗?你怎么没被水晶宫的幻境给迷住?”   ……西荒少女的许多疑问滚珠似的一齐迎面而来,打得宋念瓷有些猝不及防,她整了整思绪,这才一板一眼地开始作答:   「算上今天,我已在此困了十七天;我不饿——我是脉种境,可以数月不进食,多谢你的好意;我的确也是被那些坐化尸体逼进来的。」   她顿了一会儿,慢慢思索着变幻了文字:   「至于为什么没有被幻境迷惑住……我也不大清楚。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欲望,水晶宫殿找不出我的破绽吧——我比较愚笨,夫子常常说我是『一个心眼』的人。」   宋念瓷站起身来,「在这水晶宫殿中停留的半个月里,我也曾有几次在打坐时几乎被拉进幻境中去——我发现注视地板会加重被迷惑的程度,但我在自己陷入幻境之前对自己施加了言灵,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了。」   「我能感觉到,水晶宫殿对我似乎很气恼,但它也那我没有什么办法,只好任由我在其中游荡。」   中州少女的目光淡淡地投向了谢挚,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但却隐隐含着一丝好奇的探究之意:   「直到你进来之后,它好像猛地变得十分……愤怒?」    第55章 骗子   愤怒?   为什么?莫非是因为她吗?   谢挚十分茫然,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可我又没惹它……”   ——她可是连水晶宫殿里的宝物一个都没取,它为什么要对她生气?   又被宋念瓷话语中的另一个重点吸引了注意力,她惊奇地赞叹道:“脉种境!瓷姐姐,你可真厉害!”   明明宋念瓷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可她的修为竟然足足高她两个大境界——铭纹境之上是道宫境,道宫境之上是脉种境,寻常修士有九成会在铭纹境中困顿一生,能突破的道宫境的尚且少之又少,更遑论更高一层的脉种境了。   脉种境的修士在大荒之中已经可以称霸一方,可眼前的中州少女看起来年岁最多不过十六,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这真是可怕的天赋!   假以时日,真不知道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谢挚在佩服她的同时,心中不由得也油然生出一股自警之意:   她先前还以为,自己的天赋尚算不错,可是跟眼前的中州少女比起来,她显然还差得很远;   而跟那些真正的中州天骄比较起来,她现在也一定占不到好处。   毕竟她其实算是刚刚步入修行之门,耽误了修行上最要紧的一段孩童期,先天便有些不足;   而那些中州的少年天骄通常从三四岁就开始修行了,成长路上有无数大荒人闻之未闻的天材地宝贴补堆砌,更有仙尊大能指点教诲,时不时还可去上古秘境探险寻宝,种种条件得天独厚……   而这些,她通通都没有。   谢挚暗暗地攥了攥拳头,并没有失落沮丧,更没有自哀自伤,而是目光变得愈发坚定——   她相信,等自己真正地成长起来之后,不会比五州之中的任何人差。   「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宋念瓷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骄傲自豪之感,「中州人才济济,我这修为也不算什么。」   “那……瓷姐姐,中州的少年天骄们都像你这样厉害吗?”谢挚忍不住好奇。   中州少女沉吟片刻,面前的金色小字缓缓波动变幻:   「论剑法精妙,我不如天衍宗首徒吕射月;论筹谋细密,我不如三皇女姜契;论痴心修行,我不如人皇幼子姜阔;论排演阵法,我不如白泽圣女白令芳。」   「但是——」   她抬起眉来,「论及修为境界,在年轻一代之中,的确是我最高。」   “哇!”   这就是中州天骄第一人的意思了!没想到她居然能在太古战场遇到这样的人物!   谢挚听得心驰神往,眼睛亮闪闪,小小地跳起来,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瓷姐姐,你真了不起!”   宋念瓷叹了一口气,望向头顶流转着晶莹曦光的水晶殿顶,「但修为在太古战场之中,似乎并派不上什么用处——要不然这里也就不会陨落那么多仙王了,我还是走不出这座水晶宫。」   她蹲下身,将手掌轻轻地按在水玉地板上,被她触到的地方登时晃出一片柔软的波光,看久了便使人猛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恍惚:   「我用尽了浑身解数,它仍旧是攻不破,打不开,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一切神通宝术都不起作用。」   “瓷姐姐,连你的言灵也不起作用吗?”   刚刚宋念瓷的言灵给谢挚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神奇的术法。   宋念瓷摇头:「我的言灵只对使用语言的生灵有效。」   显然水晶宫殿并不会说话——它似乎只在岁月变迁之中演化出了一缕模糊的意识。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只能困死在这里了吗?”   火鸦在一旁听了半天她们俩的谈话,越听心里越没底,忍不住伸进一颗乌黑的小脑袋,插嘴道。   宋念瓷还没答话,谢挚先笑起来,“也不一定啦!”   她运转起大观照瞳术,举目望向四周,试图观望出这座水晶宫殿的破绽所在,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大观照瞳术是神族的无上秘法,破虚而观实,祛假*而照真,用于观照法门时可以事半功倍,用于作战则可以看破敌人的周身弱点,传说将大观照瞳术修炼到完美无瑕的极境时,甚至可以勘破世间一切虚妄。   此刻在大观照瞳术的运转观照之下,这座瑰丽璀璨的水晶宫,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之前在宫殿正中堆积如山的宝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雪白的头骨,一直高高地垒到天花板上,数不尽的黑黢黢眼眶正空洞茫然地盯着谢挚;   神兵仍然在半空中沉沉浮浮,只是却笼罩着一股妖异的血气,没有半分神器应有的圣洁与威严;   十几人才能合围的水晶门柱从当中折断,横在她们面前,将地板砸出深深的裂缝,其上结满了深绿的苔藓,还有无数早已死去的远古藤壶;   殿顶破了一个大洞,外面的星光正从其中冷冷地投将进来,照亮宫殿四处密布的深深剑痕,彰显出万年前这里曾经历过怎样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战;   雕刻精美的碧玺宫灯上的确掌着万年不熄的夜明珠,但却因为蒙上了一层凝固的神血而散发着一种诡异朦胧的光,似金似红,看起来更像是发着光的沉沉铁锈;   而她们脚下踩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莹润柔软的青绿水玉,而是不知多少万年不腐不坏的各族尸体!   这景象极其血腥可怖,散发着一股沉重而又不祥的气息,谢挚心神巨震,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兽皮小靴子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脸色便变得更白——   那赫然是一颗人族惨死的头颅,脖颈被什么利器齐刷刷地斩断,直到现在还面容鲜活如生,怒瞪着双眼,好像随时要自心中发出什么不甘的咆哮。   谢挚认出了他的脸——他是那个骑在巨兽上大吼“神王当废,太一当立”的将军!   「怎么了?」   察觉到西荒少女脸色不对,宋念瓷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帮她稳住身形,「你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么?要不要喝点热水?」   “骗子……”   浓重的血腥气穿越万年的时间仍旧令人作呕,谢挚胃里翻腾不已,抓紧了宋念瓷手臂上的衣服布料。   她咬紧牙,忍着心中的情绪摸出了漆黑小剑,摆出攻击的架势。   「什么?」宋念瓷没听清她的话。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谢挚却并不回答解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声音非常轻,低得几乎叫人听不见:“不存在的珍宝,有神智的兵器……”   “和……会移动的水晶宫!”   “这是龙族最后的墓地!”   伴随着她这声断言,骤然生变!   “嘭、嘭……”   沉重而又拖沓的脚步声在水晶宫内缓缓响起,好像是在地板上拖着脚走动,每一步发出的声响都非常沉闷迟缓,一步比一步更清晰,显示出来人的重量可观和前进的飞速。   听到这忽然响起来的诡异脚步声,宋念瓷也变了神色,向前迈了一步,身体上升起晶莹辉光,丹田处隐隐显现出一颗玄奇神秘的种子雏形,坚定地挡在了谢挚和火鸦身前。   火鸦重重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水……水晶宫殿里还有其他人吗?”   它的声音因为恐惧在不住地颤抖,听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再会嘲笑它了。   “有是有,”谢挚冷冷地笑了笑,双臂双腿上都升腾出了发亮的四色符文,“只怕,不是活人。”   ——而是被水晶宫操纵的傀儡尸体!   只是不知道,这次出来的又是谁?她捏紧了指间的漆黑小剑。   宫殿最深处的金龙雕像忽而缓缓地动了动,从口中再次喷出一股乳白的云雾,女人窈窕的身形再次成形了。   谢挚愣了愣,差点将手里的小剑丢下去:“金龙姐姐……!”   这次女人静默了许久许久也没有说话,即便只是一道看不清面容的传音,但她周身的气质还是显而易见地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之前她是温柔和煦的春风,那么现在,她就是沉冷森寒的积雪。   “我姑母死了。”   这是她沉默良久之后,说的头一句话。   她抬起脸,似乎在隔着遥遥的时空跟谢挚对视,也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没有焦距地凝视着前方,“她在神战中身受重伤,最终也还是没能活下来。”   “我现在是龙族新的君主了。”女人看着自己的手,“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人族的小姑娘。可你还是不来。”   “我想,你应该是不会来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深深的落寞和怅然。   “这样也好,”她忽而轻轻地笑了笑,“因为,我也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不能总是等你,你明白么?我现在是龙族的君主了,我不能……”她又沉默下去。   “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是生是死,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婚配嫁人,过得好不好。但我想,像你那样可爱的姑娘,一定有许多人喜欢……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做了别人的太祖母了,是不是?”   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我如今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你,”她蜷了蜷手指,声音低下去,“十分可爱。”   “我常常在想,要是那时我问清你的名字就好了,这样我就不至于找你没有头绪,四处也寻你不得。”   “或许终究是我们有缘无分罢……”   她苦笑了一下,又背过身去,久久地凝望着面前的金龙雕像。   又过了片刻,她才重新开口:   “此番回来,我斩杀了帝朝阳,还除了许多之前的仇敌,想去找姬太一报仇,却找不到她。”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语气变得森冷仇恨,仿佛闪着锋利的寒光:   “神族说她已经自尽了,我才不信!她以为她一死就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么?可笑!我最厌恶的就是她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她自以为可以一肩担万古,其实她什么都做不成!她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不会记得她分毫,甚至还要谋取她的珍宝!”   女人变得让谢挚感觉很陌生,她仍旧美丽窈窕,可她身上之前那种柔和的真情完全消失不见了,像树木褪尽嫩芽而生出尖利的干刺,谢挚听出她深刻的恨与执念:   “我要复仇,龙族要复兴,这两件事,我一定要做成。”   “姑母说我太重情心软,还总念着你,不能完成龙族复兴的大业,”她的声音忽然又软下去,似乎有些迷惘,但又随着说话而逐渐变得坚定,“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但那样做之后,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便不知道了。”   “你会原谅我的,对么?”   她轻轻地抚了抚金龙雕像的胡须,雾气组成的手掌正好拂过万年后谢挚系在上面的发丝:   “到时候,若我忘记你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等不下去了……”谢挚听到她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   缓了缓情绪,女人才续道:“这千年以来,有不少种族试着突破禁锢来到这里,想窃取我送给你的聘礼,我很不高兴。”   “因此,我用狐族大能的银尾在这里设置了一道幻境,它会迷惑住进入这里的所有生灵,叫他们在最深刻的渴望中死去。”   “并且我还发现,这是一片时空错淆之地——姬太一的剑斩开了时间的一道缝隙,让这里常常显示出神战的虚影,我想,若是放任它继续发展下去,或许它还能够沟通真正的两个时空。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有意思?”   “我要走了,人族的小姑娘。”   她站起身,温柔地回眸看了水晶宫殿最后一眼,“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会去往别的地方。下次我再归来,五州都要因为我而震荡。”   女人的身影在空中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就让这里变成万族的埋骨地吧——”   她的嗓音低柔缱绻:“不会有人从水晶宫活着走出来……也不会有人拿走我送给你的聘礼。”   随着她声音彻底落下,一个高大无比的人形黑影缓缓步了出来。   他举起手中的三叉戟:   “大胆!谁人竟敢在我小主人的宫殿中使用神族的秘法!”    第56章 无头将军   这是一个浑身披甲的高大男人,身躯像一座铁塔,孔武而又威严,裸露在外的皮肤因为死去了太久的时日而呈没有光泽的死灰色,粗大的手掌中握着一柄神光滔滔的三叉戟,另外一只手臂上戴着一面巨大的圆形石盾,其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图腾——   是一个毛发根根倒竖的凶猛虎头,仿佛马上要猛扑出来,吞食一切敌人。   而他原本应当架着头颅的宽阔肩膀上,却是一片空荡无物!   ——无头的将军!   “吾乃真龙水晶宫!”   他将三叉戟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伴随着这声巨响,周围的幻象如雨后阴云被天光划破一般倏然消散,露出了它原本的血腥残破面目。   “老天爷!!”   火鸦直接被吓得半飞了起来——它终于发觉,原来自己的脚爪正踩着一截子不知是什么种族的断臂。   “怎么……怎么会……”   再抬眼望去,宫殿内哪里有它心心念念的珍宝山,只有滚滚累累的无尽白骨!   谢挚迈向前一步,跟宋念瓷并肩而立。   她已认出,这无头男尸是那个骑着巨兽的将军的身体,莫名的酸涩愤怒令她忍不住要大声质问:“用着别人的身体,还胆敢自称水晶宫!”   水晶宫毫不羞愧——它没有任何世俗的是非观念,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凡死在水晶宫内的生灵,皆可以受我驱使——我供给他们美好的梦境和葬身的坟墓,他们贡献出身体做我的耳目与腿脚,这很理所应当!”   无头将军似乎在用腹语说话,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又洪亮:   “唔……就是你触发了我小主人的传音?”   他将手臂一低,虽然没有头颅,但那柄闪烁着寒光的三叉戟尖,却还是精准地对准了谢挚。   仿佛被一头嗜血残暴的远古神兽盯住了一般,她猛地在脊背上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这一定是柄极可怕的兵器!   “你背叛我小主人的一腔真情,更加可恨!我主人被姬太一毒害,我深恨神族,你却在我的内部使用神族的法术!”   “我没有背叛她……!”   她分明刚刚才缠发在金龙雕像上!   “你让她等了足足一千年,这还不算背叛?——而且你此次前来,身边竟还有别人!”   水晶宫移转了三叉戟尖,指向谢挚身旁的宋念瓷。   “她是不是就是你的道侣?呸!她比之我小主人的风姿差得甚远!你就看上了这号人物?”   宋念瓷听懂了她与水晶宫的对话,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了几分惊诧:   「那道传音里说的人族小姑娘……是你?」   可那是个不知多少年前才活动着的龙族,真龙销声匿迹于世间已有几千年,谢挚怎么会跟她扯上关系!?   “……的确是我。”   这件事一时半会真是难说清,谢挚咬了咬嘴唇,种种情绪沉在心间,搅得她极难受——   金龙哀伤绝望的新传音叫她忍不住落了泪,而眼下水晶宫一口一个背叛更让她难以疏解,好像这一切……真的是她的错似的。   人族少女的喉咙动了动,一滴清亮的泪便悄无声息地从睫毛上滚下来。   她飞快地擦了一把腮,低声道:“瓷姐姐,我待会再跟你说。”   宋念瓷也的确不能再思索金龙和谢挚的关系了——   因为那被水晶宫操控的无头尸体,已经跨着大步疾冲了过来!   无头将军虽然体型高大,但却奔跑得极快;   下一刻,那锋利危险的三叉戟尖便已经直直刺向了宋念瓷的面门:   “敢抢我小主人心悦之人,今日我便先替小主人杀了你!”   那三叉戟极为不凡,戟面上竟然翻滚着怒海的波涛,刺出来的时候缠绕着浓金色的龙气,连空气也仿佛能被这一击从当中割开,发出了尖锐的啸鸣。   蓝袍的衣角都被他冲击带来的烈风刮了起来,但宋念瓷并不慌张,只是抬手立在身前,低喝一声:   “止!”   ——言灵!   空中顿时显现出了一个古朴的金字,散发着一股神秘庄严的光辉和气势,竟硬生生地阻拦住了三叉戟往前刺的趋势。   “咦?”   明明三叉戟尖已经轻轻地戳到了蓝衣少女的掌心,但却如同刺入了粘稠的浆糊一般,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水晶宫困惑地愣了愣,随即分辨出这是什么,大笑起来:   “原来是言灵!哼,玩弄言语的技俩而已,在我面前岂可争锋!”   “人族,你须知道,一力可以降十会!”   他用左臂上的石盾重重地撞上三叉戟尾,浑身如精钢浇铸的肌肉都紧实地抽动而起,如同用铁锤猛击钉子,带起了呼呼风声。   他刚敲击第一下,宋念瓷就闷哼了一声,嘴角溢出鲜血;   等他捶到了第三下,空中悬浮的金字倏然碎裂,三叉戟尖直直地贯穿了人族少女的掌心!   “哈哈!人族,你……”   水晶宫刚要大笑,却忽然感到一阵不对劲——   他原本想要就着贯穿宋念瓷手掌的力量,一气捅穿了她的心脏;   但不知为何,三叉戟却忽然动弹不得,甚至隐隐有几分离开他操纵的趋势!   “怎么……!”   水晶宫大惊失色,连残破的宫殿顶都发出了一阵震动,彰显出它此刻内心的震惊。   「你太轻敌了,真龙的水晶宫。」   宋念瓷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更加白了,但她的眼睛仍然是那么镇定沉静。   就着手掌被贯穿的姿势,她缓缓地握住了三叉戟的锋刃:   「这戟很好……似乎是真龙的神兵,我要拿回书院去送给夫子。」   水晶宫大怒:“这是我主人的兵器,尔敢——”   蓝衣少女并不理会它,只是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腰间,「彩笔,怎么还不出来?」   “来了来了——主角总是最后一个登场!”   彩色鹦鹉从她腰间的丝绦中振翅而飞,在半空中化成一杆晶莹剔透的玉石毛笔,通体闪烁着灿烂盛大的五色光芒,其上还有一只昂首鸣叫的神鸟虚影正在起舞盘旋。   它气沉丹田地大叫了一声:“我来也!!”   随即在空中缓缓地写出一个巨大的“破”字,伴随着最后一条笔画的成形,水晶宫殿内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极其耀眼的鲜明光芒!   无头将军的尸体在这充斥了宫室的光芒之中倏然消解了大半,手中紧握的三叉戟应声而落,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又被重新变回鸟身的彩色鹦鹉兴冲冲地拖到宋念瓷身边。   “主人!”   它得意极了,浑身都在发光,还特意偏过头示威性地瞪了火鸦一眼,意思是它跟它比起来没用得简直得扔。   “我厉害不厉害?看吧,我就说吧,最后关头还是得靠我啊!是不是?”   「嗯嗯,对对对,你最厉害了。」   宋念瓷敷衍地答应了几声,将手掌从三叉戟尖上拔出来,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手一样的不在乎。   又从怀里取出一盏玉白色的药瓶,倒出来一枚香气扑鼻的紫色药丸服下,她手掌上的伤顿时就止住了血,开始缓缓地愈合。   “瓷姐姐!”   这场战斗虽然惊险万分,可是其实结束得非常快速——谢挚还没反应过来,无头将军的身体就已经扑倒在了地上。   她连忙跑过来捧住宋念瓷的手,“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宋念瓷对她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模样,再次低下头,开始非常认真地抚平自己身上的褶皱——她好像特别在意衣冠整洁。   谢挚这才看到,她刚刚被三叉戟贯穿的手背上,写着两个五色的小字——   一个是“滞”,一个是“制”。   想必,瓷姐姐方才就是用这提前写在手上的字,止住了片刻无头将军刺出的三叉戟……   谢挚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已经取出来的肥遗宝血默默地收了回去。   她本意是想将它拿出来给宋念瓷疗伤的,可是奔过来一看,宋念瓷手背上的贯穿伤竟然已经完全好了,肌肤光洁细致,如同根本没有受伤一般。   她只是随手倒出来一枚药丸,竟然就已经如此有效……   谢挚抿了抿唇,头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为大荒人和中州少年天骄之间的巨大差距:   肥遗宝血,已是她现下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这还是她搏命才换来的;   可是她自问一番,它的效果,并不一定能比得上宋念瓷的药丸。   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她转过身去,看到无头将军的身体正在缓缓地消解,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灰败的胸膛了。   “小姑娘……”   从他的腹腔中发出了一阵柔和而带着迷惘的声音——这一次,终于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而不再是水晶宫的木偶替身。   他的声音非常轻,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断断续续地询问道:“神战……我们……打赢了吗……?”   “……打赢了!”   没想到他生前最后的执念竟是这个,谢挚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滚下泪来。   她不再害怕面前的无头尸体,半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他残破不堪的尸身,恍惚地感觉,他冰冷的身体像阿林叔的怀抱一样,坚实而又温暖。   就是这么多甘死如饴的人,才铸造出了人族的过去和未来……她将眼泪咽下去,哽咽着说:“打赢了,前辈,我们打赢了!”   “那就好……那就好……”   无头将军的尸体终于完全消逝在水晶宫殿之中,只留下他满足含笑的声音还在低低地回荡:   “那我也算是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太一神,对得起无数黎民百姓了……”   「他似乎是前朝君主帝朝阳座下的石虎将军,也是开国十大将军之一,以忠勇闻名,力能拔山扛鼎,后来在神战之中失踪,再无音讯,原来,竟是死在了龙族的水晶宫里……」   宋念瓷也蹲下身来,替还在落泪的西荒少女抚着脊背顺了顺气,若有所思地拿起那面巨大的石盾仔细端详。   「你看,这上面的虎图腾就是他的氏族标志。」   “我们把它带出去,好好地安葬,好不好?”   谢挚不敢抬头看她——她现在已经哭得眼眶全红了,只是不住地抽噎,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石盾上,石盾表面的巨虎仿佛也被人族少女的泪水沾湿了毛发,胡须垂落下来,显得十分哀伤。   “石虎将军连一点尸身都没留下,我……”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话了。   「好。」   宋念瓷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手搭在谢挚单薄的肩上,犹豫着拍了拍,随即又默默地站起来——   亲手抹杀了一位人族英雄最后的遗体,她的心情,也是同样的沉重。   这回连彩色鹦鹉也没有出言嘲笑谢挚,眨着小豆子似的黑眼睛,缩着脖子没有吭声。   “喂,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   火鸦趁机凑过来,小声地问它。   它已在方才的对战中看出来,这只彩色鹦鹉不是真的鸟兽,没有血肉之身,而是更近似于一种灵体。   它甚至还好奇地张口尝了尝彩色鹦鹉头顶的羽毛,“呃……没味道!”   真遗憾!它原本看它花花绿绿的,说不定味道也酸酸甜甜的呢。   “……”   彩色鹦鹉的脖颈先是从绿色变作红色,又飞快地由红色变作紫色。   这个大黑鸟,居然敢啃它的脑袋!   它怒气冲冲地扑将过去,一口便咬下火鸦一大片乌黑的羽毛:   “我是什么?——叫我一声祖宗就告诉你!谁准你拔我的毛了?”   宋念瓷不得不再次使用一次言灵,才能撕开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羽毛乱飞的两只鸟:“分开!”   “我——”   见彩色鹦鹉张着嘴巴还要大叫什么,出于对自己兵器的熟悉,她心中猛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趁着它还没骂出最后的脏字,宋念瓷连忙噤了它的声,这才非常熟练地朝谢挚跟火鸦鞠躬道歉:「真是抱歉……」   她指向彩色鹦鹉,解释道:   「它名叫彩笔,是一杆毛笔的器灵,原本是真凰的器物,后来流落在我老师孟颜深手里,送给我当做了入门礼物,刚好与我修行的术法很是契合。」   「它——」宋念瓷将嗉囊气得高高鼓起的彩笔往腰间缠,不由得有些尴尬,「它脾气不大好,嘴巴不饶人,我有时候拿它也很是头疼……」   “头疼什么,打一顿就好了!”   火鸦在刚刚的缠斗中被啄掉了不少羽毛,此刻正在匆匆忙忙地整理仪容。   它恶狠狠地瞪向被封住嘴巴而终于消停下来的彩色鹦鹉,“我看它就是欠打!”   “说得好!”   头顶的水晶宫殿发出了一阵震动,刺耳的摩擦声响组成了模模糊糊的人言话音,“我看你们也是一样!”   “只是抹除了我的一头傀儡,竟然就如同打了胜仗一般?”   水晶宫殿的声音猛地变大:“别忘了,你们此刻还在我的肚腹当中!”   “炼化!!”    第57章 神兵   水晶宫殿缓缓震动起来,其内荡漾着万千透明波浪,仿佛回到了万年前的深深海底一般,一转眼就溢满了整座宫室!   「……我的境界……似乎被强行压制了。」   宋念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脸色不太好看。   透明的波浪推动着她的身体,虽然无形,但却极其沉重,她暗暗地握紧了拳,丹田处显现出的种子虚影一点一点变得黯淡无光,到最后竟然完全消失了。   她作出判断——   这猛然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大约足有上万斤!   宋念瓷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嘴角溢出来的鲜血,弯下腰低低地喘息,身体骨骼因为突兀的重压而不断发出细小的咯吱声,听起来非常瘆人。   她的脖颈上显出忍耐的筋络:   「我的境界在不断下降……现在已经被压到了炼体境。」   “瓷姐姐!”   见她看起来如此痛苦,谢挚半跪在地上,担忧至极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为她分担一些痛楚,“你还好么?你疼不疼?”   “要是疼得实在受不住,你就掐我的手,会感觉好一点的!”   西荒少女的眼中只有一片纯粹的心疼与担忧。   「没事……」   宋念瓷缓了一会儿,才借着谢挚的手勉强站起来,身形还有些摇晃,本就清瘦的身子看起来愈发文弱了,几乎像是瘦竹一般,虚虚地笼在宽大的衣袍当中。   她经受如此磨难,但神情却还是一片与她年岁不甚相符的镇静从容,没有丝毫愤恨恐惧之色,谢挚不由得对她更加佩服了几分——她自问做不到宋念瓷这样,不论经历什么,都始终沉稳理性。   「如果不吃苦,也就不叫历练了。」   宋念瓷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是一怔:   「谢姑娘,你……没有受到水晶宫的炼化影响么?」   她自己是脉种境,尚且在重压和境界压制之下狼狈地咳了血,可是眼前足足低了她两个大境界的西荒少女却还是脸色如常,娇艳明媚,嘴唇鲜妍。   “啊,也是有的……”   谢挚经由她这一提醒,这才想起来探察自己的情况,发现自己的境界也被重新降到了炼体大圆满——她之前一直久处其间、停滞不前的境界。   但是她感受到的不适相当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水晶宫的炼化之中,她同样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施加于身,动作变得有些吃力迟缓,但她受到的实际影响,却似乎要比宋念瓷小很多。   或许是因为——谢挚握了握拳——她的肉身在之前的无数次破碎重塑之中,有了很大的抵抗能力……   至于压力,她更是觉得轻松——毕竟她之前曾在玉牙白象的指点下重修了一遍炼体境,考核的标准是负起整整十万斤的仙鼎!   她的肉身足可以同上古神兽比拟,在“海的精魂”之中,更是凭借自身硬撼了一头鲲鹏幼崽而没有落败。   「是么。」宋念瓷点点头,并不多加追问,「我猜想,或许这水晶宫的炼化是专门用来抹杀大能的,对境界越高的人,损害便越严重。」   “……我反对!”   火鸦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话,身躯都被无形的压力挤压得变了形状,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我分明、我分明也受到了很大影响……!”说着它眼睛一翻,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火鸦!”   谢挚大惊,连忙奔过去查看,发现它的骨头都被压断了好几根;   而怀中的小狮子也咬着尾巴气息奄奄,显然也在吐血昏厥的边缘。   在这立在水晶宫的生灵当中,除过彩色鹦鹉身为器灵不受影响之外,竟然就只有她一个人平安无事!   “主人!主人!”   彩笔挣扎着吐出了口笼,扑腾着翅膀大叫出声:   “这个西荒蛮女有古怪!她说不定跟这水晶宫有什么串通!——之前您也听到了,那道传音对她有多么深情款款,足足等了她一千年!”   「休要胡言。」   宋念瓷弹了一记彩色鹦鹉的小脑袋,重新对它下了一道言灵。   她望向谢挚,目光温和地朝她点头一笑,「我相信谢姑娘。」   ——她虽然自认为不是聪颖敏锐之人,但也不至于连谢挚是好是坏、是真心还是假意也看不出来。   谢挚是一个很好懂的孩子,一眼便可以看到底:赤忱纯透,且又聪明热血。   「怪不得连仙王也会在太古战场中陨落……」   炼化还在进行,生机和力量正在飞快地自她身上逝去,宋念瓷仰起脸,星辉从水晶宫殿顶上的破洞洒下来,将中州少女的面容一半照得光洁明亮,一半隐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这座水晶宫十分奇异,境界越高的修士,所受的反噬越大,所有进入其内的生灵,修为一瞬间都会通通被压至炼体境;   说不定,仙人境以上的大能,会在炼化刚开始就直接昏死过去。   彩笔飞上去探了一番,发现无形的屏障拦在破洞上,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令它不能飞出,不得不又垂头丧气地飞回来。   宋念瓷解开束缚它的言灵:「出不去么?」   鹦鹉器灵蔫蔫地应:“出不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   中州少女并没有陷入绝望带来的疯狂,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在原地吃力地盘腿坐下。   夫子……   或许我的确不该不听您的话,硬是来到这片大凶之地历练……   她望着水晶宫殿的破洞中露出来的洁白圆月,想起了老师慈祥期冀的目光,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恐怕今日,阿瓷要叫您——   失望两个字还没在心中默念出来,她先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轰——”   怎么回事?   哀伤的氛围陡然消失,她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   “轰!!”   谢挚又挥起拳头,重重地砸了支撑着殿顶的水晶柱一拳。   积了万年的灰尘扑簌簌地应声落下,将娇小漂亮的西荒少女劈头盖脸盖了个完全,她毫不在乎,抹了一把脸又挥拳再砸。   粗大的水晶柱在她的拳头下微微颤动,蛛网般的裂纹延展开来,发出了细微的断裂声,仿佛临死前最后的哀鸣。   “一、二、三!”   谢挚给自己鼓劲般地叫了一声,浑身腾起洁白曦光,而拳头正是光芒最盛处,宛如一颗燃烧的流星,重重地撞击在水晶柱上!   “轰隆!”   随着她最后一拳落下,水晶柱缓缓地倒了下去,砸出来无数灰尘。   水晶宫气急败坏的声音同时响起:   “大胆的人族,你在做什么?!”   谢挚已经被灰土裹成了一个脏兮兮的人形,完全看不清面容和五官了,只有漆黑的两点眼睛还在脸上亮亮地闪。   她吐出来嘴巴里的灰尘,弯着眼睛,明亮自豪地笑起来:   “——你没看到吗?”   伸手一指那根被她硬生生砸断的水晶柱,人族少女理直气壮地道:“在拆你啊!”   坐地等死可不是她的作风——谢挚是撞到南墙非但不回头,还要一头将南墙碰倒的人。   “就算我们活不成,你也别想平安无事!”她抬起头大声地说。   “好,好!”   水晶宫怒火中烧——数千年以来,在它演化出自己的意识之后,它还从未吃过这样的亏。   从来只有大能死于它手,没有它反被卑贱的人族制伏!   顾不得思*索为什么谢挚在它的炼化中没受多大影响,水晶宫吼道:   “那就看看是你先拆掉我,还是我先将你炼化成一滩脓水!”   随着水晶宫话音落下,在宫殿中沉沉浮浮的无数神兵爆发出无上神光,朝谢挚激射而来。   一张古朴神秘的青铜弓箭无声无息地自己绷紧了弓弦,将无形的空气箭矢对准了谢挚;   翠色古琴立在地面上,分明没有人弹奏拨弄,却如溪水一般,叮咚流淌出了一阵带着杀意的美妙琴音;   银色长剑的剑锋仿佛淬着最皎洁明亮的月光,每一闪便劈斩出数道可怖的强大剑意。   ——这些神兵竟然也有自己的意识!   不能跟它们硬抗!谢挚在地面上灵活地腾跃而起,勉强躲过了第一轮攻击。   但这些神兵互相之间配合得极好,攻击如巨网一般紧密,又如滚滚江水一般滔滔不绝,不给谢挚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   “嚓——”   脸颊边迅捷地一凉,紧接着就渗出来汩汩痛意,谢挚抬手一摸,赫然是温热的血——青铜弓箭射出的无形弓箭,刁钻地擦伤了她的面颊。   其余神兵抓准了她因为受伤而细微一顿的刹那,纷纷加紧了攻击的速度。   不出几刻,谢挚的衣服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腿上也被古琴拨弹而出的琴音割破了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挚咬紧嘴唇,将伤口随手包扎了几下,叫它不再流血。   这些神兵都在数年的战斗中磨练出了极好的战斗经验,即便没有主人驱使,也非常强大!   她此刻俨然已经隐隐地落在下风,若是再勉强躲避下去,她一定会在密不透风的攻击之中,被一刀一剑地磨死的!   “拼了!”   她不能就这样生生等死!   谢挚摸出漆黑小剑,无数神兵在她面前组成了一个闪耀着璀璨神光的密网,如同天罗地网一般要将她镇压抹杀,但她不但没有抽身躲避,反而脚尖使劲一蹬,决绝地扑了进去。   神兵大惊——它们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如此不要命,纷纷光芒大振,冲上来发出无量攻击。   谢挚浑然不觉,硬生生地用肉身抗下,只几个呼吸之间,就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就是你了!”   她瞅准了那柄银色长剑——她已经观察出来,在这些神兵利器当中,就属它威力最大,而又最有威严,被神兵们如群星拱卫一般牢牢地护在最当中。   银色长剑显然也看出了她的意图,毫不畏惧地迎击而来,剑身上爆发出一阵耀眼光芒,笼罩了谢挚全身。   “锵——”   谢挚催动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决,用漆黑小剑接下了这惊世一剑,口中溢出鲜血,连虎口都在可怖的力量碰撞下出现了裂纹。   裂纹自漆黑小剑的剑身上炸裂开来——它是蛟龙的鳞片,又在高阶宝血种肥遗的丹田之中温养了百年,此刻在这银色长剑的一斩之下,竟然也裂开了!   “你弄断了我的剑,你得赔!”   就是这个时候!谢挚不依不饶地嚷了一声,伸手牢牢地握住了银色长剑的剑柄。   银色长剑被她握住,顿时变得狂暴无比,浑身银光更盛,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水晶宫殿极速飞行,到处乱碰乱撞。   ——它竟是想将谢挚强行甩下去!   “你撞吧,撞吧!我可不怕!”   谢挚咬着牙喊:“最好将这水晶宫都撞塌了才好呢!要死就一起死,大家都别想活!”   “我年纪小,不怕死,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埋在这讨厌的水晶宫底下!”   反正她肉身坚韧,不怕摔打碰撞,又有魔莲种子不断修复伤势,她倒要看看,谁能耗得过谁!   自银色长剑的剑身上传递过一道苍老傲然的意识,它沉声道:   “人族!就凭你,也想做老夫的主人?真是笑话!你晓不晓得我以前的主人都是什么角色!”   “我管他们是什么角色!”   迎面又重重地撞上了一面水晶宫的墙壁,谢挚被撞得一阵气血翻涌,说出来的话便语气更加不好了:   “不管有多了不起,还不是也早都死了?”   浑身骨头都被撞得生疼,她气不过,张口咬住银色长剑的剑柄,使出浑身力气重重地咬了一下:   “还教出来你这么个坏剑,我都替你主人丢脸!你真是又老又坏!还很难看!”   银色长剑暴怒:“气煞老夫!真是气煞老夫!——嘶,卑贱的人族,疼死我了……”   银色长剑似乎铁了心要将谢挚甩下去,而下方的那些神兵纷纷作势待发,却又不敢动作——谢挚离银色长剑太近,它们怕误伤了它。   “好了,都别打了!”   水晶宫殿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仿佛压抑着无数怒火;   若是它是人身,此刻的脸色一定比茄子还要紫:   “银鱼剑!好好睁了你的狗眼睛看看四周,你莫不是要帮这人族拆毁我?!”    第58章 绿叶   的确——在方才银色长剑发怒拖着谢挚一通乱飞乱撞之中,水晶宫本就残破的宫室变得越发狼狈了:   银鱼剑作为上古神兵,本就锋锐无比,谢挚又肉身堪比神兽幼崽,他们两个合在一起的破坏力更是威力惊人,硬生生地撞断了好几根柱子,将水晶宫内撞得灰尘四起、一片狼藉,此刻连天花板都颤颤巍巍,好像有下落的趋势。   “水晶宫!”银鱼剑很不服气,“这是你自己没本事,太过脆弱,一撞就倒,怎能怪到老夫头上!”   它竭力甩动了一下剑身,还是没能甩掉那个讨厌的人族少女,“你不能炼化她,倒叫我们倒霉!”   水晶宫恼羞成怒,“这……!跟我可没有关系!”   受银鱼剑的嘲讽刺激,它再次加大了宫室内的压力,盘腿坐在地上的宋念瓷立刻便喷出一口血,骨骼发出了被压断的脆响,如同陡然负荷了一座沉重巍峨的山峰一般,被压得完全直不起腰来。   以她本来的境界,当然是可以坚持下来的,但是现在,她的境界被强行压制回了炼体境,肉身强度也一并回到了炼体大圆满的时候,她又素来不以肉身见长,在这水晶宫的炼化之中极为吃亏。   现在,水晶宫内的压力已经逼近九万斤了!   谢挚的身体也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往下一坠,但她还是咬牙坚持着不放手,“叫什么鱼剑的,你可别想甩掉我!”   “这个人族的肉身太强了!”   水晶宫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由于震惊,整座宫室都在微微地颤动,“她的肉身足可以与高阶宝血种……不,不,足可以与神兽幼崽比肩!”   众所周知,人族在万族之中天赋只能排到中等,身体更是尤其脆弱,可是这个人族少女的肉身居然可以在炼体境硬抗下将近十万斤的压力!这样的情况,它闻所未闻!   “有了!”   银鱼剑忽然心生一计:“我带她到‘那里’去!”   “什么——你不能!你不能到那里去!你知道,那里有——”   水晶宫闻言大惊,但却已经来不及了——银鱼剑已经拖着谢挚,如一道流光般激射向了宫殿深处。   “哼,今日老夫便教你尝尝苦头!”   银鱼剑兴奋不已,雪亮的剑身微微震动,发出阵阵清鸣。   它带着谢挚直直撞毁了两道墙壁,闯进了一个窄小的密室里——   水晶宫的大殿里残破而又血腥,残肢断臂比比皆是,但这里却还如一片世外桃源一般,神圣飘渺,洁净非常。   流光溢彩的琉璃壁上反射着柔和的浓郁绿意,愈往小室的中心处,这充沛得如同实质的绿便愈浓重,仿佛要流淌下来,几乎完全叫人看不清中央到底有什么,还伴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润泽清香。   这是一种极其清澈干净的香气,没有半点脂粉味道,也与任何娇艳馥郁的花香不同,如同山涧中最澈亮的一滴溪水,刚刚从翠绿的竹叶上滚落下来一般,令人甫一嗅到便精神一振,整个人也仿佛被山泉水洗涤了一番,心神不由自主变得宁静悠远。   “哇……”   有了之前的教训,谢挚长了个心眼,来到什么地方先用大观照瞳术观察了一遍,发现这里并不是人造的幻象,而是真实的世界。   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银鱼剑的剑柄,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好奇地仰头四处张望,“这是什么地方……”   “大人!”   一进到这里,银鱼剑就变得非常不安,剑身不住地颤抖,苍老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隐隐的恐惧。   它尊敬地低声说:“您看看……我给您带了食物来!”   说着它就拖着谢挚往那团绿意最浓郁的中心处飞:   “这是个肉身非常强大的人族,年纪很小,水晶宫说,她甚至可以与神兽幼崽相比……我想……我想……您或许会喜欢……”   ……什、什么?!   谢挚大惊失色,连忙松开银鱼剑的剑柄往后跑——她听出来这老剑言语间的意思,竟似乎是要将她送给这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吞食!   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子自绿意的中心缓缓伸展出来,对逃跑的人族少女却并不多加留恋,反而将柔嫩的叶尖轻轻地搭在了银鱼剑的剑身上;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已经耗尽了它的全部气力,蔫巴巴地搭在银鱼剑上靠着歇气。   银鱼剑是一柄极其强大的上古神兵,曾是龙族水晶宫的珍贵收藏,被龙皇皇女精心挑选出来作为聘礼,是以炼器出名的北海巨人花费无数日夜心血,取最纯净的仙钢锻造,剑身上有层层叠叠的细密雪花锻纹,神锋天成,精美绝伦,在光亮底下反出来的光芒比日光还要耀眼。   可就是这样骄傲强大的一柄神剑,却在那片蔫蔫的绿叶搭上来时如同被毒蛇纠缠,剑身猛地抖了抖,几乎发不出一声哀求和悲鸣。   它的剑刃上闪烁着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寒光,明明只消微微一动,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那片叶子斩成两截。   但是它却不敢,只是抖抖索索地叫了一声:“……大人?”   “她,”银鱼剑努力在不影响到身上那片绿叶的情况下,尽力用剑尖指向谢挚,“那个人族,她才是我送给您享用的供品……”   绿叶悠悠地开口,声音非常柔和,“可是我不吃血肉生灵。”   下一刻,绿叶上就腾起了莹莹的绿辉,一瞬间延伸,包裹住了银鱼剑整个剑身。   不消几刻,“咣当”一声,银鱼剑嵌满宝石的精美剑柄就掉到了地上。   ——它的剑身已经完全被那片绿叶吸食干净了。   “不愧是大师打造的名器,味道不错。”   绿叶在空中愉快地接连摇晃了好几下,显然对方才的进食十分满意,“就是蠢了点……但也能理解。”   谢挚已经被吓得紧紧贴在墙壁上,嘴唇发白,说不出话了——她没想到这片叶子居然这么厉害,一眨眼就吞噬了一柄神兵!   “嗯?”   像是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族少女一般,绿叶调转了方向,将叶尖对准了谢挚。   “别想着跑啦,”它的声音病蔫蔫懒洋洋的,像久病而对一切都提不起什么精神的病人,“这里是我的地盘,你走不出去的。”   “银鱼剑想借我的手杀掉你,它打错了算盘;不过——”   它饶有兴致地舒展了一下叶片,将身体朝谢挚缓缓探来,“我对你倒是有些兴趣。”   冰凉的叶身轻快地沿着人族少女的手腕向上爬,一瞬间就轻柔地缠上了谢挚的脖颈:   “银鱼剑说你的肉身很强,我想知道,你的肉身到底有多强……”   血液在它的叶片底下流淌,脉搏跳得非常快,绿叶的叶尖在谢挚的下巴处停了停,笑道:“你害怕我?”   “不……”   谢挚猜想,它是发现自己的脉搏剧烈,这才有此一问,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可是你的心跳很快——”   绿叶发笑,“它出卖了你,小人族。你不用逞强。”   “我想,您可能忘记了一个问题……”   “什么?讲。”   人族少女的声音柔软清亮,听起来十分悦耳,它很愿意听谢挚多说几句话——在水晶宫的数千年里,它极少听见有血肉之躯的生灵说话。   “其实人的心脏,不仅在害怕的时候会跳得很快——”   谢挚盯着那点鲜嫩柔绿的绿叶尖,声音低下去,“在兴奋的时候,同样也会跳得很快。”   兴奋?   绿叶愣了愣,“嗯?”   几乎在它发出疑问的同时,一道黯淡的金光自它身后慢慢探出,然后迅疾地包裹住了它整枚叶片!   ——诛天魔莲的涅槃种!   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只有在最开始的时候,才吞食过火鸦的火朱雀和金狼氏族的宝具,之后它就再也没有吞噬过任何普通的东西——它其实对食物极为挑剔,只喜欢喝谢挚的血和一些强大精纯的能量体。   但是这次,它所表现出来的兴奋激动,竟然可以隐隐与它发现玉牙白象的宝骨时相媲美!   在绿叶刚一探出的时候,跟谢挚的心脏深深融为一体的涅槃种就难安地跃动了起来,极其少见地朝谢挚传达出了一抹模糊的意识——   那缕意识非常庞大,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   想吃!   诛天魔莲在上古年间几乎可以吞食一切,传说甚至可以杀死神王,现在虽然只是一颗被削弱了不知多少倍的种子,但也同样在吞噬一道上毫不逊色。   那片被它包裹住的绿叶,顷刻之间,就悄无声息地化作了虚无。   涅槃种的欲望如无底洞一般填不满,即便吞噬了那枚绿叶,仍旧在谢挚的心脏中猛跳,催她继续往绿意中心处快走:   要吃!要吃!要吃!   “知道了知道了!”   谢挚被它吵得不耐烦,按着突突急跳的胸口往前挪,“你就不能跳慢点吗?再带着我的心跳那么快,我直接就死了,你也就再也不用想着吃了!”   明明每天都在偷她的血喝,这种子还跟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真没出息!   似乎是领会了寄生宿主没好气的抱怨,涅槃种这才放慢了一些跳动的速度,但仍旧在朝谢挚尖叫着要吃东西。   谢挚终于走到了那片浓郁得快要在衣服上沁出水来的鲜绿中心,扑面便感到了一股浩瀚磅礴的生命气息。   非常新鲜,如春风细雨一般,蕴含着能叫大地重绿的勃勃生机。   而那股清澈的草木香气越发浓重了,柔软地裹着谢挚的身体,几乎渗进了她的四肢百骸,令她一阵心旷神怡。   “哎?”   她蹲下身,好奇地戳了戳地上的植物,“这是什么?”   这是一颗圆圆胖胖的矮竹笋,只有五六寸长短,约合人族手掌的一拃长,在灰黄而的外皮中探出一点极青翠的绿笋尖尖,鲜嫩得好像在诱惑人伸手掐下来。   就是从这颗竹笋的嫩绿尖端,冒出了股股充盈整座小室的盈盈绿意。   谢挚好奇地摸了摸它的嫩芽,问涅槃种,“这就是你要吃的东西吗?”   涅槃种以更加强烈的意念回答了她:要吃!要吃!吃!吃!!吃!!!说着就再次探出金光,朝那颗貌不惊人的胖竹笋探去——   胖竹笋惊恐万分,尖利地喊了一声:“不要!”   “不要让它吃我!——该死的,这是不是诛天魔莲?”   真倒霉!竹笋心中叫苦连天,怎么就遇见了传说中的这个凶残东西!这玩意专克它!   ——它只是以神兵利器为食,但这株魔莲可是出了名的什么都吃!   “你是不是它主人,是不是?”   因为极度的恐惧,它完全丧失了方才是绿叶时的从容不迫,甚至开始结巴:   “别让它吃我,我我我给你太一神的珍宝!!我带你出水晶宫殿!!出太古战场!!!”   “停下来!”谢挚连忙喊。   它这句许诺误打误撞地打动了谢挚——她正愁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里呢。   但是涅槃种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仍旧兴奋而又缓慢地继续朝胖竹笋伸展金光——它的捕食很像是什么猛兽,只有在最后扑出去的那一刻,才会无比迅捷。   归根到底,谢挚并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它共生的宿主而已,它当然不会听她的话!   谢挚飞快地想通了其中关节。   她脸色冷峻下来,抽出漆黑小剑断裂的残体,将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诛天魔莲,我命令你停下来。”   她手臂微微用力,立刻就有细细的一道血,沿着断剑的边缘淅淅沥沥地淌下。   “不然,你就跟我一起死吧。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拿自己的性命作威胁,涅槃种的金光果然在半空中顿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轻重缓急,思索谢挚到底只是在恐吓它,还是真的有胆量和决心以死相逼。   它停了一会,终于还是做出了选择——对吞噬的欲望完全掌控了它简单的头脑,而眼前的竹笋又诱惑如此巨大,使它丝毫不能抗拒。   它毫不犹豫地继续朝竹笋伸展过去,甚至还特地加快了几分速度:它想速战速决。   “啊啊啊!!!”   眼见诛天魔莲的金光已经探至自己的眼前,离它近在咫尺,竹笋不由得发出了绝望的凄鸣——它知道自己在诛天魔莲的吞噬之下毫无抵抗力。   事实上,如果让诛天魔莲发展壮大起来,它甚至连神明都可以吞噬!   金光忽然在半空中僵硬地顿了顿——   “诛天魔莲……”   谢挚将插进胸口里的断剑再往里送了几寸。   鲜血从她口鼻和胸口处一起涌出来,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可她仍旧在镇定地微笑。   “我说过,我做得出来。”   “你最好立刻停下。”人族少女低声说。    第59章 竹笋   涅槃种已经伸展得离胖竹笋近在咫尺的金光凝固在了半空中,光芒越发黯淡了。   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与谢挚寄身共生,性命相连,一生俱生,一死俱死;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关系,是以涅槃种才不得不在谢挚重伤时,调取自己平日里吞噬的能量来修复她的伤势,免得她因为受伤过重而连累到它本身。   要是谢挚再稍微将断剑再往胸口刺几分,它跟谢挚一个都活不下来。   但它仍然没有收手,似乎是在挣扎犹豫,也似乎是想跟谢挚作最后的抵抗。   它之前就受过谢挚几次用性命威胁,但是随着威胁次数的增多,威胁的效力显然也对它大大下降了——它不太相信谢挚能真的对自己狠到这种地步,拼着自绝也要拉它一起陪葬。   “回来,涅槃种。”   剧痛从胸口处传来,谢挚咬着口腔内壁的嫩肉,又将断剑往心脏处送了送。   血顺着断剑的血槽一直流到她的手腕上,如碎珠般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面。   一时之间,小室中的空气都仿佛冻结凝固了。   胖竹笋连大气也不敢出,竭力将自己最顶端的嫩芽缩到灰黄的笋衣里去,颤颤巍巍地离涅槃种的金光再离得远一点,在心中向各路神佛一齐祈祷:   昆仑神山在上,要是它今天能活下来,它一定——   像是听到了它祈祷的心声,诛天魔莲的种子终于缓缓地收回了金光,重又回到了人族少女的胸口,如它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   ——一人一魔种的对峙终于结束了。   谢挚还紧紧地攥着漆黑小剑的断片,咬着牙低低喘息了一声,将断剑缓缓从胸口拔。出来,又带出来一大片滚烫的血液,立时便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几乎跪倒在地。   她赢了。   这场对峙,比拼的既不是武力,也不是算计,而是疯狂——   谁更疯狂,谁更能对自己狠得下心肠,谁更不在乎自己的命,谁就能赢。   虽然是惨胜,但惨胜也是胜利,谢挚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虽然伤势惨烈,但心情却很轻快。   尽管极不情愿,但涅槃种还是不得不修复谢挚的伤,缓缓流淌出暖流裹住了她的胸口——谢挚方才对自己下手太狠,她的剑若再往里刺一点点,一定会殒命当场,这也是它不敢再赌的原因。   “喂,”谢挚蹲下身去,点了点胖竹笋的尖尖,“你刚才说可以带我出太古战场,是也不是?”   面前的人族少女看外貌最多不过十五,虽然因为跟涅槃种的对峙受到重伤而看上去十分狼狈——嘴唇和脸色都非常苍白,额上沾着被冷汗打湿的乌黑发丝,但竹笋还是不能否认她的漂亮。   “是……”   它不敢对谢挚态度不好——不仅仅是因为那枚该死的魔种还在谢挚的胸口里,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着要吞噬它,也是因为谢挚救下了它的性命:   方才谢挚的决绝给了它很大震动,叫它不由得对谢挚起了些尊敬之心。   竹笋慢慢地探出了一点嫩芽,表示友好般地朝谢挚晃了晃,“我可以让水晶宫带你和你的朋友们离开太古战场,它不敢不听我的话。”   “哦?为什么?”   谢挚很感兴趣,“——是因为你很厉害吗?我看那把银鱼剑就很害怕你。”   一进来就抖抖索索的,连老夫都不敢自称了。   别看这颗其貌不扬的圆嘟嘟胖竹笋现在这么老实,谢挚心里清楚,它只是害怕她胸口里的涅槃种罢了。   方才它在一眨眼之间就将神兵银鱼剑吃得只剩个剑柄的景象还深刻地留在她心间,让她不能放松对它的警惕。   胖竹笋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戒备,连忙解释,“不是……你你你不用防备我——”   “我我我不吃血肉生灵的,”它一急就会结巴,竭力向谢挚传递善意,“我以兵器为食,有时候也会吃点矿石神铁什么的,但是我不吃你们,真的!”   “银鱼剑之所以那么怕我,就是因为我会吞食神兵;   它以为我也会吃你,所以才将你带到我这里,想借我的手杀掉你,但它不知道我不吃血肉生灵。”   “至于水晶宫,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敢不听我的话——要是我把外面的那些神兵全吃光了,就没人去外面给它引诱捕捉新生灵了。而且在这之外,我也对它有很大的恩情,它极少忤逆我的话……”   生怕谢挚误会,它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最后差点连气都快喘不上来,嫩绿的笋尖都蔫了几分。   “唔……”   它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谢挚皱起了眉,就地盘腿坐下,“你从头说,我没听懂。”   “知道多少说多少。”她补充道。   “好……”   胖竹笋打起精神,那点青翠如玉的笋尖愈发绿了,绿意从它身上柔和地流淌出来,像清晨的雾气。   “万年前,太一神发动夺运神战,第一战就战于龙族的家园——西海水晶宫。”   它伸展了一下身体:   “那场战争极其残酷,号称第一神王的初代龙皇被太一神斩于剑下,龙族就此一蹶不振,抛弃宫殿远走他乡,再无音讯。”   “这个我知道。”   神战的故事被大荒人千古传诵,代代歌唱不绝,每个大荒人都对其耳熟能详——其实绝大多数大荒人就是当年跟随太一神征战的战士后代,在打赢了神战之后,干脆定居在了已经渐渐流干海水露出平地的西荒。   初代龙皇……就是金龙姐姐的父亲。   谢挚又想起了那个温柔而又后来被仇恨侵蚀的窈窕身影,她不由得有些失神,在心底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太一神威盖世,但是也在跟龙皇的战斗中受了一些伤——”   竹笋郑重地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神秘:   “她流下的神血有一滴落在了我的身体上,点化了我的神智,使我一步成为了智慧生灵。”   它语气中满是崇敬之意,显然对太一神极为崇拜:   “并且,太一神是神族,神族掌握有生命符文,而太一作为万古第一神祇,修为已达至境,参天地之造化,探大道之玄微,对符文的领悟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玄妙境界……”   “随着我渐渐生长,大约是因为我曾受太一神神血浇灌,我发觉我散发出来的绿意可以点化死物的灵智——不知是哪一天,水晶宫率先觉醒了智慧;   紧接着,宫殿内的神兵们也纷纷有了自己的思想。”   竹笋叹息着摆动了一下嫩芽,“不过,这毕竟是被后天催发出来的神智,与那种原生的先天器灵还是有些差别——不论是水晶宫还是那些兵器,脑子都不大好使,有些死心眼儿……”   谢挚想起了水晶宫不由分说的发怒,不由得深以为然:“这确实是有点……”   “水晶宫对它的小主人非常忠诚,它憎恨神族,也憎恨一切踏入太古战场寻宝的各族生灵——它认为他们是来抢它小主人的聘礼的;   再加上它自己也需要进食,于是它便将神兵们派遣出去,引诱外来者进入内部,再将他们在自己的幻境中炼化,化为自己的补给。”   见谢挚赞同自己,竹笋说得越发渐入佳境:   “那些被水晶宫炼化的尸体可以受水晶宫驱使,神兵们也常常驾驭着他们,当作自己的身体使用,虽然发挥不出来它们当年的威力之万一,可是那毕竟是出于自己意志的挥剑,不再受他人所控制啦!因此它们也很甘愿,而不愿意再有新主人。”   “那,”谢挚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她吞咽了一下,“那些聘礼呢?我并没有见到……”   “都被我吃掉啦。”竹笋很干脆地答。   它有点愤愤的:“刚开始的时候水晶宫还不让我吃——它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保护这些聘礼,等待它小主人的心上人来取走它们,但它一直都没有等到。哼,依我看,那个人族小姑娘一定早就嫁人了嘛!一面之缘而已,谁能记那么久?”   “水晶宫等了太久太久,最终失去了耐心,转为了对那个人族小姑娘的仇恨:它觉得她背叛了它的小主人。所以,它也就默许我吃那些宝物了……”   竹笋打开了话匣子,唠唠叨叨地继续说下去——它一直找不到人跟自己说话,毕竟水晶宫不是忙着杀人就是忙着等待,而那些神兵都避它如蛇蝎,生怕它一个心血来潮吃了自己:   “咳,毕竟我也不能不吃东西呀!神兵它又不让我吃,我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吃聘礼喽!虽然味道很差,但也不是不能勉强吃点……”   它抱怨着伸长了自己的叶片,让谢挚给它评评理,“喏,你看,我长得多么蔫巴!长了一万年,我就长了这么一点!要是水晶宫让我放开了吃神兵,我一定不会老这么虚弱!”   谢挚豁然站起了身,竹笋茫然地“哎?”了一声,“怎么了?”   人族少女含着泪的眼睛盯紧了它,紧紧地握住它的笋身,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它听到谢挚带着哭腔的话音:“那是金龙姐姐给我的聘礼……”   此刻,却早已被一颗竹笋给吃掉了!   “……哎、哎!”   怎么还突然哭了呢!难不成是因为没有宝物而难过得哭了?这可真是……   竹笋莫名其妙,过了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怎么就成了你的聘礼了呢?——告诉你,龙皇的女儿是个万年前的古人!你今年才多大,十四?十五?最多十六,再不能大了!”   它将嫩尖再次缩进了笋衣里,声音小小的:   “我明白,真龙的聘礼是很贵重,能够叫任何人都贪心觊觎,可是你也不该诓我呀!说谎可不好!”   她该不会是想讹它吧?竹笋提着心,很不放心地提醒道:“就算你现在想找我要那些东西,我也给不出来!——它们已经被我完全吸收了。”   “我不管,你得赔我!”   说着谢挚就开始不依不饶地挖它周围的土,将它一把拔起来塞到腰间,吓得竹笋连连尖叫,“你先跟着我出去吧,我待会再跟你算账!”   出去之后,谢挚发现水晶宫又加大了内部的压力——宋念瓷已经在重压之下不堪负荷,软软地昏迷过去了。   彩笔正在她身旁担忧万分地守候着,见谢*挚活着出来,眼睛便是一亮:“哎,小蛮子,你没死啊!”   ……这臭鸟真不会说话,谢挚不理会它,将胖竹笋从腰间抽出来,握在手中高高举起——她知道水晶宫看得见。   “喂,真龙的水晶宫!”   少女清亮的嗓音在曾经辉煌一时的宫殿内悠悠回荡开来:   “赢的人是我!——银鱼剑已经被这颗竹笋吃掉了!”   “它跟我达成了协议,你放我们离开,我带这颗竹笋走,这样,你的那些神兵就再也不用担心被它吞噬了!”她大声说,“你觉得这样可好?”   “要是你同意,就在三个数之内立刻停止炼化!”   “三,二——”   “哎哎,哎!”   水晶宫还没答话,被谢挚握在手里的胖竹笋先着了急,它竭力在人族少女的掌心中扭动身体,挣扎着急道:“我我我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跟你一起走了?你这人怎么这这这这样?!”   “你吃了金龙姐姐给我的聘礼,那你就得作为补偿跟我走,没得商量。”谢挚将它捏得更紧了一些。   “你!我都说了那不是给你的聘礼!”   怎么就跟她说不通呢!竹笋抓狂,因为生气甚至又变绿了几分,“总不能因为你也是人族就来碰瓷吧!”   “那就是给她的聘礼。”   水晶宫忽然出了声,一下子叫竹笋被人掐住嗓子似的愣住了。   “什、什么……”——怎么可能呢?   它解开了内部的炼化,压力如潮水一般迅速地褪去,水晶宫闷闷地说:“你走吧!人族!我放你走!”   “快带着这颗竹笋离开,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   它好像真的很讨厌她……   是因为它认为她背叛了金龙姐姐吗?谢挚将竹笋重又揣到腰间,努力忽略心间的酸涩,“你干脆将我们一道送出太古战场吧,光靠我们走不出去,只能在外面迷失,我想你也知道。”   水晶宫这次沉默了一会儿——它的确抱有这样的打算:   “……你怎么知道我能移动?也是这颗竹笋给你说的?”   “不是。”   谢挚走过去扶起宋念瓷,在彩色鹦鹉的大吵大嚷指挥下找出她身上携带的药丸喂给她,垂下眼睛:   “我之前就在怀疑了……为什么我们之前走了那么久,仍然没有接近你分毫,但是后来你又忽然出现在了我们身后。”   “……就因为这个吗?”那这个人族少女未免也太敏锐了一些。   “这只是个猜测,”谢挚摇了摇头,“但你后来帮我证实了它。”   她指向水晶宫顶部的破洞,将尽的朦胧夜色正从那里投落下来,现在正是凌晨天光最模糊混沌的时候——她们一行人已经在水晶宫内整整呆了一夜:   “我通过你的破洞看到了星空,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变化了位置。”   ——星星是大荒人天然的罗盘,可以指引迷失的儿女回到家园,这是大荒的俗谚。   事实上,她在用大观照瞳术看到水晶宫的内部时就已经猜中了真相的一大半——   她猜测水晶宫可以自由地移动位置,而神兵们拥有神智,可以操控尸体战斗:   这是每一个死去却仍然能够活动的尸体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手中都持握着一把神兵。   追杀她们的那些坐化尸体自不待言,像那个枯瘦的老爷爷,他的肚子里插着神刀,而青铜骑士的背上也贯穿着箭矢。   “……哼!”   这下即便是水晶宫也没话说了,“你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它的声音轰鸣如雷:“站稳了——我送你们离开太古战场!”    第60章 万法剑竹   水晶宫非常庞大,它似乎是在借着地面上的流沙,从而达到飞速移动的目的。   “……然后,‘海的精魂’结束了,金龙姐姐也在我面前消失不见了。”   暗淡的繁星在水晶宫顶部的坑洞中变幻着一闪而过——由此也可以推知,水晶宫移动的速度非常快;   最后一点未尽的夜色终于渐渐变作了熹微的晨光,随着天光渐亮,万年未灭的夜明珠将光亮无声无息地消融其间,柔和地洒在西荒少女的面容上,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圈。   而谢挚的故事也终于讲完了——在水晶宫将她们送往太古战场边界的时候,她向宋念瓷等人简短地讲述了她是怎么跟万年前的龙皇女儿结缘的。   这故事无疑十分动人——爱情故事向来是所有故事里最受欢迎的一种,何况这一个还牵涉着不可跨越的时空,便更叫人觉得怅然若失,不能不嗟叹良久。   周围的生灵一个个都听得屏气凝神,连彩色鹦鹉也不吵闹了,静静地蹲在宋念瓷的肩膀上,偏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听。   甚至连竹笋和周围的神兵也在悄悄地听八卦,而水晶宫虽然一路都没有说话,出乎意料地缄默,但谢挚知道,它一定也在暗中听着她的讲述。   人族少女垂下眼睛,睫毛微微地颤动,“我将头发系在了金龙雕像上……只不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   「你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宋念瓷靠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纤薄的背,目光很温和,也很笃定。   在过去的一夜里,她跟谢挚共同经历了一番生死险境,两人的友谊加深了不少。   “是呀是呀!”   鹦鹉器灵回过神来,也拍着翅膀飞起来,将鲜红的小爪子在谢挚的肩上踩了踩,表示鼓励,“我主人说得对!”   ——它嘴巴虽然刻薄,但是对宋念瓷非常忠诚,向来是以为宋念瓷说的什么都对的。   “你运气倒是好,能被真龙喜欢!”   彩笔侧着脑袋忍不住将谢挚瞧了又瞧——唔,这也没什么出奇嘛!   它分辨不出人族的美丑,只觉得自己的主人最好看,又扑腾着翅膀飞回去,“主人主人,你什么时候也到‘海的精魂’里去碰碰,看看有没有什么真凰啊啥的喜欢你呗!”   「不要胡说。」   宋念瓷将它从肩膀上取下来,摇了摇头,「其实,『海的精魂』比水晶宫还要更危险一些……」   「『海的精魂』在中州的书籍中也有记载,它的学名其实是叫做『时空裂缝』——处于虚幻与真实之间,游走在时间与空间的边缘,非常神奇玄妙;   若是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其间,再不能脱。连夫子都不知道迷失在『时空裂缝』的生灵到底会去往什么地方,有什么下场……」   她将目光投向谢挚,「像谢姑娘这样,不仅活着出来,还能取出东西来的,恐怕百万人中也不见得能有一个。」   谢挚听懂了她的话外音,不由得一阵后怕——原来她是全靠运气才逃出来的啊!   百万中尚不见其一……那她的运气得有多好啊!   「听你的描述,」宋念瓷非常渊博,比谢挚这个基本上没读过几本书的西荒小蛮子要知道得多很多,「你遇见的似乎是初代龙皇的女儿了。」   「龙族在世间销声匿迹已有数千年,我们人族也已经很久没有与神圣种族建交,是以她的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   看到对面的少女闻言整个人一下子就低落下去,难掩失落还要感谢的模样,宋念瓷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谢挚让她想起了她的小师妹,那是一个虽然娇纵但心底良善的孩子;而且说来很巧,那个小师妹也姓谢。   因为想起了师妹,她的神情变得更加柔和:「但是,她的号,我们是知道的。」   宋念瓷取来彩笔,在空中写下几个流光溢彩的隽秀小字——   青皇紫帝。   「青皇紫帝。」她收回手,「她的称号叫青皇紫帝。」   “青皇紫帝……”   虽然不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但是知道她的称号也很叫谢挚满足,她将这四个字不断地在心底默念,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这个称号听起来真厉害!”   “厉害是厉害,就是听起来像两个人,”彩笔在宋念瓷的腰间倒挂着还要发表意见,“她为什么不干脆叫青紫皇帝呢?这样听起来岂不是更厉害?”   水晶宫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到地方了!”   此刻已是清晨,阳光灿灿地投落下来,倒叫血腥残败的水晶宫都看起来不那么可怖了:   “再往西走三十里,就可以走出太古战场了!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罢。”   “好,”谢挚捏着竹笋站起身,“我会带走这颗竹笋,你别担心。”   她回望了水晶宫的宫室一眼,发觉那些曾围攻过她的神兵还悬浮在空中,仿佛在为她们静静地送行。   “喂!怎么了?你们?”   谢挚打消了这个奇怪的联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笑道:   “莫不是想跟我一起出去吗?你们有想做我的兵器的么?”   “若有,便上前一步,我一定会待你们好。”人族少女的眼睛很诚恳。   在和银鱼剑的对战时,她的漆黑小剑直接被从当中斩断了,现下再不能用,只能废弃;   她又顾念着自己在太古战场中学到了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决,如今空有剑法,却没有称手的剑,很是可惜。   ——她知道自己是没钱买一把好剑的,而这里的神兵个个不凡……   要是它们之中能有一个愿意跟她走就好了,谢挚在心里暗暗期望着。   神兵们震动了片刻,似乎在低低地交头接尾,最终推举出了一把翠色古琴——谢挚认出来,这正是用琴音在她腿上留下深深伤口的那一把。   “抱歉,人族的小姑娘。”   它的声音竟是一道悦耳动听的青年女子声音,听起来也似琴音一样清。   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翠色古琴对谢挚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话语之间有些犹豫,“我等作为殿下送给您的聘礼,本来是理所应当跟您走的……但——”   “没事啦……”   话锋一转之后就是要拒绝的意思了,谢挚很清楚。   想也知道是这样——要是这些有神智的神兵真的愿意跟她走,那她才会十分惊讶。   它说的“殿下”是指金龙姐姐么?谢挚一边走神一边宽慰道:“我本来也不会强逼你们,不用紧张。”   “多谢您。”   翠色古琴朝她弓了弓琴身,谢挚猜测,这大约是鞠躬的含义,“其实,您带走的那颗竹笋比我们全部加起来都更加珍贵,您可以……”   “胡胡胡胡胡说!”   胖竹笋本来都在谢挚手里安分下来了,这下听到翠色古琴这样说却忽然激动地跳了起来,挣扎着尖叫:“我我我我才没有!我就是是是是颗普通的竹笋!真的!蒙太一神的神血点化才……”   被它这么一吵,宋念瓷才注意到了这颗灰扑扑的竹笋,目光立时便紧了紧。   「谢姑娘,将这颗竹笋给我看看,可好?」   她仍然紧紧地盯着胖竹笋,「它似乎……」   “好呀,”虽然不明就里,但谢挚还是想也不想地便将胖竹笋举到她面前,“瓷姐姐,你就在我手里看吧,我怕它跑。”   要不是她胸口里诛天魔莲的涅槃种镇着它,这颗胖竹笋一定早就跑了。   「好。」   宋念瓷弯下腰,就着谢挚的手轻轻掀开胖竹笋的笋衣仔细查看,对它杀猪般的惨嚎置若罔闻,研究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收回手。   「谢姑娘,」她的眼里含着笑,面上少见地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谢挚辨认出来,那是喜悦的情绪,「你的运气真的很好。」   中州少女将白皙的手指点在胖竹笋的外衣上,「若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上古遗种中最神异的一支,名叫万法剑竹。」   “万法剑竹?”   谢挚一头雾水——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且,上古遗种又是什么?   看出了她的困惑,宋念瓷很快地解释道:   「上古遗种是上古年间一些特别的种族,它们同样非常强大玄奇,最强横的个体甚至可以与最出众的神圣种族抗衡,对神圣种族的位子也有一争之力,但因为各种原因——比方说数量过于稀少,最终因此落败。」   「但它们事实上又的确跟神圣种族一样强大,所以才被称为上古的遗落种。」   她指向谢挚手中的胖竹笋,「你看,这就是一只上古遗种。」   宋念瓷眼中带上了些许感慨之意:「我原本以为,上古遗种已经全部消亡了……没想到,在这深深的太古战场里,居然还存留着这么一只活化石。」   她望了望胖竹笋,「而且长势还十分康健。」   “传说万法剑竹身为植物,却以仙金为食,尤其喜食神兵利器,坚韧无双,锋利至极,身怀万种法义妙门,是天生的至尊种!”   彩笔大叫着科普:“上古年间这个种族出了一位青衣剑神,自创出无上剑法,一剑可以斩破无尽深渊,他痴心剑道,请求与太一神比拼剑法,最终在太一神剑下落败,从此就不知所踪了。”   青衣剑神?不会那么巧吧……   谢挚越听越熟悉,试探道:“那个剑法……莫不是叫碧海天心诀么?”   “嘿!”   鹦鹉器灵斜斜地瞥了谢挚一眼,“你怎么知道?真奇怪!”   “青衣剑神的剑法名字就叫碧海天心诀,在万古以来足可以排得上剑法前十!”   「谢姑娘,能收服它,真是一番大机缘。」宋念瓷笑着朝谢挚拱手。   “万法剑竹就是殿下的聘礼中最珍贵的宝物,根本不用太一神血点化,也自有灵智。”   翠色古琴此刻也插话进来,语气幽幽的,显然对胖竹笋的怨气非常大,“我们不许它吃剩下的宝物,它嘴上明着答应,其实在第一个一百年就吃空了水晶宫!”   “对!”   青铜弓箭在它身后粗声粗气地附和,“它还常常偷跑出去,跟那些进入太古战场的生灵做交易!要是他们身上有它爱吃的食物,就替水晶宫许下诺言,把他们送出去!”   “只不过仙金太过稀少,大多数早已在神战中的兵器铸造中消耗殆尽,它等了一万年也只遇到了那么一个老头有仙金,还把颂月刀送给了他!”青铜弓箭极为不平。   “……”   神兵们说的那个老头,一定就是肚子里插着刀的老仙王了!   啊,这个胖竹笋的嘴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它说话半真半假的,完全骗过了她!   谢挚气不过地低下头,捏紧了胖竹笋的嫩芽:“好啊你,你骗我!——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胖竹笋彻底地蔫巴下来,“我……就骗了你那么几句而已……”   “你吃了金龙姐姐给我的聘礼,便拿自己赔给我吧!”   甚至胖竹笋本身也是聘礼之一,谢挚弹了弹它,十分好奇,“你可以变成剑竹的模样给我看看么?快变快变!”   “知道了,知道了……”   于情于理它都不占理,而且这个人族少女身体里还有一枚专克它的魔莲种子,即便百般不情愿,胖竹笋也不得不答应下来,“我变就是了!”   自它灰黄的笋衣里缓缓地抽出了一根嫩芽,一瞬间便长成了一杆气势如虹的翠竹,通体碧绿如玉,一道如叶脉一般的灿金线条贯穿了剑身,剑尖几近透明,其上流淌萦绕着一股青翠新鲜的浓郁生命气息,放射出千条瑞彩万道霞光,香气四溢,神圣无比。   而原本是笋身的地方化为了天然的剑柄,等待着已经等了万年之久的人族少女掌心握住。   “你果然一直在伪装!”彩笔哼道,“明明可以化为原身,偏偏要装一颗孱弱的胖竹笋!”   “哇……”   胖竹笋——不,现在该叫万法剑竹了;它在半空中轻巧地划了一个圈,这才飞到谢挚面前停下,十分得意:“怎么样?我漂亮吧?”   “漂亮……”它满意地看到人族少女失神的神情。   唔——万法剑竹在心中默默地想,其实比起给其他人使用,它倒挺愿意面前这个小姑娘做它的主人:不仅仅是因为它原本就是她应得的聘礼,也因为它挺喜欢她。   至少不讨厌。   这对人族来说,真是难得。   万法剑竹大约三尺来长短,谢挚小心地握住剑柄,挽了一个剑花,于是青翠的光芒便在围观的众人面上和水晶宫殿中同时一闪。   几秒钟后,才缓缓传来了水晶柱倒下的轰隆隆声——它在谢挚刚才随意的一挥剑中,被泄出来的剑意给齐刷刷地当中斩断了。   “你们还是快走吧!”   这还是真龙的水晶宫头一次求别人快走。   它又是暴怒又是心疼,“……求你们了,快走吧!快走快走!”   它算是看明白了,要是谢挚再不走,它非得被拆光不可!    第61章 钢铁城   只是那么简单的一挥剑而已,居然就斩断了水晶宫的柱子……谢挚倍感心虚,赶紧将万法剑竹收起来,“知道了!我们这就走。”   水晶宫的大门应声而开,外面的阳光霎时便投进来,金灿灿的洒到众人的脸上和身上,温暖而又明亮,令所有人都感到精神一振。   在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最后一刻,水晶宫发出了一声近乎迷惘的震动。   “人族的小姑娘……”   它的声音非常轻,没有了之前的执拗暴躁,反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的小主人么?我的小主人很喜欢你,她……她等了你太久了……”   “……”   谢挚握着万法剑竹的剑柄回转过身子,“你放心,真龙的水晶宫。”   “只要金龙姐姐还活在世上,没有婚配,又还愿意娶我,我就一定会嫁给她。”她轻声许诺。   人族少女的眼睛很清,叫人不能不相信她的真心。   谢挚忽然又笑起来,“再说,我已经系了头发在雕像上啦——按大荒的风俗,我可已经算是金龙姐姐的未婚妻子了!”   阿英之前还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没想到她许亲还比她更早呢!   “我们走吧,瓷姐姐!”   她蹦蹦跳跳地挽住宋念瓷的手往门口走,乌黑的发辫在脑后一跳一跳。   “嘿,小蛮子!你干什么挽我主人?快快松开!”彩笔嫌谢挚占了它的位置。   “我乐意,你管得着我吗?”   谢挚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不仅没松开,反而将中州少女的手臂挽得更紧了。   “你可已经是许了亲事的人了,知不知道什么叫避嫌!”   彩笔气得浑身羽毛都变成了绿色——谢挚这才发现,它的身体颜色会随着情绪心境而时时变化,“水晶宫!你管管她!你主人的小妻子都——”   “噤声。”平静的少女声音。   ……   她们的身影和笑闹声渐渐地远去了,水晶宫的大门还久久地敞开着,没有合上,翠色古琴疑惑地问道:“水晶宫?你怎么了?”   “……你们都听到她说的话了,”水晶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分满足地叹息着,“等了一万年,我终于等来了要等的那个人……   “苍天有眼,小主人的痴心没有错付。”   “都出去吧,你们。”   它的声音头一次如此温和,“我完成了我的使命——真龙的水晶宫要关闭了。”   谢挚,它小主人的未婚妻叫它“真龙的水晶宫”,它很喜欢这个名号。   不是太古战场的水晶宫殿,是真龙的水晶宫。   。   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模糊的沉闷轰鸣,像什么巨物轰然倒塌了一般,但又隐隐约约的,叫人听不分明,谢挚凝神细听了片刻,这下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不大放心,“瓷姐姐,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宋念瓷侧耳听了一会,摇摇头,「你听到什么了吗?」   “也没什么……或许只是我听错啦。”谢挚放下心来,笑着说。   水晶宫将她们几个送到了太古战场的边界处,只要再往走西三十里,就可以彻底走出这片传说中有来无还的大凶之地;   经过了一夜的精神紧绷和受伤战斗,不论是谢挚还是宋念瓷都十分疲倦,但也并没有停下休息——她们都想尽快走出太古战场,免得节外生枝,慢慢地用步力走着离开。   火鸦跟小狮子被谢挚收在小鼎里装起来了,她想等出去之后再慢慢为它们疗伤。   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在谢挚取出碧绿小鼎的时候,已经化为胖竹笋模样的万法剑竹一瞬间就来了精神,跳将起来欢叫了一声“有仙金!”然后狠狠地冲到小鼎上,像八爪鱼似的用嫩芽猛然包裹住了鼎身。   眼看着立马就要吞噬,谢挚还没来得及将它撕下来,它就又浑身冒着烟软趴趴地掉到了地上——它触发了碧绿小鼎的保护阵法,被神电差点当场烧成一道炒竹笋。   “怎么……”   它被电糊涂了,说一句话就往外冒一股黑烟,原本青翠欲滴的嫩笋尖都被烧成了金黄色,“怎么这样……!”   “怎么连个法器都还要设保护阵法!这也忒小气了!差点闹出竹命!你看看,你看看,都快把我烧糊了!”   终于回过神来之后,胖竹笋不甘地连连尖叫抱怨,显然极为恼怒。   从来只有它吃神器如吃豆腐的,没有它自己差点被烧成盘菜的!   谢挚在一旁幸灾乐祸,眼睛都笑弯了,“活该,谁叫你贪吃的!”   「谢姑娘……」   宋念瓷很无奈地笑了笑——她见多识广,眼力极好,已经看出来谢挚手里这尊小鼎的不凡,并为谢挚当着她的面就将小鼎拿出来使用的举动十分震惊。   「出门在外,须知财不外露。」   谢挚看起来太过青涩年少,待人一派单纯赤忱,她有心告诫这没有防人之心的西荒少女一番:   「下次再不要当着旁人的面将这等宝物随便拿出来了——我比你足足高两个大境界,若是我有丝毫歹心,你没有任何抵抗办法。」   她是自幼见惯了好东西,而又品行端正,不会强取,可别人就不一定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修士们并不因为修为的增加而同样地增长品德,争财夺利的斗争甚至比凡人还更加残酷,五州之中为一件宝物便屠人全族的例子更是不在少数。   在中州时因为有仙宗与人皇共同约束,倒还好一些,在这西荒简直就是乱了套——很多中州修士根本不拿西荒人当人看,认为这是没有秩序的混沌自由之地,专供自己冒险寻宝使用,毫无顾忌。   “谢谢瓷姐姐……这道理,我并不是不晓得。”   她不傻,这句话出门时族长给她强调过不知多少遍,一直都牢记于心。   但谢挚还是很感激宋念瓷的好心,她清澈地笑起来,“——我只是相信你不会那样做啦!”   “放心吧,在别人面前,我才不会那样呢!”她轻快地说。   「那就好。」宋念瓷也不由得跟着她弯了唇角。   前面就要彻底走出太古战场了,宋念瓷停住脚步,面向谢挚,郑重认真地朝她弯腰长施一礼,「谢姑娘,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此次来到西荒,并不仅仅是因为要历练自己,也担负着为红山书院寻揽学生的重任。」   她抬起脸来,诚恳道:「我观你就是一位极其出类拔萃的至尊之材,虽然现在尚还年少,但日后必能大放光彩。」   在跟谢挚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看到了谢挚堪称可怕的天赋和机缘,那时她就已经对谢挚起了招揽之心;   再细一攀谈,发现谢挚居然才刚踏入修行之路,她不由得更是心惊——这样的天资,即便放在中州,也一定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只要给谢挚时间成长起来,她必不弱于任何一位少年天骄!   宋念瓷决心要尽力邀请这位未来的新星加入,「我知道你此行是要去英才大比求取好名次,但中州也不是只有天衍宗可以拜入——」   她面上隐隐浮现骄傲的神情:   「我的老师九轮圣人孟颜深,是位极和蔼可亲的温厚长者,喜爱与各族年轻生灵交游,也是现今五州之中唯一的真圣人;   红山书院虽然既不如天衍宗广纳贤才,也不如白泽圣地传承悠久,更不如大周皇室物力充沛,但是论及氛围宽松自由、藏书包罗万象,则我们是中州当之无愧的头一等。」   「若你愿意,便拿着这枚令牌去歧大都,红山书院必对你敞开大门,虚位以待。」   她将一枚莹润的乳白玉牌递给谢挚,「这是最高等级的通行令牌,我只有这么一枚。拿上它,你可以不经考核直接拜入书院,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   中州少女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谢挚,「倘若有幸,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做你的师姐?」   “我……”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大荒对中州知之甚少,宋念瓷刚刚与她介绍的那些势力她其实只听过一个天衍宗;大荒人常常说比英才拜仙宗,这个仙宗说的就是天衍宗。   “我不知道……”   凭着与宋念瓷的亲近,谢挚当然是愿意答应她的;但是她一时又有些举棋不定,“瓷姐姐,容我再考虑考虑,可好?”   ——大荒每一部英才大比的前五十名皆可以进入天衍宗,前十名可以拜入内门,以象英的资质,一定是可以拿到内门资格的……她想跟阿英待在一起,不想分开。   要是她能跟阿英一起进入这个红山书院就好了……   谢挚眼巴巴地望宋念瓷的腰,期盼她能再给自己一块令牌,那样的话,阿英一块她一块,她一定立马答应下来。   「当然。」   宋念瓷笑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没关系,不必有负担。要是你另作他选,那也很好。」   「我们就此告别吧。」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将彩笔从腰间解下来,「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   “瓷姐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谢挚忍不住问。   「去昆仑神山——」   中州少女已经跃上了身形变大数倍的鹦鹉器灵,彩笔现在的模样比起鹦鹉其实更近似于传说中的凤凰——金红色的身躯流淌着神圣的曦光,长长的美丽尾羽垂落下来,在谢挚脸上划过一阵轻柔的风。   「三年前昆仑神山有无上山宝降世,如今已经到了彻底出世之时,中州的无数势力都倾巢而动,誓要夺取宝物,光是长生世家的巨舟就去了好几艘;   少年天骄们也在昆仑山下齐聚一堂,王家的麒麟儿,人皇的儿女,神兽圣地,仙宗大门……甚至传言,东夷也疑似有少年至尊跨越无数距离,要来与中州的天才比拼一遭。」   宋念瓷洒脱地笑起来:「实不相瞒,谢姑娘,在这太古战场里我也得了一些机缘造化,既然忝列这中州少年天骄之位,自然也要为我中州去争一些荣光了!」   “再会,西荒的小蛮子!”   彩笔缓缓拍动翅膀,卷起的飓风甚至将谢挚往后掀得后退了好几步。   “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能突破道宫境!你现在这样,离中州的少年天骄们差得还远得很哩!”   “再见!”   谢挚也踮着脚朝她们使劲挥手,“万事小心呀,瓷姐姐!”   直到宋念瓷和彩笔的身影在天边化作一个小黑点时,谢挚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臂。   “我也要加油啦!”   彩笔临走时半是挑衅半是鼓励的话并没有叫她沮丧失落,谢挚拍拍脸颊,眼睛明亮:“下次再见到瓷姐姐时,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的!”   她握紧拳头,感觉心中充满了壮志豪情:   只做人雄可不够;要做,当做万族之雄!   这是玉牙白象跟她说过的话。   。   雍部位于大荒最西,历来是大荒中最荒芜贫苦而又最凶险的一部:   距中州太远,所以难以通商;   距灵兽太近,而又完全暴露在时不时爆发的凶猛兽潮之中。   可以说,大荒人最不愿意去的一部,就是雍部。   连雍部的中心城市定西城也常常受到其他部的嘲笑——那是一座极其高大宏伟的巨城,历史非常悠久,传说曾是上古年间的一位神祇炼器的残余,通体漆黑黯淡,不仅毫无装饰,城墙上还布满着与灵兽大战的深深痕迹,因此常常被取笑叫“煤锭子”或者“石头蛋”。   但雍部本部人,更爱叫它的另一个称呼——钢铁城。   或者叫定西城为“大荒的秤砣”也很叫雍部人开心——沉甸甸地坠着大荒的安危。   盖因这座饱经风霜的黑色城池看起来如同黑铁铸就,并且盛产铁矿,雄伟而又壮阔;   这是一座铁与血打造出来的坚固堡垒,也是默默*守卫着大荒安定的无言战士。   今年隆冬除夕一过,三年一度的英才大比也马上就要正式开始了。   但这次大比的情形又有所不同:   雍部来了一位新牧首。   听说这位新牧首是位很美丽的女人,不仅修为高深,而且身份尊贵——她是当今大周人皇的姑母,在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中曾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立下了赫赫战功,封号叫渊止王,也是她佩剑的名字:如临深渊,百邪退止。   她放出话来,说自己要给此次英才大比拔得头筹者一份大造化,是以这次雍部的英才大比非同小可,规模空前盛大,几乎吸引了整个大荒的天才前往,力图争得渊止王许诺的机缘珍宝。   就算不能得到那份造化,能受到渊止王的赏识提携也很了不得!   抱着这样的想法,无数大荒的天才们斗志昂扬地向西方出发了,他们跃跃欲试,要为自己的氏族争取无上荣光。   ——在这场大比中取得优胜者,不再是雍部第一,而将是大荒第一!    第62章 剑修   “小狮子,你快看,这就是定西城了!”   宏伟的巨城轮廓已遥在眼前,像一头俯卧在大地上的漆黑巨兽,沉默地注视着四面八方的来客,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比起城池,其实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座人造的山峰,城墙一直高高地耸入云霄,墙腰云雾缭绕,守城的将士们便仿佛是执着铁戈在云中穿行;   城墙顶端戴着皑皑的白雪,由于海拔过高而经年不化,远远望去倒有些像是一副天公作就的水墨画,为这座以粗糙刚硬闻名的钢铁城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意趣。   谢挚兴奋地将小狮子高高地举起来,想让它也看一看这幅雄浑壮阔的景象:   “怎么样?是不是十分壮美?”   在太古战场里耽搁了几天,谢挚一路紧赶慢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来到定西城下,不过倒也没有耽误日期,甚至还比原来预定的时间要早一些。   火鸦在伤好之后犯了懒,主动要求谢挚把它放在小鼎里,等她进入定西城之后再叫醒它——这样它就不用赶路了。   谢挚虽然好笑,但也好脾气地答应了它。   “确实很美……”   小狮子的眼睛骨碌碌转,一眨不眨地远远眺望,完全被远处的巨城吸引了心神,细声细气地应——这还是它头一次见到人族的雄伟城池。   “这有什么了不起?”   胖竹笋在谢挚背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比起上古年间神兽的城市差得还远呢!与神圣种族的辉煌相比更是差之远矣!你们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得啦,”谢挚捏了捏它的笋身,“就属你知道得多!”   胖竹笋平日还是保持着蔫巴巴的竹笋形态,据它说,这是因为它懒得变成万法剑竹——那样也太高调太招人目光了一些,每天都舒舒服服地在谢挚背上睡大觉。   “我们到近前去吧!”谢挚兴冲冲地说。   再往前走一会,周围的人便渐渐多了,大多数都是面庞黧黑粗布麻衣的普通民众,背着背篓计划进城做些小买卖,在地面上汇成了了浩浩荡荡的人流,在天空上看起来,如同一条迁徙的黑色河流;   间或有凶猛的宝血种拉着车辇疾驰而过,辇身上画着栩栩如生的氏族图腾,闪耀着神圣飘渺的曦光仙辉。   驭辇人手中的金鞭随意一抽,拉车的宝血种便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嘶鸣吼叫,脚下卷起一阵滚滚烟尘。   “看呐,那是云牙虎氏族的图腾!”   有人惊叫,“——景部的五大氏族之一!怎么连他们也来了!”   一只浑身发着青辉的美丽鸾鸟缓缓振翅而过,带过来一股柔软的香风,自那神鸟背上伸展出一只莹白。精致的赤足,脚腕上的金环叮当作响。   “大背山的五色鸾鸟也来了!这是一支百年避世不出的强大氏族!”   “昆仑神山在上,那是什么……!”   通体晶蓝的巨大昆虫闻声微微侧头,前肢高高举起,如两把精钢铸造的锋利镰刀,露出了骑在背上的英气少年。   “——一只道宫境的蓝刀螳螂!”   天空中如流星般划过一道残影,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有修士动用神通才看完全那匹生灵的神俊模样:   “啊……益部的裂云天马!传说此族在上古年间曾是神祇的坐骑!”   “嘿,这次到底来了多少氏族的天才?恐怕整个大荒的天骄们都来到我们雍部了!”   目睹的少年人兴奋不已,“真了不起!给我们雍部狠狠长了一番志气!”   “这真是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俊才云蒸,群英荟萃!我人族有英才如此,焉得不兴旺?”有老者捋须感慨。   也有修士忧虑,“要是这次夺得英才大比魁首的却不是我们雍部人,那可就丢人丢到整个大荒了!以后星罗十六部的其他部说起我们来,都会说我们雍部无人。”   “嗨,大比尚未开始,你倒先愁起来了!依我看,我们雍部虽然穷匮,但少年天才比起他部亦不差!比方说那个……”   “……”   谢挚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些神圣不凡的生灵,一边将身旁那些大惊小怪的修士的讲解对话暗暗记在心里。   “哎,”她摸了摸怀中小狮子的脑袋,“小狮子,你觉得这些氏族的宝血种怎么样?”   小狮子作为灵兽,对宝血种的了解肯定比她要丰富得多。   “嗯……”   翡翠小狮认认真真地思索了片刻,抖了抖胡须,郑重地说:“它们很好吃。”   “……什么呀!”   等了好半天居然等来的是这个回答,谢挚哭笑不得,“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她是想问问小狮子那些宝血种的性情来历、长处劣势,怎么它还评价起味道来了?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小傻子!”   在跟谢挚相处的这些天里,胖竹笋已经飞快地摸清了她的性子,完全不害怕她了。   它晃悠着嫩芽说,“它没说错——对碧尾狮来说,这些宝血种就只是食谱而已。”   “等小绿猫今后彻底成长起来,它甚至可以单枪独马地屠戮一整个人族的城池!”   碧尾狮作为上古年间的神族座下宠兽,血脉极为高贵纯净,是大荒天然的霸主,而谢挚身边的这只又格外与众不同,天赋极佳,隐隐出现了返祖之象,对战这些普通的宝血种更是易如反掌。   “好了,先不说了,前面有人扫视。”   胖竹笋忽然住了嘴,灰黄的外皮一瞬间变得更加枯干,连嫩绿的笋尖都完全收了回去,看上去只是一颗最普通不过的平常竹笋,接下来不管谢挚再怎么叫,它都不再应声了。   果然,在前方彻底进入了定西城的范围。   半透明的金色阵法笼罩了定西城方圆近百里,无数璀璨的符文如飞鸟一般在其上穿梭徘徊,甚至在城墙根组成了一条奔涌澎湃的符文河流——它也是定西城的护城河;   人们穿过阵法的屏障如同穿越一道无形的水幕,激起一阵阵极小的波纹震动。   而在阵法内部,有十余个灿烂朦胧的光团端坐在半空中,个个都血气冲天,散发出来的气机滔天恐怖,如炽阳,似大星,面容身形完全笼罩在耀眼的光辉之中,只露出来一双如电的凌厉眸子,冷静谨慎地扫视过地面进入阵法的所有生灵。   “那是定西城的蛟马卫首领……”   谢挚听到有人在身边低声细语,“他们都是强大无匹的盛年战士,经历过千征百战,是我们这座钢铁城的第二道屏障,可以排查出胸怀歹心的异族。”   胖竹笋身为上古的遗落种,对自己的身份很是小心,不愿轻易暴露,怪不得它要提前伪装起来……   想明白了胖竹笋为什么谨慎,半透明的阵法屏障就已在眼前了;   谢挚犹豫了一瞬,小心地迈步踏入其中——   她感到一股奇妙的感觉淌过全身,如同被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扫描洗礼了一遍,一抬首,她的视线正好同天空中一位蛟马卫首领的眼睛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是一怔。   她感到那位首领将她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好像用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闪念而已,接着便含着笑意朝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接着往下走了。   “呼……”   有惊无险地经过了蛟马卫首领的审视,谢挚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渗出来的冷汗。   被境界远高自己的大能扫视带来的压迫感非常重,几乎好像被看穿了灵魂一般,直到排着队走到定西城的门口近前,她的心脏还在怦怦跳。   “姓名。”   登记的长史官是一个脸庞黄瘦的中年,留着两撇黑硬的小胡子,很快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头一次来到定西城的人都需要登记才能得到入城的身份牌,之后便不用了;   至于那些大氏族的子弟,他们有另外的门可以进入,一路畅通无阻。   “谢挚,”头一次来到这种地方,谢挚还有些怯生生的,她吞咽了一下才递过去族长给她的令牌,“感谢的谢,诚挚的挚。来自本部的白象氏族。”   “好,”长史官接过令牌看了看,在上面刻了几道符文又递回来,“有随身的灵宠么?这个也要登记。”   “有的,有的,您看看。”   谢挚将怀中的小狮子忙不迭地拎出来,小心放到他的手心,很紧张地盯着他的脸看。   在分别的时候,宋念瓷为她下了好几道言灵,其中一道就是对小狮子下的,可以让它在外人眼里变化模样,被认为是掌猫——一种非常普通常见的小型灵兽,大荒人常常将它当作送给孩子的亲密玩伴。   宋念瓷说,除非是仙人境以上的大能,都会被言灵迷惑,分辨不出真假,但是她还没有在外人面前试验过这道言灵的效力,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唔——”   中年人接过小狮子,拎起它的后颈皮察看了一下,很随意地挥挥手,“炼体境的掌猫一只。”   “它还没有开辟符文,不用记录在册,钤个印就行。”   说着他就拎着小狮子,将它粉扑扑的小鼻子在一块玉璧上贴了一会,直到估摸着已经记录下它的鼻纹之后,这才放下来。   “这是你的灵宠,还给你,小姑娘。”   一切手续都办完了之后,面前的长史官一直神情严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抹柔和的微笑。   他握了握谢挚的手,温和而又亲切地低声说:   “欢迎来到定西城。”   。   “我们终于进城啦!”   一入定西城,眼前陡然一亮,街道用大块的平整青石板铺就,宽阔得可以同时奔跑数十灵兽,其中还浇铸着繁复的符文阵法,免得被重压踩碎。   精美的建筑足有百层,高高地延伸至云层里去,仿佛可以直接触到星星,神鸟灵禽在天空中不时迅捷地飞过,长长的鸣叫经久不息;   形形色色的生灵在街道上如河水一般穿梭不绝,有普通百姓,也有器宇不凡的修士,有时甚至还能见到几个形体明显与人族不同的异族,有的头生双角,有的背负银翼,高傲地昂首走过。   “这里真热闹呀……”   头一次出远门的谢挚目不暇接,看得连眼睛都花了,还舍不得将目光从周围五光十色的景物上移开。   她惊奇而又开心地笑起来:“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呢!”   听说定西城是大荒里最拿不出手的城市,尚已经有如此盛景,真不知道中州人皇的歧大都,能有多么繁华壮阔!   “我们去找英才大比报名的地方吧!”   英才大比只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青少年,面向整部招纳,没有任何限制条件,只要愿意都可报名参选,绝大部分人要自己来到定西城报名,而极少数声名在外的天才在族中就可以直接得到进入终赛的资格。   像象英那样,被牧首大人亲自赐下灵药骨书的寒门贵子也不需要报名,刚进城就有专人等候,会将他们迎接到旅舍入住休憩,也会直接进入终赛,免去许多奔波忙累——因为他们当然是能打败九成九的参赛者的。   谢挚打算先去报名,再去找象英入住的旅舍跟她见面。   她问了人才知道报名的地方在哪里,还迷了好几回路,好在定西城民风淳朴,而且旁人看她漂亮可爱,往往愿意不厌其烦地为她指点,就算这样,她也花了好大功夫才晕晕乎乎地找到了正确的报名点。   “真不知道定西城的人为什么要把路修成这样……”   直到排进了长长的队伍里谢挚还在嘟囔着抱怨:“明明每一条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嘛!叫人怎么能分得清……”   “哎哎,朋友。”   前面的圆脸少年转过身来,看清谢挚的面容之后眼里闪过一抹惊艳之意,对她的态度便更热络了几分。   他非常自来熟地给谢挚塞过来一袋肉脯,“这是我阿爹腌的肉干……可好吃了!你尝尝!”   谢挚也不是畏缩腼腆的孩子,很爽快地接过来尝了一口,眼睛当即便亮起来,“哇,这个真好吃!这是怎么做的?”   “嘿嘿,保密,”圆脸少年笑眯眯地朝她眨眨眼,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才递过来,“相逢是缘,认识一下呗——我叫猪永皓,是雍部本部人,来自铁豪猪氏族。”   “我也是雍部本部人!”   这个少年十分面善,谢挚顿觉跟他亲切了不少,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我叫谢挚!来自白象氏族。”   “好名字!就是你怎么不姓象呀?”   “这个就说来话长啦……”   “……”   年轻小孩之间的友谊来得格外轻易,不一会儿谢挚就跟猪永皓熟络起来,凑在一起亲密地谈笑,你叫我“小挚”我叫你“阿猪哥”了——猪永皓比谢挚大一岁,今年正十五。   “对了,小挚,你是主修行什么的?”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猪永皓率先报出了自己的情况,他挺了挺胸脯,很骄傲地说:“我是个体修!”   体修在修行者里面十分少见,因为修行身体消耗的天材地宝极大,而且洗经伐髓常常伴随着极度的痛苦,修炼速度也很缓慢,但是一旦修成,就比其他修行者厉害数倍不止,因此体修都很骄傲于自己的身份。   “我吗?”   谢挚想了一会,一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在修行路上缺乏引路和指点,玉牙白象只短暂地醒了一下便又陷入了沉眠,导致她还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算是什么修。   最后还是想起了背上正背着的胖竹笋,她轻快地笑道:“我大概是个剑修吧!”    第63章 冲突   “剑修?”   猪永皓惊奇地张大嘴巴,将谢挚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真看不出来呀……”   兵修自古以来就是人族的显学,其中又尤以剑修为多,几乎占据兵修泰半,十分鼎盛繁荣,时人也向来仰慕剑修的潇洒飘渺,称许剑修们有古仙人之姿。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谢挚居然会是个剑修……她明明看起来与那些以孤高自诩的剑修们完全不同呀!   谢挚挺胸叉腰,很不服气,“怎么了,我看起来不像剑修吗?”   又整了整衣服,很自信地问圆脸少年,“阿猪哥,你看我是不是十分英武?”   她生得过于娇艳漂亮,身形也娇小单薄,在普遍高大的大荒人里是十足的小个子,排在队伍里前前后后就数她最矮,看起来格外显眼,脸颊也有些幼圆,学着旁人的样子将胖竹笋像剑一样背在了背上,满以为自己这样看起来像个英武的剑修,但其实她看起来更像是个背着土货进城赶集的乡下小姑娘,不仅跟剑修毫不沾边,跟英武更是没有丝毫关系。   还是很漂亮很好哄的那种。   猪永皓脾气很好,没有寻常体修的粗鲁急躁,他摸着脑袋,也不反驳,只是傻笑着应道:“像的,像的!很是英武!”   谢挚便开心了:“这还差不多!”   她从小被象翠微和象英她们宠惯了,是那种需要顺着毛摸的孩子。   “那小挚,你现在是什么境界呀?”   猪永皓还是照例,先报出自己的情况:“我是铭纹一道!掌握的是土符文!”   说完他就眼睛闪闪发亮地在原地站定,等着谢挚惊叹崇拜的夸奖——以他这样的年纪,能突破铭纹境已算是很了不起了,在他们氏族那边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小天才。   “阿猪哥,你真厉害!”   谢挚也知道他的修为已算很好,真心实意地赞叹。   至于她自己,当时甫一突破铭纹境便直接铭刻了四道符文,在太古战场里她时时观摩神战虚影,积累了不少珍贵的心得经验,修为又有进步,现在已经开辟了七道符文,再差心、肝两道符文,就可以达到铭纹大圆满。   她的修行进步太过神速,几个月就走了旁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要是说出来,非得惊掉一地下巴不可,但她却并没有觉得奇怪,反而以为这很理所当然——   铭纹境关乎两道,一当然就是对符文的理解,二则是身体的强度,肉身要能支撑符文铭刻。   而这两者她都不缺——肉身自不用说,她的肉身已在之前的不断毁坏重塑之下,到达了目前的极限;   而论及对符文的理解,她甚至可以做到许多仙人大能也不一定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改善优化他人的符文。   玉牙白象当初曾告诫过她,要她切不可因为修行进阶神速就骄傲自满,她是厚积薄发,积累了十余年,今日一朝突破便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待日后突破道宫境之后,修行速度才会减缓——换而言之,她现在是在吃之前修为停滞不前数年的老本。   看着面前少年红光满面的骄傲模样,谢挚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的修为说出口——她怕打击到猪永皓的自信心。   少女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地犹豫道:“我……嗯……我是……”   “嗨!没事!”   猪永皓很豪爽地拍了拍她的肩,“不说也没关系!是我冒犯了,不该随便问你修为。”   见她忽然声音低了下去,他便以为谢挚是修为太过低微,这才不好意思说出口,还很为自己的善解人意而得意。   “其实,就算没在英才大比里拿上名次也很正常,你不要太过在意,何况你年纪又这样小,日后还有许多机会,一次过不了,就当是开开眼界,等之后再来就是了!”   怕谢挚失落,圆脸少年已经开始安慰她了,“毕竟这是整部天才齐聚一堂的比赛,今年的情况又格外与众不同——整个大荒的天才都来到咱们雍部了!”   他咂咂嘴巴,有点惋惜的样子,“唉,我本来还想拼一把拿个名次的,看今年这样子,还是别做梦喽!”   “也不一定嘛!”谢挚很诚恳地说,“阿猪哥,我看好你的!”   “嘿嘿,真的?——那谢了!承你吉言!我这儿还有肉脯……给你吃!”   两个人一路天南海北地聊天攀谈,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他们两个都喜欢吃肉,也都常常被长辈罚去抄经,居然也没有觉得排队十分枯燥,等到肉脯见了底时,长长的队伍也终于快排到头了。   猪永皓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望了望前面,“我们前面就剩一个人啦……”   谢挚正要答话,忽然耳旁一道凌厉的劲风呼啸着擦耳而过,她敏锐地旋身躲避开来,这一鞭子便重重地抽到了队伍的脚下,溅起一道璀璨的符文光芒。   “让开!”   神俊至极的飞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又重重地踩落下来,甚至将融刻了保护阵法的青石板路面都踩出了几道细细的裂纹。   它额上佩着鎏金当卢,浑身披挂有散发着柔和曦光的精钢甲胄,皮毛也像缎子一般闪着珠光,胸前的红缨摇来晃去,竟比许多排队的人族还装饰得更加华丽。   马上的少年露出了半个下巴,眉眼高高扬起,透着逼人的英气。   他抬手又抽下来一鞭,这一鞭携着破空之声,重重地抽将下来,迸裂开几块砖石碎片。   “都让开!雍部的煤蛋子!你们是没长耳朵么!”   他仍旧坐在马上没下来,“再不让开,我这鞭子可不长眼睛!”   “那是裂云天马氏族的少主!”   有人认出了他,惊叫道:“益部最强大的氏族之一!”   “益部!我听说益部可比咱们雍部富庶多了……”   “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们这些大氏族的子弟不是都应该直接进入终赛,现在在纳英楼里享清福吗?”也有人惊奇不解。   立刻便有人悄声解释:“听说,这是因为牧首大人今年变了新规矩,他们还是可以直接进入终赛,只是还要自己报名……”   “嚯,这个新规矩可真不错!……”   “……”   听着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马上的少年面色愈发不善了——以他的修为,完全可以将所有人的低语听得清清楚楚。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牧首大人非得要改规矩,还让他来这么辛苦奔波一趟!   少年烦躁地一抬手,手中的金鞭梢头便指向了正排在最前面的人,“喂!你!穿红衣服的,往后闪闪!让我先报名!”   “什么……”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姑娘,一抬头便已被金鞭指着鼻尖,她一时太过惊慌,反倒捂着耳朵不知该如何动弹。   细细的一道血从她指缝里淌出来,正是被少年的鞭风所抽伤的。   “听不懂人话吗?”   见她这样,少年愈发恼怒,金光在空中一闪,手中的鞭子便又狠狠地抽了下来——   这一鞭极其狠厉,鞭身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居然用上了符文的力量!   众人看向那少女的眼中便都带了同情,有些人甚至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被这蕴含秘力的一鞭子抽中,非得重伤不可!   即便这裂云天马一族的少主会赔偿,但她也一定参加不了今年的英才大比,只能再等三年之后了。   而错失青少年时期的黄金三年,对修士来说可是致命的遗憾,几乎是宣判了修行之路的死刑。   “啪!”   “呀!”   鞭子抽中人身的脆响和少女的惨叫同时响起,但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皮开肉绽的惨象——   “喂,你!”   谢挚牢牢地握住少年抽下来的鞭子,将瑟瑟发抖的少女护到身后,仰起脸来:   “骑着马的!别太欺负人了!——看清楚,这是我们雍部的定西城,不是你们益部!”   她这话说得很巧妙,牵扯上了两部的矛盾,立刻便激起了周围人的情绪与义愤。   许多人虽然畏惧这天马少主的身份,但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继承了大荒人的血性,纷纷呐喊着为谢挚助威。   “就是!你欺人太甚了!”   “他下手真是狠毒!这一鞭子下去,说不定会伤到那个姑娘的筋骨!”   “他还骂我们是雍部的煤蛋子!这么看不起我们,那你干什么还要跑到我们雍部来?”   听到这么多人的声讨讥讽,少年白净的面皮猛地涨红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被人如此讽刺过。   “都闭嘴!你们也配指教我?”   他恼羞成怒,使劲将鞭子往回抽了抽,一使力之下居然没抽动,那精致的金鞭仍然在娇小瘦弱的少女手中纹丝不动,好像被牢牢地钉在了她掌心一般。   “先下来吧你!”   谢挚早就看他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的样子不顺眼了,手腕一用力,少年便被她从马背上牵着鞭子扯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将鞭子随手丢在一旁,拍了拍手,笑道:“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在马上没坐稳的。”   围观的人们都哄笑起来,少年狼狈地从地面爬起,眼睛已经全红了。   奇耻大辱!这真是奇耻大辱!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少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也顾不得思考谢挚为什么可以将他轻易地从马背上扯落了,手臂上当即腾起金色光芒,就要砸向谢挚的面门,“今日我便教你受死!”   “定西城内禁止私斗。”   一道软绵绵的拂尘轻飘飘地拦在了他的面前,看起来如同棉花一般,但却不可突破半点。   一直端坐在报名处闭目养神、好似对周围一切纷乱都置若罔闻的老人终于舍得睁开眼,撩起眼皮将谢挚跟少年各看了一眼,缓缓收回手里的拂尘,又阖上了眼睛。   “二位小友,若是实在等不及,去比武台一试也可以——它最近正在调试,已有许多人等不及比赛开始,在上面展过一番身手了。”   “只是,要打不要在这里打。”   老者雪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神情宁静淡然,“还是继续报名罢。下一位——”   “……哼!”   少年的怒火被这一拦消了些许,理智回来了一些,他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捡起金鞭,看向谢挚。   “你敢不敢跟我去比武台打一遭!”他的目光很森冷。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谢挚畏惧不去,他就是绑着她也一定要把她绑上比武台,然后再狠狠地将她击败当场,给她一番好教训。   这不仅是为了泄他心头的积火,更重要的是要挽回他和裂云天马氏族的名声——周围有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他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女拽下马的狼狈模样,要是他今天不能将谢挚完全打败,英才大比尚未开始,他就已经会在定西城成为一道笑料!   出乎意料,谢挚很干脆地答应下来,“为什么不敢?——我跟你去!”说着她就一整衣服要走。   “哎哎,小挚,小挚!”   猪永皓急急地拉住了她,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他凑近谢挚的耳朵急切地低声说:“你不能跟他去!——你打不过他的!”   “我听说,他已经足足开辟了六道符文,是益部数一数二的天才!你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   圆脸少年严肃道:“不管你刚刚使了什么巧劲将他从马上扯下来,都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谢挚修为不高的印象还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因此他以为谢挚方才只是凑巧,或者那少年一时没防备,这才被拉下马的。   他的声音又柔下来,努力地劝谢挚不要冲动,“小挚!你看,咱们气也出了,人也护着没叫他伤到,你跟他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怎么样?”   “我……”   见他这样诚心诚意地劝说,谢挚一时也有些举棋不定。   她倒不是害怕这少年,就是有点懒得多事,“那就——”   “若要不去,也可以。”少年听到两人的商议,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指了指自己的靴子,轻蔑道:“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再退出今年的英才大比,我就勉强放过你。”   “你……!”   猪永皓白了脸色——他已看出这少年在故意为难谢挚,今天是一定不能放过她了。   谢挚没有生气,只是拉了拉圆脸少年的衣角,“阿猪哥,你也听到他说的话了——这下不是我愿意生事,而是他不放过我。”   她走上前,朝围在周围的一圈少年男女一抱拳,嗓音很清亮:   “各位,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们都看见眼里,孰是孰非,我相信大家心中也已有定论。若是你们愿意,与我一同前往比武台做个见证可好?免得他再赖账不服!”   “好!我们随你同去!”众人都大声地应和。   谢挚转向那面色铁青的少年,唇角一弯,冲他示威性地挥了挥拳头:   “那就走吧——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第64章 对战   定西城内。   一个少年正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在街道上。   他的面容十分清秀,细皮嫩肉的,猛地一看还叫人疑心这是个雌雄莫辨的少女,脸颊上堆着两坨酒醉的酡红,连眼皮也泛着粉红色,但却穿着与他外貌气质毫不相符的衣服;   这衣服过分华丽,连衣领上也绣着亮闪闪的金线,像翠鸟的羽毛一般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倒衬得他有些像个俗气的地主。   “哎——”   他一张口便醉醺醺地打出一个酒嗝:“阿熊!”   “别再找了呗,咱*们!”   他干脆不走了,撑着腿一屁股坐倒在地,“都找了半个月了!找不到就算了——等比赛开始,总能发现她的!”   “什么话!”   被他唤作“阿熊”的青年转过头来,声音非常洪亮,仿佛是从胸腔里隆隆地震动而出的,“不能不找!”   他的身形极为健壮高大,像一座小铁塔一般坚实,古铜色的皮肤上隐隐泛着钢铁般的光泽,肌肉饱满,短发黑硬,耳朵上坠着闪闪发光的碧绿宝石,脖颈上还戴着一串巨大的雪白兽牙串。   时至隆冬,他却仍然裸露着大半个胸膛,呼吸一起一伏之间如同一头精壮的蛮虎,身上的巨熊图腾纹身便也如活过来了一般金刚怒目。   说着就来拉坐在地上的少年,“你起来!钱德发,你起来!陪我继续找!——再不起来,我就告你爹去了!”   少年反倒像是被他这话激起了蛮性,睁大眼睛瞪着他:“你告去吧,我爹才不管我呢!”   他们最近才大吵了一架。   他父亲想找牧首大人通融一下,好把他荐到中州去,但钱德发觉得这样丢脸,坚持不要,他父亲反而怪他不懂事……总而言之,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   “她骆燃霄报的信,说是有四道符文的新天才,人家悠哉悠哉坐在纳英楼里整天不出来,说是要结交大荒十六部的壮士英才,你倒好,天天拉着我出来做苦力,找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小姑娘!”   钱德发忿忿不平地大嚷起来,“这些天来跑了这么多报名点,天天蹲人,好嘛,你是体修不嫌累,我还嫌呢!”   他一拍屁股站起来,“要我说,说不定根本就没这么个人——都是骆燃霄瞎编的!为的就是消耗咱们比赛前的时间精力!”   “不找了不找了,我撂挑子不干了,你呐——”   钱德发拎着酒葫芦东倒西歪地就往前走,一边说,一边又往嘴巴里灌了一大口酒,酒液淅淅沥沥地一直淌进他的脖颈里去:   “嗝——你,你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找蒲存敏打一架去!她……她不也是四道符文吗?噢,这酒真香……”   迎面急匆匆地奔过来一大堆兴奋的人群,各自都在激动地低声谈论着什么,将跌跌撞撞的钱德发差点又撞倒在地。   “喂,你们——嗝,干什么的,你们!”   他晕晕乎乎地使劲甩了一下脑袋,好像也想借此甩掉眼前酒醉的重影似的,伸出手抱怨,“撞了人也不扶我一下!”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人群中有人抱歉地停住步伐,将他搀起来。   定睛一看,却认出来了眼前这烂泥似的少年的身份,“啊!你是城主的——”   “我跟城主没有半点关系。”   这时钱德发却像忽然从迷醉中清醒了似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清明而又冷静。   他竖起手指比在嘴唇前,冷冷地说:“闭嘴。”   “你们这么急是要干什么去?”   眼看着他们就要陷入面面相觑的僵局,铁塔似的强壮青年适时走了过来,将手搭在钱德发的肩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差点又将过于羸弱的少年一巴掌拍倒在地,“可是有什么新鲜事么?”   这都是纳英楼里面的少年英才……   被他问话的人心中惴惴,连带着声音也弱了几分,“唔——是、是有点新鲜事……”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青年很感兴趣地抬起浓黑的眉毛。   “听说,”那人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听说有人在排队报名的时候,跟裂云天马氏族的少主起了冲突……现在要上比武台了!”   “裂云天马氏族的少主?”   钱德发的耳朵动了动,眼睛弯起来,“那不是马腾飞么?嗨,这小子……!整天趾高气扬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是该把他好好地教训一顿了!”   “跟他起冲突的是什么人,你知道么?”青年虽然看起来粗野,但跟陌生人讲起话来倒是很温文。   “这……”   那人脸上便显出一些为难的神情,跟左右的同伴交流了一会儿,这才答:   “我们也不晓得。——只是听说是个年纪很小的少女,长得也十分漂亮。”   熊姓青年与钱德发对视了一眼:“少女?”   “对,对!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号人!我想,说不定这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这才敢去招惹裂云天马氏族的少主……”   还是青年先憋不住率先发问:“那她是戴着顶紫帽子么?身边还跟着只灵兽乌鸦?”   “乌鸦?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没听说过。”   “阿熊,”钱德发看了青年一眼,面颊上的酡红犹在,可是眼中却放出了精明理智的光,好像之前喝的酒都是水一样,他低声问,“我们去不去?”   “去!”   青年一锤定音,很豪迈地挥了挥手,“我们与你们一同前去!请前面带路!”   。   “这就是比武台了吗?”   谢挚望着眼前光底座就足有十几丈高的圆台,好奇地踮脚张望。   她倒还是兴致勃勃的,一路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好像要去观景游玩,陪在她身边的圆脸少年反倒一派愁眉苦脸,仿佛即将上台的不是谢挚,倒是他似的。   “是!”   好在周围跟过来的人见她漂亮可爱,又钦佩她的胆量与正直,很愿意同她介绍,“这就是我们定西城的比武台了!等除夕一过,英才大比也会在这上面举行!”   眼前赫然是一片极其广阔的平地,繁花似的密簇簇开遍了圆形平台,自空中往下去,倒有些像一片长势极好的向日葵地;   圆形平台的数量非常多,仅仅是粗略望去,也已过千数。   “现在比武台正在最后的调试阶段,城内会有专人前来测试对战,免得它在正式大比时忽然出什么纰漏。”   解说的定西城本地人指向天空中闪烁的符文:   “你看,那就是对战时打出来的符文了!”   “噢……”   这一套规则很是严密,谢挚很以为奇地点点头,“真了不起!”   一路沉着脸的少年看了谢挚一眼便转过头去——谢挚已在来的路上听别人说,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马腾飞。   “哼,我先上去了!”   说着他就足下用力,纵身一跃,如一道流星般轻盈地跃上了高高的比武台,砸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他刻意展示出自己的实力,以雪之前被谢挚拉下马的前耻,也为的是要震慑众人。   果然,顿时有人勃然变色:“啊……谁看见了,他并没有动用符文的力量!”   “他竟以纯粹肉身之力就径直跃上了十几丈的高台!”   “天呐……不愧是益部最强大的天才之一!——比武台已经有一栋高楼那么高了!”   “听说马腾飞并不是正儿八经的体修,可是他的肉身却如此强大,竟比真正的体修还要可怕!这些大氏族的子弟,当真跟我们是云泥之别……”   见此情状,猪永皓的脸色变得更加青白了——作为体修,他自问也并不能如此轻松地跃上十几丈的高台。   “小挚……!”   他平常红扑扑的圆脸上此刻闪着惶恐的光,连嘴唇都在发抖。   “小挚!”他又叫了一声,扯了扯少女的衣襟,惶急地低声说:“听我的——你真不能跟他打!”   谢挚要是被众意怂恿着逞一时之勇,今天真的上了这比武台,非得横着下来不可——被打得从此再也不能修行,这都是好的,只是恐怕,会去了大半条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是不是?你别跟他对着干,他让你磕头,你磕一个就是了……这总比,总比没命下来更好一些!”   他真不愿意看见自己新交的朋友落到这种地步!   “没事啦……”   谢挚很为他的忧虑而感动,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示意他不用在意,“我自有分寸。”   “喂——你还上来么?”   台上的马腾飞等不及了,不耐烦地喊道:   “要是忽然又胆怯了,不敢上来,提早告诉我!——等你切实上来,那时再想求饶,可就晚了!”   “来了!”   谢挚答应了一声,将怀中的小狮子塞给猪永皓让他抱着,“阿猪哥,劳你照看一下我的灵宠,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就轻快地往前奔了几步站定,等待着笼罩着比武台的阵法将她缓缓举起来送到台上。   ——她之前没见过这种神奇的比武台,很是新鲜,不愿错过,想玩一玩。   更何况,之前玉牙白象检验她肉身修炼情况时直接拔地而起了一座数百丈高的大山,她也已经跃上去了,现在对跃一座十几丈的台子,颇有些兴致阑珊看不上眼,而对于跟马腾飞较劲,她更是懒得去斗一时之气。   反正,她待会很快就能解决他了……争这种小节,有点没意思。   见她根本没有试着去跃比武台,而是选择直接被阵法举上去,底下观望的众人都有些不安低落,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他们之前见谢挚应战应得如此干脆,还以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修为做底气;可现在,她连试着跃上比武台都不敢!   要是谢挚真被这个益部的少主给打败,丢的可就是整个雍部的脸了!   “我们快去观武台吧!在那里看得最清楚!”   众人为台上的少女捏一把汗的同时,也还对她抱着期冀——万一她在藏巧于拙呢?   “终于赶到了!”   钱德发指挥着青年,“看!在那!马腾飞在那!我看到了!咱们坐得离他们再近点!”   “好嘞!”   随着他发出命令,青年身下的巨熊化形奔跑如飞,立刻便将两人送到了称心的观战点。   “咱们接下来好好地看吧!”   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精光,“看一看,这个少女到底是不是骆燃霄传信中的新天才!”   随着阵法伸展出一道金光,将谢挚缓缓地托举上石质的圆形高台,无形的屏障悄然落下,水幕一般包裹住了整座石台。   谢挚好奇地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发现其中蕴含着一股精妙强大的力量,“啊,这大概就是比武台的保护阵法了……”   这阵法可以保护观看对战的观众,免得他们受到旁溢的力量伤害;   不过,自从英才大比设立以来的数百年里,还从来没有少年天才的对战可怕到需要发挥保护阵法的力量。   “少废话!”   马腾飞不耐烦地皱紧了眉,“报上你的氏族与名字来!”   “白象氏族,谢挚。”   “裂云天马氏族,马腾飞!”   随着两人报出姓名,比武台散发出了晶莹的辉光,笼罩住了站在圆台两头的人——   对战正式开始了!   “哼……”   见到比赛正式开始,马腾飞反而不着急了——现在,谢挚再想退出也做不到了。   他嘴角噙着一抹森冷的笑,低低地说:“你会为你没有选择向我磕头而后悔的。”   “那可不一定——我这个人,从来不后悔。”   谢挚弯着眼睛,很自在地背着手,眼睛还在四处张望。   ……死到临头,还敢如此装模作样!少年的额角跳起恼怒的青筋,感觉自己受了轻视。   他抬起手中的金鞭指向谢挚:“我听说你是个剑修?——拿出你的剑来!”   “唔……”   想起了背上还在装死的胖竹笋,谢挚犹豫了一瞬,便打消了使用它的念头——万法剑竹是她的大杀器,她还不想过早将它暴露于众人眼前。   “我没剑。”   打定了主意之后,谢挚便腼腆地摊手一笑,理直气壮道:“没钱买呀!——剑很贵的!”   这话说得很真心实意——她是真的没钱!   “……”   听到她这话的观战众人此刻和马腾飞的心情达成了惊人的一致,终于被飞马氏族的少年大怒地喊出来:   “没剑你干什么说自己是剑修!??”   此人一定是个坑蒙拐骗的小骗子!马腾飞卷着暴怒,抽出惊天动地的一鞭:“今日我便教你这小贼有来无回!”   也没人规定剑修非得有剑呀!谢挚心里还很委屈,不闪不避,向前疾奔了几步,拳头上腾起无量辉光,跟马腾飞的金鞭重重地碰撞到了一起。   “轰隆!!——”    第65章 牧首   “王上,您这边走……”   身穿锦缎的矮胖中年男子点头哈腰地为身后的女人让开路,粗圆的腰竭力地弯下去,连眼角的皱纹也满溢着笑。   他长得很富态,一张红光满面的小圆脸,圆鼻子也红红的,只是太胖了一些,腰间的玉带几乎束不住圆滚滚的肚子,沉甸甸地要往下坠;   又打扮得过于珠光宝气,十个手指上个个戴满了硕大的宝石,明明穿着中州式样的长袍想附庸风雅,但又学不到中州的精髓,只好竭力尽能地将自己心中以为有中州风味的东西一气都堆到身上。   脖颈上还戴着一弯璀璨的金项圈——那却是中州的孩童才戴的饰品,让他更加显得滑稽而又不伦不类。   他身后的女人迈步进来,露出素净而又寡淡的一张脸,如同晦暗的深夜里忽然升起了一汪皎白的月亮似的,整个屋室和见到她面容的人心里都亮了亮。   她淡淡地发了话,“不必叫我王上——这里又不是中州的朝堂,称我牧首大人即可。”   “是、是!”   男人脸上的笑几乎快能用手掬起来了,“牧首大人!”   姜既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不能叫他改变这过于恭敬谄媚的态度了,并不多言,只是继续往前走。   “近来定西城的防守可都还好么?英才大比即将开始,雍部四方来人,要是有灵兽趁机混进来,那就不好了。——你也知道时局如此,近百年来,人族跟灵兽的冲突越来越频繁了。”   她腿长,走得相当快,钱进荣得紧赶慢赶才能追上女人的步子。   他拿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努力叫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又热忱又亲切:   “噢……都好!都好!您不用担心!我跟您打一百个包票!咱们的护城阵法,那不用提,是星罗十六部里数一数二的;蛟马卫首领也日夜不休地在城外盯着呐!城内也有祭灵大人守护着……最稳妥不过了!”   “嗯,那很好。”女人朝他点了点头,很客气,“有劳钱城主。”   “不劳……不劳!”钱进荣呆了呆,而后将腰弯得更加低,几乎同地面平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您言重了!”   “对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姜既望停住脚步,回转过身子。   “什么?——您只管说!”   “英才大比马上就要开始,我们的比武台都调试好了么?”   “都好了!都好了!这几天有性急的孩子甚至都已经上去对战过了,没什么问题!跟往年一样好!”   悄悄地觑了一眼姜既望的神色,仍旧看不出来什么深浅,钱进荣心里七上八下的,将声调扬起来,试探着问:“要不,我带您去看看?”   “也好。”姜既望点头表示了认可。   她的话,向来是很简短的,钱进荣心里有时候私下揣摩,觉得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就该这样。   他是定西城本地人,若干年前在大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天才,在英才大比里拿了前三甲,被选往天衍宗做了三百年的内门弟子,修到了髓树境,从此再也不能寸进。   在修行上既走到了尽头,他转而开始攀登起另外一条同样使他兴奋的山峰,为自己谋取起世俗的荣光,在五十年前终于荣归故里,回到了故乡雍部,做起定西城的城主来。   按中州羁縻大荒的习惯,通常是人皇亲自选派中州的强大王侯来做一部的牧首,至于中心城市的城主,则选修为逊之的本地人作为牧首的副贰;   在实际情况中,其实城主很像是一个小王国的宰相。   但钱进荣非常尊敬雍部的新牧首——渊止王姜既望,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尊贵身份与赫赫战功,也是因为钦佩喜欢她的为人——   在姜既望刚来雍部的时候,她其实并不大受雍部人的欢迎,众人对她尊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大荒人粗直爽朗的性情叫他们本能地喜欢同样粗犷的人,可是他们这位新牧首却看起来纤柔而又文雅,说话柔声细气,遣词排句也讲究,显示出她良好的学识和教养,发簪上雕着孤瘦的鹤——时人论起来,觉得这位牧首其实也很像是这么一只孤伶清雅的鹤,因此跟她说话的声气都比对常人柔和,仿佛怕把她惊走了似的。   她的衣服还是中州式的宽袍大袖,没有入乡随俗改换门庭,换上大荒的服饰,手指伸出来像光洁的玉葱,乌黑的发髻挽得很高,看起来像尊表面上流转着柔和珠光的陶瓷仕女,于是雍部的人们便私下议论起来,觉得恐怕这位新牧首——尊贵的人皇的姑母是有些看不起西荒人,不屑与他们为伍的;他们也知道中州人惯常轻蔑的称呼将他们唤做“西荒蛮子”或者“鬼奴”。   同时他们开始悄悄地怀念自己的上一位牧首:   那是一个七百岁的强壮女人,常常穿着很厚的刀痕斑驳的铁甲,头发花白,皮肤是深深的橄榄色,但是非常有精神,眼神像鹰隼一般锐利而又精明,嗓门尤其洪亮,腰间挂着一柄神兽脊椎锻造的骨刀,会将兽皮靴子踩在桌子上大声地跟人划拳,一口气喝下一斤的大荒烈酒——她是极少有的大荒本土人封拜牧首,封号叫“烈山候”。   但为了避嫌,她也不能做自己本部的长官,这才领命来了雍部。   但是后来,很快大家又都听说,原来新牧首大人是死了妻子,这才自请离开歧大都,远远地来到西荒最偏僻的雍部来任职,于是便又对她多了几分同情与敬佩——   大荒人重感情,都知道心爱的伴侣是多么重要。   同时众人才明白为什么她衣襟上总是佩着白花,服最朴素的深衣,并且在狂欢的宴会上温和地拒绝一切人的敬酒与献肉。   比武台到了!   钱进荣特意选了一个视野最好的地方,请姜既望先入座,“王……啊不,不,是大人——大人您坐。”   “您看,天空中那些符文,就是我们调试的人在上面对战打出来的。”   他在姜既望身旁侍立,以很小的弧度挥动手臂,为她偏着头低声地讲解:   “也有正在对战的孩子们;不过,他们能打出来的动静就小得多了。”   “嗯,”姜既望望向那些闪烁着光芒的圆台,“钱城主,今年的英才大比,你可晓得有什么不错的好苗子?”   “当然,当然!”   说起这个钱进荣立刻便来了精神,他弓着腰扳手指,如数家珍道:   “我部的蒲存敏,乃是火焰山那位葡萄藤大人的关门弟子,观有四种符文,是大荒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人人都说,她是今年英才大比魁首最有力的竞争者。”   “此外,我部还有紫云驼族的骆燃霄,剑熊氏族的熊剑北,外部的比如云牙虎氏族、裂云天马氏族、大背山的五色鸾鸟氏族……等等,来的都是声名在外、极其出类拔萃的天才,也颇可以一观。”   说到这里,他微微地顿了顿,像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飞快地扫了姜既望一眼,声音很轻地补充道:   “……在这之外,我……我儿子钱德发……也会参与此次的英才大比。”   钱进荣的嘴唇和声音都有些发颤,“若是……若是您愿意提携——”   “若令郎的资质确实是好,那我自然愿意。”姜既望截住了他的话,没有叫他继续说下去。   她作为牧首,可以直接向中州任意一个势力举荐人,此外中州没有人能不给渊止王上几分面子。   “啊,令郎是还不错……”   钱进荣分不清“令郎”和“犬子”的称呼,只能跟着姜既望瞎称呼一通。   “您多给,”他的红鼻子上积着不安的汗,眼睛动得非常快,“多给周旋一些……”   “我只盼能将我的发儿送去中州……这样,他今后的路就能顺畅多了。”   他眼睛望着脚尖,不知道是在对着谁喃喃地说。   他们这一氏族叫金钱鼠氏族,原本是应当姓鼠的,但钱进荣少年时去了中州一趟,这才发觉姓鼠似乎不大好:   他因为姓鼠而很受了一番隐秘的嘲笑,虽然并不显在面上,可是中州人听到他姓名时的窃窃私语与暧昧微笑像根无形的刺一样,时时刻刻扎着他的心;   因此,他回到大荒之后立刻就改掉了自己原来的姓氏,宣布自己姓钱了。   他还央告着读书多的人给自己重起了个名字,这下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将胸脯挺起来,觉得自己脱了旧日的皮骨,而俨然是一个“高贵的中州人”了。   但他不知道,在那些钟鸣鼎食的中州贵族眼中,他这名字还是太俗气了一些,姜既望将他的失神看在眼里,并不多话。   “我们这比武台,足够坚实牢固么?”   为了打破此刻的奇异尴尬氛围,她想了想,主动开了口,“要是孩子们在上面对战竟然打破了阵法,是不是不大安全?——毕竟英才大比有那么多民众观看。”   “够了!”   被她的话惊醒,钱进荣猛地回了神,那仿佛已经浸透到他骨子里的热情的笑重又淌出来,像榨油的石磨也被渍得时时发着油香一般,成了他灵魂的气味和本色。   “您不用担心,”矮胖的中年男人使劲往上提了提腰间的玉带,骄傲地低声说:“咱们定西城这比武台受阵法保护,从来没有被损坏过!至于阵法被打破,那更是天方夜谭……”   “就算有神兽幼崽前来打擂,比武台也坏不了!”他将胸脯拍得震天响。   像是故意要与他的担保作对似的,下方的比武台中央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轰鸣——   “轰隆!!——”   紧接着便响起了一声和着惊讶与激动的大喊:   “啊……昆仑神山呀——她竟然打破了比武台的保护阵法!”   “什么?!”   这不可能!!钱进荣大惊失色,伸着脖子探头朝声音的来源处仔细望去——   无数璀璨耀眼的符文胡乱飞舞东碰西撞,炽烈地包裹住了一个圆形石台,正在试图抢救修复保护阵法;   在混乱的符文风暴中心,飞腾的烟尘一点一点散去,缓缓露出了站在中央处的一个小小人影。   身形娇小的漂亮少女擦了一把脸,站在废墟中尴尬一笑:   “……哎,有谁知道,打坏了比武台要赔吗?”   她刚刚一拳之下,不仅硬生生砸毁了以坚固闻名大荒的定西城比武台,甚至还损坏了笼罩着比武台的保护阵法。   至于马腾飞,他没有被谢挚直接打伤,而是被她砸毁比武台时产生的余波震得晕了过去,他的鞭子更是完全找不到了,可能只剩下了一些残片。   这也太不经打了……比武台的监工真是不负责任!   谢挚心虚地将手背到身后去——她还没有动用符文的力量,只是使用了纯粹的肉身之力,本来只是想打断马腾飞的金鞭,给他个教训就算了;   可谁曾想,他的金鞭她是打断了不错,但是也顺带着在比武台上砸出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   好像还一不小心损坏了比武台的保护阵法……   看着头顶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失控符文,谢挚结结实实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要是赔钱,她得赔多少钱啊……!卖了八百个她也还不起的!   “你们都看到了啊,这比武台太脆了,一打就坏,是它没修好,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趁着现在管事的人还没来逮她赔偿,谢挚急匆匆地跳下石台,凭着从小到大在白象氏族惹是生非的丰富经验,当即脚底抹油就要逃跑,还不忘为自己分辨两声,显示出自己的委屈和无辜。   又想起了还躺在石台废墟里昏死过去的马腾飞,义正言辞道:   “那个益部骑马的也是!他太弱不经风,我都还没打他,他就眼睛一翻晕过去了!——你们说说,他是不是要碰我的瓷?”   周围的少年男女们都一言不发,呆呆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已经被她砸成一堆碎石头的比武台,好好的各族天才活像一群小木头。   谢挚被他们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抱住胳膊,“哎呀……怎么了你们这是?莫不是傻了吗?”   “好了好了,我没空管你们——我要跑了,借过……哎哎,别挡路呀!”   推开石雕般的一群人,谢挚颇为艰难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抓住了还在目瞪口呆三观碎裂中的猪永皓。   “阿猪哥!”   她抱过小狮子塞在怀里,很抱歉地拍了拍圆脸少年的肩,“对不住!我好像闯了祸……我要跑了!等避避风头我再回来!”   “怎么了?”   见他仍旧只是盯着自己发愣,谢挚困惑地一皱眉,摸摸自己的脸颊,“你也傻了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你也知道是闯了祸。”   从身后传来了一声动听的沉静女音,却隐隐含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谢挚转过身来,首先看到的是女人腰间垂落下来的莹润玉佩。   “既要赔偿,便赔给我罢——”   她朝谢挚一欠身,笑道:“我正是雍部新上任的牧首姜既望。”    第66章 登神种   “你打坏了比武台,打算怎么赔偿?”   姜既望弯下一点腰,跟谢挚对视,眼角舒展着笑意。   她在刚刚过来的时候可是将谢挚说的话全听见了——   小姑娘人不大,脑袋鬼灵精,几句话就把自己往外全摘干净了,搞得倒好像是比武台脆得跟纸一样,自己上赶着要被她打破,她比窦娥还冤还委屈。   “我……”   眼前这个女人眉毛纤长,不施粉黛,唇薄而淡,窄而细致的眼睑往鬓角延伸而去,为她过于素净的脸上平添了一份鲜活的意韵,宽大的衣服极朴素,没有一丝花纹,只作深深的黛色,在腰身处纤细一束,气质温和端静,望着人的时候也如同宁静的雨后青山——柔和清新,但也由于蒙蒙的雨丝薄雾笼罩着而叫人有些踌躇,只敢远观,不敢放肆。   跟传言说的一样,这是一个不论是风姿还是气韵都无可挑剔的中州式美人,跟大荒的女子完全不同。   早就听说新牧首长得很漂亮,但谢挚没想到她竟看起来如此纤美——她原以为,以战功闻名的渊止王会更英武健壮一些。   姜既望佩戴的宝石耳坠晃了一下谢挚的眼睛,晶蓝色,像是晴日的浅海,直到这时,谢挚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望着牧首大人的脸发了太长时间呆。   啊……这真失礼……!   族长教过她,中州的女性不喜欢被旁人盯着很长时间……   谢挚连忙垂下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怀里——那里面除了临行时象翠微塞给她的一点钱外,什么贵重东西都没有了。   从肥遗巢穴里掏的灵药倒是还在小鼎里存着一些,只是她将最珍贵的部分都给了象翠微和象英,自己并没有多留;   就算留着,全变卖了也不一定就能赔得起。   “大人……”   她很心虚地抬起脸,眼巴巴地望着姜既望,捂着衣服试探着问,“大概要赔多少钱呢?”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要赔的数字太离谱,就算是在姜既望面前,她也一定要逃跑赖账不可。   “钱城主,告诉她吧,一个比武台的造价是多少。”   见她真的打算要赔,姜既望眼里的笑便更深了一些。   虽然看起来聪明,其实也并不算聪明,仔细一看就能发觉,这孩子有点傻。   有股子傻乎乎的单纯。   “哎!好!”   钱进荣应了一声,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块半透明状的算盘,嘴皮子和算珠一齐飞快地上下翻动起来,“石料九十万钱……阵法……啊,请的是雍部最好的设阵师,人工费,这个也要算……”   他越算谢挚的脸色便越不好看——这也太贵了吧!   她把整个白象氏族搬过来也根本赔不起……   要是被族长知道,她一定会把她的皮扒下来的!   “好了!”*钱进荣终于算完了。   矮胖的中年男人一合算盘,胡须翘起来,越显得他像个财主了,“统共是三千万刀钱!合成修士通用的灵髓,给你算便宜点——一万块上品灵髓!”   灵髓!上品的!还要一万块!   谢挚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天都快塌了。   她有点想哭——长这么大,她连灵髓的面都没见过呢!   “怎么样,赔得起吗?”   姜既望胸有成竹地笑问她——她早就一眼看出来谢挚没有钱。   “……赔不起!”   谢挚大叫了一声,当即浑身发起辉光,选了一个人少的方向燃烧精血极速遁行,一眨眼就已经跑出了数十里地,风一般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赔不起,她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跑为上!   她就不信,人家那么厉害的一个王侯还要跟她计较这么点钱!   “嚯,小姑娘跑得真快啊!”钱进荣擦着汗惊奇地赞叹道,“这速度,疾如风迅如电,堪比神禽了!”   说不定,连以神速闻名的五色鸾鸟也没谢挚跑得快!   “嘿嘿,追不到我吧!”   一口气跑出了很远之后谢挚这才慢慢减缓速度,看了一眼身后,没一个人追上来,她不由得心头大感得意,在原地跳了跳鼓励自己,“我就知道没人追得上我!我真厉害!”   她从小跟象翠微斗智斗勇惯了,身法格外灵敏迅捷,之后受玉牙白象的训练天天背着大石头跑,在万兽山脉和太古战场里更是把逃跑当成了家常惯饭,时不时就要和火鸦它们来一段极速奔行,诸般磨练下来,谢挚在逃跑一道上的道行特别深厚,她自己也倍感骄傲。   “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呢……”   跑到的这个地方非常偏僻,周围没有什么行人,谢挚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摸着下巴开始思索自己日后的计划,“先等几天看看风头好了……唉,总不会通缉我吧?”   “那倒不至于。”   姜既望含笑的声音真切地传了过来,下一刻,一脸茫然的谢挚就被莫名其妙地传送回了原地。   女人收回手,合上衣袖,“只是该赔的还是要赔,不能没了规矩。”   “……”   什么情况!谢挚呆呆地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又看看姜既望——为什么她在一瞬间就回来了?   “我大周皇族在千年前曾与真凰有过合作,”看出谢挚的困惑迷茫,姜既望微微一笑。   “因此,我们姜姓皇族也通晓了真凰一族的一些……小戏法。”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遥遥地点了点谢挚,谢挚立刻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牵引力如丝线一般牵着她往前移动。   ——真凰一族掌握的正是空间符文!   这下彻底完蛋了!明白过来的谢挚彻底死了继续逃跑的心,连娇艳的面容也萎靡了一大半。   “怎么了,不跑了吗?”姜既望好整以暇。   “不跑了……”谢挚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   在空间符文下她根本逃不出姜既望的手掌心,她还故意逗她!她真坏!   “但我真的没钱……!”   美丽的女人走得越来越近,谢挚知道自己再也跑不掉了,她视死如归地一闭眼,紧紧捂住衣服,大声表达自己跟钱共存亡的决心: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今天您就是把我逮起来,我也还是没钱!”   “噢——”   就没见过这么好玩的孩子,姜既望都快被她逗乐了。   她跟钱进荣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轻松笑意:“嘴巴还挺硬的,是不是,钱城主?”   “是!”   钱进荣笑着提了提玉带,他已经看出来姜既望一点都没有动气。   不过也是,谁会跟这样一个甚至可以打破比武台阵法的小天才真的动怒呢?何况牧首大人向来喜欢小孩子,又最是惜才。   谢挚现在这样紧张,只是因为她没有想通一个道理,那就是她其实要比区区一个比武台珍贵得多。   “你是怎么打破比武台的阵法的?”   姜既望饶有兴致地温声询问,她是真的对这个很好奇。   比武台的阵法出于设阵大师之手,极为坚固精妙,千百年来,还从未有人破坏过。   或许谢挚在解阵之道上颇有造诣……姜既望暗暗地思忖。   “也没怎么……”   看样子牧首大人是要问清她的作案过程再给她细细地定罪了,谢挚心如死灰,模模糊糊地答:   “就……一拳下去,它就裂了嘛……”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啊!她是真的委屈。 ?   一拳下去就裂了?钱进荣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说得好像好端端的比武台跟纸糊的一样!   要不是牧首大人还在这里,他一定得拉着谢挚给他现场表演一下,怎么“一拳”把比武台给砸成碎石块了。   这下连姜既望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她以为谢挚没说实话。   “取报名点的祭灵石来,”她低低地嘱咐道,“记得取最好的一块。”   不一会儿便有人恭敬地用玉盘端来了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上面还盖着条柔滑的红缎,好像底下的石块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   石头打了个哈欠,悠悠醒转过来,表面显化出了生动的五官,还老神在在地叹了一口气,“小姜哇,叫我来有什么事啊?”   传说定西城是一位上古神祇炼器的残余,它曾是一整块乌黑的大石头,后来在岁月变迁中修出了灵智,最后留下遗蜕离开了大荒,还留下来了许多有灵智的石头。   这些灵石便是定西城的祭灵,平时散落在定西城的个个角落,悠悠闲闲地晒着太阳,等到祭祀或者英才大比开始时,才被统一组织起来发挥余热——它们个个岁数都极其悠久,活了上万年,可以测出生灵的修为境界和修行潜力。   因此,它叫一声姜既望“小姜”也不能说错;   真要论起来,这块貌不惊人的石头,甚至可以当大半个五州生灵的前辈。   姜既望对祭灵石也颇为尊敬,她拱了拱手,这才表明来意,“您给看看这孩子的修为和潜力,可好?”   “噢,好。”   祭灵石懒洋洋地瞧了谢挚一眼,“就是那边那个小姑娘吗?叫她过来吧。赶紧的,我们这一天天真是不得闲……”   谢挚也听说过定西城的祭灵石——听说它们非常神异,可以共通思想,也是星罗十六部里唯一的群体祭灵。   “牧首大人……就是把手放在它身上就好了吗?”   祭灵石触手冰凉,谢挚将手掌放上去好长一会它也没有任何反应,使劲往下又按了按,还是没有听说的“金字判言”出现。   她心里打起了鼓,生怕自己又把祭灵石给弄坏了,有点惴惴地转过来问姜既望。   “当然不好!”   灰扑扑的石头在她手下挣扎着大叫出声,“你捂住我的嘴了!哎哟喂可憋死我了……”   “你这劲怎么这么大!你真的是人族吗?我都快被你按碎了!”祭灵石愤愤不平地从玉盘里跳了起来。   谢挚大窘:“真对不起……”她刚刚是有点没收住力气……   “挤点血在我嘴里就好,”见她认错态度好,祭灵石终于勉为其难地收了声。   它张开黑洞似的嘴巴,催促道:“快点快点!我赶时间!”   “噢……好……”   谢挚依言而行,割破手指挤了几滴血液进去,很紧张地盯着它看。   听说定西城的祭灵石可以评判预估出生灵的修行潜力,潜力越大者,金字判言就会越璀璨耀眼,真不知道,祭灵石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蒲存敏在祭灵石上测试时,发出的金字判言曾照亮了整座定西城!”   钱进荣捋着小胡子,挺挺肚子,非常与有荣焉,“这样的潜力,真是惊人极了!她不仅观有四种符文,而且年仅十五便修至了铭纹大圆满,是大荒近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   依他看,即便是在中州的少年天骄里,蒲存敏也差不到哪去!   他非常喜爱这个孩子,对她抱有极大的期望,甚至还想将她收为义女,期盼着她日后在中州能够振发一番大荒的威名,扫清中州人对大荒人的歧视与偏见。   “就是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水平……”他笑眯眯地将目光投向祭灵石。   谢挚的潜力肯定也很不错,只是比之蒲存敏恐怕还要差一些,但能打破比武台的保护阵法,即便是耍了一些小聪明,也足以证明她的出众,不是不能原谅。   今年的英才大比能有这么一大一小两个天才,看来雍部这次真是要在大荒中崭露头角了呀!他翘着胡子喜滋滋地想。   祭灵石终于动了!   在它上方缓缓形成几个小小的金字,被钱进荣眯着眼睛念了出来:“人族……十四岁……”   他惊讶看了谢挚一眼,“才十四岁吗?”那岂不是比蒲存敏还要小?   “铭纹境……七道符文……”   钱进荣的心便又放了一些在肚子里——虽然这天资也很恐怖,但离蒲存敏的铭纹大圆满还是有些距离。   祭灵石震动了一下,又抖出来几个金字,钱进荣捻着胡子的手便一下子愣住了。   “观有水火风金四种符文!”   她居然也是四种符文!——跟蒲存敏打了个平手!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祭灵石即将作出对谢挚修行潜力的预估。   连一直神色自若的姜既望也敛了神情,凝神望向祭灵石的上方,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连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声响。   下一刻,定西城内的民众惊奇地抬起头,被头顶耀眼的光芒刺得纷纷闭上了眼睛,有鸟儿甚至在突然亮起的极度明亮中惊慌失措地掉到了地上。   “看呐……天上升起了两个太阳!!”   姜既望甚至在极明之中失明了一瞬,她勉强拉过谢挚,用衣袖捂住她的眼睛,低声嘱咐,“不要看。”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这天忽然就黑了?”   钱进荣也陷入了短暂的光盲,伸着两只手四处乱撞。   “这是什么了?”执戈在城墙上穿行的战士惊慌地呐喊出声,“是地动了么!”   定西城的古老城墙在震动!   散落在定西城四面八方的祭灵石同时爆发出了耀眼光芒,和定西城隐隐地互相呼应,竟仿佛在共鸣!这座沉默了太久的神祇遗物此时如同活过来了一般,散发出一股苍凉悲怆的气息,如同神哭。   整座城池齐声念出了祭灵石的金字判言,一声比一声更加宏大:   “炼体境完美无瑕!”   “符文道穷尽奥义!”   “至尊之材!!”   “登神种!!!”    第67章 约定   ——登神种!   这三个字久久地在定西城内的所有人心中回荡,使路边的行人愣愣地止住了步伐,酒楼里的客人呆呆地停住了酒杯。   登神之种,就是说谢挚有成神的资质与可能……   自定西城建立以来,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祭灵石这样高的评价!   深深的宅邸里,有老者豁然睁开双眼,气势如烈阳般恐怖。   “哈哈……定西城内竟有登神种降世!”   他饮尽酒爵中的烈酒,酒液从他花白的胡子上淌下来,竟是鲜艳的血色,又被他珍惜地用指腹细细抹入口中。   老者眼中放射出湛湛神光,畅快地大笑起来,“大补之物!”   “哼……登神种。”   纳英楼的高台上,紫衣女人抚掌微笑,薄薄的面纱难掩明艳姿容,“这次的英才大比可真是有好戏看了……阿蒲!”   “师父。”   眉目冷淡的少女上前一步,应声在紫衣女人的身后站定。   女人笑着戳了戳少女的额头,“你可要给为师争点气,嗯?把这个叫什么神种的打趴下给我瞧瞧!”   少女神色不动,只是轻轻一点头:“存敏必不负师父期望。”   “嘿……登神种!听起来真唬人!燃霄,你怕不怕?”   说是唬人,可笑问的少年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意,眼中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   纳英楼里的天才们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自出生以来便未尝一败,一路顺风顺水高歌猛进,对自己极有自信,绝不会打退堂鼓。   骆燃霄抚过手中银月似的弯刀,微微一笑,“为什么要怕?——这只不过是说此人有登神之资,又不是真的来了一位神祇。”   “说得好!”   柔白的手指轻佻地划过骆燃霄的脖颈,走动间脚腕上佩戴的金环相击出清脆悦耳的清鸣,叫看着她的少男少女们都失了片刻神。   ——来人是五色鸾鸟氏族的少主,大背山未来的继承人!   美丽柔婉的少女在骆燃霄身旁坐下,慵懒地靠在椅子上,赤。裸的足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地面,横生一段风流娇媚之意。   “而且,打败了登神种,不正代表你比所谓的登神种还更强么?”   她眼眸流转,支着下巴柔声说。   “大人……”   谢挚不安地拉着姜既望的衣袖摇了摇,小声问:“它是不是说错了呀……”   她方才被姜既望及时地护住了眼睛,因此并没有在极明之中损伤视力,此刻黑亮的瞳仁里满盛着紧张与迷惘——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祭灵石的金字判言捧得这样高。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天才,不论做什么象英都比她要优秀得多,她甚至一直连符文都观测不到,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好,有幸遇到了玉牙白象,又侥幸逃脱出了之后遇到的诸多险境,这才能与其他天骄站到同一起跑线。   但现在,祭灵石却说她有成神之资……   她没觉得兴奋激动,反而只感到迷茫惶恐。   ——所谓的神祇离她太遥远了,比起成神,怎么偿还打破比武台的一万块灵髓更能牵动她的关注。   “别怕。”   姜既望抚了抚她的肩,旋即面向钱进荣,低声道:“封锁消息,切勿外传。若有人前来刺探问询,便说是祭灵石误判。”   “是!”钱进荣肃声领命而去。   此事关系重大,想也知道登神种这三个字能在此刻各部天才云集的定西城内搅起多少惊涛骇浪,城内的大氏族一定会挖空心思地找到这个人到底是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挚现下还太过年少,背后似乎也没有势力护佑,要是不能对她好生保护,说不定她会有性命之忧!   在五十年前就曾发生过一桩惨案,有城内的大氏族派出族中高手,暗中对来自弱小氏族的天才出手,硬生生地剥下他们的符骨,给自家儿女拿去观悟,毁掉了好几个本可以成为一方大能的好苗子,至今想起来仍旧令他痛心疾首。   这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即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他也一定要为雍部保留下这个登神种!   在匆匆离开的时候钱进荣拍了拍谢挚的肩,擦着汗对她挤出一个和气的笑,不放心地嘱咐道:“好孩子,跟牧首大人好好呆在一起,不要乱跑,啊?”   “好……”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谢挚还是听话地往女人身边再缩了缩。   姜既望护着谢挚往前几步,紧紧地捏住了灰黑色的祭灵石。   她语气是少见的严肃,“……您方才说这孩子是登神之种,不会是看错了吧?”   自万年前的夺运神战以来,世间再无新神祇。   有传言说,这是因为太一神改变了大道法则,使得本界再也孕育不出新的神明——换而言之,成神的门径早已被堵死了。   即便是当今公认的五州第一人,昆仑神族摇光大帝姬宴雪,她也只是半步神祇而已;   即便她已经无限接近了神祇的存在,但她也终究不是真正的神。   但现在,祭灵石却说这个少女有成神的潜力……   这到底只是夸大的赞颂之言,还是真切的实指?   “哎哟别捏我别捏我——”   祭灵石在她指间咯吱作响连连告饶,“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您这么捏!哎哟哟……”   直到姜既望放轻了手上了力度,灰石头蹦离她的手掌,这才一瞪眼睛大叫出声:   “怎么!你不信我们的判断?——告诉你,这可是我们全体成员共同测出来的!连定西城也回应了的!”   “她,”祭灵石朝谢挚努努嘴巴,“这个小姑娘,不管你们信不信,就是有成神之资!测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的!我们也只是照实说出来而已……”   “……”   姜既望默然片刻,方低声答:“好的,我知道了。有劳您。”   她抬手一挥,一只白鹤便鸣叫着自天边落下,这不染凡尘的美丽生灵合拢了雪白的翅膀,偏过头来好奇地打量谢挚,脖颈纤长,尾羽墨黑,头顶是朱砂色的鲜红。   “这是我的坐骑,名叫丹朱鹤。”   姜既望反身牵住谢挚,也不多作解释,只是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府邸。”   看着少女清澈的明眸,她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渊止王——我不会害你。”   少女乖巧地依言爬上白鹤的背,在耳旁已响起呼啸的风声时,她才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回应。   “我相信您不会害我。”   。   “……大致就是这样的情况。”   待一壶茶刚煮沸时,姜既望也将自己路上准备好的话说完了。   她的话,向来都十分简洁,对谢挚当然也不例外,只是更多了一些温和的耐心。   “你是怎样想的呢?不必顾虑,直说无妨。”   女人挽着衣袖揭开青瓷茶盏,白色的雾气腾腾地冒出来,氤氲了她细致的眉眼。   谢挚望着她垂眸喝茶的模样愣了一下神——她还没见过人喝茶。   大荒人不习惯喝茶,觉得它不是太苦就是太淡,只喜欢喝酥泡着植物根茎的兽奶和粗制滥造的烈酒。   这里的摆设,也与她从前见过的很不同……   就是,看起来好像很贵,一看她就赔不起的那种。   谢挚有点紧张地抓紧衣角,吞咽了一下,这才小声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做您的义女吗?”   “是。”   姜既望合上杯盖,抬起眼来,语气和神色都很柔和,“你意下如何呢?”   “只是名义上的义女,并不是要你真的做我女儿。”   看着眼前少女皱眉兀自纠结的神情,她精准地猜中了她心头的顾虑,不由得哑然失笑。   真有意思,渊止王姜既望好大的名头,在贵人无数的中州歧大都也是头一等的尊贵,没想到在这偏僻穷匮的荒远之地,她亲自请求收为义女,这个孩子竟还要再三犹豫。   “这样啊!”   谢挚听到她这句话就放心了,一下子精神了很多,跪坐着朝姜既望甜甜地笑了笑,“谢谢大人,那我愿意!”   她之前是顾虑着族长,怕她伤心——她跟族长尚且都没有真切地确定过什么收养关系呢,不想再跟别人牵扯不清。   “这样的话,别人就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吗?”谢挚好奇道。   “也不是。或许还会有人在暗中做些小动作……”   姜既望笑了笑,“但至少,他们在明面上就不敢对你出手了。”   “戴上这个吧——”   她摘下腰间的玉佩,将它放到谢挚的手心,“这上面有我的王号,也是我行走在外的标志,里面蕴含着我的一击之力,在关键之时,说不定可以救你一命。”   “大人,这太贵重了……我……”谢挚不敢收。   手中的玉佩光洁莹润,散发着柔和的辉光,谢挚虽然不懂玉,但也知道姜既望的东西一定很好。   “拿着吧。”   姜既望的声音仍旧温柔,但却淡而笃定,是做惯了上位者才培养出来的不容置疑,“这是牧首的命令。”   “……挚遵命。”   在大荒,牧首两个字比人皇要更有力量,谢挚只得收下玉佩。   “你不必再去参加英才大比了,”晶蓝的光一闪,耳坠在女人纤巧的下颌线上摇晃着拂过,“我可以将你直接荐给中州。”   “第一仙宗天衍宗,圣人之徒红山书院,白泽的神兽圣地,皇室的金吾卫,谢王荀崔长生世家……只要你一句话,这些势力都可任你挑选。”   姜既望温和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等待着她做出最后的选择,并准备为她指点一二。   这许诺无疑价值巨大,足可以叫纳英楼的任何一个少年天才为之疯狂,可眼前的女孩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激动兴奋,反而露出了犹豫思索的神情。   “牧首大人……”   谢挚恭敬地向她长施一礼,这才抬起脸来,诚恳道:“您的好意,挚感激不尽。但是——”   “但是什么?说吧。”   听出她话语间的未尽之意,竟没有马上答应,姜既望怔了一瞬,又很快地调整过来,面上仍旧是一派从容温柔。   “但是,我能不能继续参加英才大比呢?”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请求有点奇怪,谢挚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脸颊也有些红,嗫嚅道:“我,我其实还挺想参加的……”   这次定西城的英才大比规模空前盛大,大荒的人族天才不说全部涌至雍部,但说来了七八成也绝不是虚指;   她很想见识一下那些真正大氏族出来的天才子弟,心里也隐隐想着要和他们比拼较量一番,试一试自己的身手到底怎么样,看看谁更厉害一些。   譬如一把刚铸成的好刀,不去试试锋芒算是怎么回事呢?   她生下来就是要去跟其他人碰一碰的!   “嗯?”她的请求叫姜既望讶然地微微扬起眉,“你想参加英才大比?”   英才大比一比就是半个月,从大年初一战到正月十五,一刻不得消停,轮番战斗下来参赛的少年们往往疲累不堪,还有重伤甚至死亡的风险,每届都有数百人支撑不住中途退赛;   这固然是争取荣誉的大好机会,但也绝称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她为谢挚免除了这番辛劳,她居然自己要求参加?   “嗯,我想参加。”   虽然不好意思,但谢挚还是很认真地直视着牧首的眼睛点了点头。   “而且,您的举荐我也用不太上……”   谢挚从怀里取出来一块乳白玉牌,那正是宋念瓷跟她分别时赠给她的。   “您看这个,我以后大概是要去红山书院的。”   她将玉牌放到女人的手心,还很替姜既望考虑:   “您还是把荐人的机会留给其他人吧——这个名额很珍贵的!千万不要浪费呀。”   “这是红山书院最高等级的入门令牌。”姜既望一眼就认出了手中的东西。   她翻到玉牌的背面,忽而轻笑起来,“唔,还是瓷君子宋念瓷亲派的招纳……这上面有她的标识。”   谢挚听着她似乎跟宋念瓷还颇为熟悉的样子,不由得发问:   “——您认识瓷姐姐?瓷姐姐在中州很有名吗?”   “自然有名。宋念瓷是中州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也是九轮圣人孟颜深最得意的学生,以一人之力力压其他少年天骄,已数年有余了,因此连我也略有耳闻。”   姜既望将玉牌还给谢挚,“拿着它,你可以直接拜入孟夫子门下,夫子的学问修为品行俱是五州第一等,做他的学生,的确很好,你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孟夫子收徒不拘一格,桃李门生遍布天下,我年少时也曾跟着夫子学习过一段时间,”她语气正经地跟谢挚开玩笑,“真要论起来,你或许还得唤我一声师姐呢。”   “啊……真的吗?”   姜既望看起来太过温雅端正,说出来的话有一股天然引人相信的力量,谢挚被她的玩笑话唬住了,一时之间还有点当真,眨巴着眼睛开始举棋不定,“那……师——”   “不必,不必。”   说出去的玩笑反把自己绕进去了,姜既望被她的称呼呛了呛,连忙摆手制止,“叫我大人即可,不必真的叫师姐。”   她今年已经千岁有余了,虽然在修士里算起来只能说是正值盛年,但谢挚才多大,十几岁的嫩生生小姑娘,她还没有脸厚到能真的答应谢挚叫她师姐。   “我允你去参加英才大比了——”   看着少女陡然亮起的眼睛,立刻就要道谢的模样,姜既望微微一笑,准备报自己方才被谢挚莽莽撞撞一声师姐吓到的仇。   她敲了敲桌子,补充道:“——但是你得赔偿打坏的比武台。”   “一万块上品灵髓,还记得么?”   小姑娘的脸立刻就垮了下去,姜既望心情颇佳地站起身,拢住衣袖俯身含笑:   “看在你我未来的同门之谊上,我也可以为你削减一些金额……五千块灵髓,怎么样?”   “若是你三天之内能凑够这些钱,我便答应你去参加。”   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当然是不打算是让谢挚去参加比赛的——那样不能保障她的安全。   她希望谢挚这一个月里能够乖乖地呆在她的府邸,最好一步也不要离开,这样才能避免变数和意外的发生。   “……一言为定!”   赔偿就赔偿!打坏了别人的东西,本来就是要赔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挚咬咬牙,踮起脚试图跟女人击掌,“您答应我了!要是我筹到钱,就放我去参加英才大比!”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孩子……   姜既望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方便她拍到自己的掌心:   “一言为定。”    第68章 赌   最近一段时日的定西城可谓热闹之极,临近年关,本就繁华的街道越发人潮汹涌,而今年的情况又格外不同,在谈论品评着聚集到定西城的各部天才同时,人们还另外多了一个新话题,那就是前几天照亮了整座城池的极明和祭灵石关于“登神种”的金字判言。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激动的是他们居然见证了这样一位天才的诞生,此时还和他或她共处一城,不知此人这次要在此次的英才大比之中搅动多少风云;   紧张的则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大家至今没人清楚——要是这人不是雍部本部人,不是很丢脸么!   有好事之人专门去问城主,城主大人却只是满不在乎地说这是祭灵石的误判,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登神种”,弄得许多人失望而归;   但更多人坚信,这只是城主为保护登神种而故意说的掩饰之词——自定西城立城以来,祭灵石的预测从未错过,私底下反而对这个话题热心更盛,无时无刻不在悄悄议论。   而自昨天前起,定西城的人们又多了一个新话题——   “怎么样?她还在比武台没有?”   定西城内最大的一处酒楼内,有客人兴奋地问询,连手中已举到嘴边的酒都顾不得喝。   来人刚从外面跑进来,此刻满头大汗,连气都没有喘匀就急着开口说话:“呼……还在!还在!”   “她还是没摘下那牌子?”客人身子前倾,追问道。   “没摘下!”   “那可有人看不惯,上台去教训她一番么?”   “……好像是有!”   答话的人匆匆地擦了一把汗,“我回来的路上,看见蓝刀螳螂氏族的少主正怒气冲冲地往那边去了!”   “哦?终于有人去应战了么!那我们也过去看看,凑凑热闹!”客人“锵”地一声将酒碗放到桌子上。   酒楼内一呼百应,俱欢呼道:“好!!”   一行人当即浩浩荡荡地出发,路上还碰上了不少人流,都是往比武台方向去的,一问才知道,城内的其他人也同样关心着那在比武台挂出挑衅横幅的狂妄少女。   定西城是一座标准的圆形城池,而比武台正坐落在定西城的正中央,面对着一座上古年间遗留下来的古老祭坛。   传说在古时候,最英勇无畏的少年天才会特意在比武台上举行生死搏斗,将鲜血和勇气献给守护神祇作为表演和观赏;   不过到了神祇逝去万年的今日,比武台早已失去了它献祭与供奉的原本意义,转而成为英才大比的举行点,也成了定西城的民众时常游玩的场地。   一路疾行,匆匆奔至比武台,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比武台前的平地,处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费了好大劲才拨开一众翘首观看的人群,勉强挤到了合适的观战点,这才看清了台上那大胆少女的真容——   高高的比武台上,娇小的少女正懒洋洋地倚在一张藤椅上摇来晃去,看起来好像快要睡着了似的,背上背着一颗蔫巴巴的胖竹笋,腰间吊着一个黄澄澄的药葫芦*。   此刻日头已经升至天空正中央,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白得发光,只是最要紧的面容却被一个制作粗糙的狐狸面具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了红润娇艳的嘴唇——竟是大荒人极少见的雪肤红唇。大荒人的肤色通常会更深一些。   在这少女的身侧两旁竖着两道大大的条幅,左边的那条上书“拳打裂云天马马腾飞”,右边的那条则写“脚踢蓝刀螳螂螳子阐”,头顶的横批是写得歪七扭八的六个大字:   大荒第一天才!   看到这里,观者心中便都是一惊——好大的口气!   恐怕连近百年大荒之中最惊才绝艳的天才蒲存敏也不敢如此狂妄,冒众人之怒,在此刻天才云集的定西城挂出这样的横幅!   这个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大胆?   “怎么那个螳螂大哥还不来呀……”   今天天气很好,风朗气清,暖阳高照,谢挚感觉自己都快被暖烘烘的日光晒睡着了,她嘟嘟囔囔着将眼睛睁开一道缝,观察了一下台下的形势,这下瞌睡却被眼前的景象吓走了一大半。   “来了好多人啊!”她坐直身子,惊奇地感叹。   “他们都是来看我的吗?”   放眼望去,底下都是黑压压的人头,都看不见一点空地了!   “确实都是来看你的——”   胖竹笋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只不过,恐怕九成九都是特地跑来看你热闹的!”——看谢挚怎么被打得落花流水。   “哼,”谢挚不以为意,重又躺回藤椅上继续晒太阳,“我才不在乎呢!等那个螳螂过来,我管保叫他们都吓一大跳!”   ——她没记住螳子阐的名字,只是管他拿螳螂代替。   在前天跟姜既望约定之后,她苦思冥想了整整一晚上,发现不论用什么手段,都断然在三天之内筹不到五千块灵髓这笔巨款,气得她半夜爬起来偷偷骂姜既望——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美丽牧首根本就不想让她参加英才大比,这才给她派了这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正路既走不通,她转而开始剑走偏锋,打起了纳英楼那些富得流油的大氏族子弟的主意。   按她的想法,这很理所当然——劫富济贫自古以来就是侠道真义,那些大氏族子弟是富,她当然就是那个要“济”的贫。   谢挚专门挑了风评不好的几个傲慢外部少年,他们刚来定西城就已经伤了好几个无辜的本地人,在其中又选出来最有钱的两个,组成了挂在她身边的这两道条幅,昨天打着它们在定西城内晃荡了一整天,吸引了无数目光注意和哂笑议论。   至于为什么还要戴副面具遮住面容,这自然是因为——她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不仅如此,还很容易脸红。   为了让招摇过市更加得心应手,谢挚果断选择买了块面具戴上,一劳永逸。   听说裂云天马氏族的马腾飞被她之前一拳打得昏死过去,这几天正在静养;   因此,在被她指名道姓嘲笑的两个人里,能找上门来寻仇的,就只剩下那个蓝刀螳螂氏族的螳子阐了。   谢挚一边探头张望寻找螳子阐的身影,一边不满地抱怨:   “唉……明明还听说他脾气火爆好面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呢!怎么我等了都快两天了他还不来!莫不是害怕了么……”   要是他真的不来,那她的五千块灵髓可从哪来呀!   如果约定完不成,她就只能在牧首大人的府邸里老老实实地呆一个月,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外面玩儿了!   她正念叨着,人群忽然从当中齐刷刷地分开来,露出一条宽敞的大路。   荧蓝色的光芒随着扑面而来的一股劲风一闪而过,下一刻,一只浑身泛着奇异钢铁色泽的巨大蓝螳螂便已经高举着前肢立到了比武台上。   骑在螳螂上的少年尚未露面,怒喝已经先至:   “哪里来的小贼,胆敢败坏我的名声!”   说着他便飞身跃下,银光一闪,一柄寒光凛凛的大刀就对准了谢挚的鼻尖:   “便是你,写出来了什么大荒第一的狂言悖语么?”   “报上名来,与我一战!”他大声道。   想钓的鱼终于上钩了!   这人的脾气果然如传言一样暴躁!一上台连看都不看便要开打。   谢挚一下子来了精神,笑眯眯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正是我!——你便是蓝刀螳螂氏族的螳子阐么?等你好久!”   少年闻言越发怒发冲冠:“你果然另有图谋!是想借我扬名么?且看我的刀答不答应!”   “你别急呀,怒伤肝,生气对身体可不好。”   既然螳子阐来了,谢挚就不急了。   她慢悠悠地在螳子阐面前站定,“先说好,跟我战斗可不是白打的——我要收钱。”   “收钱?”   螳子阐怒极反笑,“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   “废话少说,我今日不仅要叫你赚不到分文,还要折断你几根骨头瞧瞧!”   他移动刀尖,指向谢挚身旁的条幅,“你这条幅我也要烧毁!”   “这是你打赢了的情况——”   谢挚一摊手,丝毫不动气,“那要是你打输了呢?”   她自己笑着先替螳子阐做了回答:“那我可就要搜光你身上的钱币宝物,拿去典当了换钱啦!”   螳子阐冷哼出声:“那你也得有命拿才行!”   比武台上针锋相对,比武台下也是热火朝天——有赌行的老板瞅准了做生意的好机会,此刻正拿着算筹挨个宣传呢。   英才大比是三年一度的盛事,事关整部的荣誉与未来,每次举办都会吸引无数人前来观看,定西城的赌博业每到这时就会格外兴旺,拿台上对战双方的胜负投钱作赌,作为玩耍和助兴;   绝大多数情况下,比赛的结果都会和事前预料的八九不离十,但偶尔也会爆几次大冷门,那时就会激起整座城市人们的激动与赞叹,以前甚至还有人在英才大比中押对黑马从而一夕暴富的。   胖乎乎的赌行老板捧着铜盘在人群里穿梭,“台上马上就要开打了,还没下注的快下注喽!”   “赌螳螂氏族螳子阐胜的呢,买蓝筹;赌那位面具少女胜的呢,买红筹!”   蓝筹如潮水一般哗啦啦地倒入铜盘之中,鲜明地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他们都不觉得螳子阐会输。   蓝刀螳螂氏族是大荒中久负盛名的大氏族,也是宝血种中少见的昆虫科,螳子阐虽然因为常常打骂他人从而名声很坏,但他的天资亦无人可以否认——他十五岁便铭刻了八道符文,宝术与刀法都十分精湛,也是此次英才大比前三甲竞争的热门人选。   至于那个戴面具的无名少女,谁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境界!说不定,连铭纹境都没有突破。   往年也有哗众取宠之辈来专门挑衅那些成名已久的少年天才,定西城的人已经见惯了,也下意识地将谢挚归于其中,只是拿她当乐子看待,并没有几个人真的认为她会赢。   铜盘传至眼前,挤在人群中的圆脸少年望了望台上熟悉的身影,摸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来换了红筹,鼓鼓囊囊地抱着全部投了进去:“我压红方!”   “嚯,小英雄真有胆量!”   他压的筹码非常多,连胖老板也吓了一跳,面上的喜色更盛,觉得自己这次定能大赚一笔了——他也全投的蓝方。   “小子,你这次恐怕是要赔得连裤子都没喽!”也有人善意地笑着调侃。   “想赚钱也不是这么个投机法!”有人跟着附和,“看看过去几百年,爆冷的能有几次?”   “没事,我就压红方。”猪永皓神色不动,低声说。   他相信她会赢。   “我也要压!”   大好的赚钱机会就在眼前,谢挚当然不能错过,她跳下比武台冲到胖老板面前:   “我压红方——压我自己!”   周围响起了几声嘘声,“竟然是压自己?嗨,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压自己怎么了!”   谢挚毫不示弱地望向周围,鼓起脸颊示威道:“难不成还不许我自己压自己么?就压了,怎么样!”   她个子小,即便戴着面具也难掩身姿与美貌,捏着拳头大声反驳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反而像只吹胡子瞪眼的发怒小奶猫,倒显得她十分可爱,大荒很少见这样的小姑娘,周围人都不由得噤了声,不再嘘她了。   “好好好,”胖老板自然是盼着生意上门的,他满脸笑容地朝谢挚一弯腰,“您要压多少?”   谢挚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五千块灵髓!”   听到她的话的人都猛地静了静——五千块灵髓!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个一辈子也赚不来的天文数字!   “……多,多少?”   胖老板吓得铜盘差点扔到地上,怀疑自己错把刀钱听成灵髓了,“五千块——”   “对,五千块灵髓!”谢挚又重复了一遍。   “那,”胖老板都给吓得结巴了,他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那您是现付还是……?”   “现付,”谢挚从怀中取出姜既望送给她的玉佩,放进胖老板捧着的铜盘里,“这块玉佩里有仙人境大能的一击之力,就拿这个当押金!”    第69章 最强器   仙人境大能的一击之力!   若谢挚所言非虚,那这真是珍贵无比的宝物!   大荒人并不尚佩玉,更喜欢在身上佩戴闪闪发光的金银宝石,因此玉佩的本身价值在大荒中并无足轻重;   可要是里面竟蕴有仙人境大能之力的话,那就非同寻常了。   胖老板神情严肃起来,接过玉佩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高声对谢挚的话作了证明:   “确如这位小贵人所言,这玉佩里含有仙人的力量!”   “嗯——拿它做抵押够不够五千块灵髓?”   谢挚其实并不太清楚这枚玉佩的行价,只是觉得姜既望的随身佩戴的东西肯定很贵,这才拿出来做抵押的。   “够了,够了!”   岂止是够了呢!胖老板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到怀里去,对她点头哈腰,“不仅足够,还绰绰有余呢!您要不要再多下点注?”   这种东西绝不是普通人人随便就能拿得出手的,何况他已经认出了玉佩上的王号,心中对谢挚的身份有了些自己的猜测,态度在热情之外,又格外添了几分恭敬。   “不用,就下这么多。”   再多了她也用不上呀!——谢挚对金钱并没有什么贪婪之心。   比武台上的螳子阐已经不耐烦地将台面敲得震天响了,谢挚抬头望了望,“不说了,我要上去打架去了!”   在跃上石台时,谢挚隔着面具冲猪永皓悄悄地眨了眨眼,意思是别担心,相信我!   猪永皓飞快地领会了她这个小动作的含义,大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加油!我看好你!   。   “你终于好了么?”   在临近战斗的时候,谢挚忽然从比武台上跳了下去,螳子阐还以为她心生畏惧,是要临阵脱逃,提着刀急匆匆地冲至台边一看,才看到这大胆少女正兴冲冲地在赌行老板那下注呢!   当即就气得他脸绿了又红——真是天大的羞辱!   长这么大以来,他就没见过这样无耻的对手!   螳子阐一振手臂,手中的大刀便发出了一阵沉闷浑厚的震音,刀背上穿的金环叮当作响:   “既然准备好了,那便快来受死!”   对面的少女无动于衷,望着天空竟然好像在发呆,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顿时令螳子阐胸中怒火更盛——他以为谢挚在以无视来挑衅他。   大荒人极重武德,如果谢挚不答话,他就不能单方面发起进攻,这让螳螂氏族的少年憋屈极了:   “你……!我待会非得砸断你几根骨头不可!”   “这么大声干嘛,我又不是没长耳朵,吵死了!”   谢挚气鼓鼓地对他挥了挥拳头,示意他不要吵。   啊,这种对战前互相放狠话的环节真烦人!   她刚刚正在思索怎么在不损坏比武台的情况下制服他呢,才刚想到一半,就被这个螳螂大哥打断了!   “打就打,我们这就开始!”   既然他这么着急,那她也不必再苦思冥想着怎么少伤他了!   谢挚活动了一下手臂,压低身体的重心,浑身的气势凛然一变,变得如出鞘的神剑一般锋利,而又带着一股来自上古的勃勃生机。   一直在打瞌睡的胖竹笋因为她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如虹气势而悚然一惊——   这气息……它竟隐隐有些熟悉!   难不成这是……   胖竹笋猜得不错,这正是谢挚自太古战场的神战虚影中学到的战斗奥义。   太古战场死去了无数远古战士,他们来自五州万族,个个强大无匹,身怀无上秘法,一拳一剑皆蕴含大道真义,她那时曾认真观摩研究过他们的对战过程,从中受到了极大好处。   自那时起,她就很想跟人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在实战中好好地应用一番,只是她之前遇到的情况都太过神异,不是什么“海的精魂”就是真龙的水晶宫,她一直都在逃跑或者受伤的路上,没有施展本领的机会。   而上次跟马腾飞对战,她又对自己现在的肉身没有正确认知,下手没个轻重,一拳下去竟然砸坏了比武台,还招了一屁股麻烦,因此她也没有打痛快。   这下好了,居然有人自己送上门来给她做训练的陪打!   谢挚看着螳子阐的眼神不由得更加热切了几分——此刻在她眼里,他不仅是堆行走的灵髓,还是个有灵智的沙包。   螳子阐被她热烈的眼神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怎么觉得,谢挚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只肥得流油的烤鸡呢?   为扫清心中升起的怪异感觉,他不再多想,大喝一声,提着大刀朝谢挚疾冲而来,纵身一跃高高举起大刀。   一股凌厉的气锋早已率先扫出,比狂风还要更快几分——竟是要直取谢挚的面门!   “唉,对面那个少女要落败了……”   有眼力好的观众已经开始替谢挚惋惜了,这雷霆一刀下去,谢挚绝对躲不开!   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螳子阐在离部素有‘螳一刀’之称,说的就是他刀法狂放直截,锋芒毕露,势不可挡,往往一刀便可以结束战斗!”了解螳子阐的人神情凝重地为众人解说道。   螳子阐的兵刃颇为不凡,是族内自上古年间传承下来的珍贵宝具,传说刀身取自开族宝血种的前肢,通体泛着如蓝刀螳螂身体一般的荧蓝色,在历代族长反复祭炼之下,随意一挥就能带动狂风之声,早已经成长为了一柄可怕的兵器。   直到荧蓝刀锋斩下的最后一刹那,娇小的少女还是站在原地不闪不避,螳子阐心头顿时一喜:   “看你如何躲得过我这一刀!”   “锵!——”   蓝刀终于劈下,但预料中的鲜血却半点没有飞溅而出,反倒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竟如同刀剑相接一般。   “怎么了怎么了?”   站在低处看不清台上的观众心中都焦急万分,“上面是什么情况?那少女也取出了兵刃与螳子阐对抗么?”   “……没有,”前面被他扒着背的观众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嗓音里饱含着不可思议:   “她竟然赤手空拳地接下了这一刀!”   “你这刀挺不错的嘛,螳螂大哥。”   方才那一刀溢出来的凌厉气机割破了谢挚的狐狸面具,露出了底下精致娇艳的面容。   少女乌黑柔软的头发在紊乱的风势中轻轻摇动,眼眸清澈明亮,明明手腕看起来纤细得仿佛能被人随手折断,可她的手指却牢牢地捏住了螳子阐劈斩下的蓝刀,任凭他再咬牙加力,额上冷汗直冒,刀锋也如同陷入了沉沉泥潭一般,再也不能寸进分毫。   她忽而一笑,顿时令世上的一切都仿佛骤然失了颜色:“好东西——我要了!”   说完她手腕一动,那柄号称无敌的蓝刀宝具便在她手下如一把火柴棍般轻轻巧巧地折断了!   “给你吃,别吵我了!”   谢挚随手将折下来的刀刃扔给背上的胖竹笋,好让它赶紧闭嘴。   天知道它已经跟她吵着闹着多少次要吃东西了!   这可恶的胖竹笋还声称如果谢挚不给它搞来这把蓝刀吃,它就去吃姜既望的佩剑,让她给姜既望当牛做马,下辈子在赔钱中度过,气得谢挚恨不得再拿小鼎电它一次。   “嘿嘿,谢了!”   有一个人类奴仆就是好哇!每天都不用动弹,美美地睡大觉,还能指使她给自己做饭!   胖竹笋喜滋滋地伸出嫩芽缠住了蓝刀,将它几瞬就彻底吃干抹净。   螳子阐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挚身后绿光一闪,然后他的宝具就不见了!   那可是他们蓝刀螳螂氏族的镇族宝具!   螳子阐的心都在滴血,他被惊怒冲昏了头脑,差点拎起谢挚的衣领问个究竟:“你!你把我的刀弄哪里去了?快还我!”   “你的刀已经没啦!”   即便是神兵,在胖竹笋那也全须全尾地呆不过一刻钟,谢挚朝他心虚一笑,笑得十分纯良,“——它被我的竹笋吃掉了。”   “……”   竹笋焉能吃掉宝具!   她竟敢拿这种瞎话来诓他!   螳子阐对谢挚的解释是半点不信,他认为谢挚一定是使了个什么障眼法,将他的刀给藏起来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少年的身体上腾起滚滚曦光,浑身的肌肉都鼓胀而起,几乎撑裂了衣服。   旁人只晓得他刀法好,却不知道他的肉身亦十分强大。   原本他想将这当作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项杀手锏,藏至英才大比最后再展现的,没想到他的底牌今天居然被一个无名少女逼得要提前暴露!   ——他已经发觉了谢挚不是哗众取宠的无能之辈,相反,这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强大对手!   光凭她方才轻松用手地接下他一刀,她就足能在大荒的少年天才里排上前十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此前竟然没有半点声名?难不成她是那些避世不出的超然氏族子弟?   螳子阐收起了轻视之心,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郑重——如果今天能打倒谢挚,对他来说,也是极值得荣耀的光辉战绩。   自他四肢和躯体上,晶莹神圣的符文腾飞缠绕而起,螳子阐周身的气势一点一点变得狂暴,双拳竟变作了荧蓝色,闪烁着钢铁般的奇异色泽。   他捏紧拳头,手指竟在动作间发出了清脆的金石之声。   这是体修中很常见的基础术法——他的双拳钢铁化了!   “哐当”一声,他朝谢挚重重地一抱拳,重新做了一遍自我介绍:   “蓝刀螳螂氏族,螳子阐!敢请教阁下的氏族姓名?”   周围有这么多人看着,谢挚才不愿意暴露呢,她指了指身后的条幅,理直气壮道:   “之前不是都说过了嘛——我是大荒第一天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正是姓大荒,名叫第一天才!”她张口就来,毫不脸红地开始胡说八道。   这下重又激起了螳子阐的怒气——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   即便是她蒲存敏,也不敢对他这样说话!   “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是谦虚!”   自螳子阐面前缓缓凝聚起一只巨大的螳螂虚影,那只蓝刀螳螂生动无比,纤毫毕现,几有完全凝实之象,对着谢挚偏头举爪,十分威武。   台下立时便响起了几声惊呼:“啊……他竟已将宝术修到了这种境界!看这螳螂的模样,马上就要切实地化形了!”   “一代更比一代强,真是可怕的天赋!”   “在大荒之中,能做到宝术化形的天才可不多!”   “去!”   随着螳子阐一声断喝,那只蓝刀螳螂虚影便已蹬腿跃出,高高举起的前肢如同两把锋利的镰刀,要来收割谢挚的性命。   ——螳子阐动了杀心!   谢挚的表现让他忌惮,他决心要为自己提前斩除这块拦路石——往年的比武对战之中也常常有误伤战死的先例,他并不会被过分追责,只要赔几个钱就好了。   “来得好!”谢挚兴奋不已——她正要好好试试自己的身手呢!   她呼出一口气,身上的气势又是一变,弓背弯腰,血气滔天,如同一头血脉里藏着暴虐嗜血的远古神兽,眸子里散发着森冷寒意。   ——神兽白虎的战斗奥义!   螳螂虚影因为她此刻散发出的可怖气势而愣了愣,迟疑地歪了歪头,复眼中盛着困惑与徘徊——它敏锐地感到了眼前潜藏的危险。   谢挚动了!   伴随着少女如离弦之箭一般骤然射出,螳螂虚影终于明白了什么,惊恐地扭转过身子,伸展出半透明的翅膀就要惶然逃离此地——   下一刻,蓝刀螳螂虚影哀鸣一声,在谢挚的拳下化为了光雾。   “天呐……她竟打碎了宝术虚影!”   谢挚速度丝毫不减,穿透宝术虚影如无物,极速逼至了螳子阐面前,少年心头大骇,惊忙抬拳格挡,试图接下她的攻击。   “吞天猿猴奥义!”   “咔嚓”一声脆响与少年的痛呼声同时响起,即便谢挚刻意收减了力量,螳子阐抬起来格挡的手臂也被砸断了!   “你可认输么?”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谢挚的手掌,她脸上流露出一抹不忍之意,在最后一刻强行收住攻势,将拳头将将停在螳子阐的脸前。   “螳螂大哥,你要是认输,再给我钱,我就不打你了——你看这样怎么样?”她商量着说。   按比武台的规则,除非一方认输或重伤,否则对战就不能结束,谢挚并不是能从暴力中找到快。感的人,她更希望螳子阐能认输,那样他能少受许多苦楚。   “……不,”螳子阐呸出来一口混着牙齿的血水,咬牙大吼:“蓝刀螳螂氏族的儿女永不认输!”   “你为什么不用武器?——你是个体修么?”他紧紧地盯着谢挚,仍在试图打探她的底细。   “何须再多用刀剑——”   他看到面前的漂亮少女微微一笑,下一刻,谢挚便干脆利落地打晕了他:   “我自身即是最强器!”    第70章 挑衅   比武台笼罩的守护阵法缓缓降下,露出来台上一立一躺的两个身影,谢挚脚尖一挑,将螳子阐那把已经被她折秃的大刀高高地举起来,大声说:   “对战结束了——赢的人是我!”   少女清亮的嗓音清楚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台下静了一瞬,紧接着又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呐喊,使劲为她喝彩叫好。   “好!真了不起!!”   “你们看,她轻而易举就打败了螳子阐!”   “昆仑神山庇佑,我们大荒又有新秀登场了!”   “哈哈,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么意气风发头角峥嵘!好极了!”   大荒人尚武朴质,虽然此前并不认识谢挚,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雍部本部人,但对真正的天才从来不会吝啬热情和赞美,即便大多数人都在之前的赌局里输了钱,也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鼓舞振奋。   在谢挚跳下比武台的时候还有许多兴奋的人特意挤过来看望她,大笑着拍她的肩膀,揉她的脑袋,用最朴实的方法来表达亲近:   “小天才,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大荒的荣光,到中州去领人皇陛下的封赏!你平常都吃的是什么呀,我回头给我女儿也弄点去!”   “好孩子!以后可要继续努力修行,啊?长大了好好保卫我们的家园!”   有心思活络的人已经开始试图给谢挚说亲了,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看看,多漂亮标致的小姑娘呀……告诉婶婶,你今年多大啦?十四?哎呀这也该成亲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许了亲事没有?喜欢女孩?喜欢女孩好!女孩柔美知心又体贴!对了,我们家正好有个女儿……长得又高又漂亮,一次能猎三头荆棘猪!”   “让我也沾沾喜气,看看我们的小天才呀!”还有人挤了半天愣是挤不进去,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谢挚本就长得唇红齿白漂亮可爱,跟大多数瘦高健美的大荒少女完全不同,格外招人喜欢,她被过于热情的人群包围着,一时甚至都迈不动步子,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时,连粉扑扑的脸蛋都被婶婶们捏红了。   “婶婶,我真的已经许了亲事了!没骗你!”   她艰难回身,跟一位还在锲而不舍介绍自己女儿的妇人解释,又有点羞地小声补充道,“我连头发都已经交给她了……”   割发赠人在大荒是正式许亲的意思,妇人听了这话才舍得放开谢挚,看样子还十分惋惜,一边往后走一边痛心疾首地嘟嘟囔囔:“唉唉,我就知道,好女儿家都给别人提前抢走了!真是气死我了!……”   大家真的都太热情了呀……   谢挚哭笑不得,整了整被挤皱的衣服,又重新编了遍头发,才去找赌行的胖老板。   “老板!”   她笑着朝他抱了抱拳,“您看,我打赢啦!——我这次赚了多少钱?”   “恭喜小英雄取胜!”   胖老板也笑眯眯地弯腰回了一礼,眼睛弯成一道细缝,“这边坐,我这就给您清算!”   虽然他在这次赌局里输了不少钱,但他也很为谢挚感到高兴,也为见证到这样一位新天才的崛起而十分自豪。   而且,这对他个人来说是条极好的谈资,对赌行来说也是绝佳的宣传材料,他倒心甘情愿地想给谢挚再添点钱呢!   以后给人说起来,他就是谢挚走上至尊之路的见证人,甚至还能说是她的赞助者,那可得多光荣,多气派!别人还没这份运气呐!   “您这次可真是大展威风啦!”   他一边飞快地拨算盘一边跟谢挚攀谈,“我跟您说,不出半天,整座定西城都会知道又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新天才!”   “是吗?”谢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有很厉害……”   像宋念瓷瓷姐姐,她才叫真天才呢。   “嗨,您太过谦了!”   大荒人性情豪爽,从学不来中州的礼仪和弯弯绕,胖老板一挥手臂,竟看起来比谢挚还较真些,“年轻人就该心气高些,有点我就是天下第一的派头才好!”   “算好了!”他一推算盘给谢挚验看,“您看看——统共是赢了七百万刀钱!”   “折成灵髓,给您再多加点凑个整,两千五百块灵髓,您看怎么样?”   三千刀钱等于一灵髓,这换算后的结果算是很厚道了,胖老板甚至还给她额外多添了几百块灵髓,“多谢您!”   “不谢不谢,”胖老板笑着摆摆手,“就当是给您贺喜的礼钱喽!”   他将谢挚之前做抵押的玉佩和一块印鉴一起交给谢挚,“这可是笔巨款,灵髓普通人也用不上,我一时半会拿不出来,得回去再调,您要是不急,赶明天拿这印鉴来我铺子里取吧!”   “好嘞!我明天去找您!”   明天正是她跟姜既望三天之约的截止日期,刚好来得及。   螳子阐还在昏迷不醒,谢挚指挥着猪永皓将他扒了个精光,翻出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钱和宝物灵药,现钱直接拿走,宝物灵药统一拿去变卖,最后凑了凑,也只有四千块灵髓。   “唉,还是不够呀……”   谢挚望着面前的一堆灵髓苦恼叹气,“还差一千块……这可叫我去哪儿凑?”   猪永皓也已经在她的讲述里知道了前因后果,跟她一起苦着脸发愁——一千块灵髓的数目也很庞大了!一天之内根本凑不来!   他摸摸胸口,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撞了撞谢挚,“哎,小挚,我这里还有点钱,虽然不多——就一百块灵髓,你先去用吧。”   “阿猪哥,你不用这样,”谢挚睁大眼睛,认真道:“我自己能想办法弄到钱。”   “就是可能手段会不光彩些……”   她站起来,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走吧,我们去挣钱去!”   。   纳英楼是定西城内除了牧首府和城主府之外修建得最华丽瑰美的建筑物,它足有百层,直接天际,花纹图饰无一不*美,专门为英才大比中的天才们而建造,为的是为他们在比赛前提供最好的环境。   走在定西城里,只要对外一说自己是纳英楼的人,立马就会招来艳羡和钦佩——纳英楼里的少年男女们不是来自鼎盛的大氏族,就是天资极其出类拔萃,而更多人是两者兼有,生来就是大荒的天之骄子,被寄予了无数厚望与期盼。   而此刻,本应该在纳英楼里安安静静地修炼享受的少年天才们却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没了往日的翩翩风度。   “怎么?——又输了一个?”有人掀开窗子探头观望形势。   “别提了!又输了一个!”   回答的人气哼哼地坐下,一个劲儿地猛喝水,试图压压火气。   问者惊讶地转过来,“不是吧?你看错了吧?那可是黑铁猬氏族最出众的天才,在景部能排得到前三的!”   “我怎会看错?”   喝水的人“噌”地一声站起来,大声道:“千真万确——她一拳就打倒了他!”   “嘿嘿,这个也不行嘛!”   火鸦嘎嘎大笑,甚至还欠兮兮地将脚爪踩在已经晕过去的少年身上跳了跳,“还说自己是什么景部前三……真不禁打!一打就晕!”   “还得是看我小挚呀!”   它骄傲地直拍谢挚的肩膀,用翅膀跟人族少女勾肩搭背,嗓门大得整座纳英楼的人都能听见。   “都看见没?大——荒——第——一——天——才!”   黑色大鸟特意拉长了调子,戳着身后的横幅,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念。   “谁要是不服,就下来挨打!”火鸦豪气冲天地张开翅膀。   连向来心理素质很好的谢挚也被它过于浮夸的表演臊得红了脸,低着头半天不敢往起抬——她是知道火鸦能说会道,可也没想到它这么能吹牛呀!   现在距离五千块灵髓还差些数目,谢挚干脆直接把自己那条“大荒第一天才”的横幅扛着搬到了纳英楼下开始挑衅,有气不过的人下来一个她就打晕一个,然后毫不客气地掏光他或她身上的钱。   至于火鸦,因为它在犯欠和气人两道上天赋异禀一骑绝尘,谢挚特意把它从小鼎里取出来让它给自己助阵拉仇恨。   火鸦最爱凑热闹,闻言兴奋得头顶羽毛直翘,立马拍着胸脯表示这事包在它身上,它一出马,保管叫整座纳英楼的人都被谢挚气得牙直痒痒,还埋怨谢挚为什么不早点把它叫出来,让它平白错过了好几场好戏。   而现在,纳英楼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往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少年天才了——火鸦对此贡献颇多,居功甚伟。   谢挚接连轻松撂倒了好几个成名已久的天才,动作快得甚至众人还没怎么看清战斗就已经结束了,连她用了什么术法都不知道。   这威慑作用颇大,一时之间,没人再被愤怒冲昏头继续莽撞下楼,纷纷只是默默观望,等待谢挚在接下来的对战中再更多暴露一些,或者悄悄派出人去打探这个陌生少女的来历底细。   火鸦见状可就来劲了:   “快接着下来人呀,怎么没人敢下来了!纳英楼的天才们都是胆小鬼吗,不仅一打就趴,而且一打就怕?”   大荒人最不能听别人说自己胆怯畏惧,顿时有好几个人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这乌鸦说话也忒难听了!”   “我受不了了!我要下去!”有人抓狂。   “输就输吧,那也输得光荣——总比缩在楼上当缩头乌龟,给一只乌鸦骂懦夫的强!”还有人抄起武器就要往楼下跑。   “燃霄,你要下去应战么?”   满脸胡须的英俊男人饮下一口酒,望向正站在窗前观望的少女。   “不……”骆燃霄凝望着地面上的熟悉身影,抓紧了窗棂。   不过一月不到时间,当初在盐湖旁遇到的青涩女孩好像就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她以为她单纯好骗,日后可以利用,可是她竟……比她想象得更加强大。   准确地来说,是强大得多。   她摇了摇头,目光仍然凝在谢挚身上,低声道:“我们再等等看。”   “让别人下去为我们再探探她的深浅……若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出手。”   “阿蒲,”紫衣女人原本只是想看戏,结果在楼上眯着眼睛看了火鸦半天,越看它越熟悉,“你快过来看看!”   “它——”   她伸手遥遥一指还在下面蹦跶挑衅的火鸦,愤慨道:“那只大乌鸦!它好像就是之前啄了我三颗葡萄的那只!”   蒲存敏侧头看她,“您要我下去教训它一番么?”   “不,不,”虽然恨不得把那只嘴欠的大乌鸦抓起来痛打一顿,但紫衣女人还是勉强忍耐了下来,“我们得再等等。”   “那个少女很了不得——”   她望向谢挚,敛去笑容,竟是少见的认真郑重:   “在方才几场对战之中,她根本没有动用符文的力量,也没有使用任何宝术兵器,只是靠着纯粹肉身之力,就将纳英楼的天才们一拳击倒了。”   “这意味着她的肉身极其强大……甚至能与神兽幼崽比肩。”   紫衣女人摸了摸蒲存敏的头,“或许,她会是你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   等了半天还是没人下来,火鸦无聊地在原地转圈圈,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处窗子里露出的一角紫衣,立刻就回想起了之前被某株小心眼的葡萄藤追了几百里的惨痛经历。   啊,对,这可不就是那棵葡萄大能!火鸦眼尖地认出了紫衣女人。   它眼睛一转,当即计上心头,“喂——!”   “那个穿紫衣服的葡萄精,你那葡萄可真甜!”黑色大鸟扯开嗓门大喊。   紫衣女人摸徒弟的手顿时僵了僵,脸也黑了一半,但又不想在弟子面前失态,勉强又牵着唇角装作不在意地笑起来:“……呵,那只乌鸦倒有些气人的本事。”   火鸦在底下叉着腰扭着屁股跳起了舞,“大呀大呀大葡萄,你的葡萄紫又甜,上好滋味甜似蜜,吃得一颗赛过仙……呀吼嘿!”   这谁能忍??!紫衣女人差点从窗子里跳出来,“……我杀了这只没毛乌鸦!!”   她的藤蔓刚刚伸展出一半,便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拦下了。   老妇人白发如雪,讲起话来和气又慈祥,抬起龙头拐杖牢牢地护住了谢挚,让她的藤蔓寸步难行,“好孩子,定西城内禁止私斗。”   ——定西城的规矩,对普通打斗并不多加阻拦,但若是战斗有破坏城池环境的危险,便会被城内无处不在的纠察官拦下来,请到比武台上去打。   “蒲大人,您也有今天呐?”   在一旁将这番冲突从头看到尾的鸾吟芝噗嗤一笑,支着下巴慵懒地靠着窗棂,一副看戏的模样。   她是五色鸾鸟氏族的少主,也是大背山未来的继承人,族中的长辈曾跟紫衣女人有些过节,一直不太对付,因此彼此逮着机会就要冷嘲热讽对方几句。   “那个戴金环的!”   火鸦伸开翅膀,气势如虹地一指鸾吟芝,喊声铿锵有力:   “你好土呀!!!”   “……”   鸾吟芝笑意盈盈地挽起衣袖,仍旧十分温柔,“五色鸾鸟助我,今天我非得拔光这只乌鸦的毛不可!”    第71章 大比   火鸦在嘴欠上造诣颇深,纳英楼里的天才们到底尚且年少,纷纷被被它气得跳脚,反倒把谢挚暂时撇到了一边,气势汹汹地拎着兵器要下楼来追杀它,却又一时半会追不上它——火鸦飞得太快又太灵巧了一些。   “它往那边去了!阿狼姐,快抓住它!”   “快快,它又绕回来了!”   “谁有飞禽灵宠,快唤出来拦住它呀!”   一时之间,纳英楼下变成了一片天然的打斗场,各色符文遍天,宝术虚影满地,鸡飞狗跳,喧闹不止,还有人没抓到火鸦,反倒被自己人燎着了头发,开始互相大骂。   引起动乱的罪魁祸首火鸦得意不已,扑腾着翅膀在半空中嘎嘎大笑:   “哈哈,抓不住我吧?真是一群糊涂虫!”   它还待压低飞行高度再挑衅几句,忽然自身躯上传来了一股奇妙的牵引之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住了脚爪一般。   下一刻,它眼前一花,就莫名其妙地被拽回了地上。   “哎哟……”   火鸦揉着被摔疼的屁股站起身,翅膀往腰间一插,转着脑袋四处搜寻敌人,愤愤大叫:“谁暗算我?哪个无耻之徒暗算的本鸟?站出来!”   “是我。”   深黛衣袍在它眼前散开,美貌的女人款款步来,霁月清风地颔首一笑,“是本王暗算的你,你待如何?”   ……本王?   火鸦因为这个没听过的自称而困惑地眨了眨眼,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跟姜既望大眼瞪小眼。   啊……它想起来了!谢挚很久之前就跟它说过的——这个女人是雍部新来的牧首渊止王!   这是一个中州的强大王侯!   妈呀,这回踢到铁板了!黑色大鸟很有眼力见地缩紧了脖子,扇着翅膀飞快躲到了谢挚身后,缩头缩脑地不说话了。   见到牧首大人驾到,楼下的少年天才们顿时一静,如同看见了曙光一般,同时眼前一亮。   救星来了!   “牧首大人!”   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姜既望面前,先恭敬地长施一礼,再行告状控诉。   他一指谢挚,极为不平,“您看,这里有人闹事!——她打着什么大荒第一天才的条幅前来挑衅,吵得我们全都不得安宁!”   “她打晕了我们好些个人,还抢光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钱!”立刻便有人愤愤地帮腔。   “她还带着只灵宠乌鸦,那大黑鸟说话真是难听极了!”火鸦自然也逃不开指控。   “您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乌鸦有多么招人嫌!”   “……”   “……”   姜既望将众人七嘴八舌的控诉全都听在耳里,神色仍旧沉静自若,其实心中已经叹了好几声气——她是真没想到,才两天功夫,谢挚就给她惹出这么多麻烦。   天知道她方才接到报信,知道谢挚这两天又是约战螳子阐、又是跑到纳英楼下挑衅时的心情,她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气的是谢挚竟然如此大胆出格,为赚钱不择手段剑走偏锋;   笑的则是这孩子行事无所顾忌,偏又遵守着一些奇怪的底线,别的统统不管,下手也小心翼翼,一门心思只为赚钱,弄得她哭笑不得,不知该拿谢挚如何是好。   中州的孩子都循规蹈矩,大周皇室的子弟更是一个比一个深沉早熟……她之前从未见过谢挚这样的孩子。   “你们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姜既望轻轻一点头,拱手道:“小女顽劣,姜某教女无方,此事乃是姜某之罪,我会全权负责,仍望各位海涵。”   “至于小女,”她望向谢挚,“回到府中之后,我自会教训责罚。”   刚刚还在群情激奋的众人这下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着不敢说话——他们没想到,谢挚竟然是牧首大人的女儿!   连躲在谢挚身后的火鸦也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认识谢挚这么久,它也没听说谢挚还有这么个妈呀!   怎么它才刚在小鼎里待了几天,谢挚就凭空多出来个王侯娘亲?   可是不是听说牧首大人新近丧妻,孑身一人来到西荒雍部,膝下并无儿女吗?这个女儿又是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的?   但仔细一看谢挚的身形外貌,众人心中又都不由得已经相信了几分姜既望的话——她看起来确实不像大荒人。   “跟母亲走吧,”女人若无其事地走到谢挚身旁,牵住了她的手,“我们回家。”   “牧首大人……我……”   谢挚惴惴不安地叫了她一声,因为心虚还不太敢看她——被她打晕抢劫一空的少年天才们还正在一边躺着没醒过来呢!   而且,姜既望现在给她的感觉好可怕啊!   虽然她面上还是一派风平浪静云淡风轻,但谢挚觉得她一定生气极了,要把她抓回去好好地教训一顿。   “叫母亲。”姜既望淡淡地晲下来一眼。   在外面还叫她牧首大人,这孩子是想让她在众人面前露馅吗?   “母亲……”谢挚叫得颤颤巍巍心惊胆战。   “把你的灵宠和横幅都带上,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看到谢挚捏着衣襟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姜既望差点被她气得笑出声。   她点了点谢挚的鼻尖,微微一笑,“不听母亲的话吗?还想不想去参加英才大比了?”   啊……她就是看准了她想去参加英才大比,不敢不听她的话!   谢挚敢怒不敢言,心如刀割地从小鼎里掏出一堆灵髓,眼巴巴地放在地面上,被姜既望牵着走出了好远,还在一步三回头地不停看。   好不容易赚来的钱……现在又都要还回去了!真是没天理!   而且她还故意占她便宜!谢挚气鼓鼓地想,她都还没叫过族长母亲呢,居然先被她给占了!   直到回到了姜既望的府邸,谢挚还在一个人生闷气,半天不愿意跟姜既望说话。   她心里委屈极了——明明是姜既望先给她派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难她,她没办法,这才去找人约战的,她难道不想用些正当的法子挣钱吗?   现在眼看着差一点就能凑够五千块灵髓了,她却又来管教她,还叫她把钱全部都还回去!哪有这样的!   依她看,她就是存心不让她参加英才大比的……   想着想着,谢挚难过得差点眼泪掉下来,又觉得哭鼻子丢脸,咬着嘴唇硬是忍回去。   处理完谢挚给她惹的一堆麻烦之后,姜既望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漂亮的小姑娘一声不响地跪坐在地上,雪白的小脸上眼眶红通通,看起来跟只在雨里淋湿了毛的小狗一样,缩成小小一团,委屈巴巴,又生气又可怜。   “你这是怎么了?”   她还没来得及教育她,也没有责罚,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怎么闯了祸的人倒还先委屈上了?   姜既望颇感莫名其妙,而又觉得有些好笑。   她倚着门看了谢挚一会儿才往进走,在少女面前坐下,递过去一块手绢,“你为什么哭?”   还好她没有孩子,姜既望想——她真是弄不懂年轻小孩子的想法。   “……谁说我哭了?我才没哭!”   谢挚闷声闷气地不认账,但还是乖乖地接过了女人的手绢擦了擦脸。   姜既望失笑,也不揭穿她,“或许是我看错了。”   女人的容色仍然温和宁静,只是微笑着看了谢挚一眼,“谢姑娘原来颇擅经营之道,有些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倒是姜某眼拙了。”   “我……”   谢挚听出来她在开自己的玩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她——这件事她的确做得不太对,是在律法的边缘上试探。   “小小年纪不学好,又是赌钱又是抢劫,还抵押我给你保命用的玉佩,下一步是要做什么?嗯?来抢我的牧首府?”   姜既望轻轻地用指节敲着桌面,“回来之后还跟我闹小脾气,不说话,自己一个人偷偷哭。”   “我错了……牧首大人。”   她说得谢挚又羞又愧,也觉得自己这次做的事情实在是过分。   她知错能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再跟姜既望赌气,往前膝行了几步,拉住女人的衣袖,小声道:“您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没有生气。”   “您就是有……我都看出来了。”谢挚不依不饶——她对身边人的情绪很敏感。   姜既望叹了一口气,不再否认,淡淡道:“只是有一点点。”   “是有很多!”   “……知道你还说。”姜既望弹了弹谢挚的额头,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见她这样,谢挚就放心多了,虽然她跟姜既望认识的时日并不长,但她已经明白了一些姜既望的行事作风和秉性性情。   要是姜既望是象翠微,此刻保管已经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揪去罚跪抄经了,但姜既望应当不会这样罚她……   一想到这个谢挚就有些提心吊胆,她很不放心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姜既望到底会怎么罚她,开始提前试探,“您……您要拿我怎么办呢?您只管说,我不跟您生气!真的!”   在她的认知里,做错了事情就是要挨罚的,从小到大她没少因为调皮捣蛋被象翠微罚,小时候是被象翠微按在膝盖上打屁股,长大一点了则是罚跪和抄经,往往她受罚的时候又委屈又生气,一边哭一边赌咒发誓自己再也不理象翠微、再也不要跟她好了,结果惩罚结束之后,象翠微一哄她,她就把这回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眼泪还挂在腮边便就又窝到象翠微怀里撒娇要她抱抱她。   不惹人生气的时候,其实倒是挺乖的……   姜既望眼里含了笑,低声笑道:“这么自觉?要来自己领罚?”   “嗯!”谢挚赶紧点头,表示自己的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那便……”   美貌的牧首站起身,“那便罚你在英才大比中拿到魁首罢。”   既然谢挚这么想去,她便放她去吧,没必要刻意为难她。   她可以改一下英才大比的形式……来保证谢挚的安全。   “好的,没问题!”   谢挚听都没仔细听便一口答应,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惊喜地睁大眼睛跳起来:“哇……英才大比!真的吗?您准我去了?”   五千块灵髓没凑够,她本以为英才大比自己是想都不用想了,还要额外再领别的罚,没想到姜既望居然答应她去参加了!   她开心极了,在原地小小地蹦了蹦,眼睛闪闪发光,紧紧地抱住姜既望的腰表达感激,“您对我真好!”   “谢谢您!我好开心!”   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真没想到自己在犯了错之后还能去参加英才大比!   怎么跟只热情的小狗一样,高兴了便在人身上蹭来蹭去……她都能想象到谢挚怎样摇尾巴了,姜既望被娇小的少女紧紧抱着,无奈地笑了笑。   好吧,其实小孩子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她轻轻地抚了抚谢挚的背。   “这次拿好我给你的玉佩,可不要再随便给别人了。”   。   三年一度的英才大比在大年初一正式按时开始,雍部今年这场特殊的大比牵动了整个大荒的关注与心弦,比武台周围人声鼎沸,几乎汇聚了整座定西城的民众,连特地前来观战的外部人也比往年要多得多。   每当有一个有名的少年天才走进来,周围观看的人们便兴奋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看呐!那是剑熊氏族的熊剑北!他的肉身强大极了!”有人指着健壮的短发青年大声介绍。   清秀文弱的少年紧跟在熊剑北身后走出来,“城主大人的儿子钱德发!他也十分厉害!”   一阵香风扑面而过,美丽柔婉的少女骑在五色鸾鸟背上朝四周点头一笑,比芙蓉更加婉约妩丽,顿时激起了一片少男少女的尖叫,直到鸾鸟走出好远还不断有人向她投递鲜花鲜果——鸾吟芝因为美貌在这次的大比中人气很高。   眉目冷淡的少女最后一个出场,她虽然年少,但神情十分镇定安然,目光淡淡地扫视了一遍周围,直到在一处高台上望见了自己的师父,这才轻轻地笑了笑。   “那是火焰山那位葡萄藤大人的弟子蒲存敏……她观有四种符文,天资绝伦逸群,是本次英才大比的魁首最有力的竞争者!”   立刻便有人反驳:“这也不一定!——我跟你们说,前几天定西城又有一位新天才出世呢!她赤手空拳便打晕了蓝刀螳螂氏族的螳子阐,还去纳英楼下挑衅,没一个人能够赢过她!”   “也是……而且,不是还有个不知道是谁的登神种嘛!不知道这个登神种会不会也来参加英才大比!”   “要是登神种也来参加,那这次比赛可就热闹啦!”   “……”   直到参赛的上万名少年男女们在比武台前集合完毕,姜既望这才笑着看向身旁的谢挚:“怎么样?有信心拿到魁首吗?”   她方才可是听到了不少人都在议论谢挚和登神种——要是他们知道,这近来在城内声名远扬的两个名字居然是同一个人,不知道众人会有多惊讶。   “有信心!”谢挚一点也不怯场,“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脸!”   “嗯,倒也是。”   姜既望含笑转过身去,“你现在明面上还是我的女儿呢。”   “时间到了!”   自天空中缓缓地显现出一枚灿金巨钟,其上的花纹图腾古朴而又神秘,刻着无数神祇和张牙舞爪的神兽,那是定西城上古年间的古老传承,传说曾是创立定西城的神明使用过的器物,现在只有在遇到重大事宜,需要通知全城民众时才会被城主亲自敲响。   钱进荣大声道:“请牧首大人宣读大比规则!”    第72章 金乌梦   姜既望应声而起,整了整衣袍,这才缓步走到钱进荣身旁,朝他轻轻颔首。   她今天穿了正式的王服,也头一次略施了薄妆,佩戴上了华贵精美的中州首饰,双唇润红,眸静眉纤,正红色的衣袍在身后长长散开,走动之间琼琚在腰间摇晃相击,发出悦耳的清鸣,衣袖与衣襟上皆有栩栩如生的凤凰飞舞,纹绣如星辰一般不断缓缓流动变化,那只凤凰时而飞至她胸前侧首提爪,时而在她肩背上舒颈展翅,极为华丽绚烂。   大周认为自己继承了上天的火德,服色尚红,因此皇室的服饰都以红为贵;   姜既望气质温雅端重,穿红衣竟然也不显丝毫艳俗,也没有被过于浓艳的服色压下气势,反而只是更加衬出了她的威严与庄重。   为了今天的英才大比,她第一次摘下了胸前一直佩戴着的白花,但也没有忘记祭奠悼念亡妻,改为在腰间系上了一条白绦。   台下的数十万民众被她的容貌与气势所慑,纷纷屏气敛息,没人再敢说半句话,只是眼睛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片鸦雀无声。   姜既望扫视了一圈周围,缓缓弯腰拱手施礼:   “律回春渐,万象更新,现任雍部牧首,渊止王姜既望,在此特向诸位恭贺新年。”   “一愿大荒安稳无战,二愿大周基业无疆,三愿人族鸿福永昌!”她朗声说。   按照大荒的习俗,每年的大年初一,每部牧首都会亲自在祭坛前祝福民众,今年也不例外。   众人安静了一瞬,这才被她的话语所惊醒了似的,齐齐单膝下跪,握拳轻扣胸膛,声音如滚滚松涛,又似滔滔浪涌,令天地都为之震动:   “愿我人族鸿福永昌!!!”   伴随着如雷的和声,定西城内的祭灵石们放射出耀眼的各色光芒,映亮了半边天穹,站在最前面的少年天才们亦下跪行礼,谢挚也恭敬地垂首祝福。   这是大荒中每年最庄重盛大的祭礼,名叫开年祭,大荒人认为这关乎着今后一年的打猎收获好坏,对其极为重视。   接下来就是宣读英才大比的比赛规则了,谢挚认真地听了一会,便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姜既望的致辞太过文雅,是对仗工整的骈体古文,她实在是听不太懂。   “唉,牧首大人可真有文化……”   回想着姜既望府邸里数量惊人的藏书,谢挚不由得小声感叹——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办法看完那么多书的!   她踮起脚,努力在参赛的少年天才们中搜寻象英的面孔,“我还是找找看阿英在哪好了……”   本来按象翠微的嘱咐,她进城报完名就是要去找象英碰面的,但一时之间事赶事,她实在太忙,不是跟人约战就是在绞尽脑汁地筹钱赔偿,之后被姜既望带回府中,那位美丽的牧首怕她再惹事,不许她出门半步,她也没办法跟象英联络。   但姜既望倒是很通情达理地答应了她给白象氏族递信报平安的请求,她亲自派出了一位强大的蛟马卫首领和自己的坐骑丹朱鹤,给象翠微在三日之内便送去了书信,还顺便赠送了许多钱财灵药,弄得原本想借此机会溜出去玩的谢挚彻底偃旗息鼓,只得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继续呆在牧首府。   真不知道,族长接到被护卫得如此隆重的一封信时会做何感想……   “……以上,便是英才大比的全部规则,请参赛各位稍后统一立下大道誓言,发誓自己绝对遵守。”   “是!谨遵牧首大人之命!”   看着底下目光坚定的少年男女们,姜既望背手微微一笑:   “此外,今年英才大比的形式也有所调整——”   她展袖一挥,一团金色的光球便升腾而出,如同一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外层流淌着一层滚烫的赤红熔岩,散发着炽烈的光芒,刺得人几乎不能直视。   勉强眯眼仔细观望,才能看到那团璀璨的光球正中,隐隐竟有一只三足神鸟的黑色虚影正在飞翔!   这团金色光球带着一股奇异的高温,如同在冷水投下一块烧得通红的沸铁一般,令周围的温度陡然增高了许多,严寒隆冬仿若在一瞬间回温入夏,使得地面上的皑皑白雪开始融化,观看的民众们也纷纷淌着汗摘下了皮帽。   “这是一位上古神祇三足金乌的遗物,名叫金乌梦。”   姜既望抬手一招,那团炽热的光球便稳稳地落在了她手掌上。   凝神聆听的人们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三足金乌!”   “仅次于真凰的三大神鸟之一!”   “虽然三足金乌比不上神鸟之首鲲鹏,但也极为了不得!”   “传说金乌族的神祇在修到极境时,甚至可以化身为太阳!只是可惜,这支种族在万年的神战之中,早已战死殆尽了……”   直到等到众人的惊叹与议论都渐渐平息,姜既望这才温和地继续解说:   “神祇在成神时会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方小世界,这枚金乌梦便是这样的一方小世界雏形——它的主人在成神的最后一步上不慎失败,自此灰飞烟灭,身死道消,只留下了这方未彻底成型的小世界。”   ——这竟然是一方金乌神祇的小世界雏形!   知道了这团光球到底是什么的人们都露出了惊叹之色:   虽然尚未完全形成,可它亦极其珍贵!   神祇在陨落时小世界亦会崩塌分解,不知道为什么,这方未形成完毕的小世界居然留存到了现在。   说不定,在神祇逝去万年的今日,这枚光球,就是当今之世仅存的小世界了!   大周皇族的底蕴果然深厚惊人,竟可以拿得出这种等级的宝物!   “往年的英才大比都是在比武台上进行,而今年,我们的规则或许可以稍作变化——”   金乌梦在女人掌心缓缓明灭沉浮,如同一枚金光灿烂的小太阳在宁静的海洋之中沐浴起伏,姜既望神色自若,丝毫不为高温所困,连乌黑的鬓边也没有渗出一点薄汗。   “——改为在这方小世界中进行!”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被仙力清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每位参赛者各自佩戴一枚身份令牌进入其中,比赛为期半月,取得他人的令牌越多者,便可获得本次大比的优胜!”   “鉴于本次大比空前盛大,参赛人数倍于以往,几乎汇聚了大荒十六部之才,我与天衍宗宗主云清池商议之后,决定增加本次比赛拜入仙宗的名额——   在英才大比中取得前三百名者,获得拜入天衍宗的资格;取得前六十名者,则可以拜入内门!”   英才大比的规则改变了!   今年,他们会在一方神祇的小世界中比拼战斗!   在少年天才们被牧首大人抛出的一个个重磅消息砸得头晕目眩的时候,姜既望又含笑说出了众人此刻最关心的事情——她之前放出话来,要给本次英才大比魁首的一份大造化。   “此外,在本次英才大比之中取得魁首者,本王会为她开启天恩河的无尽藏,助她开辟无瑕道宫!”   她用了“本王”的自称,在这一刻,她是在以渊止王的身份向大荒的人民赠礼。   如同滚油入水,众人都猛地炸开了锅,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与兴奋之情:“天恩河的无尽藏!”   天恩河是大荒的母亲河,在这条河流两岸流淌着许多传奇故事,传说太一真神当初便是在天恩河的九曲回环之处久坐百年,得以一朝悟道登神,在那里留下了许多关于修行的心得感悟,从此太一神悟道之地便成了五州万族的圣地,被称为无尽藏,取的是太一神的智慧如无尽宝藏,福泽万代之意。   自大周建立以来,无尽藏一直被历代人皇把控,只有姜姓皇*室的子弟和最出众的中州天才才能得到进入其中观摩的机会,观悟无尽藏中的太一笔迹对修行者开辟道宫裨益极大,连誉满天下的九轮圣人孟颜深,当初也是在无尽藏中领悟到了圣人道。   这真是慷慨至极的馈赠!   有老人流下热泪,深深下拜叩首不起,哽咽不能言语,“多谢渊止王上……多谢渊止王上……!”   “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大荒人对您的恩情没齿难忘!”   若是此次英才大比的魁首能够进入无尽藏中观悟,便能和最优秀的中州少年天骄站到同一起跑线上了!   天恩河的无尽藏明明坐落在大荒,可大荒的儿女却不能进入其中,反而成了中州人的私产;   万年前大荒人的祖先明明都是太一神最忠诚的战士,可是他们却不能观看当年领袖的遗迹,这令许多大荒人心中都埋着不平和积怨。   听到姜既望许诺的少年天才们,眼中都陡然升起了炽热的火焰,暗暗攥紧了拳头——举凡大荒的少年,无论修为如何,谁没有悄悄幻想过自己在英才大比中取得魁首呢!   何况此次取得魁首的意义非同寻常,不仅可以得到大荒第一之名,还可以进入天恩河的无尽藏!   骆燃霄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弯刀,鸾吟芝头一次敛去了脸上万年不变的柔美笑容,熊剑北绷紧了肩背上的肌肉,钱德发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看来,渊止王上的权力还真不小……”   只有谢挚一个人没有丝毫激动,只是咬着嘴唇有些忧虑地望向了美丽的牧首——她担心姜既望因为为大荒人打开无尽藏而被人皇降罪。   “在本次英才大比的参赛者中,修为最高者是火焰山的蒲存敏,她是铭纹大圆满境。因此,我为金乌梦设置的最高通行修为也是铭纹大圆满;超出这个境界的人,不能进入其中。”   这个规则当然是为保护谢挚的安全而设立的——她要保证没有修为高深的别有用心之人潜入金乌梦;   即便不幸潜入了,那么他的修为也会受到小世界的规则压制,不至于给谢挚造成太大威胁。   如果照往年一般,在比武台上举办英才大比,她很难确保谢挚的安全——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她初至大荒,来雍部尚且一年时间不到,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保不准会有人在大比中动手脚。   但如果在金乌梦这个特殊的封闭环境之中,不确定因素就会少多了。   姜既望笑着扫过已经开始躁动不安、跃跃欲试的少年天才们,心中颇感满意——随着年岁渐长,她越来越喜欢看到年轻孩子们满身冲劲的模样。   他们才是人族的未来和希望。   她愉快地眨了眨眼,声调上扬:   “题外话——在金乌梦中有不少金乌神祇的生前遗物,我并没有取出,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可以得到,便可以将它视作……我送给你们的一份薄礼。”   “好了,孩子们,朝着荣誉和珍宝进发吧!半月之后,我会和整座定西城的人们一起在此等待你们返程!”   她一甩衣袖,璀璨的光球飞至当空,在几息之间就变得如一座小房子一般巨大,只是它炽热的温度却消弭了不少,变成了一种温柔和煦的暖光,照得底下的人们纷纷惬意地眯起了眼。   钱进荣适时敲响了金钟:“规则宣读完毕,英才大比正式开始!”   悠悠的苍凉钟声在定西城的上空久久回荡不能散去,“请参赛者尽快领取身份令牌,进入金乌梦!”   “谢牧首大人!”   熊剑北将闪烁着柔和光芒的身份令牌抓入掌中,再次下跪叩首,向姜既望郑重地行了一次最隆重的大礼,纵身一跃,第一个冲入了小太阳般的金乌梦之中。   “哎哎,阿熊!”   一个没拉住,他就愣头愣脑地直冲进去了!钱德发大感倒霉,犹豫了半晌,虽然不想打头阵,但也不得不咬着牙跟了进去,“真是愣头青!我也太倒霉了!”   骆燃霄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鸾吟芝骑着无色鸾鸟的美丽背影亦轻快地消失在了金乌梦灿烂的光芒之中,蒲存敏找寻着紫衣女人的身影,最后跟师父对视了一眼,得到了她笑着挥手鼓励之后,这才从容不迫地迈步踏入金乌梦。   一连有了好几个前例作示范,少年男女们进入金乌梦的速度顿时加快了不少,不一会儿,比武台前便空了一大半——参赛者已经陆陆续续进去了一万多名。   姜既望下意识扫了谢挚站的位置一眼,这才看见那孩子还在原地站着,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怎么了?”   她走过去,俯身同那娇小的少女对视,眼里含着调侃的笑意。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跟谢挚说话的语气随意了不少:“莫不是现在忽然怯场,不敢去参加了么?”   “就算你现在又不愿意参加英才大比了,我的许诺仍旧奏效,我依然会带你去中州。”她温和地拍了拍谢挚的肩。   “才不是!”   谢挚摇摇头,很较真地道:“我才不怕呢!——大荒的儿女从不胆怯!”   “那是因为什么不进去呢?”姜既望向来很有耐心。   “我……我就是……”   少女低下了头,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尖瞧。   过了许久,她才细若蚊呐地轻声说:   “您为我们开启无尽藏,人皇陛下不会怪罪您吗?毕竟……”   姜既望一愣:“……就因为这个?”   “怎、怎么了?”   被女人语气中的惊讶所刺激,谢挚一下子就红了脸,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幼稚,她又羞又恼,凶巴巴地抬起头:   “就因为这个,怎么样!不可以吗?我就是……我就是问问!才不是担心你呢!”   “可以。”   姜既望失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当然可以。”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谢挚居然在担心这个……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谢挚每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啊?这真令她惊讶而又好奇。   “快拿着身份令牌进去吧,进入金乌梦后注意安全,多四处跑跑,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娇小的少女仍然在闹别扭,渊止王上温柔地弯下腰:“以及,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担心,小挚。”    第73章 原林   得到了姜既望的解释之后,谢挚这才放下心,迈步朝金乌梦走去。   “我进去啦!您等我的好消息!”   站在巨大的光球前,谢挚回身向姜既望使劲招手告别。   谢挚这一走便是半个月;直到现在,她才忽然有了些自己在养孩子的真切实感……姜既望拢袖含笑点头。   “万事小心。”   。   甫一踏入金乌梦,便如同进入了一道温暖的光幕之中,身体被柔和地包裹着,谢挚沐浴着灿烂的金光,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感觉十分舒服。   当眼前的金光终于渐渐淡去时,谢挚也就彻底地进入了金乌梦的内部。   “哇!”   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惊奇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这就是上古神祇的小世界吗……”   “这里看起来可真壮观……”   金乌梦外面的定西城还处于隆冬,处处白雪皑皑,而这里却还入眼一片青翠碧绿,温暖新鲜,空气湿润得仿佛能在衣服上沁出水滴,如同从未被人涉足过的原始森林一般,处处散发着旺盛强烈的生机;   从未见过的巨大植物千姿百态,伸展着枝叶一直疯长到天边去,铁黑色的苍劲树干上布满了深绿苔藓,七彩蘑菇肥厚的菌盖甚至比房顶都大,牢牢地遮住了谢挚头顶的天光。   连脚下的泥土也十分肥沃松软,好像能被捏出油来似的。   谢挚将小狮子从怀里捞出来放在肩上,让它也得以看看这幅跟大荒完全不同的奇妙景象,自己则伸手拨开比自己半个身子还长的草叶,寻了一个最亮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外走。   她现在就是正站在一颗巨大无比的铁树树根上,身旁的一株植物上累累地结满了跟她脑袋一样大的鲜红果实。   谢挚不由得开始暗自庆幸,“唔……还好我没把火鸦带进来……”   “要不然,它一定脖子一伸,就把这些红果子统统啄来吃了!”火鸦那个贪吃鬼一定干得出来!   这次的英才大比情况特殊,因此可以携带一只铭纹大圆满境界以下的灵宠进入,虽然火鸦在临出发时大吵大闹着要求自己要跟谢挚一起进去玩,但谢挚还是很坚决地拒绝了它——天知道它在纳英楼底下给她拉了多少仇恨!   她可不想一进去就被众人联合起来追杀!   虽然她也不一定打不过啦,可是那样,即便是她也难免会有些分。身乏术……   毕竟进入金乌梦的主要目标还是要夺得本次大比的魁首!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低调一些好。   因为这种种原因,谢挚这次进入金乌梦只带了小狮子一道同行,而怨气冲天的某只黑色大鸟则被她留在了大后方守候。   姜既望对火鸦在纳英楼下展露出的深厚挑衅功力也印象深刻,为避免它继续惹是生非,她特地给它派下任务,命火鸦去打扫定西城的街道作为惩罚,还叫自己的坐骑丹朱鹤守在一旁监督它。   火鸦欺软怕硬,对谢挚呼来唤去毫不客气,在姜既望面前可是乖得跟绵羊一样,不敢不听她的话。   于是每天一大清早起来,定西城的人们都能惊奇地看见一只大乌鸦拿着把扫把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恶狠狠地垂头扫地的奇景。   修行到了神祇层面,涉及关乎的不再是什么符文宝术,而是玄妙莫测的大道法则,神祇完全就是自己小世界的主宰和创世神,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设置其运行的规则,跟外界有很大不同——   只要主人神祇愿意,在自己创立的小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甚至连火是冰的、生灵在天上走这种违背外界自然规律的事也可以发生!   而在金乌梦里,日升日落似乎完全是紊乱的——在谢挚追寻着光亮行走的短短半个时辰里,足足天黑天亮了三个来回,每次间隔的时间甚至都不一样。   看来在这里,跟着太阳走根本行不通呀……   说不定,金乌梦里的太阳还会在天上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呢!谢挚被自己的想象逗得笑出了声。   耳旁隐隐有潺潺水声泠泠作响,谢挚侧耳倾听了一会,决定顺着水声行走,先走出这片茂盛的原始森林再说。   “唉,走了半天也没有碰见一个人……难道只有我被传送到这里来了吗?”谢挚一边擦汗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进入金乌梦的参赛者们会被随机传送到内部的各个地方,按理说应该分布得颇为均匀,不至于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呀……?   如果这块区域还有其他人的话,那他们一定是躲起来了!   英才大比刚刚开始,参赛众人对陌生的环境还尚未熟悉,本次的规则也与前不同,大家难免都十分谨慎,不愿抛头露面,而是先隐藏起来,小心观察之后再行动作。   现在才是比赛的头一天,说不定还能再维持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一段时间;   等到比赛快截止的最后几天时,恐怕战斗就会进入空前激烈的白热化。   没有人不想拿到英才大比的魁首!   密林在前方陡然变得开阔,水声猛地清晰了许多,几乎都能听见流水拍击到卵石上的声响了,谢挚兴高采烈地取出自己的水囊小跑过去:   “前面有水!终于走到了!我正好也走渴啦……”   修士在升入道宫境之后才能免去口腹之累,也就是说,来到金乌梦的参赛者们在这半个月里,不仅得跟他人不断比拼战斗,还要自己寻找谋取食物水源;   好在谢挚从小在贫瘠穷困的白象氏族长大,象翠微对她虽然疼爱至极,但也从不溺爱,将她教导得十分吃苦耐劳,生存技能掌握得甚至比很多老猎手还要精熟。   这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林间小溪,浅得刚刚覆盖过溪底的乳白卵石,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会,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才掬起水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还顺便把小狮子抱下来在溪水里洗了洗。   小狮子掌有风水符文,对水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很爱洗澡玩水,它在小溪里面浸湿身体,仔仔细细地舔舐干净嫩绿色的皮毛,还调皮地给谢挚甩了一脸水。   “呀!”   谢挚没提防,被它淋得满脸都是水滴,连睫毛都被打湿成了一簇一簇的,粉白的脸颊像朵沾了露珠的花瓣。   她毫不在意地一抹脸,笑着就去捉它,“你怎么还偷袭我呢!真不道德!”   “看我怎么教训你!”   谢挚一把抓住小狮子,跟它笑闹着滚成一团,不断挠绿毛小猫的痒痒,逼它跟自己道歉认错。   一人一狮正在玩耍打闹,忽然自溪水下游传来一声巨响,符文的光亮一瞬间甚至将整座森林都照得一片白彻。   “轰隆——!!”   谢挚跟小狮子同时止住动作,绿毛小猫警惕地转了转圆耳朵,人族少女则眼里放出光来,露出了兴奋激动之色。   “终于有人耐不住打起来了!”   也终于有热闹看了!   她抱起小狮子撒腿就跑,一眨眼已经消失在了原地,“我们看看去!”   谢挚的速度被数次逃亡磨练得极快,全力奔跑时甚至能跑得过天上的飞鸟,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打斗发生之地——   “嚯!”   她刹住脚步,找了片遮蔽身形的草丛躲起来,一边仔细观看,一边不由得喃喃赞叹道:“这破坏力……可真够惊人的!”   “说不定,都比得上一些高阶宝血种了!”   眼前高入云霄的巨大树木足足倒下了几十颗,在原始森林里硬是扫出了一大片宽敞的平地,仅仅是树木的一根枝干末端便完全截断了溪水,叫它不能通过,足见其有多么粗壮。   而且……这些巨树似乎竟是被人从当中硬生生地撞断的!——谢挚并没有从这些断树上发现符文的痕迹。   “真是可怕的肉身!”   或许这是她来到定西城之后,遇到的肉身最强大的人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呀?谢挚好奇地探出一点点头,小心望去——   “交出你们的身份令牌来!”   高大健壮的青年裸露着大半胸膛,雪白的兽牙串在脖子上摇来晃去。   青筋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如虬枝一样暴起,青年闷喝一声,居然缓缓举起了倒在地上的巨大断木。   “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的声音如滚雷一般响亮。   断木极其粗大,被人族高高举过头顶的视觉冲击亦强烈得可怕,如同一只小蚂蚁竟然举起了磨盘一般,谢挚感到那青年的血气如一鼎炽热燃烧的火炉般旺盛,体内仿似藏了一头野蛮凶狠的上古凶兽。   “噢……”   谢挚认出了青年的身份,她的眼睛因为他举树过顶的勇猛举动而闪闪发亮——他少见地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他是那个剑熊氏族的熊剑北!”   真如人们所说,他的肉身果然强大无匹!   真想立马跳出去,跟他好好地打一架看看谁更厉害呀!   谢挚热血沸腾,心脏因为遇到了可以一战的对手而怦怦直跳。   “对了,那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小瘦子呢?”   想起了老是跟熊剑北形影不离焦不离孟的钱德发,谢挚探身又往青年身后望了望,果然便在不远处看到了神情恹恹的清秀少年。   “喂,”钱德发还是穿着一身华丽无比的锦绣衣袍,只是这次没有再醉得不省人事,“我说阿熊,你为什么还要说废话呢?”   “直接开打就好了——他们不会听你的话的。”他懒洋洋地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英才大比不允许打死对手,但刀剑无眼战斗无情,参赛者受重伤是常事;   而金乌梦完全就是一方真实的世界,没有比武台约束更容易出事,为防止有人死亡,在参赛者伤势过重时都会被直接传送出去,也会失去继续比赛的资格。   果然,在听到钱德发这句漫不经心的威胁之后,熊剑北对面的少年男女们脸色都骤然白了几分——他们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一,二,三……”   钱德发伸出手指,慢腾腾地挨个把他们点过去,“……三十一,三十二!”   “好,总共是三十二个人!”   他满意地拍手笑道:“——能拿到三十二块令牌了!我们的运气真不错!”   “你们倒是给我们省事,自己先抱成团,倒省得我们一个一个到处找了!”   谢挚进来得很晚,因此不知道前情:   先进来的普通参赛者们乍来到一块陌生之地,本能地聚集在一起暂时结了盟;   而纳英楼里的少年天才们都心高气傲,对自己极有自信,往往互相看不太上对方。   除非是交情真的很好,他们大多都是单独行动,像熊剑北和钱德发这样一起行走的只是极少数——毕竟多一个人固然多一份力量,但也多了一个人要分自己赢来的身份令牌。   “……不管了!拼了!”   结盟的参赛者中有人拎着石斧大吼一声,“被他们打败也是输,自己认输也是输,倒还不如最后放手搏一把!”   “这样即便输了,也输得光荣!”说完她就呐喊一声,朝着熊剑北疾冲而去。   大荒的儿女都浑身反骨血性,绝不愿意服软,被打头阵的人这样一激励,其余众人也纷纷咬牙举起了兵器,浑身腾起曦光符文,飞奔而出。   “一起上!——这样说不定还有一丝胜利之机!”   “跟他们拼了!”   “我不怕输,只怕丢了大荒人的脸!”   “是纳英楼的天才又怎样?我们比你们也不差在哪里!”   “嘿……”钱德发微微惊奇地将细眼睛睁大了一些,“真是不识好歹!”   “阿熊,我们联手一起打败他们!”   “好!”青年沉沉地应了一声,向前跨出一步,脚下的力量甚至踩裂了大地。   他古铜色的健壮身躯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手臂一挥,尖利的破空声便猛地啸叫而起——   他竟将那颗断树像把棍子一样在手里呼呼地抡起来了!   顿时响起了好几声痛呼和筋骨催折的脆响——他们口中喷出大股鲜血,竟直接被熊剑北挥起来的巨树打飞了出去。   伴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一道平静的女音在众人头顶不带感情地隆隆响起,如大道神音般威严:   “原林区,金刚蚁氏族,蚁求,重伤出局!”   “原林区,钢木纹豹氏族,豹全昆,重伤出局!”   “原林区,穿鼻泥牛氏族,牛大满,重伤出局!”   “……”   钱德发双臂上亦腾起神圣符文光辉,纵身加入战斗,“阿熊,我来助你!”   转眼之间,面前空地上的三十余参赛者被合作精妙的两人呈碾压之势横推而过,出局殆尽!    第74章 卜算   这场战斗如此轻易便结束了!   “真厉害啊!”   谢挚忍不住小声地自言自语——她一直都是很能欣赏他人长处并为己所用的人。   能击倒这些参赛者并不算难事,难的是他们俩解决对手的速度如此之快,下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有如秋风扫落叶般迅捷果决!   思及自身,她觉得自己虽然实力足够,却并不一定能在实战中做到如此坚决——她的心缺乏血的洗礼,总还是太软了一些,除非是面对真正的坏人和敌人,否则轻易不愿伤人,尤其不愿意打伤女孩子……   “刚进来便打败了三十二个人……这很好!”   熊剑北松手将断树扔在地上,砸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他取出自己的身份令牌看了看,那上面悄无声息地闪烁起一个新数字,证明着他方才的勇猛战绩。   “恐怕接下来,再赢新令牌就难得多喽!”   钱德发晃晃荡荡地走到他身边去,“他们肯定都躲着咱们不出来!”   “但也不急在一时,”少年取出酒葫芦往嘴里痛快地灌了一口,眼皮立刻便泛开了一片薄薄的粉红,“……他们、他们只要是想拿到名次……嗝——!就不能不战斗!”   “总之……我们只要等到最后几天,坐收渔利就行!”他醉醺醺地拍了拍青年的背。   忽然,自谢挚这个方向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虽然极其微小,但还是被钱德发敏锐地捕捉到了——   清秀少年的耳朵警惕地动了动,前一刻还迷糊涣散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清明而又冷酷,如利剑一般射向了谢挚这边:   “谁在那里!——出来!”   他在发话时早已先抬起了手臂,一道灿烂的金光从指尖迸发而出。   那道金光颇为神异,刚激射而来的时候只是微弱细小的一道金线,在空中时竟然在一刹那间便自行强化了数倍不止,变得足有数丈宽!   “好手段!”   这个钱德发的符文倒是有些古怪!   谢挚一眼便看出了他符文术法的不凡,注意力当即便从熊剑北转移到了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少年身上。   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好,自藏身的草丛中轻盈地跃身而起,硬生生地用手掌接下了这一击。   “唔……”   手掌虽然并没有到流血的地步,但的确被震得有些隐约的酸痛……   谢挚甩了甩手腕,还是十分惊奇:她已经许久没有被同龄人打伤了。   “你的符文有点奇怪——明明是单一的金符文,可是其中又有别的符文掺杂……你是怎么办到的?”她好奇地歪头发问。   “……”   钱德发认出了面前忽然跳出来的娇美少女,原本红润的脸色开始发青——他之前跟熊剑北曾见过她跟裂云天马氏族马腾飞的对战。   他看得很清楚——在那场结束得过于迅速的战斗里,这个怪力少女未动用任何外力,一拳便打碎了千年未经损坏的比武台!   他相信,谢挚就是骆燃霄报信中观有四种符文的新天才,同时也在心中暗自怀疑她就是那个最近在城内被炒得沸沸扬扬的登神种——毕竟她的登场跟登神种的出世是同一天!   而且,纳英楼里的少年天才们他都调查过背景……唯一一个出现得如此突兀、并且之前连一点点名气传闻都没有的,就只有谢挚了!   倒霉倒霉真倒霉!钱德发心里叫苦连天,怎么就叫他们遇见她了呀!   这下好了,他原本还自以为自己是坐收渔利的渔夫,原来他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面的螳螂!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很清晰的认知,知道自己打不赢谢挚:看她在他的攻击下连皮都没破一点就能知道!   “嗨,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打败马腾飞的小英雄!”   钱德发识时务者为俊杰,心思顷刻百转,只愣了一瞬便当即眉开眼笑,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   他朝谢挚弯腰先施一礼,看起来好像已经跟谢挚认识了半辈子似的熟稔,“我对您仰慕已久!仰慕已久!刚刚是我不小心看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一定别跟我计较啊!”   “这样,为了跟您道歉赔罪,我们三人组队,好也不好?赢得的身份令牌我们六四分!——您六,我们两个四!”   这样虽然于他跟熊剑北来说很吃亏,可也总比现在就被谢挚直接打出局好。   “……哎?”   谢挚困惑地歪了歪头——她不记得自己认识面前这两个人呀?   而且,她也不打算组队……她更习惯单打独斗些。   要跟她组队,除非是阿英才行!   她正要拒绝,一直站在钱德发身边一言不发的高大青年却忽然动了。   熊剑北朝她大踏步奔跑而来,精壮胸膛上的巨熊纹身怒目圆睁,铁塔似的身躯每重重地踏下一步,甚至会令地面发出哀鸣与颤动!   “怎么——你要打架吗?”   来者似乎不善,谢挚皱起眉,摆出了对战的架势。   青年气势汹汹地冲至谢挚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师父!!!”   “师父受我一拜!!”   他纳头便拜,将脑袋在地上磕得震天响,“我名叫熊剑北,来自剑熊氏族,今年十七岁,求您教我炼体!”   ……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谢挚目瞪口呆,吓得一时半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跪拜过。   而且这真的也太突兀了吧!哪有一上来就磕头拜师的啊!   谢挚欲哭无泪——出门在外怎么还会遇到这种一见面就磕头要拜师的怪人啊?族长可没告诉过她还有这种事!   “你……你这是干什么……”   被震惊得出了窍的元神终于回到原位后,谢挚连忙蹲下身,伸手试图将比她个子足足高一倍的青年扶起来。   “快起来!什么拜师……你在说什么呀!”   说起来熊剑北还比她大三岁……被年纪大的人哐哐磕头跪拜,她真的会折寿的吧!   “不起!”   青年仍然很坚决地将额头牢牢抵在地面上,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您今天要是不收我为徒,我就不起!”   ……怎么这么赖皮!   “喂……我还比你小三岁呢!哪有拜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为师的道理?”   “拜师不必年长于弟子,有才便好!”熊剑北倔强地梗着脖子大声回答。   谢挚要被这个傻大个气死了,她一跺脚转身就走,“那你好好跪着吧!你以为我会理你吗?”   “哎哎,哎!”钱德发见状连忙来打圆场,“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他试图将熊剑北拉起来,使劲拉了一把,愣是没拉动,自己的手臂倒是差点被抻脱臼,只得又抽回手。   “他——”   钱德发尴尬一笑,抹了一把自己的鼻子,“剑熊氏族的熊剑北,是雍部有名的武痴……平日里什么都好,一遇到厉害的天才时便不对劲了,总想着要跟人打一架……”   “阿熊是体修,上次我们一起观看了你跟马腾飞的那一战,他被你展现出来的力量所震惊,自那以后就一直念叨着你,要拜你为师,好好学学艺……”   少年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很离谱,眼睛在靴面上乱瞧,整张白净的面皮都涨红了。   “噢,那照你的意思,难不成他想拜师,我就一定要收徒喽?”谢挚没好气地说。   “不敢,不敢!”钱德发赶紧澄清,将头摇成拨浪鼓状,“我可没这么说!”   “哼!”   看在钱德发是那个总是笑呵呵、跟谁都一派和气的中年男人的儿子份上,谢挚才没有继续为难他。   她抱着小狮子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懒得理你们!”   她刚转过身,便跟一个四肢着地正弓着背小心爬行的瘦弱少年四目相对,两个人俱是一愣,“……?”   少年腼腆地扬起嘴角:“……哎,你、你好。”   “……”   还你好……谢挚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发作的冲动:   “……这都乱七八糟的什么人啊?!”   她很不好!!   刚进入金乌梦第一天,她就已经想杀人了!   。   “都交代完了?”谢挚一脸严肃。   “交代完了。”对面的少年垂头丧气。   金乌梦中的日出日落非常紊乱,一会儿红日初升,一会儿又夕阳金辉遍地,此刻夜色毫无征兆地突兀降下,原林里的夜晚湿冷无比,熊剑北特地去拣来了一大堆湿漉漉的柴火,强行用符文烧了半天才点燃。   橙红色的篝火映亮了谢挚的半张脸庞,让她原本就生得娇艳精致的面容越发叫人移不开眼了,连柔软的发丝都好像在融融地发着光。   “哎,”她转向一旁坐着的钱德发——她已经发现他十分聪颖精明,因此很愿意听听他的意见,“你觉得他说谎了吗?”   “……应当没有。”   钱德发被她这一声唤惊醒,这才回过神来,他沉思了片刻,摸着下巴摇摇头。   他低下头,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之前离得远没看清楚,现在坐近了,他才猛然发觉谢挚原来生得十分漂亮。   她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跟寻常的大荒少女比起来……更是似乎完全不同。   谢挚也觉得少年的供词里没有什么疑点,“哼,谅你也不敢说谎!”   “我真没说谎……”   少年嘴巴一撇,差点要哭出来,“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我修为低微,对你们这些天才构不成什么威胁!”   他是隔壁景部的一个普通修行者,抱着说不定能拜入仙宗的心思,这才不顾千辛万苦,来到雍部定西城参加本次英才大比的。   谁曾想,刚一踏入金乌梦,他就直接被传送到了一堆草丛里!   而前方还有一个如远古凶兽般勇猛的青年,一口气便撞断了十几颗伸入云霄的巨树,吓得他三魂六魄飞出去一半,缩在草丛里战*战兢兢不敢出去——恐怕他刚一冒头,身份令牌就没了。   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打完了,他一挪身子试图悄悄遁走,结果只是稍微将草丛抖出了一点点声响,那个清秀的少年便锐利地扫视来一眼,抬手便发动了攻击!   他当时心道不好,以为自己准保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刚进来就要出局,心已死了一半时,前面却忽然跳出了一个娇小的少女,赤手空拳地接住了那少年的符文攻击。   接下来,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青年与少年明明在人数上占优势,却似乎对那无名少女极为忌惮,还试图拉谢挚入伙;   那个健壮青年还像头蛮牛似的冲过来,径直跪倒在地,要让谢挚收他为徒!   好吧,这些事他都管不着;   趁着他们几个因为争吵乱糟糟的,他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正想悄悄逃出去时,就跟恰巧此时转过身来的谢挚直直打了个照面。   听了他的讲述,谢挚真是没脾气了,憋了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那你这运气可真够好的。”   她就说嘛!——她明明蹲在草丛里没有动弹分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被钱德发发现了!   原来钱德发根本不是发现了她,他听到的声响另有其人,谢挚倒是平白无故给他挡了一次灾。   瘦弱矮小的少年缩成一小团,他来自蜜猴氏族,名叫猴利波,褐色的眼睛格外大,“我……我也只是,凑巧……凑巧……”   “诶?”   谢挚这才注意到,他的瞳孔跟常人不大一样,竟然是十字形状——就跟祭司的眼睛一样。   “你的眼睛……”   她好奇地指向自己的眼下,“为什么是这样子的?一个十字?”   她从前在白象氏族就很好奇这个问题,但她太怕祭司,因此不敢询问她,只能把这个疑惑憋在心里。   “我是个卜算师,”猴利波赶忙解释,他对谢挚救他一命而十分感激,“我们卜算师的眼睛都是这样的。   “瞳孔成十字形状,这是卜算师的标志。”   “原来是这样啊……”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她对这种……十字形状的瞳孔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觉得自己在祭司之前,就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   ——既然如此,那她见过的那个人也一定是个卜算师了?   这说不定跟她迷雾似的身世有关系……谢挚默默地揣测到。   “哦?你居然是个卜算师?”   钱德发闻言也颇为惊讶,很感兴趣地身子微微前倾,为竖起耳朵准备听讲的谢挚解说道:   “卜算一道在上古年间极为兴盛,那时大道尚未隐去,天地间充满混沌之气,卜算师是真的可以推演出天下每一个人的命运的!”   “像中州长生世家之首的谢家,就是从那时起以卜算立族,一直历经了商周两代,至今仍然长盛不衰,连人皇陛下也要避让三分,以谢家家主为座上宾。”   这些事,都是他父亲钱进荣告诉他的。   清秀少年咂咂嘴巴,有些遗憾地接着说:   “可惜,自从万年前的夺运神战之后,大道渐隐,环境日劣,曾经可以卜出万古的卜算师也随之大大衰退,从兴隆鼎盛变成了如今的衰微低颓……”   “属于卜算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即便是最优秀的卜算师,也受限颇大,只能算一些当世的小事情;若要算未来大势,更会遭到可怕的反噬。”   谢挚闻言愣了愣,心猛地抽疼了一下——她几乎在一瞬间就联想到了祭司的满头白发。   那么,祭司也是因为当初卜算过不该算的事情,从而才遭到反噬的吗……?   等回到氏族之后,她一定得鼓起勇气,好好地问问她才行……即便祭司讽刺她,她也不能退缩。   “那么……”   谢挚敛下种种复杂心绪,面向猴利波,郑重道:   “请为我算一算白象氏族象英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吧。”    第75章 风生兽   “终于算出来了!”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功夫,一直等到金乌梦里的夜色已经渐渐淡去时,猴利波这才一擦额头推开算筹。   “结果是什么?阿英在哪里?”谢挚揉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   猴利波卜算用的时间比她想象得久许多,她在等待时被暖洋洋的篝火烤着,头一点一点的,都快支着下巴睡着了。   “在东北方向的金漠区……”   蜜猴氏族的少年也因为自己的技艺不精而有些惭愧,讷讷道:“距离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大致有一万七千里远。”   一万七千里!   谢挚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距离真不近!   金乌梦内果然自成一方小世界……居然被塑造得如此广大!   要是火鸦在这里就好了,那样她的速度能快很多……   谢挚一边思索一边站起身,“那么,我就先走啦!——我还有很多路要赶呢!”   或许,她也可以逮只别的神禽代步……?   她记得那个脚腕上戴着金环的少女就骑着一只看上去美丽圣洁的五色鸾鸟,看起来非常不凡——要是她能去借一借她的坐骑,或者请她载自己一程就好啦。   这样想着,谢挚又一屁股重新坐下,“你可以再为我算算五色鸾鸟氏族的鸾吟芝在什么地方么?”   “可以,可以!”猴利波连连点头。   看着他重又忙忙碌碌地摆开铜钱算筹,谢挚颇为好奇地离他再靠近了些许,“哎,你们卜算师是什么都能算得出来么?那你们能不能算出来我的攻击?”   她随手挥出一拳,拳头精准地在瘦弱少年的脸前几寸处停下,挥拳带起的罡风甚至将猴利波吓得脸色苍白地往后跌了跌——他以为谢挚一时兴起竟要攻击他。   “比方说,你能卜出来我接下来这一拳要打到哪儿么?”   “……不、不能!”   猴利波胆子很小,脸都被吓成了纸色,他哆哆嗦嗦地往后缩了缩,“我我我算不出来这些!”   “每次卜算都相当耗费时间精力……诚然,最优秀的卜算师可以在瞬间掐指算出结果,但也会非常疲倦!在战斗中稍一分神都可能会落败,更别提还要分心卜算了!”   “这样啊……”谢挚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虽然猴利波如此说,可若是卜算师的精神力足够强大,经得起海量消耗,不也是能做到算无遗策、在战场中先知先觉么?   这真是可怕的优势!   虽然现在的人们都将卜算师视为辅助和鸡肋,难免有几分轻视,可谢挚却觉得,若是有人能在卜算一道上走到巅峰,也会极其强大。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谢挚得到鸾吟芝的位置后便毫不犹豫地准备启程,“再见!各位,我要走啦!”   “不再待会儿么?”   钱德发下意识地跟她一起站起来,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这话的无理,“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真不愿意跟我们组队么?”   “我知道你很强大,但是……在这陌生的神祇小世界里,有同伴互相帮扶着,总还是好的。”少年的眼睛很诚恳。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不用啦!”   谢挚将探头探脑的小狮子塞进怀里,抬头一笑,“我更习惯一个人冒险些!”   “祝你们万事顺利,在英才大比中取得好名次!”   她拍了拍钱德发的肩膀,又揉了揉蜜猴氏族少年长着毛绒绒卷发的小脑袋——猴利波比她还要矮一些,谢挚头一次在大荒见到比自己还矮的同龄人,明面上没说什么,但其实暗地里特别开心,觉得他将自己的身姿也衬托得伟岸了不少,很有几分稳重的大人模样。   直到站在比她横宽一倍、竖高一倍的熊剑北面前时,谢挚刚才膨胀起来的自信心一下子又瘪了下去——他真的也太高了吧!看起来真如一座铁塔一般。   她不服气地鼓起脸颊,挺胸抬头试图跟他一比高低,这个大个子平时都吃的是什么呀!怎么长得如此之高!   “师父!”铁塔朝她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我还是快走吧!”   。   金乌梦内部分为了许多个气候地貌各不相同的区域,有荒凉苍茫的大漠,雾气霭霭的沼泽,秀美壮丽的山峦,也有遮天蔽日的密林,都是按照上古年间的风景被塑造出来的景象,因此跟现在的景物其实颇有不同——   谢挚悄悄猜想,这方小世界原本的主人金乌神是想囊括天下所有景色,将这里打造成他或她的一处观景点和后花园。   谢挚刚进入金乌梦时,被传送到的区域就是原林区,而鸾吟芝所在的区域在仙山区,离谢挚正好不太远,她估计着自己的速度,应该三天左右就能赶到。   在一处如碧玺般清澈晶莹的万顷湖水旁,一个英俊少年周身萦绕着无数符文。   他双拳几乎化为光晕,冷酷目光凌厉如电,身后背着一柄散发着恐怖波动的银色长。枪,长发飞舞,气势如虹,如一尊天生王者般姿态傲然,睥睨万物   “那是龙齿雀氏族的少年天才,他实力强横,进入金乌梦之后,已经连续击败了数百个人了!”有人惊恐地低声道。   “他在碧湖区中称霸一方,至今未尝一败!”   “依我看,这里留不住他,他很快就要离开本区,去向附近其他区域,同别的少年天才战斗了!”   龙齿雀氏族的少年将他们的话听在耳里,弯唇骄傲一笑,“哼!我岂是你们能议论——”   下一刻,他就被一团疾冲而来的黑影重重地撞倒在地。   “抱歉抱歉!”   谢挚手忙脚乱地从巨兽身上爬下来,她身后那头尚未完全驯服的风生兽趁机就要逃跑,又被她举起拳头转身一瞪,巨大的身躯都抖了抖,呜呜咽咽地紧压着耳朵趴下来,听声音竟还有几分委屈。   “怎么了,你还委屈上了?”谢挚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敲了敲它的脑袋:   “你故意带我往湖里跑,要不是我拉着你,我现在一定都到湖底去了!我只是想借你骑一程,你倒好,倒是想要我的命呀!”   “而且你还撞了人!给我惹了好多麻烦……”   说着谢挚便又去扶倒在地上的少年,“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风生兽的外表像一头体型巨大的青貂,只是额外长了两只蒲扇般的大耳朵,此刻听着人族少女理直气壮的指责,它乌黑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似乎在盘算着如何趁谢挚不注意开跑偷溜,但又不太敢——在过去的半天时间里,它跑了有几次,谢挚就锲而不舍地捉了它几次。   这可怕的人族少女对它也并不打骂威胁,就是纯用肉身之力将它硬生生地压着脑袋按倒在地,然后爬上它的背使劲揉它的耳朵,让它听话一点,载着她快跑。   几次三番下来,它已经彻底怕了谢挚,光是看到她腿肚子都在发颤,耳朵情不自禁地紧紧贴在脸侧,表示自己的顺服。   “……起开!”   少年恼羞成怒地捂着腰站起来,对谢挚怒目而视,“你是谁,竟胆敢偷袭我!”   被莫名其妙冲出来的巨兽拦腰撞了一下,此刻他浑身骨头都疼得像散了架;   而更丢脸的是,驾驭着巨兽驰来的人居然是个看起来比他小很多的少女!   而且这窘状还被其他人看见了!少年心头大恨——他的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   他咬牙切齿地抽出背上的长。枪,将枪尖对准了谢挚,带出一片绚烂的银色光芒:   “我是龙齿雀氏族雀还巢,报上你的氏族与名字来!”   “哦——你是龙齿雀氏族的啊……”   龙齿雀氏族,连对外界知之甚少的谢挚也听说过,这是一个非常强大兴盛的氏族,千年以来族内曾出过好几位名震大荒的城主。   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眼睛闪闪发光,“那你的宝血种呢?龙齿雀在哪里?借给我骑一会好不好?”   传说中比风飞得更快的极速神禽!龙齿雀继承有一丝极微薄的真龙血脉,身上遍布金色鳞片,长相凶恶健壮,性情暴躁骄傲,满嘴尖利牙齿。   要是能借到龙齿雀骑,她就不用一早上反反复复地捉放八次风生兽,也就不用再赶路去仙山去找鸾吟芝了!   “……”   莽莽撞撞地撞倒他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敢觊觎本族宝血神禽!少年恼怒地大喊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把主意打到我们龙齿雀氏族头上!”   耀眼的银光如涨潮时的波涛般汹涌澎湃,怒吼着冲向了谢挚——少年将长。枪狠狠地刺了过来!   “嘿……怎么突然就要开战呢?”   谢挚在滔滔不绝的银光密网中左闪右避,灵巧地躲过了少年的所有攻击,还不死心,“你真没把龙齿雀带进来啊?”   少年的银枪差点被她气得脱手,“……我杀了你!!”   “好吧,看来你是真没带,哎呀我可真不走运……”谢挚失望地连连唉声叹气。   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最可恨的是,这少女灵敏至极,他一时半会居然制服不了她!   少年暴怒,手中的银枪愈发炽烈耀眼,几乎笼罩了这片天地。   忽然,他看到对面容貌娇艳的少女对空无一人的身后说了句话,“既然如此,那你可以吃掉他的武器了。”   “好嘞!终于轮到我出场喽!”   一道青翠欲滴的鲜绿嫩芽倏然探出,非常兴高采烈地在空中挥了挥。   胖竹笋气沉丹田地大喊一声,“我来吃吃吃!!!”   什么……   一根……会说话的竹笋……?   在他发愣的一瞬间,柔和的绿芒轻盈地一闪,少年手中便猛地一轻。   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时,族内有上百年传承历史的珍贵长。枪已经变成了一杆光秃秃的铁棍。   “不好意思——”少年眼前一花,下一刻,他便天旋地转地重重栽倒在地。   谢挚收回拳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你的身份令牌我也收走啦!多谢你给我攒了这么多数字!”   她自少年怀中翻出身份令牌,跟自己的身份令牌碰了碰,立刻便有了新的数字变化——她在赶路的这几天里也顺手打败了不少人。   现在,虽然她没有刻意强求,但她积攒下来的身份令牌数字也颇为可观了……谢挚心满意足地将令牌重新揣回怀里。   跟普通参赛者一个一个地战斗多麻烦啊,她还是更喜欢跟纳英楼里的少年天才对战一些——他们基本个个都有不少身份令牌。   等到比赛结束的最后几天时,直接打败他们就好,简单方便又快捷,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又直接又省事!   “扮猪吃老虎才是我辈真义!”   谢挚心情大好,非常愉快地爬到风生兽背上,揉着它的脑袋柔声诱哄,“乖乖小宝,快跑快跑……别再想着逃跑啦!”   “等到了地方时,我给你一点鲲鹏肉吃!”   。   “仙山区终于到了!”   一口气奔行千里,风生兽气喘吁吁,甚至吐出了半截舌头,使劲耸动身子试图摇晃背上稳坐的人族少女,意思是叫谢挚赶紧下来,它实在是跑不动了!   “谢了!”   谢挚从风生兽小山似的背上跳下来,亲昵地抱了抱它的前肢,又努力踮脚摸它的大耳朵,“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帮忙载着我,我真不能这么快到这里!”   风生兽自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鸣,昂着头努力装出对谢挚的亲近毫不在意的模样,但身后无意识翘起来悄悄挥动的尾巴还是暴露了它此刻的享受——它其实还挺喜欢谢挚这样抱着它的。   “对了,这是答应给你的报酬……”   谢挚从小鼎里割下来一块鲲鹏肉,递到风生兽嘴巴跟前,“给你!”   这是金龙姐姐在“海的精魂”里送给她的一块鲲鹏血肉,其中蕴含着海量生命精华,非常珍贵,她一直留着没有舍得吃,好好地存在小鼎里,新鲜得如同刚刚才从鲲鹏身上撕下来一般,还在淋漓地淌着晶莹璀璨的金色血液。   风生兽的大耳朵“腾”地一下飞起来,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虽然鲲鹏已经足足万年没有临世,金乌神祇也没在小世界里创造鲲鹏神鸟,可是面前这块血肉中蕴含着的澎湃神性和汹涌精气,也足够令世上任何一个有智慧的生灵发觉它的不凡。   它几乎立刻就要忍耐不住地将这块肉一口吞下了;   但最后关头,风生兽还是勉强压抑住了进食的本能。   虽然本能在血液里冲撞着狂吼叫嚣,但它还是强忍着撇开眼睛,用鼻子将鲲鹏肉往谢挚这边顶了顶: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唔……”   风生兽是金乌梦里的本土生灵,并不会说人族的语言,但谢挚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精准地理解了它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只愣了一下,便明亮地笑起来,“这有什么不能收的!拿着吧!”   “这是我原本就答应要给你的酬劳,不必拒绝!”   谢挚将鲲鹏肉丢到风生兽脚下,转身就跑,“就当是交个朋友啦!朋友之间还不能送个礼物什么的吗?”   她全力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风生兽的视野里,令它一阵气结:这人族明明比它跑得快多了,为什么还非要骑着它跑!   但是……   风生兽犹豫了一下,朝四周谨慎地打量了一圈,低头叼起那块晶莹的鲲鹏血肉,极速飞遁而去——这对它来说是一个大机缘,它准备专门找个地方,好好地将其吸收炼化。   看在谢挚送给它这样一份厚礼的份上……它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原谅她。   软乎乎、香扑扑的慷慨善良人族少女。    第76章 仙山   仙山区是金乌梦中风景最为秀丽的一个区域——   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峰如神祇亲手雕刻布置,其上流光溢彩,云雾缭绕,遍布生长了数千年之久的灵藤佳木;   时有通臂猿猴的灰白身影攀着树藤从中灵巧地一闪而过,神禽的清鸣划破长空,宝血灵兽的嘶吼震动山林,万年未在外界现世的珍贵祥兽自在地踱着步,低首啜饮灵气凝结而成的清澈山泉水,耳朵不时一动一动,宁和而又悠闲。   就连山峰上随意一片布满褶皱的薄石都无可挑剔,质地细腻莹润,比手艺最高超的工匠制作的盆景都更加精美绝伦,天地间四面八方充斥的灵气极为丰沛,浓郁得几乎在空中结成了一层乳白色雾气,柔和地缠绕在进入其间的少年男女身上,令他们都发出了一阵难掩激动的惊叹:   “啊……这里的灵气好浓郁呀!”   “或许东夷的七十二洞天福地也不过如此!”   “在这里的话,修行一定能事半功倍,进步飞速!”   “若是能在金乌梦中待上几年,不为比赛战斗,只是好好地潜心修行就好了……”   谢挚刚一踏入仙山区,便嗅到了一股奇异的扑鼻清香,精神为之猛地一振,那正是生长在仙山上的无数千年宝药散发出来的。   “这里可真美……”   她放眼眺望了一遍四周,自言自语道:“唔,连灵药珍草也很丰富……一进来就被传送到仙山区的人也运气太好了吧!”   一想到自己刚进来时的原林区,谢挚便不由得因为这两者间的鲜明对比开始愤愤不平——那只阴沉沉的诡异七彩大蘑菇不停地往下滴落黏液,她离开时不小心沾了一点在衣服上,让她好长时间都会在黑暗中浑身发荧光,惊跑了许多她想捉来代步的灵兽,最后只能勉强逮了只眼睛不大好的风生兽。   金乌梦作为神祇的一方小世界,因为主人的陨落并没有彻底成型,尚还是残缺不全的;   因此,它其内的区域也完善程度各不相同。   显然,仙山区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少数几个完善区域,率先进入仙山区的参赛者们会比其他人额外得到许多奇珍异宝——对修行者而言,运气和机缘也是实力的重要一部分。   但仙山区内,最先得到珍宝的普通参赛者却并不一定能将它们好好地带出去——其他区域的少年天才们打败了本区域的参赛者之后,已经纷纷闻讯而至了。   “哪里走!”   一个浑身散发着赤色曦光的英武少女踏出一步,如同远古时的火神降临,气势凌厉凛然,万千符文绕身,令人几乎不敢直视,脚下的土地甚至被她躯体上的高温烧成了滚烫的熔岩。   她沉沉挥出一拳,前方的山石应声而裂,竟然被击穿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孔洞。   “交出你得到的灵药来!”   前方就是山壁了!这下再也逃无可逃!   被她追击到走投无路的少年被迫跳下灵兔,咬咬牙,不得不从怀中取出一株流动着晶莹光彩的灵药——   那灵药形如老山参,通体金黄灿烂,清香扑鼻,药身如融金般闪烁着炫目的微光,长长的须子比春天的柳条还要浓密,一直柔软地垂落到地上去。   “请……请您拿走这株灵药吧……”   少年半跪在地上,丝毫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心痛,将费尽心血才勉强得来的灵药高高举过头顶,“只是……求您不要拿走我的身份令牌!”   “我真的很想去中州……求您了!”他几乎要哽咽了。   “哼……”   英武的少女并不回答,只是探手取过灵药,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便仔细地收入囊中,“主动献药……算你还有几分识相。”   迎着少年期冀不安的眼神,她一脚踢断了他数根肋骨,滚烫的鲜血顿时飞溅而出。   在金乌梦的规则神音毫无感情的宣判声中,她冷冷地转过身去。   “就凭你,也想去中州?”   ……   这样伤人夺宝的景象在仙山区内层出不穷,到最后,人们对其已经司空见惯,不再会被激起义愤了,只是纷纷去为自己的前途奔忙。   谢挚刚进来半天不到,便已经见到了好几起激烈的战斗——随着比赛的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战斗的残酷程度飞快升级了,修为最低的参赛者已经被通通淘汰,剩下的人除了纳英楼的少年天才们,修为亦颇为不俗。   没有人再敢隐藏实力!   在混战之中,有人看着谢挚面生年少,且又身形娇小,没有携带任何兵器,便以为她柔顺可欺,甚至上前主动偷袭挑战她,让谢挚大为惊讶——她本不想太过惹事,没想到事居然会自己找到门上来!   为让自己的寻鸟之旅更加顺利舒坦一些,她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揪出其中修为最高的几个人,将他们毫不留情地狠狠教训了一顿,借此扬名立威。   当然,这立威的效果也非常好——看着周围的少年男女们都对自己避如蛇蝎,几乎恨不得遁地而走,谢挚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真是十分威严。   ——这下好了,她身边终于清静啦!   至少好长一段时间里,没人再敢接近她,更别提招惹她了。   谢挚的赫赫凶名甚至传到了其他区域里去:   “哎哎,你听说过没有,最近仙山区出了一个可怕的少女!”   “当然知道!”   答话的人对谢挚的事迹如数家珍,扳着指头挨个道来:   “听说,她虽然容貌娇美,但肉身极其强大,一拳就捶晕了龙齿雀氏族的雀还巢,还砸断了好几个成名已久的少年天才的门牙,连剑熊氏族的熊剑北都要磕头拜她为师,城主的儿子都哭着求她组队哩!”   “我还听说,这个少女是个驯兽狂,尤其喜好与灵兽厮混玩耍,不仅驯服了金乌梦的灵兽整天到处骑,还说什么要逮神禽代步呢!”   “嘶……这可真够凶残的!人族真能强到这种地步吗?她莫不是什么宝血种化作的人形,偷偷潜入金乌梦中的么?”   “谁知道呢!”   “也说不定,她就是那个传言中的登神种!”   “真不知道,她跟火焰山的蒲存敏碰到一起,会是谁胜谁败……”   “……”   “阿嚏!”   攀爬在陡峭如割的峭壁上,谢挚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身子一抖,脚下立刻便滚落几块碎石,隔了许久许久,才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回音。   她气鼓鼓地揉了揉鼻子,“是谁!谁又在背后偷偷骂我?”   “唉,这真是人一有名,便遭贼惦记……我前几天真不该如此高调的。”   谢挚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足下微微用力,立刻便如灵猴般轻盈地在峭壁上凭空上升了好几丈。   仙山区的山峰都极其高大险峻,远远望去,真如一座不可接近的仙境神山,四面陡得如同刀削斧劈,几乎呈直上直下之势,万年以来从未被外人涉足过,因此也没有一条小路可供步力登山,只有灵敏的猿猴可以靠着山壁上的藤蔓攀援穿梭,或者最强壮的神禽才能勉强飞到山顶。   而谢挚却另有一番奇特的登山方法——   她用双拳硬生生地在山壁上轰出了深深的孔洞,然后将其作为脚踩的施力点,如此反复,不断向上前进,竟然也十分神速。   至于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上仙山,当然是因为她四处打听,终于听到了鸾吟芝在山上修行的风声,要去找她借鸾鸟做坐骑了!   虽然她自身的速度亦非常快,甚至可以比得上一些普通的神禽,可那是她燃烧精血全力奔跑的情况,并不能支撑太久,不一会儿就会精疲力尽。   何况在这危机四伏的金乌梦里,尚有无数人在暗处对她虎视眈眈,即便是谢挚,也不敢将全部精力都花费在极速奔行上——那也太莽撞大胆了一些!   “呼……终于爬上来了!”   谢挚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仙山顶的空气湿润而新鲜,地面上散落着大量晶莹剔透的灵髓,其上隐隐竟有浓郁的灵气蒸腾闪烁,个个都非常纯净,品级极高。   ——居然是极其少见的极品灵髓!   若是将它们全部拿到外界去,说不定甚至能买得下一整座繁荣的人族城池!   灵髓是上古年间才能出产的一种特别灵石,神祇在灵气极度充沛之地修行,吐纳打坐时可以将周围的灵气转化为灵髓,修为越高深的神祇,所转化得来的灵髓便越纯粹,对修士的修行助益也越大。   在过去了万年之后,留存于世的灵髓少之又少,价值更是水涨船高,只在强大的修士之间通行使用,凡人甚至终其一生都不能得见一枚。   “哇……地上好多灵髓啊!”   而现在,这些珍贵无比的灵髓却如退潮时搁浅的鱼儿一般,密密麻麻地散落了一地!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谢挚喜出望外,当即将它们一股脑通通塞进小鼎里去。   “这下好了!有了这些灵髓,我就能给牧首大人赔偿打坏比武台的钱,还能给族长买些首饰啦!嗯……还要给族长打副称手的上好兵器才好……”   谢挚将要办的事情一样一样列出来,满足地在心里算来算去,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   象翠微直到现在还没有婚配,谢挚一直都为此很愧疚——不论是人品样貌,还是修为识见,象翠微无疑都是大荒中的上上等;   在她年轻时,也曾有女子爱慕她,甚至痴心等待了她十几年,但她一直未做回应,至今依然孑身一人。   谢挚小时候曾缠着象翠微问过她久久不成婚的原因,象翠微当时说是因为白象氏族太过穷困,她不愿意耽误其他姑娘的大好青春,从那之后,这话便被谢挚牢牢记在了心里。   但谢挚聪颖早慧,并未轻信象翠微的说辞——   她私底下觉得,这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比方说,她就是族长最大的牵挂和负累之一。   有一个不知来处的病弱孩子牵绊着,总还是不容易找到妻子的吧……?等她这次带着这么多灵髓回去,族长是不是就能有好姻缘了呢?   忽然,在前方爆发出了一阵极其耀眼刺目的乌光,骤然惊醒了还沉浸在回忆中的谢挚。   “轰——”   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裂声,天穹中猛地升起了一轮炽烈的小型太阳!   而在那奇异的“太阳”中心,赫然有一只浑身沐浴着神圣光焰的乌黑小鸟正在奋力飞翔!   “一、二、三……”   谢挚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它的脚爪,待她终于看清时,便不由得悚然一惊:   “它竟然有三只脚爪!”   仅次于真凰的三大神鸟之一,驾驭着光与焰的三足金乌!   可是三足金乌不是早已在万年*前的神战之中灭族了吗?怎么在金乌梦里竟还保存着一只幼鸟?   难道,这是金乌神特地为本族延续留下的唯一一条血脉?   一时之间,谢挚颇有些惊疑不定。   她凝神注视了“小太阳”片刻,发觉这只小金乌行动间非常慌乱——竟似乎在惊惶逃遁!   “什么人竟能追得三足金乌不停躲避?”谢挚大感惊奇。   这时,清脆的金环碰撞声乍起,五色辉光大盛,倏然笼罩了谢挚全身,一声柔婉的娇喝响彻山顶:   “来者何人,竟敢与我争抢金乌梦灵!”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竟然就是谢挚找了许久的鸾吟芝!   终于找到她了!谢挚惊喜道:“啊!是你!那个戴金环的少女!”   “……小蟊贼,我杀了你!”   鸾吟芝因为这个称呼而愣了一瞬,随即认出了谢挚,顿时怒发冲冠,驱使着身下的鸾鸟强行一转方向,扭头便朝谢挚直冲而来!   自从在纳英楼上被火鸦指着说过土之后,鸾吟芝气得足足肝疼了好几天,耳朵里再也听不得金环这两个字。   她发誓,下次再见时,自己定要将谢挚跟火鸦都吊起来好好地打一顿,这才能稍解她心头之恨——想她鸾吟芝活了十六年,只被旁人赞过容貌美丽,还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土!   甚至说她土的还不是人,而是一只欠兮兮的大乌鸦!   “喂!”   眼看她忽然扭转方向,杀气腾腾就冲自己直飞过来,谢挚还倍感委屈,“你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呢?真不礼貌!我可没惹你!”   是火鸦说的鸾吟芝土,她可从来没有说过呀!   太倒霉了,怎么到哪儿都有人追杀她啊!真是完全想不明白!    第77章 吟芝   鸾吟芝来自大背山的五色鸾鸟氏族,这一族在大荒中行踪无定,颇为神秘,但却丝毫不减其超然的地位和大荒民众对他们的尊敬——   这是一支千年隐世不出的强大氏族,每一代都会出几位旷世无匹的可怕天才,甚至在中州的天衍宗中亦有势力存在。   而鸾吟芝作为五色鸾鸟氏族这一代的未来继承人,被族中长辈寄予了无数期望,天赋极为惊人,符文造诣更是格外精深强大。   她是大荒中真正的天之骄子,从小心高气傲,在赞赏与钦佩之中长大,自信即便是比之中州的少年天骄们,亦差距不远。   五色鸾鸟氏族中有长辈在天衍宗担任职位,鸾吟芝本可以借此直接拜入天衍宗,根本无须参加英才大比,她是因为被渊止王姜既望的许诺吸引,这才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屈尊纡贵地前来与这些普通参赛者战斗。   但上次在纳英楼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的灵宠乌鸦指着鼻子说土!这真是令她颜面尽失!   今天既然遇到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少女,她非得把谢挚好好地教训一顿不可!   鸾鸟氏族少女的符文如疾风骤雨,又似滔滔洪水,昭示出她此刻胸中燃烧的怒火是如何炽烈,仿佛永不断绝一般,完全笼罩了这片仙山山顶。   山顶甚至都因为她的一击之力而裂开了!   整片山地都在剧烈颤抖,生长在仙山上的古木灵藤纷纷崩解粉碎,无数巨石轰隆隆地滚至山下,连天地都在因为鸾吟芝倾泻而下的符文而隐隐共鸣震动,那是对符文的领悟和掌握都精深到极致的证明。   谢挚不想跟她大打出手,并不还击,也不跟她正面对抗,只是凭借着灵活的身法四处腾挪,连连躲避——   本来火鸦之前就得罪了人家,她自觉自己有错在先,虽然有些委屈,但也无可辩驳。   要是她再惹鸾吟芝不高兴的话,她借坐骑的愿望更是想都别想了!   “哧!”   鸾吟芝的符文攻击如水幕一般密不透风,即便谢挚极力躲避,但也不慎被符文击中了肩头,立刻便在衣服上氤氲开一片鲜红的血迹。   “噢……”   痛感这才慢慢地反了上来,谢挚闷哼一声,偏头查看了一下肩膀的伤势,发现自己的肩头居然被击穿出了一个小洞,鲜血正在汩汩流淌而出,眨眼间就打湿了她半个衣袖。   “好强大的符文!”她捂住伤口,不由得低低惊叹。   自从她离开太古战场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受过如此重的伤了!   她的肉身无比坚韧强大,是祭灵石公认的炼体完美无瑕,甚至可以与神兽幼崽比肩,这还是她头一次因为同龄人的攻击而流血。   “真是厉害的对手!”   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谢挚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她喜欢同强大之人交手战斗。   跟修为远低自己的人战斗毫无趣味,就是要旗鼓相当,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切磋,也才能从中得到长进。   “喂——”   谢挚抬手一指天空中驾驭鸾鸟的美丽少女,嗓音清亮:   “鸾吟芝!我已经让了你数百招有余,火鸦的前仇,想必你也已经好好地出了一番气;现在,也是时候该轮到我出手了!”   “……什么?”鸾吟芝一愣。   她原本以为谢挚是被她的攻势压制,这才狼狈不能反击;   可是听她方才的话,她竟好像是在让着她……?   这不可能!一定是谢挚在口出狂言——   下一刻,娇小的少女身影一晃,便倏然消失在了地面上!   谢挚浑身曦光腾腾,使劲一踩地面,自双腿足尖上爆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甚至将山顶踩出了道道裂纹。   “你还是先下来吧!”   她凭借着可怖的肉身爆发力跃至半空,身体化为璀璨流光,如一颗小流星般直直撞向了五色鸾鸟。   即便谢挚已经刻意收敛了几分力气,但被肉身堪比神兽幼崽的人族小孩重重撞在身上,还是令五色鸾鸟不能承受,鸾鸟被她这突兀的一撞撞得翅膀一歪,胸中气血翻腾,顿时丧失了平衡。   它羽毛翻飞,不断哀鸣,竭力挥动了几下翅膀终于还是不能支撑,竟直直地坠落到了地面上,砸出了一阵巨大的烟尘。   “咳咳……”   灰头土脸的鸾吟芝从地上爬起来,被呛得不断咳嗽,连往日里美丽精致的莹白面容都覆盖了一层灰尘,发丝散乱,纱衣残破,形容狼狈不堪。   “我拉你起来!”   谢挚同样也在灰土里变成了一只小花猫,但她摸爬滚打惯了,并不娇气,只是随手抹了一把脸便一骨碌爬了起来。   见鸾吟芝如此狼狈,坐在地上发了半天呆,她还以为她被吓傻了,为表示自己的友好,谢挚立刻颠颠地跑过来,半跪下身子朝鸾吟芝伸出手。   “……”   眼前的少女脸颊脏兮兮,只有漆黑明亮的一双眼睛在清澈地闪烁,鸾吟芝仰起脸,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猛扑过去,掐着谢挚的脖子恶狠狠地将她压倒在地。   “你打晕了我的鸾鸟,还弄脏我美丽的脸,划破了我的衣服,你说说你要怎么赔偿!”   她侧过脸,将自己光秃秃的耳朵几乎戳到了谢挚眼睛跟前,“我的耳坠也在刚才掉到地上时滚丢了!那可是我娘亲送给我的!”   “你……”   谢挚没想到鸾吟芝虽然外貌看起来如此柔美,但其实性子却如此……野蛮!   她在外界时还端着自己的仪态,连微笑的弧度也仿似精心排练过,一颦一笑俱动人无比,足可以令所有少年男女见之心折;   但她一进到金乌梦里,身边没有其他人围绕,却一下子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鸾吟芝的符文造诣极深,但手上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即便是被她恶狠狠地掐着脖颈谢挚也没有太大不适,但是——   “你……你的耳坠蹭掉了关我什么事!我可没有一分钱!更何况比拼战斗财物损坏是常事,你这不是碰瓷吗!还是要讹诈我?”   谢挚之前是真的被天价赔偿吓怕了!   更何况,白象氏族又穷,她从小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对钱财非常舍不得,一直惦记着要把自己挣到的东西全带回去送给族长,是个结结实实的小财迷,此刻一听到鸾吟芝要她赔偿,立刻就警惕地捂住了胸口。   头可破血可流,但是一分钱她都不会再往外掏的!一点点钱都不行!   “要说赔偿的话,我的衣服也被你打破了,你……你得赔我十万块灵髓才行!”谢挚一扯领口,将自己肩膀上的破洞拉给鸾吟芝看。   “什么……十万块灵髓?!”   这个数目都能买下三座定西城了!鸾吟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破棉袄难道是仙金做的吗?!”   狮子大开口到这种地步,真是无耻至极!她就没见过这样钻到钱眼里的小蟊贼!牧首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儿?!   谢挚还说自己身无分文,但她明明上山时在山顶见到过满地的极品灵髓,当时想着捉到金乌梦灵之后再回来收集,一转眼就全不见了!这里除了谢挚,还能再有谁拿?   “还真就是了,怎么着了!”   谢挚毫不脸红地瞪回去,“快赔快赔!你要是不赔,我出去以后就去牧……就去我娘亲那里告你去!”   “……我先掐死你,就不用赔了!”鸾吟芝咬牙切齿。   “你!女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我可是许了亲事的人,你注意点儿!”   谢挚使劲避让她,头发都在缠斗中散了一大半。   鸾吟芝不屑冷笑,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讽刺谢挚一两句,“呵,还能有人看得上你?那个人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一时之间,谁都制服不了谁——鸾吟芝是因为力气不足,而谢挚则是由于还惦记着骑鸾鸟,不想太惹她动怒,因此束手束脚不敢鲁莽,彼此都气喘吁吁,怒视着对方,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生气。   就在这时,那只三足金乌幼鸟终于挣脱了鸾吟芝的符文束缚,昂首长鸣一声,浑身金光流淌闪耀,竟是要马上振翅逃走。   绝不能让它逃走!要不然,她此番费尽心血,便都前功尽弃了!   鸾吟芝一惊,当即撇下谢挚不再管她,一咬牙纵身跃起,自手掌上猛地爆发出一阵鲜明的五色光芒。   无数符文组成的神链顿时伸展而出,躯体晶莹生辉,衬得她仿若不可攀折的九天神女,“休想离开!”   对于这只意外撞见的金乌梦灵,她势在必得,甚至宁可不要这次英才大比的魁首,也一定要得到它!   它是这方小世界自行演化出来的灵鸟,也是金乌梦的至美精华所化,由万千神圣符文组成,深奥玄妙,古朴神秘,若能得到它,她的符文功力必能再大进一次,更上一层楼!   说不定,她甚至可以从这只金乌梦灵中破解出三足金乌的宝术!   被鸾吟芝的符文所缚,金乌梦灵的速度顿时减慢了许多,连躯体上炽烈的神光都黯淡了不少,仍在不断长鸣,竭力振翅飞行,试图挣脱符文锁链。   “真是可怜的小鸟……”   谢挚已经看出来金乌梦灵不可挽回的败势,很同情地摇头叹息。   不出几刻,这只小金乌一定就会被鸾吟芝收入囊中了。   她虽然挺喜欢这只太阳般的神鸟,但并不打算出手助它——那样的话,鸾吟芝那个凶女人真的会咬死她的!   一想到这里,谢挚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果然,要嫁人的话,她还是更喜欢温柔的人……   打定主意不插手之后,谢挚便开始本本分分地站到一旁看戏。   怎知那只穷途末路的金乌梦灵瞧见了她,却忽然精神一振,躯体上的符文猛然大盛,竟是强行挣裂了身上密布的锁链,朝谢挚直冲而来。   三足金乌作为三大神鸟之一,性情生来便极为骄傲,这只金乌梦灵身为金乌神小世界的结晶,自然也继承了这不肯俯首听命于人的铮铮傲骨。   它宁肯死去,完全消逝于这世间,也绝不愿意成为鸾吟芝的俘虏!   与其被鸾吟芝捉住,它更愿意认谢挚为主——至少她更强大一些!   这个人族少女的肉身更是极为惊人,牵动了它脑海中碎片般的回忆——那是金乌神生前的记忆,也被它继承了些许。   谢挚甚至令它隐隐感受到了一些远古天骄的熟悉气息,让它心惊无比。   谢挚的肉身锻炼之法是玉牙白象亲传——一尊货真价实的上古神祇,也曾借着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吞噬过玉牙白象的不少神力,是以她身上的确有一些远古的气息,足以令金乌梦灵感到亲近熟悉。   如果非得要认主,那也要认一个最强大的主人!   抱着这样的信念,金乌梦灵毫不犹豫地敛翅低首,几乎化成了一团燃烧的金色火焰,冲着谢挚疾飞而至。   “人族,报出你的姓名来!”金乌梦灵急声道。   “啊?什么?”   忽然听到了一声从未听过的陌生女音,谢挚还在发懵,嘴巴已经先她一步,下意识地喃喃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谢挚……”   “好极了!”   金乌梦灵抵住谢挚的额头,与她眉心相贴,谢挚在它明亮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愿与人族谢挚缔结契约,在此立下大道誓言,认她为主!”   伴随着这声坚定的誓言,整个金乌梦内部都静止了一瞬,大道神音轰然响起,红光漫天,香气翻涌。   灵气化为神鸟模样在天空中盘旋飞舞,歌唱念诵,无数洁白曦光凝成羽毛形状,缓缓飘落在谢挚头顶身上。   金乌梦内自成一方小世界,有自己的大道和运转规则,而金乌梦灵便是这方世界的女儿;   换而言之,金乌梦灵就是这方世界真正的气运之子。   而此刻,它与谢挚结为同伴,亲自立下认主誓言,也就是将自己的气运分了一半给谢挚,整片天地都在为它祝福庆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只是报了个名字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谢挚满心莫名其妙,完全不知所以。   她被金乌梦的飘渺霞光包裹,感到浑身都充满了一股神奇玄妙的力量,心念一动之间,甚至能够纤毫毕现地观看到数万里之外的景象。   啊……她好像明白了!   看着在身旁闭目休息的金乌梦灵,谢挚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金乌梦灵与她缔结了契约,也使得金乌梦向她敞开了一部分权限,甚至让她能够体验到一缕真神的力量!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谢挚立刻便有点心虚——这算不算是抢了鸾吟芝的机缘啊?   她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不大敢跟鸾吟芝对视,小小声地说:“那个……真是对不住哈……”   美丽的少女嘴角抽搐,忍气忍得手臂都在颤抖,好半天才勉强朝谢挚挤出来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小蟊贼,你最好能给我赔偿点什么……”   她高高举起一个闪烁着神光的乌金钵盂,“要不然,你就等着受死吧!!”    第78章 夔牛钵盂   鸾吟芝手中持的乌金钵盂是族中长辈特地赐下的珍贵宝具,以神兽夔牛头顶的独角炼制而成,拥有着强大无匹的力量,从中不断倾泻出滚滚乌光,其上缠绕着无数粗大如银蛇般的耀眼雷霆,仿若海洋倾倒,令天地都为之震动轰鸣!   神兽宝具在大荒中无比珍贵,即便中州的长生世家也没有很多,五色鸾鸟氏族虽然底蕴深厚,但也只有这么一件神兽宝具而已,此次竟将它交给了鸾吟芝带出防身,也足可以看出她氏族中的长辈对她有多么重视珍爱。   谢挚不察,只挨了那乌光一下便浑身都一痛,喉中缓缓泛开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急忙飞速后退躲避。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擦掉唇边的血迹,也头一次动了真怒,“居然下这样重的手!是那只鸟莫名其妙地朝我直撞而来,又不是我故意要抢你的机缘的!”   她本还想向鸾吟芝道歉,再行商量赔偿事宜,甚至觉得挨她几下出于盛怒的攻击也没关系,但是她居然二话不说,直接便下如此狠手!   见谢挚只是唇边溢血,看起来还活蹦乱跳,竟好似没受多大影响,鸾吟芝也露出了惊容,“好强大的肉身!”   她很清楚手中宝具的力量有多么恐怖,往日一旦取出这盏钵盂,即便是道宫境的修士也会被劈成黑炭,躯体散裂成七八块,但谢挚竟似乎只受了些许轻伤。   ——这意味着,谢挚的肉身已经远远超越了她原本应有的水平和境界,甚至比许多道宫境都强!   “你族中长辈没教你怎样待人处事,我来替他们管教管教你!”   谢挚一手化掌,一手捏拳,交织缠绕的四色符文腾然亮起,伴随着一声威严凛然的兽吼,一只通体碧绿晶莹的翡翠狮子便猛地飞扑而出。   “吼——”   碧绿狮子身躯晶莹剔透,如同美玉铸就,流淌着柔和的辉光,起伏的肌肉中蕴含着可怖的爆发力,须发鲜红浓艳,如一团流动的火焰,双眸似明镜,冷酷而犀利,从中放射出湛湛神光,脚爪下踩着一团水气凝结而成的乳白云雾,雄伟而又神武,当真是威风极了。   碧尾狮的宝术化形!   鸾吟芝也认出了面前的碧狮化形,一瞬间便勃然变色,大惊道:   “这是……神族弃兽碧尾狮!——你怎么会有这一族的宝术?”而且甚至将其修到了化形境界!   碧尾狮曾经是神族的座下宠兽,虽然后来不知为何被逐下了昆仑神山,但亦极为高贵强大。   这一族虽然不是神兽,其实胜似神兽,被各族公认为大荒的真正霸主,也被称做“高阶宝血种中的无冕之王”。   鸾吟芝攥紧了手中的夔牛角钵盂——不论什么宝血灵兽,都将本族宝术视为珍宝,绝不肯外传他族,拼着自爆躯体也要保住本族的不传之秘,何况听说碧尾狮一族高傲自大,一直独来独往,深居简出,并且还十分厌恶人族,谢挚是从哪里得到的碧尾狮宝术!   “你管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我运气好还不行吗?”   身体被钵盂宝具的乌色雷光震得直到现在还隐隐发麻作痛,让谢挚对鸾吟芝也变得一点都不客气。   小狮子从谢挚怀中探头探脑地爬出来,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想观战。   它平时一直都非常乖巧懂事,绝不会轻易打扰谢挚,不过这次是谢挚第一次运用她们碧尾狮一族的宝术战斗,它也十分好奇,扒拉着谢挚的衣领想出来一观。   “你也想看吗?”   谢挚呼噜了一把小狮子毛绒绒的圆脑袋,将它抱出来放在肩上,“那就坐在这里吧!”   “看你挚姐姐怎么把对面那个凶女人打得落花流水!”   谢挚的灵宠乌鸦说她土,这也就算了,她本人刚才又说她凶……这谁能忍?!   鸾吟芝气得发抖,举起钵盂宝具踏步上前,足下步步生辉,每一步都蕴含着无数符文奥义:   “小蟊贼,我今日就要叫你好好吃一番苦头!”   五色鸾鸟的宝术化形振翅飞腾而出,长长的尾羽混合着赤金青蓝紫五色,在天空中划出道道残影,如一道流动的神霞仙虹,美丽而又高洁。   传说五色鸾鸟继承有一丝真凰血脉,虽然不是神兽,但亦是宝血种中最强大的种族之一!   碧尾狮宝术化形大吼一声,率先飞扑而出。   它目蕴如剑神光,音藏似雷仙法,躯体上散发震荡出如水波一般的万千透明波纹,发出的吼声甚至将万年不变的山石都震成了齑粉,成片古树轰然倒下,令仙山中的无数生灵目露惊恐,纷纷逃离此地。   这是以声波攻击的兽吼功!   当初在万兽山脉里,谢挚和火鸦就是被碧尾狮和肥遗的大战所波及,在数十里之外也被震得内脏破裂,吐血昏厥。   “不愧是碧尾狮……即便只是宝术化形发出的兽吼波动,也如此惊人。”   鸾吟芝拭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取出散发着异香的紫色宝丹吞咽而下,修复自己方才在碧尾狮化形一吼之下受到的内伤。   五色鸾鸟化形不知畏惧,昂首长鸣一声,化作一道璀璨流光,振翅朝翡翠狮子化形迎击而上!   鸾鸟战碧狮,飞禽战走兽!   这一战,是宝血种中号称最强的两种灵兽的比拼较量!   “轰!——”   两只至高宝术化形重重地碰撞到一起,爆发出一股极其耀眼的光芒。   眨眼间,碧尾狮与五色鸾鸟就猛烈冲击碰撞了数百次!   无数五色羽毛如碎花般翻飞落下,神鸟的哀鸣声声不断,显示出此刻的战斗到底由何方占据着优势。   “不好!”   鸾吟芝见势态不利,五色鸾鸟隐隐竟有败退之势,大惊失色,当即举起钵盂宝具,掌心中银雷翻滚,马上就要倾泻而出,为鸾鸟化形助阵。   “鸾吟芝,你的对手是我!”   见鸾吟芝有插手宝术化形战斗之意,谢挚浑身霞光蒸腾,目光坚定地朝前走去。   夔牛掌握雷法,而碧尾狮的本命符文为水,雷电克制水气,若鸾吟芝用神兽宝具强行介入,翡翠狮子化形必然会落败。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呵……”   大荒中的确有不能插手宝术对决的不成文规定……她居然被一个年岁小于自己的小姑娘提醒了武德!鸾吟芝沉下脸色,手腕一转,掌心中的钵盂便缓缓对准了谢挚。   “你若要战,那便战!”   鸾吟芝的符文造诣极深,但谢挚亦丝毫不比她差——她曾独自一人反复推演观悟符文大道,意志坚韧,算力极强,甚至可以优化改进别人的符文。   一时之间,仙山顶上漫天符文闪烁,仿若银河被撞破星辰洒落,各色符文倾倒如雨。   ——这是纯粹符文之间的比拼!   “破!”   谢挚已然观出鸾吟芝身上的破绽,她轻叱一声,一手捏指成诀,四色符文缠身,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其上笼罩洁白曦光,汇聚了全身之力,缓缓朝鸾吟芝推去。   刺耳的轰鸣爆碎声猛然响起,磨灭了鸾鸟氏族少女躯体上的无数符文。   “什么……这不可能!”鸾吟芝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自她出生以来,无人不赞赏认可她在符文一道上的出众天赋,但此刻,谢挚却从正面光明正大地破解了她的防身符文!   她甚至没有借用任何外力,也没有使用强大的肉身,只是单纯依靠算力与对符文的领悟,便完全碾压了她!   鸾吟芝心中已经萌生退意,惊惶不定地后退了几步,再次举起手中的乌金钵盂。   “镇压!”   她绝不能败于谢挚之手!   乌金钵盂上神光闪烁,雷霆银电飞滚翻耀,其中仿似盛着一汪雷电形成的海洋,一头灰色的独角神牛虚影在钵盂中不断吼叫,靠奇异的独脚蹄子支撑着庞大躯体,浑身的光芒甚至比日月更加耀眼。   “哼……”   谢挚对鸾吟芝依靠宝具之举表示不屑,“靠宝具对战,借他人之力,即便取得一时之胜,也不能长久!”   “你!”   鸾吟芝咬牙,这小贼嘴巴好不饶人!   但她无可辩驳——过于依赖宝具,的确不合大荒的风气。   “只要能赢就好,何必在意方式!”   她催动夔牛宝具到极致,全身几乎都被滚滚雷光淹没,“少说废话,前来受我这一击!”   “我自会破你!”谢挚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   她的瞳孔在一瞬之间化为乳白,海量信息当即涌入心中,再睁开眼时,双眸之中只余一片澄澈自信——她已经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观出了夔牛宝具的破绽所在。   在夔牛钵盂的正中心,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纹!   滚滚雷光犹如劫霆,轰然倾倒而下,谢挚的拳头上亦腾起了无上霞光瑞彩,竟隐隐比宝具还更加耀眼灿烂。   娇小的少女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吐纳之间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灵气漩涡。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挥出拳去!   “告诉你,即便没有宝具,我也一样打得赢你!”   “轰——”   翡翠狮子浑身光芒绽放,扬起头重重踏下脚爪,脚下的鸾鸟化形最后悲鸣了一声,在空中灰飞烟灭。   谢挚冲破汪洋般恣肆澎湃的雷霆乌光,击中了夔牛宝具的正中心!   一声细小的破裂声在鸾吟芝耳旁忽然响起,仿佛牵着她的心脏一般,令美丽的少女猛地失了颜色。   “这是……”   她僵硬地慢慢放下手臂,不敢置信地轻声问:   “……这是……什么声音……?”   “宝具碎裂的声音!”   谢挚收回鲜血淋漓的手掌,神色怡然自若,笑着大声说。   伴随着谢挚的这声断言,鸾吟芝手中的钵盂宝具彻底地碎裂开来,在空中爆成了一团耀眼的灰尘。   青翠的光芒在眼前一闪,一柄翠绿如雨的长剑便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喉边,谢挚手腕微微用力,目光清澈坦然,并无半点暴虐冷酷之意。   “是我赢了!你服不服?”娇小的少女抬剑询问。   原来她不仅肉身强大,且又精通符文,竟然还是个隐藏的剑修……   放眼大荒之中,能将这三道任意一个修炼到谢挚这种地步,也一定会被赞为不世出的天才,何况谢挚是三道集于一身,无一不精。   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鸾吟芝心如死灰,终于彻底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她缓缓地半跪于地,取了一点地上的灰土抹在额上——这是大荒表示完全臣服的礼仪。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次,是我败了。”   “好,我接受你的认输了!”   谢挚收回剑竹,也半跪下来,轻快地将鸾吟芝扶起来,“快起来吧!”   她性子好,一直都不怎么记仇,只是想给鸾吟芝一个教训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伤她杀她。   鸾吟芝直到被她扶起来,还有些怔怔的发愣——她没想到谢挚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原谅放过她。   “一次败了不要紧,今后再努力,还有许多机会追上来的!”   谢挚踮脚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我看你的宝术和符文都很不错呢!或许,比之中州的一些天才都不差!”   “以这样小的年纪就修到宝术化形,你真了不起!”少女的目光非常真诚明亮。   “……”   如果不是在方才的交锋中稍微明白了一些谢挚的作风性情,鸾吟芝一定要以为她在暗暗嘲讽自己,或者借着夸奖她来抬高她本身了——毕竟谢挚比她还要小两岁,但无论宝术还是符文,谢挚都比她要精深得多。   “啊,对了,这个给你!”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谢挚解开衣服,将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递给鸾吟芝,热心道:“你快披上吧!在方才的战斗中,你的衣物破了不少……”   鸾吟芝爱美,选取的衣物也是轻薄的纱衣,窈窕的身姿曲线在其下若隐若现,格外引人注目,此刻雪白的肌肤露了不少在外面,连脸也有些花,的确需要别的衣物略做遮盖。   “……多谢。”   少女身上柔暖的温度还在棉袄上尚未完全散去,鸾吟芝默不作声地接过来,披在了身上。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衣脚——粗糙的手工,朴素的衣料,寡淡的款式,跟她往日常穿的衣服完全不同……   但是——她抬眼望向谢挚,那个长得像朵娇嫩的鲜花似的少女早已走到了一边去,正在专心致志地……呃,逗鸟玩。   她撸鸟的手法看起来似乎很娴熟,那只在她面前要死要活的金乌梦灵在谢挚手下乖得跟只小猫一样,惬意地伸长了脖颈,眯着眼睛任由谢挚抚摸。   “……喂,”被心中莫名的情绪所驱使,鸾吟芝披衣走到谢挚身旁,并不去看她,只是望着脚下的地面,“我方才打伤了你……你想要什么东西做赔偿?只要你想,都可以说。”   “啊?”   谢挚揉金乌梦灵的脑袋揉得正起劲,此刻被鸾吟芝的问话一打断,还有点懵。   “你说这个啊……”   她思索片刻,“其实不用赔偿啦……”她的伤已经被诛天魔莲的涅槃种给修复好了。   鸾吟芝正待说话,就看到那少女忽然抬起了脸,眼睛亮晶晶:   “要不然,你就把你脚上的金环撸下来一个给我吧!那个金环是不是很值钱?”   “……我果然还是应该杀了你吧。”   怎么不干脆钻到钱眼里去!   明明看着长得漂漂亮亮可可爱爱的……为什么如此贪财!   她这辈子就跟金环脱不了关系了吗?!鸾吟芝恨恨磨牙。   决定了,这次英才大比回去之后就把身上的金环全部摘下来,塞进火炉子里面通通烧光!    第79章 龟血树   谢挚刚满怀期待地问出能不能给她撸个金环的话,就看到面前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少女眉毛一竖,浑身符文重新亮起,竟然又要开打,她吓得赶紧道歉,不过还是被鸾吟芝捶了好几下,这才彻底消停。   “真野蛮……”   直到翻身骑上金乌梦灵的背时,谢挚还在嘟嘟囔囔着抱怨,“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凶丫头!一点都不讲理!”   还是金龙姐姐好!对她又温柔又耐心……   “说什么呢你!你管我凶不凶!”   鸾吟芝气势汹汹地朝谢挚挥了挥拳头,“你打晕我的鸾鸟,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岂有此理!明明是她先开打的,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谢挚憋了半天,才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想出来一句吵架的话,“你……你这个讨厌鬼!”   象翠微对她的教育非常严格,是以她其实根本不会骂人,在这方面的知识十分匮乏。   “小蟊贼!”鸾吟芝毫不相让。   “凶女人!”谢挚只会骂这个了。   “矮冬瓜!”   “你……”   谢挚气得要冒烟了,她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她矮!   这样斗了半天嘴,谢挚无论是语言的丰富量还是吵架的反应能力都完败鸾吟芝,她恼羞成怒,一扭头不再理她,“懒得理你!我走了!”   “哼,说不过我就要跑!”   虽然打不过谢挚,但吵架赢了她也是一番大胜利!   觉得自己这次总算扳回了一局,鸾吟芝颇感得意洋洋。   想了一下,她又问:“你要上哪去?去找蒲存敏吗?”   “不是……我找她去干嘛?”   谢挚诧异——这个问题已经有很多人问过她了,怎么人人都觉得她要去找蒲存敏呀?她又不认识她!   “我是去找我姐姐象英的!她在金漠区!”   “噢……”   象英?没听说过,不认识的名字。   鸾吟芝恢复了一些往日的从容模样,眼波流转,唇角含笑,开始鼓动谢挚,“等你找到你姐姐之后,就去找蒲存敏吧!——反正你们两个迟早都要碰上的!”   依她看,谢挚和蒲存敏就是此次英才大比中最强大的两个人了,只要她们想取得魁首,必定会终在一起碰上一遭。   只是不知道,她们两个里面到底谁会赢呢?   对她来说,其实谁赢都行!   鸾吟芝已经提前开始幸灾乐祸了——她族里跟蒲存敏的师父素有旧仇,来到定西城之后也挺受不了蒲存敏那副整天冷冷淡淡谁都不理独来独往的样,好像天底下只有她师父一个是活人似的,觉得她太装了一些。   真要说的话,她觉得还是谢挚赢得魁首更能叫她舒坦——至少谢挚还给了她件衣服披呢!   “这倒也是……”   早在刚进入定西城时,人们口中议论最热烈的名字便是蒲存敏,纷纷称赞她是大荒中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天才;   而近来金乌梦内谢挚名声渐起,拿她跟蒲存敏放在一起比较的人也很多,这让谢挚也不由得对她起了一些好奇之心,“等我找到阿英,便去找她约战!”   “对了,你为什么老是揪着蒲存敏不放啊?你很讨厌她?你跟她有什么前仇旧怨吗?”   金乌梦灵已经缓缓地拍着翅膀离地而起了,谢挚忽然想到了好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回过头在半空中大声问。   “这个嘛……”   美丽的少女头一次露出了心虚模样,眼神开始飘忽,嗫嚅了好半天,这才尴尬一笑:   “我族的鸾鸟老祖几百年前路过火焰山时有些口渴,曾经不小心啄了那颗小心眼的葡萄藤几颗葡萄吃,被她追杀了好几十年,直到揪了我们老祖一把尾羽做五彩扇子之后才肯罢休……是以我们两族之间,素有些不合龃龉……”   “……”   合着也不能光怪火鸦贪吃,偷啄人家果子是你们鸟类通病啊!   谢挚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因为这个原因结仇,这也太离谱了吧!   。   金乌梦灵是金乌梦自行演化生出的生灵,虽然没有血肉实体,但速度亦极为迅疾,一振翅间便可以掠过数百里,甚至还隐隐有些跨越空间的趋势;   当它飞到极速时,羽毛间破碎的虚空时隐时现,不时有割裂声响起。   这方小世界因为主人过早陨落而残缺不全,因此金乌梦灵也没有彻底演化完全,不能掌握金乌梦中所有的法则,要不然,它就会是金乌梦的真正主宰。   谢挚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因为它是灵体,不用吃东西而高兴——天知道她身上的养崽负担有多重!   她身边的家伙都胃口好得能吞天,一个比一个能吃,之前光是养小狮子和火鸦她就已经很发愁了,后来又来了颗胖竹笋,这位更是了不起,非神兵利器不吃,仙金神铜更好,在牧首府的时候更是整天对着姜既望的渊止剑流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饿死鬼样,把谢挚吓得心惊胆战,恨不得求求姜既望把她的剑好好收起来,另放个地方远离胖竹笋的视线。   在金乌梦灵背上睡了一整天,不知紊乱的太阳升起落下了多少次之后,谢挚终于跨越了一万七千里的遥远距离,来到了金漠区的上空。   “哇……这里真美呀……”   放眼望去,下方正是一片茫茫望不到尽头的无垠沙海,其上有海浪般的波纹重重叠叠,沙子组成的山峦弧度柔和,最尖端锋利陡薄如割,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阵璀璨的金色光芒,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的彩虹——这些沙子竟然都是黄金材质的!   “好啦,小金,”谢挚亲昵地凑到金乌梦灵耳边,“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去吧!”   她读书不多,不怎么会起名,只是根据灵兽的颜色取名而已,之前还想给小狮子起名叫小绿,给火鸦起名叫大黑,被火鸦给狠狠地嘲笑了一通,便羞恼得再也不愿意起了。   金乌梦灵长鸣一声,缓缓降落于地,而谢挚早已在它离地面还有几丈高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将脚下的金沙砸出了一个大坑。   “我们走吧!阿英这样厉害,一定已经在金沙区闯出一番名声了,等我们随便找到一个人,逮着他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她在哪里了!”   谢挚对象英一直都非常有信心。   要是放在之前,见到这么多金子,谢挚一定非得把小鼎装满不可;   但是现在她思念象英心切,而且先前又在仙山顶得到了很多极品灵髓,对脚下这些金沙的欲望顿时减淡了不少,就像没看见一般,只是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金漠区温度颇高,空中热浪翻滚,炎热无比,细密的金沙更是滚烫如烙铁,不一会儿谢挚便额上出了汗,解开衣服轻轻地喘着气——这还是在她肉身格外强大的情况下。   若是进入金漠区的是普通人,在这烈日下行走不过几刻,就一定会中暑晕倒。   怪不得走了这么久还是没看到半个人影……大家不会都热晕过去了吧?谢挚不由得开始担心起象英的安危。   一只小蜥蜴在沙面上扭着身子飞速爬过,躯体鲜红如血,晶莹而又璀璨,竟然是由一整块血钻宝石铸就而成的身体。   看到这只奇异的生物,谢挚不由得咋舌,她知道,不论是黄金沙漠还是宝石蜥蜴都是人为创造而出的,绝不可能出现在外界,“金乌神的审美可真奇怪……”   “还是说,鸟类本能都喜欢这些亮闪闪的浮夸东西?”就像火鸦一样。   正在她思索间,天空中的太阳再次缓缓落下,扯上了一片浓重的黑夜覆盖上天地,刺骨的严寒也随之如幕布般猛然落下。   不消几刻,方才还烫得好像能煮肉的金沙在几瞬之内就变得冰如玄铁,冻得踩在上面的谢挚呲牙咧嘴。   她连眉毛上都结了一层洁白的寒霜,衬得她此刻看起来颇为滑稽,谢挚连忙爬到金乌梦灵的背上隔绝低温,运转起火符文,直到掌心暖洋洋地腾起一朵橙红色火苗,取了一会儿暖之后,这才开始舒坦地叹息。   “沙漠里的昼夜温差也太大了……”   谢挚在金乌梦灵背上缩成一小团,絮絮叨叨地小声抱怨,“不是热死,就是冻死,就不能糅合一下吗?”   在她抱怨的时候,朝阳的红尖又在东方天际探出来了,金沙一点一点地发起光来,谢挚困惑地“诶?”了一声,“……怎么这么快天又亮了?不应该呀……”   虽然金乌梦内之前的日升日落也是紊乱的,但总还是有些规律可循;   但现在却彻底变得杂乱无序,叫人不能估计,并且似乎在越变越混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挚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但是哪里不对劲,她又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就好像……   有人在暗中插手金乌梦的规则一般……   谢挚因为忽然浮上心头的这个念头而打了一个寒颤。   莫名的不安包裹了她的心,令她有些心神不宁,但又很快强行迫使自己抛到一边去——现在还有别的要紧事干。   谢挚拍拍脸,将脑海中的种种胡乱猜想赶出去,“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别再想啦!”   “总之,先找到阿英要紧!”   既然情况或许有诡异生变之处,那找到阿英就更加重要紧迫了!   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时辰里,金乌梦日升日落了整整三个来回,弄得谢挚疲倦不堪,不得不驻足稍作休息——即便是她,也在过于突兀的昼夜变化和巨大的前后温差之下压力颇大,身体很不舒服。   越这样谢挚便越心忧,她扶住身边一颗枯干的树木支撑身体,“真不知道阿英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她尚且都会因为温差而难受,那么肉身远不如她的阿英会怎么样呢……?   正在这时,她手下那颗枯萎的树木却忽然颤动了起来!   一阵地动山摇,这本来已经枯死成铁锈色的朽树化为枝繁叶茂的绿色,从深深的金沙里拔出萝卜似的粗大根须,像人一样在沙漠上拔足飞奔了起来,一转眼便已经跑出了好几十丈远。   怎么、怎么世上还有会跑的树啊?!这也是金乌神的奇思妙想吗?   而且还跑得如此之快,像长了八条腿一样!   谢挚目瞪口呆,本能地追上去,“喂,你别跑啊!等等我!”   那颗树听见她的喊声,不仅没有减缓速度,反而跑得更加快了!它的根须舞动成一片残影,都快半飞起来了!   岂有此理!谢挚咬牙,躯体上燃起炽烈曦光,燃烧大量精血催发极速,飞速逼近了它,“站住!”   她跃身飞扑过去,牢牢抱住了那颗怪树的躯干,一拳下去便是一片树液飞溅,鲜绿树叶狂掉,“快停下来!”   几拳头过后,怪树轰然倒地,又恢复了先前谢挚见到它时的枯朽干萎,连树皮也变得皱皱巴巴。   “呼……呼……”   谢挚气喘吁吁,手里仍然紧紧地抓着它的树枝,免得它再飞奔逃跑掉,“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个什么东西,”怪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了话,声音听起来竟还有一丝委屈,“我有名字的——我是一棵龟血树。”   “龟血树?”   谢挚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她从未听说过这个种族。   “是的……”   趁着人族少女发愣,龟血树赶紧暗戳戳地将树枝从她手里抽回来,“我是这世上仅存的龟血树了。”   “我们这一族平日可以假死,在感受到危险时才会恢复生机,拔出根系飞速逃跑……因为我们的寿命非常漫长,可以与神龟相比,且又树液呈鲜红色,因此得名龟血树。”   它垂下树叶,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身份。   “唔……”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种族吗?真叫人大开眼界。   但谢挚还是不肯轻易放过它,一伸手,又将它刚才拔走的树枝握到了手里,“那你方才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要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嗯?”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哇!”   龟血树委屈,它眼巴巴地望了望自己被谢挚牢牢攥在手里的树枝,有心想告诉她她的力气太大,把它捏疼了,又不太敢。   为什么它遇到的人族一个比一个凶残……龟血树欲哭无泪,“我是因为之前见到了一个吃人的老头,吓得我叶子都掉了一大片,这才害怕你们人族的!”   “真要是有人做了亏心事,那也是你们人族干的!”    第80章 探查   “……吃人的老头?”谢挚瞬间便白了脸色。   她的确听说过,修士到了寿命尽头时修为再也不能寸进,有人会走向暴虐疯狂,或食用幼童,或将天资过人的少年男女炼制成药丸丹药吞食,妄想借此延续寿命;   这种行为在前朝尤盛,现在虽然大周人皇和仙宗宗主一起联手颁布律法,对此施以极严厉的惩罚,但难免还是会有些遗漏,何况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大荒,就更加难以监管了。   谢挚之前就在怀疑,金狼氏族之所以四处捉取孩童,便是背后有这样的势力在操控,但又没有证据,不能确定。   居然让这样一个食人的老头进入了金乌梦……   这简直犹如放虎归山、纵狼入羊群!   谢挚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说不定,整个金漠区的少年英才都会被杀光的!   但是英才大比不是只有少年英才才能进入吗?为什么竟会进入老人?莫不是他偷偷潜进来的吗?   想起了姜既望之前的反复告诫,谢挚的心一下子便沉了下来——若她所料不错,或许是有定西城的老尊者觊觎登神种,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将自己的境界强行压制到了铭纹大圆满之下,暗中潜入了金乌梦。   “没关系……”   她攥紧了拳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明亮坚定。   “就算真有谁潜入了进来,由我再打出去便是了!”   只要他在金乌梦内,那么他的境界便同样也受压制,那她就毫不畏惧!   道宫境之下,她自信无人可敌。   “你知道那个老头在什么地方吗?”   刚拉着龟血树问完,谢挚又想起了金乌梦灵给她开启的一缕小世界权限,“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看吧!”   金乌梦残缺不全,连带着金乌梦灵也发展得不甚完善,给谢挚的权限时灵时不灵,需要碰运气,还会消耗大量精血,是以谢挚不会轻易选择观看金乌梦。   但这次情况与众不同……   如果龟血树所言非虚,那么不仅象英,整个金漠区的少年英才们都会有危险!   她必须得尽快找到这个老头才行!   谢挚将手掌放上金乌梦灵的身躯,闭目沉心,将心神缓缓潜入海一样广阔无垠的金乌梦之中——   只见金乌梦如同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小模型一般,一点一点浮现在她的心田,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只要神识足够强大,甚至能观看到每一片草叶如何摇动、每一粒沙尘如何颤抖。   谢挚只看了一眼,便感到一阵头痛欲裂,胸中气血翻腾不已——金乌梦中蕴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   即便她曾观摩过极为深奥复杂的玉牙白象宝术,此刻也感觉颇不适应。   如果换一个普通人来强行观看,一定会被冲击得当场昏迷。   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谢挚强行按压住身体中震荡的血气,催动大观照瞳术,以神识仔细地扫视过金漠区的每一寸——   在她扫视到一半的时候,在一处深深的漆黑山洞里,她蓦地对上了一双血红的双眼。   花白的长发胡须粗硬散乱,老朽的皮囊上布满沟壑般的纵横皱纹,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闭上眼睛时几乎形成了两个漆黑的阴影;   但当他豁然睁开双眼时,却如同从眼中径直射出了两道极明亮的寒剑!   “嗡——”   在跟他对视的一刹那,谢挚的头脑如同被无数柄利剑刺中,猛地一痛,失去了片刻意识。   肌肉缓缓牵扯而起,在那老者嘴角形成了一个僵硬奇异的笑涡。   他如同真切地看见了千里之外的谢挚一般,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用指腹拭掉了下巴上一抹鲜红色的液体。   ——那是不知道是什么生灵的血!   画面就此断开,谢挚应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该死……”   这反噬太严重了!谢挚咬牙捶了一把沙地,“再来!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在方才的观望之中,她只得到了那白发老者的大致位置,并不十分确切,还似乎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窥视,从中强行中断了观望。   真是敏锐到可怕的神识!   这绝不是少年英才们能够拥有的强大力量!   尽管修为在金乌梦中受到了压制,但这老者在无数岁月里积累下的战斗经验和深厚神识,却不会有丝毫损伤。   但是这次,不论谢挚怎么尝试重新沉入心神到金乌梦为她敞开的权限里,都仿佛被一扇紧闭的门牢牢锁在外面,再也进入不能。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就进入不了了呢?谢挚心急如焚,“难不成,是我方才消耗的精血太多,这才不能开启了么?”   她已经看见那老者嘴角的血迹了,真不知道,那会是谁的血……   若那真是人族的血……光是想到那个恐怖的画面,谢挚便都感觉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冻结了自己的全身,正顺着脊背缓缓向上攀爬。   她无意识地掐紧了手心——要是阿英因为这食人的老者遇到什么不测,她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别着急,小挚,”金乌梦灵将翅膀搭在谢挚肩上,轻柔地抚了抚人族少女柔软的头发,“让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它继承了一丝金乌神生前的记忆碎片,虽然谢挚把它叫成“小金”,但它其实要比谢挚稳重得多。   太阳神鸟展开双翅,灿烂的金赤光华在身躯上流转摇晃,无数神秘玄奥的符文如星辰一般出现在它四周,最终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轮火红璀璨的太阳日轮,静静悬浮在三足金乌脑后。   “神祇特有的圆光……”   圆光是诸天的神灵们现世时头后的朦胧光圈,神圣而又庄严,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奇异力量,谢挚被这圆光所慑,怔了一瞬便又飞快地清醒过来,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如泉,点评道:“……真是很美的景象。”   她意志极坚,且又心性澄澈如净雪,没有欲望和外物侵扰,这才能在金乌梦灵的圆光异象下仍旧保持清醒;   而一旁的龟血树已经晕晕乎乎地匍匐在地,将所有树叶都牢牢地贴在地面上,开始不断顿首百拜了。   灿烂的金光终于缓缓熄灭,符文也消融不见,三足金乌收拢翅膀,眼中竟头一次含了一抹困惑与犹疑。   “怎么样,小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你的权限了?”   谢挚拉着它的翅膀尖摇了摇,她已经快等不及了——她是真的很着急。   “我也不知道……”   金乌梦灵摇摇头,比谢挚还更茫然无措:“方才……连我也忽然进不去了。”   “金乌梦这方小世界的权限莫名其妙地被彻底关闭了,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神鸟灵体神色凝重,抬颈望了一眼天空,声音渐低。   “或许有人攻进来了。这个人不是那个老者,而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谢挚心中一惊,她原本以为是那个白发老者动的手脚,“你怎么能确定的呢?说不定就是他呀!”   除了他之外,还能再有谁呢?谁还会花这么大力气进入金乌梦?进入金乌梦对这个人又能有什么好处?   “不,”金乌梦灵摇首,“那个老者是偷偷潜入进来的,他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非常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不是龟血树告诉你有这么一个人,连我也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但是破坏金乌梦内部的人不一样……此人虽然也竭力低调,但由于是在修改这里的规则,因此并不能做到天衣无缝。”   神鸟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总之,小挚,你多加小心吧。”   从未见过的危机四处顿生,此刻,连本应最熟悉这里的金乌梦灵本身也不由得油然生出了迷茫不定之心,不知道她们接下来将会面临什么。   到底有多少势力进入了金乌梦……   谢挚感觉自己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像绑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她抿着唇点点头,“我会的。”   “我们走吧——有我在这里,不用怕。”   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因为她会保护所有人。   。   白发老者在金漠区的最深处,离谢挚所在还有千里之远,谢挚只知道一个大概方向,并不知道他的具体方位,也不知道他在察觉到自己的窥视之后会不会移动到别的地方,又会不会提前设下埋伏。   敌在暗我在明,这情况真是糟糕至极,但谢挚却不能不去找他——毕竟金漠区的无数条鲜活性命,还系在他一人手中。   此番即便是龙潭虎穴在候着她自投罗网,她也定要舍命去闯上一遭!   为了更快搜寻到白发老者,谢挚还特地拖上了要死要活的龟血树——它曾见过那个老者一面,且又根须发达,追踪气息的能力比狼犬甚至还更强几分。   龟血树一族普遍胆子极小,要不然也不会演化出假死的特殊能力,谢挚遇到的这一棵更是个中翘楚,特别惜命。   它原本当然是不愿意跟谢挚一起走的,但在娇小漂亮的人族少女笑眯眯地抽出了背上的胖竹笋,温柔地将翠绿剑锋架到它树干上之后,龟血树立刻改变了口风,慷慨激昂地宣布自己忽然又想去了,愿意为谢挚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直到谢挚艰难地将它拖上金乌梦灵的脊背上时,一直都乖巧如鸡的龟血树这才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尾音长长地拉在天空中,许久都不能消散:   “啊啊啊……我恐高啊——!!!”   “别吵了!”   怎么一棵树这么能大喊大叫呀!谢挚无奈地捂住了耳朵——她本来是想捂住这棵哭天喊地的怪树嘴巴的,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它的嘴巴到底在哪,只得选择先捂住自己的耳朵。   再由着龟血树惨叫下去,她们就成了一个活靶子!到时候白发老头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倒是全暴露了!   “你再吵,再吵我就把你当柴烧!”她凶巴巴地皱眉威胁。   “可是真的好高……”   龟血树抖抖索索,变得甚至比谢挚刚见到它时更加枯干了,叶子大把大把地掉,“呕……我好想吐!”   说着它就喷出来一大口鲜红色的树液,溅了谢挚满身满脸,弄得爱干净的人族少女顿时便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呀……你干嘛!”   其实龟血树的树液一点也不脏,相反,它的色泽非常澄澈净透,甚至还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润泽清香,在上古年间,神祇就常常拿龟血树的树液做酿酒的原料,但谢挚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这是它的呕吐物。   身上的树液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直接将她的衣服染成了红色……谢挚气得头晕,“……我跟你没完!”   要不是还要借龟血树的根须探查白发老者的气息,她发誓自己绝对立马就要撅断它!   “……真是对不起!呕——”   这样一路吵吵闹闹,载着谢挚和假死状态的龟血树的金乌梦灵终于飞到了旅途的终点——   “到地方了!”   谢挚率先迫不及待跳下来,她已经快受不了跟一直在晕鸟呕吐的龟血树再共乘了。   “这里就是我在观望时看到的大致地方!”虽然并不确切,但也足够了!   谢挚将还看起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蔫巴巴龟血树从金乌梦灵背上拉下来,“你先探查吧——我去在四周找找看有没有那个我看见的山洞!”   在她观望时曾经瞥见过那老者存身之地的一角,他当时应该是正坐在一处漆黑的山洞里,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换地方,但她也得去找找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还说人族软弱可欺呢,依它看,谢挚可比一些上古神兽都更能使唤人……最令树悲愤的一点是,它还的确打不过她!   龟血树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将萝卜状的粗大根须缓缓扎入地面,枝叶重新变得翠绿繁茂,开始仔仔细细地搜寻记忆中那个恐怖老头的气息。   “小金,你留下来保护它吧!”要不然,龟血树一棵胆小树在这里不大安全。   嘱咐完金乌梦灵之后,谢挚便如灵兔一般,警觉而又敏捷地出发了。   符文在人族少女身上如星光一般明灭不定,她一定得找到那个食人老者,杀了他永绝后患才行!    第81章 梨龙鳞   牧首府中。   屋外洁白的雪尚未消融,在青瓦上放着莹莹的光,但室内却蒸腾着湿润的水气,鲜艳欲滴的桃花正在白玉净瓶中含苞待放,将春意永久驻留在了屋室里。   姜既望轻挽衣袖,姿态从容地斟好一盏茶,微笑着递给对面人:   “钱城主,这是我从歧大都带来的茶……名叫梨龙鳞,上古年间曾是神祇的待客礼物,滋味尚可入口,你尝尝?”   “哎……”   钱进慌忙停止了继续捻动拇指上的绿玉扳指——这是他在紧张时的表现,他在姜既望面前总是有些战战兢兢,即便如今知道了她的温和性情,也依然如此——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垂手恭敬地应了一声。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梨龙鳞呐!——从古至今最好的仙茶之一!   这种茶因为形似真龙鳞片、在茶树上时有清润梨花香从而得名,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饮品,对修士来说也是一种珍贵非常的宝物——   有传言说,若能得尝梨龙鳞一口,灵台数日都能保持清明如洗,心境宁静安寂,神思焕发透彻,好处裨益良多,对观悟符文等等都帮助很大;   但因为梨龙鳞产量极低,并且数目极少,只有人皇所辖的药园中才保留下来了当世仅存的几株梨龙鳞茶树,因此,梨龙鳞向来只有大周皇室,和一些极少数的仙王权贵才能享用到。   这次,他可真是沾了牧首大人的光,才能尝到这样的好茶了……   下意识地,钱进荣猫着腰特意站起来了一点,眼睛紧紧地凝在那枚小荷苞一般精致秀美的浅青瓷盏上,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将嘴唇贴在杯沿上,小小地呷了一口——   一股极清凉的新鲜气息顿时自他的口腔喉咙涌入了四肢百骸,顷刻之间如云雾一般走遍全身,仿佛对他整个五脏六腑都做了一番最透彻的洗涤,令矮胖的中年男人本能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喟叹,甚至舒坦得翘起了乌黑的小胡子。   “好茶……好茶!”   钱进荣吐纳良久,浑身骨骼如生长一般不断噼啪作响,符文间或闪烁明灭,一丝都不舍得将茶气漏出来分毫。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口鼻中随之缓缓喷出一股乳白色的龙形雾气,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了半天,这才一点一点地消散而去。   “多谢牧首大人赐茶!”   钱进荣神采焕发,恭恭敬敬地弯腰朝姜既望长施一礼,连往日因为装了过多思虑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目光都清亮了许多。   在他饮下方才的一口仙茶时,他感到自己往日在修行上遇到的一些疑难与困惑忽然通畅了不少,心境有了新变化,甚至连久久没能再进步的修为都微不可察地增加了一些。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一丝增加,可这也足够令钱进荣感到狂喜——他的修为已经停滞原地太久太久了!   这还只是他浅浅地饮了一口梨龙鳞的受益而已。   若是能够天天饮用这种仙茶,真不知道该是多么有福气……   “钱城主既然喜欢,那这包茶便送给钱城主吧。”   美丽的牧首神色不动,仍旧那样温雅端方,从容镇定,好像这贵比仙金的名茶只是一个可以言语之间随手送出去的小玩意,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这太贵重了!”   送礼的人尚且轻飘飘不在意,被送的人却一瞬间被吓得脸色变作刷白,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钱进荣惶恐至极地拜下去,将额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王上……不,大人!我不敢收!”   大周皇族才能享用到的东西,他在心里悄悄幻想过一瞬都觉得自己大胆,他是有八个脑袋还是有九条命,又怎么胆敢收渊止王上这么重的礼呀!   一股无形的力量稳稳地扶起了浑身颤抖的男人,黛色衣袍在他眼前划过,钱进荣在战栗中对上了一双温*润宁和的眼眸,“拿着即可,何必多言。”   姜既望将茶包轻轻抵在他手里,“这是牧首的命令——钱城主莫不是要抗命不遵吗?”   又微微一笑,神色语气俱柔软下来:“也是朋友之间的一点薄礼,还望钱城主安心收下。”   “我……”   话说到这里,再推辞就是不识相了,钱进荣深谙这一点。   他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将烙铁似的茶包抖抖索索地揣进怀中,郑重地将额头磕在姜既望脚下,“……进荣,谨遵牧首大人之命。”   恩威并施,含而不露,绵里藏针,滴水不漏……   真是缜密的筹谋,也真是坦荡的拉拢。   姜既望看起来太过纤柔温雅,并不合大荒人尚武的口味,来到定西城之后也久久不见动作,既没有正式的立威,也没有什么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令许多暗处的势力疑心她因为丧妻与年岁增长而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锐气,纷纷蠢蠢欲动,试图挑战一番新牧首的底线,可是作为她的副贰与助手,钱进荣深深地知道,绝不是那样的。   如临深渊,百邪退止,渊止王的名声是用剑与血换来的,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一柄利剑,生来便要染奸祟邪恶的鲜血,只是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将其藏到了暗处,隐而不发,耐心等待着恰当的时机,要做到一击毙命。   “大荒之中,有人在四处捉取孩童,钱城主知道吗?”   姜既望重新煮起了一壶新茶,目光注视着渐渐浓起的水雾,看起来像是只是随口一问。   但钱进荣知道,她绝不是随口一说的,姜既望的每句话都有她的意图,从不会多说无用之话。   他才刚沾上一点椅子边便又有点想跪下来了,慌张的汗从额头上不停地淌,“知……知道一点……”   “好像是有几个……那么几个氏族——”   觑着姜既望的神色,还是看不出来什么深浅,钱进荣只得咬咬牙,提着心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大荒之中捉孩童,被报告到我这里,我也略有耳闻……嗯,略有耳闻。”   “钱城主知道这些氏族捉孩童是做什么的么?”   “这——”   钱进荣的眉毛为难地紧紧纠结在了一起,不敢再吭声了。   大荒之中,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丑恶勾当,历任牧首和城主对此心知肚明,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中州有人皇和天衍宗共同约束,大势力林立,因此倒还能收敛些;   大荒人在中州人眼里根本不算人,用幼童和天才少年炼丹药的事可是从未间断过——却没有一个是大荒人做的事,“药引子”们都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了中州去。   那些氏族背后站着手眼通天的中州大能,数百年来,已经形成了一整条完善的产业和利益链条,绝非他一个小小的城主可以撼动,知道一些内情的钱进荣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将悲哀与愤怒含泪带血地咽进肚子里去——他又能做什么呢?终究还是什么也做不成!   “……”   姜既望静静地凝视了正紧捏着膝盖上的布料、咬着牙垂着头的男人片刻,直到钱进荣快要惶恐地跪伏到地面上时,忽而低声道:   “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什么?”   钱进荣惊讶地抬起了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姜既望神色淡然地将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来了。”她轻轻地抚摸过腰间冰凉的剑柄。   渊止剑所到之处,斩尽奸邪,光明破云,不会再有分毫黑暗容身之所。   “中州大能捉取大荒孩童炼丹之事,其背后似有长生世家插手……我此次来大荒赴任牧首,为的就是彻查此事,还大荒一片安稳乾坤。”   姜既望站起身来,拱手正色道:“届时,还望钱城主助我。”   一股热血在钱进荣的胸腔里陡然沸腾着跳起来了!   这热血竟仿佛是从他很久之前的少年时在身上流淌过,只是过了太久太久,因为见识到了种种丑恶,它如同失去了生机一般,静静地沉寂了下去。   但现在,钱进荣却感觉自己的身躯里重又充斥着这样一股热血,烫得他浑身都暖洋洋的,牙齿与眼眶几乎要发颤,声音已经先头脑一步冲出了嗓子。   “为大荒,即便是粉身碎骨,进荣也在所不惜!”他铿锵有力地大声说。   姜既望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又摆手让他重新坐下:“不必如此说,钱城主。如果让你到了那种地步,就是我的失职了。”   “是,是!您说得对!我……我全听您的!”   钱进荣使劲点头,比之前少了一些谄媚,多了真心实意的追随与热忱。   “您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我一定给您做成!”   胸中激荡的热血使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他就不能安生。   “那么,便请钱城主去这几个家族里去查查看吧。”   姜既望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段白锦递给钱进荣,轻轻地点了点那上面的几个名字,“着重查这几个。有谁不在府邸中,立刻报上来。”   “……不在府邸中?”   钱进荣大略扫过一眼,忙不迭地将那段白锦收在怀里,下意识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不在府邸中,那能去哪儿呢?   啊!   一道灵光在钱进荣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令他几乎惊叫出声——   “不错。”   姜既望点头承认了他的猜测,“若我没有料错,或许会有人偷渡进入金乌梦。”   现在少年英才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金乌梦了,更别提还有谢挚这个登神种香饽饽在里面,吸引得不少人发了狂。   这些事情,她都知道。   “可是……可是……”   她的话让钱进荣一下子便慌了神,他搓了一把红鼻子,几乎立刻就要心急如焚地打开金乌梦、强行中止英才大比了,“金乌梦里有那么多孩子在里面……他们岂不是就有危险了吗?”   他的儿子钱德发甚至也在里面!   “不要紧,”姜既望仍旧沉静,只是按在桌子上微微耸起的指骨也暴露出她并不像她看起来这样完全镇定,“金乌梦里有修为限制,受伤过重之人也会被及时传送出来,钱城主不必担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情要想做得成,难免总要冒一些风险。而且——   “我的义女,白象氏族谢挚也在金乌梦里;有她在,金乌梦的少年英才们都不会有事。”姜既望很肯定地低声说。   她谙熟谢挚的性情,也相信她的能力。   谢挚,他知道的,那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登神种小姑娘……但是,她真的能够以一人之力打败潜入金乌梦的人吗?   即便修为受到了压制,但其他因素可都不会受影响!   “您就这么相信她?”   钱进荣忍不住发问——他并不是不相信姜既望的眼光,可是谢挚,实在是太小了一点……   “当然。”   黑色大鸟气哼哼地扛着扫把从门外扫雪回来了,屁股一扭一扭的,鲜红的脚爪特别显眼,还在不停被身后优雅的丹朱鹤教导走姿,于是便更加生气了,嘴巴里都差点往外冒火星子。   瞧那口型,火鸦好像又在偷偷骂她了……   姜既望对此司空见惯,只是觉得有趣,轻轻地弯起了唇角。   谢挚身边的灵宠,也跟她这个人一样有意思,好玩又好逗。   牧首笑了笑,转过身来,“毕竟……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是要信她的。”   “险地才能诞生真正的英才,锋刃也应当受过鲜血的洗礼,方可以被称作神兵。”   “登神种……也不例外。”   。   “什么登神种啊,真是奇怪!”   一边忙着搜寻记忆里那个山洞,谢挚一边再次开始抱怨,“都怪祭灵石,把我吹得那么厉害……这下好了,居然还有怪老头偷偷地摸了进来!”   她已经找了整整一个时辰了,太阳在此期间升起落下了许多个来回,一点山洞的痕迹也没有找到,谢挚几乎已经快要泄气,打道回府到龟血树和金乌梦灵身边去了。   但是也不能不找——只沮丧了一瞬,谢挚便又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再加把劲儿吧!”    第82章 金玉废土   此处已到金漠区的边缘,璀璨的金沙在脚下发着密匝匝的光,叫久处其间的人眼睛酸痛而不能直视;   而再往前几里,便是另外一个区域溶洞区了,有幽冷的泠泠水声不断遥遥地传过来,更令本就忧心忡忡的谢挚感到心焦。   “真不知道,牧首大人现在在做什么……”   想起了女人温如皎月的目光,谢挚不由得失神了片刻。   ……就算不为别的,只为她现在名义上还是牧首大人的义女,她就一定不能叫姜既望失望才行。   正在她沉思的时候,忽然,在谢挚身后响起了一声极其细小的窸窣声,她当即便警觉地转过身:“谁!”   “谁在那里?快出来!”   绿芒微闪,化身为万法仙竹的胖竹笋便已牢牢地握在了谢挚掌心。   她按剑肃容,在说话间早已谨慎地迈步上前,提高声音大声道:“再不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在她面前仍旧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坦金色沙漠,劲厉的罡风刮过,仿若尖啸,反而衬托出了一种更深刻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   放眼望去,方圆数里并无半点人影,也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以挡住身形,甚至连一只如谢挚先前见过的血钻蜥蜴般的小灵兽也看不见。   这里简直好像被神祇抛弃了一般,是一片没有生灵愿意光顾的金玉废土。   但谢挚知道,这里除过她之外,应当还有一个人——   她在方才一瞬运转起大观照瞳术,将附近都仔细观望了一番,发觉有陌生生灵的气息。   虽然这气息只是极其微弱的一丝,但还是被谢挚精准地捕捉到了……   这个人,会是那个吃人的白发老者吗?   她按下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腕一转,一股璀璨耀眼的金光猛然大盛,从万法剑竹根部涌至剑尖,将半透明的剑尖都染成了灿金色。   ——不论他是谁,先逼出来再说!   “遮遮掩掩,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好人!”   谢挚举起万法剑竹,低喝一声,高高地劈斩下去。   连空气也好似被斩断,也静默了一瞬间。   再定睛看时,只见黄金沙漠出现了一道极细极细的缝隙,绵延足有数百丈远,随即金沙漫天飞舞,如同狂浪掀波,竟然从当中被翻滚着劈了开来!   金漠被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万法剑竹是上古的遗落种,也是天生的无上杀器,这一剑之威,虽然被金沙的特殊材质损伤了不少,但也同样威力惊人,足以令任何一个看到这番景象的生灵从灵魂中感到战栗。   这一剑谢挚留了情面,并没有动用全力,也没有瞄准那生灵藏身之地催发剑气,为的就是避免误伤无辜。   但是,倘若这人还不出来的话——   “再不出来,下一击,我必取你性命!”   人族少女面容娇艳,眼神却非常冷静。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杀人都下不去手、只能趴在火鸦背上脸色苍白地观看的孩子了。   那个人就藏身在深深的金沙底下,据她猜测,他应当是观有什么土符文。   她又耐心地等了几息,还是不见人出来,于是也不再手下留情,重又抬起剑来——   “……别打!”   终于响起了一道抖抖索索的声音。   一个脸色青白的小少年像地鼠一样,在被凌厉剑气劈斩得一片狼藉的金沙中慢慢探出了一个脑袋尖,狼狈不堪地爬出来,还来不及吐出满嘴满鼻子的沙子,便一路手脚并用,惶恐地爬到了谢挚面前跪下。   “求您……求您别杀我!”   在极度的恐惧下,他似乎忘记了在金乌梦中,受到过重的伤时会被及时传送出去,并无性命之虞。   谢挚并没有因为他的惨状而放松警惕,她神情不变,仍旧紧握着万法剑竹,将翠绿剑锋往前送在少年喉边:   “你为什么要躲在金沙下,并且在我数次警告之后还不出来?”   她手上微微用力,一道细细的血痕便从少年的脖颈上淌了下来:“若你不说实话,或者解释不能使我信服,我照样不能饶你。”   在她说话的时候,早已暗暗地运转起大观照瞳术,扫视了一遍眼前人,并无什么异常,这才稍微放下了一点点心,但精神仍旧紧绷着。   这少年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眼窝深陷,嘴唇青白,全无血色,周身散发着一股颓败的沉沉死气,甚至连胸膛都不怎么起伏,若不是他还能开口说话,谢挚一定会以为他只是一具尸体。   “……我,”他目光惊惧不安,嘴唇上布满皲裂,还在和牙齿一齐不停地颤抖,仿佛灵魂还在被之前见到的恐怖景象手中紧紧地攫着,连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老头!我见到了一个老头……他,他……”   “他怎么了?”   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谢挚还是不得不问。   “他……他吃人!”   少年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只是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   “我的同伴们……全没了!全被他吃了!都死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他的速度太快了,金乌梦还来不及把他们送出去,就已经被一个一个把抓起来,统统送进嘴巴里了!”   他瘫软着垂下头,“若不是……若不是我掌有土符文,见势不妙及时逃跑的话,我也一定……”   谢挚良久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咬着牙将手中的万法剑竹攥得更紧了一些。   ……她还是来迟了。   “那你可知道他的踪迹么?”   等少年终于从激切的情绪中缓过来了一些之后,谢挚蹲下身,将他轻轻地扶起来,“若你有什么线索,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为你的同伴报仇的。”她轻声许诺。   既然前事已经不可挽回,那么找到那个食人的白发老者就更紧迫了——越早找到他几分,就能有越多人免于危险。   少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个所以然,谢挚听了一会儿,觉得他大概是被惊惧所慑,此刻神智还不完全清醒,干脆搀着他往龟血树所在的地方走去——龟血树知觉灵敏异常,它应该能从这少年身上察觉到一些白发老者留下的痕迹。   “小挚!”   金乌梦灵双目如电,远远地便望见了谢挚,张开光芒缭绕的翅膀,示意她到近前来。   “你身边怎么有一个陌生人?”   神鸟轻盈地落在谢挚身边,偏头看了一眼被她搀扶着的萎靡少年,目光有一丝警惕之色。   “边走边说吧。”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金沙柔软而又致密,寻常人踏足于其上一定会走得颇为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力量被卸走许多;   但好在谢挚对肉身的控制非常精准,踩在沙面上如履平地,连一枚浅浅的脚印也没留下。   “……他似乎曾见过那个食人老头一面,但是现在神智不太清醒;   总之,我准备把他带到龟血树那里去,让它找找看有没有线索。”   待龟血树繁茂的枝叶出现在眼前时,谢挚也已经低声解释完了原委。   “喂——龟血树!”   谢挚停住步伐,朝面前的大树招了招手,“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看看……”   龟血树感兴趣地应声睁开了眼睛:“什么人?叫我看看!”   “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会说话的灵树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谢挚等了许久也不见它答话,难耐地发问:“你可看出什么来了吗?”   “……的确看出来了。”   龟血树的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几乎带了颤抖的哭腔:   “我今天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说完龟血树便猛地从地下抽出萝卜状的粗大根茎,无数条根须舞动到极致,甚至产生了道道残影,像人一样开始疯狂地飞奔起来,眨眼便已经跑出了数十里远。   这是一个非常惜命的种族,对危险的感知力和探查能力都格外敏锐。   “什么……”   但是现在,能有什么危险能叫龟血树如此紧张呢?   谢挚怔了一瞬,旋即在电光火石间反应了过来,浑身爆发出灿烂曦光,拔剑护住金乌梦灵极速后退。   不好!她方才带回来的这个少年恐怕就是——   伴随着龟血树撒开腿逃跑而去,原本被谢挚护在身后的少年忽然动了!   他原本恐惧万分的面孔变得僵硬而又干瘪,目光冷酷漠然,缓缓伸展了一下佝偻的身躯。   无数符文如灯盏般一点一点在他身边亮起,仿若一颗颗旋转的星云在虚空中寂静运转,散发出的恐怖光辉甚至比最明亮的大星还要更加耀眼!   少年盯着谢挚,忽而嘴边舒展开一个奇特的笑涡。   “你……姜既望新认的义女……”   猩红的舌头伸出来,近乎痴迷地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果然就是登神种。”他的语气很肯定。   ——自他少年人的身躯里,居然发出了一道苍老干涩的陌生声音!   “好,好,好!”   他击掌朗声而笑,大叫了三声好,一声更比一声洪亮;到最后一声时,金漠区的每一粒沙子都在颤动。   谢挚耳朵里嗡嗡作响,有温凉的液体从耳朵里流出来,她伸手一摸,只看了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抬起脸,仍旧镇静安然。   ——是血。   她的肉身何其强大,居然在他的叫好声中差点七窍流血!   少年猛地收住笑容,目光森冷如寒铁,而又含着一股几乎能把人灼伤的兴奋热切。   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混合在他的眼中,竟然丝毫不显得违和。   下一刻,他的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暴烈如炽阳的气机朝谢挚猛拍而来:   “老夫四处寻你不得,不曾想,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83章 帝江   “轰!”   如同最暴烈的火山猛然爆发,无尽赤光喷涌而出,如海啸般完全覆盖了这片天地,令人眼前只余一片残酷浓重的血色。   待到遮天蔽日的血色终于消退时,周围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黄金沙漠此刻仿佛变成了真正的海洋,正在经历一场可怖的风雨,沙浪尖高高掀起复又重重倾倒,拍击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响,站在其上的生灵也如同浮在巨海中的一叶孤舟一般不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碎吞噬。   而在黄金沙海的上方,一轮巨大的血月缓缓展示出了形状和光辉,使天地间陷入一片模糊昏然,其引力似乎也引起了一种奇异的潮汐,沙漠的汹涌起伏顿时更加剧烈了。   ——这是一场血月浪潮!   无数浓烟状的魂灵在血月的映照下四散奔逃,在沙漠中游荡哀号,凄厉鬼哭阵阵,其中饱含无尽绝望悲哀与杀戮暴戾之气,直往人脑子里面钻,听得人头痛欲裂,被深重的负面情绪所侵袭,几欲跪倒。   “……太可怕了!这个老者到底杀过多少人!”   逃跑的龟血树重新恢复了枯干模样,发着抖将根须深深扎进了沙漠里,试图以此来固定身形,但还是照样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差点如飞蓬般被吹得飞起来,不停地惨叫。   只是简单的一击而已,他居然释放出了如此之多的游魂,将金漠区变得仿若一片人间地狱!   黄金细沙在空中如雪片一般爆发飞舞,在谢挚面前像瀑布一样哗哗落下,细碎的璀璨金光打在人族少女的面容上,照亮了她明润的乌黑眼眸。   金乌梦灵身为灵体,并没有真正的实体,是以它在血月浪潮之中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但谢挚以人族的血肉之躯,踩在这样一片汹涌澎湃的沙浪上,竟然身形也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只有衣袍在猎猎作响。   如果换做常人,根本不需白发老者出手,早就会被重达千万斤的滚滚金沙所压倒掩埋,死无葬身之地。   “不错!你倒是有些不凡!”   老者仍旧保持着那副衰颓的少年面貌,只是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完全变了。   自他血红的双眼中放射出两道神光,眼眸如无尽深渊,埋藏着累累尸骨,倘若跟他对视太长时间,便会猛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可以吸取吞噬人的灵魂。   “是么?”   谢挚冷笑:“其实,我离真正的强者差得尚还很远……可也总算是比你强一点!”   不知道这老者使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之下亦没有破绽,躲过了谢挚的探查,降低了一刻她的警惕。   若不是龟血树的逃跑及时提醒,此刻,她身上受的伤一定会比现在重得多!   “哦?”   老者微微惊奇地抬起了眉。   普通少年如若遇到这番血腥可怖的异象,一定会惊慌失措,被震慑得六神无主,可是眼前这个少女非但丝毫不惧,反而还胆敢挑衅他!   “好胆量!”他抚掌大笑,“小娃娃,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   下一刻,他的神情猛地变得阴鸷暴戾:   “只是不知道,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空气中浓雾般的沉沉血色更加浓重了,老者衣袖重重一挥,无数游魂如同忽然听到了号令,齐齐尖叫着朝谢挚蜂拥而来。   ——铭纹境的修士尚不能驾驭驱动神识,这竟是大能者才能发动的神魂攻击!   情况对谢挚极为不利——金乌梦只能压制这食人老者的修为,却不能锁住他层出不穷的精妙手段!   金沙因为这奇异的尖啸而疯狂震动,龟血树痛苦地将树枝钻进了沙地里,不断颤栗,“完蛋了……这里不会就是我的墓地吧!”   “我心如镜明且坚!”   迎着狂风与游魂,谢挚毫不犹豫地持剑上前。   金沙翻滚,浪潮迭起,仿若一头巨兽正在沙海中游走,甚至形成了无数漩涡,倘若一不小心踏入其间,顷刻之间就会被完全扯入吞噬。   人族少女身上爆发出无量光芒,不断跳跃,奔走如飞,轻盈巧妙地借力使力,如同在澎湃海面上行走疾驰。   在沙浪将她推至最高峰时,谢挚顺势纵身而起,跃至最高空!   一轮宁静的明月在她身后升起,如同神祇的神圣圆光,在一瞬间照亮了沙海上笼罩的浓重血雾,隐隐竟有与白发老者的血月分庭抗礼的气势。   滚滚浪涛声随之大作,那是真正的海洋之音!   “碧海天心诀!”   万法剑竹碧玉般的剑身上涌散无数璀璨符文,一股极其凌厉的气机伴随着青翠光芒放射而出,如同茫茫银河倾倒。   它原本就是上古的遗落种,与青衣战神出自同族,使用他自创的剑法更是如鱼得水,好似为它量身打造。   血月与明月相碰撞,耀眼光芒滔天,令天地都为之变色,连真正的金乌梦太阳都颤抖了一下。   “渡!”   谢挚斩下剑去!   这些黑烟状的游魂都是被白发老者吃掉的惨死之人,死后还不能安生,居然还要被他炼化驱使着成为神识攻击的武器,令她厌恶之极。   碧海天心诀如同巨洋,既有其雷霆万钧的一面,也有其柔情温和的一面,面对着无数不散的冤魂,凌厉的如虹剑气陡然变得轻柔和缓,但同样锋利决绝,在游魂中一扫而过,替它们结束了最后的生命。   在被翠绿剑意拦腰斩断的一刹那,黑气顿消,上一刻还在狰狞尖叫着的游魂显出了原本的模样——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   如水的月光照亮了她迷惘的神情,令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真是……好美的月色……”   飘渺的碧海明月和半空中执剑的少女一同映照入她的瞳孔,她嘴角微微扬起,死前痛苦万分的回忆在这时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她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周围,下一刻,便缓缓地消逝在了荡漾的万千碧波里。   一剑之下,游魂尽散!   明月的清辉压过了血月的杀气,使血色月亮化作千万赤光碎片,猛然碎裂。   “……碧海天心诀,万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你怎么会有这种失传已久的强绝剑法!”   因为自己幻化出来的血月被谢挚生生斩裂,老者受到了严重反噬,连连后退了数步,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不论修为还是经验,他无疑都远高于谢挚,但现在,他不仅没能如之前预想的一般一击将谢挚生擒,反而在大意之下受伤了!这是几百年来都不曾发生的事!   “该死!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虫豸……竟然让我受了如此重伤!”   他两眼通红,拧紧眉毛陷入震怒:“若非我的境界被金乌梦所压制,你焉能伤我!我拔一根毫毛都可以碾碎你!”   “好大口气!”   剑意形成的万顷碧海托着人族少女的身体,明月缓缓飞回,缩小数十倍在她掌心中变成一枚光芒灿烂的银色圆球,将她原本娇艳的眉眼衬得凛然而又神圣,仿若传说中的清冷月神。   谢挚抚过万法剑竹,灿金剑气在她指间节节攀升:   “你以大能之身与十几岁的少年对战,尚且不能占据上风,现在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   “真是越活越倒上,老不要脸!”   翠绿剑身一抖,万法剑竹的剑尖便对准了老者。   “你!”   老者大怒——在外界时,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放肆!   “好个嘴巴不饶人的小丫头!姜既望真是收了个好女儿……你跟那位渊止王上一样难缠!”   少年的皮囊如枯叶一般在他脸上片片龟裂,剥落四散,露出了底下一片火焰般的鲜红。   “那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太过惊人,连谢挚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四只巨大的羽翼伸展而出,六条形状各异的手脚上缠绕着无数符文,本应生长着头颅的地方却是浑沌模糊一团,没有任何五官。   他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是人族,倒像个火红的大口袋!   “啊……那是……”   金乌梦灵头一次显出惊容,连脖颈尾巴上的羽毛都不敢置信地耸立而起,“……那是嗜血的凶禽帝江!”   帝江者,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沌无面目,且识歌舞!   这是一种非常残忍凶猛的神鸟,尤其喜食各族幼崽,在上古年间曾与蓝翎孔雀竞争过三大神鸟的末位,但因为太过残暴,不得其他各族之心,这才遗憾落败。   惊涛骇浪在金乌梦灵心中翻涌:“帝江一族在夺运神战中选择的是龙族的阵营,分明早已被太一神斩杀殆尽了,为什么现在还有一只?”   “不,不!”   紧接着它又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清醒过来,“你不是真正的帝江!你是人族——”   “猜得不错!”   袋子似的火红怪鸟飞翔而起,拍着翅膀朗声大笑:“我不是帝江,我是个人族!”   ……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但是这也长得太难看了吧!   光是看到他,谢挚都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洗洗眼睛。   她很痛苦地一抬剑:“长成这副模样,还说自己是人?”   “哼,小儿无知,你又怎能知晓老夫为此花费了多少功夫!”   帝江的形态似乎给老者带来了无穷的力量,让他的心情也变好了许多,竟然还有耐心向谢挚解释原委:   “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过一枚帝江卵,将它纳在丹田之中,以精血日夜浇灌滋养,最终得以将其内蕴含的生命精华炼化,融于自身之形体,可以变幻百端,神异莫测!”   “到如今,我甚至可以完全变成神鸟帝江的模样!”   随着火焰口袋一振翅,万里劫焰都熊熊燃起。   到如今,他已与帝江化为一体,不可分离,因此他讨厌将帝江称为凶禽,反而刻意唤它为神鸟。   “我明白了!”   谢挚轻轻地低呼了一声,已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够逃开大观照瞳术的照耀观望。   帝江又名浑沌,这种怪鸟原本并没有形体,只是一团不断变化的混沌气,充斥宇内,随意漂浮,到最后才渐渐生出灵智,形成了一支特殊的种族。   老者服用了帝江卵,虽然还保留着人族的神智和记忆,但身体其实早已经变成了一只活帝江!   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像穿衣服一般套上任何生灵的皮囊,再以帝江的混沌气填充其中,甚至可以迷惑过目光最锐利的神族。   而如果这伪装连神族的大观照瞳术都寻不出破绽,那么,潜入区区一个金乌神小世界也就易如反掌、不在话下了!   谢挚抿紧嘴唇,目光变得冷峻而又严肃,她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愤怒过:   “这样说来,那个少年早在进入金乌梦前就被你吃掉了!”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穿着少年的皮囊,悄无声息地偷渡而入,连金乌梦灵也没能察觉分毫。   怪不得她在见到那个少年时觉得他面无血色,满身死气,没有丝毫生机……原来他早就已经死了!   帝江呵呵而笑,默认了她的猜测:“你蛮聪明!姜既望的义女!”   下一刻,火红的凶禽化作一团耀眼的火球,已经如神电般极速迅猛而至,带起的高温甚至使地面上的黄金沙漠在一瞬间彻底融化,变成了一汪滚烫的黄金沸海。   “让我来尝尝登神种的血肉有多么美味!哼……老夫还没穿过像你这样的小女孩呢!”   如果谢挚没有剑意化为的滔滔碧海踩在脚下,此刻掉下去的话,连呻吟也发不出一声,就会连骨头都被沸金烧化。   若不是谢挚眼疾手快,将还在沙海上瑟瑟发抖的龟血树及时收入小鼎,它也一定会化为飞灰!   金乌梦灵不甘示弱,浑身亦燃烧起无量金光,要化身烈阳与帝江正面碰撞对决——   作为真正的神鸟,它无比骄傲,绝不能容忍一只食人的凶禽在自己面前挑衅。   在它振翅飞出的前一刻,谢挚轻轻地挡在了它的面前,伸出手臂拦住太阳神鸟的步伐。   “小金,”人族少女的声音如山泉般清亮,却含着一股笃定而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退后——这是我们人族之间的战斗,跟你没有关系。”   金乌梦残缺不全,连带着演化出的金乌梦灵也不是完全体,若是叫它这样莽撞地对上这只血气滔天的帝江,它必然会落败。   她不能容许自己的朋友受到伤害!   迎着帝江化作的炽热火球,谢挚踏在万顷碧海上,沉静地持剑走去。   在她脚下,无数朵红莲异象倏然盛开,顷刻之间便开满了整片碧莹莹的剑意海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润异香,与她身后的皎洁明月交相辉映,红莲明月共潮生。   “……我的老天爷呀,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为显得更加有高人风范,在自己化身为万法剑竹形态时胖竹笋从不会多言,但它此刻是真的忍不了了——谢挚这个家伙,居然在对战时悟道突破了!   众所周知,剑诀发动时的异象越精致生动便越威力惊人,她在碧海与明月之外又额外增加了朵朵红莲,完善改进了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诀,使它变得更加精妙完美,威力也更加强大。   若是它祖宗青衣剑神在这里,说不定自己倒会激动得变成原形让谢挚持握!   谢挚只是笑着握紧了剑柄:“不要吵,看着就好!”   看着她如何打败上古凶禽浑沌帝江!   玉牙白象与碧尾狮的宝术化形同时飞扑而出,一个昂首怒鸣,漩涡绕身,一个张口嘶吼,碧波晶莹。   这是两种至高宝术,玉牙白象宝术更是可以与最强大的神兽宝术相匹敌。   “去!”   谢挚伸手一指,白象与碧狮一齐高高跃起,共同迎击帝江而去。   “轰——”   不知有多少耀眼光束在一刹那爆发,将金漠区照得仿若陷入永恒的极昼!   原林区中,高大的青年好奇地抬起头:“德发,刚刚是不是好像地动了一瞬?”   “别做梦了,金乌梦内怎么可能会有地动?”   钱德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快干活儿吧!事还多着呢!”   仙山区内,正停一处澄澈湖泊旁的五色鸾鸟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断抬首望向一个方向,令身旁的美丽少女奇怪地皱起了眉。   “你怎么啦?”   鸾吟芝揉了揉坐骑的脑袋,柔声细语道:“莫不是被谢挚那个讨厌鬼给砸出什么内伤了么?”   “哼,下次见到她时,本姑娘一定叫她好好地出一回血……”   一走神,她差点被脚下的青苔给滑倒,鸾吟芝恼羞成怒,瞧了一圈确认四方无人之后提着纱裙开始破口大骂:“啊啊,我就知道一沾到她准没好事!”   耀眼的光芒在天际闪烁,久久不能散去,蒲存敏注视良久,转身钻入一个新溶洞。   “或许是有谁触发了金乌梦的机关,得到了什么异宝吧。”   “锵!”   破破烂烂的赤红凶禽跌落在人族少女脚下,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口袋了,谢挚将万法剑竹横在帝江的正中间——她分不清它的脖子在哪,往进一刺,立刻便有一股浓黑血液流淌出来。   在方才的战斗中,是她赢了!   ——她打败了帝江!   “……别杀我!”   帝江,抑或说是白发老者,在她剑下发出了一声恐惧至极的凄鸣,“求你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真的!”   他话风一转,居然仍旧试图威胁谢挚,语气越说越威严:   “你知道我姓什么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胆敢这样对我!”   “我管你姓什么!”   谢挚无动于衷,剑锋再次深入,几乎完全刺穿了它。   “我是王家的支系!中州长生世家的王家!你不能杀我!”   见她竟然毫无反应,帝江终于陷入了恐慌,尖利地呐喊道。   “我的孙儿去万兽山脉寻找秘宝,可以净化我的血脉,使我完全变为真正的帝江!”   如它所料,少女在听到“长生世家”这个字眼之后果然停顿了一瞬,帝江在心里冷笑,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加热切了:   “小英雄!若你愿意,我可以将这件秘宝送给你!到时候,我们——”   “不用了。”   它蛊惑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挚淡然地再次挥剑,在青翠的绿芒中将火红的怪鸟斩碎成无数块。   “你心心念念的秘宝,早就在我朋友的肚子里了;你的孙儿,也早已死在了万兽山脉当中,尸骨无存。”   她将血块踢到地面上翻滚着的黄金沸海当中:   “为延寿命求长生,做出这样人神共愤的事,管你在外界的修为如何强大,地位如何尊崇,终究也只是个怯懦鼠辈而已……”   人族少女转身离去,“你早就变成真正的帝江了。”    第84章 神匙   战斗到此彻底结束了!   谢挚最后忍耐了片刻,这才弯下腰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血液自唇边滴落在脚下——她其实也在方才的对战中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是一直在强行压制罢了。   现在帝江葬身黄金沸海,她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拄着万法剑竹缓缓地滑下去,半跪在碧海剑意上平复胸中翻腾的血气。   她一边接受涅槃种不情不愿的疗伤,一边顺手把龟血树从小鼎里放出来。   “噢……”   长着两颗大眼睛的灵树软软地倒在她身边,眼神发直,愣愣地望着天空,“我这是已经死了么?”   它脑海里最后的画面还停留在黄金沙漠在一瞬间变为一锅滚烫金海上,连根须都被烧融了不少,剧痛尚未完全到达感官,就眼前一黑,被谢挚塞进小鼎里去了。   谢挚一看到它这副半死不活的蔫巴样心里就来气,一时之间连伤口也好像不怎么疼了——她可还记着这龟血树在发觉老者的身份时,二话不说扔下她拔腿就跑的仇呐!   要不是谢挚反应快又聪明,她一定活不成!   她的度量一直都不怎么宏大,会牢牢地记着别人对自己的好,但同样也特别记仇,谢挚气呼呼地揪了一把龟血树的叶子:   “你是死了!——笨死的!”   但这呆木头傻傻愣愣地望天走神的样子又很好玩,谢挚本想绷着脸吓唬它一通,结果话刚出口,倒已经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威慑力顿时小了一大半,“噗……呆瓜……”   “哎哟……小凶兽,”神思恍惚的龟血树这才发觉了谢挚的存在,没提防,下意识叫出了自己给谢挚暗地里起的外号,“你也死了啊,好巧,好巧。”   “……你在说什么呀!谁跟你好巧,真是傻木头……”   谢挚彻底忍不住了,噗嗤一声乐出声,蹲下来使劲揉龟血树的叶子,还特意将身子侧开来,离龟血树尽量远一点——她怕它再吐在自己身上。   “好了,快起来!”   对龟血树上上下下地揉了一大通之后,谢挚终于消了气,心满意足地将它强行拉起来,“别担心,那个吃人老头已经被我杀掉了!你也没有死,正活得好好的呢!”   “但你的任务还没完成——”   她一本正经地说,“为了补偿你撇下我逃跑的事,你得替我找到阿英才行!”   在方才的战斗中,她受伤颇重,之前调取金乌梦的权限时更是消耗了海量精血,现在虽然还看着挺精神,其实已经到了精疲力尽的边缘,是真真正正的强弩之末。   若不是象英还没找到这件事牢牢地牵扯着她的心,令她不能倒下,她现在一定早已经昏过去了。   “我有点累了……”   谢挚轻轻地靠住了龟血树,将削瘦的肩抵在它的树干上,她现在一试着使用大观照瞳术就太阳穴一阵刺痛,几乎站立不住。   “剩下的事,就拜托你和小金了,龟血树。”   自她进入金漠区以来,除过那王姓老者伪装成的少年之外,一个人影她也没见到;但是参赛者们是被随机送到金乌梦中的各个区域里的,分布应当很均匀,不存在整整一个区域没有人的情况。   何况,按猴利波的卜算,象英就应该在金漠区……   谢挚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王姓老者吃人似乎会遗留下一层皮囊,并不是毫无痕迹。   今天,她死要见人,活要见尸,绝不能无功而返!   “请你好好探查一下,看看金漠区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族生灵吧!”   她相信阿英没有死……她还没有看着她封拜王侯、娶妻生子呢!   她的阿英,日后一定会成为五州之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   龟血树望了这目光坚定的人族少女一会儿,终于抖动着身躯接受了谢挚的请求,枝干重又覆盖上一层充满生机的浓密翠绿,底部伸展出无数条粗大的雪白根茎,像犬类的鼻子一般,时而还会在空气中抽动几下,开始仔仔细细地嗅闻探查。   “人族的小凶兽,看在你如此心诚,且又救了我的性命的份上,我愿意帮你这个忙!”   “多谢……”谢挚笑着闭上了眼睛,靠在龟血树身上稍作休息。   呆木头其实还挺可靠的嘛……   在她的意识即将沉入昏沉睡眠的前一刻,龟血树激动的大叫猛地惊醒了她,“找到了!”   “我找到了!”   灵树用自己最粗大的两根树枝模仿人族的手臂,搂着谢挚跟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就在这些金沙底下!他们还活着呢!都没死!”   谢挚还有点懵,揉了揉眼睛才勉强清醒,“什么?”   她低头朝脚下望去,黄金沸海还尚未凝固冷却,仍旧在滚烫地冒着泡泡,若是不小心被这致命的金汁溅到躯体,连骨头都会被烫化。   “……你不会探查错了吧?”谢挚怀疑地看向龟血树,“如果他们在金漠底下,这样高的温度,根本没有人族能活得下来!”   “哎呀,跟你说不清楚!”   叫它帮忙,结果她还不信它!龟血树恼怒地一跺根须,转动树干面向金乌梦灵:   “呃,小黑鸟,你没有血肉实体,无惧高温,快按我给你说的位置潜入黄金沸海里面救人去吧!”   三足金乌本就是掌控着光与热的神鸟,传说这一族在修炼到至境时,自身甚至会化为真正的太阳,火焰万丈,灿烂盛大,神光照耀无数星辰,因此即便金乌梦灵是实体,也可以进黄金沸海一探。   “快去快去,”它伸出树枝,使劲推还在迟疑的太阳神鸟,“再晚一会,等金海凝固了,到时候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那我去了!”金乌梦灵闻言也不再犹豫,长鸣一声,朝还在翻滚汹涌的黄金沸海俯冲而下。   不一会儿,浑身散发着璀璨金光的神鸟便沐浴炽热金海而出,长喙里似乎还叼着什么巨大的东西。   它脖子一扭,将自己发现的东西放到谢挚旁边,“就是这个吗?我感受到其中似乎有微弱的生命气息存在。”   “哇……这是什么呀?好漂亮的蛋!”谢挚好奇地蹲下来。   金乌梦灵叼来的似乎是一枚巨大的光茧或者光卵,通体雪白透亮,大小有一人长短,触手冰凉,如同玉石,其上还有无数符文明灭闪烁,发着微淡的洁白光芒。   她试探着抚摸了一下这奇异的雪白光卵外壳,被她手掌所触碰到的地方纷纷光芒大盛,微微颤动,如同生灵的呼吸起伏一般,竟然还十分有活力,可以对外界的触碰作出反应。   “难不成,金漠区的参赛者就在这光卵之内吗?”谢挚按压了一下“蛋壳”,发现它非常坚韧,一时半会竟然破除不开。   最后还是见多识广的万法剑竹解了惑,它鄙视地嗤道:“哼,真没见识!——这是帝江暂时储存食物用的光卵!”   “以帝江的习性,会用自己的唾液织成光卵,再将猎物包裹起来,留待之后食用,这种光卵材质特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即便在高温下亦能安然无事,上古年间常常有它族生灵将其作为制作铠甲的原料!”   因为出了一番风头,万法剑竹大感得意,浑身绿光闪闪,得意洋洋地跳起来敲了敲谢挚的脑袋,拿一句教训做最后的结尾:   “一个两个的,本来就没文化,还是多读点书吧!”   谢挚笑眯眯地握住它,“说得好!奖励你帮我切开帝江光卵!”   “……你说什么?”   怎么还恩将仇报呢!万法剑竹闻言大惊失色,马上就要化作胖竹笋模样飞速逃走——它非常爱干净,绝对不愿意将自己漂亮的身躯往帝江口水织成的光卵上面沾!   只可惜它晚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时,早已经被人族少女牢牢地握住剑柄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挚把它往光卵上送。   “啊啊啊——”   刚一碰上雪白的光卵表面,万法剑竹就痛苦万分地发出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倒好像被切开的倒是它一样。   “谢谢谢谢谢挚!我我我我跟你没完啊啊啊!!”它一着急就会结巴。   万法剑竹锋利无比,切开这号称坚韧无双的帝江光卵如切无物,没几下,就从里面滚出来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来——正是进入金乌梦参加英才大比的少年们!   谢挚一试他的鼻息,欣喜道:“啊!他还活着!”   也就是说,阿英和大家有可能都没有死,因为这贪心的帝江热爱储存食物而活了下来!   “小金,快去继续找这些光卵吧!我们接着救人!”她振奋道。   “好!”太阳神鸟也被她传染了兴奋,愉快地翘起了尾巴。   自己的论断被证实,龟血树顿觉扬眉吐气,“哼哼,我就说我探查得不错吧!你还不信我你!”   现在有了大家都安然无恙的希望,谢挚心情大好,亲密地抱住了它的树干,安抚道:“好啦好啦,你真厉害!”   ……   一人一鸟这样忙忙碌碌了好几个时辰,对金乌梦内的昼夜变化视若无睹,终于完全捞出了帝江藏在金漠里的所有光卵,谢挚将里面的少年男女们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处尚未被烧融的黄金沙漠上,等待他们慢慢醒来。   参赛者们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但生命体征倒还算是平稳,也没有受什么伤,好似陷入了一场深深的冬眠或者奇异的假死状态,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谢挚原本以为,这次金漠区的参赛者一定得死去十之八九。   或许,那个王姓老者正是被她及时打断,这才没来得及进食……谢挚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能保护好大家不受伤害,我也算是对得起牧首大人的期望啦……”   至于她之前在金乌梦里看到的那个黑漆漆的“山洞”,那的确是个洞,只是不是山洞,而是个地洞——帝江太过谨慎狡猾,将巢穴和仓库建到了深深的金漠底。   她也不出所料地发现了象英,还惊奇地在光卵中找到了老熟人骆燃霄,特意坐在她们俩旁边一边打瞌睡一边耐心等待,而此刻已经变成胖竹笋形态的万法剑竹早已经气得麻木了,恶狠狠地宣布自己一回去就要吃掉姜既望的渊止剑,让谢挚彻底完蛋。   “行,你吃吧,吃吧,”谢挚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撑着下巴勉强回它,“我看牧首大人到时候是教训你还是教训我!”   她已经发现了姜既望虽然看着不动声色,但其实挺宠她,有些不自觉的恃宠而骄,开始依赖她了。   正在斗嘴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平静漠然的动听女音,那是有人被宣判出局时才会隆隆响起的金乌梦规则神音:   “金漠区发生地形剧变,现改为金海区!”   “金海区,白象氏族谢挚,维护金乌梦内部平衡,挽救数百参赛者性命,特赐神匙一把,以资鼓励!”   “金海区高危,明日彻底关闭,请还停留其中的参赛者尽快离开,今后不再允许参赛者进入!”   伴随着这三道威严的神音落下,一把晶莹璀璨的白玉钥匙周身笼罩着绚烂七色光晕,缓缓落入谢挚掌心。   “天呐……”   听到神音宣布内容的龟血树目瞪口呆,它作为金乌梦的原住民,更能体会到这道神音的分量和意义。   “你跟那个老头竟然打得区名都变化了!——这可是自金乌梦形成以来都从没有发生的事!”   让金漠区硬生生地变成了金海区……谢挚的破坏力也太惊人了吧!   在它被谢挚装进小鼎里保护起来的时候,在这里到底发生了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呀!   “一把钥匙!”   还从来没有人从金乌梦中直接得到大道亲赐的奖励呢!谢挚新奇而又兴奋,将那把白玉钥匙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又看,“哇……它看起来好值钱呀!”   “……钻钱眼里去吧你!”   胖竹笋震怒——怎么会有人得到神匙的第一反应是“这玩意儿一定很值钱”啊!   它已经开始怀疑谢挚之所以答应金龙求婚,就是在惦记龙族的丰厚财宝了!    第85章 重聚   “哼!”   因为得到金乌梦赐下的神匙谢挚心情很好,决定自己暂且先不跟胖竹笋计较,“我这叫会过日子懂不懂?养活你们我很吃力的!”   她将白玉钥匙美滋滋地塞进怀里,“就是不知道它是开什么的……不过也没关系!可能就是个没什么用的纪念品。”就算是这样她也已经很开心啦!   胖竹笋嘟囔道,“金乌梦怎么会随便给你一把没用的钥匙……你将它好好收着吧!说不定,它在之后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用处。”   “嗯,我知道!”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陆陆续续地有人醒来了,躺在金沙上的参赛者们三三两两地坐起身,揉着眼睛十分迷茫:   “诶?这是在哪儿啊?”   “我不是被传送到金乌梦里来了吗,怎么居然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哎哟,我好困,浑身都提不起劲……”   这些人都是连王姓老者的脸都没看清就稀里糊涂被他装进光卵的普通参赛者,对自己的经历完全不清楚,在他们的观感上,就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昏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就整整齐齐地躺在了金沙上。   也有修为高一点的少年对自己昏迷前的事情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我记得自己是遇见了一个非常强大的人,他变成了一只火红的大口袋——那或许是他族中的强大宝器——将我装了进去,然后我就丧失了意识……”   等谢挚给他们解释清楚原委之后,众人还有些将信将疑——大荒人单纯淳朴,对这样丑恶惨烈的事几乎不能想象;但当金乌梦灵叼出几具空荡荡的人族皮囊时,大家却都猛地全都噤了声,脸色变为惨白,纷纷从彼此的眼里看出惶恐和惊惧。   原来,在昏睡之时,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大荒之中,竟然有这样的事!”有人吞咽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嗓子干涩到发不出声音——这可是在定西城的英才大比里呀!   如果在这种几年一度的盛大赛事中尚且有人胆敢食人,那么在大荒更偏远贫穷的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未被发现的血腥罪恶!   “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潜入金乌梦直接捉人!——他们就不怕牧首大人和城主大人吗?”也有人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拳头。   “慎言!”旁边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着头小声说,“那可是王家……定西城内最强大的势力之一,也是中州长生世家的支系,我们惹不起的。”   这话一出来,方才还满脸愤怒的少年也梗住了,过了好半天才愣愣地垂下头,不再说话了——身为大荒人,即便是孩童都知道,中州人的命就是比大荒人的贵。   真要是说起来,连牧首大人不也是中州人吗?   见气氛陡然间有些凝固,谢挚听不下去了。   “大家不要灰心!”她站出来大声说。   众人都应声朝她望去。   先前刚从昏迷中醒来,并没有太细看她,现在神智清醒了不少时,终于也有心思好好地打量谢挚一番了——   但见这少女身形单薄,容貌昳丽娇艳,眸似清水,唇似花瓣,背上一颗蔫巴巴的胖竹笋,腰间一个黄澄澄的小葫芦,衣服上还沾染着不少斑斑血迹,应当是在之前的激战时留下的伤;但这并无损于她的明媚,反而叫她格外添了一分使人怜惜的美。   有人认出来了她的脸,“啊……这是那个曾去纳英楼下挑衅的少女!她非常强大!”   “她是本届英才大比最令人意外的新秀!说不定,她能跟蒲存敏打个平手!”   “听说她也是牧首大人的义女……就是她救了我们!”   议论声渐渐平息下去,少年男女们都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谢挚,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被这么多人认真地注视着,谢挚还有些紧张,她缓了一下才抱拳开口:   “……各位好!我是白象氏族的谢挚,是雍部本部人,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定西城参加这次英才大比,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蒙牧首大人不弃,这才被她收为义女的。”   少女的声音很清亮,如山泉一般汩汩淌入每个人的心里:   “大荒和中州的矛盾由来已久,中州固然富庶强盛,少年天骄也比我们大荒的要出色很多,但我从来没觉得中州人就比大荒人高贵……归根到底,我们出自同族,都是一样的圆颅方趾,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明白现在发生的事情让大家都很愤怒,但是,无论如何都请不要失去希望呀!世事艰难,天道不公,这没错;但如果我们因为这样就灰心丧气,不去尽力地做些事情,那不就成了共犯了吗?”   见少年们纷纷露出沉思神情,她腼腆地笑了笑,粉白的脸颊因为在众人面前说话不好意思而有些红,“总之,我读书少,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人也不是很聪明……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平等。”   “为这个,不论是我还是牧首大人,都必将鞠躬尽瘁!”   “等出金乌梦之后,我们一起把食人的证据交给牧首大人,向她检举王家,牧首大人一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谢挚认真地举起姜既望送给自己的玉佩,“——便以这枚玉佩为证!我说话算话,绝不会反悔!”   围着她的少年男女们安静了片刻,被她的真诚热忱所感染,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猛跳,互相对视了几眼,随即也一齐举起手臂,握拳高声道:“好——!”   “等我们出去之后,一起扳倒王家!!!”   这些参赛者跟谢挚一样,原本也都是些年纪不大的青春少年,正值年少热血,未经碰撞打磨,性情天真赤忱,心中自有一股纯粹干净的朴素正义感在;即便因为这食人的王家老者而心头蒙着些愤恨不甘的阴云,但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他们都坚信乌云不能蔽日,迟早雨尽光来。   “呼……”   看到大家终于振作起来,没有了方才的沉闷低落,谢挚这才放心,擦了一把鬓边的汗,弯着眼睛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她喜欢看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模样。   连胖竹笋也压低声音夸奖她道:“干得不错嘛!有点日后能成大事的样子!”   若是在这金乌梦中乱了人心,再想将大家鼓舞起来可就不容易了!说不定,许多参赛者都会因为这次可怖的生死经历落下心魔!   “咦?”谢挚惊奇,“你居然还会夸我?真稀奇!”   “……我发誓,一出金乌梦我立刻就要吃掉渊止剑!”这丫头真讨笋厌!   一人一笋斗嘴正热火朝天时,忽然,谢挚的衣襟被轻轻地拉了拉,她回过身去,便看见象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刻正目光温柔地凝望着她。   “阿英!”   谢挚又惊又喜,连忙跪坐下来紧紧地拉住少女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觉得象英的手太冰,掌心运起火符文不断为她捂手,“你终于醒了!我好想你!”   “你受伤了吗?可有感觉身上有哪里不适?那个老头有没有拿你怎么样?啊……对了,我这还有宝血呢!给你喝!”   娇小的少女急匆匆地取下腰间的小葫芦,揭开盖子,眼巴巴地抵到象英嘴边,一股药物的澄澈清香立刻便缓缓地涌散而出,在瓶口形成了一条浅金色两身大蛇虚影,不断昂首吐信、凶猛舞动——正是高阶宝血种肥遗。   她自有记忆起就跟象英一起长大,两人情谊深厚,片刻也离不得。   谢挚从小就爱粘人,走到哪都要跟着象英,是她的人形小尾巴;而象英性情沉稳早慧,一直也对自己这个活泼开朗的妹妹十分照顾宠溺,常常在谢挚闯祸时为她隐瞒包庇,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一齐被象翠微教训。   这次象英一个人赶赴定西城参加英才大比,两个人足足分离了数月有余,对谢挚来说是极少见的事,不知道象英那边怎么样,但她已经偷偷一个人因为思念在半夜哭了好几回鼻子。   先前听说金乌梦中有食人老者潜入,谢挚心急如焚,时刻担忧象英的安危不能止息;现在终于好端端地见到了象英,这让她心头好像陡然卸下了一块大石,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谢挚抱住象英,将脸埋进她的怀里轻轻叹息,满足地呢喃道:“阿英,你安然无事,真是太好啦……”   若是阿英有什么事,她自己也不愿意再腆颜独活。   象英习惯了她这样的撒娇,熟稔地拥住怀中少女单薄的脊背,一边轻抚一边低笑:“好啦……抱够了没有?我身边可还有别人呢。”   “……啊?什么?”   一听旁边有人,谢挚“腾”地一下便直起身子,正对上了一双含着惊奇与笑意的乌黑眼睛,耳朵一下子便红了,烫着脸半天说不出来话。   是之前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骆燃霄……   被她看见自己抱阿英,真的好丢脸呀……谢挚羞窘难当,鼓着脸愤愤瞪象英: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大荒的少年普遍早熟,往往很早就会许下亲事担起重担,像她这样,十四岁了还黏着亲人不放,一见面还要撒娇请求抱一抱,是要被众人取笑的。   好在骆燃霄并没有开她的玩笑,只是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笑道:“谢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她弯下腰,朝谢挚郑重地长施一礼,“我已经知道是你从帝江嘴下救了我和许多人的性命,这等似海大恩,燃霄没齿难忘。”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谢挚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应:“没事啦……不必在意!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就算她不是姜既望的义女,也绝做不到对这种事袖手旁观。   天色渐暗,金乌梦的太阳再次落下了,这片尚未被烧融的金沙再次陷入了刺骨寒冷,为了取暖,少年们聚集在一起各显身手,有的在掌心中腾起火焰,有的催动木符文造出柴火,不一会儿就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橙红的火焰噼啪作响,取出自己身上携带的食物分发给大家,纷纷盘腿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聊天说笑。   谢挚也贡献出了自己珍藏的肉干和鲲鹏肉,慷慨地分给大家一起吃。   鲲鹏肉甫一拿出,立刻便令人发觉了它的不凡——这块血肉散发着晶莹的辉*光,金色汁液淋漓,没有半点血腥气,反而芬芳扑鼻,霞光缕缕,蕴含着一股磅礴丰沛的生命气息。   “这是真正的血肉宝药,有洗经伐髓之效,可以增加血精,锻造肉身,使人的力量提升一大截,堪称无上至宝!”骆燃霄露出惊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挚,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这等东西,谢挚居然愿意同众人分享……若是她,即便吃不完,也一定不会分给任何人。   但她看着那少女清澈明亮的眼睛,又说不出来任何劝阻的话——荒唐散宝才能被称为败家,可是谢挚,她并不是不清楚这鲲鹏宝肉的价值,但她还是愿意和大家一起分食。   这算是什么?她不明白,也想不通。   从小到大,她只被教导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能理解这世上还有谢挚这样奇怪的人。   该说她是太过单纯天真吗……?骆燃霄按压下在心头徘徊的复杂难明心绪,开口建议道:“我这里有一尊上古药鼎,可以增加血肉宝药的效力,便用它来煮吧。”   “好呀!”谢挚当然点头答应。   众人此时也已经将肉干烤得滋滋冒油,还有人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蜂蜜和干辣椒,把辣椒切碎炒至油红,直到辛香溢出时再涂抹在被烤得金黄焦香的肉干上,飞快地浇上一勺滚油,立刻便有一股烈烈的甘芳香辣滋味飘散开来,浓郁得仿若实质,香得大家一齐猛咽口水,连毛孔都舒坦得张开了。   “好香啊!”有人感叹。   “我们真有口福!在这金乌梦里竟然也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还有人笑着调侃那个贡献出大半厨具和调味料的小胖子,“嘿,你小子!怎么参加英才大比还带这么多锅碗瓢盆呢?你是比赛来了还是野餐来了?”   把那个小胖子逗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扭捏道:“嗨……我这不是怕进了金乌梦之后吃不饱嘛!”   “谁知道,一进来就被那个老头塞进光卵里面了,这些天什么也没吃到,真可饿死我了!”   他来自景部的彪羊氏族,这一族占据山川之利,尤其喜欢钻研美食,频出手艺上佳的好厨子,族内的口号是“宁可不背剑,不可不背锅”,走到哪便做饭做到哪,很受大荒民众的欢迎。   谢挚也被香得走不动路,眼巴巴地靠在正在翻肉的象英身旁盯着看,眼睛一眨也不眨,活脱脱一只馋肉的小馋猫。   “饿了?”象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悄悄塞给她一块自己早已烤好的肉,“饿了就先垫垫,待会再好好吃。”   “嘿嘿,我就知道你给我留着呢!”往常在白象氏族的时候象英就常干这种事,给她偷着留东西吃。   谢挚眼睛亮起来,就着象英的手将烤肉咬走,瞅准四处无人,再次抱住她不松手,撒娇道:“阿英阿英,好阿英,你对我可真好……”   “要是我以后嫁的人没你好,那我就不嫁了!”她思考良久,认真地宣布了自己的择偶标准。   ——金龙姐姐身为神圣种族,那么家大业大,总不会少她一口饭吃的!一想到这里谢挚就心满意足地开始摇头晃脑。    第86章 组队   “年纪小小,就想着嫁人,”象英一边烤肉一边腾出手,笑着揉了一把谢挚的脑袋,“连心上人都不知道有没有呢……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在她眼里,谢挚一直都只是当年那个顽皮可爱的小女孩,离情爱成亲这些事尚还很远。   “我怎么不知道,我最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谢挚嘴硬。   喜欢这种事的话,就是见到一个人便开心,不见到便难过,时时刻刻想与她待在一起,总也不分开吧……?她头一次开始认真地思索。   不对不对,谢挚皱着眉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如果这样就算喜欢的话,那她岂不是又喜欢族长又喜欢阿英?   啊……想到了!   如果是心上人的话,在这些条件之外,还要再加上一个亲……亲吻什么的,这样才能显出与众不同。   谢挚忽然红了脸,低下头不做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浮现出了金龙姐姐抬起她的脸,温柔珍视地亲吻她的画面。   虽然她还没见过金龙姐姐的脸,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谢挚没来由笃定地觉得,她一定是长得很美很美的。   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了几下,将滚烫的热度泵到了谢挚全身,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篝火的火光在少女清润的眼眸中跃动,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   对,她是金龙姐姐的未婚妻子呀……   她已经等了她一万年啦,现在,她们终于处在同一个时空里了。   她说过,等再见面,就要来娶她的。   “鲲鹏肉煮好了!”骆燃霄掐着火候掀开鼎盖,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喷涌而出,霞光瑞彩如云雾一般腾腾滚遍金沙,甚至在鼎面形成了一片翻腾澎湃的海洋虚影。   一只通体灰黑的巨鱼虚影猛地跃出海面,长鳍化为羽翅,在药鼎的上空飞翔盘旋,激起万里浪花!   “是鲲鹏!”金乌梦灵认出了这种在水为鱼在天为鹏的强大神鸟。   在上古年间,鲲鹏与三足金乌一族同属三大神鸟,甚至比它的品阶还更高一些,位列神鸟之首!   它大感惊奇,眨巴着眼睛望向谢挚,“鲲鹏一族应该早已在万年前灭绝了,为什么你还会有它的血肉?”   同为神鸟,金乌神当然不怎么喜欢压自己一头的鲲鹏,因此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引入创造鲲鹏;恐怕谢挚拿出来的这块鲲鹏血肉,就是当世仅存的最后一点鲲鹏肉了!   而且,即便是鲲鹏没有灭绝,它也绝不是人族能够杀死食用的!   在上古年间,除过龙族之外,鲲鹏在西海几乎立于无敌之境!   这是金龙姐姐送给她的礼物……要不是这样,她上哪弄鲲鹏肉去呢?谢挚心里有点甜蜜,但又不能告诉众人,弯着眼睛甜甜一笑,“机缘巧合……只是机缘巧合啦!大家快吃吧!”   “好嘞!谢谢小挚!”众人都欢笑起来。   在方才的聊天谈笑里,他们已经飞快地跟谢挚打熟了,谢挚本来就不是怯场怕生的孩子,活泼热情又爱热闹,嘴巴又特别甜,背着手在这里串串在那里转转,在一堆少年男女中左右逢源,一会儿就哥哥姐姐的叫起来了,被塞了不少好东西,什么景部的玉霞鞭草,益部的红石榴玛瑙……等等等等,星罗十六部的珍贵特产一大堆,在怀里捧都捧不住。   “好啦好啦……别给我再塞了!谢谢大家,但是我真抱不住了!太多了!”她一边告饶一边逃跑。   临逃出人群的时候,谢挚连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半是被觉得她可爱的大荒少女们捏的,半是她自己不好意思的。   连龟血树也被热闹欢快的气氛所感染,主动割破了一点自己的树干,将树液送给这群小少年们当饮料尝尝。   它的树液也无比珍贵,不仅滋味绝佳,且有洗涤身心之效,上古时是神祇酿酒的珍稀原料,到最后,也正是因为这有百般妙用的树液遭到他族觊觎,被砍伐追杀得灭了族。   谢挚原本对龟血树的树液嫌弃不已,表示自己绝不会喝一口——她对这树液的印象还停留在金乌梦灵背上时,龟血树吐了她一身的模样。   被灵树大吵大嚷着批评了一顿“你在外面想喝还喝不着呢!真没眼光!”之后,她这才将信将疑地接了一杯鲜红澄澈的树液,做了良久心里建设,终于一咬牙喝了一口,这下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好好喝呀!”   喝起来甜丝丝的,像果酒一样,还天然自带一股甘芳馥郁的酒香,但又一点都不醉人,不涩不腻,饮下去的时候像一段柔滑的绸缎在舌尖上淌,整个口腔和喉咙都带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清香,仿佛沁入了脑海心间,连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擦拭透亮了。   谢挚尝到了甜头,立刻改变态度,蹦蹦跳跳地跑到龟血树跟前,理直气壮道:“再给我点尝尝!”   龟血树“哼”了一声,树枝灵活地伸展下来,将谢挚的小杯子里再次注入得满满当当:“我就说我的树液真的很好喝,你还不信!”   “好了,现在拿去喝吧!”它拍了拍人族少女的头。   拿勺站在药鼎边的小胖子招呼谢挚,他正是本次大餐的主厨,“小挚,快过来!舀鲲鹏肉了!”   “来了来了!等等我!”谢挚便忙不迭地跑过去,拿着小碗眼巴巴地等着吃肉。   鲲鹏肉雪白细致,晶莹而又滑嫩,夹在筷子上一颤一颤,吞进嘴巴里还没来得及嚼便已经滑进了喉咙里,令人疑心它会不会在舌尖先融化,香得人直吸气。   在这金乌梦的寒冷黑夜里,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再喝几口化着灵药珍草的热乎乎喷香肉汤,从胃里一直熨贴到了心尖尖上,白色的热气从少年男女们的头顶上蒸出来,顿感通体舒畅,这才有空来得及腾出嘴巴说话。   “好香啊!”   有人满足地打出一个饱嗝,摸着肚子赞叹,“昆仑神山在上,我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雍部这趟算是来值了!就算我现在就被打出局,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而且它还有惊人的滋补之效……”一个少女惊奇地抬起手臂,发现自己手臂上闪耀着细微的曦光,骨骼也在噼啪作响,五脏六腑中都有一股血精在壮大流淌,如岩浆一般炽热滚烫,这股新鲜血精每运转过她的筋脉一周,她的肉身就变得更加纯粹剔透一分。   她捏紧拳头,随手挥出一拳,脚下的金沙立刻便被轰开一个深深的大洞,连自己也被暴涨的实力吓了一大跳,“我的肉身强大了许多!不愧是鲲鹏血肉熬制的灵汤宝药!”   这可是鲲鹏汤!即便是中州的长生世家、少年天骄,也没能奢侈到吃这种东西!   “啊呀……我的境界好像要突破了!”有少年放下筷子惊叫,当即滚在一旁盘坐好,身躯里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如同雷鸣兽吼,热浪在体内冲击震荡,紧闭双眼压制血气。   立刻便有人站起身,亦在那少年身边闭目打坐,“我来为你护法!”   在金乌梦中,大家固然首先是要争抢名次、比拼较量的敌人对手,可在这种突破境界的重要时刻,没人不会伸出援手。   一时之间,又有好几个少年男女俱都突破,金沙上一片各色曦光闪耀,比火光更加明亮。   连谢挚都感到体内的血精变得澎湃了许多,躯体上晶莹辉光闪烁,隐隐有突破的迹象,惊奇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又看。   她的肉身经受玉牙白象百般锻造重塑,又曾借魔莲涅槃种吞噬过神祇残魂的神力,早已到达了一种完美无瑕的至高境界,很难再增益进步,即便之前在万兽山脉中吃过肥遗血肉,但也其实效果不大,远没有火鸦和小狮子明显。   但此刻,她的肉身居然久违地再次突破了!   真不愧是神鸟鲲鹏,熬制的灵药宝汤竟有如此的好处!   金龙送给谢挚的那块鲲鹏血肉分量相当大,足有上百斤重,但在一群正值长身体、个个如狼似虎的大荒少年口下,不一会儿也就被大快朵颐着分完了,大家都撑得走不动路,肚子圆鼓鼓,纷纷躺在地上休息,浑身符文闪烁,一张口就往外溢霞光。   甚至还有几个人被补得太过,开始不停地流鼻血,并且浑身发烫,身体像煮熟了的虾子一样红,解开衣服直往冰寒的金沙上贴,借此稍作散热。   谢挚也浑身暖洋洋的,盘腿坐下认真吸收炼化鲲鹏血精,虽然这血精会被涅槃种私吞大半,但她也还是可以从中得到不少好处。   待她终于睁开眼睛时,骆燃霄已经在一旁等了她好一会了。   “谢姑娘,”骆燃霄在谢挚面前总是很温和,她眼眸明亮,腰间的弯刀银链闪闪发光,“你打算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她也在方才的鲲鹏血肉中修为得到了增长,此刻气息悠长宁缓,凌厉气机内敛,裸露出来的腰腹间蕴含着可怖的力量。   “我吗?”   谢挚沉思了片刻,跟象英对视了一眼,得到了她鼓励的眼神之后,这才抬头答话:“我准备去溶洞区。”   金海区明天就会彻底关闭,她们必须得在那之前赶出去,而溶洞区就在金海区隔壁,离这里很近,半天时间即能赶到,很是方便。而且,她还听说——   “蒲存敏也在溶洞区,你是为她而去的吗?”   骆燃霄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一般,微微一笑,毫不意外。   “嗯……确实是有点这个原因。”   她想跟蒲存敏打架很久啦!一直都听说她厉害,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谢挚对她的好奇心由来已久,也很想见识一下植物大能培养出的心爱弟子的能力。   “听说蒲存敏在溶洞区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在其间久久流连不出……”骆燃霄仔细地观察着谢挚的神情,发现她眼里只有好奇,却并无半分兴奋贪婪,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遗憾。   她不再试探谢挚,目光在身后三三两两早已昏睡过去的少年男女们身上转过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偷听她们的谈话之后,这才镇静地说完未尽的话:   “有传言说,蒲存敏在溶洞区发现了金乌神的遗藏。”   “现在,纳英楼的少年天才已经纷纷闻讯而至,跨越数千里距离,在急速赶来的路上了。”   金乌神的遗藏?   谢挚看了金乌梦灵一眼,太阳神鸟回给她一个无辜困惑的眼神,表示这件事它也一点都不知道——它是继承了几缕金乌神生前的记忆碎片不错,但那完全是残缺不全的,脑海里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至于重要的东西,则统没有。   若是骆燃霄的消息不假,那去溶洞区就显得更有必要了……谢挚思索了片刻,一锤定音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在金海区休息几个时辰之后,养足精神就出发!”   那可是一位上古神祇的遗藏!   没有修行者会不为之热血沸腾,即便是在中州,亦会激起一片激动的惊涛骇浪!   “谢姑娘——”   骆燃霄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面前娇小明艳的少女,“你愿意和我组队么?”   谢挚非常强大,并且性子单纯赤忱,不知保留,在之后的激烈夺宝中,她无疑就是组队的最佳人选,她一定要在众人赶来之前先抢占走这一大助力。   骆燃霄稍稍前倾了身子,刻意叫腰间的银链发出碰撞的轻响——她在第一次遇见谢挚时,便已经注意到了谢挚因为看到她的腰链而脸红。   “唔……”   谢挚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心思,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骆燃霄的提议,“骆姐姐,你能邀请我加入,我很感激;但是抱歉,我已经有了组队的朋友啦!”   她拉过象英的手,笑着举起来,“我跟阿英一队就好!”   象英又无奈又好笑,“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和你组……”   这个傻孩子……组队当然要和强大的人组,她虽然自信实力亦不弱,可是骆燃霄出自强盛的紫云驼族,身上的宝具珍药一定远多于她,这却是她怎么也比不了的。   谢挚跟骆燃霄组队,自然是比跟她组队更好。   “就在方才!”见象英话语间隐有拒绝的趋势,谢挚赶忙打断她的话,拉着少女的手恳求般地摇了摇,“阿英,别拒绝我呀……好不好?就跟我一队吧!”   从小到大,阿英从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的。   “……”   漂亮的少女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要是她长着尾巴,此刻肯定都会热情地摇。象英看了她一会,终于无奈地笑出声,弹了弹谢挚的脑袋,“唉,你真是被宠坏了……”   “那就我和小挚一队吧。”    第87章 溶洞   “终于到溶洞区啦!”   谢挚率先从金乌梦灵背上轻盈地跳将下来,抬头四处张望,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哇……这里可真漂亮!”   刚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永不冷却的黄金沸海的金海区来到这里,从小只见惯了黄土风沙的谢挚不由得倍感新奇——   溶洞区地势低平,连绵起伏的青山脚下弯着碧绿的河水,腰间若隐若现的薄雾如轻纱一般,滋润而又秀丽,褐红色的土壤稀少且贫瘠,更多的是拔地而起的石芽和石林割裂天际,最高的石林足有十余丈,顶端犬牙交错,几乎像座石灰色的小石山。   不知道从哪里还隐隐有清澈的水声传来,萦绕在人耳边心间,一刻也不止歇,谢挚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觉得或许是地下的活水在流淌作响。   象英跟着也跳下来,怀里还抱着棵枯干蔫巴的铁锈色灵树——正是跟她们一道前行的龟血树。   金漠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滚烫沸海,不知何时才能冷却凝固,让龟血树毫无立足扎根之地,即便它是金乌梦的原生生灵也不得不跟着谢挚和象英一道迁移,去隔壁区讨生活。   它用根须跑着当然没有神鸟飞得快,即便恐高得厉害,还是瑟瑟发抖地爬上了金乌梦灵的背,借谢挚的光搭了一趟顺风鸟,体验颇不友好,愣是一路结结实实地从金海区吐到了溶洞区。   现在它终于头重脚轻地下了神鸟背,简直有一股逃出生天之感,像回到老家一般,恨不得把可爱的地面亲上几口。   “那么,我就走啦!”   休整了片刻之后,龟血树很人性化地挥动树干,向谢挚和象英告别。它接下来准备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扎根沉眠。   “再见!”谢挚知道,这一分别,恐怕余生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刚才成为朋友,旋即又要分离……这让年少的人族少女心中不禁生出了依依不舍的感伤,但还是认真地向自己的灵树朋友送出了临别的祝福。   世间生灵如飞蓬,倏忽之间乍聚散,这是自古以来的常事,从未改变过。   从小到大,谢挚一直都很珍惜跟亲人朋友们相处的时间,这样,分别时才不会留有未尽的遗憾。   她踮起脚使劲挥手,“多保重呀!”   “知道!不用你说,这个我最擅长了!”   惜命而又胆小的灵树已经挥舞着根须跑出好远了,还是大喊着答了她的话,“你也是,人族的小凶兽!”   “好好修炼,慢慢长大,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作为灵树,它自认为眼光独到,即便只跟谢挚相处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但也足以令它评判出这个人族少女的不凡潜力。   最重要的是——龟血树最后回头看了谢挚一眼,又收回心神,继续自己的专心跑路之旅。   它挺喜欢她的。   在这人族少女身上,有一种远比所谓登神种更加珍贵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熠熠生辉,令每一个年岁阅历长于她的人都不能不被其吸引,如同看到一株枝叶鲜嫩的花朵幼苗一般,屏住呼吸小心珍惜。   ——那是一颗纯透无瑕、热烈真挚的赤子之心。   。   直到龟血树飞奔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象英这才走到谢挚身边,熟门熟路地递过去一块手帕,“给你。”   她跟谢挚太过熟悉,知道她重情念旧又心软,虽然看起来每天都跟小太阳一样阳光明媚,但其实很容易因为这种事情而伤心难过。   不过,好在她也很容易哄——象英侧身,驾轻就熟地放柔声音,“别难过啦……好不好?再哭就不漂亮了,嗯?”   “……谁哭了?我才没哭!”谢挚眼眶和鼻尖都一片通红,还要嘴硬。   她将手帕还给象英,垂着头吸吸鼻子,“我真的没哭……”   在眼泪掉下来的前一刻,她硬是给咬着嘴唇憋回去了,直到现在嗓子都有点发哑。   “我觉得,我也算是长大了一点……”过了一会儿,谢挚又若有所思地摸着眼下小声说。   龟血树说让她慢慢长大,可是她自己却总觉得时间过得太迟太缓,常盼着能有一天快快长大,成为像族长和牧首大人那样可靠稳重的大人。   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就能嫁给金龙姐姐了呢?   谢挚轻轻叹气——她什么时候才能快点长大呀?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在前几晚的金海区时,她拒绝了骆燃霄的组队提议,不知道骆燃霄心里到底怎么想,但她面上也并没有太表露出遗憾,只是微笑着祝福了谢挚一番,送给了她数株珍贵的灵草,翌日清晨就一个人率先启程前往了溶洞区,现在也应该早就到了地方。   谢挚原本打算先睡一觉好好休息,再跟象英一同乘金乌梦灵去溶洞区,结果夜间时修为忽然自己突破,她不得不爬起来铭刻符文。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象英抱上神鸟的——她那时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睛了。   直到金乌梦灵飞出好远了谢挚还在跟象英抱怨,“啊……早不突破晚不突破,偏偏要挑昨晚!真烦人!”   让她硬是整整一夜都没能睡着,还吵着了身边的不少旁人——她突破的阵仗太大,躯体上散发出的四色霞光映亮了半边天际,神精血气隆隆作响,肉身生机比火山口还要更加炽烈旺盛,周围的万千符文如星辉般流转,方圆数百里的灵气都被凝聚吸引而来,几乎形成了一道灵气漩涡飓风。   看得参赛的少年男女们目瞪口呆——昆仑神山在上,他们还没见过有人族在突破境界时能有这么大的场面呢!而且谢挚还还只是铭纹境而已!   突破时产生的异象越惊人,就说明其人的天赋越出众,众人都不由得心惊,对谢挚的可怕资质有了一番更直观的认识,暗叹不愧是被牧首大人收为义女的人,也怪不得她能跨境斩杀战斗经验远比她丰富的老者帝江。   “雍部有这样的天才,恐怕不日就会发达兴盛……说不定,日后会成为星罗十六部之首!”外部的少女陷入沉思,开始思索此次英才大比结束后,要不要说服族中长辈举族迁徙到定西城来。   “我们也得加油啦……”有人轻声感叹。   “要不然,真不知道我们会被真正的天才甩到哪里去!”   受到谢挚突破的刺激,剩下的人干脆也就不睡了,纷纷坐起来,开始炼化吸收鲲鹏血肉带来的血气神精,各色符文发出的耀眼光芒与明月争辉,将这片金沙照得亮如白昼,气得龟血树半夜跳起来破口大骂——它长着两颗大眼睛,如果外界太亮的话就会睡不着。   谢挚在此次突破中铭刻了心肝最后两道符文,现在已是铭纹大圆满境,与本次英才大比中修为最高的蒲存敏持平,甚至年纪还小于蒲存敏,象英听见她这话,只是笑着摇头,“行啦,你这算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是最了解谢挚的情况不过的,已在她的讲述中明白了她何以能取巧修行;细细算来,自谢挚真正踏入修行之路也不过半年,她就已经突破到了如此地步,说出去一定会让普通参赛者们惊掉下巴,纳英楼的少年天才们气得怀疑人生、大恨吐血。   要是旁人能有谢挚这般火速的修行速度,早就乐得合不拢嘴要给族内先贤磕头感恩了;好嘛,她倒还嫌弃起来突破的时机不恰当,吵着她睡觉了!   “走吧,小挚。”象英拍了拍谢挚的肩,抽出背上的两支莹润象牙握在掌中,将谢挚巧妙地护在身后开始前行。   她手中握着的象牙雪白晶莹,柔润微凉,仿若玉铸,是白象氏族除过宝骨之外仅存的远古传承,看起来并不起眼,也没有凌厉的锋芒,但其实也是一件强大珍贵的宝具,至今已经传了数十代,只有历任族长才能使用,是临行前象翠微郑重地亲手将它交到象英手中的,希望能为她添一助力。   象英保护谢挚习惯了,即便现在谢挚修为高于她,也仍旧如此。   阿英真好呀……谢挚心中温暖,飞快跑到高挑的少女身前,“还是我走在前面吧!”她现在也可以保护阿英了呀!   “唔……”   见争不过她,象英也就笑着接受了她的保护,感叹道:“我们小挚真是长大了。”   “可不是嘛!我是大人啦!”受到了亲近之人的夸奖,谢挚忍不住挺胸抬头,开始悄悄骄傲。   再走过一个落水洞,前方的地势变得和缓而又开阔,远处在茫茫白雾间缀着碧水青山,风景极好,时有鸟鸣啼啭,悦耳动听,令人心旷神怡。   也终于在水声之外有了嘈杂的人声——在前方不远处站着许多少年男女,大略望过去,其间似乎还有不少谢挚认识的熟脸。   谢挚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英挺少年,热情地打招呼道:“你好呀,螳螂大哥!没带你的蓝螳螂进来吗?”   螳子阐原本双手抱在胸前神情冷酷,听到她这声招呼之后脸色开始发绿,恶狠狠地瞪了谢挚一眼之后转身就走。   他的蓝刀螳螂是道宫境,超出了修为限制,不能带入金乌梦,在金乌梦的这些时日里他已经听说谢挚在到处找神禽灵兽代步,没想到她居然还在惦记着他的螳螂!   真是岂有此理!   被螳子阐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谢挚还有些莫名其妙,摇着头跟象英碎碎念,“哎呀,他看起来总是好生气哦……我给他打招呼他还瞪我!”   把象英弄得哭笑不得——当时谢挚去纳英楼下挑衅时她刚好有事不在,因此错过了那番盛景,回来之后她也听说过谢挚打晕这个、抢劫这个的光荣事迹,当时很是无奈了一段时间,真不知道自己回到白象氏族之后要怎么跟族长交待。   谢挚又看见了鸾吟芝,自觉自己跟她挺熟,算是半个朋友,开始兴奋地主动挥手:   “喂——鸾吟芝!你也来了呀!你的鸾鸟受的伤好全了吗?”   美丽的少女正在巧笑嫣然,窈窕的身姿在纱衣下若隐若现,雪白的赤足踩在地面上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对比之美,令望着她的少年男女们纷纷红了脸,低下脸不敢直视,此刻听到那道记忆深刻的清亮嗓音,柔婉妩丽的笑意却一下子凝固在了唇角。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差点把手里捏着的手绢给揉破,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在众人面前的温柔形象,忍着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谢挚大发一通脾气。   ……干,谢挚还有脸说她的五色鸾鸟,一说到鸾鸟她就来气——要不是谢挚这个小怪物跟头蛮牛似的跳起来一头撞晕了它,她的鸾鸟又怎么会受伤!   而且前两天,五色鸾鸟在喝水时忽然心神不宁,不断抬首张望,她当时顺口骂了谢挚两句,下一刻就在湖边的青苔上滑倒了!   她已经开始怀疑谢挚就是来专门克她的了。   鸾吟芝凭借着好修养勉强尬笑,“呵呵,你也在啊,真巧,真巧。”   “你身体不舒服吗?”谢挚奇怪,“你的脸好像有点僵呀!是不是昨晚睡觉的时候着凉了?”   “……”   ……小蟊贼说谁脸僵呢!鸾吟芝受不了了,双手间腾起滚滚符文莹光,“谢挚!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哎,你怎么又生气了!真奇怪!”谢挚连忙躲避她的符文攻击,困惑不已。   真不明白,鸾吟芝为什么每次一见到她就气急败坏喊打喊杀啊!明明她的态度那么友好!   “闭嘴!”   ……   这样一番打打闹闹,谢挚和鸾吟芝两个人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象英在一旁只是远远地躲避开来,笑着观战,也不掺和她们的打架——她已经看出来鸾吟芝只是在跟谢挚发脾气,并没有真的要动手的意思。   “结束了!”   谢挚轻而易举地就将鸾吟芝压到了地上——她虽然精通符文,但肉身其实很脆弱。   “起来吧,凶丫头!咱们俩休战吧,好不好?我们和好!”她半跪下来,朝还在怒视她的鸾吟芝伸出手。   “……哼!这次算你走运!”鸾吟芝借力站起身,一边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还要放狠话,“等进了金乌神的遗藏之后,本姑娘一定要叫你好看!”   谢挚煞有介事地一点头,“我长得是挺好看的!”   “自恋!”   钱德发耳聪目明,远远地便听见了谢挚的声音,挤开人群跑进来,当即便眉开眼笑,挥起手臂招呼她:“嘿!小挚!在这*儿呢!快来快来!”   熊剑北照旧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闻言也发现了娇小的少女,眼睛开始兴奋地闪闪发亮,声如洪钟地大喊了一声:“师父!”立刻就要冲过来给谢挚磕头。   吓得谢挚一溜烟钻到了象英背后不出来——她可不想认熊剑北这个徒弟!这也太丢人了!   正在吵闹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了金乌梦不带感情的规则神音:   “溶洞区,水葡萄氏族蒲存敏,发现金乌神遗藏,赐予宝镜一面,以资鼓励!”   “溶洞区的金乌神遗藏现已开启,其间蕴含大机缘,请其他各区的参赛者速赶来共探!”    第88章 遗藏   伴随着规则神音缓缓落下,空地上一片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神情都为之一凛。   金乌神的遗藏开启了!   这或许就是金乌梦中最珍贵的宝藏所在!   方才还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悄然散去,变为了冷清与肃杀,有人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一步,也有人冷着脸握住了腰间的兵器,身体上有符文开始闪烁,大家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防备与忌惮。   比赛进行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大半时间,在场的众人都是经历百般战斗淘汰到最后留下来的佼佼者,也是大荒中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少年天才,对每个人的实力在心底都有了些判断和了解,也对自己的最终名次有了大概的预估。   这种模糊的自我估计通常都跟最终的排名八九不离十,黑马固然有,但那极其少见。   而现在,众人都在无形之中默认本次英才大比的魁首会在蒲存敏和谢挚之间诞生,并不欲去跟她们两个竞争这头名之位,害怕那样反倒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先被她们打出局。   但是——   虽然取得魁首无甚希望,但若能在眼前这刚刚开启的金乌神遗藏中得到什么神祇的宝物,也同样是惊人的机缘造化,不负来这金乌梦一遭,值得所有人都竭尽全力!   在万年前,大荒曾是诸神大战的战场,荒土之下遗落着无穷珍宝,大荒之中常有原本一文不名的少年无意间得到神祇遗物,从此道途一片通坦光明,数百年修至仙人,赴中州封拜王侯的美好故事,令每一个大荒的修行者都为之心驰神往。   所有人幻想过,这故事里的主角就是自己!   正在对峙僵持时,众人的脚下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碎石在地面上如掉进滚锅的豆子一般纷纷跳动震颤,令许多不察的人差点摔倒。   “怎么回事!是地动了么?”大家都因为这惊变而有些慌乱。   有敏锐的天才仔细观察了片刻,倏然变色,自足尖爆发出耀眼光芒,一跺脚便踩碎一大块地面,急速跃身离开,“不……有什么要从地底下出来了!大家快躲开!”   他话音未落,方才还在站立的地方便如同火山**发一般,猛地炸裂了开来!   “轰——”   万道极其绚烂的瑞彩霞光自地底下猛地迸发而出,高高地喷涌出来一股滚珠似的乳白泉水,足有十余丈。   而在那如花朵一般开放的泉水正中心,赫然立着一个眉目冷淡的少女!   “那是葡萄藤大人的关门弟子蒲存敏!”   蒲存敏被人唤出姓名,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神色仍旧无波无澜,只有在目光掠过地面上满脸好奇的谢挚时微微地顿了一顿。   ……若她没有记错,便是那少女的灵宠乌鸦啄食了她师父的三颗葡萄。   还在纳英楼下大大地让她师父生气了一遭。   “凝形。”   少女掐指念决,泉水顿时仿似通灵一般,在半空中缓缓凝化为一道透明的楼梯形状,蒲存敏一步一步踏着水流走到地面上,连衣摆和靴子甚至都未被打湿分毫。   “啊……她对符文的掌控力真是精准得可怕!”懂行的人失声惊叹,“驾驭水流简直如臂使指!”   “听说蒲存敏足足观有四种符文,若是她对每一种符文的掌握程度都到达这种地步,真不知道她会有多么强大!”   连谢挚也不由得为她鼓掌,赞叹不已,“哇……真厉害!她对符文的领悟真是深刻精微!”   惹得她身边的鸾吟芝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现在谁都知道蒲存敏跟谢挚之间必有一战,谢挚这个大傻子,不仅不心生警惕,甚至还在乐呵呵地在称赞对手,长别人的威风。   “哼,她明明直接跳下来就行了,偏偏要用这种方法下来……不就是想威慑一番大家么?真是装死了。”见从谢挚这边得不到想要的反馈,鸾吟芝干脆自己一个人小声嘟囔。   她一直都不喜欢蒲存敏,偏偏蒲存敏还毫不理会她,这就让她更讨厌蒲存敏了。   冷淡的少女站在人群中心,对众人的窃窃私语和或仰慕或忌惮的目光毫不在意,腰身笔直地揖下一礼:   “金乌神的遗藏现已开启,能在里面得到什么东西,就全凭各位的本事运气了。”   在她身后,一道崭新的溶洞应声缓缓打开!   漆黑的洞府间隐隐有璀璨灿烂的金光闪烁,神禽的清鸣划破长空——正是金乌神的遗藏!   蒲存敏如流光一般率先消失在洞中,“存敏便先行一步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跃进溶洞之中,“快进溶洞!”   “若再迟一会,说不定金乌神的遗藏便会被搬空了!”   “此番能不能得到神祇宝物,就全看命吧!”   螳子阐亦不甘示弱,冷着脸自背上抽出一杆长棍——这原本是把蓝刀宝具,只是后来被谢挚喂给胖竹笋吞食了,因此现在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我看谁敢与我争抢!”   他躯体曦光大盛,周身气势暴涨,长发飞舞,眸光冷酷,宛若一尊远古神祇降世,一挥棍便有数个接近溶洞口的少年天才吐着血飞出去,被金乌梦宣判出局。   “哼……这种水平,也敢妄称是少年天才!”螳子阐冷哼一声,提着长棍亦跃入溶洞之中。   “只有真正的天才,才配得到金乌神的遗藏!”   在他身后,亦有英武少女掌蕴万丈火光,每一步都化赤色烈焰于足下,将十余个参赛者在顷刻间便打出了局。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再继续藏锋,纷纷使出了全力,要得到金乌神的珍贵宝物!   “小蟊贼,本姑娘先走一步!”鸾吟芝抬手间连连击退数人,骑上五色鸾鸟回头冲谢挚得意一笑,“金乌神遗藏中见!”   她含笑的动听嗓音远远地传过来,身影已经没入了溶洞之中,“等你进来,我一定已经把遗藏全拿走了!你得快点才行!”   “谁人敢拦剑熊氏族的路!”   熊剑北大吼,古铜色身躯上的饱满肌肉块块绽起,巨熊图腾几乎要破身而出,双拳猛地一捶地面,宝术化形便嘶吼着飞腾落地,一拍掌打飞好几个参赛者,扫清面前的道路之后这才反身回来,温驯地低下头让熊剑北和钱德发骑上。   “阿熊,别急,停一下!”   钱德发骑在巨熊背上,急匆匆地弯腰朝谢挚伸出手,“小挚!快快上来与我们一同进入溶洞!这熊上面还能再坐一个人!”   “不用啦!你们先进吧!”谢挚跳起来跟清秀少年击掌,明亮地一笑,“我稍后就来!”   “哎呀……你可真是……!”钱德发焦急地扭头看了溶洞口一眼,“那你可得动作快点啊!若是迟了一两刻,说不定里面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们先走了!你也快些进来!”   熊剑北驾驭着巨熊化形奔跑不止,路过谢挚时朝她神情严肃地一点头,“师父,别担心!我进去之后给你留着宝物!”   这个傻大个……谢挚笑出声,朝他挥挥手,“你还是顾着点你自己吧!”   直到周围众人都或施展神通进入溶洞、或在夺路中被击败出局,这片平地上只剩下谢挚和象英两人时,象英这才镇定地走上前,揉揉谢挚的脑袋,眼中含笑:   “你方才叫我不要着急,等到最后时再进入,现在可以向我揭露玄机了么?”   ——溶洞一开启,她当时刚拔出象牙宝具想动作一二,便被娇小的少女轻轻地拉了拉衣襟,朝她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妄动,最后时再一起进入。   若是旁人,在这种大事上一定不能答应谢挚这个没头没尾的要求,但象英居然没怎么思量,便点头应许下来——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心性出众,坚定稳重,可以压住焦急耐心等待,也是因为她非常了解信任谢挚,知道她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缘由。   小挚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阿英真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谢挚因为她明白自己的意图而十分开心,拉着她一起骑上金乌梦灵,驱使着神鸟毫不犹豫地掠过溶洞,继续朝前飞去。   风将少女的乌黑长发吹得飞扬而起:“方才,我已经用大观照瞳术将那溶洞扫视了一遍,里面有如九曲回肠,弯弯绕绕,死路条条,处处石笋耸立,尖利湿滑难以行走——若是我们一头扎进去,一定会在路途上费去不少功夫,白白耽误许多时间。”   “所以……”   听谢挚如此说,象英已然将她的想法猜出了大半,怔了一瞬,旋即大笑着替谢挚将碎发别到耳后,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你呀你……真是小滑头!”   剑走偏锋,不走寻常路,最是出人意料,若不是她跟谢挚一起长大,一定也猜不出来她的想法。   谢挚也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将脸侧过来方便她捏,“就不能是小聪明嘛!”   说话间金乌梦灵已经飞到了她想去的地方,谢挚纵身跳下神鸟脊背,“我们到啦!”   她在地面上转了几圈,再次用大观照瞳术观望了一次,心满意足地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嗯,就是这个地方!”   “阿英,小金,你们再离我远一点——飞高一点!”她朝金乌梦灵大喊。   直到太阳神鸟载着象英远远地避开了她,谢挚这才满意。   “呼……”   她闭上眼,心神缓缓沉下,整个人仿佛完全融入了万物与自然之间,在悠长的吐纳间躯体晶莹生辉,比宝具发出的光芒更加灿烂,曦光和符文自身躯上一点一点升腾而起,最终完全凝聚在了拳头上。   下一刻,娇小的少女猛然暴起,力量调取到最极致,重重地在地面上击出一拳!   “破!”   灰尘烟雾骤然升起,几乎淹没了谢挚的身形,良久之后,才缓缓消散完全,露出仍然保持着闭目挥拳姿势的少女。   地面安然不动,仿似谢挚方才的那一拳对它毫无影响。   谢挚倒好像对自己的失败浑不在意一般,拍拍手站起身,走到一边招呼金乌梦灵,“现在好了!快下来吧!”   她刚刚走出方才挥拳击打的地面,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便随即响起,如同春日河水化冰一般,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咔嚓”声。   碎裂声伴随着地面上的蛛网裂纹飞速扩大开来,最后轰然破碎!   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地面上,从其间涌现无数霞光瑞彩和鲜明金光!   ——金乌神的遗藏!   谢挚望着洞口微笑起来,“果然,还是这样最省事呀!我真聪明!”   她直接省略去了在溶洞中奔行碰撞的过程,用大观照瞳术盯准金乌神遗藏所在的地点,飞过来一拳打破了上面的地面,人为造出了一条最短、最快捷的路!   “走吧,阿英!”谢挚快乐地挽住跳下金乌梦灵的象英手臂,“我们去拿宝贝喽!没人跟我们抢!”   学着火鸦的口气,娇小的少女眼睛亮晶晶地说:   “这次发大财!”    第89章 灿日金珠   “我们进去吧!”   谢挚先跳下去,警惕地探查了一番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这才放心地示意象英下来,“阿英,下来吧!”   地底下赫然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溶洞,头顶上遍挂千姿百态的乳白色钟乳石,如无数倒刺一般倒挂下来,滴着水低低地垂在人头顶;   洞壁上形状奇异的石幔与石花大朵开放,甚或结着簇簇晶莹剔透色彩鲜艳的水晶,地上还生着层层低矮的石笋,有的石笋与洞顶的钟乳石连为一体,变成了高大的石柱,在万道霞光瑞彩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光怪陆离,幽静而又诡秘,只有水声在滴答作响。   脚底下还有浅浅的一层积水,谢挚不由得好奇地摸了摸身旁的石柱,触手冰凉黏腻,一只粉红色的小蛇在她手背上飞快地游走而过,令她发出了一声惊讶的感叹:   “哇……这好像是瞽心蛇呀……!”   这种眼盲的小蛇通常生活在深暗无光的地底下,也是在外界早已灭绝的物种之一,它的心脏非常珍贵,用其炼出的宝血可以使枯木回春。   传说,若让瞽心蛇一直安然无恙地生长下去,它会成长为力量可怕的蛟龙,一口便可咬碎一座山岳,但是由于觊觎它的心脏妙用而捕捉它的各族生灵太多,它很少能够真正长大。   谢挚小心翼翼地将那条粉色的小蛇捧起来看了看,淡粉色的晶莹柔光如宝石一般在那小蛇的躯体上流淌,也闪烁在人族少女清澈的眼睛里,“它可真漂亮……”   小蛇凶巴巴地张开没牙的嫩嘴巴,低头一口咬在谢挚手指上,立刻便发出了一声痛嘶——它被谢挚坚韧得堪比神兽幼崽的肉身给硌着了。   “嘿,这个小家伙还想咬我呢!”谢挚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将小蛇重又放在石柱上,又给它嘴巴里滴了一滴肥遗宝血,“——送你的小礼物!快回家去吧!”她已经看出来这条瞽心蛇还非常幼小,差不多只相当于人族的幼童。   粉色小蛇似乎有些犹豫,抬着脑袋呆望了谢挚半晌,这才飞快地爬走了,尾巴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象英走过来拍了拍谢挚的肩,笑道:“在看什么呢,小挚?”   “没什么……”   谢挚这才回过神,转身挽住象英,愉快道:“就是看见了一条很漂亮的小蛇。”她一直都很喜欢跟灵兽们打交道。   “噢,”象英眼中含笑,一本正经道,“小挚看小蛇,这倒也很合适。”   “啊!坏阿英!你取笑我!”   溶洞里寂静无声,很容易显得阴森可怖,但在少女们的欢笑声中反而亮堂生动了起来,谢挚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我们快去拿东西吧!”   前方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珍宝,有蒸腾着夺目霞光的心脏状宝药,比玛瑙还更加鲜红透亮,也有笼罩在璀璨神光里的神兵,即便破损生锈亦散发着可怖的凌厉气势,甚至还有一些记录着上古修行法决的玉简金册,每一样都堪称无价之宝。   “这次我们真的要发财了呀……”   谢挚十分兴奋,但也没有一股脑将这些东西全部装进小鼎——那样也太贪婪了一些,她并不愿独占机缘,丝毫不给他人机会。   她仔细挑选了一些合眼缘的珍宝收起来,又拿起玉简大致翻看了一下内容,觉得写得好的便塞进怀里去,“唔……这本记载着鹏鸟一族的至高雷系心法……这个是寒金剑诀……这个是朱厌的法天象地神通……”   “都是了不得的好宝贝啊!”   只是粗略扫过去了一眼,谢挚也不禁真心实意地感叹。   这些修行法决都是上古时的珍贵原本,大概只有中州强大势力的最高等级藏书阁内才会拥有,但是今天,却被她一个大荒小姑娘得到了!   谢挚高兴极了,特地从中挑出来雷系和木系的法决统统塞给象英,“阿英,这些法决刚好与你相契!”   “至于其他修炼法决,我们可以将它们给牧首大人拓印一份之后带回白象氏族!”   仿佛已经看到那时的热闹盛景一般,谢挚满足地弯起了眼睛,“有了宝药与法决加持助力,我们白象氏族一定会飞速强大起来,成为雍部中一个繁荣昌盛的大氏族!”   白象氏族本来就是一个朴实勤劳的氏族,代代天才频出,若不是实在太过穷困,以至于没法给族内的孩子们提供良好的条件,一定早就名震大荒了,这次谢挚从金乌神遗藏中得到的珍宝,刚好可以补齐族中的短板与不足。   “到时候,族长一定会好好夸我能干,摸着我的头说‘小挚长大了,可以给我分忧帮忙啦……’”   一想到她可以借着这桩大功,撒娇耍赖让族长抱她整整一个时辰,谢挚就十分开心。   象英亦没有贪心多拿,只是审慎地选取了几件跟自己契合的珍宝,便止住动作不再多取——谢挚是因为心思净澈,且又天性不在意外物才能不被如此之多的宝物所迷惑;而象英则是心性坚忍稳重,即便面对金乌神的无价遗藏亦坦然自若,举重若轻,没有分毫不轨失态。   谢挚举目望去,忽然看到头顶有一颗金光灿烂的珠子在静静悬浮,如一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般,内部蕴含着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又如一颗包裹在荒古熔岩之中的金球般沉默冷寂。   “啊……那是……”   受与金乌梦灵结约的影响,她在电光火石间便立刻认出了这颗金珠到底是什么,当即一跃而起要抓住它:   “——那是金乌神口中常含的太阳金珠!”   譬如真龙口中常含着灵丹珍珠,三足金乌一族口中也总是含着一颗凝结着万千灿日精华的金珠,可以说是它身体上除过第三只脚爪之外最珍贵的宝物!   她一定得为阿英得到它才行!   正当谢挚的指尖要碰到那颗金珠时,忽然自下方放射出一道耀眼光芒,一滴水珠激射过来,竟然如利箭般径直击穿了她的手掌!   “好厉害的符文!”   即便金珠失之交臂,谢挚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迫得跌落在地,仍然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声。   她的肉身何其强大,之前鸾吟芝借夔牛宝具之力才打伤过谢挚的肩头,但这次的攻击可没有借用任何外力,是来人自身的纯粹力量!   是什么人这样强大?谢挚循声望去——   见自己的攻击已经命中,眉目冷淡的少女这才缓步走出来,镇定地露出真容,“存敏有些心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她淡淡地望向谢挚,眼中却并没有什么抱歉之情,“但是,这颗金珠我要了。”   ——是火焰山的蒲存敏!那个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大荒第一天才!   是她的话,便可以理解了……谢挚低头看了一眼手掌,又收回手。   虽然不比谢挚她们简单粗暴地直接砸开了地面,有近道可抄因而用时短暂,可蒲存敏的速度亦快得可怕,她来到这里的时间甚至比谢挚估计得还要早很多。   真是个强大的对手。   蒲存敏并没有看谢挚,也不急着攻击她,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头顶的金珠。   “很漂亮的珠子……”   蒲存敏轻声赞叹,细碎的灿金光芒落在她宁静的眸子当中,将她的容貌照得更美了一些。   她有一张精巧的脸,睫长而直,眉淡如烟,但神情总是一派冷淡的无波无澜,反而掩盖了她的美貌,此刻在金珠的照耀下,才令人恍然发觉她原来是个像白瓷一样精致的人物。   “跟我师父,尚且还算相配。”   她计划将这颗灿日金珠带回去献给师父,那样的话,师父一定会很开心,说不定还会夸奖她一番。   而她喜欢见师父开心。   师父开心,她便开心。   这样想着,蒲存敏凝望着头顶金珠的神情便更认真了一些——她是大荒之中不世出的惊艳天才,她想要,所以这颗金珠便会是她的东西。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莫不例外,这次当然也会是一样。   “哼……”   鲜血淅淅沥沥顺着谢挚的指尖流淌下来,疼痛令娇小的少女稍微皱起了一点眉,“你好狂妄呀!”   这真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类人!自负就算了,还一脸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跟蒲存敏一比较,连总是对她喊打喊杀的鸾吟芝似乎都顿时可爱了许多。   涅槃种修复伤口的柔和辉光在她手掌上缓缓升起,谢挚冷下脸,“小金,你带着阿英先飞远一点吧。”   “大葡萄!”她伸手一指对面的蒲存敏,“你想要金珠,可以,便凭本事来从我手中来夺吧!”   蒲存敏皱眉道:“我并不是葡萄,只是个被我师父收养的人族。”   她顿了顿,自身后缓缓升起无数极其细小的水滴,仿似在她周围凝结成了一片浓雾,“但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了你的灵宠乌鸦,它曾言语冒犯过我的师父。”   “待英才大比结束,我必要擒你的乌鸦送到我师父面前赔礼道歉!”   蒲存敏抬手一挥,周身水气弥漫,璀璨符文携着水滴顿时喷涌而出!   她对符文的控制力极其精微,甚至可以足履水面而不湿片衣,而溶洞内潮湿多水,对她来说亦是天然适配的战场,更为她的攻击大大增添了助力!   一时之间,溶洞内的每一滴水都被她精准完美地调用而起,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好似正要落下一场滂沱大雨,化为无数水箭完全包围了谢挚!   “那便来试试看是你擒住我的火鸦,还是我先捉住你,要你师父前来赎人!”   她竟敢拿火鸦威胁她!   谢挚少见地生了气,双手上涌现无穷火光,气势节节攀升,在身边倏然开放出朵朵火莲,每一朵火莲都是一枚外现的符文,炽热而耀眼!   这次即便是一直表情不动的蒲存敏也露出了一丝讶异之色,“你竟可以做到符文外现……”   普通修行者以为在四肢五脏上铭刻符文便已算是铭纹境圆满,但其实在这之上还有一层更高的境界,传说只有身负大天资的绝世天才才能触碰到——那就是符文外现!   这对她来说,亦可以算是强敌,蒲存敏神情终于变得凝重了一些,躯体笼罩上一层神圣曦光,四色符文一层一层附加重叠在手中,最终竟然形成了一柄神异的长剑,其上散发着滔滔瑞霞。   她再轻叱一声,另一只手中便出现了一根碧绿晶莹的鲜嫩藤蔓,上面还缀着几片青翠欲滴的叶子,霞光遍布流淌,甘甜香气四溢,仿若玉石精心雕刻。   谢挚亦惊讶,“喂,那好像是你师父的本命藤吧……她竟然放心将这样的东西交给你!”   植物大能与灵兽不同,他们即便修炼到神祇,亦会保留有身体上最爱惜的一部分,时时祭炼不止,将它修成自己的本命武器,与精元紧密相连,同性命息息相关,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更遑论给别人拿走使用。   而这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个紫衣女人居然愿意交给自己的弟子拿去参加比赛用!这也太奇怪了!   “唔……我知道了!”   谢挚看蒲存敏的眼神开始变得有点奇怪,她思考良久,终于恍然大悟,得到了自己满以为正确的结论。   “——你该不会是那个大葡萄的女儿吧!”   若非如此,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借出去这么重要的东西呢!   这下就完全说得通了!——谢挚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桩惊天秘闻。   她很真诚地对蒲存敏保证道:“那个……小葡萄,这件事我也是无意之中发现的,你不要生气……”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表露自己的身份,但你放心,虽然你这个人很讨厌,还要跟我抢金珠,但我也不会揭露你的!”谢挚义薄云天地拍了拍胸口。   “……”   筋络在蒲存敏的脖颈上跳动了一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抑制住了自己心头涌上来的火气——一种对她来说非常陌生的情绪。   “还真是物似主人形……”   蒲存敏抬起手臂,符文神剑和葡萄藤蔓一齐对准了谢挚,顿时令她感到仿佛被一尊远古神祇锁定一般,脊背一阵发寒,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凝滞了不少。   “你像你的乌鸦一样招人厌!”    第90章 水火   “化雾!”   随着蒲存敏的这声轻喝一出,无数水滴在半空中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猛然变得浓稠的乳白大雾,完全包裹了谢挚,令她连视线也大大受阻,眼前一阵混沌模糊。   “小挚当心!”象英在旁变色,连忙提醒谢挚。   她看得分明——方才在那宝藤一指之下,谢挚整个人顿时便陷入一股奇特的阻力当中,周身凝滞,动作缓慢,这在对战中已是一大不利,现在居然连蒲存敏的人都看不清了!   “这个蒲存敏太强了……”   雾气本身也是水滴,只是极其微小而已,水滴数量越多便越难控制驾驭,可蒲存敏驱使浓雾亦面不改色,举止之间毫无吃力之态,这说明她对符文的掌控已臻化境,到了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   说不定,她已是铭纹境中符文掌控的极致了!   象英在金乌梦灵背上咬牙,只恨自己不能将谢挚好好护在身后——她素以稳重冷静闻名,即便自己先前被帝江擒住时亦没有慌乱过,但当她看到谢挚流血受伤,却完全不能继续若无其事。   但象英也清楚地明白一件事——这不是她能插手的战斗。   若她贸然干涉,不仅毫无帮助,说不定还会给谢挚格外再添麻烦,因此她虽然心焦如焚也只能勉强按捺忍耐。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被那个从小到大一直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叫她“阿英”的小姑娘甩开这么远了呢?现在她竟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护佑周全。   象英心中怅然若失,低低叹息,抚摸着身下太阳神鸟的羽毛,将担忧的目光投向身形完全被淹没在浓雾之中的娇小少女:   “这场战斗我帮不上忙,接下来,就只能靠小挚自己一个人了。”   “好可怕的掌控力!”谢挚亦为蒲存敏的浓雾而惊叹。   她的天资固然极为惊人,但毕竟幼时被平白耽误了许多年,踏上修行之路的时间还太过短暂,在很多方面都显得稚嫩,比方说在对符文的掌控娴熟精微上,她自问就完全比不过在大荒中成名已久的蒲存敏。   但她也没有丝毫胆怯退意,躯体上璀璨符文密织,火莲在身旁倏然开放千万朵,将吞没自己的浓雾在一瞬间完全蒸发干净,谢挚神情坚定地缓缓踏出一步,竟然强行挣脱了如沉沉泥沼般的压力束缚:   “水滴化成雾也是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我又何惧!”   一时之间,地下水丝如雾,火焰如莲,各色灿烂符文充盈爆发于溶洞之内,照亮了每一寸昏暗的地方,令许多自降世以来从未见过光明的小灵兽惊慌失措纷纷逃遁,顷刻之间谢挚就与蒲存敏激烈交锋碰撞了百次有余!   若不是身处地下溶洞,需要刻意收敛对战的力量,以免洞壁损坏坍塌,这里的平原一定会如同被神犁开垦过一般,大地破碎数十里,说不定连小山也会被战斗中泄出的可怖冲击波击得粉碎!   这是真正大荒天才之间的战斗!   “倒霉倒霉真倒霉……”钱德发在湿漉漉的溶洞里猫着腰艰难行进,唉声叹气叫苦连天,他父亲对他太过疼爱,把他养成了个皮娇肉贵不能吃苦的正儿八经小少爷。   他哀嚎一声坐倒在地,“我真后悔我进金乌梦的时候没把酒带进来!”那样他倒还能苦中作乐一下!   已经在这比迷宫还更加弯弯绕绕的溶洞里钻来钻去半个时辰有余了,别说金乌神的遗藏了,他们现在连之前先进来的人影子都看不见——一个个全走丢了!   归根到底,还是这溶洞分岔路太多,路又太难走,低矮的地方甚至要爬行才能通过……   “快起来!”   熊剑北张开手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健壮高大的身躯钻在这逼仄狭小的溶洞里看起来特别憋屈,需要弯腰弓背成虾米状才能勉强继续行走:   “我还要给我师父留宝物呢!快走快走!要是去迟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啊!怎么又没路了!”   他爹的,前面又是一个死胡同!又得绕回去重新走!鸾吟芝气急败坏,原本美丽的洁白脸颊上此刻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水,那都是她在一段需要匍匐才能通过的路程中蹭上的。   真是脏死了!长这么大以来,除过在谢挚身上,她鸾吟芝就没吃过这么大的苦!   鸾吟芝恼恨无比地一捶洞壁,“要是我牺牲成这样还拿不到金乌神遗藏,我就……我就……我就杀了谢挚!”   她刚收回手,溶洞壁上便传过来一阵可怖的震动,连头顶的钟乳石都被震落了不少,令鸾吟芝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诶?”   怎么回事,她的肉身明明很一*般,在少年天才之中甚至算得上孱弱,怎么随手泄愤地捶了一把洞壁,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   “我的力气有这么大吗?”鸾吟芝百思不得其解。   “轰——”   爆裂声轰然响起,在溶洞中传出很远也不能止息,掀起了波纹般重重震荡的回音,璀璨的符文如海洋一般澎湃,甚至淹没了金乌神遗藏的霞光瑞彩!   即便谢挚和蒲存敏已经竭力控制了力量,但周围的环境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头顶的钟乳石与石柱纷纷断裂粉碎,脚下的石笋更是被以摧枯拉朽之势完全推平了!   待两人终于分开时,呼吸都有些不稳——她们二人都负了伤,算是差不多打了个平手。   “咳咳……”   谢挚唇角溢血,捂着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仍然警惕地望着蒲存敏,提防她有什么新动作。   “真是个强大的对手……”   她的神情少见地有些凝重——在方才的战斗中,她呼吸之间不慎吸入了一些蒲存敏的雾气,受了不轻的内伤,这才明白乳白雾气的真正妙用。   润物无声,无孔不入,看似柔弱无害其实威力猛于金刚,令人防不胜防。   即便有火莲防身,但谢挚的脸颊与脖颈仍然被水丝雾气擦伤了不少,这些伤口极其微小细密,此刻才在缓缓往外渗出血珠,在少女娇艳雪白的面容上凝出道道刺目的红痕血滴。   蒲存敏亦沉眉,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符文神剑——却是已在碰撞之中被谢挚逮住机会硬生生地从当中折断了。   接下来的战斗,绝不能再让谢挚近身……她手臂微微颤抖,忍耐着指骨被谢挚撞断的剧痛,再三吐纳才勉强按压下去胸中翻滚的腥甜血气,身上的衣袍破损了不少,沾染上了斑斑血迹。   “你的肉身坚韧得奇怪……”   蒲存敏仔细地观察了一遍谢挚全身,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简直不像是肉身孱弱的人族。——你是个体修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体修,才能赤手空拳地折断她用符文凝聚而成的神剑,还顺手撞断她的手指?难不成谢挚是吃仙金喝灵泉长大的吗?她不能理解。   “不是呀!”   谢挚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直都自认为是剑修,觉得这样听上去能更英武威风一些,“我是个剑修!”   她有些惋惜地摸了摸胖竹笋——可惜万法剑竹威力太大,现在身处溶洞之内施展不开;要是出去打,又有金乌神遗藏被别人捷足先登的风险。   要不然,她也就不用打得这么憋屈了,一挥剑便可以结束战斗。   但她也不能太依靠万法剑竹,跟蒲存敏此次战斗是一个很好的磨砺机会,之前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强敌……她一定得抓住她好好利用才行!   这样想着,谢挚一抹脸上的血珠便重新冲过去,“但我不必用剑,也一样能打败你!”   见她试图靠近,蒲存敏大惊,连忙急速后退,手中宝藤一挥,面前立刻便升起一面交织藤墙,其上闪烁着碧绿晶莹的辉光,葡萄颗颗紫润,比玛瑙还要更加明透。   “在此止步!”   蒲存敏大喝,周身符文大盛,一瞬间便布置下数道防线,将宝藤重重拄在地面上,发出一阵耀眼光芒。   她已然发觉谢挚的肉身坚韧惊人,不愿轻撄其锋,直接与谢挚的长处硬碰硬地较量——毫无顾忌地以攻代防是谢挚的战斗风格,却不是她的。   她要将谢挚限制在原地,稳妥镇压至受擒!   “区区一面葡萄藤墙,又岂能拦我!”   谢挚速度不减,径直挥出一拳,手臂上笼罩着一层宝术虚影,生生增加了一股可怖的巨力,令空间都在颤抖尖鸣——她将宝术的力量强行叠加到身体上,借用了玉牙白象的力量!   “我明白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力量在谢挚体内激荡喷涌,令娇小的少女骤然亮起了眼睛:“我明白修炼宝术的真正奥义是什么了!”   “宝术真正重要的并不是符文,也不是凝聚出虚影化形,而是化自我为灵兽本身!”   她现在才忽然明白了玉牙白象当初为什么要那么注重为她炼体,告诉她“人族的寻常学习宝术的方法不对,只得皮毛,失其精魂”……原来那位总是凡事不多作解释的冷清神祇的良苦用心竟然应在这里!   若非谢挚在玉牙白象的严苛要求之下不断断骨重生,将肉身锻造得完美无瑕,甚至可以人族之躯与神兽幼崽比肩,即便她此刻开窍通悟,但也一定会被这种不属于人族的强大力量压得粉身碎骨不可!   等象神大人苏醒之后,她一定得好好感谢她一番才行!   谢挚心潮起伏,愈发斗志昂扬,一手化白象宝术,一手化碧狮宝术,重重轰击上蒲存敏营造出的葡萄藤墙:   “破!!!”    第91章 纯白空间   白象碧狮的虚影在谢挚身后如圆日一般骤然升腾而起,汹涌狂暴的气机喷薄迸发,将人族少女的长发吹得高高飞扬起来,仿若远古真神切实临世!   这一拳发挥出了宝术的真正力量,蕴含着无限磅礴巨力,如同海洋倾覆、大地崩裂,有不可阻挡的雷霆之势!   葡萄藤墙轰然坍塌,蒲存敏受到反噬,当即被震荡的气波冲击得倒飞出去,撞到洞壁跌落在地,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   但她对自己的伤势恍若未觉,只是焦急慌乱地爬起来捧着宝藤察看,这下却心猛地一沉——师父交给她的本命藤上竟然被震出了道道裂纹!   定西城内。   紫衣女人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发呆,忽然胸口一痛,如同被神兽当胸重重地撞击了一般,令她气血一阵翻涌,连五脏六腑都好像错了位,几乎扑倒在地。   “这是……”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紫衣女人拭去唇边的血迹,面上浮现焦急之色,“是我的本命宝藤……!”   “难道是阿蒲出什么事了?”   可是英才大比里,哪个少年天才还能比她的阿蒲更强?迫得阿蒲拿出宝藤使用不说,甚至还损伤了她的本命藤?   大荒之中绝没有这号人物!即便是那个肉身强大得可怕的小姑娘,也绝不可能做到这种事!   或许是有寿命将尽的大能觊觎登神种,偷偷潜入了金乌梦,错将阿蒲认成了登神种……   “该死!”紫衣女人大怒,咬牙不止,“人族真是世上最令人厌恶的种族!居然对自己的同族少年下手!”   蒲存敏的天才之名太盛,大荒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也在被怀疑是登神种的行列之中;当初她特地将自己的本命宝藤取出交给阿蒲,为的就是防这种事……可是不曾想,居然有人可以以铭纹境破开她的藤蔓防护!   这该是个怎样强横的大能啊……   她的阿蒲有危险!紫衣女人既惊且怒,连自己的内伤也顾不上,当即化身为一团碧绿莹光,以大神通跨越距离,要去找姜既望打开金乌梦救人。   “我是一只漂亮鸟,天下第一漂亮鸟,嘴巴红来爪闪亮,头顶的羽毛乌又长……嘎嘎嘎!”   火鸦刚刚结束今天早上的扫街道工作,心情特别好,臭屁地把尾巴甩来甩去。   它正扛着扫把,一边扭屁股一边唱歌呢,就被一股旋风般的绿光撞了个嘴啃地,当即骂骂咧咧地叉着腰跳起来:   “是谁?是谁走路不看路?没看我这么大一只鸟正搁这站着吗!”   “……是你?那只嘴欠的大乌鸦?”   紫衣女人止住步伐,一甩袖,丢下来一句凶巴巴的威胁之后,继续化为流光,要强闯牧首府:   “等我救回阿蒲,我拔光你的尾巴毛做扇子!”   “咣当”一声,黑色大鸟的扫把吓掉了。   “小挚,小挚,你快回来给我撑腰呀!”   火鸦屁股一凉,心惊胆战地坐在地上。   如果被拔了尾巴毛,就一点也不漂亮了!它会变成一只秃尾巴山鸡!试问这哪只鸟能忍?   它倍感委屈,嘴巴一张就开始哇哇大叫,怀念起来跟谢挚在一起的美好生活,还特意把尾巴颤颤巍巍地藏起来。   好嘛,平时姜既望压榨它,丹朱鹤教育它,这也就算了,现在还多了个大葡萄要拔她的毛!这也太欺负鸟了!   人族的世界真是一点都不好玩!火鸦将小脑袋埋进翅膀里,一阵欲哭无泪。   “……你怎么啦?”   藤墙既破,谢挚刚领悟宝术真义,正是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之时,还待再打,却看到对面的那少女垂着头半天也不起来,肩膀也有些发抖。   她心中一惊,以为自己不小心将蒲存敏打成了重伤,连忙放下继续跟她比拼较量的心思,担忧地跑过去扶住蒲存敏的肩,“受伤了吗?你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给她掏宝血服用。   “我没事……”   蒲存敏整张脸都白了,侧过肩躲开谢挚的手,咳嗽了两声,重又紧紧地抱着宝藤站起来。   “你打败了我,金珠归你了。”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一派冷淡漠然,转过身就要离开,竟是对剩余的金乌神遗藏看也不看一眼。   “……诶?”谢挚微微一愣。   是她看错了吗?   ——刚刚,她好像看到了蒲存敏眼里的一点泪光?   她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哭?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这样一个沉稳冷淡的人也会哭吗?   谢挚并没有因为蒲存敏冷冷淡淡地拨开自己的手而生气,她好脾气地又凑过去,软着声音试图跟蒲存敏搭话,“哎……你真的没事吗?”   “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的!”她认真热心地说。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原来这么烦,蒲存敏深吸一口气转过来:“没事。”   谢挚这才看到,她怀里原来紧紧地抱着师父的本命藤,那根原本碧绿如玉的晶莹宝藤此刻上面有道道裂纹开绽,变得有些枯干发黄。   本命藤跟植物大能的生机紧密相连,若是本命藤受伤,那么那个紫衣女人一定也会遭到反噬。   蒲存敏方才,大概就是为这个而难过吧?   噢,她跟她师父的感情可真好……她真的不是私生女什么的吗?   “哎……你先别走,再等等呀!”   眼看着蒲存敏又要走,谢挚心中灵光一闪,拉住她的衣襟不放——她有个法子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她催逼着涅槃种运作,一股浅淡的柔光不情不愿地从她胸口缓缓探出,懒洋洋地在葡萄宝藤上面转了一圈又绕回来,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用行动鲜明地向谢挚表达“这个东西我看不上,打死我也不会吃”的意思。   “……我不是让你吃它,”谢挚都快被这颗魔种气笑了,“是让你救它!”   “你之前私吞了我那么多鲲鹏血肉精华,也该放放血了!”   谢挚有预感,若不是涅槃种吸收了鲲鹏血精大半,她说不定可以一举突破道宫境。   不过这样倒也无妨,在金乌梦中突破大境界风险太大,何况她还没有进无尽藏观悟太一神的笔迹,如果现在就突破,不能把自身的状态调整到完美,也就不能开辟无瑕道宫了。   修行不贪快捷,但求稳健,一步一个脚印更好,她也不心急。   “快点快点!别想着跟我赖账!”谢挚催促道。   自从她在水晶宫时以死相逼,差一点刺破心脏之后,涅槃种知道了谢挚的行事作风,就老实得不得了,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会乖乖听话,不敢跟她对着干。   柔光在半空中停了一会,似乎在以此表达自己的愤怒,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它最终还是缓缓地伸展出去,包裹住了葡萄宝藤,顿时勃勃生机蒸腾,发出了一股灿烂的霞光——   牧首府内,紫衣女人正要拍着胸脯,跟姜既望说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反噬内伤,让她快点打开金乌梦,忽然一愣,“……咦?”   自她躯体上升起道道霞光瑞彩,柔和的曦光包裹笼罩住了她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晶莹如玉,血精在体内翻涌滚荡,在道宫中隆隆运转不止,最后纷纷化入道宫中悬浮的剔透脉种之中,增长出丝丝灵力修为,令紫衣女人惊异莫名地叫出了声:“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的内伤在方才一扫而空,不仅如此,修为甚至还较前隐隐突破了?   难不成阿蒲拿着她的本命藤泡到真凰血里了吗?要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奇效?   “蒲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姜既望气定神闲,坦然地微笑着望向她。   她修为高于蒲江兰,自然也能看出来她方才似乎受到了一番大好处,肉身被洗礼锻造,境界隐有提高之势。   “你一大早上又是强闯我的牧首府,又是揪着我要求中止英才大比,开启金乌梦——”   姜既望顿了顿,目光在某只躲在门后面一脸义愤填膺的黑色大鸟身上一扫而过,唇边便含了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还威胁要拔我义灵宠的毛,原来只是想在我的院子里突破修为么?这是什么道理,姜某尚未听过。”   “……”   听上去,倒好像的确是她的错,蒲江兰涨红了脸,悻悻地将面纱重新戴在耳边,嘴硬道:   “但是,但是,金乌梦里有人潜了进去,这是一定的……!我还是希望您能尽早打开金乌梦!”   姜既望目光温淡地注视了她片刻,轻轻一点头:“我知道。”   “……什么?”   蒲江兰不可思议,“你知道?!你知道还让——”   姜既望的义女谢挚可还是也在金乌梦里呢!而且,她一直在怀疑谢挚就是那个传言里的登神种——   “声音小一点,蒲大人。”   美丽的牧首已经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坐着,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神色有些懒倦地笑道:“人老了,听不得大声。”   今天蒲江兰闯进来得太过突兀,她还没有挽发佩玉就不得不披衣出来周旋,此刻甚至连一身正式的外袍都没来得及穿,乌黑的长发柔软地依偎在颈间,眉目舒展安然,让她少了一些平日的端重,多了一些随意的温婉。   “我相信我的女儿小挚,”她饮下一口茶,“你也该相信你的弟子存敏才是。”   “所有人都不会有事的。”   “好啦!”   那位葡萄藤大人的本命藤被涅槃种完全修复好啦!   谢挚开心得在原地跳了跳,很想跟蒲存敏击个掌以示庆祝,又想起来她好像不喜欢跟人肢体接触,半路又硬生生收回去。   “这下没事啦!你放心吧!”   她抿抿嘴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跟蒲存敏一样稳重,但是笑意还是从眼睛里一直淌到了唇角去。   “……”   蒲存敏捧着宝藤,有些发怔。   确如谢挚所说,师父的本命藤只是被那道奇异的柔光包裹了片刻,不知怎的竟然就已经被完全修复了,表面上流光溢彩,霞光腾腾,甚至看起来比之前还更加鲜嫩碧绿了。   那个娇小的少女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怎么样,是不是全好啦?啊我觉得,我们有时候还是要示弱一点好,大家虽然在英才大比中是对手,但归根到底不是敌人,还是互帮互助的好……你觉得对也不对?”   ……她从来没有跟众人互帮互助的心思,旁人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心里没有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她只要有师父就好。   蒲存敏原本想这样说的,但她张了张唇,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   “我知道了。”蒲存敏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她又望着谢挚,正色道:“若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我必会帮忙。”   谢挚笑,故意抬起下巴哼了一声,“那你出去之后还捉我的火鸦吗?”她是个很记仇的孩子。   “……”蒲存敏垂眼思索片刻,“还捉。”   那只乌鸦啄了她师父的葡萄,总不可能全不追罪计较的。即便谢挚帮了她一个大忙,这也不能徇私放过。   眼看着谢挚脸色一变就要生气发火,她又补充道:“只是走个过场,即捉即放就好,我不会为难它的。”   “……哼,这还差不多!”还以为帮了个白眼狼呢!谢挚听到她这句承诺才舒坦。   她转身朝金珠走去,“我去把金珠取下来!”   蒲存敏犹豫了一下,整整衣袍亦跟在她身后,“我来助你。”   这次没有旁人插手阻拦,谢挚纵身轻盈一跃,便将那枚小太阳似的金珠轻而易举地摘到了手中,金珠甫一到她掌心,光芒立刻大盛数倍不止,将这片溶洞都照得亮如白昼。   “真美呀……”谢挚不由得轻声赞叹。   金珠灿如炽阳,眯着眼睛仔细看去,还能看到其内有一只三足金乌的虚影不断盘旋飞舞,脚爪上缠绕着万丈神焰,羽毛上流淌着明亮阳光。   她捧着金珠朝金乌梦灵那边跑去,“阿英快看!是三足金乌的灿日金珠!送给你!”   就在这时,异象陡生!   那枚金灿灿的金珠刚一接触到太阳神鸟的身体,忽然就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化为无数流光碎星纷纷没入金乌梦灵的身体!   金乌梦灵昂首长鸣,浑身符文腾起,灿烂金光涌现,令天地都为之共鸣震动!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大惊,拉起跃下来的象英转身想要逃离,忽然却被一股神异的力量定在了原地。   眼前陷入一团亮白,耳旁一切喧嚣的声音都猛然消失了,再睁开眼时,周围的景象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我这是在哪儿啊?”谢挚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要不然就是在做梦。   她好像来到了一片纯白的世界,这里没有颜色,没有形状,甚至也没有天与地,就只有一片纯粹的、茫茫的、无差无别的、没有尽头的白,其中寂静无声,也没有另外的生灵存在。   就在刚刚她分明还拉着阿英的手,待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溶洞里,为什么现在既不见阿英也不见蒲存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阿英她们不会出事了吧?   谢挚有些心慌地站起来,一转身却又当头撞上一个人,“哎哟”一声捂着脑袋跌倒在地。   “谁啊,非得站在我后面……”谢挚嘟嘟囔囔地抱怨。   面前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她下意识地搭着那只手站起来,却望见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灿金眸子。   神祇的圆光如红日一般映照在她脑后,女人一袭金边黑袍,浑身皆流淌璀璨金光,躯体周围安静旋转着无数神圣符文,令世间生灵都臣服战栗。   看到了面前少女的呆滞模样,女人偏头朝谢挚一笑,“不认识我了么?”   学着谢挚之前揉她脑袋的手法,女人弯腰像摸小猫一样摸了摸谢挚的头,语气促狭。   “我是小金呀。”    第92章 五言经文   ……小金?   谢挚呆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即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满脸惊讶。   小金怎么会长得这么高?她以为小金还是只年纪不大的幼鸟,即便化成人形,也最多跟她年龄差距不大的。   而眼前这个黑衣女人高挑而又美丽,唇角含笑,神情洒脱,鬓间佩着精巧的金饰,身上只有黑金二色,自成一股潇洒威严,声音听起来也很熟悉——跟金乌梦中的大道神音音色一模一样,只是听起来活泼许多。   谢挚脑海里的太阳神鸟形象,和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美貌女人完全不相符。   她望着黑衣女人,半信半疑道:“你……你真的是小金吗?”   “不是。”   女人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应当说,金乌梦灵只是我的一部分……”   她俯身用衣袖替谢挚擦了擦脸上的血,语气亲近又嗔怪,“怎么搞的,跟一个小姑娘对战而已,弄得如此狼狈。”   她自己本身也是个小姑娘呀……说起来,她甚至还比蒲存敏小呢,怎么这个女人说得好像她就应当打败蒲存敏易如反掌呢?   谢挚在她熟稔的举动中找到了一些亲切的感觉,有些相信她就是小金了,乖乖地闭上眼睛仰起脸,任由女人为她擦脸,还要为自己分辨,“怎么啦,她很强的好不好……”   “算是有些天资,但也不过尔尔,只能说是平常。”女人笑着捏她的脸,“倒是你,不要给自己的手嫩心软找借口呀。”   “好了,不开玩笑了——”黑衣女人站起身,一整衣袍,容色稍正。   她脑后火红的彤日圆光放射出道道璀璨金光,令人一时间竟分不清这金光与她的金眸哪个更灿烂明亮一些:   “我正是这方小世界的原主人和持有者,三足金乌金乌神。”   “我在证神位开神域的最后一步中不慎出了差池,最终身死道消,留下了这个残缺不全的金乌梦。”即便是谈在论自己的死因,金乌神仍然神情坦然,毫无不甘遗憾之色:   “我洒神血于此,日久天长,金乌梦自行演化出了一只神鸟灵体,它继承了一丝我生前的记忆碎片,我活着时常含的灿日金珠中也留有我的一缕精元,二者相遇,竟然唤醒了我一抹最后的残余意识,得以与你见面。”   “这里便是金乌梦的内核与底色,没有时间与空间之分,是一方世界剥离一切外物的最初雏形。”   女人望向周围,轻声道:“一片纯然寂静的白。”   目触惟余此色,仿若落雪一般。   她这简短几句话中蕴含的信息量太大,谢挚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起伏的心绪,紧紧地拉住她的手,紧张道:“……那你,那你会消失么?”   听她话语间的意思,竟然好像连一缕残魂都不是,比玉牙白象的境况还要更差几分,谢挚担心极了,不安地凝望着女人的脸,等待着她的回答。   金乌神怔了怔,旋即失笑出声。   在她意识刚一苏醒的时候,她在一瞬之间便已经完全观看扫视了一遍金乌梦灵的记忆,鲜活详细如同亲身经历,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小金也不能说错。   在太阳神鸟不算漫长的记忆里,眼前这个少女的身影占据了相当大一部分,虽然她跟金乌梦灵相处的时间并算不上长,但神鸟已经深深地记住了她怎样亲昵地拥抱它的脖颈,抚摸它的羽毛,怎样夜间紧紧挨着它的身体,眼睛亮晶晶地说着漫无边际的心里话。   因此她看谢挚很是亲近,只不过金乌梦灵看待谢挚是亲密的朋友,她看待谢挚更像是赤忱可爱的小辈。   “小挚,”金乌神摸了摸谢挚的头发,跟她对视,温柔而又耐心,“我不会消失。”   看着面前少女陡然亮起的眼睛,一下子就要开心地笑起来的如释重负模样,她顿了顿,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了。   女人移开眼,低声道:“……因为我根本没有真正地重现。”   谢挚飞快地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连重现都没有,那也就无关于什么消不消失了。   譬如朝露,她现在只是这转瞬即逝的露珠折射在万年后的一道微光,比晨露的寿命还要更加短暂。   “哎……”   金乌神忽然手足无措地慌乱起来,半跪在地上去捧谢挚的脸,“怎么哭了……”   少女哭得特别安静,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只有肩膀在颤抖,间或嗓子里发出来一声细细的呜咽,金乌神不知所措——她从没有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还是如此——她在心底低低叹息——如此善良纯粹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这样纯真的眼泪。   思索良久,女人只好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背,像金乌梦灵印象中的一样纤细单薄,“不要难过……小挚,我本来也就早已经死了,不要为一个万年前的古人而伤心,嗯?”   谢挚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难过,哭着投到她怀里去,哽咽道:“你不用哄我……”   怀中忽然投进一个花骨朵似的小生灵,金乌不由得愣了愣,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掌覆到谢挚的背上,笑着摇摇头,任由年少的女孩抱着她伤心落泪。   真奇怪,她现在只是一抹并不真正存在的意识,甚至连实体也没有,自然也没有五感抑或触觉,可是借着金乌梦灵的记忆,她好像真的感觉到了怀中少女的温度。   柔软而又温暖。   “哭完了没有?”待肩头的哽咽终于渐渐平复,金乌神才松开她。   “小孩子还是不要经常哭,会变丑的,”她刻意调侃,叫语气听起来更轻快一些,“好好的漂亮小姑娘,还是笑的时候好看,是不是?”   “本来我也没多好看……”被她一笑话,谢挚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有点窘地擦了擦眼睛,小声说。   谁料黑衣神祇比她本人还要较真,“谁说的?你很漂亮。倘若你们现在的审美没有太奇怪,谁也不能说你不好看;便是你自己,也不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金乌神在谢挚面前盘腿坐下,“通常神祇一死小世界就会崩塌消散,你知道为什么我死去之后金乌梦还能长存万年吗?”   谢挚懵懵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方才哭得有点狠了,直到现在太阳穴还有些疼,脑袋不太清楚,反应比平时慢很多,因此只是面前的神祇说一句,她便乖乖地应一句。   见她这幅少见的乖巧模样,金乌神反倒有些好笑——谢挚之前在金乌梦里整天活力四射。精力充沛,不是打这个就是揍那个,跟个小太阳似的,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和冲劲,现在这样懵懵懂懂的样子反而很令她感到新奇。   不过,也挺可爱的,瞧见了少女哭得粉扑扑的鼻尖,金乌神眼里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不再跟她卖关子,掌心光芒一闪,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白玉匣子:“因为我有这个。”   “这是太一神的《五言经》,我生前最珍贵的宝物。”女人不动声色地抬起下巴,等着谢挚的惊叹崇拜。   “《五言经》?”   谢挚奇怪,“这个很珍贵吗?大荒里面每个小孩都会背这篇经文的。”   《五言经》在五州之中算是流传得最为广泛的一部书了,连穷匮荒芜的大荒也人人口熟能详,传说它是太一真神所编纂,其中记载了本界诞生以来的种种历史典故,常常被当作给孩童识字用的开蒙书。   谢挚从小到大一闯祸捣蛋就被象翠微拎去抄经,在青石板上刻得最多的就是这本《五言经》,不知道委委屈屈地写过多少遍,她本来就记性好,这样下来更是对《五言经》格外记忆深刻,倒着都能闭着眼睛一口气背下来。   “……”   期待的夸赞没等到,反而被反问了一句,金乌神愤愤地捏了一把谢挚的脸,顾念着她脸上还有伤,到底也没有用力,“这两个不一样!”   “太一神修为深不可测,功参无量造化,是当之无愧的万古第一真神,寻常神王天尊都喜欢著书立说以惠后世,顺便为自己博取声名,你可知道太一神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功法写下来?”   谢挚被她揉着脸,含混不清道,“唔……窝唔知道啊……”   “那当然是因为她已经写下来了,只是大家都没有发现而已!”金乌神敲谢挚的脑袋,“笨。”   “她的《五言经》已经记载完了她一生所有的心得体会,就是太一神的传世之作。”   白玉匣子在女人掌心中闪烁着柔和的光彩,莹润而又剔透,她叹息着补充道,“可惜我这里也只有上半部,没有另外半本……想来世间事物往往不得圆满,倘太完美便遭天忌,月盈即亏,只得半本,倒也在情理之中。”   “打开看看吧,”金乌神将白玉匣递给谢挚,“这才是金乌遗藏中真正宝贵的东西。要不是我早已身死,这样给你我也觉得有些心疼呢。”   “谢谢您……”   谢挚小心地接过玉匣,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了看,愣是没找到打开的机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孔洞,她困惑道:“这个……我要怎么打开呢?”   “……”金乌神扶额,“金乌梦不是给过你一把白玉钥匙吗?你看到这个材质都不会联想的吗?”   这孩子平时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忽然迟钝了?是哭傻了吗?   一句话给谢挚闹了个大红脸,也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实在是笨,连忙从怀里摸出白玉钥匙,插。进玉匣的孔洞之中,形状正正好。   “咔嗒”一声轻响,人族少女手腕一动,玉匣应声而开。    第93章 金乌神祇   “嗡——”   伴随着一声嗡鸣,奇异的、轻盈的、飘忽如丝带的无数金字顿时从白玉匣中喷涌而出,每一个字都散发着神圣曦光,古朴而又神秘。   金字中蕴含着海量信息,有的轻灵飘逸,有的厚重稚拙,有的凌厉峭拔,有的温润淡远,唱响隆隆神音,在谢挚耳边环绕震荡,经久不息。   在这一刹那,谢挚仿佛看到了万年前的世界,看到淋漓鲜血,看到滚滚头颅,看到累累白骨,看到不死不休的惨烈战斗厮杀,飞剑如林大鼎盖天,星辰坠落长空开裂,符文的璀璨神光照亮整片天穹!   而在那无尽星空的深深处,星光朦胧闪烁处,立着一个白衣女人的身影!   女人转过身来,金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划过她碧绿如深潭的宁静眼眸。   她望向下方染血的残破大地,目光沉肃而又悲凉,谢挚看到她背上负着的长剑已经从中断裂,衣袍更是残破不堪,沾染着无数神血。   太一真神!   这一眼,含着无尽的哀伤苍凉,仿佛看破了万古的时空!   “神战终于结束了;我的职责,也快尽完了。”她抚过手中的断剑,轻声道。   “但是还差最后一点事情没有完成。”太一神指向天穹,被她所指的地方顿时聚集起万里黑云沉沉压下,仿若一块天然的画布。   “笔来!”   姬太一再一指,一股白彻的粗大雷霆立刻划破天际,如通灵一般恭敬地听从神明的调遣指令。   “我当为后人留下一部心得功法,斩丛荆而辟绝路,洞幽古而开显世,若今后能有有缘人得到这部功法,稍继我的意志心愿,那我也就欣慰至极了。”   女人于云层中闭目端坐,每念出一句经文,天地便为之震颤应和,雷霆亦战栗,仿佛在为书写这样的无上功法而惶恐欢喜。   “乾坤初开张,天地神三皇。天形如卵白,地形如卵黄。五行生万物,六合运三光……”   伴随着她轻声唱诵,雷霆作笔,层云作纸,璀璨金字倾倒如雨!   这内容跟谢挚从小背到大的《五言经》完全一致,但又全然不同!   太一神每念出一个字,那个字便在天空中的云层中光芒大放,通体仿佛黄金浇铸,灿烂而又神圣,被深深地镌刻于云朵之上,同日月齐光争辉,与天地同寿永存。   与此同时,谢挚的脑海中也涌入无数陌生的信息,如海洋一般无边无际,如星空一般浩瀚神秘,深邃而又悠远,字字锦绣珠玑!   这才是真正的太一神《五言经》!   “唔……太多了……”   谢挚被如海信息冲击得头痛欲裂,她感到海啸般的汹涌金字浪潮几乎淹没了她,跪倒在地自口鼻中俱涌出鲜血,五脏六腑皆受大震荡,根本无暇领会观悟这无上经文奥义,只得暂时不求甚解,咬着牙勉力将其囫囵吞枣地强记在心中,留待日后再细细观摩。   那些金字仿佛有形,被谢挚记在心里后便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待太一神的声音终于停止,谢挚的识海中也静静悬浮了一部璀璨耀眼的经文,她心念一动,金字便飞舞而起,等待着她的翻阅观看。   “我明白了……!”谢挚恍然大悟,“原来太一神的《五言经》的传经方式是这样的!”   重要的并不是简单的字句内容,而是藏在其中的海量信息,只有在特定的场景触发下才会激活真正的经文功法!   就在这时,一直在谢挚心脏中沉寂的诛天魔莲涅槃种忽然震动不已,放射出道道柔和曦光,瑞彩流淌涌动,竟是要进入谢挚的识海强取经文!   “涅槃种,你干什么!?”谢挚大惊,她的识海尚未开辟,其中只是一片混沌,若是被涅槃种强行进入,说不定她会变成一个神智不清的废人!   她试图喝退魔种,但她声音尚未出口,原本在她识海中静静悬浮的璀璨经文忽然“嗡”的一声,微微震动了一瞬,每一个金字上都腾起灿烂神圣光芒,涅槃种便如遭雷击,偃旗息鼓,恹恹地缩了回去。   甚至连出手攻击都不必,仅凭一道模糊的威慑,金字经文便震退了诛天魔莲的涅槃种!   太一之威,惊人如斯!   在经文在谢挚的识海中成形的那一刻,她也随之明白了一些别的事情——   太一神所撰写的《五言经》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讲述如何从凡体修至仙人,后半部则记述的是如何从仙人修至神祇,而此刻她得到的便是《五言经》的上半部,其中囊括的内容足够指导她一直修炼到仙人境界!   “真是伟大的著作……”谢挚不由得失神地喃喃赞叹。   不论这部经文还是作者都是如此。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不感受到《五言经》的巨大价值,也不能不为那位毁誉参半的上古神祇而心神恍惚——姬太一无疑是个极有魅力的人,令人见之失魂,关于容貌的评价放在她身上甚至会显得冒犯浅薄,即便是仅见一面,余生便再也难以忘怀。   至少谢挚便再也忘不了她那双沉悲而又坚决的碧眸,那身残破的白衣,那把在传说中曾斩破天穹的断剑。   唉——谢挚叹气,都是神族的大帝君主,怎么太一神就这么厉害,摇光大帝就这么烦呢?她一想到日后还要去昆仑神山上找她交涉就觉得头大。   “经文都记住了么?”金乌神扶住人族少女的肩,温声询问。   “都记住啦!”   从白玉匣带来的传经异象中回来了!谢挚擦擦脸,很开心地扑进神祇怀里去,“太一神的功法可真强大深邃!谢谢您!”   又很不好意思,谢挚低下眼嗫嚅道:“就是,就是我完全没有听懂……只是勉强背了下来。”   好丢脸呀。   金乌神该不会觉得她是个笨蛋吧……?其实她平时还是很聪明的。   听见她这话,金乌神顿时哑然失笑,“贪心的人族小孩,太一神的经文功法岂能是你听一遍就能了悟的?”   即便是她,当年也足足花了数十年时间,才勉强将这半部《五言经》通读完毕,这也不敢说自己穷尽了经文真义,将其彻底领会掌握完全了。   但是就算只是通读了一遍五言残经,她也受益良多,打下的根基无比扎实纯粹,对大道的领悟远胜同境,以仙王之力睥睨五州,甚至可以击杀镇压年纪远较自己长的大能前辈。   她不满足于此,试图再进一步开辟神域,不知为何竟仿佛被大道所隐隐抗拒抵制,最后功亏一篑,不仅没有成神,反而遗憾陨落。   在她以后的数千年中,还有数位天资绝伦的仙王试图证取神位,皆不成,不是身陨道消就是修为大退,大家都传说是太一在神战中夺取了万族的气运,破世登化而去,这才使得本界再也不能成神;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冒险试图成神了,世间不再有神明。   “你只要能全背下来就好,别的不足为虑,日后慢慢观悟即可——”   金乌神也很高兴,她笑着将谢挚抱起来转了个圈,再将她稳稳地放下来:“方才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海量信息冲击得昏厥,现在看来,你的资质较我想得还要更好几分。”   “这半部经文足够你修到仙人境了,”她揉了揉人族少女柔软的头发,笃定道:“今后,你必会是这天下震古烁今的第一仙王。”   ——比她还要更加强大。她在心中默念着补全这句祝福。   “嗯!”被女人的鼓励所激励,谢挚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努力的!”   “我相信你。”   黑衣神祇半跪下来,轻轻地捂住谢挚的眼睛,“现在,你也是时候启程了。”   她的意识已经快要彻底消逝了——将谢挚带到纯白空间、为谢挚传经已经消耗了她仅存的一切神力。   女人的身形缓缓褪色消散,只有嗓音仍然温存,回荡在一片纯粹的白色里。   “待你醒来,不会记得有什么金乌神,只有太阳神鸟小金。”   “……傻乎乎的小孩。”她轻轻含笑叹息。   善良纯粹,热心赤忱,不设防备,且又这样容易相信旁人,见到一个人就能往外怀里扑。   “愿你以后遇到的人都能配得上这片真心……小挚。”   。   “……小挚,你怎么了?”象英拉住少女的手,担忧地握了握。   在方才忽然生变,金乌梦灵与灿日金珠融为一体,她当机立断地跳下神鸟脊背,被谢挚拉着拔足飞奔,身后还有蒲存敏的藤蔓遮挡防身,刚逃到一片僻静处,便看到谢挚忽而有些发愣,双眼无神,叫她也不答应。   下一刻,少女的眼睛就重新变得清澈明亮,茫然地望了望她,“……阿英?”   紧接着她就捂着头弯下腰,痛呼出声,“哎呀……我头好疼。”   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五脏六腑也不太舒服。   识海中悬浮着一部神圣古朴的陌生金字经文,胸口的涅槃种陷入沉寂,怎么叫也不回应。   她刚刚是怎么了?好像就是忽然失神了一刻,记忆也断片了一瞬间。   但是……人族少女茫然若失地按了按胸口。   心里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又酸又涩,还有一点恼怒不甘,好像她忘记了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小挚!”   金乌梦灵扑腾着翅膀飞过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   算了,既然想不清,那就先不想了!谢挚不是纠结的孩子,她勉强按压下胸腔中莫名其妙弥漫开来的难过,关心道,“你怎么样,小金?方才好大阵仗……你有受伤吗?”   “没有——”   太阳神鸟伸展开翅膀,让她看自己的身躯,十分志得意满,“不仅没有,我感觉我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的确,它的躯体上流淌着一层璀璨金光,每一根羽毛上都仿佛淬着炽阳神火,只是随意地一展翅而已,身后便腾起一轮灿烂红日,较之前更加神武不凡了。   “真棒!”这大概是因为它吸收了灿日金珠的缘故,让金乌梦灵变得更加完善了。   虽然因为金珠消失而有点为阿英遗憾,但谢挚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抱一下吧!”太阳神鸟低下颈环住娇小的人族少女,“抱一下以示庆祝!”   谢挚顺从地抱住金乌梦灵,忽而听到神鸟在她耳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喟叹。   含着笑的,陌生的语气。   “……果然,你跟我想象的一样温暖。”   “傻乎乎的人族小孩。”    第94章 地动   ……诶?   小金在说什么呀?她怎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自颊边落下,又被谢挚用手拭去,她困惑地望了望手掌:“我怎么哭了?”   真奇怪。   明明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事的。   心里也——空落落的,她迷惘地想。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觉。   “小挚?你怎么忽然哭了?”   神鸟诧异不已,连忙放开了她,娴熟地伸出翅膀为她擦拭眼泪,谢挚因为它自然的动作而愣了愣。   她敏感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金乌梦灵身上迅疾地逝去了,仿佛只是一阵轻快的风,吹过来短暂地将她拥了拥,紧接着就洒脱地奔拂到了其他地方。   太阳神鸟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小金,你……”   一句话尚未出口,忽然被一声巨响打断——   “轰隆!”   溶洞壁被一头巨熊化形生生撞开,爆散滚落无数碎石,钱德发灰头土脸地呸着土从巨熊背上爬下来,嘴里还在不停抱怨,“哎哟我去……我真服了你呀熊剑北!”   他方才明明只是让熊剑北召唤出宝术化形在前面开路,谁知道这大傻子拎起来他的衣领就跟他一起坐到了熊背上!   好嘛,熊剑北是个体修,皮糙肉厚不怕碰撞,他可是快在巨熊化形强行破壁的一系列狂暴动作中差点没掉半条命!   钱德发怨气冲天,要是他今天牺牲成这样还被别人抢先得到金乌神遗藏,他非得把熊剑北拆成一百零八块不可!   “是你自己太文弱了,还怪我野蛮……”   高大健壮的青年收起宝术化形,一眼就在灰尘中看到了谢挚——她的样貌实在是生得很惹眼,当即古铜色脸颊上腾起两片不易察觉的兴奋红晕,揉了一把粗硬的短发,清清嗓子就要跑过去行礼,“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居然比我们还快,你真了不起!”   “?”   对师父这个词非常敏感的蒲存敏下意识抬起头,先是诧异地看了一眼谢挚,又看了一眼人高马大一脸憨厚傻笑的熊剑北,也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是她说,但是这两个人看起来也太不搭调了一些,感觉简直像是一头大熊朝一只小狗作揖,分外滑稽好玩。   钱德发看见谢挚也被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谢挚一定还在溶洞里面转圈绕弯呢,再快也得再兜一会才能来,没想到她竟然还走在他和熊剑北前头,比他们更快几分,“小挚!你真快呀!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   “昆仑神山在上,总算是找到正确的路了!”   鸾吟芝骑着五色鸾鸟疾冲进来,畅快的大笑比她的人影还来得更快一步,摩拳擦掌气势如虹,“哈哈哈!老娘今天就要抢先拿光金乌神遗藏!”   “让谢挚他们都后悔得哭”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鸾吟芝就哑火了。   “……”   溶洞里好几双眼睛都呆呆地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一室寂静无声。   好久之后,熊剑北才摸头憨笑着打破了这诡异的尴尬氛围,“哈哈……鸾姑娘,没看出来,你还挺豪爽哈……”   鸾吟芝出自常年隐世不出的五色鸾鸟氏族,有一张不同于大多数大荒人的柔美面容,气质也婉约妩丽,在外界面前笑不露齿、步态盈盈,纱衣下都朦胧身姿婀娜曼妙,不知是多少少男少女心中的芙蓉仙子梦中情人。   没想到,这位漂亮仙女姐姐居然好像只是装出来的。   不对,脸还是漂亮的,就是这嘴嘛……   怎么说,很狂野。   钱德发忍笑忍得辛苦,开始盘算自己回去之后要怎么嘲笑自己身边迷恋鸾吟芝的好朋友,告诉他们女神的真面目;象英也震惊地看了鸾吟芝一眼,侧身告诉谢挚万万不可学她,若是族长听到她一口一个“老娘”一定会让她从傍晚一直跪到天亮——白象氏族的族风十分严格,听得谢挚心惊胆战,连忙郑重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学坏。   就连一直冷冷淡淡的蒲存敏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她是真没想到原来鸾吟芝的本性居然是……呃,这种类型。   鸾吟芝笑容直接僵在脸上,随即俏脸一点一点地变红,最后完全从脸到耳朵变成了火柿子色。   “你们……”   她恼羞成怒,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能不能把这里的人全灭口了,但一看到谢挚和蒲存敏,却又一下子猛地泄了气——她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们。   “你们要是敢告诉别人,”鸾吟芝恶狠狠地瞪了一圈人,捏起拳头示威性地挥了挥,“我就杀了你们!”   她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接下来,在迷宫里受困良久的少年天才们陆陆续续也都来到了溶洞,鸾吟芝很快就没空再发火了,因为她也投入了抢夺金乌神遗藏的大军之中。   “噢……这双锤中隐有裂空之能!”   有人得到了一双残破的石锤,其上铭刻着道道符文图腾,轻轻一击,竟然猛地迸发出了一股一阵可怖的兽吼轰鸣,令溶洞震动不已!   “这是赤血果!”   也有人一把抓住了之前谢挚没有收起来的那枚心脏状宝药,晶莹剔透如玛瑙,被握在手中还在往外缓缓流淌殷红霞光,一下一下地鼓动,仿佛真正的鲜活心脏一般,“服食它之后可以增长数倍血精!”   钱德发也抓到了一把鱼儿似的小飞剑,像一枚鳞片一般,非常灵活地在人群中飞速穿梭,他动用了体内的符文秘法才将它勉强擒住,当即大喜过望,“嘿……这似乎是神兽鳞片炼制的飞剑!”   这次可真是发了!   一时之间,溶洞里一片吵嚷喧哗,都顾不上计较彼此之前的什么前仇旧怨,纷纷激动不已,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取宝!   熊剑北得到了一壶不知是什么生灵的宝血精华,鸾吟芝翻到了一面轻盈如雾气的半透明大网,而骆燃霄也取了数本修行法决默不作声地塞于怀中,只有之前早已拿过宝物的谢挚和象英她们作壁上观,悠闲自在地聊着天,跟其他人热火朝天的氛围迥然不同。   “阿英,你方才都取了些什么呀?”谢挚好奇地问。   她看到象英挑选片刻,最后只拿了一点点东西,有些怕她没挑到好宝物而吃亏。   “拿了颗药丹,一张符咒,一把怪模怪样的合眼缘旧灯而已,”象英对谢挚全不设防,很随意地将那些东西都取出来,递给谢挚让她观看,“我已经有象牙宝具做武器了,多的也不必再取。”   “唔……”   谢挚被那盏造型奇异的灰扑扑怪灯吸引了目光,拿起来仔细端详了片刻,在手掌上运起符文神光,轻轻地抚过灯面,一层硬硬的外壳立刻便应声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灿金色的璀璨真身。   一只通体乌黑的神鸟虚影顿时飞翔而出,绕着灯盏发出声声清鸣!   “这是三足金乌的第三只脚爪!”谢挚认出了这把灯盏的身份。   金乌神鸟身上最珍贵的宝物,无须祭炼自成无上宝具,甚至比灿日金珠还更加珍贵强大!   谢挚高兴地抱住了高挑的少女,“阿英,你的眼光可真好,竟然从一大堆宝物中发现了金乌第三足铸造的神灯宝具!”   附近当即有数人被这阵惊人动静吸引,目露凶光要扑过来强抢金乌灯盏,却又被谢挚拔出万法剑竹牢牢地护住象英,掷地有声道:“我看谁敢上前!”   碧狮白象宝术一齐升腾而起,盘踞蹲伏在谢挚身前蓄势待发,眼眸深邃漠然,“这不是你们能觊觎的宝物,快快退回!倘若不听劝告,休怪我剑下无情!”   蒲存敏亦淡淡地上前一步,一挥手便身后伸展出万根碧绿藤蔓,说出的话却很有分量。   她扫视过身前一圈,被她看到的人皆畏惧地避开了视线——蒲存敏作为成名已久的大荒天才,比谢挚这个看起来长得过于娇小漂亮的小姑娘无疑要有威严得多。   “谁与谢挚作对,便是与存敏作对。”她负手淡声道。   “岂敢,岂敢……”   众人虽然不甘,但也不得不偃旗息鼓暂时退回——原因无它,只是这两人联手实在是太强大了!谁也不敢与之争锋!   英才大比中原本应该是仇敌的最强大的两个人竟然处得还不错,这令许多人都大感意外——他们原本以为谢挚跟蒲存敏之间一定是一山不容二虎,要好好地针尖对麦芒一番的。   “谢啦!”   谢挚没想到蒲存敏这么义气,自己只是为她修复了宝藤她就连帮自己好几次,感激地试图去拉她的手,结果被蒲存敏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有话直说便好,不必来碰我。”   她不习惯与人身体接触。   被她暗暗避开亲近谢挚也不觉得泄气,仍旧眼睛弯弯地笑,热心道:“你不去抢宝物吗?再不去拿恐怕就没啦……”   “不必,”蒲存敏仍旧淡然,她手掌一翻,掌心便出现了一面光芒四射的小铜镜,“金乌梦赐给了我一面宝镜做奖励,同样也是无上至宝。宝物不求多,够用适合即可,因此我不必再去同他人争抢。”   她是一个欲望非常淡薄的人,很少为自己图谋打算,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师父,之前跟谢挚争夺灿日金珠也只是因为其内蕴含万千日光精华,对植物大能尤其效力出众,想将它带回去送给师父做礼物而已。   “噢,原来如此……”   谢挚正待说你跟你师父的感情可真好,忽而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下,隆隆落石滚下,叫人们连站都站不住,溶洞隐有坍塌之势!   是地动!溶洞里的少年天才们都凛然变色。   可是金乌梦内怎么会有地动……这是一方神祇的残缺小世界,明明根本不会有任何自然灾害的!   不管了!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救人要紧!   谢挚咬牙,匆忙唤来太阳神鸟,命它变大身形将溶洞里的人统统甩上背去,顺着头顶被她砸出来的大洞极速飞出,自己一个人断后,最后才跃上地面。   “轰隆隆——”   她刚踏上地面,地下的溶洞就彻底坍塌了!它将金乌神的剩余遗藏完全掩埋,不知道下一次重见天日又是何时。   甚至连脚下的地面还在飞快地朝外延伸出去蛛网状的裂纹,马上就要碎裂开来,谢挚一刻也不敢歇息,纵身再次跃出近百丈,连跃了好几次这才来到没有被地动波及到的安全地带。   “呼……呼……”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由于过度的惊吓而心脏怦怦猛跳,仍旧惊魂未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5章 双日凌空   溶洞内阴暗潮湿,久久不见天日,此刻外面的世界倒是天光正盛,白日明彻酷烈,仿佛可以令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令眼睛刚适应地底环境就被驮着飞出来的少年们都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等到终于有人看清周围的环境时,却一下子悚然变色,发出了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天呐……”   “——天上升起了两个太阳!”   “什么?”   谢挚大惊,急忙仰头望去,却发现这声夹杂着恐惧与不安的呼喊所言非虚——此刻的天上的确高高挂着两颗火球似的炽烈金日!   凌空的双日大得超乎寻常,比正常的大小膨胀了足足数倍不止,完全异于常理,表面上翻涌着一层可怖的火焰红光,如同熟透了的果实一般,几乎是沉甸甸地坠在天边,仿佛要随时跌落下来砸在地上,令地面上的人们都一阵胆寒,生怕它真的落下来吞没所有生灵。   有人当即捏碎身份令牌,要退出比赛,却惊恐地发现毫无作用,“——怎么回事!我们出不去了!”   “捏碎身份令牌弃赛也出不了金乌梦!”纳英楼的天才经过试验,也证实了这条信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惶然不安,都从同伴的脸上看到不知所措。   说到底,参加英才大比的这些人都只是些很年少的孩子,最大也超不过二十岁,尽管负有天才之名,但大都被长辈们保护得很好,没有切身经历过真正的危机和血与死的磨砺,此刻骤然生变,甚至有人在极度的恐惧下落了泪,“啊……我此行真不该来雍部的……!”   “大家都不要慌!”   谢挚远远地望到众人异动,急忙喊了一声,但对此刻已经丧失了主心骨的人群们根本毫无作用——   她刚跃上地面,离人群还有些距离,再加上他们太过嘈杂慌乱,完全淹没了她的声音。   “冰。”   蒲存敏神色不动,低声掐诀,一瞬之间一场大如拳头的冰雹就凭空轰然落下,砸得惶惶不安的少年们抱头发出痛呼,“哎哟!哪来的冰雹!”   “是谁?谁在这时候还攻击大家?!”   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少年甚至已经恼怒地钢铁化了双拳,要将此人找出来痛揍一顿——他在方才落下的无数冰雹中被砸出了一个大大的乌眼圈。   “是我。”   一座粗大无比的冰梭缓缓托起少女的身影,但蒲存敏的目光和语气甚至比寒冰还更加冷淡几分,含着一股逼人的威严,令原本大怒想发作的少年顿时悻悻地噤了声,沉肩缩背,耷拉下眉眼,像个鹌鹑似的,再也不敢说话了。   蒲存敏一振衣袖,朗声道:“是火焰山的蒲存敏施法放的冰雹,谁人敢有异议?”   “……”   冰梭上的少女冷冷扫视过一圈,无人再敢轻言妄动,连平时最不服气蒲存敏的鸾吟芝也只是撇了撇嘴,没有出声反驳——方才人心大乱,的确需要一个人站出来采取强制措施维持秩序。   而谢挚太过年少,虽然名声传播得极快,隐隐有与蒲存敏相提并论之势,但以她现在的威望,并不能完全服众,压制住这些心高气傲的少年天才们。   换而言之,只有蒲存敏才能在顷刻之内控制住现在的局势。   鸾吟芝在心里不满地“嘁”了一声,有些替谢挚打抱不平——明明是她将大家救出来的,这些看资历的蠢家伙,一个两个的却只肯听蒲存敏的话。   “还说自己是大荒天才呢,一遇到事个个都是怂包软蛋,慌得找不着北!”钱德发观察着事态发展,适时地呐喊出声,为蒲存敏助威。   “大家都冷静下来,不要慌张!只要互帮互助团结一心,我们都不会有事的!”熊剑北的巨熊化形咆哮而出,牢牢地护住了众人。   骆燃霄举起弯刀,第一个沉静表态,“紫云驼族愿听从蒲存敏的调遣。”   “……哼,”鸾吟芝原本正在抱臂看戏,见此情况,即便不甚情愿助长蒲存敏的声势,但也不得不嫣然一笑表示态度:   “五色鸾鸟氏族永远站在大荒的安定一边,倘若蒲存敏能带领我们安然无恙地走出金乌梦,吟芝自无不从。”   一时之间,方才还在慌乱无主的少年们都安定了下来,重新振作声气,神情变得坚定,乱象顿消!   “嚯!”   连久经世事的胖竹笋也不由得啧啧赞叹出声,“你看看人家!多有领导风范!转瞬之间就控制住了事态!跟蒲存敏比起来,你还是嫩了点……”   “只要大家平安无事就好,功劳又何必在我身上?”   谢挚倒对它的调侃比较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坦然道:“再说,我的确在很多事情上都比不过蒲存敏嘛!”   “这也没什么值得丢脸的,各人都有各人的长处,我朝她好好学习就好啦。”她轻快地说。   把原本想拱火看戏的胖竹笋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噢,你倒是心态好。”   若是放在一个年少气盛的旁人身上,不说结仇,但也一定心里有些怏怏不快——明明是谢挚唤取金乌梦灵将众人驮出溶洞逃出生天,结果此刻主事的人却变成了蒲存敏。   真是个傻孩子……想到这里,蔫巴巴的胖竹笋不禁无奈又赞赏地用笋皮拍了拍人族少女的脑袋。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呢?这真令它活过万年岁月的心感到困惑。   上至手掌重权的长辈牧首,下至一个赶路途中随便逮住的风生灵兽,不管刚见面时是什么情况,等到分别之时,却往往都已经跟谢挚成了亲密的好朋友。   这孩子从小在爱与包容里长大,自己天生也是个小太阳似的性子,永远光明磊落,纯粹明媚,总是将善意和真心毫无保留地传递给身边所有人。   胖竹笋叹了一口气,将嫩绿的笋尖缩回外皮里去。   这样的一个孩子,又怎么叫人不喜欢呢?   蒲存敏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熊剑北用宝术化形驮着大家到空旷处去,钱德发、骆燃霄、鸾吟芝做护卫掩护,有修为格外出色的,也一齐出来保护大家!”   “是!”   熊剑北一扣胸膛,当即领命而去,钱德发等人也神情严肃地紧随其后,躯体上俱亮起符文曦光,一副蓄势待发之势。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说不定会有一场可怕的大战,或许会有人在这场战斗中身死陨落。   “……那你呢?”   鸾吟芝没有马上走,她望了一圈周围,找寻着谢挚的身影,“还有,那个小蟊贼没跟上来,她——”   “谢挚由我去亲自带回,你不必担心。”   蒲存敏像是早就猜中她要说什么一般,淡淡地截住了鸾吟芝的话音。   谢挚修复了她师父的本命藤,她自觉欠着谢挚一个大人情,对她十分感念。   少女踩着巨大的冰梭对金乌梦灵一招手,“跟我来!我们去找你的主人!”说着便已经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喂,你把话说清楚,蒲存敏!”鸾吟芝气急败坏,扯着衣袖对蒲存敏的身影大喊,“谁担心她了!我才没有!谁会担心一个小蟊贼……我巴不得她出事呢!”   蒲存敏已经在视线里消失不见,鸾吟芝稍默一刻,咬唇转身离开。   那个从来不顾自己安危、习惯独身深入险境的小蟊贼……   骑在鸾鸟背上,美丽的少女终于显出忧色,无意识地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一角布料,那是谢挚之前为她披在身上的棉袄。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好好归来。   。   “小挚!”   金乌梦灵远远地望见了地面上的人族少女,兴奋地俯冲下去,叼着她甩上脊背,回头仔细地打量她的面容,“快上来!你可有受伤?”   “好好的呢!”谢挚叫神鸟别*担心,“不必担忧!——大家都还好吗?”   其实她在跃出碎裂的溶洞时被擦伤了不少,之后更是硬生生地用双拳破出了一条路,若不是谢挚肉身实在强大,早就会与金乌神遗藏一起被埋葬在深深的地底之中,再不得出。但她从不会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在你的救援之下,大家都安然无恙,眼下我已安排他们往开阔处躲避去了。”蒲存敏解答了谢挚的问题。   谢挚听见她这句话这才放下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大家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紧接着她又在蒲存敏的讲述中拧起了眉,“什么?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都出不去了?”   “是的,”金乌梦灵一边飞行一边接过话,同样忧心忡忡,“而且,我发现我的权限也被完全冻结了,现在完全无法插手干预其中……”   谢挚跟蒲存敏对视一眼,同时做出了判断:   “——有人在修改金乌梦的规则!”   “在这之外,还有一件事被大家忘记了——”   汗水自少女娇艳的脸颊上淌下,又在下一瞬被蒸发殆尽,谢挚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水递给蒲存敏让她喝,“我们头顶上这两个太阳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已经超出了我进入金乌梦以来见过的最长白昼时间!”   这句话一出来,即便连面上一直无波无澜的蒲存敏也变了颜色,胸膛微微起伏,攥紧了拳头。   方才太过忙乱,她一时将这双日异象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在谢挚的提醒之下,蒲存敏才恍然惊觉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金乌梦的日出日落完全是紊乱的,毫无规律而言,但是它仍旧还是遵守着一些不变的规则——譬如说,金乌梦的白昼夜晚通常都十分短暂,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就会飞速变幻昼夜。   而此刻,她们头顶上这两颗奇异的炽热太阳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最长时限!   似乎是要呼应谢挚的提醒一般,天空中忽然发出隆隆震动,充斥于天地间的白彻光芒再次大亮数倍,刺得驾驭着冰梭飞在半空中的蒲存敏晃神了一瞬,身形摇晃,几近跌落,又被眼疾手快的谢挚拉住,赶紧扯到了金乌梦灵背上,“小葡萄小心!”   蒲存敏此刻都无暇顾及谢挚又将她唤作“葡萄”了,她勉力睁开眼睛,朝天空中望去,嘴唇猛然变得苍白。   “天上又多了一颗新太阳!”   三轮巨日炽阳!   整片天穹仿佛都被这三颗巨大的火球完全遮蔽严实了,并且似乎还在不断地膨胀壮大,令天空透不出一丝青蓝之色,举目望去甚至看不清太阳的形状,只能勉强望见一片耀眼至极的猛烈光芒,刺得观看稍久一些的人竟然流下了血泪!   钱德发慌忙大叫:“所有人低下头去!都不要看太阳!”   这种极尽炽烈的日光已经超出了人眼所能直视的极限,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永久性的眼盲!   “呃……”   蒲存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抬手捂住眼睛,自指缝中淌出鲜血——她的眼睛也被过于强烈的日光灼伤了。   她抬起的手背上甚至飞快地燎起了一层烫伤的水泡,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气息,谢挚慌忙唤出冰水覆盖住蒲存敏的手,脱下衣服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她露在外面的皮肤:   “小金,快下降!——咱们离这三颗太阳太近了!”   蒲存敏不比她肉身惊人,若在继续呆在这种高空与日光近距离接触,说不定会自燃起来的!   金乌梦灵不敢怠慢,连忙敛翅极速下降,几乎化为了一颗耀眼的流星,几息之间便已经降落在地。   “小葡萄!”   谢挚将几近昏迷的蒲存敏抱在怀中,不让她接触到地面——她已经注意到了地面上现在正散发着可怖的高温,连石头也被晒得开裂崩散了。   甚至连植物也卷起了枝叶,一副枯死之相!   不知道那颗惜命的灵树在这种炽阳下怎么样了……谢挚顾不得担忧龟血树,将肥遗宝血不要钱一般倒入蒲存敏口中,咬牙召唤涅槃种,“快救她!”   自从她之前以命相逼做威胁之后,涅槃种一直就对她爱搭不理,横挑鼻子竖挑眼,谢挚原本都做好跟它结结实实地磨一通的准备了,哪知这次魔种听话得不得了,简直跟只哈巴狗一样,几乎是她刚一叫就颠颠地出来了。   “嗡——”   她识海中那部静静悬浮的金字经文微微震动了一下,涅槃种伸出的柔光便浑身都一抖,像是听到了什么催命咒一般,对谢挚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谄媚地对人族少女连连弯曲顶端——这大概是点头哈腰的意思。   “真奇怪……”   涅槃种这是忽然转性了吗?还是被夺舍了?怎么这次这么听话?谢挚一头雾水。   虽然不清楚魔种对自己恭敬的原因,但谢挚敏感地猜出来,这件事大概跟她识海中莫名其妙出现的金字经文有关。   但是——不管了!涅槃种能听话就是好事!这就说明这部金字经文是友非敌,对她有好处,不必太过担忧。   等出金乌梦之后,再好好弄清楚这部经文到底是什么东西吧……谢挚敛下心神,驱使魔种为昏迷的蒲存敏专心疗伤。   涅槃种的疗治非常有效,不出几刻,面色苍白的少女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受到的灼伤已经全好了。   “存敏!”谢挚担忧地握住她的手,虚虚地捂住她的眼睛,免得她刚修复好的双目再次受伤,“你怎么样了?感觉还难受吗?”   “不……”   眼前还笼着一层少女为她人为造出来的阴影,蒲存敏适应了片刻,才拨开谢挚的手,“我已经好多了。多——”   “谢”字尚未出口,蒲存敏的心脏便因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谢挚身后的高大阴影而几乎停滞了一瞬。   她急声警告:“小心背后!”   “……什么?”谢挚一愣,随即感到身后猛然袭来一股凌厉至极的劲风,当即知道不好。   有敌人站在她的身后!    第96章 昊天塔   怎么办?   一瞬之间,谢挚心中已经划过千万思绪。   现在倘若她竭力一跃,以她的肉身爆发力,完全可以躲避开这夺命一击!   但是——谢挚咬牙,那样的话,蒲存敏就会无遮无拦地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而她刚刚伤愈,根本承受不住任何攻击的!   如果她这时躲开,蒲存敏会有性命之忧!   “快躲开!”蒲存敏试图推开还抱着自己身躯的谢挚,可是下一刻,她便看见那娇小的少女面上浮现坚定之色,不仅没有跃身离开,反而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她。   什么……?   “嚓——”   一声尖利的锐鸣响起,温热的血溅在了蒲存敏的脸上。   她几乎是茫然地眨了眨眼,感到沾满自己眼睫、鼻尖、嘴唇的液体在缓缓往下滴落,让她视野之中惟余一片血红,口中尝到陌生的腥甜,揽着谢挚后背的手上摸到了一片滚烫的濡湿。   “唔……”   蒲存敏听到少女在自己颈边发出了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哼,“小葡萄,不要碰……那里……”蒲存敏不小心按到她的伤口了,疼得钻心。   那是谢挚的血。   与此同时,定西城的牧首府中,原本正在随意握卷翻阅的姜既望神色在一瞬间变为冷峻,她扔下书披衣出门,令窝在她脚边烤炭火的火鸦和丹朱鹤都茫然不解,“诶……?她这是怎么了?”   “速请城主大人来。”姜既望一手挽起长发,将玉簪插在发间,她在面前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的神情沉沉,眉间像是压着一场欲来的晦暗风雨。   “到底是怎么了?您?”火鸦心慌了,一路小跑着凑到她身边,几乎恨不得握着她的肩膀摇一摇。它从未看见这位以温雅端重闻名的王如此盛怒过。   好像平时越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旦动怒,便越令人感到恐惧。   是小挚在金乌梦里出什么事了吗?火鸦那对人族世界知之甚少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若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有谁让牧首大人如此发作?   “是。”   姜既望转过身来,“我送给她的玉佩在方才碎裂了。”   那枚玉佩中蕴含着她的一击之力,可以在至关紧要之时从仙人境大能手中生生抢得一条性命,堪称无上至宝,她原本以为谢挚在大荒之中根本用不着它,将玉佩送给谢挚只是为了做一个以防万一的保障,而此刻,它竟然在金乌梦中碎裂了!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潜入了金乌梦?!   在第三次尝试打开金乌梦失败之后,姜既望的神情彻底变得冷凝,周身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令人几乎不可直视,火鸦被这股可怖的气场所慑,也战战兢兢地拜伏了下去。   它在这一刻才恍然记起——眼前这个总是温柔含笑的美丽女人,渊止王姜既望,在千年之前是凭借着赫赫战功闻名五州的!   钱进荣和数名闻讯而至的蛟马卫首领赶到了,也被迎面而来的澎湃杀机冲击得当场跪伏,惊惶无措地低喊了一声:“牧首大人……!”发生了什么?   “立刻派出蛟马卫队,包围王家。”   雪亮的银光在众人面前一闪,一股冰寒至极的气息缓缓铺散开来,令人仿佛在与无尽深渊对视,自心底里油然生出刻骨铭心的战栗恐惧。   姜既望轻柔地抚过渊止剑,那柄在传言中斩过无数邪祟的神剑在女人纤长的指下微微颤抖,发出了一声兴奋难耐的清鸣——它知道,在许多年的沉寂安稳之后,它的主人终于要再次令它利刃出鞘、痛饮敌血了。   “上至耄耋,下至黄口,不要放走一个人。”   牧首大人将王令掷在地上,“锵”的一声合上剑。   “倘有敢反抗者,就地斩杀!”   这不仅仅是雍部的牧首在除治城邦,也是渊止王在清扫奸邪!   钱进荣与蛟马卫首领们神色同时一肃,“是!谨遵王命!!”   守护在城外的朦胧光团得到城内的传令,在一瞬之间光芒大盛,有几个光团如同流星坠地一般迅速落地,气势较烈阳更加恐怖,浑身的曦光缓缓褪去,露出了底下的身躯和面容。   这是最强大的蛟马卫首领们!   高大的女人笑着调侃身边不苟言笑的同伴,若是谢挚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她就是在自己进城时扫视过她的那位首领,“喂,你怎么下来得这么急?莫不是贪图牧首大人的奖赏么?”   “胡说什么。”胡子拉碴的男人抖落她的手,两个人的身形都是一样的魁梧有力,厚实沉重的曜石重甲包裹住全身,只有一双冷酷镇定的眼睛露在外面,走在路上几乎令地面的碎石都被震得弹跳而起。   “我想对王家动手很久了……”男人在深冬的寒气中轻叹出一口气。   他的妹妹曾被王家人生生剥掉符骨,特地拿去给家中小辈观摩——就因为她的符文生得奇异特殊,所以做了王家子弟的教具。   卫队驻扎的地方到了!   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并肩先前,跨上属于自己的蛟马,举起手中的石锤和金鞭,“牧首大人有令——包围王家!”   “遵牧首令!”   凶猛忠诚的蛟马灵兽昂首嘶鸣,将熔铸着阵法的青石板甚至都踏出了道道裂纹,强大勇猛的大荒战士们神情坚定,有条不紊地披挂上精钢铠甲翻身上马,举起的灿烂长戈和火红旌旗甚至遮蔽了半片天穹!   定西城要变天了!   。   金乌梦,溶洞区。   “你居然还没死,真是奇怪。”   原本以为谢挚在这一击之下会化为飞灰的……浑身都掩在黑色长袍下的女人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又化为一片漫不经心的冷笑,“不过,倒也没关系。”   她很快就会彻底地杀了她。   “你是……”   背上的剧痛一阵一阵袭来,令谢挚几乎疑心自己的脊骨被从当中击碎成了粉末,但这都比不上她此刻认出面前的女人时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她勉力咬紧口腔内壁,迫使自己在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和发冷中集中精神。   “哦?”   女人偏头一笑,很愉快的样子,“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谢挚白着脸笑了笑,竭力为涅槃种修复自己的伤势而拖延时间。   眼前这个女人不知道手持什么宝物,在方才的攻击之中居然击碎了牧首大人送给她防身的玉佩!谢挚刻意轻快地说:“就是那个抢孩子的一只手嘛。”   记忆里女人毫不犹豫地断臂献祭的惨烈画面还犹在眼前,她临消失在她面前时那句冷冷的威胁也常常在谢挚的梦中回荡。   “我会来找你的,小东西——”   “——假如到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是那个金狼氏族抢幼童的首领!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想激怒我?”女人低低地哼笑了一声,情绪毫无波动,“你打错了算盘。”   她有一张苍白的脸,削瘦而又高挑,眼睛漆黑寂静,像冰冷的深潭,又像森冷的寒星,风将她身上的黑袍一角吹得微微扬起,露出来她空空荡荡的右臂——那是被她亲手砍下来的。   “不要跟她废话,还是尽快将金乌梦运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自女人身后缓步走来一头巨大的金狼,眼睛甚至比人族的头颅还要庞大,只是原本应当是璀璨金色的皮毛都褪成了雪一样的白,身形也有些佝偻,显示出它的年龄已经非常大了,几乎走到了寿数的尽头。   “祭灵大人,”女人对这头老金狼的态度却很尊敬,她弯腰低声道:“我想杀了她,可以么?——这个孩子留不得,她是个不安分的人。”   若留她活下来,一定会平生许多事端。   “这……似乎不是很合规矩。”老金狼有些犹豫,“——她叫什么名字?”   “白象氏族的谢挚。”   没听说过,氏族也平平无奇,那就说明这少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才,死一个也不心疼……老金狼放下一点心来,对女人做出默许,“那么,你便看着办吧。”   它蹒跚着转身离去,“我去对付那边聚集在一起的小孩们……你也速战速决,不要拖延。”   “等姜既望发现我们与王家无关之后,那就糟糕了;她身为成名已久的强大王侯,一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神通手段尚未使出,我们只能趁着她还蒙在鼓里的这短暂一段时间,尽快转移金乌梦才行。”   “我明白。”女人垂首,“您放心,我定不会辜负主人的期望意旨。”   随着老金狼的离开,一尊透明小塔缓缓在女人的掌心升起,每一层上都刻着无数符文,如星辰一般不断缓缓旋转,虽然残破不堪,并且表面布满剑痕,但它还是散发着一股古老雄浑的伟力,令人心神摇颤!   刚刚就是它轻描淡写地泄出一道金光,将姜既望送给谢挚的玉佩击成粉碎,后背也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可怖伤口,几乎看见了白骨!   “昊天塔!”   蒲存敏认出了这尊小塔,失色道:“这是初代龙皇赖以成名的宝物,怎么会在你手里!”   自从初代龙皇在神战中被太一神斩杀陨落之后,昊天塔就渺然无踪,彻底失去了消息,人们都传言说是龙皇的女儿带走了它;但此刻,这尊在上古年间曾大杀四方的神器竟然出现在了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族女人手里!   这是真正神圣种族的远古至宝,的确可以悄无声息地改变金乌梦的规则!   “眼光不错。”   女人微微一笑,弹了弹掌心的晶莹小塔,其上顿时爆发出一股鲜明耀眼的光芒,与此同时,天穹中又缓缓升起了七个太阳!   如传说一般的十日凌空!    第97章 屠龙   传说在上古年间,有三足金乌叛族作乱,足足十只神鸟化身炽阳悬于空中,散发出的无量热度甚至蒸干了河流,使大地寸寸开裂,五州万族生灵都苦不堪言,北海巨人一族的神祇夸父和人族神祇后羿共同联手才将它们击败射落;而此刻,金乌梦中炽热十日同时凌空,与远古时的大动荡一模一样!   这十颗太阳并不是真正的星辰,而是被篡改了规则制造出的粗劣赝品,连传说中的金乌化日也比不上,但即便如此,它的威力依然无比惊人可怖!   “轰——”   伴随着十颗巨日降临世间,大地毫无预兆地轰然燃烧了起来!   无边的劫火烈焰如同有灵一般,顷刻间便吞噬了无数草木,朝着地面上生灵们的腿脚贪婪地舔舐而来,要将他们化为自己的燃料!   这景象,真如东夷佛陀所描述的烈火地狱一般!   高温甚至使得少年们的躯体上腾起了火焰,还没来及惊叫出声又被同伴立刻扑灭,鸾吟芝挥手取出方才在金乌神遗藏中得到的轻盈大网,如水母一般在众人的头顶舒展来一片半透明的屏障,为大家带来一片清凉舒适,这才得到一刻喘。息之机,“啊……这张网真是防御类的无上至宝!”   “多亏了鸾姑娘的这面神网,我们才能幸免于难!”   有了前车之鉴,蒲存敏也早已警惕地在躯体上密布一层符文秘力,牢牢地护住了自己的周身——她虽然不比谢挚肉身强大,可以直接硬抗炽阳高温,但在符文的帮助下亦可以安然无恙。   “那尊小塔可以插手改变金乌梦的规则!”   谢挚发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就是它使这方小世界的日出日落变得紊乱不堪,此刻更是升起了十个太阳!”   涅槃种飞速地修复着她后背的伤口,此刻已经好了七八成,谢挚不顾未好全的伤势,毫不犹豫地拔出万法剑竹,将水符文灌注其中,倾倒出滔滔瀑布:   “灭!”   她挥出的这一剑中蕴含着她对符文的至高理解,甚至可以调动巨洋之力,虽然不如蒲存敏对符文的掌控精微,不能做到精细调用水滴,但在这种情况下却格外实用。   滚滚碧水仿若河堤决裂一般不停奔涌,又如一头入海的巨鲸在低平的原野上横冲直撞,硬生生浇灭了大股原本猖獗汹涌的滔天火光,甚至隐隐有将其逼退之势!   “冰!”   蒲存敏见状也连忙助阵,一掐指便将谢挚倒出的澎湃洪水凝结成一整块一望无垠的巨冰。   这冰层遮天蔽日,比山岳更高峻,所到之处无可匹敌,足以压灭一切火焰,接连铲平了数座秀丽的黛色小山,与地面接触的地方“哧”的一声散发出一股白气,大地飞速降温,还有无数土石因为短时间内极度的热胀冷缩而崩碎成无数块!   “小葡萄,你去帮助大家对付那头老金狼!这里有我拖着!”   谢挚沉心提气,深深地吐纳了一次,将身体机能调用到最极致,浑身曦光柔和灿烂,甚至在身躯周围形成了一个个小型的灵气漩涡。   ——就是现在!   娇小的人族少女一跃而起,重重地一拳挥击在冰面上,将那块大得足能填满整片平原的巨冰击碎成千万块!   “带走这些碎冰做武器,快走!”   谢挚知道蒲存敏对符文的掌控力已臻至境,甚至可以驾驭浓雾中的每一滴微末水滴,那么此刻这无数碎冰对她来说就会是最称手的天然武器!   她只能为蒲存敏做到这里了!   让她去对付那头步履蹒跚的老金狼,留谢挚一个人应对这个手持龙族神器的陌生女人?即便是对外界冷淡如蒲存敏也自问做不到,她驾驭冰块要带走谢挚一同奔逃,伸手急切道:“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少女伸出的手就在眼前,谢挚怔了一瞬,旋即清澈地笑起来。   “不用啦……小葡萄。”她轻轻地跟蒲存敏击了一个掌,驱使宝术化形将她脚下的冰块重重一顶,蒲存敏难以置信的面容便立刻飞驰而过了。   让小葡萄先去照应大家,她自己一个人留下就好。   “谢挚——!”疾驰的冰块在谢挚的助力下比神禽还更快几分,眨眼之间便离开了她原本身处之地数里有余,蒲存敏咬牙切齿,那个笨丫头竟然敢这样做!   “我之前就想跟你击掌庆祝来着,愣是没碰到,”谢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满足地笑道:“不过这下也算是了了我的心愿啦!我很开心!”   接着她神色转为凝重,握紧了手中的万法剑竹,抬剑对准独臂女人,“……当然,这桩前仇旧怨也应当由我一并解决。”   她当时没有及时杀死这个金狼氏族的首领,反倒被她侥幸逃走,这债,她应该偿还;这责任,也应该由她担负。   “喂——”   蒲存敏说,这独臂女人手中持握的昊天塔是初代龙皇的至宝,而金龙姐姐正是龙皇的女儿,那么也就是说——   谢挚毫不客气地大声道:“一只手,快把我公公的宝塔还给我!”   她可是金龙姐姐亲自求娶的未婚妻子,自觉问出这话来名正言顺,很理所应当!   绕是独臂女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雨,此刻也被谢挚的惊人之语弄得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这尊宝塔,”谢挚摆出自己最凶的脸,“快快交待!这昊天塔应当在我未婚妻子的手里!”   “……”   女人都快被她气笑了,她是真没想到谢挚这么能碰瓷,居然说初代龙皇是她的公公,那岂不是说青皇紫帝——一个早已销声匿迹近万年的古人是她的妻子?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甚至因为过于离谱都显得有些好笑……谢挚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太一神的私生女——吹牛不如吹个大的——这样难道不是更威风?   “你不用知道这塔是哪里来的,”笑完之后,女人的神色骤然转为阴沉,“你只需要知道,这塔将会是你的埋骨之地便好。”   “镇!”   她大喝一声,在透明宝塔中灌注无数符文,那尊小塔猛然间光芒大盛,表面染上了后天的斑斓色彩,爆发出万道霞光瑞气,一股浓金云雾喷薄而出,在半空中组成了一头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黄金巨龙!   真龙一族中最高贵的天生皇脉——五爪金龙!   “吼——”   仅仅是宝塔幻化出的真龙虚影一声嘶吼而已,便令天地都为之变色!   金乌梦的天穹甚至都在微微颤抖,大地彻底龟裂,连十颗火球似的太阳也畏惧般地减弱了光芒,不敢与巨龙争夺光彩——在真龙的威严下,这方残破的小世界亦须恭敬臣服!   “嗡——”   一直在谢挚识海中沉寂悬浮的金字经文似乎也听到了真龙的咆哮,震动着发出了一声嗡鸣,如水波一般缓缓地震荡出去,竟然完全抵消了这声嘶吼带来的澎湃声波冲击!   “真了不起啊……”谢挚惊异莫名,她没想到自己识海中的这部奇怪经文竟然这么厉害,轻描淡写的一声嗡鸣甚至可以与真龙神器对抗,那它的来头该有多大啊!   空中的真龙虚影不知为何忽然暴怒,不断喷鼻甩须,片片鳞片俱张,张口吐出一道粗大光束,要叫地面的卑贱人族魂飞魄散,但又被谢挚识海内的金字经文一一轻易拦下,她在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下仍旧毫发无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独臂女人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虽然昊天塔在她手中受到限制,威力不能发挥出全盛时期的万分之一,但也无疑是一尊极其强大恐怖的神器,甚至可以诛灭仙人,为什么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谢挚化解?   她不过是个铭纹境的小儿,手里根本没有拿出来什么不凡的宝物,只是握着把竹笋化身的奇异碧剑而已!   被真龙虚影屡次三番地进攻,金字经文终似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它在谢挚识海中漫不经心地派遣出几个金字,如流星一般激射向空中的巨龙!   “哧——”   金字如同利剑,在一瞬间贯穿了真龙的头颅!   无数金光在天空中崩碎开来,真龙的虚影轰然爆炸崩塌,与此同时,透明小塔战栗恐惧,光芒变得黯淡不堪,表面上的剑痕裂纹又延展了几分,天空中骤然消失了八个太阳!   这一击,使昊天塔受到了难以估量的重创!   得胜归来的金字在天空中懒洋洋地排列成一行,像炫耀自己的功绩一般,璀璨而又耀眼——   “屠龙,我很擅长。”   “啊……是太一真神!”谢挚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震古烁今的名号,心潮澎湃不已。   ——除过太一真神,世上还能有谁斩龙仿若斩草,轻而易举还满不在意呢?   她识海中的这部无名经文,似乎居然跟太一真神有关系!谢挚振奋地想。   “你身上有一件特殊的东西……”   若不是如此,单凭借谢挚的力量是绝不可能诛灭真龙虚影、击落八颗太阳的。   女人思虑片刻,忽然勃然变色,“那是不是太一从未被发现的传世经文!”    第98章 诛杀   众所周知,太一真神在神战之后就此了无踪迹,连一丝确切的音讯也没有流传下来。   关于她,世人有太多太多的猜测传言,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的轻蔑,有的崇敬,有的憎恶,有的缅怀……   作为五州中光辉最为灿烂的神明,在岁月的棱镜下她的形象早已经变得失真而又模糊,几乎成为了一个景观和象征,被各怀居心的人扯成大旗,变作了攻击异己和遮掩目的的工具,她本身是什么样的人物,反而很少有人真正关心;但无论后人如何看待她,谁都不能否认她的伟大和重要——她一手开辟奠定了今后万年的五州格局,也主宰引导了亿万万生灵的命运。   后来无数各族生灵挖空心思地寻找太一神的遗物,全都一无所获,连以傲慢自大闻名的神族也对这位本族的君主缄口不言,始终保持沉默。   太一神没有弟子,没有宗派,没有道侣,没有功法,是上古神祇中唯一的一位“四无神明”——但此刻,独臂女人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感到一股激动的热血冲到头顶,灌遍了自己的全身。   她似乎的确在谢挚身上感受了一缕不同寻常的气息!   而且,除过太一之外,世上谁人还能号称“擅长屠龙”呢?   “小东西!交出太一遗物,我可免你不死。”女人手臂一挥,受损的昊天塔重又恢复透明,旋转着悬浮到了她掌心之中。   “那你先把我公公的塔还给我!”谢挚理直气壮,毫不相让。   太一经文什么的,她不大清楚;可是这女人手里拿的昊天塔应该是金龙姐姐的东西,这是确定无疑的!   她得为金龙姐姐收回它才行!   谢挚捏了捏万法剑竹,“喂,胖笋子,你能吃掉这尊宝塔吗?”   “……我只是爱吃金铁锻造的神兵利器而已,又不是跟你那株魔莲似的什么都吃!”   万法剑竹回过神来,气得剑身都变作了深绿,“谢挚,你刚刚叫我什么!?”   胖竹笋形态只是它为了遮掩耳目幻化的幼年体而已,它自认为神锋天成,莹润精美,光凭外貌就可以力压群剑,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人族小丫头叫成了胖笋子!   笋落平阳被人欺……真是没天理!   “这时候就不要计较这些啦……”   谢挚心虚,将翠绿的剑锋对准了独臂女人,“等我出金乌梦之后,你再跟我吵吧!”   “碧海天心诀!”   自少女的身后升起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巨洋,涌动着万顷波浪,朵朵血色红莲在谢挚脚下悠然盛放,银色的澄澈月光碎成无数光片散落在每一簇起伏的浪尖上,海面与空中同时浮现出一轮巨大的明月虚影!   青衣剑神的至高剑诀!   女人的脸色沉下来,低声道:“没人能走得出金乌梦!”   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悠悠昊天,三光七曜!”   独臂女人并拢双指戳向胸口,自口中喷出一股精血溅在透明宝塔之上,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惨白,令昊天塔流光溢彩的表面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血色。   她在以自己的寿命精元做献祭,强行增加神器的效力!   连最不在意自己安危的谢挚也不由得为这女人所表露出的疯狂和决心而感到心惊,“她又在拿自己做献祭了!这样以人族之躯强行驱使神圣种族的神器,她绝不会活过三十岁的!”   “我本来就没打算能活到那时候。”   女人拭掉唇边的血迹,虽然受到重伤,但却仍然在镇定自若地微笑,“祭灵大人也好,我也罢,早就做出了必死的决心……”   “去!”她掐诀催动龙族神器,黑袍猎猎鼓动,血色宝塔倏然飞出!   一片深邃无垠的浩瀚星空在谢挚头顶显现,其中弥漫着一股沧桑荒凉的混沌气,灿烂的日月星辰便在混沌气中沐浴沉浮,而昊天塔仿若宇宙的君主*,正被无数群星供卫在正中间!   一道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仿佛经历过无尽岁月洗礼,带着疏懒和疲倦,惜字如金,却一字千钧。   初代龙皇!   “破。”   红莲枯萎消亡,碧海轰然崩塌,明月碎裂如镜!   再一声——   “败。”   谢挚的骨骼根根断裂,跪倒在地,吐出大口鲜血。   “伏法,受诛。汝拜受之。”   伴随着最后一声漠然的神祇宣判,谢挚看到自己的指尖如沙尘一般飞速消逝!   在濒临死亡的最后关头,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族长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神圣种族,不可抵抗!   。   “怎么办,打不赢它!”   又有数人重伤吐血,陷入昏迷,但却怎么也不能被传送出金乌梦,钱德发心急如焚——若是这些人再得不到救治,不说再难踏入修行之路,连命都会没有的!   那头衰老的老金狼看似虚弱如纸,其实强大无匹,而且竟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宫境!   大境界间的差距仿若天堑般不可跨越,是有人能够跨境杀敌,那不错;可那只是上古年间最强大的天才才有的传说,根本不能适用于今时今日!   若不是这头老金狼不知为何没有对他们下死手,只是在他们逃跑反抗时风轻云淡地阻拦一二,他们这些人在一息之间就会全军覆没!   鸾吟芝再次负伤,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却并不多作言语,她往日连喝的水不够甘甜都会大发脾气,可是现在却沉静极了。   “倘若当真不能打赢,”鲜血在少女美丽莹白的面颊上滑落,她轻淡地坚定道:“那便死吧。五色鸾鸟氏族绝不会认输。”   “说得好!”   熊剑北高声应和,他赤。裸的胸膛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深深伤痕,连脖颈上戴的雪白兽牙都被完全染成了红色,巨熊化形亦满身的伤,身躯光辉黯淡,随时都要破碎倒下。   “为同伴战死是剑熊氏族的无上荣耀!”   他将在金乌神遗藏中得到的无名宝血不管不顾地灌入口中,躯体上立刻再次光芒大盛,双拳双目熠熠生辉,一股充满蛮荒野性的凶猛血气笼罩住他全身,连骨骼都在咯吱作响——那是饮下血气过于旺盛的原始宝血带来的后遗症。   “今日能与各位一道同死,是燃霄之幸!”骆燃霄握紧手中的弯刀,牢牢地护住身后受伤的同伴,弯月似的明亮刀光冲老金狼极速飞去,在它雪白的皮毛上碰撞出金石之声。   老金狼的肉身仿若磐石,坚不可摧!   ……他不想死,钱德发咬牙——他跟他们不一样,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既怕疼,也怕死。   如若真的死在这里,虽然很不甘心,但……似乎也不是很差。   “拼一把!”钱德发大叫,他拔出自己腰间的一串金色铜钱,一甩便变成一把金鞭正在掌心叮当作响——那是金钱鼠一族的至高宝具。   数百枚铜钱悬浮在空中,被钱德发在一瞬间完全击出,飞射到老金狼的身躯之上!   “好小子,你来自金钱鼠氏族?”   老金狼对他的攻击浑不在意,轻松地笑呵呵道,“修为不错——就是还差些力气,打在我身上倒像是在挠痒痒哩!”   “……哼,”清秀少年冷笑,“老白狗,你别急,真正的攻击还没开始呢!”   他话音刚落,原本被老金狼皮毛拦下的铜钱忽然再次散发璀璨金光,深深地没入了它的血肉之中!   “嗷——”   血液飞溅开来,老金狼痛呼,这是它在金乌梦中头一次负伤。   它在剧痛之中豁然睁开双眼,紧紧地盯住了钱德发,“你竟然掌有增长符文!”   这种符文即便在稀有符文当中亦极为少见,可以在半途中自行增加攻击的威力!   “钱德发,将增长符文加于我身!”   踩在冰层上的少女疾驰而至,身后的无数碎冰遮天盖地,令人望之心惊胆颤!   “来得好!”   是蒲存敏!   她终于来帮忙了!钱德发大喜过望,连忙将一切增长符文完全灌注到蒲存敏身上,自己则脱力跌倒在地。   ……接下来,就全靠她了。   “冰木水土,齐来助我!”葡萄宝藤发出耀眼光芒,碧雾仙霞笼罩了蒲存敏全身,将她衬托得神圣而又飘渺,蒲存敏怀着滔天的怒火劈出宝藤:   “死的人该是你!”   。   “……不对。”   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姜既望在王家的内室闭目沉思,指节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被砍掉双手的王家人跪倒在堂中瑟瑟发抖——他曾亲手剥下过不知多少少年男女的符骨。   “牧首大人,”仅仅半天功夫定西城就变了天,王家轰然覆灭,令钱进荣振奋之余也难免感到心惊——这是一个筹谋怎样细密、出手又怎样果决的人啊!   他不由得对姜既望的态度更加恭敬,垂首道:“王家豢养的孩子们我已经都放出来了,该受死的罪人也早已伏法,您觉得还有哪里不对?我立马给您去办!”   “罪人都已伏法,但金乌梦还是不能打开,钱城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姜既望睁开眼,仍旧平静温和,一派淡然,但现在已经对她熟悉了许多的钱进荣却敏锐地发现女人的眼中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焦躁。   那八成是因为牧首大人的义女谢挚也在金乌梦里……钱进荣想。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跟自己关系僵硬的独子,也不由得攥着衣摆有些失神。   “牧首大人!牧首大人!”   蒲江兰强行推开蛟马卫横在她面前的双戈闯进来,“我有事情要禀报!”   看来她是不能叫这位葡萄尊者学会人族的礼仪了,姜既望在心里叹一口气,仍旧镇定温柔。   “讲。”   “我感应到,”蒲江兰气喘吁吁,缓了一下才接着说,“我感应到我的本命宝藤还在战斗之中!”   她犹疑地说:“牧首大人,金乌梦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姜既望霍然起身,沉着脸便往外走。   “锵!”   渊止剑冰寒的剑锋横在男人的喉咙上,姜既望手腕稍稍用力,血便淅淅沥沥地顺着剑身淌下来。   “我再问你一遍,王家主,”她声音温和,但眼眸却极冷,“你父亲临进入金乌梦前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全部告诉本王,不得隐瞒。”   冷汗从男人的额上滚下,但这都比不得横在喉间的神剑冰冷刺骨,他惶急地吞咽了一下,恨不得把那天的经历绞尽脑汁地再完全回想一遍。   “啊!”   想起来了!他面上浮现喜色,急切道:“我、我又想起来了一点!又想起来了一点!您……您稍微把剑挪开一点,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姜既望依言移开剑,男人不敢拖延,一边观察姜既望的脸色一边飞快地说:“家父临行前——啊,不是,不是,罪人王某临行前曾喜笑颜开,与生人在密室中交谈,出来时似乎非常高兴,跟我说‘只是再多做两个皮囊而已,便赚到了这么多’……”   “我想,我想,或许罪人还带了别人进金乌梦,”男人抓紧姜既望的衣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俱下道:“王上……看在我戴罪立功的份上,求您留我一命!”   他求饶的话音戛然而止,脖颈上缓缓渗出了一道极细极细的红线。   “……诶?”男人近乎茫然地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姜既望合上剑,转身离去,滚烫的血液这才喷涌而出。   男人的尸体在她身后轰然倒下,“你说得太迟了。”   “在本王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戴罪立功,只有身担罪孽之人必死无疑。”   姜既望一整衣袍,肃容道:“蒲大人,城主大人,请你们二位为姜某护法一二。”   “我要强行打开金乌梦!”    第99章 镇压   “哧——”   蒲存敏发出全力一击,四色符文照耀天地,钱德发的增长符文更是强行拔高了她攻击的威力,甚至隐隐有打破大境界的征兆,无数块碎冰如同最尖锐的利梭,箭矢一般洞穿了老金狼的身躯,令它轰然倒地!   “呼……”   暗红的血液自老金狼的口中缓缓地流出来,打湿了它雪白的毛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但它的神情不见半点仇恨怨怼,反而只有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存和煦,还混合着莫名的悲凉哀伤。   “你还有什么话说,老金狼?”蒲存敏将宝藤抵在灵兽的胸口,神情冷淡。   她还记挂着生死未卜的谢挚,心中焦躁难安,恨不得立刻赶过去救那胆大妄为的少女,语气较平时更多了几分寒意。   “没有,没有话说。所有的罪,我都供认不讳。”   老金狼含着笑,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抖动着身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啊,傻孩子们呀……”   “小姑娘,不论你信与不信,但是,我真的是为你们好,”它的眼睛已经非常浑浊了,但却闪着一种恳切的光。   金狼祭灵轻轻地将被洞穿了的狼爪搭在蒲存敏的脚上,“不要反抗,让我们好好地将你们运走吧。你们是战胜不了昊天塔的……我是为你们好!”   好一个“为你们好”……   扫视过老金狼身后的少年男女们,个个都负了伤挂了彩,有几个更是径直重伤昏迷了过去,蒲存敏心中怒火更盛——它竟敢这样说!   但是现在还不能杀它,蒲存敏敏锐地发现了老金狼话语中泄露出的一角线索,“你方才说‘将我们运走’?运往哪里?运给谁?怎么运?”   “老实交代,我或许可以饶你不死。”她将葡萄宝藤朝老金狼的伤口中压下去,使得那头衰老的灵兽发出了一声疼痛的闷哼。   “哼,小姑娘,你以为我怕死吗?”   尽管痛楚无比,但老金狼只是微笑着睁开眼睛瞧了蒲存敏一眼,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   一种奇异的寂静如石板一般沉重地压在了蒲存敏心上,她若有所觉,皱眉用宝藤探了探老金狼的身体,这才发现它已经僵硬发冷了。   它自知失言,在发觉受到重伤、没有逃跑的机会之后,果决而又冷静地绞碎了自己的心脉,自尽而亡。   。   已经变得模糊的意识像潮水一般重又涌上来,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谢挚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捂着疼痛难忍的头勉强睁开眼。   血。血。血。   手上,脸上,胸前,衣襟……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血。浑身剧痛无比,好像被寸寸打断了骨头一样的疼。   她下意识地试着召唤涅槃种,魔种沉寂无声,毫无动静,仿佛陷入了劳累过度带来的沉眠。   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失去意识了一瞬间?谢挚昏昏沉沉地想。   “伏法,受诛。汝拜受之。”   ——啊,想起来了!谢挚悚然一惊,这下彻底地清醒过来。   是昊天塔释放出的一缕初代龙皇之力,差一点便诛杀了她!   神圣种族不可抵抗,那是彻底的磨灭与镇杀,连一丝神魂都不会留下!   意识消退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指尖如流沙一般消逝在空中的景象还犹在脑海,谢挚慌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却发现手掌还是好好的,并没有缺少什么。   “咔——”   细微的破碎声在她面前忽然响起,谢挚茫然地抬脸去看,便看到了一束璀璨的光线从牢牢挡在她身前的金乌梦灵胸膛中洞穿而过。   与此同时,铭刻在谢挚识海中的契约悄然碎裂,消失不见。   她与金乌梦灵缔结的契约失效了!   谢挚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何其聪明,已经在一瞬间里便明白了这件事代表的含义。   “轰隆——”   金乌梦小世界猛地天地失色,万里阴云层层凝聚压下,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又一个狰狞扭曲的漩涡,如同鬼神号哭;石绿劫电刺破天幕,紫色雷霆轰然作响,仿若震怒的雷神在擂击战鼓!   这方小世界演化出的至美精灵、大道的女儿陨落了!整座金乌梦都在为它哀悼悲怒!   眼泪从人族少女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滚落,她哽咽着喃喃叫了一声:“小金……”   方才在昊天塔的镇杀下,谢挚毫无存活的可能,是金乌梦灵在她濒死时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她身前,为她挡住了大部分攻击,也为她争取到了涅槃种修复伤势的喘息之机。   但同时,金乌梦灵的生命却因为保护她要走向了尽头。   她真恨不得死的人是她自己。   “不要哭……小挚。”太阳神鸟软软地跌落在谢挚怀里,伸出翅膀为悲伤哭泣的少女擦拭眼泪,神情温柔宁静。   它竭力凝神,将人族少女的面容仔仔细细地反复观看,像是要把她牢牢印刻在自己马上就要消逝的意识当中一般,“能死在你怀里,我很高兴。”   死在朋友的怀里,这是无足遗憾的。   是谢挚教会了它朋友的含义,这个赤忱明媚的孩子待它太过真心实意,以至于常常让它忘记,自己其实跟她签订的是主从契约。   “昔年夸父逐日不得,死后手杖化为桃林;自那之后,我们三足金乌死去之后也会化为一支桃枝。”   神鸟抚摸着谢挚面颊的翅膀飞快地消失不见,只有目光仍旧在怜惜地注视着她:   “待你出去后,将我的桃枝种在沃土之中,他年桃树枝繁,艳如粉雾,你就知道,是我来看你了。”   少女只是紧紧地抱着它的身躯,不停地摇头,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不要什么桃枝,她只想要小金活下来;即便是要拿她的性命做交换,她也甘愿。   真是傻孩子……金乌梦灵尽力将头颅凑过去,抵住谢挚的额头,一股璀璨耀眼的金光在一人一鸟的眉间轰然爆发,与此同时,火红的神祇圆光在她们的身后如红日出海一般猛然点亮!   万千符文和海量信息一齐涌入谢挚的脑海,在她耳朵里炸响出尖利的轰鸣,几乎冲溃了她的识海,又在金字经文的震动嗡鸣下重新变得宁静稳固——这部疑似是太一功法的无名经文,似乎只有在面对真龙时才会被主动触发,其他时候都只是被动防御而已。   “至此,金乌梦的所有权限都已对你敞开,尽人事听天命吧,小挚。去搏一把!”   金乌梦灵将自己掌握的小世界所有权限都转移给了谢挚!   在神鸟灰飞烟灭的最后一刻,它的语气和眼神忽然改变了。   “……傻孩子。”   它含着笑低声说,“不要忘记我啊。”   话音刚落,金乌梦灵彻底消散!   “好一出催人泪下的大戏!”独臂女人漠然冷笑。   真可惜,她心中暗叹。   若不是昊天塔的攻击有时间限制,短时间内不能快速发动第二次,而催动昊天塔又消耗了她大半血精,使她浑身无力,拼着太一经文不要,她也一定会在谢挚抱着金乌梦灵恸哭、无力反抗的时候毫不迟疑地砍下她的头颅。   那少女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冲昏了头脑,许久许久,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抬起来。   “……哼,我真是高看了你。”   没用的东西……女人拔出腰间的长刀,朝谢挚那边走去——瞧她那副样子,像是已经被悲痛掏空了力气,没有心力再反抗了。   她走到谢挚近前,正要举刀砍下时,谢挚抬起了头。   胸口忽然一凉,再回过神来时,谢挚已经将闪烁着碧玉一般柔和绿芒的竹剑收了回去。   “笋子,你先在小鼎里面跟小狮子待一会吧。”   不顾万法剑竹大叫着的反对,谢挚便神色沉静地将它塞进了小鼎里;至于小狮子,往往刚一遇到危险时就会被她提前放进小鼎,以此来保证它的安全。   “你……你竟敢……”   血液自独臂女人的嘴角溢出来,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胸前,黑袍已经被涌出来的鲜血完全浸湿了。   谢挚装出来一副被悲伤击垮的脱力模样,降低了她的警惕之心,一直耐心冷静地等她走到最近前,再刺出了极快的雷霆一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女人的身躯仰面扑倒在地,谢挚连回头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淡淡地道:   “小金被贯穿胸膛而死,你的死法跟它一样,这是你应得的。”   她抬头望向天空中寂然悬浮的透明小塔,因为失去了主人,它此刻重又恢复了之前的神圣高洁;但现在,谢挚已经不再想要它了。   “对不起……金龙姐姐,”谢挚垂下眼,轻柔地抚了抚怀中的桃枝,手中光芒一闪,便将它也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小鼎里,“你父皇的宝塔,可能今天要被我弄坏了。”   “起!”   谢挚低喝一声,足尖用力,在平地一跃而起,踩碎大片地面,浑身曦光猛然爆发,如一颗耀眼的星辰,可与日月争夺光辉!   无数符文浮现在人族少女的身躯上,旋转运行如飞,古朴苍老而又深邃神秘——那是金乌梦的核心符文!   “金乌梦助我,一起将它镇压!”   这一刻,整个金乌梦小世界都在为谢挚呐喊助力,雷霆在云层中滚动咆哮,所有区域的灵气如飓风一般疯狂涌动到溶洞区,形成了一道足以毁天灭地的灵气龙卷风,而那灵气漩涡的中心便是谢挚!   金乌梦要为自己的女儿报仇雪恨,即便对手是无可匹敌的龙族神器也不肯退缩,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毁掉昊天塔!   昊天塔幻化出的星空异象轰然碎裂,无数星辰纷纷熄灭,天空中悬浮着的火球巨日再次消失了一颗!   “龙皇的宝塔!从来只有你镇杀别人,没有别人镇过你吧!”   浑身浴血的少女冲破云霄,双拳手臂上皆见森森白骨,却如同不知疼痛一般仍旧势不可挡。   汇聚了全身力量,怀着满腔的悲怒,谢挚挥出拳,重重地与透明小塔碰撞在一起,冲击出无量光芒,几乎淹没了这片天地!   “轰——”   昊天塔震怒——它是神圣种族的至高神器,在上古年间曾诛杀过无数神明,屠戮仙人如同踩碎蝇蚁,而在万年后的今天,竟有卑贱的人族胆敢挑战它的神威,叫嚣着要将它镇压!   世间耻辱莫过于此!神塔放射出万道光芒,仙光在表面涌动流转,鲜明而又璀璨,层层塔身飞速旋转,在人族少女的身躯上留下无数伤口,要将她在此斩杀!   “你想杀我?那就来试试!”   鲜血完全模糊了谢挚的视线,她的全身都已经在昊天塔的攻击下血肉模糊,但她依然毫不退让,反而在万钧重压下继续探身向前,咬牙握住了发狂的神塔!   抓住了!   她居然强行突破了它的层层防线!   这种程度的肉身,明明只有上古年间一些极少数的神兽天骄才能拥有的……昊天塔大惊,释放出神力连接贯通了谢挚的身体,要绞碎她四肢五脏上铭刻的符文!   “等的就是你这样做!”   谢挚当即开启观悟符文,无数符文如海洋一般汹涌而至,如同可怖的海啸冲击堤坝,重重地拍击上了昊天塔身!   这个人族少女吸引来的符文太多了!真如同永无止境一般!昊天塔头一次感到恐惧战栗——这样下去,它会被这无穷无尽的符文生生冲毁的!   它试图跟谢挚断开连接逃出生天,但那身受重伤的人族少女仿若不要命一般,就算被它轰击得不断呕血也毫不在乎,只是牢牢地握着它,誓要让它彻底崩碎!   事实上,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海量符文不仅冲击着昊天塔,也同样在冲击着谢挚的身体,令她筋骨俱断,伤势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已经崩裂了开来,身体处在四分五裂的边缘。   换而言之,这完全就是在以命换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是——谢挚满不在意地笑起来,死就死吧,她不在乎!   她今天拼着灰飞烟灭,也一定要将这尊宝塔镇压!   “轰——”   昊天塔再次爆发出耀眼金光,塔身剧烈震动,在生命受到威胁之际发出了最猛烈的反击!   “不管我死不死,你一定得为小金偿命!”   谢挚灌下所有肥遗宝血,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身体流淌着洁白曦光,开始缓缓修复,她借着这机会再次加快了观悟符文的速度,涌进她身体和昊天塔的符文更多了!   一人一塔都发了狠,誓要将对方彻底镇杀!   这场战斗,不死不休!   炽烈神光淹没了天地,符文的光彩斩落了最后一轮火球巨日!   “啊……发生了什么?”   天际忽然爆发出了一股极其耀眼的光芒,光是遥遥地看一眼都觉得双目刺痛,脚下的大地隆隆震动,比之前的地动还更加强烈,令站立其上的少年们差点摔倒。   蒲存敏脸色沉沉,没有回答——她看到耀眼光芒照亮了天穹,那正是谢挚身处的方向!   “鸾吟芝,你就不能让你的鸾鸟再飞快点吗?”她焦急地问身前与她共骑的少女。   “哟,”鸾吟芝停下包扎伤口的手,没好气道,“您行,您来飞吧。”   她现在已经彻底暴露了本性,在众人面前开始毫不遮掩地颐指气使了,但奇怪的是,她的人气不减反增,爱慕她的少年男女们较之前居然还要更多几分。   阴阳怪气完蒲存敏之后,鸾吟芝悄悄地凑到五色鸾鸟耳边,“鸾鸟,拜托你再飞快点吧。”   ……那个小蟊贼竟然独自一人留守殿后,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真叫她担心极了。    第100章 魁首   有眼尖的人在天空中遥遥地望见了一个小黑点,耀眼的光芒正在缓缓熄灭,“看那!那是不是就是谢挚?”   应该就是她!鸾吟芝大喜,连连催促鸾鸟加快速度,“快快!我们去那里!小蟊贼还活着!”   “咔——”   一声脆响,谢挚手中的透明神塔上裂开千万条裂纹,彻底失去了仙霞光彩——它被谢挚吸引来的无穷符文冲击得形体崩溃了!   她打败了昊天塔!   层层黑云携着劫电雷霆悄然散去,露出了底下原本湛蓝如洗的晴朗天空,炙烤着大地的火球巨日在方才谢挚与昊天塔的战斗中也早已消亡,真正的金乌梦太阳缓缓在青天上升起。   “结束了……”   明亮的阳光照在谢挚的脸上,令她几乎有些失神恍惚。   这样正常的日光,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还在紧紧握着昊天塔的手掌已经失去了形状,现在只是一团不成形状的血肉,谢挚的身体也已经到达了极限,在崩裂溃散的边缘,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直直地从半空中坠落而下。   在她跌落地面的前一刻,一头巨大无比的粉色蛟龙不知从哪里飞快地钻出来,伸展开长长的身子铺在地上,像一块软绵绵的垫子一般,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昏迷不醒的人族少女。   瞽心蛇化成的蛟龙!   这头蛟龙通体都是浅浅的樱粉,每一片鳞片都流光溢彩,像精美细致的珠玉,长得并不凶猛威严,反而十分漂亮可爱,瞳孔的颜色非常浅淡,是近乎玻璃抑或水晶一般的透明,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翳膜,眼睛几近退化,显示出这支种族平日都生活在光线昏暗的地下,并不习惯明亮的环境。   粉色蛟龙将吻部靠近了谢挚,轻轻地嗅了她几下,似乎在谨慎地观察她的生命体征,发觉这人族少女的呼吸微弱到将近没有时,它一下子就紧张地立起了半条身子。   不好!她快要死了!   蛟龙伸出爪子,在自己的胸口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逼出数滴珍贵的精粹心头血,同样也是漂亮的樱粉色,没有半点血腥气,反而带着一股奇异的花香,其中蕴含着勃勃生机与海量生命精华,小心翼翼地滴入人族少女的口中。   它们这一种族的心脏是无上血肉宝药,炼化出的宝血可以使枯木回春,在上古年间曾被无数种族垂涎觊觎,以至于最终灭绝。   但那些种族的大能们却不知道,瞽心蛇在被捕杀时会在心脏中注入毒素,大大削减其作用疗效;只有它们自愿奉献出心头珍血,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治愈效力。   而此刻,瞽心蛇慷慨地将这珍贵的心头血送给了谢挚,为的就是修复她接近溃散的身体,在生死边缘救她一命。   瞽心蛇的心头珍血效力惊人,不一会儿,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人族少女面上便渐渐有了红润的生机,呼吸也一点点恢复平稳悠长,原本碎裂不堪的身体上腾起柔和的粉色曦光,触目惊心的惨烈伤势飞快地好起来,仿佛睡在一片樱花雾气当中。   “唔……”   过了几刻,谢挚缓缓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神情还有些茫然,“奇怪,我怎么还没死啊……”   那她的命也太硬了吧——她原本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的。   她战胜了昊天塔,那没错;可那也只是勉强惨胜,是她借助无穷符文力量的碰巧结果,而且这种打法对她自身的伤害甚至比对昊天塔还更加巨大,是真正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不是凭着一股坚定的意志和对金乌梦灵陨落的悲怒硬是咬牙支撑下来,先死掉的人一定会是她。   昊天塔力竭碎裂之后,她的身体也几乎成了一块挂在断骨上的碎肉,更别提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昏厥摔落了下来……这样她都没死,她是真的有点福大命大。   而且——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子,谢挚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伤势居然已经好了很多,至少那些可怕的断裂处是被好好地修复完全了。   涅槃种之前储存的能量已经被她消耗完了,陷入沉眠不能唤醒——那么是谁救的她?谢挚好奇不已,勉力支起身子试图张望。   “嘶——好疼……”   刚试着坐起来一点点便有鲜血从谢挚的唇角涌出来,胸腔疼得厉害——她的内伤还没好,不能有大动作,谢挚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无奈地又老老实实躺回去。   “既然你被救回来了,那我就走了。”   眼前一黑,粉色蛟龙的巨大头颅便探到了谢挚眼前,它不能视物,但嗅觉和知觉都非常灵敏。   蛟龙招呼了一声,一条宝石般的漂亮小粉蛇便乖巧地爬到了它头顶,朝谢挚张了张没牙的嫩嘴巴,算做打招呼。   “……啊!”谢挚认出了这条小蛇,“你是我在溶洞里遇见的那条……”   “不错。”   蛟龙点点头,虽然目盲,但仍旧精准地将头颅对着谢挚的方向。   它温和地道,“多谢你送给我女儿的肥遗宝血,她很爱吃,特地拉着我前来救你。”   “谢谢您……”   谢挚有些失神,很想站起来向蛟龙认真施礼道谢,眼下却又实在是不能动弹,只好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感激——肥遗宝血和瞽心蛇的心头珍血哪个更珍贵,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我该谢谢你。”   蛟龙凑过来,亲昵地贴了贴谢挚的面颊,鳞片冰凉光滑,“若不是你拼死镇压昊天塔,它这样强改金乌梦规则,我们这些本土生灵都绝无半点生机。”   瞽心蛇的习性喜暗喜凉,在十日凌空的炽热照射下,恐怕最先死的就会是它们这一种族。   “有人来了……我该走了。”蛟龙立起身子侧耳倾听了片刻,带着粉色小蛇急急游走而去——它非常谨慎,通常不与外界任何种族接触打交道。   像这样青天白日之下大剌剌爬出地下巢穴,对它来说是极少见的事;若不是它的女儿吵着闹着要去救人,实在弄得它头疼,它自己也的确感念于谢挚的恩情,它绝不会冒险出来。   “再会,人族的小姑娘。”   在身形彻底潜入溶洞之中的前一刻,美丽的淡粉蛟龙回过身,最后朝谢挚点了点头。   “希望下一次见到你时,你不要如此狼狈。”它调侃地笑着说。   “谢挚!”   终于飞到地方了!鸾吟芝急急跳下鸾鸟,第一个扑到谢挚身旁,“小蟊贼,你怎么样了?”   她忽然噤了声,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颤抖着手捂住了嘴巴。   记忆里那个总是充满活力的明媚少女此刻完全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看起来苍白又虚弱,连呼吸的胸口起伏都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清,令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谢挚。   谢挚不应该总是眼睛亮晶晶,嗓音清亮亮,不论对谁都又笨又傻又热情,跟只蠢乎乎的活泼小狗似的吗*?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她直到现在才恍然惊觉,自己一直讨厌的谢挚比她还要小几岁,按年龄来说,应当算她的妹妹,身形更是娇小单薄,比她还矮上不少。   “小蟊贼……你——”   “没事啦……”   谢挚已经非常疲倦了,她很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但是听到了鸾吟芝的抽泣声,她还是勉力睁开了眼睛。   “别哭呀,我还活着呢。”她拉着鸾吟芝的手摇了摇,安慰似的说。   ……这还不如不安慰!鸾吟芝掉下眼泪,又被她自己恶狠狠地擦掉——她就不该为谢挚这个家伙哭!   她咬着牙赶忙摸出宝药喂给谢挚,“快吃!这是本姑娘族中赐下的珍贵宝药,你去中州都买不着!”   谢挚还是平时那副惹人火大的欠模样更能让她看得顺眼些……现在这是什么样子!她不喜欢这样!   “别吵了,让她睡会吧。”   蒲存敏跟过来蹲下身子,同样担忧地抿紧了嘴唇——谢挚的伤太严重了,连她也不由得心惊。   她解下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谢挚身上,将娇小的少女搀扶起来;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之前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的习惯。   经过地上的独臂女人时,蒲存敏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活着,当即将谢挚护在身后,拔出宝藤抵在了女人的脖颈上。   “不要紧……小葡萄。”   谢挚拉了拉蒲存敏的衣服,声音很轻,“别担心,她马上就要死了,对我们没有威胁。”   她看出来这独臂女人已经是强弩之末,被贯穿的胸口还在不断往外流出汩汩暗红血液,嘴唇青白,显然正处在生命消亡的尽头,只是她的意志力太过强大,竟然还保存着一丝清醒的神智。   独臂女人没有看蒲存敏,只是死死地盯着谢挚,一种奇异的亮光从她眼中放射出来,她笃定地笑着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做的事而后悔的,小东西。”   “……”   谢挚看了她半晌,却并没有在她眼中发现怨毒憎恨。   她忽然感到非常累,非常想念族长和白象氏族。   此刻她只想好好靠在象翠微怀里,跟女人哭丧着脸撒娇,可怜巴巴地说她好疼,请她务必多夸夸她、抱抱她。   谢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从来不后悔。”   她埋首在蒲存敏的脖颈间不再抬头,只是道:“小葡萄,我们走吧。给她一个痛快好了,这样将死未死的,很难受。”   蒲存敏依言震碎了独臂女人的胸膛,忽而感到背上一沉,便是一愣——那承担了太多的少女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她身上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远处腾起了一阵浓浓烟雾,许许多多的灵兽神禽朝这群精疲力尽的少年男女们疾冲而来!   “怎么回事!”   钱德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便往腰间摸去——作为雍部人,他被兽潮吓怕了,一见到如此之多的灵兽聚集便心惊胆战。   “刹车刹车!”   站在大耳朵风生兽上的龟血树威风凛凛地举起树枝,比划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兽群便顺从地住了脚。   “小挚呢?我的人族小凶兽呢?”   理直气壮地拨开一群傻眼的少年男女们,灵树舞动着萝卜状根须就往里闯,“她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看到伏在蒲存敏背上双眼紧闭的人族少女,龟血树一下子就放缓了声调,“……啊,这个家伙,又把自己弄得满身的伤。”   蒲存敏受不了它这副自来熟的模样了,而且一颗长着大眼睛的树看起来也的确很奇怪,“请问你是——?”   “我是小挚的朋友,”龟血树对她并不多作解释,转身朝兽群走去,“跟我来吧!”   “渊止王上在仙山区强行打开了一道出口,我特意带人前来接应你们!”   ——其实才不是呢,龟血树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它只是想来接谢挚而已,但是它在来的路上碰见了风生兽,它一听龟血树要去找谢挚便兴奋地扇起了耳朵,表示自己也认识谢挚,要跟它一起同去,实在拗不过风生兽,龟血树最后也只好带上了它。   谁曾想,一开这个头就没了尾,在之后的路上它们接连又遇到了不少灵兽,有的被谢挚顺手帮过,有的被谢挚特意救过,还有的是跟风生兽一样,被谢挚抓来代步,结果最后吵着闹着也成了好朋友。   一听自己年少的人族朋友有难,灵兽们当即放下手头的事,义薄云天地要跟龟血树它们同去——灵兽其实比人族要讲义气得多。   就这样,原本只有一棵树的队伍莫名其妙越走越壮大,到最后就变成了这样一支轰轰烈烈的救人大军。   真是没话说,看着眼前这群受伤的少年男女们各自选好了坐骑,甚至还剩下不少灵兽没有人骑,龟血树开始无语。   ——谢挚这个倒霉孩子,到底在金乌梦里结识了多少灵兽朋友啊!   。   “大人,您别担心。”钱进荣觑着姜既望的神色,小心地说。   牧首大人在一个时辰之前强行打开了金乌梦,距离参赛的少年男女们得到消息赶到出口还有一段时间,许多人都一起耐心地等待族中小辈走出来,蒲江兰甚至站到了金乌梦正下面,一心候着要接自己的宝贝徒弟。   钱进荣自己心里同样也有些不安,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正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牧首并没有她表面看上去这样平静镇定。   她的心有些乱了——这还是头一次。   姜既望睁开眼,淡淡道:“我并没有担心。”   但您可是已经将手里的茶杯捏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没放喽!钱进荣有些想笑,但还是躬身对自己的上司表达尊敬,“是,您说的是,您没有担心。”   金乌梦里终于有人走出来了!   姜既望一下子站起身,连茶杯也没来得及放在桌上,眼睛便望向互相搀扶着的少年男女们,在他们当中搜寻谢挚的身影。   她的心沉下来——走出来的少年们身上各个受着伤,有几个还非常严重,已经陷入了昏迷。   “快请医师们前去救治。”姜既望对钱进荣低声说。   “是!”   好在她早有准备,医师也好灵药也罢,早就都预备好了……   五色鸾鸟氏族的鸾吟芝、骆燃霄、熊剑北、钱城主的儿子钱德发……姜既望在心中一个一个默默地数过去,感到心中的焦躁越来越盛。   甚至她还看见了跟谢挚同出一族的象英,那孩子也在重伤昏迷之中——但是却仍旧不见谢挚的身影。   “小挚呢?牧首大人,小挚呢?”   火鸦伸着脖子不停张望,一副望眼欲穿之相——天知道它有多想谢挚!跟姜既望一起呆的这半个月里,它的翅膀羽毛都快因为扫地被磨掉了!   姜既望不知道该怎样答它的话,“我……”   “牧首大人!”   蒲江兰也来找她了。   紫衣女人早就摘下了面纱,明艳的面容上此刻满是急色,“我的阿蒲怎么还不出来!别人都出来了,就阿蒲还没出来!”   “我的小挚也还没出来呢!”火鸦虽然怕她,但还是梗着脖子大叫了一声。   姜既望正要安抚一人一鸟,忽然目光顿住了。   在半空安然悬浮的金乌梦中,踏出了两个少女身影,一个面容娇艳,一个眉目冷淡——正是谢挚和蒲存敏!   “铛——”   钱进荣长出一口气,用力敲响了金钟,“半月之期已到,所有参赛者都走出了金乌梦,本次英才大比正式结束!”   蒲存敏将自己的身份令牌放进还在昏睡的谢挚手中,平静地大声道:   “大比魁首是白象氏族谢挚!存敏为第二。”   如同胸中大石落地,姜既望这才感觉自己的心缓缓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谢挚平安无事地归来了,也真的拿到了英才大比的魁首。   她完成了她们之间的约定。   。   数十万里外,中州。   “……昊天塔碎裂了。”   一个清瘦的女人从茫茫的星空中收回视线,眼睛中只有一片空洞——她竟然是个盲人。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有些感慨的模样,“说起来,那尊宝塔还是我问别人借的……就这样弄坏了,可怎么是好。”   话虽如此说,但她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担忧之色,显然并不真正在意。   身着黑衣劲装的高挑女子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出现,恭敬地半跪下来,将手中的白绸举过头顶。一把青色的妖刀在她腰间闪烁着微光。   等到女人熟练地将白绸蒙上双眼,黑衣女子这才轻声地接了话,仍旧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不要紧的,家主。那位大人不会说什么的。”   “那是自然。”女人微微地点了头,认可了她的话。   “去查。”   过了许久,女人才又发话。   “去查,是谁在我们的人手持昊天塔的情况下,仍旧坏了计划。”   如此之多的大荒少年们聚集在一个密闭空间之中,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居然就这样毁掉了,真令她心中怒意丛生。   女人披衣起身,消失在屋室内的浓重黑暗里。   “若那人是姜既望,我也不介意弑王。”    第101章 琴箫   定西城的杏花开了。   大荒向来被其他四州目为荒芜之地,在他们的想象中,这里应当是永远的黄沙焦土,至少也是鸟愁花败之所,理应为一切美丽的生灵所摒弃的;   但其实不然,大荒的春天非常美丽,而且色彩斑斓,处处生机盎然,这也是大荒人最喜爱的季节,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会特意穿戴起自己最好的新衣裳,在身上佩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将自己的弓箭和靴子都擦得锃亮。   而杏花,便是大荒的所有果树中最先开放的花朵,因此也被称作是“报春花”,这种树木习性坚韧而又适应力强,在定西城中处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一到春日,城内到处都氤氲着一片粉雾云霞,令踏足在街道上的人仿似走在仙境之中,雍部的民众也因此亲切地称杏花为“钢铁城的城花”。   及到杏花瓣已经落了一地,开始蜷曲着发黄时,梨花尚紧着雪一般的花苞立在树枝上。   道路边的草木也伸出了细细的叶子尖,极嫩的、像刚抽出的韭黄一样、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汁水的绿。   城墙上寿命足有数百年的老藤褪去冬天锈铁色的干枯,重新覆盖出大片缠缠绕绕的碧意;细小的黄花开得急切又热烈,亮亮地在阳光下举起澄净的明黄。   河冰乍开,春水奔流,大荒人豢养的灵兽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换毛发。情,晚间各种各样的兽嘶禽鸣吵得人整夜睡不着,走在路上甚至还能经常观赏到几支求偶的舞蹈,冬日南飞的候鸟重又归来,这些长翅膀的小精灵并不因为大荒的贫穷而厌弃这里,巨大的神禽在浮着白云的天空中像箭矢一般来回穿梭。春天确实已经到来了。   “噢,城里的梨花开了呀……”   火鸦在一株梨树下驻足观望,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它之后,它立刻扑腾着翅膀叼下来一枝自己觉得最繁盛的梨花,兴冲冲地准备带回去送给谢挚。   清润的梨花香直扑鼻子,让火鸦也不由得有些陶醉的熏熏然,它挑了朵梨花插在自己头上,快活地抖了抖尾巴,愈发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漂亮的一只鸟。   “带回去给小挚瞧瞧!”   自从金乌梦中归来之后,谢挚结结实实地在牧首府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受的伤实在太重,身体几乎快被过量符文冲击绞碎,虽然得到了瞽心蛇的心头珍血及时医治,但仍旧还有许多积伤未除,走出金乌梦之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谢挚一下子便发作病倒了,连着好些天都昏迷不醒,令所有人都担忧不已。   鸾吟芝装作族中长辈有命,隔三差五就给谢挚带来灵药宝丹,什么珍贵值钱送什么,还要坐在床边盯着谢挚吃掉这才肯走,临走时还一定要声明一下自己真的很讨厌谢挚,只是觉得她可怜才给她送药。   钱德发和熊剑北这对焦不离孟的好朋友也常常一起跑来看望谢挚,熊剑北给谢挚送了一串他亲自磨制的百兽牙串,珍贵无比,每一颗兽牙都是一种强大宝血种的牙齿做的原料;钱德发甚至将金钱鼠氏族的铜钱宝具拿来拆开跟谢挚掷色子玩儿,为的就是给她解闷。   熊剑北的母亲——一位高大严厉的年长女人,同时也是剑熊氏族的现任族长,也亲自上门看望过谢挚,向她郑重地道过谢:   算起来,是谢挚救了金乌梦所有人的命,自然也包括她儿子的性命。   骆燃霄也来看了谢挚许多次,给她带来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珍贵宝血;象英在伤势稍好一点之后便执拗地要求见谢挚,被人扶着来看过她,看到床上气息奄奄的少女时一下子便红了眼眶,握着她的手许久许久也没有说话。   就连最不喜欢跟旁人接触的蒲存敏,也不声不响地来看望过谢挚好几次,在她床头留下礼物之后,便又悄悄地离开。   而姜既望,虽然面上看起来仍旧平静自然,也对钱进荣说过“小孩子,出去碰撞摔打一番才能成长”之类的话,但其实夜间也会反复起身察看谢挚有没有不舒服,为她掖好被子,这才回去歇息。   大家都很关心谢挚。   火鸦像一阵风似的冲进牧首府,声音已经先至:“小挚小挚!看我给你折的梨花!”   正坐在床上翻阅着书籍的谢挚闻声抬起头来,弯起眼睛一笑,整个房室好像都亮了亮,“火鸦!你回来了呀。”   姜既望自然地接过火鸦嘴巴里叼的梨枝,将它插到瓷瓶里放到谢挚床头,这才对着少女温声开口:   “之前我给你开的书都读完了么?”   “读完了。”   谢挚很乖地点点头。   她本来就很听长辈话,只是总是闯祸才被象翠微罚;现在生着病不能出去玩,她就越发显得乖了,连知道这孩子闹起来有多能给她惹麻烦的姜既望,望着她时也不由得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寸寸柔软下去。   姜既望在床边坐下,“有什么疑难不解,可以问我,我一一为你答来。”   这些天她将谢挚看得很严,虽然谢挚屡次向她表示自己已经全好了,要求出去看看,也都被牧首大人毫无转圜之地地拒绝了;   谢挚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格外耐不住寂寞,姜既望看她实在无聊,便给她细细地拟定了书单,翻检出自己的藏书交给她读,以此来消磨时日。   大荒人不讲究读书,识得几个字,认得草木灵兽之名,便已经顶可以了;但中州崇文之气极重,歧大都更是尤甚,不通词句,是要遭人耻笑的。   顾念着谢挚不会一辈子呆在大荒,接下来很快就要前往中州的红山书院继续修行,姜既望特地按自己幼时开蒙进学的步骤,在处理雍部的事务之余格外又当起了教书匠,抽出闲暇时间来,给谢挚从头教授诗书礼仪。   好在谢挚虽然缺乏基础,但极其聪明灵慧,往往一点就通,学习进展飞速,姜既望欣慰之余也颇感自豪,真的有了些自己在养女儿的成就感。   温完了昨天的书,谢挚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从来就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心思都会直截了当地显在面上。   姜既望心中暗笑,故意装作自己没看见,直到那孩子苦恼纠结得忍不住时,这才从从容容地询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诶……”   谢挚呆了一下,还有点紧张的结巴,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您怎么知道我……”   怎么知道?看一眼便知道了。这小孩心里藏不住事。   姜既望眼中笑意更浓了几分,柔下声音:“但说无妨,不必顾忌什么。”   得到了女人温柔耐心的鼓励,谢挚这才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是……您能不能带蒲存敏去无尽藏啊?”   姜既望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天恩河的无尽藏中留有太一真神的笔迹,记载着她的修行感悟心得,连姜周皇室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入得观,若不是姜既望是名高权重的一方王侯,也不能得到带外人进无尽藏的机会。   受这么多的伤,吃这么多的苦,从金乌梦里九死一生地走出来,好不容易得到大比魁首,谢挚竟然要将这项最珍贵的奖励拱手让人?   “嗯……”   请求一开头,接下来的话便好说多了,谢挚很顺畅地将心中斟酌已久的话接着说出来:   “是这样的,牧首大人,我在金乌梦里得到了半部无名经文,疑似就是太一神的功法——”   她仰起脸,诚恳道:“所以我想着,既然我已经有了经文,那无尽藏也就不用再去了。将这个机会送给蒲存敏,似乎也很好。”   “小葡萄天资绝伦,若再有无尽藏加持,一定会更加出色的。”少女热忱地轻声说。   “……”   姜既望将她凝视良久,才静静开口,“若你自己想清楚了,便好。我没有异议——这是你应有的权力。”   “您生气了吗?”谢挚很可怜地拉住她的衣角摇了摇。   姜既望在心中轻叹一口气,神色松动开来,轻轻握住少女的手,“我没有生气。”   她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仅此而已。   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如此单纯,如此赤忱。   她以后会为自己的这份真心而吃苦头吗?姜既望不知道。   “夜深了,你休息吧。”   熄灭房内的烛火后,牧首大人熟门熟路地顺路拎走趴在地上装睡的火鸦——这只好吃懒做的大黑鸟总是试图跟谢挚窝在一起睡觉,结果每每在半夜占据床铺大半江山,把谢挚挤得只能睡一点床边边,夜里她来看过几次之后都是如此,姜既望便开始忽视火鸦气急败坏的声讨,将它拎出去睡。   大荒的初春夜间还尚未完全消退寒意,但这对仙人境的大能来说,当然并无不适。   ……又是一个寂寥空无的夜,姜既望披着一层薄薄的外袍,站在庭院中望着粉灼灼的桃花久久地失神。   她的妻子,名字里正有个桃字。   所以姜既望不论来到什么地方,都会在自己的居所中亲自种上一株桃树,等到这桃树生长得枝繁叶茂之时,她也仿佛能够见到自己亡妻的笑颜一般。   “牧首大人?您怎么了?”   少女清亮的嗓音叫姜既望回了神,她转过身,看到谢挚正提着灯立在不远处,眼神还有些朦胧困倦,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夜确实是已经很深了。   姜既望走过去抚了抚少女的肩头,一片冰凉,便皱起眉,“穿得薄了。”接着便解开外袍披在谢挚身上。   身为铭纹大圆满的修士,谢挚当然也是寒暑不侵的,但是她现在还在生病,还是多注意一些好。   谢挚一眨不眨地望着女人的面容,敏感地感受到了此刻她心中弥漫的悲伤。她轻轻地拉住女人的尾指,“您不开心吗?”   “有一点。”姜既望想了想。   “您为什么不开心?”   “我想起了我的妻子。”   谢挚一下子便不说话了。她担忧地注视着姜既望,试图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用这样看着我,小挚,”姜既望失笑,回握住少女的手,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妻子已经故去很久了。”   浓烈激切的情绪都早已褪去,现在只余一片淡而深的怀念,在她余生都不能止息。   “我只是……有一点点想她而已。”望着庭中的桃花,她轻声说。   大家都知道她是渊止王上,是雍部的牧首,其实在妻子离世之后,她便只剩下一个身份,那便是被抛下的未亡人。   谢挚思索良久,才轻轻开口,“您给我讲一下您的妻子是位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这样,世间记得她的人便又多了一个。”谢挚认真道。   “……”   像是被少女这句话所打动一般,姜既望的眼神动了动,她看了谢挚好一会儿,才点头答应,“也好。”   她安静地讲述起来,“我妻子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就像你一样。见到她时,我也年纪尚小……”   女人宁静的话音在庭院的夜色中缓缓流淌,只有风拂过桃树时,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树叶摇动的碎响,好像它也在侧耳聆听这个久远但又被主人珍重地时时怀念的故事一般。   “……大概就是这些了。”   姜既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随即听到身旁少女极力忍耐的啜泣声。   “怎么了?”   她揽过谢挚,忍不住笑,“怎么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还没哭,你这个听故事的人先哭上了?嗯?”   “我就是……”   谢挚擦着眼泪,哽咽着小声道:“我就是……很为您和您妻子难过……”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明明姜既望的讲述非常平静,但她就是发觉了潜藏在那些平常字句中的刻骨悲伤。   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很确切地懂到底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但她想,像牧首大人和她妻子这样的,大概就是情深至极的爱侣了。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一直开心幸福呢?”谢挚喃喃地说。   姜既望一怔。   她是渊博的王,但此刻,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伤心落泪的少女——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疑问。   “你听我弹琴吗?”她问。   又道:“我妻子生前很喜欢听我弹琴,还常常吹箫为我合奏。你想听吗?”   谢挚被她的提议吸引了注意力,“想听。”   于是姜既望便取出自己许久不曾碰的琴来。   初抚琴弦,她甚至觉得有些生疏,拨弄了几声觉得不甚称心,犹豫了半晌这才接着往下弹,往日曾弹过的曲调像久封地下的陈酒,需要温熟一番才能慢慢蒸出清香。   琴音水一般地在女人指尖倾泻下来,如同珠玉之声。   谢挚听得失了神。她不懂琴音,也不懂乐器,但她能听出来弹奏的好坏。   像姜既望这样,就是“弹得十分好”。   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直珍藏的桃枝——那是金乌梦灵消失后唯一的遗物,将它小心翼翼地种到庭中的桃树旁边,再踮脚摘了一片桃叶跑回来。   “我来为您伴奏!”   将桃叶抵在唇边,谢挚闭上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姜既望的琴声,这才轻柔地吹响了叶片。   大荒的孩子大都会用树叶吹出很动听的曲调,她也不例外。   萧萧的琴声中便又增添了一种清脆明亮的叶音合伴。   一曲毕,姜既望好久好久也没有动弹。她久久地按着琴弦。   “……您怎么啦?”谢挚担心地在女人身旁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   “没什么。”姜既望睁开眼,微微地笑了笑。一种非常柔软的情绪在她眼里摇晃轻漾。   “谢谢你,小挚。”   她拥住娇小的少女。   “真的很谢谢。”    第102章 情爱   等谢挚的病终于完全好了之后,已经是初夏了。姜既望开始教她中州的礼仪。   她把自己的衣服裁剪得小一些之后,拿给谢挚穿,结果意外地很合适。   “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中州人的衣服长得这么奇怪……”   谢挚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展开手臂低头看。   “袖子这——么宽,下摆又这么长,还有很多累赘的长条条……一点都不方便。牧首大人,你们中州人难道都不干活的吗?”   她说的“长条条”是腰间繁复精美的各色丝绦。   大荒人的服饰都偏实用,窄袖短打,皮靴扎辫,腰间挂刀剑,背上背长弓,整套打扮起来非常英武矫健,谢挚从小在大荒长大,猛地穿上中州衣裙当然十分不适应,还差点被衣服绊倒。   “中州的普通民众大都也是短衣竖褐而已,只有少数贵族或者修士才是褒衣博带,佩环戴冠的。”   见少女笨手笨脚系了半天腰上的丝绦也没系好,最后气急败坏地开始试图打死结,姜既望忍俊不禁,蹲下身子来帮她系,三两下便系好了。   她摸摸谢挚的头,安慰道:“多穿几天,习惯之后就好了。”   “提着衣裙转个圈,给我看看。”女人坐下来含笑指示。   少女便小心翼翼地拎起堆在地上的衣裙,很怕自己摔倒,谨慎地转了一个圈。   姜既望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挚本就生得娇艳明丽,脸上的颜色清楚分明,眼眸润黑,嘴唇嫣红,身条也很漂亮,是少女特有的纤细单薄,像春日刚抽出来的柳枝。   之前她一直不怎么打扮,不是在受伤挂彩就是在险境里摸爬滚打,还总是试图往英武威严挂走,遮掩了几分她原本应有的明媚姝色,这下被姜既望强行唤住,认认真真地装扮起来,真令人颇有些惊艳之感。   寻常大荒人穿上中州衣服总是容易显得不伦不类,颇为滑稽,盖因大荒人身形体格与中州人不同,格外健壮高大,式样很难合身;但谢挚穿上中州服饰倒是意外地很合适,若不是她的神情举动太活泼了一些,即便现在被带到歧大都去,也没人会不认为这是个出身尊贵的世家女儿。   姜既望将她四下里看了看,也颇觉满意,心想恐怕养女儿也不过如此,点头一笑:“很是漂亮。便穿着它不要脱,适应一段时日罢。”   “啊?”   谢挚闻言一下子便大感失望——她原本以为姜既望只是心血来潮才让她试衣服,谁曾想麻烦一上身结果还不能脱了。   她期期艾艾地挪到姜既望身旁,试图通过撒娇来换得牧首大人的通融,“大人,我不想穿这个嘛……”   往日在白象氏族,只要不是太出格,象翠微通常都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说到底,象翠微虽然看着严厉,但其实对谢挚总是很心软宠溺的。   谢挚此刻下意识地将之前在白象氏族的经验带到了定西城,期盼着姜既望也能板着脸看她一会然后无奈地笑。但是——   “不想穿也要穿。”   姜既望含笑享受了一会儿少女的撒娇,然后才毫不留情地拒绝。   对于教育孩子,她向来是主张宽严相济的;该宠溺时则宠,但该教导时也绝不能心软。   她在谢挚的腰间挂上一串玉石禁步,“还要戴上这个。”   “古者圣王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从现在开始,你得练习如何走路从容温缓,不急不躁,方成雍容气度。若是这串禁步发出的声音乱了,那就是失礼,要来我这里受罚。”   姜既望俯身笑道:“中州的规矩就是如此,你可明白?”   “……挚明白。”   对着姜既望,谢挚到底还是有几分尊敬畏惧之心,不敢像对象翠微那样仗着宠爱便蒙混过关。   其实一点都不明白!捧着那串精致的玉石禁步,谢挚开始在心里悄悄大骂发明这东西的人——到底是谁这么无聊,造出来个这玩意呀!这也太麻烦太讨人厌了!   这不就是说,戴上这个什么禁步之后,她就跑不能跑、跳不能跳了吗?   这谁能办到?反正她可不能!   “去庭中练习吧。”姜既望给她指点,“平心静气,不要着急,什么时候发出的玉音缓急有度了再回来。”   看着一脸不情愿但又不敢反抗的少女提着衣裙僵僵硬硬地走出去,好像脚下踩着根无形的钢丝一般战战兢兢,姜既望放下书观赏了一会,招手唤来一只美丽优雅的灵鸟:“丹朱鹤——”   “你去监督她,不许小家伙耍小聪明。”她笑着对自己的灵宠下达任务。   “是!”   丹朱鹤高兴地领命而去,它们这一种族以身姿优美出名,它也很乐意教导主人的义女一些礼仪。   “看,小挚,要这样走……”灵鸟为谢挚不厌其烦地解说示范。   “噢噢……好的好的。”谢挚手忙脚乱地照着它学,结果按下葫芦浮起瓢,顾着一头就忘了另外一头,差点忘记自己原来怎么走,人生头一次觉得走路这件事原来也很艰难。   灵鸟提醒:“抬头挺胸,不要光看着脚下!”   “……也不必把头抬这么高。”丹朱鹤叹气。   “小心!要跌倒了——”   “砰——”   是谢挚不小心踩到衣摆摔倒的声音。   这样,牧首府结结实实地因为谢挚学走路这件事鸡飞狗跳了好几天,丹朱鹤在被火鸦记恨上之后也上了谢挚的黑名单,一见到它谢挚就心惊胆战地绕道跑。   蒲存敏的登门拜访让焦头烂额的谢挚短暂解*放了一小会——她受蒲江兰的嘱托,前来给牧首府送一些珍稀的水果。   “小葡萄!”   一看到蒲存敏,谢挚真觉得像看见救星一般,她觉得自己都快急哭了,“快快,你跟牧首大人说你找我有事出去好不好?”   她真的受不了了!   这些日子她连梦里都是丹朱鹤教走路,生怕禁步发出一点杂音——姜既望是真的会罚她。   牧首大人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让她饭照吃觉照睡,一句重话也不说,其实手狠得不行,专能拿捏住谢挚的七寸,知道她最耐不住性子,就专门给她派最没意思的活,让她去给浩如烟海的古籍分门编类,弄得谢挚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一边翻书一边努力完成任务。   少女可怜巴巴地扑过来,蒲存敏一愣,扶住她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其实我倒的确有些事情想找你问。”   。   一进屋子蒲存敏就紧张兮兮地关上房门,还侧耳听了听有无动静,这才往桌前走。   连谢挚被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态度也不由得弄得紧张了起来,以为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就是……”   一向冷淡的少女开始吞吞吐吐,她垂下眼,将手里的衣角无意识地捏了又捏,直到谢挚都快忍不住催她快说时才艰难开口:   “就是……倘若——我是说倘若,并不是当真有这样一件事的意思,倘若有一个人爱慕她的师父,该怎么办才好呢?”   是大八卦!   谢挚“哇”了一声,当即兴奋起来。   她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凑过去,撞了撞蒲存敏的肩,“你喜欢你师父?可以呀!真有你的!”   “!!!”   蒲存敏慌张地抬起脸,头一次显出手足无措模样,“什么——不我不是,我只是说倘若……倘若而已!”   “你不承认吗?”谢挚揽着蒲存敏的肩摇了摇,批评她道:“小葡萄,你真不义气,这还瞒着我——告诉你,我可是早就已经看出来啦!”   事实上不仅是她,连一心只有修行的熊剑北都看出来蒲存敏待自己的师父似乎有些不同,好像离不得一样,依恋得过分,人精似的钱德发在一旁只是嘿嘿笑,说阿熊,等你以后成亲就知道为什么啦!   蒲存敏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红着耳朵小声问谢挚:“……原来我竟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谁说不是呢!谢挚在心里笑,要是蒲存敏不走到哪里都把眼睛粘在她师父身上不放,她也不至于能这么容易就看出来端倪。   但这个却不能跟蒲存敏说——她发现蒲存敏原来脸很薄,一涉及到她师父时更是尤其如此,她怕玩笑开得过了分把蒲存敏给气跑。   “其实也还好,还好,没有很明显。”谢挚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谢挚已经看出来之后,蒲存敏也就不瞒她了。   她很苦恼地垂下头叹一口气,“接下来我们马上就要前往中州,你将进入无尽藏的机会送给了我,因此我较其他人还要额外再走早几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真怕——”   她失落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临行前向师父表露心意。   现在说嫌自己太小,说话没有分量,不能使人信任;可是若现在不说,去中州天衍宗之后又不知要修行到什么年月,届时即便功成名就,成为可与师父并肩的一方大能,但会不会又太迟呢?   何况……她也不知道师父对她是什么感情。越思量蒲存敏便越感到自己的心像坠了铅块一般,渐渐地沉下去。   诚然,师父待她是再好不过了的;但是那并不一定就是道侣之情,更多或许只是师父对弟子的爱护和宠溺。   是她生了妄想。   “别灰心呀……小葡萄,你喜欢你师父就去大胆追求啊,这有什么不好?”   身旁的少女拉住了她的手,诚恳地道:“即便你师父不喜欢你,你也须把自己的心意向她剖白清楚再走,这样也不至于留下遗憾,是也不是?”   何况蒲江兰也不一定就不喜欢小葡萄嘛——谢挚回忆了一下紫衣女人三句话不离“阿蒲”的模样,觉得蒲存敏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可她是我师父……”   被谢挚的鼓励所打动,蒲存敏的心稍稍往上扬了扬,但还是很紧张,“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谢挚打断了她,认真道:“咱们这又不是中州,没那么多规矩讲究,什么纲常啊礼法啊,光听就烦也烦死了,你可不要跟我说这些。”   “我只知道,若是喜欢人就要大胆前去追求——旁的我也不懂,但我觉得,我想的这样就很对,没什么错处。”   谢挚煞有介事地为自己的观点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有道理。   “……明白了。”   蒲存敏思索良久,一整衣袍站起来,朝谢挚认认真真地施了一礼,“此番真是多谢你。小挚,你果然是很懂情爱,存敏受教了。”   “嗯嗯,可不是嘛……我也觉得——”   谢挚满意点头,听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嗯??”   她震惊得结巴:“我、我怎么就很懂情爱了?”   她可是连爱慕之人的手都没碰过,怎么蒲存敏说得她好像有八十个道侣一般!这话要是让金龙姐姐听到了,可怎么让她交待!   谁料蒲存敏比她还困惑,“可是鸾吟芝说你已经成婚了。我想,你比我小,但成婚却在我前头,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   ……啊,她真的得好好跟鸾吟芝打一架才行!她怎么到处胡说!谢挚又羞又恼,“才不是呢!我只是、我只是许了亲事而已,还没有正式地……”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挚整张脸都全红了,低着头好半天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红着脸把蒲存敏往门外推,“总之,总之,我也不是很明白什么情爱!你你你还是好好地跟你师父告白去吧,不要再来问我了!”   不顾蒲存敏还想继续求知,谢挚一鼓作气地关上门。   什么大荒第一天才,明明就是个大笨蛋!呆葡萄……笨葡萄……烦人死了。   脸上烫得厉害,谢挚按着胸口试图让心不要跳得太快。   都怪蒲存敏,忽然来说什么情爱……   她“啊”了一声,非常懊恼地扑到床上去,拿被子裹住自己的脸,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露在外面。   要不然,她也就不会想起来金龙姐姐了。    第103章 果实   牧首府的饮食很清淡,而且十分不规律,因为它的主人姜既望常常忘记吃饭——饭食也好,睡眠也罢,她早就已经是可以远离这些凡人还必要的活动的真仙了。   但是,一旦姜既望记起来的时候,她总还是必定会嘱咐厨子做一些饭食,好使府里有些生机和烟火气;   尽管做好饭之后她自己并不怎么吃,而只是静静地在桌前闭目坐一会,再使人将食物端出去送给其他人。   虽然不必进食,但做饭总还是能带来一些热腾腾的气息,让府里不那么孤寂,也让王侯贵人们不至于飘飘荡荡地飞到云端上,而离民众太遥远。   这是她妻子教给她的话。   她的妻子,一个讲话柔声细语的温婉女人,在外面时非常尊敬她,好维护她作为王的威严;但一回到府中,情形就反过来了,姜既望完全顺着她。   其实她们相识本也是很普通的故事,没有什么荡气回肠之处,一切都很平常:在姜既望及笄时,她的母皇为她举办庆礼的同时也给她选好了妻子,一个家世、人品、相貌都很合适的姑娘。   “既望,你来看——”   年少的姜既望心中有些茫然,但人皇已经将她领到了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同样不安的少女。   姜既望呆了呆,转瞬之间,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她从小在红山书院跟着九轮圣人孟颜深学习,红山书院可以说是整个歧大都、乃至整个中州里风气最为自由开放的一个地方,学生们甚至敢于当众议论批评当世最有权势的人物——人皇陛下和长生世家的家主。   那么自然,在这里长起来的姜既望心中也藏着许多自由叛逆的种子,塑造了她的思想和性情。   她看上去,仍然和其他深沉圆滑的皇室子弟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心里知道,她又与他们是那么不同。   完全不同。   姜既望对自己说。   她极渴盼着能够自己做主,但她又知道自己绝做不了任何主:人皇说什么,她就只能照做——她不仅仅是一位母亲的女儿,而更多的是一位君主的臣子。   何况她的母皇是一位雄韬大略的皇帝,而一位雄韬大略的皇帝往往也有着独断专行的性情,从不能容忍他人违背半分自己的意志。   “以后,她就会是你的王妃。”   母皇很平静地这样说,向她介绍未来的妻子时的语气与谈论一个物件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姜既望看了一眼那紧张中含着羞涩的少女,跪伏下去,“儿谢恩。”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呢?也只是谢恩,谢人皇恩罢了。   跟姜既望预料得一样,她的成婚非常快,而且场面很大,来的客人也多极了。   皇室宗亲自不必说,红山书院算是她半个家园,孟夫子特地带着她所有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来为她增添喜气。   难得的是白泽圣地也亲派了使者贺喜,天衍宗的新任宗主云清池,一个近年来如大星一般夺目耀眼的绝世天才,被世人称作“冷情冷性第一,寒心冰胆无二”的年轻女人,也来赴了宴,以此表达天衍宗对姜周皇室的尊敬。   甚至于长生世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谢家,那位总是称病不出的盲眼家主,也带着那个凶名赫赫的妖刀刀灵前来出席。   虽然她只是来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但也代表了谢家的态度。   但姜既望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来,并不是为了她,只是因为她是当今人皇的长女。   人皇陛下的寿数已经很大了……近百年来,人皇的修为一直不能进步,并且似乎将要到陨落的地步。   姜既望将这件事看得很清楚,但她心里却很宁静,半点也不在意,并不跟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显出难耐躁动的模样。   她已经决心不去搅入皇位继承的纷争之中,而暗自计划去遥远的西荒当一个将军或者牧首——早在红山书院的书籍当中,她便已十分为那些记载描述而心驰神往:   像那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的星罗十六部,流淌不息的天恩河,埋着神祇遗骨的太古战场,铁兽脊背般起伏千里的万兽山脉,昆仑神山上居住的金发神族,还有那神族的弃兽,美丽骄傲的碧尾狮……   这一切的传说,一切的景象,都使她年少的、渴望自由的心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   最重要的是,西荒人朴实而又善良,是一群纯粹热心、赤忱单纯的好人,那里没有中州式的阴谋诡计,更没有什么暗流漩涡、明枪冷箭,她极盼望能在他们之中得到真正的休憩与安宁。   但是现在,她不能轻易脱身,姜既望攥了攥衣袖,又慢慢地松开。   因为她有了妻子,她不再能一走了之了。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妻子,她想。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清楚——只记得里面有一个桃字。   夫子爽朗地笑着来跟她碰了一杯酒,姜既望连忙弓下身,将自己的酒杯放在老人的杯沿下首——这不仅仅是出于遵守礼仪,更是因为孟夫子是一位真正的宽厚长者,他的学问品行没有一个不让她佩服。   她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爷爷一般亲近。   “既望,”老人微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眼里融着亲切和蔼的光,“今天过去,你就成婚了!是大人了!你可开心?”   ……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姜既望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含着笑点了点头——作为皇室的子弟,她天然地有将自己的情绪遮掩得天衣无缝的本领,这是无师自通的。   “是么?”   夫子看了看她,仍旧温和,不置可否,但姜既望却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不愿意正大光明地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说谎,而且夫子的锐利眼光,并不一定就能被她蒙骗住。   “其实,这也不见得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老人才这样沉思着低声说。   “有的时候,出自好意,反而办的事情很坏;最坏的心,反而能结出来最好的果来。”   九轮圣人站起身,将秀美精致的酒杯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了一圈。   他将酒杯重又斟满,递到姜既望手中,点头微笑,“让这株桃枝到底结出颗什么果子,就全看你的选择了,既望。你是聪明的孩子,也很重情……这在姜周的皇室子弟里,是很少见的。”   姜既望沉默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望明白。”   然而回到屋室中,迎着那少女期冀羞涩的目光,她到底还是不能做到——不能若无其事地轻易做一个称职的妻子。   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睡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她握了握少女的手。   少女当然不敢违抗。   论年纪,她们其实相当;但论家世,论修为,论学识,自然都是姜既望更好些,这些东西有时会组成一道无形的障碍,让这看似温柔、其实不可接近的皇女离她仿佛更加远了。   但她毕竟是她明媒正娶的枕边人呀……   听着姜既望的呼吸声,少女不声不响地掉下几滴泪,又咬着嘴唇使自己一丝动静也不发出来。她不愿意吵到劳累了一天的姜既望。   在看姜既望第一眼时,她便觉得动心。那温雅美丽的皇女只是朝她一笑而已,便让她在人皇面前的紧张消弭了大半。   在黑夜里,姜既望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虽然尚且年少,但修为已经很好,能将身旁少女极力忍耐的啜泣声听得一清二楚。   “别哭了,好不好?”她转过身,轻轻地拉住少女的手,笨拙地安慰。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姜既望将少女被眼泪打湿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委婉地说:“何况我们的年纪,也不是太大。”   少女一下子便不哭了。她觉得姜既望的声音简直像什么叫她起死回生的灵药。   “那您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她大着胆子,朝皇女靠近了一些,感到有一面鼓在自己的胸膛里不住地敲。   “我也不知道。”   “哦……”   少女的声音低落下去。   真奇怪,她的情绪总是表露得特别明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姜既望不自觉地笑了笑,柔声接着说:“让我们慢慢地试一试,好么?”   “嗯!”欢快喜悦的声音。   接下来仍旧是很平常,日子安安静静地一天一天过,与她成婚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姜既望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她不喜欢大起大落,也不喜欢激烈跌宕的生活,而愿意远远地躲避开一切纷扰争端,避世而去;   但这不能,她首先还是大周的皇女,对中州的土地和百姓,她负着沉甸甸的责任。   人皇终于陨落,歧都震荡!   但姜既望已经很早便离开了歧大都,去往了最危险的地方镇守,这时节离开都城相当于自动放弃皇位,所以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她的妻子崔桃理所当然地也陪着她。   隆冬将至,镇守之地下雪了。是很大片的雪,一片落下来能盖满整个手掌。   姜既望很喜欢下雪,她特意摆了琴出来,给妻子先捧一杯热热的果酒暖身子,这才开始弹琴。   曲已经奏完,但琴声仍旧在大雪中经久不息地飘荡着,连天上的飞鸟也不由得驻足聆听。姜既望的琴弹得很好,在歧大都闻名。   “既望,你弹得真好听!”过了很久崔桃才回过神来,笑着夸奖她。   她摆弄着一支萧走过来,“常常听说琴箫合奏很是相配,我心里想了好久,我能不能为你吹箫合奏呢?你说我能不能?”   她现在早就不叫她“您”了,但姜既望反而觉得她直呼自己的姓名比那些尊称更加好听,更能顺她的心意。   她含笑看了崔桃一眼,才接过萧,“我想是当然能的。”   “那你教我好不好?”   “好。”   教了好一会儿崔桃也不太会,她几乎有些懊丧了,这时皇女忽然轻轻地拿过了那支让她费心劳神的萧管。   姜既望吻住了她。   她一点一点地拥紧她,几乎是将她扣在自己怀里,许久才放开。   点了点怀中女人被吻得红艳艳的唇,姜既望眉目柔软地一笑,低声说:“这里落了雪在上面。”   啊……这真是——   太过镇定的调情。   崔桃红着耳朵追过来,将滚烫的气息融化在她唇齿间,“那你就再暖暖我……”   在雪中吻了又吻,崔桃几乎有些迷糊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了一个世上最美丽、最甜蜜的梦里,抓着皇女的衣服,她近乎胆怯地问:“您现在是习惯与我做妻子了吗?”   “不是。”   崔桃的脸白了白,但紧接着,皇女的下一句话便将她救出了一切恐慌与不安。   姜既望握紧她的手,“我不是因为习惯才做你的妻子,而是因为喜欢才做你的妻子。”   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歧大都争夺皇位的事端愈演愈烈,竟至招来了外贼——东夷的观未来过去现在佛是时正在如日中天。   佛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发下宏愿,要将佛法传播至五州一切地方,强行打破了上古神祇设立在中州和东夷之间的屏障,宣布从此中州人口中只能诵唱佛经。   昆仑神族闻之大怒,她们是天下最骄傲的种族,向来认为只有自己最出众、最完美、最高贵,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挑战本族的尊严。   于是摇光大帝姬宴雪乃出,她的破军剑漫不经心地一挥,佛陀的金身罗汉们便陨落大半;再一挥,佛陀吐血败退,从此再也不敢西渡半步。   这就是神族!不可抵抗的神圣种族之首!   那道睥睨众生的傲慢金发身影深深地留刻每个中州人的心中,历经千百年,仍然被无数人传唱不休,人们都说,摇光大帝是当世最接近神祇的存在。   姬宴雪在回昆仑山之前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因此,这场历时百年的大战被命名为“正音之战”。   由于正音之战是自上古年间的夺运之战后最惨烈、规模最宏大的一场战争,于是人们也将它叫做“二次神战”——虽然世间早已没有真神。   便是在正音之战中,一批年轻人飞速地成长起来,成为了后来中州的中流砥柱,姜既望便是其中之一。   她杀敌无数,用一把渊止剑立下了赫赫战功,证仙人果,封渊止王,带兵回到残破不堪的歧大都,立了自己仅剩的侄女为人皇,推行仁政与民休息,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毫不吝惜地浇灌给中州的一切,使因动荡和战乱而民生凋敝的中州在数百年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昌盛。   等到年幼的孩童逐渐成长为合格的帝王,她自觉应该适时地淡去,前往自己年少时为之魂牵梦萦的西荒去看看,但人皇总留她不走;而她的妻子崔桃,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需要她的陪伴。   崔桃的修为不如她,因此她比她要先走一步。   “王上……”   崔桃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的面容仍旧像她年轻时那样娇美温婉,珍贵的宝药留住了她的容貌,但她确实快要死了。   “我在这里。”姜既望轻声说。   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生灵的死,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坚冷得像块陨铁了,但此刻面对着爱妻温柔含笑的脸,她发觉并不是这样。   “我死之后,您要经常吃几顿饭,要不然,生活会很无趣……”   崔桃絮絮叨叨地交待着,姜既望很有耐心地认认真真听,间或点一点头。   在姜既望封王之后,崔桃反而又开始称她“您”了;在外,是为了维护她王的威严,在内,则是一些爱侣间的玩笑和调侃。崔桃已经不是当年初见时那个青涩的少女了,她成了温婉大方的渊止王妃。   “……您再为我弹一曲琴吧,好吗?”崔桃央求似的说,“就弹您第一次为我弹的那首,下大雪的那次,好不好?”   姜既望依言而行。她从来不会拒绝妻子的任何请求。   在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琴声里,崔桃微笑着死去了。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皇女的肩上。   姜既望按着琴弦,一动也不动。   她想,夫子,这结出来的果子果然是很甜美的。   为这甜美,她甘心受它枯萎带来的一切苦痛。   “牧首大人!”   少女和大黑鸟蹦蹦跳跳地一起跑进来,拉住她的手摇晃,“您别吃这个了——饭都凉了!钱城主家里烤羊肉来着,咱们一起去吃吧!”   姜既望站起身,摸摸谢挚的头,道:   “好。”    第104章 江兰   钱进荣家里猎得了一头珍稀的金蹄角羊,很肥大的一只,即便供给他全家人吃也仍然有许多富余,钱进荣便赶忙叫钱德发去牧首府里请谢挚来一起吃。   他很喜欢谢挚——一切天资出众的少年他都统一平等地喜欢;作为城主,他心里以为这些孩子是雍部乃至大荒未来的希望,是珍贵的幼苗,需要每个大人的保护,以使他们好好地长大成为栋梁。   钱进荣乐意翘着胡子微笑着看每一个大荒孩子都去中州学艺,这是他极大的骄傲和光荣——那可是中州!将有潜力的孩子们尽力送到中州去,这是多么大的一件功劳呵!   在这之外,他喜欢谢挚也是因为她的活泼可爱与好品行,他儿子的关系跟他不大好,总是跟他别着脸,因此谢挚一到来府上,他便觉得院子里格外亮堂。   “顺便的,再请一下牧首大人,知道么?”   他低低地教钱德发,“当然,牧首大人若能来,那是顶好不过的了;但倘若她不肯,你也万不可强请——我听说中州人不怎么喜欢咱们大荒的烤羊,觉得这太膻气了一些。”   对姜既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跟她很熟悉了,而且钱进荣也很同情姜既望的丧妻,而愿意使她尽量地开心热闹一些——这不再是出于对上司和王上的谄媚和奉承,而是出于真诚的友谊。   不知道牧首大人心里怎样看待他,可他已将牧首大人悄悄地看作朋友,并且划分到了“大荒同胞”的阵营。   “得啦,爹!”   钱德发皱着眉甩落他的手,“我知道!”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精明,可他还更加聪灵自尊一些,这使他看不起父亲的点头哈腰。   “嘿,这小子……!”   摸着小黑胡子,钱进荣只能无奈地笑了一下,心想,孩子大了,总是要有一段时间叛逆的!他应当更看开一些。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扭着圆胖的身子追出门去,“德发!”   “干什么?”钱德发住了脚。   “是这样——”   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钱进荣这才一边擦着汗一边朝儿子挪过去,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对于小挚,你怎么看待呢?”   “怎么看待?”   钱德发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小挚当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心好,天赋高,修为也没得说。没有她,我们全都得死在金乌梦里!她——”   钱德发忽然住了嘴。   他眨着眼睛看了一会父亲,极快地明白了钱进荣的暗示,这下脸却一下子全红了。   “爹!”   他羞恼地,近乎有些生气地对钱进荣低喊,“熄了你的心思!小挚她——小挚她是喜欢女孩子的!”   在刚见到谢挚的时候,他的确感到过一阵心旌摇动——漂亮可爱的姑娘是谁都要忍不住爱慕的,何况谢挚的性情又是那么合他心意:真挚,纯粹,勇敢且又开朗;但在后来的相处里,他已经从交谈中知道谢挚更倾心女孩子一些,虽然失落,但也自此便打消了自己隐隐的愿望,而只是专心地与谢挚做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   钱进荣恍然大悟,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挚喜欢女孩子?嗯,趁小,尽早弄明白自己到底喜欢小伙还是姑娘,是很好的!他已经不自觉地在心中开始翻检一个无形的名单,希望能给谢挚找出来一个可靠而又般配的少女,做媒人来说一下亲——按大荒的习俗,谢挚的年龄确实已经该说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想到定西城里到底有谁可以与谢挚般配,钱进荣才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很是可惜地说:“可惜我没有女儿哟,要不然——”他一定得毛遂自荐一番不可!   “爹!”钱德发生气了。   钱德发去牧首府叫谢挚了,钱进荣回府去亲自监督烤羊的工作,时不时还要挽起袖子自己上手来翻烤一番,在已经泛起焦糖色的香脆羊肉上划开道道口子,再细细地抹上浓蜂蜜,用香料和果蔬填满了烤羊的肚子,以使羊肉更加入味和吸收油腥。   意外之喜——牧首大人竟然与谢挚一起来到!   钱进荣的心和小胡子一起颤动起来,他撂下烤羊,袖子都没往下解便小跑着去迎接姜既望进门,激动地垂首喊了一声:“牧首大人!”而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话虽然那样嘱咐儿子,但其实他半点没奢想牧首大人能够亲自登门,他知道姜既望是个典型的中州人——文雅而又客气,什么话都存在心里,而面上不露一点风声;而且,姜既望是怕吵闹而爱清静的。   他已经料想到姜既望会怎样温和而委婉地拒绝自己的邀请,但她居然真的来了!这让矮胖的中年人几乎喜悦得发了慌,立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呆了一会才想起来要待客。   拿出大荒人特有的豪爽热情,他决心今天要让牧首大人吃得走不动才能算自己周到尽心,“大人,里面请!——酒已经都备好了!”   钱进荣的妻子也出来迎接姜既望,她是一个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甚至比钱进荣还高出一个头。   “牧首大人,您这真是太瘦了一点!”   她真心实意地拉住姜既望的胳膊,完全没看到钱进荣对她使劲使眼色——他知道姜既望不怎么喜欢跟人肢体接触,“看,您的背像纸片一样薄!”   接着很惋惜地看谢挚,“小挚也是!脸小得跟朵花儿似的,还没我一个巴掌大!”   谢挚在旁惭愧地缩了缩肩膀,但同时也很庆幸她没有说自己矮——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说她矮。   “这样,您今天一定得好好吃一顿,尝尝我们大荒的东西!”   很骄傲的,她领着姜既望往里面走,“我跟您说,恐怕就连人皇陛下也吃不到我们这烤羊吧!”   钱进荣急得发了汗,眼睛只盯着牧首大人的脸瞧——昆仑神山呀,眼前的这位可正是人皇陛下的姑母!   但姜既望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温和地附和她,“是吃不到呢。我们中州人没有口福。”   入了座钱进荣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请葡萄藤大人,“啊呀”一声站起来,“我忘了没请蒲大人过来!——唉唉,牧首大人一来,我给高兴傻了!”   “钱城主,我去吧!”谢挚自告奋勇,“我去帮您请蒲大人——我跟小葡萄熟!”   钱德发很想陪她一起去,但又不太敢——从金乌梦出来之后,蒲存敏又恢复了之前不理人的冷冰冰模样,让他不敢接近;而那位葡萄藤大人呢,又是出了名的眼里只有徒弟。   火鸦表示自己愿与谢挚一起同去,它喜欢跟谢挚呆在一起。   走之前,谢挚悄悄地拉拉牧首大人的衣袖,“大人,您给我留块肉好不好?一点就行!”多的她也不贪心,但她真的很想尝尝这道烤羊——这是大荒的名菜,白象氏族里吃不起,因此她还没有吃过。   “好。”   更像只小狗了……姜既望失笑,“都给你留着,怎么样?别担心,快去吧。”   。   蒲存敏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排练预演着自己将要说的话,一边默背一边在庭中徘徊,正在专心致志之时,紫衣女人便出来了。   好像脑子里那些诚恳的句子忽然都被人给绞断了似的,蒲存敏呆呆地住了口。   ……师父可真好看。   今天太阳很好,蔚蓝的晴空里没有一丝云彩,蒲江兰没有戴面纱,懒洋洋地走过来,“阿蒲!”   作为植物修出的大能,即便如今是人身,*但蒲江兰也很喜欢晒太阳;每逢晴日,她必定要出来沐浴一会阳光,现在就正是她出来晒太阳的时间。   “师父。”蒲存敏低下头去。   “昨天我让你给牧首大人送的果子都送到了么?噢对了,你的行囊还要再收拾一番——毕竟是去中州,什么都尽量备上的好。阿蒲,我跟你说,去了中州之后不要被吓破了胆气,该怎么样,还就怎么样,以你的资质,即便是在中州也不差!……”   念念叨叨地嘱咐完一大通,蒲江兰觉得有点奇怪——阿蒲今天反常地沉默,对她的话没有应声。   “怎么了,阿蒲?”   蒲江兰顿时便紧张地拉住徒弟的手,“谁欺负你了?还是别的什么?——告诉师父,师父给你出气去!”   她忘记了蒲存敏是大荒有名的天才,定西城里极少有人能够“欺负”她。   “……都不是,师父。”蒲存敏摇了摇头,抬起脸来。   “我将要离开大荒去往中州,您不难过么?”   她小声问,几乎不敢听蒲江兰的回答——她极怕蒲江兰拍着她的肩膀,跟她说“这也是没有法子,小孩子要有出息就不能不去中州”一类的话。   蒲江兰愣了愣,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放下来。   阿蒲,是她十几年前到处闲逛晒太阳时捡到的孩子,由她一手养着长大;蒲存敏对她来说早已远远地超过了师徒的情分,只是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平日里,蒲江兰完全懒得去想自己到底将阿蒲看做自己的什么人,她只知道她疼爱阿蒲,倘若有人胆敢欺侮她的阿蒲,那她便要这人的性命;但她又模糊地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母女之情,一点也不是。   她觉得,阿蒲天生就是属于她的小人族,谁也夺不去,哄不走——阿蒲就应该老在她的旁边陪着她才对,至于这合不合师徒的常理,她管不着;那是人族的理,她蒲江兰自有一套理。   自从知道蒲存敏的非走不可之后——她不愿意拦着阿蒲变好——蒲江兰便在夜里发过好几回呆,有好几次她非常心酸,差点就要流泪,但又强忍着没有哭,她觉得哭泣丢脸。   最后,她也只是暗暗地骂人族:为什么同样都是人族,中州要比大荒富有那么多,占据的资源那么庞大呢?假若大荒也有个什么第几仙宗,她就不至于跟她的阿蒲分开。   但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跟蒲存敏提过——她怕说出来之后显得自己无能。   “怎么能不难过呢?我当然是难过的。”   蒲江兰喃喃地说,“你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呀……”   希望的火苗在蒲存敏的心中燃起来,她亮着眼睛拉住了师父的手,谨慎地试探道:“那么,师父,您喜欢人族吗?”   “……噢?”   蒲江兰还沉浸在感伤中没有回过神,下意识地答,“人族?我不喜欢人族!”这是真话,她的确不喜欢人族。   蒲存敏的心便凉了半截。   但紧接着,她又想起了谢挚鼓励她的话,鼓起勇气继续问,“那您,那您或许会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吗?”   “比我小?”   蒲江兰想象出来一株葡萄幼苗,忙说:“不喜欢!我不喜欢!”   这下蒲存敏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   她觉得眼泪在自己眼中打转,又低下头勉强忍住了;她已经差不多完全灰心丧气。   “那若是那个人是我呢?您会喜欢我吗?”她近乎破罐子破摔地发出了最后一道问,并且已经做好了被师父扫地出门的准备。   “……诶?”   蒲江兰呆住了,迷茫地眨了眨眼,她有些不明白徒弟的意思。还是说——   “没什么。”   蒲存敏以为这就是她的婉拒,她擦掉眼泪奔回房里,背着蒲江兰给她收拾的行囊出来,朝女人跪下,深深地施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存敏……”   额头抵着地,眼泪滚出来一滴,蒲存敏的嗓子忍泪忍得发痛,“存敏罪该万死,请师父——请您责罚我,将我逐出师门吧。”   “我不怨您,真的。”这是她应得的。   “阿蒲……”   蒲江兰心里发慌,她不明白阿蒲为什么忽然这样伤心,又为什么这样决绝,竟至背着行囊来给她磕头,一副今生永不相见的痛不欲生模样。   “你先起来——你先起来呀!”   她半跪下来去搀蒲存敏,但少女倔强而坚决地硬是不肯起来,这下蒲江兰便也无可奈何了——对阿蒲,她不愿使强迫的力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想不通。蒲江兰觉得自己是普天下最失败的一株葡萄藤。为什么她的阿蒲要哭?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方才发生的事,将蒲存敏的每句话和每个神情都在心中过了一遍,终于慢慢地悟出来一点模糊的头绪。   啊。   原来是这样……蒲江兰的心放下去,她目光柔和地叫:“阿蒲?你抬抬头。”   蒲存敏默然半晌,还是抬了头——她习惯听蒲江兰的话成了本能,连她自己都不能抗拒。   女人纤长的手指抬起少女的下巴,爱怜地抚摸她的下颌。   “阿蒲,”蒲存敏柔声说,“假若我猜得对,那么你就眨眨眼。”   说完她便倾身吻了吻徒弟的鼻尖,再慢慢地落到唇瓣上,化成一个很轻的吻。   “是不是这样,阿蒲?”   蒲存敏呆呆地眨眨眼。   蒲江兰便高兴起来,她更加亲昵地贴近了少女的脸,将两人的鼻息融化在一起,模模糊糊地讲,“原来是这样……你早说呀,阿蒲。真是笨死了。”   她不喜欢人族,也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生灵;可如果那人是阿蒲,这些成见便全可以推翻不管。   她是属于她的小人族。   亲完之后,蒲江兰红着脸戴起面纱,很有师父威严地道:“还不快去把行李放下?”   “哦哦……”蒲存敏也站起来,晕乎乎地去放行李。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该怎么笑,但此刻,她发觉自己的唇角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感觉真陌生,但也真好。   两人俱在羞涩心跳之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是火鸦太过兴奋摔倒了。   不小心偷看了全过程的谢挚不好意思地走进来,她的脸也是红的,“真对不起,蒲大人——我、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钱城主家在烤羊,来请您去吃……”   怎么就这么巧!蒲江兰羞愤难当,“谢挚!你——”   贼眉鼠眼的大黑鸟从少女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眼睛滴溜溜转,瞧瞧蒲江兰,又瞟瞟蒲存敏,两个人都唇色很红。   提前预备了逃跑的姿势,火鸦大叫出声:   “嘎嘎嘎,大葡萄和小葡萄亲嘴巴喽!”    第105章 闭关   待到暑气褪尽,初秋渐至时,本次英才大比中获得优胜的少年们都收拾好了行囊,或由可靠的族中长辈带领,或乘坐天衍宗派来的飞舟,即将跨越数万里距离,前往中州。   蒲存敏在去天衍宗之前还要前往无尽藏观悟,因此她走得比其他人都还要更早几分,蒲江兰依依不舍地将她送了又送,许久之后才归来,一回来便宣布自己要休眠——她要等阿蒲回来再醒。   等待徒弟兴许并不能让她太焦急,但等待恋人——并且还是刚说开彼此心思不久的小恋人,这却能让初尝情爱滋味的葡萄大能思之如狂。她不得不先休眠。   谢挚准备最后再走——她希望能将自身调整至最好的状态,抽出一段时间,专门闭关观悟识海中的金字经文,一举突破道宫境之后再去中州,因此她落到了最后面,送走了自己的好朋友们。   “中州见,小蟊贼!”   鸾吟芝得意洋洋地跨上鸾鸟,“叫你跟我们一起走,你还不愿意!——等你到中州的时候,我保管修为早已高过你了!”   到时候,她要叫谢挚背着她整天到处跑——鸾吟芝已经开始畅想那时候的美好生活了。   “到时候看吧!”   谢挚只是笑,一点也不生气,“吟芝,祝你好运呀!”   “……哼!”   那少女的好脾气叫鸾吟芝哑了火,她忽然脸有些烧,但又不肯对谢挚服软,最终也只是说了声“承情!你也是!”之后,便慢慢地飞走了。   钱德发和熊剑北一起乘飞舟离开。   在之前相处的一段时日里,他们俩已经飞快地跟谢挚成了好朋友,只要牧首大人管得不太严,谢挚便会领着他们一起跑到城外去摘果子。   清秀的少年眼眶有些发酸,但又竭力地忍下来,仍旧只是嬉皮笑脸地对谢挚笑,“嘿,小挚!咱们中州再会!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吃好的,怎么样?”   “好呀!我等着你!”谢挚拍拍他的肩膀。   熊剑北也眼巴巴地低头看着她,闷声闷气地说:“师父,你可一定要早点来啊!”他想了好半天,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象英也在这艘飞舟上,临行前她握了握谢挚的手,低声嘱咐道:“好好修行,乖乖听牧首大人的话,好么?”   “知道啦……”   自从在金乌梦中死里逃生过一回,象英就变得更加沉默稳重了——谢挚的重伤垂死让她极心痛,并且发自肺腑地感到了自己的没用:她没能保护住小挚,反而竟教小挚保护了她!谢挚流的血,比她自己受伤更让她疼。   这心中的暗痛时时刻刻折磨催逼着象英,使她飞快地成熟起来;如果说她之前的沉稳只是出于天生的性情,那她现在的稳重就是磨砺得坚忍不拔的竹器。   她本就话少,现在甚至几天也不说几句话,但她的心仍然总是牵挂着自己的妹妹。   谢挚也明白象英心中受到的苦楚,可她没法去开解安慰她——阿英是个聪明的人,并且因聪明而坚定倔强,她的劝说一定起不到效果,而只能让象英轻轻地笑一下。   “阿英,你也要多小心,”她踮脚抱住了高瘦的少女,忍着泪小声说:“等着我呀……好不好?”   象英弯下腰回抱住她,“好。”   骆燃霄由长辈持大法器亲自带往中州,在走之前她来见过谢挚一面,来告诉她,若是她愿意,可以与她一道走,又被谢挚婉拒了。   “嗯,”骆燃霄不常表达自己的态度,但这一次,她的神情的确一晃地黯淡了一下。上前了一步,她拉住谢挚的手,低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   她说的这句话很怪,而且没头没尾,谢挚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她觉得骆燃霄离她太近了些,有些不安地往后仰了仰。   “但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不像他们一样,心里纯得跟张白纸一样么?”   骆燃霄并不因少女的无措而放过她,她又往前迈了一步,话语间这才显出来一点不甘心,“可是他钱德发,也不见得就怎么心思单纯——他精得很。”   受着无名的力量驱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希望能跟谢挚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是她的示好总被谢挚婉拒。   在之前去探病的时候,她便看得很清楚,她坐在床前跟谢挚说话时,谢挚跟她不亲近,有时甚至在走神;但假若别人——象英,鸾吟芝,蒲存敏,钱熊哥俩一到来,她脸上绽放的那种明亮笑容却完全不是作假,而是发自心底的开心。   这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钱德发和熊剑北,乃至象英鸾吟芝,这些人她其实都看不太上;而蒲存敏是够资格受她的正眼看待的,可难道这个冷淡的蒲存敏对谢挚就比她要好么?她分明看到蒲存敏好几次板着脸将热情的少女稍稍推远一点,但谢挚还是一点都不在意,照样喜欢跟蒲存敏玩。   她真不甘心。明明——明明在这些人里面,是她最先认识的谢挚啊。   谢挚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算了,这涉世未深的少女根本就不明白她为什么动怒,又为什么不甘,骆燃霄忽然泄了力气,她收回手臂,重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模样,“方才说了一些胡话,燃霄得罪了。”   她走出门时回头望了谢挚一眼,很深的一眼,“小挚,我在中州等着你。”   。   等大家都走了之后,谢挚开始闭关观悟金字经文。姜既望亲自为她护法。   倘若说铭纹境是正式踏入修行的大门,那么道宫境便是修行的第一道天堑阶梯,一旦跨越它,整个人都会有很大不同——寿命和施法的威力都会得到成倍的增长;绝大多数人用尽毕生功夫也不能突破道宫境界,只能含恨死在铭纹大圆满。   要突破道宫境,需要不断锤炼观摩铭刻在四肢五脏上的符文,最终调和到达一种完美圆融的境滴,在丹田处隆隆开辟出道宫洞府,从此体内的每一条筋脉都会缓缓流淌出至粹血精,在道宫中形成一片“水洼”。   待得这片“小水洼”在日积月累之中逐渐积蓄壮大,规模一点一点变成溪湖河江,甚至乃至汪洋大海——这是上古年间最出色的天才才能办到的壮举,再将它炼化,缩小为一枚华光璀璨的道种,静静地悬浮于道宫之中,便就突破到了脉种境。   脉种在道宫之中抽枝发芽,共抽五条枝桠,结三朵道花,成长为一颗纯净芬芳的小树苗之后,乃成髓树境。   再以大决心、大毅力、大智慧斩去髓树的所有枝桠花朵,使它颓败,教它枯萎,这就是斩己境——斩己境是仙人境的前一境界,也是修行之中最为凶险的一个境界。   在斩己的过程中,无数只差一步便能成为真仙的大能发了狂,他们受不住拷问自己的心,也经不起没有尽头的苦楚与磨炼,心神动摇,意志崩塌,最终烟消云散。   也因此,有很多髓树境的大能者根本不会去选择突破斩己境——这风险太高,有很大几率得不偿失,反而会白白葬送性命;像蒲江兰,她便是懒得苦修而愿意自己一直停留在髓树境界。   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才能在痛苦万分的斩己中置死地而后生,道果涅槃重生,塑造仙人金身,在识海中诞生属于自己的大道图景,寿命在道宫境之后再次大幅增长,数千年仍可不改青春——自此,他们便可以真正地传道,成为大道的解说家。   姜既望和当今人皇便是仙人境,东夷佛陀的十八罗汉也是仙人境;当年在正音之战中,佛陀便是借助数量众多的忠诚罗汉们才能横推西方九万里,碾压无数中州天骄——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创立了一种奇特的功法,这种功法修行起来非常痛苦,可是对斩己有奇效,因此东夷才能一时之间诞生如此之多的仙人。   再往上,便是仙王和半步神祇;东夷的佛陀是仙王境界,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也是仙王境,而当世唯一的一位半步神祇便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他们是这当今世上修为最高的三个生灵,分别坐镇于西荒、东夷和中州,是鼎立的三足。   至于五州闻名的九轮圣人孟颜深,他的修行之路是独一无二的——他开辟了圣人道,既不属于仙人,也不是仙王,而差不多处于这两者之间;除过他之外,五州还没有第二位真圣人。   仙人也好仙王也罢,都离谢挚十分遥远,她只是专心地观摩金字经文。   此次她尝试突破的是道宫境,一点也不心急——道宫,如果她想,她当然能够创立,但她希望能做万全的准备,为自己开辟出一个完美无瑕的道宫,不比进入无尽藏的任何人差;这是她以后修行进步的基础,她要为自己认真地铸牢基石。   甚至,比进入无尽藏的人们还要更强几分……观望着识海内的金字经文,谢挚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和信心。   她进入了金乌梦的仙山区,找了一个灵气最为浓郁的山洞住下来,一刻不停地反复观摩经文,每诵念一遍经文,她的躯体上便增添一份神圣的朦胧光辉,四肢和五脏六腑不断隆隆作响,每一滴血、每一寸血肉都得到成百上千倍的锻炼和净化,纯粹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在进入金乌梦的时候,姜既望给了她数目惊人的奇珍异宝,要她观摩得力量耗尽时服用,免得因为虚脱而陷入危险,加上她之前或得到或被送给的珍宝,几乎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完全占据了山洞的空间。   每到谢挚觉得饥饿和困倦时,便从旁边霞光腾腾的灵丹宝药之中随手抽出来一根送入口中吞食,接着身体上又放射出一阵璀璨金光,重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观摩经文之中去。她已完全不休息。   在日夜不休的观摩中,她的心与大道渐渐共频跳动,周身都仿佛融化在了一种神圣飘渺的大乐之中,而忘记了自我的存在;这大乐没有形状,没有声响,好像只是一种充斥宇内的最原始的气息与律动,似乎哪里也不存在,但同时也哪里都存在着,追随着这股气息的流动,谢挚仿佛看到了开始之开始,结束之结束。   她的心神被浩瀚无边的太一经文给迷住了,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在经文中她看到生,看到死,看到覆灭,也看到光明,看到宇宙从无到有,再归为一片静寂,无数星辰在她心中燃烧,一瞬间膨大无数倍,在猛烈的爆发中射出极炫目的光芒,再缓缓地变为死灰。   这是真正的大道!   谢挚心惊不已——太一神将道领悟到了一种怎样崇高完美的境地啊!   但同时她也逐渐地觉得亲切,她在愈悟愈深邃美丽的经文之中,在悬浮着无数星辰的混沌里,她都越来越感到一个身影在前方为她温柔而沉默地带着路,像一个朦胧的光团,又像人在幽暗狭窄的洞穴之中艰难行进时,一抬头看见的一道细光——这希望之光,指引着她在失败颓唐时重新振作精神,不断向前去。   终于,洞穴走到了尽头,她追逐到了那团光亮。   太一神的幻象转过身来,朝谢挚微微地笑了笑。她眼里没有之前的哀凉,只有一片和暖的宁静。   “好孩子,”她说,而后俯身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很想落泪——虽然这金发的神祇温柔得令人意外。抓紧了神祇的衣袍,她哽咽着仰起脸,“……我还再见到您吗?”   太一神的幻象似乎怔了一怔,像是没想到她有这一问;然后她笑起来。   “好孩子,”她蹲下身,温柔地注视着谢挚,“在无尽星空的深深处,一切善良勇敢的生灵都会再相逢。”   “去吧,”太一推了推她的肩膀,“你自有你的道要走。”   在不知观摩了多久金字经文之后,谢挚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闭关时山洞外的细藤蔓已经长到了她脚下来,葱葱郁郁地几乎完全堵住了洞口;衣服上结着苔藓,边角变得发白,而身旁的宝药小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谢挚闭目感应了一下丹田,无瑕道宫比琉璃更加洁净纯粹,正在一刻不停地滴答落下血精,在下方汇聚出一条奔涌的巨流,给她的全身上下都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道宫已成,闭关结束。    第106章 道宫   “呼……”   谢挚沉下心,缓缓运转道宫,血精翻滚震荡,浑身炽烈金光猛地亮起,璀璨无比;再一点一点华光内敛,收蕴于身,藏在她的每一寸筋脉血肉之中,最终化为一种柔润的珠光,柔和而又安然。   她轻轻地叱出一个字:“破!”   随着这声轻喝,少女的长发被磅礴的气机冲得飞舞而起,洞穴内的藤蔓崩解四碎,整座小山都在隐隐地摇颤震动!   山上的灵兽惊恐万状,纷纷战栗奔逃!   ——它们的灵觉敏锐地感觉到,在自己生活的这座山中,有一股陌生的气息正在苏醒壮大,如火山一般蕴含着无边的澎湃巨力,仿佛最强大的上古神祇降临!   这并不是肉身之力,也不是符文的力量,只是最简单的气机外放而已,竟然有如此威力!   “噢,这就是道宫境吗……真厉害呀……”   谢挚对这种陌生的强大力量倍感新奇,她好奇地在指尖运起一丁点火符文,结果炽热的火焰猛地冲到了山洞顶上去,反倒把施法的人吓了一大跳——在之前,这么一点符文,只能燃起一点豆子大的小火苗呀!   一旦踏入道宫境,修士就完全不一样了,整个人都会焕然一新,他们这才算是掌握了真正强大可怕的伟力——道宫就像一个炽盛的火炉一般,无时无刻地运转,供给修士们以磅礴的力量;只要道宫中的血精之水没有枯竭,修士便可以尽情地施法。   “看看我的血精之水有多少!”   做完了试验,谢挚这才开始兴冲冲地内观道宫,看自己到底积蓄了多少血精。   寻常修士刚突破道宫境时,至多只能在道宫里积下一滩极浅的小水洼;天赋越高,血精便积蓄得越多,有的天才甚至刚一突破便能拥有一片血精湖。   谢挚不贪心,她也不期望能有多么厉害,只希望自己能有条比较宽阔的河流。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轻松快活地看向道宫——   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正在道宫之中安静悬浮,掀起阵阵轻柔的浪花。   一片血精海!   谢挚目瞪口呆。   传说,只有上古年间最出色的天之骄子才能拥有这样一片浩瀚无边的血精海,她怎么也会有呢?   思索良久不得其解,谢挚将功劳算到了太一神的经文上面,“啊,一定是太一真神的功法太厉害了才会这样!”   想到这里,她便跪下来,面朝西方的昆仑神山认认真真地长施了一礼——在她的心里,已经将太一看做了半个师父。   细细算来,玉牙白象也好,金字经文也罢,都跟太一神有关系;虽然那位神祇早已逝去万年,但她还是要郑重地感激她,牢牢地记住她,才能算是对得起太一神的教导与恩典。   站起来一伸胳膊,手臂亮出来一大截——在观摩经文的时候谢挚太过专心,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地长了个子,先前穿的衣服便显得短了。   谢挚很难为情地扯了扯衣服,“下山去看看!”   “怎么回事?谁在山上!”   正在山下睡觉的龟血树被这阵大动静吓醒了——自从谢挚闭关后,它便一边沉眠一边等待她出关,直到现在才醒来。   灵树下意识就要跟着灵兽群一起拔根逃跑,又想起来山洞里还有自己的人族朋友正在闭关,这下却根须钉牢在地上,跑不动路了。   “啊呀,小挚还没出来!”   龟血树发了慌,抖着全身叶子就要去救谢挚,刚要上山便又猛地刹住了步伐——   一个人族少女轻盈地步下山,明明只是正常地迈步,可是走得极快,几息便步出去十几丈,几乎是在草叶上不沾地地低飞;她的头发已经长长地垂在了腰间,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失色残破,由于不甚合身而露出了羊脂玉一般晶莹雪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是发着光,但这反而更加衬托出了她的明媚姿容。   她的眼睛很亮,像眼里藏着颗初生的太阳一样,浑身的气息都新鲜而又干净,整个人的气质却沉静柔和了很多,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像是一下子长成了个大人。   这叫龟血树发了愣,简直有点不认识她了——它记忆里的谢挚,可还是个活泼闹腾的孩子样!   天呀……它到底睡过去了多久?   万幸那少女望见了它,笑着奔了过来——龟血树这才放了心:啊,这种明亮的笑它还记得!这是谢挚的笑!   “小挚!”   它亲热地扑过去,非常新奇地绕着少女打转,“你,唔——你长高了不少!看起来简直像个大人了!”   “真的吗?”   谢挚很爱听这话,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要问它,“大眼睛,你知道我闭关了多长时间吗?”   大眼睛是她起给龟血树的名字,其实她本来想给它起名叫小灰——因为龟血树假死时的外皮便是铁灰色,但灵树抗议反对得太过激烈,不得已她才改成了“大眼睛”。   “咳……这个,这个我也不大知道。”   灵树心虚地合上了大眼睛。它怕谢挚因为它沉眠说它懒。   好在谢挚没有追究,“是吗?没关系,我出去之后问牧首大人吧!”   “再见,大眼睛,真是谢谢你在山下守着我!”她抱了抱灵树,眨眼便消失在仙山区。   。   “牧首大人!”   一出金乌梦谢挚便忍不住喊——虽然在观悟经文中没有时间概念,但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姜既望了,她想她想得厉害。   她很想投进女人的怀里,请她轻轻地抱抱她——就像族长抱她时一样。   “谁呀?谁这么大喊大叫的?吵死鸟了!”   大黑鸟慢腾腾懒洋洋地蹭出来,特意眯着眼睛,以此表示自己被打扰了清梦,非常火大;但等到它看清了庭中站着的人时,两只黑黝黝的小眼睛却一下子睁到了最大。   “小挚!”火鸦发了一声喊,眼泪便流下来了。   “你……你这个——”   它扑过去,紧紧地抱住谢挚,将脖颈弯在少女的肩上,放声大哭起来,“你这个坏家伙!讨厌鬼!大混蛋!你们人族都是骗子,说话不算话,把我孤零零的一只鸟留在定西城,留了——留了整整两年呐!”   “两年?”   肩膀的布料被伤心至极的大黑鸟给哭湿了,谢挚原本想安慰它,但听到这句话时却惊讶地呆住了,“什么……两年?”   她的心很乱——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闭关就是两年!   那么就是说,她现在十六岁了?   “两年!”火鸦打包票。   “怎么了,火鸦?为什么这么吵?”   外面吵吵嚷嚷的,令姜既望不能不出去看一看;刚一步出去,向来温雅端重的牧首大人便也愣住了。   “……小挚?”   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声,而后她轻轻地后退了一步,抬起脸让自己的泪意消掉。   她自认不是什么软弱的人,可她的确是很喜欢谢挚的。在谢挚闭关时,她一直都很思念她。   虽然她没料到谢挚一闭关就是两年,但这其实也很正常——在修士里面,动辄闭关数百年的也有很多。   两年,对她漫长的生命来说只是那么不值得一提的一个数字,但是她却头一次感到度日的艰难——如果曾被一个太阳似的孩子照亮过屋室和心间,那种温暖的感觉便再也难以忘怀。   在妻子故去后,她已经觉得孤寂而无所适从,谢挚的到来曾短暂地扫清了她的悲伤,但她的离开又叫她更加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刚开始,认谢挚当义女的确只是个保护的措施;但在之后的日夜相处中,她已经逐渐真的将谢挚当自己的女儿看待。   “牧首大人!我回来啦!”   谢挚奔过来,站在女人身前,这才发现自己真的长高了——以前她最多只到姜既望的肩膀,但现在,她不用再仰脸就能跟牧首大人对视。   “都还好么?”   姜既望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跟面前的少女说,但最终她也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细细地将她看了又看,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嗯!我很好!——您看,我已经是道宫境啦!”   大荒少女表达情感要比渊止王上直白热烈得多,谢挚终于忍不住了,扑进姜既望怀里去,撒娇道:“您和城里也都还好么?您想不想我?我真的好想您……”   “也都还好。”   姜既望抚了抚少女的背,还是很单薄,到底没能忍耐住自己关切的心,“还是这样瘦……”   她温柔地松开谢挚,“去收拾一下自己吧,出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   站在铜镜前笨手笨脚地换上了那些累赘繁复的中州衣裙,仿佛觉得映出来的那个人很新奇似的,谢挚歪了歪头,又捏捏自己的脸。   之前还尚存一点的婴儿肥已经全消了。   她的眉眼变得更加精致清楚了,像工匠细细雕出来的一张脸。   摸了摸胸前,谢挚忽然红着脸垂下头。   嗯……就是,怎么说,这个,居然真的还会随着个子一起增长的吗?   是不是她闭关时吃的乱七八糟的灵丹宝药太多了,里面哪一个有相关的作用啊?   忍着不好意思,谢挚又悄悄地探查了一下,这才确定:虽然比不上碧尾狮可以塞小狮子而不*落下来,但她觉得,现在她似乎也成长了不少。   很不少。   啊……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谢挚匆匆跑出去,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丢脸的事。   牧首大人正在静静地煮茶。   看见谢挚出来,姜既望一笑,示意她坐。   真是长大了,她心想,几乎连她刚见到谢挚时都有些不敢认——少年时的孩子一天一个模样,何况是足足两年未见呢?   那个之前还尚显稚气的孩子在时间的洗礼下已经变成了明媚动人的少女,一举一动都足以使任何知慕少艾的少年男女怦然动心。   “昆仑神山上几年前出了一件山宝,你知道么?”   之前分别时听瓷姐姐说过……她不就是要去昆仑山争山宝吗?谢挚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知道,牧首大人。”   “自神光显现之时,山宝至今已经酝酿了整整五年还没有出世,聚集在山脚下的各族天骄倒是越来越多。”   姜既望若有所思,“就连我的侄孙,也去了好几个。”   谢挚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侄孙”便是当今人皇的子女。   “真了不起!”   人皇子女是真正的中州天潢贵胄,谢挚很好奇他们长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情——她以为,既然是姜既望的侄孙,那么他们一定也都是跟牧首大人一样的好人了。   “长生世家,天衍宗,红山书院,白泽圣地……”   姜既望一个一个数着这些强大的势力,神色坦然自若,“甚至东夷的佛陀也在正音战争之后,头一次派来佛子西渡,要来争夺山宝。”   将热茶递给谢挚,微笑着看少女饮尽,姜既望这才慢慢地说出来自己的打算。   “依你看,小挚,他们能争得山宝,我的女儿争不争得呢?”   “您的女儿?”   谢挚很茫然——她没听说过牧首大人有女儿呀!是牧首大人在她闭关的时候新娶了道侣吗,还是——   女人含笑的眼睛凝望着她,谢挚倏然醒悟过来,明白了她说的原来是自己。   牧首大人对她太好了……谢挚惭愧万分,而又大受感动,轻轻地叫了一声“牧首大人”,站起身要给她行礼,又被姜既望摆手止住。   “不必如此,小挚,你只说你觉得能不能。”   谢挚还是坚决地跪下去,给姜既望叩首行礼。   行过这一礼之后,牧首大人便也是她的母亲了——就像族长对她一样,她一定得好好报答她们才行,谢挚在心里认真许愿。   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世——有族长养育,有牧首大人疼爱,她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孩子吗?她没有什么不甘心。   “牧首大人,我愿意去争一争。”   抬起头来,谢挚许诺般的轻声说:“我虽然不怎么厉害,可我一定尽力,绝不给您丢脸。”   姜既望摇摇头,“你很厉害,小挚。”   这赤忱的少女身上没有半点自傲,她对自己的估计不太恰当,总以为自己的修为和天赋不算什么,但又会真心实意地夸赞身边所有人,真令姜既望啼笑皆非。   “那么,回去收拾一番,我们明日便动身吧。”   她扶起少女,“记得带上小狮子。——你需要上一趟昆仑神山,把白象宝骨交给神族铭刻太一神影像,完成碧尾狮的血咒。这件事,便一道办了吧。”   那位傲慢的神帝虽然眼高于顶,但人并不坏;并且,她与姬宴雪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还是有些交情的。   有她陪同,或许姬宴雪不会太为难小挚。    第107章 神山   “牧首大人,您知道摇光大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翌日清晨,坐在朝昆仑神山方向疾驰而去的飞辇之中,谢挚好奇地问姜既望。   姬宴雪……谢挚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心想,这名字起得倒是好听,只是不知道她为人怎么样。   由于碧尾狮的缘故,她一直对姬宴雪观感不太好。   诚然,如今有很多年轻男女喜欢那种霸道强势的作风,但她却一直对此无甚感觉,甚至还有些反感。   她喜欢温柔耐心的人……就像金龙姐姐那样。   那个金发银甲的高挑身影又浮现在姜既望脑海之中,令牧首有片刻的失神。   在千年前的正音战争里,她曾身受重伤,几近死亡,所幸被那群美丽的神族救起,挽回了一条性命;她们当中为首的,便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想感谢,可神族的傲慢比美丽更加闻名,最终踏着神剑的金发女人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说:“无能的人族,因为你,我们尊贵的战士又耽搁了一些杀敌的时间。”   姜既望当时深感受辱,但后来,她见识到了神族牺牲自我时的英勇和果决,便也慢慢地对她们改了观,甚至能够跟摇光大帝平心静气地聊两句天了。   “人族是个愚蠢的种族……”   女人慵懒地偏头微笑,柔顺的金发垂落在颈间。   “但你在其中,尚算聪明。”   想到这里,姜既望便也不由得无可奈何地轻笑起来——她知道,对姬宴雪来说,这句话已经算是很高的赞赏了。   她夸奖人也还是这样居高临下。   “摇光大帝容貌极盛,艳丽浓馥,然而举止颇轻佻——”   犹豫了一下,姜既望才接着说:“也有些……神圣种族共有的傲慢。”   其实并不是一些,而是很多;但姜既望习惯委婉。   “噢……这样啊……”   谢挚决定自己要彻底讨厌摇光大帝了。   丹朱鹤拉着飞辇几乎化作一道明亮的流星,在天边迅捷地一划而过,极速坠向了最西方;它是极为珍贵的宝血种,即便拉辇速度亦堪比飞舟,一昼夜便可飞出数万里不止。   雍部是位于大荒最西方的一部,倘若要从雍部飞到中州,那么要飞三日才能到达;但如果是要飞往坐落在大荒最西方的昆仑神山,那便连半天也用不上。   谢挚只在飞辇上跟姜既望说了一会话,窗外飞速后退的流云之下便显露出了万兽山脉灰黑色的轮廓,山脊在大地上刚劲地绵延起伏,如同铁兽的脊背;在半空中高高地望下去,倒有些像是根根分明的叶脉延伸而出。   万兽山脉正是昆仑神山延伸出去的支脉,一见到它的身影,那么昆仑山便也就近在咫尺了。   “牧首大人,您看!万兽山脉已经到了!”   少女欢呼了一声,凑到飞辇的窗前探头观望,试图在茫茫的原野中找出白象氏族的小村落,再指给姜既望看。   怀里的小狮子感受到了故乡的气息,也探出毛茸茸的绿脑袋扒着窗沿往下看。   它如今稍微长大了一点,肚子没有之前那样滚圆了,皮毛的颜色也变浅了一些,翘着胡子的时候还真有了些母亲的威严。   但它还没有突破道宫境——像谢挚这样修为进步神速的是极少数,千万人之中也不能得见一个——因此也就暂时不能化作人身。   谢挚心里还有点可惜:她很想看看小狮子化为人身之后是什么模样。她觉得,小狮子一定会是个顶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但是现在,如果进展顺利,她们很快就要分别了……谢挚失落地抱紧了翡翠小狮。   再往前飞,混着晶莹冰雪的寒风便呼呼地灌进了飞辇当中——昆仑神山就要到了!那是一座极其雄伟壮丽的雪山。   “主人,昆仑神山已到!”   丹朱鹤轻盈地降落在地面上,抖了抖羽毛,长喙中喷出一团白气。   “下来吧,小挚,我们到了。”姜既望牵着少女走下飞辇。   巍峨神圣的神山已近在眼前,上面覆盖着亘古不化的寒冰积雪,仿佛将要刺破天穹的尽头;初升的红日像是神仙点在天空眉心的一点胭脂,映红了雪山尖。白色的烟雾在神山身躯上飘忽不定地游走流散,仿若青天上流动的云霞,细细看去,才能发觉那是一片盛烈的雪晶,它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倾落下数日的大雪。   “哇……昆仑神山可真美……”   谢挚被这惊人的自然壮美摄去了神,她仰起头试图望一望神山到底有多高,但即便脖颈都仰酸了,也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雪白。   传说昆仑神山是上古神祇烛龙的尸体所化,虽然烛龙名字里有一个龙字,但它可是跟龙族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名字叫做烛龙而已。   听说,烛龙睁开眼睛,便让天下变作白昼;闭上眼睛,五州便陷入没有尽头的黑夜,连呼吸也能化为飓风——这是一种虽然没有恶心、但却会酿成恶行的生灵,它最终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太一神剑下,将自己的躯体贡献出来,作为神族在人间的住所。   姜既望解开大氅,将少女裹入怀中,低声嘱咐:“抱紧我。”   待谢挚不好意思地环住了牧首的脖颈之后,她施展仙人的大神通,跨越无数距离,在几息之间便来到了众人聚集之处——昆仑神山的山腰处。   “轰隆——”   谢挚还没从姜既望的怀里出来便已经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巨响,璀璨的神光点燃了天穹,比红日还更加炽亮!   昆仑神山此刻已经变成了少年天骄的战场!   数十个夺目的光团悬浮在半空之中,如星辰一般耀眼,神兵仙器散发万丈霞光,至高宝术爆发无尽瑞彩,道宫中血精奔涌震荡,相互之间不断大碰撞!   眯着眼睛勉强去看,才能看清,原来这些悬浮的光团都是一个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女!   他们之间的激烈战斗甚至叫神山都在微微地震动!   而地面上三三两两地站立着年长的修士,有的白眉白发,慈祥和蔼,眼睛似闭非闭,好像对外界的一切全不在意,宁静悠远得仿佛要融化在天地之间;有的身披金甲,手持长矛,气势磅礴恐怖,身后的巨舟遮天蔽日,龙须金睛兽正在喷鼻甩尾,宝蓝鳞片上泛着森森的寒光;也有的身着式样相似的衣袍,正在抱臂认真观看天边的战斗。   “打得好!”巨舟上有人喝彩。   谢挚甚至还看到了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佛子,个个手持佛珠低眉顺目,好似没看到周围人对他们的侧目而视一般,神情依然宁静庄重,好似心灵已经归化了那飘渺无瑕的佛国。   这些人显然出自不同的阵营,甚至来自不同的州和种族,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不去插手天空中的争斗,只是在下方观看——这是属于少年天骄们的战斗!   谢挚被这番景象也吸引得血液开始发烫,她跃跃欲试——虽然她不喜欢杀戮,可她很喜欢跟强大的对手比拼较量,看看到底谁更厉害。   “牧首大人,”她拉拉姜既望的衣袖,眼巴巴地说,“我能不能也上去打一打呢?”   果然这么心急……姜既望笑着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不着急,我们再等一会儿。”   现在山宝还没有出来,等山宝出来之后再行动作,将会省力许多。   这件神秘的昆仑山宝狡猾极了,几乎像是井里的月亮一般,叫人光看见而捞不着,在出世之后便时不时地出来晃一圈,又飞速潜入山中,如同炫耀自身,又更像对众人的挑衅,令人们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驻足止步——那里是神族的地盘。   不论是哪个种族,谁都不敢挑战神族的威严,打扰她们的清静。   也因为这样,大能者们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不敢加入争夺山宝当中——他们之间一旦动武,声势将会非常浩大,连昆仑神山也有被轰破的可能。   要是惹来了神族,那就糟糕了——毕竟这是在昆仑神山上,争抢神山孕育出的山宝,神族理所当然地应该占有山宝,但这些高傲的金发生灵瞧不上山宝,而默许其他各族上山来取。   但是,神族的忍耐很有限度,倘若众人太过吵闹,毫无疑问,神族将会派人前来问罪。   天下没有人能承受得起神族的愤怒。   在这种种原因之下,大能者不得不放弃山宝,只是叫小辈来加入争夺当中,于是少年天骄们便有了大展身手的地方,这几年来几乎常驻神山,只为打败其他对手得到山宝,就此一举成名,令五州万族都钦羡震动。   人皇陛下甚至下了谕旨,只要中州的少年天骄能够打败东夷佛子得到山宝,她会亲自为此人赐下封号!   在少年时便得到封号!   中州的少年天骄闻言都激动不已,誓要为夺取山宝竭尽全力——封拜王侯,开辟属于自己的府邸,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即便没有封号,在东夷的佛子面前,他们也绝不能输!   怀着这样的信念,中州的所有势力都将目光投向了西方,最出色的少年天才们纷纷踏出了前往昆仑神山的步伐!   这一战,将关乎着中州的尊严!   这些复杂的隐情谢挚全不知道,她只是心无旁骛地观看天空中那些激烈的战斗,想象倘若自己跟他们打斗应该作何应对,顺便仔细在他们当中寻找宋念瓷的身影。   当初从太古战场出来后两人分别之时,瓷姐姐便对她说自己要去昆仑神山上争夺山宝;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她还会在这里吗?   正在思索时,忽然,如同天空中升起了一汪明月似的,如银似水的澄澈光芒照亮了谢挚的面庞!   山宝又出来了!   一个身背巨大酒葫芦的少女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拔出腰间的铁剑,如雷霆一般劈向那轮散发着清辉的光团!   “破!”   “吕射月,你未免太心急了吧。”   一身锦绣绿袍的少年微笑着踏出一步,他有一张玉石般的脸。   数种强大无匹的神兽宝术嘶吼长鸣,抬指掐诀,他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道无可匹敌的剑光,身躯竟然隐隐散发麒麟气!   吕射月大怒,“王昶,你敢拦我!”   “吕姐姐,我来助你!”   玉雪可爱的小少年严肃地抿着嘴唇,挥手放出身旁漆黑矫健的神犬,“小狗郎君,你去咬他!”   自小少年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柔地拦住了他。   紧接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女便含笑走了出来,额上睁开一只神光璀璨的神眼,举止间风度自成,潇洒而又自矜。   她负手道:“阔弟,不必动用食月犬,三姐一个人便足够了。”   “三皇女好大的口气呀!”   怀抱玉如意的清丽少女笑出声来,声音如黄莺出谷一般婉转动听,“但——瓷君子宋念瓷可是也在这里,她也是您‘一个人便足够’的吗?”   “圣女说笑了。中州之中,自然是瓷君子为天骄第一。”   姜契并不动怒,只是一笑。   “哼,师姐,他们在说你呢!”   娇美的少女撇撇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高兴起来,挽着身边人的手臂撒娇般的摇了摇,“你去教训教训他们,怎么样?”   宋念瓷无奈地笑了笑,轻轻逗弄肩上昂首挺胸的彩色鹦鹉,「小师妹,你忘了夫子的嘱咐了吗?我们此行来并不是为出风头,只是夺山宝而已。」   “不是——你也太老实了……哼!”少女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   就在这时,一直默然无声的佛子缓缓迈步上前,双手合十,朝众人深深地躬身一拜。   这是一个极俊美的青年,唇红齿白,目如朗星,穿着一身朴素的月白僧袍,但姿态却非常谦恭,几乎到了卑微的地步。   柔缓恭敬地,他抬起脸一笑,这一笑比明月更加皎洁,“各位施主,觉知便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便毫不犹豫地走向山宝,脚下步步绽放大朵洁白仙莲,在半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手间的乌润佛珠发出耀眼金光,竟然显现出了庄严神圣的佛陀宝相!   “不好!那是东夷佛陀的宝物!”   中州的少年天骄们认出了那串貌不惊人的佛珠,齐齐大惊,当即不再互相讽刺,纷纷朝觉知佛子极速激射而去!   “拦住他!”    第108章 佛子   一时之间,这片天穹完全被极其炫目的光芒所淹没!   “哪里走!”   身背酒葫芦的少女大喝一声,劈出一道劫雷般恐怖的紫色剑光!   她手中的那把黑沉沉的神剑似木非木、似铁非铁,通体乌亮,沉重无锋,实是上古铁木神祇被雷霆劈中之后留下的精粹木髓。   雷击木作剑,剑名曰惊芒,可以沟通至阳至刚的纯粹雷霆之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可斩世间一切敌!   “是我们的小剑仙吕射月!”   有人兴奋地大喊,“啊,天衍宗此次竟然舍得派她出来!”   小剑仙是对吕射月的敬称,就如同把宋念瓷称为瓷君子一般——她是天衍宗首徒,素以剑道闻名中州,有大能者曾观探她的资质,声称她今后或许可以开辟剑之大道,登化为剑仙!   王昶亦不甘落后,脚踩祥云大踏步上前,道宫隆隆运转,血精之河汹涌澎湃,自身后升起数种神兽宝术化形,追着觉知佛子咆哮而去!   “王家的麒麟儿出手了!传闻说他当年降世之时,庭院中异香扑鼻,红光漫天,有麒麟衔灵芝报喜,因此极受长辈宠爱!”地面上的人们同样对他十分期待。   一只神异非凡的鹏鸟振翅高鸣,双眸如电,犀利冷酷,躯体犹如黄金浇铸,浑身羽毛皆放射着璀璨金光,那是金翅大鹏!   神情肃穆的赤虎张开腋下洁白的双翅,身躯上的每一道黑色条纹都是繁复奥妙的符文精义凝结而成,威严而又慑人,令人只看一眼也不由得胆战震服,这是开明兽!   最后,一头通体雪白的高贵生灵轻盈地踏步而出,蓝眸如水般澄澈安宁,须发像云霞一般飘散流动,每一片鳞片都比玉石更加晶莹,这是不染尘埃的瑞兽麒麟!   “天呐……他施展出的这三种宝术竟然个个都是神兽宝术!”下方观战的人惊叹。   “不愧是长生世家……王家的底蕴,果然深不可测。”有人肃然。   在这三种宝术之中,任何一个放在别的地方都会是至高无上的镇族之宝,但王昶却一下子拿出来了足足三种!   恐怕即便是姜周皇室,也不能这样轻松地将如此之多的神兽宝术示诸人前!   “哼!”   小少年不满众人对王昶的赞叹,鼓着脸颊踏出一步,躯体上腾起无量神光,他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一二岁,是当今人皇年纪最小的幼子,但竟然也是道宫境!   “小狗郎君,去!”   他一声令下,身旁沉默矫健的黑犬便抖了抖耳朵,从容不迫地奔了出去。   “呜——”   黑犬低低地吠叫了一声,天边的红日倏然黯淡了几分!   这是一头纯血神兽食月犬,以日月精华为食,忠诚而又勇猛,继承了一丝远古时期天狗神祇的血脉!   传说,倘若血脉不断净化,食月犬甚至可以重现其先祖天狗食月的神威!   三皇女姜契亦镇定自若地微笑上前,额上的天眼射出一道莹白光辉,被这道神光所照射到的地方都微微震动起来,虚空哀鸣闪烁,连风也凝滞住了步伐!   白泽圣女抚摸着怀中的玉如意,若有所思,没有立即出手——她要看看觉知佛子的本事。   倘若那佛子有些本领,的确是一强敌,届时她再出手也不迟。   娇美少女当即要跳起来拦住那东夷的佛子,又被宋念瓷拦下,「小师妹,不要妄动。」   无数神通一齐爆发,要将觉知击为飞灰,但那如朗月般俊美的青年竟然丝毫没有回头,仍旧只是朝山宝不管不顾地奔去!   “眼耳鼻舌身意,八万四千法门,昼夜放光放动。”   随着佛子垂目发出这声低诵,那串乌黑的佛珠猛然光芒大盛!   “轰隆——”   金光灿烂的佛陀真身显化于空,身躯上万千光雨花瓣飘落,双目低垂,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唵!”佛陀唱响佛号。   这声佛号一出,犹如巨钟在众人耳旁敲响一般,五脏六腑皆受大震动,攻击全部失效,少年天骄们纷纷咳血!   “啊……这个东夷和尚根本不欲跟我们战斗,只是想用佛陀宝物拖住我们,方便他取山宝而已!”有人看穿了他的意图。   “真是卑鄙无耻!”   “东夷人尽是背信弃义之徒!”   正在激愤之时,地面上停的一驾飞辇中掀开帘子,探出一只纤长的素手,平静道:   “破之。”   佛陀金身如镜子一般倏然碎裂,觉知佛子手中握着的佛珠四散开来,断裂滚落!   飞辇的帘子又落下去,从中传出来一道清凌凌的沉静女音,“小儿辈间争斗,夺件玩具戏耍而已,佛子倒取出来佛陀的宝物了,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因为佛珠断裂,觉知佛子遭到了严重的反噬,唇角溢血不止,但他那永远不变的笑容却仍旧温朗谦卑。   “施主教训得是。”   佛子毕恭毕敬地朝地面上的飞辇深深鞠躬,转过身去,指间爆发出一轮皎洁的圆月!   与此同时,一颗乌黑的小珠子被他投掷而出,佛陀诵唱的飘渺梵音竟然又重新响了起来!   他掌心里还攥着一颗佛珠!   天空中悬浮的山宝惊慌失措,意欲奔逃,却又被佛珠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嗤——”   一声细响,山宝被劈成无数碎片,散落满天!   “山宝被他劈碎了!”   无数块朦胧的光团仿若有灵一般,在空中横冲直撞,东奔西逃,倾落如一场极尽绚烂美丽的陨石雨,少年天骄们见状都急了眼,不再管觉知怎么样,纷纷各展神通,只是专心致志地争夺起来这山宝碎片。   吕射月抬起惊芒神剑,卷起一阵狂风,一挥剑便有数十枚山宝碎片被缠绕而来。   食月犬为小主人热心奔走,张口咬住许多山宝碎片,一一带回。   “山河图!”   皇女姜契额上天眼发光不断,被她天眼所扫视到的山宝碎片都静止不动,再被她从容不迫地收到一副古朴残破的画卷当中去——那是自上古时传承下来的储物画卷,极为珍贵。   宋念瓷终于出手,彩色鹦鹉早已化为玉笔模样攥在少女掌中,她沉静提笔,在空中写下一个金光璀璨的大字:   “收!”   言灵威力惊人,当即有无数山宝碎片朝宋念瓷滚滚涌来,甚至还抢走了不少白泽圣女已握在手中的战利品,白令芳恼怒,极速拔出玉如意赶来拦截:   “宋念瓷!你竟敢公然抢夺我的东西!”   「抱歉,只是意外而……」   宋念瓷显现在自己身前的金色小字尚未来得及完全展示,便被白泽圣女的如意击破了。   无穷符文缓缓凝聚升起,在圣女的身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阵,深邃而又神秘。   “我倒要看看,所谓的中州第一天骄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宋念瓷怡然不惧,坦然拱手道,「既如此,念瓷便奉陪到底!」   红山书院的弟子不愿无故与人纷争,但也绝不怕比拼较量!   觉知佛子揭开衣袖,他的衣袖中不知蕴含有什么大神通,一经敞开便形成一个小型的漩涡,吸引着山宝碎片往里涌进,顷刻间便得到了数百枚山宝碎片!   “佛子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王昶亦收服了不少山宝碎片,但还是不如觉知这一振袖来得多。   他笑着挡在佛子面前,“但是,西荒归我中州管辖,你们东夷人若想插手,恐怕也须交些税再走吧。”   佛子双手合十,深深施礼,谦卑道:“那么,施主,贫僧便得罪了。”   话毕,他便毫不犹豫地与王昶战在一起,激起滔天霞光!   “小挚,现在可以去了。”姜既望轻抚少女的肩,“多加小心。”   “好!”   就等着牧首大人的这句话呢!谢挚斗志昂扬,她早就在下面看得心急了!   “先跟谁打比较好呢……”   一边调动道宫中的血精海,一边眯起眼睛,谢挚认真地思索。   空中早已战成一团乱麻,极为激烈胶着,少年天骄们浴血搏斗,她得先挑一对人打才行。   瓷姐姐,她当然不愿跟她作对;那个三只眼的皇女呢,又长得怪英气漂亮的,而且她弟弟养的大黑狗也很可爱,她想摸摸它的头玩,那么这对人皇姐弟便也不能打;至于背葫芦的持剑少女,嗯,谢挚倒是很感兴趣,想跟她比比剑法,但她也很好看呐……   “决定了!就是那个光头了!”   秉持着能打男便不打女的原则,谢挚做出了最终选择。   她足下用力,脚尖踩裂数丈山石,如流星一般直直地冲撞而去!   顷刻之间,王昶与佛子已经斗法上百次,一时分不出来胜负,堪堪打了个平手,而佛子仍然气定神闲,温润含笑。   王昶隐隐心惊:这东夷的佛子修为无比精深,如海洋般浩瀚深邃,他竟也一时奈何不了他!   不过,何须计较这么多!   此次来西荒并非为了战斗……王昶下定决心——他只要尽可能多地得到山宝碎片即可!   有传言说,此次昆仑神山出世的这件山宝非同小可,有可能是一株至高无上的圣药!   丝丝缕缕的麒麟气在王昶的身躯散发出来,他再次动用了一种可怕的神兽宝术,震退佛子的手掌!   “收服!”   他取出一张卷轴,其上青绿光芒流淌,莹润如碧玉,将空气都镇压得发出嗡鸣声——这居然是一张残缺不全的神灵法旨!   神灵法旨一出,山宝碎片当即被吸入无数,转瞬之间两人周围便空了大半!   计划成了!   捏着光芒灿烂的神灵法旨,王昶心头大喜,正要将它往怀中塞去,突然,一道耀眼的光团朝他激射而来,重重地撞翻了他!   谢挚举起碧绿小鼎,将神灵法旨中的山宝碎片吸得一干二净,朝他腼腆一笑,“多谢!”   趁着佛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在空中一蹬王昶的胸口,强行改变方向,朝觉知撞了过去。   觉知大惊,连忙扯起袖子要运转漩涡拦住谢挚——但已经来不及了!谢挚离他太近了一些。   “施主,您……”   他心中焦急,但面上仍然温朗如玉,抬起手掌挡在胸前防御,但——   出人意料的,那美貌的少女借着在王昶胸口的一踹之力冲过来,接着毫不留情地用额头从上方撞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一下非同小可,谢挚的肉身本来就强大无匹,甚至可以与神兽幼崽相比较,之前她在金乌梦里的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躯体几近碎裂,被瞽心蛇的心头珍血救下,又有之后闭关两年,无数珍草宝药加持服用,几乎是再次脱胎换骨了一遭,肉身变得比之前更加坚韧了。   如今,她的肉身甚至在隐隐接近一种更高的完美境界,强大得堪比神器!   “当”的一声响,佛子头晕目眩,眼前金星四冒,感觉自己简直如同被金刚杵在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记,疑心自己去往了佛国。   他手里紧攥着的衣袖无意识地松开,涌出来许多山宝碎片,又被谢挚兴高采烈地一一用小鼎装下。   “这次发喽!”   牧首大人给她挑选的时机可真好!   看着晕头转向的佛子,谢挚头一次觉得他的光头顺眼起来——这不是什么和尚,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财神爷嘛!直接送礼送到家了!   “对了,大光头,我也得谢谢你呢!”   看佛子有清醒的迹象,谢挚故技重施,再次给了他脑袋一下,满意地看着两个大疙瘩在佛子的头上缓缓冒出来,顿时乐得笑出声。   佛陀的弟子没了之前霁月清风的模样,长出了两个牛犄角!    第109章 争夺   “小挚?”   认出了一头撞翻东夷佛子的少女,宋念瓷不可思议地喃喃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本以为,再见到谢挚时,一定是在红山书院的入门礼上的,可是她竟然也来到了昆仑神山!   “她已经突破到道宫境了!”   彩笔同样震惊,咋舌道:“噢……这个西荒小蛮子的修行速度可真快!我们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过也才是铭纹七道吧?”   在太古战场跟谢挚分别时,它曾半挑衅半鼓励地对谢挚说过,希望下次见到她时她能突破道宫境,但它心里并没有真的觉得谢挚能有突破的能力——谢挚踏入修行之路的时间太短暂了一些。   但现在,谢挚可真是完全打破了它的预期!   “瓷姐姐!”   谢挚瞧见了她,开心地笑着朝她使劲招了招手,“好久不见!”   见宋念瓷与自己对战时还敢分心同他人说话,白泽圣女大怒,“宋念瓷,你敢不理我!”   说着她便加紧了手上的攻势,晶莹温润的玉如意之上霞光蒸腾,瑞霓濛濛,八卦阵一刻不停地演化变幻,一股极为玄妙莫测的气息缓缓释放而出,令天地为之变色!   被圣女牵制,宋念瓷一时之间无*法抽身,只得沉心应对——她虽然境界高于在场所有少年天骄,但不愿意随意伤人,因此要束手束脚许多。   “喂!你!那边那个!”   娇美少女一指谢挚,十分高傲,“报上你的名字与来处来!我不认识你,你是怎么认识的我师姐?”   “我叫谢挚!来自大荒的白象氏族。”   谢挚一边忙活着捉山宝碎片,一边抽空回答,友好地反问她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谢灼,来自中州谢家!”   一听谢挚不过是个出身西荒的蛮女,谢灼顿觉放心了许多——师姐才不会喜欢一个卑贱的西荒人呢!   她抬着下巴报出了自己的来历,等待着谢挚的战栗敬畏。   “噢!这样!”但令她失望的是,那少女并未露出什么惶恐拜服之色,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谢挚已经将这边的山宝碎片扫荡干净了,她估摸着自己得到的份量得有十之六七,这才朝谢灼一笑,“那——咱们俩的姓氏还是一样的喽?说不定,五百年前我们正是一家人呢!”   这么一说,谢挚还真觉得这少女的眉眼间隐约跟自己有些相似,她惊奇不已,将谢灼细细地看了又看,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亲近之感,原谅了她先前的骄纵无礼。   “你!”   谢灼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涨红了脸,怒道:“谁跟你是一家人!”   她是长生世家之首的谢家人,身份血脉高贵无比,怎会跟一个西荒蛮女扯上关系?   道宫运转不休,谢灼挥拳冲向谢挚,躯体上散发莹莹辉光,气势陡然一变,散发出一股寂静深邃的气机,犹如至尊神祇,无数红莲虚影在脚下绽放。   “今日我便教你服气!”   “那是谢家的小红莲!当今谢家家主谢惜自的独女!”有人认出了她。   “唔……连她也来了!谢家主不是一直将她看得很严吗?”下方的人们议论纷纷。   “你真要与我打么?告诉你,我下手可是很重的,对敌人毫不留情!”谢挚吓唬她道。   她并不想跟这样貌与自己莫名相似的少女起冲突;但倘若谢灼一定要打,她也绝不会躲避——大荒的儿女永不胆怯!   “少废话——要战便战!”   谢灼以行动回答了她!   谢挚便也不再出声,只是凝神静气,调动血精巨海,飞身迎上前去,跟谢灼硬碰硬地对了一拳!   “轰隆——”   极其耀眼的光芒在两人的碰撞处爆发出来,强烈的冲击波奔涌开来,令山石崩解成齑粉,数丈厚的坚冰积雪纷纷碎裂滑落,隆隆的轰鸣声经久不息地在神山上回荡!   谢灼被这可怖的气机冲击得倒退了数十丈远,重重地摔到山壁上,咳出来一大口鲜血。   她捂住胸口,不甘极了:这个西荒蛮女的肉身太强了!简直,简直就不像人族所能拥有的肉身!   她在中州时分明也以肉身强大闻名,但比之谢挚,她还是差一点火候——该死,谢挚到底得到过什么珍丹异宝?!   “锵——”   碧芒在眼前一闪,西荒少女轻捷地将翠绿剑锋刺进了她喉咙旁的山石当中。   “小心,刀剑无情!”   见谢灼对自己怒目而视,谢挚不由得玩心大起。   她笑着用万法剑竹抬了抬少女的下巴,“这样好不好,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放过你!如何?”   谢灼怎肯应她——谢挚看起来比她年纪还更小几分呢!   就算是杀了她,她也绝叫不出口这声姐姐!   身后有破空之声悄然而至,谢挚灵敏地躲开这道凌厉无比的紫色剑光,“轰隆”一声巨响,她身后的山壁被劈开一道极细极细的缝隙,如豆腐一般缓缓地分开来,激起漫天烟尘雪雾。   天衍宗的小剑仙!   吕射月抱住谢灼将她救走,这才看向谢挚,“我来与你一战!”   她发觉谢挚手中的万法剑竹有些不凡,当即被激起了比拼之心,要来与谢挚斗法一遭!   “请!”谢挚挽了个剑花,揖手一礼,表示自己愿意让她先手。   吕射月惊奇地望了望她,按剑笑道:“你真要让我先?”   “当然,请吧!”说出去的话谢挚不会反悔。   “那好,”吕射月对这陌生的少女好感大增,她爽朗地笑起来,“打完之后我请你喝酒!”   她缓缓地拔出那柄漆黑沉重的铁木剑,紫色的雷霆电光在其上缠绕迸裂,引动无穷符文。   “剑名惊芒,人名射月,天衍宙峰,独一雷纹!”   她跟其他少年天骄完全不同——她只观悟了一种单一的雷符文,但她将雷符文钻研领悟到了极致,同样无可争锋!   “斩!”   沉沉的劫云凝聚,以少女的剑身为中心,最终形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龙!   吕射月劈下剑去!   雷霆自古以来便是无上大道,其中既有冷酷杀伐,亦悄然蕴含勃勃生机。   于死门之中藏生气,于萌生之内敛烈锋,而遭雷霆击打、最终涅槃重生的雷击木,便是施用雷霆剑法的最好载体,与雷道天然契合,甚至可以再次大幅拔高吕射月剑法的威力!   剑、道、人三法合一,这便是吕射月小剑仙之名的来由!   假以时日,只要让她完全成长起来,或许她会成为真正的剑仙!   “好剑法!”   谢挚当然能看出来吕射月剑道的不凡,不由得眼前一亮,喝了一声彩。   但她也毫不畏惧,催动碧海天心诀,万顷巨洋之上升起一轮明月,光辉灿烂,安然神圣。   她在道宫中的血精海上也模仿着剑诀的运转,金色的血精海洋里缓缓升起了一轮璀璨的黄金月亮,其上玄妙气息涌现,无数深邃符文明灭起落,竟然是在自行演化补全!   与之同时,谢挚身后的碧海明月上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神圣金光,大小缩小了一倍,但气势却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了,连每一朵翻腾的浪花都无比真实,其中竟然还时不时有金色的鲤鱼跳跃而出!   “你做了什么?”   连万法剑竹的身躯也覆盖上了一层璀璨金光,感觉自己忽然充满了一种玄奇新鲜的力量。   它大为惊讶,看了一眼谢挚身后剑诀引发的异象,痛不欲生地开始结巴:   “啊……你你你你你——你竟然又将剑诀改善了!”   那可是它老祖宗青衣剑神传下来的无上剑诀,被谢挚一个人族小姑娘得到,这已经很丢竹脸了;现在,她甚至还接连将这剑诀改进了两次!   它有一种自家的传家宝反倒在别人手里发扬光大了的羞愧感。   “小道而已,何须在意这些!”   谢挚轻喝一声,迎着眼睛血红的墨黑巨龙正面而上,高高地举起了碧玉似的剑竹长剑。   “这一剑,叫你云破雷散!”   血精海与碧海一起咆哮汹涌,发出无边巨力——汪汪兮大洋,其威当如斯浩瀚!   巨龙化身斩为万千截,雷霆黑云灰飞烟灭!   一剑横空败剑仙!   待滚滚烟尘散去之时,吕射月轻轻地甩了甩手,浑身都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她的虎口在方才与谢挚战斗时被震裂了,现在几乎握不住剑。   飞辇中的白衣女人对侍立在旁的弟子出了声,“那个突然前来的小姑娘是谁,可有人知道?”   “这……”   侍者为难地摇了摇头,“弟子也不知。”   方才她已经悄悄问了周围一圈人,没一个人认识这个横空出世的陌生少女。   她恭敬地垂首:“看眉眼,似乎依稀跟谢家红莲有些相似;听她报的名号,好像也是姓谢……或许她是个谢家不出名的旁系子弟。”   “哦?”   女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是么?”   “是你赢了!”   吕射月并不是纠结的性子,她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自己的技不如人,三两下解下身后背着的巨大赤红酒葫芦,朝谢挚抛掷过去,“给,送给你了!”   “这可是好酒,我囤了许久也不曾舍得喝,你可得替我好好尝尝它的味道!”   她笑着朝谢挚抱拳一礼,竟然将自己方才收集来的山宝碎片也一齐丢给了谢挚,“对了,这个也送你!——我看你已经有了山宝的十之六七,不如就叫我再为你锦上添花一番!”   “谢谢你!”   谢挚手忙脚乱地抱住那个足有半人高的大葫芦,热情邀请道:“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喝呀!”   象翠微将她管得严,因此谢挚之前还没有喝过酒;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大人了,偷偷尝一点点喝也没关系。   这时,谢挚手中的山宝碎片已有十之八九,它忽然在碧绿小鼎中震动不已,放出洁白曦光,竟是在吸引呼唤其余的碎片!   食月犬口中叼着的碎片如同受到感召一般自行飞离,宋念瓷、白泽圣女和三皇女先前得到的山宝碎片亦大量逃走,直朝谢挚而去。   “怎么回事!这山宝还能破碎重原不成?”   圣女咬牙,当即驾驭八卦大阵追随山宝碎片而去——她不甘自己竭力得来的宝物落于他人之手!   八卦阵已经近在眼前,谢挚正要凝神迎击时,突然,一支灿烂的银白箭矢激射而来,紧擦她脖颈而过!   这箭矢如同示威一般,并不欲取她性命,似乎只是为了警告!   ——是谁可以射出这势不可挡的一箭?谢挚心中悚然大惊,连忙横剑护卫自身,颈上缓缓渗出一道血痕。   再一箭射出,洞穿了圣女的八卦阵法!   身着亮银铠甲的数个生灵轻盈地落下,各个金发碧眸,圣洁美丽,身形极为高挑,躯体上神圣曦光闪耀,气势傲慢凌人。   “是神族!”   白泽圣女猛然变色,当即便捏碎一块极为珍贵的缩地符,想逃离此地,却被那金发银甲的生灵抬手一指,再也动弹不得。   神族像拎一堆破烂东西一般,毫不客气地拎起中州少女,将她变成了一只大青蛙。   “……呱?”   方才还是美丽少女的青蛙跌落下来,鼓着鼓膜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鸣叫。   ——神族掌握生命符文,可以随心所欲变幻敌人的躯体!   谢挚想起来了火鸦的介绍,头一次感到自己汗毛倒立,一阵毛骨悚然——她可不想那样被轻飘飘地拎起来,变成一只别的什么物种!   血精海滚滚燃烧,她纵身便朝下方急速奔逃,想找牧首大人庇护。   耳旁数声凌厉的箭矢破空声追着她尖啸而至,又被谢挚挥动万法剑竹打落大半;即便如此,她还是被那神箭擦伤了数记,衣服上沾染了点点血迹。   一股冷香倏然而来,裹住了狼狈逃跑的西荒少女。   白衣女人指尖一点,神族的银箭便从当中折断,她将谢挚好好地抱着护到地面上,这才淡淡开口:“你可有受伤——”   目光接触到怀中少女的面容,她忽然一怔。   “谢谢您救我……”   虽然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谢挚还是知道,便是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在神族箭下救了自己,她感激地仰起脸,感谢的话便也忽然呆呆地忘在了舌尖。   这是一个霜堆雪砌般的美丽女人。   刚一抬眼,她只能看见一片雪白,雪肤,雪衣,雪魄;再凝神时,她才望见了女人眉心处一点红得似火的朱砂,和一双润泽柔软的红唇,像雪地里一枝探出来的红梅一般惊心动魄,令人望之几乎失神。   她清冷得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只有眼眸和长发是乌黑的,连伸出来的手也如同玉铸般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觉得眼前的白衣女人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仿佛许久许久之前,她们就曾见过面似的;可是任凭她怎么回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她们到底在哪里见过。   “您……”   ——与我见过面吗?   她刚想这样问,幽淡的冷香便压过来,白衣女人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她在女人的眼里看到焦急与茫然。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   “呵——”   一声低低的笑传过来,金发银甲的天神慵懒地落至地面,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碧绿如潭水的眼眸轻佻地扫过白衣女人和她怀中的少女,来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用这种方法搭讪小女孩。”    第110章 摇光大帝   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之后,一时之间,这片山地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丝声响,连呼吸声都紧张地屏住了。   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在切实地见到这位鼎鼎有名的神族君主之后,谢挚才明白了姜既望之前说“姬宴雪容貌极盛”的话,并不是夸大或者虚言——神族的美貌已是众人皆知,而姬宴雪在其中更是格外出挑。   她有一张浓艳凌厉的脸,繁复华丽的银甲也掩不住身姿的窈窕动人,金发在日光的照耀下像一段锦缎似的熔金在淌,唇角常常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但并不真心实意,反而更像是在轻蔑地冷嘲。   最好看的仍是那双眼,晶莹剔透,好像在里面盛了一汪碧莹莹的翡翠池子似的,稍稍眯起时,那汪池水便在她眼里摇晃轻漾,令被她凝望的人陡然生出一股正被她珍视相待的晕眩。   但她一说话便立刻叫所有人都清醒了过来。   “怎么,都傻了么?”   姬宴雪笑了一声,眼神却很不耐烦,就差将不快写在了脸上。   她的音色很特别,微微有些沉,讲话慢条斯理,但非常悦耳,“我还不知道你们人族有这规矩,来别人家里拿东西就算了,还要又吵又砸,嗯?是不是这样?”   她并不自称朕,也不称本尊——并不用这些外在的言辞来增加威严,她也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生灵。   其余的神族战士也来到了地面,她们毫无疑问是一群上天的宠儿,仿佛尤其被大道所眷顾珍爱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美丽有力,高贵而又圣洁。   众人这才恍然醒过神来,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吾等拜见摇光大帝!”   白衣女人扶着谢挚,没有动作。   她又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但情绪平复了很多,将少女轻轻松开,才不卑不亢地行礼:“天衍宗云清池,见过摇光陛下。”   云清池?   谢挚吓了一大跳——她记得这名字,这正是第一仙宗当今宗主的名讳!   “哦?天衍宗?”   神族大帝露出思索之色,“那是什么?我没听过。”   即便神族向来傲慢,轻视世间所有种族,但姬宴雪也不可能没听过天衍宗的名号,云清池知道她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上前了一步,神色仍旧坦然平静,宗主针锋相对道:“摇光陛下久居神山,不晓世事,倒也正常。”   身后响起来几声倒吸气的声音,有老修士颤颤巍巍地跪倒在了地上,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驾鹤西归了——他曾在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中亲眼目睹过摇光大帝的风姿,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在场所有人,只要她想。   神族的君主发了笑,似乎是在惊讶有人竟敢在她面前如此大胆狂妄。   “我不需要知道蝇蚁如何生活。”   她忽然皱起眉,逼近了云清池,下一刻,一把金光璀璨的神剑便已横在了宗主的脖颈之间。   “你身上有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   稍一用力,那柄名震五州的破军神剑锋上便染了红,缓缓地落在女人雪一样的白衣上,云清池仍然镇静自若,甚至都没有垂眼看一眼自己脖颈上的伤口。   “您也说了,只是气息而已。”   迎着大帝逼视的冷利碧眸,她甚至微笑着又上前了一步,鲜血在剑锋上滴落,“若陛下怀疑,您可以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一观,清池必不避让。”   姬宴雪将她冷冷地看了许久,直到有几位修士被这两位当世最为强大的仙王对峙产生的可怖气机压迫得几乎晕厥过去之后,她才抽回了剑,像拔剑时一样快得叫人完全看不清。   “小心点,卑贱的人族,不要想着跟神族耍小聪明,我会盯着你的。”她厌恶地低声说。   经过这一遭,姬宴雪像是彻底丧失了追究众人在昆仑神山上喧哗争斗的兴趣,沉着脸一语不发,便要转身离开。   见她终于要走,众人都一下子松了一大口气,颇有逃出生天之感,云清池也回身正要问谢挚话时,神帝又转了过来。   “等等——”   她眼眸中有光芒一闪而过,那是大观照瞳术运转的表征。   “那个小姑娘,我要带走。”她精准地指向谢挚。   云清池一愣,将谢挚不动声色地护在身后,“您要她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孩子。”   她刻意咬重了“孩子”这两个字,试图让神帝明白,她那漫长得数不尽的岁数跟谢挚差距有多大。   摇光大帝素有艳名,人们都传说,她格外喜欢娇嫩可爱的漂亮少女——而谢挚,不论哪方面都正好完全符合神帝的喜好。   姬宴雪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但她向来不在乎外界如何看待自己,只是冷笑了一声,“如此聒噪。”说着便一指谢挚,那少女被一团柔和的光团包裹住躯体,缓缓地浮了起来。   “将她带到我的宫殿里来。”   神帝对身后的护卫们扔下一句话,就要离开这个令她厌烦的地方,往前迈步,却迈不动。   真凰一族的空间神通……姬宴雪觉得自己真的要动怒了——她很讨厌这一族的符文。   并不是她强破不开——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姬宴雪,而是因为这种灵巧多变的符文相当难缠;不巧的是,姬宴雪的耐心也相当匮乏。   回过身来,渊止王的掌心正点燃着符文的光亮。   “陛下,”温雅美丽的女人长揖一礼,尊敬而又不失皇族的风度,“您带走的正是小女。可否容既望一问,您有什么事要跟这孩子商谈呢?”   哦,想起来了,她的确认得这个人——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里,她跟这个人族的皇女有过一点交情。   姬宴雪点了点头,态度放缓了一些。   她眼光高,寻常人极少能入得了她的眼,但对于能谈得来的旧友,姬宴雪还是温和的,“好久不见了,将军。”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姜既望的神情稍一黯淡,又很快地笑起来,“是很久没见了,陛下。”   “方才我用大观照瞳术探察到,你的女儿身上有一块玉牙白象的宝骨。”   神帝耐着性子解释,“这块宝骨里或许记载有我族太一真神生前的景象,我要将它带回去,铭刻在留音壁上。”   “我不会为难她。这件事完成后,我自会将她派人送回,你不必担心。”姬宴雪指的是谢挚。   谢挚被封在光团里怒瞪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神帝,嘴巴里面呜呜咽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姬宴雪怕她吵闹,提前封住了她的声音。   “你还有什么问题?”姬宴雪觉得自己已经拿出来了对待朋友的最大友善。   “……没有了。”   姜既望也知道自己的这位旧友已经在尽力耐心了,她只得苦笑了一下,继而朝光团里被气得快哭出来的少女抱歉地颔首,想以此安抚她。   “那么,我便先走一步。”   神帝迫不及待地消失在此地,她已经受不了跟云清池继续呆在一起了。   看着那些金发银甲的高挑身影陆续离开,云清池抬手拭去脖颈上的鲜血,并没有运起仙力叫伤口愈合,而是就那样将它留在身上。   真是铭心刻骨的耻辱。   白衣宗主拂袖踏上飞辇,神情肃冷。   “回中州禀告人皇陛下——昆仑山宝已有得主。”   。   神族的神宫修建在昆仑神山的最顶端,直接天际,恢宏壮观。   这是一座极其华丽精美的宫殿,以最珍贵的仙金神银所铸就打造,每一块砖石上都凝聚着无数神族的智慧与心血,体现着这支天下最高贵种族的巧思,通体呈亮银色,以暗金花纹和碧绿润玉作为点缀装饰——这正是神族的发色与瞳色;远远望去,这座巧夺天工的宫殿与白雪皑皑的昆仑神山浑然一体,仿佛是神山自己孕育生长出来的这座人间仙宫。   胖竹笋在谢挚背上口水狂流,恨不得一头栽进神族宫殿中吃到地老天荒——将它带到这里,真不亚于将个饿汉引到酒林肉池之前,它可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痛快地吃一顿仙金了呐!   神族果真是神圣种族之首,家底丰厚无比,居然奢侈到拿仙金神银来盖房子!胖竹笋愤慨:真是没天理!   依它看,这倒不如给它分点咬两口来得实在!   人族少女在光团中一动不动地咬唇端坐,它倒是没有多少紧张不安,反而还很心宽,开始安慰起来谢挚,“别害怕!那个姬宴雪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她不是跟你干娘是朋友吗?”   谢挚瞪了它一眼,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胖竹笋忽略掉她的警告,反倒打开了话匣子,“咳,你是不是担心她对你图谋不轨?其实吧,嗯,依本竹看,就算她真……那你也不亏。”   毕竟姬宴雪长得确实好看——这连胖竹笋都能看得出来。   “……小心我出去之后拿小鼎炖了你!”人族少女呜呜地努力威胁。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挚咬牙切齿。   包裹着谢挚的光团进入了宫殿的最深处,一前一后护卫着她的神族战士将她送到地方之后便离开了,连谢挚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对她们来说,谢挚就跟路上捡来的一只小猫没有任何分别。   这些神族的战士也都是美丽的女性,要是放在别的境况,谢挚见到她们时还一定会有些不好意思——她脸薄,容易害羞;   但现在,谢挚被一点理都不讲便直接带走她的姬宴雪气得要死,根本也顾不上这些事情。   宫殿内非常宽广,几乎到了空旷的地步,只有无数莹润的玉简正在空中悬浮起落,如星辰一般散发着柔和的辉光;而在宫殿的最尽头,摆着一张凌乱的长桌和一把缀满宝石的王座。   摇光大帝去哪儿了呢?她好像不在这里。   谢挚被这些玉简吸引了注意力,一时也不生气了,只是好奇地观看。   她尽力在光团里东碰西撞,终于催使着光团接近了离她最近的一枚玉简,两者刚一接触,玉简便忽然亮起一阵光芒,飞涌出来许多文字。   啊!这是珍贵的神族文献!谢挚趴在光团内壁上睁大眼睛,将那些字句念出声:   “……帝慨然曰:‘终不以几族之利而病天下人!’乃伐龙族,战于西海。……”   刚看完一句话,眼前的文字便倏然消失,光团下落,还趴在光团上求知的人族少女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碧眸。   “看够了吗?”姬宴雪笑着说。   她跟方才在外面的时候有些不一样,解下了亮银铠甲,换上了一件随意的长袍,衣袖上滚着金色花纹,手臂间数个黄金臂环发着微光,在成熟女人的躯体上有一种特别的性感。   神情也很散漫,金发披在肩上,那双碧绿似潭水的眼眸显得更加动人了。   谢挚被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倒退了一步,差点摔倒,眼前的金发女人顿时因为她的窘状笑得更加愉快,也不替谢挚解开光团,只是抱着手臂欣赏观看。   “……你!”   谢挚脸红了——是被气红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姬宴雪已经解开了她的噤音咒,她此刻也不想管什么神圣种族什么摇光大帝了,气势汹汹地朝前面扑过去,“你取笑我!你……你……”   她试图想出来一句恶狠狠的示威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但愣是没想出来——象翠微将她管教得太严了一些。   最后谢挚也只是趴在光壁上,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昏君!”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狠的话。   姬宴雪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昏君!她不会以为她会在意这个吧?   说真的,她已经很久没遇见过这么好玩的人了,姬宴雪心情大好,终于舍得正眼看了谢挚一眼,发觉这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女。   要是能再乖一点就好了,不过,这样好像也挺有意思的……这样想着,神帝指尖一动,解开了包裹着谢挚的光团。   谢挚正趴在光壁上踮脚怒视着比自己高出很多的姬宴雪,没防备被她突兀地解开光团,“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这可是你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   神帝幸灾乐祸,但还是弯腰朝少女伸出手,“起来吧。”   谢挚捂着头爬起来,感觉自己的怒气和委屈能淹没定西城,她打开神帝的手,擦了一把眼泪,“不要你扶!”   她跟姬宴雪没完!    第111章 留音壁   人族少女用的力气并不大,但神帝反而装出了一副被她真的打疼了的模样,摇摇头笑道:“好狠心的小姑娘。”   啊……这人完全就是故意的!   她怎么这么讨厌!谢挚被她气得说不出来话,“你是堂堂的半步神祇,怎么会被我这样一个修为低微的人族修士伤到!”   说完她拧身就要往宫殿外面跑,又被那高傲的神帝拉住手腕。   “你就这么讨厌我?”姬宴雪惊奇地问。   她地位尊贵,且又容貌太盛,虽然待人傲慢,但也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特别风度,令人见之心折,是以姬宴雪自小便见惯了他人的畏惧仰慕,她习惯旁人在自己面前恭敬拜伏,即便有人心中不快也从不敢表露半分,仍旧只能噤若寒蝉。   像谢挚这样,第一次见面就给她没有好脸色看的,还是头一个。   这是为什么?她自认对谢挚的态度并不坏——甚至因为姜既望的缘故,已经格外多客气了几分。   “难道你觉得天底下的人都应该喜欢你吗?”   谢挚挣了一下神帝的手,又挣不开,恼羞成怒道:“你放开我!”   “我可没这样说。”姬宴雪笑着松开她,暧昧地压低声音,“但喜欢我的人的确不少。”   “好了——”   神帝一正神色,终于少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懒倦模样。   她俯身朝谢挚伸出手,“把玉牙白象的宝骨给我,我拿去誊刻。”   谢挚将莹润洁白的宝骨握到手心背过身去,并不立即给姬宴雪——她还记着碧尾狮的托付,“给你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   姬宴雪讶异地挑眉,继而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想跟我讲条件?”   真稀奇,世上竟然有人敢跟神族讨价还价。   姜既望那样一个谨慎温谦的人,竟会教出来这样一个大胆的女儿。   “那么,你便讲吧。”神帝抬抬下巴,“说来听听。”   “我愿意给你宝骨誊刻太一真神的景象,”人族少女认真道,“作为交换,请你收留下我的一位朋友,给它一片立身之地。”   她抱出一头毛茸茸的翡翠小狮子,“我的朋友就是它。你答应不答应?”   姬宴雪认出了她怀里的碧尾狮幼崽,笑容冷了下去,“我倒是不知道,我们神族的昆仑山还有收容之用。”   “你只说你答不答应就好。”谢挚警惕地将小狮子和宝骨一齐塞进了碧绿小鼎,暗暗地握了拳。   她自然知道姬宴雪若要她的性命,比碾碎一只蚊蚁更容易;但她绝不是丝毫反抗都不做便甘愿受死的人。   不喜不怒地静静凝视了人族少女半晌,直到谢挚已经紧张地将精神绷紧到极致时,神帝才叹出一口气,“你真的应该庆幸你是姜既望的女儿……”   她转身朝宫殿深处走去,“跟我来。”   谢挚知道,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她不由得高兴起来,暂时遗忘了几分对姬宴雪的讨厌,小跑着跟上去。   虽然她如今个子长高了不少,但神族的身量高挑是举世皆知,姬宴雪仍旧高出她很多。神帝回宫之后似乎只穿了件贴身的长裙,行走之间女人优美的曲线极惹人眼,起伏饱满,摇曳生姿,谢挚只看了一眼便连忙低下头。   姬宴雪,人虽然傲慢,但她的样貌的确是很美的……   神族都很漂亮。谢挚悄悄地想。   留音壁正坐落在神族宫殿的最内部,那是一面巨大的光镜,精致而又瑰美,表面上流淌着水一样的粼粼波纹,如同一整块流光溢彩的美玉一般,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墙壁。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在留音壁的下方有一块不小的裂缝,让它的光芒黯淡了不少——谢挚猜想,这大概就是碧尾狮当初不小心打破的地方了。*   “把宝骨给我吧,”见人族少女没有立刻拿出来,还有些迟疑,姬宴雪感觉自己都快被谢挚气笑了:“怎么,难道我还会强抢你的东西不成?”   她觉得谢挚真的对她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偏见,不然为什么在她面前如此警惕。   强抢东西,那倒不会——神族不至于如此没有风度;可她的确在火鸦那里听过好几个“摇光大帝抢小女孩”的八卦故事……谢挚一边腹诽一边取出宝骨,放在女人的掌心,“给你。”   姬宴雪当然不会知道谢挚的脑袋里现在正在想什么,她只是接过宝骨,把玩了一圈便将它按在留音壁柔润的表面上。   留音壁仿若真正的水面,安静地包裹住宝骨,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柔和辉光;与此同时,它的表面渐渐有了图像展现出来——   巨洋翻涌,波涛怒吼,层层密布着深紫雷云的天空几乎要压到海面上,其中滚动着奔驰的雷光,酝酿着一股惊人的可怖气息,仿佛要咆哮着毁灭一切世间的造物。   而在这一切狂暴翻腾的正中心,却立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女人。   她极沉静,在这狂风暴雨之中连披散的长发和衣角都没有飞起半分,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朵浪尖上,垂着眼擦拭自己的剑身,沉默而又安静,似乎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人。   在她脚下,有巨量神血正在缓缓地散开,将这片墨蓝色的海面都几乎染成了灿烂的金色。   终于,在天边裂开的云隙处射出了两道极其明亮的金光——那是真龙的眼睛!   “姬太一!”   厚重劫云被一爪捏碎,五爪金龙在天穹上探身怒吼,它的身躯上也满是伤痕,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甚至被剥落了许多龙鳞,“龙族与你无冤无仇,你当真要灭我龙族吗!?”   它是龙皇,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生灵之一,可现在,它自己身受重伤、狼狈离开水晶宫不说,它的子孙后辈也被屠戮一空,只留下了一个最疼爱的长女勉强逃了出去,至今仍然生死不知。   仰首问苍天,它的心中只有无穷的不甘和痛恨——它自认与神族向来交好,并没有得罪他们半分!   姬太一凝望着怒恨滔天的龙皇,容色安静,并不答它的问话,只是道:“您是我的长辈,我会为您留一个全尸。”   龙皇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它大怒,连胡须都在发抖,“……你竟敢……你竟敢如此狂妄!”   璀璨神光荡尽云层,五爪金龙如雷霆一般咆哮着疾冲而下,“即便我今日必死无疑,你也休想活着走出西海!”   它要为女儿搏命争取逃离的时间!   姬太一不闪不避,飞身横剑迎击,“真龙在吾面前亦须盘伏!”   龙爪与剑锋相碰撞,爆发出一股极其可怕的气机,整座西海为之倾覆!   留音壁上的画面到这里便只剩下一片无尽的水,目睹这场惊天动地的战斗的人应该被海啸所淹没,没能继续观看下去;但战斗的结果,不必再看,当今世上每一个人也都知道。   ——太一神斩龙皇于西海,龙族自此隐迹避退。   看完这段景象的谢挚心绪复杂难明,不知道心中到底该作何感想——作为太一真神的半个弟子,她理应为师父的胜利感到骄傲;可是一想到,那个血肉模糊的巨龙身影属于……金龙姐姐的父皇,她便不能不感到一阵酸楚难过。   金龙姐姐当年亲友丧尽,重伤逃亡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心中一定也是满腔悲恨的吧?   那之后,她又害金龙姐姐苦苦等候了一千年,那些年少的悸动,那些久远的欢喜和柔情,是不是也会被失望冲刷得烟消云散呢?   在谢挚茫然失落的同时,那一直懒洋洋的神帝也在认真郑重地凝望着留音壁,身上的散漫轻佻褪尽,竟是极少见的肃容。   她挥挥手熄灭留音壁,认可道:“的确是太一神的影像,较我们之前收藏的还更好几分。”   谢挚回过神来,忙问:“那你答应收留小狮子了吗?”   “当然。”姬宴雪点点头,“将它放在我的桌子上吧,我最近正好缺个镇纸用。”   看到人族少女闻言又惊又怒愣在原地的傻模样,神帝这才笑出声,“玩笑而已,你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女人迈开步为谢挚带路,“将它带出去放在花园里养着吧,那里面有无数珍草仙药,灵力充沛纯粹,对灵兽幼崽大有裨益,算是个好去处。”   在往外走的路上谢挚轻声问姬宴雪问题,她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神帝虽然态度不大好,但其实挺好说话,至少对她是有问必答的。   “我能问您一些问题吗?”在请教旁人的时候谢挚自觉应该尊敬一些。   神帝侧目看了她一眼,笑道:“原来你会说敬称?讲。”   谢挚犹豫了半晌才发问:“请问……您是怎么看待龙族的呢?”   “四处交。媾的淫。乱长虫。”姬宴雪不以为意地嗤笑,脚步丝毫不停。   “那真凰呢?”   “自以为是大情种的鸡毛掸子。”神帝仍旧傲慢不屑。   “……狐族?”   “自恋的小白狗。”   “那……人族?”   “非常能生孩子的丑猴子。”   “神族?”   姬宴雪理直气壮道:“那自然是美丽智慧英勇无畏正直无私闪闪发光的神圣生命。”   “……”   谢挚没话说了。   她想了半天,又问,“那您觉得,太一神是位什么样的人?”   神帝停住了脚步。   转过身来,姬宴雪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似乎在考量她问出这话的目的;大概是觉得这人族少女太过单纯,且又无足轻重,她还是回答了这个神族的敏感话题。   “太一神是一位伟大的神……她所得到的尊敬与赞誉,远远配不上她的实际功勋。世人极少有人能够理解她,但我想,她是不会在意这一点的。”   见那人族少女若有所思还要再问,姬宴雪烦不胜烦,声明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知道了。”谢挚眨眨眼,谨慎地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听说您格外喜欢娇嫩可爱的漂亮少女,然后便跟她们……嗯……风流一度,这是真的吗?”   这次轮到姬宴雪没话说了。   神帝气得咬牙,“……这都是什么传闻!我从未这样过。你便是因为这个讨厌我?”   “我……”   其实是因为碧尾狮的事,还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谢挚心虚地点点头,“嗯,对,就是因为这个。”   “那你记着,人族的小姑娘——”   姬宴雪郑重其事道:“这种事情,我并没有做过。”   神族是忠贞的种族,她虽然千年以来一直没有寻到称心的道侣,可她极为骄傲,绝不肯为欲望所驱使。   至于那些描述得煞有介事的桃色传闻,大都是人们添油加醋地编造的,只是一直以来绝无人敢将这些话当着姬宴雪的面提,因此她才对此一概不知,以至于传闻愈演愈烈,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越想越生气,姬宴雪沉着脸说:“我早就说过,人族非常讨厌,多嘴多舌,且又满口虚言……若我是太一神,我一定不会将性命抛付给这样的种族。”   人族谢挚在旁尴尬一笑,只得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姬宴雪这才感觉自己心中的怒气稍微消了一点点。   其实人族的传闻有一点倒没有说错,那就是她的确挺喜欢活泼可爱的漂亮少女的。   狡诈的人族,竟敢揣测神帝的心意。她想。   真该严惩。    第112章 东去   待一切都办妥之后,谢挚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神族宫殿。   唯一令谢挚颇感意外的是,姬宴雪居然亲自送了她出来——神帝陛下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陪着她走出了很远。   “小狮子……”   前面就是他们之前争夺山宝的山腰处了,已经不能再送,谢挚蹲下身,抱起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翡翠小狮,柔声道:“挚姐姐要走啦。今后你要好好修行,乖乖长大,照顾好自己,好也不好?”   小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人族少女,过了许久,才说:“……你还是没给我起一个名字。”   对于自己要被送到昆仑神山上这件事,小狮子一直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它并非不接受,也不是不知道世间多是离别缺憾,难得常常团聚圆满,但等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它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一片真心待它的谢挚,舍不得总是跟它拌嘴吵架的火鸦,甚至也舍不得那位温柔端雅的牧首大人。   在寒冬霜重之时,姜既望会摆开一张矮桌,执卷为谢挚细细地讲解句读经注,那时丹朱鹤和火鸦都会靠过来一起听讲,它也会趴在人族少女的腿上蹭课,享受谢挚时不时轻柔地抚摸它的皮毛。   在它短暂的生命里,谢挚就是跟它最亲近的人,甚至比它母亲跟它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但是现在,她们却要分开了。它下一次再趴到谢挚的膝盖上会是什么时候?   啊,她的确直到现在也没给小狮子起个名字……谢挚深感抱歉:“真对不住……小狮子,可是我读书不多,恐怕起不太好。”   她看了一眼神帝,试探着问:“陛下,您能给小狮子起个名字吗?我想,您起得一定比我会好很多。”   碧尾狮一族本来就是神族宠兽,由神族的君主来为小狮子起名,天经地义,很是合适。只是不知道姬宴雪会不会答应——   姬宴雪略一颔首,应允下来,“可以。”   这只是件小事,她自然能办到。   而且,她发觉自己挺喜欢这人族少女软声请求自己的模样……这不是比之前满身刺的样子可爱得多吗?神帝默默地想。   谢挚感激地冲她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来一片乌亮如墨玉的羽毛,小心地放到小狮子的爪子上,“给,这是火鸦最宝贝的羽毛,送给你留作纪念。以后你想我们了,就把它拿出来看看,怎么样?”   她揉揉小狮子的绿脑袋,轻声许诺:“再等等挚姐姐……再过几年——不,最多三年,我一定为你母亲寻到圣药,救她活转过来,与你母女相见。”   小狮子捧着羽毛,垂着头点了点。   天色已经渐渐沉下去,雪山夕阳返照,照射在昆仑神山上如同辉煌的黄金山壁,谢挚放下小狮子,忍着眼酸说:“好啦!我真的要走了。”   她取出来一大捧先前在金乌梦里得到的极品灵髓,一股脑塞进神帝怀里,“请您代我照顾一下小狮子……挚一定会记得您的恩情。”   人族少女单薄纤细,咬唇含泪忍耐难过的模样叫姬宴雪微微地怔了怔,刚想说自己不要这些东西,那少女便已经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她走得并不快,但却很坚定。   真有意思……   神帝望着谢挚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笑起来。   摇光大帝何其尊贵,居然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塞了一大堆灵髓,这还是头一次。   她笑着摇摇头,掌中光芒一闪,将那堆灵髓收起来。   “走吧,小绿猫。你的挚姐姐叫我好好照顾你呢。”   奇怪的小姑娘。她想。   但也挺可爱的。   她挺喜欢。   。   从昆仑神山上回来之后,赴往中州的日程也便进入了倒计时,在临行之前,姜既望陪着谢挚去了一趟白象氏族。   白象氏族如今跟白银甲虫们生活在一起,行踪无定,时时迁徙,最后还是经常给白象氏族送信送送东西的丹朱鹤出马,在大荒盘旋了一圈才寻到他们的踪迹。   “牧首大人您看!就在那!”   骑在丹朱鹤背上被姜既望拥着,谢挚远远便望见了下方的人们,兴奋地连连拉牧首的衣袖,“那里就是白象氏族!是我的家!”   衣服都要被这只肉身强大的小崽子给扯坏了呀……姜既望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笑,悄悄地把衣袖收回来,“看到了。”   此时正是初秋,各式各样的野果都缀在了草木茎边,有的蜡红有的深黄,大荒上格外色彩斑斓;而在一片丰收的秋意之中,有一道奇异的银色河流正在缓缓流淌,细细凝神观望才能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河水,而是一群浩浩荡荡的银色甲虫。   姜既望认出了这群甲虫,惊奇道:“唔……是古书中讲过的白银甲虫啊……它们这支种族竟然还活着?”   白银甲虫居无定所,走到哪里哪便是家园,身躯坚硬万物不侵,且又食谱广泛无所不吃,运气还格外好,逃过了不知多少次大灾大难,素有“福虫”之称,愣是一直从上古活到了今天。   而现在,它们正驻扎在一片酸果林旁边,打算待秋天过去之后再行离开。   刚见到白象氏族的人们熟练地攀上跃下甲虫背上的小木屋时,连见多识广的姜既望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生活方式;但细细一想,这似乎也不失为一种互利互益的相伴共生。   牧首大人还正在沉思之时,归心似箭的谢挚早已等不及了——算起来,她已经离开白象氏族两年有余了!   这两年多来,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也成长了那么多,离变成可靠的大人又接近了许多,等族长见到她,一定会为她骄傲的!   谢挚兴冲冲地跳下丹朱鹤,还没到象翠微的木屋底下便已经开始大喊:“族长——我回来啦!”   屋内的女人闻声手颤了颤,“刷”的一下立起来,差点撞翻桌子。   ——这是小挚的声音!   她的小挚回来了!象翠微喜悦得不知所措,为掩饰心中的激动,她将衣服拂了又拂,又理了理头发,确定自己仪容很是威严稳重之后,这才迈步往外走。   刚下到地面上,怀里就扑过来一个温热纤细的躯体,紧紧地抱住了她:“族长!”   谢挚一边蹭女人的脖颈一边撒娇:“我好想您……真的……您也有想我吗?”   “好孩子……”   记忆中柔软温暖的触感终于又回到了她怀中和身边,象翠微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也紧紧地回拥住少女,“我自然是想的。”   她是她从小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想呢?   无时无刻,她都在思念着谢挚,盼望着丹朱鹤叼来少女的信笺,让她得以稍微知道谢挚的近况。   拥抱良久,象翠微才松开谢挚,捧起少女的脸,目光中便有了心疼之色,“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是因为我长高啦!”   谢挚赶紧邀功,张开手臂让她看自己如今的身量,骄傲道:“您看,我现在高不高?是不是一点都不矮了?”   其实比之大荒的其他人还是矮一些,但象翠微还是笑着认可了少女在自己面前的小得瑟,“嗯,我们小挚是很高。”   于是谢挚便甜甜地笑。   她如今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有了一点初长成的模样,象翠微将她看了又看,心中喜欢,而又略有些不知名的失落,正要开口问她些话时,便见一个一身素袍的美丽女人含笑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只优雅的灵鹤。   象翠微认得这只鹤鸟,在之前,便是它常常为白象氏族带来谢挚和象英的消息和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宝。   她知道,这走来的女人一定便是渊止王上姜既望了。   “牧首大人——”   象翠微刚要行礼,便被女人轻快地扶住了,姜既望笑道:“何必多礼。我想你我二人,原是不必如此的,是不是?”   她笑着看了一眼谢挚,开玩笑道:“我们都是小挚的长辈嘛。”   没料到这位尊贵的王如此亲和,象翠微意外不已——之前她见过的中州人个个都眼高于顶,谁曾想渊止王上却丝毫没有中州人的的通病。   能遇见这位贵人,真是小挚的福气……象翠微心中感叹,也便不再客气,“我名翠微,雍部本部人,白象氏族。真是多谢您一直以来对小挚的照顾……我们进屋去坐坐吗?”   “好。”姜既望自无不可。   接下来她们二人在白象氏族停留了数日,谢挚将自己之前得到的大半宝物全都留给了族人,激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嚯,小挚,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宝药啊!我从来没见过!”   十一婶婶拿着一株小儿拳头粗的雪润宝药感叹,莹莹的辉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真是长大了……你小时候我就觉得你以后肯定有出息!”   阿叔将闪烁着青蓝光芒的重刀耍得虎虎生风,“好刀!好刀!这比咱们之前的石锤顺手多了!”   连白象氏族的小孩子们都个个分到了上好的珍宝,抱着礼物笑得眼睛弯弯,跑过来搂住谢挚的腿不分开,要她抱抱他们——他们已经许久没见自己心心念念的挚姐姐了。   往常在白象氏族里,就数谢挚最好说话,不仅不教训他们,还会亲自带领他们一起到处玩。   谢挚便笑着将孩子们挨个高高地举起来,惹他们惊叫欢笑。她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子。   姜既望在白象氏族里待得也很自在,白象氏族的人们纯朴善良,对她固然尊敬,但并不晓得什么叫做谦恭。   这里没人奉承她,只有一种和暖的温情在静静流淌,跟她年少时幻想出的种种大荒景象一模一样。   更令姜既望惊喜的是,她跟象翠微相谈甚欢,她发觉这位白象氏族的族长不论胆识和眼界都颇出众——只是可惜,象翠微在年少时曾被剥过符骨,因此修为才远远追不上她本有的天赋。   好在在谢挚带来的无数灵丹妙药的滋补之下,象翠微当年受到的旧伤慢慢康复,也突破了道宫境界,寿命与实力俱大为增进,让谢挚放心了不少。   有了此次谢挚带回的无数珍宝法决武器加持,假以时日,白象氏族定会成为大荒之中的又一颗耀眼的新星,变成繁荣鼎盛的强大氏族,再无穷匮之名!谢挚对此很有信心。   很快又到了启程前往中州的时间,象翠微率领族人来为她们送行。   连久未露面的祭司也出现了,她的白发较之前似乎更加雪白了一些,但神情仍旧倦怠。   祭司并未躲着姜既望,因此姜既望刚见到祭司的时候还愣了一瞬间——她记得这张脸。   在两百年前,尚还年轻的象允意气风发,名动天下,其卜算之法精妙入神,与长生世家的谢家家主相比亦未曾落败。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与谢家主长谈过一番之后,这个当年曾名动一时的卜算天才便自此销声匿迹了。   姜既望当时还以为她是投奔了别处,没想到,她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祭司对渊止王上好似没看见一般,轻飘飘地直接忽略了她,只是站在了谢挚面前,凝望了少女许久。   “……你越来越不像大荒人了。”   看着穿着中州服饰毫不违和的少女,祭司没来由地低声说。   对谢挚的来历,她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测,但并不敢真的去卜算。   说不定,也不会就那么巧。祭司攥紧了衣角。   但那个人,她很了解——她是为达目的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祭司大人?”   白发女人拄着拐杖缓步走到她面前,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神情一瞬间变幻百端,最终只在眉间结成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霜雪,并不多作言语,令谢挚有些惴惴不安,“您怎么啦?您不高兴吗?”   屏去种种繁乱的思绪,祭司将目光重新落到少女身上。   卜算卜算,就算真的可以算出未来,又能怎么样呢?未来还是无可避免地终会到来。   她跟谢家主的理念不同——她更加悲观漠然,因此两人最终才会分道扬镳。   谢挚感到祭司冰凉的手在她脖颈上轻轻地捏了捏,像在揉弄一只小猫一样。   “往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这是她能给谢挚的唯一的忠告了。    第113章 歧都   在启程去中州的路上,谢挚想了许久也没想通临行前祭司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东去?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这个东方到底指的是哪里呢?中州,东夷,亦或是更东方的真凰仙岛?   “小挚。”姜既望唤她。   “您说,我听着呢。”谢挚回过神来。   “昆仑山宝被你所得,此事已经为中州人所共知,此次入歧大都,人皇陛下将要亲自召见你,封赐于你珍宝封号,你到时不必畏惧,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从容应对即可。”   话虽如此说,但姜既望的心中却不太平静——她知道,一定会有人为难谢挚的。   中州人历来轻视西荒,将西荒人视作蛮夷,认为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劣种人族,此次竟被谢挚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荒少女夺得中州天骄争抢数年不得的山宝,很多人心中都压着不甘与敌意,认为这是中州的耻辱。   即便有她渊止王的身份坐镇,但在背地里,旁人也不见得就会收手。   何况,她身为一部的牧首,在歧大都并不能久留……   姜既望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罢了。   受封之后,还是及早将小挚托付给夫子照看吧,那样她才能安心离都。   “对了——”   姜既望又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得到的那件山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真如传言所说,是一株珍贵无比的圣药吗?”   “不是。”   谢挚摇摇头,从怀中取出来一团朦胧晶莹的白光,顿时便照亮了整座飞辇的内部。   这山宝在昆仑山上之时灵动无比,如今到了谢挚掌心倒是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一动也不动,只有形状如同在呼吸一般,忽而蓬大几分,忽而又缩小下去。   谢挚将这光团放到姜既望手中让她察看:“我研究了它很久,发现它似乎是……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姜既望端详山宝的动作顿住了。   “嗯,是的。”   谢挚乖巧地答,“就是,倘若手持山宝的人身死命亡,它便可以挽留住最后一丝生机,给主人带来第二次生命,大概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   姜既望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第二次生命吗?   若谢挚所言非虚,那这可真是比圣药更加珍贵神异的宝物……   将山宝还给谢挚,她郑重嘱咐道:“将它收好,绝不要取出来与旁人观看,若是有人问起山宝到底是什么,你便说,只是一株未发育完全的圣药,已经交给渊止王上保管了。记得了么?”   一株残缺的圣药,虽然也极为珍贵,但有她和夫子庇护,还能保护谢挚周全;但要是被中州那些人发现山宝原来竟是一条性命,那么拼着一死,也会有无数人不计代价地来抓捕谢挚。   这是一件太过珍贵的宝物……想来也只有在昆仑神山上才能孕育出这样的至宝了吧?   谢挚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认真点头道:“挚遵命。”   丹朱鹤已经飞行了三日,马上就要进入中州的地界了,谢挚掀开窗子探头往下看,看到浩浩荡荡的天恩河正在大地上奔涌流淌,在两州的交界处形成了一道白幕似的大瀑布,一刻不停地翻滚飞溅,声音如雷吼龙鸣,数百里外便可以远远地听见这瀑布嘶吼。   这就是大荒和中州的天然界碑,名叫鼓龙瀑布,意即这瀑布音鸣滚滚,声震宏宇,有如击鼓龙嘶之声。   细细望去,还有无数小黑点似的人影正在瀑布旁悬浮飞行,或踩飞剑,或骑灵禽,身躯俱散发曦光瑞彩,每个人都忙碌无比,齐心协力将澎湃汹涌的瀑布水牵引成丝丝缕缕的水雾,再通过连绵不绝的无数座高塔运送至中州别的地方,以至于让这里几乎完全被无穷云彩包围,浓雾彩虹常年不消,仿若传说中的霄天仙境。   “哇……”   蓝湛湛的天空上白日高悬,如同一块被照得透亮的莹润水晶,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扬,在天空中甚至能看到风雨的形状;一轮绚烂至极的虹霓如天公铸造的拱桥一般,斜跨了半个天际,丹朱鹤便是拉着飞辇在这巨虹下张翅穿过,七色虹光洒下,真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真壮观呐……”   谢挚伸出手臂,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在云海中划过,“那就是中州最庞大的一项工程,调云塔吗?”   姜既望温和一笑,“不错。”   这项工程是她千年之前主政时一手办起来的,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当年曾惹出来不少怨言,甚至有人说要发动政变杀死她;但当调云塔真正地竣工完成之后,中州的民众们立刻便感受到了它带来的无量好处。   在调云塔的调配之下,从此中州再无干旱洪涝,天灾自此永远地远离了这方土地,人成了万物的主宰,流淌在中州之上的只有富饶安定,再无饥荒恐惧。   “您真是伟大的王!”   谢挚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就算只凭这一项功绩,千秋万代之后,您的名字也会被一直传唱!”   姜既望笑了笑,没有多言。   到了她这年纪,早已不再在意身后名这些事了。   她更想好好地护住自己的重要之人。   火鸦没有跟来中州,它说自己是大荒的鸟儿,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但谢挚觉得它单纯就是懒,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它。   “再见,小挚!”   临行前,大黑鸟在牧首府门前冲她们挥舞翅膀,“不要忘记我呀!好好修行,常回来看看我们!”   谢挚摸了摸怀中的乌黑羽毛,心想,接下来的路,她就要一个人走了。   再往东飞,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处金光灿烂的半球轮廓,如同仙人以大神通倒扣了一只珍碗在地面上一般,那是歧大都的护城大阵,由真凰一族的大能者亲自为姜周皇室打造,每一个阵眼处都埋藏着无上神器,号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无数光芒四射的光流接入进护城大阵,如众河入海一般汇入其中,谢挚知道,这是中州特有的符文光路,这光路由符文组成,四通八达,连接着中州内的每一大郡,在上面奔驰可以极大地加快行人的速度,甚至一月之内就能游遍广袤无垠的中州。   “中州可真强大啊……”   谢挚有些失落地喃喃说。   她才刚刚进入中州,甚至都还没有进入中州的心脏歧大都呢,便已经见到了三个与天争利的宏大工程,令她震撼之余,也不由得旁生一股艳羡低落。   大荒和中州的差距真的太大了……真不知道,得用几世的血汗才能稍微填平整一些这沟壑。   书上说,中州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   她当然就是那远道而来求学的蛮夷。   “不必失落。”   姜既望敏锐地察觉了少女的心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都是庸人自扰之,你当知晓。”   “不论中州人怎么看待你,议论你,你都不必在意,但你一定要记得,切不可对自己和自己的来处生出厌恶鄙夷之心,你的故乡是值得你为之骄傲光荣的地方,永远都是。”   渊止王跟少女温柔郑重地对视,“记得了吗?若能做到,便答声话。”   在她漫长的寿命里,她也曾见到无数大荒天才意气风发地来到中州,想要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最终却被繁盛强大的歧大都骇破了胆气,走向了自恨和自我厌弃,一辈子都在深恨自己没能生在中州,反而生在了一无是处的大荒。   这些人骂起大荒来往往比真正的中州人还要更加恶毒,而姜既望并不希望自己悉心教导的孩子变成那副模样。   牧首大人真温柔啊……谢挚心中感激,坚定地低声说:“您说的话,挚永生不忘。我永远是大荒的儿女,永远不忘记自己的来处。”   前方是那宏伟的护城大阵了,这阵法如同一枚倒扣的金钟,其上铭刻着无数深邃玄奥的符文,光是维持与维护这座阵法,大周每年就要花费掉数不尽的灵髓。   天空中的灵禽飞辇在离护城大阵还有数里远时就要被强令停止,转为步行,由一身璀璨金甲的金吾卫们分成数百行,井然有序地接受护城大阵的检测。   有人仰起头,瞧见天边一架貌不惊人的飞辇却没有被金吾卫们拦下,如流星一般轻盈地径直驶入了护城阵法中,当即不*服气地要讨个说法,“不是说歧大都内不准飞行吗?那架飞辇为什么可以进去?”   “蠢货!”   金甲武士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那是渊止王上的座驾,莫说歧大都,便是紫宸殿上也飞得!”   而对姜既望来说,回中州最大的麻烦并不是其他,而是——   “渊止王上回来了,快让调云塔照亮歧大都!”   所有见到丹朱鹤拉着的飞辇的金吾卫都恭敬地垂下头去,将长戈立在了自己的身旁,数百座调云塔端的明珠一齐放射出柔和的洁白光芒,在天空中组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好大的阵仗呀!”   谢挚惊叹不已,望着女人的眼里便又多了几分崇拜,“牧首大人,您真厉害!”   姜既望尴尬一笑,“……其实我也并不想这样,但是……”   她不是喜欢大场面的人,更喜欢低调朴素的风格,但这的确是大周欢迎最尊贵、功勋最卓著的王的礼仪,连姜既望也不能辞谢,只能每次回歧大都时都痛苦地经历一次。   还得温和周到地向每一位金吾卫士颔首回礼。   姜既望发觉在大荒生活一段时间给自己留下的影响真的还颇为巨大,至少她现在不想像往常一般,撑着礼仪理会那些金吾卫。   歧大都说是一座城池,其实更像是一个五脏俱全的人间神国,甚至比一些小郡加起来还要占地广大,这里汇聚着中州最为美妙的一切,是最繁荣富饶的地方,不仅坐落着姜周皇宫,还分布着第一仙宗天衍宗的八大主峰,回荡着红山书院的诵读之声,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异州人怀着向往和激动来到这心目中的圣地,在歧大都之中流连忘返。   不是人族的其他种族也有自己渴盼加入的势力,那就是白泽圣地。   白泽圣地是上古瑞兽白泽神祇开辟的一方无瑕净土,收藏有各族典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自古以来一直中立于世间,不参与外界的任何风雨纷争,即便是在夺运神战和正音战争中,受到的波及亦极小。   作为生而知万物的高贵神兽,白泽的性情温和而又纯粹,由它们建立的圣地也对世间万族一律平等对待,只要通过考验,谁都能够拜入。   甚至还有几位修为深不可测的人族大能者自愿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成为了白泽圣地的长老。   封拜新王侯是大事,按照礼仪,这些大势力应当和人皇共同见证,请帖也早早便送到了各人的府上。   王家。   白发苍苍的老者丢下请帖,冷笑出声,“好哇!那便去让老夫看看,是什么样的天骄伤了我的昶儿!”   红山书院里,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头乐呵呵地换好衣服,对着铜镜反复梳理自己的长胡子,“念瓷说给我收了位了不得的新徒弟,我可真是等不及要见到她喽!”   云雾缭绕的翠峰上,侍者恭敬地询问宗主的意思,“这种小事,令宗内随便一位长老去便是了,您——”   云清池没有立刻答话,墨云一般的长发倾泻在颈侧,又被她挽起来用玉簪束住。   “什么话?人皇陛下封拜王侯,我自然是要亲去的。”   抿了一口唇脂,她淡声说。   高可触天摘星的木楼之上,谢惜自正在闭目静坐,在一片无差无别的混沌黑暗中,她听到了几点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刈鹿。”她轻声叫。   包裹在黑衣劲装里的女人半跪下来,“我在这里,家主。”   循着声音的方向,谢惜自朝跟随了自己一生的刀灵习惯性地摆摆手让她起来,“起来吧。之前让你查的事有进展了么?”   “有进展了。”刀灵的声线非常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是姜既望做的么?”谢惜自随口问。   “不是。是她新收的义女,名叫谢挚。”   谢惜自愣在了原地。   不敢置信地,她极快地追问道:“你说什么?她叫谢挚?哪个挚?她——”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家主。”   刀灵仍旧冷静,她半跪在地上摇摇头,“不是那个字。只是同音而已,是诚挚的挚。”   “……诚挚的挚。”   如同精疲力尽一般,谢惜自缓缓地跌靠在椅背上,长睫在白绸下不断颤动,彰显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说不定只是改了一个字而已……她今年几岁?”   “十六。”   “……不对,不对。”   谢惜自皱起眉,轻声自言自语:“小了两岁。对不上号。”   这是为什么?她想不通。难不成——   刀灵接着低声禀报,“此次夺得昆仑山宝,来到歧都受封的人,也是她。人皇的请帖早已送到,家主,若您愿意,可以前去一观。”   “知道了。”   看来,这趟是非走不可了……   谢惜自摸索着站起来,吩咐道:“到时候,你与我一道同去。记得带上测骨龄的宝具,嗯?”   “遵家主命。”    第114章 进宫   来到歧大都之后,谢挚跟着姜既望住在她之前的王府里,一切刚收拾好,翌日清晨,人皇便颁旨宣西荒来的小天才入宫觐见。   “牧首大人……”   在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白玉阶梯上,谢挚跟在姜既望身后一阶一阶地上,感觉玉阶两侧金吾卫士的凌厉目光几乎要刺破了自己的身体。   这些守护皇宫的金吾卫,据谢挚猜测,应该个个都有——至少脉种境的修为,要不然,不至于给她如此之大的压迫感。   谢挚甚至还在他们之间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好几个格外强大磅礴的气息,如炽烈的星辰一般叫人不敢直视——这些人应该是混在普通卫士之间的大能者,每一个人都修为滔天,正值盛年。   在外界的一些小宗门里,这些大能甚至可以做一宗之主,但在皇宫里,却只是一个护卫统领。   她不敢到处乱瞧,只得低着头盯着姜既望衣摆上的绣纹看,瞅准机会,小小声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   姜既望目光仍旧平视前方,走得舒缓镇静,仪态端方从容,只能听见腰间的玉佩在轻轻作响。   女人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在宽大的衣袖掩饰下朝谢挚悄悄伸出手,谢挚连忙将手递给她,便感觉姜既望很轻地捏了自己手指一下,又飞快地放开。   “别怕。”温暖的温度在手指上散开。   “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啊,她明明都还没跟牧首大人说自己叫她干什么呢……   谢挚甜滋滋地收回手,笑意从唇角漾到了眼睛里。   “我不害怕啦,谢谢您。”   皇宫占地极广,路面皆由白玉铺就,处处玲珑剔透,遍植珍稀无比的草木——血似的珊瑚树,万条金丝垂落的滚锦金菊,碗口大的堆云雪莲……甚至连价值连城的宝药也无人采摘,被用作了观赏植物,将天空中蒸腾得布满了瑞彩明霓,流霞像飞鸟的翅膀一般在青天上舞动。   宫内还设置着一种极为特别的阵法,走入皇宫的外来者修为都会被大大削弱——就像真龙的水晶宫那样。   刚进宫没几步,谢挚立刻便感觉道宫停止了运转;再过一道朱红宫门,铭刻在四肢五脏上的符文也都悄然黯淡了下去,不再闪闪发光。   为着威严的考量,皇宫的建造还有许多特别的小心思,比方说,从一进宫门开始,地面就在一点一点地增高,及到真正走到人皇所处的宫殿时,被削弱了修为的觐见者往往因为这不断增高的上坡而几近虚脱,这时猛然抬首,金碧辉煌的宫殿真仿佛建在不可触摸的云端之上,威严而又神圣,令每个来者都顿感自身的渺小无力,油然生出一股对皇权的尊敬畏惧。   皇宫之中只许步行,姜既望身为渊止王虽有坐轿的特权,但她从不肯使用,仍旧坚持跟旁人一般待遇。   “渊止王上。”   终于爬完了白玉阶梯,守卫殿门的卫士朝姜既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礼,就着躬身的姿势双手捧出来一盏黄金托盘,“请您解下佩剑,出殿时再来我处取回。”   “好。”   姜既望熟练地解下渊止剑——进殿不允许带入任何武器。   谢挚也没能逃过搜查,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通通交了出去,连伪装成胖竹笋模样的万法剑竹也被收走了。   “唔……”   宫门前的白发老奶奶看起来平凡,其实修为深不可测,一探手便精准地将嗷嗷叫唤的笋子捏在了掌心。   看清了手中的竹笋之后,她饱经世事的眼里闪过一抹许久未曾出现的惊讶,“这竟是上古的遗落种,万法剑竹么?”   “这年头,恐怕连白泽圣地里也寻不到遗落种的身影啦……”   和气地捏了捏谢挚的脸颊,老妪的神情中含着若有若无的赞赏,她对姜既望闲谈似的随口说:“望儿,你这义女倒收得挺好的。虽然是西荒人,可是不论天赋还是机缘,都是一等一的好,啊?不错!不错!改天我当为这孩子送上一份薄礼!”   “老祖说笑了。”   姜既望微笑着拜下一礼,“这孩子心地纯良,不通世事,比之中州的天骄,还有许多可学习之处。”   哇……这个老奶奶原来竟然是牧首大人的老祖吗?那她得活了多少岁啊!几千岁,还是将近一万岁?   谢挚惊奇不已,忍不住将她皱纹密布的面容看了又看,试图想象出来她年轻时是如何夺目耀眼、意气风发。   殿顶上鱼鳞般的琉璃瓦上淌着水一样的日精金光,有耐不住性子的屋脊兽探头探脑地往下看,要看看皇宫的小客人长着什么模样,又被身旁正襟危坐的同伴一爪子拍在背上,重又把自己站成了一副一动不动的雕像状。   它们真可爱!   谢挚觉得好玩,刚要踮脚再望时,就被姜既望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不要到处乱看,那上面趴伏着一只斩己境的大凶兽呢。”   没见识的西荒少女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彻底老实了,亦步亦趋地跟在渊止王上身后,乖巧地走进殿门。   殿内同样大得离谱,却没什么人,踩在金玉地板上甚至能听到脚步的回音,有威武的蛟龙在朱红的巨柱上安静缠绕,每一片鳞片都熠熠生辉,如同仙金铸造,水蓝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进殿的人。   谢挚觉得真奇怪,为什么中州人都喜欢建这么大的房子呢?又没人住!   皇宫皇宫是这样,这个什么殿也是这样。像他们大荒,那可都是住多少人,才建多大的石屋的!一点材料都不会浪费!   “便在这里坐下吧,小挚。”   姜既望在最前方选了一个座席跪坐下来,招呼谢挚在身旁坐好之后,这才安心。   她是当今大周最尊贵的王,虽然早已淡出权力的中心,但仍然在宫殿内拥有着坐而议政的资格。   今天来的其实都是各个势力的主事人,大家都有坐席,并不是人皇的臣子。   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地来了人,有身着绛纱衣的美貌妇人,也有玉簪朱履的中年男子,他们都是长生世家的家主,跟姜既望温和地见过礼后,连谢挚看都没看一眼便落了座,就好像她不存在一般。   姜既望微微皱了眉,心中不快,但为这种小事,即便是她也没有法子发作。   “会不高兴吗?”她垂下目光,轻声问谢挚。   “还好啦……大人。我没什么感觉。”   谢挚认真地感受了一番,小大人似的将手按在渊止王放在膝上的手背上,安抚心怀愧疚的年长者,“您不用担心我的。”   “为什么?”姜既望移开眼,看向少女的眼睛。   这个年纪的少年,不是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轻视羞辱、最容易被激怒了么?谢挚怎么——   “弱者的不甘是没有用的,牧首大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少女挺直腰身,神情坦然地看向对面那些身着华服的人们。   “族长从小就教导我,在狼崽子没有长出牙齿之前,最好先不要吠叫。等到我成为了真正的强者,我相信,他们会像尊敬您一样尊敬我的——哪怕我仍然是一个卑贱的西荒人。”   姜既望握住少女的手捏了捏,这几乎已经成了她们二人之间的一个小暗号了。   极欣慰地,她低柔地对谢挚说:“翠微将你教得很好,小挚。倒是我这个义母如今坐享其成了。”   接下来步进了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他步速很快,精神矍铄,眉毛一直长长地垂在胸前,明明应该是仙风道骨飘飘出世之相,只是脸色却很沉。   “哼!”   他没有跟姜既望互相行礼便径直坐到了坐席上,瞪了谢挚一眼,便合上眼不再说话了。   “这是王家的家主,因为我拔除了王家在定西城的支脉,所以他对我十分不满,但还不至于跟我翻脸。”   只是,他这脾气不敢对渊止王发,却会发在谢挚身上……姜既望对此很清楚。   心中暗暗叹息,姜既望低声为谢挚一一介绍这些势力,“王家在中州长生世家之中排第二,是本朝才兴起的新世家,以驭兽出名,掌握有数种珍贵无比的神兽宝术——之前在昆仑山上时,王昶施展术法,想必你也都见过了……”   “既望!”   来人人还未至,但声音却已经洪亮地传了进来。   这是一个高大的老头儿,一身深青布衣,长长的胡子一看就才精心打理过,眼窝略微有些深,但越发显出了那双眼睛的智慧和蔼,还有些老年人独有的顽皮在里面一闪一闪。   姜既望令谢挚起来行礼,“这就是九轮圣人孟夫子,也会是你未来的师父。小挚,快拜见孟夫子。”   啊……她原本以为九轮圣人会是位更严肃的人呢!整天板着脸说教不苟言笑那种,没想到孟夫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慈祥可亲的老爷爷一样!   谢挚对他顿感亲近,连忙拜伏下去,“挚,见过夫子。”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叫小孩子跪什么呢?”   孟颜深轻快地扶起了少女,将她细细地看了几眼,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眼睛澈亮的小姑娘。   越看越满意,他大笑着拍了拍谢挚的肩膀,“好孩子!来红山书院之后,为师必定好好教你!你会喜欢那里的,我跟你说——”   “夫子这话,说得似乎有些为时过早了吧?”   幽淡的香气随着白衣的走动缓缓传来,女人在谢挚面前站定,眉心的朱砂仍旧鲜红。   “若我没有记错,这孩子应该还未拜入任何宗派,夫子怎么已经开始自居师父了呢?”   微笑着回过孟颜深之后,云清池这才将目光落在谢挚身上,朝她微微颔首浅笑。   “好久不见,小姑娘。”她轻声道。   是好久好久都没见了。她在自己心里说。   “这是天衍宗云宗主,”姜既望对云清池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也颇感意外,她跟云清池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她修为极精深,人也公正无私,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人物。   云清池为什么忽然对小挚感兴趣?姜既望心中警惕——除过夫子之外,其他人她都不怎么放心。   但想不出宗主能有什么恶意,她面上还是一派从容,只是温声教谢挚,“小挚,快向云宗主行礼——”   谢挚刚弯下腰就被女人扶了起来,宗主的手像玉铸的一般好看,也像雪塑的一般冰凉,虚虚地拢住她手腕时,竟让谢挚浑身都抖了抖,“啊……您……”   “何必多礼。”她听见女人贴着她耳廓低声说。   “……噢。”   谢挚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得呆呆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   就着握着少女手腕的姿势,宗主俯下身,嗓音款款深柔,“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女人的眼眸深邃漆黑,谢挚在她眼中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样专注的目光,望得她几乎有些心悸。   这宗主的身上有一种温柔的压迫感……她不敢再跟云清池对视,心脏仍然在胸腔里面跳,不知所措道:“我……蒙您厚爱,但、但……”   九轮圣人在旁看愣了眼——不是,这人怎么还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抢徒弟呢!   他拦在云清池的面前,朗笑道:“云宗主的话我听着倒是怪,不像是收弟子,倒像是寻道侣,嗯?是也不是?”   云清池终于舍得放开谢挚的手腕,直起身子,“夫子说笑了。人人都知,我此生不会有道侣。”   “那么,我便说几句罢。”   孟颜深弯下腰,跟少女和气地对视,“小挚,我不会说话,也不像云宗主似的,能许你这个又许你这个,不,我什么都保证不了——修行之路意外频出,就连我也不能保证我明天还能活着醒过来。”   “但——有一件事,我却是能明明白白地许给你的。”   老人极恳切地低声说:“五州之中,第一流的学问,最好的品行,他处得不到看不见的书籍,全都在红山书院。若你喜欢,红山书院的每一部书都能任你翻阅。”   坐席上有长生世家的家主倏然变色,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有些后悔先前对她的态度如此不逊了。   红山书院中藏有五州万族的珍贵典籍,传说其中甚至还遗散着神祇的功法神通,价值极高,连人皇也不得随意进入查阅,但孟颜深今天竟将这样的权力许给了一个小孩子!   有九轮圣人的保驾护航,这几乎就是将谢挚的道途完全钉在了实处,她绝不会白费天资,也绝不会中途陨落!   一位不亚于瓷君子宋念瓷的新天骄要诞生了!    第115章 封号   “我……”   被两位五州之中地位最尊崇的大能者如此诚恳地邀请,谢挚也陷入了为难,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她很早之前就答应念瓷姐姐要去红山书院的,甚至已经拿了书院的入门令牌,而且和蔼可亲的孟夫子也很对她的胃口,按理说,她无论如何也都不能拒绝夫子的诚意……   但——谢挚又悄悄地看了宗主一眼,云清池正安静地凝望着她。   刚跟女人一对视,她的心不自觉又一颤,慌忙收回视线。   云清池云宗主,她开出来的条件也很诱人……   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云宗主身上总有一种叫她熟悉亲近的感觉,她一靠近她,心里便发慌,但又情不自禁想离她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才好。   天衍宗,她倒不甚在意;可她很想待在云宗主的身边,这是真的。   “小挚,”看出了少女的为难,孟颜深宽慰道,“不必如此为难。你怎么想,便怎么做便好,不用考虑别人。”   “不论你最终选择的是谁,红山书院的大门都永远向有德有才的少年人敞开。”老人温和地拍了拍谢挚的肩。   谢挚深受触动,“夫子……”   云清池见她面上浮现坚定之色,心中正感不安,还要再争取一二时,忽然自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拐杖敲击金玉地面的轻响有节奏地由远及近,最终在众人面前停下。   姜既望面色一肃,躬身施礼道,“见过谢家主。”   论起来,其实她与谢惜自是平辈,但谢惜自还稍长她几岁,又眼盲已久,长年不问世间俗事,因此姜既望一直都很尊重她。   谢惜自拄着拐杖缓缓颔首,虽然看不见众人,但礼数却很周到,“渊止王上,孟夫子,云宗主。惜自来迟了,还望不要见怪。”   她的身形非常瘦削单薄,几乎到了要被身上的黑袍吞没的地步,整个人像盏名贵的瓷器一般,有一种特殊的易碎感,周身的气质却很好,是名门世家才能教养出的天然尊贵。   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绸,长发乌顺,露出来的下巴苍白而又细腻,仿佛冰冷的玉石。   仗着女人眼盲看不见她,谢挚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看,觉得她身上长袍的式样似乎跟祭司有些相似,连身上那种玄妙抽离的感觉也很颇为接近。   祭司是卜算师,这个谢家家主好像也是卜算师,是不是卜算师之间都有些共通之处呢?   谢家主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的高挑女人,一袭黑衣劲装,腰间手腕俱缠着白布,愈发衬托出了她的窈窕身段。   她的样貌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却非常不起眼,整个人仿佛融入进了周围的景物当中,若是稍不注意,甚至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察觉到谢挚一直在悄悄看主人,女人含着警告意味地看了谢挚一眼。   这一眼极凌厉,简直像被寒彻刀锋架在了脖颈上威胁一般,谢挚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一瞬,脊背上渗出一身冷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啊……这个人可真凶……!看看又能怎么样嘛……谢挚心有余悸地想。   “我听见云宗主似乎在与孟夫子争论些什么,便是因为这个孩子吗?”   好像可以看见一般,谢惜自精准地将面容转向了谢挚,轻轻地摩挲着掌下的黑木拐杖,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她思索着开了口,“既然你们二位都想收她为徒,那为什么不一起教她呢?这虽然没有先例可以依循,但我想,不论是云宗主还是孟夫子,都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之人。”   “唔……”   这倒确实是个权宜之计……孟颜深捋着胡子闭目沉思,“谢家主说得似乎确实可行,但我怕,真要教起来就成了两不成,嗯?——云宗主的意思呢?”   “我并无异议。”   云清池看出了九轮圣人未说出口的忧虑,摇首表态道:“夫子不必担忧。论教书育人,自然还是您为优长,具体怎样教小挚,您来定便好,清池不会插手。”   她看向谢挚,“我只要……小挚每月都来我天衍宗一趟,检阅一番她的修行进度如何即可。”   “哦?”   孟颜深惊讶地扬眉,他想不通这种教法跟谢挚全权是他的学生有什么分别。   难道这冷心冷情的云宗主真的对谢挚有什么不为人说的心思,只要每月见她一面便心甘情愿?   都是人精,孟颜深只在心中诧异了一瞬便笑起来,“如此甚好!甚好!便依云宗主说的办吧!——小挚,这样安排,你可愿意?”   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又能不违背跟瓷姐姐的诺言,读许多书籍文献,还能常常见到……云宗主。谢挚开心地点头,“嗯!夫子,我愿意!”   姜既望也对事情的发展颇觉意外,但多一位大能者做老师,总也还是好事,没有什么坏处;再者说,既然夫子的权力更大些,有他看管教导,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这样想着,她便放了心,“既如此,那既望便先代小女谢过二位了。”   几人正在笑谈客套之时,殿内的金钟忽而一响,人皇缓缓步近了皇座上。   众人在坐席上齐齐躬身,“陛下——”   他们是这当世权势最鼎盛、最为如日中天的几个人,一句话便可以使得中州震动怖惧,可以左右千万人的命运,任何一个人放在外界都可安享无数人恭敬拜伏,连人皇也要礼让三分,并不用行叩首的大礼。   人皇颔首一笑,道:“免礼。”   这是一个美艳威严的女人,凤眸上挑,红唇常常含笑,叫人捉摸不定,却自有一段不怒自威的威慑力,发髻高高挽起,其上繁复精美的金簪坠着珍珠正在微晃。   她周身隐隐有紫光涌动,眸中异象频仍,竟然是星辰起伏破碎的奇景!   人皇名曰晦之,无比聪颖早慧,是天纵奇才,三岁即可通文达艺,待年长时愈发智计深沉,手腕老练得令人意外,人们都说她是天生的帝王星,生来就要君临天下!   “西荒来的少女何在?上前听封罢。”人皇道。   谢挚走出坐席,跪伏在地,深深地叩首。   “白象氏族谢挚,拜见人皇陛下。”   听见白象氏族的谢惜自耳朵敏感地动了动,看了身后的刀灵一眼,没有说话。   谢挚感到人皇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久久也没有挪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这位人皇陛下虽然是牧首大人的侄女,可是一点都不像牧首大人……不论是容貌还是行事作风,都不像。谢挚默默地想。   还是牧首大人更好一些。牧首大人最好、最温柔了。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瞬间,人皇的声音便重新在上首响了起来,“起来罢。便是你夺得了昆仑山宝?”   “是。”谢挚不愿意按中州人的话,说自己是“侥幸所得”。   “那是件什么宝物?”   “禀陛下,是株残缺不全的圣药,”人皇带给她的压迫感非常重,谢挚甚至不敢跟她那双奇异的紫眸对视,尽量将话说得冷静又清楚,“我已经将它交给渊止王上了。”   “的确如此,陛下。”姜既望适时应和。   “哦?一株圣药……”   人皇微笑着将谢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玩味品评似的,并不置可否。   直到谢挚跪在地上的膝盖开始发麻,人皇这才道:“不错。你在东夷人面前维护了我中州的尊严,大杀佛子觉知的威风,是大功,当赏!按朕之前的旨意,朕当赐你封号。”   她往皇座里倚了倚,稍偏过一点身子,捻起一枚流光溢彩的温润玉玺,在掌心中轻轻抛掷。   “你想要什么东西,一一与朕道来。”   “挚……”   谢挚抬起脸,终于跟人皇坚定地对视在一起,“谢陛下恩典,但挚没有什么想要的。”   “没有什么想要的?”   似乎有些意外,人皇笑了一声,“朕听说,越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越是想要的多,你如此说,倒是让朕不知给你什么好了。”   看到下方的少女面上浮现急色,想证明自己并没有想以退为进,人皇摆手制止了谢挚的分辨,“不必着急。”   她将染着嫣红指甲的指尖抵在唇边,“你想要什么,让朕来猜一猜。”   “宫库当中,灵髓万枚,仙宝无数,你可愿取?”   “挚不愿取。”   “封号当中,以王侯最贵,封你一字外姓亲王,雍王何如?”   “挚也不求封王。”   “朕有好女,名曰姜契,额生天眼,温柔敦重,如今尚未婚配,许你为妻何如?”   坐席中的云清池神情微变,在衣袖底下握紧了手指,只是紧紧地盯着在殿中跪着的少女。   ……小挚会答应吗?   谢挚再次叩首,“陛下恕罪,挚在大荒已有婚配,日夜思之,不敢有负。”   宗主握着衣袖的手松开了,很淡地笑了笑。   姜既望惊讶地看了谢挚一眼——小挚竟有婚配?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她这个义母从未听说过?   话至此处,谢挚已经接连拒绝了三个无比诱人的赏赐,人皇终于敛起了笑容,在皇座上闭目沉思,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玉玺。   沉吟良久,众人几乎都以为人皇不会再开口之时,女人忽然笑道:“既都不取,便封你昆仑卿罢。你意下如何?”   满座皆惊,寂然无声。姜既望沉了脸色,孟颜深压下眉锋。   昆仑卿,原先是中州人贬损嘲笑西荒人的话,因为西荒人迷信神灵,往往信奉尊崇神族,言必称“昆仑神山”,为中州人所不屑,于是故意拿昆仑二字作贬,起了昆仑卿这样一个名号。   久而久之,中州又将倏忽陨落的少年天骄也称作昆仑卿,意即此人才高命薄,素遭天妒,不日竟被神山收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刻毒、极贬嘲的名号,人皇竟然刻意用这样的号来折辱谢挚!   姜既望当即就要起身,“陛下,这恐怕——”   不合宜三个字尚未出口,谢挚便轻快地接下人皇的话,“这称号很好,我很喜欢——就这个吧,谢陛下圣恩。”   “……”   话已至此,旨意领下,再无转圜,姜既望咬牙不甘,但也不得不颓然坐下。   小挚为什么要答应下这个封号?她真不能理解。   明明,她是有能力替她驳回这封号,让她免受羞辱的啊。   长生世家的家主对视一眼,摇着头发笑,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轻蔑——果然蛮夷,以辱为喜,没见过世面,听到有昆仑二字便喜上心头,以为是好封号,谢挚此人完全不足为虑。   连人皇也有些意外,显然她也没想到自己试探的随口一问竟然就这样被谢挚干脆利落地给答应了下来。   她原本只是*想杀杀这西荒少女的心气,让她俯首称臣,知道中州到底是谁在做主,没想到,谢挚竟还比她想象得更加出人意料一些。   真有意思……   是叫谢挚么?人皇微笑着再次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好。改日朕会为你立府赐符。”   姑母收了个好义女啊。她心道。   “为庆祝我大周又多一卿上,今晚朕会在宫中设下大宴,届时各位都可带自家小儿辈来游玩一番,如何啊?”人皇站起身来。   众人也都起身,只有姜既望一个人仍然坐在席上没有动弹。   “谢陛下隆恩——”    第116章 赐宴   夜色已经渐浓,但皇宫仍然亮如白昼,甚至比莹莹的圆月还更加明亮几分,长明的宫灯或悬浮在空中,或顶在宝血种的头上,将黑暗驱散,只有一片人为堆砌出的光明,照亮了宫室中寻欢作乐的贵人们的面容。   人皇赐下的宫宴即将开始,恭谨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擎着银盘来来去去,将散发着异香的珍馐摆上玉几,衣裙舞动间翻飞仿如花瓣,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   这是人皇专门设宴用的宫殿,其中的布置与谢挚先前听封的正殿又别有不同,处处琼香缭绕,瑞霭缤纷,有姿态万千的仙鹤优雅踱步,还开凿有晶莹清澈的池水,在殿中弯弯曲曲地环绕一圈,客人用饭时,珍贵的金鲤便在脚下的粉莲间嬉戏,别有一番生趣盎然。   若是放在往常,谢挚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要好奇地四处张望好久才能心满意足,但今天,她却没什么心思到处看。   “牧首大人……”   轻轻地拉了拉女人的衣袖,谢挚仔细地观察着姜既望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自从她接下人皇的封号,领封昆仑卿后,牧首大人就一直没跟她说话。   虽然年长的女人还是照常照顾她,但却不肯看她,任她怎样道歉恳求也不变神色。   “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挚有些委屈地小声道:“等您回去,您想怎么罚我都行,但您不要不理我呀……”   她不怕长辈教训打骂,可她很怕亲近仰慕的人不理会她,这让她难受极了,倒宁愿姜既望罚她跪好。   少女难过得要掉泪了,姜既望在心里叹一口气,终于还是不能一直将谢挚晾在旁边。   她转过身来看谢挚,神色仍旧很淡。   “你知道昆仑卿是什么意思吗?”   啊,牧首大人终于肯理她了!谢挚惊喜不已,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便已经不自觉地笑起来,“知道呀!我之前,我之前也跟您读过中州书的……您不生我的气了吗?”   “知道还答应?”姜既望用指腹轻轻拭去少女的泪珠,低低地责问。   双手放在膝盖上,谢挚乖乖地闭上眼睛仰起脸,方便女人给她擦眼泪,这是一个全身心信任依赖的姿势,“嗯……对……”   “为什么要应下来?”   见她如此乖巧,再加上方才已经将谢挚晾了很长时间,料想教训已经给到,姜既望心中的气这才消了不少。   她捏了捏少女的脸颊,觉得没有谢挚之前十四岁时好捏,还略有些可惜,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陛下想折辱你,你不知道吗?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明明可以替你驳回这称号的……”   她的女儿,她的小挚,本来就应当去最好的地方求学,受最好的封拜,跟最好的人成婚,她已经为谢挚铺好了未来的路,一丝的委屈她都不愿意谢挚受。   她是连长生世家家主故意忽略谢挚不问候都会心中不快的人啊,可现在,谢挚却被加上了这样一个耻辱性的封号,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这算是什么事情呢?姜既望不甘极了。她那些苦心筹谋,那些经营打算,全都白费了。   “我明白您的苦心,也一直都对您十分感激,”谢挚拉住女人的尾指,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   “但是什么?”   “但我接受下昆仑卿这个封号,有我自己的考量。”   少女恳切地轻声说:“您也知道这个封号是中州人折辱大荒人的称呼,我很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想,倘若由我受封此号,今后人们说起昆仑卿,想起的便不再是大荒人,而是谢挚了。”   “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可能很蠢,可我还是想这样做。浪费了您的心意,真的很对不起……”   谢挚愧疚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又非常认真地仰起脸来。   “但您信不信我?总有一天,这个封号将不会再是侮辱,而会是一个光辉的封号!我会为此一直努力的!”   “……”   姜既望将她静静凝视了良久,终于回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掌。   “您信我了?”谢挚惊喜道。她就知道牧首大人最好了!   “我从来没有不信过你。”   如果连母亲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了,那要让女儿怎么办好呢?   对谢挚,她总有一种特别的信心。   她相信她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   看着少女因为开心而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姜既望也眼中带了笑。   “好了,别总是盯着我瞧了,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趁陛下还没来,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嗯!”   矮矮的玉几上已经摆满了异果嘉肴,制作得极精致细雅,不像食物,倒像什么艺术品,看得谢挚眼花缭乱,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举着象牙筷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不破坏这些漂亮的摆盘,拿了枚胖嘟嘟的仙桃吃。   这桃子生得奇异,表面竟然流淌着一层璀璨银光,吃进嘴巴里还没咬便化成了一团水雾,极其滋润甘美,谢挚刚咽下去便感觉体内的道宫隆隆作响,汲出血精的速度加快了数倍不止,令她大感惊奇。   “这桃子的效力不比最上等的宝药差……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判断出了银桃的作用,谢挚不禁痛心疾首道:“啊……人皇陛下也太奢侈了!竟然拿这种东西当饭吃,怪不得她修为高呢!”   她一边批评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塞了好几个银桃进小鼎,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还跑到别的地方倒光了好几个仙气氤氲的果盘,这才感觉出了之前被人皇刻意针对的气,心满意足地背着手步了回来。   哼,人皇又怎么样,还不是得被她薅羊毛!   在到处乱转的路上她还碰见了一只浑身皮毛像锦缎一般闪闪发光的大黑狗,一眼便认出了它是之前人皇幼子的小狗郎君,“啊,是你!”   食月犬高大有力,四肢长而纤细,目光炯炯有神,生得非常威严结实,身躯和额头俱有奇特的漩涡状花纹,脖颈上佩戴着一串金光灿烂的金牌,站在谢挚面前足足跟她眉眼等高,是货真价实的半血神兽。   谢挚忽然想起来了之前在万兽山脉里遇到的那个王煜,他当时好像就说过,自己是要讨得秘宝献给人皇幼子的灵宠,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想将秘宝送给食月犬了。   食月犬血脉纯粹高贵,只差一步之遥便可以成为真正的神兽,若是能得到万兽山脉的秘宝,现在一定早就不再是半血,而是纯血神兽了。   只不过那秘宝被火鸦所得,此刻还正在大荒的一只大黑鸟肚子里呐……   火鸦那样懒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净化到变成神兽朱雀,一想到这里,谢挚便倍感心虚。   为表达歉意,再加上谢挚很想摸摸食月犬的脑袋,她特地取了颗粉扑扑的仙果送给黑犬,比划着说:“给你吃!——你喜欢吗?这个可以吃噢!”   “你吃果子,”谢挚努力向它示意,“姐姐摸你,好不好?就摸一下!”   食月犬神色非常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但还是慢慢地垂下头,顺从了少女的心意。   “哇!好乖啊你!”   它主动让她摸哎!谢挚开心极了,连忙庄重地轻轻摸了摸神犬的脑袋,再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它脖颈上的皮毛。   “真可爱!”   谢挚一高兴还拿出了自己以前得到的宝药,跟仙果一起塞到神犬爪子跟前,“送给你的礼物!交换,我们,做朋友,明白吗?”   “小狗郎君!”   穿着蟒袍的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扶正头上的金冠,这才开始抱怨,“你……你怎么乱跑呢!我跟三姐找了你好久!”   “我被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给缠住了,她拿果子跟我做交换,要摸我的头玩。”食月犬四平八稳地回答,发出的竟是一道低沉稳重的浑厚男音。   “她还在我面前自称姐姐。”它板着脸说。   其实,以它的年龄,当谢挚爷爷也足够了——这后半句话它没有说出口。   “……原来你会说话啊?”谢挚大窘,她原本看这神犬一语不发,格外沉默,还以为它不会说话呢。   一想起来自己刚刚如何笨手笨脚地跟神犬比划交流,谢挚就倍觉丢人,耳朵尖开始发红。   “是你!”   小少年也认出了谢挚,立在原地朝谢挚先施了一礼,抬起脸笑出了一口小白牙,“我名姜阔,今年十一,行七,是人皇陛下的幼子,你叫我阔弟或七郎都行!祝贺你取得昆仑山宝,得到封号!”   “这是我的好朋友小狗郎君!”   姜阔显然对神犬非常骄傲,挺胸抬头地跟谢挚介绍,“你看,它是不是十分威风?”   “确实威风极了!”谢挚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说话爽快的小少年,她喜欢他将灵宠称作朋友。   “阔弟!”   两人正在谈笑时,三皇女姜契匆匆而至,看到谢挚也在这里,不由得步伐稍顿,微微地愣了一下,这才朝她颔首微笑。   与至今仍然被养在皇宫的姜阔不同,身为年长的皇女,她早已出宫开府,自有谋士与消息渠道,在外时已经听闻了谢挚的封号,和当时在殿上人皇如何将自己与谢挚许在一起。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谢挚——这少女的样貌身段的确生得极好,性情也活泼,很是招人喜欢;但她绝不愿自己日后的王妃是个西荒人。   哪怕谢挚是渊止王的义女,也不行。毕竟义女只是义女,与亲生女儿如何能够相比?   虽然知道人皇当时恐怕只是试探,并没有真的要牵线做媒的心思,但她心中还是颇为膈应,连带着对谢挚也不甚亲近,只是淡淡应对。   若是陛下真要将谢挚许给她,那真是差极了……娶一个西荒人是耻辱,更遑论谢挚的封号还是昆仑卿,不仅对她日后争夺皇位毫无助力,还是一大累赘。   她的妻子,至少应当要是个长生世家的贵女才好。   因这种种心思,姜契刻意要跟谢挚拉开距离,但姜阔却很喜欢谢挚,赖在少女旁边不走,要听谢挚讲那些西荒的风土人情和奇特见闻。   算了……姜契心中叹了一口气,反正她跟阔弟也在红山书院求学,日后免不了继续跟谢挚相处见面。   她振作精神上前,“谢卿上?不若我们入席再谈。”   此时明月已经升至中天,月光澄澈如水,有许多衣着华丽的贵人接连入席,姜契为谢挚斟了一杯琼浆酒,见她偏头目露好奇之色,知道她不认识这些来客,便一一为她介绍。   有一个一身黄金重铠的高挑女人缓步进入殿中,面上还戴着半面兽首面具,身躯凹凸有致,分外矫健有力,散发着淡淡的晶莹辉光,显然炼体已经到达极境。   “这是大周的镇国将军姜朔,仙人境,也是少见的体修,以肉身成圣,极为强大,被民众称作‘半面金’,常年镇守鼓龙瀑布,此次回歧都是因为要与白泽圣地的主上完婚。”   正在说时,将军的身后也已经走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女人,笑着挽住了将军的手臂。   这女人一身雪衣,气质飘渺空灵,不似凡间之人,一双眼却是温柔潋滟似水波,看谁都脉脉含情,在凝望着身边人时尤其专心致志,好像心里眼里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金甲将军握住女人的手,在身旁的玉瓶中取下一朵鲜艳的瑶花,笑着佩到了未婚妻子的发鬓上。   “这就是白泽圣地的主上吗?”   谢挚感受到了她们二人相处中流淌出的那股自然温情,不禁有些羡慕,“她们感情可真好呀……”   “是很好。”   姜契察觉到了身旁少女的情绪起伏,心中笑她思春,面上却不显,“白泽主上真身为白泽瑞兽,生而知万物,极为博学多才,年少时曾为镇国将军所救,一直思慕不休,今日方得姻缘圆满,白泽圣地自此与我姜周皇室联姻,当是中州一大幸事。”   “噢……这样啊……”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孟夫子因为人皇刻意折辱自己的弟子非常生气,但人皇也曾是他的学生,他虽然恼怒,也无法发作,只能拂袖而去,以拒绝参加赐宴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谢惜自和刀灵也早已离去,在谢家主向谢挚祝贺的时候,那刀灵似乎不动声色地按了她脖颈一下,如同被针刺一般,谢挚脑后微微一痛,但等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去看时,刀灵却两手空空,神色漠然坦荡,一副诸事不知的模样。   真奇怪……   最后谢挚也只能自认倒霉,悄悄感应了一番身体,并无异样不适,也就将此事翻篇不管了。   今天真的见到了好多不认识的人……有的来者不善,有的对她心怀鄙夷,但总归还是好人多的。   比方说,夫子和云宗主,待她便很好。   对了,云宗主去哪了呢?   好像自谢家主离去之后,宗主便也就不见了……   这样想着,谢挚下意识抬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这下却被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掉,连舌尖都吐了出来,“啊……这酒好辣!”   她之前没喝过酒,喝过最像酒的东西就是龟血树的汁液,那但也是甜丝丝的,跟这中州酒一点也不一样——她原本以为酒都是甜的呢!   她被呛得不停咳嗽,正在泪眼朦胧之时,眼前忽然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掌心中放着一颗精致的糖果。   女人忍俊不禁,低笑道:“既然喝不成酒,为何还要喝呢?快吃块糖压压罢。”   是宗主!谢挚呆呆地抬头望她,一时之间连舌尖的辣都忘了,“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   见她愣神,宗主干脆俯身,含笑将糖果递到了她唇边,“还是说你不愿我来?”   “不是的……我、我当然愿意您来……”   不知宗主是不小心还是什么,谢挚感到女人喂她糖果时,指腹似乎轻轻压了她唇瓣一下,又很快地抽离,令她不知所措,又莫名地有些羞耻。   这个动作……好像有些别的意味,叫她脸烧心跳。   但具体到底是什么,她又不知道。    第117章 人皇   “人皇驾到!”   人皇携后入殿,云清池也应当回到坐席上去了——谢挚这边坐着的大都是姜周皇室的子弟。   宗主在临走前笑着压低声音,“‘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吃了我的糖果,你打算拿什么来还?”   “我……”   谢挚察觉到她话语间的玩笑和调侃,脸便红了,还真的在怀里低头找了找,试图取出来一件宝贝送给宗主,又被女人轻笑着止住动作。   “不必如此。”宗主抚了抚她的肩,讲明了自己的意图,“我只要你常来天衍宗来见我,好么?”   这个当然是能做到的!谢挚当即爽快地点了头,“好……我答应您。”   直到宗主的白衣飘然走出好远,谢挚还在发呆走神。   糖果还在口中没有化尽,她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甜。   心里也有种陌生的感觉,之前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谢挚仔细咂摸了片刻,觉得自己并不讨厌。   甚至……还挺喜欢的。   宗主给她的糖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么好吃呀?下次去天衍宗时,她得问问宗主才行。   姜契看着身旁少女撑着脸,一时欢喜一时思索的模样,不禁试探道:“谢卿上?”   “啊?”谢挚终于回过神来,“有什么事吗?”   “你跟云宗主之前是旧相识么?我观她——”   皇女斟酌着言语,抿下一口酒液,留神观察谢挚的神情,“似乎待你有些不同。”   其实是很不同。   云清池素以冷心冷情闻名于世,公正无私,不收弟子,但她看,方才这白衣宗主待谢挚却格外亲近,几乎到了有些暧昧的地步。   若不是这二人之间相差的年龄和身份地位太大,她一定会以为云清池对谢挚起了心思,在刻意引诱她了。   被她这样一说,谢挚也认认真真思索了半天,还是在记忆中搜寻无果,“之前也没有见过呀……”   但奇怪的是,她的确在云宗主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曾见过似的。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是比较有缘分,一见面便仿似故人吧?谢挚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人皇与皇后一齐落座,此刻女人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赤红的长裙上飞舞着真凰。   望见下方谢挚与三女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模样,人皇笑着为皇后指了指两个正当韶华的少女,“俨然佳儿女,是也不是?”   皇后是一个端庄大气的美妇人,三皇女正是她所亲出的独女,闻言不禁心中一怔——姜契如今,确实整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她已为女儿选拣出了数个可以相配的世家贵女,自然看不上谢挚这样一个出身西荒的蛮女,但皇后却仍然含笑循着人皇的话,柔顺地点头应和道:“是呢。”   “那位便是我大周的新卿上么?真是年少有为,恭喜陛下又添一助力。”她向人皇行礼祝贺。   人皇笑了笑,将酒杯漫不经心地掷在玉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助力?恐怕不见得吧。”   她的儿女们正值少年,还尚未正式设立储君,姑母这时候收一个年岁相仿的义女,还特意带到中州来,她真不知道姑母是什么意思。   那个姓谢的少女,看起来也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   “那位便是你的母后么?”   望见了上首端坐着的优雅女人,谢挚好奇地小声问姜契,感叹道:“她好漂亮呀……你跟她眉眼间很是相似,三殿下,你也十分好看。”   “……”   姜契非常无奈地看了少女一眼,给她默默又推过去一碟果盘,“谢卿上还是多吃少言吧。”   果然是西荒来的蛮女,不懂礼数,想说什么不过心便出口。   像谢挚这样,在宫宴上公然议论国母的容貌,还给皇后的亲女儿讲,换一个旁人,姜契都一定决不轻饶,定要以亵渎之名治此人的罪。   但——   看了嘴巴里含着一块梨,弯腰给食月犬桌子底下偷偷丢梨吃,还自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蔽的谢挚一眼,姜契摇摇头,调转过身子,只当自己没看见。   谢挚太傻了,她懒得管她。   她再次在心里感慨了一遍,还好母皇没有将谢挚许给她做妻子——要不然,她一定还得在夺嫡之外,格外发自己王妃的愁。   谢挚也能感觉到皇女不想理会自己,她也不生气,只是跟小皇子姜阔悄悄说话,“哎,七郎,你母亲也是皇后殿下吗?”   “不是,”姜阔老实摇头,“我父亲只是一个侍君。”   “噢……”   对哦,人皇陛下是可以有很多伴侣的……谢挚在心里批评:真花心!   五州在婚配上风气相当自由,不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无人会置喙,但谢挚还是更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就像书上写的那样。   正当她思索之时,殿中奔来了一群舞姬,个个容貌娇美,面容鲜妍明丽好似桃瓣,红裙高髻,赤足佩环,顾盼之间眉目生辉,巧笑嫣然,如同忽然吹来一阵新鲜的春风一般,为金碧辉煌的宫殿添色良多,众人都眼前一亮,各自停箸赏舞。   舞姬中为首的女人格外妖娆艳丽,漂亮得像个食人精气的精怪,眉心间点着精美的花钿,衣着也暴露,朦胧薄纱掩不住美妙身段,大胆袒露着羊脂玉一般细腻雪白的长腿和胸前,极为惹人注目。   啊……这个领舞的姐姐也穿得太少了……!中州人怎么整天就看这些啊!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西荒少女只看了一眼殿中便脸红心跳,又觉得自己冒犯,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谁料在一群聚精会神赏舞的人们当中,一张忽然垂下的小脸反而要更加惹人注意,领舞的舞姬一眼便瞧见了耳朵红红的少女,当即玩心大起,要来逗逗她。   红衣舞姬笑着叼起一杯酒,脚尖轻点几步,便轻盈地靠近了坐席。   “妾身来为昆仑卿上奉一杯酒助兴,如何?”   女人身上的香气包裹住了谢挚,她轻佻地抬起谢挚的下巴,塌下腰贴过身子,将口中叼着的酒杯贴在谢挚唇边,抚摸着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迫使她饮下去。   “好乖~”   看少女被迫喝下她喂的酒,脸颊上泛起难受的绯红,舞姬眼中涟漪波动,满意地笑着夸赞。   真可爱,眼泪都出来了……这孩子是不是之前还没喝过酒?   宗主在对面的坐席将女人的一系列近乎挑逗的动作看得分明,沉着眉霍然起身。   不等她动身离席,渊止王便已经叹息着站了起来,挡在了谢挚的身前。   “小妹,”看着面前的红衣舞姬,她没法劝告,只得无奈道,“不要太过分——小挚才十六岁。”   这领舞的舞姬正是她的幼妹,名叫停云,也是她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妹妹,性子放荡不羁,只爱终日寻欢作乐,连王号也没有受封。   当年她母皇还在世时,便已经没人能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幼妹;如今论起来,姜停云也是当今人皇的姑母,辈分和修为都相当高,因此人人都对她避让三分,便更没人能拘束她了。   姜停云在情事上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姜既望不愿意谢挚跟她多牵扯——在方才强逼谢挚喝酒时,她已经看到妹妹眼中微光闪烁,那是她起了欲念时的表现。   “哦?十六岁?那也能嫁人了,不是吗?”   毫不畏惧地朝当今大周最尊贵的王回视过去,姜停云笑眯眯地将红唇贴近了谢挚的耳畔,旁若无人地发出邀请,“小卿上好甜……改日若有空,来我府上一聚如何?妾身定能让卿上好好知道,什么叫做人间极乐。”   她明明还在一本正经地叫谢挚卿上,可却故意在敬称前面加了个“小”字,平白生出一股风流狎昵之感,分外惹人心跳。   云清池终于忍不住了,离席就要朝这边走,但姜停云这时却大笑着离开了宫殿。   她一路走得柔婉多姿,好似柳枝摇摆,临出殿时还不忘跟谢挚暧昧地眨眨眼睛,“卿上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嗯?您要是不来,我会伤心的。”   这支小插曲并没能损伤其他人的兴致,姜停云离开之后只安静了几瞬,立刻便有新的歌舞前来替补,一曲比一曲惊艳,众彩纷呈,妙发百端,皆是中州最上乘的琴笛歌舞,只有皇宫才得训养,他处绝无得见,犹如百花争春斗艳,令人心神摇荡,眼花缭乱。   这场赐宴原是为庆祝谢挚的得封,但中州贵人们何等眼力,自能看出这位新卿上身份尴尬,并不算什么人物,于是也不将谢挚往眼里放,只是自己饮酒作乐,不来庆贺。   倒是镇国将军携白泽主上特意来敬了谢挚一杯,还赠了她些珍贵的礼物,与她攀谈了片刻,邀请她日后来参加她们二人的婚宴。   “令芳在昆仑山上时多有得罪,还望卿上见谅。”   白泽主上柔声向谢挚道歉,仰首饮完一杯酒,朝少女微笑。   谢挚喝不了酒,但长辈特地前来敬她,她也不敢失礼,强喝了几杯,眼前便已经有些朦胧,“主上说笑了,挚岂敢。”   “啊……对了,您知道……白泽圣女的样子回来了么?”   想起来那清丽的少女被神族滴溜起来变成了只大青蛙,谢挚晕晕乎乎地问。   白泽主上跟将军相视一笑,“卿上不必担心,早已经变回来了——神族给她下的变形诀有时效,过去一夜之后,令芳便已恢复了人形。”   “她心高气傲,素未遇险,此次终于栽了大跟头,倒是长了番记性呢。”主上感慨地说。   待二人离开,谢挚终于撑不住了,酒劲反上来,头重脚轻地差点跌倒,一直在旁默默关注她的食月犬正要用头顶住少女的背,免得她摔倒,便见一个一袭白衣的美丽女人走上前来,轻轻地揽住了她。   宗主朝食月犬神色淡淡地摇头,示意它去,这里自有她照看。   用手掌虚虚地拢住谢挚眼前,云清池为少女挡住亮光,让她能休息得更好一些。   真是……招蜂惹蝶的小姑娘。   一刻不看着她,她便给她招来许多不开心。   有人饮酒到飘飘然,决心要说些吉祥话讨人皇欢心,笑着举起酒杯向人皇行礼,“陛下,皇女皇子们各个都是当世人杰,没有一个不出众的!依我看,比之神圣种族恐怕都不逊色!啊?您说呢?”   “什么话?”   谁料人皇不为所动,凤眸微微眯起,神情间甚至还有些嘲讽,“从来只有管人族天骄叫人中龙凤的,可曾听说哪个神圣种族褒奖后辈说你颇肖人族?”   举杯的人自知失言,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正待告罪之时,话锋一转,人皇便又恢复了和煦温柔的模样。   “不错,我人族这些年来是取得了些许成就,我也一贯主张我们的眼光要放博大些,稍正从前的盲目尊崇神圣种族之风,这不假;但又岂能因此就妄自尊大?你自去领罚三杯,何如?”   “是,是!谢陛下!”   那人慌忙惶恐拜谢,几句话间已被人皇拿捏得一时惊惧一时感激,忠心更上一层楼。   ……晦之如今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帝王了,御人之术如此娴熟高明,真不知道是喜好,还是忧好。   姜既望垂下眼,拢袖饮下一杯酒,并不言语。   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歧都回到雍部,小挚也有夫子教导照看,不必在意这些事情。   陛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牵着她衣袖怯生生的稚嫩孩童了,她要做什么,便由着她去做吧。    第118章 解阵   歇了好一会,谢挚才缓过神,头还是有些晕——皇宫特供的琼浆并不烈,醉酒之后也不会头疼,只是谢挚酒量太浅,这才容易醉。   “感觉怎么样?”   宗主早在察觉到她要醒时就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扶着少女腰身的手,此刻只是坐在她身边,神情自若,“头可疼么?”   “还好……”   谢挚扶着额直起身子,心中十分困惑——她明明记得宗主是在对面的坐席上啊?怎么她忽然又过来坐到她身边了?   但她并没有将疑惑问出口,因为她……其实还挺开心宗主过来的。   开心一睁眼就能见到云宗主。   食月犬歪头看了有些不自觉的羞怯的少女半晌,颇为无奈地摇摇脑袋,甩着尾巴卧到一旁去了,还懒懒地合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好没出息的人族小孩。   它看得分明,这云宗主就是在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您怎么过来啦?”   女人听见她头不疼之后便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只是用银匙轻轻地搅弄着甜羹,望了宗主好看的侧脸半天,谢挚还是忍不住问。   ……宗主会是特意过来陪她的吗?谢挚有点不自知的紧张,又有些期待。   看着少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云清池淡声答:“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噢……”   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挚还是有点失望,她失落地低下脸,没再说话。   “方才,姜停云强喂你喝酒时,为什么不拒绝?”   宗主却忽然出声询问,神情仍然很淡,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挚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懵了半天才应:“她——这是因为……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根本没法拒绝。   那妖娆艳丽的舞姬修为深厚,眨眼便迫近了她的身前,抚摸着谢挚的脖颈,叼着酒杯逼她饮下酒液。   “是么?太突然了,所以不能拒绝?”   云清池不置可否,忽然抬起手腕,将盛着甜羹的银匙贴近了谢挚的唇边。   谢挚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心中已经知道不好,正要挽回之时,宗主便已经将手收回去了。   “方才我也很突然,但你并没有接受,可见并不是不能推开。”宗主放下银匙,陈述道。   这两个怎么能够相比呀!宗主*跟那个舞姬,完全不一样……谢挚着急了,“不是的!您……”   “我怎么样?”宗主侧身与她对视。   被女人的眼眸一望,谢挚顿时便忘记了分辨解释的话。   啊,是不是要这样呢……   她抿抿唇,忽而福至心灵,隐约地明白了宗主的意图。   “宗主,”谢挚取来一颗红玛瑙似的樱桃,忍着心中的羞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递给女人,“您拿着这个……”   这下云清池也想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她顿了顿,依言接过樱桃,刚将那颗莹润的小果子捏在指尖,便见少女红着脸俯下身,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张唇含住了樱桃。   嫣红的唇擦过她指尖,比她之前故意按谢挚唇瓣时带来的感觉更柔软。   云清池恍然明白过来——她在努力讨好她,请她不要生自己的气。   谢挚已经羞到极致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宗主面前总是容易不好意思。   她直起身子,眼神躲闪,甚至都不敢看云清池,磕磕绊绊地小声问:“您、您现在还生气吗?”   云清池收回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现在还有些微痒,一直泛到她心底去。   奇妙的感觉。之前还从未体验过。   “我没有生气,小挚。”她终于柔了神色,宽慰道。   只是心里有些不舒坦而已。   她不喜欢谢挚望着别人失神的样子,更不喜欢她不拒绝旁人的挑逗——虽然她知道那并不是谢挚的错,但那也该罚,不是么?   不罚,怎么让懵懂无知的少女长长记性,让她知道自己属于谁。   “您不生气就好……”   谢挚还是不敢跟她对视,只好努力镇定地看别的地方。   宗主的手指好凉,可是为什么她现在的脸好烫?   殿中的歌舞此刻早已退下,人人酒酣耳热,宫宴已近尾声,这时宫殿的地面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令耳聪目明的修士们纷纷惊讶地探头望去——   数个极为高大粗壮的力士裸着上身沉默上前,黑发披散,身躯上纹着笔画粗拙的太阳图腾,宽厚的脊背上穿着铁环,个个都足有五丈高,像传说中的巨人一般,走在宫殿中几乎头颅要碰到殿顶的藻井,赤足每踏下一步,都令地面隐隐地震动。   这是北海巨人!   传说在北海的尽头,居住着雪发蓝瞳的狐族,他们外貌极其妩媚美丽,生性多情善感,也是神圣种族之中桃色故事最多、跟人族接触最频繁的种族,但是在夺运神战之后,神圣种族的势力都大大消退,连狐族也避世不出,极少与人族交往。   而中州与北海的交界处便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名叫潜渊,是神战中太一神的凌厉剑光劈开的无尽深渊,时时涌现灭绝气,分隔开了两大州。   近千年来,人族日益繁荣鼎盛,中州人的野心在远控西荒之后还不满足,试图征服北海,但潜渊太难渡过,因此至今中州只能依靠少数几个传送阵法去往北海。   北海地处高寒,在潜渊的保护下与世隔绝,是真正的一方净土,不仅有亘古以来从未被涉足开采的海量仙金矿脉,还生活着力可拔山的远古巨人——逐日而死的夸父神祇便是出自巨人一族,他们性情单纯纯朴,又身有无边巨力,是天然的劳动力。   中州人在进入日思夜想的富饶北海之后,立刻便对热情好客的巨人们拔剑相向,将铁环穿透每一个巨人的琵琶骨,使他们沦为开采矿脉的奴隶,日夜不休地挖掘劳作。   在没有尽头的苛重奴役之下,无数比磐石更加强健坚韧的北海巨人们倒下了,死在了深不见底的阴暗矿洞之中,为中州的繁荣耗尽了最后一滴血。   由于北海隔绝于世,难以沟通,巨人们反而成了集市上的稀罕货物,中州贵人们人人以蓄养珍稀的北海巨人为荣,连皇宫也不例外。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巨人们,谢挚变了颜色,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在北海巨人被当做奴隶之前,更多是由大荒人充当中州的奴隶,被称作西荒鬼奴,这一点,是每个大荒儿女心中的痛楚。   这种等级的宫宴上极少让北海巨人们出场,因为中州人嫌弃他们太过粗壮,外貌不够柔美,人皇却在今天的赐宴上刻意让巨人们来运送物品,其用心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太过坦荡的阳谋,偏偏谢挚只能受下去,不能在明面上表示什么——只是用几个巨人奴隶来送东西啊,昆仑卿上为何要愤怒呢?莫不是太敏感了吧!   在座的客人们也都清楚西荒的过往和历史,看向谢挚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屑和嘲弄。   什么昆仑卿上,不过也只是个资格高一些的鬼奴而已。   食月犬默默睁开了双眼,以一种护卫的姿态站在了西荒少女的身旁,呲着雪白的尖牙冷冷地回视过对面神情各异的人们,喉咙里发出了威慑性的低低吠叫;小皇子也毫不犹豫地挺身靠近了谢挚,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姜契犹豫了片刻,抬眼看了一眼上方仍旧含笑自若、好似对殿中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母皇,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准备安抚谢挚一二,但云清池先她一步,已经轻轻地握住了少女的手背。   “不要不开心。”宗主轻声说。   “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身为在朝堂曾经权倾一时的王,姜既望怎能不明白自己侄女的用意。   她心中极其失望恼怒,不明白人皇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不能发作,只好担忧地望向了谢挚,看到她身旁的白衣宗主时,便是一怔——那并不是天衍宗的坐席。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云清池似乎待小挚别有用心,好像在刻意接近一般。   “谢谢您……”   谢挚感激地朝宗主笑了笑,“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有点——”   有点生气而已。   不,是很生气。   那些北海巨人,每一个都是修为高深的强大战士,身躯上明明纹着象征本族荣光的太阳图腾,却被累累的鞭痕覆盖完全了。   他们在中州,一定受过很多苦,就像她曾经的大荒同胞一样。   “朕令巨人们负上了数个阵法环,其中每一个环内都蕴含一种极为繁复艰深的阵法,为给诸位助兴,也是为了检验我大周天骄的才资,今日特取这些阵法环,任何一位少年都可尝试解开。”   人皇朗声笑道:“可有人愿意一试啊?朕的皇子皇女们,当要踊跃参与,做一表率,嗯?”   当即有一位器宇不凡的英俊青年缓步步出,躬身长施一礼,“禀母皇,儿愿一试!”   “三姐,大哥去解阵法了!”   小皇子着急地摇晃姐姐的手臂,“你也快上去呀!别让大哥一个人占了威风!”   姜契神情微动,没有立即上前。   她揉了揉幼弟的头,“不急,再等等。”   大皇子在各个皇子皇女当中年岁最长,性情温朗,尤擅阵法,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听说甚至已经有长生世家的家主属意他,要助他取得储君之位。   她先看看长兄的表现,再做考虑吧。   大皇子信心满满地走到阵法环前盘腿坐下,闭目运转道宫,凝心沉神,开始解阵。   阵法是他专长,此番,他定要让母皇对自己刮目相看,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   一刻钟过去,大皇子白玉般的脸上滚下汗珠,眉头紧皱,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有客人捋须摇首,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他已经看出大皇子力不能及。   又过去了两刻钟,众人已经看得有些不耐烦,而大皇子仍旧没有解出阵法,连掐诀不断运算的手臂都变得脱力颤抖。   ……这阵法太深奥了,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母皇这是在故意为难他!   “涯儿,”人皇在皇座上发了话,神情仍旧慈爱体贴,“既然解不出,便退下罢,不必逞强。”   “……儿遵命。”大皇子虽然不甘至极,但人皇已经如此说,他也只能拜伏退下。   临走前他再次回望了那静静悬浮的阵法环一眼,心中稍定。   他相信,连他也解不出的阵法,在场的少年也绝无人能解出来。   至少他的三妹,平日素来不涉阵法,是解不出来的;其他人,他倒不怎么在乎。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忘在了脑后——在他心里,根本瞧不上这位新封的卿上,觉得只是母皇不想拂渊止王的面子,这才随意赐了一个封号。   “契儿,你可愿上前一试?”   对身旁皇后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人皇笑着看向了席中的姜契。   姜契并不想去解阵,这只能白白丢脸而已——连大哥也解不出来的阵法,她当然也是解不出来的。   但母皇此刻提她,便是要她去一试的意思了,她也无法婉拒……姜契走到殿中,恭敬地拜下一礼,“儿虽不敏,也愿斗胆一试,还望母皇宽宥。”   “且试罢。”人皇微笑。   姜契闭上眼睛,细细地感悟了一番眼前的阵法,缓缓睁开额上的天眼,从中射出一道柔和神秘的白光,扫视着阵法的内部。   她生来便额有天眼,在上古年间这是天生神人的征兆,虽然当世已经没有神明,但这同样也是极大的祥瑞,姜契在修行上天赋极高,兼之是皇后独女,性情沉稳早慧,颇有人皇之风,同样在夺嫡中被许多人暗中看好。   这天眼虽然不比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妄,但同样极为不凡,在对战时甚至可以强行静止住几刻对手的动作,是姜契的一大杀器,此刻她用天眼反复观望阵法,却也不得其解,额上缓缓滚下冷汗。   正当她心中惶恐,觉得此次必然要在母皇面前丢丑之时,皇女听到了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谢挚神情坦然地跪下,“陛下,挚愿一试。”   “哦?”   人皇感兴趣地前倾了身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昆仑卿上也愿意一试?好!果然是英才出少年,你试吧!若你可以解出,朕重重赏你!”   鱼上钩了。   等的就是谢挚按耐不住。   她只听说谢挚肉身惊人,但于解阵上并没有什么声名,料想她必然是被之前的北海巨人所激,心中有怨气,这才冒昧站出来,要以此示威。   人皇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紧张的姑母,笑着重新端起酒杯。   此一番下来,她必能让这西荒蛮女颜面扫地,说不定还会自此落下心魔,修为再也不能寸进。   “谢卿上?”   姜契压低声音,“你不该来解阵——这阵法太过深奥,你解不出的!”   谁料那少女丝毫不领她好心提醒的情,“我还没有解阵,皇女怎么知道我解不出?”   毫无征兆地,谢挚反身抽出身旁金吾卫腰间挎着的长刀,浑身曦光涌现,极快地劈在了阵法环上!   “锵”的一声,阵法环碎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符文,如繁星一般布满了整座宫殿!   她斩破了阵法环!   “似此乱象,直须斩截。”   人皇脸色沉沉地放下酒杯,紫眸之中异象轰然闪现,但谢挚如同没有感受到她放出的可怖威压一般,身形笔直地握刀站在殿中,跟人皇毫不畏惧地对视。   “禀陛下——这,就是我们蛮夷人的解阵!”    第119章 婚配   谢家的观星楼高有数百丈,直接云霄之上,是歧大都最高的一座建筑,甚至比皇宫的宝塔更加巍峨庄严。   这显然并不怎么合乎礼制,但历代人皇也默许了谢家的违制,盖因谢家是长生世家之中最为古老、底蕴最为深厚的家族,屹立于中州的时间,比姜周皇室还要漫长许多。   早在前朝殷商初建时,谢家便诞生了,他们天然与殷商皇室关系极为密切——殷人笃信鬼神,几乎无事不卜,而谢家正是以卜算传家立族,在谢家最鼎盛的时候,每一代都会出修为高深的大国师。   后来姜周取而代商,随着大道退隐,卜算之术日益衰颓,连带着谢家也渐渐衰落,不复往日辉煌,但谢家的传承毕竟无比悠久,即便走下坡路已有千年,但仍然是中州最尊贵、最强大的长生世家。   “万年世家,两朝重臣。”这是中州人传唱谢家的歌谣——这句话半褒半贬,既是赞颂谢家的历史源远流长,也是讽刺谢家奉养了两姓皇帝,但谢家人对这些闲言碎语一向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刈鹿。”   在摘星楼的最高层,一仰头几乎可以触到低压的天穹,谢惜自习惯了在寒风凛冽的楼顶长坐静心,也习惯低声呼唤刀灵的名字。   刈鹿刀是上古年间传下来的妖刀,通体淡青色,薄润如玉似瓷,是柄凶名赫赫的嗜血神兵,更孕有忠诚寡言的刀灵,也是历任谢家家主的佩刀,陪伴谢家度过了无数岁月。   从有记忆时起,谢惜自便与刀灵相伴,这刀灵先前是她的护卫,后来在她目盲之后,又成了她的眼睛。   自从白日在皇宫回来之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定,此时刀灵携带赐宴境况的消息甫一归来,家主便迫不及待地呼唤了刈鹿刀。   “你测出她的骨龄了么?是多少岁?”   虽然已经十分心急,但家主询问的声音仍然很镇定。   “回家主,是十八岁。跟小姐的年纪一致。”   刀灵如实回答,她在谢惜自跟谢挚搭话引开少女的注意力时,极快地将测试骨龄的宝具刺在了谢挚的脖颈上——那是一根细若毫毛的金针,只消轻轻一刺,便可以测出任何生灵的真实年龄。   不论对方耍了什么手段加以掩饰,也逃不过这宝具的探查。   “……十八岁。”   谢惜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握紧了座椅的扶手。   事到如今,她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谢挚就是当初那个——   过了许久,她才按着发痛的眉心继续询问,“这件事告诉云宗主了么?”   “一经测出,便告诉云大人了。”   说到这里,半跪在地上垂首低眉的刀灵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但那位大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她——好像并不怎么喜悦。”   具体是因为什么,不通人间事的刀灵也不太明白,但那位不染尘埃的白衣仙王的确对这个惊人的消息反应冷淡。   接下来,刀灵又细细地向家主禀报了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种种表现,包括人皇如何折辱打压这西荒来的少女,谢挚如何当众向人皇示威,斩断阵法环,人皇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含笑摇首,说了一句“谢卿上好大的威风”,便冷容拂袖离场了,一场好端端的宴会自此不欢而散。   还讲了在众人离开之后,谢挚一个人不慌不忙地扫荡了宴席上剩下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宫殿中种的仙树琼花也想一齐拔走,最后被渊止王哭笑不得地制止之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罢休。   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表现震惊了歧大都,人们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甚至敢与人皇当面对抗!   一时之间,歧都之中众说纷纭,有人说小儿狂妄,仗着渊止王上是她义母便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对这不通礼教的蛮女心生鄙夷,十分厌弃这位新封的西荒卿上。   当然,亦有人对谢挚毫不避讳地大加赞赏——比如九轮圣人孟颜深,最近便在到处对自己小弟子的事迹津津乐道。   但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中州人都认为,谢挚这不仅是对人皇的大不敬,也是对整个中州的冒犯。   不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头,但谢挚的确在歧大都中名声大噪,俨然成为近日中州人热议的话题中心。   这些纷纷扰扰,连对中州人生地不熟的谢挚也略有耳闻。   但外面的人怎么议论自己,谢挚都懒得管,她对此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加倍缠着即将离都的姜既望不放松,把渊止王上在王府中跟进跟出,几乎寸步不离。   “小挚……”   姜既望颇为无奈地唤了一声少女,笑着合上书卷。   平心而论,她是喜欢谢挚黏着她的,她的生活平淡而又无趣,明媚赤忱的少女便是她珍贵的阳光和生机。   但——要是小挚再这样下去,夫子可就要急坏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谢挚还没有去红山书院拜见过他呢!   把老头子这几天愁得连胡子都掉了好几根,生怕谢挚被某位宗主给糊里糊涂地哄到了天衍宗,连连朝自己曾经的爱徒姜既望暗示,要她帮自己看着谢挚,最好赶紧来行一个拜师礼,好让云清池彻底死心。   姜既望朝趴在门边悄悄看她的少女招招手,谢挚便欢快地跑了进来,“牧首大人!”   在中州,人们都尊敬地称姜既望为“王上”——王显然比西荒的牧首要尊贵得多,但谢挚还是习惯叫她“牧首大人”。   姜既望也宠溺地默许少女继续这样叫自己,她觉得这个称呼更加顺耳称心一些。   直到跑到女人面前谢挚才猛地想起来那些繁琐的中州礼仪,她最近也确实发现,好像中州没人跟她这样似的,走路喜欢蹦蹦跳跳地跑,便连忙刹住脚,不好意思地朝姜既望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来,坐下。”   王上温柔地示意,谢挚便乖乖地跪坐下来,撑着膝盖认认真真地听姜既望说话。   “明日我就要动身回大荒了,今日我正好有空,带你去拜见夫子,好不好?”   推过一杯新茶,姜既望柔柔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明日?”   谢挚完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着急地往前膝行了几步,可怜巴巴地拉住女人的衣袖,“怎么……您怎么走得这么早啊?您来歧都还一个月都没有吧,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牧首大人都不再陪陪她了吗?   她还……她还尚未跟牧首大人学好中州的礼仪,牧首大人教她的书,她也没有背全。   姜既望耐心地安抚着难过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讲出了心中的顾虑,“陛下不会容我留都太久。我想,我还是及早离开的好,这样对我和陛下,都是少了一桩心事。”   对于人皇的猜忌,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外,也没有什么不甘心寒之处——她在中州声望太隆,修为品行无一不佳,在当年摄政扶持人皇上位之时,便有许多。人轮番上表,恭请由她登阼;   即便是在她早已退隐离都的今日,也有人固执地一直认为,人皇之位应当属于她,她才是真正的大周正统。   仅凭这一宗罪名,便值得人皇与她反目了——重要的不是想不想反、愿不愿反,而是能不能反。   倘若能反,不想反也是反,光是存在,都是过错。   姜既望很清楚,若不是她修为高深,一定早就会被寻个由头赐死。   她将侄女悉心教导成了一位合格的帝王,而帝王天生多疑薄情,这是她应得的代价。   她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揉了揉怀中少女柔软的头发,姜既望刻意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近日见小皇子和食月犬常常来府上寻你,你跟他们相处得好么?”   “挺好的……”   说到自己的新朋友们,谢挚终于来了点精神,“七郎给食月犬起名叫小狗郎君,可它一点都不小嘛!它有那——么大一只,站起来足足跟我个头一样高呢!”   少女愤愤不平地抱怨道:“我说不如叫它大黑狗吧,结果它还不高兴,三天没跟我说话!真不讲理!您说是不是?”   照她这样起名字,食月犬没咬她都算是脾气好的了……   姜既望含笑摇摇头,又道:“那么,契儿有来寻你玩么?你们两个年岁正相仿,我想,或许是有许多话可以说的。”   “三皇女吗?”   谢挚想了想,才答:“啊……她呀,她没来找过我,只是托七郎给我捎了几次东西,我觉得她人不坏,还挺好的……”   料想也是如此。   姜契想跟长兄争夺储位,因此便不会跟拂了人皇颜面的谢挚来往,至少明面上不会。   但她既然私下肯托幼弟给谢挚送东西,便可见她并不讨厌谢挚,还是一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这样想着,姜既望心中颇感欣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谢挚道:“姜三丫头姜契你喜欢么?她心思深沉,尤擅筹谋,可为明主,但做道侣,则未必称心。”   “有什么想法,都可谈谈——你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该好好考虑这些事情。”   她并不愿谢挚牵扯到波云诡谲的皇室之中,但借着这个由头,来问问谢挚的喜好,之后再留心为她寻觅合适的女孩,却也是时候了。   谢挚被牧首的话吓了一大跳,“我对三殿下并无……并无那种想法!”   怎么一说到这个话题,这孩子就又羞窘又慌张,姜既望好笑道:“那你对谁有想法?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说来听听,或许我有认识的呢?”   “我……”   女人眉心的朱砂在谢挚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闪而过,如燃香一般在少女心间烫了烫。   谢挚不禁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小声道:“就……温柔一点,耐心一点……最好比我年纪大一点,再高一点……”   像宗主那样,便十分好。   她很喜欢。   但宗主好像并不是比她只大一点,而是年长很多啊……大概得有……一千岁?还是更多?   想到这里,谢挚又有些苦恼。   姜既望听她讲得这样详细,失笑道:“原来你已经想了这么多,嗯?你原来喜欢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吗?”   谢挚被她逗得手足无措,只得羞愧垂头:“是……但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见少女羞窘难当,目光躲闪,声音越说越小,姜既望便愈发想逗她玩。   她正色道:“你先前跟陛下说的已有婚配是怎么回事?我这个做义母的怎么从未听说过?”   “……您还是带我去见夫子吧!求您了!”   牧首大人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第120章 红山书院   红山书院坐落在一座山峰的正前面,这山并不高峻,但风景极秀美,其上遍植着火一样的枫树,被孟颜深的大神通人为地留驻住了鲜艳的颜色。   这枫叶终年不改,待晴朗的早晨远远望去,是时红日初升,雾霭乍涌,霞霓纳辉融金,真仿似仙境神山一般,漫山遍野都是火烧似的枫林红雾在浮动流淌,时有灵鹿野獐在其中轻盈奔跃,连山前黑瓦白墙的红山书院也仿佛浮在红云当中,因此才得名红山,也是歧大都中的著名一景。   书院前还绕着一弯碧水,名叫义河,义河中常年凫着雪白的鸭鹅,被红山书院的弟子们养得又圆又胖,个个都蓬蓬大大,极通人性,也是书院的小护卫,一旦认出来生人的脸,鸭鹅们老远便扑腾着翅膀摇摇晃晃飞奔而来,恶狠狠地叼咬他们,比看门犬还守职尽责。   谢挚被姜既望带着登门拜访时,便差点被这群恶霸追着咬,直到姜既望远远地轻叱了一声,鸭鹅们这才老老实实地蹲在了地上,放过了谢挚——它们其实非常欺软怕硬,能感受到姜既望身上的深厚修为,丝毫不敢放肆。   “既望!小挚!”   九轮圣人已经早早地在书院门口等着她们了,见两人终于来到,朗笑着迎上来,“等你们好久!快进来吧!”说着便负手在身后为谢挚带路。   红山书院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虽然素雅,但至多也只是个大一些的普通书院,直到步入书院高大的门楼之时,伴随着“嗡”的一声轻响,跨越过一层若有若无的光幕阵法,谢挚这才恍然发觉,书院里面原来另有乾坤。   书院里俨然是个自行运转的小世界!   九个古朴神秘的光轮在天空之中寂静旋转,散发着一股神圣纯粹的浩然之气,从中不断传出道音吟唱,神花飞舞倾撒,下方还坐着数百个闭目打坐的身影,显然正在潜心观悟。   那是九轮圣人孟颜深的大道图景实体显现,其中倾注着他对大道的至高理解,极为珍贵。   “哇……这里好神奇啊……”   说是书院,其实红山书院内却并没有多少人造的建筑,只有一排供学生居住的木楼屋舍,脚下是一片如茵的绿草,细致而又绵软,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洁白小花,灵气极为纯粹浓郁。   有清澈晶莹的溪水潺潺流淌而过,如通灵一般往外不断跃出水滴,好奇地围着谢挚绕了一圈,又欢笑着跳入溪水,重新奔流而去。   谢挚蹲下来,捧起溪水观看了半晌,被水滴们故意扑了一脸的水,这才惊奇地判断出来:   “唔……这好像是水精呀……!居然有这么多!真了不起!”   水精对掌有水符文的修士裨益极大,在外面时连一滴都难以见到,在红山书院里居然多得能汇聚成一条溪流!   光是这条水精溪,便能买得下一百个定西城了!   谢挚心中不由得咋舌,对红山书院的深厚底蕴有了一番直观感受。   远方横着几抹黛色淡山,有数株大柳树垂着万千碧丝,枝叶如碧玉一般晶莹剔透,正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晃,柳荫下还伏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巨虎,甩着尾巴闭目休憩。   孟颜深领着谢挚和姜既望在柳树下的石桌前坐下,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前一刻还在谢挚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变成了一个风神秀朗的清俊青年,一身浅碧长袍,含笑对孟颜深和姜既望躬身施礼,“夫子,渊止王上。”   啊……!大柳树怎么忽然变成人了呀!   谢挚被惊得眼睛睁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白虎发出了一声低吼,化作一个容貌冷艳的年轻女子,白袍腰间缠着红丝带,冷着脸扶住了谢挚的肩,“莫慌,小孩。”   “这是你师兄柳真,师姐秦无疾,原身分别是柳树和白虎。”   孟颜深笑着为谢挚介绍,“他们二人便是现在书院里最年长的弟子,你以后在书院遇到疑难不解,可以多多问询他们,好不好哇?”   又向柳秦二人和气道:“这是你们今后的小师妹,名叫谢挚,你们以后也要多多照拂她。”   “是,遵夫子命。”   柳真显然性情非常温和,眼眸清润,整个人也如碧柳一般风度翩翩,笑着过来揉了揉谢挚的头,“今后叫我柳师兄便好,好么?”   秦无疾也抱着手臂朝谢挚点了点头,意思是同上。   接下来谢挚又被孟颜深领着在书院里到处都转了一圈,遇到了各族的青少年,什么奇异的生灵都有,真正的人族反而相对很少,有墨似的玄铁牛,也有纤弱的兰花,还有悠哉悠哉的长尾巴金鲤,它们往往并不变成人形,还是保持着自己本族的姿貌,从从容容地在书院中或卧或坐,潜心修行,别有一番生动的意趣。   “夫子有教无类,从不以学生的种族设限制,对五州万族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只要才高行厚,皆能拜入书院。”   姜既望跟谢挚温声解说,“红山书院也是中州非人族最多的地方,我想,你在这里一定能交到很多新朋友。”   她知道谢挚一直都格外喜欢跟灵兽玩,还很有毛茸茸缘。   行到书院最中心,在一棵伸入云霄的无边巨树前站定,孟颜深转过身来,庄重地点上一炷香,“好了,便在这里拜师入门罢。”   姜既望忙令谢挚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次。   老人笑着扶起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朝谢挚伸出手,“拜师礼呢,小挚?”   “啊?什么拜师礼……”   来的时候牧首大人也没说还要送礼呀……谢挚不知所措,连忙去看姜既望,便见女人只是愉快地微笑,显然并不打算帮她的忙。   那么,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谢挚想了想,在怀中的小鼎里取出一株珍贵的宝药,重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递给九轮圣人,“夫子,挚无知,不知道还有拜师礼,来时没有特做准备,便请您收下这株宝药吧,还望见谅。”   孟颜深接过那株流光溢彩的宝药,看都没看一眼便收起来,“好,谢谢我们小挚,快起来罢!”   “从现在开始,我便是你的老师了。”   老人弯下腰,大笑着点点谢挚的鼻尖,塞给她一块狭长的玉简,“听说你观有金火水风四种符文,这很好!喏,这是一部残缺的鲲鹏宝术,便送给你做入门礼,好也不好?”   鲲鹏宝术!   鲲鹏是三大神鸟之首,在神兽中也品阶极高,其宝术强大无匹,即便残缺不全,但同样无比珍贵,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至宝。   跟鲲鹏*宝术比起来,谢挚送的宝药一下子就相形见绌,显得毫无价值了——鲲鹏宝术至少也得要一株仙药来换!   这真是太过慷慨的馈赠!谢挚又惊又喜,感激地接过玉简,将它珍爱地看了又看,“谢谢您!”   孟颜深其实并不想收谢挚什么东西,但他素来最为遵守礼仪,性子也很顽皮,因此才特意跟谢挚开一个小玩笑,也是要看看她的心诚不诚,之后便会取出来一个价值远高于拜师礼的宝物,送给谢挚做入门礼。   红山书院的每一个弟子都经历过这一遭,因此方才姜既望只是在旁观看,含笑不语。   “好了,”老人和蔼地拍拍谢挚的肩膀,“去送送你母亲吧!回来之后,小老虎自会给你引路,带你去往住所。”   他很爱给自己的学生们起外号,管秦无疾亲昵地叫小老虎,管柳真唤做小柳树。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姜既望之后,谢挚便也正式开始了在红山书院的学习生活。   书院中其实颇为自由开放,学生可以自己决定要干什么,甚至完全不听孟颜深讲课也可以,只是不能不读书修行,每逢月末,孟颜深还是会亲自考校检验弟子们的修行情况,免得大家荒废..青春,虚度光阴。   新入门的弟子都有一个月的长假,这第一个月里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由夫子指派的师兄师姐带领着熟悉书院。   宋念瓷虽然修为高,但她总是很忙,资历也不够,因此通常便是柳真和秦无疾两人带着谢挚,他们飞快地跟这个活泼热情的人族小姑娘熟悉了起来。   午后风暖日丽之时,柳真常会变成柳树原形,一边半梦半醒地晒太阳,一边让谢挚坐在自己的枝桠上吹风休息,这时秦无疾也会懒懒地趴在树下,耳朵间或抖动一下,极为舒坦惬意。   “秦师姐——”   人族少女在柳树上小声呼唤。   “怎么了?”   树下卧着的白虎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在跟谢挚相处的这些天里,她已经发现这孩子话很多,还依赖心很重,非常能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特别精神,蹦蹦跳跳跑来跑去,让她烦不胜烦。   但偏偏——要是谢挚什么时候话少了,她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倒还宁愿谢挚整天吵闹一些。   “就是……您能带着我跑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发出了请求,从树枝上跳下来,讨好地替白虎顺毛,令秦无疾舒坦地眯着眼睛翘起了胡子,“七郎有小狗郎君带着他跑,我也想……嗯……”   白虎睁开了眼睛。   她一瞪眼,凶巴巴地咆哮了一声,连柳树都被声波冲击得枝条乱抖,“岂有此理,你将我与什么相比!”   “总而言之——休想!”白虎师姐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人族少女。   隔日清晨,红山书院还是多了一个雪白矫健的身影,身躯仿若白金铸造,蕴含着可怖的爆发力,极有神兽特有的压迫感,眸中放射着威严冷酷的光束,威严冷酷地背着谢挚慢悠悠走。   白虎师姐最终还是选择威严冷酷地投降,一大早便扬着胡须抬着下巴蹲坐在谢挚的房门口,高傲地应允了人族少女的恳求。   “记住了,只这一次!”秦无疾昂着头说。   然后回去之后,因为小师妹无心说了一句“好像有一点点硌”,白虎师姐便挑灯夜战,连夜赶制出了一张漂亮坐垫,隔天系在了背上。   把小皇子惊讶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哇……挚姐姐,你好生厉害!竟然连白虎师姐都愿意载你!”   姜阔姜契也是红山书院的弟子,但姜契忙于夺嫡,常常在外不归,最后还是食月犬和小皇子跟谢挚在书院里到处跑。   傻乎乎的小皇子心里只知道修行和小狗郎君,还特别好哄,他认真地跟谢挚表示,等自己以后长大了定会娶她,又被谢挚笑着揉脑袋瓜:“谢谢你喜欢我,七郎,可是我喜欢女孩子呀!”   “噢……好吧……”   小皇子垂头丧气,十分失落,抱着食月犬诚心发问,“小狗郎君,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让我能变成女孩子吗?”   食月犬非常无语地看了一眼小主人,抬起爪子拍拍他,商量着说:“要不然,还是等下辈子吧?”   一个月的长假结束之后,谢挚在红山书院的修行便也步入了正轨,她每日上午跟着夫子听课,下午则去藏书阁读书,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几乎不知道时间流逝。   藏书阁修建在书院中心的巨树之巅,这巨树是一具中空的空壳,传说在上古年间也曾是一尊修为滔天的神祇,后来在神战之中陨落,只留下了遗蜕。   但这树蜕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珍贵非常,不仅通体莹润如玉石,放入其中收藏的书简可以万年不腐不坏,还每一页纸叶都散发着异香,闻之可以令人凝神静心。   守护着藏书阁的生灵是一只严肃的小浣熊,还戴着一副水晶眼镜,对夫子忠心耿耿,每天都坐在木墩上,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只小浣熊似乎还有严重的洁癖,尤其喜欢将藏书阁的书籍分门别类地细细整理好,将藏书阁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地板都光可鉴人,还要求进入阁中读书的学生一丁点垃圾都不能产生,否则便会被它胖揍一顿——它看着小小一只非常可爱,其实是髓树境的大能者。   “浣熊爷爷,您好!”   谢挚已经从其他师兄师姐的口中知道了它的年龄非常大,甚至只比夫子小一点,于是每次进藏书阁时都很尊敬它,“我想进去读会书,请您为我打开阵法门吧,谢谢您!”   这些天,总是这孩子第一个来藏书阁读书……浣熊推了推眼镜,严肃地点点头,“不错,勤学好问,好孩子,你进去吧。”它抬起小爪子为谢挚缓缓打开藏书阁的大门。   看着人族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阁内,浣熊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它喜欢礼貌好学的孩子。   夫子这次收的弟子不错,它很喜欢。    第121章 夫子   “今天读点什么好呢……”   走进藏书阁,便是无数排高耸入云的细长树木,树干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珍贵书籍,等待着来者的翻阅,谢挚在藏书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挑选,看见感兴趣的名称便取下来放在怀里。   她将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划过,被她碰触到的地方都如萤火一般缓缓亮起,“集部……《西荒蹄类灵兽略》……史部……《正音神战考》……修部……《铭纹论》……哇!还有失传很久的《道宫辟海大术诀》……”   藏书阁中的典籍浩如烟海,都是由九轮圣人精心挑选,内容包罗万象,并不止修行典籍,凡人耗尽一生也不能阅遍其中十一,但修士们拥有漫长的寿命,却有无穷的时日可以在书籍中徜徉消磨。   中州其他地方都习惯使用玉简作为书籍的代替,但红山书院因为孟颜深喜欢收藏书籍,其藏书却大多是真正的纸质书,即便忽略其中记载的内容,这些古老的书卷本身也都非常珍贵。   红山书院里甚至还有学生沉迷书海不能自拔,直接搬进了藏书阁里居住——代价是为浣熊长老每天按时扫地擦桌,作为长住于此的交换。   谢挚之前来藏书阁读书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学生,那人瘦骨嶙峋,眼下青黑,偏偏还穿着一身白衣服,把谢挚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白日里撞见了鬼,后来对书院的风气熟悉了一些之后,才明白他们正是书痴,只能哭笑不得地自认倒霉。   “浣熊爷爷,就这些啦!”   她终于选好了自己要读的书,小心翼翼地踮脚放在高台之上,请浣熊长老察看。   坐在高台之后的浣熊长老推推眼镜,伸出黑色的小爪子翻阅谢挚选的书,越看越满意,笑着捋了捋胡须,“《五州游记三百年》,《殷商史探微》,《上古神兽琐忆》,《符文演推》……”   “噢?这里还有一本?老夫看看是什么——”   看清被少女特意藏起来的小书封面之后,浣熊长老方才还在欣慰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良妻十诫》。”   “夫子把这种书收进来干什么!那个不正经的老头子!老夫跟他拼命去!”   浣熊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义愤填膺地地竖起了尾巴,将那本小书按在爪子下拍了拍,连胡须都在一抖一抖,“你也是,怎么连这种书也能翻得出来?你来红山书院不为成良才,难道是为成什么良妻?哼!真是岂有此理!”   “我……”   就是、就是恰好看见了,觉得有点好奇,顺手就拿起来了嘛!没想到夹带在本大部头里还是被长老发现了……   谢挚又心虚又羞窘,连忙低头认错,“对不起!浣熊爷爷,我不该乱读书,我知道错了……”   “我要告诉夫子去,叫他好好管管你!”   浣熊长老余怒未消,又非常痛心疾首,抱着手臂继续训示羞愧难当的谢挚,“小孩子家家,不要整天想着什么情情爱爱,吾辈修行之人,当以道义与大爱为心中所向,你可晓得?”   “晓得,晓得!”   看着认错态度十分良好的少女,浣熊长老这才感觉没那么生气了。   它一提长袍跳下木墩,“跟老夫来,老夫为你亲自挑选一些合适的功法!再不要想什么良妻了!”   细细地问清了谢挚的修为境界和宝术符文,浣熊长老思索片刻,便挥动爪子令藏书阁的无数颗树木都哗哗抖动起来,仿若风吹叶响一般,数本书籍飞舞着飘落下来,精准地落到了长老的爪心。   “给你,拿回去好好研读罢!”   浣熊长老将小爪子背在身后,讲述了给谢挚这几本书的理由,“我观你天赋卓绝,甚至可与神兽天骄比肩,但修为进速太快,恐怕根基不甚牢固,日后易有缺憾。”   它介绍道:“今日老夫特为你拣选《磐石无转经》一部,乃是上古石神的传承,也是你们雍部定西城的遗蜕主人,与你颇有渊源;又兼《百回炼心咒》一卷,乃是东夷佛陀的无上心法,也是我中州千年前在正音之战中得到的战利品,这两本书可以助你修行根基坚固如石,心境安稳澄静,于你甚为合用。”   这严肃正经的浣熊长老虽然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吉祥物,但其实眼光极为毒辣,精准地点出了谢挚如今修行的最大问题所在,又对藏书阁中的书籍分布烂熟于胸,为她精心选好了合适的功法,简直相当于将修行的正路直接给她点出来,果实任凭她取拿,对谢挚帮助极大。   至少光凭她自己找,在藏书阁里再徘徊一百年,谢挚也一定找不出这两本书。   谢挚感激地冲长老深深鞠躬,“谢谢您!我如今正缺少这样的功法呢!”   “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   被欣赏的弟子如此郑重感谢,浣熊长老不禁暗中自傲,得意地翘起了小胡子,还不忘说教,“你只要少想着做你那什么良妻,老夫就宽慰至极了!”   话还没说完,长老眼前一黑,便感觉自己被莽撞热情的人族少女蹲下来抱在怀里拥了拥,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背,“我记住啦!您的教诲,我一定不忘!”   “爷爷再见,下次我来阁里给您带糖果吃!”   谢挚放开它,抱着书卷欢快地跑出去,站在门口冲浣熊挥挥手,还甜甜地笑了笑。   “……哼。”   长老被她这一抱,连浑身的绒毛都炸起来了,身形直接膨大了一圈,显得分外可爱滑稽。   它唠唠叨叨地抚平衣服,戴正眼镜,这才背着爪子往自己的木墩上摇头晃脑地走。   “老头子这次收的弟子,真叫人一点都不省心……还是全都得靠老夫!”   接下来谢挚便又多了一项新任务,便是学习参悟浣熊长老为她选的功法,用功起来常常日夜不休,变得比之前更加繁忙了。   “小挚?最近修行怎么样,可有遇到什么疑难吗?”   孟颜深笑呵呵地推门进来,看到谢挚案前的厚厚一沓书,还有推演符文的各种图纸,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   “夫子,您来啦!”   谢挚连忙起身行礼,腼腆地道:“目前还没有遇到什么问题……等我有不解之处了,一定会问您的!”   “好!”老人极欣慰地弯下腰,点点少女的鼻尖,“我们小挚真聪明!”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谢挚跟孟颜深也熟悉了许多,知道了夫子的性情和习惯。   身为五州之中最德高望重的圣人,孟颜深极为渊博多才,君子的六艺,他全都会,并且是精通,在乐器上更是格外好——姜既望的琴就是他亲自教的。   他的学问很好,但不喜欢卖弄,尤其讨厌掉书袋,说那是“不说人话”,还很爱讲俏皮话和非常冷的笑话,往往听笑话的人没被逗笑,他自己倒先笑得止不住,眼角的皱纹都深深地弯起来。   身为圣人,孟颜深当然也早已脱离了凡尘,但他仍旧如凡人一般吃饭睡觉,饭食极简单,只是些朴素的疏食菜羹,但每餐前都会庄重地行祭礼——所祭的正是太一神:没有她,便没有人族的今天,人族也就不能安坐用餐。   这祭礼之前原本是五州的人族所共同遵守的,但如今极少有人从旧礼,在中州更是尤其如此,周人信天而不信神,更加注重实际——神明的时代毕竟是早已远去了,现在的人们只自豪于自己的伟力。   又因为太一神属于神族,为破除对神圣种族根深蒂固的迷信和崇拜,历代人皇都在刻意淡化她的贡献,试图书写人族自己的历史,因此太一神在人族中的地位便更加尴尬了——在大荒还能好一些,中州人根本不尊敬她。   此外,孟颜深还很爱喝酒,但从不多喝,不讲究酒的名贵与否,酒品也很好;又极爱弹琴鼓瑟,也很重视教授学生们音乐,命弟子们每人都要至少学一门乐器,说这是寓礼于乐,以情化人。   谢挚选的乐器便是萧——她于音乐上其实并不怎么懂,只是想以后牧首大人弹琴的时候她可以在旁合奏一二,或许就可以让牧首大人不那么思念亡妻了。   对自己这个新收的小弟子,孟颜深也很上心,会耐心细致地询问她的学习生活,在谢挚结束适应红山书院的一月长假之后,他也例行前来与谢挚聊天闲谈,问过她的志向。   “小挚,你有什么志向?”   老人和蔼地拍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谢挚坐近一些。   红山书院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会有这一问,方便孟颜深了解学生的性情,为他们制定今后的学习计划。   “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的志向可能不是很大……夫子您听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这又何妨?随心言志而已,姑妄言之。”孟颜深笑着捋须摇头。   少女低下头认真地思索片刻,终于眼睛亮晶晶地开了口:“夫子……我没什么大出息,只是想着能得到圣药,带给碧尾狮和雨姑姑,之后趁年少周游五州,四处看一看,长长眼界,寻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跟她共度一生,就觉得已经十分好。”   孟颜深笑道:“这不已经是很好的志向了吗?”   饮下一口酒,他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仁,什么是勇呢,小挚?”   “仁……”   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谢挚皱眉想了半天,才谨慎地道:“仁,便是心怀大爱,救助天下众生,您觉得对不对呢?”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接着笑问:“那么,勇呢?”   这个问题谢挚觉得能比仁简单一些,她想了想,循照着自己之前的经验,问:“猎别人都不敢猎的灵兽,去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为道义甘抛头颅,这算不算就是勇呢?”   “不然,不然。”   孟颜深伸出手来摇了摇,笑道:“如那市井少年,衔刀提拳,逞凶斗勇,或溅血三尺,两人皆亡,看起来英勇无畏,好似英雄,你道他是真英雄么?他岂是英雄!只是小儿无知,年少轻狂罢了。空空误了一条大好性命,流了许多不值当的血。”   “仁勇二字,实则不可分割,无勇之仁怯弱,无仁之勇暴虐,故仁者必勇,勇者必仁,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老人的目光里多了些悠远,轻叹道:“你知道么,小挚?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您说的是太一神吗?”谢挚敏锐地发觉了圣人心中的感伤和悲凉,试探着问。   “唔?”   孟颜深惊讶地看了少女一眼,随即极温柔地笑起来,“是的,我说的的确就是她。你猜得很对,小挚。”   谢挚还想再问,但九轮圣人好像已经丧失了兴致,闭上眼睛端坐在桌前,握着酒杯许久也没有说话。   “小挚,”沉思良久,孟颜深慢慢地站起身来,很和蔼地微笑道:“你须记得,不要轻狂愿清狂。”   他将宽厚的手掌落在谢挚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夫子没别的话可教,便将这句话和仁勇二字一起送给你,愿你诸事圆满,顺心胜意。”    第122章 圣人   晴朗的月夜时,孟颜深习惯在书院的柳树下摆下一张矮桌,温上一壶小酒,一个人慢慢地喝。   他养有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指猴,只有一指来高,胆子很小,平日里都藏在老人的衣襟里,轻易不肯见人,只有外面安静的时候才肯扒着圣人的衣服,探头探脑地下来走走。   小猴子通体墨色,脸颊和脚爪都赤红,大眼睛骨碌碌转,极其聪明,平日里只要喝些九轮圣人用墨莲宝药熬的墨汁就可果腹,还会灵巧地抱起比自己身子高几倍的酒壶,为自己的主人斟酒。   谢挚便最喜欢这时候去找夫子聊天,也很喜欢逗夫子养的指猴玩。   每次喝上几盅薄酒之后,老人的脸便会变得红扑扑,眼里放出快活的光,话也会变得格外多,将肚子里长久以来积攒的一个又一个如梦似幻的故事讲给求知若渴的少女听。   还会特意给谢挚面前也倒上一杯酒,说这样摆着显得热闹。   “……神圣种族的性情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倒是十分相似——那就是他们都非常骄傲,只不过骄傲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因为谢挚好奇神圣种族,夫子便开始跟她介绍这些世间最高贵、最强大的种族们。   谢挚想起了那位金发的傲慢神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双手撑着脸又问:“比方说呢?您能再给我讲讲吗?”   夫子便讲下去,“比方说,真凰一族追求道艺完美,性情高洁孤寒,真龙一族狂傲不羁,天生性淫,喜好征服,于敦伦一道上也颇有研究——”   “敦伦是什么?”谢挚从没听过这个新名词,好奇地打断了夫子。   “唔……”   大周最博学的圣人头一次显出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孟颜深抬起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眼睛到处乱瞧,就是不看谢挚,开始用大人们最常用的借口来搪塞少女,“这个……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紧急转移话题:“我听小熊崽说,你还去藏书阁借《良妻十诫》来着?等你以后嫁人了就知道了!”   被夫子这样一说,谢挚也脸红了,觉得自己整天想着成婚做妻子很没出息,“啊……什么嘛……浣熊长老居然真的跟您告状!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不是真的想……”   “我知道,知道!我们小挚一心向道嘛!”   见少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老头子心中颇感得意,狡黠地笑起来,捻着胡子不说话。   被夫子这样一搅和,谢挚完全忘记了什么神圣种族,转而想起了金龙姐姐——自己万年前的未婚妻子。   “对了,夫子——”   她赶忙蘸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下几个繁复无比的字形,那是她在海的精魂里强记下来的金龙姓名,但这是龙族文字,她并不认识,因此一直以来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想等着以后遇到什么博学的人时,问问这人能不能辨认出来。   夫子正好就非常博学。   “您能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眼巴巴地问。她真的很想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名字。   “好,我来看看……”   孟颜深也被勾起了兴趣,凑过来端详了半天,慢慢拧起了眉头,“这好像是上古年间的龙族文字呀……这种文字无比深奥,如今早已失传了,连我也不认识这是些什么字。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只是机缘巧合啦……”   墨色小指猴冲着谢挚吱吱叫了几声,朝她连连鞠躬作揖,指着她用酒液写的字示意,意思是自己也很想喝,谢挚笑着点点头,应允了它的请求。   没想到连夫子也认不出来这些龙族文字,谢挚有些失落,可是并不灰心丧气。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的。   但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孟颜深抚着胡子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没关系,小挚,你可以去找云宗主!”   “云清池云宗主,她的学问也很好,尤其精通上古文字,连我这个虚长了几千岁的老头子也比不过她哩!可见后生可畏,不是虚言呐……”老人摇头晃脑地感慨。   “云宗主?”   谢挚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宗主之前还有一个“一月见一次”的约定,顿时便想到——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啊……她在红山书院待得如鱼得水,太过投入于读书修行,将这回事给完全抛在脑后了!   不知道宗主是不是已经等急了……等她之后见到宗主,得好好向她道歉才行……   宗主会不会觉得她是不守信用的坏孩子啊?谢挚又愧疚又懊恼,还有些心慌不安。   她不想宗主觉得她坏,她想宗主喜欢她。   正当她心神不定之时,孟颜深想起了还要考校她的功课,和蔼道:“小挚?趁着夫子现在有空,拿你近日写的文章来我看看,怎么样?”   “好的,我给您去取!”   被夫子亲自审阅指正诗文,书院别的弟子还没这个机会呢!谢挚连忙站起身,跑到屋子里去取自己写的东西,抱来一沓纸给夫子,期待地盯着老人瞧。   “好孩子,让夫子来看看你写得如何!”   孟颜深笑眯眯地接过纸页,刚看过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慈祥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唔……嗯……这个……”   老头子额上的汗又掉下来了,他紧张地看了一脸期待的少女一眼,伸长脖子凑近纸张,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   “夫子,我写得怎么样呀?”见夫子好长时间没说话,谢挚等不及了,开始主动询问。   “小挚,你这个字呀……”   夫子咂咂嘴巴,把胡子捻断了好几根,才想出来了一句委婉的评价:“写得颇为,颇为恣肆横飞,呃……颇有一股天地初生的意趣!嗯,对!很有稚拙的童趣!”   他对于教育学生,向来是主张鼓励引导为主,批评为辅的,看着谢挚如此期冀的模样,他也不舍得出言打击少女的热情,让她颓丧低落。   但——看着那张写得扭来扭去的字,孟颜深也讲不出来什么违心的夸奖,只好这样委婉地敲打一下谢挚。   转头望望身旁乖巧懂事的少女,老头子的心又软了,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之后要好好教谢挚写字。   ——小挚是西荒出来的孩子,那个地方苦哇,没有笔纸,只有刻刀石板和漫天的黄沙,从小也没什么机会读书学文,有先天的缺陷不足,之后再补就是了!他开这个红山书院,不正是为了教这些缺乏资源的孩子们学习进步吗?   再看写的什么内容,孟颜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红山书院开有符文推演和诗文写作两门课,书院的弟子们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偏科严重得令人发指——她的符文推演学得特别好,于此道之上天赋极佳,甚至比许多专门的阵法师还更好几分。   但这个诗文嘛,写得着实是有些……   放在最上面的是谢挚近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是这样写的:   第一句,“红山书院雨霏霏”,呃……首联写景引入,这是老手法了,倒也尚可;   再看第二句,“藏书阁内林高立,”好吧!虽然完全不押韵,也一点也不对仗,但视角转换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句,“大青蛙举荷叶伞,”这是什么诗?九轮圣人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听过。   最末一句,定睛再看,俨然是——“小浣熊提草扫把。”   哈哈,这孩子把小熊崽也写入诗里面去了!   孟颜深心中大乐,又不敢笑得太过放肆——那只浣熊特别记仇,而且耳聪目明——只得抬起衣袖装模作样地遮住脸,在后面笑得直发抖。   看夫子笑得前仰后合,谢挚便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她羞愧不已地接过自己的诗,小声嘟囔着为自己分辨:“可是浣熊长老用的扫把真的是草扎的来着……”   “您也是,看我写得这么差,也不教教我……”谢挚已经知道夫子很宠她,开始理直气壮地恃宠而骄。   她知道,夫子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可他从不教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做文章?那不是我的长处。”   孟颜深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有人说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却不甚赞同——依我看,那是个骗人的东西:常常在矫饰,往往在欺骗。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做些真真正正的实事去。”   “写东西呢,一句话,辞达而已矣。”   老人慢慢地总结了自己的想法,“认得字,读得通诗歌典籍,不至于对着书本一窍不通,这也就足够了;再多华藻附丽,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小挚?”   看着低头若有所思的少女,他又笑着开了口:   “不过,清池倒是很会写文章的——她的学问文品都是上上乘,字也很好,你可以找她去学怎样写文章,怎么样?她会好好教你的。”   “好的!”   被老人一提点,谢挚又开心起来,点头应道:“那我明天就去找云宗主!”   今夜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酒杯里撒下点点细碎光影,孟颜深请指猴为自己斟酒满到十分,直到快溢出来时这才唤止。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兮——”   圣人挽袖敬月,再仰首将酒液一饮而尽,面上泛起一层红晕,眼中已经隐有湿意。   他轻轻拍着桌面,长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夫子好像有些醉了……谢挚紧张起身道:“您要不要进屋呢?我扶您回去吧,好不好?”   “不用,不用!”   老人摆手让谢挚坐下,“不必担心!”   “这时节,虽然称不上是礼崩乐坏,但也真够坏的了。陛下雄心壮志,要行霸道而帝五州,连我这个夫子也拦她不住,我是什么圣人呢?九轮圣人有什么用,啊?”   他闭上眼睛,抖动着胡须,紧紧地握着酒杯,显然心绪极为激荡。   指猴担忧地抱着主人的手摇了摇,又被圣人温和地拍了拍头,捞起来放在衣襟上。   “小挚,你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呢?”他和气地低声问谢挚。   “夫子肚子里……大概装的是满腹经纶吧?”谢挚犹豫地答。   “满腹经纶?”   孟颜深爽朗地笑起来,晃着手说:“非也,非也!”   他一提衣袍,抚掌笑道:“我这肚子里大约装的是满腹不合世宜罢!小挚,你日后可不要学我。——不过这仍旧较满腹牢骚者要稍好一些。”   九轮圣人手掌一翻,面前便腾起一面酒液凝结的水镜在空中轻晃,他对着水镜仔细地看了一会,忽而失笑:“噫!镜子里这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是什么?竟是只凄凄惶惶、不知何处可适的丧家犬呀!”   “白发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老人慨然而歌,忽而伏着身子声音又低了下去,许久默然无声。   他抬起头来,极恳切动情地望着谢挚,和声道:   “我是个没盼头的人了,可你们还年轻。啊,*小挚,你明白么?我说人有时候真是奇怪,你看,虽然我已老朽得不成样子,可是同你们这些各式性情的各族年轻人呆在一起,我也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变得活泼而有生机了一些。所以不是我在教导你们,反倒是你们教导了我呀!”   “夫子……”   谢挚极受震动,她抿起唇,想安慰一二酒醉的老人,却又被他摆手止住。   “我已经老了,”孟颜深摆摆手,轻轻地按住眉心,“未来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小挚,你去吧,你去吧。”   谢挚犹豫地看着老人,慢慢地转身往屋舍的方向走。   “夫子,您这胡子真长!”少女没走出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很羡慕的样子,然而下一句话却一下子让感伤的老人摆脱了自哀和悲凉。   “您吃饭喝汤的时候,胡子不会浸到碗里去么?”   “不会呀……”   孟颜深被她这突然一问,还有些茫然,等作答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在故意逗自己开心,不禁笑起来,“嘿,你这孩子!”   “那您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摆在被子上面呢,还是摆在被子下面?”谢挚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   孟颜深一时也糊涂了:他仔细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睡的时候胡子放在哪里。   少女笑着还要再追问,老人这可一下子发了慌:“好了好了,莫要再问我的胡子!”   孟颜深连连告饶,“快去找你的云宗主去吧!”    第123章 天衍宗   歧大都秋日的清晨,无疑是它一年之间最美的时候:   夜间的薄霜尚未褪去,残月还挂在高树枝头依依不舍,但朦胧的晨雾已升腾了起来,柔和地笼罩在都城的低空,和着民众们燃起的淡蓝炊烟,飘散在每一条开阔敞亮的大道上。   待得城东的青钟悠悠敲响数次,紫烟在人皇的大殿上飞舞而起,忠诚的金吾卫们便也执着长戈开始新一天的换岗,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了笑闹的嘈杂人声,皇宫宫殿顶上静立了一整夜的屋脊兽偷偷伸着懒腰,天衍宗的八大主峰上蒸起仙霞彩霓,白泽圣地的主上用神识扫视过瑞兽的净土,红山书院的弟子们也开始了一天的繁忙课程。   朝阳终于缓缓升起之后,那灿烂的金瓦上流淌着旭日的辉光,如同火焰燃烧滚动;   洁净如玉的白塔仿佛被晨辉点亮,仿若捧在神人手心中的灯盏。   碧水蜿蜒,红日朗照,吞吐着云雾水气的无数调云塔静静运作,一切都如此祥和,如此美丽,如此井然有序,令初至中州的外人们失魂落魄,倍感失落,也令歧都的人民们不能不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骄傲自豪,低低歌唱着微笑。   这就是歧大都!五州之中最富饶、最光辉的地方!这里处处都是天骄,诞生过数不尽的人杰奇迹,是自天地初开以来人族最光荣的顶峰!   每个中州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着,中州是上天的恩泽格外眷顾的一块宝地,也由衷地认为自己的国度会永远这样繁荣昌盛,永远这样安定和平,大周的人皇和王侯们会将恩光和文明播撒到一切地方,为他们带来东夷的鱼蟹,西荒的灵兽,北海的矿精,和那尚未探索分明的南沼奇珍。   过去的一万年是如此,将来的一万年也还是如此,没人能够改变撼动。   中州已经和平了太久太久了,即便是那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佛陀号称唯我独尊,阿罗汉们也没能打破歧大都的城门。   今天歧大都的民众们也仍旧如此幸福和乐,是时天还尚未大亮,但百姓们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准备劳作,这时身边忽然刮过一阵凌厉的罡风。   再定睛看时,却只能远远地望见一团雪白的灿光消失在大道的尽头,见多识广的中州人不禁感叹出声:   “啊……那竟是一只神兽白虎!只是不知道,它是白泽圣地的还是红山书院的……”   “恐怕是红山书院的吧!”   他身边的人笑着应,“我看见,它背上好像还趴着个小姑娘呢!——除了红山书院的学生,还有谁能跟灵兽相处得如此和谐?”   “说的也是!”   ……   “师姐,师姐!”   趴在白虎背上的小姑娘正是谢挚,她被神速的神兽颠得脑袋直发晕,还差点被甩下来,只得紧紧抓住白虎铁针似的皮毛稳定身形。   她搂着白虎的脖子大声反馈骑感:“太快了——你跑得太快了!”   师姐给她缝的坐垫是很有用,她的屁股是不再疼了,可是也还不够呀!谢挚欲哭无泪。   她可以求求师姐,再往身上放副马蹬吗?恐怕师姐不会答应……但也不是不能争取一下!   “娇气!”   话虽如此说,但秦无疾还是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让背上的少女坐得更舒服一点。   自从跟夫子月夜谈过话之后,谢挚心里便惦念着要去拜访云宗主,隔天一大早就快快乐乐地启程往天衍宗走。   歧大都的规模极为庞大,天衍宗名义上与红山书院同在一城,其实两者之间相隔千里不止,凭谢挚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走去,本来会相当费力气——   但白虎师姐不声不响地蹲在她屋舍门前,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声“我带你去”,让谢挚省下了不少时间精力。   趴在白虎师姐的背上,身边的景色迅疾地往后退去,快得叫人根本看不清——白虎作为神兽,全力奔跑起来的速度极快,即便歧大都之内禁止飞行,使得她不能使用背上的双翼,但同样也是第一等的奇速。   谢挚将脸埋在师姐的绒毛里挡风,“师姐,谢谢你帮我!”   师姐的耳朵动了动,“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谢谢您帮我!您真好!”   就知道师姐喜欢听敬称……谢挚凑到白虎的耳边喊,“我喜欢您!等我回去了,我替您写夫子布置的功课!”   “你帮我写?就你写的那个诗文,还不如我写的呢!”   白虎师姐没好气道,“坐稳了——你什么时候能少烦烦我就好了!”   谢挚的诗近日已经在红山书院传遍了,导致她一举成为了书院里的小名人——书院的弟子不在乎什么昆仑卿,书院之内藏龙卧虎,天骄频出,比谢挚受封更高更尊贵的少年也有不少,但她的诗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名副其实的书院头一份。   每天都有师兄师姐们因为好奇特意跑来看她,对着她写的诗发出善意的笑声,还要揉揉她的脑袋作为鼓励,弄得谢挚又羞又窘,学写文章的心变得更加急切了。   还因为把浣熊长老写到了诗里,气得长老上蹿下跳,揪着谢挚罚她扫了好几天的地,这才算放过。   “您别说了……”   谢挚惭愧不已,在白虎背上蔫蔫地垂下头,还有点委屈,“这不是之前也没人教我嘛……”   在大荒的时候,小孩子们只要比拼谁的力气大,谁的箭法准,谁最勇敢最讲义气就足够了,谁跟中州人似的,天天还要学写文章呢!这个东西又没什么用!   写文章写得好能当饭吃吗?也不能呀!还不是得靠拳头!   “所以你就去天衍宗找云宗主教你?”   师姐回头看了她一眼,呲牙威胁道:“告诉你,你可不要被她哄走了!你是红山书院的学生,不是她云清池的徒弟!”   “不会的!”谢挚连忙保证,“我当然是书院的学生,永远都是!”   “你最好是!”   谁信她的话呢……白虎在心中撇嘴。   跟谢挚相处的这些时间里她已经看出来了,这孩子非常好哄,也很好骗,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   又认死理,不知道保留,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平安无事长这么大的——一定是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了,才会这样。   “到地方了!快下来!”白虎止住步伐,抖了抖身躯示意谢挚下来。   “好的好的,谢谢师姐!”   谢挚迫不及待地爬了下来——天知道她在师姐的背上有多煎熬,晃得她头晕眼花,都快吐了。   眼前赫然是一座极为高大雄伟的石门,左右各有一座含着玉珠的石狮子正在威严守卫,但立在石门口努力踮脚往进看,却只有一片浓郁的茫茫白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没人呢……”   是不是走错了呀?但看了眼身旁昂首挺胸的白虎师姐,谢挚又不敢把这句话问出来,只好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石门底下,方才还看起来好似死物一动不动的石狮子便嘶吼着垂下头,自碧玺眼珠里放射出耀眼光芒,声音如滚滚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   “哪里来的生人小孩!报上名号,或者取出你的令牌来!”   “昆仑卿谢挚,没听说过么!”   谢挚还没答话,白虎师姐便已经开始生气,她上前疾迈几步护住谢挚,自喉咙里发出威慑力极强的低吼,“你们宗主亲自请的人,倒还被拦在门外面不能进去,这就是你们天衍宗的待客之道?”   石狮子们对视了一眼,“昆仑卿?还真没听说过。歧都遍地是贵人,我们总不能把所有有封号的人都记住!”   “总之——令牌拿来,否则免谈!”狮子们一昂头,口气很硬。   “走!这两只势利眼的狮子!我们今天还就不进去了!”   师姐勃然大怒,叼着谢挚的衣领转头就要走,又被着急的人族少女挣脱下来,“哎——师姐,你放我下来呀!别生气别生气!”   “我记得,云宗主在宫宴将散之时,是给过我一块什么玉牌来着……”   谢挚低头在怀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块莹润剔透的白玉玉牌,踮脚举起来给石狮子们看,“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   “哦?你还真有玉牌啊?”   莽头莽脑的石狮子低头一看,那白玉牌上面正刻着一个端正清楚的“云”字,还留有一道它们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和神识,令护门狮子当即就敬畏地缩起了脑袋,还有一只连尾巴都在打颤。   “我拿的东西对不对?”谢挚问它们。   “再对不过了……这是云宗主的贴身令牌,见之有如宗主亲临!”   石狮子对谢挚态度大改,就差跟她摇头摆尾鞠躬作揖以示尊敬了。   它们长啸一声,震开了身后的浓重雾气,露出了天衍宗的真正面貌,“贵客——快请进,快请进!”   待谢挚踏入石门之后,她眼前的景象猛然一改——   白雾缠绕着翠峰,紫霞在青天上飘散,极为浓郁纯净的灵气凝聚成白练瀑布在峭壁上冲腾而下,汇成万里雷音;   足有数千年寿命之久的灵芝仙草在山崖上生长,乌光闪烁的珍稀宝药在药田里遍植,山涧之前有寿鹿饮水,藤萝之中有灵狐藏身,青松翠柏四季而常绿,瑶草奇花百年而不谢,当真是仙山无尘,集天地之造化,钟万物之神秀。   还有许多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们踩着飞剑或骑着灵禽在天空中疾驰,化作道道流光飞虹,每个人身上的长袍都式样相似,但颜色纹绣各不相同,显然来自不同的主峰。   天衍宗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主峰,每一座峰都坐镇着不同的长老,所主修的法门也各自不一——譬如小剑仙吕射月,她所属的便是剑修的宙峰。   而云清池作为宗主,一个人独拥天峰,她又是出了名的寒若霜雪难以接近,不仅没有道侣抑或弟子,甚至连侍候的仆人也明言不要,只是独自生活。   “这里可真漂亮……”   天衍宗的风貌景色跟红山书院截然不同,谢挚四处张望了片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比较,觉得还是自己的书院更好、更可爱一些。   红山书院里人人都很友好散漫,虽然来自不同的家乡和种族,但见到陌生的小姑娘在书院里一个人落单,不论性情怎么样,却也一定都会上前来问询一番,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助。   但天衍宗的弟子们却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没人理会孤零零站在石门口的谢挚,最后还是她问询了好几个人——本来都一脸不耐烦,直到她拿出云清池的玉牌之后,这才开始放缓语气为她指路——才知道天峰要怎么走。   “天衍宗的弟子们,好像不是很好……”   这样自言自语着,谢挚慢慢地往天峰走去。   好在石门口离那座山峰并不太远,她靠步力也能很快走到,不用劳烦讨厌天衍宗的白虎师姐也一同进来。   要不是云宗主在这里,她也像师姐一样,不愿意进来呢……谢挚漫无目的地想。   不知道云宗主现在在干什么,她会在等她吗?   对了——阿英还有小葡萄他们都在天衍宗,不知道他们拜入了哪个峰门,在这里待得怎么样?有没有学到上好的法门,有亲切和气的好师父倾囊相授?   谢挚眨眨眼睛,在原地思索着驻足了片刻。   说起来,她跟自己的大荒朋友们也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了——足足有两年的分别!   谢挚已经思念他们至极了,此次来天衍宗,除过见云宗主之外,她还有别的心愿,那就是去见见自己的好朋友们,跟他们好好地聊聊天玩一玩。   忽然她听到前方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其中似有熟悉的声音,当即便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谁在那里?”    第124章 重逢   飞速越过前面一段疏林,俨然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其上立着十余个年轻男女,分成两拨,隐隐有对峙之势,似乎正在起什么冲突。   有人声色渐厉,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连离得好几丈远的谢挚都能听见一个青年在愤怒地低喊:   “……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我们大荒人就低人一等,活该被人欺负?”   对面头戴玉冠的男子“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生得眉清目朗,长身玉立,极为潇洒风流。   “说错了,师弟。”   他神色中带了一抹傲然之意,微笑着纠正道:“是西荒,不是大荒。——在我中州面前,西荒焉得为大?”   “那只是一个惯称,惯称而已……”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上来打圆场,连连鞠躬作揖,“师兄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他一拉身边高大的同伴,试图让他认错赔罪,“阿熊!快给师兄道歉!你太莽撞了!”   熊剑北摇摇头,梗着脖子低声道:“不,我不道歉!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大不了见执法长老去!走到哪去我也还是这话!”   见玉冠青年笑容稍冷,钱德发心中大急,简直恨不得按着熊剑北的头让他道歉,又讪笑着赶忙转过身,讨好地深深鞠躬,“对不住,师兄——我这朋友有点死脑筋……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他吧!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钱师弟说的这话,倒好像是我在欺压你们了。”   青年仍然在笑,但目光却没什么温度,“分明是熊师弟有错在先,违反宗规不说,还冲撞师兄,我看不过去,前来批评一二罢了,他还与我出言不逊。如此蛮横,这就是西荒人的礼数?”   “胡说!”   熊剑北闻言大怒,咬着牙又攥紧了拳头,连脖颈上的兽牙串都在乱晃,“我哪里违反了宗规!?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历练之地夺得珍宝,你们这群中州人拉帮结派,想从中抽成,我不答应,你们便为难我,骂我是西荒鬼奴,还说要赶我离宗!”   这件事在天衍宗中由来已久,几乎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出身高贵的中州子弟们集结一派,向出任务的普通弟子索要珍宝,在宗门内坐享其成,人人都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献宝。   在这些人里,有许多都是长生世家的子弟,甚至还有王侯的嫡亲儿女,来天衍宗只为镀金和交友,彼此之间相互勾结串连,拉帮结派,势力极大,因此连执法长老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问。   但熊剑北是大荒人,也有大荒特有的直心眼和单纯质朴,他又初入宗门不过两年,不晓得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没听懂师兄的暗示,跟他当场起了冲突,因此才引起了这样一场冤屈的莫名风波。   “师弟慎言。”   玉冠师兄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了下去,他背过手,浑身曦光闪耀,道宫运转出隆隆之声,“我天衍宗是道门清静之所,岂有如此腌臜之事?须知造谣妄言也是宗门大忌,凭你方才这话,我可将你押上执法峰!”   “那便上执法峰!”   熊剑北寸步不让,身躯上亦燃起耀眼光芒,巨熊图腾在胸膛上栩栩如生,仿佛要冲出皮肤撕咬敌人。   “拼着这个仙不修,今天我也一定要讨个说法不可!”他大吼道。   玉冠青年是道宫境,他身后还各自立着十余个修为颇高的师兄师姐,正在抱臂冷眼旁观;而他们这边只有五六个人,年纪都不大,境界最高的人也只有铭纹大圆满,因为同出大荒才在规矩森严的天衍宗里相互依靠,成为了要好的伙伴。   “师兄息怒,息怒啊……有话好好说……”   钱德发额上滚下汗来,虽然面上仍然在讨好地笑,但手已经悄悄放到了腰后,握住了金钱鞭。   ……他怎么能不知道阿熊一点错都没有,但若是他们这群势单力孤的大荒人在这里跟师兄师姐们起了冲突,绝落不下半点好来!   天衍宗禁止私斗,一旦违反便要逐出宗门;可是,同样也有很多种法子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地暗中折磨人,他很清楚。   他们是真的可以逼死阿熊,还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熊师弟好胆气,那便让师兄来试试你的修为!”   玉冠青年笑着上前一步,还不忘回首告诉身后人,“看着,诸位同仁——只是同门间的比试罢了,点到即止,可好?”   他细细看了熊剑北几眼,笑道:“这样吧,熊师弟,你是铭纹境,我是道宫境,我高你一个大境界,比你正经比拼,有以大欺小之嫌——”   青年抬臂一指,指尖燃起一团金光,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将自己围在了里面。   “不若我背手站在这里,不攻击,只防御,你来打我,若能伤我分毫,便算你赢,我等立刻退去,再不与你计较——也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师兄不友爱同门,熊师弟,你觉得如何?”   他身后立刻有人高声应和:“再合理不过了!荀师兄高义,当是我辈楷模!”   眼看着身旁的青年身躯绷紧蓄势待发,当即就要上前迎战,钱德发连忙拉住他,急声道:“不要去,阿熊!有诈!”   虽然不知道那个荀师兄有什么伎俩在等着阿熊,但看他一脸轻松惬意好似闲庭信步的模样,还有他身后的人们纷纷露出微笑,一副等着看戏之色,阿熊绝对会吃亏!   “我知道,德发。”   熊剑北轻轻挣开自己好朋友的手,坚决地说:“但是,我不能不去!”   他知道自己倘若应战,必定凶多吉少,可是看着同胞朋友们受到如此盘剥欺凌,他岂能退缩!   何况,一个勇敢的大荒战士,是不能拒绝别人的约战的!   即便知道凶险,他也不能不去!   “我来应你!”   熊剑北浑身肌肉都鼓胀起来,几乎挣裂了身上的仙宗长袍,大跨步飞奔而上,巨熊化形与此同时也一同飞扑而出,狂暴嘶吼咆哮,张开双爪要撕碎眼前的玉冠青年!   他一上来就动用了自己眼下最强的术法,力求一招破敌,免得拖延生变!   荀姓青年只是微微一笑,仍旧站在画出来的圈子里一动不动,自胸口处传出来一股极为神秘古朴的奇异震动,只一瞬,便悄无声息地震碎了凶暴的巨熊化形!   钱德发大惊——这人身上有古怪!他已经看到,有微光在师兄的长袍之下流转闪烁!   熊剑北看到宝术化形碎裂,不仅毫不退缩,反而越发斗志昂扬,大吼着挥出一拳:“看你还能震碎我的拳头不成!”   熊剑北曾在金乌梦的遗藏之中得到过一壶不知道是什么生灵的宝血精华,回到氏族之后经由母亲解惑,这才得知那竟然是一头上古神兽血灵犀遗留下来的珍血,无比珍贵!   他本就是强大的体修,用那壶灵犀宝血洗礼自身之后,肉身再次大大进步,变得坚如磐石,血气旺盛澎湃仿若活火山口,甚至还独身一人完成了宗门内的危险任务,得到了上好的珍宝奖励,因此才引来这些人的觊觎。   这一番对战,他虽然修为不如这玉冠青年远矣,可他自信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对战一个不能攻击动弹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胜利之机!   玉冠青年不躲不闪,甚至反而含笑上前了一步,用胸膛接下了这重可裂石碎山的一拳,当即便响起了一声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   “咔嚓——”   鲜血一滴两滴砸落在地面上,但青年的长袍却仍然一尘不染,神情镇定自若,毫无苦痛之色。   “哈……你……”   筋络显现在熊剑北的脸侧,疼痛至极的冷汗和着血一起往下掉,他咬着牙慢慢地收回手——那只拳头的指骨已经完全碎裂了。   “你在长袍底下穿着什么东西,无耻!”他痛骂道。   在方才的一拳之中,他分明打中了玉冠青年的胸膛,可是却感觉他衣袍底下还有一件什么奇特的宝物,材质极为坚韧,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波纹震动,震碎了他的指骨!   玉冠青年身后当即有人笑道:“诶,熊师弟技不如人,怎么还血口喷人呢?荀师兄不是已经站着让你打了吗,你怎么还不满足?还是说你们西荒人都这样蛮不讲理?”   “你!”   “好了好了,莫要如此为难熊师弟,年轻弟子不知道礼数,此番想必定然长了教训,知晓什么叫做收敛尊敬了。”   荀师兄笑着唱红脸,提袍走出圆圈,“熊师弟,你可知错?”   “……我没错!”熊剑北双手淌着血,还是瞪眼大声回。   “哦?师弟如此固执,可不大好。”   如此愚蠢……真不愧是西荒人。   轻轻在掌心拍着折扇,荀师兄眯眼望向钱德发,“我看这位钱师弟倒还是个聪明人,请问师弟,你知道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   钱德发恨得心头淌血,但也不能不低头认错。   “求您放过阿熊吧……”   他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之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枚药丹——那还是他离开大荒的时候,他父亲钱进荣悄悄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服用,但今天……   “阿熊不懂事,我之后会教训他的,请您收下这个,不要跟他计较了……”   钱德发将药丹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地拜伏下去,声音颤抖道:“还请您收下!”   荀师兄微笑着伸手捻起他掌心的药丹,拿起来看了一眼,笑意终于加深了些许。   这是一颗珍贵的宝丹,连在出身长生世家的他看来,也颇可以一观。只是不知道这西荒鬼奴是在哪里偷来的……   “钱师弟与一般西荒人不同,很是懂事理。”   他面露赞赏之色,抬袖就要接过那枚丹药——   正当这时,一道凌厉的翠光来势凶猛,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哎哟!”   荀师兄还没有痛呼,胖竹笋倒是先惨叫出声:“我的头要碎了!快看看我头是不是碎了啊啊啊!”   “别吵别吵,”谢挚跑过去捡起胖竹笋,将它重新握在手里,“你的头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   胖竹笋身为万法剑竹,是上古的遗落种,身躯比仙金还要坚韧,砸在人族头上只有人头碎的份,绝没有它会伤到的道理。   反正之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曾经有灵禽类的师兄想跟谢挚开玩笑,装模作样地啄了师妹背上背着的胖竹笋一口,结果连喙都差点开裂。   方才她见自己的朋友们有难,来不及多想,顺手便将背上的胖竹笋当做石头一般丢出去,正好便精准地砸到了荀师兄的脑袋上!   “小挚!”   “师父!”   钱德发和熊剑北俱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入了天衍宗吗?”   “没有,我只是来这里找人的!”   谢挚朝钱德发扔过去一枚接骨的丹药,“接住了,给阿熊哥吃,他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多谢你,小挚!”   这的确很及时!若是阿熊的伤得不到及时医治,体修的拳头坏了,那也就是葬送了修行之路……钱德发匆忙接住丹药,将它喂给熊剑北,青年鲜血淋漓的双手上当即腾起朦胧柔光,几息之间便已经修复完全,好若当初。   荀师兄捂着脑袋咬牙,俊秀的面容因为剧痛都变得有些扭曲,一道血痕从他眉间滚落下来。   ……该死!这家伙方才用什么东西砸了他!居然硬生生地砸破了他的道宫之体!   听他们之间的话语,似乎还是旧相识;但看谢挚的相貌打扮,又不像天衍宗的弟子,反而像个被精心爱护的世家女……   荀师兄忍着头痛在心中过了一遍世家贵女的面容姓名,这才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娇美少女,的确长得跟那位谢家的小红莲有几分相似之处。   “敢问道友的名姓……?”   为了保险,他试图做最终的确认,顺带敲打威胁谢挚一二,“如此莽撞为他人出头,阁下就不怕帮了恶人吗?我乃长生荀氏,名叫……”   “我管你叫什么!”   他自我介绍的话音被翠光打断——胖竹笋再次惨无人道地被谢挚扔了出去,砸在了玉冠青年的脑门正中心,将他的玉冠都打斜了!   “谢谢谢谢谢谢挚!我跟你没完——”竹笋不停惨叫。   想它的种族何等高贵珍稀,上古年间时有神祇想要它们作为兵器都要再三请求,如今笋落平阳被人欺,居然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当石头一样,到处扔着砸脑袋!   “笋子,回来!”   胖竹笋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伸展开神通回到谢挚的身边,被她重新握在手里。   谢挚方才见到对峙的少年们当中有自己的大荒朋友,并未立即上前,而是在旁凝神静听了片刻,明白了事情的头尾原委,已是愤怒难解;这时又见这荀姓青年耍手段折断熊剑北的双拳,怎能不令她怒火中烧!   她受云宗主和夫子共同教导,自然也算半个天衍宗的弟子,天衍宗的宗规,来时她也曾读过的——弟子之内时有纠纷比拼,只要不动刀剑兵刃,不使法宝神通,便都在宗门的无形默许之中,故此这荀师兄才敢如此猖狂。   谢挚掂了掂胖竹笋,将青翠欲滴的笋尖对准了对面的天衍宗师兄师姐们。   “有谁不服,上前来,我为你们一一打服!”   竹笋怎么能算兵刃呢?最多只能算个长得硬了一点的植物而已!   她用笋子打那傻瓜的头,很是理所应当!    第125章 扬威   听到少女的这句挑衅之后,天衍宗师兄师姐们齐齐变色。   想他们的身份地位何等尊贵,在外界都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即便是拜入天衍宗门,亦有许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   长到这么大,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真正敢对自己不敬,但现在,这样一个年岁小于他们的无名少女却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有一位师姐压着怒火柔声询问,“敢问小道友叫什么名字,来自什么家族?”她怕谢挚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昆仑卿谢挚,白象氏族!”谢挚大声答。   “……昆仑卿谢挚?”   这个名号很是耳熟,那些天衍宗师兄师姐们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谁。   “啊……是那个狂妄自大的西荒蛮女!”有人惊叫,忍不住将谢挚细细地看了又看。   “听说她在宫宴上甚至敢与人皇陛下作对,若不是渊止王上是她义母,她岂能还有性命!”有人义愤填膺,显然对姜既望包庇谢挚充满不满。   也有人自得地扬眉,“昆仑卿也算卿上?笑话!陛下只是哄她的罢了,也就只有西荒人喜欢这样的封号!”   得知了谢挚的身份之后,这些人顿时放松下来,各自面上带上微笑,恼怒之色顿消。   还以为她多大来头,原来只是个装模作样的西荒人!   早就听说谢挚在赐宴上得罪了人皇陛下,说不定,若此番他们能够好好教训谢挚一番,还能得到人皇陛下暗中赞赏!   当即有一个性急的高大青年一撩衣袍跃出来,“我来与你对战!”   这人长得五大三粗,长袍灰黑,上面还绣着厚土纹样,显然来自于八大主峰中的地峰,那也是体修生活的仙山。   他身旁还跟着一头鳞甲森森的灵兽,貌似麒麟,龙*头鹿身,马尾牛蹄,浑身散发宝蓝色的莹莹光辉,符文与瑞光相交织,瞳孔呈灿烂的黄金色,光看外貌便极为不凡。   “这是一头龙须金睛兽!”   谢挚身后有人失声惊叫,“品阶极高的宝血种!只有最高等级的金吾卫才能拥有它作为坐骑,他怎么也有一头?”   “不错!”   灰袍青年面上浮现傲然之意,“我父亲正是当今金吾卫的大统领!这头龙须金睛兽,从我幼时起便跟在我身旁!”   像是为了应和青年说的话一般,龙须金睛兽自鼻子中喷出一股火气,抬起前蹄重重一踩,在地面上踩碎出数道深深的裂纹!   “吼——”   金睛兽一声咆哮之下,连山林都在颤栗震动!   但这一切声响吵闹都传不出去,并不能引来宗门其他人的注目——早有人默契地动用法宝笼罩此地,使得这里被隔绝起来,传不出半点声响。   谢挚这边自然也有人发现了这一点,绝望地哀声道:“啊……他们动用了阵法法宝!”   之前便听说过,倘若师兄师姐们用法宝笼罩住某一地方,就是今天决不轻饶的意思……   看来今日,他们一定要被打成废人扫出宗门了!   钱德发也面色苍白,发着抖咬紧了牙,跟熊剑北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颓然,却并没有出言阻拦谢挚。   他们二人也不相信谢挚在这么多师兄师姐的包围之下可以得胜,但……他们是谢挚的朋友,同根相连!   大荒的儿女,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就算被逐出宗门,那也心甘情愿!   荀师兄捂着脑袋退后几步,给灰袍青年让开对战的地方,面上满是冷恨。   今日被谢挚在众人面前用一根怪模怪样的竹笋打得头破血流,真叫他颜面尽失——在他身后甚至还有他心仪的女子!   “不要太快地打败她……”   他低声嘱咐,“听说她肉身惊人,你多加小心,如若可能,或许可令金睛兽咬断她一条手臂,我想带回荀家剖骨研究。”   灰袍青年正要爽朗答应,叫他不必担心,便见面前的少女毫无惧色地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大声道:“我以为是谁呢,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只是个靠爹的废物!”   “孩子今年多大,断奶没有,没人扶会走路不会,怎么还要自己的厉害爹派灵兽护卫?”   谢挚一指龙须金睛兽,正色道:“堂堂宝血灵兽,天地之宠儿,本该奔跑于平原山林之间,甘当这种败类的奴仆,也是可耻!”   “大胆!你说什么?!”   灰袍青年的脸猛然涨红,一阵青一阵子紫——谢挚的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父亲英明神武,神资天纵,在少年时便成为了神勇的金吾卫战士,可他却籍籍无名,天赋了了,常有人暗中惋惜,说他父亲是“虎父偏生犬子,声名全败儿孙”,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说他不如父亲!   “区区一个西荒蛮女,也敢如此说我!”   青年陷入狂怒,急急催动金睛兽,“快去踩碎他们!我要卸下她的脑袋!”   金睛兽长啸一声,浑身蓝鳞闪耀,甩着尾巴奔向谢挚,身形在奔跑中变大数倍不止,及到谢挚近前时,已经变成了一座高有数十丈的小山,遮挡住了天光!   龙须金睛兽继承有一丝真龙的血脉,是极为强大高贵的宝血种,气力可与夔牛相比,一撞之下甚至可以折断山崖!   它这样狂吼着疾奔过来,如雷音波使得乱石翻滚,四蹄之下激起漫天烟尘,好似一座巍峨大山跌倒压近,极具视觉冲击力,站在娇小的人族少女面前更显得巨大无边,一蹄踩下便可以让谢挚死无葬身之地,化作一团惨烈的血雾!   “小挚!”   钱德发大惊,上前就要在灵兽蹄下拉走谢挚,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金睛兽的双蹄已经高高举起,而谢挚却仍然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阴影在自己面前落下!   她这是吓傻了动弹不得么!?   大荒众人都惊惧,有人已经不忍地闭上眼睛,不愿看到一个如此漂亮的少女在下一刻化作血泥。   “轰——!!!”   无尽烟尘扬起,金睛兽重重地踩了下去,大地裂开无数裂缝,连脚下的地面甚至都下降了数寸!   龙须金睛兽一蹄之威,可使万物拜伏!   “小挚!!!”   “师父!!!”   小挚死在了他们面前!   钱熊二人目眦尽裂,双眼通红,跌跌撞撞地爬向金睛兽的脚下,熊剑北如发狂一般,不断挥拳锤击灵兽坚硬如铁的蹄子,刚被修复好的双拳重又鲜血淋漓,连森白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这下连人带骨踩碎了,有点麻烦……不知道红山书院那个疯老头会如何发怒。”   灰袍青年摸摸下巴,口上虽然在发愁,面上却带着凶狠满足的笑。   反正渊止王上早已离开歧大都了,何惧之有?   “回来,金睛兽!你做得很好!”他击掌唤道。   金睛兽低吼一声,转身抬蹄就要离开,拧身欲走,蹄子却好像被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   “……?”   它眨了眨黄金双瞳,好奇地俯下身子,低头看去——   突然,自它蹄下爆发出万道耀眼金光,几乎刺破了天穹!   “破!”   伴随着少女清亮的一声大喝,金睛兽的蹄子从中心延伸出无数裂纹,猛然爆裂开来!   龙须金睛兽被强烈的冲击波迎面击中,口中喷着血横飞了出去,身形不断缩小,撞断了无数巨树!   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磅礴血雨之中,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在静静站立,还保持着向上挥拳的姿势。   “小挚!你还活着!”   钱德发惊喜地叫了一声,眼中已是满含泪水,而熊剑北已经抖着手说不出话来了。   他方才以为谢挚已是必死无疑了,抱着一同赴死的决心,也要拉着一个人陪葬。   “别担心,我没事!”   谢挚蹲下身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让他背着熊剑北离开这里,免得受到误伤,“快退后!——你们吃过龙须金睛兽做的烤肉吗?没吃过吧?今天我便让大家大饱口福!”   送走大荒朋友们之后,少女这才轻轻擦掉自己面容上沾染的鲜血,神色转为冷酷平静。   那并不是她的血,而是她在击碎金睛兽蹄子时沾上的血,她并没有受伤分毫。   她竟然还没死!在金睛兽的蹄子踩踏之下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在天衍宗众人难以置信的惊惧目光之中,谢挚低声道:“金吾卫的长刀,我在人皇宫殿上已经夺过了;但金吾卫的坐骑,我还没有杀过。”   “今天,我要试试看!”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了出去!   眨眼之间她已骑在了受伤不起的龙须金睛兽身上,一拳砸下,蓝鳞碎裂;再一拳砸下,筋骨俱断!   金睛兽无比恐惧,不断咆哮嘶吼,扭头欲撕咬背上的少女,在黄金双瞳之中涌现万千符文,如神剑一般射向谢挚!   这是它这一族的保命神通,施展一次便会耗费海量寿元精血,非到危急关头绝不会使用——它头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别叫,烦死了!”   谢挚捏着它的头重重一捶,灵兽头骨立刻便凹陷出一大块,双手之上也涌现出符文光辉,抬手一指,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金睛兽的符文神剑!   她本就于符文一道上天赋异禀,来到红山书院之后更受夫子悉心教导,又有浣熊长老为她亲选的强大功法加持,铸牢根基,静心炼神,修为比之前在大荒时变得更加精粹百倍不止,早已不复当初的青涩笨拙!   不动用任何外物,也不用什么宝术神通,仅凭肉身之力和符文的精妙,她便可以碾压他们!   金睛兽受她当头一拳,声息渐微,但仍然强撑着使用宝术,无尽火光燃烧喷涌,要拉着谢挚同归于尽,又被少女用双拳击碎宝术化形。   “我不喜欢杀灵兽……但你实在很坏,在你双蹄之下不知道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谢挚拔出万法剑竹,翠光在山林之间一闪,便砍下了金睛兽的庞大头颅!   “下辈子,愿你生在万兽山脉,而不是中州。”   灵兽尸体轰然倒地,她轻快地跳下金睛兽的脊背,在衣服上擦干净万法剑竹上的鲜血,又熟练地将金睛兽装进小鼎里,计划着把它熬成宝药,带给阿熊阿英他们补补身体。   谢挚的表现无比恐怖,不仅修为强大,而且极为冷静果断,战斗时真如一头嗜血的神兽幼崽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啊……金睛兽死了!荀师兄救我!”   灰袍青年被吓得两股战战,斗志全消,大喊一声便转身欲逃,脚下刚显现出灵剑虚影,忽然领口一紧,被谢挚提着衣领拎了下来。   “你记住,我是大荒人不错,我们自幼穷匮,但从不自哀自怜,觉得生在大荒就是耻辱,而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是投胎投得好而已,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宝药灵丹,坐拥无数资源——”   她将万法剑竹的剑锋对准青年的咽喉,大声道:   “但现在,我还是跟你们站在同一个地方,这本身就是我打败了你们!”   “你父亲是当世英雄……可你,实在是很没用!”   少女翻转过剑身,用剑柄毫不犹豫地击晕了他,踩碎了他的指骨。   “但你父亲也有一桩错处,那就是他不该纵容你行恶。族长从小便跟我说,为人父母的倘若不好好教导子女,日后便自有人来替他更狠、更惨烈地教训——我今日便是来替你父亲教你,你记住了么?”   “……怪物!怪物!她疯了!”   眼见自己当中一个修为不错的同伴转眼之间便如此惨败,天衍宗众人又惊又怕,已萌生退意,打算日后再从长计较。   手持法宝的师姐当即就要解开笼罩此地的阵法,却又被谢挚一竹笋打得法宝落地。   “你现在想跑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谢挚跃到她面前,拔出她腰间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缓缓滴下鲜血。   “啊……!你、你做什么!”   这师姐年岁大于谢挚,也是世家贵女,但此刻却被她的惊人之举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后退,颤声道:“还……还我的剑来!”   少女将她的剑掷还给她,笑道:“师姐用剑伤我,违反宗门之规,那么,便别怪挚不客气啦!”说着便打晕了她。   她一脚踩碎师姐的阵法法宝,使得众人不能逃离,在踩着飞剑慌乱奔逃的人群中东碰西撞,先耍赖说他们对自己动兵刃,再毫不留情地捶晕他们——男的重重打,女的则轻一些。   尤其是那个荀师兄,谢挚记着他说要折断自己手臂的话,对他格外照顾,用万法剑竹划破了他的仙甲,拿光了他身上的法宝丹药,再将他揍成了一只猪头,鼻青眼肿,只能躺在地上哼哼。   一时之间,这片空地之上哀嚎不断,人仰马翻!   忽然,自空地上方传来了一声惊怒交加的急喝: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伤我天衍宗弟子!”   云端之上赫然站着一个短须黑袍的中年男子,衣襟上绣着寒光凛凛的交叉双剑——那是执法峰的标志!   “哼……”   荀师兄从被打肿的脸里挤出来微笑,咳嗽着说:“我世叔来了……他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你小心他把你……”   “闭嘴吧,吵死了!我管你什么叔!就会叫人帮忙,真没出息!”   谢挚再次重重踢了他的胸膛一脚,又是几根骨头断裂,这下彻底把他打昏了过去。   “你!”   中年男子大怒——他没想到,在执法长老面前,竟然还有人敢继续动手打人!   “你们这些人,统统随我上执法峰,我要请宗主前来决断严惩!”    第126章 罚   执法峰,雷罚殿。   执法峰是一座极为险峻的高山,四面如削,山脊如锋,远远地望过去,正像一柄墨黑色的巨剑插在云雾之中。   传说,此山正是上古神祇在夺运神战中陨落时,尽力将心爱的佩剑抛掷出去,日久天长才形成了这样一座山峰,其上杀伐气极为浓重,山石裸露,几无绿植,肃杀之气顿显。   这座黑铁似的山峰在天衍峰八大主峰之外,也是天衍宗弟子最不愿踏足的一峰,盖因执法峰不仅是铁面无私、四处巡查的执法长老们的住所,也是违反宗规的弟子们的监牢,常年都有弟子在峰内被关禁闭,令其余弟子闻之色变,唯恐自己也被执法长老带到这里,避执法峰如蛇蝎。   在执法峰山巅,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大殿,这大殿是以数十种掌握雷法的神兽脊椎骨铸造成主梁,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时时闪烁雷霆蓝光,令走在其上的人们身体发麻,由衷感到畏惧震怖,几乎不能站立。   “阿熊哥,德发,不用怕,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看着面露恐惧之色的钱德发,谢挚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   若是阿熊和钱德发被逐出宗门,她就把他们哥俩带到红山书院去——以他们二人的资质,大可以在书院里当一名快活的闲学生,不必在这里受气受苦。   “……谢谢小挚,我相信你。”   钱德发的脸色很苍白,干裂的嘴唇都在发抖,但还是勉强冲谢挚笑了一下。   “我们都会没事的……”   他喃喃着说。   执法长老将空地上的所有人都带上了执法峰,还声称要上禀宗主,请云清池赴执法峰来决断,现在他们这些人正在被带去挨个验伤,之后还会被单独带去录口供,以此来作为处罚的判断依据。   钱德发心中充满绝望——这带走他们的长老跟荀师兄同出一姓,甚至还是他的世叔,想必他们这次,定是要凶多吉少了。   被禁闭百年或许都是轻的,可怕是废修为之后被赶出宗门,那可就成为真正的废人了!   至于云宗主,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屈尊纡贵地因为这种小事亲临——自从在入门典礼上曾远远地望见过那飘若谪仙的一角白衣之外,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   听说云宗主厌烦俗务,一心修行,极少在宗门之内露面,也很少插手宗门琐事,至多只是做些重要的决定,今天大概也仍旧是这样。   来中州之后,他们这些往日的大荒天才们四处碰壁,除过像蒲存敏那样天赋极佳,被长老看中带走亲自教导,或者像鸾吟芝、骆燃霄那样,族中长辈有人在天衍宗中担任职务,其余人在宗门的经历都不太好。   中州人对西荒人的歧视无处不在,不仅表现在师兄师姐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里,无意间的嘲讽调笑中,也体现在宗门生活的方方面面——   “西荒人?恐怕修为底子不太好,精深的术法先放放,跟着外门弟子一起去打基础吧。”   峰主已经算是温柔宽厚的人了,但她还是下意识说出了这样的话。   大荒少年们都被教训得飞快成熟起来,少了过去的神采飞扬,多了郁结颓唐,或厌世嫉俗,或谨小慎微,还有的像钱德发一样,人生头一次学会了谄媚奉承。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散发着莹白光辉的殿顶,感觉中州的天像一座山一样,往下压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真是……灿烂洁净的殿堂,也真是……高高在上的中州。   钱德发现在才明白了父亲的苦衷——之前在大荒,他总是看不起父亲对牧首大人点头哈腰,可是现在,他对师兄师姐们,逢迎得不是更厉害、更胜一筹吗?他的骄傲被他在泥水里踩碎,吞到了肚子里去。   正当他神思恍惚之中,执法长老便已快步走到了殿中,眼中和衣襟之上都隐隐有雷霆闪现,那是雷法大成的证明。   他威严地一抬手,大殿上的神兽脊骨主梁中顿时涌现无穷雷光,数不尽的神兽虚影在众人头顶盘旋飞舞,发出阵阵雷音,仿若巨钟敲响,令人耳鸣目眩。   “伤已验毕,供词也已一一听取,开始判决!”   执法长老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神通的作用下响彻了整片山巅,修为薄弱的弟子甚至因为这道声音而内脏巨震,涕泗俱下:   “昆仑卿谢挚,上前跪下!”   “这话说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跪?我不跪。”   谢挚上前一步在殿中站定,神色镇静坦然,“我于人皇陛下处受封昆仑卿号,身为大周的卿上,除见人皇之外,皆可不跪,长老莫非不知道这规矩?”   上方的荀长老脸色微微一变,攥紧了手指。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受封之人皆可不跪,但是,昆仑卿这个封号让他本能地轻视,在他心里几乎不成其为正式的封号,以至于忽略了谢挚还是一位卿上。   非常年少的、出身西荒的卿上。这在大周还是第一位。   但被谢挚当着这么多宗门弟子的面指出来自己的错误,让他颇为下不来台,有损于他执法长老的威严,让他日后如何主事?   这样想着,荀长老的神情更阴沉了一些,浓眉好像刚浸透了冰水一般。   “但是,在皇威之外,还别有例外之处,谢卿上可知道?”   “挚愿闻其详。”   中年男子稍稍前倾了身子:“我听闻谢卿上是由云宗主和孟夫子共同教导,那么你便也算是半个天衍宗的弟子,而一入我天衍宗门,不论在外界的身份如何尊贵,都需要遵守宗规,即便是皇子皇女,亦须遵从。”   “宗规便是——”   他眼中猛地迸发莹蓝雷光,声音提高数倍,整座殿宇都在随之颤抖。   “入雷罚殿,皆须跪拜!”   荀长老在滚滚音波中暗蕴大神通,如真正的雷霆一般直冲谢挚而来,要强行将她压伏!   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谢挚即便肉身坚韧无双,但也无法抵挡,她被压得浑身骨骼咯吱作响,嘴角溢出鲜血,但却仍在硬抗,坚持不下跪。   “小挚,你别跟荀长老作对了,他让你跪,你就跪吧……”   钱德发急得落泪,上前来拉谢挚的衣角,“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求你快跪吧,你的骨头快要断了!”   谢挚正要对他竭力笑笑,让他不必担心自己,忽然如同卸下来一座巨石一般,身上猛地一轻,荀长老施加给她的神通术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熟悉的暗香裹住了她,一只仿若白玉削成的手自后面揽住了谢挚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本尊倒是不知道,荀长老在外时有这样大的威风。”   冷淡地说完这句话,云清池才将怀中的少女细细看了看,目光便怔住了,“……怎么伤成这样?”   谢挚之前斩杀金睛兽时便浑身已经浸透了血雨,之后教训天衍宗众人时为让自己占理,更是打人之前先要拿对方的兵刃划一道自己。   这样一番下来,她形容极为狼狈,连脸上都沾满了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衣服,看起来比殿中所有人受的伤更重、更惨烈。   更遑论方才荀长老还意图示威,将她货真价实地逼出了内伤,咳血不止,便让她看起来更加苍白脆弱了。   云清池的脸色沉了下去,当即取出一枚光华灿烂的丹药令谢挚服下,“吃掉这个,伤很快就会好的。”   又旁若无人地低声问:“可疼吗?”   谢挚连忙应:“不……不疼的……我——”   “是吗?不疼?”   谢挚正要点头,宗主便轻轻地按了按她腰间的伤口,少女本能地痛嘶了一声,便知道坏了,捂住嘴巴不敢说话。   “这就是你的不疼。”宗主收回手,淡淡地道。   “我……”   宗主好像生气了……?为什么要生气?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分辨,只好小声安慰她:“这些都只是皮肉伤啦……您不必担心……我之前受的伤,每一个都比这更重呢!”   “那是之前。”   云清池神色不动,只是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遇到我之后,当不一样的。”   谢挚脸红了,捏着衣角垂下头,悄悄看一眼白衣女人,不再说话了。   宗主说得对。之前和现在,的确是不一样的……   之前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话。   “见过宗主!”   上方的荀长老早已匆匆走下殿来,毕恭毕敬地对云清池深深行礼,“只是处罚不听话的弟子而已,怎么连您也来了?雷罚殿是杀伐之地,您洁若霜雪,这真是……”   他撩起眼睛看了被云清池护在身后的谢挚一眼,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分明……宗主冷淡如冰,厌恶俗事,不论是对谁都不假颜色,怎么他看起来,宗主待这西荒少女还颇为亲近不同?   至少宗主从未揽过宗门其他少女的腰身,亲自喂谁服过药,她更多时候,甚至连弟子看都不会看一眼,更遑论肢体接触。   云清池云宗主从未有过弟子,此次竟然收谢挚为徒,令中州结舌瞠目,人们纷纷议论,或许是渊止王上用人情相请,云宗主不能拒绝这位贤王的托付,这才勉强答应收下谢挚。   他原本以为,宗主心中定然是厌恶谢挚这个强加于己身的麻烦的,之后仔细观察,见宗主一月有余也没有传唤谢挚入宗门拜访,他于是更加肯定了这一猜测,因此方才才敢如此对待谢挚,对她刻意施压,希图以此得到宗主赞赏。   如往常一般,他当然也有按照惯例邀请宗主前来执法峰观刑,但宗主从未来过。   可是今天……   荀长老额上滚下汗来——看来,他这次,或许奉承错了地方,得罪了人。   云宗主还握着那个西荒小卿上的手呐。   云清池扫视过殿内横七竖八、满脸伤痕的两拨人,抬腿往上首走去,“荀长老?为本尊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   荀长老连忙躬身跟在女人身后,开始解说。   他恭敬地总结道:“……经查,便是谢挚打伤了这十余人,当然,其他人也有责任——”   云清池截住了他未尽的话。   “可我看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漓,她是怎么打伤的他们呢?想必是别人伤她在前,她不得已,这才防护自身的。”   她望了下方众人一眼,“总之,一验剑痕,什么便都知道了。”   “禀告宗主……!”   荀师兄在下方听到这话,心中大感惶然——倘若要查剑痕,当然会是他们获罪!   他顶着鼻青脸肿的一张脸往前膝行,“是她……是她拔出我们的剑自己划自己,不是我们动的手!更何况,更何况她也动了兵刃!”   “是么?”   云清池看了看身旁略显心虚的少女一眼,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她动了什么兵刃,你为本尊讲来。”   “是一颗竹笋!”荀师兄见宗主应声,当即大喜过望。   他一指谢挚背上的胖竹笋——笋子正在少女背上装死,看起来与最普通的竹笋并没有任何不同——义愤填膺道:“便是它!谢挚便是用它打伤了我!宗主明察,那也是一柄奇特的兵刃!”   云清池看了谢挚一眼,少女便心领神会,乖乖地解下背上的竹笋递给她。   还学着荀师兄的话,期期艾艾道:“请您明察……好不好?”   眼睛亮亮的,满脸期冀地望着她,就差把“求您偏袒偏袒我”写在了脸上。   谢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觉得宗主定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我自会明察。”   云清池接过竹笋,端详了片刻,又神色淡淡地还给谢挚。   “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竹笋罢了,怎么会是兵刃?即便是无理取闹,也不该诬赖旁人到这种地步。”   她看向荀长老,“荀长老以为呢?”   云宗主是当今五州之中修为最为高深的三人之一,也是中州人的骄傲,她说的话,岂会有错!   荀长老连忙应:“我也觉得这是一颗凡笋!您说得很对!”   “宗主……!”   荀师兄惨然变色,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他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着最为严厉的惩罚——就像他们之前是怎样对待敢反抗的普通弟子一样。   此次有宗主亲临,即便是他世叔,也万万救不出他。   “那其他人呢?您看……”荀长老试探着问。   “犯事之人,严惩;无辜之人,抚慰;个中内情,彻查。”   云清池走出几步,又停下来。   白衣宗主背光而立,眉心的朱砂是她身上唯一的一点艳色。   “至于谢挚,也并非全无过错,她是我的徒弟,便由我带回天峰,亲自惩罚。”    第127章 天峰   “嘶……您轻一点……有点疼……”   云清池为受伤的少女擦拭脸上的血迹,手指压到了谢挚的伤口,她下意识轻轻地叫了一声,委屈巴巴地请求宗主,想换取女人的一点疼惜。   宗主给她的是极为上品的丹药,效力惊人,只吃了半颗,谢挚身上受到的内伤便已经全好了。   不仅如此,她的道宫运转不止,轰鸣隆隆,连血精海也壮大了几分,变得更加光辉灿烂,波浪凝实,仿若真正的磅礴巨海一般。   谢挚觉得,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甚至可以触碰到上古年间绝世天骄才能完成的壮举——将血精海真正显现于世间。   现在只剩下一些皮外伤还没好全,也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不见,但云清池还是坚持取来了药,亲自抬袖为少女擦拭脸颊上的血迹。   她雪白的衣袍上也被沾染了鲜红,但宗主却对此视若无睹,跟外界“云宗主爱洁好净”的传闻好像不是一个人。   “疼?”宗主停住手。   “疼……”   谢挚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赶紧补充,“只是有一点点疼……”   其实这种小伤,跟她之前受到的断骨碎身的种种重伤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至多只能算是擦破了一点皮,谢挚不是娇气的孩子,从来不委屈抱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说“疼”字。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宗主面前,她就很想小小地撒一撒娇,让她哄哄她。   “方才在雷罚殿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说,但云清池还是俯身抬起少女的下巴,小心仔细地为她拭去眉间的血迹,谢挚便乖乖地闭上眼睛让她擦。   手帕放下,少女也随之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冲她甜甜地笑了笑,“谢谢宗主!您对我真好!”   云清池微微一怔。   ……清润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甚至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好像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专注又乖巧。   跟她年少时收藏的那些宝物一样,都闪闪地发着光,但是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满身的血,快去竹林后的灵泉里洗一洗吧。”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直到少女轻快地奔跑离开,云清池这才呼出一口气,跪坐在原地按着眉心,良久没有动弹。   ……那些珍爱的宝物,如今早就在岁月的长河里丧失殆尽了;还有一半,或许仍在西荒的水晶宫里沉睡蒙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万年前第一眼就心动的小姑娘,竟然还能再见面。但是她却……   方才在雷罚殿上刚看到胖竹笋时,她便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万法剑竹;她将万法剑竹留在水晶宫时,它还只是一颗青翠碧绿的嫩芽而已,没想到如今已经也长这么大了。   她取了她的聘礼,这是什么意思呢?   云清池捂住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蹙着眉打坐调息良久,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淡然,无波无澜。   因为心神动摇,她的大道图景有些波动。   天峰风景秀美,常年被白雾所笼罩,仿若人间仙境,云清池的屋舍便建在一处灵泉竹林旁边,窗明几净,布置得相当简单,但也不失雅致。   这里极为清幽安静,除过露珠在竹叶上滚落的声音,和偶尔在深山幽谷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之外,云清池的屋舍常年听不到任何杂响,只有云雾和清风在屋顶飘荡游散,眷恋不走。   “哇……云宗主住的地方就是漂亮!”谢挚新奇地赞叹。   跟她这个人一样,又好看,又清雅。   谢挚不太懂中州人的风雅,可她觉得,云宗主就很雅。   她脱下衣服,像之前在大荒时跳进天恩河里洗澡一样,扑通一声跳进灵泉里,立刻便感到一股极为纯粹浓郁的灵气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浸透了她的肌肤纹理,在自己的骨骼血肉和五脏六腑之中游走洗涤。   仿若被用蘸着清露的竹叶细细擦了一遍四肢百骸一般,谢挚不由得舒服得喟叹出声,“原来这个灵泉也是好宝贝……”   灵泉清澈见底,其上蒸腾着一层朦胧的仙雾,还温乎乎的,她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几乎都快睡着了。   谢挚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睁开眼撩起头发,郑重其事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了半天。   她长得……是不是还算挺漂亮的呢?   宗主会觉得她好看吗?   又想起来非常严重的一*件事:   附近好像只有这一处泉水,那么……宗主平时也会在这里洗澡吗?   “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谢挚便整个人都变粉了。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好差劲……”   她脸烧得厉害,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懊恼不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马离开灵泉,又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冒犯,最后只好缩到泉水里去,给快要冒烟的脑袋降降温。   洗完长这么大最艰难的一个澡,因为猜想而脸红心跳的谢挚又发现了新问题——她没有干净的衣服换。   该怎么办呢?谢挚开始头疼。   来的时候穿的衣服上面都是血,还被划破了不少,肯定不能穿了;去问宗主吧,宗主一定有主意,但她也不能光着身子去见宗主呀……   正当她苦恼之时,便听到灵泉石壁上的金龙雕像口中忽然传出了一道清凌凌的熟悉嗓音,把谢挚吓了一大跳,浑身都一激灵。   “我已命雀鸟为你带去了衣物,不必担心。”是宗主沉静的声音。   “谢、谢谢宗主……”   谢挚缩在灵泉里,不敢看那座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金龙雕像,磕磕巴巴地红着脸小声应。   这时候跟这座金龙雕像对视,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就好像……宗主在透过金龙的眼睛看着她一样。   虽然知道宗主不会看她洗澡,但她还是不好意思。   这座金龙雕像谢挚刚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它立在石壁之上,口中不断涌出汩汩灵泉,注入下方的池中,当时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不知道熟悉在哪里,原来这雕像竟然还有传音的妙用,真了不起!   三两下穿好雀鸟为她叼来的衣服,谢挚胡乱将繁复的丝绦在腰间打了个结,用符文蒸干头发之后,提着衣裙就往云清池的房子跑,“宗主,我洗完澡啦!我现在很干净!谢谢您!”   还没见到她的人,便已经听到她的声音了……   少女清亮欢快的声音盖过了簌簌竹声和云动风鸣,分外动听,这是数千年来头一次有喧闹的人声在寂静的天峰上响起。   谢挚扶着门边望着云清池笑,又乖又甜,脸颊因为方才的沐浴而有些粉,像枚新鲜的花瓣一样柔嫩,腰身纤细,长发一直垂到腰间,眼里的明亮光彩一闪一闪。   她身后是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青绿竹林,有一朵洁白的流云在碧天上缓缓膨散。   这来自大荒的小姑娘,的确生得是很漂亮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精巧好看,像是生下来就要被人握在手里细细把玩一般。   云清池睁开眼睛,看了在门口站定的少女一会,并没说什么赞赏的话,只是朝谢挚招招手。   “过来。”   谢挚便乖巧地来到宗主身边,跪坐下来。   冷香忽然压下,宗主倾身靠近了对她毫无戒备之心的少女。   “腰间这里的丝绦系错了。”   她低下眉,轻轻解开谢挚腰间的衣结,谢挚感到女人手指上冰凉的温度。   少女的衣襟稍稍敞开了些许,露出了一点雪白细致的皮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宗主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打在那里,令谢挚咬着嘴唇一阵战栗。   完全陌生的感觉……   又有点奇怪,让她浑身都痒酥酥的。   “您……”   正当谢挚快要受不住的时候,宗主便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收回手,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好了。”   感谢五州所有神祇,终于好了……谢挚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红着脸点点头,“谢谢您帮我……这个我的确一直都不太会系。”   完蛋了,她方才好不容易才消去的滚烫温度又在脸上烧起来了。   好像,她在宗主面前,不是奇怪地脸红就是在认错道歉……谢挚走神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宗主给她的衣服似乎有些大,袖子足足长了一大截,盖住了谢挚的手,她觉得不方便,便拉着袖子将它挽到手腕上去,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宗主的目光。   “您怎么啦?有什么事情问我吗?”   宗主自方才起,就好像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没什么。”   云清池别开眼:“只是觉得,你穿着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是吗?”   这还是宗主头一次夸她好看哎……谢挚不好意思了,她捧起衣襟来看了半天,试探着问:“您觉得我适合穿白衣服吗?”   她之前从来不穿白衣,因为白色不耐脏,而且大荒人喜欢鲜艳的颜色,很少给小孩子穿这样素的衣服。   何况谢挚整天到处跑跑跳跳,很容易弄脏衣服,她又特别愁洗衣,想问象神大人讨一个净身法诀什么的,象神大人又不给,她就更对白衣避而远之了。   她还是来到中州之后,才见到了这——么多穿白衣的人。   比方说天衍宗里,有一座主峰的弟子便是全穿白衣,走起来像一群大白鹅——这是谢挚在心里偷偷比喻的,当着他们的面,她可不敢说。   “是很适合,以后可以多穿穿。”   云清池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的衣袖,不让谢挚看到她们两人衣服上相似的纹绣。   她有一点不可言说的私心,让雀鸟为谢挚带去了自己的衣服。   看着少女穿上自己的衣袍,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她觉得很顺眼,也很顺心。   “真的吗?”   宗主淡淡地点了点头算作回答,谢挚便改变主意,决定自己以后要常穿白衣服了。   不就是洗衣服嘛!浣熊长老最会洗衣服了,她回书院去找它学就是了!   “对了——”   谢挚忽然想起来宗主在离开雷罚殿带走她时说的话,往前挪了挪,紧张道:“您不是说要罚我吗?”   但宗主带她来到房舍之后,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拉着她坐下,为她擦拭血迹而已。   宗主是不是忘记了呀?   云清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奇道:“我倒是不知道,世上还会有人主动请求领罚……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我……”   不待谢挚解释,宗主又忽然道:“但你这样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一件事。”   “先前在宫宴上你曾答应我,一月来天衍宗见我一次,现如今,已经逾期了十七天了。”女人陈述道。   啊,这的确是她的错,没办法辩解……谢挚惭愧不已,赶紧认错道歉,“对不起……宗主,我错了,请您责罚我吧,我不该迟到……”   “书院的课程太忙了,然后,然后,天衍宗又离我们好远……”她努力请求宗主的谅解。   “可见是并未多么思念,否则,这又有什么远的呢?”   云清池抬起手为少女束起长发,低声道:“下次再遇到今天这种事,不要自己莽撞,等我来处理便好,好么?”   “好……我记住了,我听您的话。”   乖乖答应完宗主之后,谢挚想了想,又扬起声音,认真道:“可是,该揍的还是得揍!他们欺负我的朋友,我不能不站出来的!族长说,大荒的儿女……”   “这个族长是谁,你总也口中不离她?”宗主皱起了眉。   被她这一问,谢挚果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族长是我的养母,她是一位温柔又厉害的人,对我也非常好……”   原来是养母,那还可以。   云清池放过了她,用神识细细地考校探察她的修为之后,这才点了点头,“不错,夫子将你教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此次前来,想学什么呢?我可一一教你。”   谢挚发现,宗主在自己面前从不自称本尊,只是称我,她仔细品味了一番这两个称呼的不同之处,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欢喜。   她喜欢宗主在她面前称我。   “我想学写文章,可以吗?”少女跟在宗主身后亦步亦趋,“夫子说您的文章写得很好,还请您教我。”   ……文章吗?那是她以前喜欢的东西……   云清池轻轻叹出一口气,“夫子谬赞了。论文章,五州之中,自然还是夫子写得为好。”   “那什么才算好文章?”谢挚好奇地问。   “立言不可以不雅正。雅正者,辞雅意正也;文质兼美,洁而清健,根骨俱立,字字如珠玉,掷在地上当有金石之声,方称得上好文章。”   想了想,宗主又道:“当然,这是我这么想,夫子的文章平实而有味,令人观之心室生辉,才是五州第一流。”   龙族喜好华丽精美的事物,她也不能摆脱这生来的习性,而专好诗歌大赋,但云清池颇为厌恶自己的本能,并不愿意谢挚学她。   宗主衣袖一挥,空中便浮起数枚莹润剔透的玉简,她将其交给谢挚,嘱咐道:   “像这些文章,便写得很好,你回去之后可以常读。此外,常常缠着夫子询问,他心软,不禁求,定然也会教你的。”   “谢谢您!”   宗主真好!虽然她说的一大段话她也没听太懂,但那一定很有道理!谢挚感激地收下玉简,“我回去之后会好好读的!”   因为宗主提起了夫子,谢挚便也想起了那天的月夜谈话,记挂着自己还要请教宗主金龙姐姐的姓名,赶忙道:“宗主,我还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言之无妨。”   “是这样的!我听夫子说,您精通上古文字——”   少女指尖燃起符文的亮光,在空中熟练地写出数个繁复无比的古朴字形。   “您能为我看看,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期待地问。    第128章 解惑   “……”   天峰之上有微风拂过,带着竹林里的清新气息,吹起了宗主的长发。她眉心处的朱砂显得更加艳红了。   云清池静静地望了一会对面满脸期待的少女,道:“我并不认识这些字。”   “噢……这样啊……”   谢挚有些失落,但还是认真地向宗主道了谢,“没关系的,还是谢谢您!”   她没想到,连精通上古文字的宗主都不认识金龙姐姐的名字,龙族的文字是已经彻底失传了吗?   这样的话,她不是一直都不能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了吗?   “这是龙族文字,如今早已失传了。”宗主状若无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是这样的!……”   谢挚从来不随便跟旁人说自己跟金龙姐姐的婚约,她非常珍视这段经历,像小孩子得到一枚珍贵的糖果一样,并不愿意轻易拿出来炫耀或者分享,也怕别人说她胡说或是痴心妄想,只是将它像珍宝一样藏在心底,时不时拿出来悄悄回味;但是今天,她却没多想便告诉了宗主。   她对宗主有一种没来由的亲近和信任,相信她不会笑话自己。   “……然后,我们就逃出了水晶宫。大概就是这样子啦!”谢挚终于讲完了在太古战场的神奇经历。   “听你形容描述,与你结下婚约的金龙,似乎便是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了。”   听完了这样一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宗主看起来却并未怎样动容,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谢挚的面容,目光微动。   “是的!”   宗主也知道青皇紫帝,看来瓷姐姐说得没错!谢挚开心地点点头,“瓷姐姐也这么说!但就是不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   “你不要再想着什么金龙姐姐了,好么,小挚?”   宗主却忽然出言打断了她的遗憾。   女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慢慢说:   “青皇紫帝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想她。”   “……什么?”谢挚愣住了。   云清池轻轻地覆盖住少女的手背,完全拢住了她纤细的手掌——这是一个极具占有和掌控意味的动作。   她凝视着谢挚,低声道:“一个万年前的古人,也值得你如此惦念吗?你跟她的缘分已经了结了,而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不能多想想我呢?”   谢挚霍然起身,挣脱开女人禁锢自己的手,说话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她根本没听见宗主刚刚说了什么,只是头脑之中一片空白,被金龙姐姐的死讯冲击得眼前一片茫茫然,几乎头晕目眩,“您……您说的是真的吗?您在骗我对不对?金龙姐姐,金龙姐姐她——”   “……”   云清池垂下眼,看了自己被甩开的手半晌,神情一点一点地淡下去,化成了一片雪地似的寂静漠然,才应她的话。   “不错。你的金龙姐姐,早就不存于世了。”   “怎么会……”   谢挚一下子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无力地跌坐在地面上,眼泪一滴两滴砸下来,咬着嘴唇竭力遏制自己的哭泣声。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子呢?金龙姐姐那么厉害,她怎么会死呢?她等了我那么久,也没能……”   谢挚终于忍不住悲伤和心痛,擦着眼泪哽咽出声,“龙姐姐真的好辛苦……我对不起她……”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跟金龙姐姐真正地见过面,没想到再听到金龙姐姐的消息,竟然会是她的死讯。   是啊……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了,连西海都早已干涸,变成了西荒,人族的君主也已经换了朝代,从殷商改姓了姜,五州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沧海桑田,世事多变。   她之前也曾想过,金龙姐姐在这一万年里会不再喜欢她,或者另有了婚配,更或者早已经忘记她了,但那只会让她伤感失落,并不会让她悲伤难过——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她理解金龙姐姐做的任何决定,并且也会默默地祝福她。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金龙姐姐会已经死去了。神圣种族的寿命不是非常漫长吗?又或者难道金龙姐姐会修不到仙人境吗?   过去了一万年,她终究还是没等到她。   云清池将悲伤哭泣的少女注视良久,许久都没有动作,终于还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俯身过去揽住了她。   “不要哭……小挚。你还是开心的时候最漂亮,嗯?”   她发现自己喜欢看谢挚弯着眼睛笑,不喜欢看她流泪。   宗主抬起少女的脸,为她擦拭眼泪,放柔了声音,低叹道:“这样亮的眼睛,被哭肿了怎么办才好?你不心疼自己吗?”   “宗主……”   谢挚哭着投进女人的怀里抱紧了她,浑身都在发颤,“您抱抱我……好不好?求您了……”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信赖之人的安慰。   忽然被谢挚紧紧抱住,云清池还有些发怔,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了谢挚的腰间,轻柔地回拥住单薄的少女。   “好。”   她闭上眼睛说。   在送谢挚离开天衍宗时,云清池拉住她的手腕,道:“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的话,好么?”   她亲自将谢挚送到了石门口,把那两头守门的石狮子吓得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摆尾。   ……宗主指的是什么?谢挚茫然地望着她。   今天宗主同她说了许多话,她要她好好想的是哪句呢?   还没来得及谢挚想明白,宗主便已经手下用力,将她拥到了自己的怀里。   “只是记得,下次不要再甩开我的手。”宗主贴着少女的耳廓低声道。   在石狮子瞠目结舌的神情里,云清池若无其事地松开谢挚。   “你去吧,小挚。要常来见我。”   。   回到红山书院之后谢挚伤心了好久,白虎师姐和柳树师兄一起来哄她,她也还是郁郁寡欢,藏书阁不去,外面也不去玩,连书院的课也旷了好几天,把浣熊长老气得直跳脚,大骂老头子不管学生,白白教坏一个好苗子。   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直到歧大都从秋日转入仲冬,百草凋零,洁白的大雪纷飞落下,为红山书院披上一层晶莹的银装,谢挚也还是提不起精神。   最后柳真没法子,只得告诉夫子,请他来开导谢挚。   于是夫子亲自来敲谢挚的门,还端着一壶甜丝丝的果酒,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夫子!您怎么来啦!”谢挚又惊又喜,连忙请老人进来。   “这就得问问你喽!啊?是不是,我们小挚?”   孟颜深喜欢把谢挚叫做“我们小挚”,听起来格外亲切,谢挚也喜欢这个称呼,就好像夫子是她的爷爷一样。   老人在桌前坐定,不用言语,衣襟上挂着的墨色小指猴立刻便爬下来,举起酒壶给他们两人斟酒,开玩笑道:“我再不来看看你,小熊崽把我这把老胡子都要撕断了呀!”   又柔下声音:“我听说,你连着好几天都没去上课,我知道你是勤学好问的好孩子,若没有遇到什么事,断然不会如此。”   孟颜深递给谢挚一杯果酒,慈祥地笑道:“倘若方便,跟夫子说说看,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好?老头子虽然糊涂,可毕竟年纪在这里,说不定,还是能为你解惑的。”   “不愿说也没关系——”   见谢挚垂头不语,老人便开始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你也来了中州两个月了,小挚,你觉得中州的风土人情,跟西荒有什么不同呢?这个你总该愿意告诉夫子了,对不对?”   这个话题,的确是她可以说上话的……谢挚感激地朝老人笑了一下,思索着慢慢道:“我觉得……中州人都很奇怪,我想不明白他们。”   “怎么说?”   “就是……”   谢挚睁大眼睛,认真道:“他们心里好像都藏着很多事情,可是从来不说出来;即便说,那也都是假话,心里想着一套,可嘴上又是另一套。”   “比方说,有人非常讨厌我,恨不得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但他却不跟我打架,明面上还要叫我‘谢卿上’,对我非常恭敬,这难道还不奇怪吗?他不会憋得难受吗?像我们大荒人,就不会这样。”她咕哝着小声说。   来中州之后,谢挚的确见到了许多叫她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可是牧首大人和族长现在不在她身边,不能让她跑去问询抱怨;夫子也很忙,她不舍得用自己这些幼稚的问题拿去打扰他,只能将疑问和困惑压埋在心底。   现在夫子来得正好,她刚好能将这些事统统告诉他,请老人为自己解惑。   有时候仔细想想,就连宗主也很奇怪,她觉得……宗主好像有事瞒着她。   女人望着她的时候,眼底总像在压抑着什么复杂难明的情绪,像通过她看到了无穷的过往一般。   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伤感。她分不清。   但她却没有办法拒绝宗主,宗主对她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既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危险,又不能不在被宗主抱住时心跳加速。   在她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小狗郎君便曾非常严肃地来找过一次谢挚,告诉她让她不要再跟云宗主接触。   凭借着神犬的敏锐直觉,它觉得云清池不是好人——她在刻意引诱单纯的少女,对谢挚另有他图。   “还有,中州人说话也很奇怪……”   谢挚回忆着宗主的言谈举止,出神地道:“他们总是……玩笑话认真地说,认真话玩笑地说。好像在试探,又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真真假假,看不分明,叫人困惑,又捉摸不定。”   “夫子,您说,我是不是太傻,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呢?”   她将这些疑问拿去问白虎师姐,师姐只是默然半晌,说她如今年纪太小,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日后便自会明白了。   啊……又是“日后自能明白”,谢挚倍感沮丧——什么时候才能到这个“日后”呢?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将道理一气告诉她呢?她真想不明白。   中州让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有时候,她真想回到大荒去,只是无忧无虑地跟族长还有阿英在一起。   “唔……”   听着少女一连串的疑问,夫子渐渐正了神色,敛起了面上的笑容。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握着酒杯慢慢地说:“世故这个词,真的是奇妙无比一一当它形容起人的时候,说某人‘不通’固然是批评,然而说某人‘太通’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话。怎么办呢?只好略通一点,但又不至于太通,每当到了要发表意见、表明态度的时候,‘哈哈哈哈今天天气实在是好’地掬起脸来笑上一通,这就叫做‘会做人’。用古话称赞起来,则就‘其此之谓君子中庸者乎’——”   “但是,小挚,你不必听他们的那些话,好么?”   老人揉了揉谢挚的头发,眼里散发着顽皮和气的光,笑道:“精通世故的老先生们教导年轻人时总喜欢批评说‘某某不会做人’;然而我以为按照他们的教法,学出来并不一定是人,倒有可能是狗。啊?你说是不是哇?”   谢挚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狗……夫子,您说得真好玩儿!”   就是食月犬听到这句话可能不太高兴……它很讨厌人族用狗骂人,并表示许多人族还不如狗。   “难道不是吗?哈哈哈……”   孟颜深爽朗地大笑起来,指着房外道:“你去看看嘛,小挚!中州到处都是狗!人皇陛下的身后,长生世家的旁边,只要是有权势的地方,就都有这样的狗……就连你最喜欢的云宗主,也时时有许多狗围着,要瞅准机会朝她摇尾巴呢!”   “我……”   谢挚脸红道:“您又在开我玩笑了……我并没有最喜欢云宗主……”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她瞧,“哦?是吗?那是谁从天衍宗跑回来,足足好几天没出房门呀?我这个老头子可不知道!”   “夫子!”   “好了好了,夫子错了!错了还不行嘛!但总之,小挚,你要记得——”   老人站起身,弯腰跟谢挚碰杯,“你是很好的孩子,不用为这些事情烦恼。中州藏污纳垢,因此见到像你这样的至纯至性之人反而觉得奇怪,以为是无知孩童,日后定要摔大跟头,其实,是他们自己糊涂哇……”   “你在天衍宗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打得很好,很争气,夫子为你骄傲!但你也要小心谨慎,不要莽撞。”   孟颜深低声嘱咐自己这个疼爱的小弟子,他极喜欢谢挚的赤忱,甚至还甚于喜欢她的天资,而希望能尽量不磨损她的性情,将谢挚好好地培养长大,成为名震五州的大能者,日后为万民争利。   “须记得,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在中州,处处是迷雾陷阱——你母亲当年就是被逼走的。仅凭你以西荒人的身份打败了中州的少年天骄,便引来许多嫉恨。你要好好爱惜自己才行……”   他这个老头子也会好好保护小挚的……孟颜深在心里发誓。   他一定会看到小挚像既望一样,从少女长成真正的大人。   老人亲切地又道:“一时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办,觉得苦闷而无所适从,这是没关系的——少年人常常会这样。你只要好好学习,继续往下走,相信你的道自会慢慢显现在心中。”   “寻找前进道路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前进,路走着走着,自会出来的。夫子愿你能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我们小挚能不能做到?若能做到,便饮完这一杯酒吧。”   “夫子……”   谢挚动容不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极认真地说:“此番教诲,受教良多,挚永不敢忘。”   正当师徒二人和乐融融之时,门外偷听的白虎师姐猛地跑了进来。   “夫子!云宗主来了。”    第129章 出游   “云宗主?”   听到这话,孟颜深不禁惊讶地张大眼睛,意外道:“她怎么来了?”   云清池在中州是出了名的不与他人交往,一心潜修,不问世事,平日连天峰都不常下,她怎么会忽然来红山书院?   又想起来了自己眼前的小弟子,孟颜深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捻着胡子冲谢挚挤挤眼睛:“看来是来找你的喽,小挚!”   当初云清池跟他约定共同教导谢挚,要求谢挚每月都来见她一次,由她亲自查验考校谢挚的修为;   但这两月以来,谢挚一直不甚开心,整个人困顿又迷茫,连红山书院的课程也耽搁了不少,更别提去天衍宗了。   想来,云宗主这是等不及,特地跑来找他要人了。   这样想着,孟颜深眼角的笑纹便更深了一些。   那位谪仙似的云宗主对小挚十分上心,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明媚热烈的天才小少女或许就是任谁都忍不住要喜欢的吧?只要是为人师长,都会这样的。   “啊……是……”   谢挚顾不得老人话语中的调侃,已经开始想奔出去迎接宗主了,心不在焉地连连朝外张望,让看到她这副没出息样子的白虎师姐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小挚,别急,你先等等夫子——”   眼看少女就要推门跑出去了,孟颜深连忙提起衣袍追上去,在门口处按住谢挚的肩膀,示意她别着急。   接下来这话,由他这个一把岁数的老头子来说,当然不是很妥当,但孟颜深还是不得不说——平日,玩笑归玩笑,调侃归调侃,但涉及到正事,他是很认真的。   他当然能看出来谢挚对云清池有些不自知的朦胧情愫,趁着少女尚未用情太深,作为老师,他得趁早警告谢挚一二,让她尽快了了这条心思。   老人在心中斟酌着言语,压低声音,委婉地提点道:   “夫子听说,你喜欢女孩子,这很好,我也觉得你和女孩子很相配;   但对于云宗主,你可得注意一些,并不是夫子迂腐顽固,觉得你二人年纪身份差距太大,就不能结为道侣什么的,而是她——”   孟颜深的话尚未说完,便已经被来人打断了话音。   “天衍宗云清池,拜见夫子。”   在一片晶莹纯粹的洁白里,门外的女人缓步踏雪而来,微微弯腰施下一礼,从衣袖上抬起脸,露出宁静的一双乌眸,眉心的朱砂灼灼似火,身段窈窕秀美,极为风姿绰约,令谢挚几乎屏住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   冰天雪地里,万物都销声匿迹,她是唯一的一点动人好颜色。   云清池上前来,目光掠过谢挚,在她面容上轻轻地点了点,这才看向孟颜深,含笑解释道:   “他日人皇大殿之约,原本小挚是应当每月都前来见我一次的,但自从上次一会,小挚已有两月没来找我了,我心中担忧不能排解,因此今日才不下拜帖便冒昧前来,还望夫子不要见怪。”   “哎,云宗主这是哪里话,你能来,我这个老头子高兴得很呀!”   这话倒不是孟颜深的客套话,云清池修为高深,是当今五州之中的翘楚,也是整个人族的骄傲,虽然性情是冷淡了些,但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私下还对她颇为欣赏。   年轻人,有脾气,有傲气,在他看来,那都是很正常的;只要心正,不办坏事,那就很好。   云清池从低下头的少女身上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微笑着颔首,“夫子高兴便好。”   她与孟颜深攀谈了片刻,婉拒了老人留她饮酒用饭的邀请,提出要带谢挚出去游玩。   “小挚来到中州之后,恐怕还没有正经去歧都看一看罢。年轻小孩子,待在书院不出去,总是修行似乎也不大好,夫子觉得呢?像西荒人初至中州,大都会游玩一二的。”   “云宗主说得很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应该多出去看看,开开眼界。”   孟颜深捋着胡子连连点头,看了身旁的谢挚一眼,又有些犹豫。   “但……天衍宗事务繁忙,云宗主恐怕抽不出身来带小挚出去吧?我叫小柳树和小老虎带她出去玩就好了!”   “近日清池恰好不太忙,夫子。”   云清池丝毫不肯退让,只是淡笑。   话说到这地步,也就没办法再推辞了,孟颜深心中无奈,但还想再挣扎一下,便笑呵呵地看向谢挚,“小挚,你怎么想呢?想跟师兄师姐出去玩,还是跟云宗主,啊?”   “我想跟云宗主出去玩……”谢挚想了半天,还是说了真心话。   这话一出来,连九轮圣人也束手无策,只得点头应好,眼睁睁地看着云清池带走谢挚。   白虎师姐气得胡须都显出来了,气势汹汹地咬牙离开屋舍。   真是养不熟的人族小崽子……她要告诉柳真去!   云清池轻轻地笑了一下,很满意的神情,她朝少女伸出手。   “小挚,走吧。”   。   近日已近年关,歧都之中处处充满新年的喜乐气息,屋檐上覆盖着皑皑白雪,连树枝也被系上了红彤彤的大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道路上的积雪却早已被专门的修士骑着火系灵兽烘烤消去,仍旧干净敞亮。   这只是最普通的歧都街道,并没有涉及到歧都的真正美妙处其中万一,但中州的风物与大荒完全*不同,谢挚自从来到中州之后又很少出门,还是不由得被身旁的种种新奇景象吸引住了目光,不时从飞辇的窗子往外悄悄偷看。   这是云清池常乘的飞辇,由一头神兽毕方鸟在前拉动,这神鸟形如仙鹤,但却蓝羽红斑,独脚白喙,生得凶猛异常,每一根羽毛都熠熠生辉,在日光下闪烁着奇异的钢铁色泽。   毕方鸟不食谷物,专以神火为食,天底下也就只有云清池能养得起它,它也是当今五州之中仅存的一只毕方。   中州人都知道,见毕方拉辇,则必见清池宗主,在看到那头蓝色神鸟时,纷纷对它身后的飞辇投去尊敬的目光。   端坐在飞辇之内,云清池递给谢挚一枚糖果,笑问道:“好看吗?”   “啊?什么……”   谢挚回过神来,赶紧接过糖果道了谢,茫然无措道:“您刚刚问我什么好看?”   她将那枚精致的糖果放到了小鼎里,不舍得立刻吃,要偷偷留作收藏——她发现宗主给她的糖在市面上买不到,好像是宗主自己做的,于是便更舍不得吃了。   云清池收回手,笑了笑,开口间已改变了说法,“我方才是在问你,我好看吗?”   被女人这样含笑望着,谢挚当即又有点结巴了,她慌忙低下脸,小声答:“您……您当然好看……”   这还用问吗?宗主当然十分好看。   公正地来说,若论容貌,云清池其实不如姬宴雪,她清冷出尘有余,比之摇光大帝则稍逊几分艳丽;但依谢挚的私心却觉得,宗主比摇光大帝要更好看些。   摇光大帝跟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又自恋,又傲慢,嘴巴说话还不好听,谢挚决定,就算她好看,自己也不夸她。   “若好看,便多看些吧。不要看别人,可好呢?”   像是为了强调一般,宗主握了握少女的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宗主总是这样,在跟她独处的时候,便待她格外不一样……   她会神情坦然地说些引人浮想联翩,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没什么错处的话,叫人听了不知所措,心和耳朵都有些痒。   在大荒时,族人长辈见谢挚可爱,心中喜欢,为表达亲近常常便会抱谢挚,握她的手,但来到中州之后,她的师长从不对她接触过密,夫子也至多就是拍拍她的肩膀,揉揉她的头发而已;   像宗主这样,不是牵她的手,便是拥住她,还是唯一一个人。   难不成这是天衍宗教徒弟的特别风俗吗?她不知道。   早知道,她应该问问钱德发和阿熊哥才好……   谢挚感觉被宗主方才碰到的地方都有些麻麻的酥,她收回手来背在身后,捏着手指,答:“好……我答应您。”   怎么回事,她的炼体好像一碰到宗主就没有效用了?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在发软,心中也在往上蒸热气呢?这是什么感觉,她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谢挚又想——   其实宗主不这么说,她也不会看别人的。   有宗主在身旁,她的心神就不能从面前的女人身上离开。   “宗主,您要带我去哪里呢?”谢挚望了一会窗外,觉得这好像不是之前白虎师姐带她去天衍宗的路。   “带你去歧都最热闹的集市里去看看。”   云清池理所当然道:“快过年了,你还没有新衣服吧?此次与我一道前去,我可为你一齐置办妥当。”   歧都的规划布局极为严谨细密,并且整齐划一,站在红山山顶远眺都城,真如菜畦鱼鳞一般,统共分为一百零八坊与东西二市;坊为民居,供人居住,市则经商,贸易交换。   东市是凡人市,用的货币是大周铸造的刀钱;西市是修士市,更多使用灵髓宝药易物,两市之间,泾渭分明。   西市之中有许多奇珍异宝,聚集着来到歧大都经商挣钱的五州万族,其间鱼龙混杂,明珠与鱼目共处一室,神兽与人族同踏一砖,有时候甚至能淘到一些几近消亡的珍稀宝贝。   此次云清池便是要带谢挚去往西市,她觉得谢挚虽然漂亮,但却对外貌太不上心在意,想为少女好好装扮一番。   红山书院的学生都以朴素无华闻名,不重穿戴吃住,一心求学问道,她自然欣赏这样的学风,但私心却喜欢自己的小姑娘更加耀眼夺目一些,那样更合乎她的审美。   云清池见谢挚垂头不语,似乎并未特别愉快,便问询道:“怎么了,小挚?你不开心吗?还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是有一点话想问您……”   ——您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您喜欢我吗?您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您之前同我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朦胧话语,那些示好,那些与众不同的对待,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心还是只是引诱,您想玩弄于我,或者另有他图?   谢挚心中存着许许多多的疑问想请宗主为她解答,可她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答案,更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因此才一直不敢问。   她又想,宗主若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想必定然有她自己的道理,她年纪小,不懂事,不该一味追问,等着宗主什么时候告诉她便好。   思来想去,谢挚还是挑了一个最紧要、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拿来问云清池,抬起脸眼巴巴地问:   “宗主……您会骗我吗?”   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宗主就算有别的打算,那也没关系;但她接受不了宗主骗她。   宗主说出来的每句话她都会相信,倘若宗主骗她,她真的会伤心痛楚,余生再也不愿见她。   谢挚垂下眼,捏着衣角轻声说:“我知道我不是很聪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对中州初来乍到,也不太懂你们中州人的规矩,您一定觉得我很蠢,又很好哄,是天底下第一号的笨蛋……”   “但——”   说完了这一段笨拙又认真的剖白之言,谢挚又紧张地望向云清池,移开眼睛,咬了咬嘴唇,这才下定决心般地说了下去。   “只要您说不会骗我,我就会一心一意信您的,请您不要骗我,我真的很喜欢您……”   少女恳求似的说。   云清池怔了怔,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问:“是有谁对你说过我什么话吗?是夫子,还是你的师兄师姐?”   临行前,夫子本来是想对她告诫什么的,可是又被宗主打断了……   脑海中回忆着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谢挚摇摇头,“没有,宗主,没有人对我说什么话。这是我自己想的问题,不是受人挑拨离间。”   “当真吗?”   “当真。我对您……从没有半句假话。”   少女有些羞耻,自耳朵上晕开一片红,但却仍然忍着羞盯着她。   云清池闭上眼睛,缓缓收拢手指,许久没有说话。   毕方鸟拉着飞辇轻快地奔行,独爪不断跃起踩下,一跃便是数十丈远,每一步都踩着耀眼的火光符文,四壁刻有阵法的飞辇内部却感觉不到丝毫晃动,坐在辇中犹如坐在平地之上。   只有云清池发簪上的碧珠在轻轻摇颤,像忽然一枚小石子投进深静的潭水之中,激起一圈圈摇晃晕散的波纹。   “不会的,小挚。我不会骗你。”   云清池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地拉住谢挚的手,又嘱咐般地低声道:   “但小挚,你也记住一件事,好么?旁人怎样对你说我,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以后再有人对你说起云宗主,你走开就是了。”   “若对我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自己来问我,我必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第130章 西市   毕方神速无比,即便歧都之内禁止飞行,它只用独爪奔行,顷刻之间也已过数百里,来到了修士专门易物的西市。   “下来吧,小挚,我们到了。”   云清池先下辇,伸手接谢挚下来。   放眼五州,乘坐毕方拉辇的白衣宗主也就只有这么一位,她刚到西市,立刻便被集市内的各族生灵认出了身份,有些人甚至都不敢看她,只是低头疾走,连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天衍宗的云宗主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剑修,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一战成名。   那时她还非常年轻,刚刚担任宗主不久,再加上过于冷淡寡言,许多人都不清楚她的真正实力,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佩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天衍宗万年以来最为出色的绝代天骄。   然后,他们铭心刻骨地记住了云清池和她的剑。   有传言说,云清池的佩剑既非凡铁,也非仙金,而是以真龙的无上宝骨打造,通体洁白莹润,晶莹剔透如玉石,散发着一层炽烈的灿金龙气,其上隐隐有龙鳞符文闪现起伏,拔出来时,连天地都会为之变色。   只一剑而已,风涛动地,霜光寒彻,她便斩尽了佛陀的金身罗汉!   那道雪白的剑光在战争结束之后也常常在无数人的心中闪烁,叫他们浑身发冷之余,不由得感到一股由衷的尊敬畏惧。   也是这一战,奠定了云清池在天衍宗不可撼动的地位。   自那以后,无人敢对她的年轻资历浅与不理俗务置喙半句。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天衍宗的精神象征。   中州人有时私下议论,觉得云宗主甚至比摇光大帝还要更强大几分——出于提振本族自信心的目的,大周的史官在修史时,有意无意地淡化了摇光大帝在正音之战中的功绩,转而强调以云清池为首的人族英雄的重要性。   但今天,这位如仙子一般不染凡尘的云宗主,竟然屈尊纡贵地来到了这喧闹吵嚷的西市,甚至,甚至她还亲自扶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小姑娘下辇!   谢挚察觉到身旁众人的怪异目光,不由得满心困惑,下意识往宗主怀里躲了躲,嘟囔着抱怨:   “他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呀……真奇怪……”   云清池喜欢她这样本能依靠自己的举动,顺势轻轻揽住少女的腰身,面上仍然纹丝不动,只有眼里含了一抹愉快的笑意。   “大概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一时之间全都看呆了,不用理会。”   谢挚脸上一烫,说不出话来了。   宗主总是夸赞她漂亮……但她觉得,宗主才是最漂亮、最好看的呢。   全天下,再没有比宗主更好看的人了。   她感受着宗主揽着自己腰身的温度,犹豫了半天,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试探着将手掌轻轻地放在了女人的手上。   又悄悄偏头去看宗主的神色,宗主好像没什么反应,面容沉静,无波无澜,但仔细去看,她眼里的笑意却分明更浓了一些。   谢挚便也忍不住笑。   宗主好可爱呀。   她好像从来不会把情绪显在面上,而是默默地压在心底,谁也不告诉,但谢挚跟她熟悉一些之后,却能感觉到宗主并不是全然无情。   她的心像坚白河冰下潜藏的涌动春水,须得不怕寒冷,将手掌贴在冰层上仔细感受,才能体味到她的细微起伏与动人波澜。   西市极为繁华热闹,处处摩肩接踵,街道虽然宽广,但也由于过多的各族行人而显得逼仄了,但靠在云清池怀里的谢挚倒是没有这些烦恼——   她被宗主护得好好的,而且众人一见到宗主,也就会自觉地让出来一条路,向女人恭敬地低首鞠躬,因此谢挚的游玩之旅十分清静,没有受到半点打扰。   谢挚在这里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神奇种族,人族反而成了少数:   有手持金刚斧的独目巨人,还有背着鬼魂头颅的凶恶修士;   有的人身兽首,有的背生双翼,有的人面马身,英武非凡,身上还背着闪烁着符文莹光的神木弓箭;   有的奇高无比,满颊鳞片,有的则小得像侏儒,需要不停大嚷大叫,才能避免自己被不慎踩到。   还有的生灵干脆没有四肢形体,就是一团旋风般的火焰在集市里东碰西撞。   那是日久天长之下自行演化出神智的珍贵火精,它须得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自己在西市里被一头主修火符文的神兽或者宝血种一口吞食。   “哇……这里真的好热闹啊……”   谢挚目不暇接,连眼睛都用不过来了,不由得喃喃着赞叹。   西市对她而言,就好像把《五州万族图鉴》从书上搬到了眼前,让她心跳不已,难掩兴奋激动之情,几乎都想拉着宗主的手摇一摇。   见少女看得目不转睛,面上满是赞叹的神色,云清池适时为她介绍道:   “歧都包容并蓄,向来欢迎五州万族的拜访到来,但凡是进入歧都的异族,都需要化为人身,不许以原形在都城行走,只有西市是例外。”   在歧大都,除过风气开放自由的红山书院,和本就是神兽亲自开辟净土的白泽圣地之外,便只有西市,可以让这些外族生灵无拘无束地以原身行走了——   毕竟红山书院和白泽圣地不是人人都可以拜入,绝大多数普通外族生灵对这两座心中的理想学府都只能望洋兴叹。   因此,西市也便是歧大都之中异族生灵最多的地方。   “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里。”   云清池听说谢挚在红山书院里跟灵兽们相处得格外好,上次前来天衍宗,甚至还坐了一头神兽白虎。   这是镇守石门的石狮子谄媚地告诉她的消息,她听到之后,常常惦念,心里一直不大舒坦。   只是区区一头年轻的神兽而已,跟真龙如何能够相比。   果然谢挚开心地连连点头,还扑到她怀里抱了抱她,“嗯!我很喜欢这里!谢谢宗主,您对我真好!”   再往前走,就是西市著名的奴隶集市了,云清池早听得叫卖的喧哗声,皱一皱眉,带着谢挚就要绕开,却不提防被这活泼的少女拉住手往那边跑去。   “宗主,那里在卖什么?好热闹呀!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去看看嘛!”   谢挚兴冲冲地跑到近前,这下却猛地噤了声,脸上的欢悦之色顿消,站住脚开始发愣了。   云清池在心里叹一口气,上前来轻轻捂住谢挚的眼睛,低声劝慰道:“我们到别处去吧?”   她早知道,谢挚看到这里,便会这样的,因此才不愿她到奴隶集市来。   眼前赫然是一长条脚戴镣铐的各族奴隶,被摆在摊位上任人观赏挑选,有的还非常年少,只是孩童模样,眼里满是恐慌不安,又在奴隶贩子的鞭子抽打之下被迫舒展开肢体,叫顾客观看四肢有无残缺。   甚至还有珍稀庞大的北海巨人,琵琶骨上穿着血迹斑斑的铁环,垂着头不声不响。   在特意燃起的熏烟下,美丽虚弱的鲛人不停地哭泣,眼泪滚落纷纷变成莹润洁白的珍珠,哭至最后,那些珍珠上甚至染上了点点红痕——那是鲛人哭干血精的血泪。   往往鲛人流下血泪之后,不久就会死去,因此这种带有红斑的珍珠也是最为上乘的鲛人泪。   “他们当中,还有小孩子呢……”   谢挚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咬住嘴唇,面色苍白,但却挣脱了云清池捂着她眼睛的手掌,仍然坚持着要看这些满身鞭痕的奴隶们,云清池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由她去。   “走吧,小挚。你救不了他们的。”   等了片刻,估计着谢挚已经情绪稍定,云清池才冷静地开口。   她低下眸,握住少女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最好不要那样做。”   “不论是买走他们,还是夜间前来打破镣铐将他们释放,都只是一时之计。归根结底,逞英雄,自以为是救世主,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仅凭一人之力,就算谢挚再怎样天资绝伦,也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秩序。   “那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弱者就生来该被敲骨吸髓、倾轧到死吗?”   少女不甘又哀痛地问她,想起了大荒时的种种经历,而又有些低落迷茫,“宗主,我总觉得,世上的事不该是这样的……”   中州没有书上说的那样光辉灿烂,阴暗与血迹潜藏在歧大都的繁华之下,道义与仁勇好像只是心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微茫理想。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州,完全不是。   这个问题,即便是云清池也不能回答,女人只得安慰道:“不用着急……小挚。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事会改变的。”   这句安慰对谢挚的疑问来说显然太过无力,并不能停止少女的迷惘,直到来到天蚕的制衣店时,谢挚还有些闷闷不乐,但为了不扫兴,她还是努力地将自己的不开心藏起来。   然后被一进门就毫不见外往自己身上摸的美妇人吓了一大跳,慌忙捂住胸口往后缩,“啊……!你……你干什么!”   这人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啊!   云清池冷下了脸色,上前一步将谢挚护在身后,“量体裁衣,本尊倒是不知道需要这样量。”   “云宗主……”   美妇人认出了来人,尴尬又畏惧地一笑,慌忙盈盈拜下,“是奴失礼了……还望您不要责怪。”   她的本体乃是一条修为精深的天蚕,因为喜好热闹,便在人族的歧大都里开了一家制衣店,又平生最爱颜色好的美少年,见到时总要手上或言语间调戏一二,直到将他们逗得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方才见到一个小少女推门而入,眉间隐有郁色,但姿容之明艳娇美却是她生平仅见,她不由得被引动了本性,径直上前在谢挚腰间摸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回味一番少女的莹润触感,便被紧随其后的云清池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云清池云宗主的名号,她怎能没听过!   早在毕方飞辇刚一停下之时,云宗主前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西市,但她万万没想到,宗主竟然会舍得光临她这个小小的店面。   好在云宗主并未对她多加责难,只是低声问询了身旁的少女几句话,那因为外貌被她看中的小少女红着脸摇了摇头,宗主脸色稍缓,便放过她了。   “给这孩子制几身衣服罢。但小心,若再有方才的事,本尊定不饶你。”   “哎,是,是……”   天蚕老板满脸堆笑,取出一把尺子正要为谢挚量身,却又被那位白衣宗主打断了动作,“等等——”   “化作你的本体来量吧。”云清池淡淡道。   见这店主用人身为谢挚量体,她不高兴。   天蚕老板便只能悲愤交加地化为本体——一只小儿手臂那么长的雪白天蚕,咬着尺子艰难地为谢挚量身。   谢挚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是胆子很大,可也从来没有过被一只胖嘟嘟的大虫子哼哧哼哧地在身上爬来爬去的经历呀!   实话说,这天蚕长得并不丑恶,反而还……挺漂亮的。   它身躯洁白得几近透明,还放着白玉一般的莹润光彩,但被它爬在身上,谢挚还是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   她连头都不敢动,只敢可怜巴巴地望着宗主,用眼神向女人求救,宗主便轻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聊作安慰。   “其实,趁早习惯一些也好……”   过了一会,宗主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了一句没头没尾、叫谢挚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不论谢挚怎样追问,女人都只是摇首微笑,缄口不言。   啊……到底是习惯什么呢……?谢挚百思不得其解。   量完身体之后便是制衣,选定了款式色彩之后,怕云清池再有意见,天蚕老板干脆就用本体开始工作,令谢挚脱得只剩中衣之后,摇头晃脑地在少女身上吐丝,不一会儿便已经有了布料的雏形。   吐丝是天蚕一族的血脉神通,这丝根根如金玉,极为坚韧致密,在战斗保命之外,天蚕们又发现了它还别有妙用——那就是它们的丝还可以用来织衣服。   早在上古年间,就有神祇专门豢养天蚕来供给制衣的丝线,它们可以直接吐丝成衣,不用裁剪缝补,是真正的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因此极为珍贵,在人族的贵人之间也很受追捧。   云清池细细地将穿戴整齐的少女看了又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是漂亮,令人见之心摇。”   “就是还缺些饰物……”   闪闪发光的少女当然应该就要闪闪发光的珍宝来相配,云清池摘下发簪,为谢挚戴上,又觉得自己这簪子太素,跟谢挚不甚合适。   “前面还有一个珠宝店,我们再去那里看看吧。”    第131章 珠宝   再往前走几十步,果然在一处狭窄阴暗的小巷子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店面。   这店门非常低矮,而且还灰扑扑的,乍一看简直像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稍不留神就会忽略过去;门头是一整块乌润发亮的黑木,上面还挂着许多熠熠生辉的金铃,云清池需要弯下腰才能进去。   两人一进门,伴随着金铃摇动的声响,一只足有一人高的三足大金蟾便用独腿“砰”的一声跳跃过来,“您好您好!欢迎——”   “迎”字还没扯开嗓子叫完全,眼珠子一转就看到了那白衣女人眉心的朱砂,三足金蟾吓得浑身僵直,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不敢动弹。   “云、云宗主……您大驾光临,哎、哎……小的我这……呃……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金蟾绞尽脑汁地想出来了几句人族的吉祥话。   妈呀,是云宗主!   三足金蟾在心里捶胸顿足,恨不得现在就背着自己的小铺子逃走——隔壁那只好色的大天蚕怎么没给它通风报信呀!吓得它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必害怕,我只是来买些珠宝而已。”   云清池没有跟慌张失措的金蟾计较,只是将身后的少女叫出来让它看,“给这位姑娘挑一些合适的首饰。”   “用心挑选,要最好的东西。”她强调道。   三足金蟾并不是神兽,但却比神兽更加稀少,它们在万年前常常与真龙作伴,依附龙族生活——   盖因这两个种族都生性贪财好色,喜爱收藏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金蟾的品味也十分独到,还擅长探察宝藏,很合真龙的口味,因此高傲的龙族破例允许金蟾们跟在自己身边,也不介意将自己的珍宝分给它们一些。   现如今,随着真龙的灭亡远走,本就稀少的三足金蟾便更加难得寻觅了,它们藏到了最不惹人注意的闹市里,跟五州万族做生意。   也正因为跟龙族的渊源和探宝的专长,三足金蟾一族普遍极为富裕,身上藏着不少好东西,有许多珍宝都是当世仅此一件,甚至连长生世家和人皇都要眼红。   三足金蟾心中奇怪,它明明已经藏得这么深了,真不知道云宗主是怎么找到的它!   谢挚好奇地盯着金蟾老板瞧,它比她甚至还高出一个头,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腰间还系着一条镶金玉带,通体金黄璀璨,身上还布满铜钱状纹路,水晶似的一双乌溜溜小眼睛,嘴巴阔大,双爪带蹼,表情比许多人族还要生动。   “您的模样可真漂亮……”   就像黄玉雕刻的身躯一般,谢挚忍不住夸赞。   “多谢,多谢!我是有几分姿色!嘿嘿!”   金蟾老板的嘴巴咧到了耳根,连连点头作揖。它爱美,也爱听恭维。   对这个漂亮明媚的人族少女,金蟾老板也相当喜欢,而又不敢多看——它们这一种族的眼光,和龙族是很相似的。   它弯下腰给谢挚领路,“前面请!前面请!”   金蟾的小店前窄后宽,只有最前面一段低矮,等推开一道内门之后,眼前便豁然开朗——   “哇……”   谢挚被珍宝放射出的霞光瑞彩闪得睁不开眼睛,只得眯着眼到处看,“这里的宝贝也太多了吧……!”   墙壁上分门别类地挂着各种蒸腾着仙霞碧霓的珍贵宝药,地面上则倒满了精粹仙金和碗口大的莹润珍珠,堆得像一座尖尖的小山,金印玉鼎,锦伞铜铎,皮鼓铁钹,卷轴羽扇,净瓶笛萧,如意神斗……数不尽的宝具仙器,旁人一生都难以得见的珍宝,这里应有尽有。   在她之前活的十六年里,恐怕只有水晶宫的金龙聘礼能与之媲美!   “不过尔尔,这并不算怎么多。”   宗主倒是十分平静,好像对珍宝司空见惯一般,面无波澜,毫不震惊。   三足金蟾只是龙族的小跟班而已,得到一丝龙族的恩赐,就能在如今的天下号称富可敌国了。   真龙的宝藏,比这些东西要好很多。   若是她能在万年前就遇见小挚……她能给她的,一定会让五州万族都为之艳羡。   金蟾老板咧了咧嘴,很想反驳一两句,但又不太敢,最后也只能鼓着腮帮子缩缩脑袋。   云宗主居然敢说它一生积累下的心血宝贝“不过尔尔”,她以为自己是真龙吗?它这些东西已经够了不起的了!   宗主轻飘飘地晲了它一眼,“有什么好首饰,便都取出来罢。”   三足金蟾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分外不服气,心里憋着一股劲要让云清池开开眼,再加上它也确实挺喜欢谢挚的脸,于是一上来便拿出了平日里绝舍不得往出取的宝贝。   “我有上古神祇打造的珠玉步摇一支,可以驻容惑心!”   金蟾老板取出了一支璀璨辉耀的步摇,垂落下来的五彩玉珠每一颗都晶莹剔透,它得意地大叫,用小眼睛一个劲儿地瞧云清池。   云清池摇头否定:“太过繁琐。再取。”   看了一眼谢挚,女人面上带了些笑,又道:“而且……何须这支步摇,小挚的容貌已经足够惑人心神了。”   忽然被宗主提到的谢挚一呆,旋即脸上开始一点点变烫,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怎么办,宗主再这样夸她漂亮下去,她就真的要飘起来了。   首战就出师不利,被直接驳回,金蟾老板一噎,又抓抓脑袋,不屈不饶地重新翻出来一副耳坠:   “这是玉兔神的青金云贝耳坠,其上铭刻有三兔共耳图案,象征生生不息的轮转;又刻有符文阵法,可以使佩戴之人在遇到危险时被传送到别的地方,总共有三次传送机会!”   这个耳坠倒是有些意思……云清池将耳坠接过来把玩了片刻,可惜道:“但这是被戴过的,我不喜欢。再取。”   啊,云宗主虽然不是真龙,可她在挑选宝贝时像龙族一样挑剔又麻烦!   金蟾老板腹诽不已,徘徊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忍着心疼不舍,一咬牙一跺脚取出来了自己最珍贵的首饰:   “我这还有一支玉簪,乃是真凰尾羽点的金翠!您看看能不能入眼吧!”   这支玉簪甫一取出,整间小室都亮了亮,一股金红的霞光奔涌而出,在谢挚头顶忽而形成一只昂首振翅的凤凰,忽而形成一座朦胧飘渺的仙岛,最终化为一道柔光,沉入金蟾老板举起来的玉簪当中。   云清池当然也能看出这支玉簪的价值,但是——   “这是真凰的东西,我不喜欢。”女人皱眉道。   神圣种族之间各自看不起对方,她不愿意谢挚佩戴真凰的东西。   金蟾老板赶紧把玉簪塞到怀里,大嚷道:“这可是我这最好的首饰,比这更好的再也没有了!要不,您还是去别的店里看看?”   它这支真凰玉簪不久前还有人族的王侯上门求购,要在年后的上元宫宴上献给人皇做礼物,它都没舍得往外拿;没想到今天好不容易终于取出来了,云宗主还不要!   真是没天理!三足金蟾愤愤不平。   谢挚倒是对那只玉簪很感兴趣,“金蟾老板,您能不能再把那只簪子拿出来让我看看呢?”   “你喜欢吗,小挚?”云清池微微扬眉。   如果小挚喜欢,她可以忍着自己的膈应。   “不是……我也觉得,戴这种宝贝有点太高调啦……”   谢挚有点不好意思,过了一会才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是想把这支簪子送给牧首大人……”   “快过年了,但我还没给牧首大人送过礼物呢……”   她给自己亲近喜欢的所有人都送过礼物,但唯独给牧首大人还没有送过,一直在心中暗自惦念,要寻一个能配得上她的珍宝送给姜既望。   姜周与真凰素有渊源,传说便是真凰一族助姜氏打败了殷商的末代君主,由此取而代商,谢挚想,牧首大人身为皇族,一定也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这个我自己买就行,您不用替我付钱。”谢挚拉住宗主的手,恳求地摇了摇。   她想用自己的钱给牧首大人买礼物,这样才算是尽到心意。   结果就是谢挚被这支玉簪掏空了几年*来攒下的全部家当,这还不够用,她不得不问宗主借钱补上空缺的部分——这还是在金蟾老板给她酌情打了折的情况下。   当然喽,是九折!   三足金蟾绝不做赔本的生意,就算顾客是个漂亮小姑娘也不行!   金蟾老板这次赚了大钱,将谢挚付给它的那些极品灵髓一股脑堆到宝物小山里面,格外心满意足,连笑容都显得灿烂了许多,殷勤地连连冲谢挚点头哈腰:“哎哟,哎哟,您看看……下次再来啊!我给你打折!”   这年头,这样人傻钱多、长得还好看的小姑娘可不多了!   它乐呵呵地将两人往门外领,正要走出内室之时,身旁一座金钟里忽然伸出来一只精致细巧的木头小鸟,扯着嗓子大叫出声:   “有龙气!报告老板,有龙气!”   三足金蟾大惊失色,抱头就要逃跑,又被谢挚按住,“怎么了,老板?什么有龙气?”   “哎……不是……”   金蟾老板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了望谢挚,又看了看白衣宗主,张大的嘴巴还没有合拢。   这里并没有真龙……   对,真龙已经近万年没有在五州出现过了!它不用怕!   为掩饰尴尬,也为了消解自己的畏惧,金蟾老板捂着还在扑通乱跳的心,解释道:“嗨……是这么回事儿……”   原来这金蟾老板的长辈先前在龙族大难时曾经趁乱偷走过一些真龙的宝物,一直心有惴惴,生怕真龙什么时候重新归来降罪于它们,便给每个族人都打造了这样一座金钟,其内藏着一只木制小鸟,一旦探察出附近有龙气,便会探头警告,让金蟾们能够及时逃跑。   “这玩意可能放坏了……整天乱报警,哈哈……”   金蟾老板没好气地捶了小鸟一把,“快进去吧你,吓死我了!”   倘若这金钟没有报错,想必定然便是受了云宗主的佩剑影响!   云清池淡淡地看了那座金钟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看,她目光忽而一动,探手一取,便在金钟上摘下了一枚乌黑的圆环。   “这枚圆环我看着倒是喜欢,老板不如就将它搭给我吧。”   “这……”   这枚漆黑的圆环,原本也是它长辈从水晶宫里一起偷出来的;但是它们一直弄不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材质,又有什么效用,看着也并不华丽精美,便也没将它放在心上,只是随便挂在了金钟旁边。   日久天长,连金蟾老板自己都要忘记这枚金环的存在了,没曾想今天被云宗主拿了起来。   金蟾有些犹豫:它生性吝啬爱财,又很怕错失了宝物;但转念一想,又有谁能比三足金蟾的眼光更好呢!   这样一想,金蟾老板立刻说服了自己,何况今天它确实在真凰玉簪上大赚了一笔,此刻心情正佳,乐意做个顺水人情,跟云宗主交个朋友。   “嗨!这圆环的来头可大哩……我跟您说,它,也是水晶宫里出来的!”   金蟾神神秘秘地讲完圆环的来历,又鼓着鼓膜,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要不是您是云宗主,我素来仰慕您,告诉您,旁人就是给我搬过来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一句话,它就轻而易举地偷换了概念,将云清池说的“搭给她们”变成了“忍痛贱卖”。   “啊……您真好!”   谢挚深觉感动,下意识往怀里摸去,这下又有些不安——她的钱因为给牧首大人买玉簪已经全花光了。   云清池笑了笑,随手取出来一块普通灵髓递给金蟾老板。   “这个给你,买这枚圆环足够了。”话毕便带着单纯好骗的少女往门外走。   哎,被云宗主戳穿了……三足金蟾心虚地吐吐舌头,转身又兴高采烈地跳到自己的宝贝山里去。   “嘿嘿,我的宝贝呀宝贝!”   。   直到走出三足金蟾的店铺许久,云清池才停下步伐,将那枚貌不惊人的乌黑圆环在掌心擦了擦,其上顿时便浮现出许多花蕾般的金色纹路,伸展着枝叶爬满了整个圆环。   转瞬之间,这黑漆漆的圆环便变成了一枚黑底金纹的神异圆环,还散发着一股极为古朴深邃的气息,如同无尽星空正在旋转演化,又在女人的一抚之下重新归于平凡静寂。   她解开谢挚的发带,将这圆环当做束发的发环为谢挚戴上,道:“三足金蟾不识货,这圆环乃是天地初生时残留下的一块混沌母气凝结而成,极为珍稀少见,连真龙的水晶宫当中,也仅仅藏有这么一枚。”   这枚圆环万年前一直收藏在水晶宫的最深处,从未取出示与他人,因此连金蟾老板也看走了眼。   “虽然至今还无人清楚混沌母气的效用,但传说,它与最为神秘的大道秩序有关……”   云清池替少女将长发束好,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片刻,温声道:“与你正好相配。”   不待谢挚答话,宗主又忽然凭空取出来一朵鲜艳夺目的火红花朵,递到少女面前,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   “啊!是花!”   还从来没有人送过她花呢!谢挚又惊又喜地笑起来,接过那支花看了又看,眼睛亮晶晶地抬起脸望宗主,“隔空取物,这是什么神通?”   “这……”   云清池少见地有些发窘,她清了清嗓子,柔下声音,“这并不是什么神通,只是一个……人族的小戏法。”   她偏过头来笑,“喜欢吗?”   “喜欢!”   谢挚拿着花爱不释手。   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花,但这是宗主送给她的花,自然……是不一样的。   “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想了又想,谢挚还是忍不住问云清池,小心地拉住女人的衣角。   族长对她好,牧首大人对她好,甚至夫子对她好,她都能想通是为什么;可是宗主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她一直都想不明白。   而且,宗主待她的好,似乎跟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她待宗主,也是不一样的。谢挚在心里说。   女人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因为你很可爱。”   “……我可爱吗?”   谢挚被她说得呆住了,一边脸烧一边结巴着应:“还、还从未有人说过我可爱……您一定是在骗我了……”   “你忘了吗?我才答应过不骗你的。”宗主笑出了声。   谢挚觉得宗主的声音真好听,但还在较真,“但是……!但是世上可爱的姑娘有那么多,您为什么偏偏要对我好呢?”   “因为只有你是最可爱的。”   这下谢挚被宗主驳得彻底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过了很久,她才红着脸小小地“嗯”了一声,牵住宗主的手,嘟囔道:“并不是我最可爱,而是您太偏心了……”   “是我偏心。”宗主轻笑着供认不讳。   她牵着谢挚的手往西市外走,“今天开心吗?”   “开心。”   少女毫不犹豫地答,声音很轻快。   云清池微微扬起了唇角,追问道:“是因为出去玩而开心,还是因为与我出去而开心?”   “啊……我……都有的……都开心……”谢挚又开始结巴了,不敢看身旁的女人,只敢盯着地面瞧。   “到底是因为什么开心?只能选一个。”女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谢挚只得说出真心话:“因为您才开心……”   “那么,我便也很开心。”宗主的声音非常温柔。   毕方飞辇将谢挚像来时一样飞速送到了目的地,云清池亲自送着依依不舍的少女走进红山书院,这才返回。   直到晕晕乎乎地回到房舍里,谢挚还在心跳阵阵。   她振作起来,特地找了个瓷瓶,将宗主送给她的花小心翼翼地在里面插好,又捧着花瓶一个人看了好半天。   宗主临走前对她说,她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很忙,下次见面的时候,大概便是在上元节的人皇宫宴之上。   上元节呀……那是哪一天?   谢挚便又开始翻历法书,仔细计算现在距离上元节还有多长时间。   宗主真的不应该这么早便告诉她下次见面的日期的……   谢挚懊恼地合上书,倒在床上,忧愁万分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她从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快点到上元节了。    第132章 年关   自从西市一别之后,谢挚便天天数着日子要等上元节,但节令不解少女情思,年关却如滚滚波涛一般,先于上元灯节而至。   胜昔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何冰,甚至可以供人在上滑行玩耍;   再过一段时日,等到红山上的积雪深有数尺,白虎师姐背上的绒毛也愈发细密光滑,如缎子一般闪着莹润的珠光,也就快过年了。   从昆仑神山的深厚冰层中发源的天恩河浩浩荡荡地流过大荒,原本积蓄着磅礴的力量要在中州奔腾肆虐、大展身手,但却被中州历代仙王明主的伟大工程所驯服,温顺地行驶在中州的平原上,让这片上天恩泽之地变得更加肥沃宽广。   天恩河发源于西荒,流经中州,涌向东夷,这三州的地形逐次减缓,恰呈阶梯之势——   其中,以西荒的土地最为接近天穹,中州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东夷是低缓破碎的千湖之地。   在中州的土地上,天恩河改换了姓名,名叫胜昔河。   ——中州人不相信天恩,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天,自己就是自己的神!   在光辉历史与过往经验的教导下,中州人真心实意地相信,人族就是世间最优良的种族,凭借着强大的修士与英明的王侯,他们会在五州之中无往不利,愈来愈兴旺发达,新年胜旧年,来春胜今日。   只有胜昔,没有败昨。   在胜昔河的浇灌下,今年的中州又是一个丰收年。   祭灶扫舍,贴花洗尘,打糕蒸馍,置办年货……过年的气息像燃香的蓝烟一般氤氲到歧大都的每个地方;   中州贵人们自有高雅的过年礼仪,长生世家的家主正在为挑选人皇献礼而头疼,而百姓们不管什么修士王侯,仍旧只是快活地过自己的年,歧都当中处处欢欣和乐,每个人都在这暖融融的节日气氛当中陶醉到醺醺然。   红山书院从腊月中旬就开始放假,一直放到上元节结束才收假。按夫子的话来说,这是“大家都快活。”   “老头子过年,小孩子也过年,一年到头不容易,一起休息休息嘛!”换上了新衣服的老人这样笑着说。   趁这难得的长假,许多学生都会赶回家乡与亲人团聚,而更多弟子愿意留在歧都——   一来,往返跋涉太过麻烦,会耽误不少时间;   二来,大家也都想观赏一番歧都过年的繁华盛景。   谢挚同样也对在歧都的第一个年十分期待好奇——   大荒尚猎,中州务农,两地的风俗习惯完全不同,她还没在中州过过年。   往年在大荒时,白象氏族的人们过年也非常简单朴素,至多会在除夕夜喝些粗制滥造的烈酒,煮点肉汤来吃而已,虽然并不繁华,但同样可以欢歌达旦。   第二天的大年初一,每个氏族的祭司大人都会主持开年祭礼;   倘若有钱有闲,还有人愿意跋涉千里前往本部的中心城市,去参加牧首大人主持的开年祭。   谢挚是被驮在白象背上送来的孩子,不知来历,也没人知道她的具体生辰,因此族长便把新年作为她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象翠微都会送给她一副崭新的小弓或者一把小匕首作为新年礼物——同时也是生日礼物。   不论族长给她送什么,谢挚都珍惜得不得了。   象英还会给她带好吃的果子,族内的长辈们都会笑眯眯地过来揉她的脑袋,祝她新的一岁平安健康,把她举起来扛在肩膀上,捧着她的脸要她多吃饭,快快长高变强壮,早日成为勇猛的大荒战士。   而今年,便是她离开大荒独自生活的第一个年……   坐在红山书院的弟子舍里,谢挚望着白茫茫的窗外这样想。   歧都下了好大的雪,宗主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族长现在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想她,还是已经将她完全忘记了?雨姑姑、火鸦和牧首大人,她们现在又过得怎么样呢?   不一会儿,就有喧闹的欢笑声打破了少女难得的感伤——   浣熊长老穿着新袍子来到谢挚的房间,头上还戴着一朵大红花,指挥着一群长翅膀的小猫为她门前风一般地贴上了窗花对联,之后严肃地冲谢挚点点头,便背着爪子甩着尾巴离开了。   它是红山书院的二把手,也是夫子年少时的好朋友,为书院的每一个弟子操心着学习与起居。   白虎师姐用原形冲进门来,抖抖胡须,“小挚!别读书了!我跟柳真带你看社火去!”   社火原本是年后才表演的节目,但从腊月人们就会开始排练,年轻的神兽对人族的这项习俗倍感新奇,还主动请缨,在里面承担了一个舞狮的角色——它无须外物,自己就可以扮作狮子。   她惦念着自己这个初至中州的小师妹,怕她寂寥感伤,于是便同柳树师兄一起来带谢挚出去玩。   年前最后几天,谢挚还收到了丹朱鹤给自己叼来的大包裹,那是姜既望送给她的拜年礼物。   牧首大人并没有随之附上几页信纸,只是在包裹里夹了一瓣淡粉色的桃花,清甜的香气还尚未消散。   拆开包袱,里面“叭嗒”一声,掉下来一根乌黑莹润的纤细长羽毛——谢挚认出来,那是火鸦头顶褪换下来的长羽。   拿起羽毛一看,最顶端上面已经染上了一抹火红,昭示着火鸦的血脉暗暗得到净化,已经有了一些朱雀的雏形。   谢挚忍不住笑起来,想象出来在万里之外的雍部定西城,牧首大人怎样轻笑着在院中的桃树上摘下花瓣,大黑鸟又怎样扑腾着翅膀,得意洋洋地要把自己的羽毛夹在包袱里,好让谢挚看到它躺着也能赢。   她将桃瓣仔细地夹在书页里,又将火鸦的羽毛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感到自己渐渐地不再那么伤感,心一点一点地温暖充实起来了。   虽然她现在人不在大荒,可她的心,永远都跟大荒的亲长好友们在一起。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她浑身都暖洋洋的。   除夕夜里,留在红山书院没有回家的弟子们聚在一起守岁,书院里灯火通明,谢挚之前没有守岁的经历,再加上白天用功读书修行,受不住熬夜,勉强等到月上中天之时,便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睛。   白虎师姐听到她声音渐小,朝身旁众人示意小点声,变作原形伏在地上,让少女靠在自己怀里打盹,脑袋一点一点。   红山书院的小师妹睡着了……   众人不由得都放轻了声音,连饮酒的动作也放缓了。   有本体是荷花的师姐将手臂化为荷叶,轻轻伸展过去,为小师妹挡住了眼前的光亮,让她能休息得更好一些。   孟颜深也来看望学生们,给大家捎来了新年礼物。   “夫子……!”   大家想要起身行礼,又被老人和蔼地摇首止住。   “嘘……”   “小挚睡着了吗?”   他看了看在依在白虎怀中熟睡的少女,用气声问秦无疾。   “是的,夫子。”师姐同样用气声回他。   “那么,不要打扰她。小老虎,你将小挚送回房间,让她休息吧。”   “你们待会放烟花时,记得去书院外面放,不要吵着人。”   嘱咐完之后,夫子笑着看了谢挚半晌,在怀里取出来两枚金色的小橘子,上面写着福字,将它们轻手轻脚地放在少女的衣襟上。   “新年快乐,小挚。”   。   除夕过后半月,即是谢挚期待了好久的上元节,这也是书院假期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人皇赐下上元宫宴,邀请歧都所有有封号的人们都来参加。   谢挚作为昆仑卿上,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人们知道她先前在受封之时曾与人皇起过龃龉,都暗自猜测她到底会不会赴往这次的上元宫宴。   “要去的,为什么不去?”   对着铜镜,谢挚戴好宗主送给她的金纹黑环,理直气壮看向宋念瓷。   “有饭不去吃才奇怪呢!你说对不对,瓷姐姐?”   宋念瓷只能无奈地笑着应好。   这次与她们同去的还有谢家的小红莲谢灼,她是谢家家主谢惜自的独女,分外骄矜飞扬,对着宋念瓷的时候笑脸甜甜的,说话又娇又软,挽着师姐的手臂不松开,但看向谢挚时却会狠狠瞪她。   谢挚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料想恐怕是自己先前在昆仑山上时将谢灼揍得太狠了一些,让她对自己记恨在心——这也在所难免,因此也就不跟她生气,由着她去。   倒是宋念瓷,因为谢灼的故意耍小性子,跟谢挚道了好几回歉。   听说,谢灼出生之时霞光瑞彩映天,红莲万朵绽放,在修行上的天赋极佳,三岁炼体,五岁铭纹,十岁道宫大成,震惊整座歧大都。   如今她正十八岁,只差一线便可突破脉种境,在红山书院的同辈弟子当中,修为仅次于长她一岁的宋念瓷。   “西荒来的小蛮子,你听着,我不许你叫宋师姐瓷姐姐!”   坐在宫宴的坐席之上,趁着宋念瓷起身离开,谢灼恶狠狠地这样警告谢挚。   连她都没叫师姐为“瓷姐姐”,但谢挚,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西荒人却将这个称呼抢先了!这真叫她不甘极了。   而且,宋师姐竟然也不拒绝她这么叫……谢灼心里又酸又涩,极为不是滋味。   谢挚眨巴眨巴眼睛,也没生气,只是问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叫?”   “你……总之不能就是不能!别问那么多!”谢灼压低声音,咬牙发狠。   “是不是你想这么叫瓷姐姐呀,所以才不许我叫?”谢挚好奇地追问。   她又恍然大悟道:“其实,你想叫的不是什么瓷姐姐,而是情姐姐吧?”   “胡、胡说什么!我才没有!你血口喷人!”   谢灼脸上飞起一团红云,声音却没有什么底气,慌乱得差点打翻碟子。   谢挚见好就收,弯着眼睛喝果浆,任由谢灼一个人脸红心跳,不再理她了。   她已经看出来,这谢家的小红莲对宋念瓷心怀绵绵情意爱慕,但宋念瓷又太过端正木讷,完全没有察觉到。   放在以前,她一定也跟瓷姐姐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是现在……   谢挚看了一眼上方天衍宗的坐席,宗主的位子还空缺着,这让她的心也空落落的。   经过宗主的教导,她好像忽然长大了不少,明白了一些什么叫情爱了。   少女有些紧张地将袖子里的香囊攥了又攥,借此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上元灯节,自古以来的定情之夜。   在和宗主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她觉得,已经将自己的心意看清楚了——   她喜欢宗主,她想在今天向宗主告白。   只是不知道,宗主会不会答应她……   谢挚回忆着女人握着自己的手时的温度,望向自己时那样温柔深静的目光,忍不住幻想——是不是在宗主的心里,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她呢?   见到这位年少的卿上杯中果浆已空,眼尖的宫人适时碎步走来,为她斟满酒杯,谢挚被这个举动终于惊醒,回过神来朝宫人乖乖地笑,“谢谢姐姐……”   她生得好,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眼间已经有了一些动人心魄的风貌,笑起来更是格外甜,宫人被她望得红了脸,低首缓缓退后。   ……这是她值守宫宴以来,第一位会向她道谢的小卿上。   这次宫宴的排场极大,光坐席就有数千余,跟谢挚之前参加的那次赐宴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便谢挚来时已经做了一番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人皇的富有气派吓了一跳。   上元宫宴共有三层,第一层也是最为尊贵的一层,名曰不夜天,位于人造的仙霞云层之上,饮食餐具俱以大神通悬浮于半空中,宾客抬手即可以取用,云清池和夫子都在这第一层,余下两层的人们只能仰头看见一丝若隐若现的光景。   只不过,夫子拒绝前来参加人皇的宫宴,选择留在书院里跟浣熊长老一起打扫卫生。   第二层在宫殿当中,第三层便已经摆到了殿外的花园里,按照谢挚的封号等级,她应该在第三层。   宋念瓷和谢灼的封号都尊贵于她,本来可以去第二层甚至第一层,但宋念瓷坚持留下来陪谢挚,谢灼虽然气得直跺脚,但也没有法子。   “知道吗?本次上元宫宴格外与众不同,因为今年还是人皇陛下践阼的五百年整数,所以才如此隆重。”   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低声议论道:“人皇陛下在庆祝登基一百年时,便为歧都的少年天骄们取出来了一座神兵遗址,供给大家探宝;不知道这次,陛下又会赐下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人皇赐旨!”   像是为了回答这人的疑问一般,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张金光璀璨的卷轴在上方的云层中缓缓铺展开来,谢挚在云雾的缝隙之中看到人皇发髻上的金冠珠簪,女人的紫眸里笑意流转。   第三层宫宴的宾客齐齐拜下,恭敬地聆听人皇的旨意。   “……今特赐下无名神墓一座,凡是有封号的少年天骄,皆可以进入探索!”   “有传言说,这是太一神的衣冠冢;亦有传言说,这座神墓通往另外一个世界,有玫瑰菌人在其中生活。”   “但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在这座神墓当中,生长着一株寿有万年的珍贵圣药!”    第133章 上元   一株圣药!   谢挚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倘若她可以得到这株圣药,就能救碧尾狮,并为雨姑姑他们再塑断肢了!   更遑论这神墓还疑似是太一神的衣冠冢,她蒙金字经文指引教导,相当于太一神的半个弟子……此番,她一定得进去探上一谈!   “圣药……”   谢灼也眼睛一亮,挽住宋念瓷的手臂撒娇摇晃。   “师姐师姐,就算在谢家,也只有一瓶圣药宝精而已,还是不知多少年前残存下来的,效力流失不少,若是我们能得到这株圣药,那就好啦!”   她如今正是道宫大圆满境,近日正在搜集各种宝药仙丹准备突破,若能得到这株圣药,必能助她道宫血精锤炼得无比凝实,结出来一枚光辉灿烂、完美无瑕的脉种!   那样的话,她也就更能配得上宋师姐了……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更加心潮澎湃,偷偷用眼睛去瞧自己的心上人。   也不知道,这呆子师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宋念瓷点头正色,面前闪现一行金色小字,「这是自然。圣药珍贵,我必会竭尽全力。」   谢灼哼了一声,半娇半恼道:“我才不信你呢!先前在昆仑山上时夺山宝,你就束手束脚,不愿对白泽圣女下狠手……要不然,凭你的修为,山宝岂能落于他人之手?最后反叫一个旁人拿走了山宝……”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瞪谢挚,那西荒蛮女却不知道正在思索什么,只是神情郑重,按袖端坐。   宋念瓷无奈,「白泽身为生而知万物的强大瑞兽,极为博学多才,它们一族的八卦阵玄妙莫测,并不是我不尽力……」   “我才不信!”   「……」   谢挚听得她师姐妹二人说话,撑着脸颊去看宋念瓷面上神情,见她言语虽然无奈,眉眼间却多是连自己也尚未察觉的宠溺温情,便心中暗笑。   瓷姐姐固然君子端方,令人敬慕爱重,但于情爱上却并不通熟,她跟谢灼之间,还有的磨。   但看她们二人,年龄相仿,一动一静,一清秀一娇美,一温文一活泼,倒也十分相配,谢挚便不由得从她们身上思及己身,又有些不安踌躇。   宗主……   但她跟宗主的年龄身份,都差距十分大。   谢挚深深叹气,愁眉苦脸地再次一口喝完杯中果浆。   为什么她跟宗主就不能是个师姐妹什么的呢?   “不会喝酒,还要强喝。”   清凌凌的熟悉嗓音从身后传来,比起在责怪,更像在轻柔地叹息。   云清池轻轻巧巧地取过谢挚手中的酒杯,手掌落在少女发顶,俯身笑道:“方才见小卿上似有愁色,是在等我吗?”   啊……是宗主!   虽然宗主今夜同往常有些不同,面上戴了一张薄纱,言语也不似平日端重,反而有些玩笑之意,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宗主怎么来啦?她不是应该在第一层宫宴的不夜天吗?谢挚又惊又喜,正要唤她,又被女人的手指压在唇上止住话音。   “莫出声。”   她揽着谢挚站起身往宫门外走,一路畅行无阻,直到将少女带出宫才停下来,解释道:“我中途私自离席,若让旁人看见,恐又生许多应酬事端,因此才戴纱覆面。”   上元宫宴人多眼杂,她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是天衍宗的云宗主带宴会中的少女离开。   “噢……是这样啊……”   一见到女人,谢挚便忘记了一切,满心满眼都是她,只是乖乖地点头,望着她看。   云清池看她可爱,拉住谢挚的手,微笑着将之前的问题再次问了一遍。   “方才是在等我吗?”   “是在等您……”   虽然不好意思,但谢挚还是没有瞒她,大胆道:“先前西市一别,您说过,与我上元节会再见面的,我一直都想着您。”   “一直吗?没有想别人?”   谢挚脸烧耳烫,但还要撑着跟宗主对视,小声答:“若说思念,我也思念了许多人……但对您的想法,与其他人都不同,只想了您一个。”   于是宗主便眉目柔软下来,轻轻地笑。   “我也想你的,小挚。”   她目光触及到少女发间佩戴的圆环,又见谢挚今次头一回穿了白衣,跟自己十分相配,猜测到她的心意,声色愈柔,“我们去走走吧,好吗?宫宴惹人心烦,倒不如歧都民众放灯祈福好看。”   谢挚跟宗主想得一模一样,当即欢喜道:“嗯!”   歧大都的上元灯节绮丽鲜妍,盛大浓艳,犹如繁花堆锦,雪绣云滚一般,人们几乎倾城而出,万人空巷,外州人记述说“歧都灯节令人见之忘归,死亦无憾”,她也很想去看看那到底是怎样的盛景。   云清池并没有唤来毕方飞辇代步,只是牵着少女在宫墙外的街道上慢慢地走,不远处的笑闹人声好似松涛涌动,偶然夹杂着一两声烟花倏而燃放的尖啸,深蓝的夜空中当即洒落摇散万千绚烂火星,在耳边噼啪闪动。   一时半会,两人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却自有一股宁静的温情在静静流淌。   谢挚细细体味着这股陌生的温情,时不时偷看宗主的侧脸一眼,觉得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心中甜蜜又悸动,忍不住笑。   其实她方才答宗主时的话,说得已经极为直接,几乎形同告白,将爱慕摆到了明面上,但宗主并没有惊讶之色,反而只是笑得更加温柔,默许了她的大胆。   这让谢挚心里甜丝丝的,比吃了糖还要开心。   这是不是说明,宗主也有一点点喜欢她呢?   直到宗主停下脚步,她才发觉她们并没有去什么闹市,而是被女人引到了一处静湖旁边,明亮灿烂的灯火在湖边矮山的乌蓝轮廓上若隐若现,为冬日的小山镶上了一层闪烁的金边。   这湖水清幽秀美,常年不冻,也是歧都的著名一景,此刻因为民众们都涌上街道去赏灯猜谜,这里倒空无一人,十分寂静。   没人其实也挺好的……谢挚想。   这样的话,就只剩她跟宗主两个人啦。   “宗主——”   她正要问云清池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忽然被女人握着腰揽到了怀里。   “闭上眼睛。”   贴着她的面颊,宗主柔声命令。   谢挚下意识闭上眼,便听到女人很轻地笑了一下,低柔地讲了一句“好乖”。   随即,一个微风一般的吻便从容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嘭——啪——!”   绚烂的烟花自矮山背后爆散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在天空中形成无数惟妙惟肖的玲珑图案,再纷纷扬扬地缓缓飞落,有如光雨花瓣倾倒,数不尽的七彩灯盏在歧大都升起,凝结着人们美好的期冀祝愿,在平整如镜的湖面倒映出明亮的灯光。   隔着面纱,在烟花灯火的映照当中,宗主轻轻吻她。   谢挚抓紧了宗主的衣襟,满眼湿润水光,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踮起脚攀上了宗主的脖颈,好让女人能将她抱得更紧些,吻得更重些。   明明她还没有在花灯上写字许愿,但她的愿望却已经实现了……她晕晕乎乎地想。   这是新年礼物吗?还是她在做梦呢?谢挚分不清楚。   她只是想:不管是真是假,她此刻都一定是整个歧*都最幸福、最开心的人了。   这样的景象,她一生也不会忘记。   好像吻了好久,又好像只是一吻即放,云清池终于松开怀中的少女,凝视谢挚片刻,情不自禁地用指腹摩挲她嫣红柔软的唇瓣。   “宗主……”   谢挚还沉浸在方才的亲吻当中不能回神,红着脸望她,“不继续了吗……”   云清池失笑,“你想继续吗?”   谢挚便乖乖点头,说“想”。   她眼巴巴地盯着女人的面纱瞧,觉得不满足,很希望宗主能摘下面纱,再好好地亲亲她。   中州人普遍对情爱十分含蓄婉转,但这大荒来的赤忱少女完全不明白中州的习惯,只知道喜欢便是喜欢,心动就是心动,想要什么,便会攀着她的肩大胆直截地索求,云清池反而觉得喜欢。   “不可以。”   抚摸着少女的脸侧耳廓,云清池委婉地道:“你如今,年纪还太小了……”   小挚今年才十六。   十六岁,连她漫长寿命中的一点零头也比不了。   ——虽然按照谢家主那边的消息,倘若她真是那个遗失的孩子,真实年龄应当是十八,但云清池还是心中介意,不愿操之过急。   啊,宗主是嫌弃她年纪太小了吗?谢挚不满,小声反驳道:“像我们大荒那边,十四岁便做了娘亲的也有,也没见有人说我太小……”   云清池哭笑不得,只得哄她,“就这么着急吗?”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笑道:“西荒早婚之风浓重,中州风俗与西荒不同,过几年,若你等不及,再做小娘亲也不迟。”   谢挚听出来她的调侃,不由得脸红,不再要她亲自己了。   靠在宗主怀里,她又静静地抱了云清池一会平复自己,听得女人的心跳,只觉满心欢喜满足。   宗主刚刚亲她了哎……好开心。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亲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柔软尊重,并不激切,也没有深吻,只是浅尝辄止而已,甚至还隔着一层面纱,但却叫人悸动难安。   忽而想起了什么,谢挚抬头问道:“宗主——”   “叫我阿清。”   云清池抚摸着她的背,声音很柔,却很肯定。   “阿清……”   谢挚觉出这个称呼的与众不同,格外亲近私密,在口中心间慢慢唤了数遍,越唤心跳得便越厉害,又有点想求宗主亲她了。   这是大荒称呼人的叫法,中州称呼人都是叫“七郎”或者“三娘”,想来是宗主体贴她是大荒人,尊重她的习惯,这才这样说的。   她真好呀……谢挚心中涨满了喜欢和感动,小猫似的悄悄蹭了蹭云清池的肩。   “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你吗?”抱了一会,谢挚又追问道。   “只有你。”   云清池如何能不明白少女的心思,低笑着应,“五州万族之中,人人都称我云宗主,只有你一个人称我阿清。”   这回答让谢挚开心称意极了,想了想,又有些忧虑,“但让旁人听见了,恐怕不大恭敬吧?”   她现在明面上还是由宗主和夫子共同教导的学生,中州人重礼,并不是人人都像夫子一般豁达,若是她和宗主的事情传出去,一定对宗主的名声不利。   白璧微瑕,唯一的一点瑕疵当然就是谢挚这个胆敢引诱师长的蛮女。   想象一下,若是她对夫子直呼其名,谢挚自己都要罚自己跪了。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郑重道:“倘若中州有人议论,您便说,是我引诱的您,这样就不会有人批评您了。”   “傻孩子……”   云清池目光微动,低低叹了一声,抱紧了怀中对她一腔真情毫无保留的少女。   “何必这样说。”   分明是她引诱的小挚。   是她刻意筹谋,用心算计,连何时微笑、怎样搭话都一一思虑过,甚至连今夜这场烟花的时间,也在她的计算当中。   她自信能让谢挚喜欢上她,不是依靠什么金龙姐姐的光环,而是喜欢她云清池本身。   “不必担忧,不让他们知道便好。”   云清池吻了吻谢挚的发顶,“我们如何,是我们的私事。”   “好……”   谢挚真喜欢她这样的口气,好像天底下只有自己跟她是同盟,其余人都是旁人一般。   云清池又问:“方才你想问我什么?”   “啊,也没什么啦……”   其实她方才是想问宗主,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是不是自此定情了;但想一想,宗主既然都愿意让她叫自己“阿清”,想必一定也是将她当自己的恋人来对待了,谢挚决定不再问宗主这个问题。   她还想问宗主许多话,比方说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如此等等。   又觉得不急在一时,等她从神墓探险回来之后,日后自有时间挨个询问。   “我就是想问,”谢挚有点羞,亲了亲女人的脖颈,才问,“我们日后能常常见面吗?一月见一次,好像太少了。我想你……”   “若你喜欢,你可以随时来天峰。我会等你。”   云清池给谢挚的那枚玉牌可以让她在天衍宗通行无阻,但谢挚只来过一次。   “还去看灯吗?”谢挚问她。   “不去看了。”   云清池摘下面纱,珍重地吻在少女额上。   “这里已经有最亮的一盏了。”    第134章 故人   神墓之行在开春之后才正式开始,因此谢挚还有一段时间跟云清池相处,一找到机会,她便开开心心地往天衍宗跑。   她年纪小,初尝情爱滋味,待人又向来不知保留,对云清池格外难以割舍,几乎日思夜想,在红山书院有时读着书也会走神,不自觉地浅浅微笑,但等白虎师姐奇怪询问你是怎么了时,她却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着摇摇头。   ——她记着云清池跟她说的话,分外小心谨慎,绝不告诉其他人她们的事,甚至连宗主的名字提也不提。   孟颜深见她如此,以为她已经对云清池忘怀,也就没有继续跟她提云宗主。   在找云清池的时候,谢挚顺便在天衍宗转了一个遍,一举破了天衍宗弟子的数个记录,在仙宗之内名声大盛——   “快快,到地峰去!那个西荒来的小蛮兽又来了!”弟子们大惊失色,踩着飞剑四处传讯。   “什么?又来了?!”   地峰峰主头痛得要死,捂着脑袋哀叹,“奇了怪了,她怎么就逮着我这一座峰薅啊!”   为鼓励督促宗内弟子修行,天衍宗每一座主峰上都设置有特殊的挑战,只要有弟子可以完成挑战,便可以得到峰主亲赐的宝物;这也是除过宗门大比之外,天衍宗弟子人人渴盼得到的最高荣誉。   谢挚发现这个规矩之后就特别兴致勃勃——这不是给她白送东西嘛!   于是谢挚便整天在天衍宗的各个山头上到处跑,把这个规则当成玩游戏一般热情似火。   最夸张的一天,她足足打破了六座主峰十七个记录,拿宝物拿得手软,整个人都闪烁着仙霞瑞彩,看得天衍宗弟子们牙酸脸僵,嫉妒又心惊。   连天衍首徒小剑仙吕射月,巅峰之时也不过一日连破八项记录而已,这西荒蛮女的天赋也太可怕了!   她是如鱼得水,快活极了,天衍宗的峰主们可快要疯了!——他们发不出来宝物了!   这些刁钻的挑战,各个都难度奇高,因此奖励也格外丰厚,原本只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绝世天才,突破上那么一两项,那也会震动全宗;   可是谢挚倒好,仿佛玩上什么闯关游戏一般乐此不疲,偏偏又天赋好得可怕,在天衍宗势如破竹,完成挑战不仅高效神速,而且分外完美,那些号称牢不可破的挑战,在她面前如薄纸一般脆弱简单,收割了不知积灰了多少年的奖励珍宝。   她一气打破了太多记录,掏空了峰主们积攒的近半家当,导致八大主峰的峰主们现在一听到“西荒”二字就头痛腿软,纷纷望风而逃,要么令峰中弟子宣布自己外出云游,要么就闭门谢客,称自己要闭关百年。   现在,已经足足有三座主峰的峰主宣布自己闭关了。   “谢挚在地峰雷击境中毫发无损,击碎数千雷霆,拔得核心宝骨一枚,完成甲品上等挑战!”   宣布挑战结果的玄妙神音再次在地峰悠悠回荡,地峰峰主倒抽一口凉气,摸摸怀中,空空如也,慌忙变作原形缩到壳子里。   “快快,告诉她,就说我闭关去了!”   地峰主炼体,峰主乃是一头活了数千年的老玄武,也是天衍宗八大主峰之中唯一的神兽峰主,被谢挚薅羊毛薅得最多,眼下终于撑不住了。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不给我发放奖励?”   从雷击境里跑出来的谢挚满脸困惑,一头雾水,正待拉住峰主询问,就被几个早有准备的师姐架住手臂,哄着往峰下送。   “乖乖小挚,可爱小宝,快去别的主峰上看看吧,我们峰主闭关啦!奖励?奖励下次再发,下次再发!你先走吧!”   终于送走了西荒来的吞金兽之后,师姐们长吁一口气,抬手擦擦冷汗。   “快关闭峰门,禁止谢挚入内!”   这是在剑修峰、符修峰、阵修峰之后,对谢挚关闭峰门的第四座主峰。   直到回到天峰上之后谢挚还在奇怪,“地峰峰主明明才闭关出来,为什么一见我来便又要闭关呢?真想不明白!”   云清池被她逗得忍不住笑,正经道:“想必是他们修行问题太多,这才不得不时时闭关。”   看到少女脸上的血迹,宗主的脸又沉了下来,抬手一招,谢挚便明白她的意思,心虚又乖巧地往女人身边挪。   “又弄得一身的伤。”   抬起她的脸,宗主蹙眉陈述。   “对不起嘛……”   虽然谢挚聪明谨慎,天赋极佳,但在那些艰险的挑战当中,还是时不时会受伤,这也在所难免。   她拉拉宗主的衣袖,示好道:“只是小伤,小伤而已……别生气啦好不好?我一点都不疼!”   这是真的,她受的都只是一些小伤,并未伤及筋骨内腑,跟谢挚得到的那些珍宝奖励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我会心疼。”宗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啊……   谢挚的脸和耳朵一点一点变红,咬住下唇,心跳不已。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心疼自己……   大荒尚武,向来把伤痕当做荣耀,族长和牧首大人也对她宽中有严,从不溺爱她,放手任她去闯荡摔打,她也习惯流血受伤了。   像这样,因为一点点小伤就被担忧心疼,这还是头一次。   她回握住宗主,认真地小声应:   “那我就以后努力不受伤……不让你心疼。”   谢挚还在天衍宗见到了自己昔日在大荒时的好朋友,跟他们一一见过面。   蒲存敏还是老样子,冷淡着一张脸,好像对外界一切都全不在意。   她一入宗门便受到长老赏识,被带走亲自栽培,如今在天衍宗也是颇有声名的后起之秀,算是当年同批拜入宗门的大荒少年中发展最好的一个。   她如今出落得得愈发成熟淡然了,看起来完全就像一个真正的中州仙宗弟子,谢挚刚见到她时几乎都不敢相认;   只有在提及蒲江兰时,蒲存敏才会在眼里亮起微光,有了几分谢挚熟悉的模样。   “……师父,她现在好么?”她低声问谢挚,声音很轻。   “很好的,小葡萄,你不必担心!”   谢挚听出来她的关切,安慰道:“蒲大人自你离去之后便宣布闭关休眠,一直了无音讯,但钱城主常常去她府前查看,她的本命藤还是那样碧绿鲜润,生机勃勃。”   “总之,你只要潜心修行就好,等你成为一方大能,自可向人皇请封牧首,回到大荒与你师父团聚!”   蒲存敏听到她的话,却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只是摇摇头,道:“封拜牧首至少要髓树境,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年才能修到那个境界。我并不是你,能够……”   说到这里,她却止住话音,不再往下说了。   鸾吟芝同样也收敛了不少往日的娇纵,变得好像成为了真正的温柔淑女一般,微笑着向谢挚行礼。   “吟芝见过卿上。”   谢挚见不得她对自己客气,也不习惯她称自己“卿上”——她听惯了鸾吟芝叫她小蟊贼。   她上前去拉住鸾吟芝的手:“吟芝,为什么这么叫我呀?你不是说,到中州见面之后要让我好看,背着你到处跑吗?”   又看向鸾吟芝的脚腕,只有仙宗的长靴,五色鸾鸟一族标志般的金环也不见了,“你的金环呢?怎么也不见了?你把它们烧掉了吗?”   “……”   鸾吟芝忍了半天,瞧了一圈周围无人,扯住少女的耳朵狠狠揪,还不忘了压低声音:   “别摸了!当了卿上了不起吗?金环天衍宗不让带,我给摘了成了吧?烦死我了……你真是一点老毛病没改!”   谢挚给她揪得耳朵生疼,但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真好!吟芝,我喜欢你这样!”   比起如今像个中州人,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小葡萄,还是鸾吟芝更能让她安心习惯一些。   鸾吟芝闻言怔了怔,叹了一口气,松开了谢挚。   “什么呀,哪能还跟以前一样……你不明白,什么都不一样了,小挚。”   中州的一切都跟大荒不一样。她在大荒时,是光彩夺目的天之骄女;可在中州,她什么也不是。   她如今早就没了之前的娇纵,学会了低头做人,可在她的心底,还残留着少年时的骄傲。   “有时候,我真希望,能一直留在我们当年那时候……好像就连在金乌梦里出生入死,也好过现在在中州。”   坐在碧软的草地上,鸾吟芝神色落寞地撑着脸,勉强朝谢挚笑了一下。   ……这小蟊贼的眼睛还是如十四岁时一样清澈明亮,令人见之几乎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才过去了不过两年,但她自己,可是已经完全不同了。   “走吧,小蟊贼!”   鸾吟芝打起精神,扬起声音来笑,“本姑娘带你玩玩去!”   熊剑北在普遍高大的大荒人当中都算高个子,足有九尺余高,因此在天衍宗格外惹眼,找他很是容易。   “师父!你怎么来了!”   高壮的青年挠头一笑,脖颈上的兽牙串乱晃。   本来按照天衍宗的仪容之礼,他这兽牙串跟鸾吟芝的金环一般,也在禁止之列,但熊剑北坚持不摘,即便为此受罚也不低头。   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他从小一直戴,不愿意取下来。   “还是叫卿上或者小挚吧,阿熊,小心叫别人听见。”钱德发扯了扯好朋友的衣服提醒他。   他们二人在天衍宗也有师父,因此这个称呼便不能乱叫。   钱德发总是跟熊剑北形影不离,一找到熊剑北,便也能找到他。   “怎么叫都行,没事的,阿熊哥。”   谢挚踮起脚,艰难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又问钱德发道:“德发,你们之前那件事最后怎么样了?荀长老可有处罚你们吗?”   宗主当时要她安心,不必再管此事,她自会处理妥当,谢挚自然相信宗主,但也不知道具体细节是什么样。   “别担心,小挚,有宗主的指示,荀长老处置得公正极了……”   钱德发安慰似的笑了笑,“那些师兄师姐都受了重罚,我们没有事,反而得到了补偿……这都是多亏了你,小挚。”   他已经听到了谢挚在天衍宗的名声,也知道她受云宗主的教导,看着谢挚时,虽然并不因此就跟她生分见外,但态度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看得很清楚,当年那批一起参加英才大比的大荒少年,跟小挚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即便是他们之间最为优秀的蒲存敏,也比不上她。   终有一天,小挚会将他们这些人都甩在身后,去往更高的地方探索,这是天资绝伦的修士都必定会经历的事情。   “骆燃霄去秘境探险了,近日一直不在宗内,你要找她么?”   “她吗?我就不啦……”   当年离别时,骆燃霄对谢挚说的一番话,总让她有些怕见这位驼族少主;此刻听钱德发说骆燃霄没在,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但遗憾的是阿英也没在,她也被宗门派出去完成任务了。   “那么,再见,小挚。”   钱德发跟谢挚轻轻地握了握手,目光中含着祝愿。   “我听说你马上就要去神墓夺圣药了,要多加小心啊。”   回到天峰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橙金色的温暖夕晖在竹林上方摇动飘散,宗主正在写字。   谢挚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跪坐下来,看心上人写字。   云清池的字画诗文都很好,在中州闻名,连夫子也常常盛赞。   她从浓黑的墨字上看到女人执笔的手腕,像白玉一样莹润,又看到宗主的面容上,不由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宗主怎么这么好看呀。   “见过你的朋友了吗?”   宗主并没有从纸卷上移开目光,但在桌案下,却握住了少女的手。   “见过啦。”   “开心吗?”   “开心……”   见到自己的朋友们,谢挚当然是开心的。   想了想,她又犹豫着答:“……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开心。”   大家好像都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这让她有些难过。   宗主停下了笔。   “不要难过,小挚……人总是会变的。”她转过来,温柔地安慰谢挚。   “那您也会变吗?”谢挚问。   云清池愣了一瞬,才答:“我不知道,小挚。”   她抚摸过少女乌黑柔软的长发,“我并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有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挚亲亲她的手,甜甜地笑起来:“我怎么不明白?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知道呀。”   宗主便也轻笑一声,揉揉她的发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写完一长卷的字,她忽然感到膝盖上一沉。   低头一看,是疲倦的少女伏在她腿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快要进神墓了,因为渴望求取圣药,谢挚对这次探险非常用心重视,一直忙着修行,的确辛苦。   云清池叹息一声,放下笔,抱起她往床榻边走,将谢挚好好地安顿好。   她在床边静坐了片刻,安静地凝视着少女浓密漆黑的眼睫,嫣红柔润的嘴唇。   “宗主……?”   对女人的目光似有所觉,谢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是她,下意识拉住云清池的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好晚了……阿清,你不上来跟我一起睡觉吗?”   云清池知道,换做任何一个旁人,这邀请都会暗含别的意味;   但谢挚并没有引诱年长者的心思,只是单纯地这样想,便这样说了。   “不用,小挚。”   云清池低下眉,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你好好休息吧。马上就要去神墓了,多加小心。”    第135章 裂隙   春风催柳绿,细雨湿花红。   厚雪渐渐消融,洁白之色顿减,雪面上有了流着水的蜂窝窟窿,初春携薄寒已至,而神墓也在人皇的主持下即将开启,中州有封号的少年天骄们齐聚一堂,静静等待着大周的人皇驾到。   “……听说这次陛下将要开启的神墓非比寻常,乃是太一神的衣冠冢,其中或许还会有比圣药更加珍贵的宝贝,不知将会为谁所得。”   有人在跟同伴窃窃私语。   同伴看向站在最前方的清瘦少女:“不知道。或许是瓷君子宋念瓷吧?论修为,她是中州年轻一辈的最高,这谁都知道。”   “也不一定……”   问话的中州少年四处张望了一圈,没瞧到那个传言里的可怕少女,这才缩着脖子小声说:   “我倒觉得,那个昆仑卿谢挚也势头很猛……虽然她是西荒人,可她一口气不知破了多少天衍宗的记录,连小剑仙吕射月也比不上她。”   正说着,便听到身后有人轻快跑了过来,腰间的玉环叮当作响,这种失礼行径在中州非常少见,引得一众人为之侧目。   “瓷姐姐我来啦!对不住对不住,我迟到了……”   因为临行前舍不得宗主,谢挚抱着云清池撒娇了很久,试图请她亲亲自己作为鼓励,求了好久也没有获得宗主同意,好不容易才得到落在额上的一个轻吻,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朝约定的汇集之处赶,因此迟到了一会儿。   谢挚在宋念瓷面前站定,宋念瓷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谢灼便已经开始对谢挚怒目而视:“你还叫瓷姐姐!都说了不许你这样叫了!”   彩色鹦鹉在宋念瓷肩头斜着眼睛瞅了谢灼一眼。   它当然能看出来,这小姑娘对它主人心思不纯,因此它一直都很烦谢灼——对于要跟它争抢宋念瓷的人,它一律讨厌。   但可惜,在它这傻主人眼里,自己的师妹还是千好万好……彩笔在心里直叹气。   为了对付谢灼,鹦鹉器灵头一次开始替谢挚帮腔,扯开嗓子大叫:   “怎么了!就叫了不行吗!她叫这还不够,我也要跟着叫!瓷姐姐瓷姐姐!哎嗨哟我的妻……”   它还唱开了戏腔!   “你!”   谢灼被气得七窍生烟,整张脸都红了,抬手便飞出去一道璀璨符文,“臭鸟!我今天非得拔光你的毛不可!”   她一直都瞧这只五颜六色的器灵不顺眼,一直都占着宋师姐不说,今天……今天它竟然还敢当着师姐的面这样挑衅她!   “挚姐姐!”   玉雪可爱的小皇子带着比他人还高的食月犬扑了过来,及到近前才刹住脚,不好意思地冲谢挚挠头笑。   “嘿嘿……是小狗郎君太急着见你了,不是我不稳重,真的!”   食月犬非常矜持高傲地点了点头,抬着脑袋不说话,但身后不由自主甩来甩去的尾巴,却暴露了它见到少女时的心情。   它自认为是一条英俊稳重的神犬,需要以不说话来增加自己的威严和风度,可不能像彩笔一样。——整天吱哇乱叫,那还像话吗?   姜阔往身后一指,拍胸脯道:“我三姐此次也会跟大家一起进神墓!挚姐姐放心,七郎到时候必会保护你的!……哎,我三姐呢?”   “七郎……”   姜契原本不想跟谢挚混在一处,更何况这几个人加上那只彩色鹦鹉实在很吵,连殿顶琉璃瓦上的白雪都被吵闹得在微微震动——   但被幼弟这样傻乎乎地一指,她不想站出来,也得站出来了。   三皇女负手而出,额上的天眼此刻并未打开,正在紧闭,只有一道浅淡的金色细纹,倒仿佛什么别出心裁的妆容一般,分外惹人注目。   她的美貌与温文在歧大都是闻名的,许多适龄男女都梦想能够与她婚配。   姜契朝谢挚温煦一笑,行礼道:“谢卿上,我们又见面了。”   麒麟儿王昶身骑一头躯体近乎透明的银鹿踏云耳至,道宫净透无垢,隐约可以看见,其中俨然悬浮着一枚极为玄妙的道种,甚至不经催动也不时外显,沿途激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叹。   “啊……是王家的麒麟儿!他好像又突破了!”   “脉种悬浮于道宫之中——他已至脉种境!”   “不愧是王家之人!他是继瓷君子宋念瓷之后,第二位突破脉种境的少年天骄!”   为这次进入神墓探险,夺取无上机缘,争抢圣药与大造化,许多人私下里都花费了无数努力做准备。   王昶选择在此时突破,显然也正是为了此次的神墓之行。   他所骑的这银鹿也是半血神兽,身蕴一缕麒麟血脉,分外珍贵不凡,鹿角仿若冰铸,其中有一道赤色虹光如血精一般流动,通体流淌着一层七彩光华,连四蹄也好似琉璃,将王昶衬得愈发貌若神人,眉宇之间熠熠生辉。   朝姜契姜阔二位皇族行过礼之后,麒麟儿在银鹿上微笑着看向谢挚。   “听说,谢卿上在天衍宗内吃宝药吃得浑身直冒仙光,连主峰都被迫关闭了好几座,真是好大福气。”   他在嘲讽谢挚对天衍宗的挑战乐此不疲,几乎掏空仙宗奖品。   这件事,已经传得满都城都知道了。   谢挚还尚未答话,小剑仙吕射月却先走出来,护在了谢挚身前。   虽然并没有说重话,但她同样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阁下若有本事,从白泽圣地拜来我天衍宗门即可,只要能完成挑战,我们也一样给你发放宝物,射月必不多话。”   她身属天衍宗八大主峰的宙峰,宙峰乃是一座剑修峰,也正是被谢挚掏空奖励的第一座主峰——   那娇美明艳的西荒少女快快乐乐地冲上宙峰,宣称自己要闯关挑战,却不见负有佩剑,招得许多嘲讽冷眼,吕射月甚至根本来不及劝解。   ——天衍宗弟子只是听说谢挚肉身强大,便以为她是体修。   “真不知道,她跑到咱们宙峰来干什么……要我说,她该到地峰去。”剑修弟子们低声抱怨。   也有年长的师兄抱臂冷笑:“西荒者,未经开化的禽兽之地而已,这昆仑卿上空有虚勇蛮力,不通义兵刀剑,徒增笑耳。且看她如何出丑罢。”   然后紧接着,谢挚从背上抽出来了一只蔫巴巴的胖竹笋,在手中变成了一把翠绿如玉的竹状奇剑。   轻轻一挥,地动山摇!   便是这一日,谢挚连破了六座主峰十七项记录,其中一大半都是在宙峰所破。   她分明未曾参悟观摩过天衍宗最负盛名的剑意峰,却能挥出比剑意峰更加完美强大的剑意,连宙峰峰主也不由得见之心惊。   不打不相识,经此一役,宙峰众人胆战心寒,彻底怕了谢挚;   但吕射月跟她的关系却变好了很多,两人成为了不错的朋友,时常在一起喝酒切磋,之间互有胜负。   ——吕射月喝她背上大葫芦里的酒,谢挚不胜酒力,又加上被云清池管得严,则喝果浆。   论剑道,谢挚当然不如潜心修剑的吕射月远矣;   但论剑法与剑意,谢挚自然更胜一筹,连吕射月也不得不佩服。   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决原本就是万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又被她自行完善补充,变得更加威力惊人,常人难以撄锋。   这西荒来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能招惹麻烦……不是得罪她母皇,就是得罪长生世家。   姜契头痛不已,心中无奈,但还是朝谢挚身边不动声色地迈近了一步,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母皇,她不敢违抗,但对上长生世家的子弟,她还是可以护住人,说上几句话的。   姜阔也像姐姐一样,默默靠近谢挚,板着脸狠狠瞪王昶;   食月犬也垂下了尾巴,肃容立在少女身旁,隐隐竟有对抗之势。   王昶见有如此之多的人相护谢挚,虽然并不畏惧,但也打消了拿谢挚开刀,试试自己新突破的脉种境的主意,只是笑道:   “昶闻西荒人初至中州,往往四处碰壁,可我观谢卿上倒是与众不同,左右逢源,人缘颇佳。”   “阴阳怪气的,骑头鹿当麒麟,装什么呐!”   一头龙首绿发的雪白瑞兽如锦云花簇一般跃至,摇身变成一个清丽活泼的少女,身披正红披风,领子上一圈绒绒白裘,怀抱玉如意,毫不客气地骂完王昶之后,这才偏头将眼前众人一一打量过去,挨个笑道:   “哎呀!都来齐了!宋木头,谢笨瓜,三只眼,爱哭鬼,大黑狗……”   数到谢挚,少女原本飞扬灵动的神情便是一僵:   “……还有你这个西荒来的扫把星小铁牛。”   一看到谢挚,立刻就牵起了她那些不好的回忆——   比方说,被可恨可恶、讨厌至极的神族,拎起来变成一只大青蛙什么的。   来人正是白泽圣女白令芳,也是下一任的白泽主上,性子古灵精怪,对着皇子皇女也敢直呼其名,笑话额生天眼的姜契是“三只眼”,说性子软弱的姜阔是爱哭鬼。   白泽代代单传,数量极为稀少,当世仅有两只。   年长的一头白泽去世之后,便会将自己的学问知识用灵识传递给下一代;   如此越积越多,白泽一族便愈来愈博学多识,几乎成为了活的藏书阁。   上古年间的人们不知道白泽的这一特性,以为它们生而知万物,认为白泽能够“达知万物之精”,若想知道什么神异莫测的逸闻古事,便会前去求问白泽。   白令芳气哼哼地站到旁边去,远远地躲开谢挚,“离我远点!我可是瑞兽,休想沾走我的运气!”   众人正在吵闹时,便听得宏伟的殿宇之中一声轻笑,两行浑身披甲的强大金吾卫士执戈开道,人皇姜晦之在其后缓步而出,躯体缠绕神圣光辉,紫眸当中有日月浮沉破碎。   “拜见陛下——”*   方才还都在窸窸窣窣的少年们猛地一静,如同风吹麦地一般,齐齐拜倒跪伏,连呼吸声也不敢发出来。   这是大周最为尊贵的人皇陛下,也是中州最有权势的生灵;   而中州的帝王,自然也便是五州的君主。   ——周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人皇抬手并指,在虚空中随意一划,便涌现出万道耀眼金光。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划而已,她竟然割裂了虚空!   待那金光终于散去,赫然凭空出现了一道十余丈长的巨大裂缝。   眯眼望去,其中只有一片纯粹深邃的黑,连姜契的天眼也什么都看不见,谢挚暗中运转大观照瞳术,也头一次碰壁。   这裂缝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神秘玄妙,竟好像超脱于这方世界一般!   “朕已为诸位打破虚空,神墓就在这虚空裂隙当中,请进吧!”人皇微微一笑,朗声道。   向来只听说坟墓深埋地宫之下,或者依山建筑陵园,中州人不似东夷崇佛,火葬之风浓重,认为用土葬才能得到安定——   因此,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有些犹豫不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入这神异的虚空裂缝。   还是白令芳率先化为白泽本体,抛出怀中的玉如意踩踏而上,跃进了虚空裂隙当中:   “一群没见识的人族,太一神曾在神战当中一剑斩破虚空,她的衣冠冢建在虚空当中,也是理所应当!”   众人见她率先抢入,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动用神通,争先恐后地跃入虚空裂隙,化为流光,消失其间。   “此番探宝,必取机缘!”   “这座神墓还从未对外开启过,是真正的纯净宝地,便让我等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手指大小的玫瑰菌人!”   “倘若传闻当真,这真是太一神失落的衣冠冢的话,说不定还会有幸运儿得到太一神的无上传承!”   中州天骄们坚定而又自信地出发了,像是在对自己许诺一般。   “怎么了,小挚,快走啊?”   见谢挚在急切的人群中踌躇不前,不断抬头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原本已经走出几步的吕射月又回头来拉她,诧异道:“你在找孟夫子吗?”   “不是……”   谢挚是在找宗主,她心中怀着幻想和奢望,不知道宗主会不会前来送她;   但仔细一想,那又不太可能,便也释然一笑,跟着吕射月就要跃入虚空裂隙。   就在身形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听到一声轻唤。   惊喜而又不敢相信地回头,是雪一般的白衣,火一样的朱砂。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宗主来送她了!   在一片嘈杂忙乱当中,云清池遥遥地望着谢挚,一边展眸微笑,一边朝她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谢挚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我会想你。”    第136章 神墓   一跃入虚空裂隙,谢挚当即感觉浑身一轻,如同坠入了深海当中,又似飘在云端之上。   眼前是一片极纯粹的黑,耳旁无一丝声音,是真正的无边死寂。   与她一同跃进来的吕射月也似乎不见了踪影,谢挚低声叫了几声“射月”,发觉竟也连自己的声音也完全听不见。   她好像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周身无知无觉,这种忽然失去对自身掌控的无力感格外恐怖,谢挚的心跳不由得都加快了许多。   一团若有若无的弯月状清气悄无声息地朝谢挚靠近,猛地劈斩下来,正对着少女的脖颈。   这一击倘若得中,必定会斩下谢挚的头颅!   就在那团清气即将袭击到谢挚的最后一瞬,她识海中一直沉寂的金字经文忽然一动,闪烁出威严的金光,那团清气便在谢挚头顶倏然消散。   这一切,在虚空中失去了五感的谢挚都浑然不知。   正在惴惴不安之时,她在眼前忽然望到了一粒小小的微光,这白光莫名其妙地越放越大,谢挚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她正在极速朝这团白光坠落!   那或许就是位于虚空之中的神墓!   但不知为何,此刻谢挚道宫沉默,符文寂灭,什么神通也召唤不出,比在人皇的宫殿时受到的压制更大,只能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白光直冲自己而来——其实是她直冲那团白光而去。   “嗡——”   伴随着一声奇异的轻响,谢挚猛地感觉浑身都是一沉,如同久处水中的人突然上岸那般四肢沉重,几乎抬不起手臂。   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这团白光当中,离开了虚空,连忙忍着浑身的酸痛异样之感,急急唤出鲲鹏化形。   在谢挚即将撞上地面的最后一刹那,一头灰黑色的巨大奇鸟鸣叫着振翅而出,身形遮天蔽日,翅膀有如垂云,载着少女紧擦着地面飞过,仙金般坚硬的庞大身躯撞碎无数石块!   这是三大神鸟之首的鲲鹏化形!   孟颜深将一块残缺的鲲鹏宝骨送给谢挚当做拜师礼,原本以这块宝骨的残缺程度,并不能凝结出宝术化形,但谢挚曾服用过真正的鲲鹏血肉,体内留有纯粹的鲲鹏精华,不断钻研观摩,误打误撞之下竟然复原补充了这鲲鹏宝术。   “好险……”   骑在鲲鹏化形的脖颈上,谢挚擦了一把冷汗,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说实话,她之前虽然按照自己对符文的理解补全了鲲鹏宝术,但也没有真正尝试过召唤鲲鹏化形,这次实在是紧要关头,不得已才冒险尝试。   好在,她真的唤出来了……   神鸟盘旋一圈,找到一处平地,谢挚纵身跳下鲲鹏化形,挥手让它在自己身后消失。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被抽空了足足一半的血精海,不由得暗自感叹:这鲲鹏固然威力可怕,但体型太过巨大,唤出来一次便会消耗海量血精,下次还是不要再轻易用它了。   但谢挚不知道的是,召唤鲲鹏化形所需消耗的血精数量之巨,一般人根本难以承受,鲲鹏还没凝结出一只翅膀自己便会被抽干血精,变成一具干尸。   所幸谢挚道宫宽广无垠,其中有一片汹涌澎湃的血精海洋在支撑,超出常人数百倍不止,若非如此,她也定会丧命。   一般修士只有一条血精溪流,天赋再好一点则会有潭河湖江,谢挚却有一整座汪洋恣肆的血精海,这是上古年间最强大的天之骄子才能达到的传说之境。   即便如此,召唤一次鲲鹏宝术,她还是被消耗了一半的血精海洋,足可见鲲鹏宝术到底有多么可怕。   此番神墓之行,定要谨慎行事……谢挚摸了摸心口,对自己说。   朱砂的影子还在她的心间发烫,她牢牢地记着宗主的告诫。   而且,自从上次在金乌梦里她跟昊天塔对决,身体不断破碎重组之后,涅槃种被压榨得干干净净,似乎也陷入了沉睡,至今没能苏醒。   没了涅槃种的帮助修复伤势,她就不能太过冒险。   也就是说,在这里,她有死亡的风险。   “让开让开!”   头顶传来一声大叫,一头雪团子似的莹白瑞兽正在极速坠落,身躯边缘甚至擦出了火星子!   被它砸中可不妙!谢挚连忙给它让开地方,那踩着祥云的瑞兽便手忙脚乱地掉了下来,在地面上砸出来一个大坑。   “咳咳……咳咳……”   在一片灰尘里,白令芳狼狈不堪地爬出来,对谢挚怒道:“我说让你让开你就真的让开吗?就不会接住我吗?摔死我了……”   白泽是陆地之兽,她方才一时惊慌,连本族的祥云神通也没能使好,玉如意也忘了掏,这才失足跌落。   说完又困惑道:“诶,为什么我头一个跳进虚空裂隙当中,反而落在了你后面?”   “我也不知道……”   那无穷无尽的虚空当中,似乎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也没有时间和空间之分,因此才会出现这种怪事。   谢挚正待对她说出自己的猜测,便听得天空中雷鸣阵阵,是吕射月踩着惊芒剑俯冲而下,雷击木神剑一经动用,便引动万里雷光。   “小挚!”   吕射月将惊芒剑重新收好,奔过来拉住谢挚的手腕,“我方才分明同你一起跃入虚空裂隙当中,但不知为何,一不留神,你却便不见了!我唤你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你去了哪里?”   吕射月遇到的情况跟谢挚一模一样,她也不明白这虚空当中到底有何奥妙。   不多时,其余人也前后不一地到达了神墓——   鹦鹉器灵化作七彩神鸟,载着宋念瓷和谢灼缓缓落地;姜契展开一张古朴神秘的残破画卷,踩着它轻盈落下;食月犬载着小主人,也从容不迫地踏空降落。   只有王昶脸色颇差,衣襟上还沾着血迹。   他的银鹿在虚空当中受到了奇异的攻击,似乎只是一道光刃,又好像只是一团清气,在虚空中无法视物,也没有声音,他的银鹿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斩去了头颅。   那银鹿乃是半血神兽,即便他是王家最受疼爱的子孙,也不能不感到心痛。   接下来也有人如银鹿一般,在虚空遭遇了莫名攻击,有的被齐刷刷地斩断了手臂,在虚空当中没有知觉,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正在冷汗淋漓。   甚至还有人掉落下来时,便只剩下一具流着血的无头尸体——他的头颅也在虚空中被斩落了。   看到这样的惨状,一时之间,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气氛有些凝固沉重。   这才只是刚刚到达神墓而已,居然只是在路途当中,就有数人莫名其妙地亡身丧命,而他们甚至连什么是罪魁祸首也不知道。   他们这些人,在中州时都是骄傲的天之骄子,在这里居然死去得如蓬草一般!   “这种攻击好像只是随机抽取,没有规律,遇见便是自己倒霉么?”   谢挚上前去察看了一番那几具无头尸体,发现其中几个人脖颈上的血液都早已凝固了,尸体上浮现尸斑,好像已经死去了很久;但有几具却非常新鲜,肢体柔软,血还在不停地淌。   ……他们在虚空中漂浮的时间,似乎都不一样。   谢挚叹了口气,将这七八个年轻男女的尸体收到小鼎当中,计划将他们带出神墓之后,再交还给各自的亲长安葬。   “七日。”   看出众人的恐惧低落,姜契便走上前,朗声鼓舞士气:   “打开虚空裂隙有时间限制,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待上七日,就能回去了!”   她目光镇定地巡视一圈,“各位都是中州最出色的少年天骄,难不成,连这点时日也呆不下去吗?倘若畏惧,便不该来!”   被皇女言语所激,其余人都慢慢振作起来。   “三殿下说的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危机之中得至宝,生死之下觅机缘!”   “气运也是修士们实力的一部分,这些人不幸死去,固然可怜,但也是没有法子!”   冷静下来之后,众人这才有空举目四望,观察神墓当中的地形景观——   只见此处芳草依依,碧绿晶莹,乃是一片平坦的山地,不远处有两座奇形怪状的山峰,极高极窄,两峰并立,正如两个细长的兔耳朵一般;似乎离这里近在咫尺,但仔细一看,又好像远在天边,此生也不能近前。   血红的天空中飘着数条石绿色的流云,无日无星,不断旋舞,若是抬头凝望,不一会儿便会头晕目眩。   一阵微风拂过,草木轻轻摇颤,谢挚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里分明看起来祥和美丽,好似花园,但却处处透露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让她心中极为不安。   谢挚不喜欢这里的气息,站在原地皱眉不动,已经将万法剑竹牢牢地握在了手中,绷紧身体,蓄势待发。   若不是七天之后虚空裂隙才能再次打开,她此刻一定便要离开神墓,但众人却似乎被吸引了一般,颇为惊奇喜爱。   “这就是神墓么?但这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墓地……”   谢灼好奇地拉着宋念瓷上前,蹲下身子抚摸细绒似的莹绿草地,谢挚正要叫她不要乱动,她便惊喜地叫了一声:   “啊!师姐!这里有一株仙药!”   仙药虽然比不得圣药珍贵,但也极为珍稀少见,是难得一见的宝药仙珍!   一团赤红的光团当即浮起来就要逃走,又被谢灼赶忙抓在手中,红光散去,露出了底下玛瑙似的莹润花叶。   “师姐,你看呀!是凰血兰!”她激动地低叫。   凰血兰是仙药中最珍贵的种类之一,传说只有在真凰宝血洒落浸透过的土地上,种种机缘巧合的加持之下才能生长出这么一株。   其余人见谢灼随手一挖居然就得到了一株仙药,不由得也热血沸腾,躬身挖土——   即便他们得不到仙药,但这浸染了凰血的土壤同样也是宝物!   很快,便也有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我这里也有仙药!是一株九须金姜,一点不比凰血兰差!”   “我挖到了一堆蓝翎孔雀的神卵!”   “这土底下还有千年未出世的至纯仙金!”   不一会儿,已有数人得到了无上至宝!   吕射月见状也试图奔去一同挖宝,又被谢挚拉住。   “射月,你不要去……好么?”谢挚朝她摇头,近乎恳求。   她有很不好的预感,因此不愿参与。   谁料那向来爽朗的小剑仙头一次对她冷了脸,甩开谢挚的手,沉声道:“怎么,小挚?你在我天衍宗得到那么多宝物,如今却想拦着我夺机缘不成么?”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加入状若疯狂的人群当中。   谢挚被她甩开,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在胸腔中涌出一股猛烈的怒火,咬着牙攥紧了拳头。   吕射月以为她是谁,竟敢这样对她说话!   这怒意来势汹汹,几乎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在她的神经里突突跳动,叫嚣着要砍下吕射月的头颅,让她尝尝得罪自己是什么下场。   “小挚?”   万法剑竹在她手中挣扎着大叫出声:“哎哟,哎哟,哎哟哟……你干什么呢!忽然把我捏得这么紧,我的腰要断了!”   被万法剑竹这样一吵闹,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冰水一般,谢挚猛地清醒了过来,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哈啊……哈……我方才……这是怎么了……”   口中尝到了一点血腥味,是她方才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眼前一阵阵晕眩,谢挚终于回过神来,浑身发抖,腹中反胃,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竹剑。   ……她方才,在想什么?   她刚刚居然在想砍下自己朋友的头颅——就因为她对自己出言不逊!   她怎么会这样想呢!?难道她也变成恶人了吗?……   正在谢挚内心震荡,愧疚自责之时,眼前疯狂刨土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呐喊:   “该死!你竟敢抢我的宝物!”   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一颗圆圆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面容上永久地凝固着前一刻兴奋激动的神情。   那大喊的人还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姿势,被喷涌出来的鲜血浇了满身满脸,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血淋淋的红人,却若无所觉,合上刀继续疯狂挖土。   他周围的人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他忽然暴起伤人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好像也恨不得拔刀劈死身旁众人一般。   “啊……他……”   谢挚脸色惨白,颤着嘴唇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认得方才那个杀人的少年,他是天衍宗的弟子,平日里性子阳光又活泼。   被他砍下头颅死去的人,正是他的亲生弟弟!    第137章 迷雾   这里不对劲!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正在影响大家的心智,激发心底最可怕的戾气,连谢挚一时不察,也莫名其妙地中了招。   方才闻声跑过去的所有人此刻都一声不响,像被深深地魇住了一般,在草地上或跪或伏,只是一刻不停地埋头挖土,令谢挚观之心惊。   有人甚至记不起来使用工具,就那样直愣愣地硬用双手刨挖,十指指尖俱见白骨,一片鲜血淋漓!   就连一向冷静沉稳的食月犬,也陷入了疯狂当中!   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以什么原理运作?谢挚完全没有头绪!   她运转起大观照瞳术,却是一无所获,眼前的景象毫无变化,显示出它并非幻境,而是真实的世界。   凝神望去,她只看到碧草下的确珍宝无数,琳琅满目,仙光之炽烈盛大,是谢挚生平仅见。   ……不管了,还是先救人要紧!谢挚咬牙。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就在谢挚方才观望寻找的短短几刻,她再次感到心中有无名恶气汹涌,令她双手发颤,头脑晕眩,几乎难以控制。   “哈……这东西太强大了……根本就……难以抵御……”   察觉到自己有再次被激起戾气的倾向,谢挚毫不犹豫地用万法剑竹在手掌上划了深深的一道伤口,鲜血顺着翠绿剑锋淅淅沥沥滴下,被剧痛所激,她这才稍感清醒。   抓紧这难得的灵台清明,谢挚急忙催动浣熊长老给她的《百回炼心咒》,飞速运转百余来回,方得重新夺回对心智的控制权。   这《百回炼心咒》乃是当年正音之战中,中州从东夷佛陀处夺得的战利品,对宁心静气最为有效,之前一直没能发挥作用,此时却正好派上用场。   她仔细回忆方才种种,发觉,怪象似乎正是谢灼挽着宋念瓷上前抚摸草地之后才引发的。   那么……关键在于这片莹绿细密的草地么?还是前面那一片区域有古怪?她不确定。   谢挚不敢冒险,当即唤出白象化形骑在其上,站在原地朝宋念瓷等人大喊,试图唤醒这些已经陷入狂热的同伴们:   “瓷姐姐!三殿下!射月!你们那里不对劲!快快回来!”   她竭力唤了两三声,宋念瓷才跪在地上,慢慢地抬起了头,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袍上沾着血色的尘土。   “……瓷姐姐?”   谢挚愣住了,呆呆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万法剑竹。不安与恐惧爬满了她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谢挚的错觉,在宋念瓷抬起脸的时候,她好像看到,在少女清秀的脸庞上,有深紫色的纹路如枝叶一般伸展突起,分外妖异骇人。   只有短短的一瞬,又一闪而过,完全消失不见。   她忽然感觉遍体发寒。   “跑!”   伴随着谢挚惊慌喊出的这声号令,白象化形昂首长鸣,转身就逃,虽然身躯巨大,但却速度极快,仿若踩着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在她身后,是紧追而来的三个血红大字,光芒照耀天地,威严而又神圣,如同神人蘸血写在半空中一般,淋漓地淌着杀伐气,一个比一个更加凌厉,仅仅只是看一眼都令人双目刺痛难忍,心脏怦怦急跳,灵魂几欲崩碎炸裂——   “杀!杀!!杀!!!”   这是言灵!   宋念瓷动用了最强大的字眼——她对谢挚起了杀机!   谢挚心中很清楚,此番若是对上宋念瓷,她绝赢不了!——她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宋念瓷号称中州第一天骄,绝非浪得虚名,她的修为冠绝时辈,在两年前便已达到了脉种境;更不必提在两年后的如今,她的修为又会增长进步到何种境地!   说不定,她距离髓树境,也只差一线之遥了!   中州人人都知道,瓷君子只是正直谦逊而已,无心争名夺利,与同辈比拼较量从未动用过全力,更遑论起过杀心;可是此次,杀气滔天的三个血字浮在空中,却头一次显示出了宋念瓷的真正实力。   而谢挚现在甚至还在道宫境!   她的血精海广袤无边,固然给了她极大助力,但同时却也让她突破脉种境变得无比艰难——突破脉种境需要将血精炼化凝实成为一枚光华灿烂的道种,是一个由繁至简的过程;但谢挚的血精海太过庞大,却让她的任务量变得空前艰巨!   有得必有失,她能若想突破脉种境,所须耗费的心血精力也会比常人多出百倍不止,难如登天一般!   血红的杀字光芒所照之处,谢挚俱不能逃,即便动用百般本领,也只是减弱了一些言灵的作用,浑身皮肤甚至已经开始皴裂,向上方水雾一般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气。   这样下去,她绝对活不了!   正在谢挚心慌意乱,不知是不是应该和宋念瓷拼命之时,天空中悬浮的巨大血字却忽然黯淡了下去。   紧接着,血字言灵如泡沫一般猛地碎裂开来,爆散开漫天红雨!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从未听说过,发动的言灵还能中途停止的!   连已经失去清醒神智的宋念瓷也怔了一瞬,仰起脸来,茫然地注视着这纷纷扬扬落下的赤红光雨,一如两年前在水晶宫里凝望太古战场的月亮。   “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小蛮子!”   彩笔在宋念瓷手中强行化为鹦鹉形态,浑身爆发出七彩虹光,咬牙切齿地大喊了一声,随即斩断自己的脚爪,化作一道流星朝谢挚急飞过来!   在方才这些躬身挖土的少年天骄之中,它身为玉笔器灵,并没有真正的血肉实体,是唯一一个还侥幸保持着清醒的生灵。   它试图唤醒主人,但宋念瓷却对它置若罔闻,甚至还对谢挚动用了杀字言灵!   眼看谢挚就要像那个天衍宗弟子一般,被自己信赖之人镇杀当场,彩笔不得不使用自己的力量,强行中止宋念瓷的言灵血字!   它的原身是宋念瓷的武器,也是使用言灵的工具,因此,在宋念瓷对它没有戒备之心的情况下,它也可以对言灵影响到几分!   “快跑!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彩色鹦鹉断着一只脚爪,狼狈至极地扑过来,蹲在谢挚的肩头,急声大叫。   从私心来讲,它一点也不想抛下主人,但现在也是没有法子!   “我知道!”   此刻根本来不及多想,趁着宋念瓷还在愣神的机会,谢挚不顾血精会被海量消耗,再次召唤出鲲鹏化形,一振翅便是一万里!   “嚯!”   连一直瞧不上她的彩笔也不由得瞪大眼睛赞叹,羽毛被吹成了一团彩色乱球。   “这居然是鲲鹏化形!你将鲲鹏宝术修炼到了这种境地吗?是你自己修的,还是孟老头偷偷指点与你?”   奇怪的是,谢挚却没有答它的问话。   “哎,你是怎——”   彩笔正要继续问询,便看到一直咬牙坚持的少女软软地昏厥了过去。   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一连两次召唤鲲鹏化形,已经完全耗尽了谢挚道宫之中的血精海,她没被吸干身体,还勉强保留有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随着谢挚失去意识,在她们身下的鲲鹏化形也如雾气一般悄然消失。   在昏过去的谢挚在高空中极速下落之际,七色光彩倏然绽放——   彩笔变成巨大的神鸟,比谢挚跌落的速度更快,俯冲过去,稳稳地驼住了她。   身为器灵,它并没有真正的实体,因此断足也并非重伤,只是会让它的力量削弱上几分,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穿梭在石绿色的流云里,彩色鹦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没用的小蛮子……”   它对宋念瓷忠心耿耿,是绝不可能说自己的主人没用的,于是只好委屈一下谢挚了。   “看来,还是全得靠我才行。”   这才刚刚来神墓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死伤了将近十个珍贵强大的少年天骄;即便是在大周过去数千年的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事故。   除过谢挚一个人勉强逃出生天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被迷惑了心智,看她们离开时的那架势,待会一定会相互厮杀起来,不知道又会死多少人。   但好在,它的主人宋念瓷是中州最强大的少年天才……只有她伤别人的份,绝没有别人伤她的可能。   一想到这里,彩笔又感到心中稍定。   载着谢挚在云彩之中谨慎地躲避穿行,鹦鹉器灵仰起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令人头晕目眩的血色天空,又赶紧垂下眼。   这次的神墓之行太诡异了……简直危险得可怕,处处暗藏惊险杀机。   它不知道能不能带自己的主人活着回去。   。   不知过了多久,谢挚才缓缓睁开眼,在昏昏沉沉中,她最先听到的是耳边呼呼狂啸的风声。   揽入眼中的是小如米粒的山尖,正在缓缓移动变化,身下是软绵绵的七彩羽毛,温暖又舒适,谢挚便知道,自己昏过去之后,是被彩笔救下,负在背上了。   她没有立刻作声,而是先感应了一下身体。   道宫之中还是空空如也,只积蓄下了一个小水潭,比之普通修士已算不错,但比之谢挚之前所拥有的血精海洋,却是少得可怜。   鲲鹏宝术太过强横,强行使用它两次完全掏空了谢挚的血精,一时半会,没有大量宝药加持,很难补充回来。   她估计了一下亏空的血精量,大概需要五六天才能恢复完全——但他们却只在神墓待七天时间!   难不成,在血精没有恢复的这五六天里,她就只能一直这样趴在彩笔背上,东躲西藏吗?   即便是谢挚生性乐观,此刻也不由得有些无措茫然。   该怎么办呢?   之前有一片血精海洋的时候,她都没法救出瓷姐姐他们,现在道宫空空,她更觉前途渺茫,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醒了?”   彩笔察觉谢挚醒来的动静,侧过脸跟她说话,“我们现在正在高空之中——你昏迷了半日有余,我不敢下地,一直在盘旋,真可累死我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来时分明有那么多同伴并行,眨眼之间,却只剩下她跟彩笔相依为命了……更何况,瓷姐姐他们现在还生死未卜。   谢挚心情沉重,低声道:“并未受什么伤,但使用鲲鹏宝术耗尽了我的血精,我如今的修为,差不多算是退到铭纹境了。”   而她不知道,以区区的铭纹境,能在这凶险万分的神墓里派上什么用场。   别说去救人,连她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彩笔察觉出少女的低落,沉默半晌,才道:“莫要丧气!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莽撞大胆的西荒小蛮子!”   万法剑竹也开解她道:“别灰心,小挚,你看那宋念瓷那么厉害,不也轻而易举就被迷惑住心智了么?我说真的,有时候,修为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头脑和勇气!”   “喂,你这绿竹子说什么呢!”   鹦鹉器灵听不下去了,它最为护主,向来觉得宋念瓷什么都好。   “我主人好得很,一点问题都没有!都是那个谢灼,拉着她扑到那片要命的草地上,她什么没干,反而头一个就被牵扯进去……”   一说起这个,彩笔就非常痛心疾首。   “唉唉,我早就说过,谢灼就是个灾星!偏偏我主人还不听!”   “嘘——”   趴在器灵背上的谢挚忽然瞧见了下方的什么,精神为之一振,一骨碌爬起来,叫彩笔和万法剑竹都噤声。   “都别吵了,你们快看下面,那是什么!”   他们一行少年天骄进入神墓时,才只是清晨,经历了一番残酷争斗,谢挚之后又昏迷过去半日,此刻俨然已至黄昏。   但这神墓之内无星无日,并不见夕阳西沉,天光却是切实地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仿若一朵巨花正在缓缓收拢花瓣,又像一只手掌在合拢捏紧手指,要碾压捏碎掌心中的生灵,令人心中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只有莫名的恐惧压抑。   就在这昏沉的天色当中,下方的密林与草地表面却缓缓渗出了星星点点的碎光,像沙子尘土一般的细粉,又似一场极浓郁细致的雾气。   这景象分明美丽动人,绚烂无比,但在神墓昏暗血色天空的映照之下,也蒙上了一层狰狞的血红,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那是什么……?”   连见多识广的万法剑竹也从未见过这种奇景,“这是什么磷光么?还是发着光的虫子?”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挚冷静地低声说,已经运转起《百回炼心咒》,抬手示意彩笔压低高度。   “听我号令,一点一点下落,要控制地精微一些。我说上升,你便立刻重新飞高。”   管它什么龙潭虎穴,她都要前去探上一探。   经过了方才短暂的一段低落茫然,谢挚已经飞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既然在尚未突破铭纹境的时候,她以十四岁的年少,一人一鸟都能强闯万兽山脉,那么现在即便被降落境界,她也并不一定就会束手无策。    第138章 *返回   “知道了知道了,要求可真多!你又不是我主人……”   鹦鹉器灵一边不耐烦地抱怨嘟囔,一边巧妙地控制着翅膀,缓缓下降。   谢挚不理会彩笔的意见,只是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下方的地面。   随着她们渐渐降落,浓密森林和广袤草原上的粉尘状光雾显得愈发清晰了,每一粒都极细极细,几乎为肉眼所不能捕捉得见;只有无数粒聚集在一起时,才能被人切实地看见。   这奇异的光雾仿佛无处不在,像会自主运动一般,还在随风不断旋转飘舞,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则稀薄一些。   这样自高空中遥遥地俯视下去,它们简直像一支无数鳞片散发着冷光的小鱼组成的庞大鱼群,自有一种特别的诡异美感,给观者带来一股迷乱的错觉,令人不敢久视。   再往下下降一些,谢挚便感觉胸中猛地涌上一股熟悉的戾气。   来了!   从方才开始,谢挚一直都在紧张地监控自己的身体状态,当即急声低叫:“快上去一些!”   彩笔便连忙拔高高度,“好!”   直到在高空中休息了片刻,反复运转数回佛陀的炼心咒,谢挚才从那股来势凶猛的恶气之中彻底平复。   “重新下降,彩笔,我们再来一次。”   刚缓过来一些,谢挚便马不停蹄地继续自己的试验。   “这次……去那里。”   谢挚捂着胸口,神情坚定,她指向一片坚厚岩石覆盖的山地。   “那个地方,不一样——它表面笼罩的光雾比其他地方都要稀薄。”   这次彩笔下降的高度比上一次更低了一些,直到距离地面几十丈高,谢挚才再次感到戾气爆发。   接下来,谢挚又挑着各个地方下降试验了好几次,这才确定自己心中隐约的猜测。   “怎么样?小蛮子,你有什么发现?”   就算彩笔再笨,也能在谢挚方才的种种举动中猜测出一二她的想法了,更何况它非常聪明。   鹦鹉器灵侧过头来,急不可耐地问:“是不是,是不是我主人的异常跟那些光雾——”   “你猜得不错。”   坐在器灵的背上,谢挚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地面上的那层光雾到底是什么,但它的确跟瓷姐姐他们的异常都有关系——一接近那光雾,我就会受到一股莫名的影响,胸中充满戾气。”   她认真道:“我猜想,这种光雾大概是藏在土地表面,白日时并不显现,黄昏之后才渐渐渗出来,浮在林木之上的。我们初至神墓时,落在了一片岩石上,因此受到的影响不太大,但——”   “但大家走向了草地,被发现的宝物所吸引,刨开了表面的薄薄一层泥土,导致光雾逸散出来了。”   彩笔沉着脸,补充完了她的话。   当时,就是那个谢灼拉着它主人率先蹲身抚摸草地的。   虽然知道谢灼并没有什么错,但它还是狠狠地在心里给她记了一笔账。   “是的……”   谢挚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一边飞快地思索回忆,一边失神地喃喃:“不仅如此,这光雾发挥效力时还非常猛烈迅速,几乎不能反抗抵御,一旦步入其中,在不知内情、没有戒心的情况下,一瞬间就会被戾气捕捉,从而丧失心神理智。”   这真是可怕的陷阱。   就像瓷姐姐一样,她最开始甚至都没有跟着挖宝物,只是陪着谢灼站在草地上而已,但眨眼间,她也没了自己的意识——而宋念瓷已经是进入神墓的少年天骄里修为最高的人了!   若不是谢挚当时心有不安,没有跟上前去,而是呆在了原地,她也一定会变成宋念瓷那样的,没有丝毫逃脱机会。   “你不是有大观照瞳术吗?这藏在地底下的光雾,不会连神族的神通都看不出来吧?”鹦鹉器灵怀疑地问谢挚。   不是它在这种事情上信不过谢挚,而是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勘破世间一切虚妄”的名声太盛,五州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原因。”   回忆着自己当时用瞳术看到的景象,谢挚皱眉沉思,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恍然大悟的亮光:   “啊!我明白了!”   她将拳头击在掌心,发出一声激动的脆响:“我当时并不是没有看到这些光雾,正相反,我看见了——这些光雾就混合在泥土之间!”   谢挚当时疑心自己又步入了一个如水晶宫一般的幻境里,因此注意力并未集中在被那些仙宝奇珍掩盖的土壤之上,现在想来,那些泥土的确也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的。   但她以为那是仙药的光彩,再加上心中不安,并未细究。   彩笔接受了谢挚的解释,转而开始思索另外一个问题,“那么,这光雾是怎么影响到大家的呢?”   “是从口鼻,还是从皮肤之中渗进去的?”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谢挚还是不能接近地面,更别提去救人了。   “我猜,是口鼻。”   谢挚轻快地笑了起来,拎起来万法剑竹在手里掂了掂,在半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翠绿剑花。   “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拎着我挽花儿玩!”   笋子不满大叫,“快用用你的聪明脑袋想怎么救人呀!”   “你看,彩笔,逃出来的生灵就你,我,还有胖竹笋三个。”   她举起万法剑竹,并拢二指,缓缓自碧绿的剑根抚至几近透明的剑尖,手指下涌动出一股炽烈的灿金气,像是头一次见到剑竹一般,凝眸反复细细打量。   “在我们其中,我已经中过招,而彩笔没有血肉实体,没有受到影响,也是理所应当。但是笋子是我的兵器,却很容易被当做寻常的玄铁刀剑,从而受到忽略……”   归根结底,万法剑竹有自己的生命,它是一支活生生的独特种族,并不是冰冷的铁石。   “噢!对!但是绿竹子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彩笔惊叫了一声,“它还是正常的!而它跟人族比较起来,正是缺少……”   “缺少五官。”   谢挚简短地补充道,随即掌心涌现出一团涌动不定的透明水球,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有了这团水制的“面罩”,她就可以隔绝外界的空气了。   道宫境的修士对身体的控制精微程度非铭纹境可比,倘若需要,他们甚至可以停止呼吸和心跳,进入一种奇特的假死状态。   但相应的,这种情况下,修士的能力也会有颇大削弱,许多神通都不能使用,不过此刻,谢挚显然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我们再下去一趟,试试这法子有没有用!”   这次彩笔下降得出奇顺利,直到它小心翼翼地将脚爪踩在地面上,完全沉浸在浓郁光雾的包裹之中,谢挚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们的试验成功了!   “很好!”   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兴奋,谢挚低低地叫,因为头颅包裹在水球之中,她的声音有些模糊的失真。   “飞回空中,回到刚来时的地方,我们去找瓷姐姐他们!”   没有时间再能耽搁了,她必须立刻找到大家,将这个摸索出来的法子施展在同伴身上!   再迟一二刻,说不定,还没在神墓当中遇到敌人,他们就先会在自己人的手中全歼!   。   在逃离来处的时候,鲲鹏化形巨大无边,一振翅即是一万里,而彩笔的体形只如鲲鹏的一根羽毛大小,速度虽然也极快,但却差鲲鹏远矣,它至少需要不眠不休地飞整整一晚上,才能飞回那片草地。   若是按照外界的时间来计算,此刻已是黑夜,可在这没有太阳的神墓里,却还是不见黑暗降临,只是天色变得昏沉了一些。   但谢挚却觉得,这种朦胧的昏沉,倒还不如彻底变成黑夜。   似这般将暗未暗,只能麻痹人的精神和头脑,让人丧失对危机的敏锐。   血红的天空此刻已经转为了一种深深的暗红,像是血迹在衣服上浸透干结之后的深沉颜色,而石绿色的流云也在它的映照下变成了一种冷冷的惨绿色,只有那两座极细极窄的怪异山峰还高高地伫立着。   地面上的光雾更浓郁了,几乎看不到真切的景物,得依靠着谢挚的大观照瞳术,她们才能确定自己飞行方向的正确。   “我们到了!”   轻轻地摸了摸头上戴的水球“面罩”,谢挚沉下心神。   说实话,连她也不知道,瓷姐姐和射月他们现在还是不是活着……   但她不能不回来。   只要她还是谢挚这个人,她就一定得回来不可。如果逃跑,那就不是她了。   “下去吧!”   即便这会让她陷入致命的危机之中,也在所不惜。   彩笔刻意变小了形体,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岩石上,变成鹦鹉蹲在少女的肩膀。   谢挚也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甚至减缓了自己血流的速度,警惕地握紧万法剑竹,压低重心,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在这种身体情况下,谢挚无法动用消耗血精巨大的大观照瞳术,只能纯粹用肉眼视物,再加上凝心静气,高度集中注意力,靠着敏锐的灵识来感知危险。   但眼前是浓郁无比的光雾,她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再往前走,就是白日时众人曾经踏足的草地了,谢挚犹豫了一瞬,这才轻轻地将脚踏上去——   “噗叽”,一声轻响。   像是踩到了一片泥泞之中。   奇异的脚感,令人不适的声音。   谢挚心中一沉。   她分明记得,在她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极丰美的莹绿草地,如细绒毛毯一般柔软干燥,即便被挖开了,也不应该是这种脚感。   她弯下腰,试图看清楚自己到底踩到了什么,这才看清楚,那是被海量血液完全浸透的泥土。   “啊……”   这到底是死了多少人,才能流这么多的血……?   在她们勉强逃离之后,戾气被激发到极致的少年天骄们,在这片草地上到底发生了何等血腥残酷的战斗!   谢挚被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又踢到一条被砍下来的手臂,已经几乎化成了一片血泥。   水球隔绝了光雾,也隔绝了血腥气,让她竟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难不成,她还是来迟了吗?大家都已经死在狂乱的相互厮杀之中,尸骨无存了?   就在谢挚惊慌不定之时,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伸出来,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出声。”   是三皇女姜契的声音!   “三殿下!”谢挚激动不已,但还是将声音压得极小,“你没有被这光雾影响吗?”   姜契不作声,只是不容置疑地按着谢挚的肩,将她强行压在血泥里滚了一圈,直到少女满身污血,狼狈地爬起来之后,这才解释:   “我一开始时也被迷惑住了……但我有母皇赐给我的护心法宝,那是东夷佛陀的宝物,可以压制情绪,这才清醒过来。”   她说话的时候嘴唇纹丝不动,显然正在用腹语说话,并且胸口毫无起伏,显然,皇女也发现了光雾和戾气之间的关联,并封闭了自己的呼吸。   谢挚不由得惊讶地看了姜契一眼。   东夷佛陀在静心一道上无人可比,连谢挚也是因为怀有佛陀的心法咒,这才能在最开始的时候勉强保持理智。   佛陀的护心法宝当然珍贵无双,人皇选择将这种法宝赐给三殿下,却没有赐给其他皇子皇女……   人皇一直对大皇子和三皇女之间的争斗作壁上观,连最老于世故的大臣都看不出来人皇真正的倾向和喜好;但现在,谢挚却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几分人皇心中的继承人选。   “可我即便清醒,那时大家也已陷入疯狂,为夺取宝物相互厮杀。”   姜契的目光落在脚下的血泥上,镇定的神情上终于头一次出现裂痕,露出了不忍沉重之色。   “……与我们一同进入神墓的少年天骄之中,有七成都已经陨落了,他们都是中州最为优秀强大的年轻人,这不仅是大周的损失,也是整个五州的损失。”   听到这个消息,谢挚也沉默了半晌,心情同样沉重。   那些出发时还神采飞扬、雄心勃勃的少年男女们,现在不过才一天不到时间,此刻竟都已经在这虚空的神墓里化为了一片冰冷的血土。   “瓷姐姐他们,都还活着吗?”她小声问。   彩笔也紧张地瞪大了眼睛,等待着皇女的答案。   姜契惨然一笑:“你说宋念瓷?只有她杀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杀她的可能?她可是天骄第一,宋念瓷瓷君子。”   “那他们人呢?我并没有看见……”   “就在那边的地上坐着,你自己看吧。”   皇女抬手一挥,飞出一片轻风,吹散了眼前的浓郁光雾——   在一片深红色的鲜血泥泞里,赫然正端坐着十余个面容熟悉的少年,正是宋念瓷等人,他们是天骄之中最为强大的一批人,因此才能在残酷的混战里活下来。   而此刻,他们浑身浴血,双目紧闭,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凸起着妖异的深紫纹路,周身包裹一层浓重光雾,连姜契的风符文也吹不散。   “瓷姐姐,射月,七郎……”   谢挚声音颤抖,将眼前人一一认了出来。   甚至还有王昶。   平心而论,谢挚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装腔作势的麒麟儿,甚至还对他十分讨厌,但此时此刻,她对他的中招却也兴不起什么幸灾乐祸之情。   “他们在黄昏来到之后便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但生机却非常旺盛……”   姜契本想离开此地,可她不能抛下自己的弟弟和朋友不管,而且她知道谢挚逃了出去。   她也清楚,以这位西荒卿上的作风,只要谢挚还留着一口气,便必然会返回来救人,因此一直在原地等待谢挚归来。   皇女正要问谢挚心中有何打算,便被那小卿上捂住了嘴唇——其实应该按住肚子。   “别出声!”   这次轮到谢挚让姜契别说话了。   她拉着皇女滚到血泥里匆匆趴下,眼里是少见的不安。   有,东,西,来,了。   谢挚拉过皇女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第139章 菌人   有东西来了?   ……是谁?   感受清楚谢挚写的字,姜契不由得毛骨悚然,一时之间心绪百转。   她在这神墓当中已近一日,除过植物之外,还从未见到任何一个血肉生灵……   但听谢挚的语气,似乎来者不善。   她并没有写“人”,而是写……“东西”。姜契敏锐地分辨出了谢挚用词间的细微不同。   那是不是说明——   “沙沙沙……”   极细微的声响在前方飞速蔓延过来,很快便愈来愈大,震耳欲聋般隆隆作响,有如海潮之音,又似无数颗细沙喷滚翻涌。   凝神细听,姜契觉得,甚至还有些像千万只虫子在地面上疾爬而来的声响。   ……来者不是人。   这声音像沙砾一般,竟仿佛是在她的脊椎和心脏上簌簌地爬,姜契额上滚下冷汗,不顾往日的好洁,将身子在血泥里压得更低了一些。   谢挚早已悄无声息地去掉头上的水球,避免被发现,此刻长发尽湿,几缕沾在额间,还在不断往下滴水。   她屏住呼吸,像身边的尸体一般,浑身一动不动,眯着眼睛大胆地去望——   远方涌来了一座蓝色的花海!   深红色的狰狞天穹作背景,一直遥遥地压在谢挚视线的尽头,而在那红天的边缘之处,由远及近地飞速延伸过来无数发着幽蓝光芒的大朵鲜花,看似极慢,其实极快,花瓣繁复华丽,颇类牡丹,表面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光点不断明灭闪烁。   这景象无疑极其美丽,远远望去,仿若一座发着光的莹蓝海洋正在紧贴着地面奔涌而来,令人只看一眼便仿佛被吸入了魂魄,久久不能回神,但又分外妖异,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与之前初至神墓时带给谢挚的感觉如出一辙。   见谢挚望得失神,姜契怕她暴露,又将她按下去,自己亲自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谢挚的心神。   皇女微微抬身,额上的竖纹天眼缓缓睁开,也望到这奇异的景象,心中震撼,不由得跟谢挚对视了一眼,去看她的神色。   「我也没见过……」   迎着皇女询问的目光,谢挚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对这幽蓝花海一无所知,之前从未听说过。   姜契心中叹了一口气,亦摇首。   人族对虚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作为大周最尊贵的皇女,她当然是勤学好问的人,学问与修为俱是上佳,但这记载在古籍里的神墓之前还从未开启过,他们这些少年天骄便是进入探险的第一批人。   因此,连她也不知道这突然涌至的花海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要紧,随机应变吧,我们先看看它们想做什么……」   谢挚捏捏皇女的手,用眼神安慰她。   涌到端坐与血水之中的宋念瓷等人身后时,沙沙声戛然而止。   幽蓝花海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停下来了?而且还偏偏在瓷姐姐他们近前?   谢挚担忧花海对宋念瓷等人不利,连忙抬身去看——   无数朵蓝色大花遮天蔽日,几乎铺盖席卷了天地,视野之中只剩下一片火焰般燃烧的蓝。   像是为了迎接这些花朵的到来,连那浓郁的光雾,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全然消失不见了。   “嘭——”   像是蝴蝶振翅的一声轻响,又像成熟至极的果实被从外捏爆,最前面的一朵蓝色大花猛地裂散开来,跳出来十余个欢呼雀跃的小人:   “噢噢!好极了!好极了!又捉住好几个食物!好几个食物!”   伴随着这声欢呼,剩下的无数大花也“嘭”的一声裂开来,涌出来无穷无尽的小人,比沙尘还要多,密密麻麻地站在地上不断跳跃,甚至还拉着手开始蹦蹦跳跳地欢笑跳舞。   “胜利!胜利!大胜利!”   小人们围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圈,不断旋转,蹦蹦跳跳,同时尖声大喊。   他们个子极小,几乎只有谢挚的手指头高,但五官四肢俱全,与人族一般无二,只是像整个人的体型被捏小了许多倍一样。   面庞个个都极精致漂亮,比美玉还要莹润,露珠大小的乌黑眼睛嵌在脸上,欢呼起来像无数个声音尖细的小喇叭一齐吹响。   还穿着非常宽大的幽蓝衣袍,其上布满细碎光点,身上穿戴着的配饰发冠,像模像样,一样不落,看上去如陶瓷娃娃一般,还颇为漂亮可爱。   谢挚却不觉得他们可爱,只是皱紧了眉。   这些小人,似乎是传说中的——   玫。   姜契拉过谢挚的手,在她掌心写下这个字,神情是同样的凝重。   玫瑰菌人。   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种族。   传说玫瑰菌人身形极小,生活在山林之间,性情活泼而又友善,喜欢与人族结为朋友,为表达善意,甚至还会送上宝物,因此谢挚下意识地以为玫瑰菌子是好人,就像善良友好的侏儒一族一样。   但现在,看着菌人们围着宋念瓷等人欢呼庆祝的模样,传说里的描述记载……却好像不是真话。   要么,就是被人为地篡改过。   谢挚咬紧了牙。   他们还说什么食物……难不成,这些小人是想将瓷姐姐他们带回去吃掉吗?她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菌人们把他们抬回去吧!菌人们把他们抬回去吧!怎么样?怎么样?”   小人们终于庆祝完毕,像是想起了正事,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   他们很快就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好耶!好耶!好主意!好主意!一起抬回去!一起抬回去!”   菌人们快速分散开来,每十余个聚集在一起,一个勾着一个,眨眼间便重新组成一朵蓝色大花,谢挚这才看清,他们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枚花瓣。   仅仅几个呼吸过后,方才还如蚂蚁一般多的小人,便彻底恢复了之前幽蓝花海的模样。   “去抬吧!去抬吧!”   这样吵吵嚷嚷着,蓝色大花飞速涌到宋念瓷等人身边,竟然将他们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啊啊!好香啊!好香啊!”   菌人们不停地赞叹,每句话都要不停重复,一样的话在千千万万个小人口中尖叫出来,汇合起来造出无数回音,浪潮迭起,在神墓里来回震荡,吵得人耳朵发痛。   “品质很好的食物!品质很好的食物!菌人喜欢吃!菌人喜欢吃!”   “菌人们回去!菌人们回去!”   花朵上举着这些端坐不醒的少年天骄,玫瑰菌人组成的幽蓝花海如潮水一般退去,比来时还更快几分,快活的尖利叫喊声似乎还在谢挚耳边萦绕回荡。   菌人们没有发觉谢挚和姜契的存在。   事实上,除了宋念瓷他们,这些兴高采烈的小人根本就没有看向别的地方。   “我们跟上去!”   谢挚从血污之中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拉起皇女,神情坚定。   “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   菌人们组成的幽蓝花海速度极快,几乎一眨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谢挚和姜契两人原本都是当今五州最为出色的一批少年天骄,但此刻,她二人为避免吸入光雾,特地封闭了自己的呼吸,身体机能有所下降,速度也随之减缓不少。   倘若跑快了,又怕被前方的菌人们发现,因此她们俩潜行得颇为辛苦,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花海,还要注意隐蔽行踪,中途不得不动用了几次姜契的天眼,这才没有被甩掉。   终于,不知何时,菌人们忽然停下了滚动的步伐,不再极速前进了。   终于停下来了……谢挚松了一口气。   这神墓之内大得可怕,好像没有边界一般,哪里的地形景物都大同小异,不是莹绿草地,便是深绿密林,不论跑多久,映入眼帘的东西也还是这两样东西。   天也黑不下去,分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前方又是一片速度奇快的花海菌人,一不留神便会被甩掉,给人一种遇到了鬼打墙的错觉,疑心自己根本没有跑出去多远,对意志的消耗其实极大。   倘若谢挚和姜契的意志稍有不坚之处,早就发疯了。   从来到神墓之后,谢挚就一直没有休息过,血精掏空,境界下降,又加上封闭呼吸,不断跟踪花海极速奔行,此刻她已经几乎精疲力竭,差点跪倒在地。   望向身旁的皇女,姜契同样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滚滚,没了往日的风度翩翩。   若按照外界的时间来算,此刻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她们跟着花海奔跑了整整一夜。   姜契不比谢挚肉身强大,但见谢挚一直没有停下,她身为皇女,又年岁长于谢挚,自觉不能被她落下,因此一直在咬牙坚持,半路甚至吐过一次血。   起来之后,姜契还要再跑,却被那西荒少女坚决地制止,不容拒绝地背到了背上。   「其实,三殿下,有时候示弱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不能说话,谢挚便用万法剑竹在半空中划字,留下数道绚烂的翠光,映亮了皇女的眼睛。   「朋友之间,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认真地写。   此刻见姜契身体发抖,谢挚下意识便又来扶她,又被姜契不习惯地默默躲避开来。   这西荒少女,显然不知与人交往的分寸,做事颇为出格,也不晓得要避免肢体接触。   她无奈至极,敲了敲谢挚的脑袋,用腹语道:“天亮了,所以别再犯傻,谢卿上。你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晨雾消退,天穹重新恢复一片血红,赫然露出了两座极细极窄的高高山峰,顶端一直延伸到云霄中去,仿佛正是它们刺破了天空,叫天流出血来。   而玫瑰菌人们建筑的无数小房舍,正如螺壳一般,密密麻麻地洒满在这山脚之下。   ——在不知不觉当中,她们竟然已经来到了神墓的中心,跑到了两座怪山坐落之处!    第140章 花粉   “菌人们的家,原来就在这怪山之下么……”   谢挚惊奇地感叹,仰起脸来看向那两座高而细的山峰,发觉其中一座像水晶一般剔透,又像镜子一般,闪闪地折射出来明亮的光芒。   另外一座山上面则好像缀满了无数鲜花,七彩缤纷,离得很远仿佛都能嗅闻到山上馥郁的花香。   而此刻,姜契和谢挚二人正趴在一处低矮的圆丘旁,借着地形来掩护自己的身影,离菌人们的聚集之处颇远,不会被看到分毫。   谢挚不比姜契会用腹语,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已经不自觉开启了呼吸,此刻又有些头晕脑胀,连忙将之前的水球重新套上脑袋。   “快看,他们又变成人了!”谢挚刚戴上水球,便听到姜契低声说。   铺满地面的幽蓝花海再次“嘭嘭”裂散开来,变成数不清的小人,开始尖叫着吵吵闹闹:   “拿食物们怎么办好?拿食物们怎么办好?”   “吃掉他们吧!吃掉他们吧!菌人喜欢吃东西!菌人喜欢吃东西!”   立刻有一大群菌人振臂欢呼。   但也有菌人反对:   “不行!不行!这批食物很稀有!很稀有!菌人把他们攒起来!把他们攒起来!”   不出几刻,玫瑰菌人们飞快达成了共识:“好吧!好吧!菌人存储食物!这是个很好的习惯!很好的习惯!”   尖叫完毕,菌人们便再次举起宋念瓷等人,将他们浩浩荡荡地护送着送进了一个巨大的仓库——巨大是相对他们的体型而言。   其实对正常的人族来说,这房子还是建得矮小了,需要弯着腰才能进去。   “三殿下,快用你的天眼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菌人们举着人族少年们进入了仓库,谢挚便看不见他们的行动了。   “别急,谢卿上,待我一观。”   姜契安抚着谢挚,缓缓睁开额上的天眼。   她的天眼并不是一颗真实的眼球,更近似于一道光华灿烂的金色纹路,虽然并不能穿透墙壁障碍视物,但却可以望远,距离数十丈远的景物在她的天眼里仍然毫发可见——   仓库里的小人们将人族少年们“扑通”一声扔在地上,拍拍手掌,个个表情都很放松愉快。   “好了!好了!菌人回去吧!回去吧!”   玫瑰菌人们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不断深嗅宋念瓷的身体,一边闻一边露出陶醉无比的神情,有几百个小人甚至抓着她的衣服,爬到了宋念瓷的脖颈上去。   “好香啊!好香啊!”   他们欢欣鼓舞,不断赞叹,“这些食物里面,就属这头熟得最好!这头熟得最好!她是最香的!她是最香的!”   “这头也不赖,也不赖!”菌人们爬到谢灼的脸上,像在舔食最美味的蜂蜜一般,贪婪地舔舐她的面颊。   看到这幅场面,姜契脸色颇不好看,但还是勉强忍下了自己的不适与恶心。   这些菌人们竟然把人族按头来算……   就好像,当做豢养起来专门食用的畜生一般。   “菌人再给他们施点肥吧!菌人再给他们施点肥吧!这样他们就熟得更好了!熟得更好了!”   忙忙碌碌的蓝色小人们忽然大叫起来,随即不知道怎么动作了一下,地面微微震动,从底下缓缓涌出来十余股浓郁的光雾,刚好每个人分到一股。   在白日里,这光雾的光芒黯淡了许多,看起来就像一股股极细的粉粒沙尘,菌人们轻盈地驾驭这些光雾,将它们牵引到宋念瓷等人身上,完全包裹笼罩了人族少年的躯体。   在光雾的浇灌下,姜契清晰地看到,宋念瓷等人皮肤上的深紫纹路变得更多、更美丽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延伸出去许多,连脸上也布满了这种妖异的纹路突起。   就像膨胀的血管一般。   “噢!噢!”   见此情状,菌人们纷纷欢笑着鼓掌,不停蹦蹦跳跳,像一群庆祝的蓝色虫子,“熟得更好了!熟得更好了!”   就在这时,这些残存下来的少年天骄之中,一个面庞白净的清瘦少年忽然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情,浑身颤抖,喉咙里咯吱作响,却动弹不得。   那些妖异的深紫纹路像活了过来一般,在他脸上猛地缩小,然后膨大到怪异可怕的地步,让他整个头颅都变大了一倍,跟他的体型极不相衬,像是一根麻杆上歪歪地插着一个巨大的紫茄子。   “嘭!”   伴随着一声熟透的西瓜摔碎的闷响,少年的头颅炸碎了。   “啊哦。”   菌人们停止了欢呼跳舞,像不小心闯了祸一样,全部呆呆地停了下来,无数双*小眼睛一起眨巴眨巴。   他们被这少年的血完全浇透了,满身黏糊糊的浓稠汁液浆水。   “熟透了。”   那是少年的脑浆血液,现在也变成了紫色。   一个菌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腼腆道:“菌人刚刚太高兴了,催熟得有点过。”   “是的!是的!菌人不小心!菌人不小心!”   剩余的菌人们纷纷回过神来,重新恢复了兴高采烈,齐齐振臂欢呼道:“既然已经这样了,那没办法,菌人把他提前吃掉吧!菌人把他提前吃掉吧!”   一边尖声欢叫着,玫瑰菌人们便一边快乐地举起那惨死的少年的无头尸体,将他抬了出去。   金光敛去,天眼重新合上,姜契惨白着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先捂着胸口干呕了好几声。   方才看到的事情,简直让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天眼戳瞎。   “你怎么了?三殿下?你看见了什么?”谢挚连忙扶住她。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还是自己用瞳术看吧。”   有气无力地甩开谢挚的手,皇女已经精疲力尽,垂着头一言不发,甚至顾不上自己一直好好遵守的那些礼仪,管谢挚叫谢卿上。   谢挚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受,有心安慰,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犹豫了半晌,只得抬头望向菌人的仓库门口。   “啊!他们出来了!好像,好像还抬着什么东西……”   正当谢挚想要凝神细看之时,皇女捂住了她的眼睛。   “还是别看了,谢卿上。”姜契低声说。   那惨死的少年是红山书院的弟子,跟谢挚和姜契都颇为熟悉。   姜契自认为不是心软之人,她也不是手上没有染过鲜血,但见到朋友如此惨死的情状,连她都不禁内心震荡,更不必说谢挚,这个不怎么聪明的西荒蛮女了。   成功转移开来谢挚的注意力,姜契简洁地向她讲述了自己方才看到的一切,但刻意省略了那个少年的死。   “催熟?”   这个词让谢挚皱起了眉,“这么说,菌人们可以驾驭驱使那光雾了?用光雾,可以让人族变成他们喜欢的食物……?”   这样的话,瓷姐姐他们就危险了……   要是再来几次催熟,瓷姐姐便也会变成菌人可以入口的粮食的。   “我们得把瓷姐姐他们救出来……”谢挚喃喃地说。   但是,该怎么救呢?   她此刻道宫空空,血精耗尽,境界等于降至到了铭纹境,何况在神墓又须封闭呼吸,以免吸入那引发戾气的光雾,实际战力又下降了几分。   三殿下,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姜契在少年天骄的混战之中活下来受了很重的伤。   虽然还不清楚玫瑰菌人的战斗力,但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真像是一群蝗虫一般!   谢挚估计,就在眼前的这片山脚下,至少得有几百万个菌人。   而仓库却位于菌人房舍的真中心,被牢牢地包围着,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真不走运……”   谢挚不甘地攥紧了拳头——若是她现在还能召唤出鲲鹏化形,她一定就不会如此被动。   “谢卿上……”   正在谢挚苦思冥想破局之法的时候,皇女忽而叫了一声她,声线竟然头一次有些发抖。   “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脖子上,趴着什么东西?”   ……什么?   听姜契声音不对,谢挚知道不妙,心中当即一紧,慌忙探身去看——   这一看,几乎让她肝胆俱裂,浑身毛发都倒立而起,握着剑直接跳了起来!   有两个玫瑰菌人不知何时竟已潜入了她们身边,此刻正站在姜契的脖颈之上!   手里还正高高举起一根银针状的武器——对他们的体型来说,应当算是长枪——顶端闪烁着深紫色的异光,正要深深地刺下去!   他们要刺杀姜契!   “离开她!”   翠芒一闪,谢挚已经将万法剑竹对准了菌人,碧海和明月在少女身后显现,涌起万里碧波!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菌人不是故意的!菌人不是故意的!”   那两个菌人却好像全无对战之心,一下子扔掉银针,抱头乱窜。   “嘭嘭”数声,谢挚和姜契身上的衣服里掉出来数十个菌人,尖叫着跳了下来。   原来那两个举针欲刺的菌人只是先遣队,还有更多的菌人已经爬到了她们身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挚心中大为震动——她也好,三殿下也罢,都根本没有察觉到半分!   这些菌人的动作完全无声无息!   “菌人没有恶意!菌人没有恶意!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   指头大的蓝色小人们不停朝谢挚和姜契鞠躬,非常诚惶诚恐,有几个甚至皱起了漂亮的小脸开始嘤嘤哭泣。   “好朋友?”   姜契用力地擦拭着后颈,面上带着冷笑,她心中的怒火从未如此盛烈过。   “用光雾迷惑我们,叫我们自相残杀,还运走幸存者当做食物,这就是你们说的没有恶意?!”   菌人们大眼瞪小眼,眨巴着眼睛,互相望了半天,才一起摇头:“不对,不对!不一样的!你们是朋友!你们是朋友!——看见我们的,就是朋友!就是朋友!”   “而且那也不是光雾,是圣花花粉!圣花花粉!”   玫瑰菌人的音色很特别,尖细而又高亢,每时每刻都非常兴奋,听久了令人十分不适。   “圣花花粉……?”   “这么说,那不是光雾,而是一种植物的花粉?”姜契转过头,看了一眼谢挚。   “对。而且……他们说,圣花……”   圣花,花粉,圣药,玫瑰菌人——菌……啊,还有那两座高高矗立的怪山……   这些东西,在无形之中,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关联……   谢挚感觉自己在千头万绪之中好像抓到了一根线索的细线,但又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熄灭下去,让她陷入了更大的苦恼。   菌……是什么意思来着?   “小心!”   就在她失神,稍微移开视线的这一刹那,数百根淬着紫光的银针已经被地面的菌人投掷了过来!   姜契大惊,一面提醒谢挚,一面抬手展开一张古朴神秘的残破画卷,其上画着的壮美山河已经被磨损得模糊不清了。   这是山河图!也是姜周皇室最珍贵的传承之一!   在上古年间,有神王用自己的珍血作墨,耗费数千年时间,画出了整个五州的所有风景,命名为山河图,其中的每一滴水都是真实的,甚至可以以画中的一株花镇杀仙人!   虽然随着岁月变迁,山河图数易其主,遭到了不可逆转的破坏和损毁,其攻击作用大大减弱,但它仍然还是珍贵无比的防御法宝,甚至还有储物之效!   “哧——”   菌人们的银针接触到山河图的表面,纷纷变得暗淡无光,减缓了凌厉的攻势,但还没有立刻被磨灭。   “镇!”姜契睁开天眼,为山河图助力。   上古画卷不断放光,瑞彩喷涌,嗡鸣阵阵,表面腾跃起万千神圣符文,终于彻底地镇压了菌人们的银针!   银针叮当落地,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顿时涌出一股恶臭,连土壤都化为了灰水!   这银针上淬的紫光有剧毒!   “杀死朋友,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姜契沉声问。   若被这银针刺中,谢挚必死无疑!   谁料玫瑰菌人们又对她们鞠起了躬,大哭着尖叫:“对不起!对不起!菌人不是故意的!”   甚至还有不少菌人开始刨土给谢挚和姜契挖宝物,“这是礼物!这是礼物!菌人跟你们做朋友!菌人跟你们做朋友!”   这些玫瑰菌人,真的好奇怪……   谢挚与姜契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样的困惑不解。   为什么,这些菌人的态度变化得如此之快,一会手段狠厉,要置她们于死地;一会又痛哭认错,不停鞠躬赔礼?   好像她们一看他们,菌人就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好人似的!   谢挚看向菌人们,发现就在刚刚她跟姜契对视的那一瞬间,这些蓝色小人再次翻脸不认人,又对自己举起了银针,神情凶狠。   但在她将目光投向他们的时候,菌人又扔掉了银针,开始委屈可怜地道歉。   有几个甚至哭得晕了过去,尖叫着自己不是坏人。   在一片吵吵嚷嚷当中,谢挚头一次觉得心烦意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41章 食物   这些玫瑰菌人,在被谢挚和姜契盯着的时候,就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友善,不断鞠躬大哭,尖叫“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   但只要谢挚的目光稍微一移开,菌人们就会凶相毕露,一瞬间变得凶狠又狰狞,恶狠狠地扑将上来,举针欲刺。   “……”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菌人们,谢挚心中忽然划过一道灵光。   ……会是这样子吗?   因为紧张与不敢相信,她的心脏怦怦地急跳起来,终于还是努力镇定下来,用实际行动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闭眼。   菌人们神情凶恶,高高举起银针,迅捷地向前逼近了好几步。   再飞快地睁开。   菌人们一呆,随即扔掉银针,露出了友好而又天真的笑脸。   如是反复几次,菌人已经逼近了谢挚的脚下,甚至有几个爬上了她的靴子。   但只要谢挚紧紧地盯着他们,菌人们便会马上变脸,满脸纯良地鞠躬作揖。   “三殿下!”   谢挚兴奋地撞撞姜契的手臂,“我觉得,我好像弄懂他们的习性了……”   “什么?”   姜契也被菌人包围了——她的眼睛并不能看到所有菌人,被她看到的菌人是不会攻击,可是总有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不能同时看到所有菌人!   稍一不留神,就会有一个视线死角冲上来好几十个菌人,完全防不胜防!   皇女在百忙之中抽空扫了谢挚一眼,想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   就这短短的一眼,便有不少菌人已经跳到了她的衣角上,又被姜契用山河图镇杀。   这里才只有区区几百个菌人而已,就已经让她们二人如此焦头烂额,姜契心中焦急——倘若她和谢挚真的同时对上数百万菌人,绝无活路!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如蚁群一般的百万菌人!   她们会被幽蓝花海生生淹没耗死的!   “三殿下,靠紧我!”   谢挚身躯一转,原本她正在与姜契同肩并立,共同面对抵御这些玫瑰菌人,此刻她转成了跟姜契背靠背的姿势,抬剑护卫自身,目光警惕。   这样站立着,可以让她们二人的目光毫无错漏之处,没有菌人可以找到视线死角,躲避开来。   “不要让眼睛离开菌人!他们怕这个!”   谢挚令彩笔站在肩头:“彩笔,你也来!”   “得嘞!看我的!”   鹦鹉器灵抖开翅膀,身躯比彩虹更加绚烂,羽毛上一瞬间布满了无数眼睛状花纹,这虽然不是真实的眼睛,但还是骇得菌人们惊疑不定,举着银针不知道自己该鞠躬还是该攻击。   姜契虽然不解,但此刻正在紧急忙乱之中,便也顾不得许多,当即紧紧盯着面前的菌人,迫使他们驻足。   “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你们误会菌人了!误会菌人了!”   蓝色小人们一齐扔掉银针武器,大哭着尖叫呐喊。   “好像真的有效果……但这是为什么?”终于消停了一会儿,姜契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   谢挚不敢放松警惕,仍然紧紧地盯着菌人们,避免他们再有异动。   “这好像是他们这一种族的习性,被人看着的时候,就会非常友好;但只要一没被看着……”   为了更好地解释,谢挚闭上一只眼睛,眼前的玫瑰菌人之中立刻就有了嗡嗡声响,有菌人蹑手蹑脚地捡起来身边的银针。   “……像这样,他们就会暴露本性。”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种族……”   即便姜契身为皇女,从小见多识广,还是不能不为之惊异。   “古书上说,玫瑰菌人活泼而又友善,喜好与人族交朋友,还会献上宝物,我想,这可能记述的就是他们被看着的时候了。”   至于为什么另外一半的性情记述没能传下来,谢挚猜测,大概是因为——   看到玫瑰菌人凶恶之相的人们,全都没能活着回来。   菌人们还在不停道歉,谢挚烦躁地抬声道:“喂!你们!”   蓝色小人们被她这声凶巴巴的喝声吓了一大跳,全都缩着肩膀呆呆地望着她,还有几个打起了哭嗝。   “你们说是我们的好朋友,既然如此,不应该带着我们去家里看看吗?”   谢挚知道,在被盯着的情况下,即便玫瑰菌人们心中百般不情愿,也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果然,菌人眨巴着眼睛,互相望了片刻,欢快地点点头:“可以!可以!菌人喜欢自己的朋友!也喜欢朋友来家里玩儿!”   “菌人给朋友带路!菌人给朋友带路!”   小人们掉头离开,为谢挚和姜契引路。   在他们前方,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幽蓝花海,一直延展到怪山脚下,那是上百万座菌人的精致房舍。   “谢卿上,我们真的要进去吗?”姜契有些犹豫。   倘若跟菌人走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看着他们的时候,菌人是不会攻击,这没错;可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只要她和谢挚稍稍一分神,顷刻之间就会被淹没。   这简直好比是自己走入龙潭虎穴。   “除了这样做,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接近瓷姐姐他们呢?”   谢挚不是不知道冒险进入菌人聚居地的危险,可她不得不这样做。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跟上去,三殿下。”   往前走,便已是彻底踏入了玫瑰菌人的地盘,他们的房子全部都是红顶蓝墙,像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样式一模一样,建得非常密集,每一栋都紧紧地挨在一起,几乎令谢挚和姜契无处下脚。   她们二人的体型对玫瑰菌人来说,就如同天外来的巨人一般,正在忙活的菌人们先看到长长的阴影落在面前,惊慌失措地转身去看,这下却又立刻堆起了笑脸。   他们被注视着。   “啊啊!菌人欢迎朋友!菌人欢迎朋友!”   无数蓝色小人齐声振臂欢呼,小脸上充满激动与兴奋,如被分开的潮水一般,哗哗为谢挚和姜契让开路。   这景象十分诡异,让谢挚不由得脊背发凉。   她勉强忍耐下心中的强烈反感,绷紧神经,跟姜契仍旧背对背着慢慢前进,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终于接近了被无数小房子护卫在正中心的菌人仓库。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真好像走了一段挂在悬崖峭壁上的钢丝一般……   谢挚挥去脑海中繁乱的思绪,盯紧了面前的菌人:“告诉我,朋友,这个仓库里面有什么?”   “食物,食物!是菌人的食物!好吃的食物!”   一说起食物,菌人们立刻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热情地邀请谢挚:“你要跟菌人一起吃吗?你要跟菌人一起吃吗?菌人喜欢吃东西,也喜欢和朋友分享!”   说完不等谢挚回答就手臂一挥,成群结队的菌人们应声跑来,举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蹦蹦跳跳地送上前,睁着几百双小眼睛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谢挚,等待着她食用这珍贵的礼物。   这正是红山书院一个弟子的手臂!——谢挚从他断肢上的衣物上认出了他。   她握着万法剑竹的手不住发抖,眼中大滴大滴地滚下泪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头上戴的水球当中。   察觉到谢挚内心的悲痛,姜契反手紧握住她的手腕,低声提醒:“谢卿上!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该知道!”   “吃呀!吃呀!快吃呀!”   与此同时,见谢挚脸色不好,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接受礼物的意思,菌人变得急躁又委屈,纷纷尖叫着催促。   “这是菌人的友谊!这是菌人的友谊!好朋友不能拒绝!不能拒绝!”   一边尖声呐喊,菌人们一边举着拳头向前逼近,仿佛只要谢挚胆敢不吃,便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没有想拒绝你们的友谊。”   敌人在前,瓷姐姐他们还在危难当中昏迷不醒,的确不是悲痛的时候。   谢挚飞快地收拾好情绪,哑着嗓子道:“我只是觉得,你们的友谊不够。”   “……友谊不够?”   菌人们迷茫地呆住了。   他们的小脑袋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全都愣在原地,等待着谢挚的解释。   “你看,你们明明有更好的食物,就藏在这座仓库里面,但却不舍得分给我们,这难道算得上义气吗?”   谢挚指向仓库,她知道宋念瓷等人就被菌人藏在里面,“我要吃最好的食物!所有的!快去取!”   “哦……”   玫瑰菌人头一次陷入了天人交战,开始犹豫不决,但又无法拒绝谢挚——她说的,似乎的确很对,没什么错的地方。   但菌人们又非常心痛不舍,挣扎道:“一定得吃仓库里的食物吗?菌人可以给你别的东西!所有别的东西!——只要你想要!只要你想要!”   蓝色小人急切地掀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土壤,露出下面仙光灿烂的灵药珍宝。   “你要这些吗?你要这些吗?只要你不吃菌人最好的食物,菌人很乐意送给你!菌人很乐意送给你!”   “我不要这些。”   谢挚对这些珍宝看也不看一眼,不为所动道:“我就要吃你们最好的食物,快去取吧,好朋友就该这样做。”   “好吧……好吧……”   菌人们无计可施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仓库走,嘟囔着抱怨:“你真是一个很倔很倔的人族!很倔很倔!如果你不是菌人的朋友,菌人一定会吃掉你!一定会吃掉你!”   他们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一步三回头,时不时还可怜巴巴地望望谢挚,想恳求她回心转意,又被她坚决地拒绝。   过了一会儿,菌人们才举着宋念瓷等人跑出来,将他们扔在谢挚面前,气鼓鼓地叉腰尖叫:   “菌人取出来了!菌人取出来了!就这些!”   圣花做见证,可怜又可爱的菌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难缠的人!   谢挚的目光一一扫过同伴的脸,他们此刻双眼紧闭,满身满脸都密布着妖异的深紫花纹,如脉搏一般还在不停微微跳动,时深时浅,时明时暗,看上去分外令人不适。   “主人……!”彩笔心疼得低低叫了一声。   摸了摸鹦鹉器灵的羽毛作为安抚,谢挚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菌人们分毫:“全部吗?你们不会对自己的朋友有藏私吧?”   “……菌人怎么会对自己的朋友藏私!”   谢挚觉得这群蓝色小人快把自己的牙齿气得咬碎了。   好像受到了很大的羞辱似的,一个菌人用力捅了捅自己身边的同伴,仓库便又浩浩荡荡地涌进去一堆玫瑰菌人,抬出来了一群新的生灵。   “这下,菌人仓库里所有的食物都在这里了!菌人没有藏私!菌人没有藏私!”   他们这次抬出来的生灵谢挚从来没见过,身上所穿戴的衣物也非常奇怪陌生,至少五州绝无种族如此打扮。   “这不是我们的人……”   姜契皱眉,思索道:“难不成,在我们之前,还有其他生灵进入了神墓吗?但他们看起来也不像东夷人……”   何止如此,有几个甚至看起来也不像是人族。   对,姜契回忆着之前的记忆——在菌人们抬走宋念瓷等人的时候,欢呼的是“又捉住好几个食物。”   说的是“又”。姜契的心沉了沉。   那就说明,在他们之前,还有别的生灵中招。   但除过中州和东夷之外,哪里还有生灵能打破虚空呢?   “说不定……他们是来自别的地方的,不小心这才误入神墓。”   其实谢挚也对他们的来历说不清楚,但她还是想出手搭救一二,“很好!谢谢你们,菌人!他们我也要吃,便让我一起带走吧。”   小人们显然很不满,但又不能正面反驳:“啊啊!你的胃口也太大了!菌人吃一百年也吃不完这么多食物……一百年也吃不完!”   谢挚并不在意菌人们的心情,取出小鼎就要将宋念瓷等人收进去,姜契也展开了山河图,准备救走自己的同伴。   只要将瓷姐姐他们带走,她就没有牵挂了!   “等一等!”   就在碧绿小鼎已经散发出明亮光芒的时候,菌人们忽然尖利地叫喊了一声,止住了谢挚的动作。   “不可以带走菌人的礼物!不可以带走菌人的礼物!”   无数双小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们,神情在一瞬间变得阴冷。   “你说要吃菌人最好的食物,为了表达友谊,菌人将食物送给了你。”   “现在,你快点吃掉食物吧!”   不知不觉之间,所有菌人都无声无息地跑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谢挚和姜契二人。   若在上空看去,就像一朵蓝色圆环正在地面上飞速伸展,而谢挚和姜契就站在圆心处,要被百万菌人吞噬。   “如果你不吃食物,那你就是拒绝菌人的友谊!——你不再是菌人的朋友了,菌人要吃掉你们!”    第142章 圣花   无数玫瑰菌人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层层包围住了谢挚和姜契,恶狠狠地咧开嘴,露出了满口雪白的小牙齿,眼里放着凶光,好像下一刻就要暴动而起,将她们二人撕碎咬死、拆吞入腹。   “你拒绝了菌人的友谊,就不再是菌人的朋友了!菌人吃掉你们!菌人吃掉你们!”   百万声相似的高亢尖叫重叠在一起,如海浪一般反复回鸣震荡,合成了一股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刺耳无比,如同魔音,令人闻之心惊肉跳,耳膜几乎碎裂,连土地上的砂石都被音波引得微微震动。   姜契耳朵里流出鲜血,胸口阵阵发麻——她的肉身不如谢挚,之前又在混战中受伤颇重,此刻便愈发支撑不住了。   皇女苦笑了一声,但举着山河图的手臂仍然坚定安稳。   “没想到,谢卿上,今日竟然是你我二人同死于此。”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寿命还有很长,她会是一位英明伟大的君王——就像她的母皇一样,为中州鞠躬尽瘁一生,最终会和心爱的皇后一起葬入大周的皇陵的。   “别说丧气话,阿契。”谢挚低声说。她头一次没有叫姜契“三殿下”。   只要还没真正死去,她就绝不会放弃。   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菌人们此刻已经化成了一座澎湃巨海,在她们面前掀起了一道数十丈高的蓝色人浪,尖叫着要拍击而下,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举着银针,在天光之下闪耀着银亮的刺眼光芒,如同海面粼粼的波光。   但这光芒,无疑要比波光危险得多,也致命得多。   “菌人吃掉你们!菌人吃掉你们!”   迎着菌人海洋,谢挚紧盯着他们大声道:“等一下!”   听到她的声音,蓝色人浪在半空中强行凝固了一瞬。   “你已经拒绝了菌人的友谊,现在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话说!”玫瑰菌人们挥舞着银针尖叫。   “你们误会了,我并没有拒绝你们的友谊。”   谢挚发现,菌人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和规则。   他们在被“注视”着的时候,会变成注视人的“朋友”,并且奉献出“友谊”;   但假如,菌人判定对方拒绝了自己的“友谊”,那么他们彼此就不再是朋友了——   注视失效,菌人将会发动最恶毒最狠厉的攻击。   吃掉朋友,让朋友化成自己的养料。   谢挚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分辩解释至关重要,这关系着菌人还能不能继续认定她们为“朋友”,也关系着她和姜契的性命存亡。   果然,菌人们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误会了?”   紧接着,小人们又使劲摇着脑袋,表示这绝无可能:“不不,不不!菌人没有误会!菌人没有误会!菌人聪明!菌人聪明!”   “你确实拒绝了菌人的友谊,如果你想反驳,那么你就吃掉食物,这样你才是菌人的好朋友!才是菌人的好朋友!”   蓝色小人吵吵嚷嚷着指向宋念瓷等人,“吃吧!吃吧!快吃吧!快吃吧!菌人要求朋友吃!”   “我会吃的,但可不是吃这些差劲的食物。”   谢挚看了一眼宋念瓷,嫌恶道:“看看,她已经熟透了……我不喜欢这种食物,我喜欢吃生食。”   “……生食?”   菌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这种话,一时之间,全都呆住了,眨巴着无数双小眼睛默然无声。   玫瑰菌人的眼珠大而黑,是人族小孩子才有的瞳仁,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眼白,特别是睁大眼睛愣神的时候尤其如是;猛地一看,好像整双眼睛都是黑色的。   这原本会显得可爱,但在这些蓝色小人的身上,却有一种诡异的恐怖。   只是不知道,这些呆板的菌人们会不会被她的说辞骗过去……   谢挚心中紧张,但面上仍然坦然自若,她点点头,理直气壮道:“不错!我只爱吃生食!作为你们的好朋友,连这点要求你们都满足不了我吗?你们给我的友谊太少了!”   与此同时,见菌人还在举棋不定,正在杀死谢挚姜契还是重新回到原点之间徘徊犹豫,谢挚悄声嘱咐皇女:“阿契,快打开天眼。”   姜契何其聪慧,虽然没有和谢挚正面交流,但也已经明白了几分她的想法,当即依言而行,缓缓睁开额上的淡金纹路。   “这……这……”   菌人们无言以对,面面相觑地望了半天,哗啦啦地散开来,蓝色人浪原地解散,化为平铺在地面上的无数小人。   “注视”的程度增加了。   在注视的影响下,玫瑰菌人再次变成了谢挚姜契的好朋友。   “菌人对不起你!菌人对不起你!是菌人的错!是菌人的错!”   他们惭愧地皱着脸嘤嘤哭泣,无比痛心疾首,好像方才想要吃掉谢挚姜契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事情回到了之前的地方。现在理亏的,变成菌人一方了。   但这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谢挚也知道。   如果菌人答应她的要求,将宋念瓷等人真的恢复成正常人,那时她还是不能吃他们,一样会打破菌人的“友谊规则”,被变脸的菌人吃掉。   接下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么,为了表达你们的友谊,应该怎么办呢?”   谢挚耐心地引导他们:“你们既然会催熟,那么会不会将食物变生呢?就是让食物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变成生食,你们会吗?”   生食,在菌人的概念里就是正常的人。   “菌人不知道……”   蓝色小人们茫然地一齐摇头:“菌人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菌人不吃生食!不吃生食!”   他们吐出蓝色的小舌头,非常嫌恶恶心的模样:“生食难闻!生食难闻!菌人不喜欢!菌人不喜欢!菌人喜欢香香的食物!”   “很简单的,朋友。”   谢挚循循善诱,“你们的催熟,不就是把那个什么圣花花粉灌进食物内部吗?那么相应的,生食,就是将那些圣花花粉取出来……”   “啊啊!”   菌人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以!不可以!那样是亵渎!菌人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做!”   “亵渎什么……对圣花的亵渎吗?”姜契皱眉问。   玫瑰菌人齐齐点头。   “你们一直说圣花圣花,圣花到底在哪里,我怎么进来这么久,从来没见过?”   谢挚简直快要怀疑这个圣花就是菌人们编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为的就是叫她们不能救人;但是转念想一想,以这些菌人木呆呆的性情,可能根本不会说谎。   “你们不知道吗?”   蓝色小人们天真地仰起脸,笑脸像花朵一样纯洁灿烂。   “我们现在,就在圣花上啊。”   “……”   一时之间,谢挚与姜契都毛骨悚然。   “你们说什么!?”   皇女头一次失态,她连方才面临死亡时都还保留的皇族的尊严,但现在却完全失去了对表情和声音的控制,“我们现在,居然在一朵花上??!”   怎么、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与中州的地面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菌人却说他们正在一朵不知来历的花上……?   姜契感觉世界在自己眼前天旋地转。   “是呀!是呀!是圣花!圣花!”   玫瑰菌人们快活而又兴奋,举起手臂尖叫:“菌人就居住在圣花花蕊之下!菌人就居住在圣花花蕊之下!”   圣花花蕊……?   谢挚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什么花蕊?在哪里?   忽然,在她脑海中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亮光,“你们说的圣花花蕊,该不会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菌人们欢笑着指向不远处的两座怪山,“这就是圣花花蕊!这就是圣花花蕊!”   这次轮到谢挚心神恍惚了。   她不敢分神移开视线,但那两座怪山的身影却仍然真切地在她眼前闪现,让她的心摇晃颤抖。   真不敢相信……那么高的两座山……居然只是一朵花的花蕊……?   那么这株圣花的本体,该有多么巨大啊?会不会整座神墓就是这朵圣花?圣花又和圣药有什么关联?生活在圣花上的玫瑰菌人,是不是就算是……一种渺小的虫子呢?   那么,她们也和虫子没有什么区别,谢挚心中暗叹——只是稍微大一点点而已。   而这点体型的差别,对圣花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多只是大虫子和小虫子之争。   这种想法毫无疑问会让人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怀疑和幻灭,连心志坚定的姜契都不禁失神。   “小心,阿契!”   谢挚从心神巨震中回过神来,发觉无穷无尽的菌人们不知何时已经冷下了脸,再次组成高高的蓝色人浪,下一刻就要拍击下来,心中立刻知道不好,“你的天眼熄灭了!”   是姜契那边出了问题!   她移开了视线,在震惊之下不自觉关闭了天眼!   这是玫瑰菌人的攻心之战!他们是故意的!谢挚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此刻的情况危急到了极致,她们即将被百万菌人撕碎吞噬!   拼一把!   谢挚不敢耽搁,抱着拼死一搏的心运转起大观照瞳术,从瞳孔之中放射出一股神圣威严的乳白光芒,举起万法剑竹准备应战。   谁料,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大观照瞳术刚一出世,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玫瑰菌人当即变得惊慌失措,斗志在一瞬间之内完全垮塌,扔掉银针抱头鼠窜,不断撕心裂肺地尖叫哭嚎。   “这是大观照瞳术!太一神来了!太一神来了!菌人快跑!菌人快跑!啊啊!菌人要死掉了!菌人要死掉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挚目瞪口呆,又被他们震天响的哭喊声吵得心烦意乱,大喊了一句:“都站住!”   菌人们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全都呆呆地站成一群小石雕。   小脸上满挂着鼻涕眼泪,显然是害怕恐惧到了极致,跟前几次的假哭完全不同。   “都不许吵!”   见他们听话,谢挚又补充了一道命令。   “菌人不哭……菌人不哭……呜呜……”   于是玫瑰菌人开始顺着自己的胸脯努力自我安慰,有好多个还边说边哭,缩着肩膀抽抽噎噎的,“菌人勇敢……菌人勇敢!”   “哇……他们居然真的听你的话!你可以呀小蛮子!”   彩笔不可思议扑腾扑腾翅膀,“是因为那个大观照瞳术吗?——哎,你这瞳术是从哪学来的,闲了没事也教教我主人呗?”   “别吵我。”   谢挚抓住喋喋不休的鹦鹉器灵,学着宋念瓷的样子,将它倒挂在自己腰间。   她维持着瞳术运转,对菌人们发问,凡是被她目光触及到的菌人,都好像被火烫着了一般,把脸痛苦地皱成核桃状,浑身抖如筛糠,但却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大观照瞳术对他们的威慑太大了,这是发自灵魂的恐惧。   “你们刚刚说太一神,这是为什么?你们曾经得罪过她吗?”   谢挚决定速战速决,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外界有传言说,这神墓乃是太一神的衣冠冢,可是他们这一行人进来之后只有危机重重,一天时间便惨死大半,并没有见到半个墓地的踪影,以至于让谢挚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传言。   现在被这群惊慌失措的玫瑰菌人猛地提起太一神的名号,她才又记了起来。   见菌人眼神躲闪,纷纷低下头去嗫嚅不语,谢挚便知道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内情。   他们有事情瞒着她!   而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神墓的真相!   谢挚严厉地压低声音:“快说!”   “啊!”   被谢挚这一吓,离她最近的几个菌人直接眼睛一翻,软软地昏死过去了。   “菌人说!菌人说!”   蓝色小人们被吓破了胆,抖抖索索地抱成一团,大哭着说:“太一神就是在虚空里自尽的!她将身躯化为了无数沙尘般的血肉碎片,永远也不能拼合复活!”   “而最大的一块太一碎片漂浮在虚空之中,在无尽的岁月里,在它上面长出了一朵巨大无比的花朵,也就是圣花——我们的家园,你们正在踏足的地方!”    第143章 登山   “什么……”   谢挚被菌人们短短几句话之中透露出来的可怕信息冲击得头昏脑胀,心神巨震:“太一神她……她居然是……”   居然是自尽的么?   太一神无疑是五州最为光辉灿烂也最神秘的神明,她在夺运神战之后便自此失去了一切踪迹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神族对她讳莫如深,绝不提起,其他种族只能自己猜测。   人们对太一神的结局众说纷纭,拟出了无数传说故事,其中自然也有她自尽的传闻,但这个猜想极少有人问津,绝大多数人显然更加相信,太一神还活在世间某一个地方。   但这些玫瑰菌人却说,太一神是在虚空当中自尽而亡的……   倘若这个说法不假,整个五州都会为此大震动。   凭借对菌人的浅显了解,谢挚觉得,他们不会说假话。   可是为什么?谢挚想不明白。   她一直觉得,太一神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那样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人族常说神祇不死不灭,其实世间万物有始必有终,有生必有死,有诞生也必然会有灭亡,衰颓败落孕于生机勃勃,红日喷薄之时已育西落,凡世间万物,莫不如是,谁也逃不过去最终的结局,只是神祇极难死亡罢了,并不是真的不会死。   就像玉牙白象说的那样,神祇只要在世间留有一丝神识,一根毛发,都可以在千年万年之后借此复生,因此才有神明不死不灭的传闻。   但太一却在神战之后自绝于世,还特意选择在虚空之中粉碎身躯,散尽每一滴血,她的身躯碎片碎裂成亿万万粒粉末,散入无数星辰当中,是真正的粉身碎骨,永无复活的可能。   ——她是故意这样做的。谢挚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一神存了必死之志。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怕她?你们与太一神之间,可有仇怨?”姜契问。   “这是因为……因为……”   蓝色小人们目光躲闪,低下头不敢说话,直到谢挚逼问了一句“快说”,他们这才磕磕巴巴着胆怯开口:   “这是因为……菌人吃了很多太一神的碎片……”   圣花生长在太一神的血肉碎片之上,身为圣花的原住民,玫瑰菌人也享受到了不少红利。   他们非常贪婪,但也对此感到心虚——并不是因为愧疚不安,而是因为太一神的强大。   菌人们害怕有一天太一神会卷土重来,向他们复仇,因此才会一见到神族的大观照瞳术才反应如此剧烈。   听到菌人们的回答,谢挚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你们竟敢这样做!难道你们对太一神就没有一点点的尊敬吗?”   真要论起来,谢挚其实算是太一神的半个弟子,蒙太一恩情极深,甚至还在观悟金字经文时曾经恍惚之间感受到了一缕太一神的身影。   她对太一神非常尊敬爱戴,在谢挚心里,太一神不仅仅是一个素无谋面的师长,更像是一颗温暖灿烂的太阳,鼓舞她,教导她,给予她力量,指引着她在迷茫之中向前进。   可是现在,这些玫瑰菌人居然说他们吃掉了太一神的血肉碎片!   谢挚痛心愤怒极了——太一神为五州万族奉献了一生,热血洒遍,年华付尽,最终得到竟是这样一个下场。   “菌人不是故意的……”   玫瑰菌人抖抖索索地分辩:“菌人只是喜欢吃东西而已……这是菌人的天性!这是菌人的天性!”   跟这些菌人根本就说不通……他们的思维跟人族完全不同。   谢挚不愿再听他们说话:“不要再说了。你们只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同伴恢复正常就好。”   救回瓷姐姐他们,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蓝色小人们互相望了半晌,才怯生生地摇头:“这件事,菌人办不了……菌人只会催熟食物,不会把食物恢复原状……”   眼见人族少女终于要忍受不住地发怒,玫瑰菌人又赶紧急叫着补充:   “但是菌人还有别的办法!菌人还有别的办法!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们齐刷刷地指向身后那两座高细的怪山,异口同声地呐喊道:“翻过花山和镜山,找到圣花子房中储存的珍贵花蜜,再将它吃下去,就可以洗涤干净圣花花粉的效用!”   “花山和镜山……?”   谢挚一怔,不由得望向不远处正在沉默矗立的山峰,如她先前看到的一般,其中一座上布满鲜花,另外一座则透亮如镜,不像是现实世界可以存在的山峰,透露着一种美丽的诡异。   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两座山……   “是的!是的!”   菌人见她意动,连忙鼓动道:“圣花花蜜是圣花上最珍贵的东西,连菌人也从来没吃过!只要吃下它,不仅可以让你的同伴恢复正常,还可以让他们修为大增!”   不理会吵吵闹闹的菌人,谢挚看了看姜契,得到皇女微微的颔首作为认可。   她们二人现在已经在危机之中磨炼出了惊人的默契,不需要言语交流,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对视,就能明白过来对方的全部想法。   皇女说,但去无妨。   谢挚心中微暖——她也是一样的意见。   “你们要去吗?你们要去吗?”菌人们眼巴巴地等着谢挚和姜契的回答。   “我们还有得选吗?”   尽管知道这些菌人或许不怀好意,但谢挚还是不得不去。   她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瓷姐姐他们更是耽搁不起。   在这神墓之行里,他们已经折损了太多太多人。   谢挚冷冷地回敬了菌人们一句,将剑竹背在背上。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默不作声地用小鼎和山河图带走余下的“食物”们,谢挚和姜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玫瑰菌人的住所。   直到人族少女的身影化为两个小黑点,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玫瑰菌人们才停止远望注视,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一扫方才胆怯震悚的情态,重新变得欢喜快乐,开始快活地摇头晃脑、尖叫大笑。   这是一种情绪变化非常快的种族,他们的头脑和心都太细太小了,以至于不能停留下来任何严肃的情绪,一切思考都会如水面上的浮油一般,轻快迅捷地滑出他们的脑海,只保留下一种永恒的、浅薄的欲望和快乐。   “噢噢!噢噢!她们要死掉了!她们要死掉了!菌人非常开心!菌人非常开心!”   蓝色小人们围在一起,手拉着手蹦蹦跳跳,不断雀跃欢呼。   “没有人能翻过那两座山!没有人能翻过那两座山!噢噢!”   “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   “我们到了!”   花山和镜山离菌人的聚集地非常近,只走了不到一刻钟,谢挚和姜契就来到了山脚之下。   “这山可真高……”   停下脚步,谢挚本能地抬头观望,山峰一直笔直地刺入了血红色的天穹之中,“简直就像没有尽头一般……”   姜契用天眼去看,也看不到它的尽头,皱着眉摇了摇头。   “让我去探探路!”   彩笔自告奋勇,摇身变成神鸟,试图飞上去看看这山到底有多么高,但不论它怎么飞,都飞不到山巅上,甚至连山尖尖都望不到,不能接近这怪山的山壁分毫。   这样飞了好长时间也毫无结果,鹦鹉器灵也只能垂头丧气地飞下来,重新蹲在谢挚的肩头,“咳咳,不是我不厉害哈,实在是这山有点古怪!有点古怪!”   花山与镜山仍然沉默地矗立着,像撑起天穹的两座天柱一般。   “我们先找地方上去吧。”   谢挚凝神将面前的山峰望了半天,轻声做出决定:“上去就知道,山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了。”   菌人虽然畏惧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他们绝不会给她们指一条美好的坦途,而一定包藏着凶恶的祸心,不论是谢挚和姜契,心里都很清楚。   也就是说,在这两座山上,极有可能遍布着能够让她们眨眼之间葬身丧命的危险。   姜契沉默地赞同了谢挚的提议,想了想,又道:“但是这里有两座山,我们该上哪一座呢?”   在花山和镜山之中,她们得选一座攀登。   当然,她们也可以两个人一人上一座山,但那样很不安全。   这的确是个问题……   谢挚仰头将两座山峰看了又看,沉吟着道:“我们就选花山吧?镜山看起来太光滑了,恐怕不太好爬吧?阿契,你觉得呢?”   方才被菌人包围,性命危在旦夕之间,姜契还来不及思索“阿契”这个称呼;此刻暂时脱离了危机,她才稍得喘息之机,有时间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反复品味。   阿契……   从未听过的称呼。   听起来,似乎别有一种中州很少见到的亲昵感。   被叫惯了“殿下”,现在猛地听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称呼,姜契还颇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心中泛起一些异样的涟漪。   在歧都时,连母皇也不这样叫她,只是唤她“契儿”,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对皇女直呼其名,想来,也就只有这不通礼教的西荒蛮女,才敢如此莽撞大胆。   这样想着,姜契不由得神色稍柔:“好。那我们便上花山。”   “那么,阿契,我前你后,跟紧我!”   险境之中,谢挚习惯在前面打头阵,这是在万兽山脉时就养成的。   谢挚在花山上终于找到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试探着踏足上前——   “轰!”   她刚一跃上花山,花山表面立刻便涌起一阵璀璨光芒,形成了一面神秘莫测的奇异光罩,完全笼罩住了整座山峰的四面八方!   她被困在了花山之上!   眨眼之间出此异变,姜契大惊,连忙动用神通宝物攻击面前隔绝两人的光罩,却全无用处。   那光罩好似不可毁灭一般,在她的攻击之下甚至没有丝毫颤抖动摇,更遑论出现裂痕!   怎么会这样?!   难道这座神墓就非得逼死所有人不可吗?   姜契咬牙,不甘而又愤恨,一拳锤在在光罩之上,看到发觉了不对的谢挚也扑过来,神情焦急,嘴唇开开合合,显然在对她说着什么,但这边的姜契却是什么都听不见。   这诡异的光罩甚至隔绝了声音!   谢挚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再继续说话,做无用功了。   她皱眉想了想,并没有放弃,只是认真郑重地抬起手,在光罩上写着什么。   她在写什么……?   姜契的心急跳了起来,几乎是狼狈地靠上前去,眼睛紧盯着少女的每一笔画,避免自己错漏任何信息。   去,镜,山。   别,担,心,我。   写完了这几个字,谢挚将手掌按在光罩上,隔着光罩和皇女对视,目光中带着恳求。   她在求她。   她们已经耽搁不起任何时间了,事到如今,比起姜契将时间和精力空空花费在自己身上,她更希望姜契直接放弃自己,去攀登镜山。   说不定,花山是死路,而镜山才是真正的出路呢?   只要她们二人之中有一个可以翻过山,找到圣花花蜜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不在乎。   “……你为这件事求我?”皇女闭了闭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她以为,谢挚会写“救我出去”之类的话。但是没想到,她却……   姜契在用腹语说话,因此嘴唇纹丝不动,谢挚虽然竭力关注她的神情,但也并不能从她的口型中分辨出她说了什么。   但见皇女神色沉沉,她也能隐约明白姜契的不愿意。   谁也不愿在这种关头放弃自己唯一的伙伴。   谢挚固然感动,但也心焦不已,使劲敲了敲光罩,吸引皇女的注意。   快去。   都一样的,别在意。   她一笔一划地慢慢写。   “……好。”   姜契脸侧的骨骼抽动了一下,她扭转过身子,背对着谢挚,头也不回地走向镜山。   在几刻之后,谢挚感受到了隔壁山峰上传来的模糊震动,同样的璀璨光罩笼盖了镜山。   皇女也上山了。   谢挚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云朵一般大朵盛放的鲜花,峭壁一样难以踏足的小路。   这是一场专属于一个人的冒险和考验,怪山刻意分开了她和姜契。   而现在,该开始爬山了。    第144章 镜子   这山真难爬……   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洁如镜的山路上,姜契再次滑倒在地,甚至有下滑的趋势,皱着眉又沉默地爬起来。   不论是花山还是镜山都非常陡峭,很多地方几乎呈直上直下之势,平整如削。   但花山还有植物可以抓握,尚不算太难爬,而镜山的山石却如真正的镜子一般,光滑得难以踏足。   不如说,整座镜山,就是一面巨大无垠的镜子。   还好谢卿上……不,谢挚。   还好谢挚没有在这座镜山上。   姜契默默地想。   她在那边,应该上山会比较容易稳当吧?   在镜山上,一切神通法宝都好像忽然失去了效用,修为也不管用,使得攀登者变成了普通的凡人,姜契只能依靠纯粹的步力艰难行进,大颗的汗珠在她眉间滴落。   不知摔倒了第几次,皇女终于精疲力尽。   她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比,撑着地面挣扎了一下,试图重新起身,却没能站起来。   只好这样趴着稍微休息一会,等到恢复体力之后再继续爬了……   姜契勉强压下心中的郁气,贴在镜子般反着光的冰凉地面上闭目养神,让自己稍得冷静清醒。   她思绪极繁乱,一时想到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的同伴们,一时想到满脸满身深紫纹路的宋念瓷等人,一时想到诡异而又可怖的玫瑰菌人,一时怀疑起来自己在这茫茫世界当中是不是也只是一只虫子,一时又想到谢挚——那个傻乎乎的西荒蛮女,好像永远都那么真诚热烈,勇往直前。   谢挚跟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人们不一样,跟中州的任何一个人,也都不一样。   她是个……奇怪的人。   但有时候又挺可爱的。   姜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有些困惑。   ……为什么,在封闭呼吸的情况下,她的心脏还会忽然猛跳一下?   她又想到——若能活着走出这危机重重的神墓,母皇再为她指婚谢挚的话,她或许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抵触。   在姜契不知不觉之间,她紧贴着的镜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眉目俊逸的少女——正是姜契自己。   如投石入湖,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最终再缓缓恢复宁静一般,镜子表面之上颤动不已,再慢慢平静下来,倒映出的少女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凝实。   这少女与姜契的模样相貌竟是分毫不差,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姜契闭目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十分柔和,镜子里的少女也唇角微翘;姜契的脸上有一点缓缓滑落,在与她一模一样的地方,镜子里的少女也淌了汗。   姜契忽然睁开了眼,那镜中的少女却没料到她有这突然的一睁眼,还闭着眼睛,在镜面里思索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间,姜契从脊背一直寒透到了脚心,连灵魂都在战栗发毛,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倒影,面色苍白,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另外一个人。   终于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皇女从恐惧中极快地清醒过来,挥拳欲将镜面击碎——   “嘭!”   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却不是镜子碎裂的脆音。   镜子里的少女睁开了眼睛,伸手接住了皇女的这一拳,眼里甚至还含着一抹笑意。   “……你不是我,”姜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甚至还有细微的颤抖。   “你是谁?”   那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少女在镜面里愉快地笑了起来,像是从未活动过四肢一般,左右伸展了一下身体,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而后,她朝皇女缓缓伸出了手臂。   镜子与现实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少女的手伸了出来。   “说错了……”   她抱住皇女的头,在姜契耳边亲密地呢喃细语。   像情人,又像是最亲近的孪生姐妹。   “我就是你呀。”   下一刻,姜契连一声惊叫也没有发出来,便如同失足落水一般,被她抱着扯入了镜子里去。   ……   再睁开眼时,姜契只见眼前铺展着一片浓郁热烈的红,像无数的花朵正在盛放。   ……这是在哪里?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   再睁开眼时,红色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陛下,陛下!快醒醒!”恭敬的声音。   陛下?什么陛下?   是在说她母皇吗?   姜契猛地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中衣,散乱着长发,正撑着额坐在寝宫的床榻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分明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神墓当中啊……?   姜契望了望四周,确是人皇的寝宫无疑。她还是孩童时,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   凤凰香炉口中含着千年灵木制作的珍贵香料,此刻正悠悠地吐着香气,在半空中缓缓形成各式美丽吉祥的图案。   姜契抬起衣袖闻了闻——这是她母皇寝宫里才有的香气,也是大周的人皇身上才有的香气。   侍人见她自醒来之后一直皱眉扶额,低头不语,神色似有不豫,连忙垂首碎步上前,再次柔声唤了一声:   “陛下。”   “什么?”   姜契有些发怔,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称呼似乎很熟悉,仿佛她已经听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理所应当就应该被这样叫;但在她最深最深的潜意识当中,又隐约觉得,这个称呼不应该属于她。   应该属于别人。   比如说,她母皇。   “我母皇呢?”   这样想着,她便问出了声,随意拢起长发,赤足踩在温凉柔润的金玉地面上。   侍人呆住了。   一时之间,宫室之内极静极静,连细针落地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怎么了?”姜契觉得奇怪,“都哑巴了吗?”   “陛下……”   侍人颤抖着嘴唇,做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一撩衣袍,所有宫人都齐齐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告罪。   “禀陛下,先皇她已经……她已经登遐三年有余了……!”领头跪下的那个侍人哭泣着说。   姜契按着太阳穴,后退了几步,扶住床才站稳。   ……先皇?   她母皇成了先皇?而她成了新的人皇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全无印象?   慢慢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许多画面,一点一点地生动起来,令姜契恍然大悟。   啊,她想起来了。   自少年时九死一生地逃出神墓之后,她就一直被母皇看重,之后她潜心修行,终于三百年证得仙人果,堪称绝世之资。   随后,她又跟着镇国将军姜朔四处征战,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横推东方十万里,彻底征服了东夷。   佛陀袒身流涕跪迎周师,而皇女姜契之名也就此传遍五州,成为了中州的大英雄。   母皇极感欣慰,提前宣布退位,将她立为新一任人皇,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姜契为她寻来了五州的所有珍药宝丹也无济于事,终于在三年前故去了。   少年时的那次神墓之行当中,死去了大半少年天骄,最终只有她跟谢挚活着逃了出来。   这些年来,即便她修至仙人,成为人皇,也常常做关于神墓的梦境,醒来之后便常常会这样神思恍惚,一时之间,如同回到了过去,久久不能自拔。   头痛欲裂。   “没事,你自去罢。”   姜契揉着眉心,对侍人挥了挥手。   “是……”   临退下时,侍人抬起头,飞快地提醒道:“陛下,今日是皇后生辰,皇后特地等您一同用早膳,您不要忘了去看皇后殿下呀。”   “朕知道。”   直到寝宫只剩下她一个人,姜契才缓缓地坐在椅子上,怔神良久。   又想起来那个神墓了……   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梦。   她独坐良久,自己梳洗收拾整齐,想到了自己的皇后,心中这才轻快了一些。   她的皇后正是谢挚。   神墓固然令姜契厌恶至极,但它也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对姜契来说,最令她感到幸福的便是她与谢挚在那几天中形影不离,时刻相伴,并最终暗生情愫,互订终身。   一离开神墓,她便向母皇请求赐婚,并献上了自己拼死夺得的圣药,获得了母皇的恩准,与自己心爱的少女成了婚。   想到这里,姜契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眉梢眼角都漾着愉快。   现如今,她们也已经在一起好几百年了。   举案齐眉,赌书泼茶,耳鬓厮磨,枕间絮语,数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五州万族,无人不艳羡人皇与她妻子之间的恩爱。   少年爱侣,她和谢挚早已经够不上资格,但她们的感情还是那样深厚纯粹。   她对着镜子,仔细配上最后一支金钗,左右照了照,确定自己看起来端方漂亮之后,这才往皇后宫中走去。   是睡得太沉了吗?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多年似的,她觉得自己仿佛已有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谢挚了。   她已经等不及要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   在姜契匆匆离去的身后,梳妆铜镜上的倒影并没有消失,仍然停留在镜子当中。   眼珠跟随着姜契离开的身影缓缓转动,镜子里的女人慢慢扬起唇角,勾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这才一闪而没。   “小挚!”   姜契特意没带侍人,又让皇后宫中的侍人不要出声通禀,自己一个人悄悄步了进去,为的就是给谢挚一个惊喜,看她欢喜的模样。   “陛下,您吓着我了!”   果然,谢挚吓了一跳,见到是她,才含怒嗔她。   但她眼波流转之间俱是柔情喜悦,哪里又是责怪的模样?   姜契执起皇后的手亲了亲,这才坐下,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笑道:“怎么这样生分,倒叫起我陛下来了?不叫我阿契了吗?”   “烦人……”   谢挚想将手抽回来,抽了一下,没抽开,于是便也由着她握,小声抱怨:“整天就知道欺负我……你不知道中州人笑话我这个西荒皇后不通礼教吗?”   历任皇后都是中州的贵族男女,从未有过西荒人,若不是姜契坚持,力排众议,那时她又战功在身,声誉正隆,中州人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由一个西荒蛮女做国母的。   “谁说的?告诉我,我把他拉出去抄家,给你出气,好不好?”   姜契声音虽然温柔,但语气却不似玩笑。   “你又来了……”   谢挚面上染上薄红,被人皇妻子偶尔展露出的强势弄得心跳不已,“说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陛下真是好大威风……你还是皇女的时候,就不这样。”那时候姜契温厚谦恭得很。   姜契只是笑,柔软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那么,你喜欢我是皇女时多一些,还是现在多一些?”   “都不喜欢,都讨厌。”皇后言辞凿凿。   “是吗?”   人皇好整以暇道:“可你前天夜里,并不是这样说的。你当时哭着说——”   “姜契!”   谢挚恼羞成怒了。   眼见妻子真的要生气,姜契连忙俯身哄她,抬眼看了周围的宫人一眼,宫人便知趣地纷纷退下了。   吻着谢挚的耳廓,姜契慢慢拥紧她,怀中的女子早已不能用少女来形容,但身形仍旧如少女时一般纤细,只是如今更多了几分窈窕,气质也更加成熟了。   一颦一笑,都动人无比。   “烦不烦人你……还是白天呢……”   谢挚被她吻得声音有些不稳,掺入了几声喘息,“陛下是昏君……”   “是皇后引诱的朕,皇后自当负责……”姜契自唇瓣吻到了妻子雪白的脖颈,模模糊糊地低声说。   “我哪有引诱你?明明就是你……呃——别……阿契……”   “昨晚皇后休息得可好呢?”   人皇对妻子的抗议置若罔闻,抱着谢挚往床边走,行走之间已经掉下来几件衣物。   “朕猜想,恐怕不大好吧?那就命皇后,陪朕再歇息片刻……”   。   攀登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前进多少路,抬头望去,还是不见花山的尽头,鹦鹉器灵不用走路倒是十分轻松,老神在在地蹲在谢挚肩膀上闭目养神。   还时不时睁开眼睛,四下里瞧上一番,再拉长声音,悠悠长长地叹一句:“怎么还没到山顶啊——”   每当这个*时候,谢挚就会痛恨自己不会言灵,不能让这只倒霉鹦鹉闭上它聒噪的嘴巴,“别抱怨了,要不然你来替我爬!”   训完彩笔,谢挚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隔壁的镜山。   隔着两层耀眼的光罩,她只能看到一点镜山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阿契现在爬到哪了……”   如果皇女比她快的话,是不是已经到半山腰了呢?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心中稍感安定。   她们两个之中,只要有一个可以翻过山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并不在意。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她们都能翻过去。   “总之,再加把劲儿吧……!”   谢挚给自己加油鼓劲:“争取明天跟阿契在山后汇合!”    第145章 花梦   花山上的花朵生得无比繁复艳丽,个个大如碗口,高如小树,七彩斑斓,根茎粗硕,并且色彩无比鲜艳,散发着一股喷人的浓烈异香,走在其中时,令人几乎飘飘欲飞,感觉自己要被这股齐香包围托举而起,仿佛踩在灿烂的晚霞之上。   “这里的花也太多了……”   谢挚环视了一圈,不禁喃喃着感叹,“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甚至都看不见山石土壤,也无杂草树木,就只有花,花,花。   漫山遍野的花。无穷无尽的花。   燃烧般热烈,也像地狱深处的烈火一样,永不止息地盛放。   谢挚仰脸望了一眼前方,觉得仿佛有一道宽大的彩虹在自己眼前铺展延绵。   再定睛一看,才能看清那并不是什么彩虹海,而是无数花朵组成的多彩色块。   平心而论,这景象确实是很美的,极尽灿烂绚丽,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不能不目眩神迷,驻足久久失神观看。   但谢挚责任在身,自然不敢多看,她将彩笔挂在腰间,心中估计着时辰,低下眼只是垂头赶路。   越往上走,路便越窄,到最后甚至根本没有了路,谢挚可以说是在拨开重重花海艰难前进。   这带给她一股近乎坠落的错觉,觉得眼前的花海像一个活着的巨大生灵,刻意向她伸展开手臂,对她敞开温柔而又危险的怀抱。   引诱她,也逼迫她跌入其中,陷入一场永恒的、甜蜜的幻梦。   而自己仿佛一只误入迷途的无知羔羊,正不停地步入狼腹。   还在继续走。   谢挚心中不安,但还是驱使着酸痛的双腿,勉强继续向山上走去。   ——就她的观感来说,其实好像是在往花海深处走去。   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挂在谢挚腰间的彩笔正在昏昏欲睡。   之前的断足对它来说消耗颇大,此刻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鹦鹉器灵却又忽然机警地扭转了小脑袋,拧身不断朝前方探头探脑,显然正在观望着什么。   “怎么了,彩笔?你不睡了吗?”   还没待谢挚问完,鹦鹉器灵的眼睛便猛地一亮,不可置信地低低叫了一声“主人……!”,喜极的眼泪便滚落下来了。   “主人?”   谢挚一头雾水,低头看它,“……你是说,瓷姐姐吗?她正在我的小鼎里……”   彩笔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不管不管地挣脱了少女的束缚,极速朝前飞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花海当中。   “彩笔!”   谢挚大惊,连忙拔足追去,“你干什么去?回来!当心有危险!你看到了什么?”   对彩笔的突然飞走,她心中又气又急,但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惧不安——   彩笔是不怎么喜欢她,嘴巴尖刻,脾气也很坏,谢挚也知道,但彩笔并不是一只不识大体的鸟儿……   它并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忽然耍性子跑掉。   在彩笔飞走前,它到底在花海里看到了什么?!   此刻,即便谢挚知道再前进可能会有危险,也不能不追上去了。   她拔出万法剑竹,一边用剑气强行斩开无数花朵,一边尽力奔跑。   但现在她修为受限,连往日使得得心应手的剑竹提在手中都颇为滞涩,更遑论动用碧海天心诀。   “彩笔!你在哪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谢挚焦急地呼喊。   但不论她呼唤了多少声,还是全无鹦鹉器灵的身影,也没有丝毫谢挚期待的回应,只有无穷无尽的绚烂花海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奔跑的少女。   彩笔就好像被花山吞噬了一般,凭空消失了。   谢挚终于跑不动了,她心神俱疲,撑着万法剑竹半跪下去,心脏突突急跳,“彩笔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真想不明白……”   “小挚!”   耳旁传来一声喜悦的呼喊,声音似乎非常熟悉,但又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了一般。   谢挚茫然地抬起脸,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拉出了花海当中。   十四岁的谢挚被拽了出来。   象谷雨拎起谢挚的衣领,将她像提小猫一般整个人拎在手里,脸色很冷:“你害得氏族的人找了你一整天,知道吗?”   “嗨!”   一旁的高大男人搓着手,满脸堆笑着开了口,为谢挚求情道:“阿雨!阿雨!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呢?你说是不是?小挚还小,还小呢……”   一边说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扇了谢挚后背一把,听起来声音很大,其实一点也不疼,“小挚,你也是,躲在这里干什么?真叫我们好找!”   “我没躲……!我是在找——”   谢挚下意识为自己分辩了一句,转过头看向自己被象谷雨揪出来的地方。   那里只有一堆高高的茅草丛。   “找什么呢?你说。”   象谷雨还是面无表情,像是认定她就是贪玩调皮了。   “我……”   谢挚说不出来话了。   方才想分辨的话像被刀剑凭空斩断一般,硬生生地地断在脑袋里。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是要找什么了。   谢挚又望了一眼那堆茅草丛,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好像记得,自己方才不是在那里的。   还有,身上的衣服也好像不对……   但拉起衣摆看了看,这又的确是她的衣服,但莫名其妙地,就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到底是为什么呀?   谢挚真有些糊涂了。   不知道原因,她又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发现只有被束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没有别的饰物。   大荒人不佩冠戴环,只用彩色细绳编发。   而且她好像也不应该是这么矮。她应该——   “大概是要找什么鸟蛋吧?还是灵兽幼崽?”   高大健壮的男人又连忙为谢挚找补,再次打断了谢挚的思绪,“噢,对对,阿雨,你忘了吗?荆棘猪就喜欢在这种茅草丛里做窝!小挚一定是想捉一头荆棘猪崽子,带回咱们氏族里做口粮!虽然,虽然啥也没捉到吧,但她的心是好的!”   还不停对谢挚使眼色,意思是让谢挚赶紧认错道歉,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   象谷雨盯了男人一会儿,甩手将谢挚丢给他,让他扛着,自己在前面先走。   “得了吧,阿林,真跟族长说得一模一样,什么时候小挚把你头发烧了,你也能替她说好话。”   “嗨!说什么呢你!……”   ……象啸林。   阿林叔。   谢挚盯着男人黝黑而又饱经风霜的侧脸看了一会,鼻子忽然一酸,心中猛地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阿林叔……”   “哎哎,怎么了这是?”   象啸林发了慌,连忙蹲下来看她,“阿雨把你拉疼了吗?我回去告诉族长去!”   “没有……”   谢挚扑到象啸林怀里,依恋地抱紧了他,“我就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您了……我真的好想您……”   象啸林呆了呆,随即也爽朗地笑起来,“很久没见了?不就才一天没见嘛!阿叔在这呢,啊?别害怕。”   他牵着谢挚的手往前走,追上象谷雨,示意谢挚去拉象谷雨的手,让象谷雨消消气。   谢挚歪头看了看女人修长有力的右手,不由得有些失神。   ……这只手,好像也不知道哪里有点怪怪的。   雨姑姑好像不应该有这只手。   直到被男人拍了拍脑袋催促,她这才回过神来,牵住象谷雨的手摇晃,熟练地撒娇卖乖:“雨姑姑——别生我的气啦,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象谷雨哼了一声,将手抽回来,“跟我别来这套,我不是象翠微。”   但年轻女人的脚步却的确悄悄放慢了一些,让谢挚不至于追不上她。   “你背上背着什么?”   象谷雨这才注意到,谢挚似乎还背着一颗蔫巴巴的胖竹笋,“……一颗竹笋?”   “啊,对……”   谢挚解下竹笋,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   笋衣又灰又黄,只有笋尖还凝着一抹极鲜嫩青翠的绿,仿佛随时要滴下来,流在手上一般。   很显然,这就是一颗再常见不过的普通竹笋。   谢挚并不认识这颗竹笋,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但奇怪的是,她莫名认定它不是凡物,而是一个需要珍惜的宝物。   “背着这个干什么?又不能吃。”   象谷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把它扔掉吧,碍事。”   “不……!”   谢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将胖竹笋揣在怀里,牢牢地护住。   “不……我不扔……我不扔……”   她喃喃着重复,声音刚开始还有些迷惘,最后却一声比一声坚定,“我不能扔笋子……它很重要……”   象谷雨和象啸林对视了一眼,脸上飞速划过一阵多彩色块,下一瞬又恢复正常。   “好好好,不扔就不扔!”   象啸林大笑着打破了寂静,“我们小挚想留着,那就让她留着嘛!又能怎么样?”   “走,我们回氏族去!族长正等着你呢!”他拍着谢挚的后背,催促她向前走。   回到白象氏族,象翠微和象英正在最外面等着谢挚。   “族长……”   谢挚停住脚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她觉得象翠微看起来很生气,脸色也很沉。   “还知道回来呀?”   女人面上带笑,走上前来,狠狠揪她的耳朵,“我们小挚真是学好了,是不是?还会离家出走了?这就是我们的好孩子?”   “去抄经去,一百遍!”   象翠微一指象英,显然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阿英也去!你放走小挚,就去一起挨罚!”   谢挚不敢反驳,赶紧跑到十六岁的象英身边去。   在去祭坛的路上,象英拉着少女的手,并不责怪,只是轻轻叹息。   “都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莽撞?”   “对不起……”   谢挚惭愧地道歉,忽然意识到象英话中的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声音猛地拔高了好几个度,“……成婚???”   怎么回事?   她要成婚了?跟谁?对方年岁几何,性情怎样?她怎么完全都不知道?   她今年不是才十四岁吗?怎么就……   谁料象英比谢挚还惊讶,伸手到她眼前摇了摇,笑道:“怎么了,你是傻了吗?分明前几日才亲口对我说过,十分喜欢宗主,怎么今天就改口不认账了?”   “……宗主?”   谢挚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将这两个字咬在舌尖,反复思索。   这个称呼好像十分熟悉似的,仿佛她已经唤过千遍万遍一般。   但她又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叫过宗主这个名号。   “前些日子,中州第一仙宗天衍宗的宗主云清池,特地驾飞辇赶往大荒,来我雍部向你求亲,你当时是亲口答应的,忘记了吗?”   象英笑着看她,捏捏少女微圆的脸颊,谢挚这时还未脱稚气,“你同我说,云宗主生得美,人也好,待别人冷,待你却温柔体贴,你对她心生爱慕,还要跟她——”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我哪有那么说……!”   被象英这样一点,谢挚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画面,想起了所有事。   她被逗得满脸通红,连忙去捂象英的嘴唇,跺脚恼道:“我想起来了,去全想起来了!方才……方才我就是在茅草丛里睡了一觉,一时有些恍惚,这才忘记了!坏阿英!”   象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   “既然想起来了,那我们便去抄经吧。要不然,族长又要骂我们了。”   祭坛下方,两人正专心致志地抄刻着经文,象英忽而又状若无意地问:“对了,小挚,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是你打回来的猎物吗?”   “啊……”   谢挚呆了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尖锐警惕,让她遍体发寒。   ……只是在怀里藏一颗竹笋而已,难道很明显吗?   阿英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含糊着摇头,想把象英的疑问敷衍过去:“也没什么……就是捡来的……嗯,一个东西……”   “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没想到象英分外锲而不舍,“还是说,你不愿意让我看?”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   谢挚没办法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样一个软硬皆施的象英,只得将笋子取出来,交给象英观看,“就是一颗竹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象英不声不响地接过胖竹笋,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   深重的不安弥漫了谢挚的心脏,一点一点将少女的灵魂攥紧,她近乎有些慌张地抢过竹笋,重新塞在怀里,“好了!看、看完了!阿英,别逼我……”   看了空荡荡的手掌半晌,象英忽然笑了起来。   “好了,别担心,”她站起来,拍了拍谢挚的肩膀,“我不抢你的竹笋。而且,我哪里有逼你?嗯?”   象英若有所觉,抬头望向远方,夕阳已经西沉,连云彩上都镶嵌了一层璀璨的金边。   而在金色最灿烂盛大处,正极速驶来一架飞辇,飞辇前方有一头蓝色的独爪神鸟正在振翅长鸣。   “你的未婚妻,云宗主来接你完婚了。”    第146章 完婚   “云宗主……来接我完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分明很平常,却在谢挚心中掀起了一阵莫名的涟漪,让她悸动不已。   她好像是真的喜欢这位云宗主,期望渴盼能够嫁给她的……   不管走到哪里去,也还是这样。   谢挚开始相信方才象英告诉她的话了。   她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阿英,我……我看起来怎么样?”   象英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女的紧张,宽慰道:“很漂亮的,小挚。不必担心。”   正在说时,前一刻还缀在天边的飞辇眨眼间便已接近了白象氏族,毕方鸟的独脚重重踩踏在地,迸溅出无数亮闪闪的火星。   一只削长的素手缓缓揭开飞辇的帘子,露出了来人的面容。   谢挚屏住了呼吸。   ——人族数千年来最大的荣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云清池在少年时就已经名声极盛,据说她原是流落街头的一介孤女,后蒙天衍宗上一任宗主赏识,带回宗门收为亲传弟子,授与她修行之法,开始尝试炼体铭纹。   然后,修士界升起了一位璀璨的大星,自此再也没有陨落过。   她的光芒太盛,令同辈年轻人望尘莫及,好几代天骄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曾有号称绝世天才的少年剑修上门挑战云清池,被她一剑斩断了发冠,道心完全垮塌,自此颓废下去,一蹶不振,甚至当时还有人嗟叹出了“登天易,追云难”的句子。   事实上,云清池的对手早就已经不是同时代的人族了,而是上古年间最为天资绝伦的各族天骄们。   十年斩己,二十年证仙人,五十年修仙王,这个修行记录,在在人族的历史上,至今还没有人能够打破。   有许多老人常常惋惜,倘若云清池生在上古年间,一定会成为一位功勋卓著的神王。   说不定,她会比殷商的开国君主帝朝阳还更加光辉灿烂,亲手开辟缔造出一个辉煌的地上神国。   而现在,这位人族的传奇人物就这样站在谢挚面前,唇角含笑,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她。   “宗主……”   谢挚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云宗主必定会紧张得说不出来话的;可是没想到,这个称呼好像十分顺口似的,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从口中欢快地跑了出来。   “小挚,好久不见。”   女人过来抚了抚她的脸,声音清而柔。   好像被这样抚摸过许多次一般,谢挚下意识地仰起脸,贴紧宗主冰凉的手掌。   像是被谢挚这个举动取悦到了,谢挚听到女人愉快的笑声。   下一刻,她就被云清池拦腰抱了起起来。   “我来娶你了,你开心吗?”   伴随着宗主这声低柔的爱语,眼前的景物扭曲着开始变化,像一个不断旋转的彩虹漩涡,又像是拧成一团的无数块彩色布料,待这块褶皱的布料终于恢复平整时,谢挚看到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贵房间。   场景无声无息地变换了。   而她正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坐在床榻之上。   头好重……   这是谢挚的第一个感受。   她往头上摸了摸,这才发觉自己正戴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发酸。   “这是什么……东西……”   没来由的烦躁不安充满了谢挚的心,她咬紧牙,将沉重的凤冠一把掀掉,“咣当”一声掷在地上。   又飞快地拆掉了其他累赘的配饰,她这才感觉胸口稍微轻快了一些。   但还是头晕目眩……这是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黏稠的黑色泥沼里,想挣扎而不能脱身,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口鼻都被堵满了泥。   谢挚扶着墙,勉强走到房内的铜镜前,凝神端详自己的外貌。   好奇怪……   对着镜子,她怔忪许久不能回神,无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面容,指尖一一划过眉眼鼻唇。   镜子里赫然是一个极美丽的年轻女人,眼若点漆,唇红而润,顾盼生辉,明媚而又娇艳。   再往下看,则是已经彻底发育成熟的女性身段,曲线起伏有致,分外动人。   这是二十岁的谢挚。   ……她什么时候忽然长这么大了呢?   谢挚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是这样。但她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但这些事情不能深思,一旦谢挚开始思索,她就头痛欲裂,不论她怎样极力回忆,脑海中还是一片不知所措的空荡茫然。   谢挚只得呆坐在椅子上,捏着膝盖发愣。   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她眼神一动,看到了镜子右下角处似有一点污迹,于是本能地去俯身擦拭。   凑近一看,谢挚却僵在了原地。   她感到一股冰寒的凉气正在后背上摇曳升起。   那不是什么污迹,而是两个写得极小极小的字。   ——陷阱!   谢挚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下去,手指颤抖不止。   她认得这字。   这是她自己的笔迹。   到底在什么时候,她在镜子上写下了这两个字?!她完全没有印象!   一只手从谢挚身后毫无征兆地伸出来,轻轻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谢挚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惊叫就含在喉咙里:   “啊……!”   云清池自后面揽住了谢挚的腰,低下身子,细细亲吻谢挚的耳廓,深情而又温柔:“在看什么,小挚?”   这明明是十分令人面红耳赤的缠绵亲吻,但谢挚却浑身僵硬。   宗主掐住了她的腰身,令她只能被禁锢在女人的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疼。   而且危险。   在面前的镜子中,谢挚看到女人低首吻上自己的脖颈,发上佩戴的碧珠摇来晃去。   而镜子上那两个警示般的小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谢挚做的一场梦一般。   或者只是幻觉……?   “只看我,好不好?不要看别的东西,嗯?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宗主吻着她说。   云清池手下一用力,便将自己年轻的妻子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你不乖,小挚……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不该乱跑,惹我生气。”   谢挚被她毫不怜惜地扔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宗主捏住了下巴,迫使她抬头承受女人审视的目光。   那并不像看待爱侣的目光。   “嘶……”   云清池用的力气很重,谢挚被她捏得掉眼泪,呜咽着恳求,“您轻一点……有点疼……求您……”   “不乖是要被罚的,你该知道。”   说完这句无情的话,云清池忽然又温柔下来。   她用指腹蹭掉谢挚的眼泪,声音柔缓:“但只要你乖,我就喜欢你。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好吗?不要拒绝我。”   “我、我记住了……”   谢挚根本不敢看宗主。   宗主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在她摘下了温柔的面具之后,谢挚头一次如此切实地直面宗主可怕的一面。   她浑身都在发抖,还要哽咽着讨好云清池,侧脸努力蹭宗主的手掌,“我很乖……我不惹您生气……”   “好乖。”   果然,像是满意于猎物的讨好,宗主的目光柔软了下来。   低语毕,云清池便轻轻抬起谢挚的脸,像是安慰,又像是奖赏,倾身吻上了谢挚的唇瓣。   她手下甚至还有自己刚才亲手捏出来的红印。   这并不是谢挚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浅尝辄止的轻吻,只是在脸颊或额头上一触即放而已——谢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侵占意味很重的吻。   她感受到了深重炽烈的欲望。   云清池掌着谢挚的脸深深吻她,迫使她对自己完全敞开身心。   谢挚从未被这样吻过,她根本不会换气,被吻得心悸,本能地去推云清池,却根本推不开,身子反而越来越软,越来越没有力气。   直到谢挚快窒息过去时,云清池才放过了她。   “哈……哈啊……”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光,目光有些失焦涣散。   直到冰凉的手指抵在了她唇边,轻轻按压谢挚被吻得红肿的唇瓣。   “含住。”   经历了方才如此激切缠绵的深吻,宗主的反应却完全没有谢挚这样大,只有唇色较之前嫣红了一些。   女人神色如常,坦然镇定地命令谢挚,与她平日在天衍宗发号施令时一般无二。   “……”   谢挚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她觉得这个动作好像带着一些她所不明白的狎昵意味。   分外淫。靡。   她忍着羞耻,勉强张开口,含住了宗主的指尖,轻轻地舔了舔。   抬起眼睛,谢挚悄悄地看了一眼宗主,宗主的眼神很深,她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情绪。   “您抱抱我……好不好?”   虽然不好意思,谢挚还是羞怯地请求,“我想您抱着我……”   她很紧张。   宗主会答应她吗?   云清池的眸光像湖面一般,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无声地默许了谢挚的恳求,抬起小妻子纤薄的背,将谢挚揽紧在自己怀里。   “小——”   话音未落,云清池就被一柄利器贯穿了胸口。   彩色色块像水一样,哗哗从她胸口中淌出来,却不见丝毫鲜血,万法剑竹洞穿了她的整个胸膛,在云清池的后背上透出来了半截碧绿如玉的剑身。   这一剑刺得准而狠,是一击取命之势。   在云清池不敢相信的眼神里,谢挚面无表情地抽出剑竹。   “我真的很讨厌别人骗我。”   她飞快地扣上缠绵间被解开的衣襟,面上的动情之色不知何时早已消退殆尽,只有一片彻底的冷意。   若不是嘴唇还有些红肿,眼下的她跟方才那个沉迷于爱。欲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尤其是,你还装成宗主的模样骗我。”   谢挚厌恶地用力擦拭了一把脸颊。   “云清池”的胸口还在不断往外喷涌彩色色块,她的形体已经保持不住了,声音断断续续,脸上都是闪烁的色块,还是强撑着对谢挚伸出了颤抖的手,像是要恳求谢挚救她。   谢挚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抱着剑竹在旁冷眼旁观。   万法剑竹在心里叫苦连天。   谢挚将它握得死紧,捏得它疼死了;但看看此刻少女的脸色,它又不敢出言抱怨。   谢挚这次很生气,非常生气。她前所未有地动怒。   这一点,就连它也能看出来。   “云清池”体内的彩色色块终于淌尽了,“噗”的一声,它彻底地爆散开来。   与此同时,整个房间随着“云清池”的碎裂也开始剧烈摇晃,其上无数色块闪烁颤抖,最终块块崩碎垮塌。   在这个过程中,谢挚只是稳稳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丝毫不因为房间的崩坏而动容改色。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衣服看。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才消失不见。   脚下的地板消失了,此刻她像是凌空而立,又仿佛是站在虚空当中。   谢挚看了一眼衣襟,确是她进入神墓时穿的衣服不错;又摸了摸头发,佩戴的是宗主送给她的发环,并没有束着什么辫子。   不是还生活在白象氏族的十四岁,也不是可以婚配欢。好的二十岁。   她变回了真实的自己,取回了十六岁的、真正属于她的身体。   但谢挚仍不放心,用万法剑竹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直到确认伤口中涌出来的不是什么彩色色块,而是真正的鲜血之后,这才如释重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终于醒过来了。   花山的迷梦轻易地攫住了她,若不是有万法剑竹这个意外的变量,和她一直在潜意识里努力提醒自己警惕,此刻她必定陷入了永恒的甜梦当中,至死都以为自己在跟宗主缠绵相伴。   此外,还有——   谢挚将万法剑竹背在背上,望向朦胧一片的前方。   “你不打算出来吗?”   寂静无声。   没有人出来。   万法剑竹感受到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谢挚正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还是说,你非得让我叫您一声‘神帝陛下’不可?”    第147章 承诺   前方沉默了片刻,终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若你愿意,我自无不从。”   摇光大帝并无穿甲,仍旧一身随意的贴身长裙,含笑自前方的混沌里款款走来,金发柔软地披散在肩上,碧绿的眼眸比潭水更加深柔。   她抱臂笑看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原本觉得,人族都很蠢,你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值得她稍稍高看一眼。   谢挚真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傲慢口气,而且,更重要的是——   她将万法剑竹极快地刺出去,架在神帝的脖颈之上。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幻觉里?”谢挚冷着脸问。   她此刻还尚未离开花山营造的梦境,没能回到真实世界,但姬宴雪……却在这里。   在花梦幻象崩塌殆尽的同时,谢挚便取得了对梦境的掌握和控制。   在一瞬之间,她便发现,这里除过她和万法剑竹之外,还存在另外一道强大的意识,并且这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谢挚真想不通。   她已经发现这里的姬宴雪并不是以真身来临,只是一道神识而已。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姬宴雪是怎么把神识送进她的梦境里的?除非她是从一开始就……   姬宴雪看了少女咬牙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竹一眼,非常愉快地摇着头笑起来。   向来只有她横扫千军,享受五州万族的尊敬拜服,像现在这样,被人把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这还是她漫长人生中的头一次。   真是大胆小女。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万法剑竹翠绿的剑锋上,漫不经心地将剑竹缓缓推开。   她用的气力极小,面上毫无吃力之色,甚至还带着一抹游刃有余的懒倦笑意,好整以暇地偏头盯着面前的少女,但谢挚却感到自剑竹身上传来一股不能抵御的无边神力,额间滚下冷汗,握着剑竹的手臂颤抖不止,万法剑竹也不断战栗,在神帝的威严之下恐惧发抖。   这简直如同溪水遇见巨海一般——她们之间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即便眼前的女人只是一道神识,但她也绝不是谢挚能与之对抗的角色。   像是厌烦了这样的对峙一般,姬宴雪轻轻地弹了弹万法剑竹的剑身,谢挚便直接倒飞了出去。   姬宴雪太强大了……   这是谢挚被打飞出去时唯一的念头。   不愧是唯一的半步神祇,当今五州的最强者。   姬宴雪好像是无敌的。   谢挚恍惚地想。   神帝的裙摆接近了她,而谢挚已经站不起来了。   万法剑竹也头一次变得黯淡,剑身上隐隐竟有裂痕。   此刻假如姬宴雪想要杀她,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更加简单。   “你知道吗?人族的小姑娘,假如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千万次了,可我不那么做。”   姬*宴雪弯下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挚。   “之前是因为你母亲姜既望,曾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起来吧。不用怕,我不杀你,”神帝朝谢挚伸出手,“杀一个你,还根本用不上尊贵的神族花这么多心思。”   所以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很招人讨厌,自己还不知道啊……   谢挚忽略掉姬宴雪的示好,自己勉强扶着剑竹站起来。   “不要你扶……!”   姬宴雪就是这种讨人厌的人。   “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进入我的梦境的?”   得到姬宴雪不杀自己的承诺之后,谢挚便开始对神帝完全不客气——她是真的很烦她!   好在姬宴雪对谢挚有惊人的好脾气,连她自己也常常奇怪,为什么她会对这个不起眼的人族小姑娘这样耐心:   “我曾在你身上附过一道神识,你被花山攫入了梦境,自然,我的神识便也一同跟着进来了。”   谢挚快被她气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姬宴雪怎么能把神识附在她身上!?   她是变态吗??!专门喜欢偷窥别人???   那这,那这岂不是说,她在姬宴雪面前毫无隐私可言,甚至连她跟宗主……亲近的时候,都能被姬宴雪看见?   谢挚又开始想把剑竹捅进神帝的肚子里去了。   “就在你下昆仑神山的时候。”   偏偏姬宴雪还没有讨人厌的自知之明,理直气壮道:“怎么了?你为什么生气?我这是为了保护你。”   像旁人,她根本懒于分给一丝心神,甚至懒得说话,更遑论特意赠出去一缕神识特意关注保护了。   “我见你被花山梦境所迷,还特意为你变动警示过一二,你不感谢我吗?”   “……所以那镜子上的字是你弄的了?”谢挚瞪她。   “不错。”   神帝骄傲点头,“其实我还设置了其他提醒,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你不如直接帮我打破梦境,那样还能来得快捷一些。”   姬宴雪笑着摇头:“不,那样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   她只需要保证谢挚性命无忧即可,至于帮谢挚通过她该有的历练,那不是她会管的事。   她更乐意观察一番谢挚在险境的反应,以此来评判这人族少女的心性与潜力。   而至少在这场花山迷梦里,谢挚表现得还不错,让姬宴雪颇感意外——她原本以为,谢挚还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主要是这小姑娘看起来很傻,生着一副会沉溺情爱的脸。   “……”   谢挚真感觉自己没话跟姬宴雪说了。   她的确从花山的梦境中清醒得相当快,但这并不全是她的功劳,甚至说,姬宴雪的提醒,作用也并不是很大。   主要还是胖竹笋帮助了她。   花山的梦境只能允许一个生灵进入,但胖竹笋本身也是一颗生灵,并不是没有性命思想的冰冷兵器。   它骗过了花山,被不小心放进了谢挚的梦境里。   这样的话,光是断绝它和谢挚的交流,避免露馅,就会花费梦境大量的能量,所以“象谷雨”等人才会锲而不舍地试图从谢挚手里哄走剑竹。   原本花山的梦境是完美无瑕的,但因为混进去了胖竹笋这个意外的变量,导致梦境的运转出了问题,不再那么真实可信了,没能彻底地迷惑住谢挚,这才让她能够中途清醒。   换而言之,就是一个笼子之中进去了两只鸟,进而导致整个笼子都不稳定了。   谢挚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立刻便浑身都开始发烫。   惊怒交加,而且又羞又恼。   她狠狠瞪姬宴雪:“这么说,我的梦境你全看见了?”她要杀人灭口!   “看见了。”   姬宴雪并不隐瞒,只是问:“你喜欢云清池?”   花山的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能够造出一个人心中深处最甜蜜、最渴望的理想幻景,这样才能使猎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而谢挚梦到的首先是平安和乐的白象氏族,象啸林没有死去,象谷雨也没有断臂,她仍旧快快乐乐地和族长阿英生活在一起。   以及——和云清池成婚。   梦不会骗人。   “这个……我……不关你事……!”   谢挚涨红了脸,正待骂姬宴雪是偷窥的变态,却忽然被神帝握紧了手腕。   姬宴雪手下一用力,便将人族少女拉到了面前;在一旁看来,几乎像是将少女不容置疑地揽到了怀里。   谢挚甚至闻到了神帝身上馥郁的香气,与宗主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完全不同,但同样摄人心魄。   她盯着谢挚的眼睛,半真半假地笑道:“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我不比云清池更美更有权势?”   这话说得既有真心,亦有试探。   姬宴雪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谢挚,但她的确对这个人族小姑娘充满兴趣。   这也是她人生的头一次,她不愿轻易放过。   倘若谢挚愿意,她也不介意跟她进一步接触。   “而且,云清池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小心她。”   想了想,神帝又好心地提醒谢挚——她自己觉得自己这举动很仁慈好心。   谢挚终于恼怒地甩开了姬宴雪。   她听不得别人说宗主不好,尤其是姬宴雪。   “我喜欢阿清,并不是因为她的权势,就算她不是天衍宗的宗主,而是流落街头的乞儿,我也喜欢她,只喜欢她,最喜欢她!”   “……至于美不美,在我心里,宗主比你要好看许多!”   她爱慕宗主,自然也偏心宗主;在谢挚心里,宗主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而且,就算宗主不是好人,难道你就是吗?”   真要说起来,谢挚觉得姬宴雪才不是好人呢!   她头一次见她时,便将她问也不问便抓进了神殿里;而宗主头一次见她,却是将她救出了神族的箭矢之下。   谁好谁坏,一眼可见。   姬宴雪皱起了眉:“云清池骗了你。你被她迷惑了——就像这花山的梦境一般。我劝你最好将她及早看清楚,否则,你会吃不少苦头。”   谢挚觉得她完全就是在挑拨离间,“被她骗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不用你管!”   “……哼。”   神帝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洋洋的傲慢姿态,她抱臂打量了一会谢挚,终于扬眉哼笑出声。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行吧,既然你硬要上赶着被她骗,我也管不了你,随便你怎么样。”   “只是,你不要后悔就行。”她敲了敲谢挚的头。   说完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倒是看错了云清池,没想到她勾搭小姑娘还是挺有一套的,把你哄得服服帖帖,晕头转向……她是怎么对你的?嗯?”   “……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姬宴雪一说话,谢挚就很想揍她——偏偏又打不过,憋屈得很。   “不能。”   姬宴雪敲谢挚脑袋:“竟敢对神帝这样说话,真是大不敬。”   “那神帝陛下,你能不能带我翻过花山啊?”   谢挚捂住自己的头不让她敲,闷声闷气地请求:“只凭我自己,好像翻不过去……请您帮帮我,可以吗?”   姬宴雪顿了顿,忽然笑起来。   “你好像求我帮忙的时候,才会乖一点。”   她喜欢那种乖乖听话的腼腆小姑娘,而谢挚总是很不乖,也从不听她的话,甚至还常常同她顶嘴。   但奇怪的是,她却一点都不生气,还觉得谢挚有意思。   “我帮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神帝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口。   “什么?您说。”   谢挚警惕地抬起脸,她觉得姬宴雪又要坑她了,“要是我能办到的话。”   “你自然能办到。”   姬宴雪肯定地说。   她轻轻地点了点谢挚的眉心:“我要你一个承诺。”   “这承诺具体是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如何?你答应吗?”   “可以……”   谢挚沉吟片刻,讨价还价道:“但这承诺不能违背我的本心,你也不能强迫我。”   “强迫这种事,我尚不屑为之。”   神帝显然非常骄傲,她从不屑于做一切下作的事情,觉得那样有失于自己的高贵身份。   她俯身跟谢挚拉勾,“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约定完之后,谢挚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姬宴雪有何动作,奇怪道:“你怎么还不带我翻过花山啊?”   谁料姬宴雪看起来比她还惊奇:“我有说过我要带你翻过花山吗?”   “……”   眼看人族少女马上就要气得冒烟了,怒视着她准备跟她鱼死网破,姬宴雪这才大笑着安抚谢挚,“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我没有骗你。”   “你最好没有!”谢挚已经被她骗怕了。   姬宴雪只是微笑,并不动怒。   她一点一点收敛起慵懒的姿态,舒展了一下身体。   “说实话,我并不能带你翻过花山——”   “我只能帮你斩断它。”   神帝在虚空中缓缓抽出一把金光璀璨的神剑,朝前挥出一剑。   寂然无声。   花山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就连眼前的梦境也没有被打破。   谢挚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拉拉姬宴雪的衣袖,正要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便被神帝拉到了怀里,轻轻地捂住了耳朵。   “山峰崩塌的声音,会震碎你的耳膜的。”   紧接着,地动山摇!   花山的梦境崩裂成无数碎块,无穷无尽的彩色花海在一瞬间被剑气完全绞碎,与山石一道化为齑粉!   花山消失在了原地!   不远处,玫瑰菌人的聚集地。   一个蓝色小人正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忽然,有纷纷扬扬的尘土在他脸上缓缓飘落,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啊啊!怎么回事——”   易怒的菌人跳起来,马上就要发作。   无边的浓重黑影压在了他的眼前,也扼住了他准备尖叫的喉咙,让他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那是花山崩碎开来的无数碎石。   “花山倒塌了!花山倒塌了!菌人快逃!菌人快逃!”   下一刻,他和无数同伴就被这海啸般的碎石完全淹没。   “轰隆隆!!!”   ……   在废墟的上方,谢挚窝在神帝怀里目瞪口呆,这仿若灭世的景象让她无比震撼,而她被姬宴雪保护得很好,没有受半点伤。   只是平平淡淡的随手一剑而已,竟然就让一座山彻底崩塌了!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姬宴雪骄傲地问她。   “……还行。”   谢挚是不可能夸她的。   好在姬宴雪也不跟嘴硬的人族小姑娘计较,她一手揽着谢挚,从身后拎出来一只昏迷的彩色鹦鹉,“这儿还有只器灵,同样陷入了梦境当中,方才被我顺手救出来了,你看看认识吗?”   是彩笔!   谢挚又惊又喜,连忙将它接过来,确认它没什么大碍之后,便将它塞进了小鼎里休养,“谢谢您……谢谢您……这正是我的朋友……”   姬宴雪奇道:“我救你时,你都尚且没有如此感激,只是顺手救了一只器灵而已,你倒对我如此道谢。”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孩……   姬宴雪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懂谢挚了。   “您可以帮我再顺手救一下阿契吗?”   谢挚厚着脸皮请求神帝:“她就在我们隔壁的山上——对,就是那座;我想,她恐怕也陷入了梦境里……”   “可以是可以,”姬宴雪望向镜山,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臂,“但那样的话,我这道神识就会被消耗干净。”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了。我保护不了你了。”她看向谢挚。   “没关系……”   谢挚呆了一下,才回她:“本来,这些事情也就该是我自己做的……您帮我太多了。”   “好吧。”   姬宴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去镜山了。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   如果可能,谢挚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见摇光大帝,但此情此景之下,她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得应道:“好……我等着您。”   “在梦境里,你杀了云清池,觉得伤心吗?”   在离开时,神帝忽然淡淡地问了她一句。   谢挚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不由得怔了怔。   “不会的,陛下。”   望着前方的深晦黑暗,谢挚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情却很坚定。   “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伤心。”    第148章 山后   姬宴雪的神识离开了。   谢挚在远处静静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看到镜山也轰然倒塌,激起无数烟尘,这才放心地转身继续前进。   “阿契没事了……真好!”   那位神帝陛下虽然讨人厌,可有的时候,也蛮靠谱的嘛……   当然,要是再也不用见到她,谢挚就更开心满意了。   她摸了摸怀中的碧绿小鼎,彩笔和宋念瓷等人都在里面。   现在还能动作的,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所以她一定得为大家找到圣花花蜜不可。   还有碧尾狮……小狮子的母亲。   她被谢挚的小鼎强行挽留住了生命,现在还在沉睡当中;假若不能服用圣药,她就一直只能这样长眠,不能苏醒活转。   一想到那个红发碧衣的美貌女人,骄傲美艳的神态仍然如在眼前,谢挚便又有些心神恍惚。   一转眼,已经两年过去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修为,学识,见闻,心性,她都获得了极大长进,这没错;但谢挚还是当初那个为救别人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万兽山脉赌命冒险的莽撞少女。   只不过,这次谢挚身处的不是万兽山脉,而是虚空神墓,比她之前经历过的所有险境都更危险、更诡谲。   也更致命。   接下来,她一定得更加小心才行。   一来到花山山后,简直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神墓的其他地方都极美丽,遍布细绒般的莹绿草地,如人间仙境一般纯净鲜妍,甚至哪怕是凶狠狡诈的玫瑰菌人,光看外貌,也是漂亮可爱、讨人喜欢的。   但山后却完全不同。   刚一离开花山,谢挚立刻便被突然泼下的大雨浇了个精湿。   山后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雨!   这雨下得怪而猛烈,倾倒如注,骤然滂沱,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而且颇为疼痛,简直像是千万颗钢珠在狠狠地砸击下来。   谢挚伸出手掌举在头顶,仰起脸来,透过指缝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雨水在她的脸上如小溪流一般汩汩淌下。   以花山和镜山为界限,天穹鲜明地被分割开了,像被划了一条无形的线一般。   山前,是晴朗的永昼;而山后,则是大雨滂沱的永夜,仿若神泣鬼哭。   唯一的共同点是,不论山前还是山后,神墓的天空中,都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   “轰隆——”   一声雷鸣在谢挚头顶突然炸响,仿佛怒目的神祇在重重击钹警告,雪白的巨大闪电如银蛇一般在黑云中猛地一闪,令人头皮发麻,心神巨颤。   谢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闻到一股铁锈的腥味。   这雨像血的味道一样。   “不用怕,我们走吧。”   这安慰的话是对万法剑竹说的。   剑竹在姬宴雪轻轻一弹之下,剑身上甚至隐隐出现了裂纹,虽然不至于重伤,但也很不好受,它的话都比平时少了很多,变成了一根真正的蔫竹子。   就是时不时地咕哝着跟谢挚抱怨:“……就那么一弹,哎哟,我就感觉我变八瓣了……不是我说,姬宴雪真不是东西!”   谢挚被它逗得直笑,“她当然不是东西——人家是神帝呀,昆仑神族摇光大帝,多厉害多威风的,对吧?”   “高高在上,说要你死,你就得死。”   她想起了姬宴雪说,要是她想杀她,现在她已经死了千万回了,于是忍不住调侃。   其实在同姬宴雪的相处之中,谢挚也感受到了神帝身上的确有一股特别的成熟魅力,可以轻易令无数少年男女爱慕折服——她是一个与宗主完全不同的人。   强势,霸道,独。裁,自我,并且直接。有好感便会拉着女孩子的手腕问询,“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   像宗主的话,就绝不会这样,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便能从容地撩拨到谢挚自己晕头转向、日思夜想。   但谢挚对摇光大帝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姬宴雪诚然美貌魅力天成,但她并不是谢挚喜欢的类型。谢挚喜欢温柔而待她好的人。   更何况,她已经是宗主的人了呀……   谢挚摸了摸发环,心中不自觉地又有些泛甜。   宗主是五州人的宗主,但阿清只是她一个人的阿清。   她的整颗心,整个人,都是宗主的,谁也不能改变。   一想到宗主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归来,谢挚便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自疲倦的身躯中又涌出一股新的力量,脚下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别发愁,笋子,我们一定会救下所有人的!”   山后天光极暗,伸手不见五指,仿若最深的极夜,并且到处都是崩塌解体的废墟,地面也坑洼不平,走在上面非常费劲,连谢挚也好几次险些摔倒。   “哧”的一声,谢挚在手中燃起一团炽热明亮的火焰。   借这光亮放眼去看前方,只有无尽的破败废墟,谢挚感觉仿佛有一头远古的巨兽正在黑暗中沉默地蹲伏,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是什么废墟呀?   换而言之,这里曾有一座什么建筑?   谢挚的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握紧手中的万法剑竹,这是她紧张警惕时才有的表现。   即便已经小心再小心,但谢挚在行走中还是踏碎了几枚瓦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一片黑暗死寂中格外格格不入。   谢挚的心脏缩了缩。   看了周围一圈,谢挚屏息等待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   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飞快地蹲下身子,将踩碎的瓦片捡起来凑到火光旁察看。   那瓦当碎片上赫然刻着一个古朴的“商”字。   商?   谢挚有些茫然——哪个商?是商人的商吗?还是……   万法剑竹也好奇地伸长剑尖,凑过来仔细瞅瓦片,如果它是人族,此刻一定是在探头探脑地观看。   “笋子,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谢挚问它,她知道万法剑竹身为上古的遗落种,虽然大部分生命都在真龙的水晶宫里度过,但还是比她的见识多得多。   “看出来了一点……”   剑竹肯定道:“这是个殷商朝的东西,我之前在水晶宫里见过这种纹样。”   它指的是瓦当上狰狞精美的兽面纹。   谢挚轻轻抚摸过那头栩栩如生的凶兽,它的两只眼睛被刻得尤其大,正隔着上千年的时光怒瞪着眼前的人族少女,分外威严摄人,却也透露着一股野蛮残忍的蛮荒气息。   她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本能不安。   将瓦当碎片放回原地,谢挚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在大雨和黑暗中继续艰难前进。   “我们继续走吧。”   这里没有圣花花粉,水球派不上用场,谢挚干脆解开了呼吸,心却较之前还沉了几分。   殷商朝的东西……   笋子不会骗她,那么也就是说,倘若笋子没有认错的话,这里的废墟是商朝人留下来的吗?   商朝人为什么要把建筑建在一座虚空中的神墓里,又为什么最后要把它废弃,任由辉煌化为一片废墟?   谢挚感觉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了。   这座神墓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她不知道。   对于殷商,谢挚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们笃信鬼神,喜好祭祀和卜算,每一次大祭都要杀死数千生灵,甚至其中还不乏人族,将其砍掉四肢作为人畜献给神明。   这是一个还尚未彻底走出蛮荒的时代和国度,那时神祇还没有消亡,神灵的余晖仍映照在殷商的祭坛上,如回光返照一般,闪耀着最后的光芒。   殷商的开国君主是帝朝阳,亡国之君则是帝子铭,她是一个有名的残暴君王,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五州,终年四处征战,最终使得国祚丧于己手,也是姜周教导皇室子弟最常提到的反面例子。   但在民间,她的爱情故事比她如何亡国要流传得更加广远,连来自西荒的谢挚都听说过。   传闻中说,帝子铭与一位美丽的狐族女儿深深相爱,一生只娶了她一位皇后。   狐族是神圣种族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支,他们生性多情,风流妩媚,处处留情但绝不留心,这位狐族的女儿却犯了忌讳,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人族的年轻君主,从此留在中州,再也不愿返回。   听说,那是一只九尾的白狐,像龙族的五爪金龙一般,是狐族中最尊贵的血统。   而帝子铭虽然乖僻暴虐,但对狐女非常温柔,待她极好,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多亏了狐族皇后的恳求,商王的斧钺寒光下逃走了许多原本必死无疑的忠良之士,也使得帝子铭没有太过疯狂,勉强延续了数年商朝的寿命。   但譬如巨船临渊,殷商的统治已经到了尽头,无可挽回补救,终于姜氏揭竿而起,开始举旗反抗商王。   中州民众积怨已深,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姜氏由是一呼百应,几成燎原之势。   再加上真凰一族素来厌恶殷商残忍血腥的祭祀,于是便与姜氏结为联盟,共同讨伐商王,有了神圣种族的支持,仅仅半年不到,中州便改朝换代,姜周立而殷商亡。   帝子铭在都城被攻破时自焚而死,而狐女却不知所踪,人们都说,是狐族长老带走了她,命令她再也不能踏入中州一步,也不许再惦念往日的爱侣一分。   这故事颇为凄婉动人,再加上前朝君主与神圣种族的光环,因此流传极广,谢挚小时候听到时还常常为失去爱人的狐女伤心掉泪。   此刻走在下着大雨的神墓里,捡到那样一枚据说是殷商遗物的瓦当,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忽然又想起了它。   ……数千年前,站在被付之一炬的宫阙废墟之上,流尽血泪、肝肠寸断也挖寻不到爱人的分毫遗骨,那个年少的狐女,当时一定是痛心入骨的吧?   谢挚正在沉思,忽然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拌了一跤,再次整个人摔倒在泥泞里。   火焰应声而灭,谢挚眼前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里,而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因为消耗太大,此刻也不能轻易动用。   “我真的好倒霉……”   浑身早就已经在大雨中湿透了,衣服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少女美好的起伏曲线,谢挚吐出一口雨水,觉得自己为宗主穿白衣还是有点太傻。   真是大傻瓜。   她正要苦中作乐,笑话自己一番,抬起头,却忽然僵在了原地。   她面前正对着一座墓碑。   那摔倒的一跤竟仿佛是安排计算好的一般,让她正好跌在这墓碑面前,鼻尖几乎擦着冰冷的碑面。   “轰隆——!!!”   天空又轰然响起一声雷鸣,白电照亮了整片天穹,让谢挚眼前一亮,墓碑也猛地一闪。   在炒豆子一般噼啪作响的巨大雨声里,谢挚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竟仿佛比雨声还更响亮几分。   她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缓缓跪坐在地上,一手重新点燃火焰照明,另一只手则用袖子轻轻地擦拭墓碑表面。   在方才闪电亮起的一瞬间,她看到,面前的墓碑上隐约似有字迹。   上面写了什么?   这墓碑像是由沙石制成,表面在岁月的侵蚀中还剥落了许多,还丛生着湿滑的苔藓,以至于谢挚只能看清一些模糊的小字。   她将火焰靠近墓碑,眯眼诵念出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什么意思?   谢挚又惊又疑,赶忙起身绕道墓碑背面察看,果不其然,墓碑后面也刻着数行同样的小字。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落款是——   谢挚的手有些颤抖,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数次,才抖着手臂将火焰重新靠近了墓碑的下方。   最意料之外的人,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是啊,世上也只有她,才会为自己立下这样的一个墓碑……   “姬太一今日亡于此。”    第149章 饕餮   这是太一神给自己立的墓碑。   谢挚久久地跪在墓碑前,对头顶浇下的大雨仿若未觉,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怪不得神墓有太一神衣冠冢的传闻……   这里,的确是她临死前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大概在立完这块墓碑之后,太一神就自尽于虚空当中了。   谢挚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郑重其事地对墓碑磕了三个头,小声叫了一声“师父”。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谢挚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直到将墓碑上的文字记得仿佛深深印刻在心底,这才起身离开。   “……您的话,我记住了。”   “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她望向前方漆黑的雨夜。   “不靠别人,只靠自己。我们自己得救。”   并没有什么衣冠冢,太一神那样的人,太过坚定决绝,也对自己太过狠心无情,连一块完整的躯体都不愿留给自己,更遑论为自己打造一座衣冠冢。   这座墓碑,就是她生前所有的遗物了。   接下来的路仍然艰难,但谢挚却不再紧张恐惧了,她心中充满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太一神的话像一口泉眼一般,让她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新的勇气。   谢挚遇到了更多殷商朝遗留下来的残破废墟,堆积得如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一般,衬得人族少女越发渺小了,仿佛一粒蚂蚁走入巨洋当中。   她在火光中凝神去看,发现这些建筑比她最开始遇到的废墟更加宏伟美丽,也更加威严狰狞。   与大周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   越往里走,这些建筑废墟便保存得越完好,谢挚甚至看到了祭祀用的珍贵大鼎,表面并未裹上斑驳的铜绿,而是金光闪闪,仍驻留在刚被铸造出的外表,足部甚至需要三个谢挚手拉手才能合抱。   这里好像是一个不一样的崭新世界……   谢挚的目光满是惊奇与赞叹,举着火焰不断仔细观望周围,在书籍之中,她一直都最喜欢游记,加上年纪尚小,很容易为新鲜有趣的东西而失神痴迷。   “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书院的藏书里,也没有记载。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一个衰亡王朝枯竭的心脏,正在深入殷商的尸体,殷商灭亡已久,但它的遗迹在数千年后仍然震撼人心。   “姜周有意识地除灭了殷商的文献,所以你才不知道。”万法剑竹为她解释。   谢挚举着火焰接近了身旁的一块残壁,赫然映照出了两颗巨大的明亮眼睛,吓得她浑身都一抖,“啊……!这是什么?”   她已经在废墟里见到过许多这样的纹样了,都是相似的兽面纹,狰狞的面孔上占据最大部分的就是眼睛,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在火光映照下简直如同活过来了一样,仿佛随时都要从中扑出来,撕咬来人的咽喉。   乍一看,还真有点吓人,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敢直视。   “饕餮纹。”   剑竹兴致勃勃地解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饕餮纹,殷商时期特别盛行的纹饰。饕餮也是殷商的护国凶兽,上古遗落种中最凶恶的一支,殷商的开国君主帝朝阳,就是‘舞斧钺而驭饕餮’的。”   “饕餮?”   谢挚也听说过这种凶兽,它是上古遗落种里最出名的一支种族,是贪婪的象征,不由得嘟囔着抱怨,“为什么要到处刻这种纹路呀……怪吓人的……”她就被吓了一跳。   “这是你胆子小!”笋子笑话她。   又得意洋洋地吹嘘道:“哼哼,你可别小看饕餮,像我们这些上古的遗落种,只是稀少而已,但实力可都是个顶个的强大,最优秀的个体甚至可以与神圣种族对战而不输阵!”   谢挚不再研究面前的饕餮纹,收回火光,继续朝前走去,笑着摇头:“得了吧,我看你也没多厉害。”   这颗蔫巴笋子胆子特别小,一着急还会结巴,她可不相信笋子能跟神圣种族对抗。   果不其然,剑竹大怒:“你你你你你胡说呀你!血口喷人!胡言乱语!我怎么不厉害了?我老祖宗你知知知知道是谁吗?青衣剑神!……”   “你祖宗厉害又不是你厉害!”   “我是给我们剑竹一族拖后腿了,但你也不能就说……”   一人一笋的笑闹声和火焰的光亮一同走远了,在黑暗中,墙壁上的饕餮纹忽然动了动。   它缓缓移动眼珠,盯紧了谢挚离去的背影。   。   谢挚仰起脸凝望黑云密布的天穹,估计自己已经走了数百里不止,但她还仍然没有走*出废墟的尽头。   “雨越来越大了……”   已经在大雨中不停走了整整一天,连谢挚也有些疲惫烦躁。   再进入神墓之后,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危机不放过她,一个接一个地来,谢挚还没有休息过。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绿色光芒一闪,便用木符文在身旁催生出一颗巨大的植物,在她头顶伸展开一片伞状叶片,为自己牢牢地挡住了所有风雨。   “笋子,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一刻钟之后,再继续走。”   谢挚已经濒临身体和精神的极限了,她亟需休整一二。   她在叶片伞下盘腿坐下,一边飞快地蒸干湿漉漉的衣物和头发,一边闭目养神,心思繁乱百转。   ……来神墓已经三天多了,七天过去了一半,只剩下她一个人,寻找圣花花蜜却还是一无进展。   会不会是玫瑰菌人们骗了她们呢?   他们只想让谢挚和姜契困在梦境当中,死在花山和镜山之上,或许,什么圣花花蜜,根本就是假的……   不,不会。   谢挚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玫瑰菌人们虽然狡诈,可是他们并不会说谎,只会刻意隐瞒掉一些信息。   更大的可能是圣花花蜜确实存在,但很难找到,或者就是与危险相伴。   圣花花蜜……   谢挚又想,既然她身处的地方本身就是一朵巨大无比的花,花山和镜山是两根细细长长的花蕊,那么,按照常理来说,花蜜应该储存在——   谢挚霍然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子房里。   也就是地下。   子房通常是储存种子的地方,可对这株圣花来说,花蜜似乎比种子更加珍贵。   “哎哎,你干什么啊?”   人族少女一声不响地把剑竹背到背上,笋子不由得疑惑得大叫,它对谢挚太熟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谢挚这是摆出了干活的架势。   “笋子,我们可能搞错了。”   谢挚简短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些废墟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为的是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路在上面。”   “但其实,或许真宝贝,一直就在我们脚下。”   她指向地面,拳头上已经开始亮起符文的曦光,显然正在进行最后的力量积蓄。   “圣花的子房,天然的仓库。”   语毕,谢挚毫不犹豫地对地面轰出一拳。   “轰隆——”   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一下,蛛网状的裂纹以谢挚为中心飞快延伸出去,她听到地表破碎断裂的吱吱声。   “快跑!这里要塌了!”   谢挚重重一踏地面,躬身蓄力跃起,她肉身强大,爆发力格外惊人,一跃便可跳出数十丈远,可与毕方媲美。   在她纵身离开的瞬间,地面轰然碎裂!   出乎预料,神墓的地表似乎极薄,以至于非常脆弱,谢挚那一拳的力量非同小可,大大超出了地面所能承受的极限,让这里俨然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塌方,如同地动一般!   破洞还在不断延伸,谢挚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拳能带来如此后果,不得不再跳了好几次才勉强逃开塌陷的吞噬;从上方看去,仿若一头无形的巨兽正在张开深渊似的大口,试图将谢挚攫入自己的胸膛。   过了许久,震动和巨响才终于止歇。   “呸呸呸……”   方才,差一点点她就掉下去了……   谢挚吐掉在逃跑途中嘴里灌进去的雨水,形容十分狼狈。   她趴在废墟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片浓郁的黑暗;随手抓起身边一块碎石扔下去,几秒钟后才传来一声落地的脆响。   甚至还有回音。   这表明,地下的空间相当大。   “这下面是空的……”谢挚惊奇地喃喃。   她又趴在地面的废墟上等待了片刻,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这才背着笋子谨慎地跳下坑洞——   一声闷响,谢挚轻盈地落在坑底。   “是我的错觉吗?总感觉,打破地面之后,雨好像便下小了……”   谢挚用手接了一会雨水,通过估算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就是下小了,并且雨势还在不断减弱。”   或许几个时辰之后,山后的大雨就会彻底停止。   的确,如果这场暴雨继续下下去,虽然谢挚打破的坑洞无比巨大,但也会在一夜之间被淹没灌满的。   但此刻,谢挚也顾不上为什么雨势会突然变小了,她召出万法剑竹,一手持剑,一手举火,慢慢地朝前方走去。   地下除过雨声之外,便只有一片死寂,但这雨声却好像更衬托出了周围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毛。   头顶的雨忽然停止了,声音也变得沉闷许多——谢挚走到了没有被打破地面的地方,来到了真正的地下。   什么都看不见。   连火焰的光亮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正不安地跳动摇曳着,边缘被不断舔舐。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心怀恶意的生灵正在暗处潜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谢挚精神高度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了,将万法剑竹几乎攥进了骨头里,小心翼翼地举火前行。   “呼……呼……呼……”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股时断时续的粗重呼吸声便一直萦绕在谢挚耳边,她终于烦不胜烦,用力捏了万法剑竹一把:“喂,我说你喘气就不能小点声吗?!”   话一出口,谢挚的脸色便也忽然猛地白了下去,头皮一阵发麻。   她意识到了自己这话的不对劲之处——   “我没喘气啊!”   笋子倍感冤枉,委屈得大叫:“我是颗竹子,根本就没嘴啊!”   它申冤的话音未落,已被谢挚在手中握紧,迅疾地在身边挥出数道锋利的翠绿剑光。   “快跑!”   谢挚听到剑光撞击在硬物上的脆音,有一连串火花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仿佛她刚刚攻击的不是什么血肉生灵,而是坚硬无比的钢铁似的!   “有活物在我们旁边!”   那股奇怪的呼吸声,似乎是自她彻底步入地下之后才忽然响起来的。   谢挚不由得毛骨悚然。   假若她猜得不假的话,在方才她举火谨慎前进的时候,那东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身形隐藏在黑暗中,正将头颅紧紧地贴在她身边!   甚至它的眼睛就在谢挚的脸旁瞪着她,而她却毫无察觉!   这是一个太令人脊背发凉的猜想,谢挚感觉自己的血液和骨头都在打颤。   “呼……呼……呼……”   那股断断续续的诡异呼吸声仍然在谢挚耳旁回荡萦绕,仿佛近在咫尺,是贴着她的耳朵喷出来的粗重鼻息,又仿佛距离谢挚还很远,但一直牢牢地跟随着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不能摆脱,如蛆附骨。   它到底想做什么?   不攻击她,只是这样跟着?谢挚真恨不得这怪物立刻现出真身,跟她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啊!前面好像有路!”   正当谢挚焦急难安之之时,她忽然看到眼前似有一团朦胧亮光,惊喜地叫了一声,当即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我们去那!”   拼命奔到亮光近前,逃出生天的欣喜笑容还尚未完全绽放,便已经半路僵在了谢挚的脸上。   那不是什么亮光。   而是一排巨大的雪白牙齿,正在火焰的映照之下反着微弱的光。   牙齿在谢挚脸前缓缓张开,滴落无数涎液,谢挚甚至看到了一条猩红色的舌头,那舌头大到足可以将她像吃虫子一般直接卷着囫囵吞下。   这生灵的一颗尖牙,是谢挚头颅的数倍大。   “主人常常教导我,在追捕猎物的时候,要稍稍给予他们一条生路。”   “在这条生路上再设置埋伏,这样,他们就会自己拼着命地送上门来。”   “咔嚓”一声,巨齿猛地合拢。   谢挚被它咬在了嘴里。   “我是饕餮,祝你殷墟游玩快乐。”    第150章 商君   饕餮并未将谢挚吞入肚腹,而是就那样含在嘴里,一边快活地甩头一边朝前急速奔跑。   谢挚在它的巨口里面东碰西撞,不停翻来滚去,还竭力试图稳定身形,用万法剑竹刺击它的口腔内部,但饕餮好像能猜中她心中所想,伸出坚韧的舌头,轻而易举便将她抵压得动弹不得。   笋子惨叫连连,它最爱干净,现在却浑身沾满了饕餮的口水,这让它简直恨不得把笋皮都撕下去一层。   饕餮终于停住了脚步,“哇”的一声将谢挚吐出来,抬起脚爪踩住人族少女的胸膛。   它像是一只贪玩的猫一样,对新鲜的事物十分兴致勃勃,用爪子反复拨弄谢挚的身体,将她从左爪推到右爪,又从右爪掀回左爪,就是不让谢挚站起来。   她就像它喜爱的玩具一般。   即便饕餮已经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力度,但它肉身强大无比,双爪更是利如刀剑,在它玩耍般的逗弄里,谢挚还是挂了许多彩,浑身上下都在缓缓往外渗血,将她的衣服染成鲜红色。   像是玩累了,饕餮终于丧失了对谢挚的兴趣,慢慢地住了爪。   而谢挚已经几近昏迷了——饕餮将她轻轻一抵,她便直接断了好几根肋骨。   地下黑暗无比,一丝光亮也无,但奇怪的是,这里的洞壁上却点燃着华美的青铜宫灯,照亮了周围。   借着这光亮,谢挚才在昏沉中勉强看清了饕餮的真实模样。   这是一头极为庞大的巨兽,眼如缸口,口似深渊,头生双角,背缠金纹,绿须紫身,兽面虎齿,脊背四肢皆生森森骨刺,坚实强壮的身躯好似仙金铸就,流淌着一种极为奇异的符文神光,身形如小山一般,牢牢地堵全了谢挚的视野。   与饕餮纹画的一般无二。   凶恶而又狰狞,但又有着一股暴戾的美感。   饕餮俯视着渺小的人族少女,谢挚在它闪烁着金光的巨大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轻蔑藐视的眼神。   她发着抖,去握一旁抖如筛糠的万法剑竹,捂着胸口艰难地爬起来,咬牙将剑尖对准了饕餮。   不死,她就绝不会放弃。   “勇气可嘉。”   来自远古的凶兽赞许了一声,随即对着谢挚缓缓张开巨口,雪白的利齿闪着寒光。   在它口中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其中有无数画面飞速地闪现,一齐涌入谢挚的脑海里——   先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其上有无数细小的浮游生物正在漂浮,比沙尘还要细小。   虾米吃掉浮游生物,紧接着又被小鱼捕食。   小鱼化为大鱼腹中的养料,无数条大鱼又被人族的密网捞起。   人。   数不清的人踉踉跄跄地走上祭坛,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上都带着麻木与恐惧。   “吼——”   紧接着,饕餮将他们通通一口吞食。   画面变成了血红色,淋漓的血淌了下来。   终于,所有色彩都一点一点地淡去,又化为了最开始的那片海,浮游生物正在漂浮。   谢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这是大道图景。   大道图景是仙人的标志,踏入仙人境后,生灵便可以将自己对道的至高理解转化提炼为一幅图景。   这只饕餮竟然是仙人境!   她绝打不赢它!   “看完了吗?”   饕餮合上嘴巴,声音如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这就是我的道——吞噬之道!”   “我记得人族常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土’……”   “而我,吃你们所有东西。”   它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饕餮掌有吞噬符文,即便是在稀有符文里,也极为强大罕见。   这种符文,甚至不比神圣种族所掌握的符文差。   被它吃掉的一切都可以转化为它自己的力量,让它永无休止地膨胀壮大,饕餮事实上几乎是不死之躯。   “……所以,你要吃掉我吗?”谢挚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她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死法。   “吃你?”   好像谢挚问了一个蠢问题一样,饕餮抬高声调,重复了一遍谢挚的问话,随即快活地大笑起来,“不,不不——”   下一刻,它将硕大的头颅猛地凑到谢挚眼前,紧贴着人族少女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几乎是含着谢挚的耳朵说话。   “殷墟太无聊了,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过去几千年里我都吃的是什么吗?木头,石块,还有该死的泥土……很难吃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饕餮伸出舌头,珍惜地重重舔了一口谢挚,它的舌面比谢挚整个人还宽大数倍不止。   贪婪地用目光反复舔舐甘甜细嫩的人族少女,它后退了几步,甩着尾巴蹲坐下来。   “而我,需要一点乐趣,这比食物更重要。”   知道了饕餮暂时不会杀她,谢挚放心了许多,她撕开衣服为自己包扎伤口,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方才提到‘主人’,你的主人,没有在这里吗?这里就你一个?还有,你说这里是殷墟?”   “这里的确是殷墟。顾名思义,就是殷商王朝留下的残败废墟。”   在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沙哑女声。   听到这道声音,饕餮浑身都抖了抖,自嗓子里呜咽了一声,不安地缩紧了尾巴。   高挑消瘦的女人举着青铜宫灯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行走之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仿若一具游灵。   谢挚下意识往她脚下看了一眼。   摇曳的灯光下,没有影子。   ……这人确实是一缕残魂,就像玉牙白象一样。   她死了,或许得有上千年了。   女人披头散发,赤足白衣,腰间别着一把金鞭,细眉压眼,唇线锋利,气势极强。   漂亮固然漂亮,但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暴戾,像屋檐上的水,随时都要滴下来一般。   “啪!”   抽出腰间的金鞭,女人狠狠地在饕餮背上抽了一下,凶兽背上立刻腾起一股白烟。   挨了这重重一鞭,饕餮却丝毫不敢反抗,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一般,呜咽着缩成一团,垂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   “我没想杀她……主人,我就是……太久,太久没吃过活物了……馋,想舔舔,咂摸一下味道而已……她又那么香……”   跟方才在谢挚面前时,天差地别。   “都说了让你不要吓人,接下来一百年,你都不许吃东西。”   饕餮委屈地摔了摔尾巴,被女人一瞪,又不敢动弹了。   训斥完饕餮,这缕残魂这才随意地丢掉鞭子,转向谢挚。   “养的崽子不听话,得常常教训,才能让它服气。它刚刚没吓到你吧?”   “还好……”   其实谢挚方才已经觉得自己今天必定要葬身兽腹了,做好了自尽的准备,但她没好意思说。   “请问,您是谁呢?”   将面前的残魂小心翼翼地打量半天,谢挚犹豫地问。   她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但又不敢确认。   殷墟,饕餮,主人……将这一切串联起来,面前这人,很有可能就是——   “帝子铭。”   女人朝她微微颔首,下巴抬起,极具君王的尊贵气度。   “孤名子铭,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   “咣当”一声响,谢挚吓得将剑竹掉到了地上。   。   神墓地下,殷墟。   “……所以说,您已经困在这里几千年了吗?”   坐在殷墟里最完整的一块砖石上,谢挚坚决拒绝了饕餮颠颠地摇着尾巴递过来的茶——说是茶,其实是一杯混着雨水的泥浆。   这东西也就饕餮能喝,她喝下去的话,恐怕就得去见昆仑神山了。   “孤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但大概,是过去了很久了。”   帝子铭抚摸着宫灯上的铜锈,若有所思地答。她的睫毛非常长,脸庞消瘦,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谢挚有点理解为什么狐族的女儿会喜欢她了。   这位殷商的末代君主,的确威严又漂亮。   “我朝开国之君帝朝阳,曾与太一神是至交好友,因此,殷商皇室一直都知道太一神的墓碑在什么地方。”   帝子铭慢慢地说:“我们将皇族的陵墓修建在了这里,这也是帝朝阳的遗愿,她希望,死去之后,能够陪伴在旧友身边,让她在虚空之中不至于太过孤单。”   帝朝阳,是金龙姐姐为报父仇,亲手杀掉的……   她们二人,原本似乎还是好朋友。   夺运之战改变了太多生灵的命运……   谢挚沉默了片刻,才问:“那您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听说,您是自焚在皇宫当中了……”   “孤自焚而死之后,饕餮将孤的残魂含在口中,竭力打破虚空,送到了这里,让孤可以与先帝的英灵们一同长眠。”   看了一眼少女小心谨慎的神色,帝子铭忽然大笑出声。   “不用这么怕孤,小孩,孤是暴君不假,可孤不是昏君,不随便杀人。”   “坐,”她拍拍身侧,示意谢挚离她靠近一点,很随意地笑道:“告诉孤,中州现在的人皇,还姓姜吗?”   “……姓。”并且快要从中州的人皇,变成五州的人皇了。   “还姓姜?就没有改朝换代?”   商君哼了一声,很轻蔑的样子,“也是,他们惯会假仁假义……”   她又问:“那么,姜周还打的是凤凰旗吗?”   都说帝子铭凶残暴虐,但真的跟她接触下来之后,谢挚却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很凶。   “是的,凤凰是大周的图腾与象征,和皇室的渊源也很深。”   听到这话,末代的殷商君主发了笑,她将手掌插入凌乱的长发当中,垂着头呵呵地笑起来。   “可笑!可笑!”   毫无预兆地,帝子铭抽出金鞭,重重地抽在脚下,好似突然发了疯一般,神情阴沉得可怕。   “他们也配打凤凰旗?姜周背叛了真凰,也背叛了大商,背叛了孤!”   她执着鞭子四处狂奔,将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推倒砸碎,“叛徒!叛徒!都是叛徒!你们一起来笑话孤!”   饕餮赶忙伸出尾巴,将谢挚卷走护在身后,紧张地拱起脊背。   商君又跪倒在地,掐着自己的肩膀浑身发抖,声音一声声地低下去,到最后竟仿佛在哭泣一般,含着无尽的迷茫哀痛:“阿狸……你去哪里了……孤找不到你……”   “……她这是怎么了?”谢挚仰起脸问饕餮,“她好像——”   像是讨厌她这样说似的,饕餮呲着牙狠狠瞪了谢挚一眼,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但下一刻,它又耷拉着耳朵叹了一口气,蹲坐下来,非常疲倦的模样。   “……没错。就像你猜的那样,我主人患有头疾。”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帝子铭精神不太正常。   谢挚同情地看了饕餮一眼,在这黑暗无光的地底下跟一个时好时疯的残魂生活在一起,还没有食物,换了她,一定受不了。   “过一会就好了,”紧张地盯着帝子铭,饕餮咕哝着说,“先在这儿躲会,先躲会……我主人不疯的时候,其实还是挺正常的……”   帝子铭忽然抬起了头,深深盯着谢挚。   她这样一身残破的白衣,在黑暗中猛地抬头盯着自己狠瞧,眼窝处只有两团漆黑的阴影,还真有点渗人……   谢挚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饕餮身边挪,“你主人,这是正常了吗……?”她怎么觉得帝子铭好像看起来想掐死她呢?   饕餮还没来得及回答,帝子铭就已经急扑过来,掐住了谢挚的脖颈,将她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喉骨在商君残魂冰冷的掌心咯吱作响,谢挚眼前开始发黑,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掰女人铁钳似的手指,却没有丝毫作用。   帝子铭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无法反抗!   “饕餮,张开嘴。打开吞噬符文。”死去千年的帝王冷冷地命令,冷酷而又清醒。   小山一样巨大的饕餮瑟瑟发抖,虽然犹豫,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巴,喉咙里有一个黑洞般的漩涡正在缓缓成形。   这是吞噬符文!   假如谢挚现在被饕餮吃下去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彻底消亡,她连一丝丝魂魄都不会剩下!   谢挚被掐着脖子举到了饕餮的巨口上方,她甚至感受到了身下喷出来的凶兽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腿上。   “不想死的话,就摇摇头。”帝子铭稍微放轻了一些掐着谢挚脖颈的力度。   谢挚被女人掐得几乎都在翻白眼,已经濒临窒息昏迷的边缘,在耳朵的轰鸣声中茫然地听见了这句话,努力地摇了摇头。   虽然幅度很微小,但还是作出了表态。   “为活下来,什么都肯做吗?”   谢挚犹豫了一瞬,没有马上回答,立刻便被举着往饕餮嘴里再送了送。   她的脚尖甚至接触到了饕餮锋利的牙齿,腰间挂着的香囊断裂开来,无声无息地跌进饕餮深渊似的喉咙里。   “点头!”商君低喝。   谢挚轻轻地点了点头。   帝子铭毫不留情地将少女掼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捂着喉咙咳嗽。   “起来,”商君将鞭子盘在手中,拍了拍谢挚的脸颊,用的力度并不大,但羞辱的意味极浓,“能听见孤说话吗?”   谢挚的脖颈上都是掐出来的淤青,脸上被扇得发烫,恐怕也肿起来了鞭痕,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能听见。   ……喜怒无常,乖僻狠厉,情绪变幻百端,不能以常理来估计,这就是疯子吗?   “听着,孤要你出去之后去北海,帮孤带个东西给狐族。”   在意识模糊之间,谢挚感觉女人将一块冰凉莹润的骨块贴在了自己眉心,璀璨的金光在她眼前迸散开来,如巨浪般涌入了谢挚的识海。   那是饕餮的宝骨。   殷商皇族世代与饕餮签订契约,倘若谢挚学会了饕餮的宝术,也会变成商君的奴仆,不得不听从帝子铭的调遣。   “作为交换,孤可以给你饕餮宝术,吞噬符文,乃至殷墟的所有宝藏。”   帝子铭站起来,“把她丢进圣花花蜜里去。”   饕餮的宝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它极其凶狠暴戾,对肉身的要求极高,可以轻易撕裂学习者的身体。   殷商时期,无人可以在饕餮的宝骨传道之下活着回来。   “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就看她的命了。”    第151章 成尘   “是,主人!”   饕餮将谢挚叼起来一路飞奔,“扑通”一声丢到了一个巨大的池子里。   这池子好像是天然形成,里面满盛着璀璨的金色液体,流淌着黄金般的色泽,霞光瑞彩喷涌充盈,浓郁甘芳的异香有如实质,在池子上方形成一朵朵花朵,又缓缓膨大散去,显然是一处极为珍贵的宝池。   “这是圣花花蜜,也是圣花里最珍贵的部分。”   帝子铭站在蜜池上方,握鞭平静地凝视着昏迷的少女沉入池底。   “圣花本身就是一株在太一神血肉浇灌下成长起来的无上圣药。”   “你能受得住,就生;受不住,就死,给大商的英灵们陪葬。”   池下。   金色的澄澈液体丝丝缕缕地渗入谢挚的身体,一团极为深邃繁复的符文在她眉心如漩涡般缓缓旋转。   那是帝子铭强行灌入她脑海中的饕餮宝术,此刻正在谢挚识海中化为一头狰狞霸道的小饕餮,不断横冲直撞,耀武扬威地喷鼻甩头,发出巨大的嘶吼。   “吼——!!”   它竟是要强占谢挚的识海,让她变成一个废人!   小饕餮一声吼,谢挚整个识海都在震动颤抖,圣花蜜池当中散开数缕鲜红,那是从谢挚口鼻当中涌出来的鲜血。   凶兽化形正耍到兴起,在谢挚识海中快活地翻滚,忽然看到了一部静静悬浮的金字经文,华光内敛,威严而又古朴。   再一看,那部经文在它眼前化为了一个金发飘扬的白衣女人。   “?”   小饕餮困惑地歪了歪头。   下一刻,女人温凉的手掌便抚上了它稚嫩的角,温柔地拍了拍。   “大胆蛮兽,竟敢在这里撒野。你知道我是谁吗?”   饕餮察觉到不妙,当即张口欲咬,喉咙里出现一个黑洞般的小漩涡,要将眼前的女人咬碎吞噬!   女人淡笑着轻轻一指,饕餮便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有些东西,不是你能吃得下去的。心太大,小心吃坏肚子。”   “万千妙法,为我所用;星辰诸族,为我驱使。”   “破。”   随着她话音落下,饕餮便爆碎开来,散成闪烁着异彩的无数符文,化为千万道金光散入谢挚的识海。   蜜池里昏迷的谢挚恢复了平静,不再从口中涌出鲜血,本来濒临崩溃的识海重新稳定了下来。   迎着如流星般飞散的千万饕餮符文,姬太一若有所觉地仰起脸。   她将手掌伸出来,举在眼前,看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崩散,化为一个个璀璨的金字,轻轻地笑了笑,神情很满足。   “这样的星星,我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下一刻,她变彻底地化为无数颗金字,重新变成了静静悬浮在谢挚识海当中的半部经文。   金字经文驯服了残暴的饕餮宝术,将它打散成了一堆符文,丧失了暴戾与攻击性,谢挚领悟宝术的速度便大大加快了。   与此同时,谢挚也在无意识地吸收着圣花花蜜,灿金色的澄澈花蜜被她汲入体内,冲刷着每一寸血肉,对五脏六腑和骨骼躯体做最彻底的洗礼净化,再将炼成的至粹精华缓缓滴入道宫内空空的血精海当中。   一滴,两滴,一刻也不停息。   还有一部分精华正在柔和地包裹着谢挚的心脏,那里有一颗干瘪的种子,在花蜜的浸润之下一点点变得饱满生辉,散发着微淡的光芒。   在圣花蜜池当中,谢挚的身体无声无息地产生着巨大的变化,每一息过去,都蜕变无数。   这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有若重生!   池上。   饕餮正在来回踱步,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池边闭目端坐的主人,第不知道多少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商君终于看不下去了。   “哎哎,哎!我来了!”   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凶兽连忙亲亲热热地扑将过来,在女人脚边老老实实地蹲下。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呃,就是……”   瞧着主人的神情,它试探着说:“那小孩已经三天没动静了……主人,您看,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帝子铭没睁眼:“三天掌握上古遗落种的宝术,而且还是最为凶戾暴虐的饕餮宝术,你觉得这可能吗?”   “这肯定没可能啊!”饕餮咂咂嘴巴。   “那就对了。”   商君的残魂站了起来,揉了揉眉心,转身离开,背影竟有一丝隐约的落寞。   “或许,孤跟阿狸之间,本来也就是这样没可能的……是孤贪心,想要强求了。”   就在这时,在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令帝子铭的脚步不由得停了停。   “主人!您快看池子里……!”饕餮惊呼。   商君猛地扭转过身子,握着金鞭的手微微颤抖。   在面前的圣花蜜池当中,赫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甚至牵动了整个池子,每一息过去,都有海量花蜜被漩涡吞噬!   “那是我族的吞噬符文!”   饕餮看傻了眼,“她还真学会了……?用三天??”   这还是人吗?不不,这还是真实存在的生灵吗?完全不可能!   “给她更多的花蜜。”   帝子铭对饕餮的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漩涡。她已经看出来这一池花蜜并不能满足谢挚。   “这个量已经很多了呀……我平时都只能尝那么一点点……”   饕餮困惑地摇摇耳朵,还有点不服气,“再要下去,圣花就不愿意给了……”   “孤说,给她更多的花蜜!”帝子铭将鞭子重重抽在脚下,溅起来许多碎石。   “是,是!主人您别生气!”   被她这一吼,饕餮立刻服软,高高抬起前爪,再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吼——!!!”   这嘶吼比起来谢挚识海当中的那头小饕餮,简直如同巨日遇上蝇虫!   神墓本身就是一朵大得无边无际的圣花,他们此刻正身处圣花子房当中,而饕餮掌有吞噬符文,可以以此来威胁圣花,让它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   圣花放出了一缕意识,试图拒绝饕餮的讨要,但又迫不得已,在即将干涸的池子中注入了更多的圣花花蜜,重新填满了池子。   但那漩涡仍然在源源不断地吸取花蜜,顷刻之间,池子里的花蜜又下降数寸。   “再给她花蜜!”帝子铭命令。   “这样下去,圣花会枯萎的!”   饕餮急得大叫,尾巴焦躁地抽在地面上,“要是圣花枯萎,殷墟也会彻底崩塌……主人!”   “孤说,给她花蜜。”   将金鞭用力抵在饕餮耳边,商君一字一顿地说。   饕餮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只能委屈地重新威胁圣花。   帝子铭慢慢垂下手,盯着池面的眼中烧着两点跳*动的疯狂,火焰一般摇晃。   “让孤看看,你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孤很乐意,给姜氏送一个大惊喜。”   “你想要送什么惊喜?”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漩涡中心响起,少女踩着池面喷涌蒸腾的浓郁香气,轻盈地立在最顶端。   “是想让我变成你的奴仆,为你所用吗?那你就打错了算盘,末帝子铭。”   “我是掌握了饕餮宝术,可你控制不了我。”   看到下方的女人神色忽然僵硬起来,谢挚便知道,她发现自己的契约失效了。   金字经文已经将饕餮宝术里蕴含的契约和枷锁都一并抹除了。   现在的谢挚,是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强大,她的精神与身体都到达了最饱满的巅峰状态!   饕餮的吞噬符文在谢挚眉心一闪而过,她取出小鼎,旁若无人地开始往里面装圣花花蜜。   人族少女浑身的肌体都在散发着莹润的光彩,比美玉更加细腻光洁。   在海量圣花花蜜的洗礼帮助下,谢挚的肉身攀登到了一种全新的境界,而原本空空如也的道宫里也重新充满了血精,正在一点一点缩小凝实,有化为脉种的趋势。   万法剑竹之前被姬宴雪弹出来的裂纹也在圣花花蜜的浸泡之下修复完全,变得青翠欲滴,甚至比之前更加光华灿烂;连此前一直沉寂不醒的涅槃种,居然也重新焕发了生机,此刻正在谢挚的心脏里叫嚣着要不断进食!   它要吃光圣花!   同是植物,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似乎对圣花怀着极大的兴趣,一如它当初遇到万法剑竹的嫩芽一般!   圣花也好,笋子也罢,它们刚好都曾受过太一神的血精点化!   而诛天魔莲在上古年间得到过一丝太一神的珍血!   殷墟内部崩裂掉落下来无数灰土碎石,深深的裂缝延伸出去千万里,饕餮先是茫然地四处张望,随即,它终于发现了圣花正在做什么。   “主人,圣花在迁移!!!”   尖锐的波动从饕餮和圣花意识的连接处汹涌传来,让饕餮能够切实地体会到圣花此时的心情与思绪,那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它说,它很害怕,非常害怕。”   饕餮愣愣地传递圣花的思想,一字不落地重复。   “圣花说,它不想死。”   “很遗憾,请你转告它,已经晚了。”   谢挚点点胸口,涅槃种正在她的身体里放射着柔和神秘的光晕。   “我允许你吃掉圣花,魔莲的涅槃种。”   纤长的枝桠在少女的胸口探了出来,这是魔莲的种子头一次伸展出真正的枝叶。   它即将展示出来自己真正的威力,那是比饕餮的吞噬符文更加可怕的力量,可以毁灭一切。   “在圣花用误入此地的生灵饲养玫瑰菌人,让菌人为自己酿造花蜜的时候,它就应该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吸收掉圣花花蜜的同时,谢挚也知道了不少圣花的秘密,与它共通了片刻思想。   圣花本身就是一朵盛开在地狱里的美丽陷阱。   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玫瑰菌人,正是它饲养的益虫。   菌人菌人,归根结底,不是人,而是菌,都只是蚂蚁般的虫子罢了。   谢挚敲了敲涅槃种的枝叶。   “开饭了。”   下一刻,整个殷墟都消失在了原地。   圣花的子房被涅槃种吃掉了一半。   谢挚离开了地下,来到颤抖不止的地面上——其实,也就是圣花表面。   她仰起脸,注视着天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后那仿佛永无休止的大雨已经停止了。石绿色的浮云正在血红的天穹上飘荡。   圣花正在颤抖。   “……天晴了。”   神墓此刻正在经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有如地动海啸,整个地面都在不停垮塌,谢挚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径直奔往原本镜山矗立的地方,找到了还处于昏迷之中的姜契。   皇女脸上还写着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来自某位做好事必要留名的自恋神帝。   ——不用谢。   谢挚不禁哑然失笑。   她都能想象到姬宴雪的神识如何臭屁地写下这几个字的模样了。   生怕她看不见,还特意写在了姜契的脸上。   “她是脑袋有问题吗?还神帝呢,我看就是个大傻子……”   一边毫不客气地吐槽摇光大帝,谢挚一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姜契,将小鼎里装的圣花花蜜喂给皇女。   “喝了这个就没事了,阿契……”   她握紧皇女的手,目光里含着期冀:“这是圣药最珍贵的部分,大家都有救了,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姜契无意识地喃喃叫了声什么,谢挚凑过去听,只听到她似乎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皇后”。   语气之深情温柔,让谢挚叹为观止。   “哈……”   这位还在美梦里,没彻底清醒呐。   谢挚忍不住笑了起来,弹弹姜契的脑门,十分快活。   “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原来整天想的都是这些!我回去要告诉夫子!”   哼!姜契还笑话她思春,这回,可总算给谢挚逮住她的把柄了!   谢挚将姜契装进小鼎,又将饕餮和帝子铭释放出来。   “这里马上就要彻底坍塌了,七日之期已到,人皇也很快就会打破虚空,接我们回中州。”   看着她们主仆的时候,谢挚跟面对朋友时完全不同,神情冷静而又平淡。   “你们有两个选择。其一,留在这里;其二,去我的小鼎,我会保护你们周全,在合适的地方将你们重新释放——但前提是你们得立下大道誓言,不能害人。”   不论残魂还是血肉生灵,倘若没有落脚点,圣花彻底崩塌之后,留在虚空当中,也就等同于死亡。   谢挚给了她们一条生路,一道死门,由她们自己挑选。   商君环顾了一圈四周,圣花还在被不停地吞噬垮塌,景象如灭世般恐怖。   她笑了笑,张开双臂赤着脚往前走了几步,点点头,又摇摇头。   “走?孤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女人拍了拍饕餮硕大的头颅,示意它跟谢挚离开:“你把饕餮带走吧,孤就留在这里,陪着大商的所有英灵。”   “我不走……主人……”   “快去!”帝子铭踹了它一脚,“跟着一个疯子做什么?走!”   饕餮被金鞭抽得嗷嗷叫唤,最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主人,犹豫地来到谢挚身边。   一座山峰在她们身后轰然倒下。   “还有什么话,就说吧。”谢挚看出来,面前的残魂还有未尽之言。   事实上,无论饕餮还是帝子铭的修为都远高于她,只是刚刚苏醒的涅槃种威力空前巨大,它此刻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亟需通过吞噬圣花来得到释放。   圣花花蜜对涅槃种的效力比对谢挚似乎还要大,谢挚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圣花和诛天魔莲都曾吸收过太一神神血的缘故。   它们天然地相契。   一方是另外一方最完美的补品。   “孤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商君笑着盘腿坐下,将金鞭随意地放在膝上,“你就不想知道,姜周和真凰为什么决裂吗?”   不待谢挚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当年,姜氏恳求真凰发兵帮助他们翦商,真凰答应了,但同时也提出了三个条件。”   她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要求姜氏夺权之后废除生灵祭祀;其二,殷商灭亡之后,姜氏须大散殷商宝藏,分给五州万族,不得独自继承;其三,真凰希望人族在西荒可以东移七千里,将大部分土地留给灵兽居住生活。”   “姜氏同意了这些条件,于是商亡周灭。可这三个条件,他们只能做到第一条。”   说到这里,帝子铭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冷嘲之色。   “真凰太天真,他们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士,哪里知道,从人族手中争利,要比虎口夺食更加困难……孤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真凰在上古年间是怎么活下来的。”   “时代变了。他们却不知道,还以为这是神圣种族赐恩,其他种族便会匍匐战栗、感激涕零的年代,真凰不知道人族的谦卑下隐藏着祸心,也从没料到自己会被帮助的人背叛。”   神墓崩解的无数碎石如柳絮一般在空中不断飘转,像一场灰色的陨石雨。商君的长发被狂风吹得飞散扬起,残破的白衣猎猎作响,只有讲述的声音仍然平静。   殷商尚白,而周尚赤。   她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仿佛在为逝去的帝国服白戴孝。   “姜氏将大商积攒下的七成珍宝拿去献给狐族,于是狐族与真凰在东夷与中州的交界处陈兵对峙,足三十天有余,最后以真凰不战而降,主动离开作为结局。”   “当时的凰主爱慕姜氏女,真凰生性痴情,他没法对自己心爱的人宣战,只能远走。”   “姜周利用真凰,又抛弃了真凰,凤凰一族高洁而又骄傲,自此对人族心灰意冷,飞离中州,举族搬迁到了最东方的仙岛之上。这,就是姜周与真凰的渊源。”   瞧着少女震惊到失神的神情,商君偏头微笑:“怎么样,这段历史,你在中州的史书上,可从来没有读到过吧?”   倘若帝子铭说的不假,那这会是姜周自立朝以来最大的丑闻……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其实谢挚已经信了七八成,但她不愿意被商君牵着鼻子走。   “不信?”   女人懒懒地一笑,语调中带着蛊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皇,问当年举兵参战的长生世家,他们会告诉你,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   谢挚觉得自己还是落了下风,她摇摇头,道:“是真是假,我不在乎。”   “给我吧,”谢挚对商君伸出手,“你之前说要我去北海,给狐族带一个东西,虽然我没有被你控制,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的。”   “我会去五州游历,正好顺路。”她有些不自然地说。   帝子铭一愣,随即摇着头笑起来。   “孤忽然有些后悔讲那个故事给你了……”   “但是,算了。孤不在乎。”   她将一枚陈旧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谢挚手中,显然对它极为爱惜珍重,连上面雕刻的花纹都被磨光了。   “将它带给狐族,”女人合上谢挚的手,让她紧紧地握住发簪,“就说,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你走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帝子铭的神情忽然柔软了下来,不再阴鸷疯狂,变得宁静而又和暖。   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很温和地,她朝谢挚摆摆手。   “你走吧,圣花快要彻底倒塌了。”   眼前的这个少女,就像真凰一样天真,也像真凰一般易于欺骗。   她忽然觉得疲倦,很没有趣味。   天穹中缓缓撕裂开一道口子,那是人皇开辟的缝隙,无数流云都从虚空裂隙中飞涌出去。   “七日之期已到,我大周的少年天骄们,可以回家了!”   神墓的历练结束了。   “我脑子不清楚,”看见少女没有立刻离开,仍然凝望着自己,帝子铭笑着点点太阳穴,“这里,有病,有疯病。你知道吗?”   “所以你不必同情孤,而该憎恨孤,商该亡,孤也该死,殷商祭祀一次杀死的人牲数以千计,而孤砍下的无辜头颅可以堆成一面高墙。这都是滔滔大势,无可改变,不要因为恶人的一点良善就肯认恶人,嗯?”   她再次催促谢挚:“带上饕餮,快走吧。”   “我没有同情你,帝子铭。”   谢挚不再犹豫,将正在嚎啕大哭的饕餮强行装进小鼎,踩着风符文御风而上。   女人的白衣在她视野里化为一个小点,已经看不清楚了,谢挚感觉脸颊发凉,擦了一把,才发觉,那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一滴泪。   “我没有同情你。”   虽然帝子铭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话,但谢挚还是固执地再次说了一次。   在上升的时候,谢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啊啊!是你杀死了圣花!你毁了菌人的家园!你毁了菌人的家园!菌人要跟你拼命!”   她从衣领里拎出来那个正在对自己拳打脚踢的蓝色小人,有些好笑。   玫瑰菌人应该绝大多数在花山和镜山倒塌的时候就被压死了,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藏着一只。   真是能够活的。   “不过是个仰人鼻息、以他人血肉为食的虫子而已,甚至都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攻击,而要在背后下手,也敢妄称自己是人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玫瑰菌人最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先是一呆,随即涨红了整张小脸,挣扎尖叫着大骂谢挚。   “菌人不是虫子!菌人不是虫子!菌人是人!菌人吃果子!熟透了的果子!”   他好像陷入了疯狂:“如果菌人是虫子,那你们也是虫子,大家都是虫子,就是比我们大一点而已!”   “我不是。”   谢挚低声说。   她捏住那蓝色小人的衣领,将他扔了出去。   “我是人,来自大荒的人。”   “我跟你们,完全不同。”   在跃出虚空裂隙的最后一刻,谢挚回头,看了下方一眼,头一次看到了神墓的全貌。   无边无际的深邃宇宙之中,一朵巨大的圣花正在崩解垮塌。   它被涅槃种吞噬了整个子房,马上就要彻底爆碎开来了。   她想起来了自己身处蜜池之中,还未清醒过来,观悟饕餮宝术到最后关头的经历。   金字经文在谢挚的识海里静静悬浮,小谢挚茫然四望,不知所措,最后在经文下方站定。   这是谢挚最本真的自我,纯粹无瑕,赤忱如婴儿。   她感到眼前的经文像一颗光辉灿烂的大星一样,正散发着柔和的力量,包裹着她的精神,帮助她将宝术领悟得更加快速,也更加精深。   “……是您一直在帮我吗?”   上前了几步,谢挚将手掌好奇地放在经文上,尊敬而又忐忑地问。   经文在她眼前化为无数璀璨金字,最后缓缓组成了一双修长的手,谢挚惊讶地抬起头,女人含笑的碧眸正温柔地凝望着她。   “我并没有在帮特定一个人,小挚;事实上,我帮助一切善良的生灵。”   “过去,未来,现在,所有世界,所有宇宙。”   “哦……这样啊……那您可真厉害!”   谢挚似懂非懂,想了想,又乖乖地问:“您是太一神吗?”   “是,也不是。”   女人先是颔首,又微微摇头。   谢挚觉得自己更糊涂了。   “……什么是‘是也不是’?您说得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金发的女人笑了起来,她蹲下身,揉了揉小谢挚的头。   “我是太一神,这是因为,这的确是我所写的经文,留有一缕我的精魂,并且你体内既有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又有圣花花蜜,它们都曾受过我的神血,因此我才能在你面前显化人形。”   看着手掌下的小女孩露出懵懂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女人又耐心地道:   “但我的确不是太一神。真正的姬太一,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对不对?”   “……可是,可是!”   谢挚着急了,她在怀中摸索着找小鼎,试图从里面取出玉牙白象的宝骨,“可是象神大人说过了,她说……她说,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本体,说不定您就能真正复活!”   现在涅槃种只是吸收了圣花花蜜中蕴含的一丝太一神血而已,便可以让太一神在金字经文中凝结出形体;谢挚相信,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便也一定能为太一神再塑肉身!   太一按住了女孩着急翻寻的手,温柔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点了点谢挚的心口,“涅槃种在你的心脏里,它与你共命同生,倘若我要复生,会要了你的命的。”   “……”   谢挚呆住了。   她鼓起勇气,正待要对太一说“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时,又被女人轻轻地点在了唇上,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说出口。   神祇仍然温柔,但却郑重而又严肃。   “万年前,我便不愿为几支神圣种族的利益,倾轧其他生灵的性命;万年后,我也仍然不愿为自己复生,便要一个无辜的孩童去死。你明白我的心吗,小挚?”   “小白象还是不懂我……她不知道,我不愿复活,而你们,也不要将希望都寄托于在我复活上面,觉得什么事情,只要有太一神重临,就可以解决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要笑话你们。”   她跟谢挚对视,轻轻抚摸女孩的脸庞,嗓音坚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万年前的风已经落幕,不能再掀起新的波澜,未来当是你们的。路,还是得靠你们自己走。记住了吗?”   “去吧,小挚。不要怕,也不要悔。”   姬太一的身体在谢挚眼前缓缓消散,化为无数金字。   “我将粉碎。”   含着笑,她轻声说。   谢挚遥遥地凝望着漂浮在虚空当中的圣花,数不尽的星辰正在闪烁。   她对着星空伸出手。   当年太一神自尽的时候,她看到的,也是同样的一片星空吗?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第152章 心魔   神墓一行,进去百余人,出来十余人,只有昆仑卿谢挚独身逃出,用空间法器带出了十几个同伴,中州的少年天骄几乎全灭!   少年一代最为天资绝伦的修士们成凋零之势!   他们原本是中州的希望,未来也会担负起保卫家国的重任,成为中州的中流砥柱,但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折损在了虚空的一座神墓里!   这在中州的历史上,其惨烈血腥绝无仅有!   歧大都震动摇撼,长生世家啼血,人皇下罪己诏,对伤亡之人厚加抚恤,下令彻查!   “快!快!去红山书院!”   每天都有披挂黄金重甲的金吾卫骑着龙须金睛兽在歧都的大道上成队奔行,面色冷肃,长矛如林,闪烁着凛凛的寒光,令民众纷纷退避,自窗口掀开的细缝里投去畏惧而又好奇的探察目光。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开门!”   红山已到!   为首的卫士翻身跃下灵兽,将手里的长矛重重杵在地上,道宫之中脉种悬浮,其上流转着耀眼光华,声音如滚滚雷霆炸响。   “红山书院听旨,人皇陛下有令,捉拿瓷君子宋念瓷!”一块璀璨的纯金令牌在他面前浮起。   这个卫士的修为,至少也是脉种境!   金吾卫们气势汹汹,红山书院的门还尚未打开,一群雪白的大鹅却已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从义河偷偷摸摸地接近了他们。   “哎哟!”   一个金吾卫痛呼了一声,那狡猾的肥鹅瞅准了他身上唯一没覆盖金甲的缝隙,将喙伸进去,狠狠地拧了他一口!   “它咬我!”   “快抓住它!哪来的这么一群鹅!??”   “啊,又跑掉了!”   金吾卫不敢杀这群疑似是红山书院养的大鹅,因此不敢下重手,只能弯腰抓捕,但这群摇摇晃晃的胖鹅无比敏捷狡诈,他们一时竟捉不到一只,反而又被啄咬了数口。   红山书院的大门忽然开启,脸色苍白的少女在门口站定,肩上蹲着一只满脸愁容的彩色鹦鹉,看着这场闹剧。   是瓷君子宋念瓷。   她还是那样,清瘦单薄,笼在蓝得近乎墨色的长袍里,腰身却端而笔直,像一杆抽出来的细竹,坚韧而又沉默。   “……不要怕,瓷儿,”孟颜深拍了拍宋念瓷的肩,心中虽有苦涩,但为使众人不要慌乱,却仍在温和地微笑,“夫子很快就会保你出来的。”   宋念瓷是中州少年天骄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花粉的迷惑下,她制造了最大的伤亡,杀掉了一半的同伴,群情激愤的长生世家点名要审判她。   甚至谢挚也差点死在她手下,若不是彩笔帮助,谢挚绝不能逃出生天。   宋念瓷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夫子。」   望向前方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她目光黯淡下去,「……我本来就是罪人,我该死。就算那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可那确实是我的手杀了朋友,这一点,并不能改变。」   孟颜深说不下去话了。   将万句开解劝慰的话咽下肚去,老人背过手,眼圈发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宋念瓷的性情,自己的这位学生固然是他的骄傲,可也是个固执非常的孩子。她认定的事情,别人劝解不了。   这个心结,算是解不开了。   谢灼还在抱着宋念瓷的手臂哭泣,摇头不许她走,狼狈无比,连声音都是哑的:“师姐,你别走师姐,求你别跟着他们走……”   她眼睛忽然一亮,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什么稻草:“我去求我娘亲好不好?我娘亲会救你的!她是谢家家主,连人皇也要礼让三分……!”   「……不,」宋念瓷轻轻推开谢灼的手,却很坚决,“不用这样,师妹。”到底还是不能见心上人这样伤心哭泣的样子,态度软了一些,她又补充着在面前凝出一行字,「没事的,别担心。」   谢挚咬着嘴唇,在旁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宋念瓷摘下无精打采的彩笔,将鹦鹉器灵塞到谢挚手里,「替我照看一下彩笔和谢师妹,她人是有些任性,可是并不坏……好么,小挚?」   谢挚眼眶一酸,“瓷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做完这些事后,宋念瓷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红山书院,任由金吾卫们给她贴上封锁修为的符纸,被押上车辇带走。   ……瓷姐姐被带走了。   她会在大周专为修士打造的监牢里接受最严格的审问,说不定,还会受皮肉之苦。   谢挚脱力似的后退了一步,将正在默默垂泪的彩笔捧在手心,打起精神去拉谢灼的手,“别哭了……宋师姐会没事的……”   “别在这跟我假惺惺的!”   谢灼猛地甩开她的手,眼泪还挂在腮边,神色却痛楚又憎恶。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最后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敢吗,还是另有隐情?”   谢挚从神墓当中逃出来之后,第一个被盘问的就是她。   人们对她充满怀疑:为什么比她修为高的,家世好的,宝物多的人没能逃出来,她却能带人出来,甚至修为还有进步?   而且谢挚对自己在神墓中前半段的经历知无不言,但一说到跟三皇女姜契分别登上花山和镜山之后的事,就忽然缄口不言,任凭怎么问都绝不回答了。   她是怎么翻过花山,又在山后看到了什么,怎么得到圣花花蜜,这些事情,她都不愿吐露,哪怕威逼利诱也不开口。   监牢将谢挚羁押了一月有余,皇女苏醒之后,亲自向人皇上书,证明谢挚供词的正确无误;再加上九轮圣人、天衍宗宗主和渊止王联名作保,一起施压,人皇命谢挚立下大道誓言,说倘若自己有伤同伴分毫,便降为废人,这才被允许回到红山书院。   谢挚对自己的朋友们问心无愧,但此刻,面对着谢灼的诘问,她却不能回答,只得垂下头,默默地忍受谢灼的愤怒。   ……她不能告诉大家,她遇到了殷商末君帝子铭,深入了殷墟当中,知道了当年姜周与真凰之间的秘辛,甚至还接受了饕餮的传承。   这里面任何一件事,被人发现,都是死罪。   她会被人皇的金吾卫无声无息地处死湮灭。   见谢挚沉默无语,谢灼不由得怒火更盛,她知道谢挚性子活泼,认为她这样一反常态乃是心虚:   “说不定,那些死的人根本就跟师姐没关系,他们都是你杀的!是你想害师姐生出心魔,从此修为再也不能寸进,你好做中州第一人!”她越说越顺畅,眼睛越明亮。   “住口,灼儿!”   九轮圣人头一次动了真怒,他低声喝止口不择言的谢灼。   “你怎么能这样揣测自己的师妹?小挚在出狱之前已经立过大道誓言,这还不能证明她的清白吗?”   老人将谢挚推在她面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尽量和声向谢灼道:“你看清楚,是她,是小挚,拼死救出了还活着的孩子,也救出了你的师姐!”   谢灼僵在原地,许久,捂着脸慢慢蹲下去,痛哭了起来。   她不是不知道谢挚无辜,平白受她这一番挑衅侮辱,可是她怕,她太怕宋念瓷有什么不测了,这才如此失态。   惶然与不安交织在一起,堵在她心里,急需一个发泄的口子来倾泻,来将无力与悲伤一股脑地堆压上去。   她也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才是导致师姐落到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   那会压垮她,让她彻底崩溃的,她完全不敢往这个方向触及分毫。   与其恨自己,还是恨别人来得轻松,这是至理。   可难道谢挚就没有一点错吗?谢灼又有些愤恨。   即便谢挚无辜,但她不该,她不该这时候出现在她眼前。   “瓷儿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着急,整个书院都在为念瓷揪心,”孟颜深眼中充满着失望与疲惫,“可是灼儿啊,你不该这样,因为私情和一时的心急,就胡乱诬陷旁人。这是什么事呢?小挚才刚从牢里放出来啊!你太让夫子失望了……”   谢灼没有说话,只是抽噎着抹眼泪。   “回去之后,去抄一遍太一神的《五言经》。”   谢挚拉着老人的衣袖摇了摇,想给谢灼求情,让她免去惩罚,又被孟颜深摇头制止。   教学生,不能只夸不罚,做错了事情,就要有惩罚,不能乱了规矩。   “静心凝神,用小楷好好地写,写完之后,自己拿过来交给我,好吗?”   他拍了拍谢灼的肩,又叹一口气,背过手去。   “回去吧,啊?都回去吧。瓷儿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众人渐渐各自散去,只有谢灼还在原地,轻轻地抽泣。   走到房舍里,孟颜深解下发冠,将自己跌在椅子里,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墨色小指猴极懂得察言观色,立刻从老人的衣襟上一路攀爬下来,为主人斟好酒,举起来请他喝。   “再斟一杯吧,小猴子。”   孟颜深闭着眼睛接过酒,每当喝酒的时候,才是他真正放松愉快的时间,“这杯,倒果酒。”   “外面的那只小猴子,还不进来吗?”老人仍然没睁开眼,但唇角多了一点笑纹。   谢挚羞愧地推门进来,垂首在他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礼:“夫子。”   末了她又有些好奇,睁大眼睛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在门外面站着的呀?”   孟颜深笑而不答,只是抬手示意她坐,直到慈祥地看着少女接过指猴奉上的果酒,仰脖一饮而尽之后,他这才笑着摇头:“你呀,鬼灵精,一路都在后面悄悄跟着我,夫子是老了,你真当夫子傻了吗?”   见谢挚捧着酒杯,一边乖乖点头,一边无意识地舔舐嘴唇,孟颜深不由得目光更柔:“怎么样?好喝吗?这酒甜呢,不醉人,特别适合你,小挚。”   他妻子早逝,亡妻故去之后一生并未再娶,膝下也没有儿孙,对少年时的姜既望就已经很疼爱,现在看到谢挚时,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孙女一般。   “这是云宗主派人给我送的,待会你走的时候,给你拿去喝,就当是给你压压惊,好不好啊?”他叫指猴去给谢挚搬酒。   谢挚被老人忽然提到的“云宗主”三个字吓了一大跳,脸上发烫,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一些宗主为什么要给夫子送果酒,但又不能说,只得呆呆地应了一声。   哪里是给夫子送酒……宗主其实是在借夫子的手,给她送礼物。   云清池将人心揣摩到了极致,她知道孟颜深会将这酒送给谢挚。   这样还能避人耳目,任何人都不会注意联想到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宗主真的为她花了好多心思……   谢挚又是甜蜜又是紧张,不由得悄悄去看老人的神色。   好在夫子并没有注意她这一瞬的心思百转,只是问:“你一路跟来这里,是找夫子有什么事吗?”   “你瓷姐姐的事你放心,夫子虽然老了,保她,还是能保得动的。我们红山书院的学生,只要没犯错,就都不会有事。”他以为谢挚是为宋念瓷不安。   “不是的,夫子。我来,是有别的话想跟您说。”   谢挚放下酒杯,神色郑重起来,起身在老人面前跪下,深深叩首。   “我想告诉您,我在翻过花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我进入了殷墟。”她抬起脸来。   孟颜深的手一抖,打翻了酒杯。   下一刻,他便猛地站了起来,挥手在房舍内布下了一个隔绝声音和窥视的阵法。   指猴敏感地发觉了气氛的骤然变化,仓皇地躲进主人的衣襟里,再不肯出来。   “小挚,你刚刚说你进入了什么?”   夫子蹲下身,盯着谢挚的眼睛*,深深地看她,目光中含着试探和警告,谢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这样严肃的神情。   “可不要乱说,这是要掉脑袋的。”   他握紧谢挚的肩,轻轻地摇了摇,声音很低:“要是你乱说,谁也保不了你。夫子,既望,云宗主,都不能。你知道吗?”   “我没有乱说,夫子,我说的都是真的。”   谢挚镇定地跟老人对视:“您学问比我大得多,您应该也知道,中州的任何文献都绝找不到关于殷墟的记载,甚至连这两个字也没有。”   “我不会说谎,也不敢拿这种事来骗您……你知道我的,夫子。”   “……”   孟颜深颓然起身,反复捋着胡子,继而苦笑了一下。   “你可真是让夫子不省心呐,小挚,你是嫌夫子头发多吗?跟既望一模一样,真是她的女儿……”   “从头说吧。”   ……   “……就这些了。”   谢挚的嘴巴有些干,她刚刚从头到尾,一口气告诉了夫子她在神墓里的所有经历见闻,足足讲了将近一个时辰,窗外的日头都偏移了不少。   在这期间里,她一直都坚持跪着不起来,而孟颜深沉默地听,一个人喝完了三壶酒。   她信任夫子,所以才这样做。   “还‘就这些’?”   孟颜深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地来戳她的脑袋,“这可真够多了!你这七天真是一点没闲着,充实得很!”   “我该怎么办呢?夫子?”谢挚问老人。   她这些时日熬过了审问,但心中的迷惘和困惑却与日俱增。   无处可说,更无处可解。   宋念瓷的被捕和谢灼的指责更是让她不知所措,她有时候真的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怎么办?”   老人将她扶起来,郑重地嘱咐:   “忘掉它,小挚。就当你从来没翻过那座花山,更没有去过什么殷墟。”   “那饕餮呢,它还……”在她的小鼎里面。   “就让它呆着你的小鼎里,绝不要让它出来,你就当自己从未救过它。”   孟颜深一锤定音,毫无转圜之地。   “小挚,你记住,这件事,你绝不可再告诉任何一个人,就算是既望,也绝不能说。夫子待会就立大道誓言,发誓绝不泄露你的秘密,但你要听夫子的话,好吗?”他恳切地低声说。   谢挚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夫子”。   老人又留她坐了片刻,叮嘱再叮嘱,嘱咐再嘱咐,直到确认谢挚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之后,这才放少女离开。   不远处。   看着谢挚抱着果酒离开夫子的房间,谢灼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的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发麻。   她之前哭得太狠,没听清孟颜深要她用什么字抄《五言经》,不得不又来到老人的房舍上门询问。   然后刚一立到门前,还未来得及敲门,她便听到了谢挚的声音。   很模糊,可在她的耳朵里,却又很真切。   “……我想告诉您,我在翻过花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我进入了殷墟。”    第153章 谢灼   ……殷墟?   什么殷墟?她从来没听说过。   谢灼本能地觉出这个词的与众不同,她的心往喉咙里跳了跳,下意识便用法宝掩去了自己的一切气息和存在。   ……这会跟师姐有关系吗?   但当她屏住呼吸,紧张地附耳在门上想听得更真切一些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夫子极快地施加了一层隔音阵法,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探听。   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谢灼还是不愿放弃,躲在一旁的草丛里等待谢挚出来。   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她双腿发麻,那少女才跟孟颜深道别离开,怀里还抱着酒坛。   ……夫子又给谢挚东西了,谢灼咬了咬牙。为什么夫子就不给师姐送?   她很想追上去,扯住谢挚逼问“殷墟”到底是什么;但不知为何,她最终还是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紧盯着谢挚渐行渐远。   ……还是算了。   谢灼松开紧攥的拳头,吐出一口气,烦躁地踢飞一块小石子。   去查查这殷墟到底是什么吧。   看看谢挚到底有什么瞒着她,到时候再跟那家伙算账也不迟。   ——结果是遍寻不到。   红山书院的藏书阁,谢家的书库,甚至乃至于白泽圣地,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日夜不休,几乎翻遍了歧都的古籍,也还是找不到关于殷墟的半点记载。   这两个字,简直像是被人为地刻意抹去了一般,彻底在中州的历史上不存在了。   而师姐还是没有消息。   夫子整日整日地不在书院,他正在各个长生世家府上从中斡旋。   谢灼忍不住愈发烦躁,几乎想把手上的书一股脑全部推下书桌,砸得粉碎。   她查这个鬼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师姐出不来还是出不来!   谢灼抱着一沓书怒气冲冲地奔出房间,往家外走。   她要去找谢挚直接对峙,要是谢挚不说,她就去告发她,让谢挚替师姐去蹲牢狱!   结果奔出去没几步,就差点撞到一个高挑的女人身上,怀里的书掉了一地。   烦死了!怎么偏偏这时候往她头上撞!谢灼拔高声调:   “干什么呢你!没看路……”   “小姐。”   怒气还尚未发作,被她撞到的女人先出了声。   看清人之后,谢灼的质问噎到了嗓子里,悻悻地住了口。   是刈鹿。   刈鹿刀灵。   刀灵恭敬地对她行礼,蹲下身为她捡拾书籍。   而如果刀灵在这里的话,那么也就是说——   “刈鹿,放下。”   谢惜自仍然眼睛上蒙着白绸,但却好像看得比常人还清楚,对周围的一切都谙熟于心似的,走路极稳健。   母亲也在这里。   历任谢家家主身上都从不离刈鹿刀,刀灵是谢家最忠诚的朋友。   刀灵所在之处,必然也有谢家家主。   女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很平静地:“放下,让她自己捡。”   刀灵便尊敬地答了一声“是”,将捡起来的书籍放在谢灼怀里,悄然退下。   “……娘。”   谢灼没管那些书,抖着嗓子叫了一声,眼泪便已经滚出了眼眶。   在这样烦乱难安的时候,她很想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一会,只要母亲能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安慰她师姐不会有事,她就不会如此慌乱惶然。   但她又不敢。   母亲不会允许她近身的,她知道。   母亲不喜欢她,一直都是。   不,不对,谢灼很快又推翻了这句话。   母亲谁也不喜欢,从小到大,她从没见母亲对谁笑过。   她总是这样,清贵冷寂,消瘦苍白,沉默地拄着拐杖坐在观星楼上,日夜不休地推演计算,一年到头,谢灼甚至很难见到她几面。   除了她的那些算筹龟甲,她谁也看不到,谁不放在心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毫不在乎。   母亲在物质上对她无所不应,身为谢家的独女,谢灼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唯独她得不到母亲的爱。   即便是她小时候故意闯祸,想惹母亲生气,哪怕是一顿责骂、一顿打都好,她都开心,但谢惜自还是毫不动容,旁若无人地在她身边经过,低声吩咐刀灵将她带去跪祠堂。   母亲从不肯施舍给她一点点的温暖,甚至都不肯分给她一点注意和目光。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谢灼不明白,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母亲呢?   “怎么了?”   谢惜自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即便谢灼知道,她绝对知道自己哭了。   哭腔很容易能被听到。   她发着抖,也不想顾自己的脸面了,踉踉跄跄地径直扑上前去,攥住母亲的衣服,“娘……”几乎要跪下去,“求你救救师姐……”   她是真的喜欢师姐。   不到十岁,她就被谢惜自送进了红山书院,那时夫子派给照顾她的人,正好就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宋念瓷。   宋念瓷那时候还远没有日后的中州第一天骄之名,透着一股正直的傻气,因为学习言灵,还不能说话,肩膀上蹲只彩色鹦鹉,就更显得傻里傻气了。   谢灼刚来红山书院不适应,极不习惯这里朴素无华的作风,整日大哭大闹,叫所有人都滚,自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不出去,那时候,只有宋念瓷陪着她。   宋念瓷那时也不大,就是小孩子,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上,默不作声地陪着她。   然后等谢灼哭累了,宋念瓷认真地给她倒了杯热水,目光炯炯的,非常有信心:「给你热水喝,小师妹,喝了热水,你就不会伤心了。」   这是她不知道从什么书上看到的,那上面说,喝热水很好,会让女孩子开心。   “你是不是傻啊?”   谢灼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着抱怨,“哪有……哪有拿热水哄人的……呜呜呜……”   「哦,」好在宋念瓷也不生气,很好脾气地点点头,「那我放下。」   “哎——”   谢灼拦住她,三两步跳下床,凶巴巴地瞪宋念瓷:“谁说我不喝了?我就喝!”说完就拉着宋念瓷的手抢过杯子,咕咚咚把水全喝完了。   她是真的有点渴了,才不是想接受宋念瓷的示好。   她刚刚哭了好长时间,在心里一会发誓自己要讨厌娘亲一辈子,再也不跟她说话,一会儿又求娘亲快点来,想让娘亲立马出现,把她从这个什么书院里面接走。   哭也哭完了,眼泪也流干了,月亮挂在中天上下不来,年幼的谢灼也就知道,娘亲不会派人来接她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换上衣服,跟在宋念瓷后面,去参加了书院的早课。   夫子笑眯眯地过来,弯下腰揉揉她的头发,问,“不闹脾气啦?”   “……本来也就没闹。”   她垂下头,嘟囔着说。   她就这样成了红山书院的学生,再也没离开过。   接下来十余年,谢灼一直跟宋念瓷形影不离,她们渐渐长大,情丝也渐渐在谢灼心里发芽,有时候深夜里她一个人回忆,发觉这情根竟然种下得那么早,又那么自然。   虽然宋念瓷那个呆子现在还没开窍,可是谢灼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中州最耀眼的修士,来谢家求娶自己,当着母亲的面将她接出那个冷冰冰的家,疼她,爱她,宠她,护她,跟她永远不分离。   可是现在,这些憧憬,这些期冀,这些悸动的少女情思,这些曾无数次深夜在谢灼心里反复流转、让她浑身发烫的热望,全毁了。   师姐甚至现在还在阴暗的监牢里不能释放。   她拽着谢惜自的衣袖滑下去,一点一点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叩首在母亲脚下。   这是自从谢灼长大之后,她头一次朝母亲下跪。   “求您了……求您了娘……我知道您能救师姐……求您救救她吧……女儿不能没有她……”   谢惜自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谢灼能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虽然母亲眼盲,看不到景物,可她就是知道,母亲正在看着她。   “就是因为她,你才整日无心修行,到现在还只是道宫境吗?”谢惜自终于开了口。   “……什么?”   谢灼呆呆地仰起脸,满脸都是泪,狼狈又茫然。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明白母亲说的话。   “你的修为与你的天资不相符,你知道吗?”   蒙着眼睛的女人镇静地说下去,“你本应有登神之资,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可就是因为你的心总是不放在修行上,而整天放在跟我赌气和思慕师姐上,才白白浪费了你的天赋。”   谢惜自拄着拐杖绕开谢灼,往后走去。   “你很让我失望,谢灼。你师姐我不会救的,她心魔丛生,已经是个废人了。所以我也不会允许你嫁给她。”   “你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现在还修不到脉种境,这才是你的正经事。”   “刈鹿,我们走吧。”   留下谢灼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地上,望着空空的眼前发愣。   泪水干涸在她脸颊上,她捂着脸,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这次她也哭累了,为什么师姐不来哄她呀?   混混沌沌地走出谢家,谢灼漫无目的地一个人慢慢乱走。   她不知道该去哪。   歧都太大了,她身边又没有人陪着。   红山书院,不想去,那里没有师姐,看着就心烦,而且她也愧对夫子,也……不想见到谢挚。   那该去哪呢?随便走走吧。   要是能走到监牢里,走到师姐身边去,那就好了。   茫然若失地走着,从清晨走到日暮,直到周围人烟渐少,交叉的双锏“锵”的一声横在自己眼前,耳旁传来一声滚雷似的“什么人?报上名来!”,谢灼这才猛地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一副古朴厚重的门匾映入眼帘。   王家。   在迷乱之中,她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王家来。   可能是因为,在长生世家里,就属王家叫嚣得最厉害,声称不处死师姐不罢休吧?她这才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谢灼深深地盯了一眼王家的匾额,转身欲走。   “谢姑娘何必这么着急离开。”   大门打开,王昶正在门口背着光微笑。   他挥手示意护卫退下,缓步走到谢灼身边,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便对她如今的处境了然于胸。   “是在为瓷君子担忧吗?”王昶笑道,“昶素听闻,谢姑娘心悦瓷君子已久,想必……”   谢灼根本都没看他:“不会说人话就滚。”   王昶脸色一僵。   咬着牙,他又将怒气压下腹中,重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神情仍旧和煦:“谢姑娘这样大火气,看来是真的很担心瓷君子了。只不过,瓷君子出狱,似乎还遥遥无期……不知道夫子有没有想办法救她出来?”   “要是你们王家现在立刻消失,不用夫子周旋,师姐自己就会放出来的。”谢灼冷冷地说。   王昶只是微笑:“谢姑娘说笑了。”   “红山书院之内,难道就没有些议论吗?”   对谢灼的厌恶视若无睹,他状若无意地继续道,语气循循善诱:“为什么昆仑卿上就能独自一人完好无伤地离开,而我们,连瓷君子那样强大的少年天骄,都未能幸免于难?这是为什么,谢姑娘想过吗?”   “你什么意思?”谢灼皱起了眉。   “昶并没有坏心,只是想提醒一下谢姑娘,莫要被奸人所惑,到头来,连真正害了自己师姐的人都不知道。”   “住嘴!”   谢灼不能听这话,她勃然大怒,浑身燃起红莲气,上前一步猛地掐住王昶的脖颈,“你想挑拨我们?那你就打错了算盘!谢挚绝不可能是坏人!你知不知道就是她救了我们,也救了你这个混蛋!”   谢灼肉身强大,仅次于那个怪胎一样的谢挚,王昶被她掐得面皮发红,几乎喘不过气来,手掌上下意识地腾起一团麒麟气,又被他自己捏碎在掌心。   ……再忍忍,诈会谢灼。   看她如此失魂落魄,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是假,等瓷君子的审判出来,你就知道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话,“她会死的。——人皇亲旨,必死无疑。”   察觉到少女手上的力度因为震惊减弱了些许,王昶忙继续道:“这次的神墓之行死去了太多天资绝伦的少年天骄,甚至还有长生世家的世子亡命其中,不找出一个罪寇祸首抵罪,此事岂能了结罢休!”   “而最好的人选就是瓷君子宋念瓷——她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平民之女,又生了心魔,修为再也不能进步,往日天骄不复,人皇最后会选中谁去死,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王昶点明了这些时日里谢挚压在心中最深的不安,她终于承受不住,自颊边滚下泪来,不自觉松开了王昶,“师姐……就真的没有办法救救她吗……”   如果师姐出什么事,她也活不下去的。   “还有一个办法。”   王昶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看到少女一瞬间便亮起眼睛,“什么?快说!”   “谢姑娘,你真的不知道谢挚是怎么从神墓里出来的吗?”   压低了声音,他蛊惑般地问谢灼:“或许她在神墓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比方说,太一神的传承!她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我祖爷爷说了,只要我们能知道谢挚到底在神墓里得到了什么,王家就不再向人皇上书,瓷君子,也就不会死了。”   谢灼的眼神动了动,“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不假。”   王昶郑重其事地竖起手指,“倘若昶有半点虚言,愿立刻被大道征伐而死。”   他立下了大道誓言。   “怎么样,谢姑娘?王家的诚意还足够吗?”   “我……我再想想……我不知道谢挚是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谢灼心乱如麻,转身想退走。   “谢姑娘可想好了,王家的耐心不多。”   王昶在她背后抬高声音,含笑道:何况你等得起,瓷君子可等不起,说不定陛下一个念头,她今晚就被处死了呢?”   “……”   谢灼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谢姑娘这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吗?”王昶笑问。   谢灼移开视线,将拳头攥了又攥。   ……手心黏糊糊的,好像汗淌进了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眼前划过谢挚笑起来的样子,一滴汗跌进谢灼的眼睛里,让她眨了眨眼。   其实谢挚跟她长得有点像,见到谢挚的第一眼,她就发现了。   所以师姐对着谢挚的时候,会比对旁人温和一些,可她讨厌那样。   讨厌……谢挚。   好讨厌。   讨厌她跟自己长得像,可是又跟她完全不一样,讨厌她整天那么快乐,好像没有烦恼,讨厌有那么多人喜欢她,讨厌她原本是孤儿,却能被那位温柔的渊止王上收养。   真可笑,为什么一个义母,对谢挚要那么好?比她的亲生母亲对她还好得多。   都姓谢,为什么她们的命运这么不一样?她宁愿是自己生在贫瘠的西荒,那也比呆在谢家要好。   她又想起了师姐。师姐……   “……我,”干涩着嗓子,谢灼垂着头,声音极轻地,说:“我不知道谢挚是怎么……是怎么出来的……就,就是……”   “就是前几天,她说梦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她……好像是说了一个词……我从来没听过,当时觉得,挺奇怪的,就记下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觉得夕阳的光辉在眼前如棱镜一般折射开来,让她头晕目眩。   “她说什么?”王昶急问。   “她说……殷墟。”   “……殷墟。”   王昶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睛。   光听名字,都能知道,这是个跟前朝有关的东西。   很危险,很重要,也很麻烦。   事关重大,他现在不得不报告给人皇了。   他忽然真有些后悔自己诱惑谢灼开口。   是殷商的废墟吗?   王昶能想到的,谢灼自然也能想到。   她勉强笑了一下,“这个消息有用吗?能不能救下我师姐?要是没用,我再想办法,你别给别人说了……”   王昶摇摇头,没说话。   谢灼有些拿不准,他这是答应不说,还是没用的意思,但王昶好像十分紧张似的,转身便要进府。   谢灼拉住了他。   “怎么了?”王昶有些不耐烦。   “……她会有事吗?”谢灼目光躲闪,小声问。   她没有明说这个“她”是谁,可是王昶极快地领会了她的意思。   “不会。昆仑卿上怎么会有事?”   王昶先是一怔,随即恢复了镇定,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轻轻移开谢灼拉着自己袖子的手。   “谢姑娘忘了吗?谢挚的义母是渊止王上,老师则是孟夫子和云宗主。她怎么会有事?”   “还是多想想瓷君子吧。放心,她很快就会被释放的。”    第154章 接风   惶惶不安整整一夜,谢灼感觉躺在床上仿佛在被油煎,如坠烈焰之中,而走路却像真正踩在梦上一般,每一步都是虚浮的。   好在第二天一早,师姐便回来了。   谢灼在惶恐不安之余,长舒了一口气。   ……王昶没骗她,他们果然释放了师姐。   她正准备去寻宋念瓷,刚推门出去,便看到了谢挚。   “谢灼!你好呀!”   谢挚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显然因为宋念瓷的归来心情很好,是这些天里少见的开心欢快。   “……你,你好。”   谢灼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不愿跟她对视。在这种时候,她格外不想见到她。   “走呗!”   她正要寻个借口躲开,谁料谢挚直接过来拉住了她的手,邀请她道:“到红山山谷去吗?枫叶开得可漂亮了,整座山都是红的,像火一样!”   “去那干什么……红山不是一年四季都是红的吗?那里的枫叶永远不败……”   谢灼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就已经不自觉被拉着跑了起来。   “宋师姐回来了,我们大家给她在那办了个小聚会,给她接风洗尘!”   谢挚牵着她一边跑一边笑,“我知道你肯定也很想宋师姐,所以我就来请你啦!”   “……你是傻子吗?”   看着那少女神采飞扬的侧脸,谢灼心中没来由地涌上来一股酸涩低落,咕哝着说。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谢挚还要对她好。明明她之前都那么说她了……   她以为谢挚会永远讨厌她,再也不跟她说话的。   “嗯?你说什么?”谢挚没听见她的话。   “没什么。”谢灼摇了摇头,“你跑慢点儿!”   一路出了书院,奔至红山山谷,在一颗极为高大的枫树下,摆着一个简单的宴席。   其余人都已经来齐了,正围在数张小桌子拼成的长席边团团坐,桌子上满是珍稀鲜美的佳肴仙果,香气离得好远都能闻见,还摆着不少琼酒,有人已经喝开了,正端着酒杯浅抿。   还有灵鹿在红云似的枫林之中探头探脑,显然是被这甘芳的酒香吸引而至,吕射月大笑着解下背着的赤红酒葫芦,斟了一碗唤灵鹿来喝。   灵鹿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不能抵抗住诱惑,过来低首浅啜了一口酒液,当即四蹄乱打,到处乱碰,浑身散发柔润珠光,显然已经喝醉了。   “嘿!吕射月!你把人家灵鹿灌醉了!”白令芳在旁捧着玉如意吃吃笑,乐不可支。   “这是上好的仙酒,对这灵鹿来说一番造化,我平日都不舍得喝呢!”吕射月反驳她。   见幼弟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盯着酒葫芦瞧,姜契拍拍手,令众人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笑道:“诸位!今日我们是为了给瓷君子接风洗尘,饮酒要适度,浅尝即可,可不要过饮失态啊。”   小皇子蔫巴巴地垂下了头,食月犬愉快地甩了好几下尾巴。   小主人现在还太小了,不能喝酒,它对姜契的提议很满意。   大家都到齐了。   谢灼怔怔地想。   可以说,现在歧都之中剩下的大部分少年天骄,都在这里了——聚集在红山山谷中的小小一处开阔地。   而这里的一些人,显然更多是因为谢挚而来,而不是因为宋念瓷。   师姐还没那么大面子,谢灼很清楚。   “快坐呀,怎么呆住啦?”   谢挚见她发呆,干脆将她拉着引到宋念瓷身旁的空位坐下,“宋师姐可想你啦!你们俩多说说话,多说说话……”   顺便临走时还揣走了大呼小叫的彩笔,免得它吵闹,打扰了她们说话。   ……她这是在撮合她们吗?谢灼有点难以相信。   这是主位,她们身边没什么人,很清静。   谢挚的确安排得相当细致,考虑得也周到。   “……师姐。”   在桌下拉住宋念瓷的手,谢灼轻轻地叫了一声,侧身过去细细看她的面容,心中便是一酸。   “你瘦了好多……本来就那么瘦,现在还更……”   “没事的。别难过,好么?”   宋念瓷摇摇头,对她安慰似的笑了笑。   谢灼一呆,发觉了不对劲:“师姐,你怎么忽然说话了……”   修炼言灵的修士,是不能轻易说话的。   宋念瓷为她将面前的酒杯倒满,又将她爱吃的果子移到近前,这才答话。   她很轻松的样子:“之前不说话,是因为说话会减损言灵的效力,现在用不着言灵了,也就不用忌讳那么多了。师妹,你吃点果子吗?这个很好吃。”   “……不用言灵了?什么意思?”谢灼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师姐的话。   宋念瓷原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见谢灼一直追问,这才放下筷子,温柔而又无奈地一笑。   “我心魔已生,从此修为再难寸进,修行之途,已经终结了。所以言灵,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你以后,要怎么……”   “浣熊长老请我去给它帮忙,我以后,便可能不再是书院的弟子,而是书院的助手了。”宋念瓷答得很快,显然已经将这话在心里排练过。   “师姐……”谢灼失神地喃喃叫。   师姐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啊,她从小就立下志愿,要接夫子的班,成为五州的下一位圣人,夫子也将她当亲传弟子悉心培养。   她是中州第一天骄,十六岁那年,甚至可以独身一人去西荒太古战场探险并安全而归,所有人都毫无疑问地相信,她会是中州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带领中州的修士们走向新的荣光。   可是现在,师姐作为修士的生命,却已经结束了。   宋念瓷的神色但是很坦然,眉宇之间没有什么失落沮丧,更无阴沉戾气。   她轻声道:“小师妹,不要为我难过,修士虽然做不成,但我还可以留在书院继续学习的,能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好,这同样也是一种贡献。”   “诸位!我们一起来敬念瓷一杯吧!庆祝她平安归来!”   姜契率先举杯,“契素敬佩瓷君子的为人,这一杯,愿为足下压惊。”言毕一饮而尽,奉杯请众人看。   吕射月亦笑着为自己斟满酒,并未多说,只是叹道:“瓷君子是真君子,小剑仙是假剑仙。”一口饮完杯中酒,虽然含笑,眼中却有泪光。   心魔说起来其实颇为奇怪,有人恶贯满盈还是不会生心魔,有人一生行善,只是稍稍踏错一分,便会心魔丛生。   这与修士的道德感和性格有很大关系。   而宋念瓷恰好是个正直得将近古板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手上染上同伴的血,即便从本心来看,她也是受害人。   所以此次神墓之行,只有她受到的影响最大——其他人纵使愧疚,但也没有到生出心魔的地步。   所以吕射月才说,宋念瓷是真君子。   她与宋念瓷并没有怎样熟悉,可还是来赴了这场聚会,这不仅是因为谢挚请她,更是因为惺惺相惜之情。   修行之路多磨折,跨境难如登天,赫赫有名的中州第一天骄,就这样倒下了。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宋念瓷的修行之路已经断绝,余生都只能停滞在脉种境界,寿命也不能再有增长,而他们显然个个都至少有仙人之资,日后的人生,自此便截然不同了。   数千年后,他们仍是仙人,执掌一方大权,外貌不变,青春不改,而宋念瓷或许已经化为了一抔泥土。   这其实也是一场送别宴,大家都心知肚明。   连白令芳也收了平日的嬉笑姿态,郑重地敬了宋念瓷一杯,“今后多加保重,宋木头。不要多思虑,要开心一点。”   谢挚跟宋念瓷举杯互敬,眼眶已经发红,“宋师姐,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是宋念瓷带她进了红山书院,她遇见瓷姐姐,比遇见夫子还更早。可是现在,瓷姐姐却先……   连姜阔也以茶代酒,饮了一杯,神情同样庄重。   宋念瓷不善饮酒,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喝完了众人敬的每一杯酒,深深拱手:“诸位今日的话,念瓷都记住了,永不敢忘。”   “不必感怀悲伤,快吃饭吧!”她笑着坐下。   姜契适时开口调节气氛,众人也不想宋念瓷刚回来便太过悲凉,于是便有意谈笑,气氛看起来竟也十分热闹。   谢挚不胜酒力,强饮了几杯,已然有些薄醉,白令芳觉得她好玩,还怂恿给她灌酒,又被食月犬叼着衣领制住,冲她严肃地摇头。   “姜阔!快把你这大黑狗叫走!我可是瑞兽啊瑞兽!”白泽圣女恼羞成怒。   大家从未见过她吃亏,都大笑起来。   “哼,不跟你们一帮没品的人族见识!”   瑞兽嘟嘟囔囔地从食月犬口中解救出来自己的衣服,又笑问道:“哎,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什么才能算得上好酒吗?”   其实他们今天喝的酒已经很好,是姜契带来的皇室珍酿,但见她神情神秘,*显然要卖一个关子,大家也很捧场,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见此情状,白令芳不由得愈发得意。   挥挥手,她站起来大声道:“要拣云海石林里灵猴亲攀绝壁采来的粉晶无根果,取了玉石杵来细细地捣碎,拿潜渊底的千年玄冰镇着百年,这才算好酒呢!你们喝过没有?”   碧海石林在东夷,潜渊是中州和北海的交界线,深有万仞,要取得潜渊底的玄冰,谈何容易。大家只当她是说笑,俱摇首饮酒,一笑而过。   谢挚旁边正是姜契,她喝得已经有些醉,看东西都有重影,晕乎乎地坐在位子上撑着头,脸颊粉扑扑,看起来特别乖。   姜契在烤得滋滋响的肉上切下来最嫩的一块,为谢挚布到面前的盘子里:“吃点吗?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谢挚没有应声,也没有动筷,只是望着她发呆。   忽然,像是终于认出来了眼前人是谁似的,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很高兴地甜声道:“阿契!我认得你!我翻过花山了吗?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这人显然已经全醉了……   姜契无奈地扶住少女东倒西歪的肩,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稍作休息。   食月犬竖起耳朵盯着她们看了半晌,很果断地咬着姜阔的衣服把他扯到了另外一边。   在喧闹声中,皇女不自觉地柔下目光,点了点谢挚的鼻尖。   “大胆蛮女,竟敢直呼皇女的名讳。”   再过一会,姜契还有事在身,不得不抱歉地提前离场。   作为已经开府的皇女,除了修行,姜契还有许多俗务需要操心,何况她还有夺嫡的野心,难免更加繁忙,平日里几乎很少在红山书院露面。   环顾一圈,宋念瓷正在和谢灼低声说着什么,显然不容打搅;白令芳喝醉了酒,已经显出雪白的瑞兽本体模样,正把自己团成一团,抱着玉如意呼呼大睡;而食月犬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饭,顺便投喂小主人姜阔。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吕射月靠谱。   姜阔将谢挚交给吕射月照顾,仔细地一一轻声嘱咐,要吕射月多看着谢挚一点,吕射月笑着应好。   皇女最后蹲着深深地看了谢挚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再等等我吧,小挚。她在心里说。   等到她取得储君之位,她一定立刻就向母皇上书,请求赐婚昆仑卿谢挚。   等到谢挚醒来的时候,已经酒残席散了。   天色渐暗,只有吕射月还在旁边陪着她,默默地斟酒独酌。   谢挚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吕射月的外袍。   她直起身子,“大家都走了吗?我睡了得有多久啊……”   吕射月笑着瞧她,“也没多长时间,就几个时辰?看你睡得好,大家都没舍得叫你起来,轻手轻脚地走了。”   “这样啊……”   自己居然睡过了半个聚会……谢挚很不好意思,又觉得很可惜。   这样的聚会,或许以后就很难再有了。   “我看三殿下待你似乎……”   吕射月递给谢挚一杯果酒,语气调侃道:“有些不同。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就……很好啊,人长得漂亮,还高,然后熟了之后也……挺温和可靠的……”   谢挚刚睡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懵懵地接过酒,下意识说了一串形容,这才忽然猛地领会到朋友的暗示,这下脸却全红了。   “我……我对三殿下没、没那种想法!”   她恼羞成怒,“我可没有当王妃的爱好!”   “这时候怎么叫起来三殿下了?之前不是还叫阿契吗?”吕射月还在逗她。   “哎呀!”   谢挚着急了,“我没骗你!我都……我都……”   “你都怎么?”   “我都有喜欢的人了!”谢挚憋了好半天,也只憋出了这句话。   宗主不让她告诉别人她们在一起的事,她一直都牢记于心,连夫子都没说过,将这件事隐瞒得很好,谁都不知道。   吕射月感兴趣地放下酒杯,“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还熟得很呢……当然这话谢挚只敢在心里讲讲。   “说说看是谁,说不定我能帮你参谋参谋呢?”吕射月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就是……就……”   谢挚目光飘忽不定,心中有些动摇。   ……只是说自己喜欢的是谁的话,也没影响吧?   而且那些甜蜜悸动,她也真的很想跟人分享。   “我喜欢的人是……”   忍着害羞,谢挚小声说:“是你们天衍宗的云宗主。”   “啊?”   吕射月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为意外。   “云宗主她修的是无情道啊?”   。   后来不论多少年,坐在高高的观星楼上,谢惜自都会无数次地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夜晚。   如果那天,她拒绝了那颗种子,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她不知道。   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运转,它诞生,同时它也灭亡——在亿万年后。   命运也是如此。   谢惜自在微凉晚风中仰起脸,感到白绸被吹得轻轻晃动。   她看不见,可是无形的星图自行在她心中永恒不息地闪烁运转。   因果相依,环环相扣,一切都在向不可逆转的结果飞速驶去。   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百年前。   歧都,谢家,观星楼。   谢惜自结束了例行的占卜,轻轻叹出一口气。   ……还是没有出路。   那道在少年时让她为之眼盲的谶言仍然印刻在她心底,随着岁月流逝,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愈发深了。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解难者,莲种也。”   遥望着深邃的夜空,谢惜自再次念出这句被她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这就是她少年时占卜得到的结果。   大难将至,只剩下百余年时间筹谋准备,她却至今仍然毫无头绪。   “刈鹿,你说,莲种到底是什么呢?”她轻声问身边沉默的刀灵。   刀灵摇了摇头,“不知道,家主。我就是把刀,除了杀人,我什么都不懂。”   她单膝跪地,奉上一张拜帖:“这里有一份未署名的拜帖,请您一观。”   “现在前来拜访?”   谢惜自有些意外,接过拜帖打开来,抚在纸面上。   四个字在她识海中轰然浮现,让她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青皇紫帝。   初代龙皇的女儿,真龙现在的君主。   “其实拜帖上说得并不准确。”   自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音,刀灵沉下眉峰,一瞬拔刀,无声无息地护在了谢惜自身前。   谢家身为最为古老的长生世家,自然戒备森严,但来人居然能悄无声息地直接出现在观星楼上!   这说明此人无比强大,至少也是仙王境界!   谢惜自没有慌乱,只是苦笑了一下,摆手示意刀灵将刀放下。   她已经听出来来人的声音了。   云清池自黑暗中缓步走出来,微笑着向谢惜自颔首。她眉心的朱砂灼灼似火,像是点燃在黑夜里的一点火星。   “不是青皇紫帝。”   “是青皇,和紫帝。”    第155章 家主   谢家。   谢惜自将拐杖放在身边,缓缓跪坐下来,跟神情自若的白衣女人相对而坐。   喝止了身后按刀欲发的刀灵,谢惜自轻轻叹出一口气。   龙族早在人族之中潜伏着,她自然有心里准备;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内奸会是她。   中州与人族的荣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有如此重位,又有如此修为。   她原本以为,龙族会派族人潜藏在市井之中,融于无声无形,无人注意发觉;可是现在,云清池完全打破了她的想象。   但转念一想,谁又会怀疑中州第一仙宗的宗主呢?   “你是怎么从天衍宗的照骨镜下隐藏自己的身份的?”   谢惜自语气平缓,不惊不怒,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入天衍宗时,每个弟子都要经过照骨镜的照耀,这面镜子乃是上古神兽獬豸的独角打造,獬豸是正义之兽,可辨善恶忠奸,用它独角炼制的神镜能够照透血肉皮骨,绝无异族谎报身份偷偷潜入的可能,因此天衍宗一直都对自己的弟子很放心。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宗主却是龙族的奸细。   世事有时候,还真是讽刺。   云清池像是早就料到她有这一问,并不意外。   端起一杯茶,白雾一般的热气在她眉眼前散开,模糊了她的朱砂:“我本龙皇之女,名云青紫。”   “夺运之战后,水晶宫倾塌,真龙远走,云青紫对姬太一与神族恨入骨髓,蛰伏于南沼,一直暗中想要报仇。”   “但等她突破至仙王境后重返世间,世人却说,姬太一已经自尽而死了。”   “云青紫不信吗?”   谢惜自敏锐地发现,云清池说起云青紫时口吻生疏,似乎对她的认同感并不高。   或者说,云清池对谁也不认可。   这是一个游离于世、总是冷眼旁观的人。   云清池笑了一声,摇摇头,“她自然不信。她以为神族瞒她,为的就是包庇姬太一。云青紫太想报仇了,以至于不太清醒。”   说到这里,云清池微妙地顿了顿:   “她逗留南大沼近千年,最终也没有等到……一位想见的故人,最终失去耐心,杀光了当年参战的仇敌,郁郁而归,就此带领龙族离开了五州,前往了星星海。”   “星星海?”   谢惜自怔了怔,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了。   如今的世人对星星海这个名词其实了解极少,但身为占卜世家的家主,谢惜自曾翻阅过一切关于星辰的书籍与条目,因此她知道一些星星海的记载。   宇宙初生之时,宇内充斥混沌气,并无世界生命,之后混沌气不断凝结演化,乃生有五州,而在五州之外又有什么,没人知道,上古年间也曾有好奇的人们组队前去探索。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艰难地来到了五州的边缘,举目望向天之尽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悬浮在混沌之中的模糊巨海。   一片由亿万颗星辰组成的无边海洋。   这就是星星海。   无穷的世界正在星星海里缓缓完善演化,像人族的肺泡一般一串串地旋转缠绕在一起,闪烁着朦胧的辉光,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已经凝聚成型,有的却还只有一点模糊的雏形,显然还在不停生长发展。   在星星海里,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宇宙,并且还在不断增多。   这些原本只是为满足好奇心的年轻天骄惊恐地发现,五州的混沌气和灵气似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源源不断地散入星星海里,为星星海中的世界演化供给能量。   五州正在悄无声息地衰退!   假以时日,几万年之后,五州将会化为一片死土,最终灰飞烟灭!   消息急急传入九重天,神王们齐齐震动!   初代龙皇瞠目,发出的龙吼震破万丈云朵,令地面上的亿万生灵惶恐战栗;   狐君化为原形,立在北海上极目远望,展开了传说中的第十条尾巴;   神帝拔出破军神剑,令族人全部穿上战甲,银光照耀天地;   凰主默然不语,与全族久久商议不息。   五州万族对如何处置星星海争论不休,形成了两大阵营,一方以神族和龙族为代表,要求立即组成万族联军,由神圣种族最优秀的天骄带领,即刻前往星星海将其彻底征服毁灭,将危机扼杀与摇篮之中,挽救五州于危难。   而另一方则认为星星海才是希望和未来,世界有生必有灭,有诞生则必有衰落,固守五州世界不是长久之计,号召大家迁入星星海。   但这个观点只有狐族支持,人们普遍倾向第一种做法。   此外,还有真凰在深思熟虑之后希望能与五州共存亡,既不攻打星星海,也不愿迁离故土,前往未知的另一个世界,而愿意静静地死在家园,但极少有人赞成这群过于理想主义的神鸟。   在万族争论不止的时候,五州衰退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神王们大惊失色:   伴随着灵气的薄弱,他们发觉,自己的神力也在飞速流失。   很快,就连神圣种族居住的九重天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尊贵的神王将会跌落地面!   是时正值人族兴起,正在繁衍生息,这是一支新兴的种族,他们还未彻底地走出蛮荒与蒙昧,然而繁衍的速度极快,虽然诞生的历史并不长久,但却已经布满了五州各地。   在一百年前,人族的天骄帝朝阳首次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度,以饕餮为镇国神兽,号称殷商。   龙皇认为人族繁衍得太多,占用了过多五州的灵气与资源,因此与神帝商议,要发兵削减人族的数量,以此来减少灵气的消耗速度,神族同意了他的看法,狐君也予以默认,只有凰主愤然拂袖而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人族。   帝朝阳乃举兵,对神圣种族正式宣战。   在誓师时,殷商的军士皆头臂戴白,其悲歌声令行云遏止,天穹洒泪。   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但又有突变:   神帝之女姬太一发动政变,悍然弑父叛君!   夺运之战就此打响,这场旷世之战使得九重天碎裂,龙族几乎覆亡,狐族就此销声匿迹,长驻北海不归,神族在姬太一政变之时也死去了许多,之后更是被太一神改成了全员女性,被命令若无特殊情况,不能轻下昆仑神山一步。   神圣种族就此衰落,人族也彻底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变得兴旺发达。   至于星星海和数万年后的危机,仿佛被人们抛到了脑后,已经遗忘了。   ——其实是因为灵气不断缓缓流失,大道规则产生变化,万族修行受到压制,不能诞生新神,已经不具备攻打星星海的能力了。   再加上距离五州真正灭亡之时还有几万年,于是星星海被人族搁置尘封于古籍之中,如今少有人提起。   看到谢惜自细微的表情变化,云清池微微一笑,继续道:   “云青紫在临走之前,运转秘法割肉剔骨,用自己的血肉再造了一具第二法身,将感情注入其中,从此断绝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只为专心复兴龙族,留待日后重返五州,改名为云重紫,是为紫帝。”   “……那么,你是青皇?”谢惜自问。   云清池颔首道:“正是。那具第二法身,名为云青池,我改青为清,也即清池。”   “为了区分开我们二人,在我眉心,云重紫点上了一点朱砂。”她微笑着说。   “可你现在修的是无情道。”谢惜自阐述道。   无情道自古即有,但极少有人能够真正修成,此道并不是说无情无欲,而其实是看待万物为同一。   山石,草木,流水,飞云,少女,老人,走兽,飞禽,这些事物,在修无情道的人看来,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云清池既然是云青紫注入感情而生的第二法身,又为什么要再修无情道呢?   云清池并不解释,她微微向前倾身,靠近了谢惜自:   “龙族即将卷土重来,他们在星星海的万千世界之中历练了近万年,早已今非昔比,届时恐怕连神族也无法与之抗衡,人族覆亡无日,想必谢家主也能算出来吧?”   “你想要什么?”   谢惜自抚平膝上的褶皱,平声问。   “清池愿与家主同谋,共举大计,”云清池躬身拜下一礼,“杀紫帝,除去云重紫,由我来统率龙族,我可保人族不亡,家主可愿意呢?”   谢惜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你竟想杀死自己的原身……!”   “有何不可?”   云清池笑道:“第二法身要听从原身指令调遣,可清池自认并没有哪里不如云重紫,我已在人族里做到了第一仙宗的宗主,并且做得很好,为何我就不能是第一法身呢?”   “……”   谢惜自沉默良久,方低声道:“你都尚且不能杀死云重紫,我只是一介目盲的人族,又怎能伤到她。”   “这就要借助家主的占卜之术了。清池听说,谢家没有算不出来的事情,还请家主为我一算,怎样才能杀掉云重紫。”   云清池手掌中缓缓浮现出两个闪烁着神光的宝物,“我特地携来了初代龙皇的昊天宝塔,与曾吸取过一缕太一神血的诛天魔莲涅槃种,只要家主应许,便可送给谢家。”   女人笑着点了点那枚看起来平常普通的干瘪种子:   “在它之内注入家主的血精,令其生长演化,会诞生出怎样一位天资绝伦的人族天骄呢?我可为谢家打造一位无上道种,说不定,能够突破传说中的成神之境。”   谢惜自心中浮现出了那句卜算得到的谶言。   她微微仰起脸,感到无形的星空在寂静运转,命运在她面前轰然展现。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   ……莲种。   诛天魔莲的涅槃种。   破局的答案似乎已经送到了她的面前。   谢惜自接过涅槃种。   “好。我答应你。”   云清池满意地扬起唇角。   临走时,那位眼盲的家主忽然拄着拐杖站起来,叫住了仙宗的宗主。   “龙游浅池之中,还算是龙吗?”她没头没尾地低声问。   云清池怔了一瞬,随即笑起来。   “我想,恐怕当然是不算的了。”   之后谢惜自用精血日夜浇灌涅槃种,以秘法加以培育,这种秘法不必道侣,一人即可诞生生命,但涅槃种迟迟没有动静,谢惜自并不焦急,仍旧只是耐心地养育它。   与此同时,她也在暗中筹谋退路。   谢惜自辗转联系到了北海狐族,狐族在过去的万年里已经研究出了进入星星海的方法,常常穿梭于万千世界之中,谢惜自以重金相与,使狐族答应了她将一些人族孩童送往星星海的请求。   她在五州各地派人四处带走适龄孩童,将他们送入星星海,分批离开五州,为的就是给人族留下一点最后的希望与火种。   与万年来已经膨胀起来、陶醉在自己的文治武功里不能自拔的其他中州人不同,谢惜自清楚地知道,一旦打起来,人族绝不能抵抗龙族。   倘若龙族入侵五州,人族将会有灭族之忧。   而谢惜自并不完全相信云清池,即便她立下了大道誓言。   她看得很明白,云清池的心是冷的,她什么也不在乎。   这样的一个人,不能托付人族的未来。   好在中州素有抓捕少年男女采割祭炼的传统,谢惜自做得十分隐蔽,从未被人发现;   即便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大碍,人们只会以为,谢家也走向了堕落。   几年后,白象氏族的象允应人皇召,自西荒踏入中州。   她于卜算一道上的天赋极高,才资天纵,意气风发,甚至与谢惜自斗法也未曾落败。   谢惜自对年轻的象允起了惜才之心,意欲收她为徒,并告诉她人族将有大难。   象云大惊,回去之后独自卜算,验证了谢惜自说法无误之后,一夜白头。   她就此心灰意冷,离开了中州,回到了自己的家园西荒。   临走时谢惜自亲去送她,象云让她留步。   “……真的不留在中州,留在歧都,与我一起共同为人族的未来筹谋吗?”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谢惜自问。   她身后鲜嫩柔绿的柳枝正在微微摇动,是时正是一个春日的雨后。歧大都的春天,百草生发,生机勃勃。   “谢谢您抬爱,但还是……不用了。”象允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她们穿着相似的卜算师黑袍,但一头白发的象允看起来竟好似比眼睛上蒙着白绸的谢惜自还更加衰老一些。   “身为卜算师,我们都知道,命运就是命运,它不可违背,在我们算出未来的此刻,未来就已经注定了;人们为改变命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加速了它的到来而已。您是大周最伟大的卜算师,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不是吗?”象允道。   不论做什么都没用的,大乱与祸事注定要到来。   她选择等待命运到来。   谢惜自只是苦笑。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但她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你去吧,象允。”   拄着拐杖,谢惜自转身离开,“剩下的这百余年里,好好陪陪你的族人吧。你可以将氏族迁往白银甲虫的驻扎地,它们是知名的福虫,或许可以保你族不亡。”   刚回到谢家,立刻奔来了一个看起来年约三十的美貌女人。那是谢家的管家,一位半血狐族。   “禀报家主,”管家急切地低声说,“涅槃种终于孕育出了人族生命的气息,是一对双生儿。”    第156章 双生   居然是双生儿!   谢惜自身形踉跄了一下,勉强撑住了拐杖。她感觉命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那么在这双子当中,到底谁才是预言中的救世解难者?她不知道。   只能等。   先等等看,等到这两个孩童降生,慢慢成长,再行加以判断。   这一等就是百余年,谢惜自为诛天魔莲亲自开辟了一处极为珍贵的净池,里面满注着清澈纯粹的水精,风吹波涌时,每一圈波纹都闪烁着粼粼金光,瑞彩蒸腾,霞光万道。   涅槃种在净池中生根发芽,长得硕大无比,枝叶几乎伸展出去近十丈,只抽三片莲叶,结一枚花苞,虽然花瓣紧闭,毫无绽放的迹象,却散发着一股惊人的馥郁异香,令人闻之神迷。   在那粉玉般的莹润花苞里,正孕育着两条小生命,每天谢惜自不论有多忙,都一定会抽出时间,在净池前驻足半晌。   莲花仿佛通灵,亲密地伸展出枝叶来蹭她的脸颊,像对母亲撒娇的稚子。   双生儿已经演化出了自己的意识,但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还在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能量,造就日后可怖的天赋。   谢惜自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拒绝莲叶的亲近,轻轻地抚了抚它,于是莲花变得更加兴奋开心。   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能够恍惚地意识到,面前的莲花里,孕育的是她的血脉,她的孩子。   终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莲花花苞的颜色一点点加深,从淡粉色化为火一般的赤红,花朵足有成人双臂合围大小,花瓣还在不断缓缓地收缩膨大,如同生灵的呼吸心跳一般。   莲花用了一个月才彻底盛放,在它展开花瓣的一瞬间,天地失色!   雷劫咆哮,深云汇聚,狂风席卷中州,歧大都内的灵兽纷纷不安躁动地抬起了头。   摇光大帝在昆仑山巅久久远望东方,摇首自语:“人族又在给自己找麻烦了……”   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在菩提树下讲经静坐,若有所觉,缓缓睁开了微闭的双眼。   佛陀垂目去看,念珠断裂在他掌心。   劫雷在云层中滚滚震动,散发着一股惊人恐怖的气息,要降下天劫,将人间这株早应灭亡的魔莲击为粉末,但那涅槃种中长出来的莲花只是轻轻摆动了一下翡翠般的莹绿枝叶,云层就轰然而破,雷霆化为乌有。   在云破天开的明澈晴光里,诛天魔莲终于盛放,火红莲花化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幼童,生而服莲叶衣,浑身皆缠绕仙气瑞光,唇红齿白,可爱非常,俨然已经十分胖大,落地即能够行走说话,聪颖过人。   而另一个孩子却气息奄奄,双目紧闭,如幼猫一般孱弱,不仅身上没有异象,甚至连寻常孩童也比不过,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双生子时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方健壮而一方虚弱,这是在母体内争夺营养的缘故。   现在看来,一个孩子胜出,而一个孩子落败了。   谢惜自察看过后,发现那个孱弱的孩子继承了诛天魔莲的涅槃种,种子深藏于她的心脏之中;而那个身怀异象的孩子则继承了莲花本体,她的肉身即是魔莲的花朵,血精之饱满旺盛,连谢惜自也为之惊讶。   她为这对姐妹占卜,想卜得谁才是预言中的救世者,却卜不出——她的身体早已在年少占卜出五州未来的大难时被大大损坏了,这些年,完全是在靠着灵药仙宝勉强支撑吊命。   唯一卜出来的是,这个救世者,也即是能杀死紫帝云重紫之人。   云清池因此颇为关注这对双生儿,时常来谢家观看她们的变化。   随着双生儿日渐长大,她们之间的不同越发明显了:妹妹于修行一道上天资绝伦,两岁即踏入了炼体境;而那个孱弱的姐姐,则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入修行之途,甚至总是多病卧床,瘦小苍白,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上一大截。   虽然仍然卜不出来,但无论是谢惜自还是云清池,心中都已经有了倾向的人选。   莲种不会是一个连炼体境都突破不了的孩子。   她与云清池商议,可将涅槃种从姐姐心脏中取出,放入妹妹的身体里,如此方得一位完美道种。   但因为这双生儿年纪太小,恐怕不能承受如此手段,因此谢惜自一直耐心等待,预备等到她们六岁时再行换种。   在这之前,她将那个孱弱的孩子交给了管家照看,每隔几日便要这孩子被带去放血,输进妹妹的身体里,为日后的换种做准备。   管家是一位中州少见的半血狐族,因为半血的缘故,并无狐族标志性的银发,而只有一双谨慎干练的蓝瞳。她名叫元素锦,对谢惜自忠心耿耿。   元素锦忙完了一天的杂务,这才想起那个被自己一个人放在屋子里的孩子,于是急急去看望她。   她已经将这孩子养了四年有余,元素锦没有婚配,也没有儿女,在她心里,这个孩子就像是她的亲生孩子。   房间里的孩子一看见她进来,苍白的小脸上立刻便放出喜悦的光彩,支撑着身体一骨碌爬起来,“元姨!”   “要抱!要抱!”   女孩对她伸展开手臂,蹭进她怀里撒娇请求,“您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您……您都一天没来跟我玩了……”   她今年才五岁,还是小小一团,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猫样子。   让这样大的孩子一个人呆在房子里一整天,确实不应该……   元素锦的心不自觉地软下去,抱住女孩,柔声哄她道:“小莲花,元姨在这里,元姨抱你,开不开心?”   家主直到现在还没有给这孩子起名,却给另一个孩子起了单名拙,谢家人对此常常私底下议论,元素锦将那些揣测的话听在耳里,心中颇为不舒服,便悄悄自作主张,管她亲昵地叫小莲花。   小莲花使劲点头,眼睛亮晶晶:“开心!”   这是真的,因为身体弱,她不被允许出去玩,只能一个人呆着,每天她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元姨,因此她对元素锦的依赖心非常重,恨不得跟她寸步不离。   忽然,不知道拥抱碰到了哪里,女孩轻轻地痛吟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皱起脸,眼泪包在眼睛里,要哭不哭地望着元素锦:“元姨……”   元素锦对她熟悉极了,当即紧张问:“伤口疼吗?”   “疼……”小莲花小声应。   “您能不能给我娘亲说一说,请她不要再……”   女孩还不会说复杂的字句,她皱着眉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接着往下说,“不要再把我带去放血了?”   “就是,”她摸了摸自己被白布紧紧包裹了好几层的胸口,很可怜地仰起脸,“很疼的……”   像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她很怕疼,也怕流血。   但她又很倔强,硬撑着不肯告诉别人,只有在自己最喜欢、最信赖的元姨怀里,才会撒一撒娇,告诉她自己好疼。   她又很怕黑,怕寂寞,耐不住性子,想出去玩,想交朋友,但不行,不能出去,只好整日整日地等待元素锦回来,等待元素锦就是让她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情。   元素锦的心抽疼了起来。   她身有一半狐族的血统,能言善辩,生性聪颖多智,可在这个时候,面对着女孩黑葡萄一般的清澈眼睛,她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好。   作为谢家的管家,家主的助手,她其实隐约地知道一点点关于双生儿的内情。   比方说,她知道,小莲花是个被放弃的孩子。   没人会在意她被抽血的时候疼不疼,只会紧张地观察谢拙在输血之后有无异常。   “是这样的,小莲花。”但元素锦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笑容只僵了一瞬,便又扬起来。   她温柔地揽住女孩,对她说出自己方才想好的说辞:“你妹妹生了重病,假若没有你输血帮助,她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妹妹,你再忍忍好不好?元姨知道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对吗?”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女孩思索了好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道:“那,那是该取我的血。我再也不抱怨了,元姨,是我太不懂事了。”   是太懂事了才对……   元素锦心酸不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搂着全身心依赖她的幼童,女人许诺般地轻声说。   正在温情之时,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的闷响响起,元素锦回过神来,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谢惜自。   “家主!”她连忙松开女孩,恭敬地站起来。   谢惜自曾救过她的性命,自那以后,元素锦便决心要跟随报答她。   女孩怯生生地抓着元素锦的衣服,躲到了女人身后,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自以为隐蔽地偷偷打量谢惜自。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   她知道面前这蒙着白绸的黑袍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但谢惜自周身的气质太过清贵冷淡,又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仪,让年幼的孩童不敢接近。   “元娘,不必对她太上心。与我一道,前去堂中议事吧。”谢惜自淡淡地颔首,语毕便转身欲走。   “家主……!”元素锦惶恐不安地唤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谢惜自拄着拐杖驻足。   “家主,请您……请您给小莲花起个名字吧……”   元素锦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抖,“少主刚出生即有名字,而小莲花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名字……这似乎不是很合……常理。”   瓷器一般冷淡漠然的女人似乎有些惊讶。   没料到向来寡言可靠的管家忽然有这样一个突兀的请求,她偏过头,终于将神识放出来,好好地扫视了一遍躲在元素锦身后的女孩。   “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谢惜自并不是将谢拙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都毁灭的准备;不论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是谢家的未来,与千千万万五州的人民比较起来,都太轻、太微不足道了,不能使她的心动摇犹疑半分。   六岁之期转眼即到,云清池亲自来到谢家,主持双生儿的剖心取种。   面对着谢惜自,云清池笑问:“家主可知,剖心取种有身死命亡的风险?”   “知道。”   “既知道,但家主仍旧愿意这样做?为救天下人,便要牺牲自己女儿的性命?须知你女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之一。”   谢惜自良久默然不语,静坐不动,仿若雕塑。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明白。但我仍旧要这样去做,并且不后悔。”   许久之后,她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低声呢喃了一句。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谢稚被带了上来,她极少出门,更极少见到出过元素锦以外的人,显然有些畏惧慌乱,但看到云清池之后,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人看。   这个姐姐好漂亮呀。   谢稚在心里想。   她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见过面似的。   怀着莫名的羞涩,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   “您好、好漂亮……”   她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您是来干什么的呀?我……”   云清池微笑了起来。   她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谢稚耳畔,柔声开口。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在谢稚昏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听到白衣女人问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谢稚。稚气的稚。”   “谢稚……”   云清池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笑道:“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她剖开女孩的胸膛。   ……   剖心取种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在日久天长之下已经与谢稚的心脏生长在了一起,倘若强行取种,谢稚必死无疑!   这原本并不要紧,但谢拙竟然也陷入了昏迷,生命垂危,不得已,取种只好暂时中止,留待日后再取。   元素锦将谢稚抱回的时候,几乎是一个冰冷的血人。   女孩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满身是血,自胸膛到肚腹都被剖出了一道巨大的骇人伤口,显然刚刚才被开肠破肚。   “元姨,疼……我好疼……”   谢稚不停地小声叫她,攥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自己的疼痛。   在女孩的呼唤声中,元素锦浑身战栗。她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再也不能打消。   送走小莲花,带她逃跑。   她看得很明白,如果小莲花再留在谢家,总有一天,她会死无葬身之地,成为谢拙天骄路下的一块血淋淋的砖瓦。   她抱着谢稚,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女孩许诺,又像只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费尽心思,元素锦拼死带着谢稚逃出了谢家。   她竭尽全力来到了中州与西荒的边缘,鼓龙瀑布的隆隆轰鸣声已经在耳旁回响震荡。   希望就在眼前,但她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一步了。而妖刀刈鹿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等着斩下叛徒的头颅。   她绝逃不过刀灵的追杀。   就在元素锦绝望之时,她在原野的尽头忽然望见了一群雪白的巨象,踏着金色的黄昏,沐浴着流淌的夕阳,朝她缓缓走来。   传说中的玉牙白象,太一神的坐骑!   在夺运之战后,这支特殊的种族早已销声匿迹于西荒,另谋出路,有传言说它们已经离开本界,前往了星星海,或者赴往了光明灿烂的别处,但此刻,这群神象却忽然出现在了这里,一个不可能的地方!   巨大的白象们来到元素锦面前,领头的头象温和而又悲悯,仿佛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伸出长鼻,轻轻地点了点她怀中昏迷的孩童。   元素锦喜极而泣,她抖着手将谢稚放上了白象的脊背,又塞给女孩一块沾着血的璞玉。那上面刻着她的姓名。   女人自手掌上腾起曦光,按在谢稚身上,谢稚的身形随之变小,而元素锦的长发也一点点化为雪色。   这是狐族的秘术大溯回术,可以将生灵的血气和肉身强行调转至最巅峰的时期,元素锦身为半血狐族,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大溯回术的真正威力,而只能让谢稚缩小两岁的年龄,并且还会有记忆尽数遗忘的副作用。   但其实……忘了也好。   元素锦惨然一笑。   在谢家,小莲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牢记的记忆。她……也不算。   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女人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对着远去的象群背影深深叩首祈祷,雪白的长发微微晃动,在这时,她无比地像一位真正的狐族。   “通灵的神象啊,请您把我的小挚带去大荒,带去西方,带去离中州最远最远的昆仑山脚下,保佑她此生远离忧愁与痛苦,免于灾难与不幸,健康平安,喜乐一生。”   女人滚下泪来,“我的小莲花,才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娇娇儿,不是谢稚,是谢挚。”   下一刻,雪亮的寒光一闪,元素锦的头颅被妖刀刈鹿斩下。   刀灵拭掉脸上溅到的鲜血,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一片茫茫的黄绿原野。   再往前走,就是西荒的地界了。   她没能抓住谢稚,只杀了一个无用的人。   “家主,刈鹿没能抓住她们,只杀死了元素锦。那个孩子,似乎是逃去西荒了。”   回到谢家,刀灵单膝跪地,恭敬地向谢惜自禀报任务的完成情况。   “找到她,刈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谢惜自命令。   ……   这一找,就是十余年。   当年那个孩子没能被他们找到,反而自己回到了歧大都,成为了一个耀眼夺目的少年天骄。她不再叫谢稚,而叫谢挚,也不是长生世家的谢家人,而会自豪地说自己来自白象氏族,是一名勇敢的大荒战士。   而谢拙,也在十余年前的那场变故之后,被谢惜自改了名字,改拙为灼,乃为谢灼,号称谢家红莲。   这两姐妹原本生自同一株莲花,但今时今日,她们的命运却已经完全不同,走向了彻底的分流。   谢惜自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是卜算命运的占卜师,可命运似乎刻意同她开了场玩笑。   是福是祸,是好是坏,她看不清,卜不出,占不得。   消瘦的女人拄着拐杖转身离开。   “第三次神战,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我算出来得还是太迟,太迟。”    第157章 反叛   自从在红山山谷里,听到吕射月说宗主修的是无情道之后,谢挚便大为惶惑,内心震动不已。   无情道,她知道的,这是一个有名而强大的道法,修无情道的人目万物为同一,超脱于世,心无挂碍,无羁无绊。   举凡无情道修士,无不天资绝伦,也无不断情绝爱,一生无侣。   但是宗主不是跟她在一起了吗?   难不成吕射月记错了,宗主修的其实不是什么无情道?或者,又或者宗主修的无情道与他人不同,也可以……   谢挚心中满溢不安,但还是怀着一丝侥幸,不愿相信吕射月的话,又寻了几个人去问,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答案。   ……云清池云宗主,自踏入修行之道时,修的就是无情道。   这一点太过有名,在中州到达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是一个像太阳自东方升起般的常识,因此反而很少有人谈起。   更遑论云清池之前还特意强调过,要谢挚不要听、不要信别人议论她的话,完全堵死了谢挚知道这件事的可能。   谢挚觉得头晕目眩。   偌大的歧都,好像就只有她不知道,宗主修的是无情道。   她是宗主的恋人,也是本应该最了解她的人,但宗主却从未对她提起过这件事。   她刻意隐瞒她。   可她分明同宗主那样亲密过,那些拥抱亲吻,那些相携出行,那些温柔疼惜,那些不一样的对待,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难道都是假的吗?   谢挚不愿意相信宗主骗她,可是事实又残酷地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心生茫然。   宗主在骗她吗?可是为什么?   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而宗主身居高位,容貌修为无一不是五州最上乘,她想要什么不能得到?她又能从她身上取得什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似乎她也只有一张脸和身体,尚可值得一观。   但……漂亮可爱的少女,五州也有很多,这不是宗主选中她的理由。   宗主到底看中了她的什么?谢挚想不出来。   她并不是心中能藏得住事情的人,当即就想去天衍宗直接问宗主,同女人对峙问询,不论结果怎样,她都接受;可是神墓带来的风波尚未结束,歧大都仍然处于戒严之中,因此一时之间,谢挚反而不能离开书院。   “连夫子最近也不在……”谢挚心烦意乱,嘟囔着说。   真不知道她还能跟谁商量。   要是夫子在,那就好了,那样她至少还能有一个可以征询意见的长辈。   但孟颜深自从宋念瓷被带走之后一直四处奔走,尽心尽力,极为繁忙,整日整日地不在书院,连谢挚也见不到老人的人影。   为了换取人皇释放宋念瓷,孟颜深留在了皇宫,答应推演解出一副上古棋局,也是一件损坏的神器。   这棋局深奥莫测,繁复至极,连孟颜深也一时不得解出,只得暂时留在宫中,不能返回书院。   正在谢挚困惑苦恼之时,皇宫里忽然传来了人皇的旨意。   “宣昆仑卿谢挚进宫觐见,协助九轮圣人孟颜深破解棋局!”   大声宣读完了圣旨,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笑着朝谢挚拱拱手,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昆仑卿上,请吧。”   人皇特地派内侍来接引人进宫,按礼仪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需要诚惶诚恐地感恩拜谢,但谢挚却没有什么兴奋激动之情,而只有一些莫名的不安。   ……总觉得,人皇陛下现在叫她进宫没什么好事。   夫子都解不出来的棋局,难道她一个小孩子就能解出来吗?这个助手怎么也轮不到是她,何况谢挚知道,人皇并不喜欢自己。   但谢挚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跟着侍人上了路。   她不能抗旨不遵;而且她也很想见到夫子,向他问问宗主的事。   乘着兽车来到皇宫附近,便要下车步行,谢挚跟在侍人身后在官道上慢慢地走,两侧俱是极高的朱红墙壁,仿佛随时要倾倒覆压下来,顶上覆着流光金瓦,连柳枝也伸不过来。暮春的天清得近乎透明,悬在高远处。   这条路长得可怕,并且不论哪里都一模一样,好似没有尽头,人在其中走上许久,还疑心自己并未前进分毫。   ……这与她上次跟牧首大人进宫的路,好像不太一样,谢挚有点晕乎地想。   “谢卿上。”   迎面忽然走近了一个人,谢挚定睛一看,是三皇女姜契!   自从上次红山一别之后,谢挚就再也没见到姜契了,此时见到旧友,格外令人安心,她不由得喜悦道:“阿契!你怎么在这里?”   姜契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为首的侍人。   她的胸膛还有些起伏,脸色也不大好看,不如往日风度翩翩,似乎是急急跑过来的。   “这条路不是常道,平日少有人来,总管怎么想起来带谢卿上从这里进宫?”姜契的口气很不客气。   侍人答得不慌不忙:“三殿下有所不知,这条路虽然偏僻,可是却更短近一些,能够节省不少时间。陛下的旨意又下得急,是以才走此路。”   “此话当真?”   “奴怎敢欺瞒于殿下。”   “是吗?”姜契冷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嘲讽。   侍人仍旧在恭顺地微笑,神情却有些细微的僵硬,讷讷地低下了头。   不顾侍人的阻拦,皇女强行拉过谢挚的手腕,径直带着她向前去。   “母皇有新旨与我,接下来,便由我来带谢卿上进宫。”   看到姜契仍然在带着谢挚朝皇宫的方向继续走去,侍人按住了金吾卫士拔刀的手臂,脸色阴沉下来,冷冷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无妨……”   “只要谢挚入宫即可;等她进去了,结果都一样。”   谢挚被姜契稀里糊涂地牵着走出了几十步,手腕被她拽得生疼,“阿契……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噤声。”   姜契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   她捏过谢挚的手腕,面色如常,仍旧注视着前方,脚下步伐不停,但手指却在谢挚掌心轻轻划动。这个动作极细微,任何人也不能察觉发现。   掌心写字,是她们二人在神墓并肩作战时养成的默契与习惯。   谢挚猛地抬起了头,愣愣望向皇女的侧脸。   姜契在她手中写了一个字。   跑。   姜契最后用力捏了捏谢挚的手腕,像是在严厉地警告,这才将她不动声色地放开。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她,向她传递消息。   谢挚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不自觉地咬紧嘴唇,额上滚下冷汗,胸口起伏不定。   周围一个旁人也没有,极静极静,连脚步声也听不见,身后金吾卫士的视线冰冷刺骨,仿佛要割破她的脊背,他们都是脉种境以上的强大修士,生机炽热磅礴;两侧的朱红宫墙好似巨兽之口,正待将她吞食,咬碎咽入喉管。   不对劲。   这里有埋伏。   皇宫之内设有削弱修为的阵法,一旦入宫,她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得立刻离开这里!   谢挚不是犹豫之人,一旦打定主意就会立即执行,她当即扭身急急朝回路走去,万法剑竹在她背上闪烁着翠绿的微光,它感受到了谢挚的紧张与杀意。   “昆仑卿上何故回转?陛下有旨宣召,卿上这是想抗旨不遵吗?”   见她忽然调转方向,往回走去,侍人立刻笑着迎上前来,身边的十余个金吾卫沉着脸在他身旁集结而立,浑身气机外放,极为恐怖慑人,在无形之间组成了一道金色的坚实人墙,牢牢堵住了谢挚的去路。   “……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个东西没带,它是解棋局的关键,可否容我回去取来再入宫?”谢挚勉强一笑。   “您没带什么?奴可令金吾卫去取。”侍人的态度仍然谦恭,但却寸步不让。他身后的金吾卫再往前了一些,一伸手好似就能抓住谢挚。   “是个……隐私之物,”谢挚对侍人窘迫道,“劳您凑近,前来一听。”   侍人看了一眼身边的金吾卫,脸色变幻不定,终于还是笑着走到谢挚身前,微微弯腰:“奴来了——”   谢挚将万法剑竹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让开一条路,否则此人性命不保!”   万法剑竹极其锋利,谢挚稍一用力,侍人的脖颈便已见了红,哆哆嗦嗦地连连惨叫,谢挚捏着他的身子挡在自己前面,持剑威胁大喝。   浑身披金甲的卫士们对视了一眼,抬起手来,自掌心轰出一道灿烂符文,直接击碎了侍人的胸口!   他们不会因为一个侍人的性命而踌躇不前,只要能够击杀谢挚,便是完成任务,此外都无须在意!   侍人的血溅在谢挚脸上,软软地倒了下去——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不受威胁,直接选择杀死了人质!   为除掉她,他们将会不择手段!   姜契睁开额上天眼,自天眼中放射出一道柔和神秘的曦光,将金吾卫们强行定在原地,“快走!速速出城,离开中州!”   “不要回西荒,去别的州!”她特意提醒。   “多谢!”   此时极为紧迫,不容感激多言,谢挚最后看了姜契一眼,当即燃烧海量精血,调转道宫内的血精巨海,霞光蔓延炽烈,化作一道流光极速激射而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人皇要将她骗入宫中镇杀,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保命要紧!   姜契的天眼有定住对手身形片刻的神力,但这些金吾卫士同她的修为差距过大,因此不能支撑太久,只过了十几息,他们就陆陆续续地醒转过来,意识到了谢挚的逃跑。   竟然让一个修为远逊他们的小丫头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这是莫大的耻辱,也是极大的失职!   金吾卫们大为惊怒,浑身仙光沸腾,气势在一瞬间提升到巅峰极致,将两侧的朱红宫墙都映成了灿金色!   姜契默不作声地挡在了他们身前,衣袍在金吾卫气势攀升掀起的劲风中猎猎作响。   若自上空看去,乃是两面宫墙之内,一个修长的少女与一群金甲卫士相对而立,极具视觉反差。   歧都广阔,谢挚即便催发极速,至少也需要半日才能逃出去,那时谢挚绝不能逃走,必会被无数金吾卫士捉拿。   击破笼罩歧都的护城阵法,使得护卫大乱,自上空中直接逃出去,才是最好的办法。   姜契仰起脸,注视着上方的天空。   她来的时候,已经拜托姜阔和食月犬带着她的令牌去解开护城阵法了,料想现在,也已经有个结果了。   护城的职位,是她这几年苦心筹谋,费尽心思才向母皇争取来的;但现在,没了也就没了吧。姜契想。   说不定她会被震怒的母皇废黜。   沉闷的轰鸣声在遥远的天际隆隆响起,无数歧都的人民都惊奇地停下脚步抬起了头,金色的光羽正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一场极尽绚烂的落花。   “发生了什么……”   “护城阵法这是怎么了?”   “好像忽然不运转了……?”   人们议论纷纷,可是并不慌乱,因为他们知道,五州之中,无人能够攻破歧都,应当只是阵法出现了问题。   正在极速逃跑的谢挚看到头顶出现的阵法裂隙,眼眶便是一酸。   她知道,这定然是姜契为她争取来的逃命之机。   不知道姜契会因为这个举动受到怎样的惩罚……   此时不容感伤,谢挚擦掉眼泪,神色转为一片坚定,自阵法的缺口处飞速离开。   她不能让阿契的心血白费。   活下去,就是对姜契最好的报答!   扣在歧都上方的半球状阵法缓缓地消融,露出了中州心脏的真面目,头一次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了天地间。   运转了数千年不休的护城阵法,不知为何,忽然停下来了!   “三殿下破坏了护城阵法!”   对面的金吾卫如梦初醒,又惊又怒地大喊出声——这太荒唐了!   从来没有本朝的皇女自己打开护城阵法,这是大罪!   “请您让开,我等要去捉拿叛贼谢挚!”压抑着怒火,领头的金吾卫按刀低吼。   姜契一动也不动。   “是我打开了护城阵法,若要捉拿,便先捉我下牢,我当为首罪。”   “既如此,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金吾卫们拔出长刀,如同耀眼的铁林。   “战便战,何须多言!”姜契迎上前去。   是日,护城阵法停止一刻钟,歧都大震动!   人皇震怒,连下三道谕旨,金字自宫中升起久久不息,照耀中州的每一寸土地!   昆仑卿谢挚蛊惑皇女,背君叛国,即日起褫夺封号,大周全境通缉捉拿,生死不论,人尸皆可!   三皇女姜契受人蛊惑,擅开阵法,废黜王位与一切尊荣,入风暴极境历练三年方可回都!   幼皇子姜阔不辨是非,助贼叛逃,当为从罪,念其年岁尚幼,令禁足思过六月,其父降为庶人!   调云塔将人皇的谕旨飞快地传递到了中州与大荒,一日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全力捉拿叛贼谢挚!    第158章 甘泉郡   人皇谕旨一出,整个中州都兴起了一阵波浪!   这样严厉的通缉与惩罚,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不知这个谢挚到底犯下了何等大罪,又有何种手段,竟然蛊惑得素来聪明仁智的三皇女为之打开了护城阵法。   一时之间,歧都皇城,十三大郡,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猜测谢挚其人。   歧都北方,甘泉郡。   一队披着银色铁甲的卫士在街道上匆匆走过,个个盔竖长羽,腰配环刀,生机如火山口一般蓬勃旺盛,显然都是极为强大的青年修士,民众见之无不侧目。   这是歧都来的修士卫队,虽然不及金吾卫等级高,可也不容小觑,只有捉捕穷凶极恶之徒时,才会被派出都城。   他们身边还牵着数只长相凶恶的犬科灵兽,隔着坚固的口笼仍然能看到它森白的利齿,正在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这群卫士正在激愤地低声议论些什么。   “……谢挚此贼狡诈无比,行踪不定,擅弄人心,又有法宝护身隐迹,我等追踪三日有余,竟然不得,真是耻辱!”   “要我说,陛下真不该给西荒人赐封号的,那些西荒人,最多只堪做个城主而已!”   也有人感叹惋惜:“三殿下温仁智敏,原本是最有夺嫡的几人之一,被谢贼害得数年心血尽付东流水,陛下此次空前震怒,甚至不容旁人为殿下求情。”   “想必现在,三殿下已经进入风暴极境了……”   说到这里,卫士们都不由得一阵沉默。   风暴极境,乃是中州最为险恶的秘境之一,往常只有痛苦不堪的斩己境修士为求破境登仙,才会铤而走险,进入风暴极境历练。   而三殿下现在还尚未突破脉种境……   虽然陛下不至于让亲女儿去送死,定会赐予法宝随从,可是想也知道,在风暴极境里度过三年,该是怎样的苦楚磨折。   “这都是谢贼蛊惑的殿下,我等必要尽早捉住此贼,好使陛下息怒,也为三殿下减轻些许罪责才好。”卫士认真道。   姜契温和仁慈,在歧都与中州十三郡名声颇佳,是有名的贤明皇女。   此次是她头回犯错,并未酿成何等恶果,再加上人皇又惩罚过重,人们大都对她怀着同情,同时不由得更加憎恶使皇女落得如此境地的谢挚。   “我想,谢贼此时必然已经前往东方的诸郡了,首领却将我们派到北方郡来!”有人抱怨不已,显然极为不满。   “谢贼虽然修为低下,可是跑得却快极了,护城阵法只打开了区区一刻钟,她便已经逃出了歧都的地界,现在中州各郡都加强了护城大阵,四处捉拿通缉,此地自然也不能放过了。”   卫士一振长刀,大声道:“总之,她逃不掉!”   “凡我大周的疆土,没有一个叛贼能活着离开!”   在离开的卫士们身后,慢慢地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黑瘦老人,背着一箩筐玉米,默不作声地盯了那群卫士一眼,循着相反的方向转身离开。   “哎,刚刚那群人在说你呢!‘谢贼’,啧啧,倒是个新奇的称呼……”   走到人烟稀少处,老人箩筐里一颗灰绿色的“玉米”悄悄伸展了一下枝叶,声音细若蚊呐,只有耳朵凑到近前,才能勉强听清。   老人拍了拍箩筐,让它闭嘴。   “别说话。”   这里虽然没有卫兵,但并称不上安全。   这个老人正是谢挚。   在笋子的帮助下,谢挚改变了外貌与形体,勉强躲过了第一波追兵,先是四处乱奔,扰乱追踪之人,之后再闭气潜入胜昔河中,洗去周身气息,顺着河水的支流游到了这里——位于歧都之北的甘泉郡。   大荒,她回不去,想也知道,此刻雍部必然是一座向她敞开的口袋,等着她往里钻;中州更是不能留,即便再怎么东躲西藏,在人皇通缉令下,谢挚隐匿不了太久。   而东夷与中州素有隔阂摩擦,人们都以为叛贼谢挚定然会逃往东夷,寻求佛陀庇护,因此在东夷与中州的交界处提前布下了重兵,倘若谢挚逃向东夷,必然是有去无回。   谢挚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她选择的目的地是北海,狐族与巨人的领土。   北海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好去处,只是谢挚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是苦寒之地,更有一条深有万仞的潜渊隔绝开了两州,时时喷涌灭绝杀气,潜渊边有一座繁荣的小城,小城里设有一座珍贵的传送大阵,除此之外,想要渡过潜渊,绝无它路。   这是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到处都是死路,向东向西都是命陨身亡,谢挚思虑斟酌了许久,才决定暂时先前往北海。   望了一眼天边将颓的巨大红色夕阳,像是眼睛被刺痛了一样,谢挚很快地又低下头去。   ……如果她能走到的话。   她已经害了姜契和姜阔了,不想再害其他人。   混在人流里,谢挚背着箩筐默默往城外走,若自上空望去,她只是鱼群似的人们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   马上就要关闭城门了,这是她出城的最后机会。   笋子擅长伪装和隐匿气息,只要不是被皇宫里那个老奶奶一般的大能当面遇见的话,躲过阵法和卫士的探查,尚也不算艰难。   正在她即将顺着人流走出城门的时候,天际传来了龙须金睛兽的嘶吼咆哮,祥云瑞霞在上空汇聚凝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七彩漩涡。   在云层的裂缝中,一头青色蛟龙缓缓探出头颅,自缸口大的眼睛中射出两道淡金光束,冷酷地扫视着下方的民众。   这头蛟龙显然身怀一缕真龙血脉,已经生长得颇像一头真正的龙,只是还是四爪,身上缺乏神圣狂放之气,而更多的是杀戮的血腥气息,但同样极具压迫感。   在蛟龙身侧,分别立着两男两女。   俊朗男子手持套索,矮壮男人腰挂圆鼓,美貌女人踩在长剑之上,双目微闭,神情静寂,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飘飘若仙,如立云端。   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稚嫩。女童,生得雪白干净,但眼中却蕴有一股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沧桑疲倦,掌心托着一只奇异的肥胖金虫,还在不停啃食着玉石叶片。   女童不畏不惧地坦然当先而立,其余三人分别环立在她身后,隐隐竟有拱卫听从之意。   “啊……这是金吾卫的十二统领!”   守城的卫兵认出了来人,*惊喜地大喊,显然极为振奋惊讶。   “我等为诛杀逆贼谢挚而来,探得谢贼已至你郡,奉人皇陛下命,特来取谢贼人头。”   为首的女童淡淡开口,自口中发出来的竟是一道苍老的老妪嗓音。   在正音之战后,五州建立了著名的仙人盟约,盖因一旦突破仙人境界,其实力与破坏力都会成百倍地增长,仙人境大能之间一旦动手,其后果极为可怕,甚至会改变方圆千里的地形。   因此,仙人盟约规定,凡是仙人境及以上,若无第一仙宗或人皇应许,不能轻易出手,因此通常来说,斩己境就是两州之中能够真正活动的最高战力。   歧都的金吾卫中,尤属十二统领最为强大神秘,个个都是斩己境,平日里镇守皇城,绝不轻出,此次为诛杀谢挚,竟然一次性动用了四位斩己境大能,派出了十二统领中的三分之一!   上次派出这么多金吾卫统领追捕一人,还是五百年前,这足以得见人皇对此次谢挚的逃亡有多么重视。   站在最前方的女童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掌,掌心的胖嘟嘟金虫挣扎着缓缓褪下一层褶皱外皮,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是一只浑身遍洒灿烂金点的飞蛾!   这飞蛾似鸟又似蝶,翅膀足有人族的手掌大,其上流淌旋转着极为繁复深邃的奇异符文,挥翅速度极快,为肉眼所不能捕捉,其翅膀振动间,隐隐竟有虚空不断割裂合拢!   女童将一只笔拿给飞蛾,谢挚认出来,那是她在红山书院时常使用的笔。   金色飞蛾绕着那只笔旋转了一圈,自双翅之上扑簌簌掉下大量发着微光的磷粉。   这些磷粉如若有灵,在空中组成了了一副精巧细致的甘泉郡地图,在城门处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在下一瞬化为一个箭头,直直指向谢挚所站立的人群。   这是可以追踪任何生灵的上古昆虫,将近灭绝的影踪蛾!   女童合上手掌,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的微笑,望向城门处聚集的惊慌人群。   她知道,谢挚此刻定然伪装着混在这些人当中。   “陛下云,捉到谢贼,生死不论,人尸皆可,既如此,想必陛下也不会嫌弃被吞入腹中的残尸的。”   她一挥手,身边的青色蛟龙便如疾风利箭一般朝下方猛地俯冲了出去!   “去自觅食罢!”   它张开了血盆似的巨口,浑身青鳞流光溢彩,竟然是想将城门处的民众统统一口吞下!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人们甚至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呐喊,那蛟龙的巨口便已经悬到了他们的头顶!   “啊!”   齐齐的尖叫之后,乃是死寂。   有人从极端的恐惧之中缓缓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看到蛟龙大大张开的巨口凝固在上方,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一般,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由于离得过于近,他甚至看到了蛟龙粉色的口腔内壁,突突跳动的小舌,和闪着寒光的雪白尖牙,每一颗牙齿都如他的头颅大。   在他身边,一个黑瘦的老人正举着一把散发翠光的怪玉米,生生挡住了蛟龙的凶猛来势。   明月与碧海在他眼前摇晃,清辉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无数红莲正在海洋化形上静静盛放。   这景象有一种震撼心魄的美,令他不禁愣愣地看呆了神。   女童在上方满意地抚手而笑。   她来的时候,已经调查了谢挚其人的性情作风,知道此贼素有一些愚蠢的善良与热心。   她不会看着旁人因己而死。   谢挚今日,将会为这付出代价。   蛟龙的吻部缓缓渗出一道极细的红线,紧接着,那里的鳞片便崩裂开来,鲜血如泉眼一般喷涌而出!   “吼!!!”   青蛟吃痛,不断翻滚怒吼,但却被碧海明月的虚影所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   云端上踏着飞剑的女人微微睁了睁眼,重又闭上。   “果然如人所说,你掌有上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碧海天心诀。”   女童感兴趣地挑起眉,“若我没有看错,你手中所持的,恐怕是遗落种万法剑竹吧。”   “当今五州,还有这种珍异至宝,且居然还不属于我大周皇宫,真是咄咄怪事。”她摇头叹息。   说到这里,那稚嫩可爱的女童猛地改变神色,肃容大喝:“谢挚!既已被发现,何不显出真容!”   黑瘦的老人面貌缓缓褪去,显出了谢挚真正的模样,笋子也抖落了玉米的伪装,露出了翠绿如玉的莹润剑身。   谢挚身旁的人都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她,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是一个寻常农人的老头化为一个漂亮娇艳的纤细少女,纷纷后退躲避,似乎谢挚还比那头几乎将他们一口吞下的青蛟更加可怕几分。   等的就是此刻!   “左右何不动手!”女童大喊。   持套索的男子应声抛出绳索,在天穹中划出万道神圣仙光,套住了谢挚的脖颈,变为金环不断缩紧,直接往上方提去,勒进了少女的皮肉,竟是想将谢挚硬生生地缢死;   矮壮男人拍响腰间圆鼓,每拍一下,天地之间都有一股隐隐的震动与之共鸣共振,如同地动,又犹如巨兽的沉闷心跳。   一声鼓响,谢挚口鼻中涌出鲜血。   两声鼓响,谢挚捂住了胸口,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随着鼓声乱窜逆流。   三声鼓响,谢挚全身上下各个关节连接处都崩裂开来,血液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第159章 凉川郡   这俊朗男子手中所持的套索名曰锁魂索,一旦被套住便再难逃出,矮壮男人腰间挂的圆鼓乃是震命鼓,拍击三下可使人血液逆流、心脉俱裂,都是赫赫有名的杀器神兵,加之这两人皆为斩己境的大能者,常常一起行动,相当熟稔默契,互相配合之下发挥出的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如此情状,谢挚必死无疑!   “谢贼今日于此伏法受诛!”矮壮男人兴奋地大吼。   看来此次,他们兄弟二人将要夺得诛杀叛贼的首功了!   一团漆黑的漩涡悄无声息地自他身侧张开,其间蕴含着一股可怖的秘力,令空气都在微微颤动。   男人若有所觉,下意识转头看去,只看到了一张向他扑过来的巨口。   这是他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谢挚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你今天,得先进我的肚子!”   饕餮张大嘴巴,将他一口吞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   至交好友丧命得如此突然,俊朗男子大惊失色,抽回锁魂索高高抛出,套到了饕餮的脖颈之上。   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稍微绽放喜色,便看到那头凶兽好奇地歪了歪头,用爪子轻而易举地将锁魂锁从中间划断,裂为两截。   “这不可能!!”   男子难以置信地嘶声低吼:“我这宝索乃是上古年间的螣蛇大筋百炼而成,怎会如此轻易断裂!”   “螣蛇?”   饕餮抽抽鼻子,煞有介事地思索了片刻。   “想起来了,是我的食谱。”   话毕,它就不再跟男子纠缠,毫不犹豫地迅速扑出去,将他吞食入腹。   如小山般巨大的暴戾凶兽头一次离开虚空圣花,来到真正的人间,显得分外新奇,激动得过分。   “好!好!!谢挚,你放我出来玩,我一定报答你!!”   它人立而起,昂首大吼了三声,兴冲冲地扑到瑟瑟发抖的青蛟面前,将方才还神气十足的蛟龙如麻绳一般拎起来,捏着青蛟尾巴高高举起,像吃面条似的将它自上而下送入喉咙。   “噢,味道好极了!”   像头一次尝到人间至味的孩童一般,饕餮瞳孔放大,惊奇地瞪大了盆口似的眼睛。   它在神墓里度过了太久太久,殷墟里没有活物生灵,只有杂乱的各式废墟,虽说饕餮怀有吞噬符文,什么都能吃,但它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这下刚一被谢挚放出来,就直接吃掉了一个人族大能,兼之吸掉了一条大青蛟,这对它来说是从没尝过的美味,鲜美而又滋补。   “这是……饕餮!还是仙人境界!”   女童终于认出了这头绿须紫身的凶猛神兽到底是什么来头,当即脸色大变。   “我们走!”   她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挥袖洒下一片灰雾,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驾驭着祥云急急回转。   “快点禀报陛下,情况有变——谢贼身边跟有一头仙人境的饕餮。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谢贼继承了殷墟之传承。”   在云彩上,女童神色变幻不定,思虑半晌之后,举起一块玉牌送到嘴边,那是传音的法宝。   “鼓索二人已为国捐躯,青蛟亦葬身兽腹,这头饕餮掌有吞噬符文,极为凶悍可怖,是一不可轻视的大敌。”   “……请陛下速派长生世家诛杀谢贼,免得她与饕餮继续作乱,扰我中州生民百姓。”   “倘有可能,看看能否请动云宗主出山压阵。”   饕餮接连吞食了三个敌人,还吓退了云端上的两个金吾卫首领,自觉居功甚伟,兴冲冲地奔过来朝谢挚摇尾巴,骄傲邀功道:“如何?我厉害吗?”   “……一般。”   谢挚躺在血泊里,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伤得重极了——那手持套索圆鼓的二人都是斩己境,与她修为差距过大,几乎只一下,便差一点直接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她肉身强大,在神墓里经过圣花花蜜洗礼之后再次进步,到达了一种远超她原本应有境界的地步,在那矮壮男人拍响第一声鼓时,谢挚就会爆体而亡。   涅槃种在谢挚胸口处放出柔和的辉光,缓缓笼罩了少女全身,令谢挚的身体发出噼啪声响。   不出几刻,谢挚的伤势便已经被完全修复好了。   “这次好快!”   谢挚一骨碌坐起来,还有点不适应涅槃种的速度。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发觉在吃掉了一整个圣花子房之后,涅槃种的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放在之前,这样重的伤势,怎么也修复不了如此快,最少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彻底恢复。   这颗种子,似乎还在不断地发展进化。   算算涅槃种通过吃掉圣花子房积攒的能量,简直比一片海洋还多。   谢挚觉得,照这个情况,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算被打碎成八百片,它也能给自己稳稳地把伤势修复回来。   “我们继续赶路吧!得再快点才行,一刻都耽误不起了!”   虽然险之又险地击退了金吾卫首领,可是谢挚知道,接下来,她们之后面临更大的风暴。   这一次派出的是斩己境大能者,下一次,或许人皇和长生世家派出的就是几位联手的仙人了。   届时饕餮必然不能抵抗,谢挚就更不是仙人的对手了。   至于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它只有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食物时,才会展示出惊人的攻击力,旁的时候都无波无澜,很靠不住。   恢复了精神的谢挚爬上饕餮的脊背,不顾它的强烈抗议,抓住了凶兽硬如钢针的蓬乱须发。   “一直向北走,朝潜渊进发!”   饕餮雄赳赳气昂昂,耀武扬威地朝前方疾驰了出去,激起滚滚烟尘,跑的时候还顺便狠狠地瞪了银甲卫士一眼,吓得他瘫坐在地。   “你看你,身上都是血,让我舔舔成不成?”   饕餮对尝尝谢挚的味道这件事相当有执念,锲而不舍地征询她的意见:“就舔一口,怎么样?保管给你舔干净!噢,你身上可真好闻,又香又甜……”它陶醉地眯起眼睛。   谢挚的身体对它诱惑力很大,是极好的血食,甚至比方才那两个斩己境男人还让饕餮着迷。   作为吞噬符文的主人,它敏感地察觉到,在这个人族少女的身体里蕴含着一股无比磅礴的鲜活生机,让它眼馋不已。   谢挚对它来说,就像一棵猫薄荷一样,它最希望的就是能够整天把谢挚含在嘴里,时时刻刻咂摸味道——吃,是舍不得吃的。   人族少女用万法剑竹狠狠敲它脑袋,打破了饕餮的美梦与幻想,一兽一笋同时发出惨叫。   “不!可!以!你想得美!”   天色在她们面前沉下来,稀疏的惨白残星缓缓升起。   “快跑吧!”   谢挚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番,以饕餮的神速,也至少还需要近三天才能抵达潜渊。   三天,听起来很短暂,其实能发生太多太多事情,和太多意外变故。   “接下来的麻烦还多着呢……你最好快点跑。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   中州,甘泉郡之北,凉川郡。   奔跑了一夜的饕餮再次扭头击飞围上来的兵士,烦躁地大叫:“有完没完了!人族怎么有这么多!”   在它载着谢挚疾驰奔行的昨天夜里,一路上遇到了许多攻击它的修士,让饕餮烦不胜烦。   虽然那些人族修士修为低微,它一爪子就能拍飞,但他们数量太多,来得又太过于密集,也牵绊了一二饕餮极速奔跑的脚步,减缓了饕餮的速度,让它心烦意乱。   停下来,轰平一整座城市,将一郡夷为平地,直接屠杀吞噬干净,谢挚又不肯,勒令它不许这样做,令饕餮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族小姑娘真麻烦!   前方忽然涌出两队修士,都穿着相似的服饰,在半空中悬起成百上千支飞剑,对准了小山一般撞过来的饕餮,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来者何人,速速离开!再往前来,小心我们不客气!”   “好胆气,竟敢拦你祖宗我!”   饕餮先是一愣,随即瞪起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   它在凉川郡内横冲直撞地飞奔,由于长得太过凶恶可怖,见者无不畏惧退避,这还是它头一次见到有人敢拦自己。   “这是王家的药园,尔何蛮兽,而敢冲撞此地!”   见饕餮来势汹汹,不仅速度不减,反而有加速直接撞过来的趋势,为首的中年男子扶帽大喊。   “大肚兽,停一下……”   谢挚闻言一怔,伸手拍拍饕餮的犄角,凶兽不耐烦地自鼻腔里喷出一口炽热的白气,“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让我玩儿?就知道你——哎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   “不,”谢挚不理会它,只是摇摇头,“这次,直接撞过去吧。我们去药园里扫荡一番。”刚好饕餮也奔行了好长时间,需要休息。   “好!你总算开窍了!”   饕餮大喜,浑身皆放熠熠辉光,显然对这个提议兴奋至极。   它是天生的破坏家,血液里流淌着毁灭和征服的本能。   凶兽张口一吸,将无数飞剑径直吞入深渊似的肚子里,吞噬符文正在它体内运转不息。   再纵身高高跳起,从修士们的头顶直接跃了过去,饕餮的双角重重顶在闪烁着金光的阵法墙壁上,以它的角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飞速延伸出去。   “轰隆隆——”   药园的外墙应声而倒,缓缓崩解碎裂!   饕餮直接撞塌了药园的防护!   “怎么回事!?有人攻进来了!!”药园里的人们惊慌失措,纷纷四散奔逃。   “快快离开这里!小丫头,你知道这片药园是属于谁的吗?”   一个干瘦的老人痛心疾首地指着谢挚,试图挽回她犯下的错误:“王家!你可知道?长生世家之王家!当今天下最盛之族,俨然有取而代谢之势的王家!你快醒悟悔改罢!”   谢挚举起碧绿小鼎,真诚一笑。   “老爷爷,你有所不知,抢的就是你们王家。”   “不是王家,我还不来呢!”   她跳下饕餮的脊背,将药园里见到的一切宝药仙草统统一股脑塞到小鼎里去,其杀气腾腾,让以贪婪闻名的饕餮也叹为观止。   “全部抢光,笋子,不行就吃光!”   谢挚下达任务。    第160章 飞廉郡   凉川郡是中州有名的丰美之地,王家的药园更是得天独厚,占据了一块灵气极为浓郁的所在,在其中开辟了数百块药田,其中种植的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宝药仙草,处处霞光缭绕,天穹瑞彩腾腾,刚好填补了谢挚之前被真凰玉簪掏光的亏空。   谢挚举起小鼎,将能看到的宝药统统收入囊中,还一边收一边顺手往嘴巴里塞,以此来恢复体力,她浑身曦光闪烁,道宫内的血精海表面涌起波澜,如同被祭炼捶打一般不断缓缓缩小,隐隐竟有凝实成为脉种的趋势。   在神墓一行之后,谢挚在圣花子房里吸收了海量花蜜,得到了极大好处,但那些花蜜的力量太过强横磅礴,因此只是一直储存在她的身体和涅槃种里,并未被彻底吸收炼化。   这次在生死逃亡之际,谢挚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精血拼命逃亡,反而误打误撞之下突破了肉身极限,迫使圣花花蜜被调动起来,得到充分利用,丝丝缕缕渗入她的五脏六腑与血肉骨骼,使谢挚的修为不断精进,甚至竟有突破脉种境的趋势,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现在不能突破境界……”   内视了片刻道宫里已经缩小到变成一片小湖的血精海,谢挚咽下一块流光溢彩的赤红宝药叶片,不无遗憾地喃喃自语。   破境之时最是脆弱危险,旁人连特意开辟一处清静地,请人护法闭关都来不及,更别提在被追杀时突破了。   一旦此时突破,真无异于自杀。   原本谢挚以为,她突破脉种境定然是在夫子或者宗主的护法下进行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连性命都危在旦夕,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   这样想着,谢挚扫荡药园的速度便愈发快了几分,几乎化为了一团残影,在各个药田之间奔来跑去,连地皮都掀开来掘了几个洞,将心中郁气恶狠狠地发泄在洗劫王家上面。   饕餮大为震撼,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它从来没见过比它还能抢东西的生灵。   明明谢挚只是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人族少女,但结果,她这行事作风,比它这个真凶兽还凶兽呐!   “嗷——给我留点!给我留点!好东西全给你吃了!”   一不留神人族小凶兽便已经挖光了半个药园,饕餮嗷唠了一嗓子,化为一团紫光滚入其中,不甘示弱地加入了扫荡宝药的队伍,一人一兽好像在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地洗劫王家药园。   “人参娃娃!”   谢挚扑在地上,惊奇地从土里抓起来一团萝卜缨子似的绿叶,下方一只雪白的婴孩状宝药正在踢踢踏踏,挣扎着咧嘴大哭。   “王家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这是非常上乘的仙药,名叫人参娃娃,仅次于传说中的圣药,会将自己的形体变为捕捉者种族的幼年体模样,以此来求得恻隐之心,从而逃之夭夭。   饕餮也一眼看中了这只人参娃娃,腆着脸凑过来,拿一株通体碧绿浓润的茶树跟谢挚做交换,“嘿嘿……小挚……咱俩换换呗……你吃这个,我吃你那个……”   “滚滚滚!”   谢挚将凶兽的巨大头颅推到一边去,嫌弃不已——饕餮的口水都快淌到她肩膀上了。   她将瑟瑟发抖的人参娃娃安抚性地拍了拍,直接塞进小鼎里去,杜绝饕餮的垂涎:“这株人参娃娃已经有自己的意识了,我不吃它,你也别想着吃。”   “不吃就不吃!但你得给我舔一口!”   饕餮果断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谢挚的脸,接着撒腿逃到另外一边去。   “你!大肚兽!你想死吗!??”   ……   最终结果就是谢挚和饕餮平分秋色,各占据药园一半河山,甚至谢挚吃的还比饕餮多一些。   但她肚子却不见鼓,也没什么饱腹感,若不是此刻周身充满着澎湃汹涌的力量,谢挚真会以为,自己方才不知将宝药吃到了哪里。   “真神奇,那些宝药仙草吃下去,居然直接就转化为了我自己的力量……”   她惊奇地攥起拳头,“这就是吞噬符文的厉害之处吗?”   不仅可以无休止地进食,还可以直接将吃下去的东西转化为自身的力量,无须特地炼化吸收。   这真是可怕的天赋……   唯一的缺点就是,饕餮也会处于永恒的空虚饥饿之中,不自觉变得贪婪暴虐,焦躁烦乱,但谢挚心思纯粹净透,向来没什么欲望,反而很少受到这一项负面影响。   瞧着时间不早,谢挚与饕餮也已经休整完毕,重新恢复了活力,逃亡之路也又要继续了。   在离开凉川郡时,谢挚将小鼎里的碧尾狮放了出来,在圣花花蜜的洗礼下,它死气顿消,又被后天增加了几百年寿命。   “……总之,就是这样,我有大麻烦,现在不得不逃去北海,离开中州。”   骑在饕餮上,谢挚向碧尾狮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按照你的要求,你女儿我已经送到昆仑神山上,血咒已经结束,你我两清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那里在两年前曾被碧尾狮咬出过一道血印子,现在已经变淡得完全看不清痕迹了。   “……”   碧尾狮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人族少女。   外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对她它来说,只是昏睡过去的短暂一瞬。   上一刻,它还奄奄一息地被谢挚抱在怀里,而睁开眼之后,谢挚却已经变了模样,当年的青涩幼稚褪去,变得坚韧自信,成长为了一位不逊于中州任何一位少年的强大天骄。   两年时间,硬生生从炼体境修到道宫大圆满,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堪称惊世骇俗的奇迹。   只是,她这闯祸的功夫,还是跟当年一样厉害……   上次谢挚只是惹了它,没想到谢挚这次,居然招惹的是中州的人皇,五州之中最有权势的生灵。   “碧尾狮,我能拜托你帮我个忙吗?”   谢挚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支白玉簪,尾端点着金翠,仿佛正燃烧着一团火红的云彩,又似真凰的精魂正在其上涌动。   那是她跟宗主一道去西市,在三足金蟾的小店里,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下来的真凰玉簪。   她将真凰玉簪在手中握了又握,有些怅然地垂下眼:“原本,我是想亲手送给牧首大人的来着……”   但现在,好像也没机会了。   谢挚一鼓作气,将玉簪递给碧尾狮,让它带走,“请你把这支簪子交给雍部牧首,渊止王上姜既望,顺便替我告诉牧首大人——”   “就说……就说……”   斟酌着言语,谢挚眼眶渐渐发红,但却仍然在尽力微笑,她知道,这可能是她今生传给牧首大人的最后一句话了。   “就说我一切都好,自会竭力周旋逃出,请她不必担忧,也不要为我触怒人皇陛下,若大人能稍微照拂庇护白象氏族一二,挚就感激不尽了。”   “……就这样吧。我走了。碧尾狮,你保重,小狮子它很想你的,我没给它起名字。”   谢挚擦掉滚落的眼泪,抱紧饕餮的头颅,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碧尾狮默然凝视了少女离去的背影半晌,轻轻叹息着摇头。   “真是……蠢乎乎的人族小姑娘……”   分明它还有一项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谢挚,但谢挚却说,她们之间两清了。   “也罢,就让我来最后帮她一点小忙吧。”   翡翠般美丽的神狮抬起头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身躯。军士追击谢挚的尘土已经在它面前的大路上飞扬而起。   两道柔和的乳白光束自它瞳孔里释放出来,那是大观照瞳术,碧尾狮将其运用得远比谢挚精深。   “来者何人?休要阻拦我等诛杀谢贼!”对面的军士振臂大喊。   “大荒之霸主,碧尾狮!”   它不闪不避地迎上去。   。   “禀陛下,凉川郡有神族弃兽碧尾狮现身,击杀了大周数千军士,使得谢贼逃往了飞廉郡!”   歧大都的皇宫之中,人皇大为震怒,紫眸中日月轰然破碎,拂袖将调云塔传递来的消息贯到地上。   “真是奇耻大辱!”   区区一介道宫小儿,派出如此多的精锐,抓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抓不住!这怎能不使她大怒!   谢挚骑着前朝的镇国神兽,整日在大周的土地上逃亡奔窜,这简直是对大周与皇权的挑衅与宣战。   “着长生世家诛杀谢挚,谢王荀崔,每家都须派出至少一位仙人。”   人皇执笔在半空中写下数行龙凤凤舞的小字,每一字都闪烁着熠熠金光,遒劲而又有力,从皇宫中飞散而去,去往长生世家的府邸。   “天衍宗云宗主,也一同请去。”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   王家之中,响起了一声雷鸣似的暴怒咆哮:   “什么!我们在凉川郡经营千年的药园,全被谢挚那个孽畜吃光了!??”   几世的心血,无数人的搜刮收集,就此毁于一旦!   宝药药园对一个庞大家族来说无比重要,此次药园被毁,简直就是在断绝王家的未来与命脉!每一个王家人心都在滴血!   一个须发皆火红炸立的老者捉起一对金锤,行动之间雷电火光闪烁缠绕,他朝王家家主下跪,瞪眼叫道:“阿兄,刚好陛下有旨,每家都要出一位仙人,请让小弟前去!”   “弟必将谢挚剥皮抽筋,熬血炼魂,教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知道我王家不是那么好得罪!”他眼里跳动着火焰。   谢家。   谢惜自挥手摇散人皇的金字谕旨,沉思半晌,才按着眉心吩咐刀灵:“随意派出一位最不擅攻击的仙人罢。”   “顺便,再为我传讯给云宗主。便告诉她,假若她可以劝得谢挚交出涅槃种,谢家可以供给她假死之术,让谢挚躲过人皇的追杀,留住一条性命。”   顿了很长一会,谢惜自又慢慢地补充道:   “……也可以,让谢挚从此不能轻易于世露面,只能被养在天峰之上,成为她一人的禁。脔。”   她知道,云清池一直都想这样做。   作为同谋与共犯,谢惜自很了解这位无情却有欲的第二法身。    第161章 荒原   天衍宗,天峰。   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轻车熟路地悄然飞入云清池的房舍,在窗前歪头而立,眼眸漆黑似小珠,只有短喙与脚爪是鲜红如脂玉的。   这是谢家专用的传讯灵鸟,号称千金不换。   云清池仍旧在临案专心写字,身形笔直端正,目不斜视,清冷淡雅,仿佛没看到它的到来似的,直到那灵鸟终于按捺不住,清清嗓子,开始主动告知她谢惜自的话。   “……也可以,让谢挚从此不能轻易于世露面,只能被养在天峰之上,成为她一人的禁。脔。”   灵鸟的嘴巴不断张张合合,说出的却是谢惜自的声音,它将谢惜自的音色学了个十成十,分外惟妙惟肖。   云清池神色不动,对灵鸟的传音置若罔闻一般。   直到听到“禁。脔”两个字,女人执笔的手腕才极细微地顿了顿,笔下颤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但紧接着,又被她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了。   云清池搁下笔,收拢纸卷,缓缓地抚平桌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镇定自若地看向灵鸟;其实,她是在透过这灵鸟,与谢惜自对视。   谢惜自太聪明,也太懂她。   云清池觉得心惊。   这个目盲的病弱女人,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清醒与敏锐,她看事情,比绝大多数耳聪目明之人都更清楚长远。   这些时日,越接触谢挚,云清池便越觉得喜爱,这喜爱与她少年时喜爱一件珍宝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想要占有谢挚,并且最好还是独占。   谢惜自的“禁。脔”二字打动了云清池的心,她不由自主想象了一番那样的画面,发觉自己竟然十分期待。   期待谢挚为她一人所有。   “谢家主怎么能够确定,谢灼就是预言里的那个救世之人呢?”   她刻意不去回应谢惜自最后的提议,只是平缓地道:“分明,谢挚的修行天资与心性品行都更胜谢灼一筹。何况她从小所处的环境,比谢灼要艰难很多。”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谢挚比谢灼更似所谓的“莲种”吗?   灵鸟乌黑的眼珠动了动,云清池便知道,那是谢惜自听见了她的话。   “宗主有所不知,我前年,曾请白泽主上为谢灼评断过一回天资。”说话的是谢惜自,她正在借灵鸟之口与云清池交谈。   白泽生而知万物,是渊博通灵的瑞兽,它们有一项天赋神通,便是评判他人的天资,预估此人日后能在修行之路上走到何等地步,但白泽主上平日极难请动,绝不轻易动用这项神通,也就只有谢家家主谢惜自,能请白泽主上为女儿预估天资了。   除过白泽之外,听说还有西荒雍部的祭灵石有类似的功效,但中州人素来*瞧不上西荒,自然也不愿相信西荒主城的一块石头。   “结果如何?”云清池问。   “白泽主上探得,谢灼有登神之资。”谢惜自的声音仍旧平静。   ……登神之资。   云清池轻轻地掐了掐掌心,脱力似的朝前撑住桌面。   她发簪上的碧珠摇来晃去,愈发衬托出了女人莹雪似的容色,与眉心的一点火红朱砂。   也就是说,预言里的那个人是谢灼了?   她真不愿相信,这人是谢灼,谢挚是莲种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但是……   “人皇的旨意已经发出,宗主愿承旨吗?”   谢惜自紧追不舍:“当年剖心取种,稚拙双子俱性命垂危,但如今今非昔比,她二人都已修得道宫境界,且都以肉身强大坚韧名,想必,定不会再如前次一般重蹈覆辙。”   “……那若是谢挚死了呢?”   话虽如此说,但剖心岂是轻伤?谢挚受到的伤害还是极大,云清池恐怕她会有性命之忧。   灵鸟张开火红的喙愣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谢惜自应当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陛下要求长生世家各出一位仙人,我派出的是最不擅战斗的一位仙人,也对他嘱咐过,战斗时不必尽力,”她答非所问道:“对谢挚的性命,我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届时能不能活下去,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命数。”   云清池听明白了谢惜自未说明的弦外之音,良久才微笑道:“家主修的不是无情道,可有时候,却较清池更加无情,成大事者当如是。”   谢惜自也懂得云清池话语间的讽刺之意,并不在意,只是道:“宗主愿承旨么?倘若谢挚能自愿取种,会比强取好上许多,不至于受太重的伤。那孩子是初次涉情,对你爱慕依恋之心甚重,想来不会不听你的话。”   “而且,若你能前去一道追击,也可暗中保护谢挚一二,实百利而无一弊。”   云清池不言不语地抚平衣袖,缓缓站起身。她身边有一柄莹白神剑悄然浮现,其上龙气蒸腾缠绕,有五爪金龙虚影嘶吼咆哮,极为不凡。   她握住剑。   天衍宗上空中静静悬浮的金字谕旨猛地爆出一阵璀璨光华,令整个仙宗的弟子都惊讶地仰起了头。   云宗主接受了人皇的旨意!   长生世家各派出一位仙人,在金吾卫统领的带领下,以大神通跨越无数距离,顷刻之间已至谢贼身在之地。   天衍宗宗主承人皇谕旨,亦前往北郡为众仙人压阵。   此次中州出手,必要诛杀凶兽饕餮与叛贼谢挚!   。   “不知道碧尾狮跑出中州了没有……”   骑在奔跑如飞的饕餮脊背上,谢挚忧心忡忡地自语道。   自从碧尾狮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之前一直没有断绝过的追兵忽然消停了一段时间,让她和饕餮有了难得的清静,可以全力逃跑,不被牵绊住脚步。   这原本是好事,可谢挚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太安静了。   静得有些不寻常。   虽然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谢挚知道,人皇不是会轻易放过“叛贼”的人。   她抬头望向前方,前方乃是一片宽阔的荒原,天空中积蓄着层层黑云,滚雷与狂风正在其中酝酿震颤,离地面压得极低,几乎要垂坠下来。   穿过这片荒原之后,她们就能抵达潜渊旁边的小城,彻底逃出中州了。   此时的境况,也恰如这天色。   正值黎明前的最后一点黑暗,却也是最深、最暗、最可怖的一点黑暗,弥漫着一股寂静的不祥之气。   倘若能熬过去,便生;熬不过去,便死。   而前方正好是一片开阔荒原,谢挚紧张地远远眺望,动用大观照瞳术四处观望,握住饕餮的角,不让它向前继续跑。   ……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这样的地形里,是很危险的。   “你别整天胡思乱想的,”饕餮倒是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抬起脚爪便往前迈,“别怕,有我在,谁人可挡?”   谢挚都快被它气笑了,趴在凶兽背上揪它的耳朵:“中州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仙人境,你口气怎么这么大?”   若不是鲲鹏宝术动用一次消耗的血精太过庞大,她一定不骑这头自大而又贪吃的饕餮,而是乘坐鲲鹏直接飞走了。   归根结底,鲲鹏宝术并不是道宫境修士可以驾驭的,谢挚在道宫境还能勉强使用它,已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奇迹了。   据谢挚估量,她应该得等到突破脉种境才能真正参透鲲鹏宝术,对其如臂使指。   “嗨,怕什么!这辈子除了我主人,我饕餮就没怕过谁!”   饕餮得意洋洋地吹了吹胡须,志得意满道:“跟你说,小孩,管他来什么人,保管我呐,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刚好给我加加餐!”说着它就不顾谢挚的阻拦,威风凛凛地奔入了荒原。   直到跑过荒原大半,还是没有丝毫异常,饕餮不由得傲然道:“你看,我都跟你说了吗不是,没人敢招惹——”   就在这时,自天空的云层之中忽然击下来一道粗有数丈的火红雷霆,直直劈在饕餮面前,大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深渊!   云层中跳出来一个须发火红的老者,手持双锤,怒目圆睁,胡须与头发像流动的火焰在空中翻滚,眼眸中有雷霆出没,随着他情绪愈作,须发舞动得愈发剧烈。   他用力推开身边一个修长文雅的男子,显然极为恼怒焦躁,骂道:“谢庭小儿,休得误我!你说卜得诛杀谢贼的时机不对,几次三番阻拦于我,要我再等等,到底是何居心!?”   “再等,谢贼就要逃出中州了!”他指向下方惊疑不定的饕餮谢挚。   谢庭倒不动气,闻言只是微笑:“王老教训得是。”   “……哼!小子,不要让老夫抓到你玩忽职守的把柄!”   王姓老者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毫不吝惜自己的威胁;但他们同为仙人,共出名门,此次又一道奉人皇谕旨前来诛杀叛逆,即便是他,也奈何不得这阴奉阳违的谢庭。   真是奇了怪了,这谢挚并非谢家人,只是出身西荒的一介卑贱蛮女,谢家居然隐隐有包庇谢挚之意,难道只是因为同为本家,便要如此么?   此事之中,定有谢惜自暗中授意——说不定,她就是乐见谢挚毁坏王家的药园!王姓老者咬牙思量。   想到这里,王姓老者不由得怒火更盛,转而发泄到下方的一人一兽身上,他高高举起金锤,重重敲击数次有余,声音震耳欲聋,在双锤之中迸发无尽雷霆火光。   “雷火灭世!尔贼纳命来!”   饕餮早已急急将谢挚从背上甩下,严严实实捂在肚腹之下,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朝着奔涌下来的雷霆火光张开嘴巴,口中有漆黑漩涡凝聚旋转,符文运转不休,竟然是意欲将其吞噬!    第162章 边缘   “轰隆隆——”   数声巨大声响滚动与天地之间,几乎可以刺破众人耳膜,大地龟裂,浓烟滚滚,仿若刚刚经历一场灭世般的地动山火。   这是真正的仙人之力,一挥袖可裂五州,一瞠目可惊万民!   “吼!”   饕餮不甘示弱,直直蹲坐在原地,大大巨口,口中的漩涡变大百倍不止,竟是将王姓老者的火焰雷霆一口气全部吞入了腹中,甚至连烟雾也没放过!   “这……这是传说中的吞噬符文!将其运转到极致时,甚至不输阵于神圣种族的本命符文!”   老者口中呐喊,但眼中却放出了兴奋激动的光,显然振奋不已。他是王家有名的好战之徒,最喜欢与人生死搏斗,其证得的仙人大道就与战斗有关。   “好!今日便让老夫斩下你这孽兽头颅,献给陛下做酒樽!”   他在云端上并拢双指,重重戳了三下自己的眉心,自双眸中缓缓驶出一座火红战车,其上分明没有生灵拉动驾驭,但却疾驰如飞!   紧接着,在他耳、口之中亦涌出无数银色飞剑,遍发璀璨光芒,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穿着重甲的巨型武士,纵身一跃,跳进了火红战车之中!   老者负手畅快大笑:“这就是老夫的仙人道——极战之道!”   他将整座肉身都炼制成了一座储存法宝,身体之中已无血肉骨骼,而都是无穷无尽的各式武器,追求战斗之道已经几近疯狂,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兵人!   极战之道,除非战出胜负,否则不死不休!   饕餮摇头摆尾,眼眸血红,显然也对这疯狂的老者颇为忌惮。   它浑身鳞片尽数张开,人立而起大吼一声,自身前缓缓张开了一副神秘景象,其中有无数生灵竞相互食,最后化为宇宙之中一个寂静运转的黑洞漩涡,连阳光都能扯进去撕碎吞噬!   那是饕餮的吞噬道大道图景!   饕餮此次,一开始就直接张开了大道图景,这表明,它对这次战斗也相当重视!   老者身旁的年轻女人见状意欲上前助力,她是崔家派出的仙人,又被老者瞪眼拦下:“干什么!啊呀……你这个小辈不懂规矩,不甚有武德!”   “强者之间的战斗,岂容他人插手!”   制止住其他仙人帮助自己的动作,他大喝着迎上前去,红发红须涌动如浪:“孽畜,老夫今日当替天收你!”   饕餮亦捶胸大吼:“我倒要看看,是你能砍下我的头颅,还是我将你撕碎吞噬!”   一人一兽俱彻底展开了大道图景,下定决心要让对方尸骨无存,天地之间弥漫开一股可怖的气息,仿佛上古时的神战重临!   “去!”   老者挥手一指,火焰战车当即隆隆驶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撞向饕餮,其上乘坐的巨大银甲武士高高举起大剑,缓缓向下劈去,一剑可以斩破无尽深渊!   “孽畜,前来受死!”   饕餮一把抓起谢挚,飞快地塞入口中作为庇护——片刻之后,这里将化为一片劫土,再无她立足之地,倘若谢挚再暴露于荒原之上,转瞬就会被仙人对战泄露出的丝缕波动冲击得灰飞烟灭!   “老匹夫好大胆,竟敢口呼殷商镇国神兽为孽畜!”   把谢挚在嘴巴里好好地安顿好之后,凶兽这才一跃而起,一边抬爪迎击武士战车,一边将大道图景运转到最极致,躯体上爆发无量辉光!   这场仙人之战,胜负分出之时,死生亦定!   “轰——!!!”   一人一兽的大道图景碰撞在一起,可怖的滚滚冲击波如洪水海啸一般奔涌而出,这片荒原上的每一颗碎石都被震荡得弹跳而起,大地片片碎裂,连天穹上的层层深厚积云也被彻底震碎,露出了明蓝的底色!   “怎么了,谁胜出了!”崔家女子焦急地振袖,挥开面前的浓浓烟雾。   她刚一扫清眼前,便看到了一双锋利的爪子攀上了他们所立身的这块仙云;紧接着,饕餮的巨大头颅便探了出来!   黄澄澄的巨眼如同灯盏,在云霄上发着光与她对视,缓缓地眨了眨眼皮,令她自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本能的森寒畏惧。   人族的修行天赋在五州万族之中,并不算上乘,只能算作中等,这来自种族的本能压制,即便是仙人也难以克服。   遗落种对战人族,具有天然的优势!   饕餮化作法天象地模样,身形膨大数十倍,变成了一头山峰般巍峨的巨兽,踮起脚来,将爪子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仙云之上,竟是想拦腰抓住老者,将他丢入口中吞食!   与此同时,饕餮的大道图景光芒大盛,终于完全压过了王姓老者,火焰战车与银甲武士爆裂开来,散作千万粉末!   胜负已分——漩涡淹没战车,吞噬胜过极战!   “糟了!王叔落败了!”   女人大惊,当即闭目轻叱,一副烟雨蒙蒙的秀美山水景象当即在她身后展开——那是她的大道图景,名曰山雨之道。   她要诛杀饕餮,免得它伤到王姓老者。   荀家的仙人亦急急摇动手中所持的铃铛法宝,只有谢庭一人远远地抱臂而立,敷衍地在指间结出一个浅淡法印。   他以推演阵法证得仙人,于战力上其实颇为薄弱,并不是适合战斗的仙人,更何况家主在来时还曾暗示过他,要他不必对此次任务太过上心,或可找机会放谢挚一马。   “……好强的道……!”   伴随着战车武士的碎裂,王姓老者躯体巨震,捂着胸口后退了好几步,自口中喷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布料。   “是老夫败了……是老夫败了啊!”   他脸色灰白,失魂落魄,连飞舞的须发都停止了涌动,在一瞬间由火红褪作雪白,仿佛老了几千岁,连身躯都变得佝偻了几分,没了之前的狂放骄傲:这是一个将战斗视作生命的人,一旦战败,也即是他性命彻底终结之日。   荀崔两位仙人的大道图景即将彻底展开,但饕餮性莽,仍旧不闪不避,硬是张开嘴巴,赶在最后一刻,嗷呜一口将王姓老人吞下。   王家的府邸深处,同时响起一声含惊带悲的痛呼:   “六老祖的魂灯熄灭了!!”   “长生王家,极战仙人陨落!”   歧大都城东的青钟缓缓敲响数次,声调悲凉沉痛,以示哀悼。   “王老!!”   其余两人仙人俱咬牙,她们并不是王家人,平日里甚至还与王家常有摩擦,但在这一刻同样心痛难当。   盖因仙人极难证得,需要历经千辛万苦、消耗海量资源才能铸就无垢仙身,还可以以大道图景造福无数后辈,每一位都是珍贵的宝藏,即便今天的中州已经如斯强盛,独冠于五州当中,也不过才有二十余位仙人而已。   任何一位仙人陨落,不论是对大周,还是对中州,是极大的损失!   “汝道,乃小道也!吾之吞噬道胜于你!区区人族老朽,被我一口吃掉!”   饕餮趴在云边,得意地咆哮。   还没耍够威风,数不清的雨丝便缓缓飘至饕餮眼前,令它瞪着眼睛噎住了,“这是……?”   “哧——”   下一刻,无边的风雨便席卷了它的全身!   这雨丝看似细柔温软似烟波,但却含着一股可怖的磅礴巨力,直接突破了它坚韧强大的肉身,划破了饕餮的皮肤,剥落下大把鳞片!   崔家仙人的大道图景也展开了!   “嗷嗷……”   饕餮痛呼连连,身形不断缩小,它自恃为上古遗落种,肉身分外强大,因此才敢在敌方多于自己数倍的情况下,冒险强行诛杀王姓老者;   但现在,这两位年轻仙人的强大程度,真可超出了它的预估!   自降生以来,它还从没受过这样大的苦。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便是我的山雨之道!”崔家仙人大喝。   “冰海磁山道,开!”   荀家的仙人也展开了自己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座悬浮于冰海之上的墨黑铁山,看似乌黑如墨,其实其上叠加累积了无数种颜色,因此才最终显作黑色,凡其所到之地,可以磨灭镇杀一切敌!   “谢庭何不助我?”   崔家仙人怒呼,“难不成谢家仍然心向前朝,要与周天子作对吗?!”   这项罪名极重,任谁也担当不起,即便谢庭懒于插手,此刻也不得不加入战局,他自怀中取出一柄仙光弥漫的青蓝匕首,随意朝下抛去。   “杀饕餮,斩谢贼!”   三大仙人联手,要镇压饕餮于此地!   饕餮见势不妙,果断扭身便跑,早已开始拔足狂奔。   即便它是遗落种,可也不能同时对战三位同级别的仙人,更何况它还没有法宝在身!   “这下打不过了!三个打一个,这不是欺负饕餮吗!我跑了!”它大吼着抱怨。   漫天的细雨与沉默的铁山已经追击而至,铁山发出万丈彩光,大大减缓了饕餮的速度,使它感觉自己如同踏足泥潭之中,几乎不能自地面上拨出脚爪;而无边细雨则无孔不入地包围了它,在饕餮身躯上割开数不尽的伤痕,仿若洒下了一场鲜红血雨!   “嗷嗷嗷!疼死我了——”   饕餮吃痛,仍旧在咬牙狂奔,不时回头张口喷出一道漩涡黑洞,吞噬掉了许多包围自己的雨丝。   但这些雨丝实在太多,连它也不能吞噬完全,仍在饕餮身上继续割下大块莹灿血肉,甚至露出了底下的森森白骨!   顷刻之间,饕餮已经化为了一头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灵兽,形容惨烈,狼狈不堪,再无遗落种的威风模样。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跑出去了……!”   自饕餮浑身上下涌出大股鲜血,它咬紧牙关,勉力支撑,但四肢却越跑越软,越来越无力——它失血太多,已经在三大仙人的联手镇压下,流逝了太多生机,此刻几乎濒临在死亡的边缘。   饕餮勉强瞪大双眼,在渐趋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潜渊已在数十丈开外的不远处,甚至可以望见潜渊中时时喷涌的灭绝气了。   传送大阵的热闹人声甚至传到了它的耳朵里,只要,只要它再振作起来,挣扎着奔跑出去,冲入传送大阵,就能——   细密雨丝再次侵袭而来,贯穿了饕餮的右前爪,遍体鳞伤的凶兽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饕餮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喘息不止,颤抖着身躯努力尝试起身数次,仍然不能成功,最终只能筋疲力尽地再次摔倒在地,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前方,显然极为不甘。   希望就在前方,可它却再也跑不动了。   “今日便教你这孽畜血洒此地!”   荀崔二位仙人再次联手,大道图景铺满天穹,自掌中推出一张金光灿烂的掌印,看似极缓,其实极快,携着一股不可抵抗的如海秘力,在空中极速放大,向下拍击震荡而来!   这是携带着仙人滔天怒火的掌印,倘若实打实地落在饕餮身上,必能让它尸骨无存,大地开裂数千丈!   在这最后关头,谢挚从饕餮口中竭力滚出,举起小鼎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凶兽收入鼎内,为它延命保身。   虽然脸色苍白,但谢挚还是义无反顾地举起万法剑竹,摆出了迎击的架势。   她知道,在仙人围攻之下,自己必不得活,但她不会投降,更不会后退,绝不!   即便要死,她也是该战斗而死!   掌印已经拍击到了谢挚近前,可怖的冲击波将少女的长发衣袍都吹得狂舞而起,谢挚神情决然,并不畏惧,已做好了今日粉身碎骨的觉悟。   谢庭脸上布满冷汗,他也知道谢挚必扛不过这一掌,想必会直接灰飞烟灭。   那样……他就不能完成家主之命了,但是此时此刻,要他如何阻拦荀崔二人?!   “嗡——”   正在危急之时,一声奇异的清鸣忽然响起,下一刻,那如海般磅礴的掌印巨力便被斩除干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谢庭长出一口气,自怀中摸出绢帕,拭掉额上冷汗。   ……还好家主同他说过不必担忧,在他之外,还有一人会在关键时刻出手,保谢挚一命。   只是没想到,家主请动的居然是这位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之人。   “是谁出手?”   荀崔二人俱惊怒——这世上,有谁竟还能如此轻易地拦住她们合力?!   白衣翻飞,朱砂灼灼。   “是本尊。”   云清池缓缓步了出来,轻晲下方满身鲜血的少女一眼,神情淡漠。   谢挚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到她的身影,心神大震,浑身都在颤抖。   ……宗主。   她要来杀她吗?连她也相信她是叛贼?   云端上的女人还是那样一尘不染,那样清冷如仙,那样令她不能转移视线,也……那样高高在上,无情无欲。   在这一刻,谢挚忽然觉得云清池无比陌生,她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并不了解宗主。   是的……之前那些亲密拥抱,大都是她撒娇求来的,宗主只有被她缠得受不住时,才会俯下身轻轻拥住她,在她额上落下带着安抚意味的一个亲吻。   ……那都只是骗她的吗?   “自陛下处闻得孽徒谢挚叛国背周,本尊震怒愧怍,今亲赴北郡,愿为天衍宗斩除此贼。”云清池向仙人们颔首致意。   荀崔二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拱手感慨道:“宗主一心为我中州,果然高义!”   别人,她们还信不过,恐怕她要顾念师徒之情,从而暗中阻拦她们除贼;但云宗主乃是全中州最公正无私之人,谁都不会担心她会有私心——   云清池修的是无情道。   她的心中,只有大道,没有私情。   “本尊以为,以仙人之身,击杀一介道宫蛮女,恐有恃强凌弱之嫌,想来吾辈高标自持,当不为此事。”   云清池在解释方才为何震退她们对谢挚的攻击。   “这……”   荀崔二人对视了一眼,自方才王姓老者被饕餮吞噬的怒火中清醒过来,此刻都觉得亲手击杀谢挚颇于自己身份有失。   她们犹豫问道:“不知宗主有何高见?”   云清池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自她身后闪出一个背着长剑的美貌女人,双目微闭,恭敬地朝在场各位仙人长施一礼。谢挚认出来,她就是那个前几日站在持蛾女童身后,最终逃脱于饕餮之口的剑修。   “金吾卫七统领,常澜波见过诸位仙人。”   “我乃斩己境修士,掌有上古十大剑法之一的彼岸诀。”   “澜波不敏,愿为仙人分忧。”    第163章 断绝   上古十大剑法中最神秘的彼岸诀!   传说,彼岸诀乃是一位至强神王所创,她舍弃了实体肉身,而以魂体临世,勘破生死,抵达彼岸,到达了一种无限接近不死不灭的极境。   而彼岸诀就是凝聚了这位神王对大道之领悟的至高剑诀,现在,这样一个失传已久的神秘剑诀,居然又复现于人世之中!   得到众仙人默认之后,常澜波再次深深一礼,踏足半空如踏实地,一步一步朝下方的谢挚走去,背上被白布包裹的剑仍未取出,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仍旧微闭。   谢挚不理会她,仍旧盯着上空中的云清池瞧。   她好希望宗主能看她一眼,哪怕不用说话,只是一眼都好,那样她就不至于如此难过不安。   直到此时,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宗主真的要杀她。   可是,直到常澜波走到谢挚面前,那高立于云端的白衣女人还是没有垂眸跟少女对视一眼。   “谢挚,我知道你怀有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诀,与彼岸诀同属上古十大剑法,我年长你五百岁有余,不愿以势压你,今日我不动用道宫境以上的修为,而只与你比拼剑法,何如?”常澜波平和地说。   “你我今日,也可以此一分碧海天心诀与彼岸诀的高低优劣。”   “胜者生——”   女人顿了顿,“败者,命陨剑断。”   谢挚从云清池身上移开视线,勉强定了定心神,握紧万法剑竹,低头问:“笋子,你觉得可以么?”   万法剑竹自翠绿剑身上滚过一道金芒,它少见地没有嘲笑谢挚,只是坚定地低声道:“跟她战吧,小挚。别担心。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复又睁开。她没再看天上的云清池。   “白象氏族,谢挚应战!”她举起万法剑竹,摆开攻击的架势,对准了对面的常澜波。   “何不取出你的剑来!”谢挚喝问。   很欣赏谢挚似的,常澜波含笑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她探手到身后,握住了那柄被白布包裹了数层的长剑,缓缓拔将出来。   白布悄然掉落在地,其下居然是空无一物。   她根本就没有背剑!   “这是一场无物之战……”   常澜波在空中抚过并不存在的“剑身”,“我的剑,也是一柄无形之剑。它无须有真正的实体,而只须存在于我的心中。”   她睁开双眼,眼中没有瞳仁与眼白,眼睛里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   这黑暗朝谢挚席卷而来,如高墙一般包围住了她。   “彼岸不生不灭,乃为涅槃永恒!”   歧都,皇宫。   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棋盘幻境中,处处流淌星轨般的奇异痕迹,一位高大慈祥的老人立于一枚棋子之上,久久闭目不语,正在沉思下一步的解法。   这老人正是为保宋念瓷平安无事,而留在大周皇宫里修复上古棋局的孟颜深,他解局遇到了瓶颈,已经推演计算十日有余了。   忽然,老人若有所觉,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望向远方。   他眉头舒展开来,神情放松宁静,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然正想到了一副和谐温馨的画面。   “要是小挚在这里,就好啦。那孩子虽然诗文写得一塌糊涂,可是在推演一道上,其天赋真是无人能比……”   感慨着,孟颜深摇摇头,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他是很宠溺谢挚的。   身为圣人,他活了太久太久,见过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甚至连当今人皇也曾在红山书院学习过。   孟颜深的寿命已经快走向尽头,近些年来,他常常感到神思困倦,精力去盛年远矣;而谢挚,就是他这几百年中,收的最喜爱、最欣赏的一个学生。   像一束新鲜明媚的阳光,迅捷地照亮他苍老的生命,使他感到仁义之道不孤,百年之后终有人继。   “那孩子黏人,娇气,这次我离开书院这么久还不回来,她一定已经等急了!”老人想象着谢挚着急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不过,没关系,清池会帮我照顾小挚的……”   孟颜深安心地重新闭上眼睛,再次将心神沉入脚下的棋盘之中,衣袍无风自动,加快了解局的速度。   他已经等不及要回到书院,跟自己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喝酒谈笑了。   谢挚被无尽的黑暗包围,这黑暗如星空一般在她面前旋转凝聚,带着一股震撼人心的神秘伟力,无数旗帜、无数鲜花、无数人头纷纷在其中探出,旗帜上滚着团团锦绣,绣进鲜花的重叠花瓣中去,而人头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美有丑,俱鲜衣美服,笑意满脸,笑嘻嘻地瞅着她,对她拱手作揖。   人头在谢挚面前翻飞盘旋,齐齐张口,咧嘴微笑,挤眉弄眼,对她点着头唱起歌来,声调同一相似,万人汇在一起,如同滚滚洪流。   “天即开兮云雾浓,神战起兮万古同哀!草木摇杀兮星辰无光,白骨成山兮苍生何罪!吾侪短命兮朝生暮落,人死一去兮永不归来!请君听兮垂泪不已,携我手兮与我同归,同归彼岸兮永生永乐!”   歌唱旋舞的人头逼近谢挚,歌声愈来愈大,至于震耳欲聋的地步,在谢挚耳边轰鸣不息,最终合为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何不归去!何不归去!!何不归去!!!”   两条路在谢挚面前轰然敞开,一条宽阔平坦,光辉灿烂,上面远远近近走着许多行人,大路尽头通向一处模糊美丽的仙境,细细听去,依稀可闻其中欢声笑语;另外一条则窄而陡,路边荆棘丛生,荒凉破败,其上盘踞着狼虫虎豹,有寒鸦不时盘旋惨叫,不知通向何处。   “走大路,可抵达彼岸,得享永生——”   人头们欢欣鼓舞地大声叫嚷,紧接着又猛地沉下脸,语气森寒:   “走小路,则坠无边地狱,永受大业火烧灼!”   “选一条罢!选一条罢!”他们高嚷着撺掇。   谢挚定定神,握紧手中剑。她开始有些懂得无物之战的意义了。   “我选小路。”   她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险峻的小路。   伴随着谢挚踏上小路,人头们脸上齐齐涌出极为愤恨不甘的神情,怨毒地怒视着少女,缓缓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了黑暗里。   黑暗消失,天穹重又出现,日光灿灿地投下来,洒在谢挚头顶。   她打败了无物之战。   “你没有选择前往彼岸么?”常澜波仍旧微闭双眼,并不惊奇。   “谢挚,你会为你没选那条大路后悔的。”她柔缓地说,语气中竟有一丝惋惜悲悯。   自谢挚身后缓缓展开万顷碧海,明月的倒影在海面上散成千万碎片,红莲朵朵盛放,赤鲤跃出水面。   这是运转到最极致的碧海天心诀!   荀家仙人在云端上奇道:“这就是万法剑竹族中那位剑神的剑法吗……果然磅礴浩瀚,精妙绝伦。”   “将碧海天心诀领悟到如此地步,甚至还自行完善了许多……”   身为仙人,她一眼就看出了谢挚对剑诀有过改良,不由得叹道:“这谢贼虽然年少,可是于修行之途上的确天资绝伦,今日竟至叛国,实在令人叹惋。”   谢挚踏在红莲之上,大声道:“常澜波!无物之战中说,*倘若我踏足小路,便永坠无边地狱,我的地狱现在哪里!”   女人温和一笑,举起手来,无形的剑在她掌心中如水波一般流动。   “我就是地狱!”   她如闪电一般劈下剑来!   常澜波手中看似无剑,却比一切神剑都更加强大可怖,她在挥动无形之剑时身边滚滚劫火燃烧,道宫内光秃秃的髓树晶莹闪耀,竟隐隐有突破仙人境的迹象!   她是斩己大圆满境!   只差最后一丝顿悟,常澜波就可以登化为仙了!   不出几刻,谢常两人已经交手碰撞了数百次,她们激烈交锋,都是天赋绝佳,都掌握的是上古以来最强大的剑法之一,一时之间不分上下,荒原之上碧海摇撼,光辉迸溅,剑鸣震天!   如承诺所说,女人果然没有动用道宫境以上的修为,只是与谢挚比拼剑法,但她已经活了数百年,各方面都逼近真仙,于剑道上的领悟积累无比深厚,远非谢挚能及,谢挚初时还能与她正面硬撼,等到几刻钟过去,已经颓势渐显!   常澜波仍然风轻云淡,丝毫不见吃力之色,再次从容斩下一剑——   碧海应声倾颓,明月碎裂如镜,红莲翻飞,赤鲤尽亡!   谢挚被这惊世一剑直接掀飞了出去,吐血不止,由于碧海天心诀的景象被强行破坏,她受到了极大的反噬。   无形之剑散出万道剑光,遍布了谢挚的眼前,在她脸上身上割出无数伤痕,许多甚至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淌出。   若不是涅槃种在谢挚心脏中不断运转,修复她的伤势,谢挚现在即便不死,也一定已经失血昏迷了。   常澜波赞赏道:“与我交手能够支撑一刻钟而不倒,倘你今日不死,日后必为五州最惊世绝艳的天骄,或许能够引领一个时代。”   “只是可惜,你活不到那时候了。”   无数剑光在女人面前缓缓聚拢,积蓄着力量,预备对谢挚发出最后的夺命一击,谢挚甚至听到了空气嘶叫震动的声音,那是过于可怖凌厉的剑气割破了虚空。   谢挚勉强爬起来迎击,却几乎被这一击粉身碎骨,险些直接被斩断手臂。   “你打不过她的,她太强大了!小挚,快逃!”   连万法剑竹的剑身上也被斩出了道道裂缝,翠光黯淡,急急催谢挚逃离。   谢挚不是顽固之人,当即不顾伤势,咬牙催动血精海,在空中化出鲲鹏虚影,跃上去往潜渊处逃离,由于伤势太重,血精不足,这头鲲鹏只如普通大鹏一般大小。   常澜波并不急着去追她,立在原地含笑不动,直到少女已经乘着鲲鹏飞至潜渊边缘,眼里亮起希望的光芒,这才从容不迫地再次斩出一剑,将鲲鹏虚影绞为碎片。   “唔嗯……!”   鲲鹏虚影化为乌有,谢挚重重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再次咳血。   这一摔,摔断了她数根肋骨,几乎使得谢挚不能翻身坐起。   她强忍着剧痛,拄着剑竹,以极大的毅力勉强站起来,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块完好无损的肌肤。   身后隐隐有一股极为凌厉的肃杀寒气传来,谢挚回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来到了潜渊的边缘。   ……再往后退几步,她就会坠入潜渊之中,被其中的灭绝气绞碎殆尽,尸骨无存。   温柔美貌的女人拎着无形之剑朝她缓缓走来,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虚影,在这一刻,谢挚恍然觉得,她真如真正的地狱一般。   常澜波,就是她葬身命殒的地狱。   “受死罢。”   没有再多说什么,常澜波举起了手中的剑。   “生何欢,死何惧?死是另一种新生,肉身毁灭之后,你会前往极乐彼岸……谢挚,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的。”   她和缓地道,竟似乎在宽慰谢挚。   无形的剑光斩下,如电般迫近了伤痕累累的少女!   “锵——!”   谢挚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断裂声。   从耀眼的辉光中勉强睁开眼,一柄翠绿的剑竹正挡在她身前,为人族少女扛住了一切攻击,谢挚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剑竹已经挣脱了她开裂的手掌。   上空中的云清池见此情状,手指微微一动,下意识想要下去解救谢挚;但下一刻,又被她忍耐着压了下去。   ……再等等。   她要等到谢挚走投无路,彻底绝望之时再出场,那时谢挚可以依靠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云清池攥紧手掌,面上重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清冷模样。   “……笋子?”   谢挚难以置信地轻轻叫了一声剑竹,她看到在无形剑光的斩击下,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正在万法剑竹莹绿如玉的剑身上缓缓延展开来,如同龟裂的大地。   “快回来……笋子!快回来!”谢挚如梦初醒地叫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救它。   “不要过来。”剑竹轻声喝止住她。   极眷恋地,剑竹最后再深深地用神识看了谢挚一遍,像是要将她牢牢印刻在自己心里一般,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小挚,是你带我走出了水晶宫,再次看到了外界的天光,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我……一直都很高兴认识你。”   它的剑身渐渐碎裂,仍旧在絮絮着唠叨:“吃了龙女给你的聘礼,真的对不起,不过,嗨!也没关系,我本来也是真龙聘礼之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唉唉,其实龙女挺好的,就是你们俩没有缘分……”   “别说了……别说了……”   谢挚已经泪如雨下,她哭着摇头,“求你别说了……你回来好不好?我给你仙金吃……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慌忙翻出小鼎,举起来让剑竹看,“小鼎!笋子,我给你吃小鼎!你当时不是一见到它就想吃吗?”   剑竹不说话,只是叹息了一声。   它其实在万法剑竹一族之中天赋颇为低下,是遗落种中少见的平庸者,丝毫不如它的祖先青衣剑神,只是一颗好吃懒做的胖竹笋。   它不想济世救人,只想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地度过一生。   可是现在,它却想救谢挚。   哪怕是粉身碎骨。   “……小挚,我傻乎乎的小姑娘。”剑竹最后叫了一声。   “没能看到你名震五州,是我毕生之憾。”   “今后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万法剑竹自爆开来,这是遗落种临死前的自爆躯体,拥有无边伟力,连仙人也须避退,不能撄锋。   翠光猛然大盛,淹没了这片天地。   常澜波早已察觉到剑竹的决绝与死志,急急向后退去,但仍然被这漫天翠光所波及,身上数件无上同时法宝碎裂,终于退避不及,身形被吞没其中。   在青翠欲滴的如海碧光里,常澜波释然一笑。   她扔下手中的无形之剑,闭上眼,喃喃自语。   “我会前往极乐彼岸。”   歧大都的青钟再次敲响,在悠悠的钟声里,金吾卫齐齐垂首肃立,哀悼自己的长官逝去。   “金吾卫七统领,彼岸剑常澜波陨落!”   云清池轻轻一挥袖,万法剑竹自爆激起的无边翠光便倏然消逝。   荀崔二人惊道:“连七统领也陨落了……云宗主,您看……?”   云清池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她们,只是径直落到地面,来到谢挚身前。   是时候了。   看着跪倒在地肝肠寸断的少女,她温柔地俯下身,像一尊洁净光明的神祇一般,朝狼狈不堪的谢挚伸出手。   “小挚,我来救你了。”   “只要你取出来胸口的那枚涅槃种,我就能施以你假死之术,从此你不必再于俗世露面,而可与我同归天峰,日日夜夜,长久相伴。”   洁若冰雪的美丽女人柔声道。   “听话,好吗?你是很乖的,对不对?”   良久,谢挚才抬起头。她的脸上结着血痂和泪痕,姝色却不减。   “……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涅槃种的?”她轻声问。   云清池微微一顿。   “就是为了这颗种子,你才接近于我吗?”   “……并不是。”云清池蹙眉,俯身去握谢挚的手,又被少女躲开。   谢挚勉强站起身,神情寂然,眼中只有泪光闪烁。   “我会疼呀……阿清。”   她含着泪,最后一次近乎哀求地拉住女人的衣袖,轻声说:“我之前只是受一点小伤你都会很紧张,这可是剖心取种,你不心疼我吗?”   “……”   云清池默然半晌,才道:“忍着点,好不好?”   她必须要劝得谢挚取出涅槃种,那样谢挚才能活下去,就像她计划的那样。   “哈……”   宗主拒绝了她最后的哀求。   谢挚艰难地喘出一口气,觉得心如刀绞。   飞快地抬手拭掉眼眶里滚下来的一滴泪,谢挚强笑道:“你想要的话,我自会给你。”   她没什么是不能给阿清的。只要宗主想要,她什么都可以给她。   就算宗主骗她,也心甘情愿。   “但给你之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你答应吗?”谢挚虽然在笑,可是眼泪却在不停地落。   云清池的神色凝冷下去,她终于上前,强行握住了谢挚的手腕。   “恩断义绝?你要与我恩断义绝?”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谢挚不留在她身边。   “云宗主还会在乎这种事吗?”谢挚望着她。   云清池握着少女的手猛地一紧。谢挚的话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与逆鳞。   “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万年前,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忘记了吗?小挚?”她沉眸低声道。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谢挚惊异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愣愣望着云清池,眼泪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你是金龙姐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宗主会是金龙姐姐,一个万年前的古人,但谢挚还是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女人话语中泄露的信息,下意识将心中的猜想说出声。   怎么会呢?宗主怎么会是金龙姐姐?   虽然理智上不能相信这件事,可谢挚本能上已经信了几分。   她仔细回忆金龙姐姐的声音,与水晶宫里出现的那道剪影,越回忆,便越心惊。   ……她们很相似。   宗主和金龙姐姐很像,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有将她们二人联想到一起过?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总是能在宗主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了。   原来万年前的西海里,她们就曾见面交谈过。   云清池握住谢挚的肩,捧起少女的脸,柔声道:“我不是云青紫,小挚,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什么金龙姐姐,我是云清池,嗯?”   她不喜欢谢挚将她认作金龙,她不是龙,她是人。   谢挚发着抖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骗我……云清池,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她哭着说。   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骗她,当初在毕方飞辇当中,她恳求云清池一个不欺骗她的承诺,但现在,从头到尾,连这个最开始的承诺也全是假的。   “小心!”云清池着急地呼唤了一声。   少女在后退之间已经立在了潜渊的边缘,脚下有碎石滚落深渊,没能传来一丝声响,早在掉落下去的时候就被潜渊的灭绝气绞为粉末。   倘若谢挚再后退一步,也会落得这块石头一样的下场。   云清池不敢再上前,怕自己引得情绪激动的少女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   “别激动,好吗?冷静,小挚,冷静……”   她张开手臂,神情柔软,竭力诱哄谢挚来到自己身边。   “不取涅槃种了,不取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不好?”   谢挚含着泪只是摇头,不答她的话。   云清池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深重的不安,她面上仍旧温柔,但指尖却亮起了微光,准备先直接强行带谢挚离开潜渊边缘。   但少女却先她一步,取出一把匕首,决绝地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哧……”   血肉撕裂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匕首淌下。   谢挚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却仍然在释然地微笑。   她将匕首再往心脏中送了几分,涅槃种发出惊惶无措的光,将能量不要钱似的灌入少女的身体,但却仍然弥补不了流逝的生机。   终于,“当”的一声,一颗光华灿烂的种子跌落少女的脚下,表面沾满鲜血。   涅槃种被谢挚硬生生地取了出来。   “小挚……!”   云清池心神巨震,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挚会用这样惨烈的手段,在她面前直接——   谢挚掷下匕首,身子晃了晃。在恍惚之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白象氏族,族长和牧首大人正在谈笑,而阿英等着她的归来。   自离开氏族匆匆两年,从万兽山脉到中州北郡,这一路走来,真好像一场大梦一般。   “我从来都不是谁的人,我只是我,就只是我,只是谢挚,大荒来的蛮女,只属于我自己。”   谢挚闭上眼睛,转身跃下潜渊。   红山书院响起了一声悲痛欲绝的虎吼,吼声传出数里之外,连房舍都在震动颤抖。   前昆仑卿上,现大周叛贼,谢挚的魂牌碎裂了!   孟颜深走出皇宫,被宫外的明亮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   “今天天气真好啊……不知道小挚和瓷儿她们在做什么?”   他终于修复了人皇的棋局,准备回到书院,和自己的学生们重聚。    第164章 师徒   谢挚的死讯飞速传遍了整个歧大都,人人都拍手称快——因为诛杀这个叛国贼,竟然折损了足足三位金吾卫统领,甚至还有一位仙人,这对中州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损失。   只有红山书院与其他地方的氛围格格不入,笼罩在一片悲痛的深晦阴云当中,书院的学生们莫不饮恨吞声,人人心中都充满了愤懑不平。   他们绝不肯相信自己的小师妹,谢挚,那个一片单纯赤忱的明媚小姑娘,能做出什么背君叛国的事!   “这完全就是栽赃陷害!此次神墓之行死去的少年天骄太多,人皇得找出一个人来担下罪名!”   秦无疾情绪激动,化作白虎原形在原地不断来回走动,尾巴重重拍击在地面上,抽出道道脆响。   “柳树,荷花,我问你们,你们能相信小挚叛国吗?那孩子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那么傻……”白虎师姐的声音已经至哽咽。   柳真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老头子!老头子!”   浣熊长老急急忙忙地冲进孟颜深的房舍,毛发乱糟糟地炸立,眼眶也红通通的。   它素来很重仪容,讲究在学生面前的威严,可这几天,由于谢挚的死,它难过得晚间偷偷垂了好几回泪,因此皮毛也不如往日光滑,显得衰老疲惫了许多。   虽然从来不表现出来,甚至还常常对谢挚吹胡子瞪眼,批评她太在意情爱,但它,浣熊长老,确实一直以来是很喜欢谢挚的。   每天进入藏书阁的学生有那么多,可是只有谢挚会跟它攀谈聊天,不怕它表露出来的严肃苛刻,乖乖巧巧地听它说话。   可是现在,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她死在了深深的潜渊,寒冷刺骨的北郡,在入红山书院的第一年,正值青春年少的十六岁。   它再也听不到那孩子身上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听不到她热情地叫它“浣熊爷爷”了。   “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孟颜深听到浣熊朋友的呼唤,轻轻地搓了把脸,才转过身来。墨色小指猴挂在老人衣襟上,担忧地注视着主人的侧脸。   刚一回到红山书院,孟颜深便听到了谢挚的死讯。他当时怀里还抱着给谢挚带的果酒。   老人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叫身边的学生将果酒倒掉,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久久闭门不出。   他虽然年纪很大,可是一直都很有精神,总是笑眯眯的,眼里放着顽皮活泼的光,可是现在,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每一条皱纹里都透着疲倦。   见到老朋友这般情状,浣熊长老不由得心里一酸,几乎也要跟着掉下泪来。   它知道,孟颜深是非常爱他的学生们的。老人的悲痛模样使它不忍心再打扰他。   但话还是不得不说。   浣熊长老叹了一口气,抖了抖胡子,低声讲:“书院的弟子们,全都戴着孝布去皇宫门前静坐了,我恐怕会出事……老头子,你看,要怎么办呢?”   孟颜深闭着眼睛,许久方道:“师兄师姐们爱护心疼小师妹,怀疑罪名作假,觉得不甘愤恨,这有什么错处呢?由他们去吧。不用管。”   “那要是人皇派金吾卫驱赶捉拿孩子们呢?”浣熊长老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红山书院是中州风气最为自由开放的地方,这没错,甚至连公然指摘人皇和长生世家的举动,之前书院的弟子也不是没做过,可是这次谢挚身死一事牵扯到的势力太多太大了,绝非他事能够比拟。   在别的事情上,人皇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过忍耐来表示自己的宽容与胸襟,以显自己是贤明的君主,但这件事,浣熊长老很敏锐地觉察到,是不一样的。   人皇对此次诛杀谢挚一事,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连下三道谕旨,废姜契,贬姜阔,甚至还派出了三分之一的金吾卫统领,命令长生世家的仙人和天衍宗云宗主出手镇杀。   她一定要谢挚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那,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失职了。”孟颜深笑了笑。   “你去吧,小熊崽,没事的。”他宽慰浣熊长老。   “好吧……”   浣熊长老犹疑不定地望了老人半晌,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外走。   “我去皇宫门前看看孩子们。老头子,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们这把年纪,都活不了太久了。书院的孩子们,都很担心你。”它委婉地鼓励自己的老朋友,要他振作。   孟颜深没有答话。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天光在窗前移动了数个来回,这才缓缓起身,为自己换了一身整洁庄重的衣袍,再认认真真地束好头发,戴上发冠。   “我一直教导学生,要哀而不伤。过于悲痛,于静心养性有害,不是君子所为;可今天,看来我这老头子,也是修行不到家……小猴子,你说,是不是啊?”   老人低下头,对胸前懵懵懂懂的墨色指猴说话。   “……小挚她才十六岁,跟你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呢。”他喃喃地说。   十六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对修士来说更是至关重要的黄金期,可是谢挚却已经陨落了。   人生至悲,莫过于在生命的尽头,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竟然死在自己身前。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锥心之痛。   “我该怎么告诉既望,夫子没照顾好你的女儿,叫她……夭折了呢?我该怎么向既望交代呢?明明我说过,会替她照看好小挚的,可是却……”   孟颜深闭上眼睛,下巴颤抖。   老人的身躯上凝聚起璀璨金光,周身的气势缓缓攀升,仿佛不会终止一般,一股极为强大古朴的气息在他身上弥散开来,如同巍峨坚实的高山,更如宁静宽广的巨海,浩瀚无边,令人心神摇撼,不能不生出拜服之意。   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尺在孟颜深面前出现,其上有无数符文闪烁盘旋。   这是一件天地初开之时就诞生的天然法宝,名曰规矩尺,传说与大道规则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当它运用到极致时,甚至可以直接改写大道。   在上古年间,这柄规矩尺甚至曾经镇杀过最强大的神王,而如今,孟颜深是它的主人。   与此同时,九轮比太阳更加炽烈灿烂的光环出现在孟颜深的脑后,如同神祇的圆光,大道神音随着仙光花瓣降下,无数先民的唱诵声轰然响起!   这是九轮圣人的圣人道!   由于年纪太长,孟颜深平日一直运转神兽玄武的龟息之法,这种秘术可以极大减缓生灵的新陈代谢,从而延缓衰老的速度,并保存大部分实力。   但相应的,运转龟息法也会削弱孟颜深平日的法力,让他只可与斩己境相当。   而此时,孟颜深停止了龟息法。   在千年之后,他重新点燃起了识海中的大道图景,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仙力!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孟颜深神情感慨,轻轻抚过面前悬浮的漆黑长尺,像是为了回应他一般,通灵的墨尺颤动着发出嗡鸣。   在千年前的正音战争结束之后,他就收起了规矩尺,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将这件无上神兵取出来,重新用于战斗之中了。   可是现在,他将它又取了出来。   “麻烦你再出山一趟,跟我这老头子,再战一次吧。”   时隔千年,九轮圣人再次握住规矩尺。   “这腐朽的中州,也该松松筋骨了。”   临走时,孟颜深最后珍重地看了桌子上的纸页一眼,用手掌将它的四角压平整,叠好放在怀中,那是谢挚交给他修改的诗文。   他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能再好好地夸赞少女一番,叫她开心开心。   “小挚,好孩子,夫子给你报仇去。”   老人仰起脸来,碎光洒在他的面容上。   长生世家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王家家主问讯急急奔出府邸,在朱红的大门前,孟颜深正在执尺而立。   九轮光环在他脑后散发着惊人的仙光,带来一股极为磅礴可怖的压迫感,不少王家修士甚至直接被骇得跪倒在地,不能直视老人的面容。   “……夫子缘何来我王家?”   王家家主强笑着行礼,他自然也能看出来孟颜深来者不善,并不友好。   “你们王家,在陷害瓷君子宋念瓷与昆仑卿谢挚上面,出了大力,今日老夫特来感谢一二,为你王家扫尘除奸。”孟颜深平静道。   王家家主脸色为之一变。   放出神识感受了一圈,王家所有的仙人,早在他接到消息时便已传唤过,现在正沉默着立在他身边门前蓄势待发,准备迎击九轮圣人,王家家主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孟颜深是圣人境,高于仙人,可是他年老力衰,在几位仙人的联手围攻之下,也未必就能赢。   “其余的长生世家,也未必就没有动过手脚,您为什么只找我们王家的麻烦?更何况,诛杀谢贼的谕旨,乃是人皇陛下亲自发出的,您要争,便和人皇去争罢!”他大声道。   “你说得很对。”   出乎他的意料,孟颜深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观点。   “所以王家,只是我的第一站。”   接下来,他还会前往荀家和崔家,甚至还包括……人皇的皇宫。   孟颜深抬袖一挥,一个精妙繁复的大阵便倏然落下,笼罩了王家的府邸,免得接下来的可怖战斗波及到歧都的其他地方。   规矩尺上爆发出万丈金光,孟颜深大踏步迈向前方:“叫你们所有的仙人都一起上罢!”   王家的三位仙人纷纷动用至高法宝,完全展开大道图景,要拦住孟颜深,但却轻而易举地被他的光轮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斩碎!   圣人不怒则已,一怒则五州震动!   孟颜深蛰伏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让中州人忘记了,在教书育人之外,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其实战力也极为可怕,仅次于当今五州的三位仙王,是一位文武俱全的杀神!   一个老者被击飞出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惊怒交加地大吼:“孟颜深!你莫不是想违背仙人盟约吗?!”   “仙人盟约,殊为可笑!诛杀小挚之时,你们有遵守过仙人盟约吗?倘若一条盟约只能困住好人的手脚,那这盟约还不如毁去!”   孟颜深手执规矩尺于半空而立,衣袍猎猎舞动,周身缠绕着无数神圣符文,双目放射湛湛仙光,九轮光环炽烈明亮,如同上古真神临世,气势似海磅礴!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为区区一个西荒蛮女,你竟敢与长生世家为敌!”   另外一个受伤咳血的仙人挥动羽扇,不惜燃烧滚滚精血寿元,朝孟颜深涌来无边仙力浪潮!   孟颜深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只是将规矩尺横在身前,漆黑莹润的墨尺上涌动着一股古朴神秘的波动,仿佛在与天地大道共鸣。   轻轻一挥尺,仙力烟消云散!   “快去禀告陛下,请云宗主前来镇压!”   转眼之间,王家的仙人尽数败退,王家家主惊慌不已,抖着胡子抬手高喊。   他没想到,已至垂死之年的孟颜深竟然还能如此强大!   不是都说,九轮圣人已经快要陨落了吗?!   孟颜深微微摇首,语气淡然笃定:“云清池不会来的。”   是她逼死了小挚,她怎么还有脸面来拦他。   直到王家的府邸化为了一片废土,老人这才转身离去。   他日程繁忙,还有三个地方要去。   接下来,是崔家。   一日之内,孟颜深连破王、荀、崔三家,击败了十余位仙人!   最后一战是大周皇宫。   孟颜深平静地走在宫道上,衣袍沾血,虽然伤势颇重,可是步伐却坦然稳健。   他对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吾卫士,天穹上布着漫天的飞剑,瑞彩霞光几乎吞没了此地,无数把待发的弓箭对准着老人的头颅。   “孟夫子!”   对面的金吾卫统领大喊,竭力劝说道:“陛下有旨,倘若您现在回去,陛下可对您既往不咎,不追究您的罪责,您还是大周的夫子!请您快回去吧,不要再执迷不悟!”   孟颜深不回答,只是迎上去。   他越走越近了……金吾卫统领额上滚下汗来,他真不愿意,和中州最受爱戴的九轮圣人动手。   “云宗主还没来吗?为什么云宗主还不来!!”统领对身边人吼。   他身边人战战兢兢地答:“云宗主退还了人皇的谕旨……她……她拒绝此次出战……”   云宗主自北郡归来之后便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应酬。   “那老祖们呢?也不来?”   “渊止王上因为谢贼伏法极为心痛,遣使者送回王玺,请求辞去王号,老祖们为此事很是不满,也不肯出山……”   “啊呀……这真是……”   统领烦躁地搓了搓脑袋,守卫皇城几百余年,他再没有见过比这次的事更棘手、更奇怪的了!   为区区一个西荒蛮女,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掀起如此风波,这真是闻所未闻!   孟颜深,他并不敢倾尽全力去对战。   一来,他打不过;二来,陛下并未命令他下死手……毕竟孟夫子可一直是大周的帝王师,红山书院里,教出了不知多少皇子皇女。   “放箭!!!”   无数闪耀着符文辉光的神箭应声飞射而出,几乎遮天蔽日,但在离孟颜深数丈远的地方便纷纷化为粉末,连老人的身体也不能近前。   “您到底想要什么呢!??”统领无奈焦急地大吼,“再往前走,我就对您不客气了!”   孟颜深听见了他这句话,神情微动,脚步终于顿了顿。   今天的天气,与他满心希望地出宫那天一样,也是一个日光朗照的晴日。可是他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想要一个说法。”   “五州诞生亿万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便处死一位老师的学生的道理;书上没有,我活了这么久,也没有听过。满城都说谢挚是叛贼,可是我自东城打到西城,自王家战到荀家,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谢挚是叛贼的证据。”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老人的声音好像含着血泪。他继续抬步向皇宫走去。   “——为什么,平白无故处死我的学生?”   统领咬牙,浑身爆发出无量曦光,终于举起了长戈准备迎战,守卫皇宫,是他最大的责任,“夫子莫怪!!”   “请夫子进来。”   就在金吾卫要冲出去厮杀的最后一刻,皇宫深处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蕴含着滚滚仙力,清晰地传到在场众人的耳中。   金吾卫统领脱力地跪倒在地,极疲倦似的,将长戈搁在地上。   ……是人皇陛下。   “夫子得罪了……陛下,请您进宫去……”   在统领跪地不起的身躯旁,老人镇定从容地举步走过,好似没看见他一般。   “……希望您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说法。”   虽然圣人已经听不到他的话音,但统领还是垂着头喃喃说。   大周皇宫内设置有可以削弱*修士法力的阵法,孟颜深步入皇宫没几刻,脑后的九轮光环便缓缓黯淡下去,失去了晶莹璀璨的辉光。   再往前走,老人身躯上缠绕的符文也渐次熄灭,大道图景被迫合拢收起。   孟颜深的脚步渐渐变得吃力,身形也被压迫得有些佝偻,在今日的战斗中,他也受了许多伤,但他仍旧竭力挺直脊背,坚定地朝前走去。   “夫子请止步。”   人皇正在前方的高台上端坐。美艳的女人一身正红长裙,紫眸深邃,发髻上的珠玉微微摇晃。   孟颜深不答,只是沉默地继续上前,缓缓跪倒在高台之下,再拜行礼,将发冠庄重地解下来,放在脚边。   人皇脸色微微一变——孟颜深极重礼节,“君子死而冠不免”者,他从未在外取过自己的发冠。   “陛下……”   “恕臣不敬。”他深深叩首,“陛下何不赐死老臣呢?我是个老而不死的贼人——陛下,望您赐我一死,让我与弟子同去罢。”   “为一个西荒蛮女,您如此逼我。”   姜晦之改了自称。在这一刻,她不是人皇,也只是一个面临师长责问的普通学生。   孟颜深不为所动,只是佝偻地拜伏在地上,白发微微晃动,姜晦之在这一刻才恍然发觉,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生命的光彩已经快要在老人身上熄灭,像一柄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求您赐死老臣。”   “……夫子现在戴回发冠,回到书院,仍可是大周的夫子,五州的圣人,我绝不会降罪于您,也不会惩罚红山书院的师弟师妹们。”姜晦之尽量温和地道。   “连自己的学生都护不住,焉得为圣?吾其挂冠而去矣。”   孟颜深大笑了几声,终于抬起头来,眼里只有苦涩与悲哀。   “原来陛下这时也记得,红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了,小挚也是你的师妹,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小挚天资绝伦,是不世出的天才,倘若让她彻底成长起来,整个五州的人民都会受益,她——”   “天才?我人族人才济济,天骄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似的,姜晦之猛地拂袖而起,星辰与日月在她眼眸中涌动。   “宋念瓷是天才,王昶是天才,吕射月是天才,谢灼是天才,甚至连朕当年,也是五州闻名的天才!这些天才,就真的比不上谢挚一人吗?!”   “朕不需要什么天才,朕要的是忠诚,倘若谢挚身怀大才,却不能为朕所用,那朕宁可将她趁早毁去!”   震怒的女人一挥袖,整座皇宫都在为之战栗。   话毕,人皇的神情忽然软化下来,步步走下高台,来到老人身旁,像年少时在红山书院求学一般,跪坐在自己的老师身边。   “我没法子,夫子;我非得杀死谢挚不可。她触及到的东西或许可以动摇大周的根基,谢挚虽然无辜,但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叫她去死。我得为大周考虑。”   凝视着老人,人皇轻声道。   “请您戴上发冠回去吧,朕会好好地安抚红山书院的弟子——”   她顿了顿,方接着说:“和姑母的。”   孟颜深的身子晃了晃,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扑倒在地。   他极敏锐,已经从人皇的形容里隐约猜中了谢挚到底触及到了什么东西。   ……小挚,救不回来了。   人皇在请他入宫解棋局之时,就在算他,为的是拖住九轮圣人,使他不能去救谢挚。   人皇下意识地搀住老人,又被他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这几天里,孟颜深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弟子,一个,名叫谢挚,聪明纯透,赤忱热心;一个,名叫姜晦之,她曾对我说自己的志向是使万民和乐,五州兴旺,可是今天,她们全都离我而去了。”   “吾皇失一隐患,老朽失一弟子。”   老人仰起脸,落下泪来,就着蓬乱的白发和满心的悲苦,一步一步地离开皇宫。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呜呼,其命也欤?”   前昆仑卿谢挚伏法受诛,歧大都欢欣鼓舞!   渊止王姜既望哀恸,闻之大咳血,不能起视事,遣使退王玺、请辞王号!   红山书院惊怒,全体弟子戴黑孝,于皇宫前静坐七日不返,九轮圣人孟颜深悲伤,违背仙人盟约,上古神兵重现于世,执规矩尺以一人之力战长生世家,对峙人皇,泣涕拜退!   谢家红莲谢灼一举突破脉种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第165章 阿赤玫   万里草衰,秋意寒透。   漫长的苦冬虽然还远未到来,但寒意已经浸透了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风如刀子似的在刮,雪白的霜色凝结在细如钢丝的草杆上,其上有一只草绿色的蚂蚱正在钉立,使草丝也在寒风中畏寒一般地微微颤动。   下一刻,这只蚂蚱又被远处隐约传来的震动声惊得弹跳出去。   “嘭——”   一只巨大的赤足在方才蚂蚱停歇休憩的草杆上踏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快点!快点跑噢!再晚点,可就要挨罚了!抬起你们的腿脚来!夸父神的牛犊子们哟——”   魁梧高大的巨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草原上奔跑而过,所到之处大地颤动,发出隆隆轰鸣,一步就能迈出数丈远,虽然身形庞大,可是速度却很快,聚集在一起时如同一群飞速移动的小山,极为使人震撼。   这群巨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看起来还仅不出十岁,最老的已经满脸皱纹,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气氛十分团结和谐,显然属于相亲相爱的同一支族群。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的脊背处,都贯穿着一对巨大的铁环,完全洞穿了他们的琵琶骨,上面沾染着陈年的血迹。   有的甚至连脖颈、手腕、双臂、双足上都挂着沉重的铁环,健壮的身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脖颈上还烙着已趋黯淡的“奴”字金印。   这是中州豢养的巨人矿奴,专门用于开采仙金矿脉用。   近年来,由于北海与中州距离遥远,且又交通不便,因此北海巨人在中州的奴隶市场上数量颇为稀少,也常常受到贵人的喜爱,养巨人奴隶甚至成为了身份与尊贵的象征,一时风靡歧大都。   直到来到一处石块堆积出来的粗糙土堡,接受了守在门口的卫士查验奴隶金印之后,巨人们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便又被挥舞着钢鞭的中州人吆喝着赶下来矿洞,像牛羊一样慌张狼狈。   “干活!这个月若是挖不够一千斤仙金,别说你们,我们也得跟着倒霉!”   有一个年老力衰的巨人下矿洞下得慢了一些,闪烁着符文辉光的鞭子便已重重抽到了她的肩膀上。   钢鞭猛然炸响在绽开的皮肉上,使得老巨人发出了一声闷哼,身形也随之痛苦地摇晃,又被一旁的年轻巨人赶忙搀住,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长辈背起来,一步步慢慢走进了漆黑深邃的矿洞。   这是一支勤劳坚忍的种族,非常善于忍耐苦痛。   “哼,真是老实软弱得像羊一样!白长了这么大个头!”   抽鞭子的人甩了甩手腕,望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巨人们,神情轻蔑。   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不停地工作上足足八个时辰,消耗掉大半天的时光,直到夜幕彻底降临,繁星洒满北海高远清澈的夜空,巨人们才能终止一天的辛苦劳作,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互相搀扶着缓缓走回自己的家园。   即便巨人们力可拔山,可在过于严苛繁重的驱使之下,此刻也早已精疲力尽了。   中州人将他们从故土赶了出去,占据了所有丰美的土地,不允许巨人的接近。   囫囵吃完了简易的饭食,巨人们纷纷聚集在高高的火堆旁,围着老巨人坐下,这是他们一天之中仅有的放松愉快时刻,每个巨人都倍感珍惜。   被围在中央的老巨人们取出自己珍藏的琴,用粗糙的手指耐心调试琴弦,周围的小巨人们眼巴巴地望着爷爷奶奶们,他们年纪还很小,尚未被磨去天真与希望。   慈爱地微笑着揉了一把小巨人的脑袋,老巨人们这才闭上眼睛,拨动琴弦开始低声歌唱,歌声悠扬清亮,间或响起一两声木块在火焰中爆裂开来的碎响。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每个巨人都耳熟能详的本族史诗,巨人们摊开伤痕累累的脚掌,神情放松地闭上眼睛,身躯随着曲调轻轻摇晃,沉醉在老人的歌声之中。   虽然他们早已被赶出来白浪河的流域百年有余,有许多年轻的巨人甚至还从来没见过河流,生下来只见过黑漆漆的矿洞和黄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通过老巨人的歌声想象自己祖上的荣光。   老巨人拨动琴弦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变得悲凉哀怆,歌曲的气氛为之一变。   “……可怜美好的日子景不长,狡诈的贼人聚众来到我家乡,小心啊,笑脸是他们的伪装!待得事态一明朗,他们转身变豺狼!驱我如仇寇,使我如牛羊,鞭我飞旋不止歇,中州的富饶是我们血流淌!胡为乎我胞族如此穷哉,胡为乎夸父神不再护佑祂故乡!”   巨人们听到这里,不由得都唏嘘着纷纷落下泪来。   一曲已经弹尽,老巨人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仰起脸来,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歌唱完了。好啦,好啦,快回去吧,好孩子们,明天还要干活呢。”   极亲切慈爱地,老巨人们站起身,柔声哄还沉浸在歌声中不愿离开的后辈们。   一觉醒来,就又只能奔跑着去下矿洞了……巨人们都有些发愁,甚至有些怕见白日的天光,他们多么希望,这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能够再长一些啊!   但尽管不情愿,巨人们还是不得不慢慢地往土房的方向走,要是再不休息,他们的体力会支撑不住明天的劳动的。   就在这时,巨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呐喊:   “看啊!都别急着走!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巴克撒,在巨人的语言里,是对老师的亲切称呼。   在前方的黑暗里,慢慢地走出了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分不清楚性别的粗布黑衣,腰间的红绳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乌黑的长发没有束,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是一个年轻的人族女人。   女人脸上戴着一副制作粗糙的木制面具,遮盖住了她的大半面容,只露出来了一截雪白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   在她脖颈上有一枚“罪”字金印正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显然是近几年才烙上去的。   “嘿!姜微!巴克撒!巨人的好朋友!我们美丽的友谊使者!”   见到她,本来已经打算睡去的巨人们纷纷激动起来,奔跑过来半跪在女人面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跟她击掌,击到女人手掌的巨人们都无比开心,脸上满溢着喜悦,显然对她非常喜欢爱戴。   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巨人们压低了声音:“都小声点,不要让阿赤玫听到了……”   阿赤玫是这支巨人部族的首领,她的亲人都死在了坍塌的矿洞里,因此她非常厌恶人族,每当姜微来的时候,都会远远地避开。   姜微显然见惯了这幅景象,她微笑着接受比自己高大好几倍的巨人的热情问好,熟练地低声询问小巨人的学习情况。   “索洛,你又长高了……”   “……布林嘎,前几天我教你的字都记住了么?有好好练习吗?是吗?每天都有练?嗯,很好,好乖……”   她笑着踮脚,捏了捏对面小巨人的脸颊,那小巨人比她还高出一个头,闻言却一下子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跑开了。   “嗨,巴克撒,不要见怪!”   一个巨人爽朗地笑起来,为姜微开道:“这是因为你太漂亮了!她害羞了!下次你可以再凶一点,哈哈哈……”   “是么?”   姜微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从来没有摘过面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美丑与否的呢?说不定,我其实是个丑八怪呢?”   巨人显然对她的话并不在乎,“不,我亲爱的巴克撒,北海巨人拥有着五州最明亮的眼睛,你的美丽就像黑夜里的宝石一样,即便被布料包裹也不能掩去你的光彩!而且,真正美丽的并不在于皮囊,而是心灵……心灵的美丽才是值得被赞颂的东西。”   “你们的语言像诗一样。”姜微沉默了一瞬,轻轻地讲。   “可是,要不是你,我们的语言就要断绝了。”巨人感激地说,“谢谢你来给我们的孩子教授文字,也谢谢你一直无私地帮助我们。”   北海巨人沦为矿奴之后,便不再被允许学习文字,现在,他们的文明只能靠着老巨人歌唱的史诗来口口相传,大多数巨人甚至连本族的文献都看不懂。   来到篝火旁,姜微盘腿坐下,她身边围坐着数十个求知若渴的巨人,各个年龄段都有,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青春年少的幼童,每个巨人的眼里都含着希望。   “上次我们讲到哪里了?”   事实上,姜微并不只是为这一支部族授课,她的脚步踏遍了巨人们的所有聚居地,又很快地自问自答道:“讲到夸父逐日而死,手杖化为桃林了。”这是北海巨人一族在上古年间的历史。   “是的!桃林!开起来像粉雾一样!”   虽然从来没见过桃花,但巨人们的神情上还是流露出了沉醉与向往。   “那么,今天,我们讲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团冰川里的死火。……”   只沉思了片刻,姜微就择定了今天的讲课内容。   她在土房背后忽然望见了一角布料,只是微微一笑,便如同没看见一般地继续讲下去了,并没有去管。   那是阿赤玫的身影。   她憎恨人族,而不愿意来听一个人族讲的课,但对知识的渴求和对姜微的好奇却驱使着她,让她常常暗中来听姜微讲课。   “……”   “……死火忽而跃起,说,‘那我就不如烧完!’”   姜微学识渊博,跪坐在地上时腰背笔直,显然曾受过很好的教育和培养,讲起故事来语调平静,声音清而沉着,但却有着一股动人心弦的力量,使得巨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时不时皱眉沉思。   “这就是死火的故事了。之后七天,要记住故事里出现的这些字。下次我来的时候,会考的。……”   姜微站起身,用树枝在地上写出数个大字,耐心仔细地为巨人们讲解字形字义。   直到月上中天,挨个解答完巨人们提出的疑问,姜微才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巨人们虽然身体很疲惫,但精神上却十分满足,朝姜微深深鞠躬之后,这才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土房的方向走,还要因为自己对故事的不同理解而争论几句。   阿赤玫的衣服也消失在了土房背后,却又被姜微叫住,“首领——”   年轻的女人走到土房近前,声音含笑:“听了我这么多次课,却不肯叫我一声巴克撒吗?”   “……”   土房后的巨人首领沉默了半晌,终于从房子后走了出来,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足有三丈高的女性巨人,比普通的巨人更加高大强壮,站在姜微面前像座小山一样,肌肉上闪烁着符文的微光,嘴唇抿得紧紧的,面容的线条中透露着凌厉与坚忍。   她是如今北海巨人里少见的修行者,虽然天赋颇佳,但至今还只是铭纹境。   “你叫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阿赤玫对眼前这个渺小的年轻女人心怀警惕,她不愿相信人族,人族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就为了听我叫你一声巴克撒?”还是另有他图?   “是。”   顿了顿,姜微又轻快地笑起来:“但又不止。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狡猾的狐狸终于要露出她的尾巴了吗?阿赤玫对她即将要说出的话又紧张又期待,藏在身后的手掌上已经亮起了符文的光芒。   “我想喝你酿的草潭酒。”   姜微理直气壮地说,“早就听说,方圆千里,只有你酿的草潭酒最好最正宗,给我一点,我要喝,就当做给你讲课的报酬了。”   “……?”   阿赤玫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就为这个……?”她近乎不可思议地问。   “就为这个,快去取吧,我等着你。”那可恶的年轻女人笑着仰脸瞧她,唇角弯起。   “为什么别人你都不要报酬,只问我要?”   “那别人也没有不叫我巴克撒呀。”   “好吧。”阿赤玫终于败下阵来,“我给你去取,你在这等着。”   “我还要坐在你的手掌上。”   “……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166章 姜微   姜微终于如愿以偿地喝上了阿赤玫酿的草潭酒,她接过那一坛——对阿赤玫来说是一坛,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缸酒——轻松打开盖来,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碗,小口小口地舀着喝。   她当然没能坐在阿赤玫的手掌上,但在她的要求下,不耐烦的巨人还是将她抓起来,放在了一处矮矮的土房顶上,自己则在旁盘腿坐下。   这样两人刚好能在同一个平面上对视交谈,姜微不至于一直仰头,阿赤玫也不必俯身弯腰。   “你酿得不错,阿赤玫。我听说巨人都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这酒其实酿得很粗粝,不论是滋味,还是效力,都远不如她之前喝过的那些用仙珍奇果酿造出的琼浆宝酒,但姜微却喝得很珍惜,垂下眼睛慢慢地抿。   她已经很久没喝过有味道的水了。   以前在红山书院,她从来不喝酒,但夫子和吕射月都很喜欢喝,她那时候只是凑个热闹,在兴头上跟大家勉强饮一杯;但现在,不知何时,她倒习惯了酒液在舌尖散开的辛辣气味。   那时候,好像宗主也不让她喝酒,说是年纪小,酒量差,何必强饮。   姜微忆及往事,神色不变,只是饮下一口酒,将面具摘下来放在一边,乌发在夜风中微微摇动。   骗子。   不许她强饮,可倒是……能强杀她。   阿赤玫的心神为之一颤。   巨人们从来没见过姜微的面容,不论走到哪里,这年轻的人族总是戴着面具,从来不摘下;但今天,她反倒忽然主动取下了。   在之前,阿赤玫也曾在心中想象过姜微的容貌,她觉得姜微或许面上有什么缺陷或者瘢痕,因此才久戴面具不摘;不过从她的身段和气质来看,即便姜微本身并不漂亮,可也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但……   跟阿赤玫想象得不一样,姜微长得美极了。并且,看起来十分年轻,最多也只有二十岁出头。   雪肤红唇,睫长如羽。颈长肩薄,腰身窄细。瞳仁黑而沉静,凝视着人的时候无端令人屏息心悸。   更遑论她脖颈上还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罪字金印,如项圈一般镶嵌在她身上,平生几分莫名的禁忌之感。   她令她联想起春日清晨的曦光,但又不太一样。   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青春明媚,热情洋溢,但姜微的气质却是冷的,眼中更是有一份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清寂。   细瓷一般美丽精致的人物。   让人想保护,也让人想折断。   阿赤玫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姜微平日要以面具示人了。   这样的风姿容貌,在这北海,倘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护佑自身,一定是要被发狂的男女们强抢去做妻子的。   而姜微不是修士,只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阿赤玫曾经暗中感受过她的气息,发觉她不仅不能修行,甚至身体似乎还十分差,到了病弱的地步,这也是她对姜微来族中授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倘若需要,她一掌打下,便可以让姜微丧命。   “你的名字,阿赤玫,在巨人语里是什么意思?”平静地饮着酒,姜微忽然问。   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中,摇光大帝统一了五州万族的语言文字,但还有极少数种族保留着自己的古语言,北海巨人就是其中一支。   “……是,”阿赤玫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有些懵然,还是下意识地答:“坚固明亮的意思。像山脉一样坚固,像太阳一样明亮。”   “很好的寓意。”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在人族的语言里?”   阿赤玫忍不住发问。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分明容貌娇艳明丽,偏偏气质又神秘冷寂,带着一股引人探究的奇特魅力。   她在教导巨人孩童的时候非常温柔耐心,但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像现在,给人的感觉便会忽然冷下去。   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又好像在追忆着什么。   “……也没什么意思。”   姜微似乎怔了怔,“只是我义母姓姜,养母名字里有一个微字,便这样起了。没有什么别的寓意。”   “你姓姜啊。”   中州皇室的姓氏,阿赤玫暗中想。   “不可以吗?”姜微忽而一笑,“你试探我?阿赤玫,手法很拙劣。”她又饮下一口酒,眼睛却盯在巨人首领身上没有移开。   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巨人垂下来的手指,“不要用这个来区分好坏……最好的群类里,也有坏心;最坏的种族里,也有好人。不是吗?”   阿赤玫不能反驳。   她想起来,巨人的部族里,也有背叛同胞投靠敌营,从而得以奴役众巨人的个体;而她所痛恨的人族里,也有……   像姜微这样,无私帮助巨人们的好人。   但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阿赤玫觉得自己看不明白姜微,尽管她年长姜微许多。   “放着好好的中州不呆,你为什么要来北海?”她问姜微。   北海是苦寒之地,除过深埋地下的海量矿脉外一无所有,至今也只能通过少数几个传送阵法来跨越潜渊;而中州富饶美丽,向来为五州万族所共同向往憧憬,除过被派来镇守的大周军士和渴求财富的亡命之徒之外,极少有人愿意离家万里,赴往北海。   像姜微这样,一看就是中州人,并且似乎还曾受过良好教育的,更是从来没见过。   “中州过不下去了,就来的北海。”   姜微很随意地说,她笑着指了指脖颈上的罪字金印,“看这个,还不明显吗?”   中州对北海的管理颇为严密,巨人们打奴字印,军士们打兵字印,修士打仙字印,四处游荡之人打游字印,可以说,身上没有金印,在北海将会寸步难行,不能进入白浪河畔的丹凤城,只能在荒地之中奔走。   而中州还常常将大周的罪人们遣送流放到北海,和巨人们一起挖矿,最终死在矿洞里。   这些罪犯,打的就是罪字金印。   “……所以你是从矿洞里逃出来的了?”   阿赤玫惊讶不已,镇守北海的军士都是修行者,姜微一介病弱凡人,怎么能从看守羁押下逃出?   姜微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巨人首领却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恍然道:“你是五年前逃出来的吗?”   “怎么说?”姜微闻言一怔。   “五年前,中州人在潜渊对面追捕叛贼,听说是个很年少的女孩子,在修行上天赋绝伦,但是罪行累累,竟然以道宫圆满境从歧大都逃出,一路奔至北郡,还杀死了一位仙人,三个金吾卫统领。”   “那天她伏法受诛之后,监督我们挖矿的兵士格外高兴,为表庆贺欢饮达旦,最终纷纷大醉,守卫由是一松。想必倘要逃离,也就只有那时可以勉强一试了。”   回忆着当时的景象,阿赤玫不由得有些感慨:“听说那个少女性子烈极了,宁肯跳下潜渊粉身碎骨,也不肯受死于仙人……那段时日,潜渊的灭绝气喷涌尤其旺盛,如同海啸泉涌,连我们这里也能看见南方的辉光。”   “那景象美么?”姜微问。   “很美的。有如光焰涌动,又似丝绸,于天穹上飘舞。”   “那,很好。”姜微笑了笑。   “你在北海,是靠什么生活的?这五年来经历了什么?”阿赤玫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在盘问我么?”   阿赤玫噎了噎:“不是……”   “不过,告诉你倒也无妨。”   那年轻女人自怀中取出一幅褶皱的兽皮卷,在地面上缓缓铺展开来,其上细细地记载着北海各地的风物,竟是一幅注释极其细致的地图。   “我逃出来的五年里,几乎踏遍北海的每一寸土地,四处奔走,探访各族。”   纯粹使用自己的步力和耐心,而没有借用一丝修士的力量。   这也是姜微自少年天骄跌落之后,头一次用凡人的眼光看待世界,良多感悟发现,每于心头盘旋,让她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冷静。   “北海地有七万里,以其久久隔绝于世,因保存有古老特异之种族,为它州所不能得见,如巨人、霜狼、大熊、八骏,皆属其类;宝血种则有英招、诸犍、望月吼,这是北海的种族分布。”   “又有天恩河之支流白浪河,发源于昆仑,蜿蜒于北海之上,中州人于白浪河畔建丹凤城,以此盘踞,是北海唯一之大城,兼有采买交易、蓄豢奴隶、往来输送、休养停憩之用。”   这是北海的地理情况。   “再往北走,在北海之尽头,则是狐族的居所。据说他们掌有神魂符文,颇为特殊神异,我还没有去过。”   讲完烂熟于心的这一切,姜微合拢兽皮卷,重新放回怀里。   “……你记录这些干什么?”   哪个罪犯侥幸逃出牢笼之后,会遍走四方,为各族教授语言文字,认真仔细编画地图呢?阿赤玫觉得姜微又神秘奇怪了几分。   “我自有用处,首领又何须管。”姜微笑着盯她。   阿赤玫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可是对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她竟不能在心中找寻出哪怕一丝怒气。   没有法子,又带了一些对自己的恼怒,巨人首领豁然起身,在渺小的人族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她将年轻女人一把握在手中,感受到她心脏跳动的力度,低吼着震慑:“姜微,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族,到底有何居心?!”   “呃……”   出乎意料,在姜微的眼里,她竟然看不到一丝惊慌,甚至还有一分愉快与赞赏,好像她是故意激怒阿赤玫似的。   “原来你们巨人还是有几分血性的,我还以为巨人一族已经被彻底驯服,成为中州人的牛羊了。”   毫不在意自身安危一般,姜微偏过头笑着说。   “你……!”   在这种关头,她竟然还在挑衅她!   “我是别有用心不假,可我光明磊落,从未掩饰过,我为你部族讲课已有两年有余,每次授课你都暗中旁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观察了我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姜微的语速略有些快,“倘若我要对巨人不利,有的是办法,为什么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法子?阿赤玫,你很警惕,这很好;可你不太聪明,这,不好。”   “……”   被姜微的话所触动,阿赤玫握着女人的手稍微松了松,她有些犹疑地道:“我看不懂你,姜微。你是个……奇怪的人族。我不明白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世上许多事情论起来都没有用,然而并不能因为其没有用而不去做……至于好处,早在踏入北海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那是什么。”   “……放手。”   姜微拍了拍巨人的手掌,语气很镇定,只是脸色却是苍白的,身体因为缺氧而微微颤抖,她感到自己已经忍受到极致了,要是阿赤玫再不松开她,她可能下一刻会直接晕过去。   “你再这样抓着我,我就死了,也就没大傻子给你们的孩子授课了,阿赤玫。”她气息奄奄地在齿缝挤出话来,轻轻一笑。   “……”   感受到掌下的女人心跳渐趋微弱,阿赤玫终于仁慈地放开了她。   刚被巨人首领松开,姜微便直接软软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生理泪水大滴滚落,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傻大个不禁激,下手倒是挺重,她感觉刚才自己的肋骨都要被捏断了。   “有这么夸张吗?”   阿赤玫看着孱弱人族的痛苦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她自觉已经收了许多力气了。   “下次首领亲自来试试,就知道了。”女人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   她在原地闭目歇了好一会儿,才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跃下土房,往前方的夜色中走。   “哎!你干什么去!”   阿赤玫以为她生气了,只跨出*去一步,便追上了姜微。   年轻女人应声回身,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巨人首领心头涌上一阵尴尬,只得止步,讷讷道:“你的酒还没带……”   “那坛子太大了,像水缸一样,我扛不起来。”姜微干脆利索地拒绝了她。   “那,我给你拿着也可以,我送你回去……?”   “好知道我住在哪里?”   “不是……我并没有这样想……”   阿赤玫发觉自己越说越错,终于懊丧地闭上了嘴巴。姜微的戒心太重了,还有点喜怒无常,让她捉摸不定,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我向你道歉,好么?我方才思索了半天,觉得你并非巨人之敌,而是巨人的朋友。我不该怀疑你,我们真诚的小巴克撒。”阿赤玫诚恳地半跪下来。   “还有呢?”姜微并不动容,“那么,告诉我,巨人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奴役我们的中州人。”阿赤玫答得很快,这是她在心中重复过千万遍的答案。   在夜色里,巨人首领终于看见,姜微的眼睛满意地弯了起来,秋夜寒白的月光仿佛在她眼中摇晃微漾。   惊心动魄的美。   “我走了。谢谢你的酒,阿赤玫。”   姜微戴上面具,挥挥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忽而转过身,朝还在原地发愣的巨人一笑。   “下次,可以再用力一点。”女人交叉双手,轻轻地握住自己脖颈,用指腹摩挲过那枚罪字金印。   “我还挺喜欢的。”她暧昧地压低嗓音。    第167章 渊下   第三十七部族,首领阿赤玫,性警惕,朴质,怀恨中州,似可用。   走在寒风凛冽的北海荒原上,谢挚默默地这样思索。   明天继续下一个部族……   谢挚裹紧了衣服,将兜帽放下来,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现在的身体,又远远比不上从前,总是充盈着活力与热情。   再往前走几步,饕餮正在约定的地方等待着她,趴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直到谢挚走到它跟前,捏了捏凶兽的耳朵,饕餮这才惊醒:“谁!?”   “我。”   谢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翻身爬上饕餮的脊背,“带我回去吧,我好累。”   饕餮转过头瞧瞧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叹一口气,“你又受伤了?”它发觉谢挚今天格外疲倦。   “早跟你说了,你现在没修为,就是一个凡人,总是跟这些上古遗种、宝血神兽打交道不好……他们一巴掌就能拍死你信不信?叫你带上我,你又不肯。”   凶兽一边极速奔跑,一边不停抱怨。   它现在并没有使用自己的真实面貌,那样也太吓人狰狞了一些,而且也太惹眼,而是变作了一头雪白的巨犬模样,毛发里滚着一层灿灿的金光,散发着充沛血气,近来天气日冷,谢挚很喜欢趴在它厚厚的皮毛中取暖休息。   “别吵我。”   谢挚没睁开眼睛,并不理会它,“让我歇一会儿。”   饕餮只得甩甩尾巴,有点委屈地蔫下去。   很奇怪的一点是,五年前谢挚还是少年天骄的时候,它一点也不畏惧她,甚至还常常想找个机会舔谢挚一口,跟她扑作一团,打滚欢笑玩一玩;可是五年后的现在,明明谢挚已经修为尽废,但它却头一次开始怕起来这个出落得愈发美丽的凡人。   它感到,如今的谢挚,跟之前已经极大不同了。   饕餮奔跑的速度极快,化作一团白光,几乎是在黄草之上轻快地飞,不出几刻便已变幻了周围的景象,离开了漫漫荒原,来到了潜渊的边缘。   潜渊原本是太一神在夺运之战中一剑斩出的无尽深渊,受太一神炽烈剑气之影响,时时喷涌灭绝气,生灵稍一碰触便会粉身碎骨而死,因此潜渊附近根本没有北海生灵居住。   但此处,却在潜渊的边缘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木屋,现在已至深夜,夜空当中点点寒星闪烁,那木屋之中却还亮着明亮温暖的灯火,与周围的环境分外格格不入。   “到了!下来吧!”饕餮刹住脚,甩甩脑袋。   谢挚从凶兽背上翻身跃下,刚摘下兜帽举步欲走,便从木屋里奔出来一个执灯的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粉发蓝瞳,眼睛像水晶一般明亮水润,耳朵尖尖地探出来,却是灵兽一般的毛耳朵,身后还有只尾巴正在兴奋地轻甩。   很显然,这是一只半血狐族,继承了纯血狐族的蓝瞳,却没有继承银发。   女孩扑进谢挚怀里,紧紧抱住她:“微姐姐!”   被女孩这一扑,谢挚稍稍踉跄了一下,并不生气,又笑着揽住她,将她直接抱起来往前走,“怎么还不睡,阿狸?告诉你,小孩子睡得太少长不高……”   这是小时候在大荒时,族长教训她的话,现在倒是被谢挚拿来直接用了。   那是她年纪小,怕黑又怕鬼,老是晚上抱着枕头被子去敲象翠微的石屋门,请求和族长一起睡觉,还要缠着女人给她讲故事,那时候,困倦的象翠微便会这样吓唬她。   “可是,我想等你回来嘛……”阿狸依恋地靠在谢挚怀里,嘟囔着撒娇。   “那我下次早回来一点,好不好呀?”   一边软着声音安抚女孩,谢挚一边推开木屋门走进去。   这木屋自外面看起来极为窄小,几乎是嵌在悬崖边缘,像一个玩具一般,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勉强低头进去,但推开门之后倒是豁然开朗,屋内俨然十分宽敞明亮,即便是一个十几人的大家庭,在这木屋里也能同住,而空间仍有富余。   木屋内的灯火最明亮处,正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眼睛处似乎曾受过火焰烧灼,眼周的皮肤都纠结在一起,完全不能睁开双眼,看起来分外丑陋可怖。   但虽然目盲,老妪握针的手却仍然稳健,精准地在掌中的布料上刺出一个个繁复的花纹。   “眼睛婆婆,我回来了。”谢挚放下阿狸,走到老人近前,蹲下来握住她皱巴巴的手背。   眼睛婆婆的反应很平淡,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没受伤吧?”   “没。”   “那么,洗漱一番之后,就去休息吧。”   婆婆抽出手,用针尖挑了挑灯芯,屋内的光焰为之再次一亮,口气不咸不淡地说:“很晚了。下次再回来这么晚,你就睡在外边吧。小丫头不听话,非嚷嚷着要等你,可怜我老婆子一把岁数,也得跟着她一起陪熬……你听听,这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我以后会注意的。”   谢挚听出来老人隐藏不发的关心,笑着点了点头。   哄好眼睛婆婆和阿狸,直到等她们都熄灯躺下之后,谢挚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她在木屋门前的小井里打上来一桶冰凉的水,随意地擦了擦脸,趴在木屋门口的饕餮早已睡着了,正在小声地打着呼噜。   自五年前被几位仙人联手围攻之后,饕餮受的内伤一直没有好全,这几年又都在韬光养晦,没有进食补品的机会,因此很是嗜睡,一逮到机会就呼呼入眠。   “……大笨狗。”   走到闷头大睡的凶兽跟前,谢挚将它凝视了良久,终于轻轻地揉了揉它的大脑袋,随即又拎着木桶转身回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间,眼睛婆婆和阿狸各自有一间,谢挚也有一间。   这木屋似乎被施过什么神奇的空间术法,貌似奇小,其实奇大,里面所含的房间跟更是将近无数,谢挚暗中猜想,这木屋或许是一件真凰大能者打造的空间法宝。   再加上阿狸半血狐族的身份,她其实对眼睛婆婆的身份有些猜测,但老人不说,她也就默契地不主动去追问。   这五年里,她一直借住在眼睛婆婆的木屋里。   对眼睛婆婆,谢挚是很感激的,尽管她从没见过老人的好脸色,可她知道,婆婆对她其实颇为关心。   谢挚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就着窗外明亮的霜白色月光,缓缓解开衣襟,将上衣脱至腰间,露出底下纤细窈窕的身体。   这几年来,她长大了不少,不仅个子再次长高了一些,身材也渐渐发育成熟,已经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女性,跟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了。   五年过去了,谢挚今年已经二十一岁。   这个年纪无疑正是最独特诱人的时候:既有女人的风姿,又尚未彻底步出少女的时期,身上自有一股矛盾的美感。   “哈……”   谢挚取来木桶里的井水,轻轻浇在自己身上,被冰得咬着嘴唇仰起头,身体微微颤抖。   她的手指自脖颈上的金印划过,一路抚至胸前。   莹润如玉的皮肤上赫然盘踞着一个丑陋的疤痕。   是她五年前站在潜渊边缘,与宗主对峙之时,剖心取种留下的伤疤,大约一生也不会褪去。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年……真快啊……”   谢挚喃喃自语道,取来一旁的手帕,擦干身上的水珠,和衣躺在床上。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有繁杂的事情要做,但是谢挚却怎样也睡不着。   月色洁寒,秋夜的北海荒原上冷风呼啸,百草衰颓断折,一切生灵都潜藏起了身形,沉入梦乡之中,但谢挚在床上不能入睡,仿佛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周围极静寂,她下意识侧耳倾听,却似乎能在恍惚之间听到远方传来的隐隐马嘶鸦鸣。   “唔,又来了……”   身体上袭来了一阵熟悉的剧痛,谢挚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额头渗出细汗,蜷缩着起身,在枕边取来一卷白布咬在口间,避免自己再如之前一般,在痛苦里无意识地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   做完这一切后,谢挚默念起浣熊长老交给她的《百回炼心咒》,熟门熟路地放空精神,沉入一种奇特的无我之境,这是东夷佛陀的无上心法,可以使得心志坚韧澄净。   虽然谢挚现在修为已废,并不能将其运转半分,但默念心咒还是于她忍受苦痛有益,不至于让她精神垮塌。   五年前,万法剑竹自爆在她眼前,直接魂陨命断,宗主又来到她身前,看似温柔拯救,其实是在以势强逼,又惊闻原来宗主就是金龙姐姐,她在绝望心死之下,硬生生地剖出了涅槃种还与云清池,决绝地在潜渊一跃而下,魂牌碎裂,身死道消。   她确实已经死了一次,可是昆仑山宝,那件可以使人死而复生的额外一条性命,又使她在坠入深渊之后重新活转过来,得到了新生。   等谢挚再恢复意识,悠悠醒转过来之际,她正赤身躺在潜渊底的冰冷玄冰上,浑身一丝衣物也无,全被灭绝气绞碎殆尽了。   只有碧绿小鼎还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竟然连一寸裂痕也没有。   好在小鼎没有坏,要不然,饕餮也就跟她一同死去了……   谢挚感知了一下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的修为已经全消失不见了,莫说道宫铭纹,连炼体境也不是,肉身竟比普通凡人还更加脆弱。   在炽烈凌厉的灭绝气中,谢挚的身体已经被彻底粉碎了一次;现在的身体,是昆仑山宝为她创造出来的新身。   识海中的金字经文寂静悬浮,放着璀璨耀眼的灿烂金光,为谢挚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阻挡灭绝气继续侵入毁坏她的身体。   ……又是太一神救了她,谢挚想。   要不然,即便是她有第二条性命,在潜渊底重新活转过来,也不过只能再惨死一次罢了。   谢挚的意识还未清醒片刻,便又昏了过去。   她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清醒。   在无休止的昏睡之中,金字经文在谢挚识海里放出神圣光芒,如同至高君主一般威严,谢挚周围的灭绝气如同有灵,纷纷畏惧拜服,又如漩涡一般,被牵引着缓缓渗入少女的血肉皮骨,丝丝缕缕地改造谢挚的身体。   再醒来时,谢挚是被周身的剧痛逼醒的。   灭绝气主杀伐毁灭,极为凌厉强横,一进入谢挚的身体,立刻便不停地毁坏她的五脏六腑,教她弓着腰呕出血来。   “收服它,小挚。”   属于女人的成熟嗓音在她识海中忽然响起,是太一神的声音。   “你必须得镇压灭绝气,才可以走出潜渊。”   “这是一场残酷的考验,但只要你能完成,也会是一场莫大的机缘。”   太一神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柔和笃定,而又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也会帮助你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意志,不要被苦痛击毁,而要在苦痛中焕发新生。”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不破不立,置死地而后生,愿你赢得这场试炼,也愿你能不靠他人,自己得救。”   谢挚睁开双眼。   她接受了太一神的考验,在玄冰上盘腿坐下,忍耐着被侵蚀的剧痛,耐心牵引灭绝气走遍全身,以意志强行将其炼化,每当支撑不住时,谢挚便从小鼎中取出一株从王家药园抢来的宝药,囫囵着吞入腹中,修复伤痕累累的身体。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谢挚身下的玄冰被染成红色,肆虐在她身体里的灭绝气终于有了一丝软化的迹象,亲昵地顺服下去。   谢挚心中微喜,但并不激动,仍旧只是镇定地坐在原地。   她引来灭绝气不断锤炼自己的身体,有了之前的基础,仅以十日便铸就炼体大圆满。   在突破铭纹境的时候,谢挚再次遇见了如前一般的问题——她所引来的符文太多了,仿佛是无穷无尽一般。   这一次的异象甚至比她第一次铭纹时还要慑人可怖几分,几乎充斥了整座潜渊。   谢挚轻轻地吞咽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悬浮的无尽符文海洋。   ……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倘若能成功,她会铸就天地诞生以来最为强大的无上道果,甚至连太一神也不能及;   而倘若不成,她会再死一次。   这次没有昆仑山宝的第二条性命能够救她,一旦身死,就是真正的永恒。    第168章 重修   铭纹境是修行之基,堪称至关重要,须得在五脏六腑上刻下能观悟到的所有符文之后,方可称为圆满。   符文有普通符文与稀有符文之分,寻常修士只能观悟到一种符文,在大荒,能观悟到两三种符文,便已可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   当年定西城英才大比,便属谢挚与蒲存敏所观得的符文最多,足有四种,这也可以看出符文实难观测。   即便是神祇频出的上古年间,灵气充沛浓郁,成神之路尚未断绝,五州万族生机勃勃,几乎没有生灵不能修行,那时最负盛名的神王天骄,最多也不过能观悟数十种符文,不能突破百数。   但谢挚,却能引来数量如此庞大的符文,这看似是洪福,实则是祸事,倘若她稍一鲁莽行事,便会直接裂体而亡。   当初玉牙白象为谢挚护法破境,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得已之下,方另辟蹊径,叫谢挚自别人的符文之中反推原始符文,谢挚这才勉强得以踏入修行之路。   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加上谢挚于修行之路上一直颇为畅顺,几乎从未遇到过瓶颈,她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完全忘却了。   直到今日死去一回,修为尽废,一切还须从头重新开始,铭纹问题才又摆在了谢挚眼前,让她一时之间心中踌躇,有些举棋不定。   ……该怎么办呢?   在这深深的潜渊底下,并没有别人的符文可以叫她观摩研究。   而若不修行破境,她就不能从深有万仞的潜渊底下离开。   就在谢挚思索的这短短一刻里,她头顶悬浮的磅礴符文海洋再次增多,仿佛要将潜渊震碎撕毁。   似乎可以确定的一点便是,这符文,的确是在不停增加的……谢挚仰起脸,被无数绚烂符文的光芒刺得微微眯起眼睛。   五州诞生亿万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谢挚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对策,但那——太危险了,任何一位修士倘若听到她的计划,都会大惊失色,骂她实在疯狂。   ……赌一把吧。   谢挚的胸口起伏了几下,神色渐渐坚定。   倘若重生不能强大,倒还不如死去。   横竖都是无出路,何不放手一试?   反正现已走到此种境地,她也没有什么不可失去了。   谢挚朝符文海洋伸出手臂,无数符文立刻被她所吸引,涌入少女的躯体,细微的裂纹在谢挚的手掌上散开。   她竭力控制着符文涌入身体内的速度,将精神集中凝聚到最极致,内视自身,于五脏六腑上快速誊刻下一枚枚符文。   她铭刻符文的速度,必须要高于符文涌入的速度,否则她最终必会支撑不住,肉身片片裂开而死。   五脏六腑转瞬已经铭刻完全,俱放神圣曦光,柔和而又神秘。   寻常修士走到这一步已至铭纹大圆满,可以突破道宫境,但谢挚却远未结束工程,仍在闭目屏息,一刻不停地继续铭刻符文。   内脏既已刻满,那便刻骨骼肌肉;若连骨骼肌肉也已刻满,便刻于每一滴血液之上。   血液可以再生,在某种意义上,便与这不断增多的符文一般。   这项工作的精度极高,并且极为消耗意志精力,倘若谢挚在此过程中稍微动摇或者失神,符文铭刻一旦中断,便会完全崩盘,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她身体的符文顷刻就能将她冲塌。   可以说,谢挚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赌,成功的概率只有一线。   谢挚眉间滚落下一滴汗水,浑身微微颤抖,一边铭刻符文,一边取来小鼎里的宝药吞入腹中,肉身如火炉一般炽烈旺盛,不断炼化其中的灵力仙能,化为涓涓细流补充己身,这才能勉强补充这项庞大工程所消耗的海量能量。   好在王家药园的宝药仙珍极为丰富,可以供给王家本家支脉万人享用数年,被谢挚洗劫一空,这才能支撑起她现在的消耗。   就这样,谢挚一刻不停地铭刻符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到达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几乎感受不到自身存在和时间流淌。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挚身体一震,伴随着大道神音的轰然唱响,一股极为神秘深邃的气息在谢挚的躯体上流淌出来,令符文海洋也为之颤动。   她似乎,在无穷无尽地铭刻符文中直接突破了道宫境,但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寻常人的道宫只存在于丹田之中,可现在谢挚内视自身,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道宫就是她整个身体!   而且这道宫之内并没有其他修士的血精池,反而只有一片混沌,其中隐隐有点点微光闪烁,那是无穷的符文正在隐遁。   这景象壮阔而又神异,简直如同宇宙初开一般。   她似乎在身体里开辟了一方不停演化的宇宙!   在道宫宇宙开辟出来的同时,谢挚的身体猛然变得松快,那种在海量符文冲击下的吃力之感顿时消减,而只有一片纯粹的安稳宁静。   “我即是宇宙,即是无穷,变化即是永恒……”   谢挚若有所悟,喃喃自语。   她沉思片刻,将体内的符文按照潜意识所推演出的规律排列,道宫宇宙之中顿时闪烁起一阵喷涌的璀璨辉光,有如星尘飞扬。   “这样做是对的……!”   谢挚立刻便发现,自己的道宫宇宙再次稳定凝实了几分,同时还在缓缓地膨胀扩张。   在符文中,她甚至寻到了饕餮的吞噬符文,但又与其不同,那是真正的吞噬符文之本源,比饕餮所掌握的符文甚至还要更加强大数倍。   谢挚将吞噬符文安置在道宫宇宙之中,化为一团小小的黑洞,旋转着吞噬周围的一切。   除过吞噬符文,还有无数符文在她体内的道宫宇宙中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开始缓缓运转,此时放眼望去,繁星如洒如泼,简直如同一片夏夜的繁密星穹。   与此同时,符文海洋还在不断涌入谢挚的身体,但她已经不再感到压力了。   道宫宇宙已经初步演化出了雏形,可以自行运转,到达了一种神奇的平衡,无须谢挚再费心铭刻,便可以自行将这些符文接纳融入。   符文替代了血精的作用,换而言之,现在的谢挚自身即是一方宇宙,符文就是她体内的星辰。   谢挚轻轻捏了捏手指,感觉心中宁静无比,周身充满着一股极为神秘强大的力量,胜出她之前的道宫境不知道多少倍。   往日,她只有血精与肉身带来的蛮力,可现在,她是直接在体内演化出了一个宇宙,甚至隐约触及到了大道的边缘。   道宫宇宙还在一刻不息地发展演化,吸纳无数符文,速度成指数倍地增长,渐渐生成一颗种子的雏形,闪烁着万千异色光辉。   脉种境!   终于,种子又碎裂开来,爆发出万丈璀璨光芒,如海啸一般的浪潮冲击了整片道宫宇宙。   光芒用了半年时间才渐渐熄灭,在道宫宇宙的正中心,先前种子所处之地,一棵融铸了无数符文的幼苗缓缓抽出枝芽,伸展出了稚嫩的叶片。   髓树境!   若是放在大荒,一位髓树境的大能者,已经足够做一部的牧首了!钱进荣和蒲江兰,就是髓树境界。   在道宫宇宙铸成之后,谢挚破境的速度极大地加快了,甚至无须她费太大力气,只需要静静地观察。   数月之后,髓树已经彻底长成,抽五条仙光辉耀的神圣枝桠,结三朵芬芳馥郁的大道之花,在道宫宇宙中顶天立地,根须遍布一切地方,如同传说中的世界树。   接下来,就要斩去这些枝桠花朵,进入最为痛苦的斩己境了。   谢挚将髓树凝视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在她周围,正好有天下最凌厉强绝的利器,可以用来将这些枝桠花朵尽数斩去。   只是,这同样是个风险极大的选择,稍有不慎,她就会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同斩毁。   但谢挚仍愿一试。   她闭上眼,躯体上曦光闪耀,将潜渊内充斥的灭绝气引入身体。   灭绝气是太一神无上剑气所化,拥有着摧枯拉朽的可怖力量,之前谢挚以其炼体,也只是引入了丝丝缕缕,走遍全身而已;   但这次却不同,她是将灭绝气引入了道宫宇宙,让它接触自己的髓树本身,直接带进了修士的命脉与心脏。   磅礴灭绝气甫一涌入,立刻便斩碎了髓树的巨大道花,令其化为光羽,纷纷扬扬地撕碎散落。   “唔嗯……!”   谢挚如受重击,当即跪倒在地,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寻常修士斩己,都是花费成百上千年的漫长时光,一点一点地慢慢斩去枝桠道花,就算这样还唯恐太快,生怕自己在极致的苦痛折磨之下道心垮塌,心志崩溃,谢挚倒是一上来就直接斩去了道花,这不论是对她的身体还是精神,都是极大的伤害。   “镇!”   她咬牙坚持,竭力牵引引导四处冲击破坏的灭绝气,教它顺服。   金字经文亦轻轻叹息,在谢挚识海内闪耀威严光芒,助力她收服灭绝气。   又过去了数月,谢挚才终于缓缓睁开眼,浩瀚的星空宇宙在她眼眸中静静旋传,一瞬之后又隐入体内,消失不见,归于一片清澈的乌亮。   她将所有气息与力量都完美地蕴藏内化于身,一丝一毫也没有泄露出来。   之前充斥于潜渊的无量灭绝气,现在已经完全纳入了谢挚的体内。   此时,光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谢挚是一位修士,除过过于美貌之外,只能看出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还有些苍白的病弱。   谢挚用了将近半年时间,终于勉强压制住了在体内肆虐的灭绝气。   但副作用同样强烈:   在今后,谢挚需要忍受时时袭来的剧痛,身体受灭绝气侵蚀毁坏,变得十分脆弱,并且在数年之内修为会与凡人无异,因为她的道宫宇宙正在被占用,用来镇压灭绝气。   等到何日灭绝气真正被她驯服炼化,谢挚才能切实发挥出斩己境修士的无边神力。   “我当磨折我身,砥砺我心,好早日将这灭绝气收服,化为己用。”   用短短几年时间便走至了绝大多数修士一生也达不到的境界,还捡回来一条性命,谢挚只觉得感激,并不心急。   她拾起小鼎,这才发现自己在王家药园里抢来的宝药,已经被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吃空了九成九,现在只剩下了那颗战战兢兢的人参娃娃,和当初饕餮抢得的一株莹绿茶树。   王家人若见此情状,想必定会气得吐血……   谢挚不由得一笑,想自小鼎中取出衣袍先行披上,她直到现在还是赤身裸体,身无一物。   一拿出来,她才发觉是……宗主几年前在天蚕小店为她亲裁的白衣。   通体雪白,浑然一体,没有一丝缝合的痕迹,裙裾重叠繁复,压着层层精美的绣纹。她当年根本没舍得穿,只是将其悄悄地珍藏了起来。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不会的,小挚。我不会骗你。……若对我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自己来问我,我必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忍着点,好不好?”   宗主……   云清池……   假的,都是假的……云清池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她的接近一直都是别有用心……!   过往种种回忆一齐涌上心头,既有那些不能忘怀的温柔心动,也有潜渊前的剖心取种之恸,谢挚心口一疼,抿唇就要将其毁去,忽而又顿住,收回手,慢慢地攥紧拳头。   ……算了。   这件衣服好贵呢……   若是将它毁去,那自然也可以,可那倒显得她还对宗主余情未了,需要以激烈举动来证明心意似的。   她恨云清池,不愿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也不愿借此来迁怒它物。   她从小鼎里又找寻了片刻,随便取了之前一件衣服穿上,这才发觉大小不太合身,手臂和小腿处俱短出一截,露出了许多雪白莹润的皮肤。   胸前也……颇为紧窄。   在她呆在潜渊底下的这几年——据谢挚估计,应当是三年——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彻底发育成熟了。   “奇怪,我分明已经死了一次,但这里的伤口,还是没有褪去……”   抚摸着胸口前的布料,谢挚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山宝给了她第二次性命,可是上次死亡的致命伤口,却似乎会永远留下,不能消去改变。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谢挚抚平衣角,轻声道。   就当是留个印记和纪念吧。   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死了。   “不要什么涅槃种,我自己,谢挚,就是涅槃种本身。”    第169章 阿狸   谢挚草草穿戴整齐之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束发——宗主之前送她的发环,此时她一见便忆及往事,心痛难当,因而只是将长发暂且披在肩上。   在潜渊底下的这三年间,她的头发已至腰背。   而之前是生灵莫敢入之处的死地潜渊,如今被谢挚抽空了灭绝气,便变成了一座普通的深渊。   “真的已经过去了好久了……”   谢挚猜想,在自己过去铭刻符文、不断破境的三年中,一定动静颇大,引发了些许惊人异象,所幸潜渊深有万仞,是天然的隐秘之所,应当也无人可以发觉异常。   她自厚有数十丈的玄冰冰层上起身,目光落在莹润剔透如玉石的冰面上,便不由得顿了顿。   这玄冰,谢挚记得,之前在红山书院时,众天骄为宋念瓷接风洗尘的那一餐中,白泽圣女白令芳曾经提过,说用其镇酒最佳。   其实白令芳是在吹牛,她说得还是太过奢侈了一些,天下根本无人敢采玄冰镇酒用。   盖因潜渊其中充斥灭绝气,生灵不能踏足半寸,一旦深入便会被绞为粉末,但玄冰却能抵御住灭绝气攻伐,堪称最好的防御材料——既极稀少,又效力极大,因此极为珍贵,号称万两仙金,难换一片玄冰。   而五州之中,便只有白泽圣地内,才藏有少量玄冰。   在万年前,当时的白泽主上在一位凤凰神王的庇护之下,以至高空间法器护身,这才勉强得以深入潜渊,采得了一些玄冰,至今仍为白泽圣地所珍藏。   现在谢挚看到这玄冰,并不是思及它的珍贵,而*是由此忆起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一顿饭,也是谢挚和朋友们相聚,见的最后一次面,脑海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回忆。   月余之后,她就被人皇传召,要悄然击杀于皇宫门前。   若不是姜契付出极大代价,特地前来为她传递消息,亲自拖延追兵,又令姜阔与食月犬持自己的令牌,强行打开歧大都的护城阵法片刻,谢挚必定不能逃出人皇的天罗地网,当日就会伏法受诛。   而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甚至直到站在潜渊边缘,背后是凌厉灭绝气,面前是温柔呼唤她的宗主,谢贼之名传遍中州西荒两州,谢挚还是满心茫然不解,不晓得自己到底背叛了什么,又如何逆反的大周。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见夫子一面。   谢挚心口又是一痛,眼眶发酸,强忍悲伤,几乎不能站立。   对,她在当今天下人眼中,应当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去足有三年的旧人。   世事百变无常,时光川流不息,世上还有人会记得,曾有个人叫谢挚么?   不知道,牧首大人,族长,夫子和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们,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该有多么失望心痛?牧首大人也会以为她是叛贼,要与她恩断义绝,不再要她做女儿么?   姜契姜阔等人为救她不惜己身,一被外派废黜,一被贬父禁足,费尽心血,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又该是如何心情?   她不知道。   她实在是负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长辈亲朋的期望。   谢挚一时之间思绪百转,终于还是勉强按捺下难过,重新振作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她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现在谢挚虽然不能发挥出斩己境的实力,但却可以随时调动取用灭绝气,如同一个脆弱稚子,手中竟持太一神剑一般,同样具有无上威力。   “破!”   伴随着谢挚一声轻叱,万年不改的玄冰倏然从正中心碎裂开来!   之前的灭绝气只是在潜渊中无时无刻地肆意冲撞,并未开化神智,不懂如何集中力量,因此玄冰还可以抵挡;此时用于颇为擅剑的谢挚之手,简直仿佛真正的太一剑气重临,一瞬便切割开了厚厚的玄冰冰层!   “都带走吧……总能派得上用场。”   不拿白不拿,反正除了她,大概当今五州也没人能够活着从潜渊底下出来,更遑论从下面带点战利品回来了。   谢挚捡起碧绿小鼎,将这些万年玄冰毫不客气地统统收入囊中,一点不留。   直到将玄冰扫空荡尽,她这才停手。   掂了掂碧绿小鼎,它还是那样晶莹剔透,只有拳头大小,莹润光洁如同上好的美玉。   这无名小鼎,乃是几年前玉牙白象送给她的,那时谢挚才十四岁,还是稚子少年,连铭纹境都尚未突破。   她那时以为它只是一件普通的空间法器,但现在看来,小鼎竟然能于灭绝气攻伐之下保存下来,甚至连一丝裂痕也无,它在谢挚心中的神秘程度当即大幅上升了许多。   或许,在上古年间,这尊小鼎曾属于一位至强神王……   这样想着,谢挚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鼎的表面,将它如之前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小鼎里,饕餮还正在沉睡。   “该离开了。”   谢挚最后环视了一圈自己呆了三年的修行之地,驾驭着灭绝气,化作一团流光升入半空。   好不容易离开潜渊,见到已经阔别三年之久的明亮天光,谢挚几乎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外面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闭了一会眼睛好叫自己适应,几刻之后,这才心如擂鼓地缓缓睁开眼。   柔嫩的青草踏在她脚下,原野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呼呼的滚滚风声灌满她耳中与胸腔。   这是正值初春的北海。   说是北海,其实北海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起伏草原,因其盛夏草盛,绿光如海,因此才得名为北海。   谢挚站在潜渊的边缘,也是北海的门户,如同沧海一芥。   她回望中州,隔着宽阔的潜渊,只看到一座热闹的小城缀在视野,那里面设有沟通两州的传送大阵,常年人满为患。   再凝望潜渊对面,谢挚试图找寻到自己三年前是自哪里跃下,又是自哪里看见笋子死在自己面前,那对面的荒原之上,可还留有她的泪与血?   荒原寂静无声,每一寸土地都看起来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中州已经遗忘了谢挚,就如同这片荒原之上,如今也没有留下谢挚当日身死的痕迹一般。   前进是北海,回首是中州。   谢挚不再注目对面,转身踏入新鲜的草原。   往事已矣,又何必再找寻留恋。   她于北海并不太了解,只知道这是受奴役的巨人的故乡,也不通熟这里的规矩,因此暂且计划先慢慢深入其中,之后再做打算。   只是还没走出潜渊边缘,她先迎头撞上了一个女孩。   粉发的小女孩急匆匆地朝她这边奔跑过来,谢挚躲闪不及,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发愣,同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怎么办?   谢挚真没想到,在这危险万分的潜渊边缘,竟然还有小孩子居住玩耍。   这太奇怪了,根本不合常理。   这孩子是敌是友?会不会是之前那些中州人留在这里监视她的?谢挚不知道。   放在先前,她那时单纯赤忱,谢挚并不会有如此戒心,可是现在,谢挚不敢不防。   她已经谁都不相信。   即便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只是一个可爱的幼童,谢挚也不能放松警惕。   三年前,那位手持神蛾,追杀她千里有余的金吾卫统领,给谢挚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的面貌就是玉雪可爱的女童形象,其实修为深厚无比,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当时若不是饕餮在旁,就曾差点镇杀掉谢挚。   何况谢挚现在修为受制,与凡人无异,甚至还比普通凡人身体脆弱几分,她更加不敢大意。   盯着面前的女孩,谢挚面上不显情绪,其实已经指尖缓缓运起一缕灭绝气。   这女孩倘若变脸,表露出半分杀机,她立刻就能杀死她。   出乎谢挚的意料,粉发的女孩羞涩地低下脸,又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将双手背过身后,轻轻地绞。   “姐、姐姐……”   睁着水晶似的润蓝眼睛,女孩磕磕绊绊地小声说,脸颊微红,显然很不好意思,“你好漂亮呀……”   “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仙子一样!”   那女孩大胆地上前来拉谢挚的手,谢挚一惊,赶忙先她之前将指尖的灭绝气熄灭。   直到女孩站在她近前,谢挚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耳朵如犬类一般,尖而大地探出发间,身后还有一条摇来晃去的毛绒绒粉尾巴,分外漂亮可爱。   这竟然是一个极为稀少的半血狐族。   众所周知,龙性淫,狐性魅,凤凰高洁,神族狂傲。天生地造为神,后天修行为仙,仙是得道的人,而神圣种族生下来就是幼神,这也是神圣种族之名的本义。   在这四支神圣种族之中,对待混血儿的态度各不相同——   龙族于情。事上素来无所顾忌,传言与五州万族都曾交。媾孕子过,只要实力强大,他们并不在意后代是不是混血儿,甚至半血龙族都曾经做过真龙的龙皇。   真凰开明,并且生性痴情,自然也不会在意爱上的生灵是什么种族,诞下的又是什么血脉,只是不允许混血儿成为凤主。   而神族,一直都有不与本族婚配的传统,他们喜欢与其他种族通婚。   自从神战之后,神族举族迁移至昆仑神山之上,轻易绝不下山,只有在适龄期,她们才会来到五州游历,寻找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伴侣;往往她们爱上的人,样貌和天赋都是上上乘。   神族的血脉力量太过强大,其后代的外貌通常没有他族特征,仍然还是金发的高挑女性。   神族强大美丽,虽然生性傲慢,但是却对爱人一人温柔体贴,忠贞不二,别有一番惑人魅力,五州自古便流传着与神族目成心许的爱情故事,举凡少年男女,大都曾幻想过被神族看中,即便与神族成婚后便终身不能下昆仑山,也照样为之心荡神迷。   像当今的摇光大帝姬宴雪,她也曾在少年时下山游历,用了二十年走遍五州,结果却没有带回来一个伴侣。   这是因为姬宴雪眼光太高,找寻数年,竟然不得伴侣。   这样的事情,在神族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时的神帝哭笑不得,笑问女儿喜欢什么类型,她可为之广散消息,亲觅良缘。   姬宴雪思索片刻,道自己喜欢可爱乖巧的漂亮少女,这一风声这才由是传出,之后愈演愈烈,到如今,竟然成就了摇光大帝的风流之名。   至于狐族的择偶,却是神圣种族之中最独特的。   狐族生性多情,妩媚过人,可以与任何生灵交游,但却不许与其他种族诞下后代。   盖因狐族在神圣种族之中相对偏弱,当年在竞争神圣种族之位时甚至差点落败,因此狐族便格外注重保持血脉的纯净,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崇高地位。   这一规定有时到了残酷的地步,狐族长老甚至会将混血儿直接镇杀,以儆效尤。   在这一背景之下,半血狐族自然少之又少,即便还零落存活着些许个体,也大都改头换面,或游走在闹市之中,或藏身于深山老林之内,不敢暴露出属于狐族的特征,生恐被揪出来杀死殒命。   但此刻,谢挚眼前,却活生生地站着一个半血狐族。   甚至还无所顾忌地让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对陌生人毫无戒心,哪怕之前从未见过谢挚一面,也敢大胆上前,来牵她的手。   很显然,这是一个被保护得极好的孩子,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防备。   谢挚心中不由得生出迷惑,蹲下身来摸摸女孩的脸,柔声询问:“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玩的吗?住在哪里,可有亲人在旁?”   女孩望着她,乖乖甜甜地笑,脸颊边陷下去一个酒窝。   “我叫阿狸,和婆婆住在一起!”   她往后一指,牵着谢挚的手,就要热情地引她前去,“我们家就在哪呢!姐姐,我带你去!”   “……阿狸?”   谢挚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好似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似的。   可她在潜渊底待得太久,一时竟不能忆起。   忽然,一股极为森寒可怖的杀机对准了她,如同被千万根银针刺入识海一般,剧痛自太阳穴席卷了谢挚全身。   这是神魂攻击!   金字经文轰然亮起,从容派出一个“护”字,那股几乎使得谢挚识海爆裂开来的剧痛这才逝去。   “哈啊……”   谢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冷汗自她眉边滚下。   这才刚出潜渊不过几刻,她就经历了一次生死危机。   高及膝弯的无边碧草里,缓缓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   老妪佝偻着身躯,眼睛处布满疤痕,相貌丑陋可怖,看一眼几乎要叫人做起噩梦。   在耳朵里的阵阵嗡鸣之中,谢挚晕眩地想到——   阿狸,在三年前的神墓里,她曾听殷商末君帝子铭这样深情地唤过自己的爱侣。    第170章 罪字   阿狸。   谢挚下意识看了一眼粉发蓝瞳的女孩,那女孩正满脸紧张地凝望着她,其稚气与担心都不似作假。   她看起来,并不是活了很多年的修行者……谢挚在她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修士的气息。   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只是单纯的重名吗?还是说,眼前这小女孩就是当年那个狐族王妃?   不,不对——谢挚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位商君的王妃,是位纯血狐族,而眼前这女孩显然只是半血,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想必还是有些渊源在的吧?   不然,难不成狐族幼年的乳名都一模一样,统统唤做“阿狸”么?   对面那老妪感受到谢挚并未立死,神情微动。   狠辣一击未能杀死敌人,老妪却不再理会谢挚如何,竟佝偻着背自顾自上前来,捉住粉发女孩的手,要带她离开:“下次,再不许乱跑了……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也颇为嘶哑难听,仿佛带着锯齿,剌人耳朵。   语气又有些严厉的责备:“怎么谁的手都牵?我之前没有教过你吗?见到生人,要怎么样?”   “要……远远地避开,赶快回去,告诉婆婆。”   被这样一训,女孩有些委屈,但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但紧接着,阿狸又睁大眼睛,认真争辩道:“可是……可是这个姐姐不一样!她……她很……”   “很什么?”   “很……很漂亮……”   女孩的声音很没有底气地小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确实做得不对。可是她实在是太寂寞,太孤单,太渴望有人陪伴自己玩耍了……   像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似的,老妪顿了顿,随即嗤笑出声。   “哼!……漂亮!就为这个,你就昏了头!丫头,你可真是丢我的脸!”   她戳着阿狸的额头,看起来用的力气颇大,其实并不疼。   “让我‘看看’,能有多漂亮!”   一边教训女孩,目盲的老妪一边大剌剌伸出一只手,往谢挚脸上摸去,要自此来判断她的容貌。   谢挚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只一刻,她又弯下腰,主动倾身向前,顺从地任由老妪粗大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面容。   这老妪不是坏人,她感觉得到。   而且,倘若她方才没有感知错误,老妪对她发出的是神魂攻击——狐族特有的术法。   并且这盲眼老妪将其运用得极为精深,若不是谢挚有太一神的金字经文护卫识海,她要取谢挚性命,只须一个呼吸。   这老妪或许是位深藏不露的狐族长老,因为不能言说的种种原因,这才与一个半血幼童远离大多数狐族聚居之地,而独自居住在潜渊边缘,北海的最南端。   对这样一位神秘的强者,只有她没有表露出杀机,暂且还是顺从一些的好。   谢挚闭上眼睛,感到老人粗糙的手掌划过自己的眉眼,触到她颤动的睫,顺着鼻梁抚摸下来,摸索着轻轻抚过她的整张脸。   “……哼。”   许久过后,她才听到老人哼了一声,随即温热的温度从她脸上离开。   “长得并没有我年轻时一半好看,这也能迷住你吗?简直……”   “婆婆您又在说大话了……”   阿狸低着头嘟囔。看婆婆的样貌,不仅不美,甚至有些吓人呢。   老妪并不生气,只是抿着嘴揪了一把女孩的狐狸耳朵,阿狸连连呼痛,她便改为拉着女孩的衣领,将她拎起来往回带。   走出几步,听谢挚没有跟上来,老人又停住脚步,语气很不客气。   “怎么?不来?”   谢挚呆了呆,这才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您是在叫我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三个活物吗?”   “抱歉……”   谢挚大窘,思虑片刻之后,这才举步跟上前去。   。   “阿狸,给她倒点水喝。”   在木屋中的矮床上坐定,老妪便不再动弹。   “好!”   粉发女孩欢快地领命而去,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显然很高兴能帮上谢挚的忙。   支走了阿狸之后,老妪这才望向谢挚站立的方向,“过来,在那干站着干什么?”   这木屋好怪,从外面看极窄小,几乎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转身,但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其实很是宽敞广大……   而且,更加奇怪的是,刚一踏入这座木屋,一直了无动静的小鼎便忽然发起烫来,竟似乎隐隐在与之共鸣同振!   好在只是发烫,而不是发光……   谢挚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胸口处,试图安抚小鼎,从木屋内部的构造上收回目光,走过去,取来一片蒲团跪坐下来,便听得老人狡黠地笑了一声:“你是中州人吧?”   “什么?”谢挚没反应过来。   “中州和西荒都行跪坐礼,但只有中州人——受过教育的中州贵族,会像你这样,”老妪意有所指地抬起拐杖,点上谢挚的腰身,轻轻地戳了戳,“跪坐得如此标准完美。”   她虽然目盲,但却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甚至比肉眼还更加清晰。   “……”   谢挚的礼仪是姜既望在牧首府亲手一点一点教出来的,之后来到中州的红山书院,夫子也是重礼的人,平时会和蔼地嘱咐学生挺直腰背,浣熊长老也喜欢美仪态,因此书院的弟子,在耳濡目染之下,大都于礼仪上做得很好。   有一位王侯义母的谢挚,自然也不例外。   容貌和声音都可以改变,可是这些下意识的举动,几乎已经融入骨血,成为了谢挚的一部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谢挚心中微微一惊——她没有想到,老人的观察如此细致敏锐,仅凭一个动作就能判断出她的来处。   但她并未流露出慌乱,摇首笑道:“不。您猜错了,我是大荒人,只是在中州住过几年。”   这话她说得坦然,因为确实就是如此。谢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中州人。   “是么?”   熟悉的刺痛感再次袭来,只是这次轻微了许多,像千万根细针将针尖轻轻地抵在谢挚的识海上,强大的威慑力传递过来,她却面色不变,仿若未觉。   “是。”   老人终于将拐杖抽回来,重新放在手边,方才那股奇异的压迫感也如海水退潮一般淡去,“没说谎,倒还算好。”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身旁拿起一块布料,将线放在口中抿了抿,穿过针眼开始刺绣,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姜微。”   谢挚略一思索,答。她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本名。   “这个,是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   谢挚答得还是很快,并不隐瞒,她知道老人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术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探听出她说话的真假。   “哼……”   老人又笑了,露出了有些嘲弄的神情,可是并没有怪罪谢挚,只是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谢挚拟造出来的假名,“姜微……”   她将针娴熟地顶过布面,“你可以叫我眼睛婆婆,姜微。阿狸也是这么叫我的。”   眼睛婆婆……   谢挚不由得抬头望了老人的面容一眼,眼睛婆婆的眼睛处,布满着鲜红深红的烧灼伤,周围的皮肤纠结在一起,完全不能睁开。   是因为眼睛曾经受过伤,因此才有这个古怪的名字么?   “好,我记住了。”她点点头。   “你是怎么进入我的防护圈的?竟然瞒过了我?”眼睛婆婆停下针问。   明明她在木屋周边都设置了一圈浩瀚精神力,一旦有生灵接近,早早便可以被她发觉。   但谢挚却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毫无征兆,也没有触动她的防护圈,悄无声息便潜入了进来。   方才她出去寻阿狸,却见女孩牵着一个生人的手,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肝胆俱裂,对谢挚发起了足以夺命的可怕攻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挚却活了下来。   倘若谢挚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照样不能留她。   原来如此……谢挚极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眼睛婆婆皱起眉。   “婆婆,您这防护,想必是一个半圆吧?”   谢挚笑着用手指在半空中一点,又在它外面画出一个半圆的弧形。   “是,那又怎样——”   眼睛婆婆不明所以,忽然,她的话哽到了喉咙里。   是的,她的防护,的确是一个半圆。   因为木屋缀在潜渊的边缘,无人可以渡过从木屋的后方,也即潜渊里出现,所以她并没有在木屋后面布置防守。   因为无人可以活着从潜渊里离开。   至于中州小城的那座传送大阵,会将踏入其中的生灵与货物直接传送到丹凤城。   ……这女孩是什么意思?   眼睛婆婆的心中腾起了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想,这猜想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答案虽然就在她眼前呼之欲出,却让她不敢相信,“你是从——”   “正是。”   谢挚微笑着应承下老人的猜想:“我是从潜渊下上来的。”   眼睛婆婆一瞬间便想到了几年前刚发生的旧事,豁然起身:“你是三年前那群中州人追杀的……!”   “婆婆且住,何须作色。”   谢挚轻轻按住老人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那人是大周叛贼,名叫谢挚,而我是姜微,不是么?”   “……”   深深“凝视”面前的年轻女人良久,眼睛婆婆这才拄着拐杖重新缓缓坐下。   “哼……哼!你这家伙……竟敢这样!狡猾的小崽子!可恶可恨!”   她拍着床沿抱怨,显然已经明白了谢挚就是姜微,姜微就是谢挚,可是又拿她没有办法。   “若婆婆想,也可以去告发我。”谢挚望了一眼门口,去倒水的阿狸应该快回来了。   眼睛婆婆立刻领会了她这一眼的暗示,脸色猛地沉下去,面上阴晴不定,一时之间变幻百端,显然正在估算将谢挚一击必杀的概率。   她竟敢拿阿狸威胁她!   直到那年轻女人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轻轻地按在床沿上,那块木料立刻便悄无声息地化为粉末。   “婆婆请看,这样,您想必是不能稳胜于我的。”   她像吹灭烛火一般吹熄灭绝气,含着笑收回手,而面前的老人已经脸色变成铁青色了。   “如何?”   谢挚离开蒲团,朝前一步蹲下身,再次握住老人的手背,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自下而上地仰视老人,眼眸明润漆黑,“我是叛贼谢挚,还是凡人姜微?”   “……姜微。”   眼睛婆婆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很想抽谢挚一下。   “谢谢婆婆。”   谢挚满意地笑了笑,用脸颊蹭蹭老人的手,眼睛婆婆立刻将手抽回去,在矮床上嫌弃似的反复擦拭。   “你身上有一股让我觉得很熟悉的气息……”   她嘟嘟囔囔着抱怨,“识海之中也有法宝护佑,真叫人厌烦……”   谢挚不答,只是笑道:“其实您也让我觉得颇为熟悉……或许你我二人有缘呢?”   “想必一定是孽缘。”   她们老少二人既知道彼此都奈何不了对方,都有把柄与死穴捏在对方手中,亦都对对方的能力有些忌惮,现在倒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不再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开始真正地商议交谈。   趁着阿狸还没回来,她们很快便达成了一项简单的协议——   眼睛婆婆允许谢挚暂时留在木屋里,与她和阿狸同住;但相应的,谢挚也需要保护阿狸和木屋不受伤害。   谢挚痛快地同意了眼睛婆婆的条件,两人同立大道誓言,契约便就此成立。   “你这样不行,在北海里行走,若身上没有金印,便只是个没身份的游魂。”   达成了协议之后,眼睛婆婆对谢挚放心了一些,但还是看她不顺眼。   “您的意思是?”   “我来给你刻枚金印,怎么样?这样你就能进入北海的人族城池了。”   老人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银针,对谢挚晃了晃。   “……”   谢挚知道她想故意给自己受些苦痛,或者只是想吓吓自己,但是并不畏惧,反而只是一笑,便靠过去,半跪在矮床旁边。   她轻轻撩起长发,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可以的,请刻吧。”   她又怎么会怕。   在潜渊底待的这三年,她受过了太多苦,太多痛,已经不在意、甚至习惯这些事情了。   眼睛婆婆没料到她如此爽快,不由得一愣。   “金印里有奴字印,兵字印,仙字印,游字印,以及代表罪人的罪字印,你想刻哪个?”   “就刻个罪字吧。”   谢挚垂下眼帘,轻声道。    第171章 归宿   一转眼,距离她当年攀上潜渊,来到眼睛婆婆的木屋中居住,也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谢挚将手臂枕在头下,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洒进来的皎洁月光。   在这两年里,她以罪字金印行走于北海的草原之中,与各种各样的种族交游,刚开始,自然受了许多嘲讽与冷眼,甚或还有憎恨的眼光常常钉在她身上——   北海,原属于它的本土种族,人族是后来的征服者与侵略者,这里的本土居民,即便没有如巨人一般沦落到奴隶的境地,但生活也大不如前了,并且还要提防着被捉走的命运,因此它们大都极为敌视人族,谢挚自然也在被仇视的其类。   但她始终很耐心,并不动气,仍旧只是慢慢地每日每日走到这些种族近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进一步,首领们便要来赶她走,到驻足在那里,尚且可以被勉强忍受——安静地观察它们平日如何生活,暗暗记在心中,等到夜深之后,再独自离开。   如是坚持数月,北海居民们对这个奇怪的人族的戒心便下降了许多,也降低了不少警惕,习惯了她的存在了。   有好奇的幼童不由得小心地凑近来,要看谢挚长得什么模样,谢挚也只是一笑,任由它们看。   再过一段时日,谢挚逐渐地有了一些脸熟的异族孩童,甚至能偶尔同它们说上几句话了——这些孩子大都有些怕她,但又对接近她怀着一种难言的渴盼。   的确,谢挚无疑是一个容貌极好的年轻女人,气质更是与北海的生灵大有不同,更遑论她这样神秘,静静沉思时的模样对这些年幼的孩童有致命的吸引力。   大着胆子跟谢挚最先接触的孩子立刻便喜欢上了她,对她完全放下了戒心——   几乎所有的霜狼幼崽见到谢挚之后,都会嗷呜嗷呜地欢叫着奔过来,亲昵地扑到女人怀里,撒娇请求抚摸;   大熊崽子尝过谢挚带来的蜂蜜之后,热情地要为谢挚带路,分享自己珍藏的食物;   而小巨人们也会互相推搡着走过来,脸颊红红地叫谢挚“巴克撒”,请求她再为他们讲一个夸父神的故事了。   在谢挚做这些事的同时,北海生灵一直在沉默地观察着她,发现她没有坏心,甚至还可以给孩子们带来益处之后,便默许了她的举动。   之后谢挚又在一次被体内灭绝气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刻意昏倒在霜狼首领——一个寡言坚忍的年长女人面前,顺利地被她救起,带回族内休养。   “你醒了。”   霜狼首领坐在床前看着谢挚醒转过来,她面容的轮廓很深刻,眉间带着常常沉思留下的印痕,神情严肃中而又带着一点认真,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有一双沉稳智慧的蓝眼睛。   霜狼的习性是以强大干练的女性作为首领,在这一点上,它们和白象氏族很相似,给了谢挚很大的好感和亲近感。   谢挚估计,她应该有几百岁,是北海少见的脉种强者。   “你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晕倒在我面前,如果不是得到了及时救护,应该会直接丧命。”   见谢挚不说话,霜狼首领便主动开口,讲述她发现谢挚时的情况。   “你的身体很脆弱,而且遍布伤痕……”   回忆着医治谢挚时,在她胸前发现的那道使人心惊的可怖伤痕,首领便不由得带了一些告诫的口吻,像自己平日里教训小辈一样责备道:   “年轻的人族,不论你接近我们族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都太大胆也太鲁莽了,我希望你能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在霜狼的住所逗留。”   她原本以为,以谢挚一介凡人之躯在北海草原上奔走,必然身上是有一些依仗在的,可是趁着谢挚昏迷之时,她暗中探查了一遍谢挚周身,发觉她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还比大多数人族都多病孱弱。   这太大胆了,作为谨慎年长的霜狼,她不知道谢挚怎么敢这样做。   “谢谢您救我……”   谁料那大胆的人族并不回答,好像丝毫没听进去她的话似的,只是柔软倾慕地注视着她,神情里充满感激。   谢挚故意侧了一些面容,眼眸微亮地仰视着女人,她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格外惹人爱怜。   霜狼首领顿了顿,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站起身来:“……你还是好好养伤吧。”   “那伤好了之后呢?我还能来您这里吗?您不会是要赶我走吧?唔……”   见女人似乎要走,谢挚有些着急地坐起来,露出雪白的肩头,又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蹙眉咬唇——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大,再次牵引起了她的伤痛。   “……”   首领无奈,只得回身回来,为倔强的伤患重新盖上被子,低声道:“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呢?北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应该……”   在中州,在歧都,在一个美妙而又安宁舒适的地方,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只有那里,似乎才能安置保护好这样一个美丽脆弱的人族。   在潜意识里,她已经对谢挚放下了警惕——她不认为这样一个病弱的小家伙需要被敌视,而谢挚脖颈上的罪字印也使她颇同情怜惜:   她知道,被刻上罪字金印流放到北海来的人,都是些命运最悲惨的家伙,注定要在无休止的劳役与苦工中死去。   只是不知道,谢挚是怎么逃出来的。   或许是趁五年前,守卫们庆祝叛贼伏法从而放松警惕的机会?   “您还会允许我来吗?求您了……我没地方可去……”   年轻的人族拉紧她的手腕,不依不饶地恳求。   “看在你教导我们的孩子的份上,白浪河做见证,我允许你暂时停驻在霜狼的领地。”   首领凝视谢挚许久,终于做出了承诺。   “可是,小心,姜微,假如你别有用心,我会亲手将你的头颅割下来的。你知道我做得到。”她警告似的握住谢挚细弱的脖颈,手掌微微收紧。   “我的用心还不够明显吗……在您身上。”   人族狡黠地轻笑了一下,一点也不畏惧,甚至还仰起脸来,舔舐了一口女人粗糙的掌心。   “……不要跟我耍小心思。”霜狼首领触电般地抽回手,叹了一口气。   “英明的霜狼应该能够分辨出我对您的忠心。”   “论年龄,我想我足可以做你的母亲。”首领委婉地拒绝。   “我又不介意这些……其实,跟您说实话,我本来就挺喜欢比我年纪大的呢。”   谢挚望着她笑,其实她并没有那种心思,只不过下意识地试图引诱而已。   但她现在,觉得这个一板一眼的狼族真的蛮可爱。   首领终于被谢挚噎得无话可说,摇着头出去了。她是个诚恳保守的人,并且十分忠诚。   呀,是她赢了……谢挚在被子里弯着眼睛,愉快地小声笑。   不论是谈判,还是斗嘴。   霜狼就这样同意了她的进入。   之后是巨人,大熊,八骏。   甚至连一些性情温和的强大宝血种,比如英招——一种虎纹鸟翼的美丽人马,也接受了她的接近,因为谢挚所掌握的各种知识为它们所欠缺。   在承担教授新知的职责之外,谢挚还常常担任各个种族之间交流沟通的信使,许多种族都因此变得联系更为紧密了。   两年过去,姜微俨然已经成为了北海生灵的热门话题,不论是哪支种族,都热切地期望着她的到来。   不仅仅是期待她所讲述的故事,而更多是期待她本身——它们的确热忱地爱戴这个脆弱的人族。   而这一切,都是谢挚用真诚和努力换取来的。   有些时候她也会耍些小心思,用外貌来作为获得信任的筹码之一——就像对霜狼首领一样;   但更多时候,她都是在用最原始笨拙的方法,耐心地等待,持之以恒地传达善意,用真心换取真心。   “嗷嗷!狡猾的姜微!”   送谢挚回木屋的路上,饕餮摇头晃脑地大叫。   “愚蠢的大狗。”   谢挚惬意地微笑,毫不客气地反击。   算上今天说服的阿赤玫——一个一直顽固地拒绝谢挚示好的巨人首领,就差不多已经被所有巨人们接受了……   真不容易,谢挚默默地想。   在这忙碌的两年里,她没有读过书,可她却觉得这两年间所长的见闻和所获的感悟,比她之前十几年人生都要多、都要深刻。她感到自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并因此变得更加坚实而有力量了。   在刚出潜渊的那一段时间,是谢挚最思念中州和大荒的时候,她晚间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忍不住哽咽着小声哭。   她总是想起宗主,想起宗主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承诺,那些亲吻,于是便愈发觉得心痛,愈发觉得痛恨,但最后又软弱下去,在梦里渴求宗主来挽回她。   但随着她将精力与心神完全投入到接近北海生灵上去,谢挚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心中所想被北海的旷野与飓风所占满,竟也慢慢地抚平了她的感怀与伤痛,一点点地从回忆中走出来了。   她如今似乎确实已经很少再梦见宗主。   灭绝气还尚未炼化,不知道何时才能彻底掌握斩己境真正应有的修为……   阿狸和眼睛婆婆的身份仍然未知,其实,有时候想想,或许不知道也挺好……   什么时候,能带领北海的各族们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攻破丹凤城,叫大家重新回到白浪河畔就好了……   对了——明天还要继续刻《五言经》,那会是很好的开蒙书——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北海的生灵不能只依赖她……   好想族长和阿英,好想族长抱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回到大荒……   明明之前向祭司许诺过,她只是出门游历四方,在二十岁之前,她就会回去的;可是现在她已经过了二十岁,回家的日子似乎还是遥遥无期……   不知道火鸦的血脉净化到什么地步了……   牧首大人……和桃树……   在种种繁乱如丝线的思绪中,谢挚终于浮浮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谢挚是被饕餮叫起来的。   “嗷呜——懒虫!快起床,快起床!”   饕餮将半个身子都趴在谢挚胸口上,凑过来一个巨大的毛茸茸雪白狗头,张开嘴巴朝谢挚喷气。   它现在很喜欢自己这巨犬模样,甚至还有点不愿意变回原样——因为饕餮本体太过凶恶,生灵见之莫不胆寒发竖,很少有人敢接近它。   但现在,它变成一只雪白的大狗之后,却看起来可爱了很多,也很招人喜欢。   至少阿狸就非常喜欢它,整天抱它亲它,饕餮暗中非常得意。   “……起来。”   谢挚一睁眼就是一个凑到眼前放大的友好狗头,非常无语地推了推饕餮,没推开,“你把我压死算了——你知道你有多重吗?”   “嘿嘿……”   饕餮傻笑着松开谢挚,很有精神地跳了跳,“快起快起!眼睛婆婆在外面等着你,她找你有话要说。”   “眼睛婆婆?”   谢挚一愣,随即翻身披衣下床,匆匆洗了洗便奔出去。   在木屋借住的这两年里,她其实和眼睛婆婆相处得还不错。   刚开始,因为谢挚用阿狸隐晦地威胁自己,眼睛婆婆看她很不顺眼,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给她好脸色看,但谢挚并不在意,只是温和地接受老人的刁难。   见她这样,眼睛婆婆也觉得无趣,于是便也渐渐停止了对谢挚的单方面宣战,不再刻意针对谢挚了。   她总是坐在木屋中央的矮床上,绣着自己永远绣不完的针线活,好像对谢挚的早出晚归浑不关心,但却会为在深夜谢挚留一盏灯,一直等到她归来,这才睡去。   对这些事情,谢挚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嘴巴不饶人,但心肠却不坏的老人,谢挚对她是很尊敬的。   今天,便是两年余来,眼睛婆婆头一次主动叫谢挚谈话。   眼睛婆婆要找她说什么呢?谢挚不知道。   推开门去,眼睛婆婆正拄着拐杖背对着她,颓败的荒草在老人面前轻轻翻动。   “姜微。”   眼睛婆婆叫了一声,转过身来。谢挚注意到,老人身上有一股之前从未展露过的威严。   谢挚的心跳了跳。   “距离你来木屋,跟我和阿狸住在一起,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了。是不是?”   “是。”   “这两年里,我一直都关注着你的举动……我想,我或许已经知道,你打算做些什么了。”   “您说说看?或许您猜的,和我想做的,并不是一件事呢?”谢挚并不慌乱。   “你想联合北海的种族,攻破丹凤城,以此来向人皇与中州复仇。”眼睛婆婆沉静地说。   “对,也不对。”谢挚笑了笑。她就知道老人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眼睛婆婆皱起眉。   “我的确想把奴役巨人的中州人赶出北海,但那并不是为了复仇;即便有复仇的原因,也很少很少。”   “我只是觉得,北海不应该是这样,就像我的故乡大荒……也不应该是中州的输血之地一样。”   谢挚的声音很轻,“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明明都是人,可是中州人,和大荒人是不一样的。巨人也就像是大荒人。”   “我想,或许比起中州人,我们和北海的生灵,才是真正的同胞,共有着相似的命运。”   眼睛婆婆沉默地“注视”着她。   “……是真话。”   许久之后,老人才这样低低地判决陈述。   谢挚说的是真话,没有生灵可以在狐族的测谎之下伪装想法。   “过来吧,离我再近些。”   眼睛婆婆忽然看起来有些失望的颓丧,一下子便疲倦地弓下了腰;又似乎心中翻涌着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垂着头,朝谢挚慢慢招了招手。   “我希望你能带阿狸走,送她去往狐族的飞舟。”   “大乱将至,无人能够保全自身,只有星星海才是五州真正的归宿。”   “作为交换,我可以教给你狐族的法术。”    第172章 识海   ……大乱?   什么大乱?   谢挚的心跳陡然乱了一下,她立刻便回忆起了还在白象氏族的少年时,祭司对她说的预言——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这大难,与眼睛婆婆说的大乱,会是同一件事情么?   十年……   谢挚不由得又想,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了七年有余,她已经从少女长成了大人。   离祭司预言中所说的大难之期,似乎只剩下三年了。   但接下来不论谢挚怎样追问,眼睛婆婆都只是沉默不语,并不肯对她透露,这大乱到底是什么。   “我愿意带阿狸去狐族,但是……阿狸是混血儿,没关系吗?”谢挚委婉地问,她知道狐族憎恶混血。   “只是送上飞舟而已,又不是与狐族长久生活,应当也还可以……”   眼睛婆婆苦笑了一下,取出一块玉佩放到谢挚掌心,语气笃定道:“拿着这个,交给狐君,她会允许阿狸上舟的。”   老人又道:“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我不亲自带阿狸去,而要托付于你?一个只认识了两年的年轻人族?”   谢挚微怔:“我想,您不说,想必定然有您的道理,我也不必去问,只要为您好好地将事情办好即可。”   放在从前,她或许会好奇;可是现在,谢挚早已经习惯了不去追根问底,而只是忖度着背后的原因,沉默地办事情。   她不想打破她和眼睛婆婆之间的平衡,有秘密是很正常的,她也有许多事情瞒着眼睛婆婆没有讲,这并不妨碍她们之间的相处。   “不错……姜微,你很好……很好。”   眼睛婆婆没想到谢挚会这样答她,她原本估计将会有一番纠缠问答,早在心中准备了一个解释,可是谢挚却没有问她,这让老人不禁自心底松了一口气。   她默然半晌,方呢喃着轻声道:“并不是我不想亲自送阿狸回家,而是我……回不去。”   老人抚了抚眼睛上的伤疤,抬起头来,声音忽而重新变得洪亮,将拐杖往地面上一戳,中气十足道:“好了,好了!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你不用管!你只须告诉我,你愿意送阿狸去飞舟不去?”   “我自然愿意。”   谢挚没有不应的道理,眼睛婆婆于她有恩,她的请求,只要不过分,谢挚都不会拒绝;更何况她很是喜爱阿狸,愿意帮助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   “那就行了!”   立完大道誓言之后,约定即时生效,眼睛婆婆与谢挚于草地上盘腿相对而坐,静静讲解道:   “我狐族有秘法大溯回术,可以使生灵回到血气巅峰,重新拥有青春肉身;   又有归元魂刃,可以将精神力变幻为百般模样,随心外放于身,锤炼为独属于自己的唯一神兵,与己契合无比,堪称一大杀器;   又有听心之术,能够判断生灵说话真假与否,传说将其修炼到最极致时,甚至可以洞察人心中所想;   又有凝神残法,为我族至强者十尾神王所创,可以修炼神识,在识海中凝聚出一尊三寸小人,与修炼者模样一般无二。   只不过,这是个残缺之法,至今还无人知道凝神法到底有何实际效用。换而言之,这凝神法,几乎是个废法。”   “在这四种法术里,我只能传与你一种,姜微,你自己选罢。”   眼睛婆婆的讲解结束了。   早就听闻,神圣种族之中,神族天资无双,龙族勇力第一,真凰爱道,狐族擅术,今日一听眼睛婆婆讲解,狐族的术法果然丰富庞杂,自成体系,且又效力独特,即便只是从中随意捻出四种,也已足令人叹服。   眼睛婆婆似乎在按照珍贵程度为这四种术法排序,暗暗提点谢挚,应该选取什么——   她讲解的第一个就是狐族最出名的大溯回术,这项术法,甚至与神族的大观照瞳术齐名。   之后的术法便越讲越弱,到最后一个凝神法,听起来来头颇大,名头也响亮,但究竟只是残法,是个无用之物而已。   眼睛婆婆身为狐族,并不能轻易泄露出本族的强大法术,因此她不能明说哪个法术最好,而只能以此来暗中为谢挚放水,就差把“快选大溯回术”写在了脸上。   谢挚自然也领会了老人的暗示,心中感激,又觉好笑。   “笑什么?快选一个吧。”眼睛婆婆不耐烦地催促她。   “谢谢婆婆……”   谢挚收起笑容,沉吟片刻,严肃认真道:“我就选凝神法吧。”   “……?”   眼睛婆婆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说选什么???”   老人不可思议地拔高音调,拄着拐杖恨铁不成钢地站了起来,简直恨不得把谢挚这个榆木疙瘩脑袋狠狠敲几下——她真不敢相信,她都快把正确答案塞到谢挚眼跟前了,谢挚还能选错!   平时不是看着挺聪明的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犯蠢?!   “我说,我选凝神法。”谢挚笑着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   眼睛婆婆无奈地坐了回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并拢手指,狠狠戳了两下谢挚的头,“好饭喂到你嘴边了,都不知道吃!真是活该你蠢笨!”   谢挚顺从地接受老人的抱怨,只是柔软地微笑。   其实,她选择凝神法是有原因的。   大溯回术,她对其并不感兴趣——她不想再重回年少,觉得自己如今这样就很好;   归元魂刃的确强横,放在旁人手中,必可成为一大杀器,可是谢挚体内充斥海量灭绝气,正是当今五州最强大可怖的剑气,因此便也看不太上这魂刃;   至于……听心之术,谢挚觉得,人心之深,之易变,之难测,有时倒仿佛还是听不懂的好。   她宁愿不通晓这听心之术,也不愿意再伤心。   其他三种既都不愿取,能取的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种,也即无用的残法,凝神法。   能在识海中凝聚成一尊与自己面貌相似的三寸小人,听起来倒也挺好玩的。   谢挚也不想眼睛婆婆泄露出去太珍贵的术法,反使她受族内的责罚。   她现在并不缺什么强大的术法,只要道宫宇宙还在她身体里安静演化运转,无穷符文星辰还在其中流动闪烁,她就相信,自己日后定能成为五州的最强者。   谢挚已经隐约地窥见了属于自己的道,那会是一条艰苦卓绝、而又无比壮丽的新路,为万古前人所未探。   可惜眼睛婆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以为谢挚是单纯地选错,反而选中了最无用的一种术法,正在暗中生气。   “好啦,婆婆,”谢挚笑着拉住老人的手摇晃,不自觉便拿出了小时候向族长撒娇的语气,“您别生我的气了,我生来蠢笨,有什么办法?以后必会改的……好不好?”   “真是……拿你没办法!”   眼睛婆婆吃软不吃硬,被她这一缠,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最终也只能甩甩袖子作罢——她之前可从未听谢挚说半句软话,更遑论见谢挚撒娇。   “既然已经选了凝神法,那也就只能修炼了。不是我说,这真是……简直有如在金子面前捡起顽石一般!”   说到这里,老人还是有点生气,气哼哼地叫谢挚离她再近一些,将手掌放到谢挚的额头上。   “且让我来看看,你精神力如何——须知狐族的术法无一不依靠精神力,但修士大多只重俗道,不重精神之力,犹如稚子空守无尽宝藏,而不得开启法门,即便功参造化,位比仙王,也照旧不能修我狐族之法。”   “哼,倘若你精神力欠佳,恐怕连这凝神法也修不了!”   说着,眼睛婆婆便眉心指尖缓缓亮起辉光,将精神化作一道丝线,小心地探入谢挚的识海。   将精神力直接探入其他人的识海,对彼此双方都有极大的风险:   探入者需要提防被法宝镇杀,而被探入者,其最脆弱的识海被人进入,只要有丝毫意外,都会直接丧失神智,成为痴傻之人。   因此,探入谢挚识海时便需要格外小心才好,哪怕是眼睛婆婆修为精深,也不敢马虎。   “放松……”   她轻声告诫,这声音已经不是用嘴唇声带来发出,而是借由精神力做纽带,仿佛带着回音一般,直接响彻于谢挚的识海之中,给人的感觉玄妙至极,格外特别。   “我知道你识海中有神异法宝保护,不要紧张……接纳我……而不是将我当做异物……”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谢挚眼睫轻颤,调整呼吸,努力忽略掉那股奇妙的被侵入感,压下心中的不适。   她将识海想象为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而眼睛婆婆探入的精神力便仿若一条丝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成功了!”   眼睛婆婆的精神力终于成功探入了谢挚的识海,摇身一变化为一个小小的小人,得意地低叫了一声。   “我进来了,姜微!”   这小人大约高有三寸,模样衣物都与外界的眼睛婆婆分毫不差,活像将她整个捏小了一般,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谢挚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她,差点笑出声,“嗯,您真厉害……”   眼睛婆婆却忽然没了声音。   “啊……”   她颤抖着嘴唇,不可思议地自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上前了几步。   无穷的星空正在她眼前缓缓流转。   在不远处,一部神圣威严的金字经文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其上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万千大道奥义。   “这是什么……?”   活过无数年月,眼睛婆婆自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识海。   普通修士的识海只是一片混沌而已,一个人精神力越强大,天资越好,其识海便越广阔,迷雾也便越少越轻。   在进入谢挚识海的时候,她已经猜想过,谢挚身上或许会有些不凡之处,天赋应与常人不同。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进入谢挚的识海之后,看到的会是这样广袤无垠的一片星空。   这样震撼人心。    第173章 凝神法   “怎么了?婆婆,我的识海很奇怪吗?”谢挚忙问。   她也不知道识海到底该是什么模样,还有些担心,是否自己天赋欠佳,以至不能修行狐族的法术。   “是很奇怪……”   应当说,奇怪得不得了啊……   眼睛婆婆化为的小人立在一粒陨石之上,愣愣地凝望着眼前的浩瀚星空。   有细小的星尘在老人耳边擦过,她下意识抬指去触摸,那片星尘便在她指尖缓缓散开,亲昵地贴近过来,在老人身前绕圈盘旋,晶莹而又璀璨。   按理来说,之前没有特别锻炼过精神力的人,其精神力应当都是非常羸弱欠缺的,可谢挚的精神力却……   “你的精神力之浩瀚无垠,之坚韧纯净,是我生平仅见。”   眼睛婆婆喃喃着赞叹,从震撼中终于回过神来,又很是痛惜:“你之前都是修什么的,嗯?”   放着这样好的天资不用,跑去修别的,真是浪费极了!倘若谢挚是狐族的女儿,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呃……”   谢挚思索着答,“我之前……大概算是剑修?还是体修来着?我不知道。但我之前,肉身颇强大,我——”   “体修?噫……只有野蛮之种族,才只重修体呢。”   眼睛婆婆撇撇嘴,显然很是不屑。   不知道谢挚能不能听出来,但她其实暗中拉踩了龙族一把。狐族和龙族在修行的方向上,是对立的两个极端。   “但是之前有长辈曾经提点于我,说肉身是修行之基础,只有将肉身淬炼得如宝血神兽一般强大,才能发挥出宝术的真正威力,您又怎么能说肉身不重要呢?”谢挚忍不住争辩。   她一直都记得少年时,玉牙白象教给她的话。   啊,说起来象神大人——谢挚倒是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醒来过了。   自从七年前在景部的草原上,为谢挚护法开辟铭纹境之后,玉牙白象因为受伤过重,便重新陷入了沉眠,至今也没有苏醒。   谢挚有时候真怕,她这一睡便是几千年。   等象神大人再苏醒,会不会她都老了?   “谁说的?”   “太一神的坐骑,玉牙白象。”   “……”   眼睛婆婆感觉一口闷气憋到了胸口里,叫她上不去,又下不来。   她原本已经准备好,等谢挚回答之后要好好批评谢挚一顿了,谁料谢挚说的这个长辈,竟然是一位来头颇大的上古神祇!   “那你去听她的话吧,不要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学术法了!我走了!”   老人作势欲走,又被谢挚赶紧挽留回来,“对不起对不起,婆婆,我不顶撞您了,您继续讲吧,我想跟着您学习。”   “……哼,算你还知礼。”   眼睛婆婆对谢挚的认错早有准备,她顺坡便下,重又在陨石上坐下,将拐杖放在身旁,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所谓精神力,其实与气力也并无什么本质不同,只不过一者属于肉身,储存于血肉皮骨之中;一者属于精神,藏于混沌识海之内而已。   每个人都有精神力,甚至连山野之中奔跑的一只凡兔、荒野之中生长的一株野草,也有精神力,只不过极微弱罢了。   但是,绝大多数人并不能感受到自身精神力的存在,需要后天有意识地感知和锻炼,才能将其化为己用。”   “那怎么才能锻炼精神力呢?”谢挚好奇地问。   “莫急,我正要讲解这里呢。”   眼睛婆婆接着道:   “锻炼精神力,通常有两个方向:其一是量,其二则是质。这两者相辅相成,往往同时并举。意志的坚韧,对外界的观察与感知之细微敏锐,对人生与大道的感发与顿悟,锻炼这些,都可以使得精神力的质与量无形增长。”   “唔……”   谢挚心思活转,当即若有所悟道:“怪不得狐族喜好四处游历,多情却又不留情,原来是因为要多见广识,借此于红尘中锻炼精神力么?那么为什么,现在很少见到狐族出现在五州之中了呢?”   “……这是因为,狐族找到了更好的游历之所,已经不再需要五州了。”不知为何,眼睛婆婆的神情有些复杂。   “是星星海吗?”   谢挚极聪明,立刻便猜到了老人言下所指的地方。   “不错。”眼睛婆婆肯定了她的猜想。   “婆婆,您知不知道,星星海里到底有什么,竟值得被狐族认定为真正的未来?”谢挚又问。   她对于这个传闻中神秘无比的星星海,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无穷的猜想。   “这个,你去狐族之后,就知道了……”   眼睛婆婆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杖的表面,她正在考量,要不要告诉谢挚一些五州的旧事与秘辛,这或许会给谢挚极大的震撼,甚至使她道心受损。   许久之后,老人才抬起头,缓缓开口。她相信谢挚并不是一个承受不起新事物的人。   “五州,我们现在所身处之地,乃是天地之间诞生的第一个世界,它已经演化了亿万年有余;若按一个人族来算,五州如今,已经是个生机衰颓的老者了。”   “它正在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并最终彻底消亡。”   “这是滔滔大势,如万年前神圣种族的衰落一般,乃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无人能够改变。”   “……”   谢挚沉默地听着,一时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   老人的话看似平淡无奇,但却蕴含着海量的信息,让她心中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想到繁乱的无数事情。   眼睛婆婆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我们狐族,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希望固守五州,而希望能够进军星星海……”   “但在当时,几乎没有种族赞成我们的想法。”   ——神族和龙族,都想组成万族联军,彻底摧毁征服星星海,以此来补充五州流失的能量,延长五州的寿命。   至于神圣种族之外的族类,甚至根本没有知道此事的权力,更遑论发表自己的意见。   “近年来,我狐族长居北海不出,已经研究出了任意进出星星海的方法,对星星海的了解有了长足的进展,常常自由穿梭于万千世界之中,以此来完成对自身的历练。”   眼睛婆婆的小人缓缓挥动拐杖,在面前搅动起了一个小型的星尘漩涡,冷色调的蓝白光亮映照在老人的脸上。   “而星星海中,却有无数个刚刚诞生不久的新世界,其千态万状,其绮丽壮观,其瑰怪奇险,足以令任何一个五州生灵由衷震撼。”   “有些世界之中,所诞生的生命与五州完全不同,模样更是奇特,所走的发展道路与我们也全不相似,他们不需要修行,也可以以别的方式拥有修士填海造地的伟力,堪称一大奇迹。”   说到这里,眼睛婆婆不由得也沉默了半晌,显然,即便是她,也颇为这样的奇事感到震惊而不能理解。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命么……”   谢挚震惊地喃喃,她无法想象,不是修士的生灵也可以填海造地。他们是拥有一种独特的术法么?   “等你到时候去狐族一看,就知道了。”眼睛婆婆不置可否。   她又道:“除过狐族,东夷佛陀的精神力也非常强大,纯以精神力论,他或许便是当今五州第一人……甚至可以化虚为实,以至强精神力造出一座地上佛国,乃至极乐净土。”   “但佛子们修行精神力的方法与我狐族不同,他们将精神力称为念力,强调坐禅与苦修,修戒定慧三无漏法,从而防非止恶、息虑静缘、破惑证真。”   言毕,眼睛婆婆不禁自信地抬起下巴,笑道:“不过,依我看,还是我狐族的方法要更好一些。”   神圣种族都很自傲,即便是她,也不例外。   “至于为什么你会有如此浩瀚的精神力——”   老人离开陨石,踏足于广袤星空当中,往前走了几步,若有所思道:   “我想,或许是因为,你心性至真至纯,无欲无己,且又经历跌宕,无形之中感悟良多;在潜渊底下的三年之中,肉身精神时时刻刻受极大创痛,既合我狐族历练之义,又暗应佛陀苦修念力之法,误打误撞之下,因此才有……如此浩瀚纯粹的精神力。”   在木屋借住的两年里,谢挚也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眼睛婆婆一些自己过去的往事经历。   只要她想说,眼睛婆婆便从来不会拒绝,而会停下针线,安静耐心地默默倾听,听完了之后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摸索着摸摸谢挚的脸,半责怪半疼惜地叫她一声“傻姑娘。”   这无疑正是谢挚所需要的,老人的一举一动,给了内心常常处于莫名苦痛悲伤之中的谢挚很大的安慰。   “空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却不知道该如何调遣使用,这简直如同守着一座金山,却不知道金子是什么*,太浪费了……!”眼睛婆婆小人气哼哼地抱怨。   而且谢挚还选了最无用的凝神法,一想到谢挚有这样好的天赋,却只能拿它在识海里捏小人玩儿,眼睛婆婆就感觉自己想吐血。   “好啦,我之前也不知道呀,您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谢挚倒没有什么可惜痛悔之感,只是安慰眼睛婆婆道:“其实,凝神法也不一定就不好,您教我来试试吧,或许会很好玩呢?”   眼睛婆婆这才稍感松快,转而哼了一声,“好吧!”   老人抬袖一挥,一只雪白的狐狸便在星空中奔跃而出,它周身缠绕万千符文,通体晶莹剔透,仿似白玉,瞳孔却澄澈如蓝海,妖异而又高贵。   在它身后,有足足十条尾巴正在如花瓣一般缓缓盛放!   这就是创造出凝神法的狐族神王,传说中的十尾狐!比九尾还更高一层的至高之境!   自十尾白狐身上传来一阵无形无声的波动,缓缓在谢挚的识海中扩散开来,其中蕴含着海量信息,那正是无用的残法,凝神法的法诀奥义!   谢挚连忙凝神感悟,将无形波动传递过来的信息铭记于心。   直到过去足足半个时辰,白狐才终于停止了讲道,安静地驻足于谢挚的识海,凝望着面前的浩瀚星空。   “趁着神王仍在你的识海没有散去,现在就来试试凝聚化身吧!”眼睛婆婆指点谢挚。   凝神法并不难,狐族之中几乎人人都会,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凝神法里残留着神王的一抹意识,若能得到她的喜欢赏识,便是极大的机缘,狐族每个人都期望能够触发神王的好感。   只是不知道,神王会不会青睐于谢挚,一个年轻的人族……   “好,知道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眼睛婆婆如此催促,但谢挚答应了一声,当即闭目凝神,按照白狐神王传递过来的法诀,努力感知调动精神力,在识海里观照己身,试图凝聚出来一个小人。   头颅,躯干,四肢,很好,都做得不错。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步,五官……   “哎呀!”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快活地跳将出来,刚现身便被一粒陨石绊倒,径直脸朝下趴在了谢挚识海里。   谢挚:……   “婆婆,她好像,跟我想象得,有些不太一样……”   望着识海里那个又一骨碌爬起来,重重摔倒也不哭不闹,只是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姑娘,谢挚艰涩地说。   应该说,完全不一样。   这个凝聚出来的小人,的确是她,这没错;但年龄却对不上,这小人看起来只是一个幼童,最多也不过四五岁而已。   她原本以为这小人会和如今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就像眼睛婆婆那样。   但现在却看来,她运转下的凝神法,和眼睛婆婆似乎有些不同之处。   这小人是幼年时期的谢挚。   而且,谢挚还惊奇地发现,这个小谢挚与她心灵相通,她心中所思所想,即刻也能传入她本人的脑海,声音是脆生生的清甜。   “哇!这里是什么地方呀!好——大——!”   小谢挚惊异地想,但却并不畏惧,反而很是好奇,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之感,想蹦跳着去探索一番。   若不是谢挚拘束着她,要她不能远跑,这小人一定早就玩去了。   “啊,好丢人……”   谢挚现在长大了,可真不想承认这个小孩就是她自己——虽然,据她对自己的了解,和族长的讲述,她小时候好像的确就是这样的小孩……   连眼睛婆婆也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色,拄着拐杖走过去,捏了捏小谢挚粉扑扑的脸蛋,小谢挚一点也不怕生,甚至还冲老人甜甜地笑了笑。   眼睛婆婆立刻便喜欢上了小谢挚,“嘿,这小孩不怕我!”   还不忘记嘲讽一下谢挚:“不是我说你啊,姜微,你怎么小时候这么乖,长大了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我现在也挺可爱的……”谢挚不服气地咕哝了一句,霜狼首领就挺喜欢她的,不是吗?   正在眼睛婆婆兴致勃勃地揉搓小谢挚的脸蛋之时,凝望星空的白狐终于有了动作。   十尾狐在谢挚识海中摇身一变,化为一个雪发蓝瞳的美丽女人,妩媚而又窈窕,微眯的桃花眼里水波潋滟,红唇边似乎永远含笑。   这是狐族神王生前留下的一抹意识!   “哇!”   谢挚立刻便听到小人在心里惊叹,“这个姐姐好漂亮呀!我喜欢她!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嫁给她!”   想到这里,小谢挚还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地红了脸。   ……她小时候原来这么没出息的吗,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就喜欢?   谢挚觉得又头痛又丢脸,羞愧极了,偏偏那个小孩还的确就是她自己,拿她没有办法。   而且,奇怪的是,除过眼睛婆婆和阿狸,谢挚可以保证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狐族;   但现在小谢挚看到这神王,却仿佛很熟悉这女人似的,心中陡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亲切依恋之感。   这是为什么?    第174章 白落   谢挚还在皱眉思索之际,但小谢挚可不管她怎么想,已经雀跃地奔到了狐族神王的面前,期期艾艾地向人家示好了。   “您好!……您叫什么名字呀?您真漂亮!”   小谢挚脸红红的,还有些扭捏的不好意思,先自我介绍道:“我叫小莲花……”   谢挚一愣。   小莲花?   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凝聚的小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会自己给自己起名字?   神王的眼里漾起了水波般的笑意,蹲下身来,认真地凝视了片刻眼前的女孩,终于支着下巴发出了一声笑:“唔,倒是挺可爱的……”   女人眉目舒展慵懒,嗓音微哑醇厚,语速不快,像美酒,别有一番动人魅力。   她伸出手,像逗弄一只小狗那样,用手指懒洋洋地刮了刮小谢挚的脸颊。   那小孩对她并不畏惧,反而很乖巧地凑近前来,将下巴放在女人的掌心,眼睛亮亮地问: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您呀?我看您好生眼熟……”   也好亲近。   一见到神王的蓝瞳,她便觉得亲切,很想投入女人的怀抱,让她将自己抱着哄一哄。   神王的手上忽然一重,先是一怔,随后笑意更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在梦里?你觉得呢?”   她自然不认为自己会见过一个万年后的年轻人族,可是奇怪的是,她的确看这个小孩挺顺眼,好像格外有眼缘似的。   “说说看,人族,你想要什么?”   神王托着小谢挚的脸颊,好整以暇地问,她现在心情不错,倒也不介意赠这小孩一段机缘。   快说你想要神王的传承!眼睛婆婆在旁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拐杖,恨不得冲上前去替小谢挚发出请求。   “我……”   女孩眨了眨眼睛,苦思冥想了好半天,摇摇头,只是茫然道:“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是真话。她的确什么都不想要。   “哦?”   听她这样说,神王倒是来了兴趣,笑道:“赠你无上机缘,与你成就仙身,你可想要呢?”   凭她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谢挚正在斩己境,因为一些奇特的原因,才不能发挥出斩己境的真正实力。   “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谢挚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景象,像写在水面上的字一般,随时都要逝去,那是一双温柔耐心的蓝眸,和柔软可靠的怀抱。   她在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一定很好很好,是她非常亲近喜欢的人。   但无论她再怎样努力回想,却仍然记不起来这女人的面容和名字,这让小谢挚焦急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呜……我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办……”   见眼前的女孩不知所措地抽泣,神王也不禁一怔,收起了一些漫不经心的神色,将手掌轻轻地放在小谢挚的额上,一边笨拙地哄了句“别哭”,一边将神识缓缓探入她体内,顷刻便扫遍了女孩全部记忆——   有被篡改的痕迹。   并且这涂抹记忆的手法,她还非常熟悉。   “你小时候似乎曾被狐族用大溯回术强行缩小过年龄,但这狐族——”   神王微微蹙眉,“所使用的大溯回术非常粗糙,且又力不从心,竟导致你之前的记忆全都流失了。”   这不像是纯血狐族的手笔,倒像是半血,乃至血脉之力更薄弱的个体。   “……什么?”   谢挚呆住了,她绝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被修改过记忆,更想不到自己还曾被缩小过年纪。   谢挚原本只知道自己是被白象驮来的弃婴而已,若是放做旁人,或许会对自己的身世极为在意,挖空心思也要找到自己的亲眷,可谢挚倒极少有那样的想法。   归根结底,她毕竟是一个在爱和善意里长大的孩子,心地赤忱良善,不知道什么叫憎恨,待人也不懂得保留,从小被象翠微和族中长辈照顾保护得很好,一直觉得很满足。   在这种种原因之下,对自己的真正身世,谢挚反而不甚关心——有族长和阿英在她身旁,难道还不够吗?她难道还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孩子吗?   但此刻听到狐族神王这样说,她倒头一次发起愣来——谢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世,似乎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您能帮我想起来吗?”   小谢挚闻言也惊讶极了,拉住女人的手惴惴地恳求神王,颊边还挂着泪珠。   “……不能。”   神王摇首:“我只是一抹意识,小孩,并帮不了你太多。”   “那您知道,有谁能帮我呢?”小谢挚抿着嘴唇望着她。   “谁都不能。大溯回术一经运转,便不能改变返回,这也是它最大的副作用。”女人叹息道。   正因如此,举凡狐族,才大都不会轻易动用大溯回术。那个对谢挚施法的半血是不了解这一点吗?   “……那么,我是想不起来自己被抹除的记忆了吗?”小谢挚有些沮丧。   “大概是的。”   小谢挚垂下头,沉默了好久也没说话。   狐族神王耐心地等待着她。   “姐姐,我想到了我想要什么啦……”   过了很长一会儿,小谢挚才抬起头,重新振作起来,显得不那么难过了。   “想要什么?”   女人恢复了慵懒的做派,弯起眼睛,镇定地笑问她。   这是她所擅长和习惯的领域。   身为喜好在尘世四处游历的狐族,她活过无尽的岁月,见过无数的生灵,看到过无穷的欲望与挣扎、执念与恶意,她自认为是红尘中的观察家和探索者,对人性有着深刻的了解,只是从中经过,却绝不沾染半分。   据她猜测,谢挚应该是想要完整的凝神法。   看在这人族小孩合她眼缘的份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大发慈悲地指点——   “我想要您抱抱我。”   小小的孩童上前来,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   “……就像被我忘记的那个人一样。”   狐族神王愣在原地,身后的十条尾巴都僵硬地绷直了。   她没想到会这样。   没想到,谢挚想要请求的,会是这个。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抬起手准备摸摸女孩的头,小谢挚便已经飞快地结束了这个简单的拥抱,从她怀里退出来了。   “谢谢您!”   人族小孩对她认认真真地道谢,眼睛很清澈,“您真好!”   “……噢。”   神王呆呆地答应了一声,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   啊呀,白白浪费了一次无上机缘!眼睛婆婆痛心疾首地跺了跺脚,拄着拐杖坐到一旁的陨石上,独自生闷气去了。   刚刚说错了——这小孩跟姜微本人一模一样,都一点都不可爱!   “既然如此,我就与你在这里坐着,静静地说些话吧。”   雪白的狐尾组成了一个花朵似的美丽形状,神王在尾巴椅子上坐下,望向眼前的浩瀚星空,看到了星空中心如恒星一般炽烈耀眼的金字经文,便是一怔:   “……那是姬白落的东西么?”   她在它上面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姬白落是谁?”   小谢挚困惑地问她,“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听过姬太一和摇光大帝姬宴雪。   “你竟然不知道吗?姬白落就是姬太一,神族的万古一帝,太一真神。”   神王看了女孩一眼,方道:“太一是她的号,白落,才是她原本的名字。”   “我不知道……”   这下连谢挚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即便是红山书院藏书如此丰富,也从来没有书籍记载过太一神的真实名字,她还以为太一就是太一神的真名呢。   “哼,她的名字果然还是没有流传下来啊……”   女人的话语似乎是在嘲讽,但神情间却有些恍惚的感伤。   “太一与我,亦敌亦友。”   神王忽然叹息了一声,语气低落下去。   “我们在少年时是很要好的伙伴,但是后来,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但现在,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已经死去很久了,那些往事爱恨,如今想来,似也可以都付之一笑了。”   那场夺运之战,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您……”   小谢挚凝视着神王的侧脸,感受她此刻心中的复杂心绪,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女人雪白的长发在星穹里轻轻晃动,像舒展在深深的海水之中,蓝眸中倒映着点点星芒,仿佛隔着繁星看到了那些久远的时光:   “我小时候,神圣种族之间的关系还很紧密,我们都居住在九重天上,小辈在一起共同学习修行,只有她,从小就跟我们不一样。”   姬白落天资绝伦,在极年少时便证得了神王之位,即便在神圣种族的历史上,也堪称空前绝后。   神帝喜不自禁,暗中对自己的老朋友赞不绝口,可以说,只要不出意外,姬白落一定会继承父亲的帝位,成为神族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伟大的君主。   姬白落是个很温和的人,爱开玩笑,有点顽皮的孩子气,身上也没有神族惯有的狂傲不羁之气,反而显得很闲散不羁。   她喜欢和所有种族交朋友,并且极富个人魅力,五州之中,到处都有她的同道与伙伴,还曾救起过一头受伤的小白象和一只丧母的小绿狮子。   那白象与碧狮都只是普通的宝血种,并不是什么特异强大的神兽,虽然神帝认为这有损于女儿的身份,但姬白落还是坚持要将它们留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曾亲自为它们完善改进宝术符文。   后来星星海被探索发现,五州大震动。   狐族希望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居住,真凰只愿与故**存亡,而神族与真龙都要求毁灭星星海以保留五州。   与此同时,五州世界衰弱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龙皇率先提出发兵削减人族的数量,神帝予以赞同,他们一致认为,人族繁衍得太多太快,消耗了五州太多资源和能量,倘若再让他们这样发展下去,会威胁到自身的地位和五州的安危。   而当时,她身为初登狐君之位,对内对外都并没有足够的威信和话语权,兼之狐族的实力在神圣种族之中稍显逊色,虽然心中不赞同这群好战的神族与真龙,但也终究没有反驳,只是默认了这一决定。   她想过姬白落会惊怒,会悲伤,会难以置信,会质问自己的旧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姬白落,那个在她印象里不恋权势,总是喜欢读书和到处游历的人,会杀掉自己的父亲,联合人族和其他种族发动神战。   过往的记忆浮现在她眼前——   “姬太一!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口中吐出大股神血,狐族神王捂着胸口倒退数步,蓝眸几乎要喷出仇恨的火焰来。   “你已经杀了你父亲和龙皇,如今还要杀我么?你的心肝到底是什么心肝!”   现在已经无人敢唤姬白落的真名,而只敢称她的号——太一。   即便是对她最为仇恨的人,也一样,足可见姬太一到底在五州万族之中留下了多大的震撼。   姬太一并不答往日旧友的话,只是平静地拎着剑走上前来。   “我刚刚杀掉了你族的老祖,清弥天尊。”   金发女人的白袍和面颊俱染着神血,神色镇静地给她丢过来一条软塌塌的狐尾。   “这是我斩下她的尾巴,清弥天尊在我幼时待我不薄,你替我将她安葬了吧。”   “……啊……你……你竟然……”   狐君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条血淋淋的狐尾,自通红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清弥天尊,乃是她的老祖母,姬太一居然斩杀了她!   “别担心,我不杀你,我知道你并没有真正参战之心,也是为势所迫,这才如此。”   姬太一冷静地道:“现如今,你族里的长老已经陨落七成,剩下的都是年轻人,而你是其中修为最高者,可以彻底地掌握狐族的权力,真正拥有狐君的地位了。”   “……你怎么有脸面跟我说这些。”   狐君冷笑着对她啐出一口血来,她此刻恨不得将姬太一生啖。   “不要恨,长青。仇恨没有任何好处,这只能侵蚀你的心,使你看不清自己的命运和前路。”   姬太一并不动怒,反而只是收起剑,走近元长青身边,盘腿坐下,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直到姬太一坐到自己身旁,年轻的狐君,元长青才注意到,她受了极为严重的伤,金色的神血正淅淅沥沥地在女人的胁间淌下,完全打湿了她的白衣。   ……是了,纵然姬太一再怎样惊世绝艳,可她先斩亲父,再杀龙皇,在无休止的惨烈战斗之中,也不可能不受伤。   “我父亲觉得人族消耗的资源太多,但其实,我少年时便曾计算过,仅神族一族,一年所耗去的能量,比殷商建国数百年以来消耗的所有灵气,加起来都多,他们发兵的理由,只是个虚伪的借口。”   仰望着头顶的血红天穹,姬太一静静地说。   “我想,这一点,你应当也是知道的。可你却只是默认了龙皇的决定。”   “我……”   面对着旧友平静的诘责,元长青说不出话来。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毕竟是狐君,她首先应当忠于自己种族的利益,再谈什么别的东西。   “神圣种族占据了五州九成资源,所以才能成神圣种族之神圣。不朽尊贵,高高在上。其他种族受表象迷惑,反倒真心实意地以为神圣种族是优等种族,而自己是劣等种族了。”   “但其实,所谓的神圣种族,实是五州最大最恶之蠹虫。”   姬太一简洁冷静地作了总结。   “你背叛了神族……”元长青喃喃地说。   “是的。事实上,我背叛一切,长青。”女人仍旧温和理性。   “但那些枉死的真龙与狐族,难道就不无辜吗?”   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元长青提高了音调。   “何来无辜之说呢?屠灭人族,不是真龙提出来的吗?不是狐族默许过的吗?每一个神圣种族的光荣,都建立在其他种族的血泪之上,假如一个龙族为水晶宫里小山般的珍宝感到自豪,那么他就不无辜。何来无辜之说呢?长青,你同情错了人。”   “而且,长青,我想问你,假若神族与龙族的联兵真的将殷商屠国,就像千年前兴起的毕方一族一样,你又会觉得他们无辜吗?”   姬太一看了一眼元长青面上凝固的神情,摇了摇头,陈述道:   “不,你不会。你或许会同情,感到自己身上有一些罪孽,但你的同情很浅薄,只是流于表面和稍纵即逝的,而且这同情还会使你觉得自己高尚。因为你毕竟是狐族,而不是人族或者毕方,这些你认为卑贱愚昧的种族。”   元长青说不出话来。   她近乎有些恼怒地发现,姬太一说得是对的,她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她觉得人族是些愚民,肮脏而又贫穷,还总是试图以残酷的祭祀向神祇献媚。   诚然,她并不厌恶人族,可她显然也不认为,人族是自己的同类。   金发的女人缓缓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体。   她温和地拍了拍元长青的肩膀。   “你是对的,长青。五州终有一天会衰亡,星星海才是未来。按照你的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我相信,你会将狐族带领得很好。”   “神明的时代早已过去,这天下,也是时候该还给天下人了。”   轻轻慨叹着,姬太一离开了北海。   这就是姬太一留给元长青最后的记忆。   数年之后,她便听到了姬太一失踪的消息。   有人说太一神已经自尽,也有人说太一神前往了星星海,可是凭借着对姬太一的了解,元长青相信,真相一定更接近于前者。   “我曾笑话过她这名字起得不好,一生奋斗下来,抛头颅洒热血,后人不见得会感激记得她,反倒或许会认为她叛君弑父,擅杀无辜,对她有种种偏见……”   注视着面前缓缓旋转的星云和璀璨的金字经文,神王轻声说。   她记得,姬太一一直都很喜欢看星空,觉得星穹很美。   她那时会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无尽星空之中孤独地粉身碎骨吗?   “白落白落,终究也只是一生白茫茫,什么也落不下。”   “她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一生都在战斗……甚至不肯放过自己,连她本人的命,也要革掉。”   元长青想,自己到底还是尊敬姬白落的。   虽然她仍旧不能完全理解她,但她已经不再恨她。   “……不,您说得不对,太一神并不是什么都没落下。”   小谢挚忽然出言反驳了神王的话。   “怎么说?”   元长青一怔,随即很感兴趣地微笑起来。她倒是很想听听,这个看起来像个漂亮瓷娃娃似的人族小孩会怎么反驳自己。   “她留下了很多很多,大荒里,人人都尊敬爱戴她,崇敬自己曾经的领袖;在红山书院时,夫子每餐之前必定要祭奠太一神,因为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人族的现在,我们就不能安坐用餐。”   小谢挚认真地扳着指头挨个计算:“甚至连我,也是太一神的遗产之一。”   “她的肉身或许会毁灭粉碎,可是她的心和精魂永远燃烧在天地之间,保护鼓舞着一切勇敢善良的心灵,激励我们向前进。”   “太一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落下,正相反,五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她的荣耀与勋章。”   小谢挚轻声说。显然,元长青刚刚讲述的一切,给了她极大的触动,引发了她许多的思索。   “唔……”   元长青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她终于伸出手,揉了揉人族小孩的脑袋:“没看出来,你还挺有意思的。”   “我想,假如太一还活着,一定会为自己有你这样一个学生和传人,而感到欣慰的。”她柔声道。   吾道不孤,大抵如是。   “太一的金字经文,你只得了上半部,可以教你如何从凡体修至仙人,至于下半部,我曾听闻,似乎在南大沼出现过。你若想要成神,就得找到它。”   神王的身影缓缓消散在谢挚的识海当中,作为一抹残存的神识,她只能留存几刻而已。   “在这之前,你可以先试着修行补全我的凝神法。我在陨落时,故意毁去了凝神法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考验后来者,看她够不够资格得到我的真正传承。”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女人笑着冲小谢挚眨了眨眼,狐族的风流妩媚之意顿显。   “我那时的天资仅逊于姬白落,同时也是狐族至今唯一的十尾,其实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天才呢。”    第175章 小莲花   小谢挚往前奔了几步,试图抓住神王的衣角。   “她走了……”   她松开手,掌心空空无物,面上的神情有些怅然。   眼睛婆婆拄着拐杖站起身,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生硬地安慰她:“不用难过……她本来就已经死去了很久了,你方才见到的,只是凝神法中残留的一抹意识,也无所谓什么走不走。”   “嗯……我知道的……”   话虽如此说,但小谢挚还是失落地垂下了头。   这样的倏忽聚散,刚见面便转瞬分离,余生再也不能得见,在她的印象里,仿佛已经出现过许多次了,她照旧还是这样感伤怅然。   “你……”   谢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对这个凝聚出来的小人充满好奇,一直等到狐族神王的意识消散之后,这才向她搭话。   “我叫谢挚。你叫什么名字,是叫——小莲花吗?”她有些犹疑地问。   方才听到这小人这样自称,谢挚便觉得奇怪:她从没听过这个称呼,但这称呼,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   “是呀!”   小莲花点了点头。   “这名字,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吗?还是别人?”   假若这小人竟然会自己给自己起名,岂不是说她诞生了自我的意识,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第二法身之类的东西?   第二法身,那是真龙的法门,最初原本是为房。中淫。戏助兴而创生,之后真龙倒是惊奇地发现,这第二法身,于修行一道上也颇为有用,于是便将它推广到族人之中了。   但不知为何,真龙又忽然将这门术法列为了禁术,严禁族人再修炼第二法身。   有传言说,这是因为一头真龙修出的第二法身拥有了自我的意识,渐渐对自己从属的地位感到不满足,也不愿意再对本体俯首听命。   有一天,他终于忍耐不住,以极残忍的手法杀害了对自己毫无戒心的本体,而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原身。   他扮演得像极了,不论外貌,还是性格,亦或是行事作风,简直都与本体一模一样——如此过去数月,竟然也没有被他人发现。   但是东窗终于事发,龙族还是察觉了不对劲,慌忙将这具第二法身秘密处理掉了。   这件事情让真龙大为震悚,纷纷回去杀掉了自己的第二法身,从此对此术讳莫如深,严禁族人再修行。   万年前夺运之战爆发,龙族惨败,远走星星海,第二法身之术便从此彻底销声匿迹于五州了,只在最古老的典籍中还隐约残留着一些记载的痕迹。   谢挚之前在红山书院时常常泡在藏书阁里,她生性好学,好奇心重,整日天南海北地读书玩,见到什么都要翻开看两眼,那时便曾读过关于第二法身的文献,这时看见这凝聚出的小人小莲花,才情不自禁又记了起来。   要是这凝神法竟是个与第二法身类似的术法,那还是应当将这小孩尽早毁去——她并不想日后被一具分身刺杀,从而鸠占鹊巢。   思及此处,谢挚不由得心头已经涌现几分杀机。   但紧接着,她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呀。”   小莲花很快地摇头否认了谢挚的话,声音软软的,“这不是我起的名字,是……是……”   说到这里,小莲花显出困惑苦恼模样,就此卡住,对到底是谁为她起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呜……我想不起来……”小莲花着急又委屈地抿起嘴,看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谢挚大感震撼,同时还有些羞愧——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这么娇气爱哭啊?   “那就不想,不想了……噢噢,乖……”   眼睛婆婆连忙躬身哄慰女孩,还不忘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谢挚一眼,意思是叫谢挚不要再逼问,惹哭了小孩还要她哄,瞧着也怪心疼的。   但那小孩不就是她吗!婆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谢挚一时无话,只得暂且将疑惑按下。   算了。   狐族与龙族的修行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想来即便凝神法与第二法身看起来有些相似,但在本质上也是不同的,并不必太担忧。   更何况这小莲花如今还刚刚诞生,尚且幼小孱弱,只有四五岁模样,并无太大危险可言。   若今后她暴露出什么异样不妥之处,届时再将她镇杀即可,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将这百般想法一瞬间在心中转完,谢挚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微微一笑,镇定道:“好,那便暂且不问了。婆婆,请您出来吧,这一遭传法,真是麻烦您了。”   之后日子还是照常过,谢挚如同识海里没有小莲花一般,刻意地忽略她不去理会,仍旧每日四处奔波,今日在此族授课,明日在另一族交谈商议。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每天都很忙。   秋风一天一天寒似一天,渐有初冬的风貌,但北海的生灵倒没有往年此时的懒倦,反而很有精神,四处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近几年空气中的不一样,无形的直觉令激动的血液在他们血管中跳动,每个北海的生灵都感到,有一种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如星星点点的火苗一般,正在广阔的草原上飞快地传播流动,虽然无声,可却比任何一种巨响都震耳欲聋。   这火焰蕴含着一股最为暴烈的伟力,将要席卷点燃整个北海,不论是丹凤城,还是铁索镣铐,甚至连同他们自己的生命,都要怒吼着统统整个烧完。   他们已经忍受了中州人数百年,现在,他们不愿意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许多巨人都开始取出自己藏起来许久的兵器,在夜间默默地反复擦拭,大熊开始拣选铸造甲胄的珍稀材料,八骏频频奔跑至流淌不息的白浪河旁边,观察远望中州人的丹凤城,再将消息传递回来。   连最能沉得住气的霜狼首领,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也加紧了对族群集结与战斗的训练。   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谢挚对其心知肚明,甚至其中还不少有她的筹谋划策,但她却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在木屋里时仍旧若无其事地与眼睛婆婆交谈,温柔地和阿狸相处。   眼睛婆婆欲言又止的神情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谢挚对此看在眼里,却刻意不去问询。   终于有一天傍晚,眼睛婆婆按捺不住,唤住了她。   “姜微。”   老人坐在矮床上,灯光在她苍老的面容上跳跃晃动。   她摸索着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示意谢挚坐下,“你先别急着走,我有话想跟你说。”   谢挚不言语,沉默地移来蒲团,在老人下首跪坐下来。   其实,她大概能猜中一些眼睛婆婆要跟她说什么话,但她不太想谈这件事情,甚至还有些怕听。   果然,眼睛婆婆没有绕圈子,见谢挚跪坐到自己身边,干脆直截地开了口,“姜微,我觉得,你最近似乎有些问题。”   她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在这里。你觉得呢?”   谢挚不说话,只是垂眼看木屋的地面。   “说话呀,我老婆子瞎了,怎么连你也哑巴了吗?”眼睛婆婆有些恼怒地用拐杖戳了戳谢挚的胸口,谢挚却仍然不答。   其实,她近些时日也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每天都刻意地让自己繁忙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想不起来其他事情,但那却没什么用处,只是使她心中的痛苦沉默地越积越多了。   每至夜晚,积压的苦痛与繁乱的思索就来侵扰她,使她不得安宁。   见谢挚久久无话,似是在无声地对抗,眼睛婆婆叹息一声,终于也是拿她无法。   这孩子心中的苦与怨,恨与悲,她都看在眼里。   纯善之人痛恨的时候,往往不会泄于他人,反倒会将刀刃对准自己,日日夜夜总也不忘怀,残忍静寂地去剖自己的心。   “像你这样经历的,很多都会从此性情大变,对人世失去了信心,不是意志消沉,就是偏激发狂,甚或怨天尤人起来,但你是好孩子,不会因为自己不幸就去怨怼……婆婆都知道的,啊?”   老人收回拐杖,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谢挚的脸。   “要是想哭,就哭吧。”   那也总比强压在心底要好得多。   她捻灭身旁的灯盏,木屋里霎时昏暗下去。   “你去吧,姜微。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要小心。”   小心生出心魔。   眼睛婆婆担忧的就是这个,她在委婉地警示谢挚。   一个修士,一旦生出心魔,任他或她如何天赋绝伦,如何正直温谦,从此也就毁了。五州历史上是有摆脱心魔重新振作的大才之士,但那极少极少,几千年也遇不见一个。   谢挚用脸颊蹭了蹭婆婆的掌心,忍着发疼的喉咙,轻声告退。   晚间躺在床上,思绪如潮翻滚,仍旧是不能入睡,谢挚好不容易才恍惚之间隐约睡了过去,不一会儿却又惊醒过来。   “族长……”   谢挚听到自己在黑暗里小声叫,声音像什么受伤的弃兽。   她往脸上触手一摸,方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   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恸哭的泪水。   大概是在梦里。谢挚想。   她方才好像又梦见在潜渊边缘的那一天,无穷无尽的逃亡,无穷无尽的追杀,一波又一波的兵士和大能布满天穹,冷冷地俯视着她,笋子为护全她而自尽,而她最喜欢最爱慕的人……要剖她的心,将她带回居所豢养起来。   怎么也逃不开,躲不掉,最终只能坠落。   原本是绝望至极,已坚死志的,不料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以渊下复生,谢挚却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是她害死了笋子……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假如几年前在太古战场,她不将笋子带出水晶宫,它现在一定还在快快活活地活着,做着关于饱餐仙金的美梦。   谢挚披衣起身,在窗前静立了许久,冰寒的月光正如巨大的铁甲般盖在荒芜的北海草原上。   “小莲花。”   谢挚心念一动,终于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那个识海中的小人。她已经刻意忽略她的存在很久了。   “在呢,叫我干什么呀?好晚了哎……”   小莲花在识海里揉揉眼睛,爬起来坐好,一副睡眼惺忪的困倦模样。   谢挚不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与小莲花心念相通,并不需要真正说话,心声便会直接在彼此的脑海中响起,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形容的奇异默契,这感觉很奇妙,好像在对着镜子说话,又像是左手握右手,但又都不太一样。   这个小莲花是她,又不是她。   至少与如今的她,很不同。   小莲花无疑是个长得非常漂亮可爱的孩子,从面容上依稀可见谢挚如今的影子,嘴唇红润,睫毛浓长,脸颊有些幼圆,瞳仁黑而大,并且尤其清澈明亮,看一眼就让人不禁兴起些喜爱怜惜之情,想要蹲下身子将她抱一抱,揉揉她的头发,或者捏捏她的小脸。   但谢挚看着她,便如同看着一个缩小版的自己,心中只觉奇妙,但并无什么怜爱之情。   甚至在她心底,还隐隐对小莲花有些不可说的厌弃。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又没用,又软弱。喜欢依赖别人,对别人全盘信任,遇事只知道哭泣。   “你听我的话么?”谢挚忽然问。   “听的。”小莲花很乖地答。   “全都听?”   “全都听。”小莲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是因为我是你的主人么?”   “主人……?”   小莲花重复了一遍谢挚的话,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听你的话,是因为你是长大的我,仅此而已。我想,即便我长大了,也会是好孩子,才不是因为什么主人呢!”   极为认真地说完,小莲花又煞有介事地对谢挚挥了挥拳头。   “换句话说,假如你要我办什么坏事,我也绝不答应,反而还要教训你!”   谢挚被她逗笑了,“我不做坏事,你不必担心。”   “你最近总是不理我,我一个人好无聊……”小莲花不怕生,坐在一块陨石上,抱着膝盖小声指责。   “嗯?”   谢挚不知道原来这个小人竟也会无聊,她隐约发觉,小莲花和眼睛婆婆凝聚出来的小人不太一样,不是傀儡,格外聪灵,“你无聊吗?你平日都在做什么?”   “在等你。”   “……为什么要等我?”   谢挚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在静寂的识海里,竟然还有一个小人一直在默默地等待她。   “因为我感觉你好像……”   小莲花歪了歪头,“不开心。人长大都会不开心吗?”她有些困惑。   “大概会的吧,我也不知道。”   谢挚见那小孩垂下头去一时无话,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便问:“既然如此,你还愿意长大么?”   “当然还愿意的呀!”这次小莲花答得很快,“你现在很好,也很厉害,可以在外面跑,到处都能玩儿,有许多朋友……这还不够好吗?”   “即便你伤了心,也不要就把心关锁起来,一味地折磨自己,你要是不高兴了,可以来找我玩,我可以哄你!”   小莲花苦思冥想道:“或者,或者去草原上骑马玩!对,骑马!”   她露出渴盼向往模样,眼睛发亮道:“我一直都好想要一匹小马驹,可是他们总也不许我出去……”   “这有何难?”   谢挚笑了笑,当即在识海中凝聚出一匹极俊俏的小黑马,通体乌亮莹润,唯独四蹄雪白,在识海之中奔驰嘶鸣,比雷霆更加迅捷,“与你一头去骑,消解些许无趣罢。”   “哇!”   小莲花非常兴奋,从陨石上跳将下来,跑着去追那小黑马,黑马驯服地矮下身子,让她得以坐上自己的背,再载着女孩在星穹之中奔跑如飞,绕着大星跳跃盘旋,吓得小莲花趴在它背上不敢动弹,但又忍不住欢笑。   “它跑得好快呀!”   金字经文如若有灵,见此情景,也缓缓洒下璀璨碎光,铸造出一条银河似的宽敞大道,仿佛为黑马镀了一层金身,助它自由奔驰,好使小莲花再开心一些。   好半天,小黑马才昂首喷鼻,缓缓停下步伐。   小莲花对它喜爱极了,不断抚摸黑马脖颈,仰起脸来对谢挚说话,“谢谢你!”   “你现在开心了吗?”   不知为何,见这小孩如此快乐,谢挚觉得自己的心也轻快了许多。   “开心啦!非常、非常开心!”   小莲花从黑马上笨拙地翻身下来,又问:“那你开心了吗?”   “我也……觉得仿佛开心了许多。”谢挚轻声应。   “那很好!”小莲花拍手道:“你开心,所以我会更开心!”   谢挚一怔,神色缓缓地柔软下来,笑道:“好个小莲花,原来竟真是朵渡人的莲花。”   小莲花也甜甜地笑起来,“谢挚谢挚,持心不诚,岂得为挚?为你起名的长辈,一定爱你甚深,你倒要真的谢谢我才好呢!”   谢挚又默默地看了小莲花玩了半天,听她碎碎地念着些充满孩子气的话,直到小莲花终于疲乏,这才慢慢睁开眼,从内视识海当中退出去,发现天色已大亮了。   感受了一下心境,胸中的郁气似乎确实消散了很多,令她周身轻快。   她好像有些明白凝神法的作用了。   若是与她想的一样,那这凝神法,可真是无上至宝,比龙族那危险重重的第二法身要好得多。   狐族的道,确乎与真龙完全不同。   接下来谢挚仍旧每日常常与小莲花说话,同时终于捡起来之前的推演计算之术,开始反复试着补全狐族神王的凝神法。   神王的法术高妙深邃,虽然残缺,但亦有无穷翻覆变化,谢挚是头一次接触到精神领域的术法,之前她一直推演的是宝术符文或者重叠大阵,刚开始推算这凝神法,难免颇为滞涩,甚至时常精力不支,头痛欲裂,十几日也不得进展。   谢挚从小聪颖非常,算力尤其强大,十四岁时甚至硬生生地用苦功夫推演出了原始符文,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她却怎样也解不出来。   工程量太浩大了——据谢挚估计,凝神法欠缺的部分大概足有数十亿符文之巨……   换而言之,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怪不得之前那么多狐族试图补全凝神法,穷尽一生也不能突破。   但谢挚心性坚忍,很是耐心,并不焦躁,只是将不解之处一一记下,再去找眼睛婆婆请教询问,得闲时便继续推演。   “还是算不出来吗?”   饕餮在外面疯跑了一整天,在地上快活地滚来滚去,雪白的一身灿毛都滚成了泥球,回来一看,谢挚还在闭目端坐,凝眉沉思,与它早晨出去玩时看到的一般无二。   “算不出来就别算了呗……你现在整天都不闲……”   饕餮嘟嘟囔囔地甩了甩身上的泥点子,它最近因为谢挚没空跟它玩而充满怨气,“须知人力不能胜天,我知道你算力强大,但也不能突破人族的极限,除非你有别人帮忙,才能——”   谢挚闻言愣了愣,睁开眼问:“你方才说什么?”   “就……我说,你算不出来就别算了呗……”   被她一瞧,饕餮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弱下去,其实它只是嫌谢挚最近跟它玩得少了而已。   “不是这句,”谢挚蹙眉,“是最后那句。”   “啊?哦哦好……”   饕餮努力回忆了一下,“除非你有别人帮忙……是这句吗?”   谢挚一喜,站起身来,抚手道:“正是这句!”   她钻入了思维的死胡同,一心只想自己推演,但是神王的术法,岂是一介连仙人境都没有突破的修士能够凭人力与苦工算出的?   她实在太傻,放着一个现成的帮手不用,反倒自己竭力苦算。   “???”   饕餮不知道她悟到了什么,满头雾水问:“你在说什么啊?”   谢挚正在心潮澎湃难平之时,并不答它的问话,只是在心中轻轻唤了一声“小莲花”,将那段残法连同自己推演的结果传给她,道:“帮我算算,好么?”   “好呀!交给我吧!”小莲花欢快地答应一声,立刻应许下来。   她在识海中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推演计算,周身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辉光,连同整个识海星穹都在共鸣震颤!   如同识海的核心与主宰一般,她竟然可以调配谢挚的所有精神力!   谢挚心跳阵阵,勉强沉气静心,观望小莲花将要如何推演,她在耳旁如浪潮般的血液奔涌声中恍然想明白了一切——   狐族神王的凝神残法,其实是个精妙绝伦的陷阱。   凭生灵的脑力,谁也无法承受如此之巨的算量,若是在这条路上一味地走下去,哪怕是花费一生的时间精力,也不能抵达完善。   转眼间谢挚便想通了一切关节,她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来神王神识散去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眨眼微笑。   啊,原来如此……   她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狡猾的狐狸……   ——凝神法的完善方法,恰就在它的残法当中包含!   只有用凝神法凝聚出来的小人推演,才能承受住如此海量的运算。   但也并不是将残法交给小人运算就能得到结果,还得原身的精神力足够浩瀚,这才能够推演出最终结果。   换言之,要补全凝神法,巧思与足够的精神力都不可或缺,缺少一个,都不能成功。   谢挚也是因为饕餮的一句无心之言,这才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借助小莲花的算力,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补全残法的真正方法。   凝神法凝聚出来的小人,即是破局的关键。   长久以来,其他狐族都只是将这小人当做一个无用的吉祥物,任由她摆在识海当中不去管,谁料,这才是真正重要之处。   “我算完啦!”   小莲花终于喜悦地睁开双眼,伴随着一声震动清鸣,谢挚的识海星穹当中异彩蒸腾,不断缓缓缩小,最终化为一个光芒璀璨的蔚蓝小球,悬浮在女孩面前;   而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也缩小数倍,敛去一切霞光瑞彩,变成了普通的书页模样,在女孩惊奇的目光中,温柔地落在小莲花掌心。   凝神法已被补全,神王残法大成,终于重现于世。    第176章 英招   在补全凝神法的一瞬间,谢挚立刻便感到灵台一片清明,如同被清凉的仙草细细擦拭过一般,又仿佛被江上清风拂过,心变得极宁极静,眉心处蔚蓝辉光大盛,衣袂无风自动,长发飞舞而起。   以她盘腿端坐之地为中心,一股极为神秘的气势猛然喷薄而出,周围数十丈的草原犹如被疾风吹过,荒草在一瞬全部倒伏下去!   饕餮没防备,也被从谢挚身上猛然爆发的强大气机掀得翻了一个跟头,翻身爬起来,惊疑不定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你要突破了??这也没征兆啊……”   突破仙人境界会引发天地异象,这它知道;可是谢挚连斩己境的力量都尚未完全掌握,离登仙自然还有一段时日,只是平时推演悟道而已,怎么有如此大的阵仗?   连它一只仙人境的堂堂遗落种,也差点没被掀飞出去!   与此同时,谢挚的神识也在成百上千倍地暴涨,她心念一动之间,神识已经缓缓奔散而出,将方圆数千里的草原每一寸地方都扫视完全,连草丝在寒风中如何抖动,一只野兔如何机警地觅食,在她神识一扫之下,都纤毫毕现。   这感觉十分奇妙,有些接近于当初在金乌梦中,金乌梦灵为她打开小世界权限,借助神鸟的力量扫视金乌梦的体验。   但较于那次,谢挚明显轻松了许多——那时她还只是铭纹境,而现在已经是准斩己境,又刚刚补全狐族神王的凝神法,无论是精神力还是神识,与当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能够支撑她自由自在地用神识扫视外界。   神识依托精神力而生,修士突破脉种境之后,便可以自由调动神识,之后每跨域一个大境界,神识都会大幅增长,而谢挚此时的神识强大程度,据她估计,远远超越了普通斩己境原本应有之水平,甚至逼近了仙人!   初次经历神识暴涨,谢挚新奇不已,如盲人忽然能够视物一般,看什么都觉新鲜有趣,不由得有些心潮澎拜。   她放由神识在北海草原之上自由扫视,不知不觉间沿白浪河而上,落到了丹凤城上。   城内。   一个苍白俊美的红袍男子身形一顿,若有所觉,抬首望向门外。   这是一个脸色像纸一样的男人,偏偏嘴唇像血一样红,发极黑极细,眼睛也极黑,在太阳下也不见反光,一口雪白的牙齿,漂亮好看得不像真人,明明总是在微笑,但却充满一种暴虐的神经质,下一刻仿佛就要立刻拔刀暴起,猛然砍掉身边人的头颅。   “王上……?”   他身旁的人见他似乎在走神,轻轻呼唤了一声。   “嗯?”   红袍男子收回视线,朝他笑了一下,“无妨,接着讲罢。”   “是,是,”同他说话的人连连点头,恭敬地低声道:“驻守矿洞的军士禀报,近来巨人矿奴似有懈怠,但挖出的仙金数量仍然不少,上月总共有七十一万八千斤仙金,这其中,下品仙金有……”   “懈怠了?”   红袍男子眉头一皱,打断了他的汇报,“这是怎么回事?”   汇报之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被红袍男子这样一打断,他显然有些紧张,抬袖擦了擦鬓边的冷汗,才讷讷答道:“王上有所不知,北海不比中州,冬季极寒,即便巨人身强体壮,怀有巨力,按其习性,在冬日也是不惯劳作的……”   “不惯劳作?只是偷奸耍滑罢了。”红袍男子笑了笑,神情有些轻蔑。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传令下去——”   红袍男子一挥袖,在面前凝结出数个大字,身为功勋卓著的强大王侯,在远离中州的丹凤城中,他有相当大的权力。   “让兵士们严加监管督促,若再有矿奴惫懒,一并重重处罚!”   “要是都像这样休息,如何供养我大周?”   “不听话的,统统杀掉,”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声音很柔软,“统统杀掉,填进矿洞里去!”   谢挚收回神识,周身气机终于内敛,只有一点蔚蓝光芒还在她眉心处闪烁,缓缓睁开双眼。   饕餮蹲坐在她身前,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   女人的眼眸静寂淡漠,其中无欲无情,不似人间生灵,反倒像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祇临世,令饕餮的心登时发紧起来。   坏了,小挚不会修识海修得性情大变了吧?这样的先例,它也不是没见到过——   但下一刻,谢挚便干脆利索地站了起来,轻轻一抚眉心,蔚蓝辉光顿时熄灭,又变回了往常的模样。   “怎么了?傻狗,直愣愣地盯着我瞧什么?”   见饕餮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谢挚还颇感奇怪。   她这给灵兽乱起名字外号的习惯到现在还改不了,之前饕餮还是原身模样的时候,便管人家叫“大肚兽”;   现在饕餮化作雪白巨犬形貌,谢挚便起名起得愈发顺口,理直气壮地叫它“大狗”、“笨狗”,或者有时干脆就叫“大傻狗”——早在殷墟初遇饕餮之时,谢挚便觉得它很像只摇头摆尾的大狗。   见她这样叫自己,饕餮不仅不生气,此时还倍感亲切,激动不已。   它嗷唠一声,像一个大白团子一般飞扑过来——这一扑,差点将如今身体孱弱的谢挚扑倒在地,热情洋溢地去舔女人面颊:   “小挚!嘿嘿……小挚!你还是你,这真好!我方才还以为,你修行修得性情都改变了呢……呼噜噜……”   “你干什么呢!脏死了!笨狗……哎呀别舔!”   一不留神就被大狗舔得满脸口水,谢挚又是嫌弃又是好笑,努力推了一把饕餮的狗头,没推开,这一下她自己倒也再绷不住脸,抱住饕餮笑了起来。   如此笑闹了好半会,一人一兽才终于停歇下来,躺在草地上休息。   饕餮特别满足,高兴地摇头晃脑,尾巴直甩——它生来精力充沛,需要有人跟自己经常玩耍,而自从来到北海,在眼睛婆婆的木屋里借住下来,谢挚每日都很繁忙,并没有什么时间陪它。   它眼睁睁地看着谢挚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冷淡,也一日比一日成熟稳重,做事越来越妥帖,俨然已经长成,心中觉得欣慰,但更多的倒是失落和怅然。   今天这样跟谢挚在草地上滚做一团,打闹玩耍半天,它这才发觉,谢挚还是当初那个谢挚,并没有什么改变。   “好了,不跟你闹了,”谢挚翻身坐起,“我看看小莲花去。”   她内视识海,小莲花正借着蔚蓝光球的光亮,神情认真地低头翻阅手中的金字经文。   这蔚蓝光球便是之前的那片识海星穹,在凝神法的作用下,它缩小变成了这样一颗发着辉光的光球,仔细看去,光球内部似乎蕴藏有万千异象,无穷星辰正在其中涌动流转。   “小莲花,你现在感觉如何?”   经过了方才的谈话,谢挚对小莲花的感觉亲近了不少。   “你来啦!”   小莲花连忙合上经文,甜甜一笑。谢挚发觉,每次自己跟她说话时,小莲花总是格外开心。   “我感觉……很好……仿佛有无穷的力量。”   闭上眼睛认真感受了一番,小莲花答,“现在,你的识海彻底向我敞开了,我可以调配你的每一丝精神力,堪称如臂使指。”   “不对。”谢挚笑着更正了她的说法,“是我们的识海。”   与第二法身不同,小莲花并不具有真正的生命,没有血肉,更没有实体,甚至也不是器灵一般的灵体,而更接近于一缕意识。   她是属于谢挚的一部分,是被特地分离出去的一份自我,似乎还保留着一些谢挚童年的记忆,至纯至净,赤忱热心。   犹如有时候人们也常常在心中自问自答、自言自语一般,小莲花,就是谢挚的另外一种心声凝结而成。   “那金字经文,你读得懂吗?”   谢挚笑问道,她总觉得,小莲花长着一张会被人骗钱的傻乎乎脸蛋。   “读得懂呀!”   小莲花察觉出她的调侃,鼓鼓脸颊,较真道:“我很聪明的啦!”   “你读得懂的东西,我都读得懂!甚至还能比你做得更好——因为我不会累,可以一直一直读下去!”她骄傲地挺起胸脯。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无时无刻观摩太一神的经文了……”   谢挚神色一肃,立刻明白了小莲花这句话代表的深层意义。   今后,她若再想观悟或者推演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将其交给小莲花,小莲花不是生灵,不知困倦,又拥有浩瀚精神力加持,可以日日夜夜地观悟计算,比谢挚本人的速度会快无数倍。   这完整的凝神法效力太过惊人,简直如同作弊一般!   旁人花费成百上千年才能观悟通透的东西,拿来给小莲花一观,大概不出几日就能有结果。   在这期间,谢挚甚至还能完全不管小莲花,仍旧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那位狐族神王创立的凝神法太强大了,堪称无上妙法……这是我至今为止见到的最强术法,甚至胜于神族的大观照瞳术。”   谢挚何其聪明,一瞬间便已领会了凝神法的重要之处,不由得感叹。   这感叹不是虚言,而是发自内心——   大观照瞳术只是辅助之法,且需要神族的生命符文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而凝神法包罗万象,无所不蕴,妙用无穷,几乎可以解决精神力领域的任何问题。   其他术法,如大溯回术、归元魂刃、听心术之类,虽然赫赫有名,但归根到底也只是术,而凝神法却已经触及了精神力的根本,可以称作“道”了。   只要有小莲花在,谢挚对精神力的调遣便会精准得可怕,由道衍术,由本生末,其他术法能做的事情,凝神法一样也能做,并且还能做得更好。   怪不得,元长青能够以极年少之身登临狐君之位,成为狐族至今唯一的一位十尾,仅凭她创立凝神法,便可看出,她实在是一位万年难遇的天纵奇才……   而就是这样的一位旷世之才,竟然还在太一神之下。   当时在识海之中,谢挚听元长青对小莲花讲述过往,女人面上的神情复杂难明,有怨,有愤,有恨,有怅然,有失落,有自惭,但归根到底,竟还是崇敬与仰慕更多。   谢挚对太一神的好奇不由得又更增加了几分:元长青逊于太一神,便已有如此风采,不知太一神当年在五州到底是如何惊世绝艳?   从凝神法上收回心神,谢挚又想起了方才神识外放,飞至丹凤城时,听到那个红袍男子下的命令。   他似乎就是大周派来镇守丹凤城的王侯,与姜既望同辈,凰血王姜垂。   那是个极为残暴嗜杀的仙人,以杀证道,不贪权势,而专爱杀戮,连人皇也对这位长辈颇为头痛,因此一在北海开辟出城池,便将他远远地派遣到了丹凤城镇守。   而姜垂也乐得如此——在中州时,他难免还有些束手束脚,放不大开,一入北海,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得到了一块可以肆意释放天性的宝地。   刚来北海的第一年,他便杀了上千个巨人,之后受到人皇警告,这才从杀巨人改为了杀别的北海生灵,甚至将一些弱小的种族直接屠灭,杀得灭了族。   可以说,北海的每个生灵,都对姜垂有着切齿之恨;倘若有人说可以让姜垂立死,但需要你与之共亡,任何北海生灵都会义无反顾地直接自尽。   “看来,北海这个冬天,是不会好过了……”   脑海中姜垂那种令人厌恶的微笑一闪而过,谢挚望向远方,神情一点一点肃冷下去。   “饕餮,跟着我找霜狼首领去。”   骑在饕餮背上一路急急奔行,跑至霜狼的领域,谢挚翻身跃下犬背,留饕餮在外守候,自己则径直走入霜狼群中去。   看到谢挚的霜狼都向她尊敬地低首行礼,还有许多耳朵尖尖的小霜狼欢叫着跑过来蹭她的腿。   它们还尚未修出人形,平日里也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听谢挚讲课,对她喜欢得不得了。   谢挚顺手抱起一只浑身皮毛白闪闪的小霜狼揣在怀里,手法娴熟地揉它的尖耳朵,小狼崽在她掌心舒服得眼睛都眯上了,嗓子里咕噜作响。   “你们族长呢?告诉微姐姐,你们族长在哪里?我找她有事。”   谢挚四处望了望,试图找到霜狼首领的身影,没找见。   其实霜狼首领有点躲着她,谢挚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反而因此更加觉得首领可爱了起来,好不容易见到首领时,忍不住就要故意逗逗年长稳重的严肃女人,看她因自己失态,用蓝眼睛无奈地注视着她,低声叫她“别闹。”   今天也是一样吗?霜狼首领一嗅到她的气息,就化作原形,远远地躲走了?   要是那样,可真是不好。谢挚皱了皱眉。   霜狼首领十分老练睿智,她平日里很喜欢跟她议事来着。   正在谢挚思量要不要放出神识搜寻一番时,霜狼首领迎面已经远远地走来了,在她身边陪同着一位极为高大英俊的英招。   英招,即是生着翅膀的人马,这是一种性情温和的强大宝血*种,只在北海才有,遍体虎纹,无论男女都非常健壮,擅强弓,留长发。   “姜微,”霜狼首领朝谢挚颔首致意,“英招王前来寻你,邀你到八骏的领地去,要为你拣选匹合适的坐骑。”    第177章 坐骑   “坐骑?”   谢挚一愣,她没想到霜狼首领忽然同自己说这个。   其实,不论修为强弱与否,修士们都很喜欢为自己寻觅坐骑,虽然大能者全力奔行时的速度不比任何一种神禽慢,但仍旧也是如此。   一来,修士不能将所有血精都消耗在行路上;二来,一头神勇威风的坐骑,乃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五州人普遍认为,倘若修为到一定境界之后,还要靠自己行路,不仅不合礼仪,而且有失身份。   像姜既望,她驯养的坐骑是丹朱鹤;云清池的坐骑,即是五州仅存一只的神鸟毕方。   上古神祇也不例外,玉牙白象便曾是太一神的坐骑。   但谢挚倒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总是靠自己步力奔跑,在大荒时她常常骑在火鸦的背上,那没错,但其实火鸦犯懒或者跑不动的时候,她也常常背着大黑鸟跑。   当时许多人以为火鸦是她的坐骑或者灵宠,其实不然,谢挚心里一直没有这个概念,只觉得火鸦跟她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帮帮忙,很理所当然。   如今来到北海,她身体远远不如少年时好,总是疲乏,光是忍受灭绝气在体内肆虐便已经筋疲力尽,需要依靠饕餮,才能穿行于莽莽草原之间。   但旁人很少知道饕餮的存在,即便有时看见了,也只以为她养着一条奇大无比的白犬而已。   之前便有北海生灵看谢挚身体太弱,善意地提出要为她觅一只合适的坐骑,当时被她谢绝了;   没想到,这次英招王和霜狼首领一起来寻她,看样子似乎一定要为她找一头坐骑代步不可。   “不错!姜微,我和霜狼首领商量过了,今天带你找坐骑去!”   英招王笑着应道,他是一头正值盛年的英招,生得极高大健壮,蹄子踩在地上能留下深深的脚印,满头褐金色长发,在晴朗的冬日阳光下闪闪发光,声音浑厚,笑起来非常爽朗。   谢挚跟英招王交情不错,英招普遍都很重情忠厚,而且性子温和,喜爱无拘无束的散漫生活,这一种族不喜欢化作人身,而喜欢以人马本体在草原上自由驰骋。   但中州人来了之后,立刻便将英招驱逐出了原本的领地,还试图驯服他们做坐骑,英招竭力反抗,还是被捉去了许多幼崽,豢养在丹凤城中。   英招们对此极为悲痛怨愤,而英招王,虽然从来不在面上表露出来什么,但有许多次,谢挚与他饮酒之后,都曾见过他无声地吞声垂泪——他的孩子与妹妹,也不幸被中州人捉去了,如今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北海。   霜狼首领也朝谢挚点了点头,表示她对此事的赞同。   近来,敏锐的北海首领们都感受到了气氛日益紧张,谢挚是他们的军师,甚至还隐隐担任着领导与联结各族的责任,无疑极为重要,他们自然也将谢挚纳于未来的考虑之中,已经将她视为了自己的同伴与盟友。   商议过后,北海生灵们一致认为,需要为谢挚挑选一头勇敢忠诚的坐骑,好在攻城中保护她的安全。   他们推举出跟谢挚关系最好的两位:霜狼首领和英招王,请他们俩邀请谢挚去挑选坐骑。   “我就不用了吧……”   谢挚下意识地拒绝,她如今戒心甚重,很难再全心全意地相信别人,也不习惯忽然与自己不认识的生灵肢体接触。   “只是去看看而已,倘若你实在不愿,或者寻不到合眼缘的坐骑,到时候再返回即可。”   霜狼首领和声道。她对谢挚说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拿出一些长辈的口气,耐心地劝说,偶尔无奈地告诫。   “霜狼首领说得是!”   英招王也帮腔道:“就当是与我二人去游玩一番,如何?八骏那边都等着啦!”   话说到这地步,谢挚也就无法再拒绝了,她无奈地叹一口气,应许下来,“好……但先说好,我就是跟你们去看看,届时你们可不许逼我呀。”   “那是自然。”   霜狼首领与英招王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点少见的柔软情绪。   他们觉得,其实谢挚在自己亲近信赖的人面前,有点不自觉的孩子气。   但也对——说起来,谢挚的确非常年少,只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族罢了……只是她的冷静与筹谋常常让人忽略这一点。   像那副木制面具,也是因为谢挚这张脸太过引人注目,容易使人轻视,或者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才为自己随手做的。   “走吧,八骏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八骏的领地在北海最东,甚至接近了东夷,受风力吹拂,沾染了一些湿润的水汽,这里毫无疑问是一块珍贵非常的宝地,也是少有的尚未被中州人发现掠夺的肥沃之土,气候相较北海其他地方格外温和,甚至在冬日里也不是特别寒冷,草原得以不受寒败颓,而四季长绿。   说是八骏,其实八骏并不是一支种族的名称,也不是八匹骏马的意思,而只是一个统称,这里居住着许许多多的神马,足有上万匹,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等等等等,平日里分成八支,由各自部族之中最强大、最有威望的神马带领,在这片草原上生活奔跑。   “到了,姜微,下来吧!”   霜狼首领抖抖耳朵,胸口不住起伏,停住飞奔的步伐。   “谢谢您,您对我真好……”   谢挚凑近了首领的耳朵小声道谢,直到感觉到身下的大狼僵硬地绷紧了肩背,这才满意地翻身下来。   霜狼喜寒,八骏喜温,因此八骏的领地与霜狼的领地距离颇远,凭借普通人族的步力,至少需要三四天才能艰辛到达,而谢挚——在霜狼首领与英招王的眼中,也是一个孱弱的人族,想要去八骏那边,自然也需要灵兽帮助才行。   论及瞬间的爆发力,霜狼优于英招;但论及长途跋涉,其实霜狼的耐力不及人马英招,但霜狼首领很了解谢挚,她知道谢挚必定不愿坐在英招王的背上,而要来求她帮忙。   看在谢挚今天很乖的份上,因此霜狼首领便提前变作了原身,主动提出让谢挚坐到她背上来,由自己带她去八骏的领地,这显然让年轻的人族很是开心,直到现在还眉眼带笑。   “英招王!霜狼首领!姜微!终于过来啦,等你们好久!”   果然,刚一踏入八骏的领地,早早等候在西方的神马们便踩着符文霞光奔驰过来,化作人身立在谢挚跟前,向他们一行人笑着打招呼。   这些神马化作人身之后有男有女,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血精旺盛的壮年,加起来刚好是八位——八骏中所有的首领,今天都罕见地汇聚一堂,为迎接谢挚挑选坐骑做准备,足见神马们对谢挚的重视。   “来吧,里面请!”   神马首领们一侧身,为谢挚他们在前方开路。   离谢挚最近的是一位清瘦沉默的老者,谢挚自然地攀谈着询问他道:“……爷爷,您近来身体可还好么?孩子们呢,也都还安全吗?”   “都还好……还好!”   老人思索着补充道:“孩子们,我们约束得很紧,生怕它们跑得太欢快,忘了长辈的告诫,到不该去的地方去……”   “您这里接近东夷,甚少被中州人插手,想必受到的影响,比起西边草原,还是要稍好一些吧?”   谢挚看了一眼循声望来的英招王,又问。在北海呆的这几年里,她已经很擅长这样状若随意地探查情况了。   老者惨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勉强,“其实,比起中州人没来的时候,日子还是难过得多啦!丹凤城占据了白浪河的上游,他们用水多极了,到我们这边的下游,便常常断流,有时候,便只剩下那么一点点水……”   听到这里,英招王便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头扭到一边去了。   谢挚注意到,他脖颈上有青筋显现出来,显然,老人的话引起了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怒与仇恨。   霜狼首领默不作声,只是眉间的痕迹更深了一些。她也忆起了族人被杀戮的惨状。   谢挚轻轻地拉住首领的手摇了摇,想以此给她一些安慰,年长的女人这才舒展开眉头,温和地看了谢挚一眼,少见地没再躲避开她的触碰。   清瘦老者察觉出周围人的忽然沉默,连忙振作着笑起来,引开话题道:“嗨,不提这些了!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我们给小姜微看坐骑去!啊?”   于是众人也都各自暂且压下心中愤恨不平,重新开始说笑谈话。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了今天的目的地——一片特意被清理出来的平整空地,极为宽阔碧绿。   在空地上还等着许多跃跃欲试的灵兽,个个都血精旺盛饱满,高大健壮,英武不凡,一见谢挚一行人走来,便纷纷扭过头来,眼睛发亮地注视着谢挚,有几头甚至要忍不住冲向谢挚这边示好了。   谢挚粗略望过去一眼,只见其中既有各式各样的非凡神马,也有神禽灵兽,甚至还有英招、诸犍、望月吼这些珍稀强大的宝血种,个个都在暗中较着劲。   在北海的这几年里,谢挚在北海生灵中取得了很高的尊敬与爱戴,大家一听是她要寻觅坐骑,都非常积极热烈,主动要求参与选拔。   它们都很希望能做谢挚的坐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她,为她出一份力。    第178章 八骏   “来看吧,姜微!这里有我们英招的孩子呢!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好,跑起来比风还快,一定能把你保护好!”   英招王很骄傲地朝谢挚介绍,被他指到的英招都挺起胸膛,刻意要展示出自己的美丽与神勇,高高抬起前蹄,舒展开巨大的羽翼,翅膀挥动带出一阵劲风。   英招生有四蹄,又有羽翅,既可飞行也可疾奔,本身也是勇猛强大的战士,毫无疑问在此次挑选坐骑中颇具优势。   “怎么样?是不是威风极了?”英招王自豪地问谢挚,要听她的夸奖与赞赏。   “的确……”   谢挚连连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英武高大的英招。   她也觉得英招很好,只是英招是人马,她心里又有些觉得怪怪的,好像自己在骑着人一样……   “哎,来到我们八骏的领地,怎么能不看看马儿呢!”   见谢挚一直盯着英招们不放,当即有神马首领感受到了危机,不甘心让自己的族群被英招比下去,决心要让大家开一番眼界,照着骏马们放开嗓子喊道:“北海的马驹哟,跑起来给客人看看!”   神马们早就在跃跃欲试,它们生来充满好胜心,认为在极速上连宝血种也比不了自己,要与英招一较短长,更遑论今天还有外族客人在此观看,便更要好好炫技一番。   此刻神马首领话音刚落,便见数百匹最健壮的神马已如离弦之箭般激射了出去,浑身符文闪烁,四蹄曦光腾腾,仿若踩着雷霆云雾,赤白乌紫各种毛色皆有,在草原上如同猛然飞起来了一条彩虹河流一般,连长空中飞翔的鹰隼也惊诧地看呆了眼!   神马们速度快得可怕,转眼间已经绕着这片空地疾驰了近百圈,渐渐分出优劣来——   其中为首的一匹是头通体乌亮的黑马,身躯好似墨玉铸成,流淌着点点银蓝星光,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金天马虚影,双眸明澈如泉,奔驰千里仍然速度不减,甚至炫耀般地再次提高了速度,嘶鸣中竟隐隐有风雷之音!   “好马!好马!”   连英招王也忍不住喝彩,他很擅长相马,已经看出这匹黑马的不凡之处:“这马观有风火雷三种符文,将本族宝术已经悟至化境,隐隐竟有返祖之相!”   他身旁的一位神马首领矜持地颔首,神情间却有藏不住的得意骄傲,“过奖了!它正是我妹妹,来自碎星天马一族,从小就出类拔萃!”   那匹一马当先的黑马又飞驰了数十圈,直到将其余所有神马都远远地甩在身后,确认无人再能与它匹敌之后,这才兴高采烈地直奔谢挚而来。   它一路仍然速度不减,如一道雷霆般直直冲向谢挚,霜狼首领微微变色,怕它一时兴起难以自控,从而伤到谢挚,低叫了一声“小心”,人已经挡在谢挚身前,又被谢挚笑着推开,重新站在众人最前方,神色自若,不闪不避地迎接优胜者。   “聿——”   直到离谢挚极近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黑马炽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身上,黑马这才猛地刹住步伐,长嘶一声,重重地将前蹄踩在地面上,甚至踩出了道道裂痕。   “呼……呼……”   黑马不住地喘气,低下头用明亮的眼睛打量谢挚,显然还尚未在方才疾驰的兴奋中平静下来。   谢挚明白,它故意奔到自己面前,一是特意要炫耀自己的力量与漂亮,二则是要试试谢挚的胆量,看她是不是能配得上做自己的主人。   这样一匹神勇的天马,假如主人竟是个会轻易被吓破胆的软弱虫,它岂能心甘!   归根到底,不仅是谢挚在选坐骑,坐骑倒也在选她呢!   此刻,但见黑马不断泯耳攒蹄,亲昵地来嗅闻自己颈项,谢挚便知道,她通过了天马的考验,认可她做主人了。   “真漂亮……”   谢挚含笑抚了一把黑马还带着汗珠的脖子,黑马比她还高一倍,闻言愈发高兴,低下脖颈来主动让她抚摸。   “啊呀,姜微,它竟服你么?这可真奇了!”   神马首领惊讶地笑道:“你不晓得,我这妹妹素来心高气傲,性子烈极了,一直谁都不认呢!”   “想必是见小姜微美貌,连你妹妹也为之心折了!”   立刻也有另外一位首领调侃,“——我可是知道,你们碎星天马一族是全北海最喜欢漂亮人的!”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接下来又有许多别的神禽灵兽登场,都是年轻力壮的族中好手,飞起来好似神电击日,奔驰时则如滚雷逐风,将这么多性情各异的种族聚集在一起展示比拼可不容易,在北海堪称空前绝后,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吼——”   一头像豹子一样的灵兽轻盈地腾跃了出来,它的双耳大且平,仅生一目,尾巴奇长无比,浑身皆放璀璨曦光,躯体仿似神铁浇铸,不停放声嘶吼,显示出它无穷的伟力。   这是宝血种诸犍,诨号“胖郎神”,性情粗疏易怒,它有一项特殊的术法,掷抛出去的一切东西都必定会命中敌人。   “嗷……”   望月吼也不甘示弱,蹲踞在一块巨石上昂首长吼,连地面都在为之震动,许多生灵甚至被迫捂住了耳朵,以免被它的吼声震破耳膜。   它浑身银白,双眸赤红,看起来像只雪润可爱的巨兔,其实力大无穷,并且凶悍无比,在上古年间族中曾经出过力可撕天的无上神王,甚至吞食过真龙!   “怎么样,姜微,可有合眼缘的么?”   在一片惊叹与欢呼声中,霜狼首领温和地低声问谢挚。   选坐骑就像交朋友一般,讲究的就是一个合眼缘。倘若实在没有喜欢的,之后才会以品种和血脉分出优劣。   谢挚从望月吼身上收回视线,笑了笑:“还好。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这是真话,在方才那阵热闹的表演展示中,她的确没有看到什么特别合眼缘的灵兽,虽然一直都在陪同观看,时而微笑赞赏一番,但心中一直都是无波无澜的。   英武漂亮的灵兽很多,神勇非凡的生灵,也很不少,只是却没有那种使她真正心中为之一动的个体。   “是么?”霜狼首领有些惊讶,“一头都没有看中的?”   “一头都没有。”   谢挚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扫兴,实在有负霜狼首领与英招王特地带她走一遭的心意,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倘若实在要选,便选那匹碎星天马一族的黑马吧。我看它身上自有一种蹈厉奋发之气,傲骨嶙嶙,颇为招人喜欢。”   而且,小莲花也有一匹小黑马,她由是便愈发觉得这黑马亲切可爱。   “我想你也会喜欢它。”霜狼首领轻笑着摇了摇头。   “好了!到场的神禽灵兽们,至此就全都展示完了!小姜微,现在,到了你该头疼的时候啦!”   “请选一头坐骑吧!喜欢哪头,就选哪头,别担心会惹谁不开心!今日只要你喜欢!”   神马首领笑着看向谢挚,那些神禽灵兽们闻言,也都齐刷刷地抬头望向谢挚,眼巴巴地盯着她瞧,有几个还直立起上身,朝她憨态可掬地连连打躬作揖,想以此来换得谢挚的注目喜爱。   能来参加这次比拼的,都是很喜欢谢挚的生灵,它们全都渴望成为谢挚的伙伴。   今日近距离一见这位近来在北海声名日显的年轻人族,头次看到谢挚未戴面具的样子,其容貌风姿都无可挑剔,它们便不由得更加心驰神往,盼望着能得谢挚青睐。   就连那匹最骄傲的黑马,此时也不禁有些紧张,不断用前蹄轻轻地在原地刨地,显然颇为不安焦躁,眼睛却不看谢挚,为的是不给谢挚压力——它毕竟是很骄傲的神马,绝不肯摇尾乞怜的。   一时之间,这片空地上极静极静,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众人众兽的眼睛都紧紧地凝在谢挚身上,等待着自己的人族朋友做出最后的选择。   只有霜狼首领气定神闲,容色镇定——她已经知道谢挚将要选谁了。   “我选……”   谢挚的目光柔和地扫过面前的神禽灵兽们,凡是被她看到的地方,都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碎语声,以为自己要被谢挚选中了。   她并不故弄玄虚,以撩拨旁人的心神为乐,只顿了一瞬,便干脆利索地一锤定音,望着黑马笑道:“我选碎星天马一族的黑马!”   “……”   黑马先是呆了一刻,还愣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望着谢挚,直到身旁的神马兴奋激动地嘶鸣起来,这才如梦初醒,眼眸一瞬间猛地亮起,如疾风一般疾奔出去,绕着空地一边飞驰一边昂首长嘶,显然极为高兴。   连它的兄长也不禁激动地连连摇晃身边人的肩膀:“啊,是我妹妹!是我妹妹!看啊,小姜微选的是我妹妹!”   在一众优秀不凡的神禽灵兽中脱颖而出,竞争者甚至还有宝血种,这无疑是极大的荣耀!   谢挚知道黑马欢悦,并不言语,只是微笑着看着它撒欢。   直到黑马终于发泄够了狂喜,这才轻盈地奔跑过来,连蹄声也像碎鼓点一般动听,显示出它心中的欢欣。   它眨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亲昵地低首蹭了蹭谢挚的面颊,谢挚也笑着揉了揉黑马的鬃毛。   “好马儿,我如今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与你,便给你这个做礼物,好吗?”   她从小鼎中取出一株碧绿莹润的茶树,每一片叶片都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时时刻刻流光溢彩,显然极为不凡,还散发着一股清凉的白雾,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这正是几年前她逃亡时,在凉川郡的王家药园里,饕餮挖得的一株茶树,其效力仅次于人参娃娃,是王家药园中最珍贵的宝药之一,或许再将它培育上几百年,它就能蜕变为传说中的圣药了。   当时饕餮喜欢这茶树的清凉味道,因此才将它囤着没有立即吞食,之后几位仙人联手几乎将饕餮镇杀,若不是谢挚将它及时收回小鼎,饕餮必死无疑。   三年后谢挚历经千辛万苦离开潜渊,才终于将饕餮从小鼎里放出来,它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心有戚戚然,再加上旧伤未愈,也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几年前还有一株茶树没吃,一直留在谢挚的小鼎里,谢挚自然也乐得它忘记,自己将茶树理直气壮地私藏了。   此时谢挚身上的宝药,便只剩下人参娃娃和茶树而已。   人参娃娃已经诞生自我意识,谢挚不忍将它使用,只是一直留存于小鼎之中;   而现在,她新收黑马做坐骑,虽然北海生灵不重俗物,但谢挚也不愿少了应有的赠礼,于是便将茶树取出来,想赠给黑马。   “这是一株极为珍稀的宝药!瞧这样子,似乎已经快接近于圣药了!”   英招王惊讶地感叹,他早就猜想,谢挚没来北海之前应该身份颇为不凡,但现在见她能如此慷慨地取出这样一株宝药,也不由得震撼。   其余生灵也震惊不已,北海不比中州物力充沛,宝药珍草相当少见,但它们性情单纯真诚,望向谢挚的眼中不见贪婪,只是更加尊敬亲近了几分。   ——白浪河做见证,能够将这样的珍宝取出来,只为给坐骑做礼物,难道姜微还不能算是它们真正的好朋友吗?   年轻的黑马显然也惊讶极了:长这么大以来,它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级别的宝药。   在原地顿了半晌,黑马这才放缓呼吸,终于恢复镇定,轻轻地迈步走来,低下头温柔地将茶树衔走——   就在这时,一团灰影忽然如凭空出现一般闪了出来,张口一叼,便将茶树蛮横地直接抢走,紧接着便消失在了原地!    第179章 小毛驴   茶树原本已经衔在了黑马的口中,应当是万无一失的,却还是被这团突如其来的灰影夺走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速度快得惊人,甚至连谢挚也没能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便只能看见叼着茶树逃之夭夭的一团灰色背影!   “什么东西,如此大胆,竟敢在我面前作怪!”   英招王又惊又怒,扬起前蹄怒喝一声,已经化作一团褐金流光飞了出去。   他一面飞驰,一面抬手取下背上久负的弯弓,在手中捻出一道道璀璨黄金箭矢,一松指便放出数十支羽箭,携带一股极为凌厉的破空之声,直追灰影而去!   他没想到,在自己和霜狼首领的面前,竟然还有生灵敢直接出手抢夺谢挚的赠礼,这已经不属于挑衅的范畴了,简直是在对他的尊严宣战!   “捉住它!它以为这是哪里,岂容盗贼撒野!!”   神马首领们也纷纷大怒,化作骏马本体奔驰而出,其中尤以黑马的兄长怒火最盛——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贼盗强抢去了他妹妹的无上机缘,还冲撞了谢挚,八骏尊敬的贵客!这岂能容忍!   “没事吧?它可有伤到你?”   霜狼首领没有跟随英招王他们一起追击那团灰影,她反应极快,几乎在灰影突然出现之时便挡在了谢挚身前。   女人伸出手臂虚虚地拢住谢挚,细细地上下看了一遍她,直到确信谢挚毫发无伤之后,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肃色稍减:“看来,它似乎不是奔着你来的。”   茶树,与所谓的脸面,她并不在意;她只需要保证谢挚的安全即可。这就是她的责任与任务。   霜狼是忠诚的灵兽,她也不例外。   “……确实。”   谢挚在首领的臂弯里望了望前方,英招王他们已经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它好像是……直直冲着那株茶树而来,已经在暗处蓄势待发许久了。”   一直等到黑马张口衔过茶树,警惕心最薄弱之时,那灰影才猛然暴起,夺走了宝药,显然在旁观察窥视已久,并且极为狡猾。   “谢谢您,首领……”   谢挚仍然被霜狼首领用手臂牢牢地护着,她不禁无奈地笑起来,但神情却很柔软。   她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在霜狼首领眼里,是不是一个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只有被保护照顾的份,“您该松开我啦……”   其实,她方才并没有被那团灰影吓到,反倒是被霜狼首领的反应吓了一跳;但是回过神来之后,谢挚又觉得心中泛暖,颇为感动:她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心保护过了。   之前不论是在大荒,还是中州,都有亲密可靠的长辈关怀她,族长,牧首大人,夫子,甚至是……曾经的宗主,都是如此。   她那时年纪小,从小到大依赖心也很重,以为总会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做她的后盾与退路;   直到如今来到北海,仿佛被抛至一片陌生的漆黑田野之中,她才终于彻底地成长起来,开始头一次感受到心灵与命运的孤独之处,并在这种孤独下仍旧继续前行。   “好。”   霜狼首领这才记起来松开谢挚,仍然警惕地环视周围,低声嘱咐道:“离我近些,就在我近旁活动,不要走远。”   为了更好地观察四周,首领还显现出了两只尖尖的狼耳朵,惹得谢挚连连看了好几眼,虽然心中很想捏一把,但顾及霜狼首领正直严肃的性情,还是作罢。   她走到黑马前看了看,将手掌轻轻覆在它脖颈上,安慰道:“别难过,英招王会把茶树追回来的。他是以耐力与速度出名的宝血种,很是强大。”   黑马垂头耷耳,一声不吭,显然极为羞愧沮丧——它觉得是自己太过大意,不小心之下才被那团灰影钻了空子,丢掉茶树。   谢挚自然也知道它心中所想,默然片刻,忽而道:“既如此,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愿意呢?”   “……”   黑马闻言立刻抬起了头,神情有些茫然。它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将功赎罪。   “谁抢走你的茶树,你就从谁手里抢回来;这还不够,还要将这贼盗好好地教训一番,揍得它头破血流,教它今后再不敢犯,如何?”   谢挚笑着望它,语气轻松,似乎只是在随口玩笑,但目光却是认真的。   黑马的眼睛缓缓亮起来,方才那种垂头丧气的模样一扫而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在原地绕了一圈,矮下身子请谢挚坐,兴奋地直喘粗气。   是的,它不要自怨自艾,它要自己捉那盗贼去!   谢挚笑着拍了拍黑马坚实的背,叫了一声“好马儿”,也不用鞍镫之类的东西,轻快地径直翻身跃上,长发被风吹得飞散而起,俨然十分洒脱英气。   “驾!”   她夹紧马腹,轻喝一声:“我们追茶树去!”   “姜微!你干什么去!”   霜狼首领大惊:她真没想到,才刚刚放开谢挚一刻,她就自己跑掉了!   转眼之间黑马已经载着谢挚飞奔出了她的视野,首领听到谢挚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放心吧,我没您想得那么脆弱!我在中州时,也曾很厉害呢!等我回来再向您请罪!……”   疾风与原野在谢挚耳旁呼呼掠过,她因为这快意随性的纵马驰骋而少见地有些兴奋,几乎心荡神怡起来。   风声与马蹄声都激起了谢挚少年时的热血与冲劲,她不由得大声问黑马道:   “我们出发得晚,落后了不少,那灰影跑得极快,你有信心追上它吗?”   黑马以行动做出了回答——它昂首嘶鸣不已,浑身符文流转,皮毛上星星点点的碎光亮起,在它墨黑色的皮毛上如同星辰闪耀,速度竟又再次提高了一大截,令人疑心它跑得比闪电还快。   “好!好马儿,跑得快极了!”   谢挚一边赞叹一边摸了摸黑马脖颈,当即运转凝神法,呼唤小莲花为她助力,放出神识来将周围数千里在一瞬间扫视完全,想找出英招王等人的位置,竟然不得。   她心下微讶:没想到,就这短短几刻,英招王他们已经追逐着那灰影跑出了数千里,这灰影的速度该有多快?!   “小莲花,再放神识扫视一遍!这次,远望三万里!”谢挚在心中对小莲花说。   “好!我知道啦!”   小莲花在识海中乖巧应声,催动神识一瞬放出。   像距离如此之远的神识扫视,一般只有仙人境界才能使用,但谢挚的精神力太过浩瀚,兼之小莲花在此,可以将每一丝神识都调遣派用得精准无比,因此才能较为轻松地完成此等壮举。   这次扫视方圆三万里,足有北海面积之小半,谢挚终于在距己七千里处找到了英招王一行人的身影;   再一细看,那团灰影却不在英招王他们附近——它在距谢挚两万八千里处,已经快跑到了大熊的领地!   “这是什么种族的生灵,跑得还真够快的!”   这下连谢挚也不禁惊奇地提高了音调,哪怕是丹朱鹤与毕方,恐怕也不能飞得如此之快。   这种极速,简直不似人间之物,倒有点像传说中的东西!   奇怪,这样奇异的一个*生灵,竟然也会做抢夺他人宝药这种掉价之事吗?   谢挚被勾起了兴趣,兴致勃勃道:“到底是何方神圣,一探便知!”   她知道以黑马之速度必然追不上这灰影——黑马确实已经跑得极快,但离这灰影的速度,还差得有些远——于是也并不催黑马疾奔,只是暗中缓缓放出精神力,化作一道极细极韧的无形丝线,远远驰向灰影所在之地。   将精神力外放,化成各种形状,跨越千万里距离追击敌人,通常来说也是仙人才能办到的举动,但谢挚凭借小莲花,也可勉强触及到这种玄妙境界大半。   谢挚在精神力凝聚而成的丝线上还特意附着了一缕神识,要看这灰影到底是什么生灵,长着什么模样。   是飞禽还是走兽?大约是陆地之兽吧!或许是一只特别的宝血种……不不,也有可能是上古时残存下来的半血神兽呢!谁都没见过的那种!   如此思索着,谢挚不禁有些兴奋:自此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她便没再见过神兽了。   精神力丝线终于绵延而至,接近了那团还在疾驰当中的灰影,谢挚毫不留情地操纵丝线将它一绊,灰影应声扑倒,当即响起了一声老牛似的凄惨大叫:   “哎哟!”   好,终于摔倒它了!   谢挚心脏急跳了两下,催动附着自己神识的丝线接近灰影,凝神望去——   一头灰扑扑的小毛驴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四只蹄子同白肚皮一起朝天。   它长得其貌不扬,又瘦又小,细眯缝肿泡眼睛,两板雪白门牙奇大无比,还在不停地拉长声音呻唤,瓮声瓮气的,连连抱怨:   “哎呦呦……疼死我了……怎么忽然摔了呀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边唉声叹气地抱怨,小毛驴一边拧转过头,盯着自己后方瞧了半晌,直到确认空无一人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下,颇有些得意地自言自语道:   “嗨!算了!反正他们也追不上我……我呀,本小驴,就在这舒舒服服、快快活活地躺会儿,啃点茶叶,再晒晒太阳,可不得美死了!”   说着,小毛驴彻底放松下来,懒洋洋地从肚皮底下掏了几掏,取出来一株碧绿莹润的茶树,每一片叶子都晶莹如玉,蒸腾瑞彩霞光——正是从谢挚手中抢得的那一颗!   小毛驴大门牙咔嚓一咬,便是一片叶子,它将茶树放在自己嘴边,一片吃完了便扭头再叼一口,慢慢地嚼着吃,细细品味。   “哎嗨呀,这日子过得……啧啧啧!美气!”   宝药下腹,浑身舒坦,通体通畅,小毛驴快活得闭上眼睛,符文缠绕全身,像人一样翘着脚,摇头晃脑地直哼哼,显然惬意极了。   谢挚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呆驴,它还得意洋洋地吃上赃物了!    第180章 追逐   小毛驴一边啃茶树一边晒太阳,乐乐呵呵,惬意非常,谢挚用神识看了它一会,发觉这驴子竟然也修为颇佳,竟然是个髓树境的大能者!   放在大荒,一部的牧首也只是髓树境而已。   而北海久悬五州最北,被潜渊隔离于其他四州之外,与外界缺乏交流沟通,物力匮乏,发展缓慢,居住其中的生灵习惯了和平与宁静,修为总体来说要弱于其他四州。   在北海,道宫境界已经颇为少见,脉种境界,便已经可以做一族的首领——霜狼首领和英招王都是脉种境的强者——更遑论髓树境了!   而眼下,这头其貌不扬的灰扑扑小毛驴,竟然也是髓树境!   这真有些令谢挚惊讶——就算是她,如今也只不过是个准斩己境而已,只比髓树境高出一个大境界。   而且,她还不能动用斩己境的真正力量;换而言之,除去精神力强大,与体内藏有灭绝气之外,谢挚现在也与普通凡人无异,甚至身体还要更病弱一些。   难不成,这毛驴其实并不是匹普通毛驴,而是什么别的宝血神兽,特意化作驴子模样——就像饕餮那样,以此来混淆视听,掩盖真实身份,扮猪吃老虎么?   谢挚心中怀疑,但暗暗运转大观照瞳术,附着在精神力上去看时,却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毛驴仍然是毛驴,不见任何伪装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毛驴,竟是匹货真价实的真毛驴吗?   在谢挚犹疑不定之时,小毛驴对她的神识观察还毫无察觉,此时正放松地翘脚平躺,全身心投入于自己的吃饭大业中,抱着茶树大吃特吃,啃得“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摇头晃脑,不亦乐乎。   好端端的一株珍贵仙药,被它吃得特别掉价,活像只丑兔子啃大萝卜。   再让它吃下去,恐怕茶树就一点渣子都不剩了!   谢挚被这毛驴气得发笑,不再揣摩思索它的身份来历,操纵精神力丝线伸过去,在茶树上缠绕一圈,轻巧一扯,直接从毛驴的头边拽了出来。   “哎!哎哎!我的茶树怎么飞了!”   小毛驴原本正眯着眼睛吃得兴起,忽然听到耳旁窸窣作响,脑袋一转,便见自己好不容易抢来的茶树自己悬浮在了半空中,甚至还在飞速朝东飞去!   这怎么行!到嘴的鸭子哪有飞的道理!?   小毛驴赶紧翻身站起,抖抖身上草屑,下一刻,身影一闪,便直接出现在了茶树下方,昂首去叼那茶树。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看得一呆:她方才刻意将茶树用精神力吊高,同时凝神去看,要观察这毛驴如何动作,但却未见它奔跑,只是一闪而已,下一刻,它便直接出现在了茶树之下,竟好似直接割裂了空间一般!   她被引得好奇心大盛,决心弄明白这小毛驴身上到底有何玄机,再次将茶树用精神力猛地一拉,这一下,足足拽出数十丈之外。   “……?”   见原本已经近在眼前的茶树再次莫名飞走,小毛驴终于回过神来,耳朵一竖,意识到了不对劲。   “怎么又飞了!”   但毛驴性子执拗,它被激起了本性,兼之仙树茶叶确实好吃,一时半会不愿放弃,仔细感知了一番,确认四周并无活物,便疑心是宝药通灵,自行遁走,锲而不舍地再次追逐而去,身影在原地一闪,又到了茶树下方。   这下谢挚看得分明,这毛驴确实没有奔跑,只是周身符文一闪而过,便莫名其妙地直接来到了茶树所在之地。   “倒是有些意思……”   不知为何,谢挚在它这奇异的身法上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她皱眉回忆片刻,发觉这毛驴所使用的术法,竟仿佛与牧首大人有些相似。   姜周与真凰一族素有渊源,因此,姜周皇室大都通晓一些真凰的术法——而真凰所掌握的,正是空间符文。   这毛驴,能以诡异的极速穿行于北海草原之中,连英招和八骏也能甩掉,莫不是便靠的是真凰的空间符文吗?   但是神圣种族的本命符文从来不泄于外族之手,又是怎么被它一头平平无奇的毛驴得到的?撞了什么大运,竟至如此?   一时之间,谢挚心中疑问丛生,颇想将这小毛驴径直抓住,吊起来好生逼问一番。   但她此刻肉身还在两万多里之外,又不能飞到小毛驴面前揪住它教训,只得暂且将茶树当做诱饵,拉住它急退,又模仿宝药初生神智之时的反应,在空中到处盘旋,惹得小毛驴又是困惑又是兴奋,频频奔来追逐。   偏偏谢挚将精神力控制得极好,看准时机,在小毛驴即将要捉住茶树的前一刻,又故意拉住茶树撤离,要反复吊它胃口,惹它发怒。   如此几次下来,小毛驴被激得性起,彻底焦躁起来,终于忘记了一切谨慎与顾虑,大叫了一声,恶狠狠地扑将过去,用前蹄紧紧地抱住了茶树,再也不撒手。   “嘿!可算给我逮住你了!我看你还能往哪跑……!呼……呼……”   它得意洋洋地晃了晃长耳朵,显然对自己非常满意。   “呃……”   万里之外的谢挚皱紧眉,撑着头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惹得黑马放慢了脚步,担忧地回头连连看她,又被她温柔地安抚过去,“别担心,我没事……”   “按我告诉你的方向,继续跑吧。”   这是真话,她确实没事,只是被那毛驴突然的一声大叫吓了一跳——谢挚对天发誓,她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叫声,简直感觉自己受了内伤。   小毛驴终于捉住了茶树,正在兴高采烈之时,便忽然感到浑身一紧,竟似被一条无形的坚韧丝线缠住了躯干四蹄,当即大惊,知道不好,哇哇大叫着使劲挣扎起来。   原来并不是茶树通灵遁走,而是有人暗算于它!   可是它分明已经探查过了,方圆百里并无一个活物,怎能凭空埋伏?!   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小毛驴浑身一僵,连肿泡泡的细眼睛也猛地一下子瞪圆了。   如同白日见鬼一般,一股极为恐惧震悚的情绪在它心中弥漫开来,令它两股战战,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仙人可以外放精神力,千里之外诛杀一人如杀蝇虫!   而整个北海之中,唯一的仙人便是丹凤城那位出了名的杀神,凰血王姜垂!   它明明是抢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茶树,怎么会惹到姜垂的头上?难不成这女人跟姜垂有关系,姜垂要来为她出气吗?   啊……   小毛驴终于想起来了一件重要无比的事,它眼前一黑,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   ——在那群神禽灵兽比赛展示之时,它好像隐约是听见,有人管那女人叫什么“姜微”!   完了!完了!   她也姓姜!想必这姜微与姜垂之间,必定有什么关联!   这下,它可抢错了人!小毛驴惊惶万状,且又痛悔不已,一时连茶树也顾不得了,浑身符文绽放,挣扎连连,低下头颅在身上乱拱乱咬,试图以蛮力强行破开谢挚的精神力封锁。   但精神力与蛮力甚至都不属于一个领域,凭它再怎样左蹬右踹,竭尽全力试图摆脱,也不能撼动谢挚的精神力丝线分毫。   最后,小毛驴用尽浑身解数也没用,只能彻底绝望,蔫巴巴地垂下头,直喘粗气。   谢挚见它滑稽模样,不由得玩心大起,手指一动,用精神力丝线捆住小毛驴的四蹄,将它倒吊而起,悬在空中。   这一下可真是骇破了小毛驴的胆,它原本因为力竭都已经不动弹了,现在又不知自哪里涌来一股力气,重又开始使劲挣扎。   还伤心欲绝,像一个报废的风箱一般,吱吱嘎嘎地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哇……我的命好苦啊……哇啊……”   它之前看过人们杀猪宰牛,将它们这样拴住四蹄倒吊起来时,就是要杀掉吃肉了!它知道,它全知道!   今天,它也要像这样死掉了!就因为抢了颗茶树!   谢挚见它哭得实在伤心,又被吵得心烦意乱,再也忍耐不住,用精神力丝线上附着的神识低声呵斥道:“别哭了!哭得难听死了!”   这辈子,她再没有听过比驴叫还难听的声音!   小毛驴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人声,听起来还有点熟悉,它一下子就止住眼泪,竖起耳朵不哭了。   “你……你谁啊……”   颤颤巍巍地,小毛驴试探着问。   “好啊,我没有问你身份,你倒先盘问起我来了。”听它终于不再大哭,谢挚心情都好了不少。   这下,小毛驴终于听出来,这声音它确实听到过——可不就是那个被它抢了茶树的年轻女人嘛!   只要不是凰血王,一切都好说!小毛驴一下子振作起来,不哭也不闹了。   又有些面对正主的心虚不安,它咧开嘴努力地笑了笑,讨好道:“我是个……您看嘛,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头小毛驴呀!”   这不是废话嘛!谢挚顿感无语,照这么说,她还是个人呢!   “我问你,”她不愿再跟这毛驴兜圈子,径直问道:“你与真凰有什么关系,你掌握的可是空间符文,真身是不是就是毛驴,方才为什么又要抢我茶树?是受人派遣,还是你自愿为之?”   在逼问的同时,谢挚也在暗暗运转凝神法,令小莲花模拟出听心术,以此来判断小毛驴回答的真假。   凝神法是精神领域的本源之法,直接关乎精神力的关键与核心,只要将凝神法运用精熟,完全可以由此模拟演化出许许多多的其他术法,听心术并不太难,自然也不例外。   她这几问单刀直入,极犀利直截,个个都问在关键处,不可谓不正中肯綮,小毛驴也被问得呆愣片刻,张口讷讷,正要试图蒙混搪塞之时,便感到那无形的丝线又温柔地缠绕上了自己的脖颈,一瞬间猛然收紧,几乎令它窒息。   “不说,说假话,亦或是说而不尽,真假混淆,倘若有这四者,你今日都死。”   谢挚和声细语地缓缓说完,又补充道:“我有狐族的听心之术,不必担心我辨不出。”   “该怎么办,你自己选罢。”她神色不动,仍然坐在马背之上,再次收紧了缠住小毛驴的精神力丝线。   “我说真话!真话!全都说!”   小毛驴赶忙惊慌失措地呻唤,就在这一闪念之间,那精神力丝线已经毫不留情地勒入了它的皮肉,再迟一点,它的头颅就直接被割断了!   “既如此,那便说。”   谢挚稍微松开了一些丝线,但并不为它解开,故意要让丝线仍然微紧地缠绕在小毛驴脖颈上,好叫它不能忘记,它的性命是握在谁的手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咳咳咳……”   被谢挚这样一勒一吓,小毛驴什么想法、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还在惊魂不定之中,连连答应。   那女人看起来纤弱年轻,模样也漂亮好看,但其实不好惹!   手硬,心又狠!而且还很聪明!   脖子上一圈还在隐隐作痛,小毛驴在心中叫苦连天,它这回,可真是看走了眼!    第181章 大水   谢挚此时虽然真身在万里之外,可却以精神力丝线缠着小毛驴的脖颈作威胁;兼之小毛驴错估了谢挚的实力,以为她隐藏修为,看似毫无修行痕迹,其实是仙人境界的大能者,正在惊骇之时,被她冷语一吓,便再也承受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地将真话统统讲了出来。   “那个……”   压着耳朵,小毛驴将头埋得很低,显得十分愧疚,它现在,可真后悔没将谢挚的修为探查清楚,以至于惹得祸事上身。   至于偷茶树,它倒不后悔。   “我的确是一头毛驴,不是什么别的生灵。”它先挑了一个最不紧要的问题来答。   “嗯。继续说。”   是真话。   虽然谢挚已经猜想到它的确是毛驴,但她心中还是颇为惊讶——   须知毛驴既非神兽也非宝血种,甚至连灵兽也不是,只是普通的凡兽,绝大多数凡兽一生连灵智也不能开化,更遑论修行了。   而这头毛驴,不仅踏入了修行之路,甚至还修得很出色,能够胜过天下九成九的修士。   髓树境,不论在五州如今何地,也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我的确会一些……呃……小术法,但是真凰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哇!空间符文又是什么,我也全不晓得!”   壮着胆子说完,小毛驴居然还有点委屈,它以为谢挚听不见,便刨着蹄子嘟嘟囔囔地抱怨,“真黄,我还真绿呢!我一身灰皮毛,不就是真灰了?哼……”   “……”   谢挚听它一头驴自言自语,不禁哑然失笑。   真有意思,修行之生灵竟不知道神圣种族,这简直如同……读书之人不知道纸笔是什么一般。这毛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   它没说谎。   这几句话,也是真话。   “那我问你,”谢挚放缓了一些口气,“你知道神圣种族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   “真龙呢?狐族神族,这些也不知道?”   “不知道。”   小毛驴依旧老实摇头,一副茫然之相。   ……还是真话。   怎么会这样?   谢挚皱皱眉,不作声了。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继续说吧。方才你为何抢我的茶树,可有人暗中指使于你?”她很在意这一点。   “没人指使我……”小毛驴缩着脖子说,“是我自己看它鲜嫩,才想吃的。”   它没骗谢挚,驴子的脾性倔极了,世上没人能强迫一头毛驴做它不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大罗金仙,也不能例外。   听得谢挚久久默然不语,似在沉思,小毛驴心中渐渐燃起了一些希望的火苗——它觉得,谢挚似乎并没有它想象得那么凶恶可怖,便壮着胆子放声大叫起来:   “好菩萨,美上仙,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也只是头普普通通的混日子凡驴!抢你的茶树,很对你不起,但我也被你捆起来审问过了,咱们就算两清了!您说怎样?”   “两清了?”   谢挚原本正在沉思,忽然被它的大叫打断,不怒反笑,柔声道:“好呀,我将你就地开肠破肚,挖出你方才偷吃的茶叶来,你再想法子令这茶叶重归茶树之上,须得与之前一般无二,如此便算你我两清,你觉得可好?”   她已经发现,这小毛驴有一股子朴实的狡猾,胆怯的蛮勇,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浅显盘算,但论及本性,又不太坏,还算是好的。   这样的一头毛驴,有些小聪明,却没什么智慧,又极爱惜性命,最会自己吓自己,以言语来恐吓最为有效。   “啊……!”   果不其然,小毛驴原本已经看到了些许希望,听见谢挚这样说,一下子又被吓得四蹄发软,浑身抖如筛糠,几乎瘫倒在地。若是它有人身,此时一定脸色比纸还白。   “嗯?”   谢挚将精神力丝线分开一束,轻轻地点了点小毛驴雪白干净的肚腹,小毛驴便是一颤,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观察着驴子的状态,直到它怕得将近崩溃边缘,才适时道:“告诉我,你是怎样以凡驴之身修至髓树境的?”   “只要你不隐瞒,说真话,我可饶你一命,不再追究抢夺茶树之罪。”   毛驴眼睛一亮,但又有些犹豫之色,显然还在挣扎徘徊,谢挚猜中它的顾虑,笑道:“若你不信我,我可立一道大道誓言。这个你总知道了吧?”   小毛驴犹豫的正是此处,直到看着谢挚立誓,确认无误之后,它这才肯讲:   “其实,我并不是北海生灵,而是从东夷来的……”   “东夷?”谢挚一怔。   对于这毛驴的来处,她方才心中也猜过几个,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它竟然来自东夷。   东夷与中州之间,曾有一道上古神祇设立的屏障,以此来阻挡两州交流,后来这屏障在正音之战中被佛陀强行打破,最终佛陀败退,两界之间的屏障由摇光大帝亲自修复,效力更胜以往。   更不必提中州人对东夷心怀警惕,长年在两州交界处设立重兵驻守,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东夷生灵入中州,哪怕只是一只鸟越过州界,也会被立即射杀。   可以说,若从中州偷渡进入东夷,这或许还有一线可能;但从东夷来中州,完全便是天方夜谭。   而现在,这只毛驴却对谢挚说,它来自东夷,是头土生土长的东夷小毛驴。   小莲花手捧蔚蓝光球,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证明了毛驴所言非虚;“是真话。它没说谎。”   “……”   谢挚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小毛驴不敢隐瞒,忙接着道:   “我本来,就是一头拉货的凡驴,主人是个商人——你也知道,东夷那地方,做生意的特别多……经商的人就像,唔,就像中州的农户一样多……”   “我主人跑的是从赤森林到泽都的那条商路,将修士们在赤森林中得到的灵兽宝草运到大楚的都城去——泽都的佛子与贵人们,出的价钱最高,这些东西,只有在泽都,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赤森林……”谢挚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赤森林是东夷最西方的一片森林,极为茂盛,并且占地极广,这片森林并不生长在土地之上,而是长在水里,只有树冠和一部分树干露在水面之上,因为这种树的树干呈鲜红色,像血一样浓艳,因此才得名赤森林。   赤森林之中藏着无数奥秘,与太古战场一般,也是万年前夺运之战的一处著名战场,但与太古战场的死寂不同,赤森林中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生灵,处处充满生机。   那是一片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奇异之地,就连谢挚,也曾听闻过赤森林的名头。   东夷的年轻修士甚至会将赤森林作为人生必去之地,认为倘若不入赤森林探险历练,便不能自立。   “这条商路很出名,”小毛驴讲得渐渐投入,沉浸在回忆之中,“跑的人很多,我在它上面不知道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泽都!那时候,我还很小呢……”   谢挚耐心地听着,并不因为它说话漫无目的便打断它。   “有一次,我和主人照旧走这路,把货拉到泽都去,刚一到赤森林边缘,不知怎的,森林深处忽然爆发出一声响!”   说到这里,小毛驴显出惊惶模样,眼睛里满是恐惧,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显然,它至今回忆起来还是不能摆脱当时的阴影,“菩萨作证,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简直就像天被炸开了一样!”   “我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便见树莫名其妙地朝我跑过来,定睛一看,不是树在跑,而是发了大水,将这些树都冲来了!我当时根本想不起来要跑,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我主人大喊着将我推了一把,才叫我醒过来了!——我背上背着货呢!主人并不是要救我,他是舍不得这些货和钱。”   “我便赶紧跑,水在我后面追。水,我说,水是个怪东西,你看它涌来,好像那么慢,但又那么快,只比你快一点,可就是这一点,在发洪水的时候,能要你的命!水能吃人……它很坏。”   毛驴喃喃地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显然,它此刻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单纯被过往的恐惧给攫住了。   这样呆了片刻,它才忽然又接着说:   “我没命地跑,但还是跑不过水,最终被水冲倒了。但所幸,我在慌乱之中居然抓住了一根很大的断木,竭力攀上去,才得以勉强活命。那时候,我便想,要是我跑得天底下最快最快,谁也追不上我,谁也吃不了我,才好。”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水才渐渐地小下去,不再一个劲地猛涌了。我始终攀在那根浮木上,哪怕精疲力尽也不撒蹄子。那根木头,是我的救命稻草。”   “天终于亮了起来。攀着那根圆木,我看到许多尸体在水面上浮着,都泡得很白,很大,肿泡泡的,什么种族的都有,还有我主人,他也泡得发白了。”   “我怕极了。又累,又饿,还很冷。最后,我瞅准机会,自圆木上跳到了旁边的树上。我刚跳上去不久,便看见一个浪头打过来,将那根木头击得粉碎。”   “那时,我还没开灵智,只是头再普通不过的凡驴,头脑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的,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没有复杂的思考;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发了什么大水,而是赤森林中有大能者斗法,一掌下去,直接在赤森林里轰出一条路来,水这才涌了出去,淹死了近千个行路的商人。至于像我一样拉货的驴子马儿,不用说,那就更多了……”   “您看,有时候,你们这些仙人呀,修士呀,自然都是很了不起的大角色,只消一掌劈下去,我们这些东西,不管有罪没罪,统统就得跟着丧命。这不是很不公平么?”   小毛驴甩了甩脑袋。对于这样的事,它并不愤慨,只是一时讲得忘我,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困惑,也不由得朝谢挚说了出来。   “你说得很对。”   谢挚将精神力丝线松开了一些,好叫它能喘口气,轻声道:“接着说吧。”   “再后来,水渐渐平静下来,我这才发觉,不知怎的,我竟到了赤森林深处!或许是被水带过来的吧……我也不知道。”   认真地回忆着,小毛驴继续讲道:   “赤森林是个可怕的地方,哪怕是我,当时的一头凡驴,也本能地可以感知到这里危险,但我当时未开灵智,只知道跟随本能行动,我饿得受不了,便大着胆子跳下水去,想游着找点食物吃。——咳!我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能活到现在,我真是命大!”   “果不其然,我刚跳下去不一会儿,水下便有一条巨蟒发现了我。我那时只是匹凡驴,浑身血肉没有一点精华,但既然我送上门来,巨蟒也乐意将我吃掉。它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而我全无发觉……”   谢挚发现,这毛驴很有讲故事的天赋,连她听时,也不由得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即便是一个最不通诗书的人,在讲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时,也会活灵活现的。   “……但一个老奶奶在巨蟒口下救起了我,也是她点化我开辟灵智,教给了我修行的术法。你说的那什么真黄真绿,我没听过;奶奶从不跟我多说别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一个老奶奶救了你?”   谢挚微微惊讶地扬起眉,“赤森林深处怎么会有老奶奶……?”   而且,照这毛驴的说法,是这奶奶教给它术法,那么这奶奶难道便是真凰吗?只是小毛驴认不出它而已。   但是真凰早已对人族心灰意冷,迁移到了五州最东的仙岛之上,为什么在东夷西方的赤森林深处还会留有一只?   听起来,这老奶奶似乎还是位了不起的大能者……谢挚猜测,至少也应当是位仙人。   “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就是有!”   小毛驴以为她在质疑自己说话的真假,当即犯起了牛劲,一时也不怕谢挚了,梗着脖子说。   “我信的。”   倘若它说了假话,听心术早就发出警示了。谢挚安抚道:“继续讲吧。”   “按你这么说,老奶奶应当是你修行的老师了。你修了多长时间修到髓树境?最后又是怎么离开赤森林的?”见小毛驴神色稍缓,不再激动,她又问。   “大概四五百年吧……我也忘了。至于离开赤森林,自然便是我用奶奶教我的术法跑的了。”   四五百年么?那这天赋,即便在人族当中,也算不错了。   没想到,一头驴子在开化灵智之后也能有这样的修为,谢挚暗暗地想。   “当时,奶奶问我愿修什么,同我讲解了许多,我一个也听不懂,只想着自己曾被水追着跑,差点淹死,便下决心,要做天底下跑得最快最快的一匹毛驴。”   在回忆这部分经历时,小毛驴的神情和语气都柔软了下来,连眼睛也仿佛在闪着光。   “我将这个愿望告诉奶奶,奶奶听到之后,只是一笑,说‘好志向,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便授与我术法,叫我修炼。”   “这术法,似乎与空间有关,只要我修至大成,能让我自由穿梭于天地之间。世界在我看来不再是之前的模样,而是无穷的点。我可以由这一点——”   小毛驴举起一只前蹄,在面前比划了一下:“直接跃到这一点去,省去许多时间与精力。而你们常人不能,还要走许多旁路,所以我才有惊人的极速,也可以越过一切屏障防护。”   “当初,我就是这样离开赤森林,来到中州和北海的。”它老实交待道。   “我先在中州游荡了几十年,中州很大,也很美,只是常常有人想把我捉去拉磨,我不高兴这样。十几年前,听说北海地广人稀,成百上千里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就又离开中州,来北海了。”   这一待,便是十几年。   直到今天,它正四处游荡着,忽然在暗处看见了神禽灵兽比赛展示,觉得好玩,便悄悄观看;   这时,它见到谢挚取出了一株散发霞光瑞彩的仙药茶树,对这不知多久没吃过好东西的毛驴来说,真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珍馐美馔。   它忍受不住诱惑,终于在谢挚将茶树交给黑马时猛地跳将出来,像风一样卷走了茶树,消失在原地。   等它再现身时,便已在两万八千里之外了。若非谢挚以精神力扫视方圆三万里,绝不能找到它的一根毫毛。    第182章 收服   “原来是这样……”   听完了小毛驴的讲述,谢挚垂眸不语,只是沉思。   东夷……   长在水里的赤森林……   一匹普通的拉货毛驴,竟有如此奇遇,由祸得福,被大能点化教导,成长得比宝血种还强大。   她之前以为,只有灵兽才能修行的。   谢挚虽然心性澄透,想法常*常异于常人,但她毕竟生活在尘世,难免仍受世人观念影响,不自觉之中也有些重视血脉;   如她方才初见小毛驴模样,便心中颇为诧异,下意识以为是什么珍稀灵兽伪装假扮——她不觉得,一匹驴子也能踏入修行之路。   如此看来,倒是她以前想得太狭隘了……谢挚默默地想。   或许,今后有一天,会没有灵兽,只有凡兽的……   到那时,像小毛驴这样能修行的个体,必然也只是少数,会跃居高位的。   小毛驴先耐不住,试探着问:“禀上仙,小驴我的经历已经全向您讲完了,您看,不如就这样将我放了吧!——我既没志向,更无本领,唯一的长处就是跑得快,对您可没有半点威胁!”   “威胁自然是没有……”   谢挚回过神来,弯眼笑道:“但却有用处。”   用处还很大呢。   何必再找什么坐骑——最合适的坐骑,这不是正在眼前吗?   她手指一动,无形的精神力丝线便如灵蛇一般飞舞起来,轻轻地点上小毛驴的额头,散发出淡蓝光辉:“我的位置,现已传入你识海之中了。”   “限你一刻钟之内,来我这里。”谢挚笑着命令。   “要……要我来做什么呐?”小毛驴胆战心惊地问。   “多嘴。你只管来,又何必问。”   想了想,谢挚又提醒它,“对了,记得带上茶树。”   那茶树被驴子啃掉了不少叶片,但还有一大半是好的,她想将剩下的部分交给黑马。   小毛驴“咕咚”一声重重地咽了口口水,眼睛在周围乱瞧,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它有点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自己是去还是不去——谢挚这是要把它骗过去杀吗?   “……唉!”   举棋不定的毛驴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身形消失在原地。   “我来了!”   赌一把!   离这么远,谢挚一样能杀它,去她面前,又能怎样!   倒还不如听她的话,按她意思办,那样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一,二,三……”   谢挚一面在心中默默地数数,一面轻抚马颈让它停下,“在这里停下吧。”   黑马十分忠诚,闻言便缓缓放慢速度,停下来歪头看谢挚,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   ——怎么不跑了?我们不追那抢树贼了吗?   谢挚明白它的疑问,低下身子笑着安抚黑马:“别急……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抬起头来,神情淡然地注视着前方的茫茫原野,心中的数数仍然没有停止。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在她数到“二十八”时,面前的空气微微扭动,猛地跳出来一匹呼哧喘气的小毛驴来,大叫道:“我来了!”   两万八千里,用了二十八息。   谢挚终于微笑起来,神情满意。   一息千里。   这小毛驴的速度,比任何一种神禽灵兽都更快百倍不止。   黑马被这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毛驴吓了一大跳,受惊不已,前蹄高高扬起。   它认出了小毛驴,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呼吸粗重,不断用前腿刨地,但还是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前去将抢树贼踩碎,回头来看谢挚神色,要等她的指示命令。   “好马儿,别生气……”   谢挚摸了摸黑马脖颈,翻身跃下,朝小毛驴走过去,“我这就叫它给你赔罪,好不好?”   她走到毛驴面前,毛驴一副蔫头耷脑之相,连看都不敢看她,飞快地瞧一眼她,又很快埋下头去。   “给……”   女人身上的清淡香气接近了它,驴子颤颤巍巍地取出来茶树,垂着头哼哼着说:“你的茶树……还你了……”声音比蚊子还细。   谢挚接过茶树来看了看,不禁失笑。   这毛驴嘴巴刁得很,啃茶叶专挑最嫩的叶片吃,将茶树最顶上啃秃了一片;别的地方,倒是还好好地幸存着。   “你去给我的马儿赔礼道歉,好好认罪。”她敲了敲小毛驴的脑袋。   “哎,哎,好好……”   小毛驴这时候老实得不得了,连连答应,小碎步跑着到黑马面前,将头深深低下去:“抢你的茶树,真是对不起!我错了!求你原谅我吧!”   黑马将头扭到了另一边去,不看小毛驴,来表示自己绝不接受它的道歉。   这可怎么办?人家连理都不愿意理它呀!   小毛驴没办法了,转过头来用眼神来朝谢挚求救。   “看我做什么?”   谢挚明白,它是想求自己向黑马说说情,但她不为所动,仍然站在原地,含笑道:“你既做了错事,便好好认错改过;但原不原谅你,那是别人的事。”   “那我该怎么改过?”小毛驴懵懵懂懂地问。   虽然它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已是髓树境的大能者,可它其实颇为单纯,于世事半点也不了解。   在某种意义上,它仍是当年那匹拉货的小毛驴,唯一渴盼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我有一个主意,”谢挚笑望它道:“你今后便跟着我,偶尔载我一程,以此来表示歉意,如何?”   “哦……”   小毛驴听得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才问:“那就是说,你要做我的主人?”   “不是。世上没有谁是你的主人。”谢挚摇摇头。   她走过去,捏了捏小毛驴的长耳朵,“只是想拜托你,有时载我一程而已。我人不重,想也不会累到你,嗯?”   觉得小毛驴耳朵的手感不错,谢挚不由得眼中漾开笑意,又顺手揉了几把。   “这……可以,可以,自然可以,一切按您说的办。”   小毛驴又怯生生地觑了谢挚一眼,它不敢不答应,何况此事确实是它有错在先。   “那我呢?我不是您的坐骑了吗?”   一旁的黑马听着再也忍耐不住,奔到了谢挚面前,泪珠一连串滚下来,极为委屈,“我……我明明赢了比赛,您也答应选我的……”   它头一次在谢挚面前说了话,竟是一道清亮的女音,听起来并不大,只有十几岁,若是化作人身,想必正是青春少女。   “别哭,别哭呀,”谢挚见它竟然伤心落泪,一时也有些慌张,连忙为它拭泪,“别这样……”   她取出茶树递到黑马面前,笨拙地安慰道:“给你这个,好不好?这仙药品质很好呢,真的!虽然被吃了一些,但在北海很少见……别哭啦……”   “我不要……!”   谁料黑马却一点也不兴奋,仍旧倔强地摇头,拒绝收下茶树,“假若我做你的坐骑,你送我礼物,我会收下的;可现在我不是了,这茶树我也不能要。”   它是很骄傲的马儿,不会轻易收下旁人的东西。   怎么这马儿竟比驴子还倔?谢挚哭笑不得,拿黑马没办法了。   “你来,”思索了片刻,谢挚才朝它招了招手,“低下头,离我靠近一些,好吗?”   “……”   黑马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还是相信谢挚,望了她半晌,听话地举步过来,将脖颈垂下,准备听谢挚要同它说什么话——   谢挚微微俯身,亲了亲它的额头,又很快地放开。   “好马儿,你听我说,我并非忽然变卦,不要你做我的坐骑,只是那毛驴身上有些特殊的神异之处,或许可以帮助我跨越阻碍,重回中州……”   轻轻抚摸着黑马的鬃毛,谢挚抵着它的额,柔声道:“在北海时,我仍旧骑你,你说好不好?这茶树还是你的,请你收下吧。”   “而且,我方才还骑你行了不少路,将这茶树就当做给你的报酬,好吗?”松开还在愣神的黑马,谢挚轻快地笑道。   呀,这人族可真会……真会说话!   小毛驴在旁腹诽不已,它已经看出来,这黑马被谢挚忽然一亲,便睁大眼睛呆在原地,僵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肯定什么都听她的话。   倘若这黑马是人身,准保它得从脸红到脖子跟去!   人族真可怕!   小毛驴从谢挚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又垂下头去,对谢挚的忌惮更增加了几分。   毫无疑问,谢挚很清楚自己好看,也很懂得怎样利用自己的容貌和魅力。   安抚完黑马之后,谢挚仔细地将小毛驴上下瞧了一遍,这才发现,它毛茸茸的脑门上还有一个旋。   “有旋怎么了?有旋聪明!”小毛驴见她盯着自己脑门瞧,以为她嫌弃自己长得难看,嘟嘟囔囔着说。   谢挚失笑:“好好,你聪明……”   她抱臂看了小毛驴一会儿,直到看得小毛驴都有些不自在时,忽然笑道:“你有名字吗?我为你起个名字可好?”   “没……”   小毛驴的耳朵期待又紧张地竖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谢挚,尾巴也不自觉开始甩。   它还没名字呢!从前在东夷,它只是匹运送货物的普通毛驴,人族有时会给自己养的宠物起名,可是,又怎么会给它一匹牲畜起名字呢?   至于后来,它在赤森林被老奶奶有幸救起,开化灵智之后,它便不满足于继续当无名氏,曾请奶奶赐名,奶奶又不肯。   “您给我起个名吧,上仙!”小毛驴请求道,不忘特别强调:“我要个威风的!”   像什么赛虎胜豹、追风逐月啊……都十分好。   谢挚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小毛驴期待极了。   它曾听到有北海生灵管谢挚叫“老师”——它觉得,既然能够教导别人,那谢挚一定很有学问。   谢挚将它凝望许久,一本正经道:“我观你额生漩纹,通体灰黑,好似乌云,并无一丝杂色,便给你起名,叫‘大板牙’吧。”   “……?”   梗在小毛驴嗓子里的欢喜道谢变成了一片困惑。   谢挚见它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一拍毛驴的脊背,“走吧,大板牙。”   大板牙就此告别了它想象中的“赛虎胜豹”,正在悲愤之时,听见谢挚问它:“你可有什么志向呢,小毛驴?”   询问志向,这原本是孟颜深的习惯,他喜欢以此来询问自己的学生,好了解他们的性情和愿望。   现在,谢挚也将它学过来了,常常拿这个问题问自己的学生。   “我没什么志向,我就整天幻想。”小毛驴咕哝着说。   “幻想什么?”   “就……幻想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东西吃,吃完就躺下睡觉,睡醒就晒太阳,还没人捉我去杀掉吃肉。”   也没人给它起个名字叫什么“大板牙”……小毛驴幽怨地瞧着谢挚,这名字真是不威风极了!真还不如不起!   “这也挺好的,不错的志向。”谢挚看了它一眼,笑了笑。   “那你有什么志向呀?”   谢挚笑起来的样子眉目柔软,看起来很好说话,小毛驴的胆子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她。   谢挚没有立刻答它,过了一会才微笑道:“我也没什么志向……”   “你说谎啦……”   小莲花在她脑海里软软地反驳,“说谎不好,好孩子不说谎的。”   被小莲花这样一打断,谢挚愣了愣,旋即又笑着摇摇头。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罪字金印,有些无奈,也有些怅然,低低叹道:“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孩子……”   “我的志向就是,让你们的志向实现,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低人一等,我们大家都好好地活。”   叹完之后,谢挚收敛起笑容,正色缓缓地道。   “是真话。”小莲花轻声判定。   “走吧。”   谢挚不再说话,翻身坐上黑马的背,望向前方。   夕阳已经西颓,金光洒在她的背上,将黑马和小毛驴都照成了淡淡的金红色,“我们快回去吧,想必霜狼首领已经等急了。”   去的时候是一人一马,回来之后还多了匹小毛驴,真不知道霜狼首领该怎么板着脸教训她。    第183章 落雪   “下雪啦!”   北海已入深冬,寒意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片草原,冬日的清晨总是格外的静寂。   忽然,一声惊喜的叫声惊醒了北海的边缘,数只褐色小雀腾然飞起。   小毛驴用脑袋熟练地顶开窗子,将脖子伸出去,张开嘴巴试图叼雪花吃。   它的叫声吵醒了饕餮,大白狗一骨碌翻身坐起,连眼睛都没睁开,便睡眼蒙眬地径直往门外面走。   刚一推开门,便涌进来一股刺骨寒气,叫饕餮一下子醒过神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哇——!”   “好——大的雪啊!!”   饕餮兴奋非常,“嗷”的欢叫一声,已经飞扑了出去,一个猛子扎进雪海,下一刻又在另外一个地方跳出来,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饕餮的皮毛与雪地同色,几乎叫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它,只剩下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和粉色爪垫,教人勉强能够找到它的位置。   “姜微!”   眼睛婆婆粗哑的声音从小木屋传了出来,用拐杖将地板敲得震天响:“管管你的狗和驴!一大早就这么吵,还让不让我这老婆子活了!”   “好的,婆婆,我这就去看它们!”   谢挚闻声从床上披衣坐起,一边束发一边提高声音答,很好脾气地哄道:“您别生气……”   “哼,你就总是招惹这些东西……”   眼睛婆婆嘟囔着抱怨,由于谢挚的好态度,声气稍缓,“我这儿本来是多好的一块清静宝地,你那狗本来就够吵了,前些天还带回来一头驴!整天大吵大闹的,叫人烦也烦死了……行了行了,你快去吧!”   “好,我知道,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谢挚一边答应着一边收拾自己,推开小木屋的门——   门外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雪。   雪花安静地落下来,每一片都足有手掌大小,在地面上覆盖了厚厚一层,举目望去,天地之间惟余一色,无处不白,叫人感觉世上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下雪了啊。”   谢挚有些发怔,伸出手去,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掌心。   北海每年冬日都会下很大的雪,有时甚至连绵数月不止,但像这样大的雪,依然可算少见。   上次见到这样大的雪时,她在哪里呢……?   正在谢挚出神之时,饕餮猛地从她面前的厚雪里跳出来,用爪子给谢挚泼洒雪粉,欢快道:“快来玩儿呀!快来快来!”   “我就不了,”被饕餮这样一打断思绪,谢挚心中怅然稍解,笑着紧了紧衣袍,“让大板牙陪你去玩吧。”   “我?我可不去!外面太冷了!”   还在专心舔雪花吃的小毛驴闻声立刻反对,将头也缩回了窗子里。   它来自东夷,习惯了那里湿润炎热的气候,虽然已经在北海游荡了十几年,但每逢深冬,仍旧不愿出去。   “你出不出来?”   饕餮怕谢挚,对小毛驴可是半点不畏惧,当即站在雪地里呲牙威胁道:“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你是不是想让我吃驴肉啦?快出来陪我玩!”   “你……唉,来了来了!”   小毛驴别的本事没有,最有眼力劲,它一月之前刚来到小木屋时,立刻便敏锐地感觉到,谢挚身边的这只雪白巨犬分外与众不同,知道饕餮不是它能招惹的角色,一直都有点躲着它。   它愁眉苦脸地长长一叹,唉声叹气地往木屋外面走:“好事没我,坏事我从来没缺过!——别催了,我来了!”   谢挚望着它们俩在雪地吵嚷打闹,虽然寒冷,但也不进屋去,轻轻咳嗽了几声,只是神色温软地倚门注视。   一月前,她接受了霜狼首领与英招王的好意,前去八骏的领地挑选坐骑,数百只神禽灵兽一齐竞争比赛,其中还不乏宝血种之类,但她在其中却选中了一匹黑色的天马。   在她准备将之前得到的仙药茶树赠给黑马时,却被突然跳出来的小毛驴一口抢走,谢挚骑黑马去追,发觉这小毛驴居然颇为不凡,疑似怀有真凰一族的空间术法,便将罪魁祸首也带了回来,留作坐骑。   她去时候一人一马,回来时身边却还跟着一匹蔫头耷脑的灰色小毛驴,霜狼首领一问才知道,这毛驴居然就是那个抢树贼。   “……”   因为谢挚不听她的话,擅自离开她的保护范围,前去纵马追逐毛驴,霜狼首领头一次生了气。   没有修为,还这样莽撞,竟敢乱跑……   ——在霜狼首领眼里,谢挚是一个脆弱多病的年轻凡人,需要旁人保护照顾。   但她生气并不对谢挚责备什么,只是沉着脸一语不发,默默在前面走而已。   “首领!等等我……您生气了吗?”   偏偏谢挚不让她一个人安静呆着,小跑着追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女人的侧脸。   她拉了拉首领的衣角,将声音放软,努力示好:“您别生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谢挚从小到大老是闯祸,没少被象翠微教训,对认错撒娇这一套很是熟练,一犯错就格外乖巧,软着声音去拉人家衣角。   即便几年没使,有些生疏笨拙,但对素来严肃保守的霜狼首领来说,也够用了。   她这样子真有些叫人招架不住,霜狼首领本想再晾谢挚一会,终于还是绷不住脸,叹气道:“我没生气,你不用这样。”   她偏过头,看了谢挚一眼,低声道:“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抢东西的盗贼不教训,反倒将它带回来做坐骑。”   霜狼对自己的朋友忠诚可靠,但对敌人,一直都极为铁血无情,讲究斩尽杀绝。   “它不坏,首领,”见女人终于肯理会自己了,谢挚便知道,她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放下心来,朝首领一笑:“只是有些蠢笨而已。”   “那毛驴怯懦惜命,性子还颇倔,但归根结底,还是好的。而且它身上有些神异,我想,我日后可能用得上它。”   要不然,谢挚也不会随便将它带回来。   “你若是想好了,便这样办吧。我知道你不会做无缘无故之事,都是仔细考虑过的。”   霜狼首领说完,又忽然叹息一声,并拢双指,轻轻地在谢挚额上敲了一记,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蓝眸此刻却是少见的柔软,混存着长辈特有的无奈与纵容。   “……还说别人倔,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都是一样的倔。   并且谢挚还极聪明,因为这聪明,她比别人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就……更加的倔强,不能被他人的意见所左右意志。   “微姐姐!”   阿狸从木屋内奔出来,嗓音清亮,打断了谢挚的回忆。   女孩热心地踮脚,递给她一件衣服让她披着,“外面冷,你身体不好,受不住冻,快披着这个吧!”   “好,谢谢阿狸。”   谢挚笑着揉了揉女孩粉扑扑的脸蛋,接过衣服展开一看,发现领子上还有一圈柔软的雪白毛裘,握在手中分外温暖,“这是眼睛婆婆让你给我的吗?”   “是呀……”   阿狸回头看了一眼,似是确认婆婆有没有出来,将声音压得小小的:“是婆婆交给我,让我给你披上的,还不要我告诉你……”   眼睛婆婆总是这样,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看起来总是抱怨教训谢挚,其实暗中很关心她,但却不肯直接表达,往往用一些拐弯抹角的方法。   像今天这样,要是谢挚不问,便不会知道,这衣服原来是眼睛婆婆给她的了。   婆婆……   谢挚心下微暖,将衣服披好,顿觉身上暖和了不少。   她又望了一会饕餮和小毛驴打闹,阿狸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进去,骑着饕餮在雪地里撒欢,谢挚便笑笑,转身走进木屋里去找眼睛婆婆。   “婆婆。”   虽然知道眼睛婆婆即便目盲也能感知到她进来,但谢挚还是在进门前提前出声,唤了老人一声作为提醒。   “怎么了?找老婆子我又有什么事儿啊?”   眼睛仍旧盘着腿坐在矮床上绣花,雪白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粗声粗气地道:“又想把什么东西带到我这木屋啦?小猫还是小鸟?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   因为一月前谢挚带回来小毛驴,眼睛婆婆很不满意,虽然容许了小毛驴住下来,但最近老是对着谢挚阴阳怪气。   其实,小木屋里的房间多得数不清……它从外面看起来极小,最多只能住一个人,但进入后才能发现内部非常宽敞。   谢挚曾经猜想过,这貌不惊人的小木屋应当是个空间法器,其作用有些接近她的碧绿小鼎,内蕴广阔天地。   说起来,小鼎与小木屋应当还颇有渊源——当初谢挚头次踏入木屋时,怀中的小鼎便开始发烫,似乎在与木屋共鸣,但自那之后却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谢挚也就暂时忽略了这件事。   碧绿小鼎虽然已经默默陪伴谢挚数年,发挥了不少妙用,但对小鼎的来历,其实谢挚也不甚清楚;   玉牙白象当初只说这鼎是她少年时偶然所得,旁的,就连她也不知道。   说不定,在上古年间,这小木屋和小鼎出自同一位铸器大师之手呢?谢挚浮想万千。   “都不是,”她拉过蒲团跪坐下来,对老人的讽刺熟视无睹,仍旧温和:“我是想出去一天,来跟您告别的。”   眼睛婆婆手里的针停下来:“去哪?外面这么冷,雪下得与人膝盖等齐,还要到处胡跑?”   北海的冬日冷极了,即便是身强体健的巨人,有时候连皮肤也会被冻裂,大多数种族在这时都会深居不出,和亲朋好友们待在一起取暖休憩。   看了一眼谢挚单薄的身形,就算老人知道谢挚其实不是普通凡人,但还是真有点担心,她会路上出什么意外。   “别担心,婆婆,我会带着大板牙陪我去的。”   谢挚安抚道:“您也知道,它可以跳跃空间,一息即可跨越千里——”   眼睛婆婆提高嗓子打断谢挚的解释,气哄哄地强调道:“谁关心你了!我是怕你回不来,没人给我的阿狸讲课!”   “您说的是……”   谢挚笑着点头,仍旧跪在蒲团上,前倾身子挨近了老人,解释道:   “近来天气日冷,巨人们正在休息,我看,或许不久将要有场硬仗要打,但手上却没个称手的兵器,因此托了巨人族里的炼器大师,为我铸把兵器。现在,也差不多该造好了,我得过去看看。”   “就不能换个时间?雪下得这么大。”眼睛婆婆好久没吭声,过了一会才道。   “恐怕不能……您也知道,消雪之后,可比下雪时要冷得多。”   谢挚也是想将此事及早办好,免得之后更冷。   “哼,你是大忙人……”老人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   “岂敢。您又在笑话我了。”谢挚轻笑。   “得啦,”眼睛婆婆停住手,“在我这里还装什么!我问你,你将体内的灭绝气炼化得怎么样了?凝神法又修得如何?”   每月初,眼睛婆婆都会唤来谢挚,仔细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她知道,以谢挚的性格,若是她不问,谢挚是绝对不会主动来同她说的,只会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苦痛。   两年前,谢挚还曾疼得昏过去一回,把阿狸吓得不轻,急得直哭,自那之后,眼睛婆婆便彻底明白了谢挚的性格和作风,开始勒令她每月必须来自己这里汇报情况了。   “还好……”   谢挚感应了一下身体,道宫宇宙仍旧在安静地运转不息,比之前演化得更加精妙繁复了,之前充斥其中的灭绝气也变得稀薄了很多,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强横霸道了。   据谢挚估计,距她彻底炼化灭绝气,真正掌握斩己境的实力,应该也不太晚了。   至于凝神法——   “小莲花?”   她轻轻地在心中叫了一声,小莲花立刻便答应道:“在这里!”   她正抱着金字经文认认真真地观摩呢,跟谢挚讲:“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接着读啦!”   “好,你接着读吧。”谢挚见她可爱,忍不住一笑。   随着她将凝神法领悟得愈发深入,小莲花也变得越来越鲜活生动,现在甚至能跟谢挚提要求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陆陆续续地被谢挚想起来:漆黑的房室,高大的屋顶,精美的装饰,絮絮的人声,不安,恐惧,寂寞,难过,胸口常年的钻心疼痛……大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在这些记忆碎片之中,唯一让谢挚感到亲切喜悦的,只有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和一双温柔的蓝眸——小莲花似乎对这个女人印象特别深刻,关于她的记忆尤其多。   但别的,尽管谢挚竭力回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嗯,还算不错……”   听完了谢挚的汇报,眼睛婆婆沉吟着点了点头,又道:   “你之前太依赖你的那什么涅槃种了……须知修行之路,外力助益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你如今,才算是踏上了正路。这路不好走,可走起来也踏实,稳当,是也不是?”她“看向”谢挚。   “是,您说得对极了。”   谢挚将老人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少见地显露出一些孩子气,眨眼笑道:“那婆婆,没事的话,我就去取兵器啦?”   “去吧去吧!”   眼睛婆婆被她气得笑起来,拍了拍谢挚的脖颈:“叫你的毛驴好生照看你!要是回来得迟,我可不饶你!”    第184章 布鲁爷爷   “大板牙!走了!我们去巨人那边!”   谢挚走出木屋唤了小毛驴一声,小毛驴早就陪饕餮玩陪得不耐烦,闻言立刻撂下饕餮,撒着欢直奔过来,用头一个劲地顶谢挚,催她快走,看起来倒比谢挚还要着急。   “快走吧快走吧!我已经受不了你那大白狗了!”小毛驴抱怨连天,“它怎么都不带累的啊!”   小毛驴怀有空间术法,可以直接跨越空间,在大雪中极速奔行不过几息,便已经将谢挚送到了巨人的领地。   一推开巨人们的土房们,迎面便扑过来一阵混合着土腥气的暖风,比外面暖和得多。   巨人们常年在深深的矿洞中挖矿,因此身上总是带着泥土的气息。   每至深冬极寒,北海草原上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连挖矿也不能再继续进行,这时节便是巨人们一年到头唯一能得到休息的一段短暂假期,至多不过半月,巨人大多会呆在土房里不出来,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别紧张——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见到忽然有生人进来,附近的守护阵法也没有示警,土房里聚集在一起议事的巨人们立刻便都警惕地站起身,一看是谢挚,这才放松地笑起来,纷纷迎上前来,热情地唤她。   “哎呀,巴克撒,你把面具摘了呀!”   巨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谢挚没戴面具的样子,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惊艳之色,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你这样真是美极了!”   别看他们长得极为高大粗壮,但其实巨人对美的鉴赏能力很高,是天生的艺术大师,连土房也修建得非常美观漂亮。   “是……”   谢挚掀开兜帽,将披风解下来放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雪,脖颈处罪字金印的光芒一闪而过。   “我之前之所以要戴面具,是因为我原本是一个逃跑出来的重罪之人,这才需要遮盖面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现在,不必戴面具的日子似乎也快要到来了,我便想着,将它摘下来,先提前适应一番。”   有巨人端来热奶酒让谢挚暖暖身子,谢挚接过来一饮而尽,仰起脸来朝巨人朋友们一笑。   巨人们听出谢挚意有所指,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其中一位满头辫子的年长巨人走上前来,半跪在地上,郑重道:“夸父神在上,如巴克撒所愿,白浪河必重新在巨人的领地上欢歌流淌。”   他知道谢挚的来意,站起身来,引着她往土房里面走,亲切道:“请跟我来吧,布鲁爷爷这些天里白天夜里工作个不停,已经打造了许多上好兵器,要等待你前来挑选,念叨了你好几天啦。”   “是么?”   谢挚笑道:“那我可真是等不及要看看了……我知道布鲁爷爷手艺最好,在那么多巨人部族里,就数他的炼器功夫最有名。”   巨人家族观念浓重,一个部族常常便也是一个大家庭,通常有百余人,他们的土房一半修建在地面上,一半在地下,通常只有特别寒冷的时候才会去地下居住;   在外面看,他们的土房是一幢一幢单独矗立的,但其实,在地底下,自有地道将各个土房连接在一起,这些土房连同地下的部分,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因此,也可以说,一个部族的巨人们是共住一个房子,只是庞大复杂无比而已。   巨人们很会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还是尽力将自己的住所装饰*得温馨舒适,谢挚走在其中,倒有种在庄严宫殿里穿行的错觉——巨人居住的土房对他们来说很朴素简单,但对人族来说,还是太大了一些,谢挚初至北海时,也花了好长时间才习惯他们的房屋。   布鲁爷爷铸器的地方便在地下,为谢挚引路的巨人一步就能跨出十余丈,怕她跟不上自己的步伐,走得疲倦,于是在征得了谢挚的同意之后,便干脆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肩膀上,亲自带着她走。   这样走着果然很快,两人间或聊些趣闻,倒也不觉得路途遥远,不一会儿,谢挚就来到了巨人的地下堡垒。   “布鲁爷爷!您看看,是谁来啦!”   巨人压着嗓子,对前方埋头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什么的老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布鲁爷爷是一个性情阴沉古怪的老头,不喜欢别人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有时不高兴了,还常常骂骂咧咧着赶人,这是出了名的。   但巨人们还是很尊敬他,这不仅仅是因为巨人尊老爱幼的风俗,还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炼器技艺。   巨人们都很朴实,假如一个人确实有本领,便可以得到他们的尊重。   巨人一连低唤了几声,老人还是没有反应,弓腰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谢挚一眼,解释道:“布鲁爷爷年纪很大了,耳朵不大好,大概没听见我叫他……”   说完,他便又转过去,吸了一口气,准备这次大声呼唤,老人却猛地一下子转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摔,怒气冲冲地急走几步,走到了亮处来。   “在这叫嚷什么,叫嚷什么呀!啊?我是老了,可我还没聋!用不着——”   他狠狠地瞪了带谢挚进来的巨人一眼,“用不着这么大声!”   这是一个瘦小苍老的巨人,自左眼睛到右嘴角上有一道深色伤痕,白发草草扎了一个发辫垂在脑后,瘸了一条腿,但行动之间却很敏捷康健,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身上的残疾。   这就是布鲁爷爷,北海巨人当今最伟大的炼器师,人们都叫他“活的史书”。   他面上的那道伤痕,和腿的残疾,都是几十年前里,一次惨烈无比的矿难中伤到的,那次矿难足足死伤了几百个巨人,连阿赤玫的亲人也死在了其中。   被布鲁爷爷这样一呵斥,原本威严稳重的巨人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是这一部族如今的首领,可也不能不畏惧布鲁爷爷发怒。   谢挚却不怕布鲁爷爷,从巨人肩上轻轻跃下来,笑着走到老人身边去,“我来啦,您怎么都不欢迎欢迎我?”   “哼,”布鲁爷爷瞅了她一眼,“北海草原上谁不知道,咱们的巴克撒是大忙人,怎么今天也舍得来看我呀!你那兵器,我打好了放在这,都快放坏了!”   “所以您看,今天下着这么大的雪,我还是来了。”   谢挚走过去,理直气壮地要求:“您把我带上去吧,让我看看,您给我打的兵器长什么样,好不好?我都等不及啦。”   虽然布鲁爷爷在巨人里很瘦小,可在谢挚面前,还是高大得像座小山一样。   布鲁爷爷“嘿”了一声,弯下腰,把手掌摊开在谢挚面前,将她托着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工作台上,口上还在抱怨,可是谁都能听出来,他很喜欢谢挚,“你呀,倒还给我派上活来了!小懒鬼!连自己走都不愿意走,要坐到别人肩膀上!”   “我这么小,巨人的房子这么大,光靠我两条腿走,走过来天都要黑了!”谢挚笑着应。   其实谢挚跟布鲁爷爷熟悉起来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刚开始,布鲁爷爷不仅不待见谢挚,甚至还很讨厌她,因为在矿难里失去了半条腿,所以布鲁爷爷恨一切人族,就像曾经的阿赤玫一般。   谢挚对此心知肚明,并不委屈,只是远远地避开老人,免得让老人看见自己心烦。   对于阿赤玫那样手握一族权力的年轻巨人,她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争取,努力让她对自己改观,但布鲁爷爷已经十分年迈了,并且还很固执暴躁,谢挚并不指望能让他变得友善。   但是后来,一件事飞快地拉近了一老一少的距离——   布鲁爷爷用尽心思,打造了一把闪闪发光的神剑,这剑拥有模糊的神智,刚一被铸造出来便诞生了剑灵,令布鲁爷爷欣喜如狂。   器灵分为两种,一种是先天器灵,一种是后天器灵——像谢惜自的刈鹿妖刀,那便是一柄强大无比的神兵,已经活过了无穷的岁月,一诞生时就有器灵相伴而蕴;   后天器灵则如水晶宫,是被外物点化催发出来的神智,因此不如先天器灵,但也十分珍贵。   假如一把兵器合乎大道的妙义,那么它就会诞生器灵,自古以来,只有最伟大的炼器师,才能完成这一创举。   可以说,炼器师便是兵器的父母,亲手为这些冷冰冰的器物注入灵魂。   布鲁爷爷痴心炼器,打造出一柄拥有先天器灵的神兵,就是他此生的最大梦想。   但是,他铸造的这把剑却仍有不足之处,剑灵虽有神智,可是却十分青涩稚嫩,如同初生孩童一般懵懂顽皮,不仅不受控制,甚至还伤过几个人,令布鲁爷爷又是欣喜又是发愁,拿它头痛不已。   他毕竟只是炼器师,而不是擅剑的修士呀!他只懂得造剑,而不懂得怎样驯剑。   无奈之下,布鲁爷爷只得请人放出话去,只要有人能够收服这把叛逆的神剑,便将此剑送给她。   布鲁爷爷的炼器手艺在北海闻名,各族生灵们一听他打造出了一把拥有先天剑灵的神剑,纷纷大为意动,争先恐后地前来接受考验。   可是,不论是成名已久的宝血强者,还是自信满满的飞扬少年,都败下阵来,不仅不能收服,还被那柄骄傲的神剑嘲讽得灰头土脸。   霜狼族中也有少年前去试手,照样沮丧而归,霜狼首领与谢挚闲谈时便将此事告诉她,谢挚思索片刻,起身笑道:“那么,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你吗?”   霜狼首领扬起眉来,有些惊讶,旋即又笑起来。   “如果你想去,便去吧。”   谢挚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病弱的凡人,自然不能驯服神剑,但她还是赞同了谢挚的想法,想着只要谢挚喜欢,让她去玩玩也好。   谢挚自然也知道首领心中所想,她并不多加分辩,只是独自前去巨人的领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也是来收服神剑的吗,巴克撒?”   见到她的到来,巨人们都很惊奇,但并不嘲讽她痴心妄想,将她热情地带到了布鲁爷爷面前,“来吧!试试看!说不定神剑会很喜欢你呢!”   神剑立刻以行动推翻了巨人们的想象——它懒洋洋地悬在半空中,理也不理谢挚,显然,它很看不上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族,更别提被她驯服了。   见此情状,布鲁爷爷拉着脸“哼”了一声,不阴不阳地抱臂道:“凡人也想驯服神剑,要是真能成,可就真是白日里见了鬼啦!夸父神都能惊讶得活过来!”   谢挚将老人的话听到耳里,并不生气,只是朝他笑了笑,“要是我收服了神剑,爷爷,您可得信守诺言啊。”   “你先收服了再说吧!年纪不大,尽说大话!”   谢挚不再言语,镇定地抬起手臂,朝空中的神剑伸出手来。   丝丝缕缕的灭绝气自她指尖缓缓涌出,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空气被撕裂的尖锐啸叫声传入了在场每个生灵的耳朵。   灭绝气是太一神万年前的惊世一剑留下的无上剑气,强横霸道,凌厉无比,是剑意中的皇者与至尊!   原本漫不经心的神剑感受到了这股可怖的剑意,当即大惊失色,战栗着降落了下来,紧贴在地面上,连剑身都在颤抖,对谢挚表示尊敬与臣服。   这是来自本源的压制!世上没有一把剑能在灭绝气前不惶恐畏惧!   “啊……”   周围的巨人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谢挚欢呼道:“我们的小巴克撒收服了神剑!”   “太了不起了!之前连大熊首领都没能收服神剑,反而被划伤了手臂!”   “我就知道巴克撒干什么都能成!”   “来。”   在一片欢声雷动中,谢挚神色不变,朝神剑勾了勾手,神剑不敢不听从,立刻便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她掌心。   她并拢双指,熟练地自剑根抚摸至剑尖,神剑滚过一道璀璨光芒,在她指下发出悦耳的清鸣:“嗡——”   谢挚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又被她很好地掩饰过去。   “巨人们叫我巴克撒,这在古巨人语里,是老师的意思。”   “我教巨人们文字,今日,我便也来教教你,真正强大的神兵,该有何等风采。”   谢挚挽了一个剑花,随意地挥出剑去。   草原的晴空上升起了一汪皎白的月亮!   碧海天心诀!   虽然谢挚现在不能调动斩己境的真正实力,可她仍然能使用剑法,并且,由于她近几年来心境的变化,她将剑诀领悟得更加深刻,也用得愈发精妙而得心应手了。   比方说,在此时,她便只让明月显现出来,而没有让碧海和红莲一起出现,以免让旁人发现这是著名的碧海天心诀,上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   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感受到了她这漫不经心的一挥剑中,蕴含着多么惊人的力量,看向谢挚的眼神变得更加尊敬了。   他们早就知道谢挚身份不一般,很多人对她的来历心中自有猜测,但谢挚不说,他们也便不去问,如今这一剑,更加证实了他们的想法。   “学会了吗?”   谢挚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神剑嗡鸣一声,显得十分兴奋激动——在它身上,刚刚施展了一种强大无比的无上剑法!   经此一遭,它彻底服气了谢挚,像一条小狗一样绕着她飞来飞去,亲昵地蹭她身体。   “我已经有剑了……去布鲁爷爷身边吧,他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   谢挚淡笑着拒绝了神剑的示好,她知道,布鲁爷爷为铸剑花费了多少心血。   “……你不要我的剑吗?”   布鲁爷爷走过来,抱住剑,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谢挚。   方才见到谢挚驯服神剑,又挥出那强横一剑,他惊讶极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怅然:喜的是神剑终于不再骄傲,变得成熟;怅然的则是,他心爱的剑,他的珍宝,按照之前的约定,就要被谢挚带走,离他而去了。   他极爱他的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他没有女儿,他铸造的剑就是他的女儿。   “不要。我用不上,您将它带回去吧。”   谢挚温和道:“我知道您很爱它,假以时日,它会是把五州闻名的神剑的。”   布鲁爷爷极受感动,可他脾气坏惯了,此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谢。   最终,他也只是看了谢挚半天,粗声粗气地扔下来一句“我讨厌人族,可是你还算不错!假如你之后需要兵器,就来找我!”便又扭头回到自己地下的房室中去了。   就这样,谢挚和布鲁爷爷成为了朋友。   她只要来这个部族,即便繁忙,但也一定会来陪老人说说话,观赏一番他新近铸造的兵器,为布鲁爷爷调试工具。   “姜微,我这里什么兵器都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铸不出来的!”   说起自己打造的兵器,布鲁爷爷也不禁颇为得意。   他爽快地一挥手,示意谢挚随便挑选:“只要你想要,什么都有!全都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来选吧!”   谢挚想起了笋子在她面前自爆的惨烈景象,心中一痛,神色稍显黯淡,摇头轻声道:“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剑。”   一见到剑,她就会想起笋子。   此生,她谢挚,只愿有万法剑竹一把剑,别的剑都不必再有。    第185章 兵器   布鲁爷爷的桌子极为宽大,谢挚站在其上,倒有些像立在一处空地上——人族的身形,对巨人说起来,差不多合一拃余长,捧在手里时,则如人族捧着一只幼犬或者兔子。   其实人族在巨人眼里十分玲珑可爱,巨人对人族天生颇有好感。   在中州人刚刚进入北海时,那时中州人还尚未显露出日后的凶恶贪婪与狼子野心,刻意显得柔顺无害,只派了先遣的队伍以作探查,态度十分恭敬可亲;   巨人本来就觉得人族像一群瓷娃娃似的漂亮可爱,看他们如此友好,便也愈发喜欢人族,慷慨地给予了中州人许多帮助,不仅热情地款待,还对他们的发问知无不言。   北海孤悬四州之外,毕竟已经和平安稳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善良淳朴的巨人对外来者毫无戒心,也以为他们是自己亲切的朋友。   谁料,这些表面上对巨人们感谢连连的中州人其实包藏祸心,转头就带了大军过来,踏平了白浪河。   此刻眼看得谢挚在桌子上踱步,布鲁爷爷也不禁一时恍惚:便是这样渺小脆弱的生灵,竟然屠杀压迫了他们百年有余吗?   紧接着,老人又下意识抬起手掌,摸了摸面皮上那道年月已久的伤痕,心中跳了跳。   ……不,不。   姜微不是那些阴险狡诈的中州人,她是巨人的同伴和朋友。   她和其他任何一个人族,都全然不同。   谢挚不知道老人这一时之间的心绪起伏,只是认认真真地将桌子上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工具与图纸一一看过去,抬头笑道:“爷爷,还不带我你去放兵器的地方吗?”   布鲁爷爷对他铸造的神兵爱惜得很,宁愿自己搬出来,睡在一个逼仄小室里,把房子反倒让给那些兵器居住——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那把生有先天剑灵的神剑之外,其余的兵器虽然精美绝伦,但也都是死物,并不需要如此,也照样坚持。   巨人的体型太大了,对当今绝大多数生灵来说,他们都生得过于庞大,但他们却并没有受到体型影响,反而能做出天底下最精巧细致的工艺活,并且乐此不疲,享受其中。   有时候谢挚真觉得,比起来炼器,其实北海巨人更像在做什么微雕。   “噢,噢!”   布鲁爷爷回过神来,将手掌在谢挚面前摊开,“走吧,咱们这就去!唉,人老了就是这样,做事老颠三倒四的!”   他捧着谢挚隆隆地往兵器室迈步走去,“去了你自己挑吧!”   一踏入兵器室,谢挚便觉得眼前一暗——原来这房间里没有照明,连火符文也没有铭刻一枚。   “啊……!”   接着她便感到身体一轻,忽然悬在了半空当中,甚至还在不断下落。   即便谢挚如今比少年时稳重了太多,但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别怕!”   布鲁爷爷在她头顶嘿嘿一笑,捏着她的衣领继续将她缓缓往下放,“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过了几息,脚底下才好不容易终于触到了一块坚实的平面,谢挚连忙在上面站稳,有点气恼地朝布鲁爷爷道:“您吓到我了!这是在干什么呀……”   “抱歉啦……小姜微……”   布鲁爷爷口中连连道歉,但他声音笑呵呵的,却听不出来半分歉意。   早有准备的老巨人轻轻拍了拍手,“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   伴随着老人的拍手声,谢挚面前倏然亮起了一团幽蓝荧光,也照亮了她脚下悬浮在空中的石板。   啊……原来她并没有落到地面上,而是被布鲁爷爷拎着衣领,轻轻地放在了一块悬在空中的石板上!   谢挚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头一次不再那么沉静淡然,显出了一些与年龄相称的好奇,下意识仰头望去——   一团团光辉如灯盏般挨个亮起,如同璀璨的群星在她眼前点亮。   一块接一块的石板像楼梯一般,盘旋着绕圈延伸到了天花板上去,而在每一块石板旁边,都有一团色彩各异的光团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照亮了巨大的房室,也在谢挚的瞳仁中闪烁跳动。   在朦胧的光团中心,各自有一柄流光溢彩的神兵正在静静悬浮,如同漂在深海之中,等待着未来主人将它们自沉睡中打捞而起,握在手中唤醒。   这景象美得令人失神,如同深邃的夜空被带到了人间,又如他们此刻身处荧光闪烁的深海之中,谢挚屏住了呼吸,只是安静地注目凝望。   “……你看,是不是漂亮极了?”   怕惊到神兵们似的,布鲁爷爷将声音放得轻轻的,好像在问谢挚,又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的脸庞也被神兵的光辉照亮了,神情一点一点柔软下来,布满皱纹与伤痕的脸上浮现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像看着初春第一支鲜嫩的花朵那样,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兵器们。   这些兵器,就是他心爱的孩子。   旁人都只知道他,布鲁,是一个乖僻阴沉的瘸老头,怕与他接触,更别提与他说话;可是谁都不知道,在最深最深的地底下,在荒草与白雪之下,在经年累月的黑暗里,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块只属于他的王国。   这是神兵的国度,而今天,老国王头一次将生人带了进来,慷慨地与她分享这片星光。   “是的……”   好在这生人也是他的知己,谢挚轻轻点头,仍旧专注地凝望着面前的“星星”们,眼睛眨也不眨:“确实美极了……布鲁爷爷,谢谢你。”   老巨人弯下腰,用手掌笼住谢挚面前的那团幽蓝光团,“每个光团里,都有一件我精心铸造的神兵……”   他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光团,那光团便如蒲公英一般缓缓散开来,“——你看,就像这样一碰,神兵就会被唤醒了……”   “接下来,就是你与神兵的互相选择,”老人直起腰来,和蔼地道:“假如神兵喜欢你,就会绕着你飞舞;如果你也喜欢它,决定选择它做你的兵器,便将一滴血滴在它的表面上即可。”   “去吧,姜微,盼望你能在这里遇到属于你的命运之兵。”   谢挚感激地朝布鲁爷爷道了声谢,扭头踏上空中的悬浮石板,开始进行选择。   她细细地凝神观望包裹在光团里的神兵,什么式样、什么类别的都有——   有寒光熠熠的宝刀,细长刀锋上好似淬着白霜与月光;有铭刻着无数繁复符文的古朴大戟,散发出阵阵嗡鸣;有充满凌厉杀气的晶莹长枪,如同一头血精旺盛的蛮荒猛兽;也有威严冷峻的青铜巨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仿若至高君主临世,光是看一眼都觉心中一颤。   还有黑铁劲弓,不知什么灵兽皮鞣制的神秘长鞭,火红剔透的三足鼎,黄玉般的莹润双锏,半透明的水晶葫芦……一一在谢挚面前闪过。   果然如布鲁爷爷所说,一柄兵器各有一副性情气质,如人一般,千人千面,绝不相同。   一面观看,谢挚一面暗暗地想。   光是看着这些神兵,谢挚都能想象到,它们会喜欢的主人会是何模样了。   之前谢挚对兵器不太了解,只是运气好才有幸遇见笋子;自从来到北海后,和布鲁爷爷相识相处,不知不觉中学习了一些炼器方面的知识,她才能真正以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些神兵了。   但谢挚少年时曾经误入太古战场,闯进过真龙的水晶宫,见识过那些……金龙姐姐万年前为她准备的聘礼,对她来说,这些旁人见之会激动得发狂的神兵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龙皇的女儿备下的聘礼自然珍贵无比,谢挚无形中被那些神兵养刁了眼光,和万法剑竹的长时间相处,也让她如今能够对任何一把兵器心如止水。   对了,那把水晶宫中被笋子吃掉的银鱼剑,好像就是上古年间,北海巨人精心铸造的神兵……   谢挚将银鱼剑与布鲁爷爷铸造的这些兵器在心中暗自比较了一番,最终得出了结论——除却原材料不甚好之外,布鲁爷爷的技艺,并不比上古年间的巨人炼器大师差,甚至还要更费心思一些。   假如将这件事告诉布鲁爷爷,想必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这样思索着,谢挚踩着石板拾级而上,随便挑了一个顺眼的青绿光团抬手轻触,光团便在她指尖缓缓消散,露出了内部被精心保护的神兵。   谢挚一怔。   里面放的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兵器,倒……   是一支浓紫色的竹萧。   在红山书院时,每个学生都要选一门乐器学习,为了回到大荒之后,在牧首府盛开的桃树下,能为姜既望好好地合奏一曲,谢挚那时,特地选的就是吹箫。   可是现在,她以罪人之身流亡北海,连还能活几年都不知道,更别提今生还能不能再回到大荒,回到雍部,回到牧首大人和族长身边。   甚至对于姜既望和象翠微来说,她已经是个已死之人。   而且……谢挚垂下眼去,轻轻地攥了攥手掌。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正是要与中州和姜周站到对立面。   从今以后,她就是真正的叛国贼了。   那时候牧首大人会不会也会憎恶讨厌她,与她恩断义绝呢?   谢挚知道,姜既望是一个很传统的模范式中州人,她对于大周和中州,一直都无比忠诚。   “布鲁爷爷,您这萧,也在我可选择之列吗?”谢挚回过身问。   “啊?萧?噢,萧……对对……想起来了……”   老巨人先是一愣,满脸困惑不解,被谢挚指着一提醒,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年轻时,是还曾制作过一支精致漂亮的竹萧,当初是他做来玩的。   他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咳,看我这记性!这萧只是把普通的乐器,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原本应该放在另外一个地方的,没想到我给放在了这里!”   “我可以选它吗?”谢挚只是问他。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的话。”   这竹萧虽然制作得很好,但算不得是什么珍贵之物,用凡人的刀钱也能买下。   布鲁爷爷摸摸下巴,又很困惑:“但是姜微,你是没听明白我的话还是怎么?我说,这萧是乐器,不是兵器,没什么用的。只能吹吹曲子……”   “你接着选吧,”他一挥手,“选出来,我把萧作为赠品,一起送给你!”   谢挚应好,转身将竹萧自空中取下,握在手里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珍重地放入怀中。   只要有萧在身边,她就还算有个念想,不至于完全绝望,幻想今后还能与牧首大人和族长她们重聚。   布鲁爷爷见她久久驻足不前,似在沉思,又是奇怪又是心急:“哎呀,你走呀!怎么忽然不走啦?站那不动怎么选兵器?!要我捧着你走还是坐在我肩膀上?”   “不用再走了——”   谢挚朝他一笑,抬起手臂来,布鲁爷爷看到,在一瞬之间,所有的光团全都爆裂消散开来。   “我站在原地,也可挑选。”   她用精神力,同时击破了所有神兵外部笼罩的七彩光团。   神兵们陆陆续续地苏醒,被布鲁爷爷放在这里的兵器都是他漫长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虽然没有诞生器灵,不能思考与成长,但也相当不凡,拥有着模糊的意识和简单的本能。   谢挚站在石板上不动,并没有放出灭绝气——那样对这些青涩的神兵来说,也太以势压人了一些——而是放出精神力,与它们一一柔和地接触,让它们感受自己的心境与气息。   “若喜欢我,想和我一同作战,便请到我这里来,让我看一看吧。”   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巨人巨大空旷的房室里。   谢挚觉得,比起来走到每块石板上挨个查看,还是这样来得更省力轻松一些——接下来,只需要在飞来的兵器之中挑选,直接筛过了一批对她不感兴趣的神兵。   神兵们沉默了几息,没有动弹。   啊……谢挚有些意外:原来她竟这样不讨神兵喜欢,连一柄也不肯来么?   算了,或许也是没有缘分吧……   她并没有多么沮丧失落,转身便要跃下石板,向布鲁爷爷告知她的无功而返。   但紧接着,谢挚便听到了身后有嗡嗡声由小及大隆隆传来,好像有很多只蜜蜂一般。   而面前正对着她的布鲁爷爷,望着她的背后,惊讶万分地瞪大了双眼。   什么……?   谢挚心生诧异,有些预感,下意识转身过去,便看到无数道各色流光如流星一般直冲自己而来——   神兵们稳稳地在她面前停下,分外乖巧。   谢挚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群热情单纯的小狗包围了。   而她就是那个只能选一条小狗抱走的负心汉。   几乎每一把兵器都对谢挚的气息做出了回应,除过十余柄太过狂野粗大的兵器,一看就不适合谢挚持用之外,差不多来了近九成的神兵!   布鲁爷爷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自己铸造的神兵们这么不争气啊??   这下连谢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尴尬地转过头,尴尬地朝还沉浸在震撼之中的老巨人笑了笑,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像面对岳父的女婿,要把人家心爱的宝贝抢走了。   “它们好像……全都挺喜欢我的。”   布鲁爷爷瞧了谢挚好半天,正待开口说些什么时,那个将谢挚引进来的巨人首领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布鲁爷爷,巴克撒!”   他朝谢挚和老巨人一点头,急切地快速说:“那些中州人来了,快跟我一起上到地面上去吧!”    第186章 下矿   “中州人?”   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做什么?但这不是还在假期当中么?   是来抓她的吗?人皇发现她还没死了?   谢挚脸色一变,下意识绷紧身体,攥起手掌,刚想问时,便记起了之前用神识扫视时北海草原时,看到的那个阴沉邪气的凰血王,心中已有些许猜测。   ……应该不是为她而来的。   谢挚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松开手掌。   假如真的发现谢挚还未死,那么根本不会有活的巨人前来报信。   凰血王姜垂会踏着鲜血和尸体,直接荡平每一寸巨人的领地。   他终于有了可以杀戮的正当理由,必然不肯轻易放过。   布鲁爷爷闻言也没多么惊讶,神情很沉静,只是用手掌搓了搓脸,对巨人首领简短地答;“那,走吧。”   被圈养起来的牛羊要有牛羊的觉悟,每个巨人从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其实,在心底最深处,他们对自己的命运,都有着最坏的估计和打算,这让他们在面对厄运时也能保持镇定。   老巨人转过身来看了谢挚一眼,又望了望她身后发着光的神兵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就跟你说要早点来吧……”   “要不然,我就能为你选出一柄最好、最称手的兵器了。”他惋惜地说。   “布鲁爷爷,我们走吧。”   巨人首领转向谢挚,“巴克撒,你留下吧,那些中州人是来找巨人的,跟你没有关系;而且……也别让那些中州人看见你。”   他知道谢挚身份特殊,要是让她暴露于中州人之前,真是必死无疑。   谢挚不答,挥袖让身后的神兵们重新回到原位。   她轻盈地在原地跃起,足尖在巨人身上一点,跳进布鲁爷爷腰间的褡裢中躲好。   虽然肉身远不如之前强大坚韧,但谢挚的身法仍在,攀上巨人的身体,如同攀爬一座小山,对她来说只是费力,但也并不难。   “带我去吧。我会闭气之法,只要躲在这里,不会被中州人发现的。”   她怕来人对巨人们不利,不愿自己一个人独留。   巨人首领显然不赞同谢挚的做法,还想说什么,但却被那人族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截住了话音。   “倘若你还叫我一声巴克撒,便听我的话。”   “……好。”   巨人首领不再多说,转身大跨步飞奔起来,朝地面上疾驰而去,布鲁爷爷瘸了一条腿,竟然也跑得不比他慢。   巨人们虽然体型庞大,但并不笨重,全力奔行的时候速度相当快,每一步都能跨出十余丈远。   谢挚听见巨人首领与布鲁爷爷一边奔跑一边低声交谈:   “……那些中州人来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爷爷,他们都全副武装,让我们将族人立刻聚集起来。我想,可能是仙金挖得不够,因此又要来催促了……”   “也或许是为了耍耍威风。又或者,那个凰血王又想……”   布鲁爷爷没再说下去。   但谢挚和巨人*首领都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气氛陡然变得低沉下去。   姜垂嗜杀成性,他是个以杀生为乐趣和享受的人,在初至北海之时,纯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便残忍地虐杀了近千名巨人。   巨人首领和布鲁爷爷只用了一刻钟便从地下堡垒跑到了地面上,布鲁爷爷轻轻地拍了拍腰间的褡裢,向她提醒。   谢挚会意,无声无息地封闭住呼吸,将身体的生机降到最低点。现在,就算是有条灵犬使劲儿嗅闻布鲁爷爷,也断然发觉不了他身上还有一个生灵。   虽然在这里看不见外界如何,但却能听到声音,谢挚躲在老巨人的褡裢中一动不动,悄悄放出一缕神识,一边让小毛驴自己找个地方躲避起来,一边外出探查——   “怎么来得这么晚?”   谢挚听到有巨人急急地迎上来,低声说:“那些中州人都等急了,快走吧。”   又问:“巴克撒呢?她安全吗?你没把她带过来吧?”   “嗯……你放心……”   巨人首领没敢讲出实情,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跟着来人继续奔跑,“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来,你知道吗?”   来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叹一口气:“谁知道……”   外面雪还在下,满天白屑乱飞,寒风滚滚呼啸,要是谢挚在地面上踩下去,准保得整个人陷进厚厚的雪里去,但对巨人们来说,这雪只能浅浅地盖过他们的脚踝而已。   继续疾奔几刻,终于到达了聚集点,谢挚用神识“看到”,在这片空地上已经站满了惶惑不安的巨人们,粗略望去,足有上千个,嗡嗡的议论声不断,白雪落满了他们的头顶和肩膀。   “……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突然把我们聚起来?”   “都把消息传出去了吗?霜狼首领那边怎样?……”   一支巨人部族至多只有百余人,能聚拢起如此之多的巨人,必然是将许多支巨人部族都唤来赶在一起了。   谢挚甚至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阿赤玫,她个子即便是在巨人里也很高大,正警惕地朝四周巡视着什么。   ……连阿赤玫的部族也来了。   谢挚心中一沉。   那些中州人到底想做什么?   阿赤玫的部族离这里,可并不近,但也被赶过来了。   “到地方了!布鲁爷爷,你就站在这儿,别上前去。”   巨人首领站定,握了握老人的手,目光中含着诚恳的告诫。   他知道布鲁爷爷性子烈,但是今日不同其他时候——谢挚也在这里,因此布鲁爷爷一定得忍耐些。   说完,他就坚定地转身离去,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和阿赤赤他们站在一起。各个部族的首领,都自觉地站到了前面。   他死了没关系,但一定得首先保护好谢挚的安危才行。   不论是为了北海的未来,还是因为谢挚是巨人们的朋友和巴克撒。   忽然,如同被齐齐捏住了嗓子一般,巨人们猛地安静下来。   骑着灵兽的中州军士们走了出来,他们个个穿着厚实的雪白皮甲,脸上戴着水晶面罩,以此来防止被雪地的反光刺激到目盲,身体散发炽烈霞光,血气极为旺盛,沉默地仰头注视着小山般的巨人们。   虽然体型比起巨人来简直堪称渺小,但他们的气势居然丝毫不比巨人们弱,甚至还隐隐更胜过几分。   能被派到北海来的军士都是修行者,并且修为都不差。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粗糙的年轻男人,穿银甲,负长矛,眼神分外锐利,像草原上的鹰隼。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霜狼。   谢挚的神情冷了下去。   她看到,这些军士,胯。下骑的正是之前掳走的北海生灵,既有霜狼,也有大熊和英招等等。   骑着这些种族的孩子,堂而皇之地来攻击原种族,这真是无耻至极。   “北海巨人们!”   巡视了一圈北海巨人沧桑的脸庞,年轻男人大喊出声,用灵力将声音准确地传入每个巨人的耳朵里,他是髓树境界的修士。   从他的盔甲式样和形制来看,谢挚猜测,他应该是个先锋官。   只要在北海历练几年,之后再回到中州,他绝对会被提拔,大概会进入金吾卫的队伍,随侍歧都皇宫,未来前途无量。   “你们听着,凰血王上有话同你们说!”   他朝南方拱手行礼:“蒙人皇陛下开恩,陛下慈悲仁厚,特许你等严寒冬日可以暂停做工,休息一月——”   “但你等矿奴不思感恩,以奋发报答陛下,反倒惫懒懈怠!”   男人的神色一变,严厉呵斥道:“近来,你们挖的仙金越来越少了!”   巨人们站在寒风和大雪里,赤。裸着伤痕累累和满是皴裂的胸膛,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训话,像一群沉默的巨大石头。   “……唉唉,大周竟养了你们这些白吃饭的蠹虫!”   说着说着,男人越发慷慨激昂,竟然发起怒来,从腰间解下鞭子,挥出一道璀璨符文光芒,重重地抽到了一个巨人的小腿上。   巨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又颤抖着重新站好。   阿赤玫的血往胸口猛地一冲,浑身发烫,就要跨步站出去拦住他,又被身边的同伴拦住,朝她摇了摇头。   “现在已近年关,可挖出来的仙金数量,还远远不够!你们说,该如何!”   见巨人们低首默然不答,男人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既然不够,那便只能用假期来弥补,再继续挖了!”   闻言,巨人群中一阵骚动。   谢挚听到布鲁爷爷的呼吸声变重了,把双拳攥得咯咯响,显然他正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与痛恨。   “好了,都去挖矿吧!不采够应有的数目,不许上到地面上来!”   男人说完,厌烦而又轻蔑地挥了挥鞭子。在这样的暴雪天气出来对他来说也是苦差事,他讨厌和这群巨人相处。   一个消瘦的老巨人犹豫地走了出来,慢慢跪下——按照中州人的要求,在跟他们说话时,巨人不可以站立。   “……大人,”他为难地,和着愁苦地恳求道:“请您开开恩吧……这时节,实在是挖不了矿,大家辛苦了一年,都累得要命……而且并不是我们不尽心,实在是……仙金被采挖了一百多年,如今,已经渐渐不够了……”   “你说什么?”   男人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不够,那就再往下面挖,总会有的。觉得仙金变少,那是因为你们挖得不够深。”   “可是……工具不好,都只是普通的凡铁锹锤,我们之中大多数也都不是修士,即便有修为,也并不高,要怎么再继续往下挖呢……?”   “这是你们的事!”   先锋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再说,你们北海巨人不是自古以来就以炼器闻名吗?觉得发的工具不好,自己炼就是了,难道我们给你们供给得还不够?”   “统统下矿!没得商量!”    第187章 地下   竟然让他们现在下矿……   先锋官骑着霜狼,盯着面前的巨人们。   他神情很自然,但暗中,倘若巨人们稍有异动,他背上的长矛便会毫不犹豫地刺出,斩杀敢于反抗的巨人,以显示自己的威严——甚至他还隐隐期待着巨人这么做,好让他师出有名,有动手的借口。   阿赤玫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自己身后的族人喊道:“都听到这位大人说的话了?全部下矿!”   现在不是起事的好时机,倘若贸然动手,不仅毫无用处,还会将其他种族陷于被动之地。   还需要再忍忍。   等姜微做出判断,何时才是起义的最佳时机。   连阿赤玫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其实对谢挚颇为信任。   被她这一喊,她身旁的巨人首领们纷纷也都回过神来,对自己的部族发出命令,“下矿吧!……”   如此看来,虽然阿赤玫有时候笨了一点,但她的头脑还是理智清楚的,并不冲动鲁莽……   谢挚用精神力将外界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   不过也是,如果不果敢睿智,又怎么能当上一支部族的首领呢?   这很好,正是领导者所需要的品质。   “姜微,要下矿了,你怎么办?”   布鲁爷爷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担忧地按住腰间的褡裢。   他怕谢挚受不了矿下的严苛环境,也怕再出什么岔子,想趁盯着他们的军士不注意,将她偷偷地放走。   “无妨。”   谢挚用精神力答他,“便将我一起带下去吧。”   声音里含了笑意,她又道:“来北海已经五年了,我还没下过矿洞呢,今次一去,倒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   布鲁爷爷被她的话逗得轻松了一些,接受了谢挚的提议。   看着眼前被驱赶着调转方向的巨人同胞们,老人面上又笼罩了一层忧愁的阴云,叹了一口气。   “矿洞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倘若可能,还是不去的好哇……”   巨人总共有数万人,有数百支部族组成,每支部族少则几十人,多则百余人,各自都有各自的部族名——比方说阿赤玫的那支部族,名字便叫“阔克完”,这是古巨人语的音译,意思是“像河流一样汹涌盛放的火玫瑰”。   谢挚前两年将这几百支部族挨个拜访了过去,还给他们编了序号,给各族的情况都细细造了册;阿赤玫所在的部族,正是第三十七部族。   而现在,聚集在此处的大约有千余个巨人,大约来了十几支部族,正在中州军士的监督下,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处大型矿洞。   “像这样的大型矿洞,北海还有十几个,我猜,其余的巨人应该也是这样被分别聚集起来,下矿洞去挖矿了。”布鲁爷爷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北海的仙金矿脉被巨人们竭尽全力采挖了百余年,如今已经到达了枯竭的边缘,近几年,任凭巨人怎样卖力,监督的军士怎样压榨,但产出的仙金数量,还是一年比一年少。   看来,姜垂是想集中力量,将矿洞挖得更深,向下继续寻找仙金。   不论是拓宽矿洞还是挖深矿洞都很危险,矿难几乎都是在这个过程里发生的。   一旦发生矿难,往往会死很多巨人,最严重的一次矿难曾直接使得一千多个巨人在地底下窒息而亡;但对中州人来说,巨人并不算人,更遑论是同胞。   矿奴顶多只能算是些消耗品和工具,他们又怎么会在意一件锤子的折断呢?   “到矿洞了!”   先锋官骑在霜狼上挥了挥鞭子,在寒冷的空气中抽出一声脆响,令许多巨人闻声都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在方才一路上,他和军士们都在巨人两侧跟着奔行,将他们始终严格地控制在自己攻击范围之内,如同驱赶着羊群的狼犬。   “都下去吧!要有秩序,安静快速!不许交头接耳!”   每个矿洞旁边都建有营房,里面物资充足,应有尽有,足够数百人生活半年时间,接下来,他们将会居住在这些营房里一段时间,监督巨人工作,也防止巨人逃跑或者发生动乱。   在中州人刚征服北海的时候,也曾发生过几次暴。乱,规模有大有小,但都被英明的人皇迅速压制了下去。   人皇一面以铁血手段镇压起义,将领导者毫不留情地戮杀示众,余者售卖到中州做奴隶,一面对巨人们采取怀柔政策,给予他们每年一月假期,并从巨人中挑选出一些聪明机灵的个体,赐予荣华官爵,使他们可以凌驾于昔日的同胞之上,用这些巨人官员来统治巨人们。   往往,这些巨人官员因为贪恋权势,和惧怕被剥夺地位,重新归于以前的悲惨境地,对待自己的同胞甚至比中州人还更加残忍狠毒。   也正是巨人官员提出了给巨人琵琶骨上穿上铁环的建议,这项提议果然有效极了——在被洞穿了肩胛之后,即便巨人想再发动暴。乱,也无能为力,变得安分守己了很多。   谢挚也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下矿声,心中一动。   矿洞周边一直有众多军士严加把守,因此她来北海这几年,为保险起见,从未接近过任何一个矿洞,心中颇为可惜,觉得自己没体验过巨人的真实生活,不能算作与他们真正同甘共苦。   今天终于得到了机会,能跟布鲁爷爷一起进入矿洞,谢挚其实对此有些好奇,便缓缓放出神识去看——   只见在前方的草原上赫然有一个大得惊人的坑,其直径大约足有上百丈,外部笼罩着一层流转符文金光的阵法,可以阻挡风雪侵入其中。   比起一个巨大的坑,这矿洞倒更像是一个干涸的巨湖,整体呈圆锥形,坑壁一路倾斜下去,这样建造是因为矿洞里面相当深,为了防止坍塌。   即便巨人的身形如此巨大,在矿洞面前,也显得渺小了。   这无疑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程,给人的心灵一股莫名的震撼,叫人观之不禁动容变色,良久默默无言,说不话来。   自上空望下去,这矿洞既像大地死不瞑目注视天空的眼睛,又像是北海草原含悲带愤的点点丑陋瘢痕。   现在,巨人们正在一个一个没入阵法的金光中,没有一个巨人说话,只是井然有序地沉默下矿,乘坐着一艘艘飞舟进入矿洞。   这飞舟经过了特别改造,上面空无一物,并无舱室,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平板,可以在矿洞里快速上下沉降。   布鲁爷爷也进入了阵法,开始下坑壁上的阶梯。   一进入阵法之内,谢挚立刻便感到周围忽然变暖和了许多——这是因为阵法将冷风与寒气隔绝在了外面。   “吱呀——”   布鲁爷爷领取了工具背在身上,踏上了飞舟,使得悬浮在矿洞顶部的飞舟轻微地晃动了一丝。   飞舟上终于挤满了巨人,满员了。   自飞舟边缘一圈上升起数道柔和的金色光束,如花瓣一般伸展出来,在巨人头顶上缓缓合拢。这同样也是一个精妙的阵法,中州为了获得仙金,在采矿上花了许多心思。   阵法完全合拢,飞舟表面亮起万千符文,闷闷地震动了一下,如灵巧的大鱼一般飞快地潜入地下,周围一下子暗下去。   还是没有一个巨人说话,下矿非常安静,大家都因为这突然的做工而十分低沉,发自内心地抵触挖矿。   “出来吧,姜微。”   布鲁爷爷解开褡裢,将手掌抵在腰间,让谢挚爬出来站在上面,“我们现在在矿下,没有中州人盯着了。”   老人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格外清楚,阿赤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您说什么——”   还没等她问出结果来,年轻的巨人首领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布鲁爷爷的褡裢里探出头,看了周围一圈,轻快地爬到老人手掌上坐好,等着布鲁爷爷将她放在肩膀上。   姜微。   怎么会是她???   阿赤玫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姜微……!你怎么在这里!!!”   她心里乱得很,原本的镇定完全被谢挚的突然出现打得晕头转向——谢挚怎么在这,在布鲁爷爷的褡裢里,甚至还跟着他们下到了矿井里??!   这太荒唐了!   要是霜狼首领知道谢挚居然偷偷下了矿,她一定会动怒的——别人不知道,阿赤玫可是很清楚,那头年长的霜狼相当爱护谢挚。   飞舟上的巨人们闻言一片哗然,方才还个个沮丧又沉闷,现在却全都炸开了锅。   “什么?巴克撒来了?快让我看看!”   “巴克撒!看我呀!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拉温部族的铁兀权呀!蒙您教导,我如今也算认识了几个字,还会写一点诗啦!……”   “您怎么跟着我们下矿啦?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可有被那些中州人发现吗?”   “……”   谢挚在布鲁爷爷的肩上坐好,听着热情激动的巨人们争先恐后地跟她说话,微微一笑,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如同被清风拂过,巨人们一下子便闭上了嘴巴,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只留粗重的呼吸声还在飞舟上回响,黝黑的眼睛全都凝聚在谢挚身上,准备倾听她接下来的话。   见状,阿赤玫抿了抿嘴唇。   ……她早就知道谢挚几年来一直在尽心为北海生灵奔走,和绝大多数种族都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但之前还没有太切实的感觉,今日一见,才头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谢挚在巨人中的威信。   她是他们的小巴克撒,教给他们几近失传的古老文字,传授珍贵的法门,讲述瑰丽的故事,为他们接续历史,启蒙孩童,也受着巨人们最真诚、最热烈的爱戴。   谢挚笑着一一接受巨人们的致意,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今天原本是想去布鲁爷爷那里,为自己觅一件称手的兵器,但是兵器还没挑好,中州人就命令下来,要将巨人聚集在一起集中挖矿。”   她目光柔和地看了一圈巨人们的面庞,有不少熟面孔,大多数人她都能准确地叫出名字,说出他们的性情与学习情况。对于自己的学生,谢挚一直都非常上心。   “我不放心你们,便没有走,加上之前也没有下过矿,便想下来看看,陪陪你们。”   “噢……”   巨人们久久地凝望着谢挚,有几个低下头去,飞快地抹了一把脸。   “愿白浪河和夸父神永远保佑你,我们最真、最可爱的小巴克撒……你总是跟巨人们站在一起,跟天底下最可怜的一群软弱牛羊站在一起呀!”   抚摸着胸口的太阳图腾,巨人们极为动情地说。   这样谈了一会话,原本沉闷低落的气氛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声笑语。   “嘭——”   过了几刻,飞舟下降的速度缓缓减慢,终于下到了矿井最底部,舟底与地面相触,发出一声闷响。   “快下来吧!”   阿赤玫率先跳下飞舟,在这批下矿的巨人当中,只有她是首领,也最为年轻机敏,她自觉应该承担起领导的责任,“后面的飞舟马上也要下来了!”   巨人们便也纷纷跳将下来,还有几个觉得布鲁爷爷瘸了一条腿,恐怕站不太稳,担心伤到谢挚,还主动提出让谢挚坐到自己肩膀上来——自然,都被布鲁爷爷毫不客气地骂走了。   这里是深深的地下,大概距地面近千丈,温度比寒风呼啸的草原表面高出许多,还颇为湿润,隐隐约约总有滴答的水声在耳旁萦绕作响,原本应该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在光符文和专门宝器的照明下,倒也十分明亮,日日夜夜都亮如白昼。   一来到地下,不少巨人们就皱起了眉,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北海寒冷干燥,他们不习惯这样炎热湿润的环境,更遑论挖矿的小矿洞极为逼仄,需要弓腰驼背才能进行挖掘,这样经年累月的劳作下来,许多巨人都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和佝偻病,终生痛苦不堪。   “别看啦,干活吧!”    第188章 黑雾   巨人们纷纷叹着气四散开来,拎起工具往周围的小矿洞之中走。   布鲁爷爷个子较为瘦小,总是打头阵,也猫着腰进入了一个小矿洞,这矿洞对巨人的身形来说极为逼仄,常常一整天都不能直起身体。   洞壁上闪烁着细小的晶莹微光,即便不用照明也能视物,那是仙金矿的原石颗粒,还未被开采提炼出来,需要数道复杂精妙的工序才能成为纯粹的仙金,这项技艺极为珍贵特殊,五州之中只有中州才掌握。   “姜微,你坐好了,记得堵上耳朵——我也要干活了!”   老巨人提醒谢挚,即便是年老力衰如他,甚至还身有残疾,也不能逃脱这种苦役。   布鲁爷爷眯起眼睛,一手将钢钎对准脚下的石面,一手抡起锤子砸在钎子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敲击的巨响震得谢挚胸腔一阵发麻,幸好她在老人的提醒下提前捂住了耳朵,否则她必然会耳膜直接被震破,变成聋子的。   阿赤玫不放心谢挚,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暗自跟了过来。   她在后面观察了一会谢挚,发现她并无异动,只是认真仔细地看着巨人们如何劳动,便稍稍放下一点心来,也抡起巨锤开始挖矿。   跟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性巨人,也已经很衰老了,斑白的长发上佩戴着红玛瑙。   三个巨人成一小组,她负责的是在后面将锤碎的石块运送出去。   “……这是造孽呀!巴克撒,您知道吗?您知道仙金是什么来头?”   她一面运送石块,一面跟谢挚搭话,过重的劳役和经久的贫苦将她压得又瘦又小,满面愁苦永远也不能褪去,“挖出来我们祖先的骸骨,献给中州人……!您看看……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仙金名字里带着一个“金”字,其实并不是天然矿物,而是仙人遗蜕演化千万年后的特殊金属,往往埋藏于深厚土层之中。   因其数量稀少,难以开采,且又用处广泛——不论是炼器还是设阵,什么地方都有仙金的用武之地,因此无比珍贵;也可以说,是仙金和灵髓构成了修士世界的两极。   而北海之所以拥有如此海量的仙金矿脉,一方面是因为北海被潜渊所隔绝,一直没有被外人涉足,得到开发;   一方面则是因为,在上古年间,北海的仙人大多数出自巨人一族,巨人身体庞大如小山,死去之后其遗蜕演化出的仙金数量也极为惊人,会比旁的种族多出几百倍。   巨人们挖出的仙金,其实是千万年前他们祖先遗留下来的骸骨。   谢挚自然也知道仙金的来历,她沉默半晌,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便听到一声异样的闷响传来——   “噗……”   阿赤玫重重一锤敲击下去,在钢钎凿开石块的裂缝里,缓缓涌出了一股奇异非常的墨色雾气!   这团黑雾并无气味,其中有点点金光闪烁,璀璨耀眼,倒有些像一段夜幕般的黑色丝绸,泄露出来之后也并不散去,不断扭曲变幻着形状,一会如面团,眨眼又如丝线,悬浮在原地上空不动。   “夸父神呀……这是什么东西??!”布鲁爷爷惊诧地低叫了一声,连锤子也差点脱手甩出去。   矿中常常发生爆炸,会引起极惨烈的塌方事故,但这团怪模怪样的黑雾是什么,连见多识广的布鲁爷爷也从来没见过!   它是个活物吗?是一个从未被发现的奇特种族,居住在地下的石头里?他们打扰了它,将它不小心赶出来了?   一时之间,矿洞里的几人都被惊得愣在原地,生怕被这团似乎拥有灵智的黑雾攻击,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这团黑雾还在一刻不停地变幻形状,仍旧滞留在空中,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牵绊住了它的脚步。   就在这时,谢挚怀里的小鼎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震动,嗡鸣连连,瑞彩绽放,霞光喷薄,无数神妙莫测的符文在碧绿小鼎表面亮起,将它映照得晶莹剔透,仿若无瑕美玉!   里面竟然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小鼎的束缚,正在与小鼎斗法!   谢挚一惊,连忙将小鼎取出来捧在手中——小鼎自从来到她手里之后一直寂静无比,如同一具死物,只有在几年前,笋子想把它当做一顿美餐吃掉时,小鼎才风轻云淡地放出一道神电,把笋子电成了金黄色,过了好几个月才恢复碧绿。   这是小鼎自那次惩戒剑竹之后的第二次发威显灵!   小鼎被谢挚取出来之后,自行悬于空中,绽放出的光芒更加盛烈,万千古朴符文璀璨如织,几乎淹没了这处矿洞,雷霆般的巨大轰鸣声不断,显然正在强行镇压内部意欲逃离的器物!   碧绿小鼎是玉牙白象少年时所得,被她持用一生,并且与眼睛婆婆的小木屋也有共鸣,在谢挚眼中迷雾团团,神秘无比,但此时,不知与小鼎斗法的东西到底为何物,竟然连小鼎也一时制它不得!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居然有如此神力,藏在小鼎里而她这个主人竟不知分毫?   谢挚心头涌上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她分明记得,她之前在大荒攒下的极品灵髓与其他家当,早在为牧首大人买簪子时便已经用光了,而她在逃亡中抢得的那些王家宝药,也早就在路途上和潜渊底消耗殆尽……   只留下了最珍贵的两棵宝药,一株茶树,和一只人参娃娃。   茶树在她上个月也送给黑马做礼物了,不在小鼎当中……难不成是人参娃娃有此异动?   谢挚微微皱眉,掐诀低低召唤了一声:“人参娃娃。”   一只雪白干净的小娃娃便跳到了她掌心,肢体晶莹光润,芳香扑鼻,头顶一团萝卜缨子状的绿草,还带着王家药园的泥土。   人参娃娃一睁眼看到谢挚便吓得咧嘴大哭起来——它的记忆还停留在王家药园里,它原本舒舒服服地窝在地里睡大觉,然后下一刻,一个大胆莽撞的漂亮少女便一把揪着它的缨子,将它拔了出来。   而此刻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和当时那个少女像又不像——像的是容貌,不像的则是气质。   它分明记得,当初那个少女,虽然满身伤痕,但仍然神采奕奕,身处危境却毫无阴沉低落之气,眼睛非常清澈明亮,令人见之不忘。   可如今将它捏在手里的这个女人,虽然也极美丽,但之前那种飞扬的少年意气却完全褪尽了,神情平静而淡然,瞳仁乌黑深柔,仿佛世间一切都不能使她动容。   谢挚见它吵闹,皱一皱眉,收紧了手指,道:“噤声。”   唬得人参娃娃立刻闭紧了嘴巴,头顶的绿缨子蔫巴巴地垂下去,开始装死。   小鼎还在发光镇压,没有停止。   谢挚仰起头,注视着空中的碧绿小鼎。   那个东西不是人参娃娃。   但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她从潜渊底带上来的那些玄冰么?   就在这时,小鼎表面的符文光芒渐趋于黯淡,终于制服不得,一团乌光从小鼎里猛然飞出!   小鼎里的东西强行夺路而逃,遁出小鼎,这恐怕是小鼎诞生以来的头一次!   那团逃遁出来的乌光盘旋了一圈,似是终于找到了目标一般,竟然向下直冲谢挚而来!   谢挚下意识想抬手阻挡,却发觉乌光并无半点伤她之意,反而生怕惊到她似的,在离她面前几寸处稳稳停下。   看清了乌光到底是什么之后,谢挚才真正地愣住了。   ……这乌光不是她想象的什么奇物,而是……   宗主当初在金蟾的珠宝店里送给她的黑金发环。   宗主当初将它送给她时,言说这圆环乃是天地初生时,残留下的一块混沌母气凝结而成,极为珍稀少见,连真龙的水晶宫当中,也仅仅藏有这么一枚。   至今还无人清楚混沌母气的效用,但传说,它与天地大道同源而生,自有妙用无穷,只是绝大多数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探知。   至少在之前的谢挚眼里,这枚圆环,比起“混沌母气”,还是“宗主送给她的礼物”这一身份更加重要。   她也不知道这圆环到底有何用处,只是宗主之前,将它佩在了她发间,送与她做发环,她也就拿它当发环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猜想试验。   而自从谢挚跃下潜渊,死过一次之后,虽然她现在还尚未对宗主完全释然忘怀,但她的确已经心死,认为自己与宗主恩断义绝。   如今再见到宗主的东西,她仍然不能不产生情绪波动,因此几年前便将这圆环放到了小鼎最深处。   在北海的这几年,她要么披着头发,要么随意地用短绳束发,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个发环的存在。   但此时,它居然又强行打破了小鼎的屏障,突兀地跳了出来。   “……”   谢挚发怔,似有所感,伸出手来,那枚生着金色花纹的圆环便落到了她手心。   她将圆环按到胸口,眼睫轻颤,恍惚地喃喃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阿赤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巨人首领敏锐地感觉到,谢挚这话,不像是对着圆环而说,倒像是在隔着它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就在这时,那团悬浮在空中的黑雾却忽然动了!    第189章 深入   黑雾化作一道流光,朝矿洞外疾驰而去,眨眼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跑了!”   阿赤玫既惊且急——还没弄清楚这黑雾到底是团什么东西,有无害处,竟然让它忽然逃走了!   若是这黑雾有毒,那其余巨人同*胞岂不危矣!   谢挚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面色一变,正要操纵精神力前去追击,她手中混沌母气凝结而成的圆环却忽然爆发出万丈金光,璀璨而又耀眼。   圆环变大了一圈,滴溜溜套住谢挚的掌心,仿若有灵,拉着谢挚就要上前。   它往前面扯了扯女人手臂,见她不动,又如同焦急一般,旋转着往前拉了拉。   “……”   谢挚从圆环的动作中恍然明白过来,但又有些不敢相信,犹疑地问:“你是要我去追那团黑雾么?”   圆环闻言,似乎欣喜,光芒更盛,以此来作为对谢挚的回应。   “好……”谢挚将它在手中握紧,声音扬起:“那我们便去追它!”   “阿赤玫!”   她一面口呼巨人首领名字,一面已经跃离布鲁爷爷肩膀,径直往下方跳去。   骇得老巨人脸色大变,以为她竟不慎跌下,下意识弯腰去接,却又被早已闻声上前的阿赤玫伸手截住——   “嘭!”   谢挚稳稳地落在巨人掌心,将散乱长发单手捋到后面,举起套着圆环的右手,目光明亮。   布鲁爷爷毕竟年老体衰,且又腿有残疾,若要追踪黑雾,还是依靠阿赤玫更为妥当。   “我们走!把它追回来!”   “好!”   阿赤玫也不由得被激起了一些激动的心绪,将谢挚在肩头安置好,卸下身上携带的沉重工具,迈起腿来疾奔出去。她在长寿的巨人里还算很年轻,没有被完全磨去冲劲与锐气。   小矿洞前窄后宽,阿赤刚开始奔跑时还颇受拘束,需要低头弯腰才能奔跑,接着便越跑洞顶越高,周围越宽敞,跑得愈发轻松自在。   “右拐!东北方向!”   圆环在谢挚掌心发着璀璨碎光,闪烁着为她指引方向;与此同时,谢挚也早已放出了神识扫视过整个矿洞,双管齐下,更加精准。   “知道了!”   阿赤玫大声应,再次提高了奔跑的速度。   洞壁上仙金原石的光芒和巨人同伴惊诧的面容在她视野里一闪而过,全都甩在后面,烫而潮湿的空气被她大口吸入胸中,复又重重吐出,不一会儿便已大汗淋漓,但阿赤玫却觉得十分快意,觉得自己好像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之上。   她几乎有些飘飘然起来,遗忘了自己肩胛上的铁环与脚腕上的铁锁,在竭尽全力的畅然奔跑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你太大胆了……”   在奔跑途中阿赤玫忍不住责怪谢挚,喘息着断断续续道:   “竟然看也不看便直接往下跳……若是我没有赶上前来接住你,或者我不知道你忽然叫我做什么,呆呆愣在原地,可如何是好?”   谢挚不甚在意她含着后怕与关心的责怪,笃定地浅浅一笑:“我知道你会明白。”   “我信你,阿赤玫。”   信她足够聪慧,足够敏捷,反应足够迅速,也对她有……足够的善意。   起义在即,大战不可避免,北海的生灵需要同心协力,才有战胜中州人的可能,同为领导者之一,她必须得尽快跟阿赤玫成为战友才行,最好是一丝芥蒂也没有。   而跟阿赤玫——一个聪明强干且又自尊骄傲年轻的巨人——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毫无疑问是示弱,向她表达自己的信任和诚意。   谢挚正好精通这一点。   她不介意让自己也成为谋略的一部分,甚至还对此乐此不疲。   阿赤玫一呆,心中大为震动,低低叫了一声谢挚姓名:“姜微……”   “好了,阿赤玫,喘成这样子就不用勉强讲话了,我们先追黑雾吧——”   谢挚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刻意不让她此时立刻将情绪宣泄出来,而是压在心底,好之后反复慢慢思量,发酵出更大的力量。   阿赤玫也只得暂且按下心中思绪,继续奔跑,听得谢挚低呼一声:   “它折入西南方向去了!”   这黑雾颇为狡猾,一路上不停变换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往右,甚至偶尔倏然往回急遁,如同聪敏的灵兔,想竭力甩开追逐它的敌人,但这反而激起了阿赤玫的性子。   她猛地扭转方向,闪入一个岔路,谢挚急呼:“小心!”   阿赤玫闻言,下意识地脚步一顿。   就在这一闪念间,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紧擦着她的鼻尖重重砸落。   “啊……!”   直到巨石砸开的裂纹在脚下散开,灰尘腾起,阿赤玫才彻底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脸色骤变,胸膛重重起伏:“它诈我!”   这黑雾竟在故意引得阿赤玫前来此地,好以巨石取她性命!   眼前这条矿洞本就窄小,何况又落下一块大石,前路被彻底堵死,至少身形高大的阿赤玫绝无继续前进的可能。   是她太不小心了……   阿赤玫沮丧地垂下头去,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对自己的埋怨,还有些辜负谢挚期望的颓唐不安:“怎么会这样……”   她原本以为,这次必能在谢挚面前一展身手,博得她青眼惊叹的。   没想到,却连这条性命,也是在谢挚的急急提醒下才得以保全。   眼见不能再继续前行,只能在此遗憾止步,谢挚却并不低落,反而只是一笑:“何须如此沉闷?阿赤玫,把我放下来吧。”   阿赤玫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谢挚捧起,小心翼翼放到地面上,“你可有什么妙计?”   “巨石挡住了去路,但并不是没有空隙——”   谢挚指向前方,巨石和矿洞之间,赫然有不少间隙存在,对巨人来说万难经过,但对人族来说,却是自在坦途,如何不能行得?   “所以,让我一人进去,自行追踪黑雾即可。”她做出决断,不容置疑的口气:“阿赤玫,你留在外面等我。”   “不行!”   根本没多作思考,阿赤玫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她怎么能放谢挚一个人进入矿洞分支呢?   谢挚这样脆弱,只是一介凡人……总之,她绝不能容许!就算是霜狼首领在这里,也一定不会赞同谢挚的提议。   谢挚有点惊奇地仰头看了阿赤玫一眼:她没想到阿赤玫会拦她。   哈,谢挚在心里偷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傻大个巨人,其实还挺嘴硬心软的嘛……   “谢谢你关心我,阿赤玫……但是——”   年轻的巨人首领一边等待谢挚的转折,一边看到,美丽的人族向她非常柔软地笑了笑,令她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   下一刻,一头灰扑扑的瘦弱小毛驴便莫名其妙地凭空出现在了谢挚身后,两板雪白的大门牙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谢挚翻身坐上小毛驴,同还在呆愣之中的巨人首领挥挥手:“抱歉,我不能听你的!”   她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毛驴后臀:“驾!”   “哎哎,警告你哈,别把我当马使……!我是头驴呀!还‘驾’……”   在小毛驴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中,空气微微扭动,谢挚便连人带驴,如泡沫一般径直消失在了阿赤玫眼前。   啊……   人呢???   谢挚用了什么诡异的术法,竟然生生消失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要是这人哪天出事,一定是自己太倔惹出的祸!   阿赤玫这才如梦初醒,对着空空如也的面前气得跺脚。   在这一刻,她终于也体会到了几年前,祭司象允发现谢挚跑掉、一人前往万兽山脉时的心情。   。   “就到这里,再前进不了了!”   面对着坚硬粗糙的石块洞壁,大板牙刨了刨蹄子,扭过头来,对着背上的谢挚放声驴叫,一副不满之相。   在将大板牙带回小木屋时,谢挚在它长长的耳朵上佩戴了一枚绿松石,漂亮是漂亮,刚戴上的时候它还偷偷臭美了好几天。   后来大板牙才知道,那是块中州制造的传音法宝,就算它跑到天涯海角去,也照样能听到谢挚的呼唤。   自那之后,又渐渐发觉了谢挚其实性格很好,大板牙便老对谢挚抱怨,嫌给它派的话太多太重,强烈要求放假。   大板牙疑似掌握真凰的术法,可以跨越空间,从一点直接跃到另外一点,但这术法也有限制——那就是它只能在特定的物质之中穿行。   假如要它跳到一块石头里,或者跃入地底下,藏进烈焰当中,理论上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刚进去立刻就会被压死烧光。   而此刻,根据谢挚提供给它的黑雾位置,大板牙便将谢挚传送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分支矿洞的尽头处。   再往前走,就再也不能前进了——前方是钢铁似的坚厚石壁,还没有被挖掘开来。   而那团黑雾,据谢挚的神识扫视,便藏身于深深石块当中,如它最初被阿赤玫凿出来发现一般。   离黑雾越近,圆环便发光越发盛烈,此刻几乎要在谢挚手里燃烧起来,仿似一个小型太阳,照亮了方圆数十丈,令人不敢直视,担忧自己被它的光芒刺到目盲。   谢挚眯起眼,合掌将圆环在手心中握住。   她能感受到,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黑雾,这圆环愈发焦躁不安了,几有挣脱她的手掌飞出之相,甚至还想将眼前的岩壁直接撞裂开来。   但谢挚自然不能容许它这样做——倘若贸然允许圆环撞击矿洞岩壁,说不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连环坍塌,造成一场极为惨烈的大矿难,将所有巨人都埋在地下。   用灭绝气直接割开岩壁,也有相似的顾虑。   归根结底,谢挚并不是天生精通一切工事的巨人,也不是一位熟练的矿工,对于挖矿她是外行人,完全一窍不通,不知道应该砸哪里才能避免坍塌,才是安全之地。   而真正的挖矿专家阿赤玫,由于巨石堵住矿洞洞口,此刻还正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她的归来。   该怎么办呢?    第190章 圆环   正在谢挚困窘思索之时,忽然感到腰间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什么东西?   她低头去看,却见一个白生生的小娃娃挥舞着藕节般的圆胖手臂,正在努力挣扎——正是人参娃娃。   之前谢挚将它从小鼎中取出来之后,发觉作怪之物不是它,便用腰带把它缠了两缠,顺手将它别在了腰间,之后便忘却了它的存在。   如今这通灵不久的小东西被绑得性起,终于不再安分,踢踏着挣扎起来,意欲逃离,这才被谢挚记起来。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嗯?”   谢挚发笑,捏着人参娃娃后颈将它拎起来,目光跟它平视。   她对这长得像个小孩子的人参娃娃自然不会责骂,只是见它不听话,拿在手中,吓它一吓而已。   这人参娃娃是当初王家药园之中最贵重珍稀之物,已经诞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神智,隐隐有向圣药演化的倾向;   因为谢挚怜悯它修行不易,且又已生灵智,与蒙昧未开化之凡药不同,其智慧略可与人族孩童相等,坚持将它护下,因此,人参娃娃才得以在饕餮口下侥幸保存至今。   或许,再给它数千年时间,日夜汲取天地之精华,日后成为一株真正的圣药也未为可知。   人参娃娃头顶一团蓬乱绿缨,被谢挚拎起举在眼前,顿时便老实了。   作为一颗寿命漫长的珍稀仙药,人参娃娃其实还远远没有成熟,如今的心智最多只能与五岁小儿相当。   它怯生生地用黑眼睛打量着谢挚,生怕她忽然改变主意,将它用小鼎熬煮了来吃,下定决心要讨好女人,伸出短短的手来,指了指旁边的石壁,做出刨挖的动作。   “……”   谢挚感受到它细微的精神波动,又见它朝自己竭力比划,似有话要传达,便是一怔。   “你是说……你可以将这石壁挖开,而不使矿洞坍塌分毫么?”   她揣摩着人参娃娃的意思,试探着问。   人参娃娃头顶的绿缨子“唰”的一下竖起来,冲她使劲点头,表示自己很有用处——还是大用。   人参娃娃原本就是宝药,也在植物之属,常年在地下呼呼大睡,对土石极为敏感,尤擅掘洞,故此才能向谢挚夸下海口,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在石壁之中挖出一条坦途,且又不使矿洞坍塌。   “当真?”   人参娃娃快把自己的头点掉了。   谢挚不置可否,将它翻转过去掉了个个,面对着石壁:“且试之。”   为向谢挚表示自己真没骗她,人参娃娃格外卖力,刚被她放到石壁上,便浑身光芒一闪,化作本体——一颗如白玉般光润晶莹的人参,一尺来高,舞动根须,朝石壁中直钻进去,一溜烟没影了。   坚硬如铁的石头在人参娃娃钻探下,竟如嫩豆腐一般松软脆弱。   大板牙正要哀叹“这玩意儿不会是趁此机会偷溜了吧?”,便看到雪白如珠玉的人参娃娃从洞口探出一团绿缨,朝谢挚挥舞了一下根茎,示意路已打通,要她跟上。   示意完之后它又一头扎进挖出来的洞里,等了几息,却不见谢挚动作,又扒着洞沿探出头来,奶声奶气地“咦?”了一声,困惑又诧异。   它还不会说复杂的字句,最多只能说些拟声词。   “嘿!”   小毛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真别说,这小东西还挺能打洞的!”   又扭过头来对谢挚道:“你当初选择将它留下来,原来是思虑深远,果然今日派上了用场!”   其实那时亡命逃亡,哪来得及想这些?只是这样想,便这样做了。别的功利打算,根本都没有浮现在谢挚心中分毫。   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做解释,只是轻轻淡淡地睨了小毛驴一眼,笑道:“人参娃娃天真单纯,既已许诺于我,又怎会轻易偷跑?我看,倒是你整日想着跑吧。”   被她这一说,小毛驴一下子心虚地缩起了脖子,长耳朵背起来,细眯缝眼睛到处乱瞧,“冤枉啊!我可没……我对你忠心耿耿,天地日月可鉴!”   其实,它刚被谢挚带回去的那几天,的确整日想着要逃跑,但跟饕餮打了个照面之后,便结结实实地吓住了它——虽然饕餮如今变化了形体,看起来是只雪白巨犬,但小毛驴的感知极为敏锐,感受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凶暴嗜杀的蛮戾气,令它不敢妄动。   那个眼盲的老婆婆,也颇为高深莫测,似乎竟是个神圣种族;甚至连小木屋也相当神秘。   大板牙不算聪明,但它很有眼力,能看出来什么人好相处,什么人又不是易与之辈。   而且小木屋里的伙食不错,再加上正值冬日,外面也确实很冷,它便暂时忘却了要逃跑的计划,打算一切等到来年开春再说。   此时被谢挚忽然点出,淡淡地敲打了一下,小毛驴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谢挚一直都知道它的那点小心思,只是她大度,并没有明说罢了。   人参娃娃挖石头的速度极快,顷刻之间已经逼近了黑雾所在之地,黑雾知道自己这下断不能逃,于是竟也不再躲避,以破釜沉舟之势,循着洞穴径直冲了出来,将还在埋头苦干的人参娃娃裹携着倒飞出去——   谢挚听得一声呜咽痛叫,紧接着便看到人参娃娃直接飞了出来,她顾不得多想,便抬手欲将人参娃娃救下。   谁料刚一触及人参娃娃,谢挚便感觉心神猛地一震,耳中响起嗡鸣,仿佛同时听到了万千个世界中万千个生灵齐齐呐喊絮语。   就在这一恍神间,她指尖一痛,似被针扎蜂蛰,又极冰冷,如同忽然将手伸入严寒冰穴当中。   但这感觉只有一瞬,转瞬即逝,快到谢挚几乎来不及意识到刚刚自己遭受到了攻击。   黑雾以人参娃娃作诱饵,在谢挚伸手的一刹那分出一缕雾气,轻轻地抚了抚谢挚指尖。   “怎么样,你可有事?”   谢挚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不见青紫,更无伤口抑或血痕,并不要紧,便转向另一只手中尚惊魂未定的人参娃娃,镇定问道。   人参娃娃现在还是本体,不是人族婴孩模样,发着抖向她上下摆了摆根须,表示自己没事。   “没事就好。”   看来,人参娃娃只是被吓到了。   但她却遭到了黑雾的攻击……   这说明黑雾是有备而来,不是胡乱攻击,而是有意要攻击她。   谢挚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指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手指阵阵发麻,好像有些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了。   就在这时,黑雾再次反身朝谢挚袭来,将自己延伸得极薄极细,如同一张大网,有铺天盖地之势,兜头就要朝谢挚披盖而来!   大板牙见状,下意识撒开蹄子便要逃跑,身形凭空消失在原地,但刚跃到另外一点,又立刻被传送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又回来了?”   小毛驴还在惊惶不定,一道粗哑的苍老女音忽然透过绿松石传入了它耳朵。   “东夷来的小驴,听着,倘若你敢抛下谢挚逃跑,今日我便教饕餮开荤,吃顿驴肉火烧。”   传音法宝精准地传达了她威胁的意图:   “谢挚不会管教你,我便来替她管……你以为如何?”   是眼睛婆婆!   她在它身上动了手脚!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它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看来,眼睛婆婆的修为要远高于它……   大板牙逃跑被逮个正着,在脑子里勾画出一副自己被烤了吃肉的惨状,吓得四条腿和牙齿一齐打颤,战战兢兢地夹紧尾巴,连连表忠心:“不敢……不敢……您明鉴,我再也不敢跑了!再也不敢了!”   “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算账!”   “破!”   谢挚无暇顾及大板牙这边发生了什么,她指尖一动,放出一道极为凌厉的精粹灭绝气,直冲黑雾而去。   那黑雾受她一斩,从当中如布帛一般无声撕裂开来,下一刻却又飞速合拢,恢复原样,竟然毫发无伤,没有被斩灭镇压分毫!   谢挚心中腾起惊意——作为太一神遗留下的无上剑气,灭绝气可斩世间一切物,此刻竟然对这黑雾毫无作用!这还是头一次!   这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竟可抵御灭绝气的镇杀?   “小莲花!擒住它!”   虽然惊讶,但她并不慌张,灭绝气不起效果,即刻便改用凝神法。   “好!”   小莲花早已凝神以待,听得谢挚一声令下,便派遣出千万道细丝状的精神力,以谢挚身体为中心,如绣球花的花瓣一般喷散开来,冲黑雾激射而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它!   在灿烂盛放的绣球花上方,赫然还有一座精神力编织的巨钟正在蓄势待发,倘若前一击被黑雾逃过,这巨钟也可将它扣住镇压!   这一击布置得周密精妙,堪称万无一失!   但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黑雾在这连环攻击之下竟全然不受影响,从合拢和绣球和落下的巨钟中径直穿过,速度不减,如穿无物,眨眼间已经逼近了谢挚的面门!   黑雾无时无刻都在变幻形状,似乎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若是将它凝视得稍久一些,便会双眼发酸,头痛欲裂。   此刻它又无声无息地改变了形体,大大张开两翼,倒有些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蝙蝠,要裹住谢挚的脸庞!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漫长,且又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但其实极快,只在几息之间,便已经完全上演;外人若观战,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分出胜负,不能晓得其中厉害与险恶之处。   身处战斗之中,每一瞬间都是游走在生死线上。   这黑雾来历不明,攻击怪异,且既不受灭绝气镇压,也不能被精神力所影响,隐隐竟有超脱于世之象!   方才谢挚只是被它借势轻轻一碰指尖,便觉心跳阵阵,手指剧痛极冷,此时若被它整个包住脸庞,真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   就在这至为危急之刻,套在谢挚掌心的圆环忽然动了!   “轰——!!!”   圆环飞离谢挚的手掌,隔绝在她与黑雾之间,猛然爆发出万丈金光,比之前耀眼百倍不止,将矿洞周围都照得一片明亮!   连正焦急守候在洞口的阿赤玫也感到一股可怖的冲击波猛地迎面而来,携带倒海翻江之势,有如最剧烈的海啸爆发,吹得她长发扬起,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扒住身边的石块,才勉强稳住步伐。   “这是发生了什么……!??”   阿赤玫心中着急极了,简直恨不得即刻变成蚂蚁大小,钻进洞穴中一探究竟。   “唉!我真没用!”   巨人首领急乱交加,兼之对自己的埋怨恼恨,重重一拳砸在面前的巨石上,连山崖大小的巨石也在巨人的伟力之下晃动了一丝。   听着洞穴深处传来的阵阵轰鸣声,阿赤玫紧咬着下唇,勉强压抑下急躁不安,按上胸膛上的太阳图腾,虔诚祈祷。   “夸父神保佑,希望巴克撒一切都好,能够立刻平安出来……”   至于那团黑雾,谁管它?只要谢挚没事就好。   。   洞中。   极明与巨响之后,乃是极静,只能听到潮湿的地底洞壁上,水滴滚落的一二滴答声。   在一片静寂之中,小毛驴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满脸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不可思议。   “……我的个佛祖呀,我居然还没死??”   方才黑雾扑击谢挚,圆环脱离谢挚之手,悬浮在半空中爆发万丈金光,小毛驴见势不妙,本能又想逃跑,但记起来眼睛婆婆在它身上施过法,逃跑不得,于是小毛驴便扭头躲进了背后人参娃娃打的洞里。   还顺便张嘴咬住在外面发呆愣神的人参娃娃,衔着它头顶的绿缨子,将它一口叼进了洞里,免得这傻棒槌遭受冲击波,从而白白丧命。   人参娃娃当初以为谢挚要进洞捉取黑雾,因此将洞挖得很宽敞,连小毛驴蜷缩身,也能勉强躲得下。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听到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它才敢试探着犹犹豫豫伸出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无伤势。   看看蹄子,完整;甩甩尾巴,茂密;再呲呲牙,没豁一点。   总而言之,浑身皮都没破一点,连根鬃毛都没掉。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还活着!”   大板牙喜极,感动得都快哭了。   它是一头没什么大志向的驴,之前也没遇到过什么险境危机,就算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被老奶奶从赤森林救起,授与妙法,走上修行之路,它也从没拿自己当做一个修士看待过,只是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撒欢,从此再无拘束。   自从跟着谢挚之后,它才遇到这么多麻烦事。   可看谢挚还总是平静的模样,好像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似的,一副波澜不惊之相,冷静而又镇定……   但明明她年纪也不大。   甚至说,还非常年轻。   有时,大板牙觉得自己真有点佩服谢挚,它不知道她过去经历了什么,才能这样坦然地面对危机。   人参娃娃气呼呼地从洞穴里跳了出来,用根须在大板牙头上重重地踩了一脚,踏得驴子痛叫起来:“哎哟!”   “你这棒槌怎么回事啊!”小毛驴大为光火,“我救你,你还敢踢我!”   人参娃娃叉腰“怒视”着它。   小毛驴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然后它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   因为人参娃娃变成了人族婴孩模样,愤愤地对它挥了挥小拳头,脸颊涨红,努力说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你……是逃兵!”   它虽然只是一颗刚诞生灵智不久的宝药,可它也知道谢挚是好人——她接连几次救了它。   但是小毛驴身为谢挚的同伴,却在危机之下放着谢挚不管,自己逃跑!   对这控诉,哪怕是小毛驴也不能辩驳抵赖——它方才的确就是丢下谢挚没管,自己逃跑了。   “其实我也没想这样……”   小毛驴自知不占理,蔫巴巴地垂下头,咕哝着为自己分辩:“就这个腿吧……它遇到危险,自己就忍不住逃跑……”   为消解心中涌上来的愧疚不安,也为弥补一二自己的错误,小毛驴抬起蹄子,朝前方走去。   “我们去找找谢挚在哪儿吧!诶,怪了,她怎么没声音啊……”    第191章 斩己   “小挚?小挚?”   小毛驴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小声叫:“你在哪儿啊?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周围还是那样,极黑暗,也极寂静,连洞壁上仿佛永不止息的滴水声也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啊。   小毛驴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按理来说,既然不见黑雾踪影,那么想必便是谢挚制服它了;但倘若谢挚醒着,又怎么会不答应它……?   它心中浮现出一个糟糕的猜想,谢挚,谢挚她不会是……   是不幸与黑雾一道同归于尽了,还是只是晕过去了,所以才不能答声?   小毛驴的心很乱,它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结果到底是哪个,只是撇下人参娃娃,头顶亮起符文辉光,向前撒腿奔跑,急叫道:“小挚!小挚!你在哪儿啊!?”   符文的光芒如月光般柔和地洒满了大半个矿洞,借着光亮,它终于看清,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那可不就是谢挚!   小毛驴连忙奔上前去,先听了听谢挚有无心跳,再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之后,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下来。   ……在这一刻,它才终于能够肯定,它是希望谢挚活下来的。   但谢挚此时的状态……看起来却并不太妙。   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眉头微蹙,呼吸却很急促,手指攥紧,似乎陷入了一场难以清醒的噩梦。   是魇住了吗?小毛驴定了定神,半跪下来用头顶谢挚的脸,试图唤醒她:“快醒来!别怕……”   这样顶了几下,谢挚忽然猛地睁开眼,把小毛驴吓了一大跳,往后趔趄了几步,才高兴地重新靠近她;“你醒啦!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   谢挚不答它关心的问话,自顾自盯了小毛驴一会儿,但目光却是涣散的,仿佛并没有真正看着它,而是透过它看到了无穷的远方。   小毛驴看到,女人乌黑的发丝被汗打湿,粘在白瓷一般的脸颊上,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着。   她好像十分疲惫,又像惊惧,被吓到了似的,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别的话都没再说。   “……带我出去。”   小毛驴生怕谢挚是受到了什么暗伤,这才如此虚弱疲倦,闻言不敢怠慢,忙将她小心翼翼地负到背上,又将凑上前来的人参娃娃叼起来甩到头顶,便准备动用术法,直接跃到矿洞之外,与阿赤玫汇合。   在临走时,小毛驴好奇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咦?   奇怪,那个发着光的圆环呢?被黑雾吞噬了吗?小毛驴是头很节俭的驴,下意识在周围找了找,却没寻到它的影子。   “……不必再找,圆环在我身上。快走。”   谢挚猜出来小毛驴正在找寻什么,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圆环正在她的右手腕上好好地戴着,正是她先前被黑雾触及过的那只手,只是颜色却变了,从之前的黑底金纹变成了完全的金色,如同最纯净的黄金一般,在女人纤细的腕间闪着微光,倒有些像只精美绝伦的镯子。   伏在小毛驴背上,谢挚忆起了方才发生的事——   在黑雾朝她袭来的最后一刹那,圆环骤然脱离她的手掌,自行悬空而起,爆发出万丈金光!   黑雾在一瞬间被圆环完全吸入,与此同时,圆环也发生了奇异的蜕变,褪去了墨黑的颜色,彻底化为璀璨亮金,最终缓缓回到谢挚身边,套入她的手腕上。   在朦胧之间,谢挚看到自己的右手也在不停地变幻形状,如之前的黑雾一般,忽而化作一只兽爪,忽而满布羽毛鳞甲,忽而甚至完全看不出生灵模样,只有一团无形无色的清气。   伴随着圆环套入她手腕,这一刻不停的变幻才终于停止。   她勉强凝神去看,精神力却完全承受不住这种观测的恐怖消耗,顷刻之间便丧失了意识,晕了过去。   哀风怒号,悲云长卷。   深而高的天穹中心缓缓凝聚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飓风,如同天眼,正冷冷地凝视着地面。   谢挚在恍惚中看到这幅可怖景象,她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住。   软软地半跪到地上,她这才发觉,自己手中拄着一柄黯淡的断剑,金色的神血在剑锋上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洼。她手上和衣服上也全是血。   画面就此中断,谢挚听到小毛驴的焦急呼唤。   她头痛欲裂,茫然地睁开眼,灵魂和心神还留在方才看到的景象中没能拔出。   ……那是谁的剑,又是谁的血?   她不知道。   “姜微!”   正在矿洞外面焦急等待的阿赤玫看到下方的空气一阵扭动,下一刻,*那头瘦弱小灰驴便如它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载着谢挚跃了出来。   她连忙蹲下去,将谢挚捧在手心,感觉人族身上的体温极低,如同冰雪。   “……她受伤了吗?”这话是问大板牙的。   “我也不知道……”   大板牙讪讪地说,它觉得好像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谢挚,“但……她很虚弱,状态不怎么好。”   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阿赤玫看了看毛驴,“黑雾呢?”   “不见了……”大板牙更惭愧了,“我也不知道它在哪。”   “阿赤玫,”谢挚窝在巨人掌心,轻轻地捏了捏她手指,阿赤玫发觉,谢挚的心跳非常微弱,“带我去矿脉中心。”   她感到自己的道宫宇宙似乎受到了什么东西影响,十分反常紊乱,正在躁动爆发,若再不调整压制,她或许会被体内的道宫宇宙耗尽,从而丧命。   这无疑亟需大量能量,而在这深深的地下,唯一能被利用吸收的,只有仙金矿脉。   “好。”   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阿赤玫便答应下来。   她相信谢挚,她不会做没有缘由的事。   一路疾驰至矿脉中心,阿赤玫才将谢挚小心地放下,周围的巨人们全都关切地围过来,担忧不已:“巴克撒!这是怎么了……”   阿赤玫不答,半跪在地上,仔细倾听谢挚的声音:“把你放在这里,就可以么?还需要我做什么?”   谢挚冲她苍白地笑了笑,“没有了。阿赤玫,你带着巨人们离我远一点。”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并不安全。   阿赤玫依言而行,小毛驴也叼着人参娃娃犹豫地退后,惴惴不安地凝望着人族纤细的身影。   直到所有人都离她足够远,谢挚才勉强撑起身体,轻轻将手掌按在地上。   她最后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灭绝气还尚未彻底炼化,她的道宫宇宙却在此时发生了暴动。   她必须得尽快将其压制平复,否则被反噬的就会是她。   伴随着谢挚将手掌贴上地面,一股散发着奇异光彩的五色精气如雾气一般渗将出来,包裹了谢挚的身体,将她衬得神圣而又非凡,又被她牵引着缓缓纳入体内,那是埋藏在地底的仙金精粹。   她叠加动用了数种符文,将仙金直接提纯炼化,引入了身体,为自己接下来压制道宫宇宙提供能量。   阿赤玫看出了谢挚正在做什么,她眼睛仍然盯在谢挚身上,举起拳头,示意巨人们看向她。   “告诉我们的同胞们,不必再挖矿了。”   仙金精气仍然在源源不断涌出,但却没有外泄分毫,全部被谢挚巧妙地引入了身体,一丝一毫也没有浪费。   这仙金精气至纯至净,效力非同小可,寻常修士,只吸收几缕便会道宫饱胀,身体几欲裂开,难以再继续吸纳,但谢挚却好像全无不适之感,躯体上曦光闪烁,以一种平缓但不慢的速度稳定纳入,好像永远也不会止息一般。   她的道宫到底有多广阔啊,简直仿佛无边无际……   阿赤玫不由得心中惊讶,为之瞠目,心道姜微将她瞒得好苦,认识姜微这么久,她竟不知道姜微原来并不是凡人,一直在韬光养晦,隐藏修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能伪装得如此之好,竟然骗过了这么多人……   再看一眼身旁的小毛驴,它也同样震惊,阿赤玫这才稍感满意:   看来,谢挚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对自己的坐骑,她也一样的隐瞒。   分布在各个小矿洞的巨人们听到阿赤玫的传令,纷纷放下沉重的工具,朝矿脉中心聚集而来。   他们安静地伫立在离谢挚数十丈远的地方,凝望着自己的巴克撒,在心中默默为她祈祷。   谢挚在仙金精气之中端然打坐,如同坐在流水与云霄之上,觉得轻快如若登仙,身体几乎悬浮而起。   而与此同时,她体内的道宫宇宙也在发生一场大变化!   道宫宇宙不断膨胀,如同心脏,每鼓动一声,规模便扩大一次,变得愈发稀薄,可也愈发浩瀚——谢挚渐渐觉出来,这宇宙竟然如同一个鲜活的生灵一般,正在演化生长。   这等伟力,如果不是谢挚正坐在矿脉之上,有海量仙金精气加持,她必然会被直接掏空,反被道宫宇宙吞噬。   谢挚眉心间亮起蔚蓝光芒,凝神法正在她识海之中运转如飞,顷刻之间便已推演计算出数百种可能、数百种后果。   “我选这条。”   谢挚与小莲花同时出声,语气是一样的坚定。   在这几百种可能之中,谢挚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危险、最难实现的一条路。   “哪怕身死魂灭,也心甘情愿……。”   她以大毅力大觉悟观照自身,引仙金精气作后盾与储备,放手一博,没有选择去将道宫宇宙压制,反而试图将它引导。   譬如洪水,堵不如疏,还是因势利导为妙。   只是这一步棋走得极险,倘若稍有不慎,谢挚就会弄巧成拙,不仅不能引导成功,还会直接陨落。   但她还是选了这条路。   谢挚岁数并不算长,想她二十余年间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豪赌,都在以命相搏,都踏在生死边缘。   能活到今天,她自认幸运与机缘有之,但自己的选择与努力,同样也没有负过这些幸运。   七日后。   谢挚仍然在仙金精气之中静坐,仙金精气已经愈来愈见稀薄,她却还是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阿赤玫令人去洞壁上采集仙金原石,凿下来的原石已经被抽干了精华,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也代表,谢挚已经将整座仙金矿脉,都差不多吸收完全了。   “阿赤玫,”终于有巨人焦躁起来,“这已经过去了七天了,巴克撒还是毫无动静!”   她很为谢挚担忧,想过去察看一下她的生命体征。   “不要急。”   阿赤玫虽然心中也是一样的焦急不安,但面上却没有流露丝毫,还是镇静自若的。   她知道,倘若自己作为一支部族的首领,却率先表露出来慌张,别的巨人一定会更加慌乱无措。   “再等等。”   “要相信我们的巴克撒。”   小毛驴正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时不时喷喷鼻子,用蹄子到处刨一刨。   这里的巨人们,它一个都不认识,长得又那么巨大,站在它面前如同一座座小山,投下道道阴影,它胆子颇小,心底其实有些惧怕巨人,于是也不敢往他们身边凑,刻意离巨人们远远的。   这七天里,它确实过得无聊至极。   担忧着谢挚,连往常最喜欢的休闲活动——睡觉,也睡不太好,小毛驴只能跟人参娃娃玩,人参娃娃还嫌弃它。   又一次被人参娃娃用根须甩了一脸,小毛驴终于放弃了跟它尝试玩耍,祈祷着谢挚赶快醒来,好好管教一下这株不听话的宝药。   它伸长脖子,尽力朝远处的那团仙金精气踮脚望去——   只见五彩精气仍然包裹着谢挚周身,如同云雾缭绕的山巅,仍旧是茫茫一片,教人什么也看不分明。   忽然,小毛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叱,那团精气便彻底消散开来,露出底下的真容。   “破。”   谢挚自仙金精气中踏出来,双眼仍然微闭,神圣而又超然,浑身曦光流转,如同上好的莹润美玉。圆环在她腕间闪烁着璀璨的金光。   “呼……”   人族缓缓吐纳了数个来回,躯体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终于攀升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极点。   阿赤玫震撼地看到,在谢挚身后,倏然伸展开一株顶天立地的巨树虚影,表面叠加铭刻万千符文,既无枝桠也无花朵,只有树干直直地冲向天际,无穷的根须延伸出去,末端仿佛扎根于混沌与虚空之中,遍布无数个世界。   五条枝桠与三朵道花已经尽数斩除,这是斩己境大圆满,离登仙之境只差最后一丝契机与顿悟!   “夸父神在上,那是传说中的世界树吗……?”布鲁爷爷心神大震,胡须抖颤,佝偻着身躯,踉踉跄跄地拜倒在地。   “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巴克撒吗?”   “她原来竟是斩己境界……?”   其余的巨人也被眼前壮观无比的奇景攫取了整副心神,无不目瞪口呆,灵魂剧颤,几乎不敢与谢挚相认了。   巨树的虚影只显现了一瞬便缓缓淡去,那股可怖的气势攀升到极致之后这才飞速下落,完全敛于谢挚体内,重归于平静,一派无波无澜。   她的身形还是那样纤细单薄,如同孱弱凡人,但巨人已经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对待她了。   谢挚睁开眼睛,蔚蓝光芒在她眉心静静地闪烁。   她抬起右手,垂眸看了圆环片刻,左手向前,右手撤后,做出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姿势。黑雾在她手中散开。   “箭来。”   一把黑雾凝聚而成的弓箭凭空出现在谢挚手中,通体漆黑无光,更无纹饰,朴素无华,极不起眼。   下一瞬,那张弯弓又在谢挚手中变幻了模样,化为一柄长锏、一条鞭子、一把戈、一杆矛、一尊鼎……等等等等。   眨眼之间,谢挚手中已经出现了数十种各不相同的兵器,看得巨人们眼花缭乱。   终于,像是实验结束,感到疲倦厌烦了似的,谢挚在腕间圆环上轻轻一抚,方才变幻出来的所有兵器便都倏然消散,完全消失不见。   那团黑雾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也是混沌母气的一部分。   它与混沌母气同源共生,相生相克,自诞生以来一直深藏地底石缝之间,今日被阿赤玫突然挖凿出来,才头一次现形与世人眼前。   它是无穷,是无限,是可能,是永恒的变幻,而圆环可以帮助她驾驭黑雾,在变中抓取不变,将其暂时凝结抽取出来,成为一柄神异的兵器——或者别的什么物体。   只要谢挚能在心中观想出这个物体的形状与性质,再加上精神力足够强大,便可以将它在黑雾里直接“拔”出来。   道宫宇宙也是受到了黑雾影响,这才丧失了之前的稳定,陷入了紊乱。   但好在,谢挚当机立断,立刻采取了措施,以整座仙金矿脉为自己做资源后盾,这才勉强成功,让道宫宇宙因祸得福,得到了彻底的蜕变。   她终于彻底炼化了灭绝气,让它可以化为己用,完全地掌握了斩己境界的实力,达到了巅峰。   倘若没有圆环,她必然不能完成此等壮举。   而圆环,正是当年宗主在歧都西市赠给她的礼物。   “又是她帮了我……”   谢挚闭了闭眼睛,按住胸口,呼吸有些发颤。   虽然只是无意之举,但那也不能忽略,梗在她心间,时不时就要令她记起当年那些往事。   大板牙耳朵长,修为高,听力极佳,即便离得很远,也听见了谢挚的这句低语。   却不知道她说的“她”指的是谁,但看谢挚的神情,似乎是一位对她意义与众不同的故人。   难不成,这百般纠葛,命运相连,到头来竟不能断吗?谢挚恍惚地想。   “我到底还是欠着她,不能两清。”    第192章 前夜   谢挚只是恍惚了一瞬,面上少见流露出的一丝脆弱便消失不见,重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迈步朝巨人们微笑走来。   ……奇怪,方才是它听错了吗?小毛驴困惑地甩了甩长耳朵。   “阿赤玫,”谢挚向巨人们致意,亲切道:“布鲁爷爷,还有其他的巨人同胞们,多谢你们守护我。”   “……”   阿赤玫像是第一次认识谢挚那般,将她仔仔细细地凝视良久,终于吐出一口闷气:“……你不是凡人,你是斩己境的大能者。”她陈述道。   放在中州,斩己境的修士,足可以做金吾卫的最高统领之一。   恐怕,就连姜微这名字,也是假的。   她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在理性上,她知道谢挚隐瞒身份并无过错,甚至还极有必要,她毫无指责她的资格;但在感性上……谢挚到底也是没同她说真话。   “你到底是谁?”   阿赤玫问出了此时所有巨人们心中的疑问。   “我是姜微,”谢挚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   “是北海生灵和伙伴与朋友,巨人的巴克撒。”   她抬起头来,目光一一扫视过巨人们熟悉的面庞。   “也是大周叛贼,西荒蛮女,前昆仑卿上,谢挚。”   谢挚!   此话一出,所有巨人都瞪大了双眼,周围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因为过于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谢挚,他们知道的,并且还是熟知——这个名字在巨人的族群中,曾带来过深切的震撼。   五年前,监督巨人的兵士们,曾义愤填膺地咒骂过这个背君叛国、诱骗皇女的西荒少女,也为她的伏法受诛而欢欣鼓舞过,饮酒欢歌以表庆祝,短暂地放松了对巨人们的盘剥和监管。   听说谢挚叛逃那年不过十六,虽然是西荒人,可却不比任何一位中州的少年天骄弱,为追杀她,竟然足足陨落了三位金吾卫统领和一位长生世家的仙人。   最终天衍宗云宗主亲临,才终于将她制服。   然而谢挚性子颇烈,不肯受死于仙人之手,反跃于潜渊自绝。   她跃下潜渊之后,有一段时日,灭绝气喷涌得格外旺盛,即便是巨人们,也能远远地望到南方天际的辉光涌动。   他们为谢挚的事迹震动之余,也良多叹惋,因为这样一位天资绝伦的少年修士骤然陨落而十分可惜。   而且……谢挚是反叛中州人而死的,这就足够使她成为许多巨人心中的英雄;他们渴盼着自己也能像她一样,为反抗中州而死,而不是白白死在阴暗潮湿的矿洞里。   但现在,谢挚却告诉他们,这个少女当年并没有死。   不仅如此,她还涅槃重生,活了下来,攀上了潜渊,来到了北海,当起了巨人的巴克撒!   波浪自每个巨人的心中翻滚起来,最终连成一线惊涛。   “啊……巴克撒!”许多巨人的眼眶已经湿润,轻轻地哭泣起来,“你受苦了!”   心中种种复杂感情激荡之下,反而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来,良久才笨口拙舌地叹出这几个字。   他们知道,谢挚这一路走来,一定受了极大的苦楚,为旁人所不能想象。重感情的巨人们,为自己的朋友真心实意地落了泪!   谢挚也不禁动容,呼吸发颤。   这群受苦难最深最重的族群,反倒先同情起她来了……   她自地面上拾起一块仙金原石,由于整座仙金矿脉被她抽取了所有精粹,那原石已经完全丧失了昔日的效力,光泽黯淡,看起来只是一块普通石块。   并且还变得疏松了。   谢挚没用力气,轻轻一捻,那原石就在她指尖化为粉末,四散开来。   “这座矿已经废了。”她直起身子,做出判断。   而军士们还在矿洞上面驻扎着,等待着巨人们送上挖出来的矿石。   不能及时献上矿石,是死罪;一整座大型矿脉莫名其妙地被抽空精华,矿洞里的巨人们同样会受到牵连。   “巴克撒,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巨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谢挚,在不自觉之中,他们已经将谢挚当成了自己所有人的首领,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   谢挚仰起脸来,并没有立刻作答。她望向头顶黑黢黢一片的洞壁,那里有不知名的矿物晶石正在闪烁。   微光打在她脸上,将女人的面容笼在明灭不定之间。   “已经是岁末了……”   “想必,歧大都和丹凤城,现在都正在预备过年吧。”   “外面的雪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   谢挚转过身,面向巨人们,神色肃然。   “诸位!我之前与霜狼首领等人商议过,举事之期就定在年前,现在矿脉已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献出矿石,换而言之,我们已立于必死之地!”   “愿与我一道举事的,请上前一步;若不愿意,我也绝不会责怪……请吧!”她朗声道。   “阔可完部族阿赤玫,愿听从您的调遣!”阿赤玫率先垂下头,半跪下来。   “多诺部族愿往!”一个满脸胡须的沉稳巨人没有多说什么,缓缓跪伏在地。   “譬如矿洞死,斩头何所伤!”   这是一个年轻的巨人首领,目光炯炯,高大健壮,她干脆利索地垂首半跪,表示尊敬与信任:“洛格赫部族愿意追随我们勇敢仁爱的巴克撒,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   “横竖都是死,即便今日不死,日后也会被中州人压榨而死,何不放手一搏,死于起事呢!”又一位巨人首领洒脱地大笑几声,弓身下拜。   “太阳神的后裔,思克鲁部族愿永远效忠您!希望您能带领巨人们劈开一道崭新天地!”   “塞温部族爱戴您到白浪河干涸的那一天!”   “草与风的儿女,迈凯部族对您的忠诚如磐石般坚定!”   “……”   一道道宣誓的声音响彻整个矿洞,巨人们一个接一个拜倒在地,将谢挚环绕在中心。   大板牙呆呆地张大了嘴巴,连人参娃娃也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动弹。   这场景无疑极为震撼人心:在深有千丈的地底下,在幽深昏暗的矿洞里,一群高如小山的巨人们半跪在地,朝一位渺小美丽的女人表达最真诚的敬意,发誓要追随她,不死不休。   倘若此举不成,在这里的所有生灵,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疯了,真是疯了……”   大板牙不敢置信地喃喃,它当然知道谢挚他们所说的“起事”指的是什么。   连佛陀都不敢触怒中州,就凭他们,一个叛贼罪人,带领着一群满身伤残的弱小巨人,就想反抗中州的统治?这简直可以称之为荒谬!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东夷人已经对中州生出了刻骨畏惧,大板牙也不例外。   谢挚不言语,径直走上前来,立到阿赤玫的面前。   她在黑雾里抽出一把墨一般的长刀,抬手挥出。   “锵”的一声,巨人肩胛上穿透的铁环应声而断,散落在她脚下。   “你自由了,阿赤玫。”   谢挚在黑雾凝结而成的兵器里灌入了经过炼化的灭绝气,使这兵器成为了当今世上最锋利强绝的一把利刃。   在巨人们挣脱铁环束缚的喜悦声中,大板牙看到女人朝它远远地勾唇一笑,让它阵阵晕眩。   “有一千个巨人看见了你是我的坐骑,他们都是我的证人,而你……也是我的帮凶和同伙,大板牙。”   “这艘贼船,你早就已经坐稳了,再不能下。”   “所以,别想着逃。”   她含笑点了点自己脖颈上的罪字金印,大板牙觉得,她仿佛是点在自己马上就要不保的小命上。   布鲁爷爷仍然在骤得解放的冲击中怔忪不能回神,捧着禁锢了自己百余年的铁环发愣——就是这个小东西,折磨了他和他的同胞,那么久吗?   谢挚轻快地走到老人身边,提高声音。   她早就计划着要让布鲁爷爷带头来做这件事,这对痴心炼器的老人来说,是最值得振奋欢喜的功勋。   “布鲁爷爷!我这里有一批前所未有的上好材料,您愿意和其他工匠们一起,将它们打造成五州最好的铠甲,保护我们的起义军吗?”   自潜渊底取走的玄冰,还好好地躺在她的小鼎里,谢挚打算让它们发挥出应有的效用。   。   矿洞上。   一个守卫的军士在风雪中执着长矛,跟自己的同伴们低低闲聊。   “快过年了,还派咱们出来干活,真是……”他抱怨的话没再说下去,可是意思显而易见。   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慎言!”   声音低下去,轻而飞快地挤出一句:“你不知道咱们王上的作风吗?”   姜垂乖僻暴戾,阴晴不定,有时发起疯来,连自己的近卫也杀。每个被派到他身边的人都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触怒王上,脑袋搬家。   首先抱怨的人也沉默下去,显然也知道其中利害。   他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这次他挑选的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话题:“……不是我说,这里的鬼天气可真冷!手都快冻掉了!我用血精绕体运转数圈有余,还是暖和不起来!”   他的同伴来了精神:“的确!北海就这时候最难熬,冷得骨头都快结冰了!哎,像我们家乡那边,就不这样——四季如春,冬天的时候,连湖水都冻不住!”他的眼睛在雪夜里闪着柔软的微光,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当中。   “真的?你是哪儿人?”   “澄湖郡!跟东夷挨着!又暖和又滋润!”答话的军士显然为自己的家乡很骄傲,报出自己来自哪里时挺胸抬头的,连声音都高了几度。   询问的人一喜:“我就在你们隔壁郡啊——连沛郡的!”   “这么近!”   “可不是!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再忍忍吧!戍期再过一年半,就能走了!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上北海来!”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同伴的态度亲切了许多。   “谁不是呢!但有时候想想,倒也多亏了北海,不然,咱们这些人想升到校尉呐,在中州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   抱怨北海的气候,与思念家乡,畅想回到故土之后的美好生活,都是这些中州军士百谈不厌的事情,哪怕已经诉说过一千遍,他们还是会第一千零一遍兴高采烈地说起。   但还是有军士前赴后继地来到北海,盖因前往北海是去家离乡,且又条件艰苦,因此待遇较他处优厚不少,三年戍期满后,回到中州,也会按例升职。   受这些奖赏吸引,北海的军源总也不断,驻扎在丹凤城,俨然已成寒门兵士可靠的一条上升通道。   “哎,对了,这些巨人们下去已经快十天了吧?”   一个兵士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在矿洞边缘探头探脑,“按照规定,十天往上一送矿石,不交仙金,就不给他们食物,往常他们都是挨不住饿,提前好几天就把仙金送上来的,这次这是怎么了,还不往上送?”   为逼迫巨人们努力挖矿,这些中州军士会故意削减克扣他们的食物数量,好使他们更快地消耗完食物,不得不更频繁地来到地面上,运送仙金原石。   “嗨,再等等吧!”   一个年长的兵士发了话,他对世间一切都尽在心中似的,了然一笑,明年开春,他就能回到中州了:“矿脉挖了这么多年,已经快挖不出什么了!我猜,凑不够应交纳的仙金份量,他们正在地底下头疼呢!”   “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位——”   军士从矿洞边缘退回来,朝身后的一处营房努了努嘴,那是先锋官居住的地方,压低声音:“一心想着要巴结王上,好回中州之后当金吾卫呢!”   “金吾卫?他是想当金吾卫的统领!”   年长军士很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哼,就算几年前因为诛杀谢贼陨落了三位统领大人,又哪轮得上他一个髓树境!”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漆黑的刀刃缓缓自他胸膛上刺出来,鲜血滴下,立刻结成冰,在雪夜里散发着白气。   兵士们大惊失色,脊背发麻——不知何时,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是谁??!   敌袭——   还没来得及呐喊出声,乌光一闪,守卫的兵士们便全都软软地栽倒在雪地里。   谢挚收回刀,面色不变。   大板牙在她身后哆哆嗦嗦地直打颤,谢挚杀人太过干脆轻松,让它也不由得心惊胆跳,生怕她也在自己脖子上这么抹一道。   “怀念着自己的故土,却侵略着别人的家园……这是你们应得的下场。”   谢挚平静地道,她脸上沾着血,那是她方才斩杀先锋官时无意中溅上去的。   矿洞中的飞舟上升至洞口,只是这次却没有再载疲倦不堪的巨人们。   谢挚用精神力将营房里储存的所有兵甲和药物粮食统统放上去,这能给地下的巨人们提供宝贵的能量,帮助他们进行战前最后的养精蓄锐。   “霜狼首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吗?”她问识海中的小莲花。   “全准备好啦!三天前你的指令一经发出,霜狼、大熊、八骏、英招……所有的北海生灵都紧锣密鼓地运转了起来,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小莲花愉快地答,为能帮到谢挚的忙而十分开心。   她是谢挚最得力的小助手,可以将她的话直接传达到千里之外的首领们识海当中。   “很好。”谢挚点了点头。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将守卫几个大型矿洞的军士们单枪匹马全部斩杀殆尽,只特地留下来了一个矿洞,没有杀他们的先锋官与军士。   那先锋官惯会钻营,媚上欺下,是个软弱惜命之人,留着他,谢挚自有用处。   “接下来,我们去丹凤城。”   她翻身坐上小毛驴的背,轻轻一拍驴子脖颈,身影消失在北海的漫天风雪之中。   。   已近岁末,丹凤城内格外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皑皑白雪也覆不住民众的热情,充满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丹凤城独悬北海,居住在这里的民众,除过被人皇鼓励迁移过来的北境百姓之外,就是来北海冒险寻宝的修士,和不辞艰险倒卖货物的商人巨贾。   他们的存在和人皇的政策倾斜——再加上这里是盘剥北海生灵的第一站,第一双拿起肉块的手总是能沾上更多的油水荤腥——这一切都使得丹凤城充满生机与活力,极为兴旺发达。   对中州那些历史悠久的名城来说,丹凤城还是一座年轻的城池,可它是如此蒸蒸日上,甚至隐隐有超越一郡主城的气象。   若不是丹凤城的最高长官是姜垂,一位恶名昭彰的王,这里的民众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但好在,姜垂虽然嗜杀,但他的发作总是对着手下和北海生灵,极少针对普通中州民众,因此,丹凤城的居民也对他的治理感到可以接受。   谢挚借助小毛驴,直接越过了层层阵法,接近了丹凤城的中心与命脉——城中央的传送大阵。   这大阵被重兵日夜把守,另一头连接着中州最北端的数个小城,无疑至关重要,如同丹凤城的心脏。   倘若破坏掉它,就会斩断丹凤城与北海的通道联系,之后攻城之时,中州就不能发兵助力了。   她正是为此而来。   谢挚没有进入兵士的防线之内,只是站在外面,静静地抬头凝望这座宏伟的大阵,乌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符文。   万千玄妙符文正在不远处的阵法表面上流转,璀璨金光直接天际,日夜不息地运转,数不清的人族与货物正在其中进进出出,一派繁荣鼎盛之相,极为忙碌。   虽然看着没有接触阵法,甚至还离阵法颇远,但谢挚的精神力却早已无声无息地越过了最后一层屏障,悄悄地融入于阵法符文之中,开始运算解阵。   符文推演,本就是她的专长,当年在红山书院时,连见过无数天才的孟颜深也不能不为她的天赋惊叹。   如今再加上小莲花的帮助,精神力在种种苦难磨砺下大大增长,谢挚有自信,可以解得出世间一切阵法。   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   一个校尉见到谢挚站在大阵附近久久不动,当即起了戒心,警惕地按刀快步走上前来:“喂!你!那边那个!你在那看什么呢!站那别动!”   谢挚果然没有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此时若是显出丝毫慌乱,都会立刻引起更大的警惕。而她不想打草惊蛇。   这大阵大约出于一位功参造化的仙人之手,阵法造诣极为精深,即便是谢挚,也很难快速解开。   需要近距离推演计算,才能有解开阵法的希望……这也是她暂时不离开这里的原因之一。   那校尉只差几步就奔到她面前了……谢挚低低问小莲花:“还要多久?”   “大概还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小莲花咬着嘴唇答,手中握着蔚蓝光球,那是谢挚识海的缩小显现。   谢挚皱皱眉:“太久。”她不能在那校尉手下周旋应对这么长时间。   “可是……!”小莲花急了,还有点委屈,“可是这阵法非常深奥繁复,还有姜垂的精神力时时流转其间作为防护,必须要非常小心翼翼,还得注意不被姜垂发现,工程量真的很大……”   “最少也……也还需要半刻钟!不能再少了!”小莲花试图讨价还价。   校尉已经奔到了她的面前,谢挚扔下一句话:“想想办法,再减减。”便不再理会小莲花。   “摘下你的面具来!还有,你的金印在哪里?”   校尉高大的身躯在谢挚面前投下阴影,咄咄逼人地说。谢挚注意到他比寻常中州人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是个胡须拉碴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睛格外明亮,道宫之中脉种坚实,乃是脉种境的修士。   他手臂上刺着一只铁刺猬的图腾,那是景部黑铁猬的标志。中州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刺青纹身,认为这是蛮夷所为。   很显然,这是个大荒人……大荒人普遍比中州人高大许多。   谢挚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微怔。   她还没在北海见过大荒人。   但转念一想,北海苦寒,寻常中州人留恋故土,只要有得选,便不愿轻易前往丹凤城驻扎。   在中州的大荒人备受歧视,一直得不到什么资源与机会,若想更进一步,选择来到北海谋求发展的机遇,也属正常。   反正中州对他们来说,本来也不是家园。哪里都是异乡,哪里都一样。   当年与谢挚一道,通过英才大比拜入天衍宗的大荒少年,就有不少后来选择从军。   谢挚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情绪复杂难明。   不知道,这丹凤城中,驻守的军士,到底有多少人是她的大荒同胞。   同样是受压迫的生灵,这些大荒人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当起了恶人的帮凶与打手,这怎能不叫她心痛?   “你的金印在哪里!”   见谢挚不答,校尉再次严厉地喝问了一遍,腰间长刀已在拇指指腹下被推出雪亮的一截刀刃。   在北海的军士里,大荒人往往是最吃苦耐劳、也最忠于职守的一批人。他们盼望着能够以此得到提拔,早日出人头地。   “在这里,大人。”   谢挚不想触怒他,也不想引起更多军士的注意,顺从地掀开兜帽,侧头露出纤长雪白的颈项,罪字金印正在她脖颈上闪闪发光。   她摘下面具,底下是清艳妩丽的一张脸,那与她原本的相貌并不相同,做了一些调整,还缩减了几分年岁,看起来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我来自大荒,五色鸾鸟氏族,名叫鸾微。”   借用了一下你的身份,可不要责怪我啊……吟芝。谢挚在心里默默地向少女告罪。   见到谢挚的面容,又听到她说自己来自大荒,校尉不由得一愣,再开口时,神色已经不自觉舒缓了许多:“……你是……大荒人?”   “正是。”谢挚颔首:“您也是大荒人吧?我看到您的刺青了。   “唔……”   校尉合上刀,捂住手臂摸了摸:“这是我们氏族的图腾,我总也不舍得除去……”   “是黑铁猬的图腾么?”谢挚适时开口,神情有恰到好处的怅然和感伤:“您是景部人?我的家乡,离您也不远。”   “我的确来自黑铁猬氏族,”校尉问,“你犯的什么罪,居然被发到了北海来?”   明明眼前这少女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而且,五色鸾鸟一族在大荒地位相当尊崇,如今却沦落到了这种境地,这不能不让他有物伤其类之痛。   谢挚勉强苦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我在天衍宗里锋芒太盛,遭人嫉恨,这才……”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噢……!”   校尉却一下子懂得了她的难言之隐,目光变得柔和而又同情,将手中的刀柄攥了又攥,最终只能无力地松开。   想必,谢挚在大荒时,定然是个天资绝伦的少年天才,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拜入天衍宗,却和世家子弟起了冲突,这才被陷害至此——他在想象里为谢挚补全了身世。   之前,他的确也见过这样的大荒少年,不出半年,就死在永远不能停止劳作的矿洞深处了。   这一次,他决心要保护住这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常发生,常发生!唉,孩子!可怜的孩子!”校尉叹息着说:“所以我才要到北海来,不然,我们大荒人在中州永远也出不了头!”   “你是和罪人的队伍走散了吗?丹凤城里人很多……”他问。   “是的……”谢挚怯生生地答:“所以我才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张望,想看看我的队伍在哪里……”   校尉往前走了一步,看样子是想直接将她带过去,但想起来守护阵法的职责,又不得不顿住脚步。   “看,往那边走,再往西拐,就是罪人们的暂时驻扎点了……”   他低声为谢挚指点:“在那些带队的长官那里,记得去一个高个子女人那里,她肩膀上刺着火牛图腾,也是咱们大荒人,告诉她你的身份,她会暗中照顾你的……”   “别害怕,昆仑神山会保佑每一个大荒儿女。”   在临走时,校尉轻轻握了握谢挚的肩膀:“在矿洞里好好活下来!”   说完,他便大踏步转身离开。校尉不能离开岗位太久,尤其他还是一个西荒人。   谢挚感激地注视着他回到原地,这才抬手慢慢扣上兜帽,朝着相反的方向没入人群。   几息过后,她就消失在了嘈杂的街道里。   “阵法已经被我破解啦!按照你的要求,现在只是在内部设置了一些故障,暂时不能再运行通人了,并没有直接解开它。”小莲花欢快地说。   “干得不错。比我预计得快。”谢挚像逗小狗一样,笑着夸了她一句。   这传送大阵一旦被强行解开,消息将会直接传入设阵的仙人的识海,人皇和歧都也马上便会知晓,有人在攻击丹凤城,从而飞速做出反应。   这显然不是谢挚想要的结果。   因此,谢挚只是让它暂时不能再继续通行而已,这对一个庞大精妙的大阵来说,虽然少见,但也并不是不会发生。   惊慌失措的喊声在她身后响起:   “哎哎,怎么回事啊?传送大阵卡住了!”   “阵法出故障了!我的货物还没过去呢!”有人急得捶胸顿足。   “阵法师呢?阵法师何在?!!”   “……”   来自黑铁猬氏族的校尉焦头烂额,紧紧拦住这些激动的商人们:“冷静!阵法师马上就来!”   在忙乱之中,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朝谢挚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容貌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女却早已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也是,一个少女,如何能够影响到传送大阵运转?是他太多疑了……   校尉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转身拔出长刀,一头纯黑色的巨大刺猬虚影便猛然跃出刀身,浑身遍生钢铁般的长刺,逼得商人们不得不后退。   “都退后!听见没有?!站在原地,等待阵法师前来修复大阵!”他威严地说。   谢挚一袭黑衣,快步穿过一群憔悴虚弱的犯人身旁。他们和她一样,个个脖子上都刻着金印。   “让我们开始吧。”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   “报!”   一封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函被卫士送到了凰血王姜垂的案头。   “三号矿洞的先锋官报告说,他在巨人群中,发现了五年前本该葬身于潜渊之下的前昆仑卿谢挚!”   本在府邸里昏昏欲睡的姜垂闻声,目光为之一亮。   这是新年礼物吗?上好的乐子摆在他眼前。   他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倚在座椅上,支着头慢条斯理地展开信函。   假如先锋官报告非虚,他就将谢挚,那个传言中骨头颇硬的西荒蛮女折磨直到死去;假如先锋官说了假话,或者认错了人……   他哼笑了一声。   那就让先锋官的血染红他的王袍。   信函彻底展开,姜垂陡然变色。   纸上写的字句不长,却让惫懒的王猛地站起了身。   “你过来,对,就是你,过来。”   下一刻,姜垂忽然灿烂地微笑起来,朝送信的近卫温柔地招了招手。   “……遵命。”   一般来说,凰血王露出这种神情,就是他要杀人了……   近卫犹豫地走上前来,身体在不断地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他已经是今年第十一个凰血王近卫了。   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活过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新年。   姜垂没能让他如愿。   “咔巴”一声脆响,如同甘蔗折断,姜垂就硬生生地折下了近卫的头颅,将它血淋淋地提在手中。   他有一个癖好,杀人时不用仙力,也不用任何工具,纯粹用自己的双手,这给他一种无上的快感。   血水滴落在姜垂的靴子上,他脸色沉沉,将信纸在指尖化为灰烬。   纸上写着:“……属下刑讯几日,谢贼断不开口,最终只是吐露‘殷墟’二字。属下实在愚钝,遍查古籍,仍然不解其意,敢请王上亲临,审讯此贼,以使……”   “蠢货。”   姜垂将手中青年的头颅掷出去,不知道是在骂谁。   “传令下去,接触过信函的人,一律处死。他们当日的同僚,也一样处死。像往常一样,对其亲属重金抚慰,对中州,便说他们战死。”   这下,三号矿洞,不会再留下一个活口了。   他得亲自动身前去一趟矿洞,任何一个旁人,都不能承担这项责任。    第193章 囚牢   事关重大,姜垂立刻便动身离府,向矿洞进发。   他并没有携带任何随从,而是悄无声息地孤身一人前去。   一来,此事隐密,涉及姜周立朝之秘,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二来,姜垂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带兵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   一旦登为仙人,修士即有翻天覆地之变化,毁天灭地之神通,与之前极大不同,何况即便在仙人之中,姜垂也身列强者之属。   在这落后的北海,除姜垂以外,没有一位仙人,换而言之,在这里,他完全是立于无敌之境、不败之地。   顷刻之间,姜垂便以大神通来到了矿洞。   “……拜见王上!”   先锋官见到他的来临,似乎悚然一惊,吓了一大跳,面色都有些发白;在原地定了定神,才匆匆碎步趋前,拜下一礼。   这是一个略胖的中年人,蓄着稀疏的胡须,虽然是先锋官,在军队行伍之中浸淫已久,可他身上却不见丝毫锋锐英武之气,反而有股子油滑世故,比起军士,更像个什么行贾的商人。   姜垂注意到了他的慌乱,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嗜杀乖戾,动辄即取手下性命,凡是见到他的人,无不骨寒毛竖,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触怒到他,有时太过恐惧,竟至在他面前失态。   像这个先锋官一样的人,他见过很多,并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些享受其中——   享受别人的恐惧与战栗。   “带路。”   姜垂懒于跟他废话,只是扬了扬下巴。   在他眼中,这先锋官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只是又一颗马上就要被他折下的头颅而已。   他甚至也没有瞧周围那些持矛的兵士,这些兵士,对他来说都是蚂蚁一样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人。   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被他全部虐杀灭口了。   比起这团怯懦的油脂,还是马上就能见到的谢挚,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年少时,他没能通过红山书院的考核,即便当时的人皇,他的母亲出面说情,可孟颜深还是坚决地拒绝收姜垂为弟子,言称姜垂心性偏激,自己恐怕不能承担教养之责。   每个大周的皇子皇女,少年时都会进入红山书院学习,他长姐姜既望可以入书院,被九轮圣人赞为“公正无私王者剑”,风头一时无两;甚至他幼妹姜停云素来顽劣叛逆,也可以拜入孟颜深门下——   可偏偏就他不能,所有兄弟姐妹之中,只他不能!姜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渴盼能找到机会报复孟颜深。   几年前,听说孟颜深又收了一个学生,乃是一个西荒来的蛮女,名叫谢挚,年仅十六,孟颜深对其极为爱护,悉心教导,甚至还因为当今人皇明褒实贬,要削谢挚的傲气,特意赐封这蛮女“昆仑卿”,而对人皇颇为不满,拒绝出席人皇践祚五百年的大宴。   谢挚陨落后,孟颜深更是中止了运转千年的龟息法,恢复全盛时期的仙力,执上古神兵规矩尺,以一人之力对战长生世家,入宫向人皇讨要说法。   不知道人皇在宫中对老人到底说了什么,但有宫人传言,在出宫时,孟颜深大为悲恸,咯血数升,就此回到红山书院,称病不出。   ……真不知道,倘若让九轮圣人知道,他当年看不上的皇子,如何将他最喜爱的小弟子折磨至死时,该是什么样的神情。   教书育人一辈子,却护不住自己的学生,九轮圣人的光轮会因此熄灭吗?   姜垂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感觉血液在血管中滚烫地流淌,一股兴奋的战栗在他浑身滚动,令他不能安定。   他相貌是姜周皇室遗传的俊美,发极黑,肤极白,唇却极红,兴奋起来时眼睛亮得可怕,有一种清醒的疯狂,一身正红王袍,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格外醒目,几近病态。   先锋官见此情态,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此时,真忍不住开始后悔,前几日在那女人持刀威胁下,因为太过恐惧,一时糊涂,竟然立下大道誓言,答应为她引姜垂前来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时告知姜垂实情,姜垂会在狂怒之下将他撕成碎片的——他知道,他做得出来。   罢罢罢……   大概,是他命不好吧……   先锋官喉头滚动,强笑了一下,躬身为姜垂带路:“这边请,王上。谢贼就在矿洞底下。”   “嗯?”姜垂皱眉停步:“怎么在矿洞下面?”   “我们发现谢贼的时候,她就隐匿在巨人之中,为躲避军士捉拿追杀,她躲进了矿洞里……”   先锋官心中惴惴,可是面上仍然绷着艰涩的笑意,尽力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足够使人信服:   “之后属下动用法器,这才勉强将她束缚在矿洞之内,因为此贼狡诈,且又手段频出,之前竟能在金吾卫统领追击下屡次逃脱,属下恐怕又重蹈覆辙,因此不敢移动,仍以法器将她镇于原地,日夜监视,不敢松懈,以待王上。”   姜垂认可了这番解释,极为不耐烦似的,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先锋官一眼。   都是废物!竟然让他以王上尊贵之身,亲临阴暗潮湿的地下矿洞。   “带路罢!”他甩袖道。   他已经等不及要见那谢挚了。   下到地下的体验,其实颇像是沉于深海,一踏上用于上下矿洞的飞舟,黑暗便如幕布一般在两人眼前倏然落下,只有符文在头顶散发着点点辉光。   在一片静寂之中,姜垂听到,身旁陪同他一起下来的先锋官,正在如一只濒死的兔子般,胸膛不断起伏,艰难地剧烈喘。息着。   “怎么了?”   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奄奄一息的谢挚,姜垂此时的心情不错,他极少见地开了一次玩笑:“莫不是怕本王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   先锋官垂着头,自发抖的牙齿中挤出来这句话。   这人似乎正沉浸在想象出来的恐惧之中,姜垂顿感无趣,不再与他搭话。   飞舟终于降到了矿洞最底,姜垂迫不及待地跃下,四处寻找先锋官描述的法器:“谢挚何在?为本王引去!”   矿洞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甚至连一个巨人也没有,更听不到巨人挥动巨锤挖矿劳作的声音。   姜垂若有所觉,心生警惕,转身道:“巨人们呢——”   他未尽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里。   “轰隆隆……”   一座大山从他方才进入矿洞的洞口轰然落下,完全堵死了整个洞口,如同天塌地陷,激起无数土石灰尘。   先锋官站在原地,没有遁跑,浑身颤抖。   按照之前的约定,在这个时候,谢挚会派小毛驴下来救走他,可就在方才,在下矿的途中,他以神识传音告诉谢挚,不必再来救他了。   他预感到,谢挚不会留他的性命。他知道自己曾怎样盘剥过那些巨人。   与其死在一个西荒小儿手中,他不如自己为自己择定一个死法。   能让一位仙人被困于地下,他也算够本了。   “姜垂,告诉你!我也是人,也有心肝,不是一个任你摆弄的玩意……!恐怕,之前还没有人对你说过这话吧?哈哈哈……”   中年人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他两眼微湿,头一次站直了身体。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比姜垂要更加高贵,更加无畏。   “我不怕你。”他在回答下矿时姜垂对他提的问题。   姜垂以叫周围人恐惧为乐,可他……偏不怕他。   “你记着,我不怕你。”   战栗着,先锋官又最后重复了一遍。   无尽的土石砸了下来,将他完全埋在地底。   “先锋官已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拒绝了大板牙救他。”   矿洞上方,坐在阿赤玫肩膀上的谢挚睁开双眼,轻声陈述。   明明是那么怯懦惜命的人,为多活几刻不惜听从敌人的命令,引自己的长官进入死地,忽然却好像浑不畏死一般……   人有时候还真是奇怪。   她偏过头,玩笑道:“古时候,传说你们巨人一族力可扛山搬海,可今天,将这矿石山投下去的人,却不是你,而是我。”   挖矿时,比起仙金,挖出来的更多是普通的土石,常常挖出上千方土石,才能得几斤仙金,这些挖出来的土石被运送到矿洞周围,百年积累下来,如同一座最宏伟的山峰。   谢挚方才,便是用精神力操控着这座山峰,将它倒转过来,直直投入矿洞,堵死了出入口。   为这一壮举,她直接掏空了七成识海的精神力。   这是以识海硬撼大山,寻常修士完全不能完成,移到一半便会直接精神力耗尽,头痛欲裂,陷入昏迷。   若是眼睛婆婆在这里,必定会大惊失色,拄着拐杖戳谢挚脑袋,骂她实在疯狂,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所幸谢挚识海太过浩瀚,眼下除过较为疲倦之外,竟然无甚大碍,精神力还有所剩余。   阿赤玫侧眸看肩上的谢挚,见她嘴唇苍白,汗湿乌发,连气息都已不甚平稳,还要微笑,做出无模样,不由得叹息一声:“偏你最要逞强,惯以微末之身移山平海,撼天动地。”   “这岂不正是修行本意么?”谢挚笑道。   “将一座大山投下去,能压死姜垂么?”   阿赤玫知道自己辩不过她,便换了一个话题,朝下方张望。   “若仙人如此轻易即可陨落,那就不叫仙人了。”   谢挚摇头道:“这并不能杀死他,最多只能……将他困住几日。”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走吧。去汇合地那里。”   真正的大战才刚刚开始。   “得速战速决。”   矿洞拖不住姜垂太久,她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忽然一座大山坠下,严严实实地堵死了矿洞洞口,将飞舟砸得粉碎,更不见巨人与谢挚身影,姜垂岂能不知自己中计。   该死!区区一个卑贱之人,竟敢欺他!!   姜垂双眼化作血红,一副择人而噬之相,脖颈额头上俱有青筋暴出,如同恶鬼,极为骇人,恨不得将先锋官的尸体自土石之下挖出嚼碎。   先锋官临死前所说的话,是他今生受过最大的挑衅与侮辱!   姜垂陷入狂怒,他浑身符文如星辰一般迸散,无上仙力似沸水滚腾,朝上方挥出一拳,意欲砸开矿洞,回到地面。   但在深有千丈的地底之下,连仙人也无能为力!   若是在无拘无束的地面上,仙人倾尽全力发出一击,甚至可以改变方圆千里的地形,可在地底,姜垂实际能发挥出的实力便被大大削弱了。   最恐怖的是,这是一座濒临挖空的矿洞,内部结构极其脆弱,只有最娴熟的巨人矿工才敢小心翼翼地进行采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可怕的大坍塌!   姜垂之前从未下过矿洞,丝毫不知道这一点,出于盛怒挥出一拳,当即令数不尽的土石坍塌下来,将他压在其下。   这并不能使仙人死亡,但姜垂也受了些伤。这还是正音战争之后的第一次。   “……咳!”   他自土石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吐出一口血沫,华贵的发冠已经不见踪影,此时蓬头散发,满脸灰土,衣袍破烂,完全没了之前不可一世的模样。   “是谁……是谁想出了此等毒计!”   姜垂此时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他人生头一次感到无力绝望。   这是一个最为简单但却最为无解的阳谋:   他无法在听到谢挚被寻到的消息之后不被激起兴趣,无法在听到“殷墟”二字时不决定独自前往矿洞,被困到矿洞之下之后,也几乎无法逃出。   这如同在他头顶悬着一座亿万万斤之重的巍峨巨山,连精神力也无法穿透如此之厚的实体,四面八方更都是一触即发的致命陷阱,教他不能动作,完全困住了他的手脚!   矿洞成了他的活监牢!   “姜垂怎样才能从矿洞里出来呢?”在疾驰向聚集点的路上,阿赤玫问谢挚。   “有一个法子,但姜垂不会用的。”   “为什么?”见她如此笃定,阿赤玫不由得好奇,“还有什么是姜垂不敢的?”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慢慢道:“若他自爆,仙人自爆躯体产生的无边伟力,便足以炸开矿洞了。”   不仅足以炸开矿洞,甚至可以引起一起可怕的大地动,教丹凤城也为之塌陷。   “只可惜,他不敢,更不会那样做。毕竟如果炸开矿洞,但却没命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热衷于折磨他人的人,往往骨子里卑劣软弱,因此才要用残忍武装自己,其实不足为惧。   自爆是彻底毁灭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一丝一毫都不能再剩余,自此于世彻底消失不见,永远也不能复生,寻常修士在对战之中,若无深仇大恨,或者实在绝望,绝不会采取如此惨烈的措施,总会给自己留有一丝退路与余地。   像玉牙白象,便是以一缕残魂活到了万年之后。   ……也就只有笋子,才会这么傻。   谢挚感到眼下散开一片冰凉的湿意,是迎面而来的大朵雪花化在她面庞上。   “就让雪下得更大一些吧。”   她抚去眼下的水气,低声道。    第194章 大火   丹凤城坐落在平坦空旷的北海草原之上,北海的母亲河——白浪河正从它西侧穿过,又从东侧流流淌出去,为丹凤城提供了充足的水源。   像所有的中州式城池那样,丹凤城是一座方正规整的长方形城池,在它左右两边,各有两座小型辅城,里面居住的都是凡人与犯人,囤田于此,也兼有仓库之用,储存着丹凤城近八成的粮食。   丹凤城的修士比例相当高,甚至高于许多郡的主城,但以数量来计算,无论在哪里,凡人总还是占据着每一座城池的主要部分。   只要是凡人,便总还是要睡觉吃饭,不能得免。   对他们来说,不论修为境界如何,修士都是一群强大可怕的上仙,居住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离他们很遥远。   而为了使运送仙金更加方便快捷,所有大型矿洞,离丹凤城的距离都颇为接近。   它们围绕着它,将人族的城池包围在正中心,自上方望下去,正好可以组成一个圆形。   年关将至,丹凤城正处在一片祥和宁静之中,每个人都快活而又愉快,连守城的军士都放松了警惕,时不时自怀中摸出酒来偷偷喝一口。   因为远离中州,孤悬北海,仿佛是出于报复与弥补心理似的,丹凤城的居民反而比寻常中州人更加重视过年,所举行的活动也比其他地方都更盛大,好显示自己虽然远离大周,但也是中州的一部分。   人皇也会赐给这些远在北海的军人们丰厚的饷金,马上到来的节日,与鼓鼓囊囊的钱袋都使军士们倍感陶醉,志得意满。   他们的戒心降到了最低点。   不过,即便如此,在北海,又有谁敢来攻打丹凤城呢?   丹凤城的城砖缝隙之中,以中州秘法奢侈地砌着仙金;护城大阵出于声名卓著的阵法大师之手,使用的种种玄妙符文数以万计,排列起来可以从西荒驶到东夷;被拣选派遣到丹凤城守卫的军士都是修行者,最弱也是炼体大圆满境……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   守城的军士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何况丹凤城里还坐镇着一位仙人!   此时,距离姜垂被引出丹凤城,困在矿洞中,刚过去短短的一个时辰。   由于姜垂此次是秘密出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而且,没有人会担心一位仙人在北海的安危。   姜垂的下属对他极为畏惧,丝毫不敢打听探寻王上的行踪,怕因此莫名其妙地触怒他,甚至还乐得他离城,得以稍微休息片刻,暗自松一口气。   环绕丹凤城的一处大型矿洞上。   北海生灵的起义军已经集结了起来,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雪地,各族首领们正在做最后的动员。   这几天里,他们从各自的家园千里迢迢地悄然赶来,隐匿于一处大型矿洞之中,今天,终于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   谢挚特意将起义攻城之日择定在年关前夕,取的正是丹凤城军士最松懈的时候。   巨人、大熊、八骏、英招、诸健、望月吼……北海的所有种族、所有生灵都被调动组织了起来,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见尽头,生灵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了雾,身体产生的热量融化了雪。   这支庞大的队伍足有八万之众,其中既有威风凛凛的猛兽,也有美丽不凡的宝血种,既有目光沧桑的中年,也有面庞稚嫩的少年。   天空上方还盘旋着无数神禽,遁形于层云与风雪之中,由于飞得太高,在下方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地面上探出许多灵鼠的尖巧头颅,还有不知名的穴居小兽,正睁着乌亮的眼睛警惕地张望外界。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坚定,神情都是一样的无畏。   即便他们知道,今次一去,恐怕他们其中的许多生灵,都再也看不到明年春日的碧草了,也仍旧毫不畏缩。   他们视死如归。   雪越下越大了。   谢挚头一次知道,在雪下得大到一定地步时,居然也是有声音的。   沙沙沙,像春蚕食桑,沉默安静地缓缓覆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如此之多的生灵聚集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丝杂音,静到能听到雪落的声音,简直堪称奇迹。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起义军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积至一层,染白了他们的头发与眉毛。   谢挚骑着黑马自大军前方走过,马儿的蹄声清脆悦耳。   这黑马是她一月前在八骏中择选的坐骑,极为神骏不凡,每踏出一步,都有璀璨星辰在蹄下显现。   她巡视着这些来自不同种族的生灵们,凡是被她扫视到的生灵,都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盼望着自己能够得到谢挚赞许的颔首。   他们的文化与习性各不相同,岁数也相去甚远,兵器是来时自己带的,许多人连铠甲也没有一具,简直是天底下最奇特古怪的一支军队。   为了一个共同的愿景,他们今天才集结起来,在大雪中聚集在这里。   “北海的同胞们!”   骑在黑马上,谢挚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并没有披挂穿甲,仍旧只是一身简洁干练的黑衣,腰间紧紧一束,长靴裹至小腿,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飘扬。   在雪白的风雪背景里,独她一人一马上下俱黑,勃发英挺,眼亮而澈,犹如长卷中最叫人印象深刻的一滴墨,正在缓缓渗开。   望上一眼,便此生都不能忘怀。   小莲花将谢挚的声音传到了起义军每个兵士的耳朵里。   这是最后的战前动员。   “自五州诞生以来,北海即是众神谐居之地,豪杰孕育之所,河翻白浪,草涌碧海,千万万之种族生灵奔行生活其间,性喜和平,素无争斗,无不自由畅然。真俗世之福地,实独造一洞天。”   伴随着这一串动人的追忆描述,一副充满希望而又生机勃勃的画面在众人脑海中展开浮现,北海生灵们无不目光微亮,心中动颤。   啊,谢挚所说的,可不就是他们曾经的家园……!   一些年长的生灵流露出怀念怅然之色,如霜狼首领,便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显然忆起了自己年少时那些美好的过往。   谢挚的语气忽而转为沉痛悲愤。   “然,百年前,忽发突变,中州侵袭,饰以巧言,实藏祸心于腹,隐奸计在怀,北海一朝沦陷,白浪河反被他人侵占!”   “中州人在北海大肆掳掠,百年以来,抓走的各族生灵数不胜数,或豢养为宠,认贼作父;或沦为矿奴,贩往歧都,横暴至此,天人共怨!”   听到这里,无数北海生灵神情愤恨,暗暗咬紧了牙关——他们想起了自己死在矿洞里的亲人,被中州人捉去的同伴。   “今天之北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无量矿脉仙金仍可挖尽荡绝,然*而中州之征服野心,之暴敛贪欲,却永无耗竭的那一天!”   谢挚高高举起右臂,手掌握拳:   “谢挚出自大荒,故土亦与北海一般,同受中州之盘剥,至于歧都,受封昆仑,莫名得罪,无辜蒙冤,所幸上天不弃,竟然于潜渊之下重又活转……”   “我的命运,和你们,和所有受苦受难的北海生灵,都相关相连!”她扫视过面前的大军。   “最后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们的实力弱于对方,粮草也不够长期作战,唯一的办法,只有速战速决,只有以智相斗,只有竭力死战!”   谢挚从各个矿洞上的营房里取得了许多粮食,但这些粮食,最多只能供给八万起义军食用三天。   也就是说,在三天之内,他们必须得攻破丹凤城,否则自己的战士没能战死,反而会先饥饿而死。   不待敌人攻击,自己就会率先垮塌。   并且,丹凤城是坚兵守孤城,即便没有姜垂坐镇指挥,可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一旦攻城之战全面爆发,守城的军士们最开始难免会慌乱无措几刻,但等军官们回过神来,恢复镇定与冷静,那时攻势逆转,最终的败者,仍然会是北海生灵。   胜利之机只有渺茫一线,可争的就是这一线。   相似的心声同时在起义军兵士的心中默默响起,有如波浪席卷:   ……哪怕全军覆没,也心甘情愿。   数十个年老的巨人们弹起琴来,歌声哀凉悲怆,却又含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   在数十年过于繁重的矿洞劳作中,他们落下了永久性的残疾,不能参加此次战争,但也不愿什么都不做,选择用歌声和琴声激励这些北海的英雄。   之前,他们歌唱巨人的过往,讲述古老的史诗,以此来鼓舞同胞,要振作坚强,不忘记光辉的历史;   而今天,他们将积攒了百年的血与泪都编进了歌词里,融入了指下的琴弦,自舌尖流淌迸溅出来,最终涌进每个北海生灵的耳中心间。   “白浪河,你听,是你儿女脊背被打碎的声音,是你子孙骨髓被吸干的悲鸣,白浪河,你听!”   “让不平者的愤怒如波涛般翻滚!”   “我们是大河,要洗刷天下所有恶!我们是太阳,要照亮世间一切地!”   “啊……”   布鲁爷爷也在弹琴的老巨人里,他按着琴弦,仰起脸来,久久闭着双眼,似是极为激动。   泪水自他颤抖的下巴上滚落:“……可怜的孩子们,故土没能使你们享福,反倒要先向你们索取……我多灾多难的北海啊!”   起义军拔出了兵器,握紧在手中,神色肃然。   “但你们,又是一群幸运的孩子,能有机会将鲜血洒在北海的热土上,将积雪消融,让寒冰碎裂,浇灌出最美、最娇艳的花朵来。”   “愿你们的愿望,都实现。”   “霜狼一族,跟我前进!英招随后,不要掉队!”   谢挚翻身骑上霜狼首领的背,霜狼首领已经化为了兽形,长有丈余,通体雪白皮毛闪闪发光,仿佛白金。   霜狼是风与雪的使者,它们雪白的皮毛是天然的伪装,能让它们在冬日的雪地几近隐形,极难被肉眼发现。   “明白!”英招王低吼着应,背着长弓奔跑出去。   英招们身生虎纹,长发褐金,为了在雪地里隐藏身形,今天都披着白色披风。   他们与霜狼,乃是此次大战的先锋。   攻城之战,要开始了。   第一战,是以霜狼迅袭辅城,烧其粮草。   夜色已深,正是凌晨,也是生灵最为困倦的一段时间,守卫辅城的军士们缩着肩膀抱戈而立,昏昏欲睡。为庆祝过年的数百灯笼已经挂上了城门,在雪地中映出团团红光。   不远处起伏的雪丘下,霜狼正在埋伏。   这群草原的老练猎手伏在雪地上,把自己当做冰雕,一动也不动,只有蓝色的瞳孔在黑夜里如宝石一般闪烁微光。   “护城阵法已经破解了。”   谢挚花了半个时辰,在小莲花的帮助下,终于将阵法符文演算完全。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辅城表面笼罩的大阵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仿佛山谷里的一条狭窄通道。   原本应该发出巨响、提示阵法受损的警报,此时却毫无动静——谢挚改写了这一机关,使它变成了无用之物。   东辅城还沉睡在美梦当中,可敌人已将刀锋贴紧了它的咽喉。   “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霜狼首领。”   蔚蓝光芒在谢挚眉心缓缓熄灭,她抚摸着身下巨狼的皮毛,向全体霜狼发布命令。   “杀死守卫,潜入城内,速取粮仓,放火燃烧,务必声势浩大,之后速退,不要留恋缠战,除过守城的军士之外,也不必伤人。”   “毕竟,这并不是为了攻取辅城。”   谢挚仿佛已经看到了雪夜里冲天的火光,火舌将无数粮草吞咬舔舐殆尽。   那景象一定很美。   “出发吧。我和首领打头阵。”   几刻钟后,在化为一片火海的粮仓前,终于有人惊恐地呐喊出声:   “敌袭!!!”   “有人攻入了辅城,烧毁了粮仓!!!”   千万斤的粮草被同时点燃,火焰如同从地狱最深处释放出来的恶鬼,喷吐着滚滚浓烟,腾然旋舞飞起,仿佛永远不会熄灭,要烧焦天上的星星!   “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大吵大闹的……”   有城中的居民闻声披衣,从房舍中慢腾腾地走出来,哈欠连天,一副睡眼蒙眬之相:“有兵士们守着呢,你整天瞎操心——”   “吧嗒”一声响,他手中提着的腰带还没来得及系好,便掉到了地上,眼睛瞪大,骤然清醒。   深红色的血液早已在极寒之中凝结成薄冰,被他一脚踩至碎裂,发出“咔嚓”的碎响,令人骨战胆寒。   而在血冰延伸过去的尽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军士的尸体,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了。   陆陆续续又有居民举灯出门察看情况,赤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惊慌失色的脸庞。   在丹凤城的西方,又轰然燃起了一座相似的火塔,仿佛两束火把,一左一右地将丹凤城夹在中央,照亮了沉如墨色的夜空。   “西辅城的粮仓也被烧毁了!”    第195章 攻城(一)   “粮食啊……全没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民众们惊惶万状,乱作一团,有人已经抖着肩膀开始哭泣——丹凤城里的那些修士是远离尘世的上仙,自然可以不用进食,可他们凡人还要吃饭呐!   别说过年了,这可要他们怎么活过这个冬天啊!   须知北海的冬日苦寒无比,不整日燃着炭火,是要冻死人的!   可现在,储藏的所有东西,却都随着一把大火化为灰烬流烟,飘到天上去了!   在这场大火中,并不是只有民众们遭殃——只有道宫境之上的修士才可以不用进食,这也不是永恒的,等他们道宫中储存的血精消耗殆尽,届时一样也会饿死。   而且,守城的军士,大多数也不够道宫境界。   道宫境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能跨过去的人,不论在哪里都寥寥无几。   外面吵嚷声不断,丹凤城的军士们好不容易结束了白日的轮值,正在做着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的美梦,便被长官从睡梦中揪了起来,匆匆忙忙披上铠甲列队站好。   他们的校尉正威严地审视着自己的下属,其中也有谢挚之前见到的那个来自黑铁猬氏族的大荒人。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女人,目光冷静而又凌厉,在这样的刺骨寒夜里,她仍然赤。裸着双臂,肩头刺着一头火红的神牛。   她正是当时,那个大荒校尉示意谢挚去找的人,也是大荒人,来自烈焰牛氏族。   能以大荒人的身份升到校尉之职,大多都是些能力与手腕兼具的人,她在其中,更是格外出类拔萃,即便此次夜袭事出突然,也丝毫没有慌乱,反而临危不惧,愈发泰然。   “将士们!”   她握刀跨出一步,正色肃声:“有敌人夜袭辅城,烧毁了粮仓!”   刻意停顿了一瞬,看到面前的军士哗然而骇,方才的困倦迷茫之色一扫而空,她这才立刻安抚:“但没关系!”女人朝南方抱拳一礼,“人皇陛下素来关爱我们丹凤城,粮草立刻就会通过传送大阵运送过来的!这不足为虑!”   这一安抚对军士们果然奏效,再加上人皇之名,骚动渐渐消失,不再有人慌乱。   黑铁猬氏族的校尉面露难色,他作为守卫传送大阵的军官,自然知道阵法还没有修复好,但女人侧眸撇了他一眼,他就心领神会,闭上了嘴巴。   此时粮仓被毁,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这个消息,还是不说为妙。   不知为何,前来修复大阵的阵法师说,明明只是出现了一点常见的小问题,并不足为虑,但就是怎么也修不好,一直拖到了现在。   “今日已是腊月底,选择在这时偷袭,看来,他们这是不想让咱们过这个年呐!”女人抚着腰间的长刀,笑道。   军士们闻言,纷纷流露出愤恨的神情——过年是他们一年到头最期待的节日,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能在熟悉的景物与风俗里,感到自己还与中州故土呆在一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而言之,此次夜袭是对人皇陛下的挑衅;大而言之,这是对我中州的宣战!”   又有一个校尉适时出声,声音铿锵,神色愤慨。   “请杀之!!!”军士们将长戈重重磕到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清鸣,士气高涨。   见到火候已到,女人翻身跨上一头雪白的霜狼,举刀接连发出数道命令。   “好极!你等随我疾驰辅城支援,追踪敌人行迹!”   “其余将士,留待丹凤城不动,增兵各个城门,严防敌人趁机攻击主城!”   “请阵法师前来修复辅城的护城阵法!同时派人速报凰血王上,请王上出面坐镇!”   。   丹凤城外的一处雪丘上,一头美丽的白狼正在远远眺望,皮毛几乎完全融入了雪地之间,分辨不出它的形体。跳动的火光映照在白狼晶蓝色的瞳孔上。   它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他们似乎并没有惊慌失措,调兵遣将还是井然有序的……”   “这是自然。”   霜狼身旁的女人开了口,她身形纤细,一身黑衣,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但眼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   这一人一狼,正是谢挚与霜狼首领。   其余的霜狼们,在烧毁粮仓之后,就在谢挚命令下以极速遁回,退到矿洞中休息了。   霜狼长于瞬间爆发力,因此很适合此次袭城,但它们的耐力不甚好,不能长途奔行,无法支撑长时间的运转。   “中州人并不是酒囊饭袋,想仅凭一次冲击就击溃冲垮他们,可谓是天方夜谭。”   谢挚回忆起了那个大荒人校尉,他就十分警惕,她只是在传送大阵附近停留得稍久了一些,他就径直上前,要查验她的身份。   “他们的中层军官,颇为果敢干练,并且军队的组织也很严密,即便没有姜垂坐镇指挥,一时也不会大乱。”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对手是我。”   像是在惋惜似的,谢挚轻轻摇了摇头。   烧毁粮仓,以绝后路,动乱军心,这是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能想出来的办法,但此次攻城之战中,真正重要的计谋……却并不是它。   应该说,这只是道开胃菜。   “霜狼首领,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直到霜狼首领离去,丹凤城驰援辅城的军士抵达了东西辅城,谢挚这才接着下达命令。   “英招王,可以开始了。”   神识将谢挚的声音传递到了埋伏已久的英招们耳中,他们个个都是英勇善战的壮年战士,身披白衣,目光坚定,褐金长发高高束起,手中长弓蓄势待发。   英招一族为了此次起义,整个种族都投入了进来。   倘若此次战败,他们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谢挚将之前已经讲过数次的话最后重复了一遍。   “要注意,这并不是真的攻城,因此不必竭尽全力,更不要以命相搏,但要表现得仿佛是真实攻城一般,让守军相信,你们就是打算就此背水一战。我会为你们助力的。”   “前进吧。”   她轻轻道:“辛苦你们了,英招。”   。   辅城内。   被三更半夜拽起来的阵法师连发冠都没戴好,就被领命而来的军士们强行塞入了车驾上直接带走,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辅城,被要求修复护城阵法。   “快修!”监督的军士声如洪钟,“若在天亮之前修复不好,拿你是问!”   “这可真是……”   阵法师苦不堪言,憋了好久,才说出“荒唐”二字,慑于身后的军士,到底也还是没敢说出“强人所难”。   丹凤城里强大有名的阵法师,之前都被征召去修复传送大阵了,剩下的阵法师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平庸之辈,因此军士们也对他们不客气许多。   虽然辅城的护城阵法没有丹凤城的复杂,但要他们这些人来修复护城阵法,甚至还有时间限制,这也太赶鸭子上架了!   这是一项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心中愤愤,但在军士的逼视下,阵法师们还是不得不开始计算推演。   “……诶?”   忽然,一个埋头推演的阵法师呆呆地扬起了头,望向夜空。   “怎么了?”   一旁的军士以为他有了什么发现或者进展,急问道:“可是护城阵法修复好了?”   “……不是。”   阵法师似哭非哭地答,面上的表情极为难看。   他终于发现,这是一场自丹凤城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攻城之战。   “不仅如此,丹凤城的护城阵法,在方才一瞬之间,也完全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军士勃然变色:“快禀报校尉大人!!!”   守城的卫士们错愕而又茫然地看着护城阵法的金光在眼前缓缓褪散,这座号称牢不可破的黄金之城头一次毫无遮挡地敞开暴露于天地之间,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在他们鼻尖,凛冽寒风灌入,带来一股彻骨的极寒。   早有准备的英招王高声呐喊:“为了永不再受奴役,为了能够自由奔驰于草原,前进!!!”   “前进!!!”   英招们大吼着应和,无畏地冲上前去,手中不停弯弓搭箭,激射出无数道璀璨光箭,仿似天边流星倾泻,有的朝前方疾驰而去,有的则展开巨大的羽翼,意欲直接飞过城墙。   城墙上的军士见之大惊,连忙举弓瞄准这些飞至空中的英招们,同样放出千万凌厉箭光,试图将他们拦截。   但不知为何,守城军士们放出去的神箭无一例外,射到一半便如同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又仿佛被一张巨网兜住,在半空中就统统折断,失去了原有的威力,软塌塌地散落下来。   如是几轮之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难以置信地呐喊起来:   “……这是精神力防御!!”   而且看这防御的范围与效力,丝毫不像普通修士……似乎竟是个斩己境界的大能者!   但是怎么可能!北海如此落后,连髓树境修士都非常少见,更遑论斩己境界!   难不成,这些英招们是请动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么?!   就在守城军士们心神剧颤之时,飞翔而起的英招们已经逼近了城墙,降落下来开始与他们展开近身搏战,猛地一抖翅膀,激起的飓风便卷走了数个慌乱的士兵,惨叫着滚落城墙。   “敌人的攻击太猛烈了!告诉校尉,北城门需要支援!”   一个满脸鲜血的军士劈下一刀,斩下英招的半边翅膀,捏着传音法宝大喊。   “东城门也有敌人!!”   “报!!南城门危急!!!”   “西城门有不少英招登上了城墙!!!”   丹凤城共有东西南北四面城门,而此时,这四道城门,同时遭到了猛烈攻击!   “敌人中疑似有斩己境大能暗中助力,我们的攻击大多都失效了!!呃……”   急切禀报的声音戛然而止,骨骼碎裂的“咔嚓”声通过传音法宝传了过来,这个军士应该已经被英招踩碎了头颅。   “他们全面展开了攻击,我东南西北四城门,都有英招来袭,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其来势凶猛为我等生平仅见!”   所有传音的中心意旨只有一个——   “快增兵支援!!!”   “果然,焚毁粮仓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才是他们真正的进攻。亏得我们没有上当,否则丹凤城危矣……!”   接收到传音的校尉抹了一把冷汗,吁出一口气,显然相当后怕。   “快增援四个城门,丹凤城剩余的军士们全部出发!”   来自烈焰牛氏族的校尉冷静地道:“顺便带上城内豢养的英招,让我们的人骑着他们去打头阵!”   以英招来对付英招,牵绊住他们的手脚,瓦解他们的斗志,这无疑是一条妙计!   “英招中怎么会有斩己境大能呢?”   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重重一叹气,“唉唉,谁知道!或许是守城的军士看走了眼!”   但这都不要紧,只要凰血王上驾临,什么便都不足为虑!   那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来自姜周皇室,出身高贵,还经历过千年前的正音之战战火洗礼!   他转头朝军士喝道:“王上呢?还没联系到王上吗?!”   军士颤抖着嘴唇,战战兢兢地答:   “禀大人……王上他……他……失踪了……”   “怎么回事?!!”   在场的军官们都变了颜色,连烈焰牛氏族的校尉都猛地转过头,紧盯着那个答话的军士。   要知道姜垂身份特殊,不仅是一位强大的仙人,而且是皇亲贵胄,当今人皇的叔父——   若是他平白无故地失踪于北海,他们这些人都会人头落地,有八条命也不够死!   “王上的侍卫呢?王府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王上的行踪么?是什么时候发现王上失踪的?”烈焰牛校尉急促地连声问。   “王上的侍卫……前些日子好像突发暴疾死去了……至于新的侍卫,还没来得及选……”   军士抖抖索索地答:“王上行踪不定,不喜告于他人自己去往何方,手下的人也不敢问询,是以王府的人也不知道,王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该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在这时候!!”   有性急的校尉在掌心捶下一拳,急躁低吼:“偌大的王府中,难道就没有一个管事的人吗?!!”   “有是有,可那长史,在发现王上失踪之后,已经因为过于恐惧,悄悄自缢而死了……”   校尉们闻言,都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姜垂的性格他们也知道……显然,这个长史畏惧姜垂回来之后归罪于他,比起被折磨而死,还是自尽来得更痛快一些。   “诸位不必过于担忧,王上毕竟是仙人,在北海,没人能伤得了他。”烈焰牛校尉出声安慰。   “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先倾尽全力,击退这些前来袭击的敌人。”   “说的也是!”   校尉们重又振作起来,“我们快去支援各个城门吧!让将士们全部出发!”   烈焰牛校尉殿后,最后一个动身。   在翻身骑上霜狼脊背时,她若有所觉,抬头望了一眼晦暗的夜空,柔软冰凉的雪花正好飘落在女人的眼睫上。   ……大荒的冬日,也会下这样的雪,只是没有这么大而已。   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女人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股奇妙的不祥预感,带领军士飞驰出去。   这一切都太巧了,不是吗?   一环扣一环,像精妙的诡计。    第196章 攻城(二)   “我们外派出去的兵士呢?还联系不上吗?”骑在霜狼背上,校尉不忘责问。   丹凤城驻扎的军士并不太多,不满万数,只有数千,但个个都是修士,这对震慑北海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被外派出去镇守矿洞,监督巨人们挖矿的军士,约占守军的四成,而带队的先锋官并不是常设军职,他们大都是强大的修士,从校尉中被特意拣选出来,临时被派遣出城驻守而已,同时也有侦查之效。   倘若能联系上他们,令其从矿洞进发,自后方包围英招,无疑是一大助力,足以令形势瞬间逆转!   城内城外联手作战,前后夹击之下,必定能够一举歼灭叛军!   但是不知怎的,从战斗一开始,不论校尉们怎样传音召唤,都联系不到这些外派的先锋官。   “……还是没消息!大人……”   捏着传音法宝的军士气喘吁吁地答,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他也满脸淌着汗。   “那么多位先锋官,一个回答的也没有?”   “没有……还要再继续联系么?大人?”   军士有些惴惴不安,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可他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先锋官同时失去消息,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不必了。”   烈焰牛校尉摇摇头,掐灭心中最后一抹渺茫的希望。   恐怕,那些先锋官已经遭遇不测了……她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是谁杀的他们?北海上什么时候竟然出了这等人物?   敌人来者不善,而且早有筹谋,显然为了今日攻城准备已久。   看来,这场战役,胜得不会太容易啊……校尉默默地想。   “切记,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她严厉地瞪了军士一眼,低声警告:“否则,你项上人头难保。晓得么?”   粮仓被毁,原本应该坐镇城池的凰血王上不知所踪,主帅之位空悬,外派出去的先锋官们还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联系,生死不知……   倘若让守军们知道此事,将会人心大乱。   军士被长官这一眼看得遍体发寒,连忙绷紧身体:“是!!”   “极速前进,驰援城门!!!”   丹凤城内的所有军士,在几刻之内,都来到了各个城门支援!   城门上的守军听到后方的隆隆呐喊声,不由得大喜,士气为之一振。   “援兵来了!”   有士兵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浑身符文大盛,猛烈爆散开来,震退团团包围住自己的英招,振奋大吼:“他们扛不了太久!”   校尉骑着灵兽奔驰而来,身披银甲,手执姜周凤凰旗帜,猩红披风在雪夜里猎猎作响,周身曦光流转闪烁,道宫之中血精澎湃,宛若神人降临。   他一振臂即扫倒数个视死如归地扑上前来的英招,令他们吐血倒飞出去。校尉都是军士中的佼佼者,修为相当强大。   “北海叛军至多不过千余英招而已,如今援军已到,丝毫不足为虑!”   校尉的声音响彻城墙:“王上有命,死守阵地,斩杀三头英招者,持英招羽翅可受百枚灵髓!”   援兵如汩汩水流一般迅速汇入守军,令守军顷刻之间壮大了数倍,声势大增,再加上凰血王的传令与校尉的身先士卒,原本处于惊惶不安之中的守军安定下来,暂时忘却了那个疑似斩己境界的大能者,在校尉的指挥下恢复了井然有序。   “列阵!!!”校尉高吼。   此话一出,军士们都本能地动作了起来,他们在千百次的训练中被锤炼出了可怕的默契与熟稔,飞速在城墙上排演出数个神秘玄妙的古朴阵法,细细观去,竟然隐隐有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之大道奥义。   这阵法脱胎于白泽一族的八卦大阵,从其中简化而来,原本乃是白泽圣地不传之秘,自从镇国将军姜朔与白泽主上成婚之后,姜周皇室就此与白泽圣地联姻,双方多有往来,关系日益紧密。   原本的白泽圣地仿若一位遗世独立的高洁仙姝,素来中立,不插手外界的任何俗事纷争,但自从与姜周皇族联姻之后,这块净土圣地头一次悄然倾斜了天平。   依靠这一阵法,原本只是铭纹境的军士们在相互配合之下,最高甚至能发挥出脉种境修士的强横一击!   “今日便叫你们有来无回,受死于此!”   “杀!!!”   军士们齐声呐喊,阵法之中符文如流云一般飞旋腾舞,其中蕴有万千神妙变化,化为一只巨手缓缓推出,立刻又有数十英招咳血落下城墙。   自上空中望下去,守军的闪闪银甲如同一条流动的钢铁河流,正在以不可挡之势不断向前推进,而对面的英招们只能节节败退,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羽翅。   “援兵已到,我们快扛不住了!”   英招王浑身浴血,一闪身高高扬起后蹄,将数个兵士的头颅踢得烂碎,又自手中长弓中射出无数光箭,光箭射到半路,再次分出数百箭矢,如同漫天星辰倾洒,自行追踪敌人而去,一连贯穿了十余个军士的胸膛之后,才缓缓消失不见。   虽然他并没有手持什么传音法宝,可他知道,谢挚正在观察战局,能够听到他的呼唤。   “装作败退之象,离城撤退,切勿恋战。”谢挚简短地下达命令,“我会为你们拖住攻击的。”   “之后便可以回到矿洞,暂时休息了。”   “好!”   英招王望了一眼守城的军士们,高声呐喊,刻意让所有人听见:“撤退!!!”   方才还在舍生忘死地战斗的英招们闻声,立刻丢开敌人,毫不犹豫地转身飞下城墙,军士们组成的阵法试图乘胜追击,在英招身后拍击出滚滚雷霆,几乎要将夜空中积蓄的层层雪云震荡而开,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拦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英招们毫发无伤地离开。   “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   有校尉震惊地大喊,在实际参与战斗时,他终于发现,之前的军士传音并非夸大抑或虚言——这种严密精妙的精神力防御,除过斩己境大能之外绝无他人!   “这人的精神力强大极了,简直堪称浩瀚无边,竟然能庇护这么多英招同时撤退……”   识货的人骤然变色:“这种精神力的质与量……绝不是泛泛之辈可为,似乎竟然已经逼近了仙人!”   “一位准仙人境!!!”她做出判断。   其实谢挚刚突破斩己境不过几日,但她情况特殊,与他人不同,本身道宫之中内蕴一个正在演化的宇宙,实力与普通斩己境自然不可相比,要胜出常人远矣;   而她的精神力在潜渊磨砺与凝神法加持下,更是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识海浩瀚无垠,甚至逼近了仙人,可与真正的仙人相当,这才让校尉们错判了她的真实境界,以为她是一个至少修炼千年的大能者,已经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登化为仙。   “即便是一位真仙人境,又能如何?”   烈焰牛校尉知道,越是在此时,便越不能流露出惊讶震撼之色。   她挥手道:“放我们豢养的英招前去追击,其余人留守城门!”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丹凤城的城门缓缓落下,数百匹英武不凡的壮年英招从中嘶鸣着呼啸而过,背上骑着浑身裹甲的强大战士。   他们在幼年时就被中州人捉走,现在已经完全被驯养成了忠心耿耿的狼犬。   正在依照谢挚命令飞速撤退的英招王闻得背后阵阵蹄声,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得自己的同胞朝自己气势汹汹地疾奔而来。   “咻咻——”   无数熟悉的光箭飞射而来,又被谢挚以精神力拦下。   背后的英招们见未能射中,周身杀气更重,怒气冲冲地再次弯弓搭箭,意欲开始第二轮射箭。   “看清楚,我们才是你们的同胞!我们都是英招,是草原的儿女!你们这是认贼作父!”   英招王的心在淌血,他是一个坚强的战士,即便被中州人的刀剑砍掉翅膀,他也绝不会示弱屈服。   可是此刻,看着那些相似的年轻脸庞上满溢着对自己真正族群的愤怒与恨意,对原本是敌人的人却俯首听命,他头一次感到无力。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的箭锋!   “杀吗?”   谢挚用神识征询英招王的意见。   在原本的计划里,原本是这些追兵一出城,谢挚就动手将他们斩杀殆尽的,但由于中州人竟然派出了豢养的英招追击,这才稍微拖住了谢挚的步伐,使她延迟了片刻。   对这些被敌人豢养驯服的英招们,谢挚心中并没有什么软弱犹豫,杀死他们也不能带给她负罪感——她早已不是当年连自己杀人都不敢的十四岁孩童了。   可她想尊重其余英招的意见,他们才刚刚流血牺牲过,是真正英勇无畏的北海战士。   英招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望向周围伤痕累累的同伴们,同伴们都沉默地回视着他,朝他轻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啊……”   英招王眼角流下泪水,浑身发颤,他心中早已经做出了相似的决定,可是将这话对谢挚说出来,对他来说也同样痛苦,绝不是一件易事。   “杀吧!”   长叹完后,英招王果决地用掌刀割下了自己的长发,仿佛割袍断义一般,抛掷到身后去。   “他们已被敌人驯化了头脑,不是我们的同胞!”   谢挚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英招们会这样选。   “好。”   小莲花手中捧着的蔚蓝光球爆发出万丈光芒,城墙上观望的校尉们惊疑不定地远远看到,在一瞬之内,派去追击的英招与他们背上全副武装的骑士,统统化为乌有!   “神禽开始按计划朝城中飞去,所有起义军,动身前往丹凤城。”   谢挚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容色平静如水,丝毫看不出来,她方才杀死了数百个生灵。   “终于可以出矿洞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望月吼直起身子,跃跃欲试。   “巴克撒有令,我们出发吧!”巨人们神色坚忍,赤足迈出步伐,他们感到有一种命运的声音正在召唤着自己。   ——打破世上的一切铁锁牢笼!   “按照小姜微为我们排列的阵型,朝丹凤城进发!”   八骏的首领们高声呐喊,起义军之中,尤属神马数量最多,他们从北海最东千里迢迢地奔驰到了这里,虽然受中州人盘剥最轻,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场注定残酷无比的战役。   霜狼们也沉默地站起身,他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此刻又恢复了精力,可以进行战斗了。   在朝丹凤城奔去的路途上,起义军遇到了退回来的英招们,这群美丽强大的宝血生灵个个都有负伤,有的被砍下了翅膀,有的折断了腿脚,但目光却仍然坚定。   “辛苦了……朋友!”   大熊首领走上前去,用爪子亲切地拍了拍英招们的肩膀。   谢挚的作战计划,大家都知道,英招一族承担的无疑是其中最为艰险的一部分,所有北海生灵都对他们怀着敬意。   战争最能激发归属感,在这次战役的筹备中,北海生灵史无前例地团结到了一起。   “接下来,你们可以休息了,英招王!”   诸健望向前方,目光炯炯:“之后是我们的战场!”   。   丹凤城上。   警惕紧张地等待了片刻,那个斩己境大能还是没有露面动手,周围分外静谧,深沉夜色如染如浸,几乎浸透了整座城池,只有凌厉风声呼啸,巴掌大的雪花仍然在飘。   守城的军士们纷纷懈怠下去,已经开始自行打扫战场,查点死伤人数了。   “……攻城就这样结束了么?”校尉们都有些恍惚。   抬头望向天空,还是那样墨黑一片,并无点星。此时距离辅城粮仓被烧,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还在凌晨。   冬日的天,亮得很晚。   “或许吧!”有人接话,“此时还是坚守城门,尽快修复护城阵法,等待天亮为妙。”   “还有,得尽快找到凰血王上,王上失踪,我们瞒不住太久的……”   深深的忧虑与恐惧盘旋在每一个校尉的心头上,甚至竟比方才的攻城还更严重些。   一日后就是除夕,姜垂作为人皇的叔父,需要在明夜向人皇通过传音法宝亲自祝贺。   如果在那之前还没有找到他,一位大周的王,一位中州的仙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北海,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只有烈焰牛校尉还在思索,她皱眉开口道:“诸位且住,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片羽毛飘飘摇摇地自高远夜空中落下,缓缓荡至众人眼前。   ……一根……羽毛?   校尉下意识地捏住它,望着羽毛发了片刻呆。   下这样大的雪,鸟儿还会出来飞翔吗?是为觅食,迁徙,还是……   忽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扭转过身子,丢下羽毛:“不好……!”   如雷的攻击声在城中响起,传送大阵开始颤抖战栗。   被请来修复传送大阵的阵法师们惊恐失色,和校尉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叫出声。   “他们的目标是传送大阵!!!”    第197章 攻城(三)   漫天的符文灿光照亮了军士们疲倦的面庞,校尉们纷纷脸色大变,感到仿佛有巨兽捏紧了自己的心脏。   传送大阵沟通中州与北海,无疑是丹凤城的大动脉所在,倘若传送大阵被毁,他们与中州的通道就被完全切断了!   而此刻,在方才的英招攻城当中,所有的守军都被临时派遣到了各个城门增援,最重要的传送大阵反而兵力空虚,无人守护!   “攻城只是计谋,毁掉传送大阵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有校尉终于如梦初醒,“怪不得方才那些英招撤退得如此果决,一丝犹豫也无!”   “我们必须速去支援!!!”烈焰牛校尉身先士卒,已经驾驭灵兽朝传送大阵的方向飞驰而去。   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军士们还是不得不尽力打起精神,拿起武器往城中跟随奔去。   他们原本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显出放松懈怠的模样,开始坐地休息,没想到,居然还有新的来袭……!   同一个念头浮现在了所有军士的心头——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漫长了……   好像怎么也看不到胜利的黎明。   “将士们,保护传送大阵!”   校尉高高举起大周的凤凰旗帜,大雪与深夜也不能掩盖它赤红的颜色,“为了丹凤城!!”   “是!!”   军士们齐声应和:“为了丹凤城!!!”   丹凤城并算不上是宏伟的巨城,但它的规模也绝不小,按照当初建造时的规划,最多足可以容纳下数十万人族在此生活居住,它模仿了歧大都的严密构造,按照居民的身份在城内划出各个区域,凡人与修士,平民与显贵,之间泾渭分明。   越靠近城中央的地方,便离传送大阵越近,交通越方便,守卫越森严,因此修士与巨贾贵族们,绝大多数都居住在靠近城中的一小部分区域——   通常,修为的强大,财力的雄厚,与身份的高贵,会同时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往往只有富贵之家,才有培养出大能者的资本。   这也是宋念瓷的珍贵不易之处:   她只是一介平民之女,并无任何外力依仗助益,硬是靠着自己的天赋努力与心性品行,加上孟颜深的耐心教导与慷慨赠礼,竟能力压无数长生世家子弟十余载,冠有“中州第一天骄”之名。   而凡人民众则分散居住在其他地方,他们五感不如修士们灵敏,兼之住所距离传送大阵很远,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动静,还在沉沉睡梦之中。   一个人听到外面有喧哗声由远及近隆隆传来,窗外又有什么闪烁连连,好似灯火,一时之间亮如白昼,以为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新年庆礼,便打着哈欠下床,懒洋洋地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方的街道望去——   银甲在他窗下川流不息,其中夹杂着火红的大周凰旗,灵兽绿森森的眼眸在黑夜中犹如萤火,朝前方放出光束,间或有数声催促的吼声响起,符文的光芒在每一个军士的躯体上闪耀。   “砰”的一声,他手忙脚乱地合上窗子,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缓缓瘫软在地。   ……城中有乱!   这在丹凤城建造以来,还是头一次!   “再快点!”军官焦急地大吼,“一刻钟之内,必须赶到传送大阵!!!”   传送大阵的上空此时正被无数神禽包围,它们借助风力飞得极高,振翅盘旋,昂首长鸣;   自下方望去,仿佛一场可怖的风暴正在酝酿凝聚。   北海的神禽多属鹰隼金雕一类,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闪烁着金属的奇异光彩,喙如铁钩,眼如闪电,极为凶悍,不断张口喷出七彩符文,这些攻击甫一触及到大阵表面,立刻如酸雨一般,侵蚀开一片细小的破口。   阵法师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嘶声尖叫起来:   “它们是怎么办到的?只是吐出几口符文而已,竟然能破坏仙人设立的阵法?!!这完全不可能!!!”   “不管它们是如何做到的,可是传送大阵正在衰退破碎,这谁都能看明白!”   内心震荡的阵法师们被保护着后退,军士们立刻上前,填补了他们的空缺。   “不能再让这群鸟攻击大阵了,我们必须尽快把它们打下来!”   “放箭!!!”   校尉一挥手,无数神箭便朝天穹上激射而出,但在中途却都又化为粉末,混在雪花中撒落下来。   “该死!又是这个精神力防御!”   校尉气恼至极,将手中的弓箭掼到地上——她方才分明已经看见,自己的箭锋差一点就能射下那群鸟儿了!   “若是方才没有放那些英招出城追击就好了,这时我们就可以令他们飞上天空,越过精神力防御的区域,直接近身搏斗……”   一个中州校尉虽然没有明说,可他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就是在责怪烈焰牛校尉不该如此。   烈焰牛校尉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她就知道,作为一个大荒人,功劳没有自己的份,可是罪责一定会担在她的头上。   “诸位莫急,我等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见军士们攻击无效,传送大阵的光芒还在不断黯淡下去,居住在附近的修士们终于忍耐不下去了,不能再继续作壁上观——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传送大阵被毁,这也会伤害到他们的利益!   “虽然有精神力防御,但在我们众人联手合击之下,看她又能撑住几时?”   修士们悬浮在空中,周身血精运转不休,如同滚雷作响,响彻云际,其中有许多人道宫之中已结晶莹脉种,甚至髓树也正在抽枝生花。   有胆子离开中州,孤身一人赴往北海,寻觅珍宝机缘,这些修士大都有些胆识本事,也有自己的依仗与底气。   有人祭出珍稀法宝,有人动用神通秘法,在此紧要关头,没有人再愿意隐藏实力!   所有的攻击汇聚成为一条奔涌大河,其中有无数璀璨符文正在翻滚飞腾,如同浪花,又似水滴,最终集中于细如针尖的一点,径直撞击上谢挚的精神力防御,爆发出一阵极其耀眼的白炽光芒,淹没了此处天地!   “啊……我看不见了!”   即便戴着水晶面罩护目,当即还是有许多军士被这阵极亮刺得两眼流下血泪,不能抵挡如此多强大修士的攻击冲击,捂脸痛呼。   “唔……!”   城外的一处雪丘之上,谢挚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呼吸略颤。   精神力防御并非万能,也有自己的边界与极限,即便是她,也承受不住这么多修士的联手攻击。   “你受伤了!”小莲花担忧地皱起眉头,“要不然我们停下吧?引来的军士已经够多了……”   “……不,”谢挚摇摇头,抬手拭去唇边鲜血。   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一旦做出决定,谁也不能再使她动摇。   哪怕是小莲花,也一样。   “再等等。”   再多等一刻,就会有更多的军士赶来支援传送大阵,起义军攻城之时,也会更轻松一些了。   “继续攻击,不必停。”谢挚对神禽们命令。   其实,神禽只是幌子而已,它们口中喷出的符文攻击并不能破坏到传送大阵半分,真正在缓缓瓦解传送大阵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谢挚。   她在前几日独自潜入丹凤城,那时便已经运算推演了一遍传送大阵,在其中设置了一些故障,使它暂时不能再运行。   而现在,她要借这传送大阵,引开守城的军士,使他们再受一次奔忙。   士气在第一次动员的时候还能高扬,第二次呢?第三次的时候,又当如何?   驰援大阵的军士还在一波一波地不断赶来,他们也加入了联手攻击的修士队伍,使空中奔涌的那条符文河流变成了滔滔大江,愈发盛烈;远远望去,真如天边璀璨银河乍然倾泻人间,极为震撼壮观。   校尉看到,光河正在缓缓向上方推进,当即心中大喜,抱拳行礼道:“多谢诸位今日助力!你们都是大周的功臣!”   “此战毕后,我等必为各位向王上请功!!”   “她撑不了太久!!!”   正在急行军的起义军也看到了丹凤城爆发的光柱,直直冲天穹而去。   “快看!那是什么?城里已经打起来了……”   阿赤玫止住脚步,凝神盯了那条光柱几息。   “我们得再快点!不能让巴克撒孤身作战!”她拍响腰间圆鼔,催促众人。   血自谢挚的唇边淌下,她已经顾不得去擦拭,只是咬牙坚持。   小莲花方才数次告警,她手中捧着的蔚蓝光球已经渐趋黯淡——这表明谢挚的精神力防御已近极限,情况极为危险。   本来之前移山堵住矿洞,便已经消耗了谢挚大量精神力,若是此刻将剩余的精神力强行消耗殆尽,说不定她的识海会不堪重负,最终破碎的!   “……再撑一会。”   只要再撑一会,就好。   “巴克撒!”   丹凤城的轮廓映入眼帘,起义军终于疾驰而来,兵临城下。   望着那条灿烂的光柱,阿赤玫大声道:“我们已经抵达,可以停下了!”   传音法宝里传来了巨人首领熟悉的声音,谢挚如释重负,轻轻一笑。   她将传送大阵里设置的所有故障在一瞬间连成一片,轰然爆破开来,叠加出成百上千倍的巨大破坏力。   “破。”   传送大阵表面的万千符文同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这座已经运转百年不休的阵法,就此结束了它的生命。   小莲花再也支持不住,嘟囔着抱怨了一句“不听话的大坏蛋!”,就此抱着蔚蓝光球昏睡过去。   谢挚仰面倒在雪地里,黑发墨一样散开。她闭着眼睛,但却仍然在满足地微笑。   血迹像点点梅花,在雪白中撒落。   “我什么时候听话过?小莲花,你真傻……”   “小时候,族长对我说过,不必做乖孩子——”   雪势渐小,月光终于破开层层阴云,将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雪花在谢挚睫毛上化开。   “只要做好孩子,就好。”   霜狼首领寻到了她,大狼担忧地用吻部凑近谢挚,亲昵地嗅闻,将她叼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背上。   “……首领,”谢挚叫她,像是在喃喃自语。   霜狼的背和火鸦的背,趴在上面,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想。   “我是好孩子吗?”   “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   首领没有回头,低柔地答。   “坐稳了,我们跟上大军去!”   霜狼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下变得更加华丽耀眼,它朝着丹凤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家此刻已经抵达丹凤城下了!”   “传送大阵……被毁掉了!”   修士们心中剧震,纷纷停下攻击——此时此刻,没有人再有心思顾及这些事情了。   有人脸色惨白,已经跪倒在地,开始呜咽哭泣。   “中州啊……回不去了!没了传送大阵,我们如何渡得过潜渊啊!”一个修士绝望呐喊。   “完了,全完了!”   “我不想呆在北海!我要回中州!”   他们方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传送大阵,可是现在,传送大阵还是被毁掉了!   数十万里外的中州,歧大都,长生世家。   一位头发雪白的威严老妪猛地睁开双眼,从漫长的百年闭关中清醒过来。   “快派人入宫禀告陛下,”她的脸色极为难看,沉如风雨将至。   “便说,丹凤城遇袭,传送大阵被攻破了。”   她是中州最强大的阵法师之一,丹凤城的传送大阵是她闭关前最后的得意之作,引为自己的光荣与骄傲。   她原本以为,哪怕自己有朝一日坐化陨落,这传送大阵都还会永不休止地运转下去,沟通北海与中州两地。   可是现在,传送大阵,却突然被毁掉了。   还是在除夕前的最后一晚。   世上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毁掉她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个阵法师新秀,还是……   繁乱的思绪充满了老妪的心,让她有一阵莫名的不安。   或许,符文大阵美丽的光芒,不会再于丹凤城的上空重新亮起了……   挥退慌忙奔上前来恭迎老祖出关的侍人和小辈,老妪拄着拐杖一人走出房舍,仰首远望,仿佛试图隔着数十万里的遥远距离,从这里径直看到北海草原之上,到底正在上演着什么光景。   冬夜的月亮小小地缩紧坠在天边,晦暗清寒的光洒在精巧的飞檐上,为她手下朱红色的栏杆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光膜。   “……看来,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还是让陛下去愁这些事吧……   老妪咳嗽了一声,不再望月,背手离开。   北海的雪还在继续下,不知何时却已经小了许多,变为了细碎的雪末,月亮悄然探出云层,安静地垂目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城中的军士还因为传送大阵的突然熄灭沉浸在震撼之中,被冲击得头脑一片空白,握着长戈不知道该干什么。   忽然,校尉腰间的传音法宝催命似的亮起来,他还在愣神,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慢慢放到耳边。   绝望的咆哮冲入了他的耳膜,让他的三魂六魄终于回到了身体里,因为这个惊人的消息,头发几乎根根直立炸起。   “有人在攻城!!!”   说话的人声音尖利,在破音的边缘,正处于极度的惊惧之中。   “多少人?很多……多得看不见尽头!什么种族都有!啊……大熊是怎么和八骏勾结在一起的?!!——我猜,至少有五万!不……不,七万!我不知道!”   “他们都穿着白衣,在雪夜掩护之下,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方才雪势渐缓,我们才终于发现敌人的身影,可是那时,他们已经快到城下了!”   “方才大家都跑去支援传送大阵了,现在各个城门只有三成的兵力留镇!”    第198章 攻城(四)   丹凤城外。   起义军并未围城,而是集中所有力量,向丹凤城兵力最薄弱的一道城门发动猛攻,各个都舍生忘死,斗志昂扬似火,杀声响彻北海草原!   他们都知道,这一战,将会决定北海的未来!   “杀!!!”   “这是最后的决战!巴克撒已经为我们扫清了许多障碍,接下来的仗得靠我们自己打!”巨人们高喊。   “倘若打不赢,北海自此就只有长夜了!”   在凄冷的冬日月光照耀下,数不清的北海生灵如海潮般奔涌过来,仿佛无穷无尽!   连丹凤城也在起义大军的压迫衬托之下显得渺小起来,如同大海中孤立飘摇的一叶孤舟,马上就要被滚滚波涛淹没吞噬!   “还愣着干什么?”   城门上的校尉终于找回了干涩的声音,面对着朝自己冲来的庞大军队,他一把摘下自己的头盔摔到地上,以示与丹凤城共存亡的决心。   “列阵迎敌!!!”校尉高高举起长刀。   “不要慌,更不要自乱阵脚。他们看似人多势众,其实修为低下,只是些集结起来的乌合之众而已,丝毫不足为虑!”   这既是在激励士兵,也是在安慰他自己的心。   他知道,不论是凰血王上,还是先锋官们,都失去了联系,可是此时,在这最危急的关头,绝不能让军士们知道此事。   “只要撑到援军到来,我们必将迎来最终的胜利!别忘了,我们外派出去的先锋官们还在归来的路上!”   守城的军士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从最初的震撼与慌乱中清醒过来,便按照长官的指挥快速摆出迎敌的架势,如一道坚实的钢铁堤坝,挡在城门的前方,试图抵御起义军的浪潮冲击。   “拦住他们!!!”   “誓死保卫丹凤城!!”   “绝不能让敌人踏入城池一步!!!”   起义军以诸犍、望月吼等凶猛强大的宝血种作前锋,向前迅猛突进,如一把匕首般径直刺入了丹凤城的防线!   英招在之前的攻城中伤亡惨重,此时正在矿洞下休息。   “吼——”   豹子般的灵兽遍体发光,猛地飞扑而出,澎湃血精在五脏六腑之中隆隆流转,好似浪拍石岸,这是一只道宫境的诸犍,耳大尾长,仅生一目。   它悍不畏死,直接冲进密密麻麻的守军之中,一扭头便将数个兵士甩得横飞出去,长尾在身后一卷,后方又有数人骨裂吐血。   望月吼不甘被诸犍抢了风头,也纷纷争先恐后地跃将出来。   它们一族貌似巨兔,约有人族的一臂长,生得极为可爱,躯体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在上古年间曾是许多神祇的爱宠,其实它们的性情凶悍非常,力可破天!   “嗷……”   望月吼蹲坐在原地,仰天暴吼一声,凡是听到它吼声的军士都七窍流血,痛苦不堪。   月光洒在巨兔的皮毛上,将它们的躯体照耀得愈发莹润剔透,隐隐竟有月辉雪雾在周身蒸腾环绕,看起来更加超凡神圣了几分。   望月吼昼伏夜出,在夜间力量趋于极盛,月光越亮,它们便越强大。   宝血种具有种族优势。一样的境界,因为肉身脆弱,人族对战宝血种多半不敌;   再加上丹凤城的军士此前已经战斗过一次,还没来及休息,正在筋疲力尽、身心倦怠之时,能打起精神列阵迎击已属不易,此刻却又不得不再次作战,仿若绷紧到最极致的弓弦,俨然处于断裂的边缘!   突入的起义军前锋如同一双铁爪,硬生生地在守军的防线上撕开了一条裂口!   不妙!若是这样下去,没等援军到来,他们自己就会率先垮塌!   校尉见此大急,当即举刀自城墙上跃下,道宫轰鸣不休,将全身血精统统灌入双臂,手掌猛地变大数倍,要一刀砍掉望月吼头颅!   “当!!!”   一声清脆的巨响传来,校尉手中的长刀直接从中断裂,自己也因此受到了强烈的反噬,胸口剧震,双臂发麻,躯体颤抖不止。   血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来,他勉强握住手腕,嘴唇苍白:“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竟然在大周校尉倾尽全力的一击之下毫发未伤,不仅一丝裂纹也无,甚至还震断了他的刀锋!   大熊缓缓移开玄冰制成的臂盾,露出了一张毛绒绒的坚毅面庞。   方才在千钧一发之时,校尉跃下城墙,要斩下望月吼头颅,它疾奔而来,坚决地挡在了同伴的身前,举起巨人们打造的玄冰臂盾,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刚刚好险……!”   若是稍迟一刻,望月吼断无命在;又若没有这面臂盾挡刀,它也必会被这中州校尉的神刀一并斩为两截!   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玄冰盾牌,大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布鲁爷爷说得没错,这盾牌果然坚硬至极,可抵挡一切攻击,真是一件防御至宝!”   玄冰千万年以来深埋潜渊之下,受灭绝气日夜攻伐竟能不毁,其坚固珍贵自不必说,或许正是当今五州最坚不可破的材料!   谢挚离开潜渊时将玄冰席卷一空,装在小鼎里尽数带走,前不久交给了巨人工匠们,以灭绝气将玄冰斩碎拆分成无数大小合适的碎块,拜托巨人们以此为原料,为北海的起义军打造铠甲。   上千个技艺精熟的巨人工匠在布鲁爷爷带领指挥之下,日夜不休地赶工数日,终于让起义军在作战前有了最好的防御法宝。   以玄冰作铠甲盾牌,恐怕连人皇也不能如此奢侈。   身披玄冰铠甲的大熊刀枪不入,在守军之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竟生生清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它们分布在起义军的两翼,职责是撞开道路,保护前锋能够心无旁骛地猛烈冲击。   “嗷!我来也!!”   饕餮也被编在了前锋的队伍,它并没有显出原形,还是之前雪白的巨犬模样,在战斗之中如鱼得水,杀得性起,在横飞的血肉里奔跑数个来回,都是直进直出,畅通无阻,分外兴高采烈。   在谢挚的勒令下,严禁饕餮化为原形,也不许它动用吞噬符文,使人察觉到它的真实身份,但即便只凭借仙人境的肉身,不动用其他外力,饕餮也已经极为强横。   它摇头摆尾,得意洋洋,直接踏过军士的胸膛,将他们彻底碾碎,踩成一片血泥,染红了大片雪地。   ——在五年后,脱离了稚气与不成熟之后,谢挚已经隐约地猜到,当初人皇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不惜与自己曾经的老师孟颜深翻脸,也要镇杀她于潜渊。   而不久前,姜垂对那张她令先锋官写下的信函反应如此剧烈,在新年前夕孤身一人前往矿洞,也证实了谢挚的猜测。   殷墟二字,是姜周不可触碰的逆鳞与禁忌。   一切触及到殷墟旧事的人,即便根本不知道姜周的立国秘辛,为保险起见,也会遭到姜周皇室最残酷的追杀,将任何一个微小的可能彻底抹杀于世。   而饕餮正是被谢挚从殷墟带出来的,倘若让饕餮显出原形,后果不堪设想——不论是在如今,还是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北海的实力都绝不能与中州相抗衡。   小毛驴自然不在参战之属,它生性胆怯懦弱,惧怕这样惨烈的场景,也怕惹祸上身,牵扯到自己的安危,只敢远远地立在雪丘上观看。   此时看到饕餮单枪匹马杀死无数兵士,如同一尊地狱来的嗜血魔神,它不禁骇然。   “……佛祖呀!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上一堆这种人!”   这北海当初真就不该来!   小毛驴感觉自己都快哭了,尾巴紧紧地夹起来——要知道,它之前可还跟饕餮货真价实地相处过一个月,被它催逼着一起玩过雪,当过一段时间的陪玩啊!   谁能料到,它的这位好玩伴,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凶残的狠角色!   亏得它当时有眼力见,看出饕餮不好惹,因此对它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要不然,现在没命的说不定可就是它这头小驴了!   “别唉声叹气了!”   霜狼首领载着谢挚疾驰而来,谢挚在途中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足尖一点,便从大狼身上稳稳地落到了大板牙的脊背。   她一夹驴腹,拍拍大板牙毛茸茸的棕脑袋:“带我去战场!”   大板牙不敢不从,它现在觉得谢挚的可怕程度比饕餮还更胜几分,再也不敢小瞧轻视于她。   丹凤城下争势正酣,起义军士气饱满,皆有与日俱亡之死志决心,作战起来分外舍生忘死,又兼排兵布阵得当,玄冰铠甲防御强大,将疲倦的守军打得节节败退,不断撤后,防线处处缺口,已显倾颓败象。   饕餮滚至城门之下,长吼一声,化作法天象地模样,身躯比城墙还高出几分,一伸爪仿佛就能抓下月亮。   在深蓝的夜空下,它低下头,凝视着丹凤城的守军,缓缓眨了眨眼睛,朝他们喷出一口炽热的白气,吹得无数人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明月悬在巨犬的头颅之后,被它遮挡得只剩下一圈朦胧的冷白光圈。   “天哪……这是什么怪物!!!”   在城墙上军士的失声尖叫之中,饕餮毫不犹豫地张开巨口,将整块城墙硬生生地啃下一口,吞入腹中大嚼起来。   “噢……”   它仔细辨认着口中的味道,被硌得呲牙咧嘴:“没什么味道,不好吃,里面还混了仙金,哎哟我说你们盖房子用什么仙金呢,我的牙都要被崩掉了!”   即便饕餮可以吞食消化世间一切物,但仙金也不属于好下口之物,对饕餮来说,生啃仙金就如同人族咀嚼被炒得极干极硬的豆子。   “城门被攻破了!”   绝望的情绪在每一个军士心中腾起:难道在这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他们都要战死此地,长眠于远离故土的北海吗?!!   忽然,呐喊声自城中遥遥传来,原本已经陷入绝境的守军们闻之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狂喜的神情。   “上天怜我丹凤城——援军到了!”   烈焰牛校尉骑着霜狼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翻身跃下灵兽。   那匹霜狼由于今晚被她骑着奔行过长距离,终于精疲力竭,自口中溢出白沫,四肢抽搐,颤抖着昏死倒地。   从收到消息到此刻抵达城门,不过几刻钟而已,她为了尽快驰援,真的竭尽了全力。   “将士们,莫要慌张!”   一边高声呐喊,她一边顺势将手中的长刀竭力抛出,准头极好,正好刺中饕餮眼皮。   此等兵器岂能伤它?饕餮不甚在意地甩甩脑袋,还是毫发无伤。   但这到底还是给了校尉一瞬可乘之机,在饕餮本能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高高举起手臂,令身*后众人发动攻击:“瞄准它的眼睛,所有人合力!!!”   自校尉身后迸发出一束极为粗大的符文光束,照亮了半边天穹,直轰饕餮的眼睛而去!   这符文光束相当熟悉,正是方才攻击谢挚的精神力防御的那些人!   城中央居住的修士们见到事态紧急,已经关系到丹凤城每个人的利益安危,不容再作壁上观,纷纷动用大神通跟随军队而来,要助它们一臂之力。   “剑来!!!”   一个娟秀女修召出千万飞剑,化无数流光,如一场倾盆大雨,携破空之音,朝饕餮劈头盖脸地袭去。   “诸道友随老夫一道镇杀此畜!”   白须老者一撩衣襟,在空中大踏步迈进,取出背上的锦伞丢下。   那锦伞看似凡物,其实暗蕴凌厉杀机,甫一被掷下立刻旋转而起,伞面上的金线滚滚伸展,仿佛无穷无尽,如灵蛇一般直取饕餮面门,竟是要缠住它的脖颈,将它直接绞杀!   其余修士也各展神通,或举神鼎,或擎灵鞭,周身血精迸发,符文光芒耀天。   遮天蔽日的符文与飞剑朝饕餮倾压而来,在巨犬的脸庞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耳边“镇杀”声连连,“孽畜”声不断,一下子便把饕餮拉回了五年前,在几大仙人联手下亡命逃窜的回忆当中。   ……它是堂堂的殷商护国神兽,不是什么孽畜!不是!   区区人族便想将它镇杀,真是笑话!   血气在凶兽的身上缕缕渗出,饕餮的眼睛一点一点化为赤红,两只长角缓缓顶出雪白的皮毛之间。   受外界刺激,它一时之间被暴戾占据了心神,忘记了谢挚的告诫,要现出原形,将眼前这些可憎的虫豸即刻统统吞噬。   就在饕餮要爆发的最后一刹那,一道渺小的身影挡在了它的身前。   谢挚手中举起一枚莹白玉牌,如同一盏小月亮,放着灿烂的光彩。   如墨发丝翻飞,女人侧过脸来,在莹润白光的映照下,淡淡地瞧了身后目瞪口呆的饕餮一眼。   “大笨狗,我不是叫你不要显出原型么?”   “我的话,你全忘了。”   “小挚……”   饕餮呆呆愣愣地望着她,眼底赤色飞速褪去,恢复清明安静,头上的角也一点点缩回去,只剩下两只尖尖的大耳朵正在风中摇晃。   “我错了……”它不自觉乖巧地蹲坐下来,摇着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挚看。   饕餮看似掌有吞噬符文,实则是被吞噬符文所控制,终生陷于欲望不得满足的焦躁空虚之中。   它从降生下来就一直跟着帝子铭,帝子铭是殷商的君主,它想吃什么,上至仙药,下至灵兽,都能随意为它供给;倘若它要求得太过,帝子铭便会用鞭子抽打它,加以训斥。   对帝子铭,比起亲近,它更多的是尊敬畏惧。   长这么大,它不知道什么克制,也不知道什么是快活,只知道不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要统统撕碎吞吃入腹;直到跟随谢挚来到北海之后,它才渐渐成长起来,懵懵懂懂地学习着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忍耐。   之前那股常常令它昼夜不得安宁、噬心蚀骨的空虚欲望,已经很久没有再充斥在它的心间体内了。   原来有的时候,发狂并不是勇敢,为保住更多人的性命,抑制自己的原始欲望,才是真正的成熟。   暴躁易怒的凶兽努力将眼前这幅景象深深铭记在脑海心田:还从来没有人挡在它身前呢。   它是凶残暴戾之兽,是上古遗落种饕餮,可以吞吃世间一切物,但世上居然有人会想要保护它。   那枚玉牌在谢挚的手中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威压与气势,令所有的修士都呆呆地停住了手,仔细分辨。   “啊……”   终于有修士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脸色骤然变得惨白,“那是……”   他竭力地将手臂伸长,指着那枚玉牌,嘴唇哆哆嗦嗦,却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玉牌轰然作响,在云层中投映出一个巨大的隶体字形——   云!   “那是云宗主的贴身令牌!!!”   中州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此令牌,如见云宗主亲临!   同样的疑惑与震撼在每一个修士的心中升腾而起: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北海生灵手中??   歧大都,天衍宗,天峰。   原本在静坐的白衣女人猛地站立而起,几乎撞翻案上的书籍。   勉强扶住桌角,云清池闭上眼,反复深呼吸数次,才恢复往日的镇定。   她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眉心处的朱砂仿佛也在随着她的心跳动。   窗前的小灵鸟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宗主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自五年前谢贼伏法受诛之后,云清池便谢绝所有来客,一直在天峰上闭门不出,甚至拒绝了人皇传召,连年宴也不出席。   而且,这五年间,红山书院和天衍宗的关系骤然降到了冰点,一切交流都中止了,原本颇为欣赏云清池的孟颜深,从此对她形同陌路。   天衍宗弟子私下为此愤愤不平,觉得宗主莫名受辱,但云清池只是忍耐不发,反复告诫门下弟子,不要和红山书院的学生起龃龉。   这五年里,云清池极少说话,也极少走动,她也不入定,不闭关,只是长久地跪坐在书桌前,有时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提笔写几个字,最终又将笔默默放下。   她的书桌正对着敞开的房舍门,仿佛在做一场永无希望的漫长等待。   而今天,这场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告诉谢家主,”云清池掐着掌心,竭力克制心中的情绪。   小灵鸟竖起了耳朵,将她的话忠诚地传递到谢家的摘星楼上。   “便说,那个孩子,还活着。”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放手。   云清池将被无意识掐出印痕的手掌摊在眼前,垂眸注视片刻,又缓缓握起。   这万年因缘,千年惦念,岂是想断就能断的?   不论是她,还是谢挚,都逃不开。   “云清池已经叛国,你等好自为之!”   谢挚朝下方的修士们掷下玉牌,刻意将声音传遍整片城墙。   这枚玉牌是五年前在人皇宴会上,宗主送给谢挚的礼物,可以让她在天衍宗内畅通无阻。   想当初,那守护宗门的石狮子何等趾高气昂,见此玉牌也被吓得态度大变,对她低声下气,摇首摆尾。   修士中当即一片哗然。   有人涨红了整张脸庞,攥紧拳头大声反驳,看那样子,谢挚这话,好似比羞辱了他的祖宗还令他不能忍受:“这是污蔑!云宗主何等冰雪人物,岂会与你等腌臜愚物为伍!!”   “一派胡言!这太荒唐了!”有人拂袖暴怒。   “云宗主怎会叛国!这绝无可能!!”   云清池声名太盛,天衍宗作为中州第一仙宗,不知培养了多少弟子,比红山书院和白泽圣地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修士们普遍对她极为尊崇,说她是中州修士的信仰也毫不夸张。   更何况云清池曾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立过无上大功,她之所以能够退还人皇旨意而不被降罪,并不是因为她是天衍宗的宗主,只是因为她是云清池而已。   此时骤听得谢挚说云宗主竟然叛国,又见她取出云清池的贴身玉牌,众人虽不信她,可也不能不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诸位!请诸位安心!云宗主修行无情大道,怎会叛国?此时还是齐心协力,作战护城为妙……”   校尉竭力高呼,试图使修士们恢复镇定,可都无济于事。   时机已到!谢挚高声呼唤:“阿赤玫——”   “在!”   阿赤玫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重重拍响腰间圆鼔,十余个巨人迈步向前,将手中一个圆圆的东西抛掷出去,精准地落到丹凤城的城墙之上。   军士以为这是什么暗器,被骇得惊跳而起,但定睛一看,似乎又不是武器,反而生着乌藻。   他将信将疑地移过去,用脚尖将它慢慢拨转过来。   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对着他,军士几乎魂飞魄散。   他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这是我们先锋官的头颅!!!”   那根本不是什么乌藻,而是人头上的头发!   巨人们足足抛来十余个头颅,正是被派遣出去的先锋官的数目。   “完了,先锋官早就被他们杀死了!”   军士们拄着长矛,眼前阵阵发黑,一下子无力地瘫软下去。   都是假的!长官们都是骗子!他们说了谎!城外根本不会再有援军了!   传送大阵已毁,而且战了半夜,那位嗜血残暴的王上还是没有露面!   凰血王一定也是出问题了!不然,以他的性情,这种境况之下,他怎会不出现?!   疑心一起,便开始飞速蔓延,再也不能动摇,斗志如豆腐一般垮塌下来。   不必再须外力攻击,守军的防线正在自行消解。   烈焰牛校尉大急,她咬牙举起长刀,就要呼唤同伴,带领校尉们自行上前,填上防线的空缺。   清脆明亮的乐音灌入她耳朵,令校尉中的大荒人浑身一震,都止住步伐,愣愣地立在原地。   太熟悉了,以至于让他们怀疑,自己正身处梦境里。   ……这是大荒的乐曲,每一个大荒儿女都会演奏的曲调。   站在巨大化饕餮的头顶,谢挚正在平静地吹箫。   紫萧被她抵在唇边,一如数年前,在雍部牧首的府邸,她用一片叶子奏出乐曲,为怀念妻子的姜既望合奏。   巨人们也适时地弹起琴来,阿赤玫闭上眼睛,缓缓拍响圆鼔,为之应和。   一声一声,仿佛是拍在所有大荒人的心上。   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在雪夜月光的照耀下,却显得如此悲凉,令人悲不能止,怆然涕下。   黑铁猬氏族的校尉跪倒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捂着脸痛哭起来:“昆仑神山啊,我想回家了……!”   在这远离家乡的北海驻守数年,他已经忘记了大荒是什么模样。   又一个大荒人长叹一声,放下了武器:“我累了……在中州汲汲营营,奔忙这么久,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他们便会拿我们当人看吗?”泪水自她眼眶滚落。   “我们一直想为大荒争口气,拼命地往上爬,可是在中州人眼里,终究只是些鬼奴而已,”她呼吸发颤,“若不是中州发现了这些北海巨人,代替巨人下矿洞的,就是我们大荒人!你信不信!”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反正不想再做中州的狼犬了……”   “有谁还记得,我们最初来中州是为了什么吗?我们当年,也是大荒的荣光与骄傲啊!”   更多的大荒校尉松开了手中的长刀。   “……啊。”   烈焰牛校尉环视了一圈身边接二连三放下武器的同伴,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音。   她放下长刀,恭敬地跪伏在地,取了一些地上的泥土,抹在自己的额上。   一滴泪水跌进她面前的雪地里。   在大荒中,这是表示完全臣服的礼仪,当年鸾吟芝也做过。   在萧声中,一个接一个的大荒校尉跪倒在地,身上的氏族图腾在月光下栩栩如生。   剩下的中州校尉见到他们如此,回望了一眼还在慌乱之中的军士,知道大势已去,也只得跟着拜下。   “……我们投降。”    第199章 夜尽   “这一仗打得很好,各位辛苦了!”   俯视着无数振奋激动的脸庞,谢挚弯下腰去深深一礼,朗声道。   “您也是!”   下方的北海生灵发出了海啸一般的高呼,如同浪潮奔涌。   “多亏了巴克撒,我们才能如此顺利!”   “一夜攻下丹凤城,居然还伤亡如此之小,真是奇迹!”   “白浪河作见证,我们自由了!”有人狂喜战栗。   “谢谢您!您永远是北海最可靠的朋友与伙伴!!我们永远记得您的恩情!!!”许多人已经哽咽着滚下泪来。   “……”   “将他们看管起来,免得再作乱。”   微笑着接受了片刻北海生灵们的感激,耳边欢呼声仍然不绝,谢挚从饕餮身上跃下,自跪在地上颤抖不止的烈焰牛校尉身旁走过,低声吩咐。   将手中的紫萧别在腰间,脸颊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拭去,谢挚平静道:   “欺压过你们的,立斩;尚算良善的,留待日后处置。”   当即有数十强大的北海生灵上前,他们都是各族的首领,用灵索将校尉们牢牢捆绑起来,请巨人们观看,从中挑出恶贯满盈的十几人直接斩杀,以儆效尤。   有校尉在极度恐惧之下意欲逃跑,他在之前担任先锋官时不知鞭死了多少巨人,想必自己定然也在被处死之列,不甘引颈受戮,选择铤而走险。   他大吼一声,燃烧滚滚精血,半边身躯直接因此化为枯干,如一团极为炽烈的火球大星,冲撞开身旁众人,朝夜空中极速飞去。   居然没有人追他!校尉脸上的喜色刚刚扩大,饕餮巨掌一挥,便如扑击蚊虫一般,将他一巴掌按在了地上。   “嘭——”   饕餮蹲坐在原地,老神在在地舔了舔爪子上的血迹,那逃跑的校尉已在它掌下化为了一团血泥。   凶兽冰冷的瞳孔扫视过下方的军士,它低吼着咆哮:“有我在此坐镇,还有谁想跑?”   校尉全都不寒而栗。   只有烈焰牛校尉不为所动,丝毫看不出畏惧。   她忽然抬起头来,面上泪痕未褪,死死地盯着谢挚,像是要找寻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吹奏大荒的乐曲……你到底是谁……?”   谢挚绝不是北海生灵,可看她的相貌身形,也并不像大荒人……   她并非对自己的失败不甘心,每一步她都已经竭尽全力,不是她无能,而是谢挚的智计胆识太过绝伦,对人心战势的体悟把握更是精妙无比,每一步棋都下得正正好。   回首今夜的攻城之战……从迅袭辅城,烧毁粮仓,再到以英招围攻丹凤各个城门,再以神禽攻击城中央的传送大阵,最后集中兵力突击城门,每奔波一次,兵力与军心士气都在下降。   他们完全是在被谢挚牵着鼻子走。   取出云宗主玉牌,抛掷先锋官人头,与吹奏大荒乐曲,更是极妙的攻心之举。   无人可在这连环三招之下不心志垮塌,哪怕是她,也不能不在同伴的呼唤声中心神恍惚,流下泪来。   火光在辅城的夜空中腾起时,丹凤城的败局就已经注定了。   败给谢挚,不算耻辱,她是真心拜服的——这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将领。   她只是想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到底是谁,哪怕因此身死。   跟她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时候,她还在探听小挚的身份来历!   饕餮不耐烦地磨了磨牙,便要抬掌挥下,将这多嘴之人也一爪击杀。   谢挚握手成拳,抬起手臂,制止了它。   她远远凝望了烈焰牛校尉片刻,走过来靠近了她,在女人面前蹲下。   衣领被随意扯开,金色的罪字在雪白纤细的颈项上盘踞,昭示了她的身份。   “你是被中州流放至北海的犯人……!”   熟悉的金光映在眼中,烈焰牛校尉瞳孔缩小,震惊地低叫。一个犯人竟能成事!   “是,也不是。”   谢挚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女人迷惘的神情中,她倾身贴在校尉耳边,侧脸轻声道:   “我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白象氏族,曾在英才大比中取得魁首,也曾赴歧都皇宫受过封号昆仑。”   “所以,校尉大人……”   谢挚指尖缓缓划过女人脖颈,最后暧昧地停在校尉胸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   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的校尉呼吸发紧,浑身都颤了一下。   她感觉到年轻女人的嘴唇像沾着露水的花瓣一般湿润柔软,以及谢挚身上淡淡的香气。   “猜猜看,我到底是谁?”谢挚几乎在用气声说话。   说完,谢挚便不再言语,轻轻一笑,拢住衣服,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昆仑卿……!   三个字在校尉心中猛地炸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挚离去的背影,呼吸粗重。   那个孩子在大荒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像流星一样耀眼灿烂,也像流星一般倏然陨落,以十六岁的年纪取得封号,是至今唯一的一位大荒卿上,在歧大都打出了赫赫声名,仅次于瓷君子宋念瓷,无数大荒人都为她倍感骄傲光荣。   可在五年前,这位少年卿上毫无缘由地突然背君叛国,被人皇亲下三道谕旨追杀,金光照耀中州与大荒的每一寸土地。   一队金吾卫更是乘坐飞舟长驱直入,径直来到大荒雍部,要捉拿白象氏族族人,又被牧首姜既望坚决地拦下,最终只能悻悻而归。   昆仑卿谢挚自此成为了大荒人讳莫如深的话题,人人都不敢提起,生怕招来祸事。   但在掩藏最深的心底,他们并不相信谢挚叛国,而且十分为她的陨落惋惜。   之前谢挚的死讯传来丹凤城时,中州同僚在庆祝之余,还曾以此嘲讽讥刺过出身大荒的校尉们,说“到底是昆仑卿上,果然一年不到便被昆仑山收回去了”,当时烈焰牛校尉闻之只能咬牙忍受,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而此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却忽然横在了她的面前,令她欣喜又震动,心情复杂难明。   ——昆仑卿谢挚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她还带领北海生灵攻破了丹凤城!   巨人走到了烈焰牛校尉的面前,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片刻,摇摇头:“此人待我们很好,颇为和善,还曾暗中照拂过我们一二。”   “不必杀她,她是好人。”   绳索被套上校尉的脖颈,将她反绑起来,但女人的神色却不见丝毫颓唐灰暗,反而充满激动。   绝大多数大荒校尉都没被杀,中州的经历改变了他们的性情,可到底没能彻底磨灭他们的善良与心。   面对着那些憔悴疲惫的巨人时,大荒人大都怀着怜悯与恻隐。   “谢卿上……!”   对着谢挚离去的背影,校尉轻轻地叫了一声,满眼含泪。   听到女人的呼唤,谢挚的身影稍一停顿。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朝身后挥了挥。既是在对烈焰牛校尉致意,也是对起义军下达命令。   “休息片刻吧,刚刚打完一场硬仗,想必大家都很累了。”   “待休息完之后,我们便去接管丹凤城。”   谢挚靠在一处城墙边盘腿坐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吐纳调整,道宫宇宙缓缓运转,星尘喷发旋转,愈发玄妙深邃。   北海生灵还沉浸在胜利与解放的喜悦激动之中,但她心中的弦却并未放松。   在一处矿洞里,姜垂还留在深有千丈的地底。   只要他还活着一刻,就不能令谢挚完全心安。   为了北海能够得到真正的安宁,她必须得亲自杀死他。   哪怕是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今夜的精神力消耗了太多,小莲花陷入了昏睡之中,一时半会不能苏醒,可她已经不能等到状态回到巅峰了。   月亮一点点沉入天际,渐渐有金光在东方浮涌而起,重重黑云早已散去,寒风不知何时也终止了呼啸,今天会是一个明朗澄净的晴日。   雪停了。   随着旭日彻底显出身形,周围愈发亮堂开阔,丹凤城的轮廓在红光中变得清晰,每一块砖石都闪烁着仙金的璀璨碎光,雪地上蒸腾起浓雾一般的白气,凝结在起义军的铠甲与眉毛上,这座光辉的城池仿佛正沉浮于一片云雾与红海之上。   每逢此时,丹凤城都如一只草原上端立欲飞的凤凰般壮观美丽,这也是它得名的缘由。   无数尸体倒在丹凤城的脚下,原本挂在城门上的红灯笼在昨夜的激战中变得残破不堪,粘在雪地上如败落的枫叶,和凝结成冰的血液混在一起。   今天正是中州历的除夕。   歧大都要过年了。   谢挚终于停止调息,站了起来。   刚刚升起的太阳并不刺眼,可以直视,何况这是冬日的草原,离太阳很遥远。   传说在上古年间,为追寻光与热,将光辉永远驻留在人间,巨人族的神祇夸父追逐着太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最终力竭而死,手杖化为一片鲜美芬芳的桃林,滋养着无数后来者。   谢挚凝望着东方天际太阳升起之地,微微眯起眼。柔和的晨曦洒在她脸上。   东方……   之前出大荒时,祭司曾经告诫过她,向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那会指的是东夷么?小毛驴的故土,佛陀布法传道之地?   传闻东夷遍地江河湖泽,处处洞天福地,不像中州一样,只是天衍宗一家独大,而是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小宗门,足有成百上千之众,皇权也远远不如姜周集中鼎盛,相反,是佛家的信徒们占据着崇高的地位。   “饕餮。”谢挚收回诸般心绪,低唤一声。   等到北海的事情处理完毕,她便准备动身前往东夷。   大荒……恐怕暂时还回不去。   “哎,在!”   凶兽早已缩小体型,化为之前的雪白巨犬模样,靠在谢挚身边呼呼大睡,闻声立刻耳朵竖起,机警地抬起了头,屏气凝神,等待着谢挚的下一句话。   见状,谢挚不禁失笑。   傻兮兮的……   她仰起脸,揉了揉大白狗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的皮毛,声色柔和。   “我们去矿洞吧。”   “去杀姜垂,如何?”    第200章 贺礼   “好嘞!我们走吧!”   饕餮想也没想,便兴冲冲地答应下来。   它最爱打架战斗,何况此次还是杀一个姜周的皇族,便更加不愿缺席。   谢挚坐上饕餮的背,不声不响地悄然离开欢庆的人群。   攻城之战已经取得了胜利,但属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走出城门,谢挚指尖微动,护城阵法的光芒便在身后重新升起,和清晨的阳光一起笼罩了整座丹凤城。   在一片喧闹声中,只有阿赤玫注意到了谢挚的离去,迈步追上来:“哎,姜微,你干什么去!”她还是没习惯叫谢挚的名字。   “去杀姜垂。”   骑在还在慢慢前进的饕餮背上,谢挚转过身来,隔了一层守护阵法,神色柔软地望着焦急的巨人。   原来世上还有人会为她的安危而着急。   要是她回不来,阿赤玫会哭吗?   还有霜狼首领,布鲁爷爷,英招王,小黑马……他们会记得她吗?   “去杀姜垂?!你疯了!!!他可是仙人!仙人和斩己境之间乃是天堑!!为什么就不能放着他不管,在矿洞下关着呢,矿洞那么深,他又逃不出来!!”   阿赤玫大急,当即试图强行打破护城阵法,把谢挚追回来,却破不开,只能整个人贴在阵法壁上,恼怒而又无力望着她渐渐远去。   “你总是这样,姜微!永远都不听话!为什么从来不听别人一句?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什么孤胆英雄吗!?……”巨人捶着阵法壁,肩膀一抽一抽,已经渐至哽咽。   在此时,她终于恍然明白过来——谢挚之所以将他们送入丹凤城,升起护城阵法,既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到接下来的旷世大战影响波及,也是为了锁住众人,不让人追回她。   早在一开始,她就决定要在攻城结束之后,独自去斩杀姜垂,以绝后患。   谢挚下了必死的决心。   连阿赤玫都知道此行危矣,她自己又岂能不知?   她看棋局,观落子,始终镇定从容,算无遗策,是否每一步,也在时时凝望着为自己亲手设下的最终结局?   ——那无可避免的牺牲与死亡。   “你太小看姜垂了……阿赤玫。”   谢挚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矿洞拦不了姜垂太久,就算可以,她也绝不是会放由危险有爆发机会的人。   必须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要是我回不来,便去寻霜狼首领——我已经告诉了她之后的计划,北海会得到应有的和平与安宁的。”   说完,谢挚便转过身去,不再看阿赤玫。   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她与饕餮身上,朦胧和暖,一步一步,如在云端,又似在梦里。   巨犬走得沉默而又安静,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连绵的脚印。   连它也不如往日吵闹,仿佛预感到了此战的艰难。   在白雪与晨日之间,谢挚忽然唱起歌来,声音很轻,像只是在一个人低低絮语。   阿赤玫一愣,抬起脸来。   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谢挚唱歌。   “有白象兮步于野,昂首顾盼兮玉兮牙。远望故乡兮故乡冢累,我心飘零兮何枝可寄?长渡河兮悲歌当泣。盍若仰天兮永归来去?……”   这是七年前,在景部的草原上,玉牙白象抱着重伤的谢挚踏在碧草里,为她唱过的歌曲……那时她才十四岁。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此时忽然又想起了它。   那时玉牙白象的心情,和她如今的心境,可会有一些相似之处吗?   像是在自嘲一般,谢挚摇摇头,垂着眼睛笑了笑。   大概还是不会吧。她和神祇如何能够相比?   矿洞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饕餮雪白的皮毛在一瞬间全部褪去,露出了底下的森森鳞甲,绿须在风中舞动,双角高高竖起。   北海生灵此刻全都在丹凤城里,外面空无一人,没有人再能看见它的模样,因此它显出了原形,好让接下来的实力可以发挥到最大。   谢挚神色转为坚定,道:“我们去那里。”   饕餮确是仙人境不错,但它在五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受过重伤,由于北海贫瘠,没有什么资源可以为它供给疗伤,再加上谢挚不许它发狂吞噬,至今仍然没能恢复巅峰时期的力量,约只有过去的六七成实力。   至于谢挚,则是斩己境刚突破不久。   她们一人一兽合力,准备前去击杀姜垂,一位凶名赫赫的王候,同时也是一位强大无匹的仙人。   姜垂和姜既望同属一个时代,已经活过了千余年,甚至经历过正音之战的锤炼洗礼,身为皇族,他必然积攒下了数不尽的宝藏,其实力深不可测,而谢挚与饕餮并无什么外物傍身依仗。   这一战,注定要打得无比艰难。   饕餮步入了矿洞的范围,谢挚翻身跃下,平静地凝视着脚下的土地。   矿洞外部倒扣着一枚半碗似的阵法,这里无风无雪,非常宁静,气温高于外界,裸露着黑色的土壤。   可怖的深深裂纹在谢挚脚下延伸开来,大地近乎碎裂,在她前方十几步开外,一座山峰被硬生生地倒刺入了矿洞地底,牢牢地封死了姜垂的出路,将他压在此地,不得遁出。   “终于到地方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将这山峰挖开,好把姜垂刨出来吗?”饕餮兴冲冲地问。   “不……”   谢挚摇了摇头,“那样太麻烦。”   “我有一计,可以直接逼他出来……”   她回望了一眼丹凤城,在这里极目望去,丹凤城比米粒还更小,在心中估算了一番矿洞的深度与到丹凤城的距离,确定不会影响到城中人之后,才对饕餮道:“你退后一些,站稳一些,立在我身后来。”   饕餮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很听她的话,乖乖跑来,在谢挚的身后站好。   直到饕餮站定,谢挚方缓缓朝前迈出一步——   道宫宇宙运转不休,被骤然点亮了一瞬,源源不断的力量灌入谢挚身体,她的长发被冲得飞扬而起,无量金光在女人脚下绽放,比天边的太阳更加耀眼。   “破!”   她踏碎了脚下的土地,千丈土石尽数倒塌碎裂!   这是谢挚第一次大举动用道宫宇宙的力量!   饕餮没提防她如此直截,被这股可怖的力量吓了一大跳,脚下土地在一瞬间全部崩裂,连忙在背上展开一双用符文凝聚而成的透明羽翼,这才得以不下落。   “轰隆隆……”   崩解声隆隆不断,冲击波如汹涌浪潮,朝周围绵延奔袭,扣在矿洞外的守护阵法勉强支撑了几刻,终于不堪重负,哀鸣着轰然破碎,方圆数百里的雪全都被蒸发干净!   连丹凤城也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生灵们纷纷惊疑不定:   “咦?这是怎么了?”   “是地动了吗?”   “发生了什么?”   “……”   “奇怪,巴克撒呢?我还想和她喝酒呢!”也有人发觉了谢挚不见踪影。   霜狼首领飞快地将众人安抚下来,望见阿赤玫拖着步子,自城门处慢慢归来,这个素来自尊的年轻巨人此时眼眶通红,显然方才才痛哭过一回。   见她如此,霜狼首领便明白,谢挚的事,她已知道了。   “已经打起来了么?”   首领化为人形,乃是一个坚忍严肃的年长女人,朝阿赤玫一点头。   “……是。”   阿赤玫忍了又忍,还是遏制不住,低声责问道:“您早知道姜微她要……您为什么都不拦住她!”   “她不会听我的话。”   “怎么会!在北海之中,她最信任依赖的就是您!”   “不……你弄错了,阿赤玫*。”   霜狼首领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望向远方。   她很了解谢挚,就像她了解草原上的风雨。   红日已经彻底从地平线上升起,极鲜艳明净,仿佛才被天池清泉细细濯洗过一般。   “她最相信的,一直都是自己。”   在震耳欲聋的如雷崩塌声中,好似天塌地陷的末世之景,只有谢挚还在立于原地不动,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脚下展开一片璀璨符文,平静地悬浮于空中。   “呼……呼……”   饕餮还有些惊魂未定,喘息不止,若不是谢挚立在前方,为它挡住了大半冲击波,恐怕连它也会被掀得倒飞出去的!   谢挚虽然是斩己境,可她的实力远比一般斩己境强大得多!   真不知道,倘若她有一天真正成仙之后,会拥有怎样的伟力!   到那时,恐怕即便自己是在全盛时期,也绝不是她的对手!饕餮在心中惊叹。   在潜渊死过一次之后,谢挚于玄冰上涅磐重生,从头重修了一遍,打下的基础无比坚实,观悟无尽符文而生的道宫宇宙更是亘古未闻,连太一神也不能及。   如她这等的天骄,简直可与上古年间的神圣种族相比!   抖落浑身灰土,饕餮挥舞着符文翅膀靠近谢挚身边,疑惑道:“……姜垂怎么还不上来?他是被压死了么?”   谢挚还未说话,前方便猛地爆发出一片赤光,一柄血色长枪从地下飞喷而出,朝谢挚暴射过来,极为迅速凌厉,在空气中只余一道残影!   “哧——”   听到爆裂轰鸣声的时候,赤色长枪早已刺到了谢挚眼前,在她颈边擦出一道深深血痕,鲜血喷涌而出!   谢挚捂住脖颈,鲜血从指缝淌下,掌下曦光流转,快速修复伤势,神色平静。   到了斩己境界,修士已成大能者,可以自己为自己疗伤。   “看,这不就来了么?”   赤色长枪没能杀死谢挚,如流星一般原路返回,被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锵然作响。   凰血王姜垂!   姜垂踏着碎石立在半空,俯视着下方的谢挚与饕餮,长发散乱,眸中暴戾之色翻滚,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烧灼殆尽!   在他躯体上,一副晶莹剔透的铠甲正在浮现,如水晶般净透,散发霞光瑞彩,俨然是一副珍贵至极的无上宝甲,将他在纷飞的土石中牢牢地保护安好。   “你就是姜既望的义女,昆仑卿谢挚?”   他端详着谢挚的面容,明明处于盛怒中,偏偏却声音柔缓,令人不寒而栗。   在被压入矿洞之后,姜垂刚开始陷入狂怒,强行击开上方千丈土石不得,反而引起了一场大坍塌,以他仙人之躯,竟然也受了些皮肉伤。   不多时,他飞快镇定下来,将所有神通法宝一一试过,终于寻出一只熟习土性的甲虫傀儡,绕开容易引发坍塌处,小心翼翼地向上挖洞,自己则跟在其后,谨慎地向上攀爬。   这样自然相当费力,且又狼狈不堪,极不体面,姜垂愈爬便愈怒,在心中反复盘算,上去之后要如何将那幕后之人剥皮抽筋,好解他心头愤恨。   不知爬了多久,据姜垂估计,应当离地面不太远,只有数十丈时,他忽然隐隐闻得上方传来巨响,仿似天裂,知道不好,当即唤出防御至宝,披上一身玉瑙铠甲,同时将甲虫傀儡催逼到极致,向上疾驰。   在他冲出地面的下一瞬,千丈土石轰然碎裂,引发了一场可怕的大地动!   望着下方还在不断塌陷的巨大坑洞,姜垂不禁后怕——倘若他此时还在地底,就算不死,也必定会骨骼断裂,身受重伤!   而这种种诡计,无疑都是谢挚弄出来的!   姜垂一上来便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正在不远处端立,身后还有一头绿须紫身的凶恶神兽,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遗落种饕餮!   他聪明无比,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不错,正是我。”   谢挚冷冷地答。她对姜垂,厌恶至极,恨不得立刻将他毙于手下。   “呵……”   到了这时,姜垂反而镇定起来,他扫过饕餮一眼,判断出来它身有旧伤,远远不及全盛时期,便放下了心。   至于谢挚,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一个区区的斩己境,岂值得仙人忧心?他一指便可以将谢挚按死!   “姜既望眼光那么高,到最后,还不是收了一个西荒人当义女?”   姜垂细细打量了谢挚片刻,蓦地嗤笑出声,眉梢眼角俱是得意轻蔑。   在这上面,他到底还是赢了他姐姐半分。   “你是牧首大人的弟弟,可你差牧首大人远矣。”   谢挚并不因他的嘲讽而动气,只是道:“你比不上她,一点也比不上。”   说到这里,她眼中竟有一丝怜悯,她已看出,姜垂对姜既望执念极深,时时刻刻都想与他长姐做比较。   姜垂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谢挚的话触及到了他压抑最深的逆鳞。   眼睛仍然紧盯着谢挚,男人将赤色长枪缓缓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舔锋刃。   舌头被划开,姜垂口中同时尝到谢挚的血与他自己的血,令他舒适得眯起了眼。   天骄之血,很是甘甜。   “要过年了……”   大道图景在姜垂脑后轰然展开,他如闪电一般刺出枪去!   这长枪表面流转着血光,红黑二色旋转交织,竟然是一柄用血凝结而成的诡异神兵!   “本王要割下你的头颅,送给长姐做新年礼!”   “杀戮劫狱!!!”   这就是姜垂的杀之道,远比谢挚五年前遇到的极战仙人更加强大暴戾!   一片血红猛地在姜垂身后爆发,遮天蔽日,浓郁得仿佛要流淌滴落,其中有无数头颅正在尖叫嚎哭,面孔狰狞扭曲,互相啃噬咬食,混拧纠葛成模糊一团,如坠无边地狱,极为痛苦可怖。   那些都是在姜垂手下亡命的生灵,被他炼化吸纳到了自己的大道图景里!   每多杀一人,他就会强大一分,这也是他痴迷杀戮的原因之一!   “我岂会怕你?!来战!!!”   饕餮毫不畏惧,也大吼一声,周身符文绽放,不断捶打自己胸膛,每捶打一下,气势就攀升暴涨一截。   凶兽释放出吞噬之道的大道图景,幽深黑洞爆发张开,带着一股神妙莫测的吸力,要将外界一切都拖入其中吞噬!   “轰……”   一人一兽都张开了大道图景,激烈碰撞出万里劫光,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北海草原都在为之震动战栗!   黑洞一转,便无声无息地吞噬掉无数血色头颅,但与此同时,那些头颅也在不停撕咬黑洞的边缘,它们没有意识神智,即便下一刻就灰飞烟灭也不停止动作。   姜垂的大道图景是由无边杀机怨气凝结成,有一股势不可挡的诡异,竟然连黑洞也被啃出了些许缝隙!   这是真正的地狱!   “嗷……”   饕餮口中溢血,不甘怒吼:“倘若我在全盛时期,你岂能伤我半分!!!”   姜垂冷笑:“早该伴随前朝消亡的孽畜而已,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怜悯,胆敢在本王面前狂言放肆!”   “本王今日当诛你!”   他不断掐指结印,宝甲发光不断,长枪嗡鸣不息,在万千符文的映衬下,躯体如同莹润美玉,每一根发丝都熠熠生辉,如同上古神祇降临!   神印刚刚凝结在指间,姜垂心间忽然涌上一股冰寒至极的危机感,让他警铃大作:“不好!”   他急急调转方向,举起手掌将神印挡在脸前,又被一簇墨色箭矢直接洞穿,射断了他一绺长发!   ……这是什么兵器,竟然能够伤到仙人的不坏金身!   头发纷纷扬扬地在姜垂眼前落下,在发丝与血滴之间,他瞳孔放大,看到下方的女人正保持着弯弓射箭的姿势,眼眸平静而又冰冷。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必死之物。   圆环在手腕上放着金光,谢挚收回黑雾组成的弓箭。   “你的对手是我,凰血王姜垂。”她坚定地低声说。   “一刻钟。”   谢挚并没有看饕餮,但饕餮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们之间,已经在数次险境危机之中,磨砺出了惊人的默契。   “你只需要挡住姜垂的大道图景一刻钟,剩下的,由我来解决。”   “好!!!”   饕餮精神大振,长声咆哮,有谢挚转移姜垂的注意力,它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哈……”   姜垂面沉如水,他盯着谢挚,手掌被箭矢贯穿的圆洞飞速愈合,“之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他原本想集中精神速取饕餮性命,之后再捉住谢挚慢慢折磨,以解他心头怒气,但却没想到,这只蚂蚁比他想象得要难缠些许。   “也罢,就让本王看看,你能翻出什么云雨!”   姜垂掷出赤色长枪,长枪在他身后散开,凝聚出无数手臂,每一条手臂都掐着各异法决,掌心豁然睁开独眼,无数符文奔腾流转,如同东夷的千手观音!   这景象原本应当神圣高洁,令人心神震动,生出拜服之意,但却偏偏是赤红血色,如同血树长出的枝蔓,又有大小眼球在手心滚动,不仅不超然圣洁,反而平添十分可怖诡异!   这原本是东夷佛国的千臂神术,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佛陀大败,从此许多佛门秘法都流落中州,最终多为姜周皇室收揽而得。   比方说,之前在圣花神墓当中,众少年天骄都被花粉所迷,只有姜契依靠佛陀的护心法宝,得以保持神智清醒。   无疑,姜垂就是得到了佛陀的千臂神术,并以自己的道加以改进,让佛法染上了血色!   “杀!!!”   姜垂一声暴喝,天地为之动容!   上千血手如孔雀尾翎一般沙沙抖动,无数眼球缓缓移动,对准了谢挚,谢挚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定在原地,四肢沉重僵硬,如陷泥水,难以移动。   姜周皇族大多怀有瞳术,当今人皇眸蕴星辰日月,传说可以一眼化生,一眼定死,姜契也额生天眼,而姜垂竟然更加剑走偏锋,将自己的瞳术天赋与千臂神术融合在一起,造就了一种奇异秘法,威力更增百倍!   谢挚被他定住,却不慌乱,再次挽起黑雾长弓,射出光辉灿烂的一箭——   “哧!”   箭矢中混入了谢挚体内的缕缕灭绝气,霸道强横,凌厉无比,接连洞穿了姜垂背后的数百血手,令它们爆散开来,在空中化为一场血雨!   但这却无损大势——姜垂的血手太多了!足有数千之众!   在谢挚射箭之时,剩余的无数血手也在接连下压,在空中如同翻飞的车轮花瓣,谢挚放箭不断,仍然不能将其消灭完全。   在血手接近自己面前之时,谢挚手中黑雾一闪,弓箭转眼变成一把长刀,“嚓”的一声,将血手从中生生斩断!   姜垂却不见急色,反而勾起了唇角,眼睛熠熠发亮,极为兴奋得意。   “……等的就是你斩断它。”他舔了舔血红的嘴唇,柔声道。   下一刻,被斩为两截的血手在谢挚面前猛地爆裂,迸射出数不尽的血滴,每一滴血都晶莹透亮,如同利箭,朝谢挚面门激射而来!   若让这无穷血滴击中,谢挚非得变成筛子不可!   谢挚反应极快,黑雾早已化为巨伞,牢牢挡在身前,拦住了大多数血滴,但仍然有不少血滴不能被阻拦,直接穿透了谢挚的肩头,带出一片绚烂的血花!   “唔……!”   谢挚闷哼一声,并不言语,她的肩胛在这一击下几乎被掀翻而起,连双臂双腿也被洞穿了数十记,流血不止。   “感觉如何?”   姜垂高高在上,将谢挚的惨状揽入眼底,自负地笑道:“连东夷罗汉也曾死在我的千眼血手之下,你一个卑贱的西荒蛮女,觉得自己又能撑得过几时?嗯?”   男人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地念道:“我的好外甥女——”   谢挚是姜既望的义女,按照辈分,她原本应是姜垂的小辈。   他在以此故意折辱她,想激起她心中的怒意!   在姜垂说话的同时,他身后方才被谢挚击落的血手又缓缓生长出来,填补了亏空。   “我有千千万万条手臂,可以阻挡你千千万万次攻击,也正如我有千千万万条性命!谢挚,你能奈我何!!”   姜垂的声音猛地变大,隆隆回荡,声震宏宇。   他一指竖起,高高指向天际:“北海天穹之下,本王无敌!!!”   “……你说错了。”   谢挚催动道宫宇宙,曦光涌动,修复浑身伤势,她面色冷肃,低低地道。   “北海的每一片雪,每一株草,每一缕风,都欲将你生啖,都是你的死敌。”   “无人站在你身后,你自取灭亡,早已踏入死地!”   道宫宇宙之中没有血精,只有无穷无尽的符文星辰,现在这些星辰猛然光芒大盛,化为个个宝术化形,从谢挚的道宫之中奔跃而出!   碧狮甩尾长吼,白象昂首嘶鸣,诸犍抖耳睁眸,英招挽弓奋蹄!   不仅如此,还有霜狼、大熊、望月吼……等等等等。   所有北海神禽灵兽的宝术化形都站在了谢挚身后,如同神兵,又似天将,手中各持一种神圣兵器,都是由黑雾化出,雾霭朦胧,符文翻滚,无比神秘。   在这些宝术化形的最前方,一头饕餮正在傲然站立!   “嗷……”   真饕餮察觉到本族气息,下意识拧头,将这化形细看片刻,不由得震惊。   “这是……?”   它感到这具化形无比鲜活生动,不像寻常死物,倒如同一头真实的饕餮被召唤重临,身上的气机古老而又深邃,竟比它还更接近无上大道!   谢挚不是在生硬地学习重现宝术,她是在道宫宇宙中,用符文直接造出了这些生灵!   “呦——”   一声悠长的鸣叫传来,如同旷野鹿鸣,极具穿透力,姜垂闻之色变,本能地后退一步。   越是境界高超,便越是擅长预感危机。   “……这是什么?”   见多识广如他,也从未听过这样的异音。   一头灰黑色的巨鱼无声无息地显现在谢挚头顶,身上遍生古怪鳞羽,前一刻还在甩尾鼓腮,如同深潜海底,下一刻却又褪下鳞片,伸出喙爪,翅膀一振,即遮蔽天穹千万里!   这是一头完全体的鲲鹏!!!   “啊……天怎么忽然黑了??!”   “是日食吗?还是要下雨了?”   鲲鹏的翅膀太过巨大,甚至遮住了太阳的缕缕日光,在街道投下阴影,丹凤城的居民一片惊疑不定,纷纷推开窗子,探头朝上空张望。   几年前,谢挚也曾召唤过鲲鹏化形,可她那时召唤出的鲲鹏,与今天这头鲲鹏如云泥之别,无论是大小还是实力,都丝毫不能相比!   她那时还在道宫境界,只凝结了一头小鲲鹏,便掏空了整座血精海,可谢挚如今身蕴道宫宇宙,生生不息,时时生长,是真正的无穷无尽,再无竭尽之忧!   在道宫宇宙的加持下,她直接创造出了一头真正的符文鲲鹏!   在谢挚手中,一柄巨大无比的巨剑正在缓缓凝聚。   如同将领挥动战旗,她劈下剑去!   碧海与明月在北海的草原上头一次升起,甚至令太阳也显得黯淡了几分!   “碧海天心诀!”   在五年之后,谢挚再次动用了青衣剑神的至高剑诀!   经过了这数年磨炼,心志愈坚,她对剑道的领悟增长了不知多少倍,又自炼体境再次重修,跃升至斩己境,道宫宇宙作无尽后盾,催发剑诀时爆发出的实力远非昔日可比!   倘若现在再碰上常澜波,谢挚有自信,不出三剑,便可将她斩杀!   “吼……”   无数宝术化形踩着谢挚化出的万千红莲疾奔而出,足下步步生辉,朝姜垂发动最猛烈可怖的袭击,斩落数不清的血手臂!   “若你有千千万万条性命,那我便杀你千千万万次!”谢挚冷喝。   鲲鹏也携滔滔碧绿剑光而来,带来一股可怕的威压,姜垂心头突突急跳,他终于感受到了危机。   这居然是鲲鹏宝术!位列三大神鸟之首!   谢挚区区一介蛮女,从哪里得到的这等神法!   紧接着,姜垂立刻明白过来,不甘地骂道:“好,好!看来孟颜深将好东西都给了你!”   在千年前,孟颜深就偏心他长姐姜既望,在千年后,他还是一样,偏心姜既望的西荒义女!   难道他身为大周皇室,堂堂天潢贵胄,还比不上谢挚吗?!!   “噗……”   千手血眼被涌上来的宝术大军尽数斩落,在空中爆散成浓浓血雾,姜垂遭受术法被毁的严重反噬,咳血不止。   鲲鹏宝术已近眼前,姜垂压下喉间血气,朝前重重挥出一拳,竟有裂空声传来,如同锦帛撕裂。   “不是只有你有神鸟宝术!”   一头蓝色的凤凰从姜垂身上飞腾而出,每一根羽毛都缠绕玄妙符文,美丽的尾羽如同雾气,几乎垂至落地,圣洁非凡中又掺着一丝暴戾诡异!   它昂首长鸣,自口中喷出万丈云雾,与鲲鹏重重碰撞在一起,令天穹淹没在一片符文光海当中!   “这是真凰宝术??”   谢挚心头大震,神圣种族的宝术乃是至高秘法,绝不外传,要想夺取真凰宝术,除非曾斩杀过一只真凰,并趁它尚未自爆就强行镇压,剥离它的符骨!   当世之中,除过摇光大帝身为半步神祇,天资如妖,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不,不对,这不是真凰……”   但下一瞬,谢挚便飞快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倘若神圣种族的宝术只有这等威力,焉得神圣之名?”   这是残缺之法,还是……   “不错!鬼奴倒有些眼力!”   姜垂大吼:“这是蓝翎孔雀的宝术,被我千年间不断苦心推演衍化,如今已隐隐有真凰之雏形!”   蓝翎孔雀也是三大神鸟之一,乃是其中的末位;而姜周皇室与真凰素有渊源,姜垂也曾学习过一些真凰法门。   他将领悟得的一缕真凰奥义化于蓝翎孔雀宝术当中,让它有了一抹真凰的外壳!   姜垂虽比不上姜既望,但同样也是天纵之资,只是长姐锋芒太盛,竟至他最终声名不显,对此,他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是姜既望抢走了自己的一切。   鲲鹏与蓝翎孔雀在空中缠斗,激战不休,霞光耀天,无尽符文爆发!   “呦……”   鲲鹏再次长鸣,每一枚鳞片、每一根羽毛都燃烧起来,化为半鱼半鸟模样,将蓝翎孔雀一口吞食!   姜垂胸口巨震,吐出大口鲜血!   蓝翎孔雀被鲲鹏噙在口中,爆为一团蓝雾!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湖蓝色的孔雀竭尽全力,昂首吐出一缕璨金雾气,凝结成一片金羽,缓缓飘落在鲲鹏口里。   鲲鹏的尾巴已在姜垂面前高高扬起,欲将他击为粉末,却忽然呆在了原地。   下一刻,鲲鹏化形就如同星辰一般,碎裂成千万块!   谢挚口鼻之中俱涌鲜血,大星陨落,道宫宇宙震荡!   那片金色的羽毛……竟然是真凰最珍贵的一根头顶长羽!   姜垂竟然能拿得出这种宝物……谢挚不禁内心震撼——姜周皇室的底蕴,果然深厚无比!   翠绿剑光还在斩下,姜垂抛出一枚珠子般的小球,仿似莹润白玉。   “白玉”中心,有两圈奇异的金色圆点,这两点在一瞬间合二为一,便如活过来一般,爆发出万道璀璨金光!   那竟是用一颗重明鸟眼球炼制的神圣宝具!   重明鸟也是上古遗落种之一,这种神禽初生时极为怪异,只有一颗光华灿烂的眼球,之后才会在这枚眼球上慢慢长出血肉羽毛,形成鸟儿的实体。   这颗眼球深藏在重明鸟的头顶,只在生死存亡之时才会骤然睁开,有两个金色瞳仁!   被重明鸟第三只眼看到的生灵,都必死无疑!   翠绿剑光虽然所向披靡,但一被重明鸟眼球爆发出的金光照耀到,顷刻之间便枯萎消融。   剑光彻底消解,姜垂还未露出喜色,便感到眼前金光一闪,甚至还比重明鸟的眼球更加盛烈!   那是谢挚灌入剑光中的磅礴灭绝气!   灭绝气是太一神的剑气遗留,一出世便将重明鸟的眼球斩得粉碎!   “啊……!”   姜垂惨叫一声,弓下腰牢牢捂住眼睛,鲜血如注,在他雪白面庞上淌下。   灭绝气斩碎了重明鸟眼球,他素将双眼与眼球宝具相连,想借此提高攻击的精度,不料却弄巧成拙,惹祸上身——这一击落下,也粉碎了他自己的眼睛!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啊!!!”   姜垂再睁开眼时,眼窝处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黑窟窿,眼睛随宝具一道献祭。   他再无之前的得意从容模样,伸出两手在面前乱抓,一时竟然连用神识观物也想不起,仿佛陷入了疯狂,不断嘶吼:“谢挚!!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重明鸟眼球在被灭绝气斩碎磨灭的最后,竟然有一声凄厉的哀鸣传来,好像一只真正的重明鸟也在死去。   眼睛是重明鸟的精魂所在,肉身消亡并不足恐惧,眼球碎裂,才是它们真正的永亡!   谢挚被这声哀鸣所引,下意识朝那里看去,便见灭绝气下的重明鸟眼球忽然又挣扎起来。   它眼白明明已经爆碎,瞳仁却还未毁,将两枚金色瞳仁一齐对准了她!   这是重明鸟最后的复仇!   它宁愿彻底死去,也要拉谢挚一起下地狱!   谢挚心知不好,举起手臂挡在面前,但还是被那股耀眼金光所袭,左臂从中直接爆开,金光还势头不减,直直冲她的胸膛贯穿而去!   “哧——”   她被金光瞬间穿透了左胸,几乎化为一个血人!   谢挚大口大口呕出鲜血,仅剩下了一条手臂,七窍流血俱不止,连耳朵里也在淌血,模样惨烈至极。   “小挚!!!”   饕餮悲怒交加地大吼,欲奔来解救谢挚,却被姜垂的杀戮劫狱牵绊住脚步,不能助阵。   “……奇怪,你已经被穿透了心脏,怎么还没死?”   姜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如今两眼空洞,满脸血痕,好似鬼魂,看起来竟比谢挚还可怖几分。   “……呸,”谢挚吐出来嘴里的血水,她浑身浴血,眼眸反而却愈发明亮,如同星辰,不见丝毫垂死之态。   “你恐怕不知道,我在五年前,曾被你们的云宗主剖过心……”   她冷笑着点过左胸处的血窟窿,当时的痛楚心碎还如在眼前。   现在,她倒真觉得,自己该感激宗主了。   “之后我用昆仑山宝再塑躯体,于潜渊重生,涅槃种破坏了我左边胸腔,山宝没有神智,不解其意,只是以为不祥,便将心脏……造在了右边。”   这是极大的秘密,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谢挚早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便意识到,心脏右生,或许可在生死关头救她一命。   便如今日,在重明鸟眼球复仇之下,勉强逃过了一劫。   “决一死战吧,姜垂!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着满身伤痕,黑雾再次在谢挚手中凝聚,化为一柄巨斧,如同传说中夸父神所持的神兵。   她朝上方踏步而去,每跨出一步,脚下都有无数星辰迸裂!   “休想活着出矿洞!!!”   拼着同归于尽,她也要姜垂陨落!   他今日,必死无疑!   姜垂被她这种视死如归的浩然之气震住,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急忙一扯衣袖,在怀中倾泻无数神通法宝。   一枚墨玉般的龟甲旋转而出,刚被抛下的时候还只如手掌大小,几息之间便大如磨盘,其上每一条龟甲裂纹都有无数古朴符文涌现,如同神索仙绳,朝谢挚倾盖过去,欲将她镇压炼化!   这是神兽的龟甲外壳!   姜垂又取出了一件神兽法宝!   ——他想以阵法困住谢挚!   谢挚无畏无惧,眉心蔚蓝光芒闪烁不定,即便没有小莲花助力,也极速解开了天罗地网般的符文阵法。   还有许多珍贵法宝朝谢挚喷涌而去,不是被剩余的宝术化形挡下,便是被她道宫宇宙中发出的星光斩碎。   在此过程中,谢挚同样也受了不少伤,全身上下数个地方已经可见森森白骨,但她如无知无觉一般,仍然在极速前进!   她完全不防御!   “铛——!!!”   谢挚以独臂斩下黑雾巨斧,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虚影仿佛受她感召,缓缓显现在天地之间,目光坚定悲凉,用手指按下巨斧,也在为她助力!   夸父神在保佑祂的儿女!   玄武龟甲裂开无数裂纹,爆碎开来!   姜垂再次大咳血,胸口亦有龟裂!   在他吐血的当口,黑雾巨斧携雷霆之力重重斩下,危机感尖叫着攥紧了姜垂的灵魂。   他急急令周身所有盔甲都叠加到双臂上,举起手臂,交叉在头顶,试图以此格挡巨斧的锋刃——   但没有用!   铠甲尽数碎裂,姜垂的双臂被径直斩断,滚落矿洞深处。   “不……!!”   姜垂再次嘶吼,眼中涌出血泪,他极为骄傲自负,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苍天无眼,他成了一个废人!   谢挚欺身上前,黑雾再次变幻,化为一柄短剑,躯体发光不断,与他展开肉搏,她如今仅剩一臂,但攻势却仍然凌厉。   姜垂也失去了双臂,他终于记起打开神识,确定谢挚的位置,口中喷出一团炽亮的乳白火焰。   谢挚敏捷地闪身避过,那团火焰紧擦她耳边落到地面,一瞬间点燃了草原。   这竟是一团天火!   “你的宝物真多,都是怎么来的?”   一边攻击,谢挚一边冷嘲,为了此次作战,她做了充分的准备:   “是从尸体上挖出来的,还是你母皇赐给你的?姜垂,你共有兄弟姐妹十余人,我听说先帝最看重的是你长姐,最喜爱的是你幼妹,你夹在中间一定很不甘痛苦吧?你母皇可记得你叫什么?她真的在意你吗?”   “闭嘴、闭嘴……闭嘴!!!”   姜垂咆哮不断,谢挚的身法极为精妙,一时在他正前,一时又绕至他身后,让他晕眩。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也抓不到这个该死的蛮女!为什么谁都跟他作对!!?   他的心乱了,行动也失去了章法与冷静。   激战至此,胜负已定。   “我让你闭嘴!!!”   姜垂再次张口吐出天火,气急败坏,连连喘。息。   谢挚所说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姜垂心底掩藏最深的弱点。   “母皇最爱的就是我,是姜既望把母皇抢走了!姜既望阴险……阴险而又狡猾……!她算什么贤王!你不懂……你们这些蠢物,一点也不懂!!!”他断断续续地吼叫,已经状若癫狂。   谢挚看出姜垂已如强弩之末,在精神错乱的边缘,收回黑雾兵器,合掌轻叱一声。   一片极为浩瀚无垠的星空在姜垂面前轰然展现!   下方的北海草原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片深邃的宇宙与星海……   姜垂两肩空空,茫然不解。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以神识扫过周围一圈,震惊地发现,以他仙人的神识,竟然不能探得此间万分之一。   “这是我的道宫宇宙。”   谢挚再次现身,神色平静。   “也是你的……葬身之地。”   一颗接天巨树在她身后显现,无花无叶,枝干辉耀,每一条根须都仿佛扎根于万千世界,神音在宇宙中震荡唱响!   那是谢挚的髓树显形,在髓树结出道果之后,她便可以登化为仙了!   姜垂大惊,他在眼前这颗巨树当中,感受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大道气息!   虽然谢挚还没能诞生大道图景,可他也能感受到,谢挚的道远高于他!   他试图召唤大道图景与之相抗衡,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混沌之中,巨树缓缓抽出一枝莹绿枝桠,温柔地点上了姜垂的胸口。   姜垂的躯体断为数截,头颅骨碌碌滚下。   道宫宇宙也随之消失,下方的北海草原重新显现。   “结束了……”   谢挚筋疲力竭,闭上双眼,血从口中涌出,软软地跌落地面,陷入重伤昏迷。   再多一刻,她都不能撑住。   这场战斗,她赢得太艰难。   随着姜垂人头落地,他的大道图景也不甘地缓缓消散。   饕餮并不恋战,顾不上将剩余的图景吞噬补充自身,便扭头如流星般急急朝谢挚冲来,吸干草原上燃烧的滚滚天火:“小挚!!你怎么样?……”   不远处。   姜垂的头颅落在地面,嘴唇却仍在蠕动。   仙人极难杀死——他竟然还活着!   “母皇……”   血从姜垂口中不断涌出,让他的话语也有些模糊,但他仍然在固执地呼唤。   一颗圣洁的菩提子出现在姜垂口中,如一枚剔透玲珑的琥珀,被他咬在齿间。   他不敢自爆,那样代表永恒的死亡与寂灭,但这枚佛陀的菩提子,也足够拉着谢挚与饕餮为他垫背了。   “母亲……”   他人生头一次没唤母皇,也是最后一次。   “儿好想您抱抱我……”   姜垂咬碎了菩提子。   千万里之外的歧大都,古朴青钟悠悠鸣响,令听到钟声的所有人都震*撼地停住了步伐。   是哪位大人不幸陨落了?今天可是除夕啊!   每一位中州的大能者,都在这尊青钟上铭有神识,一旦死去,立刻就会被青钟察觉。   “杀劫仙人,凰血王姜垂陨落!!!”   在无边佛光亮起的最后一刹那,一位老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姜垂身侧,手中高举一尊古怪法宝,将姜垂的头颅完全扣在其内!   菩提子轰然炸响,将老者的法宝也震得抖动不已,但也仅限于此了——佛光没能泄露出来,伤到谢挚分毫。   “唉,这一下,又损失了几个房间……可得叫姜微统统赔我!”   来人叹息了一声,将法宝收起,面上却不见惋惜之色。   她从一头灰扑扑的瘦弱小毛驴下翻身下来,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向谢挚,还不忘指责抱怨:“都怪你!你若是早点将我拉过来,姜微也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这……”   小毛驴委屈极了,它真没想到,好不容易自己干一件好事,眼睛婆婆非但不感谢它,还要批评!   它垂下耳朵,为自己小声分辨:“我也不知道她出城是为了杀姜垂啊……您也知道,她不信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还是它看阿赤玫脸色不对,心感不安,跑过去再三缠问,才知道谢挚出城的目的。   眼睛婆婆一点不吃它这套:“你先反思一下为什么姜微不信你!”   老者正是眼睛婆婆,她接到小毛驴的报信,当即大惊,被它载着从潜渊边缘来到北海中央,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昏迷的谢挚。   至于她方才镇压姜垂头颅的法宝,正是缩小化的小木屋。   饕餮还在抱着谢挚嚎啕大哭,又被眼睛婆婆不耐烦地用拐杖拨开:“好了好了,别嚎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但等她看到谢挚此刻的状态,也不由得心神为之一颤。   伤得太重了……   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气息奄奄,肩胛差一点点就被掀飞出去,甚至还被斩断了一条手臂……   最严重的还属左胸处的对穿伤,血液自那里不断汩汩流出。   “啊……怎么伤成这样……”   小毛驴试图凑过来观看,被过于浓重的血腥气扑了满脸,吓得心惊胆战,又赶紧退了回去。   人参娃娃从小毛驴头顶蹦蹦跳跳地跃下,冲到谢挚跟前,也被吓得呆住了,它还是非常年幼的一株宝药,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呀……”   人参娃娃犹豫了片刻,摇身一变,化为原形,看起来如同一根雪白的大萝卜。   忍着肉疼,它将头顶的绿缨子撕下来一片,小心翼翼地喂到谢挚口中。   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一片叶子太少,谢挚伤得这么重,有些不够,人参娃娃又非常人性化地捂住眼睛,颤颤巍巍地拔了两根自己的根须。   人参娃娃是王家药园里最珍贵的仙药,隐隐有向圣药进化的征兆,由它自愿献出的绿缨与根须果然效力惊人,一被喂入谢挚口中,她躯体便开始流淌一股朦胧的洁白光华,骨骼噼啪接续,伤口不断愈合。   这等级别的仙药可以再塑肢体,谢挚的断臂也在生长。   眼睛婆婆将手掌按在谢挚胸口,帮助她炼化仙药。   “真是……莽撞……”   老人眉头紧皱,似想责备,但一看到谢挚伤痕累累的面容,所有话又都在舌尖消散。   她用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谢挚的脸颊,神色寸寸柔软下去。   “走之前,明明说了很快就会回来,你口里,全无半点真话。”   “……不要命的傻孩子。想求死,也不是这个求法……”   眼睛婆婆佝偻着身躯,将恢复了一些的谢挚抱起来,小心放上饕餮的背。饕餮已经褪去了原形,归于之前的巨犬形体。   “下次再和仙人对战,要记得,仅仅是斩下头颅还不够,还要直接碾灭敌人的识海啊。”   这一路,顾及谢挚的伤势,饕餮没有动用任何神通,走得非常缓慢,眼睛婆婆倒也不催它,只是在旁边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时不时骂小毛驴几句,让自己开心一下。   这样走着,等到丹凤城时,已至夜晚,夜色在草原上压下,繁星在天穹闪烁。   护城阵法察觉到主人的气息,缓缓向她们敞开。   在城门守卫的北海生灵见一个陌生老者拄杖走来,当即警惕地举起了武器;但又看到眼睛婆婆身边的饕餮,以及饕餮背上的谢挚,这下便忘记了一切,焦急担忧地冲上前来:   “您怎么啦?您之前去了哪里,怎么伤得这么重?……”   “霜狼首领命我们守在这里,一有消息便立刻上报……”   “我们都很担心您……”   谢挚在路途上已从昏迷中醒来,昏昏沉沉,一时昏睡,一时清醒,闻声勉强睁开双眼,朝来人笑了笑,疲倦而又温柔。   “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不要紧。”   “带我去城中央,姜垂的府邸。”她轻声命令。   起义军收到消息,陆陆续续地全部赶来,北海生灵在街道旁列为两排,如长龙一般浩浩荡荡,无声地迎接重伤的英雄归来。   饕餮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在丹凤城的大道上,坚毅而又平静,谢挚的血染红了它雪白的皮毛,也浸染了它的心。   看到谢挚受伤如此严重,许多北海生灵都眼眶通红,落下泪来。   他们已在霜狼首领的口中,知道谢挚白日为什么忽然消失,又是为什么重伤。   “巴克撒!……”巨人们哽咽。   “白浪河呀,你开开眼,看看我们的英雄啊!”   连霜狼首领也在忍耐泪水,年长的女人侧过脸,深深吸气,竭力不让自己失态,流露出脆弱神色。   她是坚强的霜狼,见过无数生死,仍旧默默无声,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感到心痛——那个孩子,原本根本不必经受这些苦难啊!   城中央终于到了。   原本辉光通天的的传送大阵早已熄灭,而在传送大阵的对面,正是辉煌的凰血王府。   饕餮止住步伐,向背上的谢挚轻声告知:“小挚,我们到了……”   “是么?好快……”   谢挚慢慢撑起手臂,试图翻身下来,只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动作,她便已经满脸冷汗,呼吸发颤。   强忍着剧痛,她又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坐起来。   阿赤玫看不下去了,她擦掉眼泪,半跪下来,将手掌摊开在饕餮身旁:“你要去哪,姜微?我来帮你……”   谢挚朝她感激地笑了笑:“那就多谢你了,阿赤玫。我现在这样子,的确有些……麻烦。”   按照谢挚的指挥,阿赤玫如捧着一枚脆弱的珍宝一般,将她轻轻放到凰血王府的前方。   凰血王府的匾额上,刻有数行小字,记载着姜垂的光辉功勋。   “……十一年仲冬,斩巨人千头。”   “……二十八年夏,又斩英招百余,擒数十幼崽。”   “……三年春,得至纯仙金万斤。”   姜垂将这些事情记载得极为详细,以为光荣,时时欣赏。   谢挚眯起眼,将匾额上的字句仔仔细细地一一看过。   每一个字,都是痛楚的血泪。   金环在腕间发光,黑雾在谢挚手中凝结成一把墨色长弓,被她缓缓拉开。   她已经明白,歧大都的繁荣美丽,那些灿烂的金瓦,那些耸入云霄的宝塔,是建筑在千千万万贫苦的百姓脊背上的;而在这些默默忍受的百姓当中,大荒和北海的生灵又格外受着更加沉重的磨难。   谢挚射出箭去。   匾额轰然落地。   “北海巨人从此独立!”   歧大都的皇宫之中,人皇若有所觉,回过头来遥望北方,日月星辰在女人的紫眸中破碎。   “西荒蛮女谢挚,恭祝陛下新年快乐。”    第201章 朝堂   长夜已尽,从今以后,北海的草原之上,没有生灵再会受到半分欺凌压迫。   谢挚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面前的凰血王府,如同注视北海过去的屈辱历史,转身离开。   黑雾与夜色在她身后散开,像是羽翼。   胸中内伤再次发难,唇边溢出血来,又被她低下脸,尽力压住咳嗽声,不动声色地抬袖拭去。   周围的北海生灵执着武器,分离在道路两旁,沉默尊敬地望着谢挚,这个脆弱纤细、身受重伤的年轻女人。   他们清楚地感到,在她身上,在有一股与外表不相称的精神力量在始终流淌,虽然无声,却有巨响,心间奔涌着坚不可拔的意志,与随时献身牺牲的觉悟决心。   磅礴浩瀚,势不可挡。   被一种肃穆的莫名情绪震慑,北海生灵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心神震荡,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屏住了。   直到被一声清脆的鸣叫打破宁静——   “扑棱”一声,一只英挺的游隼蓦然沉下,稳稳地落在谢挚肩头,流线型的身躯好似铁铸,眼眸锐利,铁钩似的尖喙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已经送到了么?”   谢挚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游隼的前胸羽毛,这素来凶悍的神禽在她手下乖巧极了,竟然眯眼缩肩,一副极为舒适享受的样子,主动用头来蹭谢挚面颊,显然对谢挚非常喜欢亲昵。   这正是之前,英招王与霜狼首领将谢挚带到八骏的领地,要为她拣选坐骑,神禽之中格外出色的优胜者,虽然最终并未中选,但还是跟谢挚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送到了!”   游隼享受着谢挚的抚摸,抖抖羽毛,快活地说。   它喜欢能为她做事。   “那边怎么说?”   谢挚的神情依然宁静自然,腰身笔直,若不是她此时脸色过于苍白,且又浑身血迹,谁都看不出来,她其实身有重伤。   眼睛婆婆捕捉到了“那边”这个字眼,神色微微一变。   ……什么那边。   北海之南是中州,之北则是……   老人捏着拐杖,颤颤地上前来:“哎,姜微,你——”   “狐君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她已派人赴往中州歧都,告知人皇,北海已被狐族接管。”   游隼合拢翅膀:“想必,今明两天之内,人皇的案前,就会收到消息。”   眼睛婆婆一下子愣在原地,未尽的话忘在舌尖喉头,将手里的拐杖攥得极紧。   “条件是什么?”   谢挚并不动容,没有流露出来什么喜色。   她知道,狐族虽然在神圣种族之中较为弱小,可也绝不是易与之辈,不可小视。   他们不会做赔本生意。   此番狐君应许,本就在她意料之内,但听游隼言语,答应得如此痛快,恐怕要求的酬劳同样高昂。   “狐君说,要北海如今储存量的八成仙金。”   太多了,她最多只能接受给出六七成仙金……   狐君这是看准北海生灵处境艰难,料定他们不敢不答应,所以才狮子大开口吗?   神圣种族不都是富可敌国么,怎么如此贪财?   之前她见到的神圣种族,不论是那位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还是……金龙姐姐,不论性情怎样,在财物上,总都还是慷慨而不在意的。   贪心的狐狸。   谢挚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表达不满,只是问:“还有呢?”   “狐君还要凰血王姜垂的一半私产。”   这个倒不是不能考虑,但也还是要的太多……   谢挚垂眸片刻,在心中反复估量思索,随口问:“还有没有?”   倘若狐族还要东西,大概是要丹凤城的积蓄吧?北海的土地与生灵,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处。   “不是……”   “嗯?”   猜测被否认,谢挚不禁一愣,侧目看向游隼。   “那么他们要什么?”   “他们说,想要……呃……这个……”   游隼今晚头一次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被周围人再三催促,它磕绊了一下,终于才下定决心了似的,闭上眼睛,艰难地嗫嚅道:   “他们说……想要……”   “想要您。”   “……?”   谢挚茫然地抬眼:“什么?”   她怀疑自己受伤过重,方才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游隼的回答。   “是真的……!我没骗您……”   感觉自己的忠诚可靠受到了质疑,游隼顿时有些发急,连话也利索了很多:   “狐君说,听闻巨人们的巴克撒姝色动人,才貌双绝,举世无双——”   回忆着狐族的华丽宫殿,游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妩媚美丽的狐族女人。   雪一样的长发垂落颈间,又被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捻起。   狐君懒散地斜倚在上方的主座,赤裸的长腿伸出白袍,衣领敞开,足尖点地,仅仅是随意地睨下一眼,都令人一阵面红心跳,不能不神思翻飞,心生绮旎。   她将游隼呈上来的卷轴拎起来看了看,支着头笑了一声,又放下。   “写这个东西的人,字一般,笔力倒是尚可。”   她在品评谢挚写的内容。   谢挚来到中州之后,才人生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学书法,在红山书院的时候,她的字写得很是惨不忍睹,连夫子看到也会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寻个什么方向夸奖鼓励。   直到来到北海之后,她足有五年不能修行,甚至比凡人还更加脆弱,才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练字;   此外,加上还要教导北海生灵学习,她在写字自然上面投入了更多精力,比起之前进步颇大,简直有如云泥。   至少谢挚如今的字俨然颇具风骨,已得些许妙意。   想必夫子知道之后,必定会非常高兴,欣慰得多喝几盅酒……   至于宗主,则是被谢挚刻意忽略了。   其实当年,与宗主初通心意之后,她有许许多多次坐在天峰之顶,怀着悸动与爱慕,认认真真地看过宗主写字,用目光反复描摹过女人的侧脸。   也有许多次被宗主含笑唤去,圈在怀中,手把手地亲自教她写字。   她那时年少,初涉情场,一门心思挂在身后的恋人身上,被这样对待,哪里还能分出心来学书法呢?   背后是宗主柔软的身体,女人气息微凉,若有若无地洒在她敏感的颈后,激起阵阵战栗,独属于宗主的清淡冷香完全包裹着谢挚,让她心如擂鼓,坐立不安。   更何况,宗主低首讲解时,有意无意之间,唇瓣还会擦过谢挚的耳廓,青涩的少女顿时浑身僵硬,面上蒸起薄红。   往往她只写了几个字,就已经被勾得发晕,再也忍耐不住,扔下笔投入宗主怀里,仰起脸来向宗主求吻。   但任她怎样请求,怎样引诱,宗主却始终不肯吻她的唇,最多只肯抬起她的下巴,将她垂眸深深地注视半晌,再揽住她,轻轻地吻在她额上,动作温柔而又克制。   谢挚当年也曾忍着不好意思,困惑询问过,宗主只是说,是她年纪太小了,要她再等几年,再长大一点,再行亲密,谢挚感念于她对自己的珍重疼惜,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现在想来,恐怕宗主,根本就对她毫无感觉吧。   在北海的深夜,谢挚难以入眠,无数次自嘲地这样想过。   叫一个修无情道的人吻她、爱她,倒也真是为难宗主了。   虽然谢挚如今的字比起她从前已算大有进步,但这比起那些从小浸淫在书斋里的中州人,自然还是不够看,在眼光挑剔的神圣种族眼中,更是稚嫩如同稚子初初握笔。   狐君勾唇轻笑,蓝眸潋滟。   她有一双生来多情的狐狸眼,稍微弯起,便叫周围一切都失色大半。   “说实话,北海的东西,我都看不太上……”   女人声音柔软似春风,尾音上扬婉转,仿佛带着钩子。   “可我狐族向来不做赔本生意,怎么办呢?”   她状若苦恼,随即“哎呀”一声,如梦初醒。   “没什么珍宝,便拿别的东西来换吧。”   “把你们的巴克撒送过来,陪我们的族人玩一玩,怎么样?”   狐君轻佻地笑道,好似谢挚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玩具。   但她容貌过于美丽,眉眼之间流淌着一股妩媚之意,风流无比,竟然也不招人反感厌恶,只让人觉得她是天生如此。   “……”   游隼将狐君的音色语气学得很像,谢挚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久久不语。   不是说,狐族早已抛弃了五州,如今的注意力全放在星星海中吗?为什么狐君甚至还会知道她的存在,一个最近五年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族?   除非——   谢挚看了眼睛婆婆一眼,一向脾气火爆的老人竟似不敢跟她对视,不声不响,捏着拐杖垂下头去。   眼睛婆婆有事情瞒着她。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狐族一直在暗中留意北海的形势。   这会跟眼睛婆婆有关系吗?   说起来,她还一直不知道,眼睛婆婆过去在狐族里,到底是什么地位身份……想必至少也是个长老什么的吧?   至于狐君最后说的话,谢挚倒不甚在意。   狐族是想折辱她,以此试探她,看看她的反应,还是真的对她有奇怪的兴趣?   或许两者兼有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谢挚揉揉游隼的头,放它飞走离开。   “告诉狐君,前两个条件尚须商榷,我不能应许。”   “但最后一个,可以。”   “待北海事毕,挚自会前去,与狐君商议此事。”   她忍着伤痛,走到眼睛婆婆身旁,握起老人的手,如往常一样贴在脸上,目光明亮而又诚挚。   “婆婆,多谢您救我……”   “您是我的恩人,五年前慷慨地收留了我,五年之后,又救了我的性命……”   在回丹凤城的路上,谢挚醒过来一回,从小毛驴和眼睛婆婆的谈话声中,知道了姜垂被斩下头颅后居然还没死,甚至还试图咬碎佛陀的菩提子,以此来杀死自己与饕餮,也不由得暗自心惊,自此牢牢长了记性。   是眼睛婆婆收到小毛驴报信,匆匆从小木屋赶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谢挚,要不然,她现在也早已与姜垂一道粉身碎骨,长眠北海之地了。   眼睛婆婆面冷心热,言语刻薄,其实很关心在意自己,谢挚知道这一点,也懂得感恩。   她对眼睛婆婆,一直都极为感激,老人便是她在北海最大的慰藉之一。   在谢挚心里,其实早已将眼睛婆婆和小阿狸看做了自己的亲人。   眼睛婆婆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嘟囔着想抽回手:   “真是……自以为是的人族!我老婆子可没想救你!只是阿狸喜欢你,见你久去不归便日夜担忧,我受不住她缠,这才过来看看你怎么样,是活着还是死了……就这样,而已……!”   谢挚笑笑,也不揭穿她,只是将老人粗糙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了?”   眼睛婆婆警惕地问,她对谢挚可了解得很,一般来说,谢挚这么乖,不是她的大白狗闯了祸,就是她又有什么事要求她了。   果不其然,面前的女人偏过头来,眼中笑意扬起,倒真比真正的狐族更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婆婆,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   眼睛婆婆愤愤地收回手来,在衣襟上狠狠擦拭。   她就知道!   。   中州,歧大都。   高贵的朝堂之上,大周的官员们正在激愤地议论着政事。   今日正是大年初一,按例应在休沐之日,但由于昨夜突发一件极为恶劣的事件,大周历史上第一次中止年宴,群臣不得不再聚于人皇的大殿。   就在除夕当天,北海生灵突然反叛,丹凤城被陷,凰血王姜垂陨落,歧大都为之悲怒摇憾!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周对北海已经够宽容了,他们还要怎样?!”有人愤怒。   “叛军谋弑凰血王上,致使我中州又损失了一位功勋卓绝的仙人!”   也有人痛心疾首:   “北海关系重大,为我中州供养良多,倘若失去北海,无疑是一极大损失!——更遑论在丹凤城中,还有数十万大周百姓被叛军所俘,日夜泣涕,以盼王师啊!”   “不必担忧潜渊难渡,我们可以请大阵法师再设一座传送大阵,重新沟通中州与北海——荀家的老祖,前日感应到阵法毁坏,不是已经出关了么?”一位文官如此建议。   “禀陛下,若发兵讨逆,臣愿为先锋,必不辱命。”   一个英武的武将扬声肃立,简短有力地道。她眼眸深邃,气息沉稳,道宫之中髓树无花无枝,显然是斩己境的大能者,已经逼近仙人。   所有意见得到了惊人的统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终于缓步奉笏出列,庄重地跪下,深深叩首。他是一位长生世家的仙人,已经活了数千岁有余了。   “请陛下发兵平叛,以镇国将军姜朔作统帅,调集十三郡屯兵驰往北海,以我大周百万精锐之师临于丹凤,讨松散集结之贼,必无不胜之理!”   人皇端坐在上方,自冕冠的珠玉旒后俯视着一切,神色不动丝毫波澜,叫人看不出情绪悲喜。   她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城府深沉,手腕老练,冷静而又果敢,在执政的这么多年里,积累了极高的威望。   “请陛下发兵平叛!!”   见上方的人皇不应声,伏在殿中的臣子又低喊了一遍。   人皇终于说话了。   “诸位之心,朕都知晓了。”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群臣都在等待自己的君主接下来的话。   “但是这兵,不能发。”    第202章 殿中   人皇此话一出,所有臣子都为之一怔。   如同骤雨初歇,争论声戛然而止,大周的朝堂之上,陷入一片疑惑不解。   ……为什么,不能发兵?   朱红的大柱上缠绕的蛟龙缓缓收缩,竖瞳细如针尖;制成凤凰模样的香炉展翅欲飞,自口中吐出淡紫色的馥郁香气,将殿中染得一片氤氲,仿似云天仙境。   这燃烧的香料是千年灵木所制,极为珍贵,嗅得一口,凡人顿觉神清气朗;闻得半日,修士无不道宫净透。   五州之中,只有人皇宫中,才浸透着这样的香气。   疑心自己听错,臣子们下意识举目向上望去,只见人皇的面容隐在玉旒背后,不能看清女人此时的神色,只能看见一双深沉莫测的冷静紫眸。   跪在殿中进言的老臣没料到自己的提议竟会被驳,愣道:“陛下……”   “朕说,这兵,不能发。”   人皇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老臣终于回过神来,扶了扶自己的发冠,拱手再拜:“却不知陛下缘何做此决定?”   “呵……”   人皇尚未答话,一声娇笑先突兀地在后方响起,令殿中群臣都一惊,诧异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只雪白的狐狸踩着碎步,每一根毛发上都结着霜雪般的灿烂曦光,足下神妙有符文大朵绽放,形若繁丽牡丹。   她脚步之间神音作响,竟然隐隐暗合大道之意!   白狐慢悠悠地走进大殿,头颅微抬,极为高傲,宫殿内外守卫的金吾卫却像死了一般,只是面色僵硬地紧握腰间长刀,不敢对这只耀威扬威的狐狸作何动作。   怎么让一只狐狸跑进来了??金吾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先前请战的女武将为之变色,下意识往背后拔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进殿拜见人皇需要解除武器,自己的双锏自然也在上交之列。   没有武器在旁,她未停顿片刻,顺势便运转起道宫血精,周身玄奇符文流淌,仿佛为自己铸造了一副神圣甲胄,如利箭一般朝那只狐狸奔去,要将它毙于掌下!   虽然皇宫中有阵法压制修士境界,但这武将乃是斩己境的大能者,也是少见的体修,肉身格外强大,如同至坚磐石,哪怕她不动用丝毫血精符文之力,仅凭纯粹一掌劈下,也可穿石裂地!   若被她打中,这狐狸必定头骨碎裂,血溅于人皇大殿之上!   人皇皱眉,于皇座上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喝止,武将便已飞身接近了白狐,手掌离白狐鼻尖仅剩几寸!   白狐却并不惧怕,蓝瞳饶有兴致地微微眯起,偏头盯着朝自己袭来的人族。   “体修?有意思……”   一股危机感突然袭来,虽然莫名,但极为强烈,在神经上突突尖啸,武将呼吸一窒,手掌翻转,不惜攻击落空,竟硬生生地收住攻势,往后急急倒撤——   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强大战士,对危险的敏锐预感,曾救过好几次她的性命。   “锵”“锵”数声,大殿的金玉地板上显出几道细缝,一路延伸连绵至武将脚下,在下一刻砰然碎裂,碎块迸溅出来,擦伤了女人的面颊。   这些骤然破碎的砖石,正是方才武将落足所踩的地方!   若是她没有察觉到不妙,及时后撤,现在炸开飞溅的,就是她的双腿!   所有人都露出惊色——大周宫殿之时候,每一块砖石都是珍稀材料而制,且都有繁妙阵法层层覆盖缠绕,这白狐不知使用了什么术法,竟然在境界受制的情况下,还击破了大殿的地面!它的实力该多强大啊!?   震鸣声嗡嗡,在白狐面前的空气中,缓缓显现出一朵繁复华美的火红花朵,每一枚花瓣都是一片极锋利的刀刃——   狐族最叫人心惊胆寒的精神力攻击,归元魂刃!   之前眼睛婆婆曾由强到弱列出四种狐族术法,供谢挚挑选,归元魂刃也在其列,位排第二,仅次于大溯回术,可见在眼睛婆婆心中,狐族的无数术法里,第二强大的便是归元魂刃。   这种术法可以将精神力凝聚成百般模样,于识海中时时刻刻祭炼不休,锤炼为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柄神兵,与自身无比契合,其威力自不必说。   而此刻,这白狐祭出的俨然正是归元魂刃!   眉间发凉,似有水滴滚落,武将抬手在脸上一抹,才发觉,白狐的魂刃刀光割破了她的面庞。   因为魂刃太过锋利,出刀又太过迅捷,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疼痛传来。   这白狐竟是一位神圣种族!   “啧啧,又是一个空有蛮勇的莽夫……你们人族肉身天生脆弱,再怎么后天修练,也追不上神兽的;宝血种之类嘛,倒还能勉强比较一番。”   翘着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白狐轻蔑地瞥了面颊淌血的武将一眼。   狐族不重炼体,开辟了精神力的世界,而走向了与之完全相反的另一条修行之路,因此他们都有些看不上体修,觉得体修过于野蛮,且又不懂计谋。   “神使大人。”   像是不能再看下去一般,上方的人皇终于发了话,女人面色冷沉,在皇座上缓缓坐下。   “即便神圣种族尊贵,又为远客,但在主人家中如此放肆,先是毁坏大殿,又是击伤一位大周的将军,竟至见血,恐怕也不是狐族之礼仪吧。”   白狐一点也不在意人皇的敲打,反而只是轻笑一声,继续举步向前。   在惊怒无措的群臣目光注视之中,它踏出一步,自脚爪处开始发光变化,再迈出步伐时,已然变成了赤。裸的女人小腿,肌肤白腻,如上好的羊脂玉。   一个美丽妩媚的女人自狐狸的身体里走出来,雪白长发在脑后松松一挽,垂落在肩背,顾盼之间眉目生辉,蓝眸似流动烟波。   “陛下息怒——”   她继续上前,拖长声调,嗓子里丝丝渗着甜意,走过那受伤的女武将身旁时,才驻足停下。   大胆轻佻地贴近了武将的胸膛,狐族深情款款地跟将军对视,纤细的手指一点,划到护心镜上。   直到女人原本警惕坚毅的神情破裂,眼中出现恍惚痴迷之色,手掌不自觉放到狐族的腰间,禁锢着她低头欲吻,狐族使者这才得意地娇笑一声,从将军怀中轻而易举地翻身出来。   “陛下恕罪……!臣……臣……是臣心智不坚,竟受诱惑!请陛下责罚!”   直到被狐族推开,武将才恍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着了这狐狸的道,这下面颊一下子全涨红,面向人皇垂首下跪,极为懊恼羞愧。   “人皇陛下,您也看到了,是您的将军先招惹奴的,不是吗?奴惶恐,实在无辜得很。”   狐族使者幸灾乐祸,在旁笑吟吟的,分明一脸狡黠,显然一点也不“惶恐”。   说完,不待人皇开口,她便先自顾自地面向群臣,讲起话来。   “为什么不能发兵北海呢?原因很简单——”   她一摊手,理直气壮道:“因为北海已经被我狐族占领了,现在是狐族的地盘。”   “你们若要发兵,便是与狐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作对。”   使者语气轻飘飘,但说出的话却似重锤,击打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神圣种族!   为什么狐族会突然插手北海,他们不是早已淡出五州了吗?!难道他们也觊觎北海的仙金?还是说,狐族想借此重临人间?……   有人面露不甘之色,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碍于狐族使者在场,到底还是没能开口。   狐族使者瞧了那人一眼,嘲讽之意在面上闪过,并未多言,只是冷冷一笑。   她有听心术,只消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他竟然在想,神圣种族业已衰落,早非万年前的鼎盛时期可比,何况狐族是神圣种族之中最弱,我人族今日如斯辉煌,也不必再怕狐族,而可与之平分秋色。   看来,太平了一万年,人族已*经忘却了神圣种族的光辉,甚至日益傲慢膨胀,竟然认为,自己可与狐族一战。   即便神圣种族早如西颓的残日一般,正在不断衰落,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但那未尽的余晖也照样耀眼夺目,仍然笼罩于五州的大地上。   连正音之战这种如小儿玩闹般的战争,都能被称作“二次神战”,简直荒唐可笑。   如今的五州万族,早已不知道,真正的神战该是何等惨烈了。   不过——   狐族使者摇摇头,转过身去,不再看殿中各异的神情,各异的心声。   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清醒过来的。   第三次神战很快将会再次降临,这次神战,会让整个五州都遍流鲜血,将所有种族、所有生灵都卷入其中,不论贵贱、不论富贫,一万里之内,只能留下萋萋荒草在血雨腥风中哀立摇曳。   当时,在接到北海游隼前来的消息之后,狐君并未立刻决定接见它,而是沉吟了半晌,才让它进入。   为自己那个叛逆的妹妹,她一直紧密关注着北海的一切,知道谢挚在过去五年中的动作,也猜得出,游隼此来,大概是为了什么。   “真是……荒唐。”   倚在王座上,仿佛觉得可笑一般,白发女人忽而莫名哼笑。   “竟然求到我狐族的头上,她就不怕,我们不仅不庇护北海,反而还比人族掠夺盘剥得更狠吗?驱走虎豹,反而引来龙蛇?”   “不过……看在她帮助我妹妹不少的份上,准了。”   “反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狐君坐直了一些身体,蓝眸之中似有波澜涌动,“不过几年,五州都会覆灭,在意这些,又有什么用?唤那游隼进来。”   而狐君派到中州的使者,正是当时侍立在她座旁的卫士,颇为年轻强干,仅有百岁,而达斩己。   “陛下。”   狐族使者收回思绪,朝上方的人皇柔柔弱弱地施礼:“不能发兵的缘由,奴方才已经解释过了,还请您下旨吧。至于丹凤城的人族居民,不必担忧,我们日后自会设法送回。”   人皇面色不变,不见丝毫恼怒,只是微微眯起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狐族使者,有大星在她眼中沉浮不定,如同沐浴着神圣光河。   被这玄妙光芒所慑,狐族使者原本坦然自若的神情开始发僵,身侧的手掌紧紧攥起,识海轰然运转,试图以精神力抵抗人皇散发出的可怖威压。   但却没有效果!   群臣见这狐族使者原本顾盼神飞,言笑晏晏,忽然却猛地变色,僵立在原地,都有些惊奇,纷纷朝她投注目光。   ——不像别的大能者,一旦释放威压,周围众人全都会感受到那股力量,被骇得匍匐在地,不能站立,人皇似乎竟可以只针对一人施压,面上仍然云淡风轻,一派沉静淡然,令人丝毫察觉不到,此时的狐族使者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大滴汗珠在狐族使者的脸庞滚下,在人皇垂目凝视之下,她感到自己仿佛头顶亿万斤大山,浑身发软,心脏猛跳,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是什么,是瞳术,还是天赋神通?   膝盖在重压之下不自觉地弯曲,狐族使者虽然极力抵抗,但终于还是不能敌,马上就要跪倒在地——   在她扑倒的前一刻,狐族识海深处,一尊三寸长的小人忽然发光,通体大亮,与她本人的面容形貌一般无二,但眼神却极为沉稳威严。   凝神法!   狐族历史上,最伟大君主元长青所创立的至高妙法!   在小人发光的同时,人皇也眼眸一痛,眸中一颗璀璨星辰骤然碎裂,停止了对狐族使者的施压。   “……哈啊……啊……”   如同扼住喉咙的手掌猛地松开,狐族使者顿觉浑身一轻,这才来得及喘出一口气,两眼泛泪,咳嗽不止,双手撑住地面,才勉强得以稳定身形,虽然并未直接跪倒,也相当失礼狼狈。   见她未能依己心意,在殿中跪倒,人皇心中略有遗憾,但做到这里,也已经杀了狐族使者的威风,叫她在自己面前不能再耀威扬威,知道中州不是无人,目的也已达到了。   人皇见好就收,她也不愿真正惹怒一位狐族,只是看这狐族使者实在过分,想替她长长记性而已。   女人在指尖化出一股力量,将狐族使者稳稳托起,和煦笑道:“神使怎么了?莫不是初至中州,水土不服么?”   人皇其实外貌很好,凤眸上挑,光艳照人,只是往往被她的深沉威严所掩,再加上寻常人不敢直视君容,这才使得她美貌之名并未传出。   实则姜周皇室之中,男子俊美非常,女子更是艳冠时世,否则怎能曾让真凰为之动心?   渊止王姜既望、三皇女姜契,莫不清雅美丽,人皇姜晦之,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她的美却与姜既望的素净淡雅不同,是另一种雍容华贵,甚至还因为权势的威隆,更增添了几分动人魅力。   ……可恶!她竟在中州吃了大亏!原本以为,中州没人敢对一位尊贵的狐族不敬的……   这个人皇不是好对付之辈……她远比一般仙人要强大……   倒是她轻敌了,她也犯了傲慢的错。   狐族使者咬着牙爬起来,心中愤恨不平,她自然知道,方才是人皇刻意施压于她,现在这不要脸的女人又在她面前装好人,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了”。   果不其然,人族都不是好东西!   人皇见狐族使者咬牙切齿模样,心中快意,不禁摇首微笑。   小狐狸到底年轻,在想什么,一眼便可看出。   正如几年前,那殿中跪伏听封的西荒蛮女,少年谢挚一样。   人皇正欲开口安抚炸毛狐狸一二,便听得殿外金钟接二连三地被敲响,原本镇定的神色终于头一次起了波澜。   这传递消息的金钟在大周皇宫中,从宫门处到大殿外,并立长长一排,连绵不绝,有如龙脊,不是重大变故,绝不会轻易敲响。   今次一连响起这么多钟声,是发生了什么?   “报——!!!”   一队金吾卫带刀匆匆进殿,毕恭毕敬地捧上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请人皇观看。   这是一枚非常珍贵的传讯法宝,隔着无数距离,不仅可以传递声音,还可以忠实地传递画面,让人如至实境。   “禀陛下,北郡边城城主燃烧寿元,点亮传讯法宝,万请您一观!”   北郡边城,即是坐落在潜渊边缘的小城,是连接北海与歧大都的中转站。   人皇心感不安,微微皱眉,接过水晶球浮在掌间,在其上轻轻一抚,水晶球表面便如湖面一般颤动了起来——   北郡边城之外,所有人都涌出城池,十余万人聚集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潜渊的对面。   在那潜渊的对面,北海的荒原之上,一只九尾的白狐正在傲然站立,尾巴在身后延伸万丈神光,有如灿烂仙虹接地,映透半边天穹。   而在这白狐的身旁,站着一个纤细单薄的年轻女人。   看清这女人面容的同时,人皇倏然变色,下意识站立起来,手掌收紧,珠玉旒乱晃——   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一身朴素黑衣,面色苍白,脖颈上刻有罪字金印,胸口处还缠着渗血的厚厚白布,显然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不久,但这却仍然不能掩盖半分她的明艳妩美,甚至还为她平添了一份脆弱的美感。   ——叛贼谢挚!   一个本该粉身碎骨、在五年前便死在潜渊的已死之人!   人皇面色大变,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怎么可能,谢挚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当初没能杀死她,让她侥幸逃脱,还是死人竟然复生不成?   但是,红山书院的谢挚魂牌,五年前的确是清清楚楚地碎裂了!她曾亲眼查验过的,绝不会有假!   可如果谢挚已经死了,如今这个在北海的谢挚,又到底是谁???   她与五年前相比,明显长大了许多,当初的青涩懵懂尽褪,眼眸冷清沉静,已显女人的风姿。   “人皇陛下。”   似能感觉到,人皇此时正在透过水晶球盯着自己,谢挚面朝向万里之外的女人浅浅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反而愈发平静。   人皇心中巨震: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注视??   这说明,谢挚的精神力无比强大,甚至能够探察到传讯法宝对自身的凝注……   紧接着,人皇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愈沉。   ……能将精神力运用到这种地步,说明谢挚已无限趋近了仙人,至少在神识方面,是如此。   谢挚不仅活了下来,如今还至少是斩己境界,甚至更高,这令她恼怒之余,也不能不为之心惊。   ……仅仅五年时间,便从道宫境跃至斩己境,一连跨越三个大境界,这已经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了,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荒诞可笑的神话。   而此刻,这神话就活生生地站在潜渊对面,大周最尊贵的人皇眼前。    第203章 往事   潜渊并不太宽,只有数十丈,但极深极长,在上空中望去,如五州额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太一神当年的惊世一剑,几乎将北海斩得分离出去。   神祇间的战斗都是在自己开辟出的小世界之中进行,否则强大神王的全力一击落下,足以令一颗星辰陨落,但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对五州的地形还是造成了深刻影响。   而潜渊,无疑就是一个最著名的例子。   如一条大河,潜渊分割开了北海与中州两大州,看似无害,却是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灭绝气时时刻刻在潜渊中喷涌,它是太一神生前的无上剑气所化,并无意识,尤擅攻伐,拥有摧枯拉朽的强横力量,号称可以斩碎磨灭世间一切。   除过渊底与灭绝气相克相生的玄冰,与被太一神施加术法、令其不毁的渊壁之外,灭绝气几乎无敌。   如海水浪潮一般,灭绝气有喷发起落的周期,最盛烈时比火山爆发还更加可怖,丝绸般的光焰直卷天际,甚至能够舐到高浮的流云;   而最沉寂的时候,则深隐渊底,只如一簇被人捧在掌心的微淡火苗,正在颤抖摇曳。   许久之前,当时的白泽主上,便是趁着灭绝气缩入渊内的周期,冒极大风险,持真凰空间法器,以亲身潜入渊底,这才得些许采渊底玄冰。   谢挚五年前跃入潜渊时,灭绝气虽然未在全盛时期,但也并不微弱,而是充斥渊内,无处不在。   她当时,并不是因为落在渊底,摔得粉身碎骨而死,而是甫一跃下,便直接被灭绝气绞碎了身体。   但即便是在灭绝气缩入渊底的微弱周期,潜渊之上,仍旧不能通过任何活物——杀气已经彻底浸染了潜渊,让它变成了一片诅咒中才会出现的禁地。   曾有中州的大能者试图御剑飞过潜渊,照旧还是在中途被杀气所侵,连尸体也没能剩下。   但潜渊难渡,对中州来说是麻烦,对北海来说,却是一大幸事。   正是因为潜渊的存在,北海才得以独悬五州之外,如世外桃源一般,安享了近万年的和平宁静。   但这一脆弱的平衡,终于在百年前被打破了。   是时,正是人皇登基践祚的四百年大宴,人皇依制,为中州少年天骄赐下秘境,供其探险寻宝,兼以历练自身。   如今的白泽主上当年还尚且年少,只是圣女而已,但其天资容貌已动歧都,理所当然也在进入秘境探险之列。   与她同入秘境的,还有正值少年的宗室女姜朔,即后来威震天下的镇国将军。   这种特赐给少年天骄历练的秘境,都是姜周皇室的珍贵收藏,其用意颇深,不仅是为了显示皇室的底蕴与财富,更是为了笼络这些中州未来的中流砥柱,教他们感沐浩荡皇恩。   当年赐下的秘境,便是一片神异的古书残页,疑似上古神祇的珍爱法宝。   进入秘境后,虽然其余少年天骄也极为出色,有如群星闪耀,但白泽圣女却风头最盛,独得星空光辉大半。   白泽一族生性好奇,喜好阅读与学习,她不在意珍宝,却想解开残页谜题,孤身一人潜入古书深处,竟然不慎放出上古凶兽的一缕精魂,神通用遍,法宝尽出,终究还是不敌。   不论在什么样的秘境里,总还是不能完全安全,频有天骄丧命——至于谢挚等人进入的圣花秘境,连人皇也没料到会如此惨烈,竟然死伤大半。   就在白泽圣女绝望心死之时,姜朔在兽口之下舍命将她救了出来。   但为了救圣女,姜朔受了那凶兽正面一爪,半张脸血肉模糊,极为骇人可怖,哪怕涂抹灵药也不能消除伤痕。   姜朔自此毁容,倍受众人冷嘲,今后只能佩戴面具见人。   她本就只是姜周宗室一支没落旁支的庶女而已,身份并不尊贵,在遍地贵人的歧大都只能算得上普通,连父亲的爵位也很难袭得,只不过在修行上天资过人,这才被送到歧大都,拜入九轮圣人孟颜深门下,和红山书院的各族学生们一起学习。   眼看一条光明坦途终于似要展开,但在这残书秘境进出一遭,姜朔不仅没能取得珍宝,反而还毁了面容。   其父大为震怒,觉得姜朔在外丢了自己的脸面,要将她从歧都强行带回本郡,被孟颜深出面拦下,这才悻悻而归。   那无疑是姜朔人生中最为灰暗困顿的一段时日,白泽圣女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每日特地前来红山书院,亲自照顾陪伴姜朔,两人也是在此时情愫渐生,结下了后来的姻缘。   白泽一族世代单传,同一个时代之中,只能有两只白泽,老白泽陨落时,会将毕生学识传与圣女,心脏中则诞生出一只白泽幼崽,即是新的圣女,而之前的圣女转而成为主上,自此承担起教导新圣女的责任,直到自己死去。   因此,白泽一族的传承极为脆弱,一旦有任何一只白泽死亡,白泽都会自此灭族。   当时的白泽主上对姜朔救下圣女非常感激,为报答她,于是答应将真凰的空间法器借给姜周皇室使用。   贫瘠的西荒早就不能满足中州愈来愈大的胃口,而众所周知,北海乃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广袤沃土,万年来从未被外人踏足进入过。   人皇姜晦之雄心壮志,力图征服五州,苦于潜渊不能跨越已久,白泽主上此时送上这空间法器,正如大旱降甘霖,正中人皇之心。   人皇得法器大喜,当即派出一支先遣队伍,乘坐真凰法器渡过潜渊,既暗中勘探北海之种族风俗、地形特产,同时也挑选合适的地点,设置传送大阵。   北海与中州的通道就此被打通,人皇由是对姜朔青眼有加,特赐封号,使她免于出身的困扰,一跃得以享受皇女的资源。   而姜朔同样也没有辜负人皇的期望,百年修至仙人,不仅沉稳干练,而且战功赫赫,受领镇国将军,常年镇守西荒与中州的边界——鼓龙瀑布。   至于她受损的面容,则不再是缺陷,反而成了她的标志,因为姜朔常年戴着黄金面具,民众们都亲切地称她为“半面金”。   五年前,十六岁的谢挚初至中州,在人皇的宴会上曾见过她们二人一面,谢挚对她们还印象颇深。   镇国将军姜朔身着黄金重铠,高挑矫健,眉目温和,白泽主上则一身雪衣霓裳,时时含情凝望未婚妻子,虽然气质飘渺空灵,但却颇为温柔可亲。   在一众看不起谢挚、不愿与她沾染上关系的中州贵人之中,独有姜朔与白泽主上不在意谢挚是西荒人,特地上前来,共同敬了谢挚一杯酒,祝贺她取得封号,还邀请她参加她们的婚宴。   但可惜,没能等到婚宴开始,谢挚就被逼逃亡,离开歧大都,最终身死于潜渊之下。   将这过往百年种种前因后果在脑海中一瞬转完,立在潜渊边缘,望着对面震惊的人群,谢挚眼中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   她眼睫微颤,极轻极淡地叹了一口气,叫人难以察觉她的恍神。   只是不知道,现在再见到镇国将军时,等待着她的,是美酒还是刀刃呢?   这婚宴,最终她也去不得。   风卷起了白狐的晶莹毛发,它仍然在兢兢业业地散发瑞彩霞光,看起来极为神圣威严,其实正在不耐烦地以神识向谢挚传音抱怨。   “姜微,我还要这样傻站多久?”   谢挚这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白狐抱歉一笑;“可能还得……再等片刻?”   她望向潜渊对面的人们,已经黑压压地铺满了整个视野,还在不断自城内涌出。   现在大概已经聚集了……近二十万人……谢挚在心里默默计算。   很好的数目。   要是能再多点,就更好了。   “婆婆,真是麻烦您了……没有您,我什么都做不成。”谢挚柔声夸奖白狐,以此作为安抚。   “……哼!”   白狐甩尾撇嘴,愤愤不平:“你就只会这一套!”   最可恨的是,她还就吃这一套!   眼睛婆婆吃软不吃硬,谢挚将她的性子摸得很清。   ——只要放低姿态,装乖撒娇,就能让看似心坚如铁的老人,无奈地摆手答应自己的请求。   在她身旁的这只九尾白狐,正是化为原形的眼睛婆婆。   谢挚请求老人与自己同至潜渊边缘,造出盛大异象,引得城内民众纷纷出城观看,又以神识告知小城城主,要他立即联系人皇,否则狐族便要重新降临,屠戮中州。   城主闻之大震怖,不惜燃烧寿元,取出最珍贵的传讯法宝水晶球,要求即刻与人皇对话。   忽然,谢挚若有所觉,笑容敛去,神色缓缓变得平淡冷静。   “有人在盯着你啦,”小莲花在识海里软乎乎地示警,“是一位很——强大的仙人!非常厉害!”   “我知道。”   谢挚同样以神识答小莲花。她极其敏锐,在人皇擦亮水晶球的那一刹那,便已感受到了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   谢挚神色不改,朝潜渊对面投去深深的一眼,仿佛能够透过无数景物,看到繁荣的歧大都。   歧都皇宫之中,教训完放肆的狐族使者,连绵钟声突兀响起,人皇在座上接过水晶球,在其上抬手一抚——   隔着千万里距离,重伤未愈的谢挚与人皇对视。   “人皇陛下。”   谢挚原本以为,再见到人皇之时,她会咬牙切齿,会刻骨痛恨,会恨不得将这镇杀自己与笋子的人拆吞入腹,但她却没想到,等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充斥心间的不是愤恨,反而只有一片近乎冰冷的平静。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在北海的这五年里,她已经淌干了血,流尽了泪,甚至能静静地唤姜晦之一声“人皇陛下”。   但这并不是说,谢挚忘记了笋子的深仇大恨,只是她如今已经远较之前沉静成熟,可以不将情绪流于面上了。   切实地听到了谢挚的声音,听到她口呼“人皇陛下”,人皇面色变化数次,抬袖一挥,一面闪烁霞光的屏风便在面前凭空落下,遮挡了狐族使者探究的目光。   这张屏风可以隔绝外界的声音与修士的神识,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堪称落针可闻。   背对着屏风与朝堂而立,人皇冷冷地注视着水晶球中的谢挚景象。   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了过来,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   “落入潜渊之中,竟还能活着出来?可见你果然是一灾星祸种。”   没了旁人在此,女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朕第一次见你,便望你隐有反骨,觉得不称意顺心,姑母真是识人不清,与契儿一般,受你蛊惑。”   “早知如此,哪怕姑母从此憎朕,也该早除你于受封之日。”    第204章 谈判   “不过……也无妨。”   说完,人皇忽然又微笑了起来,面上显出君王独有的自负。   谢挚神识极为敏锐,人皇透过水晶球凝视于她,她虽然看不到对面的画面,却能感受到人皇的视线。   而现在,发现谢挚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窥视之后,人皇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气息。   以水晶球为介质,神识传音在谢挚耳边轰然响起,如同女人离她极近,正在贴身低语。   “朕当年既然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   人皇话语之间,杀意已经尽显!   随着女人情绪起伏,她眼眸中的星辰也随之缓缓闪耀展开,有如星云在夜空中寂静旋转,深邃威严,仿佛能吸入一切生灵,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她本就积威甚重,仅仅只是冷下容色,便足以令人心惊胆颤,何况又有瞳术神通加持,威力更添百倍不止。   若此时人皇脚下跪着臣子,必然已经惶恐战栗、叩首不已了。   原来方才那番话只是掩护——在见到谢挚的一瞬间,人皇就悄无声息地动用了瞳术神通,将一缕精神力透过水晶球系于谢挚身体,既是瞄准目标,也是传递力量,要隔着千万里距离镇杀谢挚!   谢挚却不怕她,无畏地回视回去,毫不示弱,眉心处蔚蓝光芒亮起,调动磅礴识海,抵御人皇刻意释放的威压,要与人皇硬碰硬。   人皇心中微怔——这样的眼神,她此前从未见过。   身为大周最尊贵的生灵,从小到大,她只见过饱含崇敬畏惧的仰视,像谢挚这样的目光,却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竟不怕她。   “我来帮你!”   小莲花紧握光球,亦轻轻低喝,为谢挚助阵。   人皇的瞳术神通果然不凡,哪怕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且又不是当面直视,被她紫眸注视不出几息,谢挚便感觉一股莫大的压力降临在了全身。   如坠冰窟之中,她身体又冷又僵,五脏六腑哀鸣,骨骼咯吱作响,连手指也不能动弹,甚至血液流动也被封住。   ……这样下去不行,谢挚咬牙——若是拼耐力,她必定赢不过一位功参造化的仙人,会被拖死的!   得打破这个局面,不然她必死无疑!   谢挚当机立断,咬破舌尖,在感到疼痛与口中血腥气的同时也周身一震,短暂地打破了一息人皇的瞳术压迫。   趁此机会,她立刻以神识幻化成一把极锋利的匕首,顺着人皇通过水晶球凝注在自己身上的一缕神识,径直追寻而去,单刀直入,在人皇的识海中重重刺了一刀!   狐族最凌厉强绝的攻击术法——归元魂刃!   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完整版的凝神法可以在识海中凝聚一尊小人,在这尊小人的调动下,对每一缕精神力都如臂使指,运用得极为细致精微,甚至可以模拟出一切法门!   元长青所创立的凝神法,实是众妙之基本,一术蕴万法,一缕光演化万千星辰!   “唔……!”   人皇正在施展瞳术神通,一心欲将那不该存活于世的孽种直接镇杀,并未专注防御,忽感识海中如被刀刺,剧痛像刀锋一般穿透了头颅,她本能地低头按住眉心,后退了一步。   瞳术神通骤然中止,肩头如同卸下万斤重担,谢挚浑身一轻,随后膝盖发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所幸眼睛婆婆化作的白狐眼疾手快,伸过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将谢挚及时拦腰缠住,她这才稳住身形,得以不倒。   谢挚感激地朝白狐笑了笑:“谢谢婆婆……”   真是拿她没办法……   白狐叹口气,并不说话,只是抬起尾巴尖,将谢挚唇边溢出来的鲜血仔细擦拭干净。   在人皇的瞳术神通威压下,谢挚昨天与姜垂对战留下的内伤重又复发,口中溢血不止,她自己倒不知道。   歧都皇宫之中,人皇终于抬首,一道刺眼的血痕在她眼下缓缓淌落。   方才一时不察,她竟被谢挚偷袭得中,识海虽未受损多么严重,只是瞳术突然被迫中止,却受到了不轻的反噬。   血顺着眼睑淌至下颌,又被人皇以指腹拭去,静静地垂眸注视。   触目鲜红,几乎陌生。   身为一位强大的仙人,同时也身为大周与中州的君主,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今天居然在谢挚,一个西荒蛮女手里吃了亏。   这场斗法极为短暂,只在瞬息之间,外人不能察觉,只有对阵的两人能知道其中的奥妙凶险。   只不过,真正令人皇在意的不是她竟然受伤,而是——   “你的术法,是从哪里来的?”   人皇冷冷问道:“狐族?”   方才谢挚以精神力刀刃刺入她识海的术法很是熟悉,甚至她才在自己的朝堂之上亲眼见到过,那放肆的狐族使者,如何用这术法割破大周武将的面颊。   被神圣种族的术法偷袭,以致不察受伤,这勉强无足耻辱,但重要的是,谢挚怎么会狐族的术法?   不论是什么种族,对本族的神妙术法总是保护得很好,绝不轻易泄于他族,而神圣种族的术法更是概不外传。   一个最不好的猜想浮现在人皇心中,使得女人面色愈沉,不能不重新掂量谢挚的轻重。   ——若是谢挚与竟狐族勾结,她就不能轻易对谢挚动手了。   谢挚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人皇何出此问。   她大笑起来,道:“这自然是狐族教我的,陛下竟不知道么?我还本以为,陛下明君圣主,五州之中,莫不洞察呢。”   人皇皱眉,忍下谢挚的讽刺,再问:“狐族为什么教你?”   谢挚明白人皇的讶异,女人言下之意很简单——谢挚不过一个普通的西荒人,既不尊贵,更不富裕,狐族凭什么教她,她又能拿出什么东西与狐族做交换?   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抬脸,在人皇诧异的眼神里,伸手自唇瓣一路抚至锁骨,压低声音,暧昧而又轻佻。   “陛下猜猜,以我罪人残破之身,还有什么可以献给狐族,狐族平日里,又最喜欢什么?”   谢挚暗示得如此明显,久经情场的人皇霎时便明白了过来。   ……罪人残破之身,可以献出的,自然唯有自己;而狐族最好的,自然则是美色与情爱。   人皇无话可说,低低道了一声“无耻”。   谢挚不在意她的责骂,反笑道:“我身无依仗,除了投靠狐族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保命呢?若幸得陛下不弃,我也不是不能入姜周的宫室……”她眨眨眼,“要是您不介意,娶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西荒人的话。”   人皇没料到谢挚在自己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这西荒蛮女死去一回,竟仿似换了个人,不仅言语轻佻,而且毫无羞耻之心。   “从古至今,投靠外族之人,从未有过好下场。若是夫子知道自己竟教出了一个人族叛贼,不知会做何感想。”   人皇说出诛心之言,她知道谢挚很爱戴孟颜深,素将他看做自己的亲长。   果然,谢挚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最终也只是垂眸扬唇,释然一笑。   不……夫子不会责怪她的……她知道。   孟夫子不是迂腐之人,知道不以言取人,也懂得她的心。   她永远站在仁义这边。   “我已是大周叛贼,再多一个人族叛贼,所谓债多不压身,又有何妨?”   “何况,”谢挚侧身抚了抚白狐的尾巴,笑道:“狐君已答应娶我做王妃了,中州人如今怎么想,我可顾不上,您大可以告诉所有中州人乃至大荒人,我不在乎。”   她指着身旁的眼睛婆婆:“陛下请看,这位就是狐族的皇室,狐君片刻离我不得,担忧我的安全,这才派它前来护卫我。”   眼睛婆婆的嘴角抽了抽,她特别想把尾巴塞到谢挚嘴巴里好让她闭嘴,但碍于人皇正在通过水晶球注视她们,她不能倒谢挚的场子,只得咬牙切齿地僵硬一点头,算作对谢挚的话的承认。   人皇自然不信堂堂狐君会娶一个人族为妻,只是即便她身为大周的君王,数百年来不知阅过多少美色,也不能不承认,谢挚的容貌的确生得……颇为蛊惑人心。   而她身旁站立的那只狐族,也确乎是九尾,狐族的皇室血脉。   这便说明,哪怕谢挚并未说真话,言语间有所夸大,但她恐怕的确与狐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还颇为亲密。   “你想要什么?”   知道自己今日不能除掉谢挚之后,人皇便飞快地撇清了心中的情绪,开始冷静地谈判。   她是一位英明的君主,而英明的君主在大事上可以尽力无视自己的喜恶爱憎,甚至忘却自身的存在,而只将自己看做一股国家的意志。   大周与中州的利益高于一切,也高于她本身。   “我想要北海独立,中州放弃对我的追杀。”谢挚正色说出自己准备已久的话。   “这不可能!”   人皇断然拒绝,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绝不能容许*答应!   她可以因为狐使的来临暂时按兵不发,这是一位君主忍耐克制的美德与审时度势的明智,可这并不是说,她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流淌着仙金的宝地失掉!   至于谢挚,她进入过殷墟,知道姜周立国最不可告人的秘闻,只要有可能,哪怕是触怒狐族,她也绝不能留她!   ——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谢挚悄无声息地死去,而狐族没有半分证据,但一旦答应谢挚,立下大道誓言,这些手段就不能用了,她只能放过谢挚。   “陛下,您好像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挚并没有因为人皇的坚决拒绝而恼怒,反而自在从容地轻笑了起来,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人皇因为她这个笑容而忽感不安,她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忘记了。   而那至关重要,堪称她的命门。   “……你在说什么?”   “请您稍稍将眼睛移开一些,用水晶球看看周围,回想一下,您最开始看到的是什么?”谢挚含笑指向潜渊对面。   人皇一怔,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指尖微动,水晶球的表面便变化了视角——   无数的人们映入她眼帘,黑压压地铺在地上,足有十余万之众。   被谢挚与眼睛婆婆造出的异象所吸引,整座小城的民众几乎倾巢而出,全部涌出城外,翘首观看潜渊对面的异景。   在这些摩肩接踵的民众之中,不仅有凡人,还有上千修士,他们原本准备通过传送大阵前往北海丹凤城,因为丹凤城被攻沦陷,传送大阵亦被毁,这才不得去路,暂时驻留于此。   “……”   人皇脸色大变,颓然地倒退一步,终于站立不住,勉强扶住皇座的扶手,将身子塌入座中。   她极为聪明,不用谢挚明说,便已经明白了她有何打算。   “您必须答应我的要求,不答应,也不行。”   谢挚的话证实了人皇的猜测。   “否则,我便当着整座城池民众的面,将姜周立国的秘闻说出来,让大周所有人都知道,当初姜周开国之君,是怎样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号称的大周承天之德,其实只是后世撰写的谎言。”   “人皇陛下,您大可以杀我一个人,杀十人,杀百人杀千人以封众口,可是万人呢?十万人呢?百万人呢?倘若是中州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件旧事,您便要杀光中州吗?又能杀光吗?就算真的能杀光,那时候您还是人皇吗?——连人都没有了,皇又安在?”   谢挚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每说出来一句话,人皇的脸色都更白一分,女人将皇座扶手攥得极紧,手背显出根根分明的指骨,像玉质的扇柄。   听到人皇那边失去声息,谢挚料想,人皇此刻心中必然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荡之中,不再步步紧逼,忽而放下已架到人皇脖颈上的言语刀刃,张开手臂,示弱般地撤后数步,柔软一笑。   要和人皇这样的高位者打心理战,须得张弛有度才行,不能逼得太过。   “当然,陛下,您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在难以破开的死局之中,谢挚忽然将一条光明的通路推到了人皇面前。   “放弃北海,不再杀我,我自会立下大道誓言,永远不将殷墟旧事告诉他人。”   “此外,我还能答应您,不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世,叛贼谢挚仍然还是死人,不会损失中州与您的任何威信,北海不是起义独立,只是被狐族从中州购去而已。”   “该怎样选,陛下自己决定吧。”   谢挚柔软地道:“我知道,您一直都是明君。您说见我第一面便厌弃我,可我在见您的第一面时,却对您仰慕非常。”   “答应我,您只是失去了一个已被掏空八成仙金的空芜北海,却捍卫了皇室的威信尊严,乃至保全了中州的生民百姓啊。”    第205章 晦之   水晶球忠诚地将谢挚的声音与影像传递过来,虽然脆弱苍白,却仍然不减她的艳色。   人皇忽而觉得莫名熟悉。   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被她刻意遗忘的童年记忆。   那是在一千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幼童,蜷缩着身体,躲在被战火烧灼的废墟之中,瑟瑟发抖,满脸惶然。   细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她,令女童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她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响。   ……来者是谁?   是那些狂妄的东夷和尚吗?还是她的皇叔皇姑派来杀她的人?   不论是其中哪一个,都糟糕极了。   她父亲,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辈,在人皇的众多皇子皇女之中,显得平庸而又面目模糊,因此人皇并未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只是随便赐了一个封号,便令离开歧都,前往封地就国了。   父亲当然感恩拜谢。   他知道,自己天资平平,也没有什么争位野心,若是留在歧都不走,他那些一个比一个强大的兄弟姐妹,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视为得到皇位的障碍,从而生吞活剥掉的。   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自然是远离都城这个是非之地,前往地方,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为好。   而姜晦之,便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人皇众多孙儿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是时,人皇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大道图景黯淡微弱,髓树枯萎,道宫颓缩,隐隐有山陵崩的迹象,而最被人皇欣赏、也公认最有继位资格的皇长女姜既望却无心皇位,早已携王妃崔桃自请离都,前往边疆镇守。   姜既望既离都,储位便这样空悬下来,人皇一直没有立储君。   她的计划,原本是属意于姜既望,要令长女做下一任君主的,但长女不慕名利,反而向往西荒,人皇虽然不解,但也随姜既望去了,希望她在贫瘠的边境历练几年之后,能够感到歧都的好处,从而回转心意。   然而人皇没料到,她没能等到长女回都,自己的身体反而飞快地衰落下去。   不出一月,帝星陨落,人皇崩。   人皇的儿女们都是天之骄子,修行与智谋无一不是上上乘,没了长姐坐镇,暗中的竞争早已愈演愈烈,此时人皇突然登遐,心思愈发浮动。   有大胆的皇子按下了人皇陨落的消息,意欲瞒着姜既望,趁长姐尚未回都,发动政变,斩除其余兄弟姐妹,自己登基即位。   其余人自然不从,内战自此爆发。   佛陀趁机率罗汉悍然来犯,打破了中州数千年以来的宁静。   那场战争极为惨烈,兵士与修士的滚滚鲜血甚至染红了胜昔河,让河水一月不见清澈颜色,姜周皇室的年轻一辈更是几乎全灭。   在危急之中,摇光大帝终于临世。   金发女人一身璀璨银甲,碧眸深如潭水,如同天神般高贵美丽,罗汉们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姬宴雪仅仅随意的一剑而已,便教东夷佛陀吐血败退,自此终生不敢西进一步。   离都已久的皇长女姜既望也率兵回都,安抚民众,她一路斩杀敌人无数,在中州获得了极高的威望。   品行,能力,姜既望无疑都是天下第一等,民众的爱戴,长生世家的拥护,甚至连先帝的看重,她也全都有。   请求她登基即位的奏章与万民书比雪花还多,堆满了渊止王的案前。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姜既望便会是下一任人皇。   她登上皇位,乃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而这纷杂的一切,姜晦之全都不知道。   她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虽然聪颖过人,倍受双亲喜爱,但她父亲被赐封在澄湖郡,离东夷最近,在佛子们的攻击下首当其冲。   父亲身为大周的王,担负保护民众的责任,在御敌中力竭而死,王府破灭,亲属也大半全都死于战火。   在佛子们攻破澄湖郡护城阵法的时候,忠仆抱起懵懵懂懂的小郡主,将她严严实实地藏在一处暗室里,饱含爱怜地摸了摸姜晦之脸庞,便匆匆离开了。她没再能回来。   暗室外面设置着保护与隐蔽阵法,极难被外人发现。   便是靠着这暗室,姜晦之才得以活命,成了王府内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来人是奔着她来的么?在刻意寻她?   姜晦之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汗津津的手掌将匕首握得更紧,淡紫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却愈发坚定明亮,像熠熠生辉的宝石。   身为自小即被千宠万惯的小郡主,她当然没有杀过生,但今天,她预备叫自己这匕首尝血。   如果不能杀死敌人,她便用这把父亲送给她的匕首刎颈自绝。   姜家儿女,没有怯懦之徒。   脚步声停止,阵法的光芒如烛火般颤抖了一下,随即缓缓熄灭。   来人破解这精深的保护阵法,竟然只如动动手指那么简单。   姜晦之来不及多想,咬咬牙,便举起匕首扑了过去,意欲刺穿敌人的胸膛——   一只温凉的手捏住她手腕,轻轻一使力,叮当一声,便教姜晦之手里的匕首落到了地面。   晶蓝色的光芒在眼前一晃,一身素雅长袍的美丽女人蹲下身,含笑跟她温柔对视,姜晦之这才注意到,她耳朵上佩戴着一双精巧的宝石耳坠。   “……你是谁?”   眼前这女人眉纤唇薄,温文端方,气韵生动,轮廓之间竟然还隐约有些熟悉,姜晦之只愣了一瞬便清醒过来,挣脱女人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警惕地质问。   “我名既望。”   被她挣开手,姜既望也不生气,只是摇头一笑,宽容耐心的模样。   她其实一直都蛮喜欢小孩子,只是不希望孩子打扰她与崔桃的平静生活,这才没有选择孕育子嗣而已。   “和你一样,我也姓姜。”   听到这个回答,加上她给自己那股莫名的亲近熟悉感,姜晦之立刻明白了些什么,仰头看她。   她那时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将改写她的命运,乃至影响她一生。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歧都。”   姜既望朝姜晦之伸出手。   她同辈的皇子皇女,已经战死大半,除过姜垂与姜停云之外,便只剩下她了。   她不想做人皇,但经过这一番动荡,帝位也不能空悬。   姜垂乖僻暴虐,不能担当君位,而幼妹姜停云聪颖有余,行事却太过自我,且又放荡不羁,连王都懒得当,自然更不愿意做什么人皇。   在平辈中拣选不出来合适的人选,姜既望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侄儿侄女们身上,也即她兄弟姐妹的儿女,她母皇的孙儿们。   她遍访诸郡,外封的王侯之中,竟然只剩下了这个孩子还幸运地活着。   再一细问,小郡主还素有聪颖早慧之名,三岁即可通文达艺,更眸生异象,瞳色生下来便与常人不同,乃是一种淡淡的烟紫,其中还隐有碎星闪烁。   事不宜迟,姜既望立刻动身,骑丹朱鹤前往澄湖郡。   今日一见,小郡主果然不凡,在昏暗幽闭的暗室之中,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忍耐了数日,见到突然有人打破阵法,也不慌张,更不胆怯,反而勇敢地举刀欲刺,匕首被卸之后,还敢问询她的身份。   姜既望心中满意,看着自己失去亲长的年幼侄女,更多的是疼惜爱怜。   姜晦之看着姜既望,没有立刻拉住女人的手。   姜既望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她本就是稳重温和的人,对待小孩子,更是一向都很有耐心。   终于,小郡主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姜既望掌心,掷地有声,道:“我跟你走。”   姜既望笑一笑,牵着姜晦之往外面走。   踏着早已干涸的斑斑血迹,姜晦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退到身后的王府废墟,以及正在从中寻找尸体的兵士们。   姜既望照顾她是小孩子,步速并不快,因此她能够将这些景象认真地看了再看,深深印刻进入自己的脑海。   姜晦之别过头,不再看周围的废墟。   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这一走,恐怕自己今生,都不会回到这里了。   “……我该叫你什么?”   她闷闷地问,像在交涉一般,尽力摆出沉稳镇定的大人姿态。   姜晦之其实隐约猜到了这女人的身份,她早已敏锐地注意到,姜既望腰间系着白色的丝绦,似是在为亲长服孝。   “叫我姑姑便可。”   姜既望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姑姑。   姜既望。   姜晦之在脑海中,努力将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   这不容易,但比这更不容易的是,将自己的名字,与“人皇”联系到一起。   “晦之,你会是大周新的人皇。”   去歧都的路上,姜既望这样对她说。   在登基大典上,白玉阶如同白龙脊背上的鳞片,高高地伸展到天边,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姜既望一身深红王服,牵着年幼的姜晦之,一步一步,沉静地将她送上最高点。   姜既望松开姜晦之,后退一步,正容肃色,深深下拜。   她要以自己的声名,增加姜晦之的威严。   冲主即位,本就不能使人信服,何况在旁还有一位功勋卓著的王候姑母,有许多人都以为,大周真正的主人是姜既望,姜晦之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臣,姜既望,拜见人皇陛下。”   伴随着渊止王的行礼,下方的臣子也如终于清醒过来一般,哗啦啦跪倒一地,众人的声音碰撞到回音壁上,再悠悠荡荡地反回来,显得空旷而又嘹亮,仿佛这里跪了无数人。   “拜见人皇陛下——”   几乎是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次,姜晦之便喜欢上了它。她享受人们的尊敬畏惧。   人们都说,姜既望是贤王,而姜晦之却是天生的帝王星,生来就要君临天下。   俯视着下方的人们,姜晦之抬起手,紫眸之中有日月沉浮,少年君主的威严已经初显,道:“众卿家免礼。”   自此之后,没有郡主姜晦之,只有人皇。   对姜既望的感情,姜晦之很复杂。   在小时候,她初至歧都,于政事上一窍不通,没有旁人可以依靠,自然亲爱敬重这位美丽的姑姑,也依赖倚仗她,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城府愈发深沉,却愈来愈对姜既望感到不满。   不满她不肯放权,不满她过于隆重的威名,不满她那些保守的政策,不满她只是专注于修筑调云塔,而不去开拓疆域。   她姜晦之,不仅要做中州的人皇,还要做五州的人皇!   年轻的君王开始跃跃欲试,胸中充满激荡的热情与志向,要迫不及待地走上权力的角逐场,但姜既望却如巨大的阴影一般,始终笼罩着她,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皇位不是光明正大所得,而是被别人送给的。   甚至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还固执地认为,大周的正统在渊止王身上。   所幸,姑母重情,极爱妻子,一直没有后代,这才让姜晦之稍稍放下了心。   但五年前,姜既望忽然收谢挚为义女,还是让人皇的神经重新警惕地绷紧了。   这算是什么?姑母在试探她?   那西荒来的少女分明跪在殿中,心却并没有跪,接连拒绝她三道赐封,更在宴会上直接斩断了阵法环,让她折辱的心思落了空,扫了君王颜面。   偏偏这样一个轻狂小孩,竟是姑母的义女,她想处置谢挚,也不行。   按理来说,谢挚甚至还是她的表妹。   ——何其可笑,何其耻辱,一个十六岁的西荒蛮女而已,也配做人皇的妹妹?   她想不通为什么姑母要做这个决定,分明,她们二人,一点也不像。   姑母素来温谦端雅,是模范式的中州人,而谢挚却全然不通礼数,无知而又放肆,令她想起少年时被自己亲手鞭死的灵马。   马是好马,只是不驯服,不能驾驭,那要这马有何用?归根到底只是一个畜牲而已,畜牲要什么真性情?她需要的是听话乖顺,而不是其他。   留着谢挚,只能是祸害。   但此刻,看着水晶球中眸光沉静的年轻女人,人皇不能不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无力与挫败:   她到底还是没能斩除她于少年时,野草未能趁着嫩芽时斩草除根,之后面临的,必然是一地纠葛藤蔓。   终究还是叫谢挚酿成了无穷祸患。   姑母误朕……姜晦之在心中长叹。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却跟她很像……”   人皇在皇座上沉默良久,倾斜了身子,缓缓倒向座位一边,珠玉旒与凤钗上的金珠一齐摇晃,红唇微启,呢喃着说。   其实论外貌,姜既望与谢挚完全不像,姜既望固然是美人,但更多美在气质与意韵,清雅端方,而谢挚则是容貌极漂亮,娇艳明媚,令人心折。   这西荒蛮女别的地方都不足为道,唯独一张脸与一具身体,却是哪怕别人再厌恶她,都不能否认的漂亮。   人皇也曾想过,若不是谢挚是姑母的女儿,她在别的地方见到谢挚,或许她也会动些心思,不介意谢挚是个西荒人,而将她大度地纳入宫中——毕竟人皇如今还正值壮年,仙人的寿命十分悠久。   但人皇如今却感到,谢挚的确继承了姑母身上一些特别的东西。   愚蠢的理想,无望的坚持。   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谢挚一怔,一时没明白她在说谁:“什么?”   人皇不答,只是道:“想必,北海此次动乱,也是你从中挑拨教唆的了。”   “比起动乱,我更愿意称之为起义。”   谢挚浅浅地笑了笑,“至于挑唆……大火想要烧起来,固然有风的推动,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干草与火星存在吧。陛下觉得呢?”   “……”   人皇不再说话,她坐直了身体,日月星辰在眼中升起,当年的淡紫色眼眸如今已经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浓紫,一如许多年前的少年天子登基般威严。   她没输给姑母,反而输给了姑母的女儿,这是否是一种命运?   “谢挚,你的请求,朕准了。”   “朕放弃北海,从此也不再追杀于你,”女人顿了顿,眼中星辰璀璨,肃声道:“但你须得保证,不再以谢挚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谢贼已死,你当知晓。”   “这是自然。”   谢挚满意地笑起来,拱手行礼:“多谢陛下。”   大道誓言的辉光亮起又暗下,谢挚与摇着尾巴的白狐转身离去,消失在北海的茫茫原野之中。   人皇抬手唤回水晶球,嫣红的指甲扣紧在晶莹透明的传讯法宝上。   良久过后,人皇调整过来心情与神色,解开挡在面前的屏风。   “陛下!”   她听到朝堂臣子们的惊呼。   “您的手……流血了!”   垂眸去看,人皇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水晶球已被她捏碎在掌心。    第206章 拥抱   冬日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匀净,像素胎的灰蓝瓷面,带着一股不可接近的漠然寒意,北海之上,更是尤其如此。   此时的草原没有春夏之际的勃勃生机,也无秋日的爽朗开阔与斑斓颜色,只有无边白雪盖着枯败荒草,而无穷青天覆着苍茫大地,耳朵与胸腔如帆一般滚满呼啸的风声。   行走在一片巨大的空旷之中,寒意遍体,所望所感无不苍凉,只能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   远空有鹰隼翱翔,久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连翅膀也不动弹分毫,正当人疑心,它是否已经凝固成为天穹中永恒的一点墨色时,鹰隼便会猛地一抖翅膀,无声无息地突兀折向另一个方向。   眼下正是深冬,除夕刚过,雪白的九尾狐狸踩在晶莹的雪面上,脚步仍然优雅轻盈。   将一切景色都看得厌倦了似的,它终于舍得自天边的鹰隼上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穿得朴素,只一身最简单的黑衣,除过容貌生得过于漂亮之外,看起来与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并无任何区别,既不飘然若仙,也不威严清贵,更没有什么气机外放,血精轰鸣如雷的异象随身。   不过,她走得却颇为安静平稳,在白雪上没有留下半点脚印,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漆黑的眼眸中映着远处的原野。   偶尔有风将她颈间的发丝吹起,浅淡的金色便在她纤弱的脖颈上一闪——原是一枚中州刻在罪人身上的侮辱印记。   “姜微。”   自与人皇在潜渊边缘对峙谈判过之后,谢挚便没再说过话,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沉默。   耐不住这样的奇怪气氛,白狐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这狐狸看起来极为美丽神圣,飘渺不似凡间生灵,但嗓音却并不空灵动听,反而如被烈火烧灼过声带一般,粗哑干涩,十分苍老。   “嗯?”   被白狐突然一叫,谢挚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面上还有些茫然之色,显然方才正在胡乱思索着什么,心思并没有放在原地:   “婆婆,您叫我?”   直到现在眼睛婆婆还是没习惯叫谢挚的本名,仍旧管她叫姜微,谢挚倒也不在意,由着北海生灵们随便叫;   只是她方才陷于沉思,突然被叫姜微这个名字,竟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半天才答应。”眼睛婆婆侧头打量了谢挚好几眼,看不出来什么深浅。   “没什么……”   迎着眼睛婆婆不相信的目光,谢挚笑叹一声,摇摇头:“只是在想些之前在中州时的过往罢了,倒也无甚特异之处。”   想起五年前她初至歧都,在牧首大人的带领下走进辉煌华贵的大周皇宫,跪伏在人皇的大殿中恭敬听封,心中充满不安,但还要撑着自己的尊严与骨气,化解人皇的刻意折辱,竭力不坠西荒人的脸面。   谁成想,五年后,她竟然也能与人皇以平等的地位相对而立,分坐于棋局的两端,坦然执子对弈,并赢得最终的胜利。   眼睛婆婆懂了谢挚的意思,也不禁默然。   谢挚说得轻松随意,但她又怎能不懂得,这背后掩着多少心酸辛苦。   之前,谢挚从潜渊下勉强活着上来时,最先见到的生灵,便是阿狸与眼睛婆婆。   可以说,这两年来,她是亲眼看着谢挚愈发成熟,行事愈发老练铁血,也愈发孤独沉默的。   老人虽然嘴上刻薄,可其实早已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消解了对谢挚的讨厌与偏见,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辈看待。   谢挚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化,扬起笑容,正要说些玩笑话来调节一番时,便被白狐用尾巴揽住腰,轻轻地卷在白狐怀里。   贴着温暖柔软的狐族绒毛,谢挚愕然,下意识要挣扎起来——   “好孩子,这一路走来,真是苦了你了。”   用尾巴当做手掌,温柔地抚摸谢挚后背,眼睛婆婆垂下头,吻部亲昵地蹭贴谢挚脸庞,极为爱怜地低声说。   “……啊。”   推拒的动作止住,谢挚僵在原地,小小地叫了一声。   不知所措地被白狐慈爱地揽在怀中安慰,谢挚露出了少见的茫然懵懂神情,一如她青涩少年时。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人恍然记起,她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只有二十一岁而已。   许久之后,谢挚才试探着回拥住白狐,眼睫颤动,小心翼翼地将头轻轻枕靠在老人怀里。   在一片空旷的雪白原野之上,万籁都静寂,只能听到积雪消融的微响,鹰隼在清空中默默盘旋,一人一狐静静地依偎拥抱。   不知拥抱了多久,直到有风卷起谢挚的衣角,她这才倏然回过神来,赶忙将眼睛婆婆放开。   谢挚不自然地按下衣袍,趁机悄悄擦掉眼角的眼泪,脸上浮起一片羞窘的红云。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   这也太丢脸了。   还是在眼睛婆婆面前……谢挚懊恼地想。   要是被眼睛婆婆发现了,她会被取笑一辈子的。   好在老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眸光温柔地注视着年轻的人族,如同看着一个笨拙的孩子。   “……谢谢您,婆婆。”   谢挚再次抱了抱白狐,目光如微漾的湖面,满含着真诚的感激。   过多的情感在心中激荡,反而堵塞在喉间口中,使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完尽自己的感动与谢意。   她的确已经太久没有像方才这样,卸下全部伪装防备,全身心地依靠一个人了。   在一切都暂时结束后的现在,眼睛婆婆的拥抱,对心神俱疲的谢挚来说,真的很必要。   接下来的路,谢挚走得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了一点之前在白象氏族时的样子,跟化为人形的眼睛婆婆不停说话谈笑,讲自己之前经历过的趣事。   “吵死了!”   眼睛婆婆敲着拐杖,高声抱怨,一副烦不胜烦之相,但唇角却一路都没落下。   真是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孩子样……老人欣慰地想。   她喜欢看谢挚神采飞扬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很开心。   想了想,眼睛婆婆还是谨慎地提起了一个敏感话题。   因为怕谢挚低落,她讲得十分隐晦:   “姜微,你会不甘心么?”   谢挚明白老人犹豫的未尽之言,并没有沉下脸色,只是坦然地一笑。   她与人皇之间,实有深仇大恨,是不死不休之仇敌。   笋子的死,永远是谢挚心中的一根刺,在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都扎得谢挚痛楚万分。   除过笋子的性命之外,人皇于她,还有许多前仇旧怨。   但现在,为了北海的安定与独立,谢挚却要立下大道誓言,不惜与自己的仇人做交易。   她甚至在中州与西荒永久地失去了自己的姓名,也将殷墟二字亲手捏碎在潜渊边的空气里。   后人永远不能得知姜周立国时的真相了。   而谢挚,仍然背负着万恶不赦的叛贼之名。   眼睛婆婆自然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无奈之举,已是最好的结局,可是这对谢挚,未免太不公平,赢得又太苦涩。   但谢挚用一句话抚平了老人的担忧。   她止住步伐,轻轻握住眼睛婆婆粗糙的手:“不会。”   “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婆婆。我做出了选择,那么我就该为这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世间常理,我甘之如饴。”   “我恨人皇,直到她死去才能停止,可是如果我被仇恨与愤怒冲昏了头脑,在实力不够的时候就贸然与人皇作对,这不是勇敢,也不是有情义,只是愚蠢而已。”   夫子慈爱的谆谆教诲忽然在谢挚脑海中响起,令她竟怔忪了一瞬,心神为之猛地一颤。   ……直到此时,在离开中州与红山书院的五年后,谢挚才终于参透了孟颜深当年的那句话。   “……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这是不仁之仁,不勇之勇。”   红山书院清澈的月光仿佛又在谢挚眼前摇晃,墨色指猴殷勤倒酒的汩汩声在耳旁重又响起,和着老人和蔼的话声,终于全都一一模糊离去了。   谢挚眼眶发酸,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攻破歧大都,听上去十分痛快解气,可以我如今之力,还完全办不到,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随着慢慢说话,谢挚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说到最后,已经归于一片平静。   “空逞蛮勇,除了让情势变得一塌糊涂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至于声名……”   “那种东西,我并不在意。”   谢挚微微仰起脸来,看向头顶的青天,有雄鹰的影子在女人乌润的瞳仁中掠过。   “何必史官妙笔,何必汗青留名。”   “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记住我的。”   而这就够了。   甚至不记得,也没关系。   上天待她何其薄也,但上天又待她何其厚也。   丹凤城的轮廓沐浴着霞光显现在地平线上,眼睛婆婆将拐杖换到左手,另一只手则揽住谢挚的肩,让她能够依靠在自己怀里。   在与人皇的对峙中,谢挚之前的旧伤重又崩裂开来,还添了一些新伤。   血液渗透了谢挚胸口裹缠的白布,但她一直没有告诉眼睛婆婆自己的伤痛,只是默默地支撑忍受,甚至还尽力走得平稳。   直到鲜血将白布浸染完全,眼睛婆婆这才察觉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好啦,姜微。”   日光在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束,老人轻柔地摸了摸谢挚脸庞,柔声说:   “我们回去吧。”   。   金日刚刚西沉,夕晖还恋恋不舍地在丰美的北海草原上流连忘返,但一轮淡淡的月影已经被夜晚蘸抹在半空,料峭寒意随之落下,细小的花朵立刻缩紧了花瓣。   北海的月亮既不似大荒那样明亮,也不像中州那般清美,反而有一股涩意,如同生铁打成的冷白圆盘,无依无靠地挂在天际。   谢挚察觉到周围的天光缓缓暗下,但仍在专心致志地凝神写字。   案上的长卷已经飞满了端秀的字迹,墨色湿润,尚未全干。   她随手在指尖燃起一枚光符文*,掷到旁边的荷花灯盏上去,室内便重又亮起了一团柔和的光,照亮了女人认真工作的面庞。   现在已是仲春时节了,但北海的气候颇怪,天黑得特别快,一眨眼便能黑透。   昼夜温差也很大,无论白日如何温暖,一旦太阳落下,草原之上立刻还是会被寒冷笼罩。   忽然,谢挚停下了笔,凝神细听片刻,然后飞快地熄灭灯盏,屋内重归一片安静漆黑。   接着搁下笔跳上床,将被子盖至下巴处,眼睛也闭上,谢挚暗暗调息,将呼吸变得沉缓悠远,仿佛已经睡沉了。   这一系列动作,谢挚做得行云流水熟练非常,仿佛曾排练过千万次一般。   不多时,果然便有人推门而入,脚步极轻,比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还要小。   两点蓝色在黑暗中亮起,如同火彩极好的宝石。   是霜狼首领。   狼的眼睛,在夜晚会亮起微光。   年长的女人似乎没料到屋内竟然是黑的,在案前微微地顿了一会儿。   ……今天谢挚竟然有乖乖听话,没有再劳心劳神,而是按时好好休息,这真叫她惊讶之余,又觉欣慰。   果然之前的那些告诫,还是被她听进去了么?   霜狼首领在原地立了片刻,因为谢挚之前与她斗智斗勇的那些惨烈经验,到底还是不大放心,轻手轻脚地走到谢挚床前。   女人俯下身子,雪白的狼族耳朵探出来,将面庞贴近了谢挚的胸口,听她的心跳是否平稳。   她想以此来判断,谢挚是装睡还是真睡。   ……忍住,不能笑。   谢挚咬住下唇,竭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露馅。   她甚至感到霜狼首领的长发垂到了自己脸上,冰凉柔顺,带着草原上的清芳气息,拂得她浑身发痒。   之前有好几次,她都是在这里功亏一篑,结果被霜狼首领发现自己没有听话休息,被重重惩罚过。   她今天,可一定得装好才行。    第207章 货物   首领的呼吸打在谢挚脸上,携带着一股霜狼一族特有的寒气,连吐息也像霜雪一般清洁冰凉,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又撤开了。   脚步声移动,霜狼首领离开了床前,走到了案边。   接着是漫长的静寂。   ……这是瞒过去了吗?   谢挚心中有些紧张,仍旧闭着眼睛,只是悄悄地放出神识去探看——   一向严肃的女人此时面上竟然含着些许笑意,正微笑着望着谢挚这个方向。   “又被抓住了,姜微。”   她伸手在长卷上轻轻一压,将手掌朝谢挚举起来,掌心处俨然粘着未干的墨迹。   谢挚方才匆匆熄灭灯盏,滚到床上装睡,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然而百密一疏,她竟忘了自己写的字还没有干透,在纸卷上仍有湿意。   “啊……!”   见自己被揭穿,谢挚也不继续装睡了,一揭被子坐起来,恼道:“您太狡猾了!这不公平……”   霜狼首领可是霜狼一族近百年来最好的猎手,她如何能逃得过一位霜狼的监督与侦察?   上次,她是败于用了火符文照明,霜狼首领进屋察看时,发现灯盏犹温;   上上次,则是霜狼首领俯身过来时,她本能地心跳过速,满脸通红,被首领当场抓获……   谢挚当时恼羞成怒,控诉首领竟然用美人计,首领只是笑话她,若不是她心里有鬼,又岂会如此?   “我狡猾么?”   霜狼首领将手心墨迹随意拭去,一弹指,令灯盏重又亮起,屋室内便随之大亮,充盈柔和光明。   “分明是猎物太笨了。”首领笑道。   女人走过来,替谢挚掖了掖被子,眉心舒展开来,神色柔和道:“听话,好好养伤,别的都不用想,有我和英招王他们在,不必担心。”   “……”   谢挚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脸,声音闷闷的:   “狡猾……”   霜狼首领明明知道她喜欢……温柔耐心的年长女性,还故意这样……   太狡猾了。   之前可只有她引诱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利用她的喜好的机会……   几月前,于除夕前夜,北海生灵结成起义联军,以迅猛之势攻下丹凤城,谢挚与饕餮斩杀姜垂,之后谢挚又借眼睛婆婆之威,于潜渊边缘与人皇谈判对峙,为北海博得了和平与独立。   在此过程中,谢挚受了极重的伤,且又耗尽了精神力,心力交瘁,几近死亡,若不是幸得眼睛婆婆和人参娃娃所救,必定会为姜垂一道陪葬。   回城之后,谢挚便被霜狼首领严正勒令休息,不许她多思虑,更不许她劳神费力,只是安心静养,什么时候等小莲花从昏睡中醒来,什么时候才能工作。   ——在攻城之战里,为了打破传送大阵,谢挚将精神力消耗殆尽,小莲花也因此陷入了沉眠,需要慢慢修养才能逐渐恢复。   为了让谢挚得到最好的修养环境,各族首领们经过商议,还直接让她住进了姜垂的凰血王府里——整个丹凤城,就属姜垂的王府最华贵舒适。   谢挚对此颇为不满,她讨厌姜垂,觉得住在他的房子里怪膈应的。   不过,姜垂虽然性情乖僻暴虐,但眼光与品味倒很好,是姜周皇室里教养出的贵气风雅,谢挚在王府中转了一圈,发觉其中陈设布置,竟与姜既望的牧首府颇有相似之处,牵动了她怀念故乡之思,也就勉强答应了众首领的提议。   这个姜垂,固然可恨至极,但也有可怜之处……   立在庭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下,谢挚轻轻踮脚,摘下一片桃叶。   他一生都在渴求母皇与夫子的爱,盼望能够证明自己,但想要的最终也没能得到,于是憎恶妒忌长姐姜既望,却又暗中处处学她,近乎一种无意识的效仿。   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仅得皮相而已。   谢挚最后看了手中的桃叶一眼,将它掷在风里。   牧首大人之所以要种桃树,是为了悼念亡妻崔桃,姜垂不解其意,只晓得将它当做景物,倒一并搬来自己的府邸。   她的风骨,她的情意,又岂是别人靠模仿便能学到的?   在谢挚闲居王府养伤的时候,北海生灵庆祝完大战的胜利,也在热火朝天地开展下一步工作。   这些安排原本是谢挚的计划,她当初与饕餮离开丹凤城,对战姜垂,所抱的是必死之心,倘若最终不敌,便打算以自爆来使姜垂殒命,因此她在离去之前为北海的日后做了很多筹谋,交给霜狼首领保存,如果她遇到不测,没能归来,便以此行事即可,有她没她,也无不同之处。   因为谢挚需要养伤,这些计划便由各族首领们操持落实了,她倒也乐得轻松,愿意看他们得到历练,最多只是偶尔检验一下成果。   北海生灵结为联盟,立下大道誓言,永不相互攻战,永是亲密伙伴,既不称王建国,更不立帝号,族类共分八道,各自享有原本的领地。   巨人、霜狼、大熊、八骏,为灵兽四道,英招、诸犍、望月吼,为宝血三道,他们都是在攻城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功臣们;剩下的北海生灵,亦合并为一道。   每道各有长官,遇事共同议事。   譬如英招道的长官,仍是英招王;霜狼道的长官,则是霜狼首领,她在攻城之战中取得了全族的尊敬。   所举的旗帜,则是深绿布面上一条银带蜿蜒而过,象征流经北海草原全境的白浪河。   这旗帜飘扬在北海天穹上的当天,北海联盟将投靠姜垂的叛徒全都斩首示众,同时为攻城之战中战死的英灵们举行了隆重的祭礼,纪念他们的英勇与付出。   经此一役,北海焕然一新,蠹患尽扫,生机顿发。   又值春来,雪消草长,河水淌涌,无论何处,俱是一派欣欣向荣。   传送大阵在丹凤城中心重被修复,恢复了正常运转,经过谢挚的改良,大阵的传送效率更胜以往,只是这次,操作阵法的权力却握在北海的手里。   北海联盟向丹凤城中的民众发出通告,愿留的则留,一切仍然保留原样,可以按照之前生活,但须遵守北海的法律与规则;愿走的则走,经由传送大阵分批送回中州。   北海联盟给了丹凤城民众一月时间考虑,一月过后,民众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四成,仍有六成愿意留在丹凤城。   这无疑仍然是个不小的数目,谢挚刚知道的时候还颇感意外。   虽然并不信任北海生灵,也对未来怀着不安恐惧,但中州人安土重迁,再加上家业亲属在城中扎根,早已习惯了在丹凤城的生活,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家园。   而且,这些来到北海的民众,之前在中州的生活并算不上好,大多只是游民而已,被人皇以优厚待遇劝迁北海,城内的老人还记着中州的风物,但从小在丹凤城长大的新一代年轻人,已经只知凰血王上,不知大周人皇了。   中州对他们来说,更多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与长辈口中梦幻的回忆憧憬。   因为这种种原因,最后选择离开丹凤城、回到中州的民众,竟然没有超过半数。   从今以后,留在丹凤城的人们将不再是中州人,也不再是姜周的子民,而是北海生灵中的一支普通种族了。   至于滞留在丹凤城的修士们,他们大都出身不凡,自然是一定要回中州的。   北海对于他们,只是一处探险寻宝的异乡,可以经年累月地在这里消磨时间,但绝不可能在此度过一生。   修士们都抓心挠肝地想回到中州,甚至不惜献出宝物,意欲贿赂北海生灵,好让自己尽早归家。   北海生灵单纯质朴,听到他们想回,也没多想,便真的要放修士们与民众一道走,又被谢挚拦下。   “不着急。”   坐在昔日凰血王的座位上,谢挚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抬头轻笑。   那是王府珍藏的古籍,她近来养伤无聊,便随意翻出来自己读了。   北海初春的和煦阳光透过层层桃叶,轻晃着洒至堂前,如同碎金洒落,愈发衬得谢挚像一个雪堆出来的人物,连腕骨都精致,不似凡间生灵。   下方的英招王等人一齐看得失神,直到谢挚合拢书卷,放到案上,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心头涌上一股窘迫。   “再等等,他们会吐出来更多东西的,也不能总是北海吃亏,是不是?”   谢挚笑吟吟地支着下巴,神情懒倦。   “来了北海这么多年,也该掏点利息了。”   “这么有钱,不让他们好好出出血,怎么行?”   有了谢挚的命令,北海联盟便沉下心来,对修士们不闻不问了好一段时间,也不与他们交流,最多只派守卫对他们说些半真半假的话。   修士们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在一天天的等待中越发焦躁惶恐,吐出了更多宝物。   直到估计已经把修士们逼到了极限,谢挚这才松口,放他们离开,只是这也不是无偿,要靠他们的家族与门派以相应的物品来做交换。   “便要这些东西。”   谢挚早已拟好了一张卷清单,上面写的名称,都是眼下北海最紧缺稀少之物,交给中州使者,让他带回。   “只要交清货物,我保证,修士们立即就能归家。”谢挚微笑着颔首。   她对中州与北海都很熟悉,因此拟定的条目十分合宜,中州富有,自然完全拿得出,顶多只是肉疼一些而已。   这是在用扣留的人质们敲竹杠,明晃晃的敲诈勒索,中州的世家贵人们气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放着这些修士不管吧!   须知,将一位修士培养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钱财,使用多少天材地宝……   世家们原本打算与谢挚再磨一磨,希望她能减少一些索要的数目,但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不知怎的,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谢挚的要求,给她飞速送去了货物,甚至还额外加了几成,令世家贵族们目瞪口呆。   云清池在中州修士界威望极高,被她这样率先一搅,长生世家们骑虎难下,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了。   他们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不敢耽搁,紧随云清池其后,按照原有的数目,给北海老老实实送去了货物。   北海由是大获丰收。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谢挚一时并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只是无意识地轻轻捂住了胸口,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   当年剖心取种的狰狞伤痕,至今仍在她身躯上盘伏,大概永生也不能消除。   奇珍异宝堆如小山,散发着柔和的霞光瑞彩,如长龙一般源源不断地驶出传送大阵,饕餮原本正看得兴高采烈,想要呼唤谢挚一同观看,却见身边的女人仿佛极痛苦模样,忽然弯下腰去,深深喘息。   “小挚!”   饕餮当即大急,扑过来要看她神色,它以为她旧伤又发作了:“你怎么了?哪里疼吗?我给你叫眼睛婆婆去!”言罢已经扭身要走。   “不用……”谢挚摆摆手,制止了饕餮的动作。   她捂着胸口,慢慢抬起脸来,饕餮这才讶异地发现,谢挚的眼眶已经全红了。   满眼含着泪水,神色似是哀楚,又似是痛恨。   它从没见过谢挚露出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过。   这个送来货物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小挚听到她的名号之后便心神恍惚?饕餮困惑不解。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样之后,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对我示好?她以为……用这些东西就能补偿我了吗?”   “她还是这样……看似温柔,实则强势,替我决断,为我助力,根本不问我半分……可我其实……并不想要这些……”   谢挚哽咽着说。   她只想要她心中有她,爱她,护她,不骗她就好,可这,偏偏云清池给不了她。   泪水自谢挚眼眶大颗滚落,她仰起脸忍耐了片刻,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算了……”   “这些东西没有错……北海还需要它们。”   谢挚挥了挥手,走进房屋之中。   她声音微弱,似乎极为疲倦。   “饕餮,把货物带给霜狼首领,她知道该怎么做。”    第208章 沼泽   直到今天,宗主仍然能轻易搅动她的思绪……   谢挚勉强忽略掉胸间传来的阵阵涩痛,扶着门柱呼出口气。   当初,她年少赤忱,不知保留,初涉情海便完全交出了自己的真心,更何况遇到的还是宗主……这样绝情,却又这样充满魅力的人物,便愈叫谢挚伤得深刻。   铭心刻骨,不能忘怀。   早在当初攻城之战,拿出宗主令牌威慑中州众修士时,谢挚便知道,这令牌一旦取出使用,宗主便会有所感应,察觉到她仍然活着。   她自然并不愿意宗主知道这个消息,可那时情况危急,谢挚没有别的选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想起宗主,便让谢挚心痛难受,她不愿再陷于回忆,被往事牵绊不能自拔,正好此时她伤势也已大好,不必每日再于王府静养,于是谢挚便刻意给自己找来许多事做,要以事务的繁忙来逼迫自己暂时忘记宗主。   谢挚将姜垂的王府改造成了学堂,为北海的各族少年孩童开设课程,大都是之前红山书院的课目,比如经典的符文推演、五州历史、兵器使用、神通法诀……等等。   只不过,她根据北海的实际情况,对授课内容还格外作了调整与改良,使之能够更加适合于北海的生灵,相对来说更重效率。   红山书院虽然不重弟子的出身门第,但其实更接近于贵族教育,其最高理想是将学生培养成温正仁勇、博学多才的君子,注重陶冶性情,讲究以情化人,六艺都在必修之列。   这对目前的北海生灵来说,显然太过奢侈,谢挚将其一并省去,只是教给他们一些最实用的东西。   至于学问,则不苛求,只要他们认得字就好,最多也仅教授北海本土的诗歌与历史而已。   王府的改造工作,谢挚交给了世上最勤劳灵巧的一群杰出工匠——巨人们。   巨人一族立刻慷慨地答应了谢挚的请求。   他们非常爱戴谢挚,本族的巴克撒,只要是她的要求,巨人们即便是散尽家财,也会竭力为她办成。   更何况,谢挚之所以要改造王府,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给北海的孩子们讲课呀!   布鲁爷爷亲自带领一帮干活的好手来到王府,按照谢挚画的图纸开始动工,在此期间里,谢挚通常在霜狼的领地里休息。   为了这项工程,巨人们用尽了心血与巧思,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进去,最终改造好的学堂果然好极了,省去了之前的浮华与威严,只留下了简朴与端重,是中州与北海建筑风格的结合体。   竣工的那天谢挚兴冲冲地来看,对此非常满意,连连赞叹,被她夸奖的巨人一个个都红了脸,摸着头讷讷不语。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巴克撒!真正辛苦的是您才对!”   一个年轻的巨人这样不好意思而又满怀热忱地对谢挚说。   如果不是谢挚,他们今天哪能还在青天下站立呢?准保还得在矿洞里挖矿呐!   “不要这样说。”   谢挚温柔地反驳了他,“为你们赢得自由的是你们自己……不要过于夸大我的作用,这并不好。”   春光将尽,河水大盛,北海即将进入它最丰茂的时期。   神马在草原上尽情飞驰,清脆悦耳的马蹄声终日不绝,脖颈上流下的汗水如同星迸珠溅;   巨人们开始割下长草,在夜晚的满天星斗下团团坐着编篮子,享受亲人的陪伴;   英招王带领着小辈练习射箭,大熊下到白浪河去捉鱼吃——那是一种浑身银鳞闪闪的飞鱼,据说食之可以变得耳聪目明、聪明有力;   霜狼们也褪下了冬日的雪白皮毛,身躯变为斑驳的黄褐色,这是为了能在草原上更好地隐蔽。   趁着初夏到来,谢挚宣布学堂正式开课,于桃树下列席讲道。   各族的少年孩童都来听课,他们热情高涨,并不因为物质条件的匮乏就灰心丧气,没有纸笔,便用晾干的泥板和削尖的木棍来书写字句,小脸上满溢着认真,不放过谢挚说的每一个字。   大家都非常踊跃,第一天便足足来了数千人,坐满了学堂的庭院,甚至连外面的街道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各族生灵,他们虽然早已不再年少,但也渴盼能够学习。   对于来旁听的人,谢挚十分宽容,并不去驱赶,只是任由他们来听。   她端坐在一片光洁的浅绿草席上,面前浮着一枚莹润的玉牌,声音温柔而清晰,用术法传入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   偶尔提出问题,引得众人思考,倘若学生答对,赞许的笑意便在女人眼里晃漾盛起。   时而有一阵清风拂来,谢挚头顶的桃叶便鼓动而起,簌簌作响,在她乌黑的发上落下粉白的残缺花瓣,又被她轻轻抬手捻去。   谢挚的课讲得很好,常作比喻,深入浅出,简单易懂,像故事一般引人入胜,待学生温和而又不失距离,考核也很严格,学生们对她又是喜欢又是敬畏。   谢挚脚下还卧着一条雪白巨犬,正是凶兽饕餮。   它原本想为谢挚作伴,但总是听着听着就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并精准地在谢挚讲课第一刻钟时陷入沉眠,呼呼大睡,将下巴枕在爪子上,头一歪一歪地点。   学生们看得好笑,都忍俊不禁,又怕饕餮听见,便把泥板竖起来挡住脸,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小毛驴也在旁边寻了个地方,卧在阴凉处听谢挚讲课,长耳朵认真地竖起来,尾巴有节奏地一甩一甩,无意识地驱赶蚊虫。   它底子不好,能有今天的修为全凭运气,稀里糊涂地活了几百年,其实于修行上很多关节要领都完全不懂,本来也对修行不甚上心,只是之前在攻城之战里受了一些刺激,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学习。   人参娃娃趴在小毛驴的脑门上,舒展着自己的萝卜缨子,头上戴着谢挚给它编的草环,快活又惬意。   自从之前在矿洞中相处过一回之后,人参娃娃倒是莫名其妙地跟小毛驴成了好朋友,两个家伙整天呆在一起,倒也十分和谐。   谢挚待人参娃娃本来就很好,甚至还有些不自觉的宠溺,再加上之前她与姜垂对战,身受重伤,甚至断了一条手臂,人参娃娃拔过叶子救过她,她又是重情之人,于是便更加纵容人参娃娃了。   她又犯了老毛病,想给人参娃娃起个名字,这次斟酌良久,终于拟定了一个佳名,让人参娃娃跟自己姓,号称谢大白,结果被眼睛婆婆大大地嘲笑了一通,最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   至于茶树,八骏把它自愿奉献出来,栽种在丹凤城的中心,也即学堂的门口,让茶树重新恢复了生机与碧绿。   每逢清晨,这株茶树便蒸腾出乳白色的仙霞瑞雾,带着股股清凉的茶香,分外沁人心脾,令人精神大振。   学堂的学生们,每日便是嗅着这股甘润的茶香听课学习。   除过白日为北海的孩子授课之外,谢挚还给自己找了别的活干,她夜间不休息,而是废寝忘食地撰写律文法条,以及为学堂编写教材。   不论在哪里,法都不可以废除,不过北海之前并没有成文法条,只有一些约定俗成的风俗与规矩,现在却不能再延续这种传统了。   “所以说,贫弱之地,真难自处也……”   举起写满一卷的长页纸,谢挚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肩颈,喃喃自语。   为了不更多地触怒人皇,冒犯中州的威严,北海不能立国,仅能建联盟,在中州和狐族之间勉强周旋,于夹缝中求生存。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这已经是她能为北海谋求到的最好结局了。   谢挚将自己逼得很紧,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连霜狼首领想来找她说句话,也约了好几次,这才见到她的人。   “姜微。”   夕色淡薄,行走在学堂里的木藤下,大朵的洁白花朵于她们头顶重叠开放,首领欣慰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族,感叹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有巴克撒的样子。”   她刚认识谢挚的时候,她还故意晕倒在她面前,之后更是不惜以美貌相诱,只为了获得她的一句许可;   一转眼,那个昔日曾狡黠地舔舐她的掌心、眼睛亮晶晶地仰视她的人族,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了这么多。   霜狼首领在心里微笑着叹息。   “我现在觉得,当老师仿佛也很好。”   慢慢地散着步,谢挚也笑着叹一口气,伸手拨开木藤垂落在面前的花枝,“教书育人,比勾心斗角打打杀杀要好得多……您觉得呢?”   她好像更加懂得了一些孟夫子。   当年稚嫩懵懂的学生,如今竟然也成为了别人的老师了。   首领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姜微,英招王的妹妹,你觉得怎么样呢?你与她相处过吗?”   之前,中州人抓捕了许多北海各族生灵,豢养在城中做奴隶,英招王的妹妹也被捕走,与兄长族群分别了很多年,直到今年除夕,北海联军攻克丹凤城之后,才得到释放。   那时一位明艳的英招公主,性情也如火一般热烈直接,她刚被解开铁锁,便看到了杀死姜垂归城而来的谢挚。   浑身浴血,面色苍白,却坚定平稳地一箭射下了凰血王府的门匾。   这一箭,也仿佛射在了英招公主的心里。   她对谢挚一见钟情,近日常常缠着谢挚,按英招一族求爱的习俗,给她采来草原各地最美、最芳香的鲜花,希望能得到谢挚注目。   前几日,更是直接找到学堂里来,带着礼物上门求娶。   饕餮、小毛驴和人参娃娃一齐扒在门边偷看,他们比谢挚还兴奋,被谢挚乜了一眼也不退缩,仍旧勇敢地留在原地,要听谢挚到底答不答应。   让他们失望的是,谢挚温柔地婉拒了英招小公主。   “为什么?”   英招公主化为人形,被谢挚拒绝也没有沮丧,只是眸光楚楚地注视着她:“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种族么?我平日会化作人身的……当然要是你喜欢——”   说到这里,公主顿了顿,声音渐小,脸却红了,“我也可以用人马之身和你……   英招一族,乃是北海闻名的能征善战,这不仅是在战场上,也是在床榻之间。   谢挚听出她话语间的一点暗示意味,脸也不禁开始发烫,连忙否认:“不是因为这个!种族……我并不介意……”   “那是因为什么?你不信我么?白浪河作见证,只要你嫁给我,我必会对你好的,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明眸善睐的北海女子似有不解,径直偏头询问。   这话说得真诚恳挚,谢挚听出来她的真心,也不能不动容。   对认真的人,她自然也该认真,不能再敷衍对待。   谢挚沉默良久,整理了片刻思绪,方慢慢道:“公主,你之前有陷入过泥坑之中么?”   英招公主思索一番:“有的……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出去奔跑,不慎失足踩进了一片沼泽,多亏我阿兄发现得早,把我救了出来,否则我一定活不下来……”   “我之前,也曾踏入过这样的一处沼泽。”   谢挚接过公主的话,温声说。   那是一处美丽的陷阱,致命的诱惑。而青涩的她踏了进去。   “一朝踏入泥沼,往后余生,便每一步都是犹疑胆怯,不敢踏出实步,生怕下一刻就是陷落……”   谢挚讲得很慢,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声音像在叹息,只是神情却很平静。   “我很害怕,公主。而且我至今未能忘怀从前。”   见英招公主面露急色,要反驳什么,谢挚摇头制止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会说自己不介意,可是我介意;而且这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她弯下腰去,深深一礼:“请回去吧,谢挚并不是公主的良配。”   英招公主这样好的人,想必她是配不上的。   只是被她这样拒绝,英招公主还是不气馁不放弃,竟然托了霜狼首领来为自己说情。   霜狼首领见谢挚态度坚决,也只得无奈离去。   夏日将尽的时候,狐族使者终于结束了中州的出使,来到了北海,前来督促谢挚完成之前的约定,要她与自己一道前往狐族的家园,将谢挚进献给狐君。   谢挚始终用无可挑剔的态度敷衍着她,这狐族使者颇年轻,不懂人族的诡计,被晕晕乎乎地奉承了好长时间,终于回过神来自省一番,这才猛地发现谢挚跟她扯了半个月的皮,正经事是一点没提。   “谢挚!”   狐族使者怒气冲冲地冲进前凰血王府、现北海学堂,发誓自己今天一定要把谢挚拉走。   然后使者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连尾巴都炸了起来。   在那朴素的房室内,正坐着一位拄着拐杖的丑陋老人;而那可恶的谢挚,正乖巧地跪坐在老人面前,两人正在谈话,时不时点点头作为应和。   眼睛婆婆轻飘飘地朝使者睨去一眼,将拐杖在地面上敲了敲:   “我来找我的房客说会话,不知使者准许吗?”   狐族使者的眼泪都快被吓出来了,她忙不迭地点头,一叠声道:“可以可以,您说吧!我不打扰,不打扰……”   天知道狐君多疼她这个妹妹,她怎么敢得罪这位大人呀!    第209章 神话屋   赶走了狐族使者之后,眼睛婆婆这才开始跟谢挚商议正事。   “姜微,”老人开门见山,神情严肃,“有一事我要请你相助。”   她将双手叠在拐杖上:“姜垂临死之前,曾试图咬碎菩提子,拉你与饕餮一同赴死,我当时用小木屋镇住了他的头颅,没能叫他阴谋得逞,可我的小木屋遭其冲击,也受了一些损坏……”   小木屋?   谢挚略略睁大了一些眼睛,心中惊讶——是她想的那个小木屋吗?眼睛婆婆与阿狸的住所,她借住了两年的地方?   看出了谢挚的讶异,眼睛婆婆不欲多说,只是简单解释道:   “不错。我那小木屋并非凡物,原本是一尊真凰精心炼制的空间法器,原主乃是一位在上古年间叱咤风云的凤凰神王。”   “小木屋于无尽岁月之中*几易其主,最终辗转流落至我狐族之手,妙用良多,珍贵非常……”   说到这里,老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讲:   “……后来,小木屋被狐君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我是它现在的主人。”   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木屋原来竟有如此来头,虽然惊人,但也在她意料之中。   早在之前,谢挚的小鼎便与小木屋共鸣过,且这坐落在潜渊边的小木屋,自外面看起来极小,走进去一探,内部却别有洞天,相当开阔,似乎有数不清的房间,只不过眼睛婆婆从来不让人进去。   谢挚从一开始便猜测过,小木屋或许与真凰一族有关,应该是个珍贵的空间法器,只是一直没向眼睛婆婆求证而已。   今天,婆婆的话终于证实了她的猜想。   “您要我帮的忙,便是修复小木屋么?我能为您做什么?”   明白了老人的来意,谢挚便主动开口询问。   眼睛婆婆待她有恩,之前在谢挚最困窘的时候,收留她在小木屋里居住容身,不久前又在姜垂手下救了她一命,她的请求,谢挚自然绝无不应的道理。   更何况,小木屋正是因为救她,这才受到损坏的。   于情于理,谢挚自觉都应出手帮助眼睛婆婆,将小木屋修复完全。   “是的……”   眼睛婆婆垂下眼睛,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杖。   其实,她并不愿来请谢挚帮忙,她骨子里相当倔强骄傲,请求一个后辈的帮助,对她来说,需要跟自己做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这才能够艰难地开口。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不会来寻求别人的帮助。   “按理说,这应该我这个主人去修复,但我已经老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把它修好……”   眼睛婆婆的声音低下去,她觉得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衰老与无能似的。   而且,让谢挚踏入险境,也让她感到愧疚难安。   谢挚离开坐席,往前膝行了两步,握住老人的手,轻声道:“别担心,婆婆。我会帮您的。小木屋的损坏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应当负责。”   说完,谢挚又笑了笑。   她仰起脸来,语气轻松:   “我觉得,有时候,稍微依靠一下别人也没关系……人生在世,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互相帮助,互相扶持。”   “您之前帮过我那么多,甚至还曾救过我的性命,并不索取分毫回报,我一直都感念在心。”   谢挚将眼睛婆婆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求您给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否则我不能心安。”   “……”   眼睛婆婆长久无声,终于轻轻地掐了一下谢挚脸颊,叹道:“起来吧……我听你的话。”   她一直都说不过这孩子,她知道。   眼睛婆婆做出了决定,便不再纠结,开始直接为谢挚解说此行:   “小木屋历史悠久,及到我手里时,已经经过了许多任主人——”   “其实,”眼睛婆婆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对真凰的空间法器也不太了解……我只知道,小木屋的本名,叫做‘神话屋’。”   “神话屋……”   谢挚重复着这个奇特的名称。   真凰的神话屋?   这让她想起自己少年时在太古战场的经历,那座执拗等待万年的瑰美宫殿,真龙的水晶宫。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她问。   “具体原因,我也不大清楚,”眼睛婆婆摇了摇头,“似乎是因为,神话屋的原主人和制造者,凤凰神王遍访五州,收集了许多远古神话,但她别出心裁,并没有采用寻常的方法记录,而是将这些神话载入了一个空间法器之中——也就是小木屋。”   “小木屋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神话故事,只有很少几个房间才可以住人。”   “这就是为什么,您从不让他人进入那些空房间,明明空房室有那么多……”   谢挚立刻便回忆起了之前老人的再三警告,“因为您也不知道,进入记载着神话的房间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这一次,我却不能不请你帮忙进去一探了。”   眼睛婆婆轻叹道:“姜垂的菩提子足足损坏了三个房间,使房间里的神话都混合在了一起,小木屋现在很不稳定,几有毁坏之象……”   她也曾想过亲身进入神话屋修复,可是阿狸离不开她,她也绝不能容许自己离开阿狸的身边——那样的话,谁来保护照顾阿狸呢?   她冒不起这个险。   而此时的北海,修为最高、也最有胆识的人,无疑便是谢挚,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个口颇难开,眼睛婆婆也是挣扎了许久,这才终于决定来找谢挚帮忙的。   虽然能得知的信息如此之少,对神话屋的内部世界更是一无所知,但谢挚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婆婆,交给我吧,我会将小木屋修复好的。”   眼睛婆婆目光颤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抬手抚上谢挚发顶,“我知道……”   她素来说不出那些柔软动人的话,这已经是她最直接的感情表达了。   接下来,眼睛婆婆又断断续续给谢挚讲述了一些关于真凰的事情,希望这能对谢挚修复神话屋有所帮助。   “真凰一族,其实颇为独特,即便是在神圣种族之中,也与我们其他三族并不一样……”   “他们孤高耿介,不喜与神圣种族交游,爱好的不是奇珍异宝,抑或强大的修为,而是学识与美好的品行,尤其喜欢著书立说——像那本著名的奇书《五州游记三百年》,便是出自真凰之手。”   《五州游记三百年》,谢挚记得,这部书在五州名气很大,作者刻意隐去了姓名,在书中记载了自己游历五州的种种见闻经历,包罗万有,气象宏大,原卷在红山书院的藏书阁中珍藏,她当年也曾借出来读过,览之不忍释卷。   还在里面偷偷夹带了一本《良妻十诫》,气得浣熊长老吹胡子瞪眼……   “如果说神族是天生的战士,真龙是天生的君王,狐族是天生的商人,那么真凰便是天生的学者。”   眼睛婆婆有点忿忿不平:“真凰都是怪胎,我们狐族最是与他们相处不来……他们看不上我们,觉得我们轻浮,我们,哼,也懒得理他们!真凰什么都看不上!不仅如此,真凰还爱嘲讽神族骄狂,笑话龙族淫。乱……”   听老人这样说,谢挚倒忽地想起了摇光大帝。   那金发天神的美貌的确如骄阳般灿烂,极晃人眼,谢挚不禁忍笑道:“嗯……神族骄狂,这倒不假。”   “总之,真凰一族虽然古怪刁钻,心却不坏,想必这凤凰神王留下的神话屋,或许会蕴有奇特的考验,但也不会是什么害人性命的大凶之地。”   眼睛婆婆以此作为对真凰的最后评语。   小木屋之行,谢挚并没有告知旁人,只是对北海众生灵言称自己要出去游玩几日,作为散心休息,北海众人素来觉得她太过辛苦忙碌,闻之都欣慰应下,要谢挚不必担忧,诸事皆有他们照应,还鼓励她再多游玩几天。   北海如今已经颇为宁静稳定,一切都已步上了正轨,是以谢挚才能放心离去。   她择定了日期,悄然离开丹凤城,骑小毛驴前往潜渊边缘,小木屋伫立的地方。   走进小木屋,这次却不是要回到谢挚之前常住的地方,而是去木屋深处。   那里有无数房间,在小木屋借住的两年时间里,由于眼睛婆婆的三令五申,谢挚至多只曾匆匆地撇过一眼,更遑论接近。   站在从未被开启的房间前,谢挚抬手在门框上一抚,触手满是灰尘。   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有活物进入这些记载着神话的房间了……   眼睛婆婆始终默默不语,一步不离地跟在谢挚身后,直到她要推门进去,才低声嘱咐了一句:   “……多加小心。”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立即出来便可,不必强求。”   “你比神话屋更重要……姜微。”   “婆婆……”   谢挚动容,转身去看眼睛婆婆,老人却已掩饰般地低下头去,装作方才那话并不是自己所说。   谢挚失笑,也不去揭穿她,弯下腰轻轻一揽老人的肩:“您也好好保重,我很快就回来。”   言罢,谢挚便推开了面前的房门,步入其中。   。   刚一推开房门,一股极其耀眼的白便充斥视野,令人不能视物,几乎要流下泪来。   谢挚本能地抬手捂住了眼睛,来到这里,她还什么都没看见,便已经率先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腥咸气息,空气潮湿,扑在脸上仿佛足以结出盐粒。   “这是……”   她慢慢地松开手,一抹澄澈的蓝色在谢挚指缝摇晃满溢,如同动人心魄的蓝宝石,终于渐渐清晰——   是海。   一片极为广阔的海。   将这大海看清楚的同时,浪拍崖壁的巨大轰鸣声也在谢挚耳边响起。   莹绿巨浪打来,重重撞击在高有百丈的崖壁上,如同翡翠摔碎,迸溅出万千晶莹珠末,打湿了谢挚的衣襟。   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谢挚唇边,咸而苦涩的味道在她舌尖蔓延散开。   是海水……   谢挚抹掉脸上的水迹,转身去看,身后本应存在的房门却早已消失了踪迹,只余一片空荡。   她正立在一处无遮无拦的山崖边缘,山崖极陡峭,崖壁坚直,如同刀削,而崖下即是一望无垠的海洋。   海风吹得谢挚长发四飞,狰狞的海水重又扑上崖壁,试图舔舐山石,好像要卷走一切生灵,饶是谢挚,也不由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从小在大荒长大,看惯了山脉与原野,乍遇大海,还颇不习惯,几乎有些东夷人第一次看见雪花的惊诧。   “精卫!”   一声尖锐的叫喊在谢挚后方突然爆发,谢挚悚然一惊,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绿发小女孩神情决然,看起来只有八九岁模样,身披一件棕草斗篷,正赤着双脚朝崖边急奔而来!   这是要跳海自尽么?   谢挚心中大骇,伸手欲挡住她,却没能拦住,那女孩仍旧不管不顾地冲将过来,径直跃下山崖——   久久听不到身体与水面相撞的闷响,海面上却飞起了一只青色的鸟儿,外貌略似乌鸦,只是体型不如乌鸦,其大小更接近于翠鸟。   白喙赤爪,口中还在不停鸣叫,其声清亮凄厉,即便离得很远,也清晰可闻。   “精卫!精卫!”它不停地重复。   仔细望去,这鸟儿口中还衔着石块,飞至海面上盘旋凄鸣良久,这才将口中石块掷下,重新飞回山崖。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天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它刚一落到地面,便又变成了之前那个绿发的小女孩,奔到谢挚身后,那里有一堆与她腰部一般平齐的小土堆,自土堆上抓了一把土石,又叫着“精卫、精卫”,飞奔跃下山崖,化为鸟身,将土石抛入海里。   如是几个来回,谢挚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到底在做什么,但她仍然颇为困惑不解,想不通女孩的目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在玩耍取乐,还是被迫的劳役?谢挚猜不出来。   这女孩对一旁的谢挚视若无睹,好似她不存在一般,仍旧只是专心致志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仿佛对此有无穷的热情。   “奇怪,她看不见我么……?”谢挚诧异。   她曾试图挡在女孩面前,但女孩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也曾试着与女孩对话,但她竟好像完全听不到谢挚的声音。    第210章 真凰的谜题   积累在谢挚心头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正打算再观察片刻,弄明白这女孩化为的鸟儿为何衔石填海时,忽而听到了天边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滚滚雷鸣。   ……不,这不是雷鸣!   谢挚侧耳倾听了几息,脸色大变。   自海的尽头缓缓升起了一颗巨大的头颅,披散着杂乱的黑发,面庞粗糙坚毅,黧黑而发红,嘴唇抿得很紧,目光如炬,蕴含着一股厚重的力量,仿佛能够看穿世间一切苦难。   继而是脖颈,如磐石坚硬般的古铜色胸膛,上面满布着疤痕,几乎严严实实地占满了谢挚整个视野,宽厚的肩膀与海平面一样等长。   这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不知有多么高!   方才谢挚听到的“雷鸣”声,便是这巨人重重喘息的声音!   他的外貌看起来很像北海巨人,可是体型之庞大,却是谢挚生平仅见,就连使出法天象地神通的饕餮,站在这巨人面前也会显得渺小如蚁。   或许,也就只有神话里,才能诞生这样奇特不凡的生灵……   谢挚为之震撼的同时,也在认真仔细地打量着这巨人,即便不能修复神话屋,此次木屋之行,能看见这些奇景,对她来说也是珍贵的经历。   巨人十分疲惫,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劳作,满脸都淌着汗水,还在不停地喘粗气,嘴唇更是皲裂苍白,如同干旱已久的大地,谢挚看出来,他已在脱水昏厥的边缘。   看见眼前忽然出现的茫茫大海,巨人的眼睛便是一亮。   谢挚心中升起了一点不妙的预感——他这是要……?   下一刻,那巨人便俯下身去,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海水。   伴随着他喉头不断吞咽,每一息过去都有无数海水被巨人吞入腹中,海水也在缓缓下降,山崖上露出结着盐粒的湿痕。   没一会儿,万年未见过阳光的海床裸露而出,数不尽的鱼虾在其上搁浅挣扎。   海水被喝干饮尽,巨人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擦了擦嘴,恢复了体力,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这样大的一片海……就这么……三两口喝完了……?   谢挚与精卫鸟一起看得目瞪口呆。   那绿发女孩手里还攥着土石,见到自己要填的海忽然被一个巨人喝干,在原地呆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做了什么,当即勃然大怒,化为鸟儿模样,连连尖声啾鸣,任谁也能听出它的愤怒,如箭梭一般振翅朝巨人疾冲而去,要啄瞎他的眼睛,以此解恨。   但它体型太小,任凭精卫鸟怎样尖叫,巨人也全然听不见分毫。   巨人喝够了水,干渴稍解,便不再于此处逗留,缓缓活动了一下身体,拔足继续朝西方奔跑而去。   西方正是谢挚所立的山崖这个方向,她眼见那巨人朝自己疾驰过来,如一座不见尽头的大山在极速移动,对她来说广阔无垠的大海,对巨人却只是一片水洼而已,一步便跨了过去。   谢挚追着巨人的背影转头去看,只见西方天际一轮残日将颓未颓,巨人正是追逐那夕阳而去,在金日的背景上留下一个永不停止奔跑的剪影。   追太阳的巨人……   莫名的熟悉感愈发强烈,谢挚心中一跳——这个神话故事她听过,是夸父逐日!   活在传说中的伟大神灵,北海巨人一族的上古神祇!   终于,夸父接近了太阳,即便谢挚离得如此远,也能感到他心中此刻奔涌的狂喜与激动。   “追上你了……”   朝着那轮光辉灿烂的太阳,夸父压抑着喜悦,着迷地将太阳看了又看,颤栗着伸出手,指尖已经要触及到日光的边缘,要将自己追逐一生的光荣摘下——   就在这扣人心弦的紧要关头,忽而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青铜箭矢,通体青绿,箭锋雪亮,闪耀着一股耀眼金光,一箭正中太阳的中心!   “呖——”   太阳之中似有乌鸟凄鸣,在天空中剧烈地抖动,仿佛要亡命逃脱,但最终也没能成功,光芒自中心处缓缓黯淡,最终如烛火一般熄灭,颓然落地。   太阳表面的光与火渐渐湮灭,露出了其中的真容,竟是只三足金乌!   它肚腹被箭矢完全贯穿,不断从伤口处涌出金色血液,已经气息奄奄,马上就要死去。   “射中了!这是我射下的第九个太阳!”   不远处,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收回搭箭的手臂,兴奋地振臂高呼。   他身着兽皮衣袍,腰间挎着囊袋,袋中露出数支与青铜箭矢相似的箭羽。   射出那势不可挡的凌厉一箭的人,显然正是他!   「昔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帝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后羿射日!   原本只差一线距离便能摘下太阳,却在最后一刻横生波折,太阳被射下坠地。   心血付之东流,辛苦一夕白费,被这巨大的变故所冲击,夸父头脑一片空白,直接愣在了原地,连伸出去的手指也忘记了收回。   许久之后,夸父才醒过神来,扭头看向地上的后羿。   他黝黑的眼睛中仿佛能喷出火焰,胸口重重起伏,声音如滚雷在天边炸响:   “啊……是你……是你射下了太阳!”   说完夸父便俯下身去,伸手欲抓走那射日的罪人。   后羿亦不甘坐以待毙,不断跳跃躲闪,抽出袋中箭矢挽弓射出,在空中划出道道璀璨箭光。   精卫鸟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立即加入战局,伸颈要啄那饮干海水、使自己心愿不能达成的鲁莽巨人。   二人一鸟扭打作一团,箭矢乱飞,羽毛满天,场面混乱不堪。   第一个神话,精卫填海。   第二个神话,夸父逐日。   第三个神话,则是后羿射日。   随着房间损坏,记载在房间里的神话也被混到了一起,夸父原本该就饮大泽,却喝干了精卫欲填的海洋;后羿原本该射下作乱的九日,却射中了夸父追逐的太阳。   这就是神话屋陷入不稳定的原因吗……谢挚在心里默默思索。   她正看得目不暇接之时,这一切喧嚣吵闹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根流淌着金红瑞彩的羽毛缓缓飘落,被一只纤长的手掌捻在指间。   一个美丽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谢挚面前,一袭红裙曳地,明丽端庄,神情淡然,乌发间并无过多首饰,只插着一支素雅的白玉簪。   羽毛倏然在她指间散开,化成无数熠熠生辉的上古文字,谢挚凝神去看,试图分辨出那是什么意思,却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女人轻轻一弹指,那些文字便全都消散。   她抬起眸来,与谢挚对视。   “这是真凰的神话屋,而我是制造神话屋的主人留在这里的一缕神识。”   嗓音清润,犹如击玉之声。   “欢迎你,年轻的人族,神话的阅览者。”   这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真凰,也正是眼睛婆婆口中所说的凤凰神王!   谢挚心中惊讶,没想到这残破的神话屋中,竟然还完整保留着原主的一道神识,恭敬一礼,向她问好道:“神王大人,您好。”   “晚辈名叫谢挚,来自大荒白象氏族,如今您的神话屋在一位狐族手中,遭到恶人破坏,损坏了三个房间,我受人嘱托,特地进入屋中,前来修复。”   谢挚礼貌地阐述自己的来意。   不料这凤凰神王却似乎并不在意谢挚是为何而来,反而开始耐心地纠正谢挚对自己的称呼,淡淡道:“不,不要称我为神王,更不必唤我大人。”   这些尊称,她并不喜欢。   “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我姓徐,”神王并不欲透露自己的名字,只是道:“你叫我徐凰便可。”   这称呼好特别,简直如同管谢挚叫“谢人”一般……   谢挚觉得好笑,心中对凤凰神王的距离感顿时消弭了许多,接受道:“好。”   趁原主在的机会,谢挚询问神王道:“请问,您能指点晚辈一二,该怎么修复神话屋呢?”   凤凰神王看了谢挚一眼:“这不难。我当年创造神话屋的时候,也在其中设立了机关,为的就是应对这种情况。”   谢挚闻言一喜——若是神王能够点拨她几句,她不是很快就能修复好神话屋,得以完成眼睛婆婆的托付了么?   “敢问是什么机关呢?”   神王却摇首道:“这个,我不能说。倘若泄出题目,能够轻易解开问题,对解题人来说岂不太无趣?若你真的想修复神话屋,便得靠自己寻找玄机。”   “……”   但是连题目都不知道是什么,这要她该怎么解题呢!   谢挚被神王的回答噎得无言以对。   她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狐族会这么不喜欢真凰了。   真凰有一种认真的痴气,狐族气恼地管他们叫书呆子。   “你愿意接受真凰的谜题么?”神王的目光平静地投向她。   “……愿意。”   谢挚气结,反正她也没有不接受的权力。   “很好。”凤凰神王点了点头,似是赞许:“敢于迎接挑战,方能得到进步。为了表扬你的好学,我会给你三个提示,帮助你解开谜题。”   她一板一眼地说,好像谢挚是她的一个稚嫩而不晓世事的学生。   谢挚有些无奈,但还是集中精神,注意倾听神王的提示——   “首先,第一印象很重要。”   神王竖起手指。   “其次,要留心细节。”   “最后,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我的三条提示说完了。”   凤凰神王神色依旧淡然,但却从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放松的神采,谢挚看得出来,她显然认为自己已经在竭尽全力为谢挚透题了。   “……?”   谢挚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素来觉得自己不算蠢笨,今天却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聪明,以至于不能听出神王话语中暗藏的玄机。   她原本以为,神王会口占一绝之类的,最次也应该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谶言谜语,谁成想,神王说出来的三条提示竟然这样……模糊朦胧,毫无用处。   留心细节这种话,不是放之四海皆准吗?至于第一印象,这也是老生常谈……而且更多用于恋爱交友之中。   唯一值得深思的便是最后一条提示,谢挚一时也弄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但她最相信的前提是什么呢?   谢挚直觉感到,这可能是自己破局的关键。   “解开谜题之后,我便能分开三个神话,让它们恢复自己原本应有的样子,修复神话屋了吗?”谢挚追问。   神王一顿,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慢慢道:   “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很混乱的。”   “它来自先民的口口相传,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讲述神话的每个人都是传播者,同时也都是创作者,至于我,也只是在其中择取了最精彩的一个版本,整理记录下来而已。”   看谢挚神情困惑,还想再问什么,神王截住了她的话,头一次小小地表露出自己的不满,低声抱怨道:“好了……不要再问了……这已经是第四条提示了。”   什么?第四条提示?这就第四条提示了?   谢挚感觉自己心头盘旋的疑问比夸父喝的水还多,但凤凰神王留下的神识却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开口,任凭她怎样旁敲侧击,也缄口不言。   “真凰的谜题已经开始,这是一道只与智力相关的考验,并不涉及其他,为了保证公平,我会封禁你的修为。”   “在神话屋里,你只是一个阅览神话的普通人。”   神王朝谢挚隔空虚虚一点,谢挚当即便感到,自己的道宫宇宙变得滞涩不堪,但还在勉力支撑,没有立刻停止运转。   “奇怪……”   见自己一指之下,谢挚的修为竟然没能如预期一般被彻底封禁,凤凰神王微微皱起了眉,终于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仿佛是头一次正视这闯入神话屋的人族。   “你的身上,有些古怪。”   她将谢挚凝望良久,乌眸中有异彩闪烁,良久过后,方斟酌着字句,沉吟着说:   “你好像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无数个过去与无数个未来;既在活着,也在不停地死去。……说真的,这很奇怪。”   神王叹息一声,极为惋惜道:“若我不是一道神识,而是真身在此,我一定得留住你,好好研究一番才行……”   “但现在,还是先试着解开真凰的谜题罢。”   凤凰神王在身前掐出法诀,谢挚的道宫宇宙终于随之被彻底关闭,修为在一瞬间从斩己境退到了凡人。   “如果解不出来,你将会永远走不出神话屋,只能成为神话的一部分。”   “所以,多动动脑筋,人族。”    第211章 试解   说完最后如警告一般的宣言,凤凰神王的神识便缓缓消散不见,只留下还在独自沉思的谢挚立在原地。   神王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如果不能解开真凰的谜题,那么她便会困死在这神话屋中,永远也走不出去……   而她被封禁了修为,现在的实力只与凡人相当,甚至还不知道这题目到底是什么。   如神王所说,这是一道只与智力相关的考验。   唯一掌握的信息,便只有……四条似是而非的模糊提示。   太难了。   这简直如同考试只给学生发一张白纸,上面空空如也,而她不仅要答题,甚至还要率先推理出题目,之后才能作答。   最令谢挚哭笑不得的是,她能感觉到,凤凰神王,也即神话屋的创造者,对进入者并没有什么恶意坏心——   换而言之,神王根本没觉得自己的设置有什么问题,抑或有什么困难之处,对她的智力来说,想必这一定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益智游戏而已。   但对谢挚而言,真凰的神话屋,却堪称可能会在此葬送余生的凶险之地。   说不定,这会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难通过的关卡……   谢挚反复回忆方才与神王的问答,思索着她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神情乃至语气,试图从中找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解开谜题之后,我便能分开三个神话,让它们恢复自己原本应有的样子,修复神话屋了吗?”   这是她当时提出的问题。   “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很混乱的。”   而神王如此回答。   并且女人答得颇不情愿,犹豫了一下,才终于讲出这句话。   谢挚推测,这句回答应该相当重要,以至于让凤凰神王不甚愿意说出来——她认为,如果再讲下去,自己的题目就毫无难度了。   而细究神王的这句回答,再联系谢挚的提问,其中隐含的意思也不难推出——   神话没有原本应有的样子,不必强行分开,让它们顺其自然便好。   ——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如果任由混乱的神话们争斗下去,什么也不做,难道就是最终答案吗?谢挚不相信真凰的谜题会这么简单。   但为了保险起见,谢挚还是决定先尝试一下。   “回到之前,神王出现前的场景。”她谨慎地轻声命令。   在凤凰神王离开时,她给予了谢挚一缕对神话屋的控制权。   随着谢挚话音落下,面前的景象便一阵扭曲,回到了精卫、夸父、后羿互相争斗的场面。   来了。   谢挚聚精会神地开始观看。她记得神王让她“留心细节”。   “精卫!精卫!”   精卫鸟仿佛发了狂,虽然它在这三个生灵之中明显最小也最弱,但却最舍生忘死,对夸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不断抓挠夸父的皮肤,试图啄瞎他的眼睛。   这对夸父来说当然并无大碍,连蚊虫叮咬也比不上,甚至在他坚如磐石的身体上留不下丝毫痕迹,但精卫鸟的凄厉鸣叫颇能乱人心神,又频频在他眼前乱晃,让夸父不禁心烦意乱,一时之间竟也步伐有些踉跄。   后羿趁此机会,连连射出手中神箭,他的神箭乃是至宝,非凡物所能比,在夸父的躯体上也能留下伤口。   “哧——”   数支神箭闪耀着炽烈光芒,射中了夸父的小腿,在巨人之躯上渺小如若细针,虽然只刺破了一层表皮,可是仍旧极为疼痛。   “你们是同伙,一同害我!”   夸父发出了怒吼,他以为精卫是后羿的帮凶。   他原本对这精卫鸟心存怜悯,不愿轻易伤它,因此才一直忍让,但此刻,后羿的箭矢真的惹怒了他!   精卫鸟又悍不畏死地朝夸父正面俯冲而去,夸父这次却不再留情,直接挥动手臂,一掌便将精卫打飞了出去。   谢挚眉梢一动,下意识便想上前去救它,念及这不是真实,只是一个神话,何况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又克制自己安静下来。   在被打得倒飞出去的同时,精卫也无力再维持鸟身,恢复了人族女孩的外貌,狼狈滚落在地,自口中涌出大股鲜血,无力地喘息。   她被这一击打断了数根肋骨,内脏受损许多*,濒临在死亡的边缘。   “真讨厌……”   绿发像海藻一样在女孩身下散开,她脸颊上沾染着鲜血,神色却看不出愤恨,反而有些释然。   “死了之后,居然还要再死一次……”   “东海没能被我填平,反倒被一个巨人一口喝干了……但是……我也努力与他做了抗争,应当也算一样的吧?”   精卫满足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过了一会儿,这轻微的起伏也停止了。   她死了。   谢挚垂下眼,操纵着神话屋,给女孩的尸体上轻轻盖上一片宽大的树叶。   精卫已死,但夸父与后羿的战斗还在继续。   没了精卫鸟打扰,夸父顿时轻松了许多,能够集中注意力,只对付后羿一个人。   他与后羿之间的体型差距太大,占据着绝对优势,后羿的神箭固然强横,却对他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夸父只消随意挥下几掌,后羿就不得不狼狈地四处躲避,有好几次差点被巨人如蚂蚁一般直接踩死。   “哈……!”   后羿又一次险之又险地在巨人的脚掌下勉强滚开,夸父还没受什么伤,可他自己的体力,却已经先一步要被耗尽了。   若是再熬片刻,愈发疲倦,后羿不确定,下一次巨人的脚掌踏下时,自己还是不是能够逃出生天。   最可怕的是——他摸了摸腰间的箭囊,咬紧牙关,汗珠自他额上大滴滚下。   他的箭也快被射光了!   这身躯无边的巨人,简直就是无敌!   人族要打败夸父,真如蚂蚁试图杀死大象一般困难!   “轰——”   夸父再一次踏下脚来,飞溅起无数土石。   这些土石比刀刃还锋利,割破了后羿的面颊与身体,他心一横,不再躲避,反而如灵猴一般攀上了巨人的脚踝,飞速向上攀爬,仿若在登一座真正的大山。   夸父没料到他竟敢爬上自己的身体,大惊又大怒,躬身弯腰,意欲将后羿抓取,或者直接碾碎在指腹之下。   但后羿体型太小,又太过灵巧,巨人的皮肤根本感觉不到他到底在哪;即便能察觉到,也很难一把抓住!   “我在这里,大个头!”   后羿的声音忽然在夸父的胸口处响了起来。   他将箭囊中装着的金乌尸体朝夸父当面扔去,取出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   “你要太阳,那就给你!”   箭矢射穿了金乌尸体,那死去的太阳在夸父眼前轰然爆炸,极昼淹没了这片天地。   ——他想与夸父同归于尽!   谢挚也没料到后羿竟然如此决绝,连忙用手挡住眼睛,免得被这极亮刺到眼盲。   许久过后,她才终于感觉光亮褪去,周围恢复了静寂与黑暗,犹豫着缓缓移开了手掌。   ……映入眼帘的是倒伏在地的夸父,他的身体已经丧失了生机,好像一座山岭崩塌。   至于后羿,则是尸骨无存,在太阳的爆炸中直接被冲击得粉身碎骨了。   三败俱伤。   在这场神话的争斗中,没有人胜利,没有人活下来。   这就是“顺其自然”,不插手不干预,最终会产生的结局么?   谢挚又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神话屋并没有打开,凤凰神王的神识也没有出现。   她将神话屋的时间调到了未来一千年,看到先前夸父死去的地方已经化为了一座真正的大山,山上遍披着柔粉桃雾,在初春的细雨中格外朦胧。   而在夸父化身的大山脚下,立着一座小小的庙宇,虽然比起后世的祠堂之类显得太过简陋,但仍然不难看出建造者的用心。   小庙中供奉着一把古朴的长弓,庙外的石碑已生苍翠青苔,铭刻着后羿的功绩:   “……初,大旱,羿射十日,与巨人争,相持久不胜,与之共死。”   这是后来的人族,为纪念射日的英雄后羿,而建造的庙宇。   至于那精卫欲填的东海,此时已经变为了一片大湖。   转眼千年,沧海桑田。   干涸的海洋成了湖沼,而当年的巨人化为了大山。   谢挚收回目光,心中轻叹。   至今神话屋还没有丝毫反应动静,这就说明,这条路行不通。   什么也不做,任由夸父等人争斗至死,是错误的选择。   但神王却又说,“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必刻意将神话分开,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而要适时地做一些调整,使之能够合情合理地运转。   这是谢挚的第二次尝试。   “倒回去。回到……”   她斟酌着说:“回到十日作乱,后羿还没有射日的时候。”她要试着验证自己的想法。   夸父喝干了精卫欲填的海水,而后羿射下了夸父欲逐的太阳,所以追其源流,要先解决后羿的问题,再谈其他。   不远处的大山消失不见,神话屋回到了一千年前,后羿和夸父都还没死去的时候,夸父还没喝干东海的海水,而十轮太阳还在天穹上燃烧似火。   谢挚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走入前方的平原。   这次,她要参与到神话之中,去改写神话的结局与进程。    第212章 进入   谢挚踏进神话。   刚一进入其中,“轰”的一声,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脚下的土地片片开裂,寸草不生,空气里悬浮的尘土扭曲滚动,天地仿似蒸炉,要烤干立在其中的一切生灵,而头顶的天穹耀眼刺目,仿佛有无尽天火正在滚滚燃烧,根本不能抬头去看。   按现在的时间线,天上正悬着十个太阳,别说直视,恐怕肉眼刚一触及,便会直接变成瞎子的……   周围亮得晃眼,谢挚不适应地蹙起了眉,抬起衣袖,挡在脸上。   好热。   刚勉强走出几步,谢挚的头发便已经被汗水湿透,她感到每过去一息,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在飞速流失。   ……北海极寒,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汗了。   抹掉滚至下巴的汗水,谢挚有些恍惚地想。   她看了一眼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被晒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疼。   这是晒伤,而且不轻。   被神王封禁修为之后,谢挚便与凡人无异,甚至身体还比普通人更加孱弱,甚至才进入神话一刻,便已经感到不适。   她低估了十日凌空的威力。   早在谢挚少年时,她在金乌梦中便已见过一遭十日同出的奇景,虽然过程艰险,但最终还是打败了敌人,解除了异象。   那十日凌空虽然可怖,一瞬间便点燃了大地,如同烈焰地狱降临人世,但毕竟是谢挚的手下败将。   因此她下意识便以为,任凭神话里的十日凌空再怎样可怕,但想必,就算其威力再强,应该也与金乌梦中相差不远。   其实,先前金乌梦中的太阳只是粗劣的复制品,再加上那持有昊天塔的女人修为低微,并不能发挥其真正神威百一,本就先天不足,与金乌化日,这十只躯体裹着天火的神鸟更是天差地远,丝毫不能相比。   而且金乌梦乃是金乌神的一方小世界残余——金乌神甚至还不是一位真正的神祇,而是在成神途中遗憾陨落;严格来说,只能称她为半神。   而神话屋却是出自真正的上古神王之手,其创造者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圣种族——   神话屋比金乌梦要完美精妙得多,在神话屋中显现的景象,远比金乌梦更加接近真实。   也更危险。   谢挚割下一截衣袖挡住面容,勉强举目四处张望,想找寻到一处阴凉地暂时躲避片刻,等十轮太阳落下,入夜之后再活动,想必那时将会凉快一些。   但是却一无所获。   周围似乎是一片平原,平坦开阔,不见一棵树木,也没有生灵活动的痕迹,并无地方能让谢挚躲避歇息。   “……找一个,”直到说话时,谢挚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涩得厉害。   她已经有了中暑的症状,浑身疲倦无力,而且头痛欲裂。   谢挚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稍微润润喉咙,才终于发出声音:“有人的地方。”   现在她所在之地,离人族聚居地太远了;即便目的地近在眼前,以她如今这副身体,也根本走不过去,恐怕半路就会中暑昏迷,径直倒在地上。   面前的场景应声变幻,谢挚慢慢弯下腰,她已经没力气再站直身体了。   汗水砸在干渴的土地上,立刻便渗入其中,被急切地吞噬,地面完全看不出湿润的痕迹。   “……天呐!”   谢挚听到有人惊呼。   一阵脚步声嘈杂响起,人声由远及近。   “快看!那里有一个人!……”   “她看起来马上要晕过去了!别再看了,快来救人!”不知是谁简短地命令。   有人来了……   这个认知涌进谢挚业已模糊的脑海里,她心中绷紧的弦缓缓放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软软地晕了过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混沌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之前居然没有来得及问凤凰神王。   ——在神话屋中死掉的话,她真的会死吗?   谢挚在心里苦笑,其实她已经猜到答案了。   按照那位神王一丝不苟的性格,很有可能。   意识浮沉,迷乱纷杂。   这一晕过去,倒仿似做了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再醒来时谢挚几乎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自己此时又身在何处,是在无忧无虑的大荒,还是在北海的草原之上,亦或是在书声琅琅的红山书院,或者宗主的怀中。   “……喂,快醒醒呀。”   “你再不醒的话,我就要去取……草了。”   模糊的人声。   谢挚试图去听清,却如同隔着一层波纹荡漾的水镜,总是朦朦胧胧。   她竭力推开水镜,却见一个窈窕清美的背影正在独自静立,一身白衣,风姿出尘。   谢挚一怔,停住脚步。   ……是宗主?   还在梦里。   谢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并没有醒。   女人正在抬首凝望面前一尊精致华美的金龙雕像,似是听到身后有人,淡淡转身回视。   ……不。   她不是宗主。   谢挚的心脏一下子缩紧,面色变得苍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看到她金色的瞳仁,略有些尖竖,带着真龙的威严。   龙族黑发金瞳,他们的金眸色彩辉耀,如同红日初盛,染在白云边的璀璨金芒。   而且眉心处,也没有宗主标志性的一点朱砂。   她给她的感觉,和宗主完全不同。   奇怪,明明是一样的白衣胜雪,一样的身段面容,却偏能穿出不一样的风采。   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宗主心里到底怎样想,至少在谢挚面前,宗主总是耐心克制的,与少女从容调情,温柔神色不改。   而眼前的女人却不同,她更加接近于人们想象中的神圣种族,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贵气,晲过来的眼神冷而沉静,锋锐如刃。   这不仅是一位君王的眼神,也是一位将领的眼神。   龙皇。   在她手中,一定曾有无数生灵殒命。   “金龙姐姐……”   谢挚喃喃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清醒过来,眸中的脆弱迷惘之色消散殆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重新变得冷静坚定:“不对,你不是金龙姐姐……”   真正的金龙姐姐,或早在她当年决心将自己分为两人时,或许便已经不存在了。   “……姑母说我太重情心软,还总念着你,不能完成龙族复兴的大业。”   “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但那样做之后,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便不知道了。”   通过当年水晶宫里留下的一道传音,以及龙族著名的秘法第二法身,谢挚早已在身处北海的这几年间,将往事和真相推测出了七八成。   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宗主,和——   “紫帝。”   “你是紫帝。”   谢挚用的是陈述语气。   青皇紫帝,青皇,应该指的是宗主云清池。   清池,也即是青池,正应了青皇中的青字。   而紫帝,自然则就是眼前人。   如她所料不错,金龙姐姐当年,应该正是用了龙族的禁忌之法,抽出自己的血肉骨骼,硬生生再造了一具第二法身,并将情感也一并注入其中,留在五州继续等待谢挚;   而第一法身则带领剩余的龙族前往了星星海,一面休养生息,壮大自身,一面伺机复仇,打回五州。   这安排原本很是妥当,既不误情,也不误事,只是却出了差池。   创造的第二法身在漫长的岁月中,竟然渐渐诞生了自己的意识。   谢挚也不知道宗主为什么一定要她胸中的涅槃种,但她敏锐地猜到,这应该与紫帝有关。   往事繁乱,千头万绪,在北海无数个难眠的深夜,谢挚都在反复地回忆自己的过往,试图从中理出一条路,拼凑出真相。   只是她掌握的消息太少,至今谢挚心中虽有隐约论断,但大多也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切实证明。   宗主瞒她的太多了。   而这正是谢挚潜意识深处,自己所造的梦境。   她日夜思索青皇紫帝其人,竟然让她出现在了梦里。   知道女人并不是真实,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之后,谢挚便镇定了许多。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与其说谢挚在问她,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屠灭神族,报夺运神战之仇?   星星海不能满足龙族如今扩张征服的欲望,占领星星海仍觉不够,还要占领五州?   她举步向前走去,直到接近紫帝身前方止。   仰头去看那清冷美丽的白衣女人,谢挚不禁有些失神。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紫帝和宗主,除了气质之外,外貌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红唇柔软,脖颈如玉,连下巴的弧度也优美好看。   这唇,之前在中州时,曾许多次印在谢挚的额上,在那绚烂盛大的上元灯节,万千灯盏一齐缓缓升起之时,也曾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吻在谢挚的唇上,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它的温度和触感。   谢挚掐紧掌心,迫使自己回神清醒。   ……她不是宗主,不是那个她曾全身心依恋爱慕、最终又伤她至深的阿清,甚至也不是真人,只是她所做的一个繁乱梦境。   凝望着那双晦暗不明的云金龙瞳,谢挚再次上前了一步。   这次,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呼吸相闻了。   谢挚犹豫了良久,肩膀微松,屏住呼吸,慢慢将头抵在女人肩上。   在北海这几年,她很累。   肩上始终担着重任,心里也压着事,短短的几年,谢挚成长了太多太多。   既然是梦,那么是否稍微流露出一丝软弱,也可以得到宽容?   不敢完全投入女人怀中,谢挚只敢轻轻靠在她的肩上,以便自己随时退后逃离。   “阿清……”   她梦呓一般低唤:“你爱过我吗?”   这问题曾时时盘旋在谢挚心中,折磨得她迷茫又痛苦。   幻想出的紫帝却忽而有了动作。   她握住谢挚的腰,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谢挚没料到她会忽然有此举动,“呃”了一声,便已被她箍紧在怀中。   女人垂首在她耳畔,谢挚感受到她的唇瓣蹭过自己的耳廓,像一个不经意之间的吻,一下子便浑身僵硬。   一如七年前在“海的精魂”,那年少的金龙好奇地凑近陌生的人族少女。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你该记住我的名字,”女人道:“不是什么阿清,而是……”   “而是……?”   谢挚受蛊惑般重复,她太想知道金龙姐姐的姓名了。   鼻尖突然涌来一股极辛凉的气息,谢挚一顿,捂着胸口咳嗽起身,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啊!她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穿着粗糙简单的兽皮衣物,一手拿着一株黄绿草植,站在她面前,满脸雀跃惊喜。   梦醒了。   她正躺在一张……谢挚摸了摸身下——黑黢黢的草席上。   周围的光线很暗,一时并看不太清陈设,只觉屋顶颇为低矮。   谢挚注意到,自己在梦里最后闻到的那股辛凉气味,便正是从这少女手里捏的草枝中传出来的。   这应当是一株清凉醒神的草药。   是她唤醒的她?   对,之前就有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要去取什么草……   “……”   谢挚张了张口,想问她这是哪里,却没能发出声音。   再尝试了一下,还是没声音。   “……?”   正当她困惑地抚摸自己喉咙,疑心自己忽然变成了哑巴时,那少女的眼却很尖,立刻发觉谢挚说不出话来,风一样地冲出去,再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了一个陶罐,神情好似正在捧着一顶价值连城的金冠。   她将陶罐凑到谢挚唇边,友好地一笑:   “这是水,我们部落珍藏下来的,请喝吧。你太久没喝水,有些失声。”   尽管嗓子灼痛涩哑,正亟需清水的滋润,但谢挚并没有立刻接过水喝,只是沉默地看了少女一眼。   ……她的嘴唇也很干,开裂起皮,不知多久没有沾过水了。   但看她的架势,恐怕谢挚不喝,她是不会将陶罐收回去的。   谢挚心里叹一口气,并未推拒,接过水罐,罐沿在唇上一沾,濡湿嘴唇之后,便将陶罐递给少女,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少女单纯,即便谢挚装作喝水的时候她便在旁眼巴巴地看着,也没有察觉她动了手脚,高高兴兴地接过水罐,对谢挚打包票道:“好了!这下喝了水,你一会就能说话了!你嗓子还干不干?”   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好多了。   心悸的感觉犹未消散,她还有些沉浸在方才那个梦里走不出来。   真遗憾。   七年前,她就没能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七年后,明明只差一线,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外力打断,仍旧是不能得知。   或许,终究还是她们有缘无分吧。    第213章 负责   闭目静待了一会,谢挚清了清嗓子,终于能够发出来一点微弱的声音了。   只是喉咙还是干涩灼痛,像含了一块粗糙的炭。   毕竟那少女捧给她的水,她其实并没有饮下去。   谢挚四下里望了一圈:“这是哪里?”   她支着身子想站起来,只是刚站直身体,头便撞上了天花板。   她似乎正处于一个低矮昏暗的地穴之中。   谢挚猜测,这是因为十日齐出,外界过于炎热,且又光线太亮,人族不得法,这才不得不将住所建在了地下,借此稍微觅得一丝清凉。   她猜得不错,少女果然应道:“我们现在正在地底下!外面实在是太热啦……”   少女模样看起来十四五岁,只是个子却发育得远远比不上她的年龄,这大概是因为常年穴居地下,营养不良和光照不足的影响。   下巴有些尖,瞳仁却又黑又大,在昏暗的地穴里亮闪闪的,谢挚觉得她真像只瘦弱灵巧的猫儿,心中已生几分爱怜。   她显然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不停询问谢挚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哇?哪个部落的人?南方,还是东方?你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那是什么做的呀?不是兽皮,又很致密,我摸了摸,又薄又轻便……”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中了暑,在外面晕过去了,那可正是白天!太阳还没落下!连我们最勇敢的族人,都绝不敢那时候上到地面上去的……你部落的长辈没教过你,只有晚上才能出门吗?”   “还好我哥哥发现了你,要不然,你就危险啦。”她认真地说。   说起兄长时,少女的眼睛格外明亮,显然对她哥哥十分崇拜。   “多谢你们救我,是我太莽撞了。”   谢挚朝她点头微笑,简短地道谢。   她现在嗓子还是不舒服,不大想说话。   之前被晒伤的手背上凉丝丝的,谢挚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发现上面仔细地敷着草药,要不然,她此刻一定会更不适。   见她道谢,少女却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黄天在上,这个被救回来的女人,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   原本昏迷不醒的时候,躺在那里便像是一幅绮丽画卷,即便尚未展开,但已经足够动人心魄;没想到她醒来之后,才是真正的漂亮之至。   她一睁开眼,好像连这幽暗的地穴也随之亮了一下。   “你、你先在这等等,我去找我哥哥来!”   慌乱地丢下这句话,少女便落荒而逃,连谢挚叫她也没听见。   “哎……”   谢挚无奈地笑了笑,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这孩子真有点像以前的她,只是她少年时,还比她还更热情大胆一些,见到合眼缘的姐姐,哪怕羞涩,也敢径直表达自己的喜欢。   少女离开之后,地穴里便只剩下了谢挚一个人,她感应了一下身体,一丝修为也无,连小鼎也无法催动,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凤凰神王真是……   谢挚坐在草席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怕她作弊吗?   她把她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连一点外物都没给她留。   现在已经证实,放任不管这条路走不通,谢挚便亲身进入了神话之中,开始新的尝试。   只是没想到,她低估了十日齐出的威力,又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在烈日下只待了一刻钟不到,便中暑晕倒了。   所幸在失去意识之前,谢挚令神话屋将自己送到了人族的聚居地,被一支人族部落救起,这才保住了性命。   等那少女带着她哥哥回来之后,便向他打听打听,知不知道后羿在哪好了……谢挚在心里思索。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留在这里修养。   “……快来快来!跟我来!你昨天救的姐姐醒过来啦!”少女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她将兄长一路引进来,推到谢挚面前,欢快介绍道:“这就是我哥哥!”   头一抬,谢挚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肩膀宽阔,背负长弓,神采焕发,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像一匹健壮英武的马驹。   但这并不是谢挚怔神的原因,而是,他——   “你好,我叫羿,是有穷氏人。”   青年朝谢挚腼腆地笑了笑。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面上看起来镇定开朗,其实心中颇为紧张。   后羿。   他是后羿。   青年尚且青涩的面容与那个弯弓射日的人影渐渐重合在一起,谢挚不禁恍然。   她不露痕迹地盯了一眼他身后背着的弓箭,样式和材质都很普通,和那射日的神箭完全不是一把。   ……来得有点早了。   神话屋将时间倒退到了过去,后羿还没得到他日后赖以成名的神箭——不,现在他甚至也还不是后羿,只是“羿”而已。   后是首领在名字前加的头衔,比方说,倘若谢挚是一支部族的首领,她的族人,便会尊敬地称她为“后挚”。   又如帝朝阳,她也不是姓帝,只是名字叫朝阳而已,帝是她的尊号。   “谢挚,”羿和少女还在看着她,等待她介绍自己,谢挚敛去诸多思绪,温和道:“我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   羿又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说话,疑问道:“……你没有氏吗?”   氏?   对了,在神话里的这时候,姓和氏还是分开的……谢挚略作思量,答道:“白象氏。我是白象氏人。”   白象氏?这是个什么氏?连见多识广的羿,也从没听过。   但转念一想,世界广大,有自己所不知道的部落,也属正常,羿笑着将身后的少女拉出来:“这是我的妹妹,名叫辛。别看她虽然年少,但很精通草药,你晕过去的时候,就是辛一直在照顾你。”   “我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在夸你漂亮呢……啊!”   说到一半,羿痛呼了一声,疼得呲牙咧嘴。   辛红着脸,收回踩在哥哥脚尖的脚,不敢看谢挚:“我……我并没有那样说……”   谢挚见她兄妹二人亲密,目光柔软了下去,也不由得浅浅微笑。   羿辛兄妹现在也不过十几岁,谢挚自己的年岁虽然也并不算长,但她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心境远比同龄人成熟,看着他们时,更多像长辈看待孩童。   羿和辛,让她想起了她和阿英。   当年在白象氏族,她最擅长的便是闯祸和恃宠而骄,阿英便也是这样惯着她的,常常在族长面前默默回护于她。   现在算来,她也不知多久没见阿英了。   之前谢挚在天衍宗去寻大荒的朋友,其他人都见过了,只有象英和骆燃霄没在宗中,未能相见,当时她虽然遗憾,但也并没有太多在意,想着日后时间还很多,并不必急于一时。   但之后,谢挚便进入了神墓。   再往后,就是她被举国追杀,身死潜渊,来到北海了。   或许神话屋将她送来的时间也不算早,而是刚刚好。谢挚忽然想。   首先要取信于羿,让他之后得到神箭、射下九日时,避开夸父所追逐的那颗太阳,这样便不会引得夸父大怒,也不会让羿在与夸父的战斗中死去,两人一道同归于尽了。   而她此刻,不是正有令人相信的天然条件么?   即便没有修为,但预知未来,不论在何时何地,也是足够唬人的神迹。   简单思索了一刻,谢挚便开了口。   “羿,辛,”她拿出自己平日讲课的语气,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容道:   “其实,我乃是一位先知。”   在神话里的这个时期,国家还尚未诞生,先民还处于蒙昧无知之中,人族笃信鬼神,而谢挚正是想利用这一点。   “……”   闻言,羿辛二人都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谢挚会这样说。   先知,他们也听说过,可那只有在很大的部落里才有,而且打扮得都很有特色,蓬头乱发,戴着狰狞可怖的面具,浑身挂满配饰,号称自己可以沟通天地神明,与死去之人的灵魂对话。   而谢挚看起来……和他们印象中的巫祝先知,完全不像。   但再仔细看看谢挚,原本笃定的羿和辛,却又有些迷糊了——这样的容貌风姿,确实不像凡间生灵。   而且谢挚身上穿的衣服,不论是材质还是形制,他们也从来没见过。   啊,嫘姐姐最近倒是在养一些会吐丝的虫子,说是想试着用这丝来做衣服……可是谢挚身上穿的衣物,和那似乎也并不一样。   羿辛兄妹二人还在将信将疑,谢挚先笑着摇了摇头。   她并不是想一次性便叫他们相信自己,事实上,那也办不到。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不过,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她望向年轻的羿,语气笃定:“你会成为本部落的首领,号称后羿。”   羿变了脸色。   他的确素有雄心,但他此刻还过于年少,没人会相信他的狂言,因此他也一直只是将自己的志向默默压在心底,连妹妹都没有告诉过。   谁料谢挚却一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口气还如此肯定。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相信,自己日后会成为首领呢。   谢挚头一次见到他,怎么便敢这样说?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先知吗?   “不仅如此,你还会得到一把神箭。”   谢挚看穿了羿的心神波动,微笑着续道:“那是一把火红的神弓,箭矢则是青绿……”这是她亲眼看到的。   “你将会用这神箭射下九轮太阳,成为人族的大英雄,为万世所崇拜敬仰——”   说到这里,谢挚故意顿了顿,直到羿脸上浮现不自知的急切之色,这才满意地接着往下说。   “但是,在射下最后一颗太阳的时候,你触怒了逐日的巨人,与他力战而不能取胜,最终只能同归于尽,一道赴死。”   羿还没有说话,辛先着急了。   她已经不自觉相信了谢挚几分,好像看到了日后兄长死去的惨状,咬唇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可以让我哥哥活下来吗?我不想哥哥死……”   说着已有几分哽咽,眼泪要落下来。   羿揽住妹妹的肩,轻轻地拍了拍,安慰伤心落泪的少女,目光则投向谢挚,沉默地等待着她的话语。   “很简单。”谢挚笑了笑,“只要避开巨人追逐的那颗太阳,换一个射就好了。”   “后羿,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忘记。”   她站起身来,在心中对神话屋发出命令,要它将自己送到后羿射日的时间段。   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在被神话屋传送走的最后一刻,谢挚微微偏头,忽而嫣然一笑。   “要不然,你死掉的话,辛会很伤心的。”   她就此消失在羿与辛的面前。   羿揽着辛,下意识朝前急走了一步,又愣愣停住。   地穴里失去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她走了。”   望着怀中满眼含泪的妹妹,羿轻声告知。   走得无声*无息,一个活人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   神话屋将谢挚带到了将来,后羿射日的时间。   她正立于一片疏林之中。   周围仍旧是炎热难当,但比之从前,还可以忍耐,已算凉爽。   谢挚抬头望了望天穹,不再是漫天刺眼日光,而是静静地悬着两颗太阳,一东一西,分挂两旁。   看来现在,后羿已经射下了八轮太阳了……   只要再射下一颗太阳,他的工作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呢?   一面这样想着,谢挚一面慢慢向前随意走去。   环境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大地不再干裂如龟甲,也不再了无生机,一片死寂;远远望去,竟有葱郁绿意在地面上流淌,应该是多余的太阳被射下之后,气温下降,绿植终于可以在地上生长了。   前方隐有人声嘈杂,似乎不少人正在聚集,谢挚侧耳倾听片刻,心中便是一动。   会是羿和辛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不过,如果神话屋只是改变了时间的话,那她如今,应该也与后羿的部落所处不远。   谢挚加快了步伐,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谁。   刚走出林地,她便被一声断喝止住。   “站住!”   闪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她:“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入有穷氏的领地!”   是个纤瘦而不失有力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穿着豹裙,一双乌眸格外明亮。   一看清谢挚的面容,这持弓箭的女人也愣住了。   “……”   ……猫儿似的小姑娘。   虽然时光变迁,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人。   是辛。   那个曾经活泼开朗,在地穴里照顾医治过她的小少女。   谢挚心中微叹,并拢双手放在身前,让他们看到自己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直到众人警惕之色稍稍消减,才凝望着辛,温声道:“我叫谢挚,来自白象氏。”   “你还记得我吗?”   谢挚抬起手臂,让辛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草药,那是前不久辛才亲手为她敷上去的——当然,对辛来说,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辛的实际年龄,比谢挚还长一些。   “……记得。”   辛沉默良久,似乎并不想答谢挚的话,但最终还是别开眼,忿忿地答。   本来想说,完全不记得了,但是她终究还是不会说假话,也骗不了自己。   怎么会忘呢?   在最没见识、最单纯青涩的少年时,见到那样一位惊艳的美丽女人,对她兄长的命运做出预言后便自顾自离去,怎么会忘记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谢挚。   谢挚消失后,她和羿便一直在暗中寻找谢挚的踪迹,只是却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谢挚这个人一般,什么都探听不到。   至于那什么奇怪的白象氏,更是闻所未闻。   辛认定,这一定不是谢挚的真话,而是她随便编出来,哄他们兄妹二人的。   但谢挚的预言,却真的一件件应验了。   羿果然成为了部落的首领,变成了后羿,也得到了彤色神弓与青色神箭,射下了八颗太阳。   而有穷氏,在后羿的带领和族人的辛勤劳作之下,也成了一支繁荣鼎盛的大部族,当年那个猫儿似瘦弱的活泼少女,也长成了稳重干练的成熟女人。   现在,便只差最后一颗太阳还未射下了。   因为谢挚的预言,后羿一直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在辛的劝说下,放弃了射下最后一颗太阳的计划。   但他等待了足足五年,谢挚所说的巨人还是没有出现,他便渐渐动摇,终于决定自己要背弓出发,射下多余的圆日。   想到这里,辛不由得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   她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谢挚了,没想到,在她彻底绝望的今天,居然又再次见到了她。   她的外貌与衣服都没有丝毫变化,还是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简直令人疑心她是否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   谢挚见辛盯着自己一语不发,有些困惑,便温柔地笑了笑,想以此表达自己的友好。   辛如被烫到一般,连忙收回目光。   该死。   ……也还是那样好看,笑起来还是那样蛊惑人心。   她怨恨谢挚当年不告而别,一声不吭便直接消失不见,一直耿耿于怀,反复在心中咀嚼往事。   但当谢挚此刻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近乎恼怒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对她怨不起来。   果然长得太漂亮总还是有特权么?   “你跟我来。”   被一股无名的烦躁所驱使,辛径直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便拉住谢挚的手腕,即便听到那女人本能的痛嘶,也只当自己没听见。   “我哥哥等了五年,还是没等到你预言的巨人,现在他等不下去,要去射第九颗太阳了。”   “谢挚,我不管你到底是谁,这些年去了哪里,又有什么目的……”   女人乌亮的眼睛扫了谢挚一眼,如她少年时一样直接:   “但是你得负责。”    第214章 辛   “你想要我……怎么负责?”谢挚问。   “跟上来就知道了。”   辛握着谢挚的手腕,转身开始奔跑。   “我带你去见我哥哥。”   “你得帮我拦住他……要不然,若你当年所说的预言应验,射下第九颗太阳之后,他就没命了。”辛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   “我劝过后羿,可他不听我的话。但我想——”   说到这里,辛特地咬重了字句:“先知的话,他多少还是会听一点的。你说对吗?”   谢挚听出她话语间一点若有若无的怨怼,只觉尴尬又羞愧——毕竟,当初的确是她不告而别,也没对羿辛兄妹说真话……   归根结底,她并没有拿神话屋当做现实,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外来者与旁观者而已。   辛身形颀长,兼之正值盛年,又久在山林,飞奔起来分外灵巧敏捷,谢挚被她牵着一路奔跑,面色已经白了几分,感到渐渐支撑不住。   但她素来要强,即便腿都在发颤,也不告诉辛,只是默默忍受。   直到辛不经意间回头看了谢挚一眼,才发现女人正在脱力的边缘,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粘在脸庞和脖颈上,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却还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你身体怎么这样差?”   辛脚步一顿,诧异地问。   她本以为谢挚不是凡人,既然谢挚能够预言未来,还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与辛面前,最次也应当是个身怀神通的巫祝之类,因此方才并未顾忌太多。   虽然听到谢挚被她一捏手腕,便疼得低吟一声,也只当这狡猾的女人在装娇弱,骗她同情心软而已。   但她却没想到,只是这种程度的奔跑而已,便能让谢挚气喘吁吁。   ……原来她竟不是装的么?   “没事……”   谢挚平复着呼吸,朝辛勉强笑了笑。   她并不打算回答辛的问题,在原地休息了片刻,感觉疲倦稍褪之后,便打起精神,道:“我们继续走吧,不碍事。”   若是她十几岁的时候,自然不会因为奔跑一会儿就狼狈至此,那时她肉身强大,在大荒整日逃跑也不觉困倦,甚至还有余力背上偷懒的火鸦……   但她如今,毕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畏无惧的少女了。   “……”   辛没作声。   她沉默地看了谢挚半晌,直到谢挚开始不自在时,忽然干脆利索地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去。”   “快点,”见谢挚站在原地愣神,没有动作,辛催促她道:“你这样太慢了,我还得照顾你,跑不快,等我们到了,就算有一百个太阳我哥哥都射完了。”   这理由倒的确很充分……   谢挚无奈,也知道在神话屋里,自己便是一个孱弱的凡人,便不再犹豫,依言轻轻趴上辛的脊背:“好。”   这样果然快了许多,谢挚侧头去看辛,心情略有些复杂。   ……原来方才,她牵着她疾奔的时候还并不是全速,已经克制了不少了。   不多时,直到夕色于前方渐浓,西方天际血红一片时,辛才住了脚。   谢挚刚进入神话屋,后羿与夸父同归于尽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悲凉的奇异气氛。   “到了。”辛望着前方,神色凝重:“我哥哥就在前面。”   谢挚跃下她的背,顺着辛的目光望去,果然便见一个人影正在慢慢行走,背上一把火红的长弓格外显眼。   是成年的羿。   “后羿!”   辛叫他,“回来!不要再去射日了!你会死的!”她大喊着说。   后羿应声停住脚步,只是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辛又呼唤了一遍哥哥。   后羿终于说话了。   “辛,”背对着妹妹,他平静而决绝地说:“回去吧。我一定要射下这最后一颗太阳,哪怕我浑身碎骨,也没关系。你劝不动我,你知道。”   “辛劝不动,我可以么?”谢挚插话笑问。   动听的女音在身后响起,分明陌生,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的熟悉。   后羿愣在原地,仔细地分辨这是谁的声音。   记忆如潮水一般回袭,后羿心中滚过一道惊雷,不可思议地豁然回身:“是你!”   那个十几年前被他救回来,号称自己是先知,对他的命运做出数个精准的预言,最终又消失在他面前的神秘女人!   趁这机会,谢挚对辛急喝:“拦住他!”   辛反应极快,立刻明白谢挚在为她引开后羿的注意,疾奔出去,将哥哥按倒在地。   后羿虽然强大,可他不愿伤害妹妹,又因为谢挚的突然出现而心神剧颤,一时竟也没能占据上风。   辛将后羿的头牢牢地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则将男人的双臂交叉,反剪在身后,再用绳索缚住;谢挚从辛熟练的动作中看出来,她之前一定也这样绑过后羿许多次。   “辛!你干什么!”   在谢挚面前被妹妹打倒绑缚,后羿顿觉失了脸面,恼羞成怒地低吼。   谢挚步过来,弯下腰,轻快地抽走了后羿腰间挎的箭囊。   “你的神箭,我就先收缴了。”   她抽出一柄青绿箭矢,检验般地在面前懒懒一晃,确认无误之后,眉眼含笑。   “免得你再闯祸。”   谢挚将箭囊挂在自己身上,神弓没有了箭矢相配,也毫无用处,变成了一件死物。   这一次,她可不能再让后羿射下夸父追逐的太阳,要不然,第二次尝试就前功尽弃了。   回忆着那片浩瀚的海水,她并不清楚它的位置,谢挚转而问辛:“辛,你们部落周围可有什么海洋大泽么?”   “海洋?”   因为谢挚帮助她拦住了后羿,辛的态度终于好了一点,她略一思索;“有。”   “是在哪里?”   “就在附近,”辛随意地抬臂一指,“东方。”   “过一道山崖,便是海。那山崖上飞着一只小鸟,总是日夜不停地鸣叫,我们都叫它精卫。”   谢挚猛然变色。   ……精卫!   辛没发觉她的异样,还在继续说:“原本东方并没有海的,数百年前十日齐出,冰山融化,这才在那里汇聚成了一片大海……”   原来竟然是因为十日凌空,这才造就了日后令精卫溺死其中的海洋么?   紧接着,谢挚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不,不对。   神话故事混在了一起,而神话是没有细节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它们被融合在一起之后,只要保持基本情节不变,其余部分就会自行演化发展,补全不合理的逻辑……   换而言之,神话是活的,它不是死物,而会于叙述者的口里更新迭代。   它会自己完善自己。   但是这一次,足足三个各具特色的神话相互缠搅,错乱的程度太大,连富有包容性的神话也无法自洽,这才陷入了混乱之中。   所以,她的任务,并不是分开神话,让它们恢复“原本应有的样子”,而是……   谢挚定了定神,望向东方。   无边的碧波在胸中翻涌,她好像又嗅到了海洋的咸腥气息。   ——让神话变得合理。   她之前的思路是对的。   总算有了一点解开谜题的头绪,谢挚不由得精神大振。   她用心声命令神话屋道:“将我带去夸父逐日的时间段。”   后羿已经被暂时稳住,她要去干预夸父,让他不能饮干精卫欲填的东海。   奇怪的是,命令发出之后,面前的景物一动不动,还是原样。   ……怎么回事?   神话屋坏掉了吗?它怎么不听她的指挥?还是凤凰神王将她的权力收回了?   谢挚一愣,又屏息等待了片刻,周围还是没有变化。   看向一旁,被五花大绑的后羿还在呜呜挣扎,辛也还立在原地。   她在原地呆了一息,极快地反应过来——   如雷的轰鸣声在遥远的东方天际响起,熟悉得令谢挚战栗。   就在前不久,她才听过这声音,印象还很深刻。   不是神话屋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而是这就是夸父逐日的时间段!   夸父已经来了!   眼看着夸父的身体再次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马上就要弯下腰去,将东海一饮而尽,谢挚大急,径直反身,将神弓在后羿的身上一把摘下。   “你干什么?!”   她抢走了神弓!   后羿与辛一齐惊讶,他们都没料到谢挚忽然会有此举动。   谢挚不答,她来不及向他们阐明缘由,只是一言不发地自箭囊中摸出箭矢搭在弓弦上,因为过于急切,她的手甚至都有些发颤。   快来不及了!夸父马上就要将东海的水喝干了!   但不论她怎样拉动弓弦,力量如泥牛入海一般,神弓都纹丝不动。   谢挚抿唇,额上渗出汗来。   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什么拉不开这神弓,但却仍然不放弃,仍旧在沉默地拉弓。   弓弦割破了她的手指,在巨大的压力下,细韧的弓弦比刀锋还更加锋利,鲜血在谢挚指缝淅沥淌下,她仿若未觉。   “哼!”   后羿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谢挚居心不良,骗取他妹妹的信任,想趁他不备,偷走神弓。   “没用的,你放弃吧!你拉不开的,我这弓足有千石,凡人岂能驾驭?”   “……”   谢挚再次尝试了一次,还是完全拉不开弓弦。   如后羿所言,神弓不是供给凡人使用的,想要拉开它,臂力需要足够拉动千石之重。   谢挚虽然天性豁达,可在此时此刻,心中还是不禁有一瞬的怅然闪过——   若是她还是以前的她,即便被凤凰神王禁锢了修为,可还有肉身在,拉开一把区区千石的长弓,完全是易如反掌,没有任何难度。   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和之前的进程一样,夸父发现了面前的水源,巨人心头一喜,缓缓俯身,将嘴唇凑近了海面。   ……来不及了。   谢挚认清了现实,心中陡然涌上一股颓然无力,终于慢慢地松开弓弦,手臂垂落下来。   她的手掌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辛忽然上前几步,立到了谢挚身后。   谢挚没有动弹,也没有躲闪。   她猜测,她突然夺走了后羿的神弓,辛应该是来向她问罪的,她自觉有愧于她兄妹,觉得受辛责骂一二,也无妨。   出乎谢挚意料,辛的神情很平静,不像是要发怒。   “你拿我哥哥的神弓,是要做什么?”   谢挚愕然,没想到她竟然不生气,“……是要……”   想了想,谢挚还是说了实话:“我想用这神弓擦着太阳射几箭,让它惊飞而走。”   这样,夸父追逐一生的目标忽然转移,他一定会放弃饮水,被引走的。   精卫的东海,也就可以保全了。   这计划原本很合理,可是却出了意外——谢挚现在,根本就拉不开这把神弓。   听到谢挚的话,辛没有更多问询,拿过谢挚手中的神弓,干脆利落地摆开架势,将弓弦轻而易举地拉开,如同一弯满月。   她遵照谢挚的指示,接连射出光辉灿烂的几箭。   神箭闪烁着青光,如飞鸟一般,精准地紧擦太阳而过。   太阳大惊,察觉到敌人攻击的意图,内部腾起一只神鸟的轮廓,那是三足金乌正在惊慌失措。   对谢挚惊讶的目光视若无睹,辛再次挽弓搭箭,放出箭矢。   这次射出去的神箭威力可怕,甚至射灭了太阳最外部的几缕天焰!   “呖——”   三足金乌终于不再犹豫,长长鸣叫一声,瞄准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驾驭着太阳急急逃离,如同光焰坠地。   “……?”   夸父感觉到头顶的光线变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际,却见自己追逐的太阳正在极速逃遁。   太阳跑了!   原本只差一线,就能追上它了!   “站住!”   夸父也着了急,顾不得再饮水解渴,当即丢下海洋不管,拔足飞奔,追逐太阳而去。   巨大如山的身影不出几刻,便彻底消失在谢挚的视野里。   白喙赤爪的小鸟衔着土石,晃晃悠悠地在海面上投下木枝,其气势汹汹,好像自己在海中投入了一座山峰。   “精卫!”   它拍着翅膀,满意地尖声啼鸣。   精卫心系填海,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全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毕生的愿望与心血,在方才只差一步就要毁于一旦。   谢挚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辛。   辛早已放下了手臂,拿着神弓,默默地盯着谢挚的脸庞,似是在等待她的夸赞。   海风拂来,卷起了女人的长发。   她那闪着光芒的眼睛,与少年时一模一样。   ……猫儿似的小姑娘。   谢挚心中再次腾起这句比喻。   “你要人帮忙,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比我哥哥,要可靠得多。”   辛抬起下巴,终于流露出了一些神采飞扬。   “英雄的妹妹,也未必就不是英雄。”    第215章 有穷氏   “我知道……辛。”   听到辛的话,谢挚望着她怔愣半晌,方温柔地笑起来。   辛有时候,真的有些像过去的她。   可她与她,毕竟还是两个人。   她们的命运完全不同。   希望辛不要像她一样,被世事磨折打压,失去今日射日的心气……谢挚在心底默默地祝福。   “你本来就是英雄,这跟你哥哥后羿,没有半点关系。”   辛原来也能拉开这把神弓,不仅力量足以射日,而且丝毫不逊色于后羿,甚至胆识还隐隐更胜兄长一筹,这确是她所没想到的。   倒是她,太拘泥于神话本身了……   一心牵系在后羿身上,反倒忽略了辛。   羿的妹妹,也未必不能是神话的主角。   遥远处传来一声神禽的长鸣,那边的天际猛地爆发出万丈金光,如同极昼降临,随即又缓缓暗下去。   是那逃遁的三足金乌被捉住了。   夸父追上了太阳。   “啊……”   太阳的金光映照着巨人沧桑的脸庞,将他黝黑的眼睛映得如一捧微波荡漾的湖水,里面有一轮明月正在摇晃。   极满足地,他捧着手中缩小化的太阳,像看着一株世上最美的鲜花那般,满怀欣喜地看着它。   炽烈的光焰燎焦了夸父的头发,在他脸上灼下了道道伤痕,他都全不在意。   “终于追上你了……”夸父喃喃低叹。   在这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中,夸父的身体渐渐化为一座起伏绵延的山脉,而太阳如萤火一般静静地消散在山脉之间,犹如落下一场盛大的光雪。   点点灿光没入土壤,抽出鲜嫩的绿芽。   几个呼吸过去之后,夸父化为的山脉上已是一片葱郁,绿意尽染,焕然一新。   谢挚认出来,那遍布山脉的树木,正是桃树。   待得来年春天,这座大山将会融化飘浮在一片桃粉花雾之中。   与此同时,谢挚也感到一股无形的波动在神话屋中蔓延开来,像一缕清风,只有她能够察觉。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东海。未及饮,逐日而去,其身与日俱化邓林。」   神话改变了。   后羿射日的神话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昔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帝命羿射十日,中其八日,日中八乌皆死,堕其羽翼。及至第九日,射之不得,辛为羿助。辛,羿妹也,少而聪敏,素有高志。羿死,继为后辛。」   谢挚欣慰地看了身旁的辛一眼。   看来,随着神话改变,辛的命运也改变了。   在后羿死去之后,她会是新的有穷氏首领,号为后辛。   现在,三个神话已经改变了两个,就只剩精卫填海最后一个神话还没有变化了……   谢挚静待了片刻,那股清风似的波动却就此沉寂了下去,不再继续向她传递信息。   神话屋没有打开,凤凰神王的神识也没有出现,宣告谢挚成功解开了谜题。   这就说明,真凰的谜题她还并没有解开。   至少没有解完。   ……怎么回事?   谢挚蹙起了眉,迷惑在她心间弥散开来。   她还有哪里没做对?难道她之前的思路是错的么?她分明已经尽力了。   让神话变得合理,莫非这是一条错误的推断?   但谢挚又隐隐地感觉到,这的确就是正确的道路。   只是……   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还差点什么。   譬如高楼将成,地基却缺少一块砖石,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可就是差的这一点,正是那最关键的一点,使得高楼不能稳固,仍旧在发抖摇颤,这才功亏一篑。   差的是精卫填海。   神话屋一共损坏了三个房间,也即是三个神话,而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都改变了,就剩下了精卫填海没有改变。   是的,总共有三个神话,她确实没有将精卫填海串连起来……   原本以为,只要解决了前两个神话,叫夸父不再饮干东海的海水,精卫填海这个神话不必她再单独处理,也会因为问题消失,而自行解决的……   但现在看来,却似乎不是这样。   须得将精卫填海也纳入考虑才行。   啊……凤凰神王是有什么强迫症吗,差一个都不行,就非得一个神话都不能缺漏?谢挚腹诽。   谢挚将进入神话屋之后,所有的经历从头到尾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   她这次着重回忆了凤凰神王的三条提示。   “首先,第一印象很重要。”   “其次,要留心细节。”   “最后,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第一印象……指的是什么?   这个词汇吸引了谢挚的注意。   至于剩下两条提示,由于过于模糊,指意不明,连谢挚也一时半会参不透其中真意,暂时被她放在了后面。   是说来到神话屋之后,她看到的第一幅景象吗?   那不就是……精卫填海吗?   谢挚心中一动,看向远处的山崖。   那正是她刚进入神话屋之后,所立的地方。   “将当时的情形再回放一遍。”谢挚命令神话屋。   神话屋依言而行。   一副画卷在谢挚的识海中缓缓展开——   海风呼啸不息,山崖沉默耸立,碧浪拍击在崖壁上,撞碎成万千雪白水珠。   忽然,一扇奇异的光门在山崖上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   来了。   谢挚集中精神,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从这扇光门后走进神话屋了。   光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个极美丽的女人,正是谢挚本人。   正在观看的谢挚眉梢一动。   虽然已经亲身经历过了一遍,可是这种在第三视角注视自己的感觉还是十分奇妙,画卷里的人几乎有些让谢挚感到陌生。   画卷里的“谢挚”对她的观看无知无觉,仍旧在继续动作。   她还没习惯外界的刺目天光,本能抬手捂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谢挚”才慢慢放下手,谢挚看到她脸上出现惊奇的神情。   她现在……应该是看到了前面的海。谢挚在心中揣测。   接着精卫便现身了。   绿发女孩呐喊着“精卫”,自一座小土堆上抓了一把土石,那座土堆差不多与她腰部平齐,便又朝悬崖边飞奔而去,速度丝毫不减。   “谢挚”大惊,试图拦住女孩,但女孩却径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女孩跃下山崖。   几息后,一只白喙赤爪的小鸟飞了起来。   精卫鸟衔着土石,将其投入海中。   再心满意足地飞回崖上,再次抓着土石跃下,如此循环往复。   再往后,夸父就要在海的尽头处现身了。   “就在这里停住。”   之后的也不必再看了,那已经超出了“第一印象”的范畴。   谢挚蹙眉沉吟。   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印象”么?   可她并没有从这段记忆中看出来什么。   甚至为了防止自己错失细节,谢挚还特意令神话屋为自己回放了一遍当时的景象,以求与真实分毫不差。   是她太不细心,以至遗漏了什么吗?   谢挚不死心,又将这段记忆反复回看了四五遍,还是一无所获。   真凰的谜题还没解出来,她的头倒先开始疼了。   谢挚无奈地苦笑。   算了……   先将这个什么第一印象放一放吧。   在别的地方找找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新头绪。   “谢挚。”刚好辛叫了她一声。   “嗯?”   谢挚循声望去,便见羿辛兄妹正在并肩而立。   辛方才已经解开了后羿身上的绳索,将神弓还给了哥哥。   她见谢挚久久静立,一时垂眸,一时蹙眉,似在思索什么重要之事,不想打扰于她,此时终于看谢挚回过神来,才同她搭话。   神话屋为谢挚回放记忆是在识海之中,外界并看不出什么异常,至多只能发觉她忽而沉默下去,以为她在沉思或者走神而已。   “我哥哥的命运改变了么?”辛问谢挚。   她指向天穹,此时已是傍晚,最后一点夕晖正在收敛声息,缕缕暗金光芒沉入地平线。   那是十日中留下的唯一一颗太阳,今后,它将代替其他太阳自己的使命,将合适的光与热洒向大地。   辛盯着面前的女人,心情紧张,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   “改变了。”   所幸,谢挚的回答抚平了辛心头的不安。   女人朝他们兄妹温和地颔首:“九日已被射下,夸父也被引走,与第九颗太阳一起化为山脉桃林,天下得以太平。”   “羿,你的性命保全了。”她将之前摘下的箭囊掷还给后羿。   “……哼。”   后羿接过箭囊,将它别在腰间,扭过头,抱臂不答,显然还在对谢挚联合妹妹,将自己按倒在地耿耿于怀。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并不怕死。要不是辛一直拦着我,我一定早在五年前便将太阳射完了!”   谢挚忆起自己刚进入神话屋时,后羿射下九日,与夸父决绝地同归于尽的最终结局,以及那间供奉着弓箭的小小庙宇,与庙前生着青苔的残破石碑,便是一笑。   “我自然信你。”谢挚柔声道。   后羿的确并不怕死,这是她曾亲眼见过的。   那马驹一样英俊健壮的男人原本还在沉着脸色,闻言却忽然不自然地低下头,蹭了蹭鼻尖。   谢挚眼尖地看到他脖颈上腾起了一片红色,不禁失笑。   神话屋里已经过去了十余年,羿成了后羿,但他与当年那个地穴里向她问好的腼腆青年还是一模一样,并无不同。   “谢挚……”   辛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她轻声问:“你又要走了吗?”   就像十几年前,一句招呼也不打,便径直消失在她与后羿面前一样?   谢挚不属于这里,她好像甚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辛能感觉到这一点。   谢挚思索了片刻,轻轻摇首。   “我是要走……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还没解开真凰的谜题,线索中断,即便想走,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那你要不要去有穷氏?”   似是感觉自己邀请得略显突兀,辛连忙补充道:“……要是你没处可去,暂时又不离开此地的话。”   说完这句话,好像已经用完了辛所有的勇气,她低下眼,避免自己看到谢挚惊讶的神情。   直到清如玉鸣的温柔嗓音在她面前响起。   “好啊。”   谢挚走过来,自然地朝辛伸出手。   “多谢你们收留我,我的确暂时没地方去。”   女人偏头微笑,掌心被弓弦割破的伤口略显狰狞,血还未干完全。   “你能帮我包扎一下吗?辛。我好疼。”   她示弱得如此娴熟。   “我记得,你还这么高的时候——”   谢挚在腰间比了比,因为回忆起了辛的少女模样,神情愈发柔软,“就精通草药了,想必过去了十余年,你于此道的造诣一定更加深厚了吧?”   “请你治治我,好不好?”   “……”   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掐着掌心没说话。   她现在,真的有点相信谢挚是个巫祝了。   这样能蛊惑人心,不是巫女是什么?    第216章 嫘   太阳西沉,日光渐敛。   此时正是傍晚,*归山的鸟雀啾喳乱鸣,远处夸父神化成的山岭横在视野的尽头,山下暮春已至,但山上的春天还正年轻,桃花满满地开了一山,远远望去,竟仿似一片巨大的粉云,红日便是在那山岭背后每天升起落下。   现在,只有一颗太阳了,对生灵来说十分合宜。   再过几刻,等到天光愈发朦胧,有穷氏的领地上升起弯弯曲曲的道道炊烟,高而淡地消失在天际,犹如云雾叆叇,部落白日打猎的族人便也到了该打猎归来的时间。   部落里,一个容貌温婉的女人跪坐于一片草席之上,正在低头娴熟地侍弄着什么。   她穿得很朴素,身形却窈窕而又优美,连垂首的模样也好看,像天鹅曲颈饮水。   手捧一块扁而平的浅口木盘,里面爬着十余只雪白圆胖的蚕儿,正在一刻不停地啃食桑叶。   女人望着它们的目光便也愈柔,仿佛正在凝视着什么娇嫩的绿芽。   她原本的神情平静而又耐心,但随着天色渐晚,外出打猎的族人背着弓箭陆陆续续说笑着归来,却在其中总也不见她盼望见到的那个身影,女人的眉间便隐隐显出一抹忧色。   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女人似乎再也等待不住,将手中的木盘放下,站起身朝远处踮脚张望——   “嫘姐姐。”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身后响起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嫘惊喜不已,转过头一看,心心念念的人果然正立在她身后。   “给你花,嫘姐姐。”   谢挚笑着将手中的花递给嫘,是一小束新鲜芳香的野花,搭配起来的色彩格外漂亮。   “啊,你真是……”   “身体不好,还去给我摘花……”   嫘嗔了一声,但却也止不住地笑起来,显然对这花很是喜爱。   却不知道是喜欢花,还是送花的人。   将花束看了又看,嫘方含笑看向谢挚,柔声道:“谢谢小挚。”   两人在草席上对面而坐,谢挚接过蚕盒看了片刻,观察它们有无异常。   嫘在这期间,一直目光如水地注视着她,直到谢挚放下木盘,才问: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不必谢挚回答,她也知道谢挚去了哪里:“是又去了东海崖那边吗?”   “是的。”谢挚并不否认。   “还是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还是没有。”   “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   嫘轻轻地握了握谢挚的手,目光恳挚。   女人的态度比春风更加轻柔温软,不会令人感到丝毫不适,只会让人如遇温水,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叫人依赖,也叫人想要亲近。   “我相信你什么事情都能做得成。”   谢挚闻言一怔,笑着摇摇头,叹息道:“嫘姐姐,你太信我啦……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她望了东方一眼,又收回视线,神色平静。   “毕竟,我已经找了十年了。”   结果还是不得。   十年前,她受眼睛婆婆所托,进入神话屋修复遭到破坏的房间,接受了凤凰神王的谜题考验。   总共有三个神话,她努力改变了两个,分别是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但在最后一个神话时,却陷入了莫名的僵局——   她怎么也找不到线索和头绪,将谜题继续推进下去。   凤凰神王总共给了谢挚四条提示,她对最后一条若有所悟,并以此改变了夸父与后羿的命运,但对于前三条提示——“第一印象很重要”,“留心细节”,“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谢挚却至今毫无思路。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她不知道。   在这十年间,谢挚试过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与可能,种种猜测算下来,没有上千也足有数百,结果每一次惴惴的期待希望都只能带来更大的失望,被证明错误,又是一次无用功。   她去过神话屋的各个时间段与各个地方,但都唯有碰壁,无功而返。   至于那个自己初入神话屋的记忆片段,即所谓的“第一印象”,她更是在识海中反复看过近万次,到最后完全烂熟于心,连什么时候自己以什么语气说什么话,衣袂如何舞动,海浪如何破碎在山崖,也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因为无聊,谢挚连精卫的羽毛也一一数过,总共是三千七百八十四根。   但都没有用处。   凤凰神王的谜题,她还是解不开。   到如今,谢挚已经近乎绝望了。   她已在神话屋中困守十年。   十年,对修士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可对谢挚来说,足以占据她之前人生的将近一半。   毕竟她进入神话屋的时候,还不过二十一岁……   谢挚渐渐习惯了在有穷氏的生活,也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她有时夜不能寐,几乎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她真的就是神话中的人物,之前在五州的过往都只是一场臆想出的陆离大梦?   但解开衣襟,揽镜自照,脖颈上的罪字金印仍然鲜明如初,胸口处剖心取种的伤口也仍旧狰狞。   ……那并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经历。   都是真的。   她还在神话屋里。   从最开始的焦躁烦恼,到几年前的郁结绝望,直到近几年的平静淡然,谢挚的心境有了很大变化,但奇怪的是,她的容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分毫不差。   谢挚猜想,这是因为自己并不属于神话屋,因此,这里的时间流动,对自己并无影响。   否则,还没等谜题解开,说不定她就先老死在这里了……   谢挚这样苦中作乐地调侃。   毕竟在神话屋中,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力气甚至还不如少年时的辛。   她当初那个模糊的预感是正确的——真凰的神话屋,虽然谈不上最危险,但的确是谢挚至今所遇到的最困难的迷局。   怎么也解不开它。   在神话屋的各个时间与空间中徘徊良久,谢挚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开始,辛邀请她去有穷氏领地的时间段。   那样的话,她认识的人还能稍多一些。   有穷氏的族人寿命普遍漫长,约有两三百年,传说他们曾是神祇的后代,继承有丝缕神血,因此才可以诞生力能射日的英雄兄妹,羿与辛。   至于嫘,她却并不是有穷氏人,而是来自西陵氏,西方的一支极为繁荣鼎盛的大部族。有穷氏擅长渔猎,而西陵氏素务农耕。   听说,嫘是逃婚而来的,有穷氏慷慨地收留了当年还尚且年少的嫘。   虽说嫘是借居于此,但是二十余年下来,有穷氏人也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亲密的同伴。   她在有穷氏停驻的这些年里,将本部族的许多先进技术也一并带了过来,教他们种桑养蚕,抽丝编绢。   在她的耐心传授之下,有穷氏人头一次脱下了兽皮,穿上了新衣,于是愈发对她感念不已,奉为嫘祖。   而谢挚,便是有穷氏中,最能与嫘说上话的人。   她们二人都是孑然一身,都是来自异乡,本就有些天然亲近的缘由,何况谢挚容貌极出众,学识品性都很好,嫘与她接触了几回,心中喜爱,便渐渐熟识起来。   嫘看起来温柔可亲,常常含笑,对谁都和声细语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颇为孤寂悲凉,谢挚时常见她抚着桑叶怅然若失,再抬起头来时,却又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耐心模样。   她在想什么呢?   这样的一个人……   谢挚对她感到好奇,刚好真凰的谜题也怎样都解不出来,便想要接近探询。   她素来喜欢温柔的人,刚好嫘便很温柔,待她如一位细心宽容的姐姐,谢挚就愈发与嫘亲近。   “你看,小挚,这蚕又长大了……”   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蚕的身体,嫘欣慰地说。   嫘一直精心饲养着许多蚕儿,谢挚虽说如今对蚕已经熟悉了很多,但还是有点怕这软乎乎的虫子,万万不敢拿手去碰。   她垂眼看了看木盒里的蚕,过往的记忆被牵动,便又移开眼。   很久之前,在歧大都的西市之中,也曾有一只白玉似的天蚕爬在她身上,咬着尺子为她量体裁衣。   还有宗主……   现在想来,简直恍如前世发生的事情了。   “怕吗?”   嫘笑着瞧她,分明是温婉如水的一张脸,目光却狡黠。   “有一点……”   谢挚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忘强调:“只是有一点点而已……”   “噢,只是有一点点……”   嫘意味深长地重复。   “……嫘姐姐!”   谢挚被她调侃的语气弄得又羞又窘,只得撒娇般地叫她姓名。   这一声叫得很甜,嫘心中一动,禁不住侧目去看谢挚。   谢挚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那样好看,一如她初见谢挚之时。   那是在十年前,后羿和辛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入了部落,引来许多族人注目。   后羿背着神弓走在最前面,而辛和那个女人则稍稍落后。   辛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耳朵通红,她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很平静,对周围为她容貌而惊艳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手背有被包扎过的痕迹,手上还在缓缓滴着血,似乎被割破了一道相当深的伤口。   辛将她带回来,是想为她医治疗伤吗?   这样好奇着,在屋中悄悄窥视的嫘忍不住将窗子推得更开了一些,以便自己将谢挚的脸看得更清楚。   谢挚肉身虽早已大不如前,但感官仍旧敏锐,当即若有所觉,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与她对视,朝她很友好地笑了一笑。   偷看却被本人发现,嫘吓了一大跳,慌忙关上窗子,不敢再看。   直到好一会儿过去,外面的喧闹归于宁静,她还没缓过来,仍旧在心跳阵阵。   今天,十年前的心跳似乎又如海潮一般返回了她的身体,嫘忍不住细细地再看了谢挚一遍,从她莹润的锁骨,一直看到她嫣红的唇瓣。   嫘神色愈发深柔,开口唤道:   “小挚……”   已经相处了十年,是不是现在再开口,也不算突兀呢?   只是不知道,小挚愿不愿意。   不过,对于结果,嫘并不忐忑——她有的是耐心。   而且她看得很清楚,虽然看着聪明冷静,但在感情中,谢挚本质上仍然是属于——很好哄的类型。   倘若喜欢上谁,就是一心一意的痴心。   她喜欢这痴心。   “嗯?”   谢挚抬眸,对上嫘的眼睛,心中也是一跳,旋即紧张地提起。   ……嫘姐姐今天,好像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她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吗?    第217章 海风   “你……”   嫘温柔而又专注地凝望着谢挚,“之前有过婚约吗?”   婚约的话,在很久以前,和金龙姐姐倒是有过,不过如今,那项婚约大概也早就不能作数了……   毕竟金龙姐姐现在是不是存在还很难说。   谢挚摇头:“没有。”   嫘便露出了一些满意的神情,轻轻颔首。   “可是,”她留心观察谢挚的神色,试探着说:“我在过去,曾是有过婚约的。”   “他是有熊氏的首领,非常强大,而且充满雄心壮志,希望能够统一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辉煌的国度。”   谢挚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对嫘来说,这样的诉说非常少见。   嫘还待再接着阐述那首领的功绩,忽而被谢挚握住手,轻声打断。   “嫘姐姐,你喜欢他吗?”   那个男人怎样伟大,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这个。   嫘的手臂一颤。   看着谢挚的眼睛,嫘侧过头,抿抿唇,没再说话;可谢挚知道,这已经是她的回答了。   “这就是……你当年为什么逃婚吗?”   怕引动嫘的伤心过往,或使嫘尴尬,谢挚之前从没问过嫘关于逃婚的事,今天嫘先提起,她才第一次委婉地询问。   嫘点了点头。   她忽然叹息一声,分明仍旧在温柔地笑,但神色却有些怅然:   “所有人都说,他会是我的良配,说嫁给他是我的幸运与福气,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看着他,一点也没能叫我欢喜,只能叫我厌烦。”   “他们说,丈夫可以叫我依靠,可他们不知道,我并不需要一个什么别人依靠,只凭自己,我也能生活得很好。”   “而且……”   飞快地看了谢挚一眼,嫘的脸渐渐有些发烫。   她声音低下去:   “我如今,也有了想要让她依靠的人了。”   “我想告诉她,若是没有归处,不必自哀,也不必难过,我……也可以是她的家。”   温婉的女人细声说。   “真好呀……”   谢挚颇受触动,为嫘找到真心喜欢的人而开心。   她一点也没把嫘说的那个“她”,联系到自己身上,好奇地笑道:“那个人是谁呀?我认识吗?谁这么幸运,能得你喜欢?”   “放心,嫘姐姐,不论是谁,她都一定拒绝不了你的!”   谢挚真心实意地说。   这不是宽慰,她是真的觉得嫘很好。   她之前也曾见过许多温柔的人,像牧首大人,便很温柔;可是嫘的温柔,与他们都不同。   嫘像春风,又像细雨,无声无息便可浸润人心。   “是么?”嫘柔软地注视着她。   “这是自然。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谢挚认真道。   嫘便笑笑,神色愈柔。   “那你呢?小挚?”   她将指尖搭在谢挚的手背上,向上抚至手腕,又返回来,摩挲那一片细腻的肌肤,像一种矜持而又暧昧的撩人。   “你会拒绝我么?”女人目光盈盈。   “什么……?”   谢挚闻言先是一愣,脑中空白,还没反应过来,等了几息之后,联系嫘的前文,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嫘姐姐她……   说的人是她?   “我……”   她说不出话,只是一瞬间红了脸颊,又惊又羞之下,哗的一下站起来,结巴道:“我……我没有……”   她对嫘并没有过……那种想法,只是将她当姐姐看待,纯粹的尊重亲近而已……   但是……嫘姐姐忽然这样一说,谢挚一时竟也有些心烧耳烫。   嫘姐姐温柔美丽,耐心体贴,的确是她会喜欢的类型……   只是、只是——   谢挚素来将朋友和恋人分得很清楚,对被自己认定为朋友的人,她不会动心;一经划定,便会恪守分寸,绝不逾矩。   受这影响,她之前,从未将嫘往情爱方面想过。   她在神话屋困守的这十年中,一直心系真凰的谜题,更是无暇思及这些。   而且,这是神话屋,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总有一天,她是要出去的……   若是在五州别的地方遇到嫘,谢挚都不能保证自己一点也不会对她心动,可为什么……偏偏是要在这里?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之中?被虚构出来的故事里?   是的,归根结底,嫘姐姐只是一个……神话人物……   她跟她,甚至都不在一个世界……   就算她喜欢她,她们又如何能够相伴相守?   越想,谢挚的心便越凉。   她几乎要有些懊恼了。   脸上心间的温度渐渐降下来,谢挚将手掌攥紧,竟不太敢直视女人期冀的如水目光。   她怕叫她失望。   但若是拖着不说清楚,暧昧不清,只会对嫘姐姐伤害更大……   “嫘姐姐……”   谢挚闭闭眼睛,心中闷疼,终于下定决心,艰难地开口:“我……”   谁料嫘却忽然失笑,也跟着站起来,轻轻一推谢挚手臂:“怎么啦,看起来这样难受,好像要从此跟我再也不见似的?”   “我只是问你,倘若你是那人,会不会拒绝我,瞧你如此惊讶,竟以为我说的人是你么?你在我这里,只是妹妹而已呀。”   嫘言笑晏晏,神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不自然的神态。   “……噢。”   猜想被当面否认,谢挚大窘,只得呆呆地答应一声。   原来嫘姐姐说的不是她呀,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正好辛远远地走过来,朝这里挥手,打破了此刻两人间弥漫的奇怪气氛:   “嫘姐姐,谢挚!”   “很晚了,去吃饭吧!大家都在等你们。”   简短地告知完毕,她便转身离去。   火红的神弓在女人背上,在朦胧的暮色之中,如同一朵耀眼的火焰正在盛放。   辛如今已经接替后羿,成了有穷氏的新首领,号称后辛。   羿在射日中耗尽了心力,在几年前,便已经故去了,以一个对有穷氏人来说非常年轻的年纪。   谢挚疑心,这是神话屋在自行校正,她虽然改变了神话,可是后羿的寿命仍然不能长久,最多只能多为他延续几年生命而已。   后羿死后,辛悲痛欲绝,但悲伤完了,日子还要照常地过,她按捺感情,接过首领的位置,代替哥哥继续带领有穷氏的族人走向繁荣。   近几年来,她愈发沉稳干练了,后辛的名声传遍了附近的每一个部落。   “呀,辛在叫我们了。”   嫘转过身去,声音轻快,“小挚,我们也去吃饭吧?”说着便要离开。   女人离开的前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谢挚眼花,她好像看到,嫘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谢挚一怔。   ……是她看错了吗?   嫘姐姐为什么哭?   是她惹她不高兴了吗?可是刚才……她还好好的呀。   就在谢挚困惑思索的当口,嫘已经走了十余步出去,最后一缕苍茫暮色消散在天地间,取而代之的是夜的深静颜色,在嫘前方缓缓落下,将女人纤弱的背影衬托得愈发孤单寥落。   她不开心。   这个认知突然跳入脑海,让谢挚心一颤,当下不再犹豫,小跑着追上前去,捉住嫘的手腕:“……嫘姐姐!”   嫘惊讶地转过头来,眼眶尚还发红,映入眼帘的是那此刻最想见,又最不想见的人。   ……小挚。   想见是因为喜欢,不想见是因为……不想让谢挚看到她伤心狼狈的模样。她希望在谢挚面前,自己总是体面好看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挚拉着她转身奔跑,月亮的清辉洒在她们身后。   。   东海。   海上悬着一轮皎洁的圆月,亮白的月光也粼粼地散落在水面上,每一片细纹波浪之中,都有一枚小小的月亮正在破碎摇晃。   嫘将这月光看得失神,悄悄偏头去看,月光也闪在身边人漆黑的眼睛里。   谢挚察觉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向她清澈一笑:“嫘姐姐,好看吗?”   她说的是月亮下的碧海。   嫘却因为她这句问话而心头一慌,别过脸,过了一会,才轻声应:“……好看的。”   小挚的确十分好看,任谁也不能不动心。   自海面上拂来一阵轻风,湿润微咸,海水在崖下哗哗地响。   今天晴朗无风,浪并不大,东海也不如往日澎湃激荡,没有永无休止地将浪尖撞碎在山崖上,反而十分宁静。   海风也卷起了谢挚的长发,稍稍遮挡住了一些她的面容,嫘有心帮她将头发勾好,手指动了一动,最终也只是忍住。   “怎么忽然想起带我来这里了?”她轻声问。   东海离有穷氏的领地很近,这里生活着一只试图填海的执拗小鸟,名叫精卫,这个连不是本地人的嫘也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常常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嫘也想过询问谢挚原因,但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要是小挚想告诉她的话,她会告诉她的。   所以,不必问。   就像小挚也从来没问过她的逃婚一样。   她们心有灵犀。   嫘耐心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等着谢挚主动告知她缘由,只是她没想到——   今天她委婉地向小挚表明心意,小挚明显露出意外之色,似要与她划开距离。   嫘当时心中疼痛,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抢先堵住谢挚的话,以使自己的机会不被谢挚完全封死,日后还有从长计议的机会。   可是心中的酸涩还是止不住,嫘险些失态。   幸好辛忽然过来,打破了僵局,让她得以脱身离开,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只是,在临走之前,却被小挚捉住了手腕,默默无声地带到了东海山崖之上。   将她带到这里,是要与她说什么呢?   嫘有些惴惴,也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嫘姐姐,”谢挚的神情很安静,“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不想瞒你,更不想骗你。”   “你说。”嫘的心提了起来。   谢挚侧过脸来,与她对视:“我其实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别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十年前,是羿和辛亲自将你带回有穷氏的,我当时也——”   嫘忽然猛地止住了话音。   她极聪慧,生着一颗玲珑心窍,冰雪聪明。   “你……”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轻轻摸一摸谢挚的眉毛,又胆怯地收回手,“你不是……”   谢挚的神情仍然沉静,只是眼中有一缕极难察觉的哀伤。   说出这话,对她来说,也很艰难。   她不想嫘伤心,也不想嫘为真相感到幻灭,但是……   她点点头,承认了嫘的猜测:“是的。”   “啊……”   嫘轻轻地叫了一声,垂下眼,无意识地捏紧了手腕。   她们两人本就都是聪明的人,在过去的十年相处中,如今更是默契无比,虽然方才那几句话听起来好像在打哑谜,似是而非,朦朦胧胧,什么都没有明说,可是这对嫘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了。   一句话而已,她便能够精准地理解谢挚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嫘沉默下去,一动不动,如一尊纤美的雕像,只有发丝在海风中轻摇。   谢挚知道,她现在内心必定正处于极大的震荡,也不去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谢挚觉得崖下的海洋似乎也停止了声息,变得寂静如冻之时,嫘才终于出声。   她声音很轻:“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我们那里有五大州,分别叫西荒,东夷,北海,南沼,中州。五州的外部,则是包围着一片广袤无垠的星星海,里面有无数星辰,也有无数正在生长成熟的小世界。”   “至于我,则来自西方的一州,名叫西荒——不过我们本地人,更习惯叫它大荒。”   “大荒有星罗十六部,受另外一州的君主管辖,而我便来自十六部中最西方的雍部,氏族名叫白象氏族。”   对她这一问,谢挚并不意外,尽可能说得详细而又浅显易懂。   “……怪不得你当初说自己来自白象氏……”   嫘喃喃地说,神色黯然,她那样博学,也从未听说这个名称,“原来是这个白象……”   谢挚默然。   愧疚感蒙上心头,她不知道该如何答这句话,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嫘的泪眼。   “你是怎样长大的,后来遇到了什么,又是怎样来到……我们这里的?”   嫘脸色苍白,还要强撑着心情继续询问。   “都告诉我,好不好?”   她勾着谢挚的尾指,恳求似的:“我想知道。”    第218章 谜底   “……之后,眼睛婆婆为救我,神话屋的房间受到了损坏,我承婆婆之托,这才进入神话屋修复。”   “没想到凤凰神王的谜题太难,提示又太过模糊……我愚笨,怎么也解不出来。”   谢挚转过脸来,面向嫘,神色平静。   “到今天,我已经在神话屋中,困守了十年了。”   一阵清风拂来,翡翠似的海浪在崖下哗的一响。   她们刚来到山崖时,月亮才刚刚西出;现在,明月已经升至了夜空的正中央。   已近凌晨了。   谢挚答应了嫘的请求,告诉了她自己的全部过往。   谢挚虽然年轻,可是她的过往无疑颇为起伏跌宕,真要述说起来,恐怕一晚上也说不完;   她不愿过于强调自己所受的苦,也觉得自己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提之处,因此只是挑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来讲,将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至于那最惊心动魄的潜渊身死,她反倒说得轻描淡写,几句话揭过了。   但终于讲完之后,谢挚还是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总算也没有骗嫘姐姐。   嫘自谢挚开始讲述时,便完全沉默了下去,并不插言,只是默默地仔细倾听;现在谢挚讲完了,她还是久久没有声音。   还在垂着头,身躯轻微地颤抖。   猛地说这么多,对神话屋的原住民来说,果然还是冲击太大了吗……   谢挚有些不安,她怕嫘接受不了,自己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居然不是真实,而只是一个神话故事,不由得紧张地去寻女人的答复:   “嫘姐姐……?”   将嫘发颤的肩膀扳过来,对上的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温婉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饱含怜惜地顺势倾身过来,满眼盈泪,怕将她触碎了似的,轻轻抚她脸颊:“疼吗?”   “……哪里疼?”   花朵似的馨香接近了她,谢挚恍惚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嫘在问她什么。   “全部。”   嫘抚摸着谢挚的脸,手掌往下,虚虚地覆在她脖颈的金印上,用指尖一点一点描摹罪字的笔画,动作慢而轻柔,好似在想象谢挚被刻印的时候有多疼。   太近了……   嫘姐姐离她太近了……   这是危险距离。   谢挚呼吸一紧,僵硬地绷紧了肩背,一动也不敢动。   她感到被女人抚到的地方,都微微地麻了起来,阵阵发痒。   “当初刻印的时候,疼吗?”   嫘仰起脸,心疼地问她,目光中含着无限怜惜。   “这里……”   手指划下去,点到谢挚胸口,谢挚整个人都抖了抖,“还有这里……还疼不疼?”   说的是她当年剖心取种的伤口……   “不……”   谢挚咬唇,心中慌乱而又无措,稍稍后仰了身体,好离嫘远一些,也让自己不那么心慌,“不、不疼……我……习惯了……”   她之前也想过许多次,倘若自己告知嫘姐姐真相,嫘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想过嫘会震撼,会不相信,会失望于她的隐瞒,从此与她断绝关系,甚至最差,会因为难以接受而陷入疯狂,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嫘姐姐知道了一切之后,竟然别的什么也没有追问,只是问她“疼不疼”。   她什么也不在意,就只在意这个。   她更没想到,嫘姐姐会伤心哭泣,只是却不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神话,而是因为……她。   谢挚心中发颤,眼眶发酸,也几乎要落下泪来——嫘姐姐分明是外柔内刚,看似柔弱,其实最坚强骄傲的人啊,在最困窘的时候也从没有流露出一丝脆弱,可是现在,嫘姐姐却因为她而流了泪。   当初宗主逼她剖心的时候,也没问过她一句疼不疼,没想到,今日却是被一个别人问出了口。   她何德何能,能得嫘姐姐如此爱重珍怜。   “别哭,小挚,别哭……是还疼吗?姐姐不该问你的……我不问了,不问了好吗?”   直到女人温凉的指尖贴上眼睑,慌乱地为自己拭泪时,谢挚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掉了眼泪,她慌忙低下头去,不让嫘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在她整理情绪的时候,她始终感到一股目光正在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是嫘。   谢挚听到女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极轻极淡,好像要化在海风中被吹走一般,遗憾且又落寞。   她再抬起头时,嫘已经恢复了平常温柔可亲的姐姐模样,见她望向自己,便朝谢挚轻轻一笑。   如果不是她眼眶还有些发红,谢挚几乎要分不清,是不是之前嫘的哭泣,只是自己的臆想了。   嫘将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谢挚,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给你,小挚,擦擦吧。”   “嗯……”   谢挚一时有些辨不清嫘现在的情绪,一边惴惴地揣测,一边将手帕接过来,擦了擦眼下,又乖巧地递回去:“姐姐,我好了。”   嫘便温柔地笑。   头顶的月亮很亮,海水仍旧在轻轻地摇,精卫鸟夜间也不休息,还在不停地衔石填海,两人之间忽然又陷入一阵沉默,谁也没再说话。   坐在谢挚身边抱膝良久,嫘忽然问:“你还喜欢她吗?”   谢挚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嫘的动静,闻言一愣——这问题,对她来说,也颇不好回答。   虽然嫘没有明说,但谢挚自然也知道,她指的是……宗主。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其实,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喜欢宗主。她对宗主如今的感情很复杂。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那段过往,她心中并没有完全放下。   海风吹起谢挚的头发,“或许是不喜欢了吧……*但是不管我还喜不喜欢她,我都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   宗主一直都在骗她,说的话半真半假,还间接逼死了笋子……所以就算再喜欢她,谢挚也不会回头。   有人可以被追回来,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嫘默然良久,垂下眼,轻轻道:“她可真幸运。”让她好羡慕。   羡慕小挚喜欢云清池,那个听起来仙子似的仙宗宗主,对她用情如此之深,直到这种地步还不能忘怀,更羡慕她能见到少年时无忧无虑明亮肆意的小挚,那时小挚还没受到伤害,想必,一定要比现在活泼开朗很多……   那样的小挚,她还没见过呢。   好不公平。   是不是,如果她不是在神话屋遇到小挚,而是在五州,在一个别的地方,遇见还在少年时的小挚,小挚的心上人也能是她呢?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只得沉默。   两人在山崖上静静相依而坐,周围只有海的声音。   在谢挚面前不远处,精卫又气喘吁吁地返了回来,变为绿发小女孩模样,在齐腰高的土堆上抓了一大把土石,化鸟跃崖而去。   “真没想到,原来我是在一个故事里。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   嫘感慨地说,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失落迷惘。她向来是很洒脱的。   谢挚也随之一叹:“其实,又焉知我不在什么故事里呢……”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这样愚钝,也分不清,管不了,我只想着,把握好自己所能触及的现世,便好,这已经算很了不起了。”   嫘便也认同地颔首。   她们两个人许多想法都很相似,这十年来聊天谈心,总是互作补充,常常以相视一笑作结。   友人易得,知己难寻。   精卫鸟又扑棱一声飞回来,那女孩对她们两人视若无睹,一刻也不歇息,又奔回那齐腰高的土堆。   谢挚放空自己,望着女孩忙忙碌碌。   “小挚,你有没有想过……”   又静坐了片刻,嫘才开口。   即便……她和小挚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还是不想放弃。   想试一试。   嫘侧过脸,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声音温而柔软,含着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有些时候,最明显的东西就放在你眼前身边,可你偏偏从未留心注意过……因为你的心完全放在另外一个地方,以至于将它竟然忽略掉了。”   她在委婉地告诉谢挚,或许她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可能,而是她之前一心解题,以至于忽略了她的心意。   “……”   精卫又抓了一大把土石,飞下山崖。   女人温柔的话音灌入耳朵,又渐渐淡去,但并未消失,而是仍旧在心间悠悠地来回震荡,如同波纹散开。   脑海中一道惊雷猛地滚过,照得心中一瞬雪彻大亮。   谢挚霍然起身。   那土堆,她初入神话屋时,精卫就在不停地取土;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精卫鸟也抓取了十年,但它还是不见缩小,仍旧与那女孩齐腰高。   土堆有问题!   是的,是的……嫘并没有说错……她的确就是被一个事物完全吸引了注意,以至于对放在眼前的最明显的细节,反而丧失了敏锐与观察力,竟然被自己的思维误区所误导限制,困死在神话屋里整整十年。   她想通了,她全想通了!凤凰神王的提示是正确的!   “你怎么了,小挚?你发现了什么?”嫘也站起身,担忧地问。   她方才说完那一番话,原本是期望小挚能有所感悟,给她一个试一试的机会,但小挚却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一瞬之间脸色变化多次,此刻的神情更是复杂难明,善解人意如她,竟也辨不分明。   似是喜悦,似是懊恼,又似是哀伤。   ……为什么哀伤?   谢挚没有回答嫘的问题,只是轻轻步上前去,走到那土堆旁边,弯腰抓了一把土石,均匀地撒在脚下。   几息过后,被她洒在脚下的土石竟然凭空增多了一些。   再看那土堆,还是与她抓取之前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土会自己增多……”   嫘将一切看在眼里,震惊地低语。   就在这时,崖后传来了一阵响动。   谢挚与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瘦的老人慢慢地爬上了崖,赤着两脚,拄着木杖,满面风霜愁苦。   嫘惊讶不已,跟谢挚对视一眼,迎上前去,问:“老人家,您是从哪里来的?哪个氏的人?”   那老人先将身体撑在木杖上休息了片刻,才有力气答嫘的话:   “唔,我来自……有崇氏,从南方来,名叫鲧。”   「洪水滔天,鲧窃天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第四个神话出现了——鲧窃息壤!   他的声音很沙哑:“我们那里发了洪水,很大的水,氏人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得……治理它……”   老人往前面看了一眼,“我此行,便是来问天帝借息壤的。”   “听说息壤可以自己生长,永远也不会耗尽……”   说到息壤,他眼里才放出了希望的光,好似已经看到了家园恢复安定的美丽模样:“只要有了它,我就能堵住洪水,叫它再也不泛滥,我们的氏人也能好好地生活啦……”   “天帝不在这里,这里只有天帝的女儿精卫。”谢挚道。   鲧立即惶然:“啊……怎么会……那……那我该怎么办?借不到息壤,洪水怎么能治得好呢?我……”   “精卫现在去海上了,你可以自己将息壤带走,没人会知道。”   “啊……”   被谢挚稍一点拨,鲧的神情渐渐化为坚定。   他深深地望了谢挚一眼,将佝偻的身体一弓到底,谢道:“多谢你指点,我这就去取息壤!”   “哪怕是偷,是盗,我也一定要把洪水治好!”   鲧在土堆上抓了一把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兜好,朝谢挚再次道谢之后,拄着木杖匆匆离去。   没过几刻,精卫便回来了。   女孩的感官极敏锐,尽管土堆看起来还是与她出发时一样高,但她还是发现了不一样。   “有人盗走了息壤!”她惊怒地尖叫,“那是我父皇送给我的!”   精卫化为鸟身,如箭梭一般射入云霄,眨眼便消失在云层当中。   “我要告诉父皇,要他重重处罚盗走息壤的贼人!”   于此同时,整座神话屋也微微一震。   那股清风似的波动重又传了过来。   「鲧盗堙息壤,招帝震怒。」   波动聚集在一起,凝成一个红裙戴簪的美丽女人。   “祝贺你,神话的阅览者,解开了真凰的谜题。”   时隔十年,凤凰神王的神识终于重现。   谢挚苦笑。   她是最后解开了谜题不错,但也花费了十年的时间……   即便胜出,也没什么可骄傲之处,只是惨胜而已。   第一条提示,第一印象很重要。   第二条提示,要留心细节。   第三条提示,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她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第一印象,的确指的便是刚进入神话屋时看到的第一幅景象,但她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不该只在识海中反复观看回忆,那样的话,哪怕将这回忆看上成千上万遍,也发现不了秘密所在。   因为第二条提示所指的细节,正是那永不消减的土堆。   而这,却是任凭看多少遍回忆,都察觉不了的。   她必须得亲自来到实地,而不是一味地观看回忆。   至于后来,谢挚也的确常来山崖上静坐,可是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过熟悉,反而无法注意到微末的细节,就这样错失了眼前的谜底与答案。   至于第三条提示,“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她最相信的前提是什么呢?   是眼睛婆婆告诉她,损坏了三个房间,导致三个神话陷入了混乱。   但其实……并不是三个房间,而是四个房间,陷入混乱的神话也不是三个,而是四个。   「隐藏的神话,其四,鲧窃息壤。」   眼睛婆婆身为狐族,对真凰的法宝也并不熟悉。   她弄错了信息,导致谢挚也从头到尾陷入了思维误区,以为只有三个神话需要解决,根本没想到,还有多余的神话也须处理。   所以,并不是三个神话互相串连,而是两两一组——   一组是夸父逐日与后羿射日,另外一组,则是精卫填海与鲧窃息壤。   这才是正确的排列。   怪不得,之前不论她怎样尝试将精卫填海接入夸父逐日,都不能成功,原来是因为,它们根本不是一组的……   牛头不对马嘴,完全是从最根本上就搞错了。   谢挚在心里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奔忙与无用功而叹息。   偏偏凤凰神王还要来扎她的心,女人很奇怪地扬起眉,似是不能理解:   “我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为什么你竟然能解十年?明明,为照顾你们人族的普遍智力,我已经在尽力调低难度了……”   第二组神话都不用谢挚串连,只要她发现“隐藏的神话”便好,她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谢挚居然还用了十年?   唉,人族真的很不聪明……太一怎么会喜欢他们?凤凰神王惋惜地想。   “……”   现在回头再看,谢挚也觉得之前去山崖那么多回,愣是没有发现玄机,这一点很令人惊异,可是身在迷局中之时,又怎能看得清呢?   豁然开朗之前,是四处碰壁。   “但总之,还是要恭喜你,终于解开了我的谜题。”   神王一挥手,一片流淌着金光的火红羽毛便飘然而落,缓缓坠在谢挚掌心。   “与你一片我的尾羽作为奖励,凭着它,你可以去真凰仙岛,让他们满足你一个心愿——只要真凰力所能及。”   “真凰的谜题已经解开,神话也已修复,谢挚,你可以离开神话屋了。”   说完之后,凤凰神王的身影就缓缓消散,只留下手捧真凰羽毛的谢挚独自出神。   她握了握拳,感受到体内道宫宇宙在十年后终于又恢复了运转,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又将它掐灭。   伴随着神王的离开,她的修为也回来了。   一道光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挚身后,等待着她推开离去。   回头看去,光门伫立的位置,与她当年进入神话屋时也一般无二。   她可以离开了。   但谢挚心头,却没有应有的激动狂喜,反而只有一片失落难过。   假如她离开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嫘姐姐和辛她们了……   “你要走了吗,小挚?”   嫘出声询问,语气竟是出奇的宁静。   她在方才也看到了一切,包括凤凰神王的出现与消失。   这正好可以印证谢挚告诉她的那些事。   谢挚不敢看她,将手指攥了又攥,闷声应:“……是。”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一味留在神话屋里。   “那么,你便走吧。”   嫘笑了笑,走过来替谢挚仔仔细细地抚平衣领,像一个替妹妹送行的姐姐,又像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   她人纤柔,但并不矮,比谢挚还稍高一些,这个身高差很适合亲吻,谢挚一抬眼便能看到嫘低垂的眼睫,像鸟儿的羽翼。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还有未完成的托付,未报答的亲长,我不该留你,我也不会留你……”   替谢挚整完衣领之后,嫘稍微退后了一步,欣赏似的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好漂亮,我们小挚。”她柔声说。   而且她知道,就算她留,小挚也不会答应的。   她不想小挚为难,所以送别的话,她可以来主动说。   谢挚立在原地,任由她为自己整理,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嫘姐姐……我……”她听到自己极力忍耐的哭腔。   嫘却不答,只是笑着推她:“怎么啦?干嘛哭呀,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不要哭,好吗小挚?快回去吧,眼睛婆婆在外面等着你呢,她一定很担心你。”   谢挚被嫘半哄半劝地带到光门门口,她在门前驻足回身,已经泪如雨下。   ……嫘姐姐为什么不劝她留下呢?   她是很听她的话的,如果她劝,说不定她真的会——   “快进去吧,不要再耽搁了。”   嫘在光门前一步站定,微笑着招手,眼里却也泪光闪烁。   “走吧,小挚。门后才是你真正的家。”   明明只是一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银河。   她们之间,有虚幻与现实作阻隔。   “小挚!”   在谢挚要推门离开的最后一刻,嫘忽然叫住了她。   “你对我有动过心吗?哪怕是一点点?”   不待谢挚回答,她却已经自己很快补全了问话。   “我知道,你没有……你只是拿我当姐姐。”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毕竟她是聪明的人。   嫘忽而含着泪笑起来,扑上前来,捧着谢挚脸侧,将唇印在谢挚唇上,一吻即放。   “可是不要紧,”贴着谢挚耳畔,嫘轻轻道:“现在,你就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这是小挚第一次被人吻唇,是在她这里,而不是云清池,也不是别人。   凭这个,小挚便会永远记住她的……小挚是好孩子,她知道。   “我对你而言,将不再是神话里几笔平淡的字句,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喜憎好恶,自己的经历过往,自己的血肉感情……小挚……要记住我,一定要记住我,好吗?”   颤抖着,一滴泪被她蹭在谢挚颊边。   “帮嫘姐姐一个忙,替我告诉十六岁时的小挚,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爱你……”   嫘最后朝谢挚笑了一下,眷恋而又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将她推出神话屋。   光门在谢挚眼前关上。   “云清池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小挚。”    第219章 狐使   谢挚被推出神话屋后,等待已久的眼睛婆婆立即迎上来。   “姜微!”   扶住谢挚的肩膀,老人关切道:“你怎么样?有受伤吗?可有在里面遇见危险?”   “……”   颊边冰冰凉凉,是临别前,嫘姐姐蹭在她脸上的一滴泪。   这泪,竟好像滴在了她的心上。   又咸又涩,带着不能与他人说的痛楚。   谢挚抬手将它拭掉,又无意识地轻触唇瓣。   那个若有若无的亲吻还在心间反复震荡,女人含泪微笑的模样更是久久留在脑海,不能褪去,令她心神恍惚。   嫘姐姐说得对,就凭这一吻,她就永远也忘不掉她,一生都会记着她,念着她的……   “姜微?”   见谢挚从神话屋出来之后,久久不语,神色恍惚,对自己的问话也恍若未闻,只是对门默立,眼睛婆婆不由得有些着急,“你怎么了?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谢挚在神话屋中遇到了什么大凶险,或者受了伤,可是看她外表,并无半点伤痕血迹,呼吸也平稳悠长,没有任何受伤迹象。   她这是怎么了?   像是这才听到眼睛婆婆的声音似的,谢挚的眉梢动了动。   她转过身来,面向老人,眼里的光渐渐聚拢,但还有些飘忽茫然,像一粒跳跃的烛火,虚虚地落在眼睛婆婆的面容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认出老人:“婆婆?”   她已经十年没见到眼睛婆婆了,如今忽然走出神话屋,竟对外界有一股陌生之感,好像有穷氏才是她真正的家园一般。   恍如隔世。   “哎,是我。你这是怎么啦?”   眼睛婆婆莫名其妙,她看出谢挚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可即便是见多识广如她,也想不到谢挚在神话屋里经历了什么,“怎么才进去神话屋几天,倒好似认不出我老婆子了似的?啊?你如今这记性这么差了吗?”   谁知谢挚却因为她这句无心之言而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臂,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您说什么?几天?才过去了几天?”   “……是啊。”   眼睛婆婆愈发茫然,她对谢挚出神话屋之后的举动颇为迷惑不解,应道:“自你进入神话屋后,不过过去了十天。”   ……十天。   谢挚面色发白,松开老人,往后跌了一步。   这两个地方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神话屋里过去了十年,外界却才过去了十天。   五州一昼夜,屋内已一年。   可她确确实实,在神话屋,在有穷氏生活了十年。   她与嫘姐姐共同培育过十年新蚕,看它们从幼虫长到结茧,好奇地听过春蚕食桑时沙沙的声音,有如细雨落盘;   有穷氏族人盛大的春猎已经举办过十载,每次辛猎得的猎物都遥遥领先;   也曾成百上千次地独自坐在山崖上,看精卫填海,听滚滚涛声,到最后精卫甚至习惯了她的存在;   夸父化为的山岭每逢春日都会开满桃花,直到初夏还久久不败,这时将桃枝折回去送给嫘姐姐,女人羞涩的笑颜便会比世上任何一种鲜花都更加好看……   可那都不是真实,只是场……神话屋为她造出来的幻梦,仅此而已。   到底哪个世界是真,哪个是假?她现在所处之地,是否同样也是一个故事呢?……   错乱感充满着谢挚的心,让她心乱如麻。   “姜微,你到底是怎么啦?神话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脸色很差……”   眼睛婆婆担忧地注视着她。   神话屋在谢挚出来之前,便忽然恢复了稳定,她惊喜之余,料想这必定是谢挚的功劳,谢挚在神话屋内一定已经修复好了破损的房间,马上就可以出来,便立即守候在房门口,等待谢挚归来。   谁曾想,神话屋是修复好了,谢挚却不太对劲。   早知道会这样,她倒宁愿让神话屋坏掉了。   “我没事,婆婆……”   谢挚勉强握了握老人的手聊做安慰,要她放心,“我只是……很累……我……我也不知道……”说着,声音又低下去。   她目光不复往常明亮坚定,反而如稚子般迷惘。   “总之,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沉默了很长时间,谢挚才道。   她现在很需要这个。   眼睛婆婆虽然焦急担忧,但闻言也只能应下。   “去好好休息一下,别多想……姜微。”   临走的时候,老人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肩,又疼惜地摸摸她的脸颊,一如往常。   上一次被婆婆摸脸,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谢挚在原地呆站了好半晌,才慢慢往自己的房间走。   一阵熟悉的清风在她身后拂来,像一声轻柔的叹息。   「黄帝居轩辕之丘,求娶于西陵之女,不应,逃之,往东海之崖,就居有穷氏。西陵女,嫘也,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旨定农桑,法制衣裳,是以尊为嫘祖。」   谢挚身体一震,停住步伐,注意地聆听。   ……是嫘姐姐。   最后一个神话,嫘祖始蚕。   神话屋为她送来了未能得见的故事结局:   「嫘终生不复婚娶,人或言之念黄帝也。临殁,问所愿,已不能言,含笑泪下,但指案边桃花。左右忙奉上,久久无声,视之,气息已绝半晌矣。」   眼睛婆婆拄着拐杖走出神话屋,顿了片刻,还是觉得不放心,又转身欲返回,看看谢挚怎样——   刚走到木屋门口,她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压抑至极的哭声。   破碎哀恸,悲伤得好像要呕出心血。   ……是谢挚在哭。   老人的手僵在门前,许久,才长叹一声,默然离去。   那个孩子素来坚强自尊,她还从未见过谢挚哭泣。   。   出神话屋后,谢挚很长时间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房间。   她闭门谢客,足有月余,连霜狼首领和饕餮都不见。   直到暑气彻底消退,秋风开始吹黄北海的草地,眼睛婆婆忧愁得连绣针也没心思捏起,奉命要将谢挚带给狐君的狐族使者也抓狂得掉了几大把尾巴毛之后,谢挚才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推开了小木屋的门。   秋日的爽朗气息扑面而来,原野上一片斑斓颜色,但并不萧瑟寂凉。   已经是秋天了啊。谢挚想。   她踏入神话屋的时候,还是夏末呢……   不知道神话屋里,现在是什么季节呢?   守在小木屋外百无聊赖的狐族使者见到谢挚终于出来,眼睛一下子猛地亮起,连身后的尾巴也因为过于激动而竖立了起来:   “谢挚!你总算出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让我等了多久!”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很想强行破开小木屋,将谢挚直接掳走,可是又害怕眼睛婆婆,因此只得一只狐狸自己郁闷生气——要知道,哪怕是在中州,她身为尊贵的神圣种族,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那可恶的人族却对她的怒气浑不在意,更不畏惧,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便目光直接越过了她,不再看她。   狐族使者自觉受到了轻视,之前积攒的不满一齐爆发,愈发怒气冲冲,三两步走上前去:“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胆敢跟一位狐族不敬——”   话音未落,蔚蓝光芒便在女人的眉心处亮起,漆黑如墨的瞳孔笼罩住她:“噤声。”   “你太吵了……”   谢挚熄掉凝神法,笼住衣袖,神色淡漠。   “所以,我让你稍微安静一会儿。”   如同被掐住脖颈,狐族使者的话猛地噎住,碎在舌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她识海中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一尊三寸小人如受重击,仰面扑倒在地。   谢挚方才用的术法她很熟悉……是凝神法!   狐族使者又惊又怒——虽然凝神法只是一个残缺的无用之法,但毕竟也是她狐族最伟大的君主元长青所创立的法术,谢挚怎会使用?!   而且谢挚非但会用,竟好像……竟好像……对凝神法的领悟掌握比她精深无数倍,方才只是轻轻睨来一眼,便直接将她识海之中的凝神小人给震慑得不能站立。   这是本源上的压制……   谢挚的精神力,竟比她一个货真价实的纯血狐族要磅礴精纯得多!   闻声急急赶来的眼睛婆婆,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狐族使者怒视着谢挚,但神情中隐有忌惮;谢挚对狐族使者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坐在小木屋的门前,望着眼前的草原。   “婆婆!”   狐族使者一见她便好像看见了救星,告状道:“谢挚,这个人族她方才攻击我!用的还是我们狐族的凝神法!”   “啊……这个……”   眼睛婆婆脸色僵住,尴尬一笑——她正是那个让谢挚学会狐族凝神法的罪魁祸首。   “想必是你看错了吧?人族怎会我狐族的术法呢?”   她开始面不改色地编瞎话,哄骗自己初出茅庐的年轻小辈。   使者还欲争辩,老人便已经轻车熟路地拉着谢挚走进小木屋,再把门飞速关上。   “使者,请明日再来吧!”   透过门缝,眼睛婆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明天,明天我一定让谢挚启程,前往狐族的领地!”   “……”   好不容易谢挚终于出来了,结果还要再等一天!   久久出使不回,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狐君要把她的皮扒下来了……   狐族使者面对紧闭的屋门欲哭无泪——公主殿下也太偏心了!   。   简单休整了一日,谢挚去了一趟丹凤城,和霜狼首领、英招王他们简单地告别之后,她便正式动身,踏上了新的旅程。   与她一同前往狐族领地的,还有阿狸和小毛驴。   阿狸,是眼睛婆婆要将她送去狐族的领地寻求庇护,在之后的五州大乱之中得以避祸安身,保全性命,小毛驴则是作为谢挚的坐骑随行。   虽然在临行前,由于畏惧狐族,不愿前往他们的地盘,小毛驴曾经放声大叫了整整一天,以奇高的音量表示自己的坚决抗拒,但谢挚心如铁石,愣是晾着没管它,由着它不停驴叫,它最后叫累了,也就蔫头巴脑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菩萨呀,这女人自从在神话屋里去了一趟之后,给人的感觉更可怕了……!天知道她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悄悄打量一眼谢挚,小毛驴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又赶紧把头垂下。   至于饕餮,它本来十分纠结犹豫,既想跟着谢挚保护她,又想留在北海——它很喜欢北海的风土人情,想在这里安家长住。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生灵种族,大家都不畏惧讨厌它,而是一致地亲近喜爱它,它在这里既不是什么可怖的凶兽,也不是应该随着前朝一道灭亡的孽畜,只是一只勇敢可靠的雪白巨犬,是谢挚的坐骑与伙伴。   它喜欢自己的新身份,同时也想为北海出一份力,留在这里,继续保护这片古老的土地,捍卫白浪河的和平与安宁。   在谢挚的劝说下,饕餮最终选择留在了北海,陪伴孤单的眼睛婆婆。   大白狗早在谢挚动身那天的早晨便开始哽咽,蹲坐在小木屋前面,眼泪像珠串一样滚下来,连毛也哭湿了一大片;   直到它看见谢挚和眼睛婆婆一起走出来,原本的小声哽咽便又猛地一大,变成了嚎啕大哭。   “得啦,”眼睛婆婆又好气又好笑,抬起拐杖敲狗脑袋,“总是哭,总是哭!丢不丢脸呢!”   饕餮哭得没法答话,竭力凑过去舔谢挚的脸颊,将眼泪蹭了谢挚一脸一身。   谢挚无奈地推开它,心中柔软,又揉揉饕餮,安慰道:“别哭啦……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呀……又不是见不到了,嗯?是不是?”   “不……不对!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去狐族的领地,狐君一定要你当她的妃子,把你留下来……!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而且就算你回来,你还要去东夷,回西荒……那么忙,怎么还能想得起我呢!”   越想,饕餮便越悲从中来,哭的声音越大了。   “我……我特别了解狐族,我主人当年、当年……就喜欢一个狐女……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它一边大放悲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这话,饕餮身后的眼睛婆婆嘴角抽了抽,又有点想用拐杖敲狗头了。    第220章 史诗   说完之后,饕餮又去拱阿狸,舔舐女孩的泪水:“别哭……阿狸……别哭……”   谢挚平日繁忙,难以得闲,而眼睛婆婆虽然极疼爱阿狸,但她素来面冷嘴毒,对阿狸管教严厉,是以阿狸或多或少对老人有些畏惧。   综合下来,其实每天陪伴阿狸玩耍最多的,竟是精力旺盛的饕餮。   她们两个一个前朝凶兽,一个半血狐族小女孩,竟然也很能玩到一起去,饕餮非常宠溺阿狸,心甘情愿地载着她到处跑跳玩闹,既是玩伴,更是朋友,相处两年多下来,如今感情很深。   因为近在眼前的离别,粉发女孩也怏怏不乐,此刻正在咬唇抽泣,泪眼汪汪地凝望着眼睛婆婆,期望老人回转心意,能够忽然留她不走。   她不想走……   不想离开北海,更不想和婆婆、微姐姐、大白狗分开,甚至连小毛驴,她也很舍不得。   为什么婆婆非得要将她送到狐族领地去呢?   那里,那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既没有亲长,也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叫她依赖……   虽然眼睛婆婆说,如今的狐君是她的姑母,可以信任,也会庇护于她,可是比起一个素未谋面的姑母,她自然还是喜欢婆婆。   比起什么安全与活下来,她倒情愿死在眼睛婆婆身边,只要她能陪着她,她便什么也不惧怕。   只是,这期望还是破灭了——眼睛婆婆默不作声地垂下头,避免接触到女孩的凄楚目光,给她不能实现的幻想与期盼。   谢挚从此刻的阿狸身上,也忆起了几年前离开大荒与族长分离的自己,不由得心中叹息,走过去轻轻将女孩抱起,放在小毛驴背上,为她拭泪。   她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让阿狸止住哭声,只是直接将阿狸揽入怀中,一手抚摸她后脑,柔声道:“没关系的,不用忍眼泪。”   “哭吧……阿狸。微姐姐在这里。”   与其压抑克制,倒还不如让阿狸一气将悲伤难过发泄出来,那样比当时忍而不发,之后一生记念,要好很多。   像是被谢挚的哪句话所触动,女孩抱着她腰身的手臂一颤,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肩膀一抖一抖,抽泣声渐大。   泪水打湿了谢挚的衣襟,她被阿狸的哭声也引得有些眼酸,轻轻仰起脸来,手指落在女孩柔软的头发上。   哭了好一会儿,小孩子身体弱,禁不住这样激烈的感情起伏,阿狸哭累了,伏在谢挚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还不踏实,仿佛还在惴惴,腮边挂泪,耳朵低垂,阿狸在梦中喃喃自语,说的梦话也是“不想离开。”   眼睛婆婆背过身去,将拐杖攥紧,没有说话。   明明,婆婆也舍不得阿狸……   谢挚轻叹,抚了抚女孩汗湿的额,将精神力化为丝缕温流,缓缓渡过去,将她的噩梦与忧思打散,助阿狸睡得更沉。   在很久之前,于雍部的庭院,她也曾问过*牧首大人,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一直开心幸福,博学智慧如牧首大人,当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她。   现在,她也成了面对孩童相似疑问的大人了。   世事难得圆满,谁也逃脱不开。   将睡熟了的阿狸轻手轻脚地放上小毛驴背上的软鞍,秋日风寒,谢挚又解下外衣,为女孩盖在身上,这才重新回到眼睛婆婆身边。   “睡着了?”   眼睛婆婆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   “睡着了。”谢挚知道她问的是阿狸。   “睡着了,那就好。”眼睛婆婆喃喃地说,像在安慰自己似的,“睡着了,就不难过了,也就不用……”   谢挚截住她的话:“您不去送送阿狸吗?”   “不去。送了,也只能徒惹她伤心……”   老人的白发在风中晃动,像衰败的草丝,“要是有可能,我倒愿意她就此恨了我,怨我心狠,才好。”   恨她,怨她,就不会在想着她,念着她了。   谢挚又静静地望了婆婆片刻,直到狐族使者催她快点动身,不要再耽搁,这才转身欲走。   “对了婆婆,还有一个东西我忘了没给您——”   刚一转身,她又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里一个小物件放到老人手中:   “这个给您,是您一位故人托我捎给您的。”   ……故人?她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眼睛婆婆闻言一愣,下意识便用神识扫向手中物,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她浑身僵硬,心却怦怦急跳,四肢冰封似的呆在原地——   是一枚陈旧的发簪,上面雕着古朴的纹路,那纹路却并不属于本朝,而是来自殷商。   这是她年轻时珍爱的发簪,曾由她的爱人与妻子,那阴郁美丽的殷商末君,为她挽起式样繁复的高髻,亲手佩在发间。   华簪配雪发,如同雪地里金盏闪耀,极为相称。   欣赏着狐女的绝代风华,暴君眉间的厉色才终于头一次消褪,软化为款款柔情。   “阿狸。”   她唤。   “我的小狐狸,我的王妃。”   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记忆如云海一般翻上心头,让她眼中心间登时雾茫茫一片。   紧紧攥着那枚发簪,眼睛婆婆抬起头,泪无意识地自她被烧灼得皮肤纠结在一起的眼部滚落。   她如今,很难看吧?   “……故人……”   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听到自己粗哑难听的声音:“故人是谁?”   “商君子铭。”   脑中嗡嗡震荡。   在恍惚之中,眼睛婆婆似乎听到了一声谢挚轻轻的叹息,那年轻的人族默不作声地俯身过来,将颤抖不止的老人揽在怀里,眼睛婆婆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哭泣,冰凉的泪水沾湿了谢挚一肩。   缓了好一会儿,神智才渐渐回到她的身体,她神思恍惚,一颗心像在河里沉沉浮浮,终于想起了要紧处,抓着谢挚问:“……你是怎么知道……知道我是……”   明明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脸,声音,甚至乃至气息,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哪怕是曾经见过她的饕餮,如今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她……可是谢挚却……   谢挚安静地望着她。   眼睛婆婆辨出,她目光中含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并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理解的宽容。   或者是共情心?她说不清。   她真心实意地为她的一切遭遇感到难过。   “我之前就猜测过很多次您的身份,还望您不要见怪。”   谢挚轻声道:“您也知道,我之前经历了什么。我如今很难再完全相信别人了。”   “……嗯。我知道。”   “我猜想,您在狐族中应当地位颇为尊贵,以至于敢于向一个外族,也即是我,传授狐族的术法,而不畏惧狐族的追责;也敢铤而走险,在北海养育阿狸,狐族最厌恶的混血儿。”   “……继续说。”   “后来我也曾陆陆续续地试探过您许多次,有一些您察觉到了,有一些则没有。但对您的身份,我确实逐渐增加了肯定的信心。”   “比方说,在饕餮化为原形的时候,您一点也没有惊讶,更也没有意外;之前在潜渊边缘,我与人皇对峙之时,也曾提及殷墟旧事,您当时就在我旁边听着,我确信您将我与人皇的对话听入了耳中,可是观您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由此,我便猜测,您或许之前就见过饕餮,也知道殷墟的存在的。”   她有条不紊地继续一条条阐述自己的猜想:   “至于阿狸,应该则是您和商君的女儿吧?她之所以能够活过万年,仍然只是稚子,是因为您怕她受到伤害,因此将她常常放在神话屋中,对吗?”   “我曾测过阿狸的骨龄,发现她的年龄确实不大,既没有伪装,也没有逆转青春的迹象,而是真正的孩童。”   “为她取这个名字,阿狸,则是为了纪念您与商君之间的感情,也为了怀念过去的自己。”   模仿着神剑劈下,谢挚用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我听说,空间与时间,实是一体两面,太一神的惊世一剑劈斩下去,甚至曾在太古战场里产生了时空缝隙,让进入者有可能与万年前的古人见面交谈……”   “那么同样的,作为凤凰神王亲手铸造出的空间法器神话屋,内部应该也有一些房间可以停滞时间,或者时间流速极慢。”   “……就像我的小鼎一般。”晶莹剔透的碧绿小鼎被谢挚捏在指尖。   经历过此次神话屋一游,她也终于可以确定,将空间法则运用到极致,便可以改变时间。   谢挚全说中了……眼睛婆婆兀自消化了片刻,仍旧难以置信:“……就凭这些,你便能猜中我的身份?”   那样的话,谢挚的洞察力与敏锐直觉,真是到了让听者心惊的地步。   “那自然不是。”   谢挚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有聪明到那种地步……这些细节只能说明,您与殷商旧事有关,也不一定就是帝子铭的狐妃。”   “只是殷墟之中,帝子铭曾反复唤过‘阿狸’;来到北海之后,我又听到您给阿狸,起的也是同样的名字,这才终于将您与狐妃联系起来。”   眼睛婆婆同样聪明敏锐,立刻抓住了谢挚逻辑中的漏洞:“但我狐族有大溯回术,可以逆转生灵寿命青春,几近完美无瑕,骨龄只有专门的宝具才能测得精准,你为什么不怀疑是你推断有错,阿狸才是年龄缩小后的我,而我只是一个保护她的长老之类呢?”   “我自然有怀疑过。”   谢挚坦然承认道:“事实上,我有很多猜测……甚至直到方才前一刻,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您将最终的答案递给了我,不是吗?”   “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您,自己向我承认了您是狐妃。”   谢挚若有所指,含笑点了点肩头的泪痕。   “……”   那纤弱狡猾的女人望着她,目光婉转,唇角噙笑,在这微笑里,眼睛婆婆恍然明白过来,直到刚刚,谢挚将发簪以故人之名递给她时,还在试探她。   倘若她不是簪子的主人,怎会甫一看到它便心神剧震,为之失神恍惚,竟至失态落泪?   她那时,以为谢挚已经知道了全部,没想到那还是谢挚下的棋子之一……   谢挚没说错,是她自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人族太狡猾。   谢挚在人族当中,其狡猾更是一骑绝尘,出类拔萃。   “……姜微,你呀你,你可真是……!”   眼睛婆婆又气又笑,抬杖欲打,看着谢挚的脸庞,手臂到底还是没有落下。   不舍得打她,但又实在是气得牙痒,老人只好轻轻将拐杖戳在谢挚腰间,稍一用力,谢挚便连连告饶:“对不起对不起,婆婆,我不该试探您……”   “还有呢?”婆婆的拐杖还是没收回来。   “不该……用这种事情试探您,这是我的错。”   想了想,谢挚又连忙补充强调:“但我并没有不信您!真的。”   眼睛婆婆似被她逗笑,唇角扬起,又落下,终于还是叹息着放下拐杖,疲倦地撑住眉心轻揉。   “……她,”老人低低地问,她没说帝子铭的名字,只是以“她”来代替,“跟你说什么没有?”   谢挚自然也知道她在问谁。   圣花崩塌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商君赤足散发,白衣飘荡如流云。   “她说……”   学着帝子铭的语气,谢挚低声道:   “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仿佛当胸受了一刀,极为疼痛一般,眼睛婆婆捂着心口,深深弯下腰去。   谢挚看到,有晶亮的东西一滴两滴,落到她们脚下的草地上。   她移开眼,背过身去,让老人得以不顾忌自己,放声哭泣。   至于眼睛婆婆如何受伤毁容,如何带着阿狸隐姓埋名、辗转漂泊,谢挚并没有提。她不愿让老人再受到伤害。   眼睛婆婆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婆婆没有说,往事已矣,如今也不必主动再去询问。   不论狐妃是谁,狐族的公主殿下又是谁,谢挚只知道,两年前收留了自己的人是眼睛婆婆,一个面冷心热的善良老人,而这就够了。   “发簪我已经交给您了,话,我也替商君带到了。”   她完成了帝子铭的嘱托,在圣花倒塌五年之后。   “婆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望您珍重。”   “北海和婆婆,之后就拜托你了,饕餮。”   经过一脸呆滞震撼的雪白巨犬时,谢挚温声嘱咐。   虽然伤势未愈,饕餮可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人境。   它显然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嘀嘀咕咕抱怨了很久的“狐狸精”就在它身边,严格来说,还算是它的救命恩人兼半个主人。   饕餮的眼泪往心里流——现在反悔说想跟谢挚走还来得及吗!   走到狐族使者身边,谢挚伸手轻拍小毛驴的脖颈。   “我们走吧。”   去狐族的路很远。   一路向北,行至丹凤城时,已近日暮。白浪河在草原上蜿蜒,闪烁着粼粼金橙波光,像鱼儿的鳞片。   借着残日的余晖,谢挚到底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感情,稍作驻足,朝丹凤城投去远远的一瞥。   然后她愣在那里。   丹凤城外正站着许许多多的各族生灵,沉默地遥望她离开的方向,都是她的朋友,她的伙伴,以及攻城之战中的战友。   既有熟脸,也有生人。   他们的神情都很严肃,含着难以察觉的悲伤,有小孩子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已经哭出声来。   谢挚用神识简单地扫过去一个大概,认出许多熟面孔。   阿赤玫,布鲁爷爷,霜狼首领,英招王,英招公主,她的学生们,甚至还有人参娃娃……   可能来了……有几千人?还是上万?   忽然这样是……做什么?明明,明明她并没有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北海生灵……   谢挚离开北海一事原本颇为隐秘,很少有人知道她要走,她不想大张旗鼓,惹得众人伤心泪下,只愿挑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悄然离开。   但没想到,她要离开的消息还是被传了出去。   来了不知多少北海生灵,为了尊重谢挚的心意,因此并不来接近她,而只是远远地站在城外,目送她离开。   谢挚还一眼看到了霜狼首领,她并没有以人身出现,而是化为雪白大狼模样,毛发在秋风中翻飞,宝石般的晶蓝眸子安静地凝望着她。   他们自发来为谢挚送别。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似的,阿赤玫抿着嘴唇挥挥手。   她身后的巨人都随之缓缓地拍响腰间圆鼔,布鲁爷爷轻轻弹起琴来,沙哑的声音开始歌唱。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巨人一族人人都口熟能详的本族史诗,为什么布鲁爷爷忽然唱起这个?谢挚不解。   但接下来的歌词却很陌生,谢挚从未听过——   “上天赐下巴克撒,她来自那五州最西方。名为罪人何来罪,欺凌北海枉做皇!先教识字后斩锁,心血铸剑寒八荒,将贼寇驱赶出我家乡。天地忽复旧时样,我们的心里亮堂堂;丹凤城飞不起来,她才是草原上美丽的凤凰!”   ……巨人的史诗有了新篇章。   《巴克撒颂》。   越来越多的生灵加入了歌唱,各式各样的音色汇集在一起,悠扬轻柔,好似波涛涌动。   在这久久不息的送别歌声中,谢挚眼眶发酸,深深呼吸,迫使自己转过身去,继续前进。   往前走。   不能回头。   早在她当初选择离开大荒之时,她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走。”她命令身下的小毛驴。   小毛驴踌躇道:“可是,歌还没唱完呐……”   它对北海心怀留恋,不舍走得太快。   “歌是唱不完的……”   谢挚再次重复了一遍:“走吧。”   小毛驴只得犹豫着迈出步伐,不断悄悄回头探看。   歌声与草原在她们身后起伏绵延,渐渐趋于模糊。   再见,北海。   谢挚在心里说。    第221章 云海天梯   狐族的领地位于北海最北,小毛驴身怀空间术法,一息可越千里;狐族使者又持有珍稀法宝,比之小毛驴竟也毫不逊色,因此谢挚一行人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已跨越无数距离,抵达了北海的尽头。   一路上狐族使者很少现身,她那法宝颇奇怪,形如飞梭,状似银鱼,坐上之后可以隐去形体。   使者犹在记恨前仇,不愿和谢挚交谈,整日只在法宝中藏身,谢挚也便由着她去,不去管她。   因此,明面上,还是谢挚、阿狸、小毛驴几人偕行。   神族居住在昆仑神山之上,真凰于海外仙岛飞舞,真龙先是居住于西海水晶宫,之后又远走南沼,遁出五州……   只是不知道,狐族会居住在哪里。   骑在小毛驴背上,怀中护着阿狸,谢挚一路思绪万千。   上一次去昆仑神山,还是牧首大人带她去的,丹朱鹤拉着飞辇越过重重山脉,一振翅就是无数里,那时,她不过才十六岁;   一转眼,她又要前往狐族的领地,和神圣种族之中最神秘的族类接触了……   真不知道,在那里,她会遇见什么。   “他们说……想要……”   谢挚想起来之前游隼转达的话。   “想要您。”   她无意识地抚了一圈脖颈上的金印,低下眼帘。   想要她么……   谢挚当然不觉得,狐君会对自己有什么别样的兴趣,更有可能,狐君仅仅是想以此来折辱激怒她而已,但她还是不能不为此感到疲倦。   之后或许会遇到麻烦。   前方已近北海边缘,荒草渐疏,最后甚至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只有土石裸露在眼前,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谢挚举目望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想象中精巧绝伦的建筑群落。   ……奇怪。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五州了,怎么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难不成狐族并不是居住在北海最北么?   谢挚心生诧异,又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前面没路了!”   正想着,小毛驴刹住蹄子,大叫了一声。   它甩着长耳朵,低头垂颈,显得格外慌张不安,不知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还是即将要与狐族见面。   “没事的……不用怕……”   狐族使者毫无动静,并没有出面解说的意思,谢挚知道她应该是想看笑话,也不在意。   刚好她也想自己亲身查探一番,便低声安抚了阿狸几句,让她就好好呆在小毛驴背上,不要下去,自己则翻身跃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如小毛驴所说,前方果然没有路了。   但并不是悬崖,倒更像是……   谢挚蹙眉,再往前走了一步。   她面前的空间,竟仿佛与天穹接到了一起,让人有一种奇妙的错乱感,头脑发晕,心生恍惚,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草原,还是飞在天边,下一步踏出,又将会落足于何处。   周围的灵气都在被前方的天穹吸引而去,如泄洪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失,以至于方圆千里的灵气都极为稀薄,甚至还不如最荒芜的禁忌之地。   这让身为修士的谢挚也有些许不适,她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去,立刻便惊奇地发现,自己体内的血精也如滚动的丝线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离了身体,像水流一样股股汇入天穹,消失得无影无迹。   不对……   看着飞速离体的血精,谢挚恍然记起了古籍中的记载。   前面并不是什么天穹,而是……   她急转身,对小毛驴大喊:“趴下!”   “什么?……”   小毛驴还在莫名其妙,但身体却很听谢挚的命令,下意识地俯下去——   下一刻,一艘极为庞大的飞舟便从眼前的天穹中凭空驶出,舟底如同鲸鱼的肚腹,紧擦着小毛驴的头顶,无声无息地缓缓滑过。   “啊……!”   察觉到头顶的寒意,小毛驴被骇得肝胆俱裂,瘫软着身体,四条腿一齐软下去。   若是它方才没有听谢挚的话,或者稍稍犹豫一瞬,被这忽然驶出的遮天巨舟只消轻轻一擦,它今天也必得小命不保!   前面是星星海!   星星海会与五州竞争,抢夺五州的资源,五州的灵气早在万年前便在不断流入其中,至今仍未停止。   狐族擅幻术,他们用幻术将星星海伪装成了天穹,而方才驶出的,正是一艘狐族的巨舟。   这巨舟极大,如一座山峰正在头顶悬浮,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船头便已经遮天蔽日,通体银白晶莹,遍饰精美纹路,间有冰蓝宝石闪烁,无比华贵美丽。   巨舟在谢挚等人头顶停下,投下无边的阴影,犹如黑夜忽然降临。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动听女音,竟仿佛是直接从谢挚的识海中响起,带着一股莫大的威严:   “将她们带上来。”   “是!”   狐族使者终于舍得从她的隐形法宝里现身,翘着尾巴跃下飞舟,一边瞧谢挚一边冷哼。   但她对阿狸却很恭敬,将女孩小心地扶下驴背,方柔声道:“殿下,请跟我来。”   她往上方的飞舟一指,便缓缓浮现一道水晶般的剔透阶梯,四周笼着茫茫雾气,似是冰与云砌成堆就一般,尽头消失在云雾里。   这阶梯不像是通往飞舟,倒更像是什么天梯。   “这……连我也要上吗?我恐高呀……!”   小毛驴使劲抻长脖子,试图望到阶梯的尽头,却怎么也看不到,当下腿肚子便已在打颤,缩着脑袋开始打退堂鼓。   “你自然也要上。”   谢挚解下一块布条,蒙在小毛驴眼睛上,让它挨着自己的身体:“这样就好。”   这是她自中州农人学到的窍门,驴性直倔,好尥蹶子,但只要蒙上眼睛,却会老实很多。   “……微姐姐!”   狐族使者要护着阿狸上梯,阿狸却不肯,使劲挣脱了她的手,跑回谢挚身边,要和她呆在一起。   “我想……跟你一起去。”   女孩拉住谢挚,蓝眸似一汪柔软的水晶,恳求地说。   这孩子很依赖人,如今没有眼睛婆婆在旁,便只能攀住谢挚,谢挚也愿在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尽可能地多宠宠她。   她揉揉阿狸发丝,将女孩抱起来:“好。”   “你……!谢挚!你会后悔的!”   狐族使者气得半死,鼓着脸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阶梯上的云雾里。   这样,谢挚便是一手抱着阿狸,一手牵着小毛驴,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阶梯上攀登。   这阶梯不宽,正好能容她们二人一驴通过,而且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还十分奇异,谢挚刚登上几步,应该离地面一丈也没有时,周围便骤然寒冷下去。   不应该是这样……   谢挚察觉到不对劲,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立在茫茫云海之中。   而下方的阶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但上方的台阶,却还好好地存在着。   她又往上登了一步,留心注意脚下,在她脚尖刚离开阶面的刹那,那一阶阶梯便忽然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一条只能上不能下的天梯。   阿狸也转头来要看发生了什么,又被谢挚捂住眼睛,温柔道:“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她解开衣襟盖在女孩身上,将阿狸完全拥在怀里,想以此遮挡阿狸的视线。   大板牙蒙着眼睛只顾走,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感到谢挚停下脚步还颇为诧异:“走呀,怎么忽然停下了?”   说着精神一振,试探道:“要不,不上了,咱们下去?”   “多嘴。你只管走你的路。”谢挚轻轻一弹毛驴脑袋。   还好她提前捂住了小毛驴的眼睛,要不然,若是走到半路,它往下一看,发现此等异状,还不知道该怎样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心生庆幸。   她怀里的阿狸果然再也没了往下面看的心思,悄悄红了脸颊,抓着女人的衣服,心脏怦怦跳,不知道自己该将手放在哪里。   微姐姐身上可真好闻……是天生便这样香吗?   她之前、她之前还从未离微姐姐这样近。   再往前走,阶梯骤然宽敞,云雾也随之猛地一浓,翻滚着在阶梯上奔涌。   谢挚眼前也被云雾所阻,即便动用大观照瞳术,竟也仍是一片模糊。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阿狸,往身侧的小毛驴身上摸去,想确认它有没有牢牢跟上自己——   谢挚的心一沉。   小毛驴不见了。   它走失在了这片云海阶梯里。   在她不知不觉之中。   谢挚心头突突急跳——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她竟毫无察觉……?是在这云海涌入的瞬间?还是在更早之前?   明明,明明就在前一刻,小毛驴还好好地跟在她身边……   这是狐族给她的下马威吗?   催动眼睛婆婆佩在小毛驴耳朵上的随身法宝,谢挚又能隐约感觉到,小毛驴就在她附近,并没有走远,生命体征也无异常。   谢挚这才心下稍安。   这就说明,小毛驴并没有生命危险,至少目前,还是安全的……   “微姐姐,你怎么啦?”女孩在她胸前问,“你心跳好快……”   “没事……”   她隔着衣服摸了摸阿狸的头,声音仍旧柔和,只是神色早已冷了下去。   “微姐姐只是……有点怕高。”   望着前方的云雾,她低声道。   她已经隐约地明白过来,登上飞舟,与这怪象频出的云海阶梯,本身就是一项狐族对她的考验。   或者说,为难。   谢挚将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毛驴已经走丢了,阿狸,绝对不能再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   接下来的路程,谢挚将道宫宇宙运转到了极致,小莲花在识海中捧着光球正色端坐,指尖更是随时都能涌出灭绝气。   她面上看上去依然如常,但其实暗地里已经拿出了战斗的状态,警惕地扫视过面前的每一寸空间,预备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意外与不测。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发生过异常。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谢挚已经习惯了眼前无边无际的乳白云雾,怀中的阿狸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才忽然又有异变——   在那深深的云海中,似有女人光洁的皮肤一闪而过。   但这里怎么会有什么女人?   谢挚疑心是自己看错,或者是处于长期的白色环境之中,以致心神有些恍惚,朝那个地方凝神又望了一眼。   一个女人倏然从那片洁白的云朵中含笑走出。   她生得极为美丽,红唇雪肤,腰纤腿长,肌骨比冰雪更加莹洁。   偏偏身无寸缕,大胆袒露着美好的身体,只有几抹薄薄的云雾被她围在胸前腰间,但这也遮挡不了多少,只能让她窈窕的曲线更加若隐若现,倒仿佛比完全赤裸更加勾人,更加动人心弦。   “来呀,小挚。”   女人朝谢挚笑盈盈地招手,语气亲昵,好像跟谢挚十分熟悉。   “来呀……来呀……来呀……”   她的声音甜如蜂蜜,如在对爱人窃窃低语,回荡在云海阶梯之上,尾音化成细小的钩子,融在云与风里,让人身上与心间都开始发痒。   但这却对谢挚没有作用。   谢挚像没听见一样,神色依旧冷静淡然,对那女人视若无睹,将她抛在身后,抱着怀中的阿狸,只是继续登梯。   女人却不依不挠,转瞬接近了谢挚身边。   脊背上感到柔软的东西压下来,那女人自后面握住谢挚的肩,贴身过来,暧昧地舔吻她的耳廓。   “为什么不留下来?嗯?前面有什么好的?我这样美,你一点也不心动么?”   “留下来,姐姐会好好疼你……”   她呵气如兰,嗓音里含着致命的蛊惑。   一条雪白的尾巴从女人身后无声探出,轻轻缠上谢挚的身体,若有若无地抚过谢挚的脸庞,像在抚摸爱侣。   “你很漂亮……姐姐很喜欢你……”   这话说得并非全是假话,还掺杂着一些真心——她的确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族。   狐族生性风流多情,就这样顺势与谢挚春风一度也无不可……   说不定还算她赚到了,毕竟谢挚年纪尚还年轻……女人心中暗自思量。   谢挚身形一顿,终于停住了步伐。   终于勾住她了?看来所谓北海的人族老师,也不过如此。   女人心中一喜,脸上笑容更柔,便见谢挚转了过来,眼中却清明,不见半点痴迷沉沦之色。   下一刻,那早已被她遗忘的凝神法忽然自行运转,识海中的三寸小人“哎哟”一声痛叫,捂着脑袋弯下腰去。   幕后功臣小莲花骄傲不已,挺胸抬头,满脸自豪。   “谢挚很忙,但我很闲。”   “所以,你不要来吵她,就让她好好地爬梯子吧!”   小莲花认真地警告。    第222章 幻术   “你……!你敢这样对我!你从哪里学来的凝神法!”   女人受小莲花这一击,吃亏不小,心中那股轻佻亵玩之意褪去,连带着面上艳色也消减许多,只是咬牙捂额,怒视谢挚。   其实小莲花下手并不重,只是对她警告一番罢了,只是这狐族原本正在意荡之时,又料定在她幻术所惑之下,哪怕谢挚圣人心性,也必不可挡,不曾怎么提防。   何况狐族内部素视凝神法为鸡肋,是以她修炼凝神法并不上心,只是在识海里塑了一个小人,平日自己玩耍,却不知完整的凝神法竟有如此威力,这才被小莲花一击得中。   此番下来,不仅没能得到一番缠绵,反而连自己的术法也被破开,她不禁更添几分恼怒。   谢挚却不惧怕,笑着瞧她:“怎么忽然不自称姐姐了?”   在神话屋中有一个嫘姐姐,便已叫她够不知所措的了,她却又哪来别的姐姐?   说完,谢挚也不再理会女人如何发作,朝她点头一笑,仍旧只是静静地抱着阿狸往天梯上走。   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忽闻阶梯上叮当作响,谢挚抬头望去,只见数不尽的珍宝灵髓、仙药神金都如海水一样自阶上涌下,从中随意捻出一件都是无上至宝,倘若流落入世,不知又将要掀起怎样一番风云。   但此刻,这些珍宝却像无穷无尽一般从上而下喷涌而出,若自下方望去,真仿佛一座黄金瀑布正在当空而挂,奔淌不止,顷刻便堆满了整座阶梯,甚至盖过了谢挚的小腿,将这云海天梯氤氲得异光回绕,霞彩蒸腾,几乎睁不开眼。   这景象极奇,恐怕人皇的财富也不如其中十一,即便是世家贵子身处其中,也不能不为之目眩神迷。   谢挚却并不动容,平静地举步在珍宝之中,仍旧只是继续向前,涉之如入无物。   伴随着她向上攀登,那些珍宝也随之缓缓消失不见。   谢挚人极聪明,已经渐渐悟出来一些规律:   登上这天梯之后,屡出异象,先是小毛驴失踪,这之后又遇到一个美貌女人,百般挑逗引诱;   第二个遇到的,则是无数珍宝……   或许,小毛驴之所以忽然不知去向,也正是被这幻术所迷……   它是被什么引走了呢?很多水灵灵的大甜萝卜?   一想到这里,谢挚便颇有一股啼笑皆非之感。   财与色,这两者,她都未取,却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在上面等着她?   像是为了解答她心中疑惑似的,一柄金光璀璨的大钺在天梯上空无声显现,仿似黄金铸就,又如上好的玉石,在半空中放着莹莹的光辉。   “这是……?”   谢挚注意到,在那巨钺表面,还有无数符文缠绕流淌,神异古朴,极为威严不凡,隐隐竟有王者之气,她素来爱好符文,不由得将*其凝神细看了几眼。   符文尚还未看清楚,那巨钺却忽而沉了下来,长柄正好落入谢挚手中。   “嗡”的一声,谢挚脑中一响。   一幅生动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在高高的玉阶之下,数人正在跪伏。   低头一看,往身上望去,却是从未穿过的华服。   一抚袖口的精美纹绣,谢挚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所着的,竟是帝王的冕服。   ……那下面跪的是谁?   谢挚定睛一看,却见那几个身影颇为熟悉。   抬起头来,确是熟面孔。   “谢挚!”   姜晦之恨怒交加,之前的雍容华贵不再,发丝散乱,衣衫破烂,只有一片狼狈。   “要杀便杀,何必如此辱朕!”   谢挚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身后持刀而立的力士立刻便上前一步,将姜晦之一脚踏倒在地,咳血不止。   “大胆!一介前朝废君,如今还敢称朕!”力士威严地说。   言毕,向谢挚尊敬行礼:“禀陛下,姜贼已擒,磔杀弃市,只须您一声令下!”   “……”   谢挚扫过姜晦之旁边跪着的数人,不出所料,果然看到了王家家主的面孔。   还有王昶等人……   他们之前都曾欺凌侮辱过她,此刻面上却只有畏惧惶然。   “陛下!求您赎罪!奴知错了!求您放过我!”   王昶膝行而前,重重叩首,面前砖石已染斑斑血迹,他却仍像不知疼痛一般,一下比一下磕得更狠。   “求您!求您……求您了……!”   头颅与地面相击,闷响回荡,他不断颤抖,全无往日贵公子的文雅风流。   身后碎步走出一个女官,附耳过来,对谢挚低声道:“陛下,快些理完事,皇后殿下还在宫中等着您呢。”   “……皇后?”   谢挚喃喃地念。她此生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和自己产生关系。   她怎么会有什么皇后?   “不错。”   女官颔首:“皇后殿下,正是上任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云大人。”   “殿下之前对您多有触怒得罪,但您宽宏大量,仍不计较,只是要她辞去宗主之位,归于宫中侍候而已。”   女官的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足够恭敬,也不过分谄媚。   “……唔。”   宗主。   真没想到,这个皇后,居然是宗主……   谢挚往后倒去,靠在皇座里,久久默然不语。   在这个幻术里,她灭亡了姜周,成为了新的人皇?   “陛下?”   见她不说话,女官试探道:“您不杀了这些罪人吗?虽然陛下圣明,举世皆知,但也犹恐夜长梦多,不得不防……”   谢挚却不答她话,只是若有所思,手掌轻轻抚摸过皇座的扶手。   “这座子坐着,实在并不舒服。”   真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生灵,穷尽一生,对它汲汲以求……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什么都办得成,一声令下,可以抬得一人入天,也可以按得一人万劫不复。   只要她想。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所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人莫不敢从。   这便是平日,人皇坐在皇座上,俯视众生的感觉么?   在女官惊诧莫名的眼神注视里,谢挚直起身体,离开皇座。   圆环在腕间闪烁,谢挚在手中凝聚出一柄长刀,一刀斩碎了那华美的皇座。   一如她十六岁时初至歧都,在人皇的大殿上抽刀,斩破阵法环。   ——但若是她不想呢?   “我不需要别人惧我怕我,更不需要……一个强逼来的皇后。”   “别人或许会因此感到畅快,可我不会。”   金玉粉尘在谢挚面前纷纷扬扬地落下,碎光闪烁,如同雪屑。   “你们看错了我。”   在她合刀的同时,幻象也倏然而逝,面前的场景又恢复了云海天梯,而阿狸仍然好好地在她怀中熟睡。   谢挚面色如常,抚掉肩头的金粉,重新迈步向上。   第三个考验,是权力。   确实是个令人上瘾的东西,只是她不喜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谢挚面前又接连浮现了数幅异象,有的是长生不死,有的是博大才学,有的是与爱侣相伴一生,有的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亲长父老流泪感叹,有的是声名显赫,百世流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个个都是常人渴求一生也不能得到的东西。   但她走了过去。   谢挚一一从中平静穿过,走过长寿,走过才学,走过爱侣,走过功名,走过利禄,走过富贵,不驻足停顿丝毫。   目不斜视,毫不留恋。   路到尽头,不再有新的台阶出现。   所有异象都忽然消失不见,如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   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天梯,终于登尽了。   最终抵达的,是一处云雾组成的平坦高台。   到了这里,谢挚终于舍得小心地放下怀中的阿狸,牵着她在原地耐心地静候了片刻。   高台之上还是一片静寂,无人无声,只有高空特有的深蓝颜色在周围晕开,仿佛要将她们包围。   谢挚叹了一口气,倒也并不心急,只是笑道:   “既然花这么大心思,先是派遣使者催我快行,又设下这样庞大精妙的一个幻术,以权财色名相诱与我,为什么现在又不现身呢?”   “您不愿见我,我可已是等不及想见您了。”   她抬眼望向一个方向,神色舒展,微微笑。   “君上。”    第223章 尾巴   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微姐姐……”   阿狸已经醒转过来,伏在谢挚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又被她镇静地轻抚后背,重新安抚下去。   狐君会出来的。   她有的是耐心。   果然,几息过后,在云雾深处,终于传来一声冷冷的笑。   分明是动听的声音,语气却带着嘲讽。   “不错,你倒是有些眼力。”   知道自己既已被谢挚发现,狐君便也不再隐藏,转而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女人雪发晶莹,以红绳挽起,一直垂至腰间,竟好似比周围的云气更加洁白。   她容貌明艳美丽,只是没有寻常狐族身上的轻佻媚意,走出来后第一眼并没有看谢挚,而是先深深地盯了她怀里的阿狸一眼。   谢挚察觉到狐君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护住了阿狸的脸。   她知道狐族素憎混血,虽然来时,眼睛婆婆曾宽慰她,狐君看在她的面子上,大概不会对阿狸做什么,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这素未谋面的狐君,谢挚仍然不放心。   还是防着点好。   狐君也发现了谢挚的小动作,再次冷笑了一声。   这人族竟在防备她?真是可笑。   她看也不看,径直向后坐去,身下的云雾如同通灵,早已忙不迭地化成宝座模样,供女人坐下。   再一挥手,云台周围的雾气便猛地一消,变得敞亮了许多,仿佛一个天然的大殿。   狐君在王座上懒洋洋地翘起腿,薄如蝉翼的衣袍由于她的动作而轻轻滑下,露出底下一截赤。裸的小腿,肌肤莹润,雪白细腻。   ……她只穿了一件衣服?狐族真是……   谢挚心头一跳,连忙低下眼去,避免自己失礼,抱着阿狸浅浅鞠躬:“白象氏族谢挚,见过君上。”   狐君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伸手,隔空点了点阿狸,问道:“那就是我妹妹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阿狸。”   谢挚谨慎地答。   她知道,眼睛婆婆也曾叫这个名字;而她并不清楚,狐君对自己这个妹妹,如今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果不其然,狐君闻声立刻变了颜色。   “阿狸……”   她手指收紧,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神情一下子极厉,整座云台都在因为女人的怒火而战栗。   “这是那个卑贱的人族给她起的名字……我就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她!”   谢挚也愣了愣——原来,阿狸这名字不是眼睛婆婆的本名,而是帝子铭为她起的爱称么?   “她总是叛逆,不听我的话,凡事都要跟我作对,被所谓的情爱迷晕了头脑,以至于不大清醒,放着好好的狐族公主不做,要跑去一个人族皇帝的妃子……为了她,甚至不惜违反狐族的规矩,离家去乡,与亲姐决裂……她伤透了我的心,我此生永远都不愿再见她。”   狐君的身体倾在王座上,情绪渐渐平静,面上甚至带上了些许笑容,只是笑意却不及眼,反而带着嘲讽。   “如今五州将乱,她倒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姐姐了。”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不肯来见我,而是托你——”   狐君轻蔑地瞥了谢挚一眼,“来把那和人族生下来的孽种送过来,求我保全她女儿的性命。我早说过,她终有一天会后悔,今日果然应验了。”   谢挚听到她呼阿狸为“孽种”,脸色一变,低低道:“君上慎言。孩子还在这里。阿狸毕竟……还是您的侄女。”   “哦?侄女?可若是我连这个妹妹都不肯认呢?这孽种又该如何称呼?”   谢挚的话没能唤起狐君的温情,反而似乎使得她怒火更盛,只是冷笑。   谢挚不作声,抱着阿狸转身便走,又被身后的狐君厉声喝住:“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你要上哪去?”   谢挚应声止步,并不回头。   “我来此,是为了完成婆婆嘱托,将阿狸交给她的姑母照看;但我如今,并没有见到阿狸的姑母在哪里,只见到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狐族君上,任务既然不能完成,那我便也只好原路返回了。”   她站得笔直,纤弱的身体像绷紧的弓弦:“君上赎罪,我要走了。”   又稍稍侧脸:“临走之前,还望您将我的毛驴还我。它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真凰座下弟子,出了差池,谢挚也担待不起。”   “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狐族的君主……”   被谢挚如此顶撞威胁,狐君竟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得更柔软了。   紧接着她猛地变色,眉心发光,沉声冷道:   “既见神圣种族之君,尔一人族,为何不跪?!”   伴随着狐君话音落下,一股极为可怖的压迫力便倏然降临,如同亿万斤大山压顶,压得谢挚承受不住,立即弯下了腰,口里咯出血液。   寻常人受这当面一击,必然会本能地松开手,但她却仍然紧紧地抱着阿狸,手背上指骨凸起,将女孩扣在自己怀里。   小莲花大急,试图用老法子攻击狐君,狐君诧异地轻咦一声,却并未怎样受伤:“凝神法?”   随即意识到谢挚的凝神法是从何而来,她脸色沉下,连声道:“……好,好,真是我的好妹妹,竟连我狐族的术法,也这样轻易地传给了你。”   狐君修为高深,乃是一位功参造化的强大仙人,即便谢挚领悟了完整的凝神法,也无法对她造成太大伤害。   之前谢挚之所以能轻易伤到那狐族使者,一是因为她初出茅庐,缺乏经验,二则是因为谢挚与使者同是斩己境,修为差距不大,因此才能一击得中。   归根结底,术法只是助力而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凝神法也没有用处。   “微姐姐……!别管我了,求你……”   血腥气被阿狸清晰地嗅到,她感觉谢挚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便知道谢挚定然受了伤,又心疼又慌乱,求谢挚将她放下。   “别担心,微姐姐没事……”   谢挚不接阿狸的话,只是摸摸女孩的头以作安慰。   “跟她一样不知好歹。”   上方的狐君见她如此倔强,眉心光芒愈盛,冷笑着加大了压迫谢挚的力量。   “便让我看看,你的膝盖能有多硬。”   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谢挚再次呕出一口血来,却是垂着头咬牙忍受,连一声呻。吟闷哼都不发出来。   ……肋骨被压断了。   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很明亮。   这是要服软了么?狐君心头一动,稍稍减轻了压迫。   旋即看清谢挚的神情,没有一丝软弱谄媚之色,狐君又不禁微怔。   她敏锐地察觉到,谢挚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痛哭求饶,而是——   “我十四岁曾去过昆仑神山,见神族的摇光大帝时,也并未下跪。”   谢挚静静地说。   言下之意分明——她少年时见天底下最尊贵的摇光大帝,尚且没有跪,难道狐君自认为自己要比姬宴雪,那位当世最接近神祇的半神,还更尊贵吗?   狐族在神圣种族之中,乃是末位。   早在她死过一次之后,谢挚便在心中暗暗许诺,自己此生,永远也不要再对他人下跪。   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堂堂正正。   听到谢挚这话,狐君的脸色一时之间变化百端,似立刻就要发作,但最后也只能按下恼怒,冷冷道:“……哼,大胆人族!你竟敢搬出摇光大帝压我。你真以为我怕她们吗?她神族固然强大不错,可如今,恐怕也活不长久了。”   一边说,她到底一边还是收了神通。   她终究还是畏惧摇光大帝之名的。   谢挚顿时感到身体一阵轻快,但她暗中运转道宫宇宙,准备修复身体的伤势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肋骨并没有断,浑身上下都是好好的。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头一次失去了方才的镇定自若。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谢挚迷惑神情,狐君终于感到自己扳回一城,稍露得色。   她扬起下巴,骄傲道:“且看看你怀里抱着什么?”   ……阿狸?   阿狸!   谢挚大惊,此时忽然感觉怀里的触感不对,伸手摸去,拉出来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谢挚的心沉了下去。   阿狸呢?   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又是什么被替换成了一条狐狸尾巴?狐君捉走了她?她现在哪里,又可否安全?   “交出阿狸!”   腕间金环发光,谢挚心急如焚,在手中凝聚出一杆长刀的模样,周身气势凌厉,准备和狐君搏命。   就在这时,狐族使者牵着粉发女孩从狐君身侧走了出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尾巴还在身后甩来甩去,显然开心极了。   “你看,我就说你会后悔的吧,你还不信。”   使者幸灾乐祸,她还在记阿狸之前上天梯时跟谢挚不跟她的仇。   “微姐姐……”   阿狸腼腆地叫了一声,脸颊发红,捏着衣摆惭愧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她带走的……我……”   “嗨,用不着道歉,我们都是中了狐族的幻术,别说你,你看你被带走,连谢挚不也没有察觉么?”   阿狸身边伸出来一只熟悉的驴头,可不正是走丢了的大板牙。   “或许早在我们初登天梯时,你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啦!”   “……”   此刻,谢挚终于明白过来,她登天梯时遇到的那些纷杂幻境,并不仅仅是狐君的考验,更多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能发觉,怀里的阿狸早已变成了一条——   谢挚咬牙。   狐狸尾巴。   狐族的幻术,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精妙玄奇。   她以为自己走出了一个幻境,终于放下警惕,其实正是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真正的幻境里。   甚至连刚刚和狐君的对峙,也是半真半假、虚实掺杂的。   肋骨被压断,受伤咯血,这也是幻术之一。   狐君看了身侧的使者一眼,使者便心领神会,放开阿狸,阿狸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向谢挚,大板牙也哼哧哼哧地跟着跑了过来。   “微姐姐!”   谢挚攥紧女孩的手,将她仔细地看了几遍,直到确认阿狸没有受一点伤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蹲下来,轻轻将女孩揽到怀里,歉疚道:“阿狸,对不起,是微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谁料狐君却因为谢挚这句话不高兴了,女人哼了一声,道:“巴克撒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像阿狸在我这里竟会受欺负似的。”   她显露出君主的自负与威严:   “你放心,我是阿狸的姑母,自然不会伤她,更不会允许世上其他人伤害阿狸。”   “有我保护她就够了,并不必你担忧。”   原来,方才那些言行举止,都是狐君刻意装出来的。   她精心设下一场局,既是要看谢挚的品行心性如何,能否拒绝各种诱惑,更是要看谢挚究竟待眼睛婆婆和阿狸怎样,在她打压之下,又能否仍然坚定地保护阿狸。   而谢挚做得很好,颇使狐君满意,连带着对谢挚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阿狸粉扑扑的脸蛋瞧,越看越觉得阿狸像小时候的妹妹,心中便愈发喜欢。   那时候,妹妹还远没有日后那样不听话,总是乖乖甜甜地唤她“姐姐”,整天跟在她后面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样的妹妹,就再也不见了。   是她做错了么?但她,也只是想为妹妹好……   狐君怅惘了一瞬,压下心间的叹息。   ……其实她方才说的一些话,也并不全是伪装,而是发自真心。   狐君正在暗自感伤之时,下方的谢挚忽然说话了。   “敢问君上,”谢挚定定地望着狐君,目光清亮。   “您方才为什么说,神族活不长久了?”    第224章 狐君   狐君没料到谢挚如此敏锐,自己方才只是无心一言,便已被她抓住了话语中泄露出的关键。   她收起那些轻视小看之心,终于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   再朝身侧的使者挥手示意,使者会意立刻将迷茫的阿狸和小毛驴引了下去,自己也随之恭恭敬敬地退下离开。   接下来的话事关重大,并不适宜其他人在场。   “我妹妹没有同你说么?五州将乱,第一个要亡的,便必是她神族。”   她打量着谢挚的神情:“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之中,龙族大败,几近覆灭,之后举族离开五州,远走星星海,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吧?”   谢挚默默点头。   她已经在各个地方,听到这往事很多遍了。   “现任龙皇云青紫,乃是初代龙皇的长女,号为青皇紫帝。她深恨神族,神族于她有杀父灭族之大仇,在星星海的万年间,云青紫率领着龙族,一直励精图治,征战四方……”   “现在,龙族已经征服了大半个星星海,无数星辰小世界都已被纳入龙族治下,其势力甚至远胜往日在五州之时。”   “而这些,都是我们狐族在观测探索星星海时,无意间发现的。”   狐君声音渐低,隐约露出忌惮的神情,“如今龙族如日中天,恐怕连身为神圣种族之首的神族也奈何不得。”   “我们不是还有摇光大帝吗?”谢挚不由得问。   虽然她并不喜欢姬宴雪,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姬宴雪是当之无愧的五州第一人。   她之前也一直听眼睛婆婆和祭司说过什么“大乱”,但她一直潜意识觉得那并不足为虑,并没有真正为之忧虑发愁过——只要有摇光大帝在,五州即便会有些动荡,但也乱不到哪里去。   她相信姬宴雪会解决所有问题。   “摇光大帝?”   狐君哼道:“她固然强大无匹,天资无双,这我也认,但只要生在世间,就没有完全无敌之人……就连太一真神,也不能说自己每战必胜。再说,将希望全寄托于外力,岂不十分危险么?”   “摇光大帝是五州的不周山,若我是云青紫,想攻打五州,第一件事就是先除掉她。”   不周山是传说中支撑起天穹的传奇之山,以它来比喻摇光大帝,再合适不过。   狐君忽然注意到,不知为何,谢挚看起来有些恍惚,不快道:“喂,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谢挚被她一叫才回过神来,顺着狐君的话问:“那这样的话,摇光大帝岂不是很危险吗?您有提醒过她要她小心吗?”   她对摇光大帝并没有什么好感,可不管怎么说,姬宴雪毕竟都曾经帮助过她,于情于理……她都不想她出事。   又出神地想:青皇紫帝,云青紫……   那就是金龙姐姐的名字……   她终于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了,可是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说过,我怎么没说过?”   狐君叹了一口气,“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发现龙族在星星海的踪迹时,我就特地向神族发出了示警,希望她们能早做打算,但摇光大帝只是跟我说她知道此事,让我不必再管……”   “我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专心为我狐族图谋,放弃了北海原本的领地,转而建造可以在星星海中航行穿梭的飞舟,常年居住在这飞舟之上,为的就是万一哪天龙族攻来,我们狐族可以随时避祸而去,逃往星星海。”   “——不过其实,我向姬宴雪示警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   狐君感叹道:“等我们察觉龙族的踪迹时,他们已经发展了起来,十分兴旺壮大,远非昔日逃离五州时可比……倘若贸然进攻,只会让战争来临得更快,也更为暴烈。”   谢挚心乱如麻,一时想起那个傲慢美貌的金发天神,一时想起水晶宫里的金龙剪影,一时想起宗主莹玉般的面容,和她怎样逼自己跃下潜渊,百般矛盾思绪积于心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茫然若失道:   “……为什么就不能大家都好好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发动战争?我不明白……”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狐君,更像是她发自内心的困惑。   又想起了什么,谢挚心中燃起希望,试探着问:“敢问君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云青紫在五州有一个旧相识,她和她……有些许前缘,她去请求云青紫,您觉得有用吗?您觉得她能不能……说服她?”   “旧相识?”   仿佛谢挚这话很可笑似的,狐君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慢慢重复道:“好一个旧相识……”   “谢挚,你很聪明,天资心性品行,都是五州第一等,在北海做的事也不错,我很欣赏,但你还是不明白,这世间万物的道理。”   女人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问你,倘若你是人皇的至交好友——甚或不是好友,而是人皇爱慕的心上人,去劝说人皇不要压榨北海,她会怎么办?人皇会听你的么?”   “……不会。”   谢挚怔怔地答。   她已经明白狐君的意思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战争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人皇不能放弃压榨北海,因为北海会给姜周和中州带去无量财富一般,龙族也不能放弃攻打五州。”   “五州,乃是天地初生第一个世界,在它周围孕育演化出了星星海,星星海中又有无数新的小世界,星星海正是五州之树上结出的果实,无时无刻都在吸吮母体的力量,星星海必然兴起,五州也必然灭亡,这是既定的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说到这里,狐君微微冷笑,讥诮之意显而易见:   “但万年前,居住在九重天上的神王天尊们还是丝毫不知节制,动辄毁灭一个种族,杀生以千百万计……”   “要知道,一位神祇从诞生到陨落,会消耗海量资源,如果不是太一神发起夺运之战,结束了神圣种族和神祇的时代,五州,早在数千年前就彻底灭亡了。——从这方面来说,太一神也是生生为五州延续了万年的寿命。”   “归根结底,五州和星星海,在本质上就是天然对立的——年幼的儿子已经成长起来,不满足母亲给予自己的东西太少,要以武力加速母亲的死亡……”   狐君看向谢挚,“至于……仇恨的因素,或许反而占得很小。”   “一切的根源还是利益。为了利益,爱人可以反目成仇,死敌也可以握手言和。”   狐族于红尘中历练,冷眼观世情百态,将这些事情,已经见得太多太多。   “而现在,你却问我,一个旧相识的请求和劝告,能不能拦住一位英明的君主,一支蓄势待发的龙族大军,乃至整个星星海的意志?”   剩下的话狐君没有说出口——   这未免太天真,也太荒唐。   谢挚从没听过这种言论,她心神恍惚,喃喃道:“可是,可是龙族不也是五州的一分子吗?他们……”   “你说错了。”   这次狐君的回答很简短。   “早在龙族踏出五州之时,他们就已经不是五州的生灵了。”   “谢挚,你要记住这一点。”   女人神情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冷静理性得残忍,如重锤一般敲击在谢挚心上。   “这场战争,不是什么龙族与神族的私仇恩怨,而将是……五州旧土与星海新地之争。”   “哈啊……”   谢挚面色苍白,向后跌了一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眼睛婆婆一直强调的是“五州大乱”而不是“神族大乱”,祭司又为什么会预言“人族将有大难”……   因为这场战争不是一族一家之战,而是会席卷整个五州,所有种族都不能幸免。   她终于还是站在了金龙姐姐的对立面。   至于宗主,倘若她之前的猜测不错,应该是……金龙姐姐用龙族秘法分出来的第二法身……   宗主是龙族潜伏在人族之中的奸细么?   青皇紫帝。   谢挚再次在心里默念这个称号。   但她的心情,与十四岁第一次在太古战场,于宋念瓷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时,却是天差地别。   她们一体两面。   她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长好友死在战争的倾轧之下,必定会为保卫五州的和平竭力死战。   而金龙姐姐,也绝不会放弃征服五州的计划。   ……所以,金龙姐姐将会是她日后最大的敌人。   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的。   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谢挚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的怅然闷痛,收拾好繁乱心情,重新恢复冷静。   “敢问君上,”她一理衣袍,正容肃色:“我能为五州做些什么?”   谢挚拱手行礼,深深弯下腰去,声音虽轻,却含着无限的决心与坚定。   “只要对五州有利,能够保全我五州生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希望,挚也万死莫辞。”   “所以,君上,请您教我。”   哪怕狐君此刻要她下跪,她也甘愿。   狐君的蓝眸定定地看了谢挚片刻,谢挚察觉到,她正在用听心术辨别自己说话的真假。   是真话。   狐君莫名叹息了一声,伸手将谢挚扶起来。   “我算是知道,我妹妹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谢挚听到女人低低地说:“真是傻子爱傻子,傻到一块去了。”   “我狐族素来自诩聪明绝伦,能以最弱之身列于神圣种族之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周旋于尘世之间,而能全身而退,一直以此为豪;我族又素来不喜真凰,真凰一族,于我狐族生性不合,他们愚蠢固执,且又不知变通……”   狐君话锋一转,用力一握谢挚的手,低声道:   “但我想,真正危难之际,有用的不是我们这些擅长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反倒依靠的是你们这些人。”   “君上……”   谢挚深受触动,抿唇望狐君,想说些什么,却又被狐君止住。   女人已经恢复之前的模样,笑道:“煽情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狐族见得太多,已经听厌了。你只需要认真听我的建议便好。”   “虽说我们狐族绝不可能战胜龙族,可若是你想保护五州,我倒也的确可以指点一二。”   狐君背过手去,有条不紊地道:   “其一,你可以去请真凰发兵,一同为五州奋战。”   “其二,太一神曾有一部无上功法,记载了她的所有心得传承,共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主讲的是修士如何从炼体境到仙人,下半部则传授的是成神之法。”   “这部功法遗失已久,上半部据说曾为一位金乌神祇而得,又随着她的陨落而彻底失去了消息;   至于下半部,则曾于南大沼现身,你可将它寻到,进献给摇光大帝,助她登临神境,那时世上将没有人会是她的对手。”   “——但这太难,且又风险太大,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摇光大帝成神这条路上。”   狐君最后怅然地作结:   “当今之世,或许早就已经无人再能成神了……”   谢挚听得心潮起伏。   想必狐君所说的太一神功法,就是《五言经》了……   识海中的金字经文仍旧静静悬浮,无悲无喜地观看着世间一切,谢挚将它默默内视良久,再次庄重认真地深深行礼:   “多谢君上赐教,我记住了。”   原本,帮助北海独立之后,谢挚在欣喜之余也不能不心生迷惘,心头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北海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己日后要去往哪里,又要以什么作为追求。   此时,狐君的这两条建议一出,谢挚眼前终于豁然而开一条明路。   她有了新的目标。   先去东夷,寻访真凰的海外仙岛,后至南沼,为摇光大帝……查找下半部《五言经》的踪迹。   等办完这些事情,大概十年之期已*到,龙族的大军也就快攻来了。   深谈一番过后,谢挚隐隐觉得自己更成长了几分,肩上又有了新的责任与重担,驱使着她不断前进。   心境一变,她看待狐君的目光也格外感激干净,自觉自己与她已是朋友,以至于女人竟然有些不自然起来。   “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你的什么大恩人似的……你以为是我多么好心肠吗?也只不过是你在北海帮助我妹妹许多,又将阿狸好好地送了过来,我才肯帮你的。”   狐君嘟囔着抱怨。   谢挚听这话耳熟,一时还有些茫然,回忆了一下,顿时忍俊不禁。   这话可不就是眼睛婆婆常说的吗?   狐君可真是眼睛婆婆的亲姐姐,两姐妹虽然性情不同,可在一些东西上,真是一模一样。    第225章 星海   之后,谢挚又在狐君的带领下,在狐族的飞舟上停留参观了几日。   这飞舟极庞大,百万人也住得下,平时停泊在五州和星星海的交界处,整个狐族居住在飞舟里还绰绰有余;因此,比起交通工具,这飞舟倒更像是一座在星海中航行的飞行巨城。   狐族虽然不比龙族喜好搜集珍宝,但他们这一族乃是天生的商人,长于筹谋,绝不吃亏,千万年积攒下来,亦有无算奇珍,其中还有不少来自星星海的宝物,谢挚此前从未见过,颇开了一番眼界。   狐君与谢挚一路并肩而行,一面为她低声介绍。   “看,”指着一块弥漫青气的奇石,其间隐有碧芒闪烁,狐君道:“这也是我们从星星海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界里得到的,比之最上等的仙金也不差。”   “星星海的小世界里,到处都有我狐族的传说。”狐君自豪地道。   谢挚用大观照瞳术仔细地看了那石头一会儿,发觉狐君所言非虚,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确实如此……”   五州早已不复往日巅峰,还在不断衰落,而星星海还远未真正成长起来……   看来,五州之衰落,与星星海之兴起,已成定局了。   即便谢挚素来意志坚定,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迷惘:   她是旧世界之人,而要与新世界斗争,真的能赢得过么?   最引起谢挚注意的乃是一面神镜,这神镜是狐族大能者精心打造的珍宝,可以充当飞舟在星星海中航行的罗盘,透过它,可以看到星星海中的无穷景象。   经过狐君的允许,谢挚也得以借神镜一窥星星海的真面目。   她可能是第一个看到星星海真实景象的五州人……   按捺住紧张期待的心,谢挚轻轻闭上眼,将神识沉入面前手掌大的莹润玉镜当中——   先是深深的虚无与黑暗,过了片刻,才渐渐在这黑暗的底色上透出无数若有若无的细碎光亮。   这就是星星海了……谢挚想。   她操控着神识向其中一点光亮飞去,到近处一看,这才发觉那点比萤火更黯淡的微光,原来竟是无数星辰组成的一个庞大星群,正在以一种独特的规律静静运转。   这些星辰也有大有小,外观各异,有的大而炽亮,颇类太阳,表面喷涌着万丈光焰;有的极小,坚密无比,像一颗熄灭的铁球,死白而冷寂;有的其上只有沙土,有的流淌着红黑交织的炙热岩浆,有的却在下着一场奇大的暴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   谢挚一闪念间,已经粗略扫过数不尽的星辰。   她试图找到一些自己熟悉的生灵,但她巡视过千万万星辰,其中绝大多数星辰上都毫无生命气息,只有极少的几颗才有些许生机。   “你所观看的这个星群才诞生不久,尚未演化出生命。不过,生命本身就极难诞生,因此才数量很少……”   狐君伸手在神镜上一抚,“去别的地方看看罢,那里或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神镜上涌起细微波澜,狐君似乎是传给了谢挚一个位置,谢挚眼前一花,神识已经去往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兴盛的小世界,已经发展得初具规模,有城池货币、器具贸易,繁荣而又热闹。   只是其中居住的生灵模样颇为奇怪,并不是血肉生灵,而像是一堆亮闪闪的钢铁——他们使用的货币却是土块。   真有意思呀……   谢挚看得兴致勃勃,正要再仔细看看他们如何生活时,庞大无边的阴影缓缓地滑下天穹,令下方那些行动缓慢的钢铁生灵全都惊骇莫名地止步观望。   “……这是?”   谢挚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但她心中已有了猜测——   一条巨大的黑龙从那阴影中飞了下来。   它躯体如同墨玉,金瞳辉耀,盘踞在高高天际,俯视着下方的大地,如同神明降临。   神圣威严,却也冷酷漠然。   “杀。”   谢挚听到天穹上方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平静女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音色。   “……宗主!”   谢挚近乎下意识地低呼。   紧接着,她又立刻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错误。   “不,不对,这不是宗主……”   这是……金龙姐姐。   龙族的君主一声令下,那蓄势待发的黑龙便喷出劫焰,竟也是漆黑如墨,燃烧起来缓慢而又悄无声息,无数钢铁生灵随之痛苦地缓缓化为铁水,消弭于世间。   一刻钟之后,方才那个繁华的小世界已经归于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黑龙完成了使命,重又飞回天穹上的队伍。   而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金龙姐姐都没有露过一面。   仅凭一声命令,便摧毁了一个小世界。   龙族大军并不停歇,奔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别太在意……谢挚。你看到的这些景象,并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已是几千年前发生过的历史了。”   狐君见谢挚面色难看,呼吸急促,试图宽慰她。   谢挚却不领她的情,反而脸色愈发苍白,转过头来,低而急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已经是历史了?”   狐君倒也不责怪她的冒犯,安抚性地拍拍谢挚后背,要她镇静:   “不错。这是因为,星星海深处距离我们太远,等到这些景象能够被我们看见时,早已发生过很多年了。”   “有时候,空间,就是时间。”   星辉倒映在女人的蓝眸之中,让她的眼睛也看起来仿若一片星海。   原来这都已经是发生过的历史了……   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帮不了。   谢挚咬紧牙,忍下心间的无力愤恨,勉强重新将注意力沉入神镜,追踪龙族大军而去。   这一次,龙族的目标似乎是一颗蔚蓝色的美丽星辰,其上遍布着极为高大的大叶植物,葱郁浓绿,景色宜人。   谢挚知道,倘若龙族大军降临,这颗美得像宝石一样的星辰,也会笼罩上死亡的铁锈。   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本心,不顾被龙族发现的危险,试探着朝那颗星辰发出了一道神识:   “龙族入侵,速逃!”   至于星辰上的生灵能不能解开她的神识,她这道神识传过去时又该是什么时候,会不会那时龙族早已降临,谢挚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只知道,如果光看着这样的事情即将发生,却不做些什么,她此生也难以心安。   出乎意料的是,谢挚的神识发出之后,龙族大军前进的速度竟减缓了。   ……被发现了吗?   谢挚口干心乱,僵硬地掐紧掌心。   龙族军队的中心,一艘最庞大华丽的飞舟之上,一个气质清冷的女人正在负手凝望着外面的浩瀚星空。   她一身紫衣,身形窈窕颀长,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威严尊贵,墨发上束着金冠,光看背影,都能想象到女人的容貌该是怎样动人心魄。   “有一道神识奔向了我们的目的地……”   女人眯起金瞳,若有所思,“奇怪的是,这道神识,竟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是五州之人?   现在五州之中,难道还有她认识的故人?可这道神识,却也不像是来自神圣种族……   模糊的印象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那记忆太过久远,被后来的无尽战火洗去了大半,待要抓住仔细分辨时,却又辨不分明,只记得一双清亮的眼。   ……她当年见到此人时,似乎是很愉悦的。   女人垂下眼,体味着这股陌生的心情。   “那颗星星,先不急打。”   “我们暂且回去。”   谢挚看到,不知为何,龙族大军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竟忽然改变了方向,朝另外一个地方驶走了。   他们避开了那颗蔚蓝星辰。   “好险……”   谢挚这才喘出一口气,心跳连连。   差一点点,一个世界就又毁之一旦了。   刚庆幸不过几刻,忧虑的阴影又重新蒙上了谢挚心头——   她透过这神镜看到的景象,都是数千年前发生过的历史,龙族虽然勉强放过了一颗星星,可还有其余无数世界、无数星辰……   现在,龙族大概已经征服了大半星星海吧。   还是来不及。   识海忽然一痛,谢挚这才发觉,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神识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她观看了神镜半个时辰。   狐君也颇为惊讶:“你能坚持观看神镜这么长时间,真令我意外,须知观测星星海每时每刻都会消耗海量神识,连我们狐族也常常吃不消呢。”   她原本以为,谢挚一介人族的神识至多只能撑得过观看几息,谁曾想她拿着镜子看得没完没了,她想催促也不知该从何开口,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她还不知道,谢挚竟然大胆到给龙族准备攻打的星辰传去了神识,否则狐君必定会被骇得方寸大乱。   谢挚将神镜还给狐君,她还沉浸在星星海的一切带来的大震动之中,感慨万千道:“我今日才知道,五州之外,亦有无穷未知世界……”   “倒是我之前孤陋寡闻了,总以为天下最大的地方就是中州,而五州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我才知道天地广阔浩大,远非我能想象。”谢挚出神地喃喃。   若是她日后有一天,也能去星星海的万千瑰丽世界中游历一番就好了……   狐君亦感叹道:“星星海才是未来……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都会成为星海生灵的。”   在飞舟中参观的一路上,谢挚还见到了不少妖娆艳丽的狐族男女,他们听说舟内有远客来到,颇为新奇,纷纷跑出来观看谢挚。   狐族又生性风流,最喜美人,见谢挚容貌漂亮,便笑吟吟地在道路两旁聚集,放肆大胆地盯着她瞧,还有美貌女子甚至娇笑着解下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径直往谢挚身上扔,携来一股香风,要来戏她,弄得谢挚左避右闪,狼狈不堪。   狐君见谢挚与自己对峙时神色自若,此时却满脸薄红,颇为慌张无措,觉得好笑,调笑道:“我倒不知道,深受北海巨人爱戴的巴克撒竟如此纯情……”   “……并没有。”   谢挚自觉自己也算是……有过一点经验的人了,不能说全然不通情爱。   “不过,谢挚,若你在此有遇到心动之人,我倒也不介意你做我狐族的入幕之宾。”   狐君笑着对谢挚眨眨眼,“本尊准你入赘。”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谢挚还在两旁的狐族里看到了幻境里引诱自己的女人,怕她见到自己生气,连忙道:“君上说笑了,我近几年……并没有这种心思。我们还是快走吧。”   狐君为谢挚设下了大宴款待,谢挚不好拒绝,又在飞舟上逗留了几日,已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经由中州前往东夷,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狐君挽留了数次不得,便也放她走。   临行的那天狐君牵着阿狸亲自来送谢挚,阿狸已经换上了狐族衣饰,粉发在纯血狐族中依旧惹眼。   “阿狸,”谢挚蹲下来跟女孩告别,捧着她脸颊细细嘱咐,“在这里听你姑母的话,好好长大,照顾好自己,记住了吗?”   女孩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半晌不答,直到谢挚再次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才轻轻牵住谢挚衣袖。   “微姐姐,你还会回来看我吗?”阿狸怯生生地问。   谢挚没想到她最在意的竟是这个问题,心头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会,当然会。”   她抵住女孩的额头,跟她对视,郑重道:“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微姐姐一定回来看你。到时候,还要带着眼睛和饕餮,我们一起团聚,你说好不好?”   阿狸的眼睛亮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时的光景:“好!”   谢挚一笑,揉揉女孩的头发。   她站起身来,朝狐君点头致意:“君上,我走了,阿狸就麻烦您了,还望您多劳心。”   “我自己的侄女自己会照顾,不用你管。”狐君傲然。   谢挚知道她的脾气,和眼睛婆婆一样嘴硬心软,也不计较,翻身坐上小毛驴的脊背。   前方即是北海的茫茫原野,她计划由北海至中州,再由中州转东夷。   “那么,君上,我就动身了。”   谢挚回首看立在飞舟舱口的女人,她的雪发在风中翻飞。   她心中隐约感觉到,这或许是她今生和狐君见的最后一面了。   “感谢您的招待。希望下次再见,是在星星海。”   说完谢挚便一夹驴腹,毫不留恋地将要离去。   “谢挚!”   狐君忽然唤住谢挚。   “你其实大可以……留在这里。”   她声音渐小,因为少见地直接展露善意而颇为不自然:“大动乱将要来临,狐族的飞舟,才是五州最安全的地方,我之后也会把妹妹借来一起同住,飞舟很大,也并不缺你一个人族的容身之处……”   她虽然给了谢挚两条建议,可那两条路都太难,也太过艰险,即便最后能够成功,在将要到来的战争中,谢挚也极难活下来。   她不想……看着谢挚白白丧命。   就当是为了阿狸不伤心。狐君想。   那年轻的人族先是一怔,随即柔软地笑起来。   眼睛亮晶晶,含着一种朋友之间特有的调侃。   “怎么?你笑什么……”   狐君有些恼了,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人示好,这人还笑话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和您妹妹好像……”   谢挚笑得愈发明亮了。   “虽然眼睛婆婆没有说过,可我知道,其实她一直都很想念您……有时候,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让步,你们就能重归于好的。”   她拍拍小毛驴的屁股,要它提前准备快跑。   “毕竟,我看您也是真的很爱您妹妹呀。”   在狐君“你在乱讲什么!我哪里爱她!我永远也原谅不了她!……”的气急声中,小毛驴昂首一扬蹄,已奔出一万里。    第226章 再会   谢挚骑着小毛驴一路急行,一日不到便已跨越无数距离,越过潜渊,穿过地方数个大郡,经由四通八达的符文光路来到了中州的心脏,歧大都的城郊之外。   去东夷,便势必要经过中州,谢挚为此特地改变了容貌,化为一个清秀的双十女子模样。   又将修为压制到道宫境界,头戴笠帽,以纱覆面,腰佩长刀,服青布衣,斜坐于小毛驴背上,作最普通散修的打扮,低调出行。   进都路上行人很多,各族生灵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不少格外强大的修士,目光锐利如电,端坐在灵兽背上,血气比一尊喷发的火炉还更加盛烈;   有的看似平平无奇,却驾着高阶宝血种亲拉的车辇;   还有的修士周身皆放宝气,顾盼之间隐有傲然之色,显然身怀着无上至宝。   这样比较下来,倒衬得身处其中的谢挚颇不起眼。   她放出神识,在方圆百里随意扫了一圈,便已发现了十余个髓树境的大能者,他们似乎也是要赶往歧都的。   奇怪,怎么路上有这么多修士?   这是……去做什么的?   谢挚第一反应便是自己露出了破绽,被中州人发现了身份,心中一紧,下意识垂下脸,将帽沿往下压得更低了一点。   不……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紧接着,谢挚又否认了这个猜测。   她伪装得很周到,更有可能,是歧都在举办什么活动,这才吸引了如此之多的修士……   谢挚离开中州已有五年,对中州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更遑论她当年在歧都也只呆了不到一年,又只顾着求学问道,对很多事情都并不了解,因此看着这么多修士都聚集于道路之上,还颇为不解。   她令小毛驴放慢脚步,等后面一个架着骡车的农人来到近前,先微笑着递给那老者一个果子解渴,行礼寒暄了片刻之后才问:“老人家,请问您知道,这些修士去歧都是做什么的吗?”   老人有些惊讶:“啊呀,您竟不知道吗?我看您也是个仙君呀……”   凡人并不了解修士的出身贵贱与修为高低,只是统一把修士唤作“仙君”。   随即又和气地笑起来,扬起鞭子指向前方:   “明白了,您大概是外州来的吧!近日,我们歧大都的云宗主——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这个您知道吧?”   “今年要在都内举办天衍宗的入门典礼,往年,这典礼可是在天衍宗宗内举行的,我们这些凡人都见不了,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云宗主将这典礼办在了宗外,是以此次入门呐,格外热闹!”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谢挚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最近的确是到了天衍宗招纳新弟子的日子了。   离她十四岁的英才大比,也已过去了七年有余。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修士……   想必,他们都是特地来护送族内小辈的——就像当年的骆燃霄、钱德发他们一般。   谢挚不明白为什么宗主今年要在宗外办入门礼,但也不好直接询问,便隐晦婉转地向老人打听歧大都近几年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城内有什么新变化,尤其特地问到三皇女姜契如何,以及红山书院、长生世家怎样。   老者一一答了,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之上,攥着手中的鞭子,沉默片刻,忽而弓起瘦削的身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隔着覆面的白纱,谢挚感到,他的目光沉重如铁。   “小仙君,我看您与旁人似乎不同,这才将接下来这些话讲与您听的……”   老人低而谦卑地说:“您若觉得我这小老儿说得有些道理呢,那就权且这么一听;您若觉得我全是胡诌,那就万万谅解我这无知村氓几分,权当听了个笑话,一笑了之,这样可好?”   “您请讲。”   谢挚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一些。   “人常说,仙凡有别,世家贵人身上流的血,都比我们这些贱民要清洁尊贵,但我却总是大逆不道地想,什么名门贵血?什么长生世家?流出来的血不是一样的红,死了之后不是一样的臭?我们与他们,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并不看谢挚,也不像是在对谢挚说话,更像是借此机会,宣泄出长久存于自己心中的困惑愤懑,只是低着头,看着掌心粗糙的纹路:   “什么神呀仙呀的,您方才问我这些,其实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女儿要吃饭,地里的庄稼要收,要日日刨食吃,要好好儿活……”   说着,老人又自嘲一笑:   “您是个仙君,餐风饮露,当然不晓得我们小老百姓的难处,哪有人管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这些人,倘若有幸逢得太平年间,倒还勉强可以过活;若是不幸竟遇见乱世,那真是性命比草还要轻贱……谁能记着我们?谁又能记得我们?”   “人生百年,真不知道活个什么趣味!倘有来生,我只愿自己做块冷似铁的石头,无知无觉,无心无肝,无牵无挂,无愁无哀。”   他低低地唱起歌来,声音沙哑,语调极悲凉哀切,在空气里像一株带着霜的细草一般,越抖越细,四散盘旋:   “东争权,西夺利,忙忙碌碌,人生实难!血流尽,命丧完,呜呼呜呼可奈何,方知全是白劳肝!罢罢罢,不如与我牵牛去,哪管他什么神与仙!”   蹄声清脆,好似天然的伴奏,谢挚坐在小毛驴上,沉默地听着。   这悲切的歌声一直在谢挚心头震荡,及到和老人分开,通过金吾卫和护城阵法的双重检查之后进入歧大都,她还久久不能回神。   歧大都仍旧繁华昌盛,和谢挚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如人皇所说,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向来就是天才。   它已经忘记了五年前,曾有一个大胆的西荒蛮女受封昆仑,在宫殿上与人皇当面对峙;也忘记了那号称永不止息的护城阵法,曾因为一位不顾一切的皇女而停止运转一刻钟。   谢挚早已不是当年的谢挚,可歧大都,永远还是过去的歧大都。   姜契受了当年之事很大牵连,人皇震怒,夺去了她苦心筹谋才得到的护城之职,连封号和府邸也被一并收去,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之后更是将姜契发遣到以严苛危险著称的风暴极境,历练三年方可回都。   直到回都两年后的现在,姜契也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尊荣。   那个曾与大皇子分庭抗礼、最有夺嫡希望的三皇女,从此一去不返。   但她并没有灰心放弃,而是继续努力修行,人皇夺去了她皇女的荣耀,她便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加入了金吾卫,现在也已升到了一位小统领。   谢挚听到这些消息时,也由衷为姜契欣慰骄傲。   其实去东夷并不一定要经过歧都,此次谢挚冒险来到歧大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就是——   她想再见一面姜契。   姜契现在也是守城的金吾卫的一员,谢挚打听到了她的轮值时间,在她那一队金吾卫换岗时,骑着小毛驴经过姜契身旁,与她擦肩而过。   皇女身披金甲,率领着一队金吾卫,在街道上匆匆走过。   她仍然挺拔美貌,额间生着天眼金纹,只是比起之前,少了一分温文,多了许多沉稳。   不知阿契这几年来受了多少苦……   谢挚看得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隔着面纱,她才敢放肆地注视皇女,但也不敢多看,更不敢回头,怕引起旁人注意,只看了几眼,在经过皇女身侧之后,便强令自己继续向前。   走出十余步,小毛驴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是泪水。   “哎……”   小毛驴有些不自在了:“既然如此想念,为什么不将她约出来,好好地见上一面呢?这样她能得知你还活着,不也很好么?……”   “不。”谢挚摇头:“我再见她……只会给她招致祸事。”   她已经害过阿契一次了,不想再害她一次。   默然片刻,谢挚又轻轻道:   “其实对她来说,我死了也好。”   “走吧,大板牙。”   在相反的方向,姜契走出数十步,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大人?”   她身后的军士都诧异地问。   姜契不让下属叫她“殿下”,只许称她的军衔。   姜契不答,她回过头,额上天眼睁开,金光弥漫,深深地凝望着身后的街道。   一角青衣和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很快便闪出她的视野,再也看不到了。   “没什么……”   压下心头的莫名惘然,姜契摇摇头。   “只是方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似乎是一个头戴笠帽、面覆白纱的青衣女子,骑着一头貌不惊人的瘦小灰毛驴。   这青衣女子在经过她身旁时,拂来的微风也曾掀起一点女人的面纱……   但在那面纱下面,却不是姜契记得的任何一张脸,仅仅是一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端庄的普通面庞。   她并不认识。   但那女人给她的感觉……却……   莫名有些熟悉。   算了。   或许只是错觉吧。   姜契转过身,不再多想。   “不是什么大事,接着走吧。”   看过姜契之后,谢挚又悄悄去了一趟红山书院。   但她并没有进去,只是在书院外义河里的大鹅身上系了一段白锦。   为了保险起见,上面没有任何落款,只写着一首她十六岁时写的诗:   红山书院雨霏霏,藏书阁内林高立。大青蛙举荷叶伞,小浣熊擎草拖把。   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很爱喂院门口这些大鹅,看到这锦书,必定会带给夫子;而夫子展开一看内容,便会知道,这是她写的。   ——谢挚还平安活着,您不必担忧。   这就是谢挚想传达给夫子的话。   做完这些事之后,谢挚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在离开歧大都之前,去一趟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她想再看一眼宗主。   远远的……一眼便好。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极为盛大,因为今年是在宗外举行,来客更是众多,歧都的凡人也来了上万,处处摩肩接踵,纷纷翘首企盼,想要一睹宗主风采与仙宗盛景。   只不过,他们大都要失望了——天衍宗在内部设下了一圈保护阵法,没受邀请之人和普通民众,都只能聚集在很远的外围观看,只能遥遥地看见天空上浮着几点若隐若现的朦胧光团。   谢挚自然也不在受邀之列,只能和众人挤在外面。   但,如果真要她站到宗主近前……她反而不愿意。   就这样,便很好了。   谢挚放出一丝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阵法之中,便看到上首浮着八方高台,分别对应着天衍宗的八大主峰,其上各自端坐着一峰之主,而宗主的天峰,便被拱卫于各个高台正中,居于首位。   女人仍旧一袭白衣胜雪,像是冰堆玉砌出来的美人,只有眉心朱砂与唇瓣嫣红,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鲜艳颜色,但这却反而比那刻意妖娆之人更加清艳殊绝。   仙人之姿,当如是。   她好像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仰视宗主……谢挚想。   宗主修为高深,又极其敏锐,谢挚不敢多看,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移开神识,去看别的地方。   各峰主身侧都侍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宙峰峰主身旁伴着小剑仙吕射月,背负大红酒葫芦,怀抱惊芒剑而立。   谢挚看出来,她的修为比之五年前已经大为精进,应当已至脉种巅峰,整个人的气势都别有不同,凌厉锋锐,似要与剑化二为一。   她还在玄峰峰主身边看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蒲存敏。   玄峰主修符文,正是蒲存敏所擅长。   她一身仙宗弟子服饰,在峰主身侧垂目肃立,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中州人了。   蒲存敏,或许就是普通大荒人在天衍宗里能做到的极致。   谢挚为她欣慰的同时,心中也不能不升起些许怅然——   不知道,小葡萄如今还记得她少年时许下的心愿,知道在那遥远贫瘠的大荒最西方,雍部定西城内,还有一株葡萄藤师父在等着她的归来么?   她试图搜寻象英、鸾吟芝、骆燃霄、钱熊哥俩等人的身影,神识扫了一整圈,却一个也没能找见,这才知道入门典礼主要是为新弟子举办,除过各峰主的关门弟子能够陪同侍立之外,其他弟子都没有参与的资格。   谢挚只能惋惜着收回神识。   她不再逗留,按了按笠帽,转身离开,将熙熙攘攘热闹纷杂的人群留在身后。   “哎呀!”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少女原本正在回首笑闹,一不留神撞到了她怀里,谢挚一惊,下意识揽住她:“小心……”   “抱歉抱歉!姐姐,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少女仰起脸来,朝谢挚明亮地笑。   她扎着满头小辫子,一身崭新的兽皮衣,腰间挎着骨刀,脚上穿着的也是尖尖的小皮靴,显然是个大荒人。   谢挚还在愣神,不远处又奔来一个少女,同样也是大荒打扮,只是较之前这个小少女年纪稍长几岁,看起来也稳重许多。   她先看了小少女可有受伤之后,才向谢挚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我妹妹初至中州,此番鲁莽冲撞了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宽恕。”   “……无碍。”   得到谢挚表示没事之后,两个大荒少女又恢复了快乐,重新欢笑着跑走了。   “……阿彩!你信不信,我一定会在天衍宗出人头地,当上一峰首徒!然后……然后这还不够,我还要……封拜王侯!回到大荒当城主,当牧首!”   谢挚听到那活泼的小少女大声说*。   稳重少女也笑了起来:“我信,我怎么不信?……”   “啊,坏阿彩,你每次一这样笑,就是不信我的意思!”   “……”   她们挤开人群,跑到了内部的阵法之内——原来她们也是此次拜入天衍宗的新弟子。   大概,她们在大荒也是了不起的少年天才,历尽艰辛在英才大比中取得了上好名次,才取得了拜入天衍宗的资格。   谢挚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两人消失在人群当中。   这两个少女,让她想起当年的她与阿英。   只不过,她们的愿望与憧憬,又真的能实现吗?   她叹一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慢慢地走出入门典礼所在,谢挚漫步目的地在城中缓行,不知怎的,竟走到了一处清幽宁静的静湖旁边,黛青色的矮山横在湖边一圈,愈衬得湖水明净如镜。   谢挚认得这里。   这是当年……在上元节的夜晚,宗主携她避开人群,走出皇宫大宴与观灯盛会,来到了这里。   然后宗主在湖边吻了她,在无数烟花灯盏升起在夜空之时。   谢挚寻了个地方在湖边坐下,看着湖水漾起波纹。   她那时以为这是定情,她和宗主从此永远也不会分开,会一直好好地在一起……   但那都是宗主骗她的。   她修的是无情道,根本就没有情,更没有爱。   她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就在对她刻意接触引诱。   谢挚在湖边静静地独坐了大半天,才直起身子。   自怀中摸出一枚光洁莹润的玉牌,其上刻着一个端正秀雅的“云”字。   谢挚用指腹无意识地抚过这个“云”字。   这是宗主当年赠给她,让她能在天衍宗内通行无阻的贴身令牌……   不过现在,再也用不上了。   她将玉牌拿在手里把玩再三,如打水漂一般,轻轻地掷在湖心,很快便沉下去了。   那些前尘往事,就这样了结吧。   骑着小毛驴往城外走,此时正是初春,天朗气清,歧都城门外种满了柳树,取其折柳送别之意,更添满目柔软碧色。   走过一株柳树时,谢挚感到,一条柳枝轻柔地拂下来,正巧擦过她的脖颈。   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头顶,便见这株柳树缓缓化作人形,乃是一个身着浅碧长袍的清俊青年,正对着她温柔微笑。   “小师妹,好久不见。”   ……是柳真师兄。   “……柳师兄!”谢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你怎么来了……?”   柳真仍然那样温朗谦润,他自袖中取出一截白锦,含笑道:   “你系在大鹅身上的锦书,夫子已经收到了。”   “他一看到上面的字便落下泪来,紧接着又欣慰地捋须大笑,高呼指猴为他倒酒。”   “喝了一杯酒,夫子便要为你回信,写了片刻又停住笔,连说‘不成,不成’,这不安全,又改作为你写了一本字帖,里面还有一些写作诗文的评论心得。”   “因为怕被人察觉,而我又恰好是植物之身,可以掩人耳目,夫子便让我来为你送信,也替他送别。”   柳真自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谢挚,谢挚接过来翻开看,字字珠玑,语重心长,纸上的墨痕还很新鲜。   翻到末页,是一句诗。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谢挚将字帖紧紧按到怀里,哽咽道:“谢谢夫子……”   过去了这么多年,夫子还记挂着她的字和诗文。   当年她想向夫子学诗,夫子不许,可是今天,他却亲自为她写了一整本册子……   柳真候谢挚情绪稍复之后,又递给她一个大包裹,里面装满了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送给她的礼物。   还格外提到,秦无疾在里面塞上了一张坐垫,正是她当年,因为谢挚说坐在她背上硌屁股,连夜赶制的那一张。   谢挚破涕为笑,将包裹仔细收好:“秦师姐真是……”   两人许久未见,想说的话格外多,谢挚牵着小毛驴和柳真一面攀谈,一面慢慢地往城外走。   她心里还惦念着姜既望,不忘嘱咐柳真:“师兄,请你转告渊止王上,就说谢挚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担忧,更不要自责……这不是她的错。”   她知道姜既望重情,必然会因为自己之死而悲伤痛楚,愧疚难安。   柳真正色允诺:“这是自然。我一定将你的话带给王上。”   前方已要出城,送无可送,谢挚驻足停下,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抚摸着小毛驴的鬃毛,回首轻声慨叹:“柳师兄,我将要去东夷了。今日一别,不知他日相见是何年月。”   柳真一路都在温和微笑,此刻却因为她这一句话而猛地红了眼眶:“小师妹,你受苦了……”   “兄长何须如此。”   谢挚改口,唤他“兄长”。   “小挚,万望你珍重自身,一路奔进,切莫回头。”   柳真长长地揖下去,热泪滚落在衣襟上,说话间已经带上了哽咽,“中州……是贵人忘归之乡,不是我们的家园。”   谢挚也眼眶发酸,又强忍泪水,扶起长揖不起的柳真,轻声叹道:   “念天地之大,并无挚一点容身之处;可正因如此,却也无处不可为家……”   “不必自怜自哀,人生何处不青山。”   她压下笠帽,骑上小毛驴,在驴背上朝柳真挥手,并不回头。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柳真听到,谢挚在低低地念一首陌生的诗,他之前从未听过。   “兄长,再会。”    第227章 赤森林   离开歧大都,再穿过几大郡,便到了与东夷相邻的澄湖郡。   澄湖郡的气候与东夷已经很接近,人们不走陆路,而是以水道通行,谢挚在这里买了些实用物品,又购得一条小舟,借由小毛驴的空间术法,穿越了中州军士的森严守卫,便来到了已千年未被中州人踏足的东夷。   “东夷这边,乍一看,似乎与中州也没什么不同……”   长篙一撑,小舟便缓缓地在水面滑出好几丈。   站在舟尾,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船,谢挚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时半会并没有想象中的耳目一新之感,只觉得东夷与临近的澄湖郡一般,除过格外温暖湿润之外,倒也没有很特别。   “这是因为这里又没什么人嘛!”   立在舟头的小毛驴立刻为故乡分辩。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土,它格外兴高采烈,耳朵竖起来之后便一直没放下:   “等出了赤森林,就好了!我们东夷是好地方!”   赤森林,即是与中州接壤的一片广袤森林,但这片森林却不是长在土地上,而是长在深深的水里——枝干血色浓郁,叶子却漆黑如墨,这也是赤森林得名的缘由。   赤森林又叫红佛森林,这片森林在上古年间也是神战的战场之一,在那深不见底的水下,不知埋葬了多少修为通天的强大神祇。   据说,直到今天,赤森林水下还悄然竖立着许多栩栩如生的神尸,鲜活得仿佛从来没有死去……   谢挚头一次听大板牙说这件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后背都阵阵发凉。   她自认不是什么胆小之人,但水下竖着一群远古尸体的场面还是……太恐怖了一些……   以至于现在谢挚撑篙划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不敢伸得太深,戳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甚至常有修士冒险来到赤森林,潜入水下,为的就是在神尸上寻找神祇的遗物,以此获利。   这项生意风险极大,可一旦成功,也会获取无上的暴利,因此,虽然惨死的先例数不胜数,整个东夷的投机者与亡命之徒还是源源不断地投向此处,用自己的血将这片森林染得更加鲜红。   此外,赤森林还居住着许多凶猛强大的灵兽,其中不乏高阶宝血种,甚至还有继承着神兽血脉的半血神兽,无数修士都觊觎着这些灵兽的肉身与宝术,常常组成小队,前来猎杀。   这些猎杀小队,往往死伤惨重,十个人也不见得能活着走出赤森林一两个。   赤森林,实是危机四伏、杀机丛生的大凶之地,稍有不慎,进入其中的人们便也会变为水下的一具浮尸。   不过,谢挚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她如今是斩己境界,又身蕴道宫宇宙,兼掌灭绝气,已辟出了一条与世上所有修士都不同的旁路,不能以普通斩己境修士视之。   换而言之,仙人境之下,谢挚大概很难再遇到对手了。   而不论在五州何地,一位斩己境界的修士,也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位大能者。   二十岁出头的斩己境,如人皇所说,堪称一个荒诞神话。   “总之,赤森林不太安全,我们还是先划出这片森林再说……”   谢挚总觉得,待在赤森林不太舒服,后背缠绕着一股森森寒气。   她们需要划船一段路程,之后才能用大板牙的空间术法离开这里——盖因大板牙虽然可以在空间之间直接跳跃,但这是有限度的,一次最多只能跨越千里。   而这片赤森林,却远远不止千里。   如果贸然使用大板牙的空间术法,它一纵身,再现身时,便会直接跳进水里——水里却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再出来。   周围寂静得可怕,并且了无生机,凄清寒冷,气温极低,连树叶哗哗摆动的声音也听不见,仿佛一切声响都会被头顶的森林尽数吞噬吸取。   谢挚望了一眼船下的水面,这水竟也与赤森林的叶子一样,是一种不祥的浓稠黑色。   俗话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这水黑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到底有多么深……   如果有什么东西正潜藏在这黑水之下,即便是离水面只有几寸,仅凭肉眼,也根本不可能发觉。   没有反光,粘腻滞重,仿佛也不会流动,比起水,倒更像是油。   是……尸油……?   谢挚想起了水下的神尸,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是一阵不舒服,默默加快了撑船的速度。   水道两旁都是高大粗壮的赤树树干,如同无数沉默的血红卫士,漆黑的叶子密匝匝地交织在头顶,遮蔽了外界的所有阳光,因而十分昏暗,在赤森林稍待得久一些,便会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感不到时间的流逝。   “那是什么……?”   前方似有什么巨物挡道,谢挚一惊,却并未察觉什么生命气息。   凝神望去,才认出来,那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石佛雕像。   这佛像残破而又陈旧,断了一条手臂,还遍布划痕,似乎沉在水里已经有了很长年月,即便如此,依然不难看出当年的精美雕工与细腻质地。   面庞与躯体上满积着深绿青苔,不掩慈悲神情,斜斜地倾倚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肩膀,另一半身体则沉在水下,微闭的双眼正好露在水面的交界线上。   那黑水在佛像眼睛上如呼吸般微微起伏,闪着亮光,远远望去,竟仿佛这石佛偶尔会睁一睁眼,用乌黑的瞳仁淡然地观看四周。   这是一尊造型经典的卧佛。   石佛正横亘在水道前方,仅是一个头颅,也长有近十丈,其余大半部分都掩在水里,看不清楚。   谢挚一抬眼就能看到石佛的眼睛,她是不信教的人,虽然不忌讳这些东西,但心中也颇不自在。   她正想问来过赤森林一趟的小毛驴,看能不能换条路走,绕开这尊石佛,便见小毛驴已在船头扑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开始虔诚地祝祷。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保佑我小驴平安无事……哦对对,还有谢挚……我们俩一起保佑哈……”   谢挚听到大板牙娴熟地背完一长串佶屈聱牙的经文,念念有词地说。   祈祷完毕,一睁眼,看到谢挚还直直地站在舟尾,大板牙大惊,又大急,连忙张口来扯谢挚:   “哎呀,你怎么还站着呢!也跪下跟我一起拜佛呀!见佛像不拜,不好……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谢挚仍旧站得很直,并不依言下跪。   “这是你们东夷人的规矩,却不是我们大荒人的。”   “你这人真是……这时候还分什么东夷西荒……”   大板牙拿她没办法,只得愤愤跺脚:“出门在外,有时候还是讲究点好!这些佛像可邪门得很!你个外乡人,什么都不知道!……”   “哦?”   听大板牙吓唬自己,谢挚反而轻松了起来:“这些佛像也不过只是死物,想他真正的佛陀,不也是摇光大帝一员手下败将么?”   “有我在,不用怕。”   船再往前划,谢挚看到了更多的佛门造物,有经幢,有金刚杵,有造像碑,有舍利函,如此等等……   但最多的还是佛像,各种各样的佛像,其刻工都精美绝伦,神情生动鲜活,连石刻的衣摆也飘逸若飞,或坐或卧,或端立或闲散,或拈花微笑,或金刚怒目,有单体造像,也有组合造像……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佛像都很古旧残破了。   “你看,这些佛门物件,大都是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之中,佛陀率众罗汉西渡中州,后又被摇光大帝大败,伤亡惨重,逃亡回东夷、经过赤森林时,在慌乱之中散落下来的……”   大板牙一面唏嘘感叹,一面为谢挚介绍。   “是么?”   谢挚的视线扫过不远处一个金刚杵,其上剑痕尤在,几乎一剑将这金刚杵从当中斩断,不难想象出,当年的战争如何惨烈。   想象中的寒彻剑光,与摇光大帝之前一剑为她斩断花山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让谢挚也为之失神了一瞬。   神族,确实都是很强大的……   她又想:   其实姬宴雪人挺不错,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确实帮了她不少忙,也没有真正为难过她。   要是,姬宴雪再温柔一点就好了……   要不是姬宴雪太傲慢自大,人又不会说话,她说不定,也没这么不喜欢她。   “前面看起来好难通过……我们真不能换条路走吗?”   谢挚拔出竹篙,往水中一撑,朝赤森林深处划去。   前方俨然是愈发密集的残破佛像,如同驶入了一片布满暗礁的险滩,谢挚需要倍加小心,才能不擦到这些裸露在水面上的佛像,使得小舟翻倒倾覆。   她在大荒长大,水性颇差,更遑论划船——甚至这这撑船的本领,谢挚还是来东夷之前,在澄湖郡临时向当地人紧急学来的。   “啊啊……谢挚!你慢点划!慢点,慢点呀!!”   一艘轻便的小舟愣是被谢挚划得歪歪扭扭,好像随时都要翻船似的,大板牙被谢挚生疏的撑船技术吓得不停大叫,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自己和小舟一起船毁驴亡。   “大板牙!别吵我,”谢挚嗔它,要它安心:“马上就要划出这片区域了……”   “你划个船可真够吓人的……我以后再也不要坐你们西荒人划的船了……”   大板牙嘟嘟囔囔地说。   的确,前方水面的佛像已经渐渐稀疏,很快就要驶出这片危险地带了。   大板牙怕翻下船去,于是便贴在船边上,紧紧地用蹄子抓住舟沿,脑袋有气无力地垂下。   它放松下来,无意识地盯着水面瞧。   几息过后,毛发尽数立起。   “小挚……”   四蹄战战,上下牙齿磕碰出恐惧的声响。   大板牙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震耳欲聋。   “水在动……”   “水面……在动……”   漆黑的水面上倒映出大板牙放大的瞳孔。   它扭过头,对谢挚大叫:   “我们的船下面,有东西在——”    第228章 神眼   小毛驴的警告还没来得及说完,异变已经陡然发生!   那水下的东西似能听懂人言,察觉小毛驴发现了自己,便不再躲藏,它猛地弓背,水面上霎时便立起了一弯漆黑的巨大拱桥!   “轰——”   碰撞带来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来,小舟受下方的巨力冲击,直接如小儿玩具一般朝半空飞起。   如果不是谢挚之前在舟上提前刻施了保护阵法,它必定已被打得粉碎成千万片!   “啊啊啊……小挚救我!”   舟中的谢挚与大板牙也被抛得腾空而起,离开了舟内。   谢挚手疾眼快,一手掐诀召唤鲲鹏宝术,在背后化出羽翼,令自己悬浮于空中,一手早已取出小鼎,将惊慌失措不断惨叫的小毛驴收在鼎内保护。   她如今对宝术的领悟已臻化境,不再局限拘泥于常见的宝术用法,即召唤出一头宝术化形,而是能随心所欲,任意截裁取用。   譬如此刻,谢挚召出的便是一对缩小了千倍不止的鲲鹏双翼,其余部分却并没有动用——那样不甚快捷,且又太费力气。   “这是什么……!”   飞在半空中朝下望去,谢挚这才得以看清,下方的水面不复之前的平静死寂,反而翻起了滚滚波澜;   而在那波涛最猛烈处,俨然有一条漆黑乌亮的巨蟒正在起浮沉潜!   方才将她们连人带船击飞出去的,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拱桥,而是一头巨蟒弓起的蛇背!   这是一条水下生活的巨蟒,躯体庞大得可怕,粗有十余丈,几乎要挤满整条河道,方才不知一路跟在她们船下游了有多么久!   它在悄无声息地跟踪她们,仅仅隔了一层浅浅的水面!   说不定,就在她刚刚撑篙划船的时候,竹篙便曾在这巨蟒的颊边擦过;   大板牙蔫蔫地趴在舟沿上望着水面发呆之时,在那漆黑的水下,便正有一双森寒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它……   一想到这里,谢挚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但是,为什么,舟下潜藏随行着如此庞大的一头生灵,以她如今斩己境之修为,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呢?明明谢挚自觉已经十分警惕……   被击飞的小舟向下落去,水面上拱起的蛇背却忽而一沉,继而露出了一张大大张开的血盆大口,连其中闪着寒光的森白毒牙也清晰可见。   小舟与这张巨口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仿佛雀鸟落入巨虎之口。   巨蟒蓄势待发,终于将落下来的小舟一口吞下,连嚼也没嚼,便径直吞入腹中。   才刚咽下,它的身躯却又僵硬地呆住了——   “破。”   谢挚在上方掐指,低声念。   她在小舟上设置过阵法,此刻在这巨蟒的腹中爆发了。   “你这是自取灭亡。”   “轰隆”一声巨响,巨蟒的肚腹直接爆裂开来,从当中炸成两半!   “吼……”   血水自断裂处滚滚涌出,将水面染成一片浑浊的黑红,腥气扑鼻。   巨蟒即便已经断成两截,但生机依然旺盛,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依旧在黑水里不断翻滚怒吼。   临死前的挣扎最是可怖,巨蟒的两截身躯疯狂扭动拍击,掀起数丈狂澜,甚至连水道两旁的赤森林也如麦草般被压折了许多,无数冰冷的水滴飞溅在谢挚身上。   它张开巨口,躯体的上半部分猛地收缩用力,竭力向上弹动,比飞鱼还更加敏捷,眼里闪烁着凶狠厉光,竟是要将谢挚吞下,与它一道赴死!   在巨蟒朝谢挚闪电般袭来的一刹那,它额上还悄然睁开了第三只眼——   却不是蟒蛇的竖瞳,而是如人族一般,是一颗黑白分明的浑圆眼球!   巨蟒的第三只眼甫一睁开,一股奇异古老的秘力扑面而来,谢挚立时感到识海一震,神圣庄严的先民颂唱在耳边轰然响起,连道宫宇宙也为之滞涩了一瞬。   这不是巨蟒的原生眼睛,而是一颗神之眼!   这颗神之眼,应该正是巨蟒在水下的神尸身上得到的……   “大胆蛇兽,你竟敢取走神祇之眼……”   谢挚并不畏惧神眼名号,她眸中乳白光芒一闪而过,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运转到极致,与这巨蟒的怪眼硬碰硬,同时手中聚起黑雾长刀,灌注灭绝气,朝巨蟒的头颅正中劈斩而下:   “侮辱神尸,亵渎神明,还不快快受死!”   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实邪妄,压倒世间一切法!   乳白光芒大盛,将谢挚与蟒身完全吞没在内,大观照瞳术遇到了蟒蛇额上镶嵌的神之眼,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威力!   它遇强则强,之前竟一直都只是发挥出了几成之威而已!   片刻过后,大观照瞳术的璀璨光辉终于消散了。   连空气也仿佛凝固,正在紧张地等待战果如何。   “……”   一道细细的裂缝在巨蟒头颅上缓缓延展开来,渗出一串红玛瑙似的血滴。   紧接着,这细缝又穿过了它额头上的神眼,继而显现在它的下颌。   谢挚平静地将刀刃收回袖中圆环。   在巨蟒不甘怨毒的眼神中,它的头颅从中裂为两半,在空中洒下一场磅礴血雨,重重地砸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没关系……”   巨蟒头颅沉入水下的前一刻,它仍然在嘶吼着咆哮。   “你也会死……!你会为我陪葬……你……”   到了这时候,它还在诅咒她……   谢挚没将巨蟒的话放在心上,她抬起袖子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大半被巨蟒溅起的水滴给打湿了。   下一刻,谢挚后背展开的鲲鹏羽翼凭空消失,她径直栽入了下方的黑水当中。   在沉入刺骨寒冷的水下之时,谢挚才猛然意识到,巨蟒的复仇,并不是临死前弹跳起来的那凌厉一击,而是……这些水滴!   这片水域的水有问题!   皮肤接触到这里的水之后,修为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强行封禁!   ……这水竟然是一片禁制!   也是……修士天然的坟地葬场。   怪不得那条巨蟒能够潜行在船下这么久而不被她察觉,原来是被这些水隔绝了谢挚的探查!   谢挚心惊不已——那巨蟒临死前的挣扎,溅了不少水在她身上,在顷刻之间便完全封锁住了她的修为,让她退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身为一个凡人,她的身体很脆弱;而身为一个大荒人……她并不怎么会游泳。   一闪念间,谢挚已灌了好几口水,耳朵里响起嗡鸣。   赤森林的黑水极寒,比冰石还更冷,一坠入其中,立刻四肢僵硬不能动,连极擅凫水的水上健儿,猛地跃入其中都会本能发懵,只能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不断下沉,更遑论谢挚这样不通水性的大荒人。   谢挚勉强催动被冻得僵直的肢体,努力向上游,但这反而让她下沉得更快了。   这水好深……   根本……触不到底……   大概得有百丈了吧?还是千丈?就像水下的断崖一样……   她会沉到哪里去?她会死吗?在这东夷赤森林的一片黑水里?不,她还不想死,至少不是在这里……   意识渐渐模糊,五感也在消失褪去,谢挚睁了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谢挚朝怀中摸去。   ……她不想大板牙和自己一起死,想将小鼎掷出去。   却没有摸到小鼎,只抓到了一双温暖的……手。   谢挚感到自己被人拥入怀中,那人低低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别怕”,随即柔软的唇瓣贴上来,为她渡入一口珍贵的真气,暂时护住了她的性命。   ……是谁?   心脏又缓缓地跳动起来,在迷惘晕眩之中,谢挚被带上了水面,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片干燥的平面上。   那救了她的人又俯下身,似有犹豫,稍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为她渡了气。   谢挚缺氧太过严重,此刻如同久旱之人遇到甘霖,本能地仰起脸来,张口索求,还似乎在昏昏沉沉之中勾住了那人的脖颈,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她的嘴唇。   “唔……”   她听到了一声女人的闷哼,心便有些放下来。   还好是个女孩子……   还好,还好……   接着还听到身下的……平面……好像也慈祥地笑了起来?   但是船怎么会笑?   ……一定是她溺水太严重,所以出现幻觉了吧。   这是浮现在谢挚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想完之后,她便彻底晕了过去,以至于连那为她渡气的女人对她说,“我再下去一趟找神之眼”,都没有听见。   。   漆黑的树叶扭曲着交织在头顶,还在不断向后走去。   谢挚头还有些晕,她又闭了会眼睛,再睁开,这才感到神智一点一点地回笼。   ……不是树叶在走,是她人在走。   不,也不对,她没有在走,是她正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上——   “你醒了。”   身边立刻靠过来一个人,见谢挚挣扎着想坐起,便贴心地将她轻轻扶了起来。   谢挚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像一种润泽宜人的淡淡花香。   她不想倚在一个陌生人怀里,但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又实在是没有力气,尝试了好几次也挣扎不起来,最终只能无奈作罢。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肺里还有积水,谢挚不适地接连咳嗽了好半天,又吐出来许多咽下去的水,那女人一直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等终于不再咳嗽时,谢挚虚弱地问。   她感应了一番身体,修为还是不对劲,仅停在……道宫境。   是因为她掉下水时,喝了不少那有禁制的黑水吗……?   但比起之前那样,一瞬之间在半空中被猛地掐成凡人,也算好得多了。   一些零碎模糊的画面陆续涌入脑海:   拥抱,救助,带她出水,反复耐心的渡气……   谢挚微微一顿,语气不自觉放缓,还有些莫名的心虚:“便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   “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   她听到抱着自己的人这么答。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像乐器一样。   琴声?   谢挚下意识地联想。   她还注意到,这人并没有将自己抱实,甚至也没有切实触摸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虚虚地拢着肩膀而已。   这个微小的举动立刻增加了谢挚的好感,让她安心了许多。   谢挚在她怀里又靠着休息了片刻,感到自己精神稍好一些后,便勉力撑起身体,向救了自己一命的人郑重行礼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行礼完毕,她这才抬眼,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大约比她大几岁,高且纤细,肤色如玉似瓷,嘴唇粉润,气质婉约,睫毛长而直,看起来如同一幅清淡秀美的水墨画,藕荷色衣裙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却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女人独有的风姿。   这就是东夷姑娘么?   看起来,确实与她之前见到的女子全然不同,格外标致秀丽似的……   小毛驴果真没骗她,东夷,究竟还是与中州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她为她渡过气,谢挚不由得多注意了她的嘴唇几分,等回过神来时,却难免为自己的失礼而羞恼。   她脸上发烫,试图以自我介绍来转移注意力:“我……名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来赤森林是为了冒险寻宝……”   这次没有说她习惯的“白象氏族”,但却报了真名姓。   谢挚不愿让一个不熟悉的东夷人知道自己的来历,但东夷素来与中州不相交通,应该也没听过她谢挚,一个叛国贼的名字。   果不其然,那藕衣女子听到她的名字之后,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认真道:“我叫白芍,是寿山派的大师姐。”   “寿山派?”   谢挚来时虽然尽力了解了东夷的势力分布,却也对这个门派闻所未闻。   这是一个近年来才立宗的新门派吗?   白芍只是笑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而已,东夷门派如此众多,谢姑娘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比起这个,谢姑娘,我还与你有要事相商。”   “请讲。”   见白芍忽然露出郑重之色,谢挚也心中一凛,连忙端坐,不知她将要说什么。   “……谢姑娘。”   白芍拜下一礼,神色凝重,合袖正色道:   “恕我唐突,但我已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如今看来,除你我二人结为道侣之外,毫无其他办法。”   “敢问你生辰几何,可还有亲长在附近?等出赤森林之后,我们便成亲吧。”    第229章 白芍   “……?”   ……什么?   成亲……?结为道侣?在见第一面的时候?   谢挚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就是白芍在逗她玩,可她看白芍神色认真严肃,竟也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你是……认真的吗?”   此事真是十分离奇,谢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白芍。   白芍闻言愈发认真,道:“谢姑娘什么话,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再诚恳道:“更何况,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事情既已发生,我便必须负责。”   谢挚听她这样标致正经的一个人物,看模样,分明如同雨后池塘里一盏素丽的净荷,竟一口一个“肌肤之亲”,半点也不害羞,倒好像自己……真跟她有些什么似的,困惑之余,也难免心头涌上些羞恼,连脖颈都晕开一片粉意:   “你在胡说什么……我哪里与你有什么……有什么肌肤之亲!”   白芍愕然:“可是你都……亲过我了,还舔了我的嘴唇,这难道不是只有妻子才能做的事么?”   说着声音渐小,垂下长睫,抿唇不语,脸颊浮上红晕,显然也颇不好意思。   “我哪里有——!”   美人含羞,恰如春叶沾露,自然十分好看,谢挚却顾不得欣赏,当即扬起声音,想为自己分辨,说到一半,却硬生生地卡住了。   ……好吧,她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方才溺水的时候,白芍为她渡气,她表现得……有那么些许渴求迎合……   但那也不是……亲吻,只是人的本能反应罢了!   还什么……舔……说得这么暧昧……   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的!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羞!   谢挚暗暗咬牙——明明看着这么聪明,原来竟是个傻子……   她有了底气,不顾发烫的脸颊,反驳强调道:   “……那并不是……吻,只是我不慎溺水,你为我渡气,仅此而已!难不成你随便救一个人,便都要娶吗?”   白芍茫然不解,想了片刻,才道:“可我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救的……”   “在水中为你渡气,那是救人的必然之举,我并不会以此便说这是亲吻,在你醒来后向你求亲……”   她无意识地轻抚嘴唇,似在回忆当时的情形,睫毛颤了颤,复又抬起。   她有一双极清透的眼睛,像水洗过的琥珀一般,偏偏眼神又分外认真,定定地落在人身上时,便仿佛世间只能看见一个人,连谢挚触及白芍的目光,也不由得心间一烫。   “但是,在我带你出水之后,你已不必我再渡气,我还是渡与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当时看起来很难受,我想,这或许能让你舒服一些,所以我还是这样做了。”   白芍一面回忆着轻声诉说,一面也像是借此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神色缓缓舒展开来,柔和道:   “但这举动,却已经超出了救人的范畴,是不必要之举。”   “我……从心而动,冒昧亲近了你。”   她望向谢挚:“在我第二次为你渡气时,我当时便下定决心,要娶你了。”   这话若是换任何一个旁人来说,必定都会显得轻浮浪荡,毫无诚意,只像调戏,恰是谢挚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招得人反感厌恶,但却偏偏是……白芍说出口的。   用这样漂亮秀气的一张脸,这样坦诚认真的眼神,这样诚恳剖白的口吻。   谢挚暗暗运转听心术,要辨别白芍话中的真假,得到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纯粹反馈——   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半句谎言。   白芍的心,澄澈得像明镜一般。   这是一个根本不会说谎的人。   “……你我只是第一次见面,你便要求娶,不觉得这太草率了么?更何况,成亲此事,不是你一人欢喜便好,还得要我同意才行。”   真要说一见钟情,谢挚觉得,白芍对她也不算是多么喜欢。   事实上她很怀疑,白芍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动心,什么又是喜欢,可能现在她对自己,更多只是一种混杂着好感与责任心的情感……   再加上这人有点——傻,所以才敢如此莽撞,初次见面便向人直接求亲。   谢挚无意识地拿白芍和金龙姐姐作比较:   连直截如金龙姐姐……当年都是先下聘礼,特意留下神识,询问她的意见,让她倘若答应,便取走珍宝……   求娶妻子,没有像白芍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颇重,定然能叫白芍大受打击,继而死心,断绝了那什么成亲的荒唐念头,然而白芍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认真点头,深以为然道:   “这是自然,成亲也须你同意的,我不会强人所难。”   谢挚听她口气终于对了点,也略颔首,表示认可。   谁料白芍接着话锋一转,得出的结论却是完全出乎谢挚意料之外,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所以,我定会努力待你好,叫你喜欢我,早日答应做我的妻子。”   ……所以这人是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是吗!   谢挚要被她气死了,在离开潜渊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了:   “……我都说了我不成亲!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呢?我要忙的事情有许多,没空想什么情情爱爱!”   末了就要起身,径直拂袖而去,不再跟这大傻子拉拉扯扯,偏偏此刻脚下的平面忽而一斜,白芍叫了声“小心!”,但还是来不及——   受惯性影响,谢挚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倾向白芍,重又倒在了她怀里。   两人霎时间又贴得极近,四目相对,谢挚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白芍的心跳。   白芍身上的衣裙还未全干,靠在她怀里的触感格外鲜明,独属于女人的气息柔软芬芳,惹人流连。   白芍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谢挚已如触电般推开了她,猛地拉开和白芍之间的距离,咬唇瞪她。   “你……快把身上弄干!不许碰我!”   但她满脸红晕,分明不像真正动怒。   谢挚的容貌其实本就和清冷出尘牵不上什么关系,她自幼模样便偏精致娇艳,性子也开朗活泼,只是之后受宗主背叛,兼历潜渊之变,这才改变磨砺了性情,整个人渐渐沉静下去。   但那毕竟,是不适宜她的。   此刻被白芍种种举动弄得谢挚羞恼交加,反倒让她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原本的情态,为她增添了一分生动的艳色。   白芍看得一呆。   她此前一直一心修行,心无旁骛,修士中最多俊男美女,也并不是没见过美貌之人,但却始终对此无波无澜,视若无睹,只觉天下人都是一样四肢五官,并无什么本质不同,也不能确切辨别出他们的美丑与否。   但今日一见谢挚,她却也人生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绝色了。   “眼睛也不许看!”   谢挚又凶巴巴地道。   白芍便依言而行,听话地闭上眼睛,当真没有再看。   谢挚确定她闭上眼后,才轻轻地以手碰触身下的平面,这才发觉,自己并不是在什么船上,而是在——   “小友,不要生气!”   下方的乌龟扭过头,慢慢地笑着说。   这乌龟体型极大,其上坐着谢挚白芍两人也丝毫不显逼仄,甚至还能再坐下几个人,而仍然宽敞。   背甲宽阔平坦,且又不似寻常乌龟那样呈青黑色,而是雪白莹润,敲击起来锵然有声,仿若玉石,眼睛也乌亮有神,透露着温和与慈爱。   它的背壳上细细叠着数不清的同心环纹,一圈一圈,密密麻麻,足以昭示出它的漫长寿数。   这是一只活了千年有余的乌龟,连壳都变成了雪白色。   想必,之前她在溺水晕眩当中听到的慈祥笑声,便是这白龟发出来的……   而方才她起身欲走时,也是它适时倾斜了身躯,让谢挚倒向了白芍怀中,不能离开。   啊……这白龟,和白芍就是一伙的!   它是她豢养的灵兽坐骑么?   “白芍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她心思纯粹,不通世事,怎样想,便怎样说了,还望谢姑娘不要怪罪。”   一边向前缓缓凫游,白龟一边侧头,和声对谢挚道:   “可是,若你肯教她,芍儿也并非不能做个好妻子。”   “谢姑娘,她定会待你好。”   ……又来一个劝婚的。   谢挚对这年老的白龟兴不起什么怒火,只好再狠狠地瞪白芍好几眼。   白芍对此一无所知,仍旧正襟危坐,端正地坐在原地。   “白芍,我问你,”谢挚觉得,她这样倒有几分顺眼,“你知道,为什么我沾上这里的水,就会失去修为吗?”   “知道。”   白芍点头,为她娓娓道来:“赤森林是一方太古战场,其中颇多古怪,而这片水域,便是最特殊的地方之一。”   “这里的黑水中,似有无形禁制,一旦沾上分毫,立刻便会修为尽失,待水滴干后,修为才能复原。”   “因此,这里对修士来说极为凶险,一旦坠入其中,便极难活着出来。”   “又因为这片水域附近颇多佛门遗物,我东夷人素来信教礼佛,见这里诸多残破佛像,以为不祥,便为此处命名为‘佛首道’。”   “佛首道……?”   若是大板牙在这里,听到白芍这么说,肯定也会跳脚大叫,说全都是因为她之前见佛像不拜,这才引来这么大的祸事了……   东夷人确实普遍笃信佛陀……   谢挚沉思片刻,倍觉自己方才凶险,若非白芍及时相救,只差一点,便要在水中溺水丧命;   又觉得这凭空禁制他人修为,但并不产生真正伤害的做法分外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暂且将迷惑按下。   “那既然这佛首道如此凶险,为什么你还要来?”她接着问。   人皆避险而走,白芍却偏向险地而行,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佛首道确是大凶之地。”   白芍供认不讳,坦诚道:“可正是因为它凶险,才恰适于磨练自身。”   “只有天下最奇险之地,方能诞生最强大的修士;以人胜天,与运抗争,这正是修行本义。”   白芍认真地说。   “我来赤森林历练已有七年余,正巧近日在佛首道历练,忽闻此处巨响震天,便寻声而来,发现了落水的你。”   ……她原来竟不是被迫来此,而是为了历练自己,才主动来到佛首道的么?   世上竟还有人会自己跃入龙潭虎穴……   谢挚听到白芍说这话的心情,恰如十四岁在水晶宫,听宋念瓷说自己来太古战场是为磨练自己时,一般惊讶震撼,而又无话可说。   不论年岁几何,她总也是不懂这些修行痴人……   “还什么大师姐呢,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谢挚小声说。   白芍懵然。   她想了良久,才犹豫着道:“但我确实是寿山派这一代辈分最大的弟子……我是大师姐,这应该是不错的。”   谢挚这下彻底不想跟她说话了。   她不出声,白芍倒也不出言打扰,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沉默。   直到眼前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东夷女人的手腕,也像藕一样细白。   白芍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是枚被一分为二的眼球——正是之前镶嵌在巨蟒额上,又被谢挚用刀斩断的那枚神之眼。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谢挚不接。   “这是神祇的眼睛,那头被你杀死的夜蚺在水下的神尸身上偷取了这枚神之眼,乃是无价至宝。”   白芍却很耐心,拉住谢挚的手,将那枚眼睛好好地放在她手中。   “现在夜蚺已死,神之眼理应归属于你。”   “……”   ……这样珍贵的东西,她竟这样毫不留恋地给她了么?   分明,这眼睛随着夜蚺死去而沉入了黑水之中,是白芍不顾危险,潜下水将它取出来的……   谢挚捧着那枚珍珠似的眼睛发怔。   可现在,她却对她说,神之眼理应归属于她。   历经万年时光,神之眼早已脱离了血肉的形态,看起来更像是一枚光洁的玉珠,拿在手里冰冰凉凉,透着一股逼人寒气。   谢挚将一半神之眼收到小鼎里,另外一半还给白芍,重新放到她掌心。   “为什么要还给我?”白芍问。   “我不习惯欠人人情。你救了我一命,我也理应报答。”   顿了顿,谢挚又别开眼,小声补充:   “……而且,这眼睛本身也是你潜下水捡起来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拿一半。”   并不是她想给白芍分东西,只是她不想亏欠白芍,和她再有牵扯……   仅此而已。   白芍握着半枚神眼,想了片刻,抿唇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谢姑娘为我解惑,你真好。”   又道:“不过我救你,并不图什么报答,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知道。”   这人真是……傻子。   谢挚终于看她顺眼了些许,便在此时,白芍忽而问:“谢姑娘,我现在能睁开眼了么?”   谢挚方才凶她,不许她看自己,她便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直到刚刚,也在闭着眼睛和谢挚说话。   “可以了。”谢挚小声嘟囔:“我又没让你不睁……”倒显得她多凶似的……   白芍睁开眼,专注地盯着谢挚瞧。   谢挚被她看得一阵心慌:“干嘛!”   若不是白芍目光澄澈,不带丝毫杂念,她非得戳瞎她眼睛不可……   “谢姑娘,还有一事,我想请教于你。”   “说。”   谢挚心中警惕,她已经敏感地预感到,白芍接下来要问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怀了我的孩子么?”   白芍期待地问,又郑重保证道:“不必担忧,我会负责。”   “我今年二十七岁,无父无母,是一孤儿,师父将我教养长大,现如今是寿山派修士,主修符文与剑道,也略通旁道;至于钱财,总共有三块上等灵髓,钱钞千余——”   像是怕谢挚嫌弃,白芍又忙补充道:“我知道这钱不多,养你与孩子或有困难,但是我今后一定会努力挣钱,多为你母女二人筹谋打算,不让你吃一点苦……”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孩子!只是亲一下怎么会有孩子!不对,她们根本就没有亲……!   谢挚又羞又怒,让白芍闭嘴,刚才升起的一些好感又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若是再不拦住白芍,恐怕这人连自己小时候喝过几碗水都要给她全交代了!    第230章 通臂猿猴   白芍见谢挚羞恼模样,愈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她是为何生气,自己又是怎么惹怒了她,只得斟酌着言语,在旁小心翼翼道:   “其实……有没有孩子,我并不在意,只要谢姑娘你开心便好,我怎样都可以的……等我们结为道侣之后,我……”   谢挚听她已经开始畅想许诺,不由气急,恼道:“你……闭嘴!谁要与你结成道侣!”   “可是我都……亲过你了……”   “只是亲一下嘴唇而已,算什么亲!没见识!”   谢挚已经完全放弃了跟她解释,只是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根本不会有……什么孩子。   五州之中,不拘种族性别,皆能孕育子嗣,修士的生育方式还更加多样,如碧尾狮一族,根本不需道侣,自己就能诞生后代。   还有修士用秘法将自身精血寄于宝药之中,也可如结种一般,在这植物中生出婴孩,以期培养出一位血脉纯净强大的先天道子。   在五州历史上,也曾有过以植物作母亲的先例——有位大能者一生未觅道侣,在临死之前将精血寄于一株仙兰体内,仙兰怜悯,允诺为其代为生育抚养,之后这仙兰果然孕育出了一位天资卓绝的天骄,成为赫赫有名的一方神王,号为“紫兰儿”。   她随着自己的兰花母亲姓兰,尊仙兰为神王之母,倍享尊荣。   只不过,这门寄精血于植物的秘法早已失传了。   有传言说,它流落到了中州谢家之手,更有人声称谢家的小红莲,谢家主独女谢灼,便是用这秘法在一株神异非常的红莲中诞生的,只是谢家一直并不承认。   现如今,绝大多数修士还是用普通的方式生育,即交合之后,融二人精血生子,既可孕于体内,也可孕于体外。   平心而论,谢挚并不讨厌孩子,甚至还一直颇为喜欢。   她在十几岁时,也曾怀着羞涩与期冀幻想过……日后和宗主结为道侣,生养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时谢挚情窦初开,她又本就是重情之人,难免将情爱看得极重,甚至超过自身,满心满意都是云清池一人。   而如今,她早已对宗主死心,不是不可以再觅新的恋人,这几年在北海,爱慕她的各族男女也不少,但她一直都没有真正动过心,连在神话屋中听到嫘姐姐的告白时,更多的也只是震动和意外。   她被宗主伤得太深了。   初次涉情,全心交付,得到的却是剖心跃渊、欺骗背叛。   有时候,谢挚真会怀疑,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再全心全意地喜欢上谁。   她在潜意识甚至有些害怕情爱,更怕自己再动心,得到的还是与宗主一样的结果。   而白芍,跟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真诚纯粹,如稚子一般直接而又毫无保留,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却能打破谢挚的伪装,让她露出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长得倒是很漂亮,但是她这也……   谢挚咬唇,看了身旁想哄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哄的笨拙女人一眼。   ——太傻了一点。   大傻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那白龟说得不错,这个白芍,在有些方面确实是一窍不通,不解世事,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满以为一个吻就是……肌肤之亲,亲一下就能怀孕……   她师父到底是怎么教她的?谢挚真想不明白。   危机感忽然降临,一瞬间让谢挚寒彻全身,她意识到有敌人在暗中窥伺,正要上前一步拔出黑雾长刀,却已被白芍挡在了身前。   “锵——!”   兵器相撞的脆响震天,爆发出一阵耀眼光芒。   白芍收回横握手中的长剑,丝毫不顾来敌,回身急问谢挚:“谢姑娘,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没事。”   这人真傻……   她刚要动手,就被白芍护到身后了,怎么可能会受伤?   但迎着白芍焦急关切的目光,谢挚还是不能不感到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从前,一直都是她保护同伴,挡在别人面前,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对她来说,还颇为陌生。   仔细感受了一下,她又觉得……   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   “速速交出神眼,饶你等不死!”   来人是一群凶神恶煞的修士,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二十来人,立在一艘晶莹透明的琉璃船上,各个手持法宝,身涌霞光,朝这边齐声呐喊。   这是一支典型的赤森林寻宝小队,通常驾宝船,来自各个地方,为利益而结为一个团体。   船头竖着一根高高的桅杆,其上攀着一只皮毛灰白的老猿猴,除过神情太过机警聪敏之外,看起来与一只普通的猿猴并无二致。   它垂下来的两条手臂格外长,浑浊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谢挚白芍二人。   谢挚看到,在猿猴的脊背上,缓缓拱出数个肉包,一瞬便伸展成数条完整的手臂,手中持着各异兵器,鞭锏枪叉,一应俱全。   它竟然有六条手臂!   而在它最前面的一双手臂中,赫然握着一根平平无奇的木质长棍——正是方才与白芍剑锋碰撞相击的那一把!   “这是只有赤森林才有的通臂猿猴!”   龟鼋之属最是博学长寿,白龟一眼便认出了这猿猴的来历与种族:   “通臂猿猴乃是吞天猿猴之后,看它竟能生出六条手臂,大约是诞生了返祖之相,继承了吞天猿猴的三头六臂神通!”   “神眼给我,你能活。”   通臂猿猴听到白龟认出了自己,便也不再伪装。   它跃下甲板,将手中木棍“锵”地一声磕在船上。   周围的人族修士都面露畏惧之意,下意识地后退,露出一块空地,竟是隐隐以这猿猴为尊。   通臂猿猴将木棍指向白芍,目光冰冷:   “不给,便死。”   它根本没有多看白芍身后的谢挚一眼,显然,它认为谢挚不值得自己的关注,白芍才是能与自己一战的敌手。   谢挚方才灌了太多黑水,修为还停在道宫境界,一时半会恢复不得;在北海的几年中,她又素来习惯气机内敛,低调行事,之前为自中州赴东夷,打扮得更是简单,此刻看起来只如一个模样过于好看的凡人,除过外貌之外,并不起眼。   “被黑水沾湿,修为倒退,还能接住我的一棍之力……人族,你很不错。你是来自七十二洞天福地哪个宗门的?”   通臂猿猴用棍尖遥遥地指着白芍,少见地夸奖了一句。   “谢谢夸奖。”   白芍点头,运转道宫,将身上的衣物烘干。   她的眼睛干净安静,真诚道:   “但是我觉得,你的修为,却有些差。”   通臂猿猴没料到这年轻的人族竟敢如此狂傲,一脸认真诚恳地挑衅自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听,哪里有潮声?!”   惊恐的喊声打断了它。   “但赤森林的水不是死水么,怎么会有浪!难不成是佛祖显灵了吗?”   直到他们辨清潮声的来源——   自白芍身后,升起了一片波涛澎湃的血精海!   将血精海以实体真正显现在世间,是只有上古时的绝世天骄才能做到的壮举!   谢挚少年时,也曾拥有过一片血精海,她那时便期望自己能日后将血精海显现于世,只是还没来得及办到,她便已身死潜渊,修为全消,又需要从头修起。   所幸之后,她又另辟新路,开辟了道宫宇宙,得以演化孕育无穷符文,铸就与任何一个前人都不同的崭新道途。   粼粼波光映照在谢挚脸上,她震撼地后退了一步,仰脸观看这美得惊心动魄的血精海洋。   白芍的血精海纯净洁白,白浪翻涌之间,如一汪流动的月亮。   “原来,将血精海显现出来,是这样子的……”   谢挚喃喃自语,既由衷佩服白芍,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   她还不知道,自己当年的血精海显现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白芍在胸前掐指捏诀,伴随着她气势一截截缓缓攀升,对面的修士们也一声比一声惊讶绝望:   “脉种境!”   “髓树境!!”   “斩己境!!!”   血精海中扎根的无边髓树终于停止了生长,其上已无枝桠花朵,状似枯萎,却在这死寂中蕴含着一股磅礴生机。   “斩己大圆满境!!!”   对面的船上已经陷入一片恐慌嘈杂,有修士高高抛出法宝,踩着飞剑纵身离去,要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血精海!她是那个号称天生至尊的寿山派大师姐白芍!二十岁便修至髓树大圆满的怪物!”   “七年前,她打败了七十二洞天福地所有的同龄修士,之后便进入赤森林历练,自此销声匿迹,……”   “外界许多人都以为白芍已死,如今看来,在这七年间,她再次突破了境界,现在已是斩己境大圆满了!”   “我们打不过她,快跑!”   数道流光朝赤森林的天穹激射而逃,通臂猿猴手中木棍一挥,一道褐光扫过,却又同时闷哼,齐齐砰然坠入下方的黑水。   黑水霎时便封锁了他们的修为,变成了凡人。   虽然这些修士是普遍擅水的东夷人,竭力泅水挣扎,但在这沉重冰冷的黑水侵蚀之下,还是很快被吞噬了生机,如石块一般沉入水面。   一个修士拼尽全力,游到了船只的附近,心头一喜,刚抓住船舷,想要翻上甲板,便感到上方落下一片阴影。   在一连串的哀求声中,通臂猿猴神色漠然,将这差一点就能活下来的修士重新踢回黑水,看着水面没过他头顶,只余下几个泡泡漂浮。   “乱我心神,该死。”   转眼之间,方才还有二十余人的队伍便只剩下了四五个人,纷纷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怒通臂猿猴,缩在角落里,不敢多言。   谢挚不喜欢它这样的行事作风:“你竟然连自己的同伴也杀……”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通臂猿猴收回木棍,抱臂冷冷道:“白芍,管好你的道侣,让她不要多嘴。”   猿猴耳力极佳,方才隔得很远,它便听到谢挚白芍两人似在争论什么“孩子”“成亲”和“亲吻”,又见白芍想也不想地保护谢挚,便已将她们二人看做一对恋人。   白芍脸红了,却也没有分辨解释,只是细声道:   “不……即便是道侣,我也没有权力管她的。她想说什么,随心便好。”   “……”   似是没想到谢挚在白芍心里如此重要,通臂猿猴讶异地挑了挑眉,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巡视了一圈,便露出了然于心模样,道:“毕竟是年轻人……我懂。”   只有谢挚一个人兀自生气——   白芍在脸红什么啊!这老猴子又懂了什么啊!她本人怎么都不懂?   “白芍……?我听过你的名字……”   通臂猿猴眯起眼,审视着白芍。   “他们都说,你是少年至尊,强大无比,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传言?”   白芍思仿佛没有听出来它隐隐的挑衅之意,思索了一下,竟然真的回答了它: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厉害,但我如今,确实还未逢一败。”   这话说得颇狂,谢挚不禁看了白芍一眼,却见她还是那认认真真的样子,眼里没有任何自负骄狂,显然是怎样想,便怎样说了。   思及刚刚所见所闻,谢挚又下意识想:   白芍……在东夷很有名么?   方才那些人,好像都听过她的名字似的……   天生至尊……   谢挚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二十七岁的斩己大圆满,的确当得至尊之名。   哪怕比之她,也不遑多让,甚至还要隐隐更胜过她几分——   她是一路侥幸,死中求生,屡逢大机缘、大造化,这才得以修为进阶迅速,甚至能以二十岁出头修至斩己境界,可那大部分,并不是她苦修得来的……   谢挚不是骄傲自大之人,相反,她很清醒,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能有如今修为,更多只是幸运罢了。   而白芍,却是踏踏实实地好好修行,为突破境界,甚至主动来到危机重重的赤森林,一历练就是七年……   对比之下,高下立见。   一来东夷便遇见如此人物,谢挚真有些自惭形秽: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东夷的天骄,比中州也丝毫不差,白芍甚至还比当年的宋念瓷天资更盛许多……   看着白芍笨笨傻傻的,满脑袋都是亲一下就会怀孕,张口闭口就是“我会负责”,她原本还以为,她并不是特别厉害呢……   “很好,很好!”   听白芍如此回答,通臂猿猴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   它收回多余的手臂,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在这黑水之下有什么吗?”   白芍摇头,诚实道:“不知道。”   “告诉你,佛首道的黑水之下,沉着一具……凤凰神王的尸体。”   通臂猿猴指向船下的水面,面上划过一丝忌惮之意:   “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得此处的水滴发生了异变,沾之即会失去片刻修为。”   “凤凰神王……?”   谢挚蹙眉。她想起了神话屋里的徐凰。   “不错,凤凰神王!”   通臂猿猴朗声对白芍发出邀请:“你在赤森林历练了太久,大概还不知道,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公输家联手,共同向全东夷发出了征集令——”   “‘取得真凰翎者,可入大佛光寺,得佛陀传承!’”   它目光灼灼,苍老的躯体因为憧憬而焕发光彩:   “佛首道的黑水只有你手中的神眼才能看穿,而我恰好有明腹鲸残骸一具,可以载着我们潜入万丈深水之下。”   “白芍!我们可以组成一支新的队伍,共取真凰翎!”    第231章 明腹鲸   真凰翎?   现如今,真凰正居住在东夷之东的仙岛之上,并不允许人族进入,在一只活的真凰身上采下他们最珍爱的翎毛更是难上加难——除非先杀死他们。   而这,人族修士根本不可能办到。   但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这个什么公输家,却要真凰翎做敲门砖……   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明示修士们,去赤森林水下的神尸上采集真凰翎。   这样看来,方才的那支修士队伍,正是为这真凰翎而来。   只是他们因利益而勾结,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甚至互相提防猜忌,通臂猿猴更是可以信手杀死那些逃跑之人而毫不在意……   谢挚一闪念间已经想了许多,蹙眉去看白芍神色。   谢挚素来喜爱真凰,敬仰这群高洁的神鸟,之前在神话屋中,又曾与徐凰有过一些交情,她便由此更加对真凰一族心*生亲近;   在这之外,她也厌恶在故去之人身上谋取私利,少年时在大荒的太古战场,她便曾制止过火鸦取走尸体身上的宝物。   但——   佛陀的传承,她不在乎;可若是白芍想要呢?   她会答应通臂猿猴,潜入水下,在死去的真凰尸体上采集翎羽吗?   白芍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这几年感觉,赤森林的人好像多了许多,原来他们都是进来找真凰翎的。”   “所以你答应么?”   通臂猿猴道:“我已经探查清楚了,佛首道下面沉的这只真凰很了不起,一生收集各种传说神话,不仅是一位大能者,学问也极精深。”   它伸出五根手指:   “真凰共有五根长尾羽,若是这只真凰的尸身保存得好,说不定如今还能留有完整的两三根,我们正好平分。”   白芍没有立即回答,转而面向谢挚,抬手布下一个隔音禁制,隔绝了通臂猿猴的探听。   “谢姑娘,你想要佛陀传承吗?”   “……”   谢挚见她神情认真,好像自己只要一声“想要”,她哪怕排除万难,也会当即将这佛陀传承为她取来送上一般,又觉好笑,又觉触动。   “我若是说我想要呢?”   她望着白芍的眼睛,轻声问。   “那我们便与这猿猴下水一趟,去取这真凰翎。”   想了想,白芍又郑重道:“我虽然并不厉害,但也会好好保护你的。那只猿猴不足为虑,它若敢伤你,我必取它性命。”   真是大傻子……   谢挚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方才的顾虑烟消云散,她微微偏头,唇角漾开一抹笑:“那我若是说我不想要呢?”   白芍想也不想地答:“那我们便拒绝了这通臂猿猴。我比它强,不必担心它强抢神眼抑或发怒攻击。”   她完全以谢挚的意愿为中心,谢挚想不想去,才是第一位的。   “佛陀传承,你不想要吗?”   谢挚装若无意地问,像只是随口一说,“东夷人不是都挺尊崇佛祖的么?”   “这是不错,但我并不信佛。”   白芍又道:“更何况,我已是寿山派的弟子了,也不必再学什么佛法。无须传承,我自己就能修行。”   谢挚盯着白芍看了半晌,女人的眼睛仍然澄澈如水,坦荡真诚,终于轻轻摇头。   “佛陀的传承,我也不想要。”   抚过怀中的碧绿小鼎,谢挚心中划过一抹怅然。   “……但是我想下水去看看,可以吗?”   “听那猿猴形容,水下这只死去的真凰,似与我有些渊源。”   喜好收集神话传说的真凰,恐怕便只有徐凰一只了吧。   原来,她也早已死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里了。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在神话屋中解过她的谜题,但是却……   那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不知多少惊才绝艳的生灵永远地埋葬了自己的性命。   如有可能,谢挚希望能收回她的尸身,将她好好安葬,或者带回真凰的仙岛,让她得到真正的安宁,而不是沉在这漆黑寒冷的深水里,受旁人觊觎。   “那我们便去一观。”   白芍不假思索地应下,并不询问谢挚到底是什么渊源。   她解开隔音禁制,对对面已经等得开始不耐烦的通臂猿猴道:“我们应了!”   “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之间,能做主的不是我,而是谢姑娘,下次你再有什么问题,直接问谢姑娘便好,不必问我。”   强调完之后,白芍取出那半枚神眼握在手心,看看谢挚,声音便柔软下去:   “这神眼,也是我们二人一人一半的,并不是我一人独有。”   谢挚见她捧着那一半神眼珍视爱惜的模样,心中还颇不自在,但迎着通臂猿猴审视的目光,也只得尴尬地点一点头:   “……确实如此。她有一半,我有一半。”   白芍是不是把这个东西当成什么定情信物了啊!   谢挚后悔不已: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不分给她了……   通臂猿猴又露出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哼……年轻人,我理解。”   ……你又理解了什么啊!它以为她们俩是在玩情趣吗?!   谢挚也不好跟它解释,其实她和白芍也只是刚认识,只得一个人羞恼生气。   好在通臂猿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它自船舱里拖出一具如蝉翼般干瘪轻薄的巨鱼,将它抛入水中:   “来吧!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下水!”   这好似只剩下一层皮肤的巨鱼甫一接触到水面,立刻膨胀起来,比一座高楼还庞大,变得鲜活灵动,重新焕发了生机。   巨鱼如还活着一般在水里摇头摆尾,畅快地游了一圈,这才乖顺地返回,停在白龟面前,张开嘴巴,如同敞开一扇大门。   透过它的口腔,谢挚看到,它的身体内部已经被完全掏空了,其中没有任何内脏,只有骨骼如梁椽一般撑着一层薄薄的外皮。   它已经被打造成一具彻头彻尾的出行宝具了……   “明腹鲸灭绝已久,它肚腹透明,可以从内视物,又能潜万丈深水,正好于此处适宜。”   白龟见谢挚目露好奇不忍之色,便温和出声为她介绍,又感慨道:   “明腹鲸残骸虽然并不贵重,可也相当稀少,常人难以觅得……看来,这通臂猿猴为取真凰翎,也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谢姑娘,我们进去吧。”   简单地商议过后,她们决定留白龟在水面上接引,不必下水,白芍和谢挚两人则一同进入明腹鲸的口中,走进它的腹内。   其中有一段路程还颇为漆黑,白芍回身握住谢挚的手,另一只手指尖点起光亮,“不必怕,谢姑娘。我在这里。”   “……我并没有怕。”   她如今都多大了,还怎么会像小时候一样怕黑。   话虽这样说,谢挚到底也还是没有挣脱白芍轻轻牵着自己的手。   刚走到明腹鲸的腹中,通臂猿猴也奔了进来。   谢挚看到它手中木棍上沾着新的血迹,心便一沉:“……外面的那些人呢?”   “都被我杀了。”   通臂猿猴轻描淡写地说:“一只真凰尸体就那么几根翎羽,不够给他们分。”   谢挚与白芍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忌惮。   这猿猴太残暴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既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同伴,又能转眼服软,和有利用价值的敌人合作……   接下来,她们得更小心提防它一些才行。   乘客已经到齐,明腹鲸闭紧嘴巴,躯体微微一震,开始缓缓地下潜。   这就要下水了……   水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要是这巨鱼残骸潜到一半,忽然破了怎么办?……   谢挚不熟悉这种环境,再加上才刚刚溺水过一次,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一时之间手脚冰凉,脸色也不太好看。   像任何一个大荒人一样,她其实是有点怕水的。   让她去下北海巨人的矿洞,不论多么深,谢挚也能面不改色地跃下;可若是换成潜水,她就觉得一阵一阵地发晕。   感应了一下身体,修为已经恢复到了脉种境,但也没有回到巅峰状态。   但谢挚要强,并不肯将自己的害怕表露出来,只是抿唇不语,独自忍耐。   白芍察觉到了谢挚的不自然,担忧地注视着她的侧脸,想将她揽住安慰,又怕自己冒犯,惹得谢挚再生气。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虚虚拢住谢挚的手腕,以一种矜持克制的态度,用指腹轻压:“谢姑娘,你心跳好快……”   她想转移开谢挚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沉浸在繁乱的思绪当中。   谢挚低眼去看。   白芍人比她高,手指也纤长漂亮,温暖柔软,但手心却覆有一层薄薄的茧。   也对,白芍说过,在符文之外,她也修剑,而剑修掌心,大多都是有茧的……   “你……不许碰我……!”   谢挚忽然察觉到自己在看着白芍的手走神,这下猛地一下子醒过神来,连忙抽回手,心跳连连,低声凶她。   白芍正要道歉,便看到,谢挚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原来谢姑娘并没有生气……   她心中漾开一种陌生的甜蜜与欢喜,又有点开窍似的恍然大悟,收回手,将刚刚握过谢挚手腕的那只手看了又看,靠在明腹鲸墙边,不自觉地浅浅微笑。   谢姑娘的手腕好细,而且害羞的样子也很好看,她还想多看看。   有时候,女孩子的话不能看表面,也要看举动么?   白芍像记忆最珍贵的术法一般,郑重其事地将这条感悟记在心里。   她好像有点明白,追求道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谢挚也感觉到了脸颊上的热度,她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   ……侧身一试脉搏,还是心跳很快,但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和紧张了。   明腹鲸残骸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鸣叫,通臂猿猴打了个响指,它的腹部便变作了透明,他们几人顿时如同立在墨一般的黑水之上。   “啊……!”   谢挚下意识惊叫了一声,抓紧白芍的衣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掉进水里去了。   “别怕,谢姑娘,别怕……没事的……你很安全……”   白芍立即揽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里,安抚惊魂未定的谢挚。   “我们现在已经潜到百丈深了!”   通臂猿猴的兴致却很高涨,一点也不畏惧,兴奋地大声道:“白芍,接下来,我得借你们二人的神眼一用!”   白芍不理会通臂猿猴的催促,只是担心地盯着谢挚,看她有无不适。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谢挚摇摇头,强撑着精神,从小鼎里取出剩下的半枚神眼,和白芍的那半枚合在一起——    第232章 戒指   两瓣神眼甫一贴合,便从中直直放出一束雪白光束,射向正前方,光束所到之处,霎时如同暴露在白日朗照之下,黑水中潜藏之物无不尽显。   “前面那是……什么?”   几人的心同时为之一震——   在明腹鲸的正前方,俨然正浮着一只小山般巨大的鳄尸,头颅正对着他们,如同尚未死去一般,四肢和尾巴还在随着水流缓缓起伏摆动。   这是一头上古年间的金口鳄,额上凸起两支短角,身躯也较寻常鳄鱼修长,流淌闪烁着一股高贵的黄金色泽,显示出它已经在脱鳄化龙,朝蛟龙的方向净化血脉。   身上遍覆鳞甲,比磐石还要坚硬,但这具鳄尸的身躯却足足剥落了大半鳞片,甚至还断了一只前足,似乎是被什么利器一下齐刷刷地斩断的。   “它应该便是夺运之战中战死的生灵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乍然惊现来自远古的鳄尸,难免使人悚然,白芍特意看了看谢挚是否害怕,见她只是目露感慨之色,并无什么畏惧,这才放心下来,接着道:   “只是不知道,它是神族那边的,还是真龙那边的。”   顺着神眼光束的指引,明腹鲸无声无息地游向了黑水更深处,谢挚被外面的景物所吸引,向前一步,轻轻将手掌印在明腹鲸透明的身躯上,与外面漂浮的无数尸体紧擦而过。   “我想,大概是真龙吧。”   望着它们,她低声说。   金口鳄有真龙血统,一旦发生战争,理所当然是要站在真龙的队伍里的。   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到它眼球上覆盖的一层薄薄瞬膜。   神尸本就极难损坏,何况这里的黑水,似有保存尸身的作用,可以使得它们万年不腐不坏,至今仍然鲜活如生。   仅凭神眼光束猛然亮起的瞬间,谢挚便已瞥到,在她们周围还有许多尸体正在静静悬浮,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也足够谢挚辨认出它们生前身份的不凡。   真不知道,在这片水里,到底还有多少神尸……   通臂猿猴斜眼瞧了她们手里的神眼一眼,身体向后,靠在对面的另外一边:   “按这神眼指示,我们还得再向下潜……大概几百丈。”   “我们继续下吧。”   明腹鲸宝具并无须专人驾驭,只要为它设定目标与路线,自己便可潜游,它游得看似缓慢,其实相当快。   借着手中神眼的光芒,谢挚能感觉到,身边有无数黑黢黢的庞大阴影悄然掠过——那都是死去万年的各族尸体。   谢挚抿抿唇,握紧了自己的手臂。   她不是胆怯之人,并不惧怕或者忌讳尸体,只是潜下这黑水之时,未免也太静太静了,好似正在远离活物的世界,在这里失去了一切声音似的……   而神眼带来的朦胧光芒,却更增添了一种恐怖色彩。   黑暗中陡然打起一束光,固然能够照亮前路、指引方向,但同时,也使那些不能被照亮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了。   更引动人们不能遏止的联翩想象,不知道自己所不能见处到底潜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叫人平添几分恐惧。   现在应该下潜到……两百丈深了吧……?   谢挚在心中默默估算。   若是一个凡人陡然被抛到此处,根本不会被水淹死,而是会当即被重压直接挤死的。   想到这里,谢挚不禁一阵心惊,连忙在身上悄悄下了一个避水阵法,能够隔绝水气。   这样的话,万一她再落水,也不至于被这黑水沾湿身体,致使修为全失。   她又拉了一下白芍,刚想用神识向她传音,告诉她自己可为她同设一个避水阵,以免遇险,便见白芍拉起自己的手,轻轻在她手指上套上一个戒指。   “……?”   谢挚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用眼神表达困惑。   抬起手来一看,这戒指乃是碧玉刻成,其上还雕着一朵莲花。   色泽浓绿,润泽冰凉,玉质极好,显然颇为贵重。   “你这是做什么……!”   谢挚脸又有些热了,一看白芍,白芍还是满脸认真神色,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举动的不合适。   谢挚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羞还是该恼,只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戒指她绝不能收。   她跟白芍又没什么,她给她突然送这个干什么……   看了一眼靠在对面的通臂猿猴,谢挚将声音压得极小,免得它听见,伸手去褪戒指:“还你,我不要……”   她以为白芍这个大傻子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忽然给她什么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   白芍握住谢挚的手,止住她的动作,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摘。   “不要还给我,谢姑娘,这是给你的。”   神识传音在谢挚识海之中响起来:   “这戒指是我师父赠予我的法器,可以阻隔外物入侵,自然也可避绝这黑水侵蚀。”   “你戴上之后,哪怕再落水,也不会再遇到之前那般的险境了。”   像为了说服谢挚、让她放心一般,白芍又举起手来让她看,“你看,我手上也有一枚。我们俩一人一个。”   果然,在女人纤长白皙的手指上,也套着同样式样的一枚戒指。   只是谢挚的是碧绿色,上雕莲花;白芍手上戴着的则是净白色,其上刻出一朵芍药的模样,正与她的姓名相合。   这东西,好像是一对的……   原来白芍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谢挚一时又是惭愧自己方才想歪,原来白芍与她考虑到了一处去,给她戒指不是为了什么定情,而是为了保她落水也能无事平安;   又是莫名羞窘,觉得与白芍戴这明显就是一对的戒指颇不好意思,但白芍一番好意,她也不好推拒,只得默然接下,一个人心潮起伏,兀自纠结,连潜入深水之下的不安都淡去了大半。   “到地方了!”   通臂猿猴忽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谢挚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手中的神眼不再是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束,而是在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微微闪烁。   这神眼,乃是由夜蚺从水下的神尸身上所取得,可以指引他们精准地接近真凰尸体附近。   现在它这样闪烁不定,就表明,真凰尸体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无怪乎通臂猿猴如此激动。   “白芍!我们各自用神识扫视四周,谁先找到真凰尸体,便可先取真凰翎,如何?”   说完,不待白芍答应,通臂猿猴便已经急不可耐地闭上双眼,开始探察周围。   “谢姑娘,我们也开始吧?”   见状,白芍询问谢挚。   她不论做什么,都会先自然地征求谢挚的意见,得她肯定之后,这才动作。   谢挚一笑:“我来就行。”   她的识海浩瀚无垠,精神力更是尤其强大,若是动用全力,哪怕方圆万里也可几息之间扫视完全。   这通臂猿猴实在是低估了她,没料到神识扫视,正是谢挚所专长。   将这项任务交给久未工作的小莲花,小莲花正愁最近谢挚没有事情派给她做,觉得十分无聊,闻言立刻精神抖擞地亮起眼睛,几乎就在答应下来的同时便已得出了结果:   “找到啦!”   “在东南方向十七丈处,正浮有一只真凰尸体!”   还鼓鼓脸颊,颇不高兴:“哎呀,这个活太简单了,我一下子就找出来了,不好玩儿……”   “谢谢你,小莲花。”   谢挚笑问她:“要不我在识海里捏只大板牙陪你玩儿?”   小莲花顿时就闭上了嘴巴:“不要!那还是算了!”   谢挚将扫视得到的结果告诉通臂猿猴,它还颇为震惊,不敢相信谢挚这么快便得知了真凰尸体所在之处,甚至还远比自己用时更短。   “你探查出来的?不是白芍?你确定吗?”   通臂猿猴咬重“你”字,狐疑地再三确认。   它实在是不相信这个看起来过于漂亮的年轻女人,哪怕下水之前,白芍曾对它说过,她们之间乃是谢挚做主,它明面上应和,其实内心根本不信,只以为是白芍糊涂,或者便是为哄自己的漂亮道侣高兴,口头上随便应许的。   方才在潜水过程中,通臂猿猴也曾听她们二人悄声交谈,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运起本族的耳术神通,要听她们谈话的内容,却只听到谢挚说了一句“还你,我不要……”,之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再打量她二人动作举止,谢挚脸颊绯红,白芍耐心认真,指间戴着相似的戒指,一人似在推拒,一人似在强赠,通臂猿猴便放下心来,心中嗤笑一声,不再留心注意对面。   什么天生至尊,一旦坠入情海爱河,都是一样的蠢。   这白芍现下心中只有谢挚,根本不足为虑。   谢挚也知道通臂猿猴轻视自己,将她当做了白芍的附庸——其实,正是因为她容貌太盛,以至于常常引人轻视,招来许多不必要之事,她这才在北海总是以面具示人的。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对待,并不生气,正要再说一遍,让通臂猿猴前往自己提供的方位,白芍反倒先蹙起了眉,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这方位确是由谢姑娘神识扫视所得,并不是我。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白芍……”   谢挚还没在白芍的脸上看到过不愉的神情,她面对自己时,似乎永远都是郑重认真而又不知所措的,此刻冷下容色,竟也毫不违和,尽显威严端重。   头一次让谢挚意识到,白芍的确是东夷如今最强大的天骄……恐怕没有之一。   通臂猿猴没料到白芍的反应这样大,只因为自己带着不信任的一句话,便直接为谢挚出头,先是一愣,随即面上覆上一层阴云,只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抱歉,抱歉,是我……不会说话,得罪了谢姑娘,二位见谅。”   说着还朝谢挚一拱手:“谢姑娘觅得了一位好道侣啊!你看,白芍将你护得多么好。”   “……”   谢挚自然也听得出通臂猿猴明褒暗讽之意,但此刻真凰尸体就在不远处,她也懒得同它计较。   顾不上这老猴子又将她们认成了一对,谢挚只是轻轻一捏白芍手指,警告她:“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又不在意这些,由它去便好。”   但她声音颇软,也听不出什么真正责怪的意思。   说真的,谢挚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她,但白芍如此护她,她也不能不感念在心。   “可我在意的。”   白芍低下睫,这次竟没有听谢挚的话,格外固执。   “我不喜欢听它那么说你。”   一丝一毫都不能容忍。   这下连谢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真是……”   ……傻子。   “呦——”   明腹鲸不知在水里遇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清鸣,如同提示一般,三人闻之都是一怔。   通臂猿猴忽略掉眼下发僵的气氛,率先用神识在鲸外一扫,这下却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冲突与不愉快,转而欣喜若狂地叫了起来:   “啊!是真凰尸体!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刚刚谢挚给出的方位,是正确的。   它紧贴在透明的鲸腹墙壁上,试图透过浓稠的黑水,看清眼前的凰尸轮廓,同时催动神识,附着在真凰尸体上,竭力试图撕扯下真凰翎羽。   但不知为何,不论它如何用尽浑身解数,挨个试过种种术法神通,它梦寐以求的真凰翎都如同被牢牢钉在凰尸上一般,纹丝不动,毫无被取下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怎么摘不下来呢……”   通臂猿猴气急,狠狠一锤墙壁,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奔来便想抓住谢挚。   因为过于急切,却不能得偿所愿,它的眼睛已经全红了:“你来!你的神识厉害!你来摘!”   谢挚皱眉:“我若说我不想摘呢?”   她只想将徐凰的尸身好好地带回水上,根本不想要这什么真凰翎,与那让通臂猿猴发疯般渴求的佛陀传承。   通臂猿猴的神情陡然阴沉下去,身上的肌肉却一点点鼓胀起来。   自它背后,缓缓生长出两双各持神异兵器的毛茸茸手臂。   “那这就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第233章 落入   通臂猿猴一声暴喝,身形猛地变大数倍,六条手臂高高举起,分外可怖骇人。   虽然它并没有领悟完全的三头六臂神通,空有六臂而无三头,但也同样威力惊人!   它凶相毕露,如真正的吞天猿猴一般,口中甚至长出了两根长长的雪白獠牙,身前的两条手臂更是一瞬膨胀数倍不止,蕴含一股狂暴的巨力,若是被它一拳捶中,必定骨断命折!   “谢姑娘小心!”   白芍急拔剑,本能立在谢挚身前,要保护她,谁料通臂猿猴并不攻击谢挚,六条手臂如车轮一般翻飞落下,重重捶向下方——也即明腹鲸的腹部:   “破!”   “呦——”   明腹鲸薄如蝉翼的透明躯体甚至可以支撑百丈水下的巨大压力,可在通臂猿猴的六条手臂同时捶击之下,竟然也发出了不堪承受的哀鸣!   通臂猿猴一族,臂力最是可怕!   不好!   谢白二人悚然一惊,立刻明白了通臂猿猴真正的目的——   原来它知道自己不敌白芍,因此并不是想攻击她们本人,而是想直接打破明腹鲸,使得她们直接落入水中,修为退至凡人而死!   白芍极快地挥出剑去,谢挚只觉眼前白芒一闪,再回过神来时,耳旁只听到了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嘭!”   通臂猿猴捶地的动作僵在原地。   它感到,自己的手臂忽然一凉,双肩顿时轻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疼痛。   直到温热的东西“啪嗒”一声落在它脚面。   “……”   僵硬地低下头,朝身上望去,通臂猿猴放大的瞳孔中映出这幅画面——   一道血线在它的胸口上缓缓地渗出来,血珠如水滴一般滴落在它脚下,沾湿了它灰白的毛发。   血线还在不断向四周延伸,直到最终,在它身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再看向手臂处,通臂猿猴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没有手臂了。   ——刚刚重物落地的闷响,是它手臂被斩断坠下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世界便在它眼中倾斜过去——   “嗷吼……”   鲜血从通臂猿猴的断臂处喷涌而出,它被从胸口正中连带着手臂一齐斩成了两截。   但由于白芍出剑太快,以至于它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上半截身躯分明已经落地,头颅还在不甘而又困惑地怒吼。   ……好快的剑!   谢挚在心中惊叹——她走过大荒中州北海三大州,还从未见过这样快的剑!   比雪光更明,比霜色更寒。   就连姬宴雪在花山挥出的那一剑,虽然威力盛冠五州,可恐怕也不如白芍快。   白芍一剑斩杀通臂猿猴,而神色丝毫不改,只有衣袖在微微晃动,让谢挚也不禁看得失神。   谁说芍药无格,白芍……分明就端艳无比,哪里不堪得国色之名?   然后白芍转过头来,满眼担忧关切之色,刚刚的世外高人模样顿时全然消失不见:   “方才没吓到你吧,谢姑娘?”   谢挚恍然回过神来:“……没有。”   白芍真是……   在她心里,难道她是一个瓷娃娃吗?见什么都会吓一跳?   一定是她下水时脸色苍白,表现得不好,这才被白芍暗暗记在心中,以为她胆子很小,时时需要关注照顾了……谢挚腹诽。   但这种被人珍而重之地保护关注的感觉……好像也……   谢挚仔细体味着。   并不差。   她挺喜欢。   便在此时,那匍匐在地的通臂猿猴却忽然耸动了起来!   “白芍……哼,不愧天生至尊之名,果然有些本事!一个年轻人族罢了,竟然能杀掉我!”   从通臂猿猴鲜血淋漓的尸体内,竟然爬出了一只陌生的小猴子!   这小猴子与通臂猿猴模样一般不二,如同把它整个儿捏小了一般,只是身躯仅有尺余长,这却与之前的通臂猿猴大相径庭。   浑身雪白毛发,分明是嫩生生一张小脸,但神情和说话语气却完全是老人才有的。   小猴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抓起通臂猿猴尸体旁的木棍,那木棍与它身高极不匹配,如同一只小鸡举着根大树,还颇具喜感。   “这是……?”白芍讶然:“它生孩子了吗?”   “什么生孩子,这是早已失传的金蝉脱壳之术!”   谢挚一眼便认出了通臂猿猴所使的术法,她当年在红山书院可不是白泡藏书阁的。   金蝉脱壳,可以在旧身死去之后脱出一具幼年体,相当于修士的第二条性命,也是法身的一种,但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惨重:至少会损失原本修为的七成。   通臂猿猴使用的,正是这神秘的金蝉脱壳之术   这门术法在中州失传已久,没想到,在东夷的一只通臂猿猴身上还保留着……   还有!   谢挚气急败坏地瞪白芍——这人心里怎么只有生孩子这一件事!   “快拦住它!”   但却已经晚了——   小猴子果断地操起木棍,朝方才通臂猿猴用手臂捶打之处重重一磕。   紧接着,在潜游宝具的哀鸣声中,明腹鲸腹部便裂开了一个大洞!   黑水立刻如喷泉一般往进涌,那裂口足有缸口大小,说是在涌,其实几乎是在往明腹鲸内灌!   顷刻之间黑水已经没过谢白二人小腿,小猴子快活地打了个唿哨,摇摇晃晃地拎着木棍,从破洞处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游向前方的凰尸:   “再见!白芍!祝你好运!”   它翘嘴一笑,眼眸阴冷。   “不不不——应该说,再也不见啦!哈哈!”   就让白芍和她的道侣死在这里吧,和这些万年前的神尸一起,永无尽头地漂浮下去!   而它,虽然废了一具法身,可是真凰翎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了至高无上的佛陀传承,也没什么不值得!   小猴子竟也善游泳,在黑水里动作分外敏捷,好似一条灵巧的鱼儿,一蹬腿即游出很远,并没有因为被黑水沾到身体而修为尽失。   谢挚往它身上扫去,发觉它身躯上俨然闪烁着一层晶莹珠光。   “水晶法衣!”   白芍也认出了小猴子身上穿着什么,“原来它早有准备!”   是的,若不是提前备好了隔绝黑水的法衣,方才通臂猿猴怎敢捶破明腹鲸——那不是就和她们同归于尽了么!   但它却没料到,谢挚白芍也在防备着它。   早在下潜之时,她们便已戴上了白芍的防身戒指,此刻虽然踏足在黑水之中,但其实身体并没有沾到黑水分毫。   事实上,通臂猿猴也曾偷听过她们二人的低语,但是谢挚白芍警惕性很高,关键处都是以神识传音进行,并没让它听见;   而它听见的三言两语都似是伴侣斗嘴,令通臂猿猴闻之心生不屑,也没再继续关注下去,这才让它以为,谢挚与白芍一心谈情说爱,对这黑水根本没有应对之策。   “谢姑娘,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明腹鲸残骸里一瞬间涌进了太多黑水,*马上要炸开了!”   说话之间,黑水已经涌到了白芍腰际,谢挚较她还要矮上些许,已被淹至胸口。   白芍当机立断,不再耽搁停顿,一把揽住谢挚腰身:“得罪了!稍后我再赔礼道歉!”抱着不会游泳的谢挚跃下破洞,扎入无边黑水之中。   “唔嗯……!”   陡然跃入冰冷黑水,谢挚大惊失色,之前的溺水的痛苦体验还在脑海中格外深刻,本能地抱紧了白芍的身体,下意识依靠她,声音发颤,叫她姓名:“白芍,白芍……”   好像只有叫白芍的名字,她才能感觉心安。   “不用怕,谢姑娘,我在这里。”   哪怕在如此险境,白芍也一点都不烦乱,一声声耐心答她,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单手拥住谢挚,也朝前方游去,怀中带着一个人,竟也游得很快。   一碧一白两枚戒指在她们指间发出微光,在谢挚和白芍身上形成一层无形的薄膜,严严实实地阻隔了一切黑水。   刚游出十余丈,明腹鲸残骸便在她们身后轰然爆炸开来:   “轰隆……”   谢挚被白芍牢牢护在怀中,没有受伤分毫。   白芍倒是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但身形并未停顿,仍旧在沉默地向前游。   谢挚害怕她后背被爆炸冲击,受了什么内伤,急问她:“白芍?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她已经从入水的第一刻恐惧中恢复过来,说着便想挣扎开白芍的怀抱,好减轻她的负担。   “别动。”   白芍紧了紧谢挚的腰身,示意她不要动。   “我没事的,谢姑娘。不要为我担心。”   柔软干净的笑意在女人眼里散开,她柔声道:   “你就这样在我怀里,对我而言,已是大助。”   谢挚一呆,不自觉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白芍带着谢挚继续向上游去:“这黑水不仅会使修士修为尽失,绝大多数术法在水下也会失去效力,不能施用……”   “但带着你游到水面,不用这些外力,我一人也足够了。”   想了想,白芍又倍感惋惜:“只是可惜,好不容易下潜到了这里,却还是没能见到那具真凰尸体,让谢姑娘你了却一桩心愿。”   “……”   到了这种境地,她最感惋惜的,竟然还是没能完成她的心愿吗?   谢挚也说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她喃喃道:   “可是这些事情都是由我而起……若不是我说想要下水一观,你根本也不会陪着我一起下来,更不会受这些苦了……”   白芍却正色反驳道:“不,谢姑娘说得不对,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和你并无关系。”   “赤森林本就是这样危机频出,不幸遇到奸诈之人,岂是你的过错?所以不要自责,更不要归罪于己。”   “更何况,跟你在一起,便不是苦。”   隔着一层无形的光膜,谢挚心神一震,不禁抬眼望她。   这样缠绵深情的一句情话,白芍竟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了,甚至都没有丝毫磕绊抑或害羞。   ……不过,看她神情,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怎样动人的一句情话吧。   对她来说,这只是自然而然、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   谢挚心中正在百转千回之际,下方的黑水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极为璀璨耀眼的金红光芒,如同水中忽然被投下一个滚烫的太阳。   “啊!有鬼!有鬼!”   通臂猿猴用金蝉脱壳之术逃脱的小猴子猛地窜游了过来,发狂一般在周围胡乱劈甩木棍,搅起道道漩涡,好似身后有一头恶龙在追着咬它的尾巴。   它眼睛瞪到极大,脸上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佛祖啊……它还活着!它没有死!!”   “它”?   谢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它是指……?   紧接着,她就明白了小猴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一只巨大的神鸟在她们身下悄无声息地展开了羽翼,正是那具被通臂猿猴当做拔翎目标的真凰尸体!   这只真凰还没死!   确切地来说,是还没死透!   在谢挚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因为自己尸身被觊觎而无比愤怒的真凰已经朝他们张开了嘴巴。   佛首道附近的另外一道,有人惊奇地抬起头来。   透过赤森林浓密如织的层层枝叶,鲜红的光芒洒在了他的脸上。   “哎,你看,那边怎么忽然红了?”   红光吞没了这片水域。   。   “……徐凰?徐凰?”   是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含着隐约的调皮与促狭。   “你再不醒来,我可就要生气啦。”   ……是谁?   是谁在叫她?她好累……   谢挚觉得一阵胸闷,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睛,迷惘地望向前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白衣。   顺着白衣再往上看,是一截雪白的皓腕,与一双含笑的眼睛。   “终于醒了,等你好久。”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却似在婉转轻嗔。   眼前的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虽然也是与宗主相似的一袭雪衣,但却与宗主的气质完全不同。   宗主更多是清冷出尘,而眼前这女子,则是飘渺空灵。   不知为何,谢挚觉得她有些莫名熟悉。   对了,她想起来了。   这个女人,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穿戴打扮,都有些像她少年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泽主上——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徐凰?”   似是被谢挚望着自己发愣的傻模样逗笑,女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以袖掩口,眉眼弯弯,伸手来摸谢挚脸颊。   “还是说,你做神话屋做傻了?”    第234章 圣女   神话屋?   徐凰?   还有眼前……和白泽主上十分相似的陌生女人……   谢挚茫然地看了女人片刻,心中发懵。   往四周看去,哪里还有那阴森诡谲的赤森林,更没有深不见底的万丈黑水。   入眼皆是苍翠颜色,山清水秀,风景秀丽非常,自山石上有白泉飞漱而下,落入下方的一方清涧当中,击水叮咚作响。   是一个清幽静谧的山谷。   而她与眼前的女人,正对坐在一个雅致的八角小亭之中。   面前摆着一张石几,石几上还有一副下到一半的棋局。   习习凉风灌于亭内,令人神清气爽。   这是哪里?   佛首道呢?白芍呢?……   还有,她为什么叫她徐凰?   一个朦胧的猜测忽然浮现在脑海,渐渐清晰,谢挚急忙抬手在面前展出一面水镜——   镜子里倒映出的面容,却不是谢挚本人,甚至连身形衣饰也全然不同,而是一个明丽端庄的红衣女人。   这红衣女人却不是生人,谢挚认得她的。   在神话屋中,她曾短暂地见过她一面。   “这是真凰的神话屋,而我是制造神话屋的主人留在这里的一缕神识。”   “欢迎你,年轻的人族,神话的阅览者。”   “我姓徐,你叫我徐凰便可。”   “我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为什么你竟然能解十年?明明,为照顾你们人族的普遍智力,我已经在尽力调低难度了……”   ……   神话屋的创造者与真正主人,来自远古的凤凰神王,徐凰。   ……她怎么变成徐凰了?   谢挚抚上自己面颊,看到水镜里不属于自己的面容上也浮现迷惘困惑之色,生动得仿佛是自己原身。   这是梦,抑或幻觉,还是……?   刚刚发生了什么?   稍一回忆,一些零碎的场景立刻显现在脑海:   漆黑的深水,下潜,数不尽的神尸,通臂猿猴狰狞的面孔,白芍的剑光,戒指,落水,拥抱……   以及最后一个画面——   下方一只震怒的真凰,朝她们张开长喙。   再有意识时,她便已经到了这里。   坐在这女人的面前,且容貌变化,还被唤作“徐凰”,那位凤凰神王的姓名。   “怎么了,徐凰?”   见谢挚醒来之后便久久默然不语,神色更是一瞬百变,女人提起了心,放下指尖捏着的棋子,担忧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神话屋的制作不顺利吗?”她试探着问。   “……确实如此。”   谢挚对她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最近……遇到了些困难。”   现在她对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万一她表现得太过奇怪,招致这女人疑心猜忌,那就麻烦了。   如谢挚所料不错,她应该是……不知不觉又进入了一个幻境里。   这就是那只凰尸的攻击。   而那只真凰,很有可能……就是徐凰。   这是徐凰生前的记忆么?她需要在她的回忆里扮演她?   女人闻言放下心来,担忧之色稍减:“原来还是因为神话屋呀……”   “没事的,你会做出来的,我相信你。”   她握住谢挚的手,神色真挚。   谢挚看向与她自然相握的手,轻轻点头,学着记忆里徐凰一板一眼的口气:“多谢你信任我。”   在这个幻境里,神话屋还没被制作出来么?徐凰还在建造当中?   “徐凰……”   女人握着谢挚的手,脸上一点点浮起红晕,目光躲闪,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与她羞怯而又坚定地对视在一起,目光定定,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声音轻柔,却含着无限情意: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   迎着女人期待的目光,谢挚呆在原地。   她这是在……告白么?   这种情况之下,她应该说些什么?   可她连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都不确定,更不知道徐凰是不是也喜欢她……   如果真正的徐凰在这里,她会怎么回答?   便在谢挚不知所措地思索这些事情之时,女人的神情一点一点僵下去。   在她那边看来,徐凰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有时候,沉默便已经是答复了,不是吗?   她抽回手,睫毛微颤,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但却仍然在勉强微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对不起,是我唐突……”   “不是……”   谢挚有些着急,想留住她解释,但女人却已经站起了身,像是不想让谢挚看见自己伤心落泪的狼狈模样,转身背对向她。   “我要走了,徐凰。”   “眼下时局动荡,为了新发现的星星海,九重天上的神王天尊相互攻讦,神圣种族之间争论不休,对此,主上很是担忧。”   “她想建立起一片属于白泽的纯净圣地,没有纷扰,没有争端,不倾向于任何一方,只保持中立,不管在乱世还是治世,都能够以此保全自身……”   她稍稍侧过一点头来,嗓音低下去:   “……毕竟你也知道,我们白泽一族,数量极为稀少,一个时代之中只有两只,任何一只白泽死去,对我族来说,都是灭族大难……所以我们不得不好好保护自己。”   ……她果然是白泽。   女人的话印证了谢挚的猜想。   听她方才所说,称呼另一只白泽为“主上”,一世只有两白泽,那么她便是……现在的白泽圣女了?   怪不得,她长得看起来,与后世谢挚见过的那位白泽主上有些许相似之处……   白泽代代单传,主上与圣女之间,不仅是师徒,更是母女。   她们两个人,即是一支家族。   “……你要走了?”   谢挚也跟着起身,脱口而出这句话。   心中却暗自惊讶——这话,根本不是她自己想说,倒好像是有人操控了她的身体,在借她之口一般。   她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是的。”   圣女转过身来,神色仍旧温柔,只是眉宇间隐有凄楚之色。   “……为什么?”   谢挚——不如说,是徐凰攥紧了手掌。   心中满是疼痛,她似不敢相信白泽圣女要离开的事实,也不知该如何留她,更不敢留,只能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可我还没有……我还没有做好……”   圣女截住徐凰的话:“没能看到你做好神话屋,我也很遗憾。”   “……”   长久的静默。   风透小亭,吹得檐角风铃叮当作响。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只有山泉仍然在崖边簌簌地滚下。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战争也……并不一定能打起来……”   徐凰低低地闷声说。   圣女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静下来,情绪也渐渐平复镇定。   苦笑了一下,她摇头:   “徐凰……我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犯险。”   “你还没有看清楚形势吗?五州与星星海之间必有一战,不是谁都像你们真凰一般高洁无私,这场战争,即使现在打不起来,也不过只是在往后拖罢了。而且神圣种族之间争吵得那么厉害,说不定,还没有决定到底攻不攻打星星海,你们自己就先发生了内讧……”   “我不是在为自己而活,我的命,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得为我们这支种族负责,你明白吗?”   “我不能死……真的,徐凰。”   说着决绝伤人的话,她却似乎比徐凰还要痛楚,无声地流下眼泪。   只有这样,她才能逼迫自己下定决心,逼迫自己断绝割舍。   徐凰闭了闭眼睛:“……我明白了。”   圣女离去之后良久,徐凰仍然在亭中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负手久久默立。   直到暮色降临,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慢慢在亭中原本的位置上坐下。   一切都一如往常,只是对面的座位,却已经空了。   娴熟地执起一枚棋子,徐凰举棋欲下。   但手腕停留在棋局上方半晌,到底也没有落下一子。   “好可惜,棋还没下完呢。”   徐凰轻声叹息。   这盘棋,或许再也下不完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在徐凰与白泽圣女交谈的过程中,谢挚的意识也一直存在于徐凰的身体里,但却不能控制徐凰的言行举止半分。   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作用,最后也便放弃了,任由徐凰自己活动。   这感觉很奇妙,既像是在旁观他人的一场往事,又像是自己在一道亲身经历,极难不为之动容。   至少在徐凰久久倚柱默立的几个时辰里,谢挚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心底弥漫的浓浓悲伤,徐凰的一思一想,都能被她感知体悟。   这就是徐凰想让她看到的事情吗?一场情变?   还有,听徐凰与白泽圣女方才的话,在这时,夺运之战还未发起,甚至连大名鼎鼎的白泽圣地都还没有建立……   她又想:   原来白泽圣地一开始便是为躲避战火建立的,怪不得,在它建立的万年以来,一直竭力保持着自身的超然与中立……   谢挚似懂非懂,觉得自己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头绪,但是给出的线索太少,又不能完全猜透徐凰的用意。   她还正在沉吟思索,仔细回忆方才所见所闻,眼前一花,却忽然又变换了一次场景——   血云低垂,杀声漫天。   谢挚一低头,看到自己满身的金色神血,将她的赤色战甲都染得一片斑驳。   剧痛自腹部传来,谢挚这才发觉,自己的小腹被一柄断刀从中贯穿了。   身上满是伤痕,甚至连肩头也插着来不及拔出的神箭。   不远处仰面倒着一个高大男人,满脸不甘之色。   额上生着金色龙角,胸口处有一个大洞,被敌人打了一个对穿,还在缓缓往外淌血,显然刚死去还不久。   应该就是他……与徐凰大战,在临死前发动最后一击,将自己的刀锋送入了徐凰体内,但徐凰不顾伤势,硬是抢先将他斩杀。   这还是徐凰的回忆。   周围都是散落的残肢断臂,各族生灵的尸身堆积如山,滚滚神血流淌如河,大地上伤痕累累,几乎要被从中撕裂。   东方天穹上,一颗耀眼大星被一个不知名的强大生灵一掌击落,极速下坠,落地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轰——”   即便离了千里之远,脚下的地面也随之一震。   这等伟力,只有神祇才能拥有。   夺运之战!   眼前的景象仿佛人间炼狱,放眼望去,千里之间,除过徐凰之外,竟找不到一个活物。   “呃……!”   徐凰咬牙,手掌上亮起辉光,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将腹中的断刀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囫囵吞下一枚药丹,浑身伤口处曦光蒸腾,开始飞速愈合。   神战还远未结束,她还得……继续战斗。   不能停。   徐凰背后展开真凰羽翼,欲要飞走,等飞到半空中时,随意向下方投去一瞥,却又不可思议地愣住。   ——在一片血色废墟之中,她看到了一点再熟悉不过的雪衣。   是白泽圣女!   她那决然离去、甚至没有表明心意的……心上人。   徐凰心中本能浮现惊喜,紧接着又被忧虑与焦急盖过去。   再一看圣女的所处之地与前进方向,她竟似在……接近潜渊。   潜渊是太一神前不久才一剑斩出的无尽深渊,其内灭绝气正盛,甚至吞没了方圆百里的所有一切,放着如今唯一的和平安定之地白泽圣地不呆,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徐凰急挥翼,转瞬已抵达圣女身边,一把拉住她手腕:“圣女!”   责备的话本已含在口中蓄势待发,但目光一触及圣女憔悴悲伤的面容,一切带刺的言语却全都软化,被徐凰默默吞了下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她最终也只是别开头,松开圣女,轻轻地这样说了一句。   圣女当初说的是对的,在她们分开之后不到五年,神战就爆发了。   这场战争先是在神族和龙族之间燃起,最后,战火弥漫到了所有神祇之中,每一个神灵都被迫站队,表明自己的立场,加入这一方或者那一方。   唯一还能保持中立的,也就只有白泽一族了。   而这结果,是白泽主上以自己的巨大牺牲换来的。   她毁掉了自己的小世界,熄灭识海中的神火,将自己的修为从神王自行退到了仙王境界。   “……徐凰。”   圣女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自己的故人。   待她看清徐凰身上的伤势,却由于受到惊吓,呼吸猛地一滞,紧接着眼圈便红了。   ……徐凰的伤……太严重了……   她裹着残破的衣袍,嘴唇颤抖,想上前抓住她的手,却又不敢,怕自己弄疼了她。   “你不该来这里。”   徐凰不忍看她如此,硬起心肠再次重复了一遍,拉起圣女便走:“快离开,我送你回白泽圣地。”   “……不,我不能走。”   谁知圣女却挣脱了她的禁锢。   “主上她……为救助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各族生灵,被流矢所中,不慎受伤,现在……性命垂危。”   “我遍查古籍,发现并非不可救治,只是需要以世间最凌厉强横之物附近伴生的……一种天然之物入药,方可救主上一命……”   圣女断断续续地说:“我听闻……我听闻前不久……”   说到这里,声音却弱了下去,眼睛也不敢再看徐凰。   世间最凌厉强横之物吗……   徐凰在心中叹出一口气。   “你是想下潜渊,去找渊底与灭绝气相伴而生的玄冰吗?”   她替圣女说完了未尽之言。   谁都知道,世间最凌厉强横之物,莫过于太一神的剑气。    第235章 徐凰   圣女被徐凰说中心中所想,眼眸一颤,慌乱地低下头去:   “是……”   她不是不知道此行危险无比,可是她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为了主上,她必须一试。   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徐凰沉默地注视着圣女。   许久过后,她不声不响地自掌心浮起一尊碧绿如玉的小鼎。   那小鼎只有拳头大小,造型古朴,三足两耳,并且晶莹剔透,几近透明,神光环绕,表面交织着无数神圣符文,内蕴浩大乾坤,一眼即可看出不凡。   谢挚惊讶:   这好像正是……她的小鼎!   但仔细看去,又有些不同——   虽然明明是同一尊鼎,但碧绿小鼎在徐凰的手中时,却别有一股磅礴威势,威严慑人,一看就是神明造物,与徐凰极为相契,仿佛天生就应被她持握一般。   在谢挚手中时,小鼎则要失色良多。   事实上,一直以来,谢挚虽然也对小鼎珍爱非常,但那更多出于这小鼎是玉牙白象所赠,并且空间法器本身就已经足够珍贵,她平日里,也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普通的法宝使用而已。   当年在白象氏族,谢挚初初召唤出玉牙白象的残魂,这尊碧绿小鼎,就是她修行路上得到的第一个法器。   连玉牙白象也不知道小鼎的来历,只说这是她少年时游历所得,谢挚于是愈发觉得它神秘;   而之前,在踏足北海的神话屋时,小鼎也曾与其共鸣,谢挚因此猜想,小鼎恐怕与真凰有关,但没有切实证据,后来又搁置下去。   但她没想到,在徐凰的回忆里,她居然看到了万年前的小鼎!   原来徐凰也曾是小鼎的主人!   “这尊小鼎,乃是我族祖器,可以勾联空间大道,内蕴无穷空间。”   徐凰看了掌心悬浮的小鼎一眼,“我制作神话屋时,也曾借鉴过它的本源符文与内部构造,这才能在一座小屋之中造出无数房间……”   小鼎即是神话屋的模板;甚至不如说,神话屋,就是照着小鼎做的。   她望向圣女,淡然道:   “我想,灭绝气诚然强横无比,但也不一定就能斩破我真凰的空间祖器。”   “我可把这尊小鼎借与你使用。”   徐凰将小鼎递给圣女:“灭绝气如火山一般,有固定的喷发周期,待它微弱之际,你便持鼎下渊罢。”   “至于我,则会在潜渊上方,为你全程护法。”   圣女握住她推来的小鼎,心中大为震动,喃喃叫她:“徐凰……”   是的,她认识的徐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既没有怨恨她之前决然离去,更没有责怪她鲁莽,在神战还未结束时便贸然离开圣地,不顾自身安危,为赌一线希望孤注一掷……   她只会默默接受她的决定,以行动支持她,给予她所能给出的所有一切,甚至都不会告诉她,这尊小鼎有多么珍贵。   她虽然不懂什么空间法器,可她也知道,能被神圣种族称为一族祖器的法宝,该是多么意义重大。   徐凰却毫不犹豫地将小鼎借给了她。   哪怕她知道,落入潜渊,小鼎亦有被灭绝气斩碎磨灭的风险。   圣女喉咙发梗,拭掉颊边滚下来的泪,深深地看了徐凰一眼,哑声道:“多谢。”   此时此地,多余的感谢之言,也不必再说了。   徐凰的神色仍旧平静:“快去吧,主上还在等你。”   圣女便不再逗留,握紧小鼎,扣上兜帽,义无反顾地朝潜渊奔去。   徐凰看着圣女化为白泽原形,如一道白光在原野上飞驰,展开双翼飞至空中,准备跟上前去,为她护法。   这时,她腰间的玛瑙号角却忽然发起烫来。   徐凰身形一顿。   这号角是真凰一族的传音法宝,呼唤之人愈多,便愈是鲜红如血。   而此刻,它在徐凰手中已经红得几近刺眼,如同最炽烈的火焰正在燃烧沸腾。   见状,徐凰心中猛地一沉:   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真凰同时呼唤于她?   族人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   刚一打开号角,焦急万分的声音立刻自内涌来,夹杂着震天杀声与兵器清鸣。   “战火已经烧至东夷,烦请速来助战!!”   徐凰大惊——居然这样快!敌人已经打到东夷了!   她下意识催动羽翼,便要跨越万里距离直奔东夷,刚刚调动浑身神力,已经飞出数丈之远,却又强行停住。   ……不行。   白泽圣女要下潜渊,还须她……护法助力。   她还不能走。   “……殿下!”   像是看到她在犹豫,号角那边催得愈发急切了:“请您速至!您是当世真凰最强大的大能者,这一战不能没有您!……”   徐凰耳闻那边杀声,心乱如麻,不知自己该如何决断,该保护圣女还是该助阵族人。   朝下方望去,白泽圣女已经接近了潜渊边缘,将要跃下去了。   怎么办?   ……就没有什么两全之法,既护下圣女,又救下族人吗?   “殿下!”   徐凰咬牙,松开手,任由号角落了下去。   她改变方向,如流星一般朝潜渊飞去。   从此处奔往东夷耗时不少,而圣女此刻就在她的身边近旁……   “对不起……”   圣女需要她。   再等等……   只须再等几刻,几刻就好……!她会很快的!   怀着侥幸与期望,徐凰在心里许诺:帮完圣女,她就立即前往东夷!   来得及的!   她是有史以来最出众的凤凰神王,她可以救下所有人!既不负圣女,亦不负族人!   在徐凰的帮助下,白泽圣女历经艰险,终于取得了渊底玄冰,得以救助白泽主上。   但小鼎却在渊底受到了损坏,不复过往光彩。   徐凰已经顾不上这些事,为圣女护完法后,携着毁坏的小鼎急奔东夷。   但她还是迟来了一步。   等她到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真凰的众多神祇,在这场大战中尽数牺牲陨落,连她的亲长也无一幸免。   徐凰立在大战过后的废墟上,看着同伴的尸体不知所措。   谢挚的意识寄于徐凰体内,也能切身体会到那种刻骨的自责与痛悔。   没人能承受住这种打击,何况真凰格外重情重义。   徐凰将小鼎埋在此处,后化为真凰原形,绕战场飞绕三月不止,不断哀鸣,声如啼血。   这是真凰哀悼同族逝去时的礼仪,徐凰悲伤难以排解,想以此来为死去的族人祈福,更是想借此惩罚折磨自己。   飞到最后,象征真凰尊严与骄傲的翎羽全部脱落,徐凰声音已废,每鸣叫一声,都会自喙中流出鲜血,但她还是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继续飞翔下去。   在这不停歇的飞行之中,谢挚逐渐明白过来:   徐凰已经失去了求生之志,她想求死!   谢挚又忧又急,想安慰开导徐凰,但却无法与她交流沟通。   ——这是徐凰的回忆,而谢挚只是一个观看者,她改变不了万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一个白衣女人款款负剑而来。   她金发披散在身后,眼眸深绿和柔。   太一神!   太一神在地面站定,望了上空中盘旋的徐凰片刻,摇首一笑。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掐指而已,筋疲力尽的徐凰便应声而落,轰然坠地。   徐凰弯颈,试图重新振翅而起,但却挣扎不动。   太一神走近了她,俯下身,熟练地抚过徐凰脊背羽毛。   “为什么要寻死呢?神王尊上?”   摸到她羽毛脱落之后的赤。裸皮肤,还面露可惜之色:   “你看,这样好的羽毛,全被你自己弄掉了。”   “……”   徐凰认出了她,这个……神圣种族之中的叛逆者,同时也是天资与战力最为惊人的修士。   哪怕真凰一族向来自负才学,徐凰也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论及学识渊博,她或许可以胜过姬太一;但论及智慧,连她也比不过她。   这是一个无敌的生灵,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哪怕是恨姬太一入骨的仇敌,对这一点,也不能否认。   “你来做什么。”   徐凰闭上眼,不愿理会姬太一。   她和姬太一之前并不熟悉,真凰孤高自许,素来独行,和其他神圣种族都不怎么往来,既厌神族骄狂,又恶狐族狡诈,最憎龙族淫。乱。   姬太一并不生气于徐凰的冷淡,反而只是一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   “那是……?”   谢挚一惊,轻轻叫出声来。   徐凰闭着眼睛注意不到,但她却分明看见,在太一神肋下,有金色的神血缓缓渗出来,打湿了女人的衣襟,但太一神却恍若全然不知。   也可能……她早就知道了,但是……   太一神受伤了吗?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还不能死。”   徐凰知道自己打不过姬太一,本想以沉默来无声地对抗她,但此刻听到这句平淡而又笃定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我凭什么听你的?”   神族都是这样霸道吗?不管她的意愿,只顾自己发号施令?   说完又闭上眼睛,心如死灰道:“你走吧,姬太一。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来这里又是为了做什么,只要与我相关,都实现不了的。”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道心已毁,修为大退,甚至丧失了求生的本能。   “哦?是么?”   姬太一不气馁,笑着自怀里取出一块玉牌,拎起来晃了晃:   “这是我神族珍藏的文献之一,里面记载了无数神话传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建造出一座可供人亲身体验游历的神话屋吗?”   “有了它,想必你的神话屋会更加完美,多出许多别的故事结局。”   学者的本能使得徐凰的心动了动,又很快颓唐沉寂下去。   “不……”   “我现在也……不需要了。”   神话屋,她本来是想建造出来,送给白泽圣女当做聘礼的;但是现在,她与圣女已经没有可能了。   或许圣女还愿离开圣地与她成亲,但是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她自然不会怪罪迁怒圣女,可她毕竟是为保护圣女,这才延误了战机,使得那么多本不该死的族人在大战中丧命。   她已经不想再建造神话屋了。   这下连太一神也沉默下去。   夕阳开始下沉,染红了这片天地,也为地面上艰难喘。息的神鸟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圈。   “……喂。”   姬太一忽然侧过脸来,女人的金发也在夕阳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让她的神情反而有些模糊,看不分明。   “你知不知道,赤森林的水里沉着无数战死的各族尸体?”   徐凰一懵:“什么……?”   这件事,她的确不知道。   “你若是想忏悔,与其在这里飞翔哀鸣而死,倒还不如去守护他们,让英灵们的尸身不至于被他人损伤破坏。”   女人并未拔出她那把名震天下的神剑,但话语却比剑锋更加犀利,一字一句,分明镇定平缓,其实诛心:   “你这样做只是浪费了一条大好性命,除过满足了你自己的表演欲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不比白白寻死强吗?”   “你……!”   徐凰心中生出怒气,下意识撑起身体——她居然如此错怪羞辱她!   “怎么了?生气了?”   姬太一唇角含笑,仰脸看向振作精神、对她怒目而视的真凰神鸟,“我早就觉得你们真凰一族迂腐不堪,都是一群天生的道学先生,偏偏又痴心情爱,自以为情深似海,其实你们——”   徐凰站起身来,愤怒地竖立起了头顶的长羽。   姬太一见她终于打起精神,眼眸因为怒气而闪闪发亮,不复方才颓唐沮丧的奄奄一息模样,满意一笑,拱手道:   “得罪了。”   言毕丝毫不停留,竟然转身就走。   她这算是什么……?激将法?   徐凰明白过来姬太一的用意。   她化为人身,上前拉住姬太一,这才看到,她的半边衣袖已经被血液染成金色了。   在方才与她谈话的过程中,姬太一一直都在流血,面上竟也看不出来半分端倪。   “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   姬太一若无其事地掩盖住那片血迹,神色依旧淡然。   “我还有事情要做,抱歉,不能陪你。”   “你要去做什么?”徐凰忍不住问。   姬太一笑了笑:“这个,我不能说。还是保密罢。”   见她如此,徐凰便知道,自己是不能从她这里再得到别的信息了。   她只好换一个话题:“……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帮她?为什么要把她一个已近死亡的人拉回来?   “其实也不为什么,你就当我无聊不可以吗?”   “不可以。”   “……”   “好吧,好吧,”姬太一无奈地笑起来,“我真是不习惯和你们真凰交流……”   她正色道:“神战结束不久,神圣种族都元气大伤,神祇陨落如雨,或许,你便是神战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位神王了。”   “破坏一个旧世界很容易,但建造与维护一个新秩序,却很难。”   “我需要你活下来,带领和引导真凰,维护五州的和平与安定,万一哪天……”   说到这里,姬太一神情稍一黯淡:“……神族遇到不测,我知道,你们真凰,才是五州最后的防线。”   “狐族是靠不住的,他们擅长保全自身,却不适宜托付重任,我很清楚。”   徐凰捕捉到了姬太一话语中的纰漏:“……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位神王?那你呢?你不也是神王境界吗?”   姬太一截住她的话,微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离开前,姬太一告诫道:   “不久之后,你或许会吃些苦头,我很抱歉……你最好熄灭神火,提前将神力存到神话屋里。”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她背着剑走出几步,忽而脚步一顿。   “你把真凰的祖器埋到地里了?”   姬太一招手,那尊碧绿的小鼎便已浮在女人手中,被她感兴趣地反复观看。   “真漂亮……这颜色,倒有点像我养的一头小狮子……”   她手指抚过鼎面:“似乎损坏了许多……但修一修,也不是不能用。”   徐凰看出她的喜爱,忆起小鼎正是被潜渊内的灭绝气所毁,当今之世,除过姬太一之外,恐怕也无人能再将它修复了。   “你想要的话,那就拿去吧。”   她疲倦地说。   “多谢。”   姬太一倒也不和她客气,爽快地收下了小鼎,“不瞒你说,我正有一只坐骑,还没有给她送过礼物呢。”   “小白象,等我把它修好之后给你——记得,跟别人不要说这是真凰的祖器,只说这是你少年时无意所得便好。”    第236章 屏障   姬太一离去不久,徐凰便振作精神,按照她的指点,前往了赤森林,守护在此陨落的各族英灵尸身不被破坏。   她寄居在一颗小树之下,动用神通,给赤森林的黑水施加了一种特异术法,一旦修士沾到它,就会修为尽失,退作凡人,让这黑水变成了一道令修士们望而却步的天然屏障,自己则镇守在赤森林深处。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赤森林都是五州修士之间最著名的禁地,以危险闻名天下。   而在徐凰来到赤森林的第二年,姬太一便忽然失踪了,人们对她的最终结局众说纷纭,数千年过去仍然为之争论不休。   同时,徐凰也终于明白了,姬太一离开时说“不久之后,你或许会吃些苦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道渐隐,不仅失去了诞生新神的能力,甚至不能够再维持旧神的存活。   神从五州彻底消失了。   身为神王,哪怕提前听从了姬太一的建议,提前熄灭神火,将大半神力留存于神话屋中,徐凰还是在此过程中痛苦不堪,日夜被大道征伐,备受折磨。   到最后,徐凰甚至不得不毁去自己的小世界,令修为退到仙王境界。   但她毕竟还是躲过了一劫,勉强保住了性命。   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渐渐从神战带来的灾难中恢复过来,开始重新绽放生机与活力,到处都在重建。   没有了神圣种族的阴影笼罩,各族生灵的发展空前迅速,五州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而赤森林中,却只有永恒的黑暗,与漫无尽头的寒冷孤寂。   徐凰沉默地忍受这一切。   这是她应得的。她想。   她犯了错,她应当得到惩罚。   只是……一念之差,一个侥幸的念头,但却酿成大错,完全击垮了她。   为这错误,她将用余生来忏悔。   哪怕长辈曾对徐凰说过不怪她,哪怕她接到呼救时也身受重伤,即便没有耽搁立即前往东夷助战,也有极大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只会让真凰多陨落一位神王,但她还是无法释怀。   谁都可以原谅她,唯独她自己,不能原谅她。   她放不过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年,徐凰当初栖身的小树已经长成了一株高近天边的巨树,她在无尽的自责与苦痛之中昏昏欲睡,感官渐渐麻痹,敏锐的思维也变得混沌笨拙,甚至忘却了自我的存在,浑身灿如阳光的羽毛也因为久久不见天日而褪为雪色。   她已经很老了。   便在这时,从外面闯进来了一只年轻的真凰,他是现今的凰主。   “老祖!”   英俊的男人跪倒在她脚下,声音哽咽,满含着痛恨与心碎:   “姜氏女背叛我!她说她爱我,要与我成婚,其实她心里只有自己的王朝与权力……”   他不停地流泪。   “唔……”   徐凰茫然地听着年轻的后辈朝自己倾倒苦水。   太久没有走出赤森林,她如今对外界的形势一无所知,几乎听不懂凰主诉说的“殷商”“姜周”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姜周用殷商的珍宝买通了狐族,狐族陈兵中州与东夷的边境,我们已经对峙三十天了。”   “老祖,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想与我为敌。过往的情分,她一点也不念,都是她装出来骗我的……”   徐凰终于听懂了一些他的意思。   她睁开苍老的双眼,定定地望了一会下方失魂落魄的男人,问:   “你想要我怎么做?帮你杀掉这个欺骗你的姜氏女吗?”   凰主一惊,本能地慌乱摇头:“不!不是……我不杀她……我不想杀她……”   他声音微弱,埋下头去,肩膀颤抖,心中极乱:   “……她可以负我,但我却……不可以负她的。我……”   “那么你想怎么做?”   像是被这句话难住,凰主一言不发,跌坐在地上,乌发散乱,呆呆地望着手掌。   许久之后,他才说:   “我想……退兵。”   “老祖,我不懂人族,我想离开了。”   真凰不理解人族的狡诈善变,他们被伤透了心,决心远远地避开一切俗世的纷扰与争端,但又不舍得离开五州,最终决定举族迁徙到五州最东的海外仙岛之上。   “老祖,请您……在中州与东夷的边境上,用神力设置一道屏障,我们永远永远都不想回去,再和人族接触了。”   “便让东夷和中州隔绝开来吧。”   临走前,凰主恳求徐凰。   他知道,姜周野心勃勃,倘若不在东夷与中州之间设置一道屏障,周王——那时候,姜周的君主尚还没有被称为人皇——总有一天会攻进东夷,将这片富饶的水乡也并入大周的版图的。   徐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在这后辈的脸庞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好。”   她没有多说什么,简单答应下来。   应凰主所请,徐凰调取出之前存在神话屋中的神力,在中州与东夷之间设立屏障,从此两州隔绝,没有生灵可以通过。   神话屋也因此受损良多,徐凰将它赠给了当时的狐君,要她不要再插手商周换代之事。   “年轻的狐族,你是很聪明,但要记得,光有小聪明,可走不长久。”徐凰威严地警告。   “我承认,我是动了些手脚……”   通过一面神镜,狐君与徐凰交流。   雪发女人那时也还年轻,她刚即位不久,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骄傲风采。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旁人这样教训狐君,她都必定会勃然大怒;但是对于徐凰,这位经历过夺运之战的老人与前辈,她还是尊敬的。   “不过您放心,如今帝子铭已死,人族这些事情,我也就懒得管了。”   狐君语气轻快,笑着说。   她那单纯得可怜的妹妹一心爱慕殷商末君,不论劝告还是逼迫,都不能使她回转心意,狐君为此气急败坏,私下给予了姜氏女不少助力,帮她翦商。   现在好了,听说在城破之时帝子铭自焚而死,殷商的宫殿也吞没于大火之中,狐族使者早已派去,也是时候将她的妹妹安全地带回来了。   狐族不仅得到了众多殷商珍宝,甚至还有意外之喜——一座由凤凰神王亲自打造的空间法器。   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到这里,狐君便愈发得意愉快。   妹妹快回来了,她应该不怎么开心,将这神话屋送给她作礼物,哄一哄她,安慰一番,正好合适。   她妹妹是最听她的话的——哪个妹妹会和自己的姐姐一直赌气呢?   狐君充满信心地想。   狐君在心底,总是还将妹妹当做孩童,以为失去帝子铭对妹妹来说,至多只是失去了一件心爱的玩具。   作为姐姐,她送给妹妹一个更加珍贵有趣的礼物,以此来弥补哄慰她,便可让她忘记前尘往事,抚平她的不愉快。   徐凰自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道:“狐君自己看着办罢。”   真凰迁徙走了,徐凰的生活重新恢复死寂。   或许是在神战中受伤太重,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力量还在不断流失。   不得已之下,徐凰只好将自己的魂魄分为两半,将魄留在真凰原身之内,沉入黑水之中保存身体;魂则化为一位老妪模样,在赤森林中长久地停驻,仍旧为保护英灵尸身而尽心尽力。   她想,她可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很快就要死了。   没能完成姬太一的托付,徐凰觉得愧疚。   但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陌生的轻松与宽慰。   ——死是她最后的赎罪,她马上就要彻底解脱了。   伴随着徐凰的虚弱,她设置在中州与东夷之间的屏障飞速变得脆弱,而她下于黑水中的禁制也在削减力量,规模不断缩小,从能笼罩整个赤森林,到最后,只能覆盖她真凰身体所沉的那一片水域。   终于有一天,在一千年前,趁着徐凰魂魄动摇之际,佛陀打破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率罗汉东渡中州,号称自己是为传法弘道。   正音之战爆发,但徐凰已经无力阻止了。   这场战争又称“二次神战”,最终以中州惨胜告终——摇光大帝姬宴雪亲下昆仑神山,一剑大败佛陀。   在回昆仑山时,姬宴雪加固了中州与东夷之间的屏障,还特意进入赤森林,见了年老体衰的徐凰一面。   “宴雪见过前辈。”   神帝是出了名的傲慢,但在面对徐凰时却分外谦逊温和。   什么,原来这个人竟也会放低姿态,好好跟人说话吗?……   看到这一幕的谢挚先是惊讶,再是腹诽。   姬宴雪好讨厌,居然还区别对待……为什么她对她就不这样呢?   “啊……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第一次见到姬宴雪时,徐凰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那失踪万年的姬太一。   她很快地清醒过来:   不……   姬宴雪不是姬太一。   虽然都是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的高挑美貌,但是姬太一就是姬太一,她和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徐凰有一种隐约却清晰的预感:姬太一,大概早已经死了,在她进入赤森林的第二年时。   “宴雪此次冒昧前来,是想问前辈一件事情,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的安宁。”   “没有……”   追思着故人,徐凰轻轻摇头:“问吧,没关系的。只要我知道,我一定都告诉你。”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一点事情了。   “敢问前辈,您听说过太一神的《五言经》吗?”   《五言经》?   谢挚心中一动。   姬宴雪也在找《五言经》吗?   她想成神?   “听说过。”徐凰点头,“它很著名。”   金发女人并不隐藏自己的意图,直接道:   “《五言经》记载了太一神一生的修行心得,按理来说,应是我神族最珍贵的传世文献,但却一直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我想找到它,纳入我神族收藏的文献宝库之中。”   “……”   徐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宴雪。”   她叫,以一种长辈唤孩子的口气,耐心和气地缓缓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想收藏《五言经》,还是想成神呢?”   姬宴雪挑眉。   “您在试探我?您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徐凰笑而不答,眼角散开皱纹,温声重复:“回答我。”   “这关系到,我到底会不会告知你《五言经》的地点。”   “如果你是想成神,那很抱歉,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现在再强行成神,会让姬宴雪直接陨落的。   “这是威胁吗?”   “并不是。这只是一个……来自长辈的忠告。”   “……”   姬宴雪不再言语,抱臂沉吟,似在思索。   徐凰耐心地等待着。在过去的一万年里,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前辈。”   姬宴雪终于开口了。   “成不成神,这不是由我的意志来决定的。”   女人直视着徐凰的眼睛,态度光明正大,坦荡道:   “我承认,我对您有所隐瞒,但是我寻找《五言经》,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如果我想成神,随时都可以,根本无须借由太一神的《五言经》。”   姬宴雪微微抬起下巴,嗓音缓而肯定。   “我一个人,即可成神。”   “这就是我的回答。您满意吗?”   徐凰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满意。宴雪,我很满意。”   姬宴雪真是一个典型的神族,令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太一神的《五言经》总共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下半部,则应该是被龙族所得,带到了南大沼。”   “你要小心,宴雪。”   徐凰温和地提点:“得到《五言经》的龙族,正是那初代龙皇之女,与你神族有血海深仇的龙女,云青紫。”   “她不会放过神族,更不会放过你。”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向你,向整个五州复仇的。”    第237章 家室   姬宴雪沉默片刻,道:“多谢前辈告诫,宴雪铭记在心。”   云青紫这个名字,她不仅听过,而且是熟知。   在姬宴雪刚晓事时,她的母皇便对她提起过云青紫。   “宴雪,你要记住她。”   母皇抚过她的肩膀,神情郑重。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一生之敌。”   她和那远遁星星海的龙皇云青紫,是天生的死敌,注定有一天会刀刃相见,不死不休。   万年时间仿佛也只是弹指一挥,随着场景一个个变换,谢挚很快便浏览完了徐凰的大半生。   她还沉浸在方才所看到的一切中难以自拔,百感交集,又兼思绪万千,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改,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秀美山谷中的一处小亭之中。   侧耳听,潺潺流水声依旧;低首望,面前石几上仍然摆着未下完的棋局。   而眼前人,也仍旧是那空灵美丽的白泽圣女,正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笑眼弯弯。   怎么……又回来了?   谢挚真有些恍惚了。   过去万年,好似只是南柯一梦;梦醒过来时,还停留在一开始最美好的时光。   “怎么不下了,徐凰?”   圣女说着凑近过来,眼中满是顽皮,拉长声音,调侃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下不过我,要认输了……我说得对不对?嗯?”   谢挚没料到她会忽然靠近自己,下意识后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又能控制这具身体了。   “……”   圣女头一次见徐凰躲避自己的接近,且神色似有异样,与往常不同,自己此前从未见过,也是一愣。   她笑容淡去,放下指间捏着的棋子,试探着叫:“……徐凰?”   “无事。”   谢挚也明白自己表现得不好,让圣女看出了不对劲,只是她……并不习惯一个陌生女人,突然离自己这样近。   至于白芍……那是意外,她也没办法。   “我方才是在思索该如何建造神话屋,并不是抗拒你……”   谢挚用神话屋当借口搪塞。   她捻起棋子,装作若无其事模样,柔声道:“我们接着下棋吧。”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幻境到底需要她做什么,但过早暴露自己自然不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继续维持“徐凰”这个身份吧。   圣女打量了她一会,直到看得谢挚心里七上八下之时,才似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默默应下:   “好。”   对弈开始。   圣女与徐凰原身俱是博学多才之人,又极聪慧,棋艺高超无比,谢挚代替徐凰本就已属勉强,更遑论还是在中途接管,下这一盘残棋,便愈发觉得吃力。   她在大荒根本没有接触过下棋,来到中州之后,夫子倒曾试着教过谢挚,但她那时年纪小,坐不住,缺乏耐心,学了几把就偷偷跑掉,去藏书阁翻书玩了;   所以细究起来,谢挚根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对下棋至多只能算是粗通皮毛,明白了一些基本规则而已。   如今,却要她一上来,就是和白泽圣女这种水平的人对弈……   这简直如同刚学会握剑就要和太一神对打,也太难为人了……   不多时,谢挚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境地,被逼得冷汗涟涟,眼睛看着棋局发愣,分明已经举起棋子,却不知下一步该落在何处。   死局。   圣女却还很从容,甚至还温柔地笑了笑,关心道:“怎么不走了,徐凰?”   “我……”   不会下了……   谢挚深吸一口气,放下棋子,干脆利索地认输:“我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水平相差太大,就算圣女让她八十步,她也下不赢圣女。   圣女倒是没怎么意外,轻轻颔首道:“那我们便不下了。”   说完,圣女便沉默下去。   谢挚为从圣女口中多获取一些线索与有用的信息,努力与她攀谈了几句,试图引她多言,但圣女始终兴致寥寥,反应平淡,只是淡淡地随口敷衍。   谢挚察觉到圣女似乎心情不佳,好像心中压着什么沉重之事,便也不再搭话,由着她一个人安静片刻。   天色渐晚,风声吹透小亭,山夜清寒,竟有些许凉意。   “徐凰。”   圣女忽然叫了谢挚一声。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眼眸染有湿意,含着隐约的哀求。   谢挚呆住。   ……与第一次时,一模一样的问句。   但是,圣女问出这话的神情与时间,却与之前不同了。   第一次圣女这么问时,明明是羞涩而又期待的,哪怕谢挚不是徐凰,也能感受到那股绵绵情意;但这一次却……   “徐凰?”   圣女又叫了一声,像是催促。   声音紧张,竟似有了些哭腔。   “……”   白泽圣女在纷飞战火中哀愁而又坚定的面庞于心中一闪而过,谢挚想起徐凰怎样绕着族人尸体飞翔哀鸣,之后又是怎样远离繁华尘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守赤森林。   修为丧失,魂魄分离,肌骨老去,羽毛褪落,接连失去所珍爱的一切,连眼睛也变得浑浊,终生在痛苦之中度过。   到最后,世人已经遗忘了她,徐凰只是一缕孤独的游魂。   她的生命还在苟延残喘,但她的心早已在万年之前死去。   人们常常期望人生能够重来,这样就能够弥补遗憾,改正错误,不再悲伤悔恨。   那么如果重来一次,徐凰当初,还会选择帮助白泽圣女吗?   谢挚一瞬之间想过许多,但当她真的将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仔细思量之时,发觉她竟答不出来。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徐凰会怎么选。   归根结底,她毕竟,不是徐凰本身。   但如果让她选的话……   “……有的。”   谢挚轻声开口。   “我有话对你说。”   她选择将真心话说出口。   似被安抚到,圣女眼中的哀伤散去一些,仍然在紧紧地盯着谢挚。   将所有思绪敛去,谢挚与圣女对视,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最柔软的语气,说:   “我喜欢你。”   这是一句万年前未完成的告白,而现在,她替徐凰,终于将它说了出来。   谢挚之前虽然也同宗主表达过心意,但这样简单直截的四个字,“我喜欢你”,反而还没有说过。   因此,谢挚说时颇为笨拙,说完之后看着白泽圣女愣在原地的模样,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圣女。   她耳朵发烫,不自觉稍低首,不敢与圣女对视,但这反而让她的告白显得更加真实了。   “……”   被蛊惑一般,圣女轻轻靠近,手掌抚上谢挚侧脸,自唇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徐凰顺从地抬眼望她,眼睛清极了,有一种惹人心动的懵懂赤忱,每一字都说得温柔轻缓,而又郑重万分。   明明是她期待了不知多少年的告白,真正听到耳中时,却令她心痛。   她不是徐凰,她知道。   徐凰不会躲避开她的靠近,棋艺也没有这样差,更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个伪装成徐凰的人,确实很笨。她一点也不了解徐凰。   但圣女还是陪谢挚将戏演了下去。   就算是假的,是不是也可以短暂沉沦?   哪怕只有一瞬……   她回握住谢挚,眸光如水,看着心上人熟悉的面容,神情变得极温柔。   “我也喜欢你的,徐凰。”   “待神话屋完成之后,你就娶我,好不好?”   谢挚应好。   “带我走……藏起来。”   圣女慢慢攀住谢挚的肩,将头埋在她颈侧,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别放我走,也不要管我说什么……”   “好不好?”   她恳求。   谢挚心中大震。   ……圣女说什么?   她求徐凰留住她,带走她?   难道当年,圣女决然离去的背后,在她心底最深处,其实是希望徐凰挽留她的吗?   徐凰留过圣女,但不够坚决。   她尊重圣女的意愿,圣女毕竟有她不能不负的责任。   圣女希望徐凰能强留住自己,但徐凰,却偏偏不是一个会强留他人的人。   她尊重她。   泪水打湿了谢挚的肩膀,她听到圣女在压抑地哭泣。   “我错了……”   “原来她当年……是这样想的……”   在谢挚惊讶的注视中,圣女慢慢离开谢挚怀里,神色怆然,面容一点点变化,化为了徐凰的模样。   “神王大人……?”   谢挚若有所感,抬手招出一面水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恢复了原本的外貌。   面前的徐凰与神话屋中的凤凰神王,面容虽然一模一样,只是气质却全然不同了。   她的眼里满是疲倦与沧桑。   徐凰举起手来,朝谢挚摇了摇,指间捏着一根流淌着金光的火红羽毛。   这羽毛好生熟悉……   谢挚一惊,猛地想起了它的来历。   往怀中小鼎摸去,被她放在其中精心保存的那根真凰羽毛,却消失不见了。   真凰尾羽,乃是她解开神话屋的谜题之后,徐凰神识送给她的奖品,此刻却被眼前的徐凰握在手中。   徐凰好像只是想和谢挚开一个玩笑,见她惊讶模样,便温和一笑,将真凰翎重新还给了谢挚。   谢挚接过羽毛,下意识问:“您是什么时候……”   徐凰从小鼎里轻而易举地取走了羽毛,她甚至都没有丝毫察觉。   “你将我的羽毛放在了我真凰一族的祖器之中,对我来说,想取走你存放在内的物品,正犹如……”   徐凰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探囊取物。”   谢挚窘道:“原来如此……”   “你得到了我最华美的一根尾羽,看来,你曾进入过神话屋,并解开过我年轻时设置的谜题。”   徐凰笑问:“神话屋好玩吗?感觉如何?我的题目还算简单吧?”   一点儿也不……   谢挚想起了自己在神话屋里不断尝试、不断失败的困窘十年,现在见到徐凰本人,还有些未消怨气,小声道:“您的神话屋很有意思,不过谜题,可并不简单……”   徐凰宽容地听着谢挚抱怨,笑着隔空虚点她胸口,谢挚立时便感到胸口一烫,小鼎碧光大盛,悬浮而起,竟仿佛要挣脱谢挚衣襟而去。   徐凰停手,小鼎也随之黯淡下去,重归死寂。   “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不止是一片羽毛。”   谢挚方才才感受过徐凰的一生,自然也知道小鼎原是真凰祖器,由徐凰所持,后遭损坏,被徐凰赠给了姬太一;太一神修复小鼎之后,又将其送给了自己的坐骑玉牙白象,从此归于玉牙白象所有。   直到万年之后,在大荒雍部,十四岁的谢挚无意间唤醒了宝骨中沉睡的象神残魂,玉牙白象将小鼎作为礼物,转赠给了她。   徐凰才是小鼎的原主。   谢挚取出小鼎,犹豫一下,还是将小鼎递向徐凰:“给您,神王大人。”   “我来自大荒的白象氏族,名叫谢挚,这小鼎,正是我族神祇玉牙白象送给我的——”   怕徐凰忘记,谢挚还特意提醒:“玉牙白象,也即是太一神的坐骑。”   “小鼎伴我七年有余,帮了我许多忙,我对它也十分珍爱,但我天资愚钝,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力量,至今也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普通空间法器使用而已……”   谢挚爱惜地抚摸过小鼎鼎身。   这坎坷一路走来,一直陪着她的,似乎也就只有这尊不会说话的小鼎了。   当初,笋子第一眼见到小鼎时,还吵着闹着要吃掉它呢,结果被小鼎给狠狠地电成了金黄色……   谢挚收起所有不舍,举起小鼎,认真道:   “今天,将它物归原主,正正合适。”   小鼎本来就该属于徐凰,她能得它几年,已经是幸运之至了。   徐凰闻言一愣。   空间法器是公认的珍贵无比,何况小鼎还是真凰祖器。   谢挚却……这样毫不留恋地要将它还给她。   她甚至还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不……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是向你索要小鼎。”   徐凰的*神情变得柔软:“你得到小鼎,是你的机缘,好好留着它即可,不必再还给我。放心,我不会干涉。”   “更何况,我也并……用不上它。”   “将它好好收回去罢。”   谢挚犹豫着依言收好小鼎,问:“我们……之前在黑水下看到的那只真凰,是您吗?”   她在徐凰的记忆中看到,徐凰将身体留在了万丈黑水之下,魂在水上,体内只余魄——也就是说,只剩下了基本的本能,而没有意志与思想。   而她与白芍、通臂猿猴乘明腹鲸潜入水下,通臂猿猴打破明腹鲸之后,直奔凰尸而去,试图取它翎羽,这才引得那只真凰震怒追击……   再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像是幻境,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起白芍,谢挚心中又是一紧,不知徐凰将她弄去了哪里,担忧道:   “敢问,您知不知道,与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子……现在何处?她安全吗?”   又解释道:“神王大人,我和她并不是想亵渎于您……我以为您已经故去,想将您的尸身带上水面好好收殓,那只猿猴才是真的包藏祸心……”   “我知道。”徐凰宽慰她:“放心,那个人族很安全。”   谢挚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并没有担心白芍,只是白芍曾救过她,她不想亏欠,这才有此一问的……   徐凰闭目感应了片刻,忽而一笑:“她还停留在幻境中没有走出来,你看——”   神王展袖一挥,谢挚面前的空气便如水波一般开始晃动,缓缓显现出一副画面:   还是一样的山谷,一样的小亭。   圣女含羞试探心意,而她对面的“徐凰”,却只是正色不语。   谢挚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白芍才有的神情。   “她始终一言不发,因此停滞于此,不能前进。”   “你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徐凰再一抬指,自画面中便清晰地传出了白芍的心声——   “……圣女问我可有话对她说,这是什么意思?她要我说什么?”   “她好像,是喜欢这个徐凰的……但我却不能对她回应——我已经有了谢姑娘了。”   “哪怕谢姑娘现下不在此处,我用的也不是自己身体,但也应当注意言行举止。须知我如今是有家有室之人,焉能不与旁人拉开距离?”   “……”   徐凰微笑着看向谢挚,眼中促狭之意分明。   那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在调侃她找了一个好道侣。   啊……白芍她怎么……她怎么……   原来在幻境里,徐凰可以听到她们的心声……   谢挚从脸一路红到了脖颈,又羞又恼,恨不得咬白芍一口解气,偏偏白芍此刻还在幻境里,自己又教训她不得。   她怎么能这样!   什么有家有室……她怎么就成了她的家室了……!   神王大人还在这里呢!    第238章 凤凰   看完白芍之后,徐凰又为谢挚展示了通臂猿猴的结局——   它却没有化成徐凰,与圣女交谈,而是面朝下倒在一处血泊之中,四肢已经僵硬了。   “在我创造的幻境里,我可以感受到外来者的所思所想,”说到通臂猿猴时,徐凰的神色淡了下去,显然对它颇为厌恶,“这只猿猴贪婪残暴,已毙命于我手下。”   徐凰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斩杀所有潜入水下的外来者,而是选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在幻境中再辨明他们善恶与否——否则,她一击之下,谢挚和白芍也必会无辜丧命。   神王大人毕竟是心软的人……谢挚想。   至于谢挚误打误撞之下,引得幻境中的白泽圣女说出万年前未说出口的真心话,反而在徐凰意料之外。   连她也没想到,原来圣女当年,内心深处竟然是渴盼和她遁世而去的。   但如今再知道此事,也已经迟了……   她们早已经错过了,在万年之前。   真不知道,神王大人此刻是何种心情。   是悲欣交集还是意外震动,亦或是遗憾悔恨更多?   恐怕都有吧?……   谢挚正在为徐凰圣女二人心绪难平,便听得徐凰问:   “你认识神族如今的君主,摇光大帝姬宴雪吗?”   谢挚本不愿承认自己与姬宴雪相识,但思及在幻境中徐凰可以听到她心中所想,方才借徐凰之回忆,看到姬宴雪时,她还偷偷骂了她几句,想必也全被徐凰听见了,因此也伪装不得。   “……是见过几面。”   又忍不住强调道:“我与姬宴雪……其实并不太熟,只是因缘际会之下才……”   徐凰自然能看出她没说实话,方才在幻境中,听谢挚见姬宴雪时所想,哪里像是不相熟的样子?   旁人大都对摇光大帝畏若神明,她想起姬宴雪时,倒是一点都不畏惧。   不仅不怕,还满心怨气。   但徐凰也并不揭穿,只是微笑颔首,问:   “她是哪里得罪了你么?”   那得罪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她数都数不完……   姬宴雪第一次见谢挚的时候,就令手下放箭射伤了她的脖颈,之后更是因为她身上怀有玉牙白象宝骨,便毫不客气地将她直接拎到了神族的宫殿,甚至都没问一声她情不情愿。   还突然解开光团,害得她摔倒……   姬宴雪后来在花山是保护过她没错,谢挚当然感念她的恩情,可这,也没有挽回太多她之前对姬宴雪的坏印象。   反正她之后也要去南大沼为姬宴雪寻《五言经》的,就当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她们两清,今后最好再别有什么牵连。   不过对着徐凰,谢挚也不至于将这些前事全数告知,只是抿抿唇,道:“没有。”   要不是姬宴雪太过分太讨厌,她也不是那么记仇小气的人。   像是将一切都了然于心,徐凰轻笑道:“就算没有得罪,恐怕也曾招惹过你吧?不必瞒我。”   见谢挚沉默不答,徐凰便知道,被自己说中了。   “宴雪……”   徐凰轻轻感叹一声,论起来,姬宴雪与谢挚都是她的后辈,她颇为喜爱这两个孩子,有心为姬宴雪解释,道:   “她是有些神族的通病不假,但她其实很好,心性品行更是无可挑剔。”   “倘若她喜欢你,也会对你有独一份的温柔耐心。”   徐凰识人,向来很准。   其实有一件事她瞒了谢挚,并未告知,那就是进入幻境的生灵在得以阅览她一生的同时,也会被她看到过往生平。   在谢挚观看她的过去之时,她一面留心谢挚这边的动静,一面也在默默扫视谢挚的记忆。   几刻之间,她已经看完了谢挚全部生平过往。   可以说,如今的五州之中,除过谢挚本人之外,徐凰便是最了解她的人。   谢挚这一路走来极跌宕起伏,几度濒临死境,又勉强幸运活转,且记忆有被狐族后天损伤的痕迹,连见多识广如徐凰也不能不为之惊叹:   ……这的确是一个天资品性无一不佳的孩子,其天赋甚至可以与上古时最出众的神圣种族少年天骄比肩;   而谢挚所遭遇的磨砺与苦难,却比她的天赋更加使人心惊。   徐凰喜欢谢挚,怜爱谢挚,也欣赏谢挚,将她当做自己一个可爱的后辈看待,最喜欢的还是她善良坚强,历经磨难,而赤子之心不改。   谢挚与姬宴雪的几次见面,也格外引起了徐凰的注意。   以徐凰的敏锐,自然可以发现,姬宴雪对谢挚从一开始就抱有一股独特的兴趣与包容心,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对姬宴雪来说相当少见,倘有可能,徐凰也不介意帮动心而不自知的后辈一把。   毕竟那个白芍,现在还尚未正式与谢挚确定关系。   徐凰委婉地暗示提点:“神族极忠贞重情,一生只会爱一人。嫁给姬宴雪,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温柔耐心?姬宴雪么?   谢挚有点不相信徐凰的话——天知道,她可从没见过姬宴雪温柔的样子。   “就算您说的是真的,但她才不会喜欢我呢……”   谢挚嘟囔着反驳。   姬宴雪骄傲自负,眼高于顶,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找到道侣,至今仍然孑身一人,五州那么多美丽女子都没能叫姬宴雪动心,她自然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大魅力,让姬宴雪喜欢上她。   姬宴雪的温柔是对她妻子的,但她可不会做她妻子,所以徐凰的开脱也没什么用。   她该讨厌姬宴雪,还是照样讨厌。   徐凰倒也并不指望自己几句话便能让谢挚对姬宴雪改观,摇头一笑道:“好吧。那么,我们便先离开幻境罢。”   又故意笑问谢挚:“与你同行的那个人族,是你的妻子吗?你不喜欢姬宴雪,那可喜欢她么?”   “……不是……也不喜欢!”   神王大人怎么还有给人当红娘的爱好!   离开幻境之后,谢挚适应了片刻,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高耸入云的巨树,枝干血红如玉,而叶片却漆黑如墨,严丝合缝地遮蔽住了上方天穹,连一丝光亮都不能透入,正是赤森林才生长的怪树。   总算是回来了……   谢挚舒一口气,终于离开黑暗水下,她这才觉得踏实不少。   水上虽然还是比不上陆地,但也总比水下要好点。   白芍躺在她身边不远处,此刻也醒转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寻她:“谢姑娘?”   谢挚忙挪过去握住她的手,让白芍得以感知到自己:“我在这里……”   “你没事吧?有受伤吗?”   虽然神王大人说她没有伤及白芍,可是之前在水下时,白芍为她挡住了大半明腹鲸的爆炸冲击,当时谢挚便听到白芍闷哼,猜测她恐怕也受了些内伤。   白芍一握到谢挚的手便安静下来,好似只要她安全无事,哪怕天塌下来也无甚可以忧虑一般。   女人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挚,眼睛黑白分明,清润澄澈,乌顺发丝略有些散乱,她全然不管,只是温柔一笑,欣慰而又放松地缓缓道:   “谢姑娘平安就好。”   谢挚耳朵一烫,慌忙松开握着白芍的手。   她嘴上还在逞强,其实心已经怦怦跳起来:“……我平不平安,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狡猾了。   原来大傻子也知道得寸进尺,她不过是随口问了白芍一句而已,并不是……在关心她。   “诶,神王大人呢?她没有一起出来吗?……”   扶起白芍之后,去寻徐凰,却并没有立刻寻见,谢挚正感诧异,巨树脚下便传来一声笑,继而,一个头发雪白如银的老妪便慢慢地走了出来。   “你们好。”   老妪微欠身,宽大的衣袍也随之晃荡。   她很清瘦,衣着朴素,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但气质极好,从苍老的面容上依稀可辨盛年风华,躬身的姿态如同一棵凋零的乔木。   老人的目光如同冬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却含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暖意,扫过面前的白芍与谢挚。   “我很高兴在生命的尽头见到你们,好孩子。”   “您是……”   谢挚认出了她的身份,喃喃叫。   老人轻轻颔首,并不否认。   “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同时也是曾经的凤凰神王,夺运之战幸存下来的游魂,以及神话屋的创造者与主人。”   “徐凰。”   她报出自己的姓名。   山间小亭的风声好像又吹透她胸膛,谢挚恍惚之余百感交集:是的,已经过去一万年了啊……   才浏览体验过一生过往的人,此刻便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神王大人已经很老了。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凰。   徐凰的原身还在水下,现在立于谢挚与白芍眼前的老妪,乃是她的魂身。   白芍在幻境中也曾“变成”过徐凰,听得眼前老妪自我介绍,再联系之前水下见到的那只震怒真凰,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也能轻易将事情原委猜中大半——   想来,大约是通臂猿猴想取翎的那只真凰,不知为何竟还活着,大怒之下将她与谢挚攫入幻境,却并未伤害,又放了她们。   白芍只是性情太过纯粹而已,再加上此前一心只顾修行,不晓世事,因而显得有些呆气,实则并不愚笨,躬身行礼道:“白芍见过神王。”   “不必多礼。”   老妪对白芍点头微笑,态度也颇为温和。   她蛮喜欢这孩子的痴气。   “既然走出了幻境,那你们就快走吧,速速离开,不要耽搁。”老人和声道。   “……您要做什么?”   谢挚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如同暴雨来临的前夜,一切都平静到死寂,沉闷的空气却先透露不祥的前兆。   “也不做什么。”老人合拢衣袖,淡淡道:“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   谢挚愈发觉得不安,追问道:“您的什么职责?”   老人没有明确回答,兀自笑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旧世界的守墓人……”   “假如,一个守墓人遇到了盗墓者,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谢挚眼睫一颤,心中下意识念出一个字眼。   “杀。”   老人平静地替谢挚将这个字说出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人族的公输家,要我真凰的翎羽来做佛国的钥匙,但是,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侮辱英灵的尸体。”   她声音很轻,却含着一股不可改变的决心。   “我会不惜一切。”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老人眼里还是没有任何戾气抑或厉色,仍旧温和宁静,看向谢挚时,像在嘱托自己的孩子出门小心风雨。   “所以你们要快点离开,我怕我误伤到你们。”   “虽然我会尽量不伤及无辜之人,但还是走出赤森林更为稳妥一些。”   谢挚听出她隐有死志,心头一跳,试图劝她与自己一起离开:“神王大人……”   “走吧。”   老人止住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任何话。   “不必劝我,更不必阻我。”   “给你们一个时辰,离开这里。赤森林会为你们打开一条通路,引领你们以最快捷的路线走出去。”   “走。”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谢挚。   “……”   谢挚望了老人半晌,确定自己不能再使她回转心意之后,这才强压下百般情绪,忍着心中疼痛伤感,深深拜下一礼。   她行的是小辈见亲长的大礼。   “那么,我就走了。”   谢挚不是纠结之人,决定之后便不会过多挣扎犹豫,事不宜迟,告别之后便准备动身离去。   “……那只大乌龟呢?”   她站起身来,问白芍。   她们下水之前没让它也跟下来,为的便是此刻方便接应。   白芍担忧地注视着谢挚,放出神识呼唤白龟。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挚会因徐凰的生死而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但她素来是只要谢挚不主动说,她便不会询问探听,只会默默依照她的话而行动。   或许是谢姑娘之前与这位凤凰神王认识吧。   “不要难过,谢姑娘。”   想了又想,她还是试探着轻轻拉住谢挚冰凉的手,想以此安慰她。   “……我没有难过。”   白龟很快便飞游而至,它看着庞大笨重,其实全力游泳时速度快得可怕,简直如同一艘船在水里破浪而飞。   谢挚与白芍跃上白龟背甲。   在离开的前一刻,谢挚忽然转过头来,大声问徐凰: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你是怎么看待太一神的?”   她很想知道,在徐凰的眼里,太一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会恨她吗?   “……太一?”   徐凰一怔,显然没想到谢挚在临行之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思索了片刻,唇角慢慢地流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太一……唔……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我年轻时不明白她,对她有很多误解,现在想想,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姬太一有大爱而无小情,故此方可成万古第一真神。”   她笑着望向谢挚,“而你,与她有些相似,但细究起来,却完全不同……”   “我?”   谢挚没料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自己身上。   “是的,你。”   老者若有所思地道:“与太一比较起来,你自然是有情人……”   “有情人,自有有情的好处,但也有有情的负累。你心里记念着过往的人与情,便如同那风筝系了线,难免总有些羁绊牵挂,放不大开。”   “有情,在未来的某一天,注定会使你很痛苦。”   “不过各人的性情不同,命运不同,你也不必强行改变……重情念旧,这诚然是你的软肋,但也未尝不是你胜于他人的法宝。”   老人转过头来,很深地盯了谢挚一眼,随即又朗笑起来:   “但是你要知道,小挚,傻孩子,不论在哪里,有心之人活起来,总是要比无心之人更为沉重艰难一些。你既已选了这条路,那便不要再多想,放心大胆地尽管走下去罢。这条路虽然艰险且又前途微茫,可这是最好、最正、最值得光荣的一条路,这是没有错的。”   她的目光温柔下去,宽和地道:   “你自前去吧,诸神的魂灵都会看着你的。”   “……谢谢您,我绝不忘记。”   谢挚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哑声催白龟:“……快走。”   她已经不能再听下去。   白龟应声而动,黑水在它脚蹼下哗哗作响,飞速游向前方。   两侧的赤森林纷纷后退,为她们让开一条坦途,笔直地通向外界。   游出数丈余,谢挚听到,身后的徐凰在诵读诗句。   她仰起脸来,张开双臂,长笑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兮——凤不来!”   在即将驶出赤森林时,徐凰的神识追上了谢挚。   东夷的清透阳光洒在前方的碧绿水面上,与身后的黑水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挚,帮我告诉大板牙,并不是我当初不肯为它起名,”徐凰轻柔道:“实是它今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谢挚就是那个……比她更好的人。   白龟游出赤森林。   下一刻,一只真凰从万丈黑水下昂首飞起。   它长长鸣叫。   “看啊!”   赤森林里寻宝的人都仰起脸来,望向这美丽绝伦的神鸟,神情充满惊叹与不可思议。   红彤彤的光彩映亮了他们的面庞,犹如火光。   “一只火一样的凤凰!”    第239章 心安   谢挚扭过头去,心中腾起惊讶的波浪。   漫天红光映在谢挚的瞳孔上。   出水而飞的凤凰浑身浴火,遍披神焰,如大朵赤色花朵正在躯体上灿烂舒张。   这是一场用生命浇灌,因而才极尽绚烂的盛放。   在开放至最绮丽时,便也到了它的落幕。   神王大人怎么会认识大板牙,还知道它的名字……   震惊只一瞬,谢挚想起了自己初遇大板牙时,它唠唠叨叨讲述的过往。   对,大板牙是曾说过,在数百年前,它当初还是头普通的拉货毛驴时,与主人一道落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之后有幸遇见一位老奶奶相救,为它点化灵智,还授予空间术法,助它修行……   现在想来,大板牙遇见的老奶奶,大概就是徐凰之魂了。   大板牙还在小鼎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和神王大人见最后一面。   它甚至都不知道,它的恩人,为自己亲手选择了一个怎样惨烈的结局……   谢挚之前一直都在压抑情绪,此刻却再也克制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白芍手足无措,抬袖欲为谢挚拭泪,又被她摇首止住。   “快点游……不必管我。”   白龟周身符文涌动,浪花在脚爪下翻飞,默默加快了游水的速度。   赤森林被她们远远地抛在身后,龟下的水面清澈净透,仿若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绿水晶。   愈往前,河道便愈宽阔,谢挚渐渐听到嘈杂人声,视野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各式船只,全都是奔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火急火燎地驶向赤森林,几乎像是在水面上飞。   谢挚下意识往岸边望去,却只有浩荡芦苇,望之不见尽头。   东夷与中州不同,河就是东夷的路。   “快点!快点去赤森林!”   船上的修士兴奋地大嚷,他立在船头,不断翘首观望。   “赤森林里好像出现了一只重伤的真凰!”   “我们得快些前去,若是去迟了,真凰翎便都被别人抢了!”   “……”   谢挚看向他们驾驭的船只,大都是些轻便快舟,并不巨大,上面坐着十余修士,船身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阵法,不须划桨,船只也能在水面上行驶如飞。   还有的船分外引人注目,船周围着一圈鳞片闪闪的飞鱼,犹如群马拉着车辇;   船头则套着一只奇异河兽,鼻孔生于头顶,可以露出水面呼吸,四只带蹼的脚爪则在水下不断游动,似游似刨,浪花飞溅之间竟也拥有极速,拉挽一整艘船仍然不显吃力,丝毫不逊于其他船只。   远远望去,高高竖起的各式桅杆仿佛一片疏密有致的树林,这片水域上船来船往,每个修士都急于前往赤森林,追踪那重伤的真凰,纷纷毫不吝啬地使出各种新奇法宝,催使船行更快。   四周喧哗声与击浪声震天,反倒显得在其中穿梭的白龟平平无奇,毫不显眼。   她们一路离开赤森林附近,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天穹上还有修士或驾神禽、或驭飞剑而来,明明已经飞至赤森林近前,却又不得进入,只能在外围徘徊不前。   神禽飞不进赤森林,若想进赤森林,便必须得用最原始的手段,亲自驾船进入。   等真正到了赤森林时,这些以河兽在前方拉船的船只,也不得不卸下船周飞鱼,否则,它们顷刻之间即会统统丧命。   在神秘诡谲的黑水之下,不知埋伏着多少强大可怖的生灵,有一些据说还继承有水下神尸的传承与遗藏,任何一个外界修士都会为之艳羡——比如,被谢挚杀死的那只夜蚺,就是挖得了一枚神眼,镶嵌在自己的额头上。   谢挚神色淡淡,看着这些激动万分的人们一窝蜂涌向赤森林,心中并无同情。   他们满心以为,这条路通往光明前途……   殊不知,这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自取灭亡,毁灭于自己的贪婪。   又有一只河兽拉船驶过,领头的河兽昂起头来,自鼻中喷出两道粗大水雾,高足有十余丈,细密的水滴洒下来,好似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在半空中折射出道道彩虹。   “这是很珍贵的宝血种,名叫锦鼻兽。既可上地,也可入水,气力极大,在水中尤其快速,有权有势之人常常用它们拉船,以此显示自己的财富。”   白芍见谢挚多看了几眼那只河兽,被它吸引了注意力,终于悲色稍减,心中高兴,为她出声介绍。   她专注地望着谢挚侧脸,又柔声道:   “谢姑娘若是喜欢,待我们离开此地之后,我也可以为你买一只来玩。”   “……”   谢挚本不欲说话,但白芍忽然这样一说,她也就不得不开口了。   “你不是说它很珍贵吗,怎么倒好像买一只很容易似的?”   她声音还有些闷,隐约能听出才落过泪。   “是有些贵,可若是谢姑娘喜欢,我自然也应该买。”   白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其上也绣着一朵芍药,递给谢挚。   “……这是什么?”   谢挚警惕地问,并不去接。   这荷包如此精巧,一看就是白芍私人之物,她和白芍本就有些不清不楚,先前已经无奈之下收了白芍的一枚戒指,现在可是真不愿再收白芍的任何东西了。   “是我的钱囊。谢姑娘拿着,可以随意取用,日后也会方便许多。”   像是怕谢挚嫌弃自己钱少,白芍又解释道:“我的积蓄虽然并不是很多,但买一只锦鼻兽,也足够了。”   她目光里满是殷殷期待,示意谢挚收下。   谢挚羞恼,又觉她如此是看轻了自己,扭过身低声道:“……给我这个干什么,我不要!”   她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拿白芍的钱囊算是怎么一回事!   又想起来在徐凰幻境中听到的白芍心声,不由更恼:   这个大傻子,好像真是一心将她当做……自己的家室了。   若是一个旁人,也就罢了,对她屡出轻薄言语,谢挚定不会手下留情;   但偏偏白芍前后救过她两次,又单纯良善,待她也……确实真心实意,毫无保留,因此谢挚倒一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白芍见谢挚忽然生气,回思方才举动,不知自己如何惹恼了她,举着钱囊呆在原地。   她垂下眼帘,手臂一点点放下,失落地小声道:   “可是……可是我见……许多人都是这样,成亲之后,便将身家交给道侣保管的……”   谢挚真觉得跟她无话可说,可又不得不说。   真不知道,白芍的师父是怎么教她的,把她教得这么傻……   她忍无可忍:“但我又不是你的道侣,也根本没有和你成亲!”   白芍捏紧了荷包的边缘,抿唇不语。   她这是终于听懂了么?还是她的话刚刚说得太重,不高兴了?   谢挚瞧白芍几眼,看不大明白。   “可我……喜欢你花我的钱。”   过了许久,直到谢挚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白芍才低低地说。   似在委屈,又似在呢喃情语。   “……”   这下,连谢挚也呆住了。   东夷的口音与中州的正音雅言有所不同,语调偏柔偏软,声音稍低一些便格外含情缱绻,字句含在唇齿之间,听在人耳朵里如同芦花轻荡,又如春水漾澜。   她怎么……能这么说……   阵阵热气合着心跳,一下下从心间往脸上涌,谢挚忙低头,不让白芍看到自己脸红。   再开口时,谢挚仍未松口,但语气已经不自觉软化了很多。   “你不明白……白芍……有些话不可以随便说,有些事也……不可以随便做。”   她指的是之前的种种接触。   “我不能无缘无故要你的东西,更何况是你的钱财……”   白芍不通世事,可她是明白的,她甚至之前也曾有过爱慕之人,知道真正的喜欢该是什么模样,她不能由着白芍这样——   白芍头一次打断谢挚的话:“我喜欢你,想给你我所有之物,这还不能算是缘故么?”   谢挚发懵:“可你根本都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   “谢姑娘。”   白芍叫她一声,整整衣服,朝谢挚拜下一礼,郑重道:   “我知道自己愚笨,世上许多事情,我都不太明白……若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惹恼了你,你都可以向我发火,我任你处置,绝不生气。”   “只要你喜欢,我必会改。”   “还望你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我会好好学习的。”   说完一番话之后,女人终于肃色稍微退却。   她用那双清透如琥珀的眼睛注视着谢挚,每一字句都温柔郑重,似在心间反复许诺过千百遍。   “唯一想求你的一件事便是……千万别厌我,远离我,便好。”   “……”   谢挚别过脸去,用手掩住自己通红的耳朵,小声道:“那不会。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讨厌你……”   她就这么一个要求,这是底线。   白芍闻言愈发认真:“我绝不骗你。”   说着就要立大道誓言,“天道在上,寿山派白芍此生永不……”   “哎!”   谢挚也没想到白芍当即就要以自己的修行之路立誓,吓了一大跳,忙扑过去止住她:“大道誓言是随便立的吗!”   白芍倒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何不妥,定定望着谢挚,只是道:“我想你心安。”   “……我很心安。”   对着白芍,她是再心安不过了。   心中阴霾终于褪去一些,谢挚看看白芍,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么笨,怎么骗得了我?”   更何况,她还有狐族的听心术。   白芍想骗她也没用,会被她发现的。    第240章 相伴   两人如此交谈过一回之后,白芍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一个人坐在龟上低首垂目,也不知想些什么。   时不时看一眼谢挚,又很甜地抿唇一笑,眉眼间俱是温软笑意,仿似掉进了蜜罐之中,掩盖不住的愉快满足。   谢姑娘好漂亮……   好奇怪,原来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仅仅是悄悄地看一眼,都觉得开心。   白芍的视线并不热烈,也没有什么侵略性,并不会叫人坐立难安,只是柔软*而又专注,落在人身上时仿佛有一片羽毛正在轻抚。   谢挚五感敏锐,自然也早已发现她在偷看自己。   她有心瞪白芍一眼,让她不要再看,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有这样做。   白芍在看着她傻笑什么啊……真想不通。   ……她脸上难道有什么脏东西吗?   谢挚稍稍偏过脸,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不自觉将衣角捏在指尖。   粉意在女人雪白的耳廓上很快晕开,像一枚桃花瓣。   都怪白芍。   要不是她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就不会感觉难为情,浑身发烫、又心间发痒了。   “谢姑娘。”   白芍轻声叫。   “又怎么了?”   谢挚刻意表现出不耐烦,想让她不要再和自己搭话。   但白芍心思纯粹,素来看不懂人脸色,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仍只是温柔地注视着谢挚,锲而不舍地问:   “我们离开此地之后,你打算去往哪里呢?”   “我……”   其实谢挚也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中州对东夷的消息管控极严,她之前并不了解东夷,更多是在传闻中了解此地,至今也只对东夷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她只知道,东夷是一片泽都佛国,且有数不胜数的小门派,号称七十二洞天福地。   这七十二洞天福地的数字只是虚指,实则东夷的宗门派别真如夜空星海一般繁多,与中州天衍宗一家独大的情形完全不同。   至少白芍所属的寿山派,谢挚便闻所未闻。   谢挚原本是想自己一路独行,尽快穿过东夷,直奔更东方的真凰仙岛,不知路途也不要紧,她有本地毛驴大板牙相伴,大不了一面问路一面赶路便是,也无须忧虑。   只是,她绝没料到,自己会在赤森林遇见白芍,还……莫名其妙地和她有了些牵扯瓜葛。   为免露出破绽,被白芍发觉自己并非东夷人,谢挚并没有说什么具体地点,只是含糊其辞,用自己之前考虑好的身份骗白芍道:   “也没什么打算……”   “我无宗无派,是一散修,如今在赤森林寻宝不得,之后便想随心所欲,四处游历一番,如此而已。”   这话一出口,谢挚也恍惚了一瞬:   她少年时,最大的心愿便也就是走出白象氏族,到五州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人物……   但自从谢挚跃下潜渊之后,有许多事都需要她筹谋忧心,日夜不得空闲,这个愿望便在谢挚心中渐渐淡下去,被它事深埋掩盖,几乎要被她遗忘了。   直到方才,她为敷衍白芍,下意识说出这样一个借口,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与过去有了多大不同。   白芍轻轻颔首,露出若有所思神情:“原来如此。”   谢姑娘之后是想四处游历么?   这也很好,只是不知道,谢姑娘愿不愿意她陪着她,与她一路同行相伴……   “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谢挚问她。   “我?……”   白芍沉吟片刻,“我二十岁入赤森林,至今已经外出历练七年有余。如今,我应当先回宗门,向师父等人报平安。”   “你一历练就是七年,确实应该先回宗门,让师长安心。”   明面上,谢挚倒把话说得通情达理,但在她心底,还是漫开了几分不自知的失落。   在赤森林中时,白芍分明……才说过喜欢她,一出森林,便要与她成亲,听起来多么情真意切,就连她,也被迷惑住了片刻;   现在走了出来,她却对自己毫不留恋,说回宗门,便回宗门,马上要和她分开了。   虽然她也不会真的和白芍结为道侣,但……那些话原来都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么?   看来,真正的大傻子,只有她一个人……   谢挚故作洒脱道:“既然你要回宗门,我又想四处游历,道路不同,也不便相陪,我们便就此别过,在前面分道扬镳吧。”   她摸摸白龟背甲,压下心中那些古怪情绪,看向白芍,已经开始说告别之语。   “这一路走来,多谢你们照顾,我……”   “谢姑娘……!”   白芍稍提高声音,止住谢挚的话。   她心中着急,愈着急却愈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望着谢挚,笨拙而又认真地摇头。   “不分开……”   “我们不分开。”   “我已经想好了,谢姑娘。”   因为怕谢挚离开,白芍的语速稍有些快:   “若你不嫌我愚钝无用,我便陪在你身边,与你一同出去游历。我师父那边一时也不要紧——她素来只喜欢睡觉喝酒,不怎么管我,我只要给她传一道信,告知我安全无事即可,也不必再多回一趟宗门。”   “自然,若是你愿意与我一道回宗门,也很好……”   只要是谢姑娘决定的事,在她看来,都很好。   白芍看谢挚一眼,声音渐小,又解释似的补充:   “……并不是我想拦你游历,我只是……想带你见我师父一面……”   像是找到了理由与底气,她抬起头来,温柔坦然地直视谢挚。   “我想让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有多么好。”   由于之前被谢挚再三强调,白芍这次终于没再将谢挚视为自己的妻子,而是将她称作“喜欢的人”。   但谢挚听起来,却并没有觉得这个称呼比妻子好出多少,反而还似乎……更暧昧、更脉脉含情了。   “总之,都听谢姑娘的。一切由你心意,我全听你。”   白芍最后以这句话作结。   “……”   女人浅眸清澈,好似能倒映出谢挚的面容。   纵然谢挚再怎样铁石心肠,听到这一番动人言语,也不能按捺住心中起伏悸动,更何况她一直都并非无情之人。   白芍……她没有给自己留分毫退路,只是将一颗纯粹的心完全捧出来,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任由她取拿。   既不逼迫,更不强求,只是默默相陪,一切由她。   “……那我若是说我嫌弃你,不愿你作伴,你该如何是好?”   谢挚听到自己轻声问。   白芍闻言一怔,长睫垂下,面上划过一抹失落黯然。   显然,在她听来,谢挚就是要拒绝她了。   但白芍并未沮丧,很快又重新抬起眼,神情还是与之前一样的柔软。   “那么,我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的是真话。   倘若谢挚真的不肯要她,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亲手牵引着谢挚,任由她将刀尖抵在自己最脆弱的心口之前,不设防备,给她伤害自己的权力,哪怕清楚地看到寒光闪烁,仍然不避不闪。   只要是谢姑娘,她都甘愿。   谢挚撤回刀尖。   她已经不用再试探。   她明白过来,在白芍这里,她永远不会是输的那个人。   “……别难过,白芍。”   “刚刚我是在逗你玩的,我不嫌弃你。”   白芍原本已经在思索该如何远远地跟着谢挚,在旁保护她,而不被她发现,也不被她厌烦,此刻听到谢挚这样说,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谢姑娘,你是说——”   “嗯。”谢挚轻轻点头,不去看她,“你可以陪着我,和我一起同行。”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叫她心情方才还在谷底,现在却在山巅。   白芍开心极了,几乎想立即将谢挚抱紧在怀中。   但她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又有些口拙,最终也只是按下所有欢喜与紧紧拥谢挚入怀的渴盼,久久地将谢挚看了再看:   “谢姑娘,你真好。”   “……我哪里好?”   谢挚真觉得自己不懂白芍——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说她好了。   她只不过是……答应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而已,也值得白芍如此开心吗?   白芍心中甜蜜,只觉自己怎样看谢挚都看不够似的,柔声道:   “哪里都很好,我很喜欢。”    第241章 驮峰宝船   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白芍,是第一个。   她说她哪里都很好,都很喜欢……   这句话在心间念了几遍,谢挚只觉自己愈发耳热心跳,又仿佛害怕似的,强压住心中悸动,兀自沉默不言,不敢答白芍这句话。   她觉得心慌意乱。   一旦动情,便要交出自己的心,就会有软肋与弱点,难免会有受伤的风险——而她不想那样。   她如今……不想再喜欢上别人了。   她已经被宗主欺骗过一次,焉知白芍不是她的第二片泥沼?   情海一旦陷入,便再难脱身。   尤其是……她这样的人。   谢挚知道自己没出息,容易沉溺于情爱,又素来没有什么大志向。   小时候,她与象英说悄悄话,象英说的都是好好修行,赴中州,拜仙宗,修为大成之后镇守一方,护佑大荒;而她那时却只是自顾自幻想,日后如何嫁给一个温柔美丽的姐姐而已。   如果不是当初宗主骗她,说不定,她早就满心欢喜地嫁给了宗主了……   “白芍,我跟你回去。”   运转佛陀心法数圈,谢挚这才渐渐感到自己血液变凉,心思重归宁和镇静。   她想了又想,百般徘徊犹豫,反复思虑计算,终于还是做了决定,尽量若无其事地说。   瞧白芍这样呆傻,依谢挚对她的了解,哪怕谢挚不允她跟在自己身旁,她也必定不会放心,而会暗中跟随保护。   而白芍的修为不逊于她,同样也是斩己境界,她既不能对她下死手,倘若白芍一意跟随,便也奈何不了她……   那样还不如答应她,和她一同游历呢。   谢挚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反正白芍的修为这样高,在东夷更有天生至尊之名,旁人闻之无不尊敬畏惧;   她又对东夷初来乍到一无所知,难免四处碰壁,有白芍在自己身旁,不是累赘,反而添了一大助力,带着她,也没什么关系的。   而若要与白芍一道同行,那么,不让她回宗门知会一声、见师长一面,未免也太不通人情。   她就……勉强陪着白芍速回寿山派一趟,快去快回,并不久留,如此也无不可,并不会耽误时机的……   白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原本以为,谢挚肯让步,答允与她一道同行已是大幸,此刻却又被更大的欢喜击中。   她疑心自己是在梦里,还想再确认一番:“当真吗?谢姑娘不是在与我玩笑吧?”   谢挚见白芍因为自己一句话便高兴得手足无措,心中暗叹傻子,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   “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自然信。”   白芍忙点头,“谢姑娘的话,我自无不信之理。”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能如此幸运,让谢姑娘你一再为我让步……”   她低下眼,小声道:   “原本,你能允我陪着你,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谢挚见不得她这样言语神情,轻推白芍一下:“可我这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堂堂一个天之骄子,在她这里总是温柔沉默,全无傲气,是什么道理?   “不必再谢我,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见白芍朝她望来,目光如水,又要讲什么“谢姑娘你真好”,谢挚连忙轻咳一声,与白芍离远一些。   这人动不动就说她好,她可真受不住。   “快走吧。你那寿山派在什么地方?”   “在阳凡寿山之上,距此处约八千四百里,一直往东即可抵达——我寿山派正是居于灵山,以山为名。”   白芍指向前方,“等出了这条河,我师叔自会来接引我们回宗。”   阳凡大概是个东夷地名,谢挚没听过,装作熟识模样,点一点头。   白芍的师叔吗?……   谢挚暗暗思索。   却不知道,这师叔是男是女,年岁几何;等去了寿山派之后,宗内弟子同辈又性情怎样,好不好相处。   末了又笑话自己多虑——白芍的同门,与她有什么干系,她提前操心什么?   寿山派也只不过是她一个短暂落脚的驿站而已,在那里呆不了多长时间的。   乘着白龟一路疾行,河道弯弯绕绕,曲折回环,谢挚从未在水上呆过这么长时间,还颇不适应,不断在心中计算距离,总觉得不踏到实地便不心安。   白芍倒看起来习以为常,坐在白龟上如同坐在车辇之中。   她一面畅想自己带谢挚回宗门之后要如何,一面时时留心谢挚神色,见她虽未作声,眉宇间却隐有焦躁之色。   白芍心细如发,又对谢挚极为在意上心,便轻唤白龟,悄声令它再游快一些。   前方隐隐约约显现出建筑的轮廓,应当是一个码头,谢挚远远便看到无数大船停泊。   此时已近傍晚,船多返航回港,水面上雾气迷蒙,烟波浩渺,只能看到水雾弥漫之间片片白帆如旗,丛丛桅杆高耸;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渔歌,又兼禽鸟高鸣、橹拍水响,俨然一派清新水乡景象。   谢挚不禁看呆了片刻。   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刚到赤森林时,大板牙言之凿凿,对她说“我们东夷是好地方”是什么意思了。   人说东夷好风光,风俗人情另与其他四州不同,自成宜人气象,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谢挚是在黄土风沙里长大的大荒孩子,初至东夷,难免处处都觉新奇。   但白芍在旁,为免叫她看出端倪,谢挚也不敢多看,只是心中赞叹,面上倒无波澜。   “谢姑娘,前面就是……”   白芍正要为谢挚介绍,忽然面色一变,低喝道:“下潜!”   喝声出口时,已揽住谢挚腰身,飞身跃离白龟,再唤“剑来”,一把纤长剑刃便悬于空中,被她稳稳地踩至脚下——正是白芍的佩剑。   白龟闻得白芍命令,不问原因,立即飞速下潜,头颅扎下,整只龟突然没入水中。   下一刻,便凭空落下一只巨锚,锚爪上闪着锋利寒光,重重落在她们方才所处之地。   “嘭”的一声闷响,犹如水中投入一道滚雷,击出十余丈激烈水花。   “这是……?”   谢挚顾不得自己被白芍抱在怀里,惊魂还尚未安定,便皱起眉头。   虽然只是一瞬,但她分明看到,在那落下的巨锚表面,有奇异符文闪烁,其精妙连她也一时破解不得,显然极为精深强大。   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锚,而是被人提前施加了古老术法,其落下的位置也是精准无比,正中方才白龟所处之水面。   倘若不是白芍机警敏锐,在前一刻察觉到危机来临,或许这巨锚落下,足以砸碎她们的胸膛或者白龟的背甲!   谢挚心中生出一股深重忌惮:   这显然不是无意之举,而是有人故意加害。   却不知是谁手段如此毒辣?   她对东夷初来乍到,还是一介无名之辈,自然没有仇家,那想必——   谢挚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芍。   定然是朝白芍而来的。   有人要杀她。   是因为白芍天资太盛,遭人嫉恨吗?还是白芍为人处事太过正直,惹得奸人加害?   “谢姑娘可有受伤?”   谢挚是极聪明之人,转瞬之间心思已转百千,白芍却全然没想这些。   她察觉到自己此刻还抱着谢挚不太妥当,脸上一红,连声道歉,轻轻松开谢挚,看她在飞剑上站立而身形平稳,不摇不晃,猜想谢挚应当也是剑修,便放心下来,但仍旧以手臂虚虚地护在她近旁。   “我没事……你怎么样?”   谢挚倒没发现白芍正在暗自羞涩——她其实已经有些习惯与白芍这样接触了。   白芍摇头:“我也无事,谢姑娘不必担忧。”   方才她躲避得很及时,若再迟一刻,必会受伤。   自浓白水雾中传来一声悠悠号鸣,她们二人闻声都身体一震,齐齐朝那处看去——   一艘庞大无比的巨船悄无声息地缓缓驶了出来,仅仅是露出一角船头而已,已经像是一座冰川浮动。   “这是……公输家的驮峰宝船!”   白芍认出了巨船船身上铭刻的标识。   朦胧水雾散去,渔歌不知何时也停止了歌唱,甚至连鸟鸣也止息,周围陷入一片静寂。   巨船终于彻底地暴露在谢挚眼前。   驮峰宝船足有数百丈高,因号称可以驮起一座山峰而得名,极具压迫感。   若有人自下方望去,一定仰得脖颈发酸也望不到顶,其上叠着数十层精巧楼阁,每一层上都有身着同样服饰的壮年男女正在奔跑做事。   只是短暂一瞥,也能看到船上的设施器物一应俱全,一层船楼的规模便如同一个五脏俱全的小镇,好像自成一个小世界,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自最底层船舱中伸出无数橹棹、无数风帆,由一种奇特而又复杂的装置串连在一起,时有符文闪烁,齿轮之间缓缓互相推动,分明无人操纵,竟也能自行运转。   比起一艘船,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   坚不可摧。   这艘突然现身的庞大宝船,竟然只靠符文和机关便能在水面上行驶……   当年在红山书院,谢挚最出名的是肉身,杀伤力最强的是剑法,但她最喜爱的,其实是符文与阵法。   而此刻她观这宝船上铭刻的符文,却与她之前所见的任何一种符文都不一样,隐约竟似是全新。   谢挚不由心惊:   将它设计创造出来的人,真不知身怀何种大才!   ——这人于符文阵法一道之上的造诣,绝不低于谢挚,甚至还略高于她,成熟冷静,散发着一股过于理性带来的冰冷气息。   再看这宝船上笼罩的阵法,也是极为精深玄妙。   正是有这阵法,才使得宝船几乎隐形,借着雾气掩盖,悄然来到谢挚白芍近前,而不被她们察觉。   谢挚感应了一下身体,她之前喝下的黑水太多,导致她至今修为还是没有完全恢复。   这也蒙塞了她的感官,让她没能如往常一般立即发现异常,直到被白芍飞身抱起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谢挚心中不甘——瞧这缓慢的恢复速度,大概等她回到全盛时期,至少还需要……大半个月。   也就是说,在这大半月中,她岂不是只能依靠白芍保护?   之前她倒一时忘记了这一点……   看来此次,这寿山派,也是不去不行了。   面对着眼前如大山般巍峨的宝船,白芍冷冷道:   “公输家诚然在东夷一手遮天,但恐怕也不能当着众人之面,便随意杀人吧。”   以指作剑,她在半空一笔一划,缓缓写出一个“白”字,凌厉的剑气甚至割破了空气,发出刺耳嘶鸣。   “尤其是我,寿山白芍。”   女人仰起脸来,完全露出自己的面容。   她很生气。   少见的怒意席卷了她,在白芍身上凝聚出近乎实质的杀气。   若是只有自己,她并不至如此动怒;可她身旁还有谢姑娘,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谢挚惊讶地发现,脚下的飞剑在一瞬间结出一层严冰。   这是白芍生气导致的吗?   而白芍,据她观察,似乎并没有学习过上古十大剑法之类的神异剑法。   仅凭她自己最纯粹的剑气,她也强得可怕。   宝船上静默无声。   船上之人仍然忙忙碌碌地穿行奔跑,对白芍的问询视若未闻。   白芍眉间的寒霜更凝重了几分。   她稍偏过头,对谢挚说话时仍旧很温柔:   “谢姑娘,劳烦你暂且闭上眼睛。”   “……?”   谢挚不解其意,但出于对白芍莫名的信任,还是闭上双眼,仅以神识观物。   白芍默不作声,在指间凝结出一道剑气。   这剑气极细极细,雪白莹洁,但却亮得灼人。   在它最亮的一刹那,水面上所有人都眼前猛地一暗,仿若失明。   东夷所有修士都知道,寿山派有一位大师姐,名叫白芍。   东夷所有修士还知道,白芍有三剑,极为著名。   她当年,便是以这惊世三剑打败了东夷一切同辈修士。   第一剑,破五感。   第二剑,斩道宫。   第三剑,灭神魂。   白芍的前两剑常常被人津津乐道,但第三剑,通常来讲,无人得见。   因为见到白芍第三剑的修士,都没能活着回来。   而现在,寿山白芍,斩下了她那东夷闻名的第一剑。   破五感!   第二剑已经在白芍指间凝聚,这一剑却不是雪白,而是赤色,像凝固的火焰。   宝船最顶端传来了一声隐约的轻笑。   紧接着,一串清扬悠远的笛声便缓缓地飘了过来。   白芍身形一顿。   因为那笛声的主人开口了。   “恭喜你,白芍。”   是一道很轻的、温柔的、近乎细弱的声音。   来自一个坐着轮椅的秀丽女人。   这女人的肤色不似常人红润,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瘦削的身体拢在素服当中,只露出一截突出的腕骨。   容貌清丽,气质娴雅,一副弱不禁风之态,仿佛多吹一刻风便会颤抖着咳血。   她看起来不像是修士,倒更像什么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   不……   谢挚皱眉。   她好像确实不是修士。   她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修为的波动。   她连炼体境都没有突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但是,什么凡人,能仅凭一句话止住白芍的剑锋?   苍白病弱的女人微笑着取下抵在唇边的玉笛,轻轻咳嗽几声,口中便溢出来一缕血迹,又被她司空见惯地用手绢拭去,抬手止住身侧一脸担忧的侍女。   “你走出了赤森林,看来,你已经成功突破斩己境界了。”   她目光移动,轻点在白芍身旁的谢挚身上。   谢挚看到她瞳孔透明,仿佛水晶。   “这是你……为自己寻的道侣么?”   “漂亮至极,与你很是般配。”    第242章 师叔   这人是谁?   白芍认识她?   谢挚看白芍一眼,微蹙眉:“……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白芍的道侣。”   “谢姑娘说得不错,我二人并非道侣。”   白芍接过谢挚的话,认真坦然道:“我只是在追求她而已。”   她仍未熄灭剑气,并不放松警惕,肃色道:   “方才公输家的驮峰宝船悄然接近于我,抛下锚来,几乎杀我,是何道理?”   “公输家主,还请您给我一个解释。”   白芍不卑不亢,但谁都不难听出她压抑的怒气。   公输家主?   谢挚闻言心中微讶,不禁又将那宝船上坐轮椅的女人多看了几眼。   公输家的家主,竟然这样年轻吗?   她原本以为,能做家主的人,都年龄辈分很长,至少也得有好几百岁呢。   而眼前这位公输家主看起来,却比谢挚大不了多少,至多只有二十几岁模样。   她甚至还是一个……凡人。   公输家主神色安然,浅浅笑道:   “雾重船高,下人眼拙,未能看清船下,一时不小心抛下锚去,不意白姑娘正在近旁,实在并非有意为之,万望白姑娘恕罪。”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也无可挑剔,只是她话里话外却毫无愧疚之意,甚至还面上含笑,只是笑不及眼,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周到。   女人笑着取出一棵宝药,其上光华流转,瑞彩蒸腾,连一个凡人也能看出它的价值连城。   “一点俗物,便拿来给白姑娘赔罪如何?”   她分明在轮椅上闲坐,仰脸看空中的谢挚白芍,气势却丝毫不落,如同看着两只将死的飞鸟。   微笑时瞳孔晶莹,好似在淡淡地看着一切,又好像无论什么都入不了她的心。   见白芍不接,公输家主身侧走出来一个庞大的木人,身高数丈,面上镶嵌着曜石作为双眼。   它毕恭毕敬地俯下身体,接过宝药,伴随着机关运转的吱呀声,手臂缓缓伸长,一直探到半空之中。   “给你。”   粗重浑浊的声音隆隆响起,木人口中喷出一股白气,将手掌摊开在白芍面前。   它漆黑的曜石双眼微微闪烁:“我主人请你收下。”   “……”   好一个恩威并施……   白芍熄灭剑气,冷淡摇首道:“家主还是将宝药拿回去吧。”   “此物,我不会要。”   “不愧是天生至尊,白姑娘好气度。”   公输家主并不意外,也不觉被拂了面子,颔首浅笑一下,唤回木人。   “既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   “我们走。”   符文的辉光重新在驮峰宝船之上流转,浓郁的雾气缓缓涌出,将山峰般的宝船掩于其中。   船开了。   它前进的方向正是赤森林。   “对了,白姑娘——”   宝船驶出已有数十丈,公输家主的声音忽然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   她的话也仿佛沾染了雾气一般,有些朦胧不清。   “听说赤森林里出了一只垂死的真凰,白姑娘在赤森林历练七年,竟没有遇见吗?”   见白芍要答,谢挚怕她实话实说,抢在她前面道:“我们并未遇见。”   “是吗……”   听到这个回答,公输家主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下的话因而显得更加模糊。   她语气似饱含惋惜:   “那可真是……可惜了。”   直到驮峰宝船与水面上的雾气彻底消失在视野,谢挚还在思索公输家主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可惜了?   什么可惜?因为白芍未见真凰而可惜吗?   白龟接到白芍的召唤,结束潜水,在水面露出一个小脑袋,谨慎地观望形势。   白芍驭剑下降,不忘叮嘱谢挚:“公输家的宝船走了。谢姑娘,你站稳些。”   谢挚正有话问她:“这个什么公输家主,你之前认识吗?你与她可有仇怨?她怎么如此针对于你?”   白芍认真回忆一番,摇摇头:“并没有。我之前一直痴心修炼,鲜少入世,只是听说过她的名声,也从未见过她。”   “或许,真如公输家主所说,只是驭船人不小心?”   “怎么可能!你相信?这话也就能骗骗你了……”   那巨锚抛下时精准无比,狠辣无情,且又施有秘法,她可不觉得这真是一场意外或者“不小心”。   那女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要置白芍于死地。   说完又觉得白芍这样傻,连渡气也觉得是什么肌肤之亲,满心以为亲一下就能怀孕,实在让人很不放心。   谢挚自觉自己已经经历过人心险恶,面对白芍时难免以前辈自居,絮絮告诫道:   “你名声如此之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极易引人嫉恨,哪怕你没有得罪别人,可别人却不会轻易地放过了你,连你活着都是错处……   你又不通世事,出门在外,务必要多加小心,切勿轻信旁人,护好自己性命无忧,才是最紧要之事……”   她说得真心实意,字字句句都是自己过往的经验之谈,却忽然发现白芍一面听,一面却在浅浅微笑,以为她走神,或者心中笑话自己唠叨,不禁嗔道:“喂!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啊?”   “我在听的。”   飞剑已至水面,白芍跃上白龟背甲,转身又来接谢挚下剑。   她朝谢挚伸出手,眉眼弯弯,软声道:   “谢姑娘担心我,我好开心。”   “……谁担心你了。”   谢挚面上一热,嘟囔着拨开白芍的手,自己跳下来。   “我自己会下,不用你接。”   前方已近码头,出了方才这一遭事,谢挚无心再观赏东夷水乡景色,转而拉着白芍询问,让她为自己讲讲这个公输家。   公输家在东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挚对公输家全无了解,白芍竟也不在意,只当她也与自己一般,此前只顾修行,因而才对外界诸事好奇陌生。   “公输家族历史悠久,是东夷最为著名的一个家族,它与大楚王廷素来关系密切,尤擅符文阵法与机关之术,所造之物无不精美绝伦,不靠人力也可自行运转,仿若被灌注精魂。”   谢挚想起来方才侍立在公输家主身边的巨大木人,它便不是一个活着的生灵,而更近似于一种复杂精巧的机器。   “这么说起来,这个公输家,不是和中州的长生世家很像吗?”谢挚问。   白芍一愣,想了片刻,才应:“听起来,两者好像是有些相似,但其实并不同的……”   长生世家,原本专指的是中州谢家,只有有万年历史的谢家才能真正堪称“长生”之名;   后来随着商亡周兴,才陆续兴起王荀崔其余三家,它们却与谢家不同,已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姜周皇室,王家甚至是由历代人皇一手扶植而起,并不具备谢家的超然地位与隐隐的独立。   虽然人皇向来尊重长生世家,但归根结底,长生世家还是要听从人皇的号令的。   而东夷的公输家族,与之完全不同。   “中州皇权兴盛,人皇最尊,但在东夷,却并不是如此……”   白芍道:   “东夷有句民谚,说是‘天下三分,楚王一份,公输一份,佛陀一份’。这话虽然不好听,可也对东夷的形势说得颇为精准。”   “尤其近些年来,公输良药继承家主之位后,公输家的势力就更加强盛了,几乎到了公输家与佛*陀共分东夷的地步。”   “许多人甚至私下议论,楚王也是公输家的傀儡,只要公输家主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将他废黜。”   “公输良药……”   谢挚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方才那个病弱苍白的凡人女子,便是公输良药吗?   想不到,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控制着东夷的半边天穹。   “谢姑娘不知道她吗?”   白芍见谢挚似乎感兴趣,便多讲了几句:   “公输良药生来体弱多病,还患有腿疾,不能行走,因而需要以轮椅代步。”   “但她人却极聪明,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虽然不能修行,只是一介凡人,但却比任何一个修士都更加精通符文阵法。”   “著名的驮峰宝船,便是由她亲手设计出来的。”   “原来如此……”   谢挚之前才惊叹过,不知设计创造出宝船阵法的人,该是有何种大才;此刻听白芍一说,便知道,这人应该便是这公输良药无误了。   谢挚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得不佩服:   “能以凡人之身统领一支家族,做到这种地步,真是不易……”   要是她能修行,或者身体再好一些,说不定,整个东夷都会归于公输家之手了。   “前面便是码头了。”   白芍的话打断了谢挚的思索,她站起身,立在龟甲上遥望了一眼前方,温柔道:   “谢姑娘,小心些,我们要上岸了。”   码头上人声鼎沸,极为热闹,不断有船回港停靠,白龟在船只之间灵巧地穿行躲闪,靠至一处清静些的岸边,方便谢挚白芍上岸。   立到地面上,谢挚才终于稍感心安:   来到东夷之后,她已经在起起伏伏的水面上待了太久,此刻踏上陆地,方觉真正活了过来。   往四周望去,只见人密如织,有许多牵着驴马骡牛的商队,亦能看见骑着灵兽的修士傲然负剑而过,却并不见什么接引之人。   谢挚疑惑地问:“白芍,你师叔呢?”   寿山派离此处路途遥远,并不算近,白芍之前说过,等离河上岸之后,她师叔便会特地来迎接她们的。   师叔现在人呢?是还没来吗?   白芍望向天空,展眉一笑。   “谢姑娘莫急,我师叔已经到了。”   从天上来的么?   谢挚料想白芍的师叔要么就是踏剑而来,要么就是乘坐灵禽飘然而至,不由也期待地仰脸去看。   只见天穹晴朗澄净,没有一片云彩。   此时新月将升未升,星星也未来得及闪烁,朦胧夜色之间,一只巨大的鸟儿挥舞着翅膀扑棱棱而来,施施然停在谢挚与白芍面前,用长喙梳理羽毛。   它足有一人多高,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脖颈细长弯曲,羽毛雪白,只有翅尖与尾巴是墨一样的黑。   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其他,而是它奇大无比的嘴巴。   大鸟偏过头,盯着谢挚瞧。   谢挚茫然不解,不知它为何关注自己。   这是一只……大鹈鹕?   白芍的师叔呢?她怎么没见到?   谢挚又在天上搜寻了一圈,这次甚至打开了神识,仍旧一无所获。   “你师叔来了吗?还是在路上?”   却听白芍认真道:   “我师叔已经到了呀。”   白芍走上前去,朝那大鹈鹕拜下一礼,恭敬道:   “七年历练已毕,多谢师叔前来接我回宗。”    第243章 鹈鹕   “……”   谢挚望着眼前的大鸟,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的师叔……?”   她难以置信地小声问。   说起来,其实谢挚在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也不乏异族,柳树师兄、白虎师姐等等,她都见怪不怪;   但红山书院与他处不同,自然也不应以常理论之。   寻常宗门,大都全是人族的。   天知道,谢挚之前在心里想象出了怎样一个形象。   她想过白芍的师叔会是一个像她一样正经的严肃女修,也想过会是一个风度潇洒的男子,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白芍的师叔竟然是……   一只鸟。   准确地来说,是一只大鹈鹕。   大鹈鹕老神在在地接受了白芍的行礼,将她仔细端详了一圈,略一点头,口吐人言,欣慰道:   “能从赤森林平安归来便好,历练倒还是其次,不要紧的。”   它偏过头,用嘴巴指指谢挚:“这就是你请我一同带回宗门的女孩子吗?她可真漂亮!”   禽鸟之类最重外貌,之前火鸦便是如此,鹈鹕师叔也不例外,看人喜欢先看脸。   白芍脸颊微红,也看了谢挚一眼,细声应:“师叔说得不错,谢姑娘是很漂亮……”   谢挚见白芍脸红,心中顿觉不妙,拉拉白芍,逼问道:“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给宗门里说我的?”   “我……”   白芍还未答话,便被鹈鹕师叔打断,它昂起脖颈,展一展翅膀:   “芍儿,师叔这就接你们回去!”   ……它要如何接她们回宗门呢?骑着它在天空飞翔吗?   好吧,倒也不是不行……   谢挚打量这鹈鹕体型,倒也勉强可以坐她与白芍两个人,至于白龟,放到她的小鼎里便可……   她正在思索如何若无其事地取出小鼎,便见那大鹈鹕浑身曦光闪耀,竟是又缓缓变大了数倍——这下却不再是大鸟,而是只巨鸟了。   巨鸟朝她们张开嘴巴,谢挚看到,在它宽大得仿佛一间小室的嘴巴里,竟然还摆着桌椅板凳,桌上一壶茶正冒着袅袅白气。   这嘴巴里怎么还别有洞天呢……   谢挚目瞪口呆。   “快进来吧!”   鹈鹕师叔碍于张着嘴巴不能说话,因此是以腹语催促,“要飞的路还多得很!”   谢挚从未钻进一只鸟的嘴巴里,尤其这鸟还是白芍的师叔,一时还有些犹豫,尚在外面踌躇不前,白芍已经熟门熟路地跃了进去。   女人在椅子上坐好,回头一看,谢挚还在外面,惊奇道:“谢姑娘不进来吗?”   “……”   谢挚知道这下躲不过去了,不得不提着衣服也跟进去:“我来了……”   刚一坐定,鹈鹕师叔的嘴巴便也缓缓合拢,其内陷入一片黑暗,继而又亮起一团柔光——一颗夜明珠正在白芍手中发着洁白的光芒。   脚下地砖整齐,倒也十分平坦,谢挚朝四下里望去,还可见白墙俨然,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鸟口之象。   进来一看,方发现,鹈鹕师叔口中竟然有一整座布置清雅的小房间。   古有袖里乾坤之术,鹈鹕师叔在口中设了一间静室,谢挚估计,其原理大致也与袖里乾坤类似,可以叫做“口中乾坤”。   谢挚悄悄想:   怪不得,寿山派要派这位鹈鹕师叔前来接引,若是踏飞剑或者乘灵禽,还不一定能有这么舒服呢……   白芍将夜明珠在桌边安置好,鹈鹕师叔的嘴巴也彻底闭拢,一丝缝隙也无,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亮与声响,分外静谧。   “坐稳了!我要起飞了!”   传来鹈鹕师叔闷闷的一句腹语,紧接着便是模糊的翅膀拍打声,谢挚有一瞬的滞空感,之后又归于正常。   鹈鹕师叔飞到了空中。   飞起来之后,谢挚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哎,那只白乌龟还在水里呢!它没跟着进来……”   “谢姑娘不必担忧。   那只白龟并非凡物,实则是我梦寿山派的老祖,它修为精深,更掌有神兽玄武的龟息之法,在平日可以压低境界,以此延长寿命——听说,中州的九轮圣人孟颜深,便也是借助龟息法益寿延年的。”   “要不然,一只普通的白龟,怎么能随意游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呢?”   白芍解释道:“老祖不放心我独自历练,特地跟在我身旁随行保护。”   ……什么?原来那只白龟竟然是寿山派的老祖……!   怎么还有人拿宗内老祖当船坐啊!   片刻之中,谢挚接连受到两次惊吓。   她这次长进了许多,震惊之余还有空腹诽:   好,一只雪白的大乌龟是门内老祖,大鹈鹕是接引师叔,白芍的师父该是什么,一朵爱喝酒的大牡丹?   “我小时候是一孤女,被放在盆内随河漂游,正是老祖外出时救下了我,并带回寿山派允我入门修行。   老祖于我,实有再造之恩,是以我跟着老祖姓白;又因当时芍药花开,师父便为我起了单名一个芍字。”   “白芍之名,正是由此而来。”   一面讲述过往,白芍一面提起茶壶,在釉色莹润的瓷杯中为谢挚倒好一杯茶,含笑递过来,眼神期待:   “这是寿山上新采的春茶,谢姑娘尝尝可喜欢?”   早就听说东夷人惯喝茶,连走卒贩夫也每日爱饮几杯,谢挚见白芍挽袖分杯之间动作熟练,堪称行云流水,便知她也应是自幼喝茶之人,怕自己不慎露出破绽,犹豫一下,方接过茶杯,浅抿一口。   入口微涩,几息之后却又满口回甘,两腋习习风生,连浑身肌骨都清灵了一截。   她少年时不解事,只爱喝甜丝丝的果酒,牧首大人倒是很爱喝茶,只是谢挚一直喝不惯,觉得喝茶太苦,又太麻烦;   时隔数年,心境大改,谢挚较之前成熟了许多,今日一尝,她才终于稍解其中风味。   “谢姑娘觉得如何?”   鹈鹕口中昏暗,只有身边一颗明珠放着柔和光彩,映照着白芍的面容,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眸子清透。   古人说的灯下看美人,更胜白日十倍,原是这般意思……   白芍人虽然傻了点,可是确实生得很好看,是东夷女儿独有的柔美婉约。   谢挚不自然地低下脸,放下茶杯:   “……很好喝。”   她不懂茶,品不出什么滋味,也发不了什么感想,只知道尝在嘴里好不好喝。   白芍闻言欢喜:“谢姑娘喜欢便好。等我们到了寿山之后,还有许多好茶,若你喜欢,都可拿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寿山?”   为压下心中那股莫名悸动,谢挚胡乱寻了个话题。   “师叔全力飞行之下,大概得要……一天一夜。”   “顺着涌斯江一直往东飞,便能到阳凡了。”   大荒有天恩河,中州有胜昔河,北海有白浪河,贯穿一州全境,都很出名;   而灌溉养育了东夷的温柔河流,便是涌斯江。   它在东夷大地上一路蜿蜒,汇聚许多叶脉般的细小支流,愈来愈壮大,最终声势浩大地流入真凰的海外仙岛。   谢挚与白芍出赤森林的那一段水路,便也是涌斯江的支流之一。   白芍又道:“这一路还有很远,谢姑娘若受不住,可以与我闲谈解闷。”   “不必。”   谢挚现在不大想看她。   她闭目静坐,内视自身,修为仍受禁锢,经脉滞涩不通,暗叹口气,略觉懊恼。   白芍见谢挚闭上双眼,不欲交谈,便也屏息不语,不打扰她。   又伸手轻轻取下夜明珠,鹈鹕师叔口中的小室顿时更加黑暗了,仿佛被黑夜蒙住。   外界愈暗愈静,谢挚的心反而静不下来。   这还是她二十余年来人生头一次。   耳朵因为看不见而更加敏锐,她甚至能听到白芍轻缓悠长的呼吸,以及她衣袖摆动的声音。   布料摩擦之声,比风拂柳枝更轻,却也被她精准地捕捉到,在脑海中想象勾勒出白芍此刻的动作。   好讨厌……   谢挚难耐地抓住衣角,心中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薄恼——她也不知道是在恼白芍,还是在恼自己。   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不看她了,白芍却还是在扰她的心,让她不得安宁。   白芍那边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其实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此刻的谢挚听来却是震耳之声。   “你……!”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在白芍这里脾气就格外大,好像她知道不论自己怎样无理取闹,白芍都不会生气,更不会厌她弃她一般。   她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怒视白芍:“不要吵!”   白芍被吓一跳,动作凝固住。   在黑暗的小室中,谢挚仔细一看,才发现白芍方才是在抚摸手上的戒指。   下意识蜷起手指,白芍送给她的莲花戒指也还被她戴在手上,发着淡淡的碧光。   “……”   怒气似忽然被抽空,心间不知名之地软软塌陷去一片,再开口时,谢挚的声音已经不自觉柔下去:   “你不好好打坐休息,摸戒指干什么……”   “我就是……”   白芍怕又惹谢挚生气,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谢挚忽然觉得白芍躲躲闪闪的样子好玩,将声音放甜,循循善诱一般,前倾身体,故意靠近她。   继而满意地感受到,在她接近白芍的一瞬间,女人一下子发紧的呼吸。   她引诱她。   白芍毕竟纯情,此前从未涉过情爱,抵抗不住谢挚刻意引导,终于还是在她漆黑的眼睛注视下,忍着发烫的脸颊与怦怦的心跳,小声说了实话:   “……一想到这戒指是我与谢姑娘一人一个,便觉欢喜非常。”   这下轮到谢挚脸烧了。   她退回来坐好,轻抚戒指,好半天才在心跳声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哼……再乱动,我就把它还给你,叫你难过得掉眼泪。”   白芍忙摇头保证:“不要还!我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不要再还给我……”   “谢姑娘放心,我之后绝不发出来丝毫声响。”   “……嗯。”   之后果然白芍一丝声音也无,甚至连呼吸声也消失不见;   谢挚悄悄看她,便见白芍封住了自己的呼吸,坐得仿佛一尊雕塑。   真是……傻子……   那样一句更近似于……调情的嗔语,白芍竟也当真。   白芍总是会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想到这里,谢挚又一怔,缓缓吐出一口气,情绪倏地低落下去。   当年宗主看待她,便与如今她看待白芍一样么?宗主也会觉得她傻?   可她与宗主,总还是不同。   白芍对她好,她知道,一件件事记在心里,绝不会伤她、负她。   路仍漫长,但谢挚这次却静下了心,不再心绪杂乱,思索它事。   打坐调息时时间流逝最快,一年过去也不觉漫长,谢挚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初初闭上眼,便又被白芍轻轻唤醒。   “……谢姑娘?谢姑娘?”   白芍耐心地低唤。   “我们到阳凡了。”   鹈鹕师叔拍打着翅膀,缓缓落到地面,张开嘴巴。   “寿山已到——出来吧!”    第244章 阳凡   阳凡其实距离大楚国都已经颇近,乃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小镇,寿山便坐落于阳凡之南。   此地气候宜人,常年四季如春,既无酷暑,也无严寒,水道连接四方,交通倒也便利,更兼有鱼米之利,民众自给自足,和乐畅快,实是一处人间小天堂。   “这就是寿山吗……”   谢挚跃出鹈鹕师叔的嘴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山峰脚下。   仰头望去,这山不似中州山峰,并不险峻雄伟,也不如谢挚想象的仙山一般飘渺出尘,仿佛远离了一切尘世之物,遍被绿植,莹绿润翠,倒像座被白云围绕的美玉。   仅仅是立在山下,也能感受到一股清新的草木之气,显然是处宝地。   “谢姑娘,请随我来。”   白芍站到谢挚身旁,引她一起上山,“我们宗门便在寿山之上。”   为让谢挚更熟悉环境,谢挚与白芍没有动用法术,仅是以步力上山,山路是以青石砌成的小道,仿若叠贝,一路蜿蜒着通往山巅。   鹈鹕师叔也陪在她们身旁,恢复了原来的体型,合拢翅膀,一步一步登山。   一面走,谢挚一面观望山中景色。   入眼皆碧,清幽宁静,有獐子麂獾在林间时隐时现,见到人也不晓得躲避,反而好奇地驻足观看,足见寿山平日绝无猎户,甚至连人迹也很罕见。   “白芍,”谢挚想多了解一下寿山派,随口问道:“你们宗门大概有几千人?我看这寿山也不大,大约再多也容不下了。   “——或者你们是有什么神异阵法吗?从外界看起来平常,进入之后,却有广大空间。”   便如眼睛婆婆的小木屋一般。   这话谢挚问得理所当然,她从前在中州时,天衍宗足有八大主峰,占地更是方圆万里不止,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外门弟子还比内门更多,更不必说那伙夫童子、侍候僮仆,还没被算入宗内。   她习惯了天衍宗的庞大,思及东夷不比中州,宗门小而繁多,但料想寿山派既然能出白芍这样一位天生至尊,必然也是东夷一大门派,门下有几千之众,正是理所应当。   谁料白芍一呆,停住脚步:“……几千?”   “怎么了?”   谢挚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脸震惊,只当自己说多了,便又将这数目试探着往下减了减,“那便是……几百?”   白芍摇头。   谢挚倒吸一口凉气:“……总不会连一百人都没有吧。”那这宗门该多小啊!   “一百也多,一百也多!”   鹈鹕师叔凑近来,笑道:“我们寿山派呀,连十个人也没呐!”   连十个人也没有?那还算宗门吗?   看出谢挚震撼模样,白芍窘得脸红,小声道:“寿山派只是一个小宗门,人少宗穷,还望谢姑娘不要嫌弃。”   她边走边说:“我们宗门之内,只有一位白龟老祖,也是寿山派的开山祖师,它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我师父,一个便是鹈鹕师叔。”   “我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一个,便是我;另一个,则是我的小师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至于鹈鹕师叔,它还没有弟子。”   谢挚难以置信:“……所以满打满算下来,你们寿山派,便只有五个人?”   不对,连五个人也凑不够——白龟老祖和鹈鹕师叔还不是人呢!   “正是。”   “……”   好吧,白芍真没骗她,寿山派果真是一个……小宗门。   谢挚还从没见过五个人的宗门。   寿山派能够捡到白芍当弟子,真是不知道走得哪门子运……   “至于护宗阵法,我们也没有。不过其实也不必设——白龟老祖常常下山去帮助民众,很得阳凡人尊敬爱戴,他们知道我们在寿山上,故此从来不来打扰,连樵夫也不来此处砍柴,是以山上也很清静,并不须特意与外界隔离。”   白芍温柔笑道:“在东夷,像我们这样的小宗门,大概还有成百上千个。”   谢挚若有所思,默默记在心里:“原来如此……”   东夷与中州,真是处处都不同。   再登片刻,已至山腰,山上只是清爽,倒也并不寒冷,白芍引谢挚过一处狭道,来到一个山谷之中,只见依山开凿着几间石洞,谷间一处浅浅小湖清澈见底,仿似水晶。   “谢姑娘,这便是我们寿山派所在了。”   听见人声,小湖中一阵水声涌动,自湖边伸出一颗小脑袋,脚爪扶着岸——正是白龟老祖。   “芍儿,谢姑娘,你们回来啦?”   它朝白芍与谢挚慢慢点头,和蔼地笑道:“你看,我可比你们俩回来得还快呢。”   鹈鹕师叔恭维道:“师父修为精深,自然是我两只翅膀所不能及。”   “得啦,嘴巴大原来也嘴巴甜吗?”   白龟老祖笑骂它一句,“接芍儿回来,路程不短,你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芍儿,你知道,咱们宗门之中也没什么规矩,只是如一个小家一般,你与谢姑娘自便吧,带她去房里坐坐,吃些吃食,要好生招待,不要怠慢。”白龟老祖嘱咐道。   白芍拱手:“谨遵老祖教诲。”   “谢姑娘也一样,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在这千万不要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里,啊?”   “倘若有事,你找白芍即可,她会为你解决的。”   白龟老祖又望向谢挚,它很喜欢谢挚,对她说话时格外慈爱温和。   它也见过白芍在赤森林时与谢挚的种种接触,知道自己这正直得近乎有些呆气的小徒孙属意谢挚,头一次动了凡心,一心要跟了她去保护照顾她,因此也有意撮合。   之前它便曾故意倾斜身体,令谢挚倒入白芍怀中,此时见白芍将谢挚带回宗门,也觉欣慰欢喜,觉得自己将要多一孙媳。   “芍儿虽然傻了些,可却是顶可靠的人,很会照顾人,谢姑娘聪明,在芍儿身边时,还望你多多教导帮衬。”   “你的话,她一定全都听。”白龟老祖意有所指地说。   谢挚听出白龟老祖对她与白芍隐有撮合之意,却也只当不知,模糊应承下来:   “老祖哪里话,白芍屡次帮我,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应该尽心尽力帮扶于她,这是应有之义。”   白龟老祖的眼神更加满意慈爱了:“那便好,那便好。”它觉得寿山派很快将要变成六个人了。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替白芍牵线搭桥,白龟老祖心满意足,缓缓游入湖中。   “那么,芍儿,你便带谢姑娘先到处走走,参观参观,我先休息片刻……”   鹈鹕师叔也扑棱棱飞入山洞之中:“芍儿,谢姑娘就交给你啦!”   山谷很快重归宁静,只剩下谢挚与白芍两个人,谢挚倒有些不自然。   望向四周,不见别的人影,谢挚问道:“白芍,怎么不见你师父?”   来到别人的宗门,却不拜见白芍的师父,很是无礼。   白芍倒一副习以为常模样:“我师父常常下山去喝酒游玩,现在或许不在山上。”   正说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隐约人声。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怒气冲冲道:“……都说了叫你不要再喝酒赌钱,你整天就知道喝喝喝!咱们宗门本来就穷,你一花就更没钱了!”   紧跟着一个女人连连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哎都是我这次手气不好,这才赔了……真的!小涟你别不信,我前几把赢了不少,最后不知怎的,才……”   少女毫不领情:“你回去去跟老祖说吧!”   人声愈来愈近,狭道快步走出一个人来,是一个模样秀气的女孩,身量不高,刚到谢挚肩膀,面上仍有稚气。   这少女一眼望见白芍,眼睛便是一亮,惊喜不已,下意识便要扑过来:“师姐!你回来了!”   再望到师姐身边还有一个陌生女人,步子便犹疑地慢下来:“这是……”   白芍忙为谢挚介绍:“谢姑娘,这便是我的小师妹了,她名叫杨双涟,是阳凡本地人,我们都叫她小涟。她在宗内,主要管的是钱财。”   又面向双涟,“小涟,这是谢姑娘,师姐在赤森林相识之人,在此歇息一段时日,比你略大几岁,你叫她谢姐姐便好。”   师姐长这么大,可从没往山上带过人……   双涟定定神,将谢挚仔细看了一遍,她虽然自幼生长在寿山之上,并未见过太多人,也觉这女子容貌之美是她生平仅见,衣着朴素也难掩窈窕身段。   “谢姐姐……”她依言唤。   想到自己方才一路与师父争吵,恐怕都被师姐与这谢姑娘听到了耳中,又颇有些赧然。   “你好,小涟。”   东夷人普遍不如中州人与大荒人高大,谢挚素来喜欢孩子,见她小脸雪白,声调柔软,又是白芍的师妹,心中已生几分喜欢。   她温柔道:“若你愿意,你也可以叫我挚姐姐。”   “嗯……”   双涟双手绞在一起,正在不好意思,忽然身后一股劲风袭来,趁她不留心,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取走了她腰间钱囊。   “哈!小涟!被我得手了吧!你下次可得小心点儿。”   一个女人晃晃悠悠地闪出来,手举着从双涟处偷得的钱囊,一脸得意。   双涟本能摸向腰间,却已经空了。   她气得直跺脚:“你!快还给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就不给,怎样?”   看双涟气得脸都红了,女人还故意招惹她,笑着将钱囊高高抛起来,又在被双涟抢去的前一刻稳稳接住。   她目光移到谢挚脸上,奇道:“诶,生面孔——这位是谁?”   “你带回来的,芍儿?”女人朝白芍扬扬下巴,像是十分熟悉。   谢挚也望向女人,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戴绿的,腕间松松戴一只玉镯,艳丽得仿佛一只花喜鹊,懒洋洋的样子又有点像一只摇着尾巴的狐狸。   容貌也漂亮,艳光四射,云鬓花颜,笑的时候眉眼几乎要斜飞而起,好看得近乎有些妖气。   腰间偏又挂了只大酒葫芦,加上满身酒气,愈发显得不伦不类。   寿山派只有五个人,白龟老祖、鹈鹕师叔与白芍的小师妹,谢挚方才都已见过,此刻见这女人,心知这必然就是白芍的师父了。   她正要上前拜见,白芍却抢先介绍道:“师父,这位是谢姑娘,我在赤森林认识的朋友。”   谢挚顺势拜下去:“谢挚见过前辈。”   “嗯,不错不错,”见谢挚礼貌,女人笑得愈开,来扶谢挚,热情道:“不用讲究这些礼仪,快起来吧。”   一边说一边打量谢挚面容:“哎呀你可真漂亮……啧啧啧,我们芍儿这是什么运气,出门遇见这么一个姑娘,还带回了宗门来!”   她拉着谢挚的手,连珠炮一样地发问:   “你是哪个宗门的,从哪儿来,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年多大了,和我们芍儿怎么认识的,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我……”   谢挚被女人一连串问题问得无措,她也没料到白芍的师父是这样一个人,用眼神向白芍求救。   白芍还没来得及阻止,双涟的声音先到了。   “段!追!鹤!”   小丫头脾气也不小,发起火来也很显声势,一字一顿地喊女人名字。   “你别追着谢姐姐不停问了,谢姐姐才刚来!”   双涟忍无可忍,她真怕自己这不靠谱的师父直接把谢挚给吓跑了——天知道她的傻师姐好不容易才往回带来一个姑娘!还很漂亮!   段追鹤被自己徒弟吓得一激灵,讪讪一笑,松开谢挚的手,嘟嘟囔囔道:“小姑娘气真足,要我说,当初就不该教你练剑,教你狮吼功才正合适……”   “你说什么呢!谁要练狮吼功!”双涟耳尖,全听见了。   “我练!我练还不行嘛!祖宗……”   谢挚看着她们师徒二人斗嘴吵闹,面上虽然不显,其实心中颇感惊讶。   中州极重师道,不论是谁,对待师尊都极为尊敬,视若自己的第二个父母,礼仪都不敢不全,更遑论流露出不敬之意——这也是为什么她十几岁时和宗主在一起,欢喜之余也觉得忧虑的原因。   师徒相恋,在中州不亚于母女乱。伦,倘若被世人知晓,不仅她会遭到极严厉的惩罚,宗主的名声也会跟着损毁,不复之前白壁无瑕。   但谢挚那时年少无知,一心想着情爱,又出身大荒,礼教不严,轻而易举便受了宗主引诱蛊惑,甚至都没有因为她与宗主的师徒身份而踌躇犹豫过。   像双涟和她师父这般,竟然能像对同辈一样不客气,谢挚之前闻所未闻。   这要是放在中州,哪怕段追鹤有错在先,双涟现在都必会被执法司严加惩罚、直接逐出宗门了。   如此看来,这却是东夷较中州的好处……   段追鹤吵得口渴,抄起腰间酒葫芦往口中灌,模模糊糊道:   “嗨,我不跟你吵了,反正你师姐回来了,她有钱,你要钱便问她去要,这个我是不能再给你了。”   谢挚正在思索,便听白芍出声道:“师父,还有一事,我未对你说明,还容芍儿禀来。”   段追鹤还在喝酒,眼睛瞧过来:“什么事?直接说呗,还遮遮掩掩的。”   白芍道:“我很喜欢谢姑娘,她是我心悦之人,我正在追求她。”   段追鹤挑眉:“哦哟,出息了嘛。”   “师父莫急,我还没说完。”   白芍神情严肃,接着道:   “我与谢姑娘已有肌肤之亲,我恐怕,谢姑娘怀了我的孩子。现在虽未有显现,但几月之后大概就——”   “噗”的一声,段追鹤喷了一地酒,连连咳嗽。    第245章 嫌弃   “你说什么?她怀了你的孩子??”   白芍这惊人之语一出,段追鹤只觉仿佛五雷轰顶。   她惊得呛酒,咳嗽了好半天,刚缓过劲来,连嘴巴也来不及抹一把,便拉住白芍急声问。   怎么搞的!   怎么就有孩子了!!   真就这么快!??头一次见徒媳就直接升级当师奶奶???   女人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之相,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来回扫视。   她这徒弟向来最是单纯正直,从小就不吵不闹、乖巧听话,修为人品无一不佳,对那什么情情爱爱更是木头脑袋,一心修行,从不开窍,她可一直以来,对白芍是再放心不过的。   谁成想,这位原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惹事就直接给她惹个大的——一步到位,把人家女孩子给弄怀孕带回宗门来了!   “不是,前辈,您——”   谢挚也极感震撼,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甚至都没来及恼羞成怒。   谢挚刚想解释,段追鹤便已手疾眼快地布下了一个隔音阵法,将伸着耳朵满脸激动的双涟挡在外面,双涟的愤愤不平声顿时消失不见。   女人上前一步,将白芍猛地扯到一旁,不露痕迹地偷瞧一眼谢挚,压低声音,不自然地问白芍道:   “那个……咳……你和她……双修了?”   到底还是一点为人师长的脸面在,没能直接把“欢好”二字说出口。   白芍一愣,想了想,才恍然明白过来“双修”的意思,绯色瞬间染遍脸颊,结巴道:“不……我和谢姑娘……并没有……”   双修,在白芍的心中,便是二人一边“肌肤之亲”,一边修行。   而肌肤之亲,便是……   白芍不禁忆起,之前在赤森林中,轻轻含啜谢挚双唇、为她渡气的画面。   昏迷不醒的谢挚本能依靠她,紧紧攀住她的肩,小猫一般舔舐她的嘴唇……   她之前都从不敢回忆此事,连回忆也觉冒犯了谢挚;此时不自觉想起来之后,心间愈烫,脸也愈红。   怪不得人人都爱双修,她之前还不明白此事到底有何妙处,引得修士趋之若鹜;   但若是……谢姑娘能再如此对待她一次,她也大概会沉迷其中,拉着谢姑娘整日双修……   谢挚见段追鹤把白芍拉过去,师徒俩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背过身之前,还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肚子。   这眼神隐含的意味,谢挚也很清楚。   谢挚本来就脸薄,之前与宗主在一起时她年纪小,尚且不通人事,想亲近也不得其法,最多也只不过吻额头、隔着面纱浅浅亲吻而已,更进一步便会被宗主拦住,甚至都没有真正激切地缠吻过,又何时被如此对待过。   谢挚只觉好像有人在自己身体里烧开了水一般,臊得浑身都烫起来,脸更是烧得仿佛在冒热气。   在她面前说说胡话也就算了,她大人有大量,勉强可以不计较,白芍怎么能当着师父师妹的面,在自己宗门里,便直接将……将这种话说出口!   谢挚又羞又怒,怎么也没想到白芍这个傻子竟然丝毫不知羞耻,直想把白芍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她尽量压抑着恼意,快步走到段追鹤身后。   “前辈,您误会了!”   “我和白芍……”一边说,谢挚一边狠狠瞪一眼白芍,心想着自己等段追鹤走后自己要如何教训她,“并没有什么,只是君子之交而已。”   “我也没有怀孕,您若是不信,一探便知。”她直视女人,坦坦荡荡。   段追鹤狐疑道:“那芍儿说的肌肤之亲是……?”   说到这个,真让谢挚倍感无奈,也更觉火大。   她耐着性子讲述原委:   “……我与白芍在赤森林相遇,不慎溺水,被白芍所救,她为我渡气数次,不知怎的竟以为这便是什么……肌肤之亲,之后更以为我怀了她的孩子,要与我成亲,还请您明鉴。”   这听起来,倒的确像是芍儿能说出来的话……   听见谢挚这番话,又见她目光清亮,态度坦荡,段追鹤心下已经信了七八分。   就说嘛,芍儿不是这种人……   她大感放心,长舒一口气,重又变得随意镇定,看向白芍:“谢姑娘方才说得不错么?”   “谢姑娘说得半点不假。”   白芍点头承认,又露出迷茫之色,不解道:   “……可是我亲了谢姑娘,这不就是肌肤之亲吗?一有肌肤之亲,岂不就会有孩子?”   “事情发生之后,我便私下感应过身体数次,并未有何异常;既如此,定然便是谢姑娘在受累,我也听说刚怀孕时是看不出来的,料想再过几个月,才能——”   “哎呀,你这这这……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白芍这番话,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段追鹤可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么说来,居然还是她的错……   女人头一次露出尴尬窘迫之色,眼神闪烁,犹豫半晌,才艰难开口道:   “谢姑娘,咳,是这么回事——”   “白芍小时候是由我带的,有一次,她翻到了话本子,见上面写着‘肌肤之亲’,却没细写,只写了……两人亲吻,之后便一笔带过,含混过去了。”   “她看完却不明白,便跑来问我,到底什么才是肌肤之亲,是肌肤相贴便是肌肤之亲么?”   “我那时正在喝酒,被她问烦了,随口便告诉她,两个人亲嘴巴便是肌肤之亲;   说完又觉得这孩子傻得很,怕她什么都不懂,日后被人骗了可怎么是好,便又随口吓唬她,万万不可与人如此,一旦亲了嘴巴,就会怀上孩子——不是你怀,就是那个人怀。”   “她那时才不过七八岁,听我这样一说,被吓得满脸发白,连连保证,说自己绝不与人有肌肤之亲……”   段追鹤愈发尴尬了,越讲便越坐立难安,简直想要钻到地缝里去:   “我当时听了只觉好笑,也并未怎样在意,却不知道白芍如此……认死理,竟然真的将我当年的一句敷衍话当了真,一直老老实实记了十几年,真的以为……亲一下便会怀孕,这才造成今日这场误会……”   “谢姑娘,实在是对不住,让你也受牵连了。”   说完,段追鹤并不拘于长辈身份,直接躬身长揖一礼,倒吓得谢挚不敢轻受,匆忙相扶。   起身之后,又按着白芍给谢挚赔罪:“快给谢姑娘道歉!看你一句话吓死了多少人!”   白芍被师父强行按下去,还尤在发懵:“……您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谢姑娘……原来并没有怀我的孩子?我……”   逆徒啊逆徒!她怎么现在还在纠结这个!   段追鹤气得吐血:“你什么意思?我听你口气还挺遗憾啊?快道歉!”   白芍看了一眼谢挚,眉心微拧,抿抿唇,没有作答。   谢姑娘没有怀孕,不用为此受累辛苦,这很好,她也觉得自己如今还配不上谢姑娘,再等几年,似也应当;   唯一不好的是,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她心中却感到了一种隐秘的失落。   谢挚被白芍这一眼看得一怔——她虽然与白芍认识不久,可是已经很了解白芍了。   她不会说谎。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白芍并没有沉浸在失落当中,而是调整好心绪,缓缓拢袖,深深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行礼道歉。   极认真,而又极愧疚。   “白芍无知,之前屡次冒犯谢姑娘不提,方才还在师父面前……说出那些话,谢姑娘,我实在对你不起。”   谢挚原本正专门等着白芍向自己赔礼道歉,却没想她道歉得如此郑重诚恳,想挑刺也无处可挑,反倒让谢挚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事,我原谅你。”她故作大度地说。   其实她并没有想真的拿白芍怎样,只不过是想教训教训她,让她不要再对自己乱讲罢了。   白芍却只是摇头,低眼倔强道:“谢姑娘不该轻易原谅我,而该罚我骂我,与我生气。”   “我犯了大错,便该如此。”   谢姑娘该好好对她生气,她方能略感宽心。   ……从没见过还有主动要人跟她生气的,谢挚不明白白芍这是又在钻哪门子牛角尖,真想狠狠掐她一把,段追鹤却又在这里。   毕竟是在寿山派,谢挚还想维护一下自己的脸面和形象,只得忍下去,赌气道:“……随你。”   段追鹤人精似的一个人物,自然能够感受到她们之间弥漫的奇怪气氛。   她挑起艳丽的眉眼,瞧瞧这个,瞅瞅那个,从没见过小辈之间的纠葛,还觉饶有兴致,顺手捞起酒葫芦灌一口。   这两个人可真是奇怪,一个呢,虽然惊讶羞怒,但也并没有真正憎厌白芍,甚至还对白芍颇为包容;另一个呢,别人都原谅她了,她自己反而不领情,还要上赶着领罚……   唉唉,她这徒弟真是榆木脑袋!   真是不知道,她段追鹤这么聪明活泛的一个人,怎么教出来这样一个傻呆呆的徒儿……   段追鹤在心里连连哀叹上天无眼,终究还是一点稀少的责任心发作,提点白芍道:   “芍儿,误会既已解开,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快带谢姑娘回你的住处歇息片刻,晚间一起出来吃饭。”   白芍这才醒过神来,觉得自己疏忽了谢挚,没能好好招待照顾她,神色愈发惭愧,再次对谢挚行礼,道:“谢姑娘,我的住所就在前面,若不嫌弃,我……”   “我不嫌弃。”   谢挚不喜欢她反复说什么嫌不嫌弃,直接拧眉走到前面去。   “比这差数倍的地方我也住过许多,我没你想得那么娇气。”    第246章 石洞   谢挚走出几步,悄悄侧耳听身后动静,白芍却没有如她想的一般追上来,心中愈发气恼。   她原本是想着,若是白芍追上来,笨拙地哄她几句,她也就顺坡下驴,与白芍和好了;   谁知这傻子却半点不懂怎样哄女孩子,被她一嗔,竟然就那样留在原地……   见师父撤下隔音阵法,双涟早已等得心焦,想追问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谢挚一个人当先朝石洞处走去,看起来似有怒气;   白芍怔怔望着谢挚的背影,目光定定,却不去追,面上失落至极,而又带着迷惘愧疚。   这是怎么了?   瞧白芍心不在焉,双涟便去问师父。   “师父!师姐和谢姑娘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真如师姐所说……”   小姑娘脸皮薄,还有些说不出口,脸颊微红,嗫嚅道:“谢姑娘怀了师姐的孩子么?”   但她观谢姑娘身段纤细,并无什么受孕之象。   仔细想想,师姐喜欢谢姑娘,谢姑娘也的确漂亮得没话说。   并且待她温和,人也知礼,与师姐站在一起颇为般配。   若是师姐和这样的女子结为道侣,岂不也很好?   要知道,寿山派里,老祖年岁已高,素不理事;   大师姐固然是天之骄子,修行天赋无人可比,但人有些痴气,正直单纯,双涟唯恐师姐被人骗了去,更别提让她来处理宗中细务了;   师父呢,又什么都不操心,只晓得喝酒赌钱,不挣钱就算了,还整天要花呢;   鹈鹕师叔倒很好,在修行之余,常常去涌斯江捕捉灵鱼,以此换得钱财补贴宗内……   但它算数不好,因此宗门之中,看似有五个人,实则只有双涟一个人忙前忙后,到处操心,既要管理钱财,又要采买物品,双涟累得够呛。   但若是师姐和谢姑娘在一起,谢姑娘便也算半个寿山派之人了。   双涟不禁畅想:   谢姑娘一看就很聪明,跟师姐那个大傻子完全不一样,她们二人正好互补,必定能将宗内之事管得井井有条,然后她就再也不用为宗中无钱发愁了……   “没这回事!你听你师姐胡说!她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   段追鹤生怕双涟误会,急急否认,几句话便向小徒弟讲明了前因后果。   方才她之所以将双涟隔绝出去,不让她偷听,便是因为双涟太小,若她在场,有些话她就没办法说。   “啊?原来是这样吗……大师姐可真是……”   双涟本已认可了谢挚,开始满心满意地憧憬未来,此刻听到师父解释,方知原是一场乌龙,不由大感失望,看起来倒比白芍还要沮丧。   但转念一想,她又振作起来:   寻常女子被这样误会,必定以为白芍在轻侮自己,继而大怒,谢姑娘倒没有厌恶白芍,反而随了她千里迢迢地回到寿山派;对自己,这个白芍的师妹也颇为友好。   这便足见,谢姑娘对大师姐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好感。   太好了!大师姐还有希望!   双涟开心不已,赶紧跑到白芍身旁去:“师姐!你怎么了?谢姑娘到前面去了,你不去追她吗?”   白芍不答,仍旧只是望着谢挚的背影,许久才失落万分道:“我之前如此冒犯谢姑娘,方才又惹了她生气,再无颜面面对她了。”   “哎呀!”   师姐又在犯傻气了!   连她也知道,此刻须得追上去才行,大师姐倒在这里傻站着!   双涟跺脚急道:“女孩子要哄的,你晓得吗?”   说完又觉师姐靠不住,怕她不会说话,反而惹得谢挚愈生气,双涟看一眼谢挚背影,干脆自己追上去:“算了,跟你说了也不懂!我自个儿去追谢姐姐!”   谢挚正慢慢地走着,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心中便是一喜。   白芍这傻子倒也不算太傻,还知道来追她。   她走得更慢了一些,在心里拟出几句话,既要让白芍莫慌张,又要显出自己还在生气,让她再哄哄自己,这才算解气。   “谢姐姐!”   双涟追上了谢挚。   谢挚转过身子,“双涟……”   失望顿时涌上心头:原来追来的人是双涟,不是白芍……   她就说,白芍不会如此开窍。   一看白芍,还远远地缀在后面。   于是谢挚更生气了。   木头脑袋!   连双涟也能察觉到萦绕在谢挚身旁的一股怒气,她引起话头,刻意与谢挚聊天,想逗她开心,谢挚虽然也会有来有往地回应,态度温和,并不迁怒,但双涟也能发现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   谢挚与她每说几句话,便会不自觉地看一眼走在后面的白芍。   白芍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谢挚走得快些,她便也顺势走快几步;谢挚走得慢些,她便也放慢脚步。   追女孩子真的不是这样追的呀……!   双涟心中连连叹气:唉,师姐笨,她这个师妹还要跟着费心费力!   眼见谢挚愈来愈不高兴,好像头顶一片乌云,师姐又没有追上来的迹象,双涟急得额头冒汗,忙又寻了个新话题:   “谢姑娘,你知道吗?我师父她平日有三大一小,你道是什么?”   这果然吸引了谢挚的注意力,让她忘记了白芍一刻。   谢挚好奇地问:“是什么?”   “睡大觉,喝大酒,赌大钱。”   双涟煞有介事地掰指头道:“再加一个小心眼儿。”   为了大师姐的姻缘,师父你就牺牲一点吧。双涟心道。   “噗……”   谢挚本不想笑,但双涟说得实在好玩,她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段追鹤那样花枝招展,一看就很不靠谱,却教出了白芍这样一个单纯正直的弟子,倒也是难为她了。   双涟见谢挚终于笑了,忙对师姐无声招手:   快来!   白芍尚在犹豫,双涟已等不及,小跑过去,直接将她拉了过来。   她强行把白芍往谢挚身边一推:“谢姐姐,我师姐有话跟你说!”   说完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给谢挚和白芍留下独处空间,还顺便拉走了想看热闹的段追鹤。   “……”   顿时,此处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分外安静。   “谢姑娘……”   白芍无措地叫了一声,眼神凝在谢挚身上,片刻不愿离去,却不知该怎样哄谢挚开心。   “听双涟说,你有话对我说。”   谢挚转过脸,故意不看她。   被谢挚一点,白芍才醒过来,道:“嗯……我是有话想对谢姑娘说……”   谢挚终于舍得瞧她一眼,幽幽道:“还是道歉么?我不想听。”那样只会让她更生气。   “那谢姑娘想听什么?”   除了道歉,白芍也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却不料心思已被谢挚看透。   谢挚直视白芍:“我想听你哄我。”   对白芍这种笨蛋,果然还是得用笨办法,想要什么便直接说,若要让她猜自己的心思,她是永远也猜不中的。   她还不如……直接将答案递给她好了。   白芍呆了呆,饶是她再怎样不通世事、再怎样不懂情爱,也能听出来,这话并不是她预计中的责难。   谢姑娘在对她示好……   她得好好把握才行。   白芍想了又想,只觉得此事比最艰涩难懂的心法还更让她头疼许多。   她慢慢走到谢挚面前,面向她站定。   “怎么了?”   不是答应好要哄她的吗?她都直说了,白芍还不会吗?   谢挚不解其意,仰脸看她,正撞进女人低眸的柔软目光里。   白芍伸出手,动作笨拙,用掌心轻轻抚过谢挚的头发,一路抚至脸颊。   珍惜郑重,像在哄慰自己的妹妹,又像在抚摸自己极心爱的玉器。   谢挚感到白芍手掌上温暖的温度,以及她掌心稍显粗糙的薄茧。   这是一双剑修的手,更是一双……女人的手。   白芍按照这个步骤,照原样又摸了一遍谢挚的头,浅眸如泉清透。   “我哄你。”她低而柔软地说。   “我做得对不对,谢姑娘?”   见谢挚发愣,白芍还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表现得怎样,有没有哄得谢姑娘开心。   末了又期待地问:“还要我接着哄么?”   谢姑娘的脸好软,像软玉一样,她还想再摸摸。   “……不用了。”   谢挚捂住滚烫的脸,匆匆往前走去,乌黑的发间露出一点通红的耳尖。   她扔下一句话,近乎落荒而逃:“你做得……挺好的。”   应该说,太好了一点。   白芍没有追上去,只是在谢挚身后几步处紧紧地跟着。   但这次,她却再无失落不安,反而心间充满了甜蜜欢喜。   原来谢姑娘并不讨厌她,她是喜欢她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无话,却也不觉尴尬,很快便到了白芍所住的石洞。   白芍上前几步,为谢挚掀开石洞口垂落的藤帘。   进内一看,十分整洁,不染纤尘,只有一张竹床,一双桌椅而已,再无他物。   谢挚走到桌前,随手拿起本书翻看了一下,是本基础炼体法诀,也不是什么闲书。   她不禁暗笑:果然,白芍从小到大都是好孩子……   白芍局促道:“谢姑娘,我这房里没什么别的东西,让你见笑了。”   上山的时候,谢挚问她寿山派有几千人,问得一派理所当然,她觉得谢挚虽然说她无宗无派,但其实大概是骗她的。   若她猜得不错,谢挚应当……来历很是不凡。   让谢姑娘和她一起回寿山,她真觉是委屈了谢挚。   “你在说什么?”   谢挚坐到竹床上试了试,床不宽,上面也没有被褥,真不知道白芍是怎么休息的。   “你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白芍放下心,眉头舒展开来,真心实意道:“谢姑娘喜欢便好。”   又道:“谢姑娘喜欢的话,晚上可以住在我这里。”   谢挚应声看向她。   白芍见她看自己,却并不答话,愣了一下,才猛然发觉自己这话有歧义。   “不……!”   她一下急得脸发红,解释道:“谢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谢挚自然知道白芍无辜,但见她着急,又故意逗她道:“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若谢姑娘喜欢,这间屋子便让给你,我搬出去住……”   “住到哪里?”   “哪里都可以,我是修士,不睡也不要紧的。”   谢挚忍笑道:“话是这样说,但我刚来,便占了你的地方,将你赶了出去,恐怕不合宜吧?”   “……”   白芍听出来谢挚这话似有玄机,又想不明白,斟酌片刻,小心道:“谢姑娘不必担忧,寿山派的人都很好,不会因此对你不快。”   “你说得对,但我不要。”谢挚含笑摇头。   这下,白芍真的不知所措了。   她只得问:“谢姑娘想要什么?”   谢挚还未回答,双涟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大师姐!谢姐姐!”   “快来吃饭,鹈鹕师叔做好饭了!”   谢挚跳下床,好似忘记了白芍的问话一般,径直轻快地走出去。   白芍忙追上去,跟在谢挚身边,锲而不舍地大胆追问道:“谢姑娘还未答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谢挚笑着回头望她一眼,开玩笑道:“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给么?”   谢挚问得随意,但女人却答得认真。   “无论是什么,只要谢姑娘想要,便全都给你。”   谢挚心头一动,低声问:“也包括你么?”   “什么?”白芍没听清。   “我是说,”她既然没听清,谢挚自然也不会说第二遍。   这次她说得很清楚,慢慢地道:“今晚你不许走,就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   “睡觉”二字已在口边,又觉不妥,谢挚脸一烫,改口续道:“……歇息。”   “可是……”   白芍还要再说什么,又被谢挚反身按住嘴唇,凶道:“好了就这样,不许说不行!你不是说,我的话你全都听吗?”   她拉着白芍往前走,前面就是用饭的石洞,刚把手放在门上面,欲要推开,便听到里面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撞倒了桌椅。   “……鹈鹕!”   段追鹤咬牙切齿地说:“你踩到我新买的衣服了!”很贵的!花了她不少钱!   “对不起师姐!”   鹈鹕师叔赶紧道歉,顿了顿,又小声补道:“但这是因为你要趴到门上偷听芍儿和谢姑娘说话,这才摔倒的……”   “你!”   段追鹤要被气死了,偏偏此事她又的确不占理,甩袖道:“你不也听了!大嘴鸟!”   鹈鹕师叔不甘示弱:“师姐你穿得像只花蝴蝶!真难看!”   段追鹤最不能忍受别人质疑她的审美,怒而站起,叉腰道:“你才是花蝴蝶!你全家都是花蝴蝶!”   “好了!都别吵了!还吃不吃饭!不吃都滚出去!”   吃饭的时候他们还斗嘴!   双涟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碗筷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谢姐姐还在外面,真是丢死人了!   要是谢挚被她师父吓跑,她幻想中的轻松未来就全泡汤了!   双涟一发火,段追鹤顿时哑火,鹈鹕师叔也缩缩脖子,不敢造次。   训完师父和师叔,双涟拍拍脸颊,换上一副最甜美无害的笑脸,开门去迎接谢挚与白芍。   “谢姐姐,大师姐,你们来啦?”   “为招待你,鹈鹕师叔特地飞了好远去捉了灵鱼,特别鲜,快来吃吧!”   双涟挽着谢挚手臂,将她一路带到桌前,又把白芍按到谢挚身边坐好,用眼神示意师姐多照顾谢挚。   “老祖在沉眠,平日鲜少醒来。”   “——人到齐了,我们开饭吧!”    第247章 虾蟹   “谢姑娘请!不要拘束!”   段追鹤率先倒了杯米酒,向谢挚一敬,而后一口饮尽,咂嘴回味不已:“啊……这酒真是又绵又柔……”   长辈敬酒,谢挚自然不敢不从,忙起身也饮了一杯:“您先请。”   众人都动起筷子:“吃吧吃吧!欢迎谢姑娘来我们寿山派!”   三人一鸟围着张木桌子,其上满满当当都是各式菜肴,并没有多么精致漂亮,只是些最普通的蒸煮清炒的家常菜式而已,虽然远远不及人皇的年宴豪奢,但种类丰富,色泽清鲜诱人,却也足见寿山派为招待谢挚的用心。   段追鹤专心致志地喝酒,时不时夹几粒花生米吃;   双涟捧着碗在喝鱼粥,白芍在安静地剥虾。   至于鹈鹕师叔,它有自己专门的一个大盘子,里面装满了亮闪闪的小银鱼,仰起脖子直接囫囵吞下去。   气氛温馨,倒有些像是家宴。   谢挚捏着筷子,有点恍惚。   修到道宫境界之后,有血精在身,修士已不必再特意进食,之前在北海,谢挚又总是事务缠身;   屈指算来,她也好久没有这样跟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这次,她却是沾了白芍的光了。   这里的米酒谢挚也从未喝过,别有一种绵柔芳香,含在口中如饮丝绸,谢挚许久没喝过这样好的酒,不由得多饮了几口。   这米酒看似清淡,其实颇烈,初饮还不觉得,过了片刻,暖热酒意才缓缓自腹内蒸腾而起,将谢挚的脸颊也染上一片红晕,连眼前也有些朦胧。   谢挚的酒量至今也不是很好,正要运转道宫宇宙,化去醉意,眼前便推来满满一小盏雪白的虾肉。   “怎么了……”   因为已经薄醉,谢挚说话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谢姑娘,你尝尝看。”   白芍见谢挚喝醉,语气愈柔,几乎带了些哄小孩子的意味,“这虾很好吃呢,是我们阳凡的特产。”   “……”   ……白芍方才一直在剥虾,原来是给她剥的。   谢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白芍见谢挚不答,以为她已经醉得不能进食,夹了一筷虾肉喂到谢挚唇边。   “谢姑娘,你还好吗?我喂你好不好?”   “不好……!”   谢挚摇头,她都这么大了,还要人喂着吃东西,算是什么样子?   她推开白芍,道:“我自己能吃。”   谢挚自己吃了一口,慢慢地嚼。   “好吃吗?”白芍在旁期待地问。   谢挚实话实说:“好吃……”白芍给她剥的虾肉鲜嫩饱满,一丝腥气也无。   白芍便满足地笑。   她又给谢挚拿过来一只酱油碟,“谢姑娘,吃的时候蘸着这个,会更好吃的。”   东夷的饮食饭菜与中州不同,多食鱼蟹,谢挚自幼生长于大荒,鲜少食用水产,还不大会吃,白芍便为谢挚一一将螃蟹拆好、鱼刺挑净,用小碟盛好,温柔地看着谢挚吃,自己没吃多少。   段追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感诧异,微微挑眉。   这是哪里掉下来的天外仙子,一个东夷人,竟然连螃蟹也不会剥?   段追鹤虽然看起来不靠谱,最爱赌钱喝酒,但其实极精明,识人精准,眼光最是犀利。   她总觉得,谢挚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不像个普通修士……   明明一身再朴素不过的青衣,举止之间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比起寻常东夷人,更是格外重礼。   段追鹤捻着头发,若有所思地抿下一口酒。   呆会留下芍儿盘问一番,看她知不知道这个谢姑娘的出身来历。   芍儿那么傻,可别被别人用美色给骗了吧。   疑心既起,便愈发壮大,不能消去,段追鹤盯着谢挚目不转睛地瞧,一会儿觉得她服饰似与东夷略有不同,一会儿又觉得谢挚说话的口音也值得警惕——   太过标准的正音。   大多数东夷人,说起话来,大都会带些本地口音的。   还有,谢挚将衣领压得也很紧,好像脖颈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   “哎,谢姑娘。”   心中愈是疑窦丛生,段追鹤面上便笑意愈满。   趁着谢挚醉酒,戒心降低,她装若无意地笑吟吟道:“你是哪个宗门来的呀?是东夷哪里人?”   “我……”   谢挚还未答话,白芍便已接过话头:“禀师父,谢姑娘没有宗门,是一散修,之前一直都在四处云游,也没有什么固定居所。”她看谢挚喝醉,便替她说了。   “哦哦,散修啊,挺好挺好……”   试探被自己的好徒弟半路戒断,段追鹤心里气得磨牙,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   不给她帮忙就算了,还帮倒忙!   默了片刻,段追鹤还不放弃,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修行之前,总还是有祖籍的吧?嗯?谢姑娘还记得吗?”   被段追鹤这一问,谢挚醉意已醒三分。   “不记得了。”   她看段追鹤一眼,谨慎地答:“我那时年岁尚小,还没有记事。”   “嗯……那你后来是怎么当上修士的呢?”   “也无非是被高人看中,有幸蒙师父怜悯,被她携去授以大道,如此而已。”   “敢问尊师名讳?”   谢挚答得滴水不漏:“我师父说,名姓只是称呼而已,本也不必有,我也不知师父姓名来历,只知道她是师父,待我很好,这便够了。”   段追鹤饮下一口酒,才笑一笑:“若果真如此,那尊师境界之高,真是非我等俗人所能及。”   “前辈说笑了。”谢挚也跟着扬起唇角,举杯再敬。   两人言语交锋好似高手过招,不见锋芒,却寒光闪烁。   桌上寂静一片,已无人再动筷。   双涟抱着碗不敢插话,鹈鹕师叔将脖子几乎全缩到了身体里去。   白芍皱眉起身:“师父——”   “你坐下。”段追鹤沉声说:“我跟谢姑娘说话,有你什么事?”   白芍不动弹,仍旧立在原地,沉默地与师父对峙。   她声音轻轻,却毫不退让:   “谢姑娘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我自然不能不管的。”   “坐下吧,白芍。”   谢挚在心里叹气,又觉触动——为了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白芍竟敢忤逆师父的话……   真的值得吗?   她拉拉白芍衣袖,悄声道:“别因为我跟你师父闹矛盾。”   “……”   白芍看一眼谢挚,慢慢点头,终究还是坐了下去。   在桌下,似是为了安慰,她握住谢挚的手。   谢挚心一颤,看向白芍的侧脸。   女人的轮廓比新月更加婉约秀美,但绷紧下颌时,却也韧如碧竹。   谢挚犹豫一下,到底没有挣脱。   她反手握住白芍,用指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段追鹤将她们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脸色也*颇不好看,哼了一声:“这还没成亲呢,就不听我的话了。”   白芍不答,拉着谢挚站起来。   “师父,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带谢姑娘先走了。”   她紧紧握着谢挚的手,说着便要推门离开。   “站住!”   段追鹤被气得够呛,白芍长这么大,头一次跟她顶嘴,就为了一个——   她将目光移到谢挚身上,“谢姑娘,今天真是对不住,你先自己回房去吧,我让双涟带你回去。”   “但白芍得留下,我还有话跟她说。”   白芍不动。   双涟也跟着去拉白芍:“师姐,你就听师父的话吧,她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   又面向谢挚,抱歉地苦笑:“谢姐姐,你劝劝我师姐吧,你知道,她听你的话……”   谢挚不想让白芍因为自己,刚回宗门便和师父闹得这么僵。   更何况,她身份模糊不明,段追鹤对她心有怀疑、盘问她,正是理所应当,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   “白芍。”   谢挚叫一声白芍姓名,要她听师父的话,不要再犯倔。   “白芍——”   见她没反应,谢挚又叫了一声。   这次她声音格外软,像在撒娇一般。   “听你师父的话,别和她生气,知道吗?”   谢挚将手从白芍掌心抽出来,临走时,又不露痕迹地捏一捏女人手指。   “我在石洞里等你。”   双涟拉着谢挚匆匆离去,鹈鹕师叔也不敢再留,夹着尾巴赶忙飞走。   只剩下段追鹤和白芍两个人。   段追鹤坐在桌前,脸色很臭。   白芍立在门口,低眼看方才被谢挚轻捏的地方。   直到段追鹤的一声咳嗽打破寂静。   “看够了没有?”   段追鹤敲一敲酒碗碗沿,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真是被她迷晕头了!”   “你喜欢她,便是因为她漂亮吗?”段追鹤咽下一口酒,勉强压制怒气。   “……不是的。”   白芍转过身来,认真摇头:“谢姑娘的确漂亮无比,可我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容貌。哪怕她貌若无盐,我也喜欢她。”   她面朝师父跪下,深深叩首:“方才芍儿没听您的话,惹您生气了,我向您道歉,求您不要放在心上。”   白芍抬起脸:“但是我……并不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她还是会维护谢挚。   哪怕盘问谢姑娘的人是她师父,她也不能容许。   段追鹤闻言,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了!除了一张脸,她还有哪里好?”   “她哪里都很好。”白芍仍然倔强。   “你……你你你真是……哎呀,气死我算了!”   道理怎么就跟她说不通呢!   难不成真如旁人所说,铁树一开花,就收不住吗?   白芍明明从小都对各色男女目不斜视,现在遇到了谢挚,倒一发不可收拾,管也管不了。   段追鹤绕过桌子,站到白芍面前,双手叉腰,怒道:“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你这么傻,什么都不懂,亲个嘴就以为会怀孕,被外人骗了可怎么办?”   白芍道:“谢姑娘不会骗我。”   想了想,她又道:“即便她骗我,那也一定自有她的道理。她不说,我也不必去问,更不必拆穿。”   “万一她对你别有用心呢?嗯?”   段追鹤气得戳白芍脑袋:   “你想想你是谁?东夷的天生至尊!年轻修士中的第一人!全东夷有多少人盯着你?她身份不明,似有疑云,容貌气度更与常人不同,难道你都看不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能是害你之人?”   白芍默然半晌,道:“谢姑娘不会害我。”   “她怎么就不会?难道她脸上写着两个字‘好人’?”   段追鹤真想打这傻徒弟一下,让她倒倒脑子里进的水,手掌已经扬起,半天却打不下去。   “……唉!”   她背过身去:“等你哪天被她骗了,还得给她数钱!”   “那也是白芍心甘情愿的。”   段追鹤“哎哟”一声,把自己栽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不断呻。吟:“我的佛祖哟,你气死我算了……你这是要师父的老命啊你!”   她一边大声呻唤,一边掏出手绢按眼睛,假哭了半天,却听不见身后动静。   怎么回事?芍儿偷偷跑了?岂有此理!   段追鹤一踢椅子,手里还捏着帕子便怒而转身,正对上白芍的眼睛。   “师父,您哭完了吗?”   白芍还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   “您若是哭完了,我就先回房去了。——谢姑娘还在等着我。”   “……你!”   段追鹤没想到,自己之前百试百灵的老招数也被大徒弟当面拆穿了。   她恼羞成怒,伸手一指外面:“滚!给我滚!滚去和你的谢姑娘睡觉去!”   “谢师父。”   白芍再次行礼,站起来便往门外走,竟也并不踌躇犹豫。   白芍已走了出去,又被段追鹤一声断喝唤住:“站住!”   白芍在门边应声驻足。   “师父,您还有什么事?”   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一个竹筒被抛了过来,白芍伸手接住。   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她方才为谢挚剥好的虾蟹鱼肉。   “……拿去!”   里面传来段追鹤粗声粗气的声音:   “这都是你刚刚给她剥的,别放在这儿,我看着心烦,都拿走!”   女人的声音又弱下去,不自然道:“……方才我看她喝了不少米酒,却没吃多少东西,这可不是我们寿山派的待客之道,你待会儿……再让她吃点吧。”   这个“她”,自然说的便是谢挚。   白芍看看竹筒,将它在手中握紧,笑意不自觉从眼里流淌出来,柔声道:“多谢师父,您真好。”   眼不见心不烦,段追鹤猛冲出来,“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快滚快滚!”   一说给谢挚带东西吧,这人的声音就都软化了,连叫师父都甜了许多。   糟心徒弟,真没出息!   还叫白芍呢,干脆改名叫白眼狼算了!    第248章 共眠   明月斜倚在树梢尖上,自窗外投进几缕柔辉。正是一个东夷的晴夜,阳凡夜色初降,万籁俱寂,人人都浮沉于波浪似的睡梦之中,只有江上的萤火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寿山清寂,但并不至寒冷,谢挚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书,看着如水的薄薄月色在石洞中越晃越澄澈。   白芍还不回来吗?   她跟她师父……因为她在吵架?   谢挚霍然站起身来。   还是白芍因为维护自己,被师父罚了?   从理性上来说,谢挚知道,这是人家师徒的事,她不该掺合;但她终于还是担忧不能自制,生怕白芍出了什么事,打算悄悄摸出去看看。   白芍那么傻,丝毫不懂得什么叫做迂回婉转,只晓得一心一意地保护她,让她不被任何人为难欺负……   要是白芍为了她惹怒了段追鹤,那就麻烦了。   谢挚匆匆奔出石洞几步,便见外面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可不就是白芍。   “白芍!你回来了!”   见到白芍,谢挚先是一喜,随即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要是白芍因为她被师父责罚,她真的会愧疚难安的。   她拉住白芍往石洞里面走。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挚已经对白芍放下了戒心,能够很自然地和她肢体接触了。   一面走,谢挚一面嗔怪:“怎么在外面傻站着?我等了你好长时间……”   白芍看向两人相握的手,本就柔和的语调愈发绵软:“我回来得晚,怕你已经睡着了,我贸然进入,若是吵到你,可如何是好。”   “你真是……”   谢挚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噎了半晌,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傻子。”   “下次,直接进来便好,没关系的。本来这也就是你的房间……”   她有些别扭地小声道:“没等到你,我怎么能睡着。”要是白芍被段追鹤吃了怎么办。   谢挚与白芍在竹床边并肩坐下,石洞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月色在两人之间浮动,但谢挚反倒觉得喜欢。   这样也挺好的,很有氛围。   “我走之后,你师父……为难你了吗?”谢挚不大放心,便主动问起。   白芍立刻猜透了谢挚的担忧:“谢姑娘放心,我师父并没有责罚我。”   “当真吗?”   谢挚不太相信,她走的时候,看段追鹤可是生气得很呢。   “自然是真的。”   白芍取出一截竹筒,打开来让谢挚看,“这都是我师父特意让我给你带的,她看你吃饭不多,故此才有此举。”   “我师父也只是……疑心重,且又太担心我而已,席间多有冒犯,还望谢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其实她是很喜欢你的。”   说着又要行礼:“谢姑娘,我代我师父向你赔礼道歉——”   “哎哎,不用,你别这样。”   谢挚忙按住她,“我没那么小气好不好?你以后,也不要老是跟我这样客气,动不动就道歉什么的……”   她轻叹一口气,睫毛微垂,“而且,我的确也身份不明,浑身上下满是疑云,又是你带回宗门的第一个人,段前辈怀疑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白芍想说什么,又被谢挚转过来笑着止住:“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我吗?”   “比方说,”她向前靠近了一点,笑得温柔,将指尖点在白芍左胸口,往下压了压,“我是坏人派来来杀你的。嗯?”   白芍凝视着谢挚的眼睛,不闪不避,反而轻轻握住谢挚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人体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   谢挚甚至能感受到女人的脉搏在自己指下跳动,这给她一种错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轻而易举便能操控眼前人所有的喜怒哀乐。   甚至是生命,只要她想。   “谢姑娘若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的。”   白芍柔声道:“你想要的话,都可以拿去。”   “……哼。”   谢挚如触电般抽回手。   她忍着怦怦的心跳:“你太笨了,笨蛋的性命,我才不稀得要。你还是……好好活着才好。”   “那么,白芍这条性命,便暂替谢姑娘存在这里,什么时候谢姑娘想要了,再行来取,这样可好?”   白芍说得认真,全天底下也只有她,能将这样的话说得毫不轻浮,反而像个随时都可兑现的承诺抑或当票。   看在这人一片诚心的份上,谢挚勉强答应:“……好。”   她盯着脚尖瞧,耳朵渐渐发烫,声音细若蚊呐:“歇息吗?很晚了……”   白芍没来之前,谢挚已经将这竹床好好研究过一番,虽然这床很窄,但两个人紧挨着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睡下……   谢挚有点紧张: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和……心动的女孩子在一张床上睡过呢。   虽然以白芍的性子,大概也不会对她做什么,但仅仅是这样,似乎也很好,已足够让谢挚感到一种许久未体验过的悸动难安。   白芍不懂该如何主动,那便她来主动,也无不可。   “是该歇息了……”   此话一出,白芍也红了脸。   她立在床边踌躇半晌,便要离开:“谢姑娘,你在床上睡,我在地上睡……”   谢挚没想到白芍要走,急得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地上睡?很冷的……”   其实白芍身为斩己境修士,已算大能者,岂会觉得寒冷?也只不过是谢挚为挽留她,胡乱寻了个借口而已。   “就在……就在上面一起……不行吗?”   谢挚愈说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如今实在是不知羞耻,居然主动邀人共眠。   察觉到白芍尤在犹豫,谢挚眼一闭心一横,使出最后的招数。   “挨着睡会暖和一点……”   她声音愈小,低至几乎听不见:“白芍,我好冷……”   实则谢挚羞得浑身都在发烫,白芍一碰她,立即便能发现她的谎言。   忐忑地等了片刻,渴盼的温暖终于接近了她。   白芍上床来,跪在谢挚身边,却并没有马上躺下。   “白芍?”谢挚疑惑地叫她。   紧接着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宽衣解带。   “你干什么……!”   谢挚被吓了一大跳,又极羞窘,顿时便想推开白芍。   白芍原来是假正经吗?怎么一上来就……就……   太快了!   她还没、没准备好……   扪心自问,她是喜欢白芍的,对白芍很有好感,有心和她进一步发展接触,也不介意日后和她……但不是现在!   芍药的浅淡清香忽而压覆过来,柔软的布料被递在半空,白芍困惑又无措:“谢姑娘?”   借着朦胧的月光,谢挚这才看清楚,白芍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脱光,而是只解下了一层外裙,里面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好好穿着。   见谢挚反应如此之大,白芍也颇觉意外,外裙举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该递给谢挚还是收回去。   “我只是……我只是……听谢姑娘觉得冷,便想着将衣服脱下来给你盖上,这样或许能稍微暖和一些,绝无半点轻薄之意……”   白芍终于意识到不妥,结结巴巴地解释。   笨死了!   谢挚终于明白过来,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想起来自己刚刚还以为白芍要与她……不禁又觉羞恼又觉好笑。   原来白芍是想给她盖衣服,她就说,白芍不会如此大胆莽撞。   都怪白芍,还让她误会了……   她凶巴巴地抢过白芍的衣服:“我要的!你给我了,我怎么不要?”   “你也不许走,就在床上和我一起睡。”谢挚一锤定音。   “我们都不脱衣服,也没关系的。”   “睡不睡由你,我困了,先休息了。”   谢挚一口气说完便将白芍的衣服往身上一盖,躺在竹床里侧,闭上眼睛,侧耳听白芍到底来不来。   白芍应当是犹豫了片刻,竹床才轻微地“咯吱”一响,慢慢地躺了下来。   她躺得很靠边,手脚也不敢乱放,僵硬地贴紧身体,几乎随时就要掉下床去,刻意跟谢挚拉开距离。   这床这样窄,硬生生被白芍在谢挚身边拉开了一拃有余。   “……”   谢挚都快被白芍气笑了,挪到白芍身边,小声问:“你很讨厌我?”   白芍是真君子,可她却是坏人。   她怀着……不轨之心。   “怎么会?”白芍连忙否认,“我怎会讨厌你。”分明连喜欢也来不及。   “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喽?”   “……是,我的确……喜欢谢姑娘。”   谢挚更贴近了一些白芍,用气声说:“可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喜欢我。”   “你看,你离我有……这么远。”   她从后面轻轻环住白芍的腰,将头枕在白芍纤薄的肩胛上,发出满足的喟叹。   “笨,你知不知道,衣服没有人暖和……”   白芍呼吸发紧,一动也不敢动,直觉热气往上蒸,连雪白的颈子都变粉了。   是她的错觉吗?谢姑娘好像在……故意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甚至能感觉到谢挚温热的吐息声打在自己颊侧,以及柔软的唇瓣若有若无地蹭过自己耳廓。   白芍试图运转心法,让自己纷乱麻痒的心平静下来,但静心的心法却头一次失去了效用。   她听到自己声音干涩:“不……我只是……怕冒犯了谢姑娘……”   “叫我小挚。”   谢挚止住她,嗓音轻轻的。   是她太久没有动过心,以至于头脑有些发晕吗?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光,似乎最适合说这样软绵绵的话,“我的朋友亲长都这么叫我。”   白芍整天“谢姑娘”“谢姑娘”的,虽然听起来正经得可爱,但谢挚觉得却不够亲近。   她也想听白芍叫她小挚。   “小挚……”白芍依言轻声唤她。   “……嗯。”   谢挚不知为什么耳朵愈烫,只是叫一声名字而已,倒好像比肌肤之亲更让她觉得羞耻,“……再叫一遍。”她恳求。   “小挚,小挚。”   这次白芍轻轻念了两遍,柔软含情,宁静轻快,一声比一声更加缱绻。   “这样真好……谢姑娘,我以后可以常常这样叫你吗?”   “可以。”   谢挚依恋地蹭了蹭白芍的肩,十分满足,“白芍,你的声音真好听。”   “你不要动,也不要转过来,就这样让我抱着,好不好?”   这样依赖着白芍,让谢挚觉得很安全。   白芍应“好”。   “你明天可以教我游泳吗?我不会水……”   白芍仍旧想也不想地答应,此刻即便是谢挚像她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谢挚摘下的。   应完之后,身后许久却没有动静。   “谢姑娘?”白芍翻过一点身,下意识叫。   想起谢挚要自己唤她小挚,又改口道:“小挚?”   好一会儿,谢挚才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睡觉,我好困,不许吵……”   原来谢姑娘方才已经睡过去了……   白芍心中陡然柔软下去,像漾开了一片芦花荡。   她放轻动作,和声哄道:“快睡吧。”   想了想,又怀着甜蜜与羞涩补道:“小挚……”   谢姑娘说,小挚,是只有她的朋友亲长才这样唤的。   现在谢姑娘也允许她这样唤她,是不是说明,谢姑娘也是有一点在意她、拿她当自己亲近之人的呢?   月光从窗外明澈地洒进来,白芍却睡不着觉。   她心潮起伏,很想翻过身,将谢挚好好地抱在怀里,感受她乌顺的头发滑过指间,或者摸一摸她柔软的脸颊——这已经是白芍能想到的最亲密的举动了;   但想起谢挚让她不要翻身,白芍又强压住心中的渴盼。   她最终也只是极其小心克制地,轻轻、轻轻,摸了摸谢挚环在她腰间的手。   “明天见,小挚。”    第249章 无理   一夜沉沉好眠,谢挚少见地睡得极好,梦中也似有盈盈晃动的如水月光,醒来之后几乎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率先闻到的是芍药的清香。   身前柔软,谢挚下意识蹭了蹭,人未彻底清醒,还以为自己身处梦里,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   “小挚?”   白芍低下头,摸摸谢挚的头发,眼里含笑。   晨光影影绰绰地笼在女人身后,将她的脸也衬得朦胧仿似梦境:“你醒了?”   “嗯……”   谢挚半睁开眼,又困得闭上,从喉咙里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还带着没睡醒的鼻音。   其实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瞧到了白芍淡粉色的唇瓣。   白芍长得可真好看,声音……也很好听……   要是每天都能这样被她叫起来,就好了。   几息过后,谢挚猛地从竹床上弹了起来。   她现在完全清醒了。   她她她怎么会在白芍怀里醒来啊!   明明……明明……昨晚睡的时候,她还只是抱着白芍的腰而已,怎么一睁眼就躺在白芍怀里了!   谢挚大为羞窘,生怕昨晚发生了什么,想破了脑袋却全无记忆,只有她抱着白芍,要她叫自己小挚的零碎印象。   然后她就睡过去了。   啊,她还夸白芍声音好听……   白芍也跟着谢挚坐起来,想摸她的脸颊,又收回去。   她担忧道:“怎么了,谢姑娘?你不舒服吗?”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指尖抚上谢挚脸庞,“你脸好红……”   白芍手指冰凉,惹得谢挚心底更慌,她胡乱答:“不,我挺舒服的……”   答完之后才觉得这对话怪怪的,谢挚品味了一番其中深意,不由得脸更红。   好在白芍单纯,她应该不会想这么多吧……   芍药的清香仍然包围着谢挚,她定睛一看,发觉自己身上还披着白芍的外衣,长发也不知何时被人解开,正披散在肩上,衣领也开了些许,露出一截锁骨。   衣服是怎么开的!   谢挚大惊,忙捂住衣领,侧过身不让白芍看:“你!转过去!不许看……”   披头散发的,又刚睡起来,谢挚怕自己现在不大好看。   在心动的人面前,她总还是愿意自己漂亮一点的。   而且,她脖子上还有一枚罪字金印呢。   谢挚为叫自己铭记过去,并未除去这枚金印,而是就这样留在身上,倘若被他人突然窥见,定会起疑。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白芍自己的真实身份。   白芍不知所以,但已经顺从地闭上眼睛,动作颇熟练。   “白芍,我问你,”三两下拢好衣服,谢挚一边挽发一边审问白芍,“我昨天晚上睡的时候头发衣服还好好的,早上怎么都散了?”   “还有,我昨晚明明记得我……”   谢挚咬咬唇,红着脸顿了好一会,才将剩下的话艰难地说出口:“抱着你的腰睡的……怎么睡一觉起来,却在你怀里了?”   她睡着了,总不能是她主动的吧?   白芍脸颊微红,轻轻道:   “确如谢姑娘所说……但……谢姑娘睡着一会之后,便似乎做了噩梦,不大安宁,我怕你被魇住,又叫你不醒,只得为你解开头发与衣领,想哄你睡得更好一些。”   “我猜想,或许是因为竹床狭窄,叫人不能安睡,便想起身离去,但谢姑娘却抓住我,喃喃叫我别走,又要我抱你……”   说到这里,白芍掩饰般地垂下脸,发丝旁的耳垂也红透了。   那时候的谢姑娘格外缠人,声调语气也与白日不同,每一声都像是在对她撒娇,她却不觉不耐烦,只觉谢姑娘实在可爱,叫她心动。   现在想起来,白芍仍然觉得遍体发热,心中有一股陌生却热烈的冲动,如火苗一般在跳跃,又如新鲜的嫩芽,在一下一下地拱动她的心田,马上要破土而出。   缓了一下,白芍才接着道:“因此,我才将谢姑娘拥到了怀中。”   她下定决心了似的,认错道:“对不起,谢姑娘,我不该这样。”   “虽然是谢姑娘请我抱你,但毕竟梦语不能当真,我之所以抱住你,实则还是因为……我自己想抱你。”   “别说了……”   谢挚捂住脸,听不下去了。   再让白芍说下去,她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被蒸熟了。   世上怎么有人能这么认真地说情话啊……   遇见白芍,她好难不心动。   “别管什么抱不抱了,你先穿衣服。”   谢挚紧急转移话题,将白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还给她,还不忘提醒:“别忘了,你今天还要教我学游泳呢。”   “白芍自不敢忘。”   白芍接过外衣,开始挽发穿衣,谢挚便趁机悄悄地盯着她看。   果然,长得漂亮的人,连穿衣服也赏心悦目……   想起来白芍外衣上的香气,谢挚又随口问:“白芍,你惯常都用什么香呀?我闻你身上总有一股芍药香气,好像连衣服上也是。”   白芍正在系腰间的丝绦,东夷服饰与中州看起来近似,但细究起来又有不同,服制不如中州森严,布料也更轻薄,配色多鲜亮清新。   白芍惯穿的这件外衣便是藕色,极衬她的瓷肤浅眸。   “我并未用过香囊,寿山派没有钱。”白芍如实回答。   “嗯?是吗?”   这却在谢挚意料之外,“可我闻你身上总是好香……”   她描述道:“是一种……嗯……芍药香,很好闻,也很衬你。”   白芍道:“我闻谢姑娘身上也很香,淡淡的,像是草木之气,细细品来,又很像水上盛放的莲花。”   “是么?”   谢挚闻言欢喜,心中不自觉泛开一股甜意,故作平静道:“那……你是芍药,我是莲花,你我二人的戒指也是如此,听起来,倒挺相配的。”   白芍柔柔地注视着她,颔首道:“确实如此。”   她喜欢听谢挚说自己与她相配。   出了石洞,鹈鹕师叔已经早早地下山去捉鱼了,寿山派如今全靠它一只鸟挣钱,不得不每天兢兢业业地辛勤劳动。   段追鹤还在睡觉,而双涟早已饭毕,正在白龟老祖的指点下于浅湖前打坐,这是寿山上灵气最为浓郁、最适宜汲取血精的地方。   双涟年纪虽小,不过十四五岁,但也已是道宫境,算是很了不起的天才了——只不过比起白芍,自然还相差甚远。   谢挚与白芍简单吃完双涟为她们留的饭食,也出来一起观看双涟修行,时不时出声点拨双涟一两句。   她二人俱是天赋极佳,自少年时便有盛名,对修行之道自有心得,眼光也犀利独到,一眼即可指出双涟的不足与错处。   二十余岁已列斩己,大约整个五州也只有她们而已。   谢挚是胜在敏锐,而白芍胜在修为之基极其扎实稳固,往往她们二人能够殊途同归,异口同声地说出答案,默契无比,继而会心一笑,各自羞涩,暗感甜蜜。   被两位天分极高的大能者一同耐心教导,双涟自然受益匪浅,只是短短几刻,进步却比她自己苦修数月还大。   但同时,双涟也苦不堪言。   不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两个人能不能不要当着她的面在这谈情说爱啊!   尤其是她本人还在苦哈哈地修炼,很惨的好不好!   “白芍,你真厉害!”   谢挚真心实意地夸赞白芍,虽然同是斩己境,但她觉得白芍要远胜自己。   至少,白芍的修为是她自己实打实地历练修行来的,而她不一样,她更多是靠侥幸与机缘,才能进阶如此之速。   “像你这样,二十七岁便已至斩己境的修士,大约当今之世也只有你一人了吧。”   谢挚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喜欢上谁,便觉她哪里都好。   白芍却认真摇首道:“不是的。”   “我虽然也算天资不错,但比之中州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却相差远矣。”   提起云清池,白芍也不禁目露憧憬尊敬之色。   “听说,云宗主十年斩己,二十年证仙人,五十年修得仙王,这项记录至今无人能够打破。”   “她天赋绝伦,且又品行高洁,一心为公,是五州所有人族的光荣,当为我辈楷模;剑道更是出神入化,臻于化境。”   “我便常常在想,若是东夷与中州之间没有摇光大帝设下的屏障,而能自由交通,我必要赴往歧都,向云宗主请教剑道奥义。”   ……云宗主?   谢挚没想到,她如今来了东夷,在白芍的口中,还能听见这个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名号。   她原本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和宗主有半点牵连了。   难不成,她真就一辈子都逃不开宗主吗?   白芍没有察觉到谢挚的神色变化,还在说话:   “不过,我听闻云宗主修的是无情道,因此格外出尘淡漠,不喜与人接触,也从不收徒,想必她也不会……”   “别说她了,我不想听。”   白芍听到谢挚语气不对,当即一愣。   她忙转脸去看谢挚,只见谢挚神情极淡,近乎面无表情,只有双手在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白芍不知所措:“怎么了,谢姑娘?你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   谢挚并不想摆脸色给白芍看,但白芍以如此敬慕的语气谈起云宗主,她也很不好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只是……很不喜欢她而已。”   连白芍,一个与中州远有万里的外州人都听说过云清池的好名声,实则只有她知道,宗主并不像她看起来那般完美。   宗主的好,都是她伪装出来的,她之所以修为进阶如此之快,大抵也并不是因为天赋多么高,而是因为……她是金龙姐姐的第二法身,继承了真龙原身的几成天赋,仅此而已。   谢挚至今不知道,宗主潜伏在人族中的目的是什么。   但只要对狐君之言与种种迹象稍加联系,也能知道,宗主绝没有存什么好心。   她极有可能是……金龙姐姐派来的奸细。   不仅潜伏在人族中已有千年,又身居天衍宗宗主如此高位。   一旦龙族大军攻来,宗主便是那把将中州从内部撕裂的、最锋利的刀刃。   谁都绝想不到,云清池会叛国,乃至背叛整个人族。   谢挚的心沉重下去:   在离开中州之前,她曾冒险潜入过歧都一次,抄写了自己少年时所写的诗文,绑在白鹅上送入红山书院。   为免被他人发现,别的字她都没有写。   谢挚也有心警告夫子,让他小心云宗主,但自从她叛离歧都之后,人皇格外加强了对红山书院的监视,歧都也较之前戒严几倍不止,金吾卫日夜巡逻不休;   谢挚费尽心思,试过好几种方法,也不能找到告知孟颜深的通路,最终她也只能无奈离去。   谢挚暗自下定决心:   等她在东夷做完自己该做之事后,她得寻机返回歧都一趟,必要告诉众人,云清池危险,让大家早做防备才行。   谢挚正色对白芍道:“以后,你不要再跟我提云清池了。”略一低眸,“她……并比不上你。”   “记住了。”   白芍郑重点头,并不问谢挚原因。   “谢姑娘放心,我以后绝不再对你提她半句。”   经此一遭,谢挚的情绪低落了不少,笑容敛去,难免为五州的未来忧心忡忡。   思及往事,又心中苦涩,提不起兴趣再与白芍应和,不复方才愉快。   白芍也能察觉到谢挚的心情变化,便努力试着逗笑谢挚,让她开心。   谢挚听到白芍笨拙的字句,心中的阴云消散了些许,又不由得愈发讨厌自己。   白芍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开心,却还要*主动哄她,承担她的情绪……   真不应该。   她不该这样对白芍的。   “白芍,不要哄我……”   谢挚轻声道:“我这是无理取闹,你知道吗?以后,不要再对我如此包容……”   “不对,谢姑娘。”白芍认真摇头:“在我这里,你就是理。”   谢挚被白芍一句话讲得眼睛都酸了。   真奇怪,白芍并不是什么精于言辞之人,但每次说出来的话,总是极简单,极直接,又极动人,能戳中听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半晌,谢挚才道:“我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人,并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她自觉如今思虑得太多,又束手束脚,四处牵绊,不能放下一切跟白芍在一起,配不上白芍对她毫无保留的一片纯粹真心。   “谢姑娘不要这样说,你很好。”   白芍说完才发觉自己有些急,声音又小下去,但却无比真诚:“在我心里,你……再好不过了。”   她拉住谢挚的手,柔声道:“普天之下,若谢姑娘还不值得,那我就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了。”   “所以,以后再不要如此说自己。”   “……嗯。”   谢挚低下头,悄悄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她嗔怪道:“还谢姑娘……怎么又叫回去了?以后,就叫我小挚,知道了吗?”   说着又去推白芍,催道:“快点,我们去寿山上走走,你今天还要教我游泳呢!”    第250章 心愿   白芍对谢挚的事素来极为上心,将谢挚的每一句话都认认真真地记在心里,听得谢挚要自己教她游泳,接下来数日,便带谢挚在寿山上四处寻觅水源,却一时不能觅得合心意的佳地。   其实寿山多水,处处皆是池涧湖溪,轻易一寻即可找见;   只不过白芍太过在意谢挚,又生性认真,一旦事关谢挚,更丝毫不肯马虎,觉得湖水太深,溪涧太浅,池又稍显清寒,如此诸多考虑下来,只是连连否决。   谢挚不是娇气之人,倒不在意这些,但白芍如此费心费力,正是为了她,谢挚也不能不暗感欢喜甜蜜,便由着她去,并不阻拦。   更何况,谢挚之前说是要白芍教自己游泳,实则并不心急,更多是为了能和白芍单独相处而已。   谢挚本以为,自宗主之后,自己的心已死寂,未曾想,却遇到了白芍。   白芍前后救了谢挚数次,且又至纯至性,温柔尊重,待她一片赤忱真心,谢挚本就对白芍颇有好感,否则又怎肯随白芍千里迢迢地回寿山?   在与白芍的日夜相处之中,谢挚已渐渐确定了对白芍的心意——她是喜欢白芍的,想和白芍在一起。   喜欢白芍,不像她当年被宗主引诱时一般,欢喜之余也总是不安,整日胡思乱想,时忧时喜,猜测宗主的微笑与暧昧言语之下,到底掩藏着什么真心或假意,而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并且是安全而又确定的。   她不用担心白芍不喜欢她抑或骗她,白芍的心就在她这里,完全属于她一个人,谁也抢不去。   谢挚忍不住叹息:   和心爱之人真真切切地两情相悦,原是这般感觉。   谢挚如今正是悄然恋慕白芍之时,每一日过去,都觉喜欢白芍之心更增加几分,见她正直,便心生喜欢;见她笨拙,也觉青涩可爱。   白芍带她四处寻湖觅溪,数日不得,谢挚也不觉厌烦,只当是在情侣之间游玩山水,一路上理直气壮地牵着白芍的手,紧贴着她不放,时不时故意勾勾白芍,撩拨一番,将毫无经验的女人引得满脸通红,只能低下眼,无措地低声说“谢姑娘莫要拿我玩笑……”,也诸多趣味。   眨眼又几日过去,白芍去寻鹈鹕师叔议事,谢挚一面在石洞中等她回来,一面感应身体,终于欣喜地发现,黑水的影响已经消退,自己的修为重归于全盛时期。   喜悦过后,乃是淡淡的失落。   ——修为回来了,也就说明,她不日就要离开寿山,去前往真凰的海外仙岛,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这些时日,谢挚在寿山待得很好,寿山于她,像一个忙乱之后得以歇脚的港湾,更像一个小家一般。   寿山派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又温馨,是谢挚最喜欢、最渴望得到的生活:   白芍自不必说,谢挚既喜欢白芍,便已下意识将自己当做白芍的未婚妻子看待;   至于其他人,白龟老祖和蔼可亲,鹈鹕师叔和双涟都既可爱又能干,段追鹤虽然好赌又贪睡,可也是很好的人。   谢挚刚来寿山时,段追鹤曾怀疑过她,却从未真正为难过她;   之后她暗中观察谢挚举止,仍觉疑点重重,但她也能看出谢挚并无坏心,品性俱佳,且又知书识礼,和白芍很是相配。   她那傻徒弟又倔,一心一意地喜欢维护谢挚,不许她说谢挚半点不好,段追鹤无奈,管不下,也懒得管,便只当白芍运气好,装作自己看不见愈来愈亲密的两人。   段追鹤还开始悄悄戒酒攒钱,她是最知道白芍的性子不过的,只要谢挚一句话,白芍便愿直接与谢挚成亲。   到时候,她作为白芍的师父,要是拿不出钱来给她们贺喜,岂不十分丢脸?   谢挚聪敏,自然也能感受到段追鹤向自己隐约转达的示好之意。   修为恢复的初始喜悦渐渐散去,谢挚叹一口气,垂下眼,在椅子上坐好。   一切都在变好,她刚熟悉寿山派的生活,却又要离开了。   她一直都在不断地前进,而前进就意味着不断地割舍、不断地离开,谢挚明白,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运,她也接受这种命运,并不觉得愤懑不甘,因此这种强烈的不舍,对谢挚而言,便更显得少见。   是喜欢白芍让她变得软弱了吗?亦或是寿山太好,令人难以割舍?等做完所有该做之事,她还能回来看看吗?   正在怅惘之时,白芍自石洞外奔了进来。   “谢姑娘!”   叫出口,白芍才发觉自己叫错,停住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错了,我该叫你小挚的。”   这称呼她老也改不掉,平日唤谢挚“小挚”,一说起别的,她便又容易一本正经地叫成“谢姑娘”。   女人蹲下来握住谢挚双手,欢欣道:“我已觅得了佳地,正适合初学者游泳,你愿与我去看看么?”   谢挚被白芍带动了情绪,也不禁消去诸多杂思,笑了起来:“嗯!”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至少此刻,白芍总是在她身边的。   此时已近傍晚,天光渐沉,暮色在西方天际晕抹散开,白芍牵着谢挚穿行在寿山上的疏林之中,耳畔鸟鸣声声,周身尽是清新林木之气,走了几刻,便到了白芍寻了好些时日的宝地。   此处乃是一个林间小湖,并不深,极清澈,湖底铺着细润卵石,似点缀在丛林间的一汪纯透水晶,令人望之心生喜欢。   有小股溪流注入其中,湖边平整,并无杂草枯枝,显然白芍曾将这里特意修整过一番。   谢挚环视了一圈,看出白芍的用心,忍不住笑:“白芍,便是这里么?”   她一句话,让白芍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难为了她。   “正是这里。”白芍点点头,期待地问:“小挚,你可喜欢么?”   “我……”   谢挚望着白芍,停顿一息,放轻声音:“很喜欢。再喜欢不过了。”   “白芍,这附近,有人吗?”她轻轻地问。   “没有。”   白芍答得老实:“谢姑娘要学游泳,我已预先在此设下了阵法,此时除你我之外,附近绝无第三个生灵。”   谢挚露出轻松的神情,“那就好。”   白芍不明白谢挚为什么忽有此问,正要问询,便看到对面的谢挚将指尖放到了腰间。   轻轻一拽,丝绦顿时落地。   第二个落在地上的,是束发的木钗,乌黑柔顺的长发便如流云一般倾泻。   谢挚仍旧盯着白芍的眼睛,在女人的注视里神色自若地慢慢解开衣襟,褪下外衣。   “小挚……”   白芍呆住,一瞬便红起脸,匆忙别开脸庞。   下水是该解衣……   白芍为谢挚的举动找到了借口,背过身去,慌得结巴:“你、你更衣吧,我先回避片刻……”   “不许走。”   谢挚唤住她,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撒娇。   “你不是还要教我游泳吗?”   “是这样不错,但是——”   身后传来落水声,白芍忙转身,便见谢挚已经跳入了湖中。   湖水很浅,正淹到她胸际。   白芍见状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谢挚并没有脱光,只是脱得剩下了一层薄薄中衣,又随手解开了长发而已。   倘若谢姑娘真的……解尽衣衫,她就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想尽可能地待谢姑娘更温柔、更尊重一些。   夜色初降,有极浅淡的月光自林间投下,洒在女人略仰起的脸庞上,也倾洒在微微晃动的湖面之上,隐约可见湖水之下衣物浮动,与影影绰绰的细腻肌肤。   林间月夜,清湖泛波。   以及那立在水波光影之间,美得不像凡间生灵的……心上人。   借着朦胧月光,白芍终于看清,在谢挚雪白纤细的脖颈上,分明烙着一枚金印。   让人既想抚摸,更想紧握。   那上面刻着什么字?   “白芍,你不教我吗?”   立在湖中,谢挚问。   她声音很轻,却惊得岸上的白芍一颤。   “小挚……”   白芍如梦方醒,喃喃叫了一声谢挚名字,在原地静默半晌,也跟着缓缓走入湖中。   她并没有脱衣解发,而是就这样自然地走了下来。   随着白芍每走出一步,湖水都更深一分,水面先是淹到她小腿,再淹到她腰际。   衣物紧贴在白芍身上,勾勒出女人柔美的曲线。   水淹到了白芍胸前。   她走到了湖心处,谢挚的身边。   “小挚……”   白芍伸出手,似是想触摸谢挚脖颈上的金印,在半空又停住。   谢挚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脖颈的金印上。   “是个罪字……”   白芍轻轻地摸了摸,目露珍重疼惜之色。   “你受苦了……”   “刻的时候,可疼么?”   “不疼。”谢挚摇头。   “谢姑娘又在骗我了,刻印怎会不疼?”   “你摸摸我,我就不疼了。”   白芍一顿,目光颤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也只是抿唇不语,伸手一遍遍反复抚过谢挚脸颊颈侧。   “像这样,会好点么?”她低声问。   谢姑娘骗她也无妨,她本来就笨,被骗一骗,也是理所应当。   只要谢姑娘喜欢,哪怕是在骗她,她也愿意听的。   在白芍的手掌下,谢挚的脸渐渐烫起来。   她避开白芍的抚摸,缩到水里去:“好多了……”   “游泳……是只要闭住气就可以么?”   当初谢挚被中州军士追杀万里,便曾封住呼吸,顺着胜昔河潜逃了很远。   白芍摇首解释:   “闭气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而且,倘若没有修为,常人在水下也闭不了很久气的,还是学会换气为妙。”   谢挚讨价还价:“可是失去修为的机率小之又小,我至今也只遇到过赤森林那么一次而已,学不会,也无关紧要的吧?”   她是真的很愁下水,更愁学游泳,谁料白芍如此认真,如今倒弄得她骑虎难下,不学也不行了。   “谢姑娘。”   见白芍正色,谢挚立即服软,“好吧好吧,我学就是了,你不要这么严肃……”   白芍性子虽然好,绝不会跟她发脾气,可也一板一眼的,她不想惹白芍生气。   白芍教起人来一直都很认真,她耐心地一条一条告诫谢挚道:   “周身放松,不要紧张,可以先试着在水中漂浮,之后再控制呼吸,在水中闭气——但要注意,不可动用修为。”   “最重要的是,不要害怕水。”   “小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她宽慰道:“很安全,不用怕。”   谢挚在白芍的鼓励之下,开始一点点地学习,刚开始便喝了好几口水,反复尝试了几次之后,才渐入佳境,动作不再僵硬。   在此期间里,白芍一直伸着双臂,虚虚环着谢挚身侧,保护着她,预备随时将呛水的谢挚拉起。   谢挚憋了一口气,沉下去几刻,又浮上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学会了一些,心中高兴,小心翼翼地又游了几下,虽然仍显笨拙,但比起来之前,已算不错。   白芍也顺势松开谢挚,在旁含笑看着她游。   游出几丈之外,谢挚停下来回望白芍,眼睛亮晶晶地问:“白芍,是这样么?我游得好不好?”   “正是如此,游得再好不过了。”   见谢挚笑,白芍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谢挚笑起来,游过去揽住谢挚,想解下衣服包住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处水中,也衣衫尽湿了。   两人便一起笑,谢挚推白芍肩膀,笑得埋在她怀里抬不起头:“哎呀,你傻死了……”   “我们上岸去吧。”   谢挚用符文烘干了衣物头发,也没有挽发,就那样随意披在肩上,和白芍并肩坐到岸边的青石上,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踩水,时而故意掬水往白芍身上洒。   白芍不躲避,也不制止,只是温柔纵容地笑,抬手抚摸谢挚的头发。   她喜欢谢挚这样放松自在的样子,眉眼里满是开心活泼,更喜欢谢挚这开心是因自己而起。   玩累了,谢挚便懒洋洋地靠在白芍肩上,仰头看夜空中的星星。   天已很深,夜空上群星闪烁,繁密如泼。   “你不问我,我脖子上的金印是从何而来么?”   白芍闻声,低首去看谢挚神色,却被她乌软发丝掩住面容,看不清楚。   “不问。”   “为什么?”   “谢姑娘既没有说,想必便是不想告诉我,我自然也不必再问。”   “你不好奇吗?”   白芍轻轻点头:“好奇的。”   “谢姑娘的一切,我都很好奇。”   她慢慢地说:   “我想知道你的家乡,自幼在何处生长,有怎样风土人情,想知道你的朋友亲长,知道你的喜恶爱憎,知道你的快乐悲伤,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受过什么磨难,越过什么阻碍……一切的一切,我都想要知道。”   谢挚抬起头来,懵道:“……可这些,你从来没问过我……”她还以为,白芍并不好奇她的过往呢。   “我只是怕你为难。而且,只要相处得久,这些事情,我慢慢总也会知道的。”   白芍极温柔地看着她,“遇到喜欢之人,怎么可能不想多了解她一些呢?”   不过,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谢挚还在她身边,她便已经很开心了。   想了想,白芍又认真道:“若你想我问你,那我日后一定多问。”   谢挚重新靠回白芍的肩上,心满意足地翘起唇角:“那倒也不用。”   白芍不说情话则已,一说起来,还是蛮会的嘛。   两人在湖畔静静依偎了一会,山间清风徐徐,夜色渐渐更浓,繁星也因而显得更多、更亮。   “小挚,我有一个大愿,你知道么?”   头顶浩瀚星空,白芍抚着谢挚的头发,忽然开口。   “什么愿?”谢挚好奇。   “我盼这世上所有良善的生灵都不再受苦,不再被欺压,不论是人还是兽,神圣种族还是上古宝血种,我们通通平等,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就是这样的一个愿,你明白我么,小挚?”   “从前,我将这个愿讲给师父听,师父听了,只是笑我傻,自那以后,我就将它藏得很小心,再未告诉过其他人。”   抿了抿唇,似有犹豫,白芍鼓起勇气,还是轻声道:“……可现在,我想告诉你。”   想将心愿告诉自己喜欢的姑娘,也盼望得到她的认同与理解。   “……”   见谢挚沉默,没有得到回应,白芍有些失落,“你一定是觉得我在说昏话了……”   “不是昏话。”   谢挚抓住她的手,恳挚道:“我信你的,白芍。”   “这愿望很好,很了不起,谁嘲笑你,是他自己糊涂,你不要听,也不要管,只管放心大胆地做自己想做之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这样便好。”   谢挚是真心的。   白芍很好,她的心愿也很好,谢挚喜欢这些有坚定理想的人。   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对未来最大的幻想,是嫁给一个温柔漂亮、待她好的姐姐,遇到种种危机,也只是勉强应对、见招拆招而已:   族人受难,她便跑到万兽山脉去救;人皇追杀她,她便逃离中州;见到巨人受苦受难,她便帮助他们,带领北海生灵起义;现如今龙族大军入侵在即,她便又开始为五州的未来奔走。   她好像一直都是在被世事推着走,自己主动的选择,反而其实很少。   但白芍……和她不一样。   白芍是心中有大爱、有愿景、并愿意为之努力的人。   她喜欢这样的人,也很难不被这样的人所吸引。   谢挚不禁想:   他日倘若遭得大难,像白芍、摇光大帝这样的人,或许才是五州的未来,才能引领一个时代,而她能在旁辅助她们,为白芍等人稍添助力,也就极感心满意足了。   “白芍,”谢挚柔声道:“我也有一个心愿,你要不要听?”   “谢姑娘请讲。”   谢挚望着白芍,温柔平缓地道:   “我希望,你的愿望都实现。”   白芍的心愿,也正是她的心愿。   她和白芍的心,是一样的。   白芍动容:“谢姑娘……”   谢挚见白芍极受触动,想要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哎”了一声,轻轻推开白芍,暂时不要她抱。   “我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你是不是也应该……”她耳朵悄悄红起来,“回报我一些什么?”   “这是自然,正应如此的。”   听谢挚这样一说,白芍也觉此事极为理所应当,认可道:“谢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很简单,就是……”   谢挚点点自己唇瓣,脸颊愈红,小声道:   “……亲我。”   她觉得自己真是不知羞耻,可若是她不主动,白芍这个呆子,如此克己复礼一本正经,她不说,恐怕永远也不会亲她的。   为了日后,她还是……勉强牺牲一点吧。   谢挚在心里说服自己,反正,今天本来她也就打算要勾引白芍的……要是这样还不成功,那可太丢人了……   白芍也呆住了。   她疑心自己听错,或者便是谢挚一时口误说错了,可看着谢挚躲闪的眼神,她心中又隐隐约约地肯定了,这句话确是谢挚所说。   小挚要她……亲她……   热气顺着胸口一路蒸上去,白芍无措得差点站起来,想回去翻翻专门的书籍学习一番,但却来不及。   她羞窘得都不敢看谢挚了:“小挚……”   “怎么了,你不想亲我吗?”   谢挚也在强自镇定,其实心跳得厉害。   “想的!”   白芍忙否认:“我自然……很想亲你……”声音越来越低,又开始踌躇,“但是我……但是我……”   “但是什么?”   谢挚忍着羞道:“不必担忧,你现在也知道,只是亲一下,并不是什么肌肤之亲,更不会有孩子了吧……”   “这个我如今已明白了,但我……不太会……”   到底是想亲近谢挚的心占了上风,白芍红着脸求知,问道:“敢问谢姑娘,是只要嘴唇相贴,便是亲吻么?”   “……”   什么呀,闹了半天,这人连怎么亲都不会……   这个还要她教她,真是……笨死了……   谢挚攀上白芍脖颈,慢慢靠近女人,近到甚至能感觉到白芍的呼吸。   她按下怦怦急跳的心,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仰脸轻轻地亲了亲白芍的嘴唇,动作也颇笨拙生疏。   像她想象的一样柔软。   啄吻一下之后,谢挚又退回来一点。   白芍意犹未尽,扶着谢挚的腰,还不舍得松开:“这便是亲吻么?多谢谢姑娘教我。”   方才谢挚吻她时,白芍只觉是自己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仿佛被蝴蝶轻吻心尖。   “是,但不止……”   调整了一下呼吸,谢挚又靠上前去。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白芍的唇瓣,因为之前没有经验,稍加思索,遵照心中所想,勉强忍住羞涩,又试探着含了含。   “笨,你也张张嘴呀……”   吻了几下,谢挚便靠在白芍怀里猫儿一般休息,抱怨着轻唤。   亲吻实在累人,好像比在水下憋气还让她心跳紧张。   回应她的是女人发烫的呼吸。   白芍低下头,含住谢挚的唇,啄吻几下,学着谢挚方才的样子去舔吻她。   白芍悟性极好,不论修什么法门都是一看即会,在亲吻上也不例外,稍练习了几刻便已掌握其中窍门,反倒吻得谢挚招架不住,不断后仰躲避,又被白芍掌着腰按回怀中,承受女人青涩而又热烈的吻。   “慢一点……”   谢挚咬白芍的舌尖,却又不舍得咬重,“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她还没学会在接吻中换气,白芍水性好,却对此无师自通,吻得她气喘吁吁。   听到谢挚的话,白芍这才稍放慢了一些动作,但目光仍然在谢挚脸上流连,不舍离开。   “谢姑娘,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原来亲吻与渡气有些相似的,并不难。”   白芍又困惑道:“但奇怪,亲吻却比渡气要舒服许多,我一亲你,好似着了魔似的,总也不想分开,只想永远同你这样……我能一直亲你么?”   “你在胡说什么啊……”   白芍说起这些话来一点都不知道脸红,讲得磊落坦荡,简直好像在和道友切磋剑术一般,倒是谢挚这个听的人先受不住,被惹得满面红晕。   白芍仍然在爱恋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谢挚本想一口拒绝,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一直亲……那不行,但常常……偶尔亲一下,还是可以的。”她勉为其难地说。   “谢姑娘,你真好。”白芍极满足地笑,柔声道。   谢挚别别扭扭的:“叫我小挚啦……”   “小挚,”白芍依言唤:“我可以再亲亲你么?”   她说得十分正经,若非唇色红艳,脖颈泛粉,浅眸满是水气,旁人定要道一声寿山大师姐真是当得君子之名。   “今夜还早,我还可以再亲你一次吧?只一次。”   “嗯……”    第251章 下山   吻了又吻,白芍尤不知足,她食髓知味,两人的唇刚才分开,垂眸注视谢挚几息,便又喘息着追吻上来;   谢挚也沉沦于这种新鲜的亲近之中,何况白芍本就是她心悦之人,此时二人初通心意,正是满心依恋之际,也不舍拒绝,只是顺从迎合。   “好了……不要再亲了……”   不知吻了多久,谢挚终于再也受不住,绯红着脸颊,眼里晃着盈盈水光,轻轻推白芍肩膀,“好累……”   她连舌尖都麻了,白芍这个人,怎么好像不知疲倦似的……   她们刚来湖边时,夜还未深;而现在,明月已经升到了夜空正中,可想而知,她和白芍到底在这里……亲近了多长时间。   白芍依言停下,将谢挚扣紧在怀中,反复蹭吻她的耳朵发丝,极为喜欢爱恋。   “谢姑娘是答应嫁给我了么?”她柔声问。   “哼……”   谢挚不好意思直接答应,决定再矜持一下:“还得看你表现……”   婚姻大事,自然应当谨慎万分。   谢姑娘说的,再对不过了。   想了想,白芍稍稍松开谢挚,握着她的肩膀跟她对视。   “那谢姑娘以后想嫁人的时候,多考虑一些我好么?”   女人郑重道:“我一定会对你好。”   谢挚受不住被白芍这样盯着,更觉心跳脸烧,半为躲避,半为撒娇,重新投到白芍怀里去,“我知道……”   白芍是正直可靠之人,她的话,她的承诺,她自然全都信的。   自从谢挚与白芍于月夜湖畔亲吻定情之后,两人愈发亲密无间,同进同出,连修行调息也呆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寿山派中人自然也能看出,她们二人关系与之前的不同——年轻恋人初涉情海,举手投足间尽是爱慕,往往都极难掩饰爱意。   谢挚脸薄,只在两人独处时才向白芍撒娇,若有人在旁,她就放不大开,规规矩矩地不和白芍亲近;   白芍却不懂这些,她本就是做事一心一意之人,如今和谢挚定情,更是将整颗心都放在了谢挚身上,满眼都是她,待谢挚无微不至。   白龟老祖看在眼里,只是慈爱微笑;   鹈鹕师叔很为白芍高兴,连捉鱼都乐呵了许多;   双涟本就盼望能有人帮忙处理宗中事务,看见师姐如此,倒比自己有恋人还开心,整日都蹦蹦跳跳,恨不得立刻就把白芍与谢挚绑去成亲,早日定下来才好;   段追鹤见她二人亲密情状,便知她们已经定情,以白芍的性子,自己断然再拆不得她与谢挚分开,心中不由半喜半忧——   喜的是傻徒弟终于开窍,忧的是谢挚的身份仍然朦胧神秘。   但谢挚来寿山也有了月余,这些时日,她暗中观察谢挚,发现她对白芍也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心喜欢白芍,便又暂且按下那些疑虑。   谢挚与白芍又在寿山停留了几日,终于再留不得,纵然不舍寿山上的安宁温馨,也不得不动身离开了。   她与白芍商议之后,将离开的计划告知寿山众人,选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下山。   白龟老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她们几句,对白芍和谢挚,它很放心。   “芍儿,谢姑娘,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什么时候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老祖温和地注视着她们,目光满含长辈的关心。   “近年东夷不大太平,频有大能丧生,虽说你们都是无双天骄,但也不要大意啊。”   七年前,便是为此,它才特地陪着白芍入了赤森林,生怕白芍遇到危险。   只不过现在,芍儿身边有了谢挚,也并不需要它再担忧了。   白芍躬身行礼,正色道:“多谢老祖教诲,芍儿谨记于心。”   “也不要欺负谢姑娘,要好好待她,谢姑娘是个好孩子,记住了吗?”   老祖这话,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嫁给了白芍、成了她的妻子似的……   一句话说得谢挚红了脸,还想再狡辩解释几句,白芍已经认真地答应下来:“记住了,白芍绝不敢忘。”   她看一眼谢挚,神色柔软专注,轻声道:“谢姑娘的确是世上最好之人。”   段追鹤听得直翻白眼,只觉得小情侣真烦人。   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谈过恋爱,但也没像白芍这样啊!   白芍还要上前行礼,被段追鹤不耐烦地挥手赶走:“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走走走!”留在这整天气她,碍她的眼!   背过身去,又声音小小地补了一句:“你们俩……咳……好好的啊,别让我操心。”   鹈鹕师叔给谢挚和白芍装了好多自己晾的鱼干,只有双涟一个人不高兴。   双涟自幼生长在寿山,少见生人,最是依赖白芍,白芍既喜欢谢挚,她爱屋及乌,便也跟着喜欢;   见谢挚容貌美丽,待自己温柔有礼,人聪明,修为也好,双涟便更觉称心满意,觉得大师姐的眼光实在很好。   她满以为,师姐此次带谢挚回来是要长留久住,谁曾想才刚和谢挚熟识,却又要分开了,又留她一个人和师父斗智斗勇,扳着算盘整天苦算账目。   直到一路送白芍谢挚下山,小姑娘还是垂着眉毛嘟着嘴,满脸不高兴。   谢挚回身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稍稍走慢几步,捏少女脸颊,哄道:“双涟,不要难过,待我做完自己应做之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双涟眉毛一动,还有些怀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时候……谢姐姐,你是不是已经是大师姐的妻子了?”双涟思索着问。   “这……”   谢挚脸一烫,看一眼前面的白芍,悄声答:“我不知道……或许吧。”   “世事易变,我也保证不了什么,但只要你师姐答应,等那时一切都妥当了,我自然……也是愿意嫁的。”女人长睫里笼着柔光。   跟白芍长归寿山,光是想一想,都令谢挚的心发软又发烫。   双涟闻言,终于高兴起来,拍手笑道:“大师姐怎会不答应?她这么喜欢你!”   谢挚只是抿唇笑。   将谢挚白芍一直送到寿山脚下,直到送无可送,双涟才停住脚。   “大师姐,谢姐姐,一路顺风,注意安全呀!”   她使劲朝她们挥手,分外依依不舍。   “早点回来!我在寿山上等你们!”   阳凡已近大楚国都,*实是在东夷的中部,由此地一路东行,渡海而去,即是真凰的海外仙岛,若是骑小毛驴一路疾行,也用不了几日;   但小毛驴只可载一个人在背,再加一人便觉吃力,要是骑上它,谢挚就不能与白芍并行了。   在这之外,谢挚也觉得,若是唤出小毛驴,它知道了自己和白芍之事,在她们身边整天叫唤,伸着脖子偷听偷看,这样颇不自在,干脆也没有放它出来,仍旧任由小毛驴呆在小鼎里休息,决定不靠外力,自行前往真凰所在之地。   这无疑是一段漫长路程,虽称不上艰险,可也不能说轻松。   为此,谢挚与白芍下山之后,先在阳凡停留了几日,计划稍作修整,再一心赶路。   谢挚决定留在阳凡,主要是为自己买了些衣物——她来时穿的衣服是中州式样,和东夷略有不同,她自己看不出来,白芍不在意,也并未问询,可她一上寿山,就立刻被段追鹤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对劲。   为了更好地融入东夷,也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谢挚觉得,还是先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东夷人比较好。   因此,在阳凡落脚的第二日,一大早谢挚便拉着白芍去买衣服,顺便也看看东夷的风土人情。   阳凡虽只是一个小镇,但因距离国都甚近,又有鱼米之利、交通之便,也毫不困苦贫瘠,人人安居乐业,打鱼砍樵,宁和自在。   晨间的集市上十分热闹,处处都是吆喝叫卖之声,小摊上挂满了银闪闪的大鱼,还在张嘴鼓腮,鳞片上沾着水珠,显然才是新鲜捕捞而出;   此外,还有买卖禽蛋肉菜的摊铺、修补器物的工匠、背着土布的农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大荒尚猎,中州又重农轻商,歧都尤其管制森严,摊贩受限良多,谢挚也只在宗主的陪伴之下,游过一次歧都西市而已,此刻见到这东夷小镇清晨的热闹景象,不由倍感新奇,脚步放慢,好奇地四处观望。   谢挚与白芍俱是美人,又是大能者,打扮气质与普通人不同,哪怕气机内敛亦不掩光华,阳凡本地人一眼即可看出她二人不是凡人;   也有些年长之人认得白芍,白芍小时候也曾下山过几次,知道她乃是寿山派的修士,见到她们,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低首行礼,白芍亦颔首回礼。   阳凡人对她们态度尊敬,却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敬畏万分。   这又是东夷的一个不同之处……谢挚默默地想。   东夷的宗派多如繁星,几乎每地都有宗门坐镇,受凡人供养,守护一方平安,与凡世关系很深,因此并不至于高高在上、超然物外。   或许,修士与凡人之间,本就该是这样的,像天衍宗那样,反而不好……   “小挚,有人过来了。”   谢挚正在沉思,忽然被白芍揽住腰,往旁边带了带。   她回过神来,便见身旁一队僧人口念佛号趋步走过,穿着式样一致的黄色僧衣,面孔看起来还非常年轻,最多只有十五六岁。   是一群小沙弥。   领头的和尚则要年长许多,生着一张中年男子的瘦长脸庞,披着袈裟,僧衣深黑,眉间似有焦灼不安之色,但被掩饰得很好,偶尔才隐约浮动一瞬。   “明师父好,您这是上哪去?”有人行礼之后热情地问询。   “阿弥陀佛,我等是要去镇东的张夫人家——”   被称作明师父的领头僧人双手合十,缓缓回礼。   抬眼看到人群中的谢挚白芍,目光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   她们二人立在人群之中,有如明珠立沙砾,确实让人一眼即可看见,极为醒目。   他朝谢挚白芍点头微笑,笑容亲切和煦。   “好久不见了,白施主。”    第252章 张夫人   白芍还礼道:“明师父好。”   谢挚见白芍神情从容,似与这僧人颇为相熟,忍不住拉拉白芍衣角,用神识悄悄问:“哎,你认识他?”   “小时候下山来采买物品,偶尔会见到,几次下来,便认识了。”   白芍也以神识答:“这是阳凡镇慧通寺的住持,法号明空,在阳凡已经生活了许多年了。”   “我们都叫他明师父,小挚,你也可以这样叫他。”   东夷佛教盛行,哪怕如阳凡这样一个小镇,也莫不有寺庙香火,僧人往往都很受尊敬。   谢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谢挚对佛教了解甚浅,至今与佛弟子唯一的接触,也只不过是在少年时于昆仑山上,将那西渡的佛子觉知一头撞了个眼冒金星而已。   若不是依靠白芍讲解,否则,她对东夷简直是一无所知。   明空的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略一扫过,便已将她们二人的关系猜到了七八分,又料想谢挚应是白芍自它处带回来的生人——   阳凡镇人,他大抵都识得,何况这年轻女人容貌如此美丽,若是之前见过,他绝不可能没印象。   明空主动开口,向白芍含笑问道:   “七年前白施主为求修为精进,独往赤森林历练,如今平安归来,当是修为大进了罢?贫僧虽是凡人,未能修行,也观出白施主与过往大有不同,目光莹澈,生气勃勃,大约修为已破数境。”   白芍也不隐瞒他,点头道:“明师父果然慧眼如炬,白芍如今已至斩己境界。”   “祝贺白施主。”   明空神情感慨:“你能平安归来,真是不易。”   哪怕是白芍也能听出他似乎话里有话,稍一怔,茫然不解道:“您这是何意?”   明空看起来倒比白芍还更加惊讶:“白施主刚从赤森林回来,竟然不知么?”   白芍蹙眉:“确实不知,明师父,您请讲。”   “赤森林不久前出了一只重伤的真凰,又有佛陀与公输家族共同发令,言称取得真凰翎者,可得佛陀传承,因此引得无数修士蜂拥而至……”   谢挚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在旁凝神细听。   她想知道徐凰最终的结局——明空描述的这景象,正是她与白芍离开赤森林时所见到的。   明空叹息一声,捻动指间念珠,神情悲悯,接着道:   “却不料,这只真凰虽然重伤,却绝非俗物,乃是有名有姓的一方凤凰神王。”   “它引得修士入赤森林后,设下了一场无边幻境,一旦陷入其中,便会被种种考验读取心声,凡是怀有奸诈不轨之心的修士,不论修为强弱,统统丧命于此,只有寥寥几人通过了凤凰神王的考验,勉强逃了回来,将自己的经历讲述给东夷众人……”   “这一番大劫,不知使我东夷损失了多少少年天骄与大能者,有些宗派甚至为之一空,无人得以幸存。”   明空叹道:   “到底是神圣种族,即便已然垂死,仍旧凛然不可侵犯,哪怕真凰气力不如真龙,天资不如神族,在神圣种族之中仅排第三,我人族面临真凰时,仍然不能不觉己之渺小无力。”   “现下,外界可是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阳凡偏安一隅,因而才显得风平浪静,白施主不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   明空再施一礼,真诚道:“因此我才要祝贺白施主,死里逃生,日后必有无量后福。”   “……”   谢挚听白芍与那法师一问一答,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她知道徐凰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那些修士听闻真凰现世,不心生尊敬也就罢了,却想着趁其重伤谋取利益,这是贪婪;不顾安危进入赤森林,则是愚蠢。   那时赶赴赤森林的修士,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人。   既是坏蛋,死了也活该,不值得惋惜。   只是——   不知为何,谢挚又想起了公输家主,那个坐在轮椅上、唇边总是含着微笑的孱弱女人。   她有一双仿佛对一切都成竹在胸的剔透双瞳,稍一对视,都觉透心发凉,似被完全看穿。   “那还真是……可惜了。”   临走时,听到白芍没有遇到真凰,公输家主曾满含惋惜地如此轻叹。   现在回忆起来,那高耸入云的驮峰宝船,驶向的正是……赤森林的方向。   谢挚皱紧眉,不安在心头一闪而过。   那个女人……   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明师父,您知道那只真凰现在怎么样了吗?”   谢挚听到白芍的提问,思绪被打断,一时也顾不得再思索公输家主在暗指何意,只顾聆听徐凰的下落。   “听闻,它早已陨落了。”   明空道:“那真凰年老力竭,魂魄分离,依靠燃烧精血才布下了一场精妙幻境,及至幻境结束,它的一切也都被燃烧殆尽了。由骨及肉、由血及魂,略无剩余。”   “……”   谢挚闻言心中猛地一痛,下意识倒退一步,又被白芍扶住。   徐凰……已死。   早在离开赤森林时,她就知道,徐凰必死无疑,她为自己择定了死亡的道路,谁也无法挽回改变;   但当这个结果真的血淋淋地被摆在她眼前,被一个陌生的僧人若无其事地讲出来时,谢挚还是不能不眼眶发酸、心中剧痛。   白芍见谢挚脸色苍白,似极悲痛,当下已无再和明空攀谈的心思,揽住谢挚,将她担忧地看了又看,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抚摸谢挚肩膀脸颊,轻声叫她名字:“小挚……”   “明师父!”   想和明空说话的人还有许多,一个小贩热情地叫了一声,搭话道:   “我方才见您步履匆匆,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   明空法师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之面,并不太愿意讲;但他人既已询问,他也不好不答。   他犹豫一瞬,念声佛号,方低声道:“不瞒施主,贫僧此去,是为张夫人之……”   话音未落,前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尖利哭喊与器皿破碎声,惊得众人一颤,纷纷回头看去。   “海儿!我的海儿!”   一个妇人满面泪痕,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她大约四十余岁,衣饰整净,分明是一个端庄有教养的女人,此刻却状若疯癫,又哭又笑,一路朝明空这边直直冲撞过来,不知打翻多少物件,旁边数人连忙伸手去拉去抱,竟拖不住。   谢挚虽不知这妇人为何如此,但听她声音悲凄苦楚,大约是猛地听到了什么惊人噩耗,一时极悲,以至于心智混沌,陷入半疯;又见她打扮体面,便知她之前定也是位自尊之人。   “夫人莫要悲伤。”   谢挚不忍再看,上前去拦住她,将一缕神识轻柔地渡入妇人体内,转瞬已游转数圈,助妇人恢复理智,勉强冷静下来。   受了谢挚的一缕神识,妇人霎时浑身一软,倒在谢挚怀中,几乎瘫倒在地。   但她的眼神却清澈了许多,不再如方才浑浊迷惘。   她的神智回来了。   “……海儿!我的海儿!我可怜的海儿……”   靠在谢挚肩头,妇人不停地流泪,顷刻间眼泪已经打湿了谢挚肩膀,却还在一声声喃喃念。   “海儿……?”   白芍微微蹙眉,上前去扶住谢挚,回身看向明空。   “若我没有记错,海儿……好像是张夫人的独子吧?明师父可知,他出了什么事?”   那孩子名叫海晏,很是灵秀,品性纯良,且又身怀道骨;家中也殷实,父亲早亡,仅有寡母,家教甚是严格。   段追鹤之前还曾想收他为徒,顺便再向他家顺些钱财,但被他母亲——也就是张夫人婉拒了,段追鹤为此念叨了许久,因此白芍也对他有些印象。   张夫人只有这一个儿子,舍不得他上寿山,还想将他在身边再留几年。   “阿弥陀佛。”   明空一叹,塌下双肩,垂目道:   “海晏前些年拜入我佛门,因他悟性奇佳,素有佛缘,被选入大佛光寺侍奉佛陀,倘若有幸,他日或能晋为罗汉。”话音一顿,“只是……”   转折之后往往都是坏消息,谢挚的心一沉:“只是什么?”   “只是,海晏痴心佛法,不眠不休,日夜钻研,佛法修炼不成,竟落入旁门左道,心力耗竭而死,连佛陀也十分叹惋。”   一面说,明空一面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沙弥们,立刻有沙弥会意,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一张檀木盘,其上以白布盖着一尊陶罐。   谢挚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   海晏火葬后剩下的骨灰。   明空接过木盘,缓步上前,目光慈悲柔和,朝张夫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这是海晏命中注定的劫难,逃避不开,唯愿施主不要悲伤。贫僧已为海晏亲抄《心经》数遍,又率众弟子日夜诵经,愿他得超解脱之津,永拔轮回之地,在三千大千世界证得大道。”   “海儿……”   张夫人似乎接受了明空的说法,不再发狂,只是默默流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装着儿子骨灰的陶罐,颤抖着手,伸手去接。   她接过陶罐,紧紧地抱在怀中,低下头将它牢牢贴在面颊上,怀着无限的悲痛与爱,一寸寸摩挲陶身,如在抚摸儿子再也见不到的面庞。   “我可怜的海儿,娘当初,真不应该让你去出家的……早知如此,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绝不……”   喃喃地说到这里,张夫人忽然又目光呆滞下去。   谢挚知道她受儿子骨灰刺激,又有些神智不清,恐她做出什么傻事,正欲拦下,却已来不及——   “啪!”   一声脆响,张夫人高高举起陶罐,重重摔在地上,将它摔得粉碎,满地碎屑乱溅。   骨灰撒了一地,其间还混着几块未烧尽的碎骨,灰色中掩着几点森白,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仍显得渗人。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张夫人真的疯了!”   众人觉得晦气,生怕张夫人又来寻自己麻烦,都被骇得四散而去。   明空师父脸色灰白,捏着佛珠一动不动,一滴冷汗自脸边滚过。   立在儿子的骨灰之中,张夫人拍手大笑。   “佛杀了我的儿!”    第253章 起疑   过了许久,明空才自滴汗的脸庞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张夫人太过思念独子,不幸竟然失智,说出胡话,贫僧也极为惋惜心痛。”   “送张夫人去医馆看病,将这些……骨灰收拢起来,尽快送归张府。”他转身对沙弥们低声吩咐。   “是。”   小沙弥应声,纷纷躬身,去收拢洒落一地的骨灰。   张夫人也被热心的镇民与僧人们一齐架走了,她被众人拥着还在极力挣扎,发髻也被挣开,不断高声叫骂: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儿来,还我的海儿来!……”   声音到最后已至嘶哑,听在耳中竟有些凄厉,叫人不寒而栗。   街道上很快又重归宁静,好似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闲谈声重新又响起来。   明空回转过身子,灰白的脸色此时已转红润,仍旧镇定自若,一派高僧风度。   他微笑着看向白芍谢挚,颔首道:   “数年不见白施主,今日幸得相逢,本应请施主去寺内一聚,但又思及白施主轻易不下寿山,一旦下山来,定然是有要事在身,既如此,贫僧也不便打扰,便先行告退了。”   “明师父慢走。”   这时,沙弥们也已将地上的骨灰清扫干净,重装入陶罐之中,分出数个小沙弥将其送往张府,剩余僧人则跟在明空身后,垂首快步离去。   他们离开之后,才陆续有人窃窃私语。   “张夫人真的疯了!你听她说的那话!”   他甚至不敢重复张夫人的原话,仿佛连那也是对佛陀的大不敬,而只敢以“那话”来代替:“连佛陀她也敢编造!真是……”   “八成是一时无法接受儿子已死,得了癔症!”有人很肯定地说。   另一个人撇嘴道:“她还怪起佛陀了,咱们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都好好的,就光她儿子死了……”   “……”   他们的声音刻意压得很小,但在谢挚与白芍听来,却是清晰得如同耳语。   “白芍……”   谢挚望着僧人们离去的方向,诧异地轻声问:“为什么他们说,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入佛门?”   饶是白芍知道谢挚对东夷世事多不了解,此时也不禁呆了一呆,方道:   “东夷的习俗是,只要家中的孩子不是独生,便必要将其中一子送入佛门,以表对佛陀的虔诚。”   这风俗早已成为惯例,在东夷延续了千余年,如过年一般,凡是东夷莫不知晓,谢挚却连这也不知道,因此白芍才颇为惊讶。   修士再怎样避世不出,也总不会全然不染凡尘的,谢挚这样,简直不像是东夷人。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风俗……   “可是海晏不是张夫人的独子么?”谢挚又问。   既是独子,不也不必再受这条风俗拘束吗?   白芍回忆了片刻,答道:   “是这样不错,但张夫人笃信佛教,极为疼爱自己这个儿子……因此我猜想,或许是她自愿将海晏送入佛门,将儿子保给佛陀,期盼佛陀保佑他平安康健,这样的例子也有许多。”   “是么?”   谢挚的声音仍然很轻:“那要是张夫人知道,或许她儿子的死另有隐情呢?”   白芍愣住。   “小挚,你说什么?”   “白芍,明空说了谎。”   谢挚不再打哑谜,转向白芍,直视她。   “即便没有说谎,那也有所隐瞒。”   白芍点点头,认真再问:“他隐瞒了什么?”   这次,倒是谢挚呆了一下,忍不住问:“……我空口无凭,说他说谎,你竟不问我何出此言、可有证据么?”   分明,白芍认识明空的时间,要比认识她早得多,也长得多……   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说这话,必会引来白芍许多质疑,说服这个木头还须费一番口舌,谁知白芍却眼睛眨也不眨,便点头相信了。   “你说的话,我都信的。”   白芍拉住谢挚的手,柔声道:“谢姑娘比我聪明敏锐,有什么我没察觉到的发现,也属理所应当。”   “更何况,你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一旦说出,心中必是确信无疑,这才肯对他人言,我只管听你的话便好,又何须多问?”   “哎呀,你这人真是……”   谢挚原本还满脸严肃,准备要说正事,此刻被白芍拉着手,听女人这一番认真解释,脸已先红了三分。   她知道,白芍并没有刻意言语撩人的意思,可她只是将自己的心里话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说出来,便已经惹得谢挚心动万分了。   都说白芍单纯笨拙,身上有些痴气,她有时候却真觉得,这人实在是个大智若愚、顶顶聪明狡猾的人物,总能在谢挚最意料不到之处,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   都骗走了她的心和人,这难道还不算狡猾可恶吗?   “我问你,你听过狐族的听心术么?”谢挚道。   白芍点头:“略有耳闻。”   “既听说过,那便好了。”   谢挚没有讲自己是从何学到的这狐族术法,只是将其一句带过,含混道:   “我正好……略通此术。”   “方才,张夫人打碎那装有海晏骨灰的陶罐,我正好瞧见明空一瞬间神色极难看,还下意识往前扑了一步,便起了疑心,动用了听心术,想听听他心中所想。”   “谢姑娘听到了什么?”白芍问。   “我听到……”   谢挚回忆着方才的经历——   明空双眼紧紧盯在地上的骨灰上,似是紧张;   待看清后,又有一瞬难以掩饰的轻松之色。   “明空在想……”   “‘还好,还好。’”   “‘还好,他们没有敷衍我,真的烧了只什么。’”   “‘真的烧了只什么’……?”   白芍喃喃重复一遍,蹙眉道:“这是何意?莫非那骨灰并不是海晏的尸身所烧,而是什么别的?”   “或许吧。”   谢挚不置可否,道:“具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那明空,绝不是什么好人,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别的东西。”顿了一顿,“海晏的死……也应当不像明空说的那么简单。”   “我怀疑海晏的尸身并未火化,那罐骨灰也不是他本人的,而是那群和尚在明空的吩咐下伪造的。”   谢挚在方才洒了骨灰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沾了沾,放在眼前仔细观看。   没有什么尘土,干净得过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沙弥们将骨灰打扫得极干净,连一点也没剩下,甚至连这一截街道也顺带清扫了一番,几乎一尘不染。   真是做贼心虚。   谢挚拍拍手,又站起来。   “方才我见那骨灰里也有未烧尽的骨块,可见并非什么草木灰,或许是寻了只什么猫狗尸体之类焚烧而成的。”   ——“佛杀我儿!”   白芍想起了张夫人的呼喊,神色一凝,眉间涌上些许迷惘与难以置信,低声道:“难不成真的是佛陀……杀了海晏么?”   倘若此事为真,对一个东夷人来说,其心理冲击之感,真不亚于一尊至高至明的神祇崩塌。   张夫人知道了爱子为自己笃信不疑的佛陀所杀,承受不住此等打击,极度悲痛矛盾之下,才发了疯?   谢挚并不知道佛陀在东夷人心中的地位,更没有这些心理负担,过往的经历又令她素来对这些佛子没什么好感,还有些许讨厌,直截道:   “我也不知道,但总之,海晏一定不是像明空说的那样,沉迷佛法,走了旁门歪道而死;他既然是死在了大佛光寺里,那与佛陀,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喽。”   “——就算不是佛陀杀了他,但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是当今五州最强大的三人之一,在东夷更是说一不二的至强者,却护不住自己地盘里的一个小沙弥,依我看,这也真够没用的了。”   白芍惊道:“小挚慎言!”   她连忙上前捂住谢挚嘴唇,面上浮现焦急忧虑之色,警戒地四处一扫,见无人注意她们,这才面色稍缓。   忽然被捂住嘴巴,谢挚还在茫然,眨眨眼睛,呜呜问道:“怎么了?”   “小挚,”白芍放下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发丝,温柔但又郑重地委婉告诫道:   “方才这话,在我面前可以讲,但对别人——尤其是在外面,还是不要说的好。”   “为什么不可以?”谢挚讶然道:“难道我骂佛陀,会被抓走不成?”   在中州的时候,他们红山书院的学生还常常凑在一起批评人皇呢,难不成佛陀比人皇还更尊贵?   “这……”   白芍头一次露出了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神情,让她对这件事情阐明缘由,确也十分困难。   不诟佛陀,在东夷,完全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但谢挚却不明白。   “并不会被抓走……只是也……会遇到许多麻烦。”   白芍努力解释道:“东夷人普遍非常尊敬佛陀,几乎人人都信佛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阐明佛陀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但是,若你方才那些话被镇民听见,绝对会惹得众怒,被团团围住的。”   “竟然会这样么?”   谢挚睁大眼睛,愈发感到不能理解。   “千真万确。”   白芍忽而轻声一叹:“小挚,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个东夷人,甚至也不像世间人似的。”   谢挚没注意到白芍的后半句话,只是被她的前半句话吸引了整副心神,心脏一下子缩紧。   踌躇不安着,她小声道:“说不定,我真不是东夷人呢?”   谢挚并不想骗白芍,她也相信白芍会接受她的过往,可是有些事情在一开始没说,之后随着与白芍感情愈深,便愈来愈难以开口。   刚开始是因为不信任白芍,到了后来,则是怕白芍会因为自己瞒她而伤心难过,又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将过去和盘托出,因此只好暂且拖着不告诉,能瞒一时是一时。   在与白芍甜蜜的同时,谢挚也常常觉得不安,仿佛头顶悬着将落未落的利剑。   白芍太好了,她是真心想和白芍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嫁给她,做她的妻子,永远不分开;可愈喜欢白芍,她就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愈感到惶恐,也因此更怕知道一切后白芍不要她。   白芍却柔软地笑了起来,望着谢挚,道:   “谢姑娘又在哄我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乃是摇光大帝亲自所设,千年间只开过一次,还是数年前昆仑山宝出世,佛子觉知得到摇光大帝的默许,动用了真凰翎上的空间术法,这才打开的,你不是东夷人,又能是哪里人?”   谢挚也勉强跟着她笑,语气轻松道:“你为什么不猜我是大荒人?”   “西荒么?”   白芍还真的将谢挚认真打量了几眼,继而忍俊不禁。   分明就一点儿也不像。   女人眉眼弯弯地笑道:   “我也曾读过古籍,其上记载说西荒人身材高大健壮,人皆身高六尺,民风刚健,质朴尚武,着中州服饰甚或显得滑稽。”   “依我看,谢姑娘与其毫不沾边,反而身有清贵之气,若你说自己是中州的世家女,我倒或许会信的。”   看来,白芍是真的对她没有丝毫怀疑……   谢挚稍感放心,同时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惘然若失。   若是白芍不这样信她,她在此顺势将过往全部告诉白芍,是不是也能终于解下心上一块大石呢?   至于那什么清贵之气,谢挚一向觉得这个形容和自己全无关系;若真说要有那么一点,也完全是牧首大人和丹朱鹤将她一点一点教导过来的。   当年姜既望将谢挚收作义女,她又素来以重礼闻名,谢挚被她教出来,倒也很能唬住人。   “既然海晏之死另有隐情,我们可要去查探一番么?”白芍问谢挚。   此事事关佛陀,自然非比寻常,但若谢挚想去,她也会不假思索地应下来。   “……”   被白芍这样一问,谢挚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短暂一怔,继而久久地沉默下去。   若是少年时的她,早在发现事有蹊跷之时,为张夫人的失智半疯、海晏的不明之死,便会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将其揽在身上,誓将此事追查到底;   但现在,她到底还是与从前不一样了,不能再如那时一般无畏无惧。   她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东夷耽搁太久,五州大难在即,她应当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甚至也不应该和白芍谈情说爱,而应该尽快完成狐君为自己指明的两项任务才好。   何况,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在东夷的势力如日中天,他又是仙王境界的大能者,她与白芍加在一起,也绝赢不过佛陀压下来的一指。   若是贸然牵涉进佛门秘事,说不定,不仅查不到真相,她与白芍,还会有性命之忧。   “……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   谢挚垂下眼,艰涩地低声说。   话一出口,她便感到面上羞愧得发烫,手脚却因为对自己的鄙夷厌弃而变得冰凉,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白芍,怕见她谴责的目光。   所幸白芍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答应。   “好。”   “那么,我们去给你买衣服吧。”   之后谢挚完全没了四处观赏的兴致,心事重重地跟白芍去店铺里草草选了几件衣物换上,又买了些东夷配饰,一一穿戴完毕,终于看起来与东夷本地人一致了。   路过小摊时,白芍给谢挚买了份糕点,晶莹甜糯,谢挚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时不时给白芍喂一块。   和心上人相携而行,本应十分欢欣甜蜜,她面上却没有多少笑容,只有喂白芍的时候才会下意识笑一笑,转过脸后,笑容便又淡下去。   愈走气氛愈沉闷,白芍也将谢挚的沉默看在眼里,心中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哄。   两人落脚的客栈在镇东,走了片刻,是一堵很高的白墙,有隐约的哭声从墙内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再往前走,便是乌黑的门与高悬的匾额,有仆人无声地忙进忙出,俱神色悲凄,正登在梯子上,将白幔与大串的白灯笼挂在门边。   是张府。   他们正在准备海晏的丧事。   谢挚在张府门前驻足,抬头凝望雪白的丧幡。   张夫人的哭声在门外也依然清晰可闻,路过的人都脸色一变,纷纷加快脚步,从张府门前快步走过,像在逃跑一般。   “佛杀我儿!佛杀我儿!还我的海儿来!还我海儿!……”   接下来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不一会儿,门内急匆匆地奔出一个侍女,迎面望见门口立着的谢挚与白芍,被她们二人容貌气质所震,微微一呆,才想起来行礼:“见过两位仙君。”这两个人,一看就不是凡人的。   谢挚扶起她,问道:“张夫人还好么?”   侍女忧道:“仙君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今日才得知小公子……当时便大放悲声,一路恸哭着冲出府去,要去慧通寺寻明师父,正巧碰上了明师父来送骨灰,夫人当时便发了疯,说了胡话,还……摔碎了小公子的骨灰罐。”   “方才,明师父派僧人将我家夫人送了回来,请医师喂了夫人些镇静之药,*谁知等药效过去,夫人还是在不停地说胡话,拦也拦不住。”   “如此哭了许久,夫人过于悲痛,竟然咳出血来,接着便晕了过去,奴婢正要去请医生来看呢。”   谢挚在小鼎里取出一枚异香扑鼻的药丹,递给侍女。   药丹上泛着瑰丽紫光,在修士之间并不足为奇,但医治凡人则绰绰有余。   “这个给你,拿去给张夫人吃,不必再去求医问药。”   侍女得之大喜,激动得落下泪来,哽咽道:“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说完行了跪拜大礼,便举着药丹急冲入府中,“夫人有救了!门前有仙人赐药,快拿给夫人服下!……”   府中一阵喜悦的喧哗声,都为主人得救振奋不已。张夫人为人极好,温柔和善,很受府上众人爱戴。   有好奇的仆人悄悄溜出府来,探头观看,却不见那侍女所说的“两位仙姿佚貌的仙人”。   “奇怪,人呢?”   谢挚与白芍已经走出了很远。   糕点吃完了最后一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白芍看到,自己身边人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步子轻快,神情也不再低落。   谢挚转过头,望着白芍,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还是张口欲言。   白芍心领神会,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叫了一声:“小挚。”   她喜欢这样的小挚,再喜欢不过了。   “晚上我们去慧通寺一探,好么?”   白芍将谢挚想说的话抢先说出口。    第254章 夜探   “白芍……”   谢挚没料到自己的心思被白芍说中,禁不住目光微亮,动容地凝望白芍面孔。   是谁说白芍傻的?她分明,一点儿也不傻……   她能看出她为什么生畏犹豫,为什么失落彷徨,又如何因为方才在张府外的见闻重新下定决心,却并不点破,自始至终都只是默默包容,尊重听从谢挚的决定;   在谢挚回心转意,准备向她告知自己想法的时候,又抢先将谢挚的心里话说出口,省去谢挚一番挣扎尴尬。   与心上人心有灵犀的感觉实在很好,谢挚心潮起伏,望着白芍,感觉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也只是笑着轻轻摇头。   白芍明白她的心,所以,不必说。   她勾住白芍尾指,撒娇似的摇了摇。   “那便定在今晚子时,夜深人静之时,我们夜探慧通寺,如何?”   白芍亦反握住谢挚的手,温柔专注地注视她。   “好。”   两人相视一笑。   虽然仅是这样拉拉手,似乎反倒比亲吻拥抱更加亲密似的……   谢挚心里甜滋滋地想。   可能跟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便是如此吧?   是夜,草草用过饭,挨到了约定之时,谢挚与白芍便悄然潜入了慧通寺之中。   好似连天公也来襄助她们,今夜分外阴沉,皎月失辉,方自松枝上初露一角,便又被重重乌云掩去,竹林沙沙作响,在寺院的青砖上摇动着投下无数朦胧叶影。   阳凡不过是一个小镇,唯一的修行门派即是寿山派,寿山派在东夷中本也无名无姓,乃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门派,只因出了白芍,这才名声大盛,为众修士所熟知。   七年前,白芍以一人一剑横扫东夷,少年天骄落败如雨,竟无一人能胜。   在东夷,单提阳凡抑或寿山,大多修士都会面露茫然之色;但若是提到寿山白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芍当年去各处挑战之时,所报的便是这个名号。   因此,白芍与谢挚,此刻便应是阳凡镇中修为最高的两人,连白龟老祖也大概不及。   凭她们的实力,其实大可直接掀翻慧通寺,之所以要深夜悄悄潜入,一则是夜晚僧人不如白日警惕,容易探得机密;   二则是东夷佛教兴盛,逞一时之快固也可以,但若因此开罪佛陀,却是大大不妙,哪怕是白芍谢挚,仍须不露行踪、小心行事。   谢挚之前二十余载人生,多的是搏命死战,甚至连那两军交战的恢宏场面也曾见过,一句命令下去,便可调动数万北海生灵,却没有这种潜入一地小心探寻的经历;   又因为陪伴自己身边之人乃是白芍,便愈发觉得新奇。   她也知道自己与白芍在阳凡堪称无敌,是以心情并不紧张,反而颇为轻松。   慧通寺的僧人并无修为,都是凡人,此时夜已甚深,哪怕守门僧人强打精神,也禁不住来袭的困意。   他试图念佛经醒神,不知不觉中早已合上眼睛,下巴挨着前胸,忽然头猛地向下一栽,这才将自己一激灵震醒。   守门僧人连忙拍拍脸庞,抬头四望,只见夜空乌云蔽月,庭前竹叶簌簌作响。   周围静悄悄的,并无一丝人迹。   僧人却不敢放松,重新捻起佛珠来。   明空住持这几日格外严厉焦躁,屡次责罚手下的僧人,要他们日夜不休地加倍用心看守寺门,他自然不敢不从。   谢挚与白芍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寺院当中,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惊动一个僧人。   海晏的尸身既未被火化,便应当是被掩埋地下,或者分尸而藏,白芍本想就此查起,将慧通寺寸寸翻寻过去,以此寻觅海晏的尸体踪迹,却被谢挚拦住,告诉她不须如此麻烦,她有更快捷方便的方法。   随即,谢挚便运起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将慧通寺方圆数里都扫视了一遍。   神族的术法自非常人所能了解,白芍虽不知道这瞳术的来历,也能感到谢挚甫一运转起这术法,周身的气息一瞬便变得极为超然圣洁,心中不由暗叹:   小挚拿出的东西,她总是闻所未闻,可又极神秘、极厉害的,可见小挚的出身师门定然不俗至极。   她也不知道,日后与小挚成亲之时,小挚的师父看不看得上她,又肯不肯许她娶小挚。   “小挚,你可有看出什么吗?”   谢挚已经运转瞳术许久许久,仍在原地默立,不见她回答,白芍担忧她出了什么差池,便轻声催问。   “唔……”   谢挚的瞳孔缓缓自乳白恢复正常,却并未立即作答,而是面露犹疑困惑之色。   “没有。”   “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海晏的尸身,更没一丝踪迹。”   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号称可观破世间一切邪妄,在谢挚少年时曾帮了她许多忙,极少有不灵验的时候;   但在今天,她将慧通寺每一处连带着附近方圆数里细细观过数遍,甚至连可以埋尸的地下也没放过,竟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什么异状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更遑论海晏的尸身了。   难不成,海晏的尸体已被火化、撒入土地了么?谢挚沉思。   这样的话,大观照瞳术倒的确看不出来。   “不要紧,”白芍安慰她道:“我们再四处探探,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谢挚点头应,“好。”   话虽如此说,谢挚对意外收获却并不抱什么希望——如果什么东西连大观照瞳术都找不到,实地去找,便更找不到了。   但为免得泄气,这话她并没有告诉白芍。   她们正欲前往寺院后的竹林去察看一番,谢挚忽然脚步一顿。   “有人来了。”   她五感极灵敏,行事又向来谨慎,潜入寺院时,便时时开着神识,蛛网似的包围了此地,是以刚察觉到一缕陌生的气息,还未进寺门,便立刻有所感应。   “不是凡人,是个修士。”   谢挚一面仔细感应,一面低声道:“而且还……修为颇佳,不是泛泛之辈。”   来人刻意隐藏了气息,但谢挚修为高于他——或者她,因此仍可察觉。   白芍愣了愣,面色转向凝重。   ——阳凡只有寿山派一个门派,而寿山派之人,谢挚全都认识。   按理来说,此刻的阳凡,根本就不应该有她们二人不认识的修士,但却……   是个忽然外来的散修么?   但什么散修,会在如此深夜,刻意避开他人耳目,悄悄潜入慧通寺?   莫非此人也是为海晏之死而来,还是另有他图?   不论是什么,都绝不是为了正大光明之事。   “我们先躲起来,看看他要做什么。”   身后正是大雄宝殿,白芍低声说完,便与谢挚敛去周身气息,旋身隐入其中。   慧通寺虽比不得那些有名的大寺庙,正殿并不金碧辉煌,可也十分宽敞,能容下全寺僧人一同盘坐,即便已是深夜,其内依然静静燃着巨烛与佛香,供献有各色新鲜瓜果。   正殿中央奉有一尊高大佛像,正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   谢挚借着烛火去看,只见佛像双目微垂,神情端静,唇边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指掐法印,正在庄严地结跏趺坐。   跳跃的烛火映在佛像镀金的脸庞上,几有光彩流动之感,也让佛像点漆的眼睛闪着微光,猛地抬头一看,倒真有些像活过来了一般,叫人心中发怵。   两边侍立的则是比丘与金身罗汉,罗汉们手持各式法器,瞪眼张口,满脸怒容,好似天神降临,要降罚世间,若是凡人在此,必定被吓得两股战战、心生畏惧。   这就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吗?   谢挚不信佛,大胆地仰头去直视这佛陀造像,想看看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这佛像是不是按照佛陀的真容塑的……   在殿内还停着许多别的佛像,大约有百十来尊,似乎只是暂时摆放在此。   来人还有一段路程才能进寺,谢挚也是头一次踏入一座寺庙的正殿,看什么都觉新奇,便忍不住凑上前去多打量了几眼。   这批佛像雕刻得极为精美,应当是出于大师之手,鲜活生动,栩栩如生,衣角飘逸若飞,体型大小与真人一般无二,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谢挚来到一尊菩萨立像前,好奇地伸手敲了敲。   “笃、笃。”   材质很奇异,似木非木,似瓷非瓷,似玉非玉,摸上去冰冰凉凉;   依敲击的声音来说,应当不是中空,而是实心的。   她又看了一眼,发觉这尊菩萨像还刻得颇为美貌,清丽秀雅,低垂的眉梢眼角之间透露着温婉。   “白芍,你说,这人为什么此时来慧通寺,又是友是敌?”   谢挚一面观察佛殿中的陈设,一面随口问白芍。   “我也不知,且看他动作。”   白芍将谢挚拉到自己身边,靠在佛像背后,掐决设下一个隐身阵法,两人便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她们早已敛去一切气息,此时除非真仙到来,否则谁也无法发觉,慧通寺里还有两个外人。   来者自然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几息过后,他便潜入了寺中。   “他进来啦。”   不知为什么,谢挚还有些难言的兴奋,她从来没有这样奇特的经历,用神识对白芍道。   白芍是剑修,但她对符文和设阵也很精通,此刻设的这个隐身阵法更是绝妙,谢挚将手伸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动用了大观照瞳术方才得见。   她玩心大起,熄掉瞳术,去看自己的脚尖——也是一样。   “小挚,不要动,小心被他发现。”白芍以神识告诫谢挚。   她也打开了神识,正在全神贯注地锁定来人,倘若这人有何异动,便要将其当场诛杀。   来人进寺之后,先是徘徊了一阵,似是在找寻什么;最后又似确定了目标,直直地朝着大雄宝殿——也即谢挚白芍正在藏身的地方而来。   “嗯,我不动了。”   谢挚乖顺地答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动弹,又觉得白芍这正经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而又惹人心动,禁不住悄悄去握白芍的手。   手刚伸出去一点,来人便踏入了大雄宝殿,在谢挚与白芍的神识“注视”中,毫无防备地拉下了遮脸的黑布。   谢挚与白芍同时一呆:   这外来者原来不是男人,而是个……模样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只是穿着男装而已。   谢挚隐约觉得,这女子竟似有些面熟,可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奇怪,她不过刚来东夷而已,并没见过几个人,怎会觉得此人面熟呢?   谢挚正在全心回忆,便觉白芍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么啦?”   谢挚顿时心感甜蜜,这傻子不让她动,还不是忍不住要来牵住她吗?   “你手怎么忽然这么冰……”   轻轻抱怨着,谢挚双手捧住那只手,想暖暖白芍。   “小挚!”   白芍却没有用神识传音,而是惊惧地叫出了声。   “谁在那里!”   来人一瞬间戴上面罩,目光如寒刀一般凌厉地急射过来,周身气机腾然大盛,足尖一点,冲向这边。   另一只手握住了谢挚的手腕。   温暖干燥,手心覆着薄茧。   是谢挚所熟悉的温度与感觉。   谢挚愕然。   她头脑一片空白。   后知后觉的恐惧感顺着尾椎爬上脊骨,如毒蛇一般盘踞了她,探头在谢挚脸侧,在她颈边嘶嘶吐着信子。   ……假如说,后来握住她的这只手是白芍的,那她现下捧在手里的手,又是谁的?   “啪嗒。”   冰凉黏腻的液体滴了下来,淌了谢挚一手。   她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快松手!那不是我!”白芍急切地说。    第255章 捕快   听了白芍的话,谢挚如梦方醒,急忙松开双手——   却没能抛开,那只冰冷的手反过来,如扯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拉住了她。   “救……救我……”   它气若游丝地说,语气竟含着哀求。   谢挚一愣,指尖的灭绝气明明已经燃起,准备将这凭空出现的怪手斩断,却没有立即按下去。   ……这声音听起来是个女人,除却过于虚弱之外,音色竟很动听。   还有谁在这里?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能同时瞒过她与白芍的神识探察?   谢挚下意识已将正殿内外又扫视了一遍,除却她、白芍与那个后来者之外,分明并无第四个生命气息。   便在这一怔之间,那蒙面的年轻女子已急攻过来。   她攻势极为凌厉,又颇心细,不忘布下一个隔音阵法,隔绝内部声响,以防慧通寺僧人闻声赶来,手持的竟是一把黄金色的长锏,其上奇异符文密布,且还在不断飞旋。   这符文的排列方式谢挚从未见过,刚看了一眼,试图计算破解,便觉脑中一痛,一时竟算不出来——这却又是熟悉的感觉。   “好精妙的符文!”连小莲花也不由惊叹。   蒙面女子循声追来,虽看不见,但却找得十分精准,绕过无数佛像,如一颗小彗星坠地,与上前迎击的白芍重重碰撞在一起。   “锵——!”   剑锋与金锏相击,爆发出千道金光,一瞬间将正殿照射得亮如白昼,连佛像仿佛也为之注目。   白芍刻意收了手,并未动用全力,可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咦?”   她本以为,哪怕自己手下留情,这一击下去,这蒙面人的金锏必不能全,至少也要断为两截,却不料这金锏竟然毫发无损,表面一丝裂痕也无。   这是什么法宝,竟有如此神通?   蒙面人被震退数步,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中的金锏。   虎口酸麻,隐有开裂之象,喉头缓缓散开一片涩意。   她心中同样震惊:好强的剑!   这隐形人的修为定远高于她!   明白了这一点后,蒙面女子也不逞强,不再正面强攻,而是一转长锏,那竹节一般的金锏竟然段段脱落下来,在半空中旋转如飞,灿烂的符文随之倾泻而出,一瞬间便包围了此地。   这金锏里竟还蕴有一个庞大强横的阵法!   白芍蓄势待发,拔剑护在谢挚身前,也发觉了阵法其中的深奥神异,凝眉低声道:   “小挚,这阵法有些古怪,我一时也不能解出……”   “倘若强攻,倒也勉强可以打破——只是那样动静太大,必定会引得全镇人都察觉。”   她二人之所以深夜潜入寺中,为的便是不教人知晓,若是闹大,反而不好,是以白芍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携谢挚强破而出。   她不愿动静闹大,引来明空等人。   蒙面女子只闻人声,却不见人影,动用神识扫视,却也发现不了任何踪迹,便知她们定然使了隐身阵法;又听白芍呼唤谢挚,心道这第二个人甚至还未出手,她便已显败象,心下霎时已是冰凉一片。   虽是如此,她却并不气馁畏惧,定定神,反而上前一步,冷喝道:   “阁下既然深夜埋伏在此,何不出来一见?躲躲藏藏,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谢挚白芍听她虽然语气含怒,可也算克制知礼,听她说什么“埋伏”,又觉莫名其妙。   谢挚略有怒气,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先动手,反倒成了我们埋伏你了。”   那藏在暗处的第二个人,终于也开口了。蒙面女子暗暗地想。   此人音色清澈,应当也是个年轻女人,似乎还与那持剑女子颇为亲密;   又听她言语,蒙面女子不由愣道:“……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泽都那边派来追杀我的人么?”   说罢,又自顾自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测:   想来也不是,若是那些人,应当默不做声,一心只顾取她性命而已,又岂会与她搭话?   思索一下,女子犹豫不定地又问:“那你们……可是……我姐姐派来保护我的人?”   谢挚听了,愈觉好气,且又好笑:“简直是胡言乱语,我们连你见都没见过,又从哪认识你姐姐?”   此话一出,仿佛河冰开解消融,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蒙面女子仍不肯放松警惕,按锏道:“既都不是,那你们为何藏在这里?”   “怎么,你这人真奇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这次谢挚是真的被她气笑了,“你不也是深更半夜偷偷进来了?我们察觉有生人潜入,躲起来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蒙面女子皱紧眉,张口欲要反驳,却觉谢挚说得有道理。   她只是摇头,固执道:“……不一样,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乃是大楚捕快,身有官府令牌,潜入慧通寺是为查案,自然不一样。”   谁料蒙面女子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黄铜令牌,其上俨然刻着官印。   谢挚不认识楚国的物件,正要去寻白芍辨别真假,便听白芍低声证实道:   “令牌是真的。”   “若如她所说,这令牌真是她所有之物,那这人的确是个捕快;不仅如此,还品阶甚高。”   ……当真是官府中人?   却不知这捕快又是为查何案而来?可也是为了海晏之死,这才夜探慧通寺吗?   谢挚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迷惑:今夜之事,实在是迷雾重重,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超乎她意料之外;   更别提此刻,那只看不见的冰冷手掌,还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散发着逼人寒气呢。   谢挚一挣,那手便又小声哀求:“……不要走……求你……救我……”   “好,你放心,我不杀你。”   大约是什么冤死的残魂吧?不知为什么,竟能在寺庙里久留。谢挚叹着气,更觉头疼,一面随口答应了一声,一面悄悄打开大观照瞳术,朝自己手腕处望去——   只见一只透明的手掌正握在她手腕上,它似乎察觉到了谢挚的目光,受惊一般倏然缩了回去。   谢挚追着那只手看去,它如一阵轻烟,飞快地消失在了面前那尊菩萨像的身上。   正是谢挚方才细细打量过的那一尊。   这残魂,便是附身于菩萨像之上么?它竟能躲过她的探察?   谢挚正要仔细观察,忽然心中一跳,惊道:“有人来了!”   奇怪,为什么来人直到快进正殿,才被她发现?   但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先走为妙。   说完不等那女捕快如何,谢挚拉着白芍便急遁离去,还不忘将那疑似被鬼魂附身的菩萨像塞入小鼎之中。   她们走得干脆利索、毫不留恋,蒙面女子倒是尤在茫然:   那女人说什么?什么有人来了?分明,她并未感知到任何生人的气息……   这个念头刚在心中浮起,巨响便在她耳边轰然响起。   女子大惊,连忙转身望去,一个面孔瘦长的中年和尚便映入眼帘,正是慧通寺住持明空。   明空身后立着两列衣冠整齐的僧人,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们面上毫无困倦之相,丝毫不像刚从床铺上爬起来的,反倒像是早有准备,提前埋伏于此。   蒙面女子注意到,在明空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金光璀璨的金刚杵——那却是佛陀座下的金身罗汉才有的大法器。   在面罩下,女子脸色苍白。   ……她明白了,明空正是依靠这罗汉亲赐的金刚杵,才能无声无息地接近正殿,而不被她发觉;而那隐藏在暗处的两个女人修为精深,故此才能提前察觉异常,得以于包围中脱身。   方才,明空也是用这金刚杵,强行破了她设下的隔音阵法。   她中了埋伏。   佛要杀她!   微笑着,明空面向女子,朝她缓缓鞠躬施礼。   “不知施主何故夜闯我慧通寺?”   他手中的金刚杵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慑人的微光。   。   谢挚与白芍一气急遁出数百里,这才停住步伐。   往四下里一看,这里早已出了阳凡的地界,乃是一处荒芜无人的浅水滩,只有虫鸣与水声偶尔一响。   谢挚终于肯放下心来,“好了,就在这里歇息片刻吧。”跟白芍并肩在石滩上坐下。   白芍解开两人身上的隐身阵法,问道:“小挚,方才你拉我急急离开慧通寺,可是发觉了又有人潜入么?”   她当时并未感应到什么异常,人便已被谢挚拉起,但她素来极为信任谢挚,竟也没有一句疑问,只是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而已,直到现在停下来,这才出言问询。   “……是,也不是。”   谢挚回忆起当时那一刻心中的警铃大作,她是在无数危难里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对危机的预感格外精准。   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在隐隐后怕:   倘若她和白芍当时不走,再留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死在那里的。   “的确是有人接近,可是却……很奇怪。”   “我在慧通寺内外都设有神识,按理说,此时深夜静寂,僧人应当早已睡去,倘若这人是从寺外一路潜入,早在寺外数里,我便已会觉察——正如那蒙面的捕快一般。”   “可方才,那人的气息,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而且我一经发现,便已到了殿前。”   说到这里,谢挚停顿下来,兀自沉吟不言。   白芍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讶然道:“你是说,他是寺里的人?”   “不仅如此,而且修为还很强大,否则不会瞒过我的探察,直到最后一刻才叫我发现。”   谢挚点点头,认可道:“要么,他就是怀有什么奇强的法器,这才得以躲过我的神识。”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谢挚白芍都是极聪明的人,将今夜的经历在心中回想过一遍,自然可以明白,此事非同寻常,仿佛被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当中。   前有官府捕快潜入,言称自己是为探案而来;又有神秘人物在后,她们甚至未能见得此人的真容。   这是一个谋划精密的埋伏么?   倘若是,那么这埋伏,是针对她们二人,还是针对那后来的女捕快的?她不知道。   思绪如麻,纠结不堪,谢挚想了一会也想不明白,干脆也不再去想。   她闭上眼睛,靠在白芍肩上,去闻白芍身上的那股芍药清香,这才感到心绪稍定。   “怎么办,白芍,我好像又给你惹麻烦了……”   谢挚一下一下地捏着女人的手指,喃喃地说:“我是一个麻烦精……”   人皇曾经说她是灾星祸种,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么?   若不是她同情张夫人的遭遇,执意要调查海晏之死,今夜白芍也就不会陪着她一道潜入慧通寺,惹上这许多祸端了。   “小挚,不要这样说。”   白芍摇头,制止谢挚再说下去。   她轻轻握住谢挚的手指,“你对我而言,从不是什么麻烦。”   谢挚不看她,低声道:“胡说,你骗我,你只不过是因为在赤森林中为我渡过一遭气,以为那是肌肤之亲,这才对我好的。我却……”   她却在朝夕相处之中,对白芍难以克制地动了心。   可她凭什么叫白芍喜欢呢?   倘若白芍当时在赤森林救起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别的女子,大概也都会那样郑重许诺吧。   白芍心中无措,转头去寻谢挚的目光,想与她对视:“不是这样的,小挚……”   谢挚却不敢再听白芍的话,怕她真如自己心中埋藏最深的惶恐忧虑一般,说出叫她伤心的话来。   与其那样,倒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她只要和白芍长久相伴就好了,其他的,也并不重要。   谢挚话锋一转,装作若无其事模样,站起身道:   “白芍,我离开慧通寺时,还顺便带走了一尊菩萨像,它似乎是被鬼魂附身了,你来看看——”   一面说,一面将那菩萨像从小鼎里取出,稳稳地立在石滩上。   白芍也跟着起身,却没有多少心思看菩萨像,只是抿唇望着谢挚的侧脸。   小挚……   她总觉得,小挚心里有许多事瞒着她,哪怕在最开心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而是心底时时隐约压着忧虑。   这没有关系,谁都有秘密,她并不在意;   可是,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接近小挚、真正明白她似的。   她和小挚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一旦她待要触碰,小挚便会近乎恐慌地躲藏起来。   她情愿也喜欢小挚对她发脾气,嗔她教训她,白芍心里只觉得,谢挚这样像小猫发怒似的可爱,只让她心间发软,却不想见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心疼极了,又不知该如何为谢挚排解。   白芍心中的忧虑越积越多:   小挚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   两人心思不一,一时无话,头顶的阴云便在此时缓缓浮散而开,泄下薄雾似的轻柔月光,笼在菩萨像的面容上,仿佛也为它戴了一层朦胧面纱。   在这月光之中,她们同时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和着无尽的哀愁悲伤。   一滴血泪从菩萨像脸颊上淌下。    第256章 楚王   ——但菩萨像怎会流泪?   即便是残魂附身,也断断不能如此。   谢挚悚然一惊,拔出黑雾作刀,一面拉着白芍后退,一面防备地道:“休要作怪!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菩萨像却不答了,那滴血泪长长地滴下来,在它瓷白色的脸庞上留下一道血痕。   谢挚等了片刻,见它毫无反应,又试探着上前了几步,便瞧见菩萨像脸颊上似乎剥落了一块瓷片,露出底下一点粉粉的红。   极鲜嫩,竟有些像被剥了皮的人的肌肤。   ……那里面,是装了个人么?   因为这个猜想,谢挚浑身都冷了冷。   她稍定定神,又离菩萨像靠近了一些,用大观照瞳术去看,却不见什么异常,并不是如她所想,在菩萨像里藏了一具血淋淋的死尸。   谢挚这才长松一口气,心下笑自己多心:   想来也是,若真是如此,她在慧通寺时扫一眼,便能发觉不对劲,又怎会一直等到现在?   直到她听到碎裂的脆音。   那菩萨像脸庞上、肩膀上、手臂上俱扑簌簌掉下大片瓷片,像长蛇蜕皮,动作机械缓慢,似是极为痛苦,但还是剧烈颤抖着,一点点用手指抓紧了谢挚的衣襟。   “求你……”   血一下子从菩萨像的七窍里涌出来。   “……救救我。”   。   阳凡镇,慧通寺。   蒙面女子奄奄一息地倒在正殿地上,身下洇着一大滩暗红的鲜血,金锏早已被打得分崩四散,胸口不断起伏,但那起伏的幅度已经渐小。   她头顶飞舞着一把金刚杵,遍放璀璨金光,将她如大山一般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丝毫不得逃脱。   在那金光最盛大处,隐隐约约可见一个闭目端坐的金身罗汉,将那蒙面女子牢牢镇压,每一息过去,女子的气息都更微弱几分。   一旁的明空漠然地看着她一点一点丧失生机,手中一颗颗捻着佛珠,神色丝毫不动。   金身罗汉们个个都是仙人,他们手持的金刚杵名不虚传,果然极厉害,任这女子再神通广大,也必不能逃出。   方才他一问她,为何夜闯慧通寺,那女子意识到不对,便猛地攻过来,她修为倒也不错,手中的一柄金锏更是神异,只是仍敌不过罗汉的金刚杵,缠斗了半晌,被打得吐血不止,倒地再难坐起。   那蒙面的面罩仍罩在女子的脸上,明空冷冷一笑,对身后的僧人吩咐道:“你且去摘了她的面罩。”   哪怕这女子已无再起之力,他仍自警惕,不肯亲自上前,只是支使手底下人去。   僧人答应一声,走到金光下面去,那金刚杵竟也识得敌我,对他并不攻击。   那女子就在近前,流了满地的血,僧人略犹豫一下,低低念声“阿弥陀佛”,单手揭了她的面罩,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底下是雪白秀丽的一张脸,双眼紧紧闭着,看起来颇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余岁。   明空后退了几步,直到众僧人将自己完全掩住,方道:“将她扶起来,让我看看。”   僧人依言而行,将女子扶起,令她的脸毫无遮拦地面向明空。   明空一怔,却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心头隐隐浮起的一缕熟悉。   这脸庞,他竟仿佛在哪曾经见过似的。   “住持!”   两旁的僧人忽然露出极惊恐神色,像见了鬼似的跳起来,伸着双手,想要上前,却又不敢,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   明空想高声责骂他们,如此不镇定,简直一点没有体统!   他张口欲言,这才觉得喉咙发紧,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顺着僧人惶惧的视线向下看去,明空这才愣愣看到,有一条蛇尾巴正在自己的下颌下方轻轻扭动。   那蛇尾却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泛着钢铁的寒光——竟是条铁铸的小蛇。   蛇尾末端,赫然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公输。   “嗬!嗬!……”   明空的眼睛一瞬间瞪到极大,几乎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朝两旁的弟子乞求地伸出手,但却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因为那铁蛇已经咬碎了他的喉咙。   鲜血淋淋漓漓地流出来,沾满了僧袍的前襟,世界在明空眼里骤然暗下去。   钢铁小蛇无声无息地游走下来,水一样钻进了女子的衣领。   失去了明空的加持,悬在女子头顶的金刚杵猛地光芒一黯,那尊罗汉法身也随之轰然碎裂。   女子喘着气,口中仍在溢血,将身后满脸惊恐的僧人喉咙捏断,抬手一挥,周围断成无数截的金锏便飞速地组合了起来,重又恢复原样,好好地飞到她手中。   她勉力使锏,震碎了笼罩自己的金光,走向倒在地上的明空。   每走一步,都有数个惊恐万分的僧人倒下。   面上无波无澜,没有丝毫表情,只有漆黑的一双眼沉沉地望着他。   由这一双眼,明空陡然记起了少年时的经历——   他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沙弥,因为虔诚与精通佛经被选入大佛光寺学习佛法,却终日不见佛陀本尊,终于有一日听说佛陀待客,忍不住好奇之心,悄悄前去偷看,渴望能一睹佛陀风采。   在菩提树下,他只看见了佛陀的背影,与那坐在佛陀对面的纤弱女人。   女人面上含着一抹仿佛永远不会淡去的温柔笑意,好像身有腿疾,因而坐着轮椅,但却丝毫不显得卑微,哪怕与佛陀对坐也不失气势。   似是远远地瞧见了这个探头探脑的小沙弥,女人朝他投过来一眼,很从容地慢慢偏头笑了笑。   明空以为她要向佛陀告状,心脏急跳起来,吓得慌忙逃走。   一路奔出好远,明空才止住步伐,擦着汗大口喘气。   那女人的面容深深印刻在了他心里,明空恍然想起来,她的瞳孔与常人不同,竟然是透明的。   ——就像水晶一样。   菩提树下,公输良药收回目光,轻笑一声:“你养的小和尚在偷看,不去管管么?”   佛陀微笑摇头:“不必管。”   后来过了许久,明空才知道,佛陀那天亲会的贵客,便是公输家新上任的凡人家主,公输良药。   而现在,蒙面女子冷冷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除过瞳仁漆黑之外,露出来的面容竟与公输良药有六七分相似。   女子俯下身,给明空口中塞了一丸流光溢彩的丹药,强使他吃下去。   这并不是什么救命之药,只是能激发将死之人剩余的生机,令他回光返照,猛地精神抖擞。   “我问你,是谁派你埋伏在此?是佛陀么?还是另有他人?是哪个罗汉借给你的金刚杵?那些死了的和尚尸体在哪里?”   女子急急逼问道:“快说!你若说实话,便还有的活!”   明空却不言,只是一眨不眨地地盯着她的面庞。   “说话!”   那铁蛇的尖牙上附有剧毒,明空嘴角不断流出黑血,只有眼睛出奇地亮,“你是……你是……她的妹妹……”   女子一顿:“……是或不是,与你无关。”这话却其实已算变相的承认了。   明空忽然反倒从容起来,笑一笑,问:   “公输姑娘,敢问你,你是为你姐姐做事,还是为楚王做事?”   “都不是。我是为天下公义做事,非为一人一家之利。”   仿佛感觉受到侮辱,女子硬硬地答。   “既是为天下公义,那贫僧劝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听呢?”   “……”   见女子不答,明空笑得更温和,口中黑血涌得更多,低声道:   “你不要再将这案子查下去了……这样不好。无论是对你姐姐,还是对天下。”   女子听出他意有所指,急急扶住明空的肩,还要再问,明空的头却软软地歪了下去,已经含笑死去了。   女子极懊恼地皱紧眉:怎么会这样!明明那丹药,还可为他再延至少三刻的性命的……   她若有所感,伸手去掰明空脸颊,看见他口腔里一片血肉模糊。   竟是咬断了舌头,自尽而死。   在明空生机断绝的一瞬间,女子忽觉身后猛然大亮,下意识便要回身去看。   正当此时,那条姐姐赠给她的铁蛇却猛地弓起身子,将她急扯出去。   女子被扯得一路滚出殿门,刚惊诧地翻身爬将起来,便听得身后传来极大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寺庙的建筑都颤抖着扑簌簌落下灰尘。   “轰隆隆……”   整座大雄宝殿在呆立的女子面前缓缓崩塌,巨大的烟雾腾然一团升起。   鸡犬不安地乱叫,阳凡镇陆陆续续亮起许多灯盏,人们惊忙披衣出门,遥遥望向慧通寺的方向。   “寺里这是怎么啦?”   “地动了吗?还是……”   “快去救明师父他们!”   “……”   那失去了主人的金刚杵如若有灵,初一感知到明空死去,便自行爆炸开来,精准地将正殿炸得粉碎。   若是她未被小蛇及时扯离,以这一副重伤之体,在金刚杵的爆炸冲击之下,也必不得活。   女子回望了一眼寺门,接下来,镇民很快就要赶来了,她得马上离开才行。   疲倦充满了她的胸膛,叫她泄气。   一路追查至此,案情的线索又全中断了。   女子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佛像碎片,服下一枚丹药草草疗伤,拉上面罩,眨眼消失在此地。   接下来,她要去找那两个隐身不出、又提前离去的神秘女子,看看她们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却没有注意到,那佛像的内胎断面处,隐约带着淋漓血色。   。   泽都,王宫。   大殿的王座之上,一个小少年正在按膝端坐。   他穿着王袍,生得白皙清秀,面孔十分稚嫩,至多只有十三四岁,举止之间已有君王的威严。   这小少年,正是当今楚王,即位才不过三年。   只是不知为何,楚王此刻却汗湿夹背,冷汗一滴滴往下淌,仍独自强装镇定。   “……公输家主,”望向下方从容不迫的女人,他喉头重重吞咽了一下,才敢开口,一说话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不知你进宫觐见寡人,所为何事啊?”   轮椅上的女人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垂着眉眼,捧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抿。   楚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她坐在下方,可在气势上,两人实则是反了过来。   见女人不理会自己,楚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攥紧了拳头:   他才是大楚的王,她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轻视于他!   如此大辱,叫他怎能容忍!   怒火将楚王的心烧了起来,但他却没有表露在面上,反而勉强松开紧握的双手,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公输家主?”   少年乖顺非常,一步步走下王座,来到公输良药面前,神色愈恭,跽身诚恳道:   “不知寡人何处犯了大错,竟使家主深夜赴宫,还望家主指点。”   他不能发怒,他需要忍耐。   眼前的女人看似病弱,其实比任何一个修士大能都更加狠毒强大,他清楚得很。   三年前,便是她,也是这样孱弱地倚在轮椅上,微笑着令侍女为当时的楚王奉上了一杯毒酒,他那肠满肚肥的昏庸父王竭力挣扎,不顾颜面,大哭哀求,仍然不能使那女人心软,也不能逃脱自己死亡的命运。   富丽堂皇的大楚宫室里寂静无声。   公输良药仍然没有看他。   随着时间流逝,殿内的燃香又断了一大截,正如年少的楚王额边滚落的汗珠。   直到跽跪得膝盖毫无知觉,女人抿完一杯茶,温温地笑了笑,仿佛才瞧见他拜在自己面前,惊讶道:“王上怎么在这里?您瞧我,身子太差,竟没留心到。”转头令侍女前去搀扶,“快扶王上起来。”   “无妨,无妨……”   楚王撑着酸疼的膝盖,勉强站起来,垂着头和双手,不敢直视女人透明的奇特瞳孔。   落了座,他方听到公输良药的问话。   她语气极温柔,仿佛只是在亲切地询问小辈功课怎样,却一瞬间令楚王骇得毛骨悚然,几乎恐惧得跌到座下。   “此番良药前来,是想问一问王上,上月四日丑时三刻,为何深夜急召舍妹自地道入宫,令她去查近来泽都的僧人连丧之案。”   他终于还是与她透明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大楚的捕快这样多,为什么您偏偏挑中我的妹妹呢?”    第257章 鸟笼   大楚王宫死一般的寂静。   楚王喉头不自觉地重重吞咽,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   公输良药……她是怎么知道他深夜传唤的事情……?说出的时间还如此精准?   恐惧的同时,他也难以自制地愤怒。   ——有内鬼?谁出卖了他?或者就是……公输良药,她监视他!她怎么敢!   环顾四周,偌大的王宫里,他竟无人可信。   本该守护他的卫士像死人一样,对公输良药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垂首默立;   明珠的华光慷慨地倾泻在公输良药带着病容的面孔上,分明是再清丽不过的柔和外貌,却让楚王心头大骇,仿佛看见厉鬼。   她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无缺,却不见丝毫真心。   过了好久,楚王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在极度的惊恐下,已经软倒在了座位之下。   “寡人……寡人……”   公输良药微微垂眼,目光随意地扫过少年惊恐至极却还要强装镇定的青涩脸庞,唇角慢慢勾出一抹笑:“嗯?”   装得倒是挺好的。   三年前,她之所以在上一任楚王遗留下的众多子嗣中选中他,扶持他上位,正是因为这少年长了这样一张怯懦如羔羊的脸。   却没想到,在羔羊的伪装下,藏着幼狼的野心。   他大胆至此,竟敢将主意打到她妹妹身上。   这是她的逆鳞。   所以今天,她准备让他得到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楚王攥了攥手掌,慢慢放松下来身体,膝行上前,刻意拿出自己最软弱柔顺的模样,以畏服的姿态,一步步挪到女人的脚边。   “寡人……之所以召公输良言入宫,乃是看中了她的才干。”   觑着公输良药的神色,楚王小心翼翼道:“她虽然年纪尚轻,却能屡破大案,寡人闻之,也不禁深为叹服。”   他素来听闻,对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妹妹,公输良药是极宠爱的,因此话语之间便有些刻意夸赞,盼望以此能得到公输良药些许宽容。   公输良药少年时逢得家族内斗,所有的亲长都丧命于那场巨变中,所属的支脉几乎为之断绝。   为了活命,公输良药被迫携妹逃亡,自此踏上流亡之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那时,她才不过十三岁而已。   便是在那场灾难中,公输良药为保护妹妹,被砸断了双腿,自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站立,而只能依靠轮椅移动。   后来公输家族安定下来,亲迎公输良药回府,曾提出为她洗骨伐髓,以仙药重塑双腿,不知为何,却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公输良药将妹妹一手教养长大,两人年龄差距甚大;   某种意义上,比起姐妹,她倒更像是公输良言的母亲。   公输良药原本在静静地听着,听到楚王这样说,立即便察觉了他的小心思,但也没有拆穿,反而笑容更温柔了一些。   “是么?良言竟能得王上如此激赏?”   楚王心中惴惴,不知道公输良药是否满意,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近来泽都僧人连丧,佛教乃我大楚之国教,自然不可损伤。此案事关重大,故此,寡人想将其亲自托付于有能之士……”   飞快地一抬眼,“……而泽都中最有才能的捕快,无疑便是令妹,公输良言。”   “即便如此,王上有何命令,直接传达即可,又何必深夜传召,刻意避人耳目。”   女人的声音仍然轻柔舒缓,却一针见血。   楚王的身子抖了抖:“寡人……不敢说。”   公输良药面露讶异,温声道:“王上乃是大楚国君,东夷之内,莫非王土,有何不敢说。”   这国君之位,如非公输良药,他如何坐得稳?便是他父王,做得楚王数十载,不也是因为不听公输良药的话,便被她随便寻了个借口以毒酒鸩杀?   大楚王权式微已久,接连几代国君俱是昏庸无能之徒,及至公输良药成为家主之后,公输家的势力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时至今日,控制楚国的人,明面上是楚王,实是公输家,他只是公输良药的傀儡而已。   楚王鼓起勇气道:“家主有所不知,其实这案子,是良言姐姐自己想查的,她不想被家主知道,故此寡人才深夜宣召,并不是寡人……”   说着,声音又弱下去,显得极为委屈。   近年来,随着公输良言长大,她与姐姐之间渐生龃龉——   公输良药希望妹妹能接她的班,潜心学习家族的机关术;   但公输良言却意不在此,反倒跑去当了一名捕快,从最低的等级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极使已为妹妹安排好前路的公输良言不快。   听说,公输良言现在吃住都在官府之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女人透明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楚王,看不出来什么情绪,直到少年畏惧地深深埋下头,她才忽而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王上为良药解惑。”   坐在轮椅上,她朝楚王艰难地欠一欠身,语带愧疚道:“良言太过任性,给王上添麻烦了,之后,我定会好好教训她。”   吓得楚王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公输良药话锋一转,笑道:“为表歉意,良药此来,特为王上备了一点薄礼,还请王上上前一观。”   言毕看向身边的侍女,侍女立即会意,将背上的木箱放在地上。   这木箱约有半人高,刚一触地,立刻便吱呀作响,变戏法般飞速站起一个庞大的木人来。   面上镶着曜石作眼,胸膛的缝隙处还能看到咬合的齿轮与流转的符文,恰如这木人的心脏与血液,驱动它如活人一般灵敏动作。   若是谢挚白芍在此,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之前守护在公输良药身旁、朝她们递送宝药的木人。   楚王震撼地仰起脸来,“这是……”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压迫感更重,他几乎觉得这木人是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被吓得连连倒退。   公输家族素以符文阵法与机关术闻名东夷,而它们在公输良药的手上焕发了新的光彩。   她将符文与阵法融入了机关术之中,使机关术为之跃然一变,堪称赋予机巧以新的生命。   而这尊木人,便是公输良药的成名之作,在东夷赫赫有名,她二十岁时便将它设计制造了出来,从此木人便成为了公输良药最忠诚的护卫,时刻不离她身旁。   听说,这木人在体型上参照了北海的巨人一族,看起来别具一种粗犷的威慑力;   更有传闻声称,公输良药已经可以依靠机关术,批量造出实力堪比大能者的人偶,令东夷的修士为之忧愁战栗。   木人的阴影笼罩了公输良药,令她显得更加病弱纤细,也愈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女人含笑鼓励道:“王上不必惧怕,请上前来。”   “好……”   楚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公输良药忽然翻脸,令这木人将自己拍死在掌下的可能,终于还是心一横,强撑着抖抖索索的身体,勉强上前去,立在木人跟前。   木人缓缓弯下腰,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楚王愕然地看到,木人掌心放着一个制作得很精巧的盒子。   似乎还熏有名贵的香料,刚一拿出来,便嗅到扑鼻香气。   “公输家主,这是……?”   “这就是良药备下的礼物,王上请打开。”   楚王犹疑不定了半晌,下定决心,慢慢揭开盒盖——   里面盛着的,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头颅。   “啊!!!”   如同白日撞鬼,楚王脸色“唰”的一下煞白下去。   手在极度恐惧下难以自制地松开,木盒随之掉落在地,那颗头颅便骨碌碌滚出盒中,亲密地依在少年脚边,眼睛仍如一个活人一般,仿佛在恭顺地注视他,又被已经吓破胆的楚王手脚并用地乱踢出去,颠出一路鲜红血迹。   “啊……啊……他是……他是……!”   他眼泪已经淌了满脸,指着那颗头颅,大张着口,仿佛难以呼吸,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认得这张面孔,正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近侍。   当日便是他,替楚王将公输良言传唤到了宫中。   “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在混乱之中,楚王甚至忘记了“寡人”的自称,伏倒在地,狼狈地痛哭起来。   他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靠公输良言拿捏她的姐姐,谁知却给自己的身边人召来大难。   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楚王听到女人轻柔的叹息声。   “王上认得他么?”   楚王只是恸哭,既为朋友之死,也为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逃脱公输良药的掌控了。   不过公输良药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此人生前是王上的近侍,欺君罔上,似忠实奸,良药在他房中搜到了诅咒王上的证据,为免王上伤心,已提前命人将他斩首示众了。”   “良药这番处置,不知王上可否满意?”   楚王垂着头,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满意……再满意不过了……”   他立起身子,深深下拜行礼,肩膀哭得一耸一耸,不断颤动:“多谢家主……为寡人扫除奸人……”   公输良药欣赏似的看了一会悲痛欲绝的少年,弯下腰,作势欲扶,楚王自然不敢让她扶,慌忙爬起来。   “臣子为君分忧,本属分内之事,王上又何须多礼。”   出了大楚王宫,公输良药似是觉得疲倦,一路闭着眼,时不时蹙眉咳嗽。   她的身体相当差,稍一动作,便觉发困。   直到回到房中,歇息了片刻,公输良药这才感觉好了一些,便驱动轮椅驶到自己养的灵鸟笼边,专心致志地喂食。   公输良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一直都很喜欢养鸟,自刚出壳的幼鸟养起,并且坚持亲力亲为。   “家主,小姐那边……怎么办?”   手里捧着药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铁蛇方才传回来消息,小姐一路追查到了阳凡,在那里遇到了大麻烦,受伤……不轻。”   公输良药逗弄灵鸟的手指顿了顿。   阳凡,她知道,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只因近年来,出了一个白芍,才在东夷有了些许名气。   她不喜欢白芍,白芍很不聪明,而她不喜欢同一切不聪明的人打交道,那样让她觉得浪费了自己珍贵的精力。   阳凡吗……   不知良言在那里,会不会遇上白芍。   小灵鸟顶开未上锁的笼门,灵巧地攀上了公输良药的手指,叽啾乱鸣,她停止出神,好脾气地没有制止,只是抬手,温柔地抚摸它细暖的绒毛,感受这小生灵无比依赖地轻蹭她的手心。   每当这时候,都是她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之一。   “都处理干净了么?”   “回家主,佛陀那边已派人传话过来,说很干净,无须担忧。”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鸟,公输良药随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温声道:“帮我问问佛陀,他觉不觉得,自己座下那个借出金刚杵的罗汉,该坐化了?”   虽然那个罗汉办事不错,但他的法器伤了良言,还是不好再留吧。   “……”   侍女悚然,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会禀与佛陀知道的。”   “至于良言……”   公输良药慢慢地思索着,对于这个妹妹,她一直都很头疼。   打,舍不得;骂么,她没有力气骂,也并不是会骂人的人。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绑起来关在家里合适,才能让她安心。   但那是下下策,良言性子很烈,想来不会肯的。   “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我想,让她出去受受苦也好,好让她知道,姐姐并没有害她之心。”   手中的小鸟不知为何忽然挣扎起来,啄了一口公输良药的手指,虽然下口并不重,但血一下子便从她指间流了出来。   “家主!”   侍女大惊,连忙扑上来为她擦拭止血,几乎恨不得将这不知好歹的鸟儿掐死。   家主从小养着它,对它这样好,它还敢……   公输良药却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并不疼。”   “只是一只……没长成的小鸟而已,不懂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用带血的手将那受惊的鸟儿捧起来,小心地放入精巧的牢笼。   “都怪我,把你惯坏啦。”   公输良药锁上鸟笼。    第258章 瓷面   阳凡镇数百里开外,一处平平无奇的浅滩之上,回荡在此处的本应只有哗哗水声与唧唧虫鸣,今夜却有不同。   若有人忽然兴起,来到河边闲坐,随手掀开一丛水草,便能惊骇欲绝地看到,在朦胧月光之下,赫然正立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菩萨像”——正是谢挚从慧通寺携出的那一尊。   “求你……”   菩萨像喃喃说着话,几乎要栽倒在谢挚怀中。   “……救救我。”   谢挚被它抓住衣襟,近距离看到这菩萨像表面皮肤剥落的骇人惨状,以及它面上的痛苦凄楚神情,如此真实鲜活,仿佛一具真人,不由齿间发冷,一瞬间竟忘却了动作。   “小挚!”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白芍见那菩萨像竟似活物,抓住谢挚低语,心中又急又惊,当即挺剑上前,要保护她。   谁料谢挚拦住了她。   “别急!白芍。”   连忙将菩萨像护在怀中,谢挚回首,示意白芍到自己身边来。   她之所以不让白芍将它斩碎,非是她忽然心软,而是——   “你来听,她在说话。”谢挚小声道。   白芍不知所以,但很听谢挚的话,顺从地凑过去,果然看到那菩萨像靠在谢挚肩头双眼紧闭,似已昏迷了过去,仍在无意识地喃喃细语。   “佛要杀我……佛要杀我……”   它似乎受过极大的刺激,精神仍陷于深深的混沌恐惧之中,口中没什么条理,只是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身体间或猛地一抖。   白芍闻言一凛,却并未多么惊讶——经过之前许多事情铺垫,对这菩萨像口中吐出的惊天之语,此刻她竟也没有多么觉得意外。   “白芍,你说,它……是人么?当真是佛陀害它至此?”   谢挚脸色苍白得厉害,没有半点血色,在月光下竟与瓷面不分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仍如星子一般亮,求证似的望着白芍。   ——或许并不是它,而是……“她”。   如果是真的,这样残忍毒辣的手段,真是她生平闻所未闻。   但凡一个人还有一丝人性,面对此情此景,在胆寒之余,都不能不生出一股本能的憎恶。   白芍正要说话,便听得那意识模糊的菩萨像忽然又低低地呢喃了一个名字。   “……芸柔。”   陌生的名姓。   这又是谁?难不成,是佛陀的帮凶?   谢挚一呆,以为这是哪个修士,下意识看向白芍,期望她或许知道此人;   白芍却也是一样的茫然,见谢挚望向自己,忙摇头否认,“这名字,我也从未听说过。”   白芍在赤森林里磨练了足足七年,她对如今的东夷世事不大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   谢挚思索片刻,决定道:“不论真相这样,还是先将这……”   她有点拿不准,该将这菩萨像叫做雕像还是女子,顿了顿,方道:“我们先留住她的性命,看她能不能说出更多。”   菩萨像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当务之急,是为她续命。   这菩萨像的形容太过触目惊心,思及她或许乃是活人,被奸人硬生生折磨至此,谢挚便愈发不忍,不能见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痛苦。   遍寻小鼎,之前在神墓中得到的圣花花蜜救治完碧尾狮之后,竟然还有几滴遗存。   谢挚原本都快遗忘了它的存在,不意此刻却忽然寻见,连忙欣喜地将花蜜取出来,揽着菩萨像坐下,一面将花蜜小心地喂到她口中,一面抬头对白芍一笑,开心道:   “这是圣药花蜜,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服下之后,她定能很快恢复,再无性命之忧。”   身为修士,白芍自然也知道圣药无比珍贵。   圣药早已在东夷绝迹,听说如今,似乎只在中州才有。   数年前,五州最西方的昆仑山疑有圣药降世,佛子觉知是时风头正盛,他是佛陀的亲传子弟,人们都传言说,他将会得到佛陀的全部传承;   觉知不惜远渡数万里,原本对圣药志在必得,不料最后却铩羽而归,被中州的少年天骄大败,足足沉寂了三年有余。   旁人为了得到圣药,甚至可以亲友反目,小挚却为了救一具不知是不是人的雕像,却如此轻易地将它取了出来。   白芍在谢挚身边蹲下,柔而专注地看她动作,轻声道:“小挚,你真好。”   “我哪里好?”   谢挚自己却不觉得,她向来只觉这些珍宝只是些物件,如能派上用场,方算物尽其用;否则即使再珍贵,也不过是些死物而已。   又起了些逗弄白芍的心思,笑着瞧她,“怎么了,觉得我败家么?”   “我怎会这样想?”   白芍连忙为自己申辩:“世上只有最无能之人,才会嫌弃妻子败家的……倘若谢姑娘嫁给我还要担忧这些琐事,才真是我无用了。”   谢挚忍不住笑,正要笑话她傻,圣花花蜜便起了作用,怀中的菩萨像挣扎着呻。吟起来。   两人一凛,齐齐正色,密切关注菩萨像的动静。   光洁的“瓷面”缓缓生长,重新覆盖了菩萨像开裂的躯体。   谢挚原本正在紧张地盯着她,期待她在圣花花蜜的滋养之下恢复正常,过了几息之后,却忽然脸色大变,失声叫:“不好!”   身体被修复完整的同时,菩萨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   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完全说不通……   在惊讶不解之中,谢挚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圣花花蜜可以修复生灵的身体,可这尊菩萨像似乎已经不算生灵,而是介于雕像与活人之间,这时喂它服下圣花花蜜,的确能够修复它的身体不错,但却是不是……令它更接近了雕像的状态?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谢挚大感后悔,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忙击出一掌,轻轻打在菩萨像身上——这一掌用的力度极巧,仅震表面,却丝毫不会伤及内部。   被谢挚打中,菩萨像表面的“瓷面”顿时又开裂了许多,沾着血扑簌簌掉落,看起来极为骇人,但菩萨像却反倒精神一振,原本已经声音渐绝,此时口中却又溢出呻吟:“呃……”   这菩萨像的身躯,竟有些像个封印。   好狠毒而又精妙的手段!   谢挚一瞬间便领悟了其中关节,当即心惊不已。   ——如果出手救这菩萨像,它就会变成一具真的雕像,再不能发出人言;而如果不救,它也会重伤死去。   这是两相矛盾的无解之题。   眼见在圣花花蜜的作用之下,被击碎的瓷面重又覆上雕像身躯,谢挚急声叫:   “快!白芍!和我一起打碎这些瓷面,否则她就会变成真的雕像了!——但要小心,不要伤到她!”   “好!”   白芍也加入了她,但圣花花蜜的效力太过强大,两人刚一击碎,那瓷面便如灭不尽的野草一般,重又生生不息地漫上来。   这感觉如同凌迟,如此不过几刻,在极度的疼痛之下,菩萨像几乎陷入昏迷。   因为焦急,谢挚额上渗出密密的汗。   不好!这样下去,等圣花花蜜的效力被消耗完全,她恐怕也早已疼痛而死了!   谢挚忽然生出急智,心下一横,不再继续击碎那些瓷面,转而一把抱住菩萨像,按着她的肩膀,在她耳旁急声道:“想想*芸柔!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她了吗!”   这其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谢挚也不知这芸柔到底是谁,但落到这种境地,尤能被菩萨像喃喃呼唤,想必此人定然对她极为重要,不是至亲,就是死敌。   谢挚原本预备,倘若这样不能仍然激励菩萨像,便转而以佛陀唤起她的仇恨,心中对此举实则并没有多少底气,谁料竟然真的对菩萨像起了作用。   “……芸柔?”她恍惚地叫了一声。   见菩萨像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谢挚心中大喜,“对,芸柔!”   “你之前是谁,是谁让你变成这样,我如何能救你?”   这是谢挚现下最关心的问题。   菩萨像一言不发,躺在谢挚怀里,瓷制的双睛无神地望着阴晦的夜空。   瓷面如鳞片般又飞速漫了上来,被白芍一指击退,谢挚捧起菩萨像的脸,要她看着自己,急道:“快说呀!不要睡!”   仿佛被谢挚唤醒,菩萨像慢慢转过脸,辨认着她的面孔——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顿了片刻,她才气若游丝道:   “我乃是……佛陀座下的比丘尼。”   “佛陀抽取了我的念力,让我们都……变成了……雕像……”   幕后黑手竟然真是佛陀!   谢挚顾不上惊讶,追问道:“我怎么才能让你恢复正常?”   那菩萨像却转过脸,不再答了。   “施主已经帮我甚多,不必再为我身涉险境,你们……也不要再追查此事,实在太过危险。”   她似已经恢复了神智,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而又自制冷静,竟还能忍着剧痛,默默忍受,不发一声呻。吟。   菩萨像放弃了抵抗,身上的瓷面顿时便蔓延得更快,一瞬间已经接近了她的脖颈。   “小挚!我的速度赶不上圣花修复的速度!”   白芍必须将力度控制得极为精微,否则便会将菩萨像整个击为齑粉,因而束手束脚,至多只能使出一成功力。   形势不妙。   “好,好……你竟然这样说!”   谢挚怎么也没想到,这菩萨像清醒过来之后,反倒没了求生的念头!   她气极反笑,嗤笑一声,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道:   “你难道就不想再见一面你的芸柔?你和她的事,我可全都知道了。”   菩萨像本能一怔。   趁她失神的这一刹那,谢挚骤然逼问:“如何才能救你?”   ——佛陀法力无边,我如今已成雕像之身,即便还侥幸保有一丝神智,也断无恢复之理,只有死路而已。   或许,能叫我重归人身的,也便只有昆仑神族的生命符文了……   谢挚停止听心术,叫:“白芍退后!”   白芍立即收手后退。   她刚离开菩萨像,瓷面便汹涌而至,径直冲向了雕像的面孔。   翠光一闪,在瓷面将要把整尊菩萨像全部覆盖的前一瞬,谢挚险之又险地将它收进了小鼎之中。   “呼……”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挚才陡然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   浑身脱力似的发软,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在方才的紧要关头,她先提起芸柔,使得菩萨像一瞬失神,趁这时突然逼问如何才能救她,菩萨像心头下意识浮现的念头无可逃避,尽数被听心术捕入囊中。   白芍走过来,轻轻拥住谢挚的肩。   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恋人的怀抱应是最叫人心安的良药,谢挚放松地倚靠在女人怀里,抱住她笑着摇头:“真没想到,我还有审问的才能……”   这菩萨像性子好倔,真是将她逼得不轻,差点无计可施。   “神族的生命符文……”   听了谢挚的如实讲述,白芍也不禁微微蹙起眉。   她自然也知道,神族主掌的生命符文极为神异,可以自由转换生灵的生命形态。   现如今,能救那菩萨像,使她回到人身的,恐怕也就只有神族了。   但是,她和谢挚只是人族,东夷又距昆仑山不知多少万里,要她们如何取得神族的符文呢?   谢挚同样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唉,要是之前遇见摇光大帝的时候,朝她讨要个什么法宝就好了,神族那么富裕……   若是她去求姬宴雪帮忙救人,不知她会帮么?   大概会的吧,只是免不了被笑话几句……谢挚胡思乱想着。   末了又想:   她好像还欠姬宴雪一个承诺没有还,这桩债尚未还清,难道还要再欠她第二次?   “小挚,不若我们去泽都的会光市看看,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神族的东西。”白芍建议道。   “会光市?”   那是什么地方?   看出了谢挚的茫然,白芍温声解释道:   “会光市乃是东夷最大的黑市,乃是天然形成,位于泽都地下,没有官府抑或他人插手。”   “那里鱼龙混杂,是各族散修聚集之地,常常能淘到一些极珍稀的宝贝。”   “我想,如果会光市也不能寻到神族之物,找遍东夷,也就再没有其他的地方了。”   听起来,倒有些像歧大都的西市……   谢挚心中一动,起了些去看看的心思,却又有些犹豫,没有立即答应。   ——此事牵涉到了佛陀,这样不停追查下去,真的好吗?   要知道,救下那尊菩萨像,可不像夜探慧通寺那样简单。   更何况,仅仅是一个慧通寺,她与白芍今夜便已经遇到不少意外了。   她若是自己独身一人,死了伤了,倒不要紧;可要是累及白芍,却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第259章 泽都   白芍看出了谢挚的犹豫,温言宽慰她道:   “小挚,你不知道,会光市乃是全东夷唯一一处没有佛寺僧人的地方,凡进入者皆佩戴面具,天黑时进入,天亮即散,无人可以得知买卖之人的身份,只要守规矩,便并不危险。”   顿了顿,又柔声道:“而且,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所以不必如此担忧,好么?”   “白芍虽然修为不算很好,但在会光市中护下一个人,也并不太难。”   其实白芍还是说得谦虚了,以她的修为,只要不与仙人正面冲撞,在东夷,她如今几乎碰不到可以一战的对手。   换而言之,她实则是仙人境以下,近乎无敌。   “哎呀,我不是担心这个……”   谢挚真喜欢看白芍这样——并不自夸自负,可在谦逊中也含着一点青年人独有的傲气。   她脸有些红,低了眉眼,小声道:“我是怕这样下去……连累到你……”   白芍神色更柔:   “你怎会连累我呢?须知道侣乃是一体,你的心愿,即是我的心愿;你的意志,即是我的意志,都是我自己甘愿的,何来连累之说?倘若你受苦受难,比我自己受伤,倒要更叫我难受。”   “更何况,追查此事,救助那菩萨像,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谢挚抬头,眼睛湿润地瞧她,声音软软的:“……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每当谢挚这样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人,都有一种懵懂不自知的可爱,明明外貌已是一个极明艳的年轻女人,但眼底晃动的还是少女的清润光彩。   白芍忍住自己捏一捏谢挚脸颊的欲。望,正色道:   “海晏死得不明不白,张夫人为他肝肠寸断,如那菩萨像所说不假,长久以来,佛陀必定已经如此暗害了不少佛弟子,其手段之残忍,凡是心中稍存善念之人,都不能不为之不忍痛恨——”   女人柔美的脸庞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她品性纯粹正直,闻得佛陀的腌臜事,其实心中憎厌已极,只是谢挚在旁,怕吓到她,才没有表露得太明显。   “可惜白芍无能,佛陀法力无边,我如今,还远不是他的对手。”   佛陀乃是仙王境界,与云清池同境,而她如今,连仙人都还不是,甚至不能破出金身罗汉的包围。   “这有什么,你天资这样好,以后必定也能修至仙王之境的。”   谢挚认真道:“总有一天,你会比谁都更厉害。”   她喜欢的人,不论怎样,在她心里,总都是最好的。   白芍闻言心中温暖,拉住谢挚的手,微微笑道:“非是白芍天资高,实是谢姑娘偏心我。”   “以我们如今的力量,对抗不了佛陀,便只好竭尽全力救那菩萨像了。只要力所能及,能多救一个人,我以为,总是好的。”   “小挚,你怎样想?”   白芍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温和耐心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谢挚不禁为之触动,良久无言,直视白芍的眼睛,轻声道:   “……我的心,也和你一样。”   那菩萨像的遭遇实在极惨,既然遇上了,让她将她抛开,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平心而论,谢挚很难做到。   而最让她感动也宽心的,便是白芍的理解与支持了。   “那就先这样,我们先去一趟会光市,看看能否找到神族遗物,若能找到,自然是极好;若找不到,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不至于日后深夜忆起此事,而胸中含愧。”谢挚沉吟着慢慢道。   白芍自然是全依她的,“好。”   她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地捏了一把谢挚脸颊,谢挚正在沉思,被白芍这一捏,茫然地抬眼看她,半嗔半撒娇道:“干嘛呀……突然这样……”   “没什么,”白芍收回手,眉梢眼角俱是温存愉快的笑意,“我只是忽然觉得……”   说到这里,不论谢挚怎么追问,却只是摇头微笑,不再讲了。   白芍向来自觉愚钝,小挚比她聪明许多,可在一些事情上,有时候也会犯傻。   而这时候,她就该开解小挚,帮助她,叫她不再忧虑难安。   她渐渐明白人们常说的话了:道侣之间,合该如此相互扶持。   翘不开白芍的口,气得谢挚连连抱怨,“好烦呀你,话说一半不说了,专吊人胃口!”   “……”   二人低声说笑着离开了此地,连夜朝泽都奔去。   白芍谢挚离开后不过半个时辰,这处平日寂寂无闻的浅水滩上,忽地又闪现一个人影。   来人背负金锏,作男子打扮,却身段窈窕,面罩上方有一双锐利明亮的眼,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却不见自己想找的人。   跟错了?   不,没跟错,应当是她们在她赶来之前,便提前离开了……   公输良言皱皱眉,从怀里取出一件造型奇特的物件。   是一把可以持握在手中的罗盘,罗盘上端立着一个直直伸着独臂的木人。   这是公输良药的创设之物,名叫追魂器,顾名思义,它可以记录生灵灵魂的信息,并以此追踪千里,任此人做了什么伪装掩藏自己,也绝瞒不过。   “嗅。”   公输良言命令。   追魂器表面符文流转,浅水滩上顿时随之弥漫开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雾气,如同许多野马奔跃,其中可见人形隐约。   公输良言神色不动,将它们看也不看。   她知道,这些东西只是一些失去了自我意识的残魂,更近似于灵体,追魂器正是要从它们其中,分辨出那两个女人的灵魂气息。   追魂器缓缓黯淡下去,膨散的灵体倏然而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找到了么?”   罗盘上的木人沉默点头,独臂“唰”地一下指向东方。   “东边……”   公输良言喃喃念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阳凡距泽都很近,再往东去,正是大楚的国都,泽城。   而她刚刚才从那里逃出来,并且付出了极大代价。   从姐姐温柔却又令人窒息的、无孔不入的控制之下,从僧人浑不畏死的、但不知为何却又隐有克制的轮番追击之中,勉强逃了出来。   为了追踪那两个女子,她难道又要回去那里吗?   这次倘若回去,她可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逃出来了。   脑海中划过姐姐永远含笑的清丽面孔,公输良言倏地打了个寒颤。   她暗暗咬紧牙齿。   不,她不能……不能再……   那是个疯子、疯子,她要……她得摆脱她……!   手中的追魂器忽然又叫起来,报告道:“……不止、不止两个人……”   什么?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公输良言一下子睁大眼。   ……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第三个人?难不成,那两个女人还有别的同伙?   夜色凉寒。   在凄清的月光下,木人一面僵硬地摇头,一面卡顿着说:   “是、是三个人……不对、不对,是……两个半人……”   。   谢挚与白芍赶至泽都时已至凌晨,夜晚正在从大地上空飞快褪去。   泽都并不如歧大都恢宏壮观,远远望去秩序井然,有如神明在人间创造的天城,但也占地颇广。   入了城门,处处皆是精巧的亭台楼阁,天亮之后,城内更是人极多,且又极热闹,人人脸上带着一种饱食终日的闲散神气——东夷多商贾,泽都人大都颇富裕;   街角的榕树上忽而腾起无数小鸟,拱桥下的绿水上倒映着白云,慢慢地撑过几只乌篷船,这船便仿佛在云朵中穿行,极有东夷独有之意趣。   谢挚的心思却不在这些景物上放着,进城之后随意择了家客栈住下,白日与白芍依偎在床上歇息了一整天,为今晚的正事养精蓄锐。   如此挨了一日,暮色刚才降下,谢挚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白芍,要她带自己去会光市——她已经快等不及了。   白芍笑着摇头,与谢挚不同,她很能耐得住性子。   将进泽都时买的面具递给谢挚,为她戴好之后,白芍才戴自己的。   其实修士们本也可以自己变换容貌,但进会光市时戴面具乃是隐形的惯例,如今已成了会光市的特色之一,自然还是老实遵守较好一些。   谢挚按习惯,给自己挑了一副狐狸面具,能遮住整张面孔,还有两只大大的毛耳朵立在头顶,给白芍则故意挑了副熊面具,想以此逗逗她,白芍却完全不在意,直接戴上了。   “好了,我们走吧。”   从熊脸下面发出这样一道清柔的女子声音,实在是违和而又滑稽。   谢挚一看见白芍这模样,就忍不住要笑,偏偏白芍自己还毫无自觉,偏头柔声问她:“怎么了?很难看吗?”   熊脸上仿佛也能看见白芍的正经神情,谢挚笑得趴在女人肩上,半天抬不起头,憋笑闷声道:“不难看,就是觉得……你这样好可爱……”   当最后一缕暮光敛去时,谢挚白芍便出发了。   一路上遇见许多同样戴着面具的人,越来越多,都沉默地走着,互相并不接近,穿着宽袍,甚至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他们都是往会光市而去的人了……   谢挚悄眼观察了片刻,也看不出来他们是顾客还是卖家。   再往前走,人便更多,如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在一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处幽深的地洞,不知通往何处。   由三人共同把持着洞口,分别是一个武将、一个罗汉、一个面目普通的中年男子,代表着东夷的三大势力:楚王王廷、佛陀与公输家族。   他们并不会插手会光市内部的事情,也不会进入其中,会光市里自成一个小世界,有自己的规矩与准则,之所以守卫在这里,只是为了宣示主人的威严,以及维护必要的秩序。   谢挚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个公输家的男子,不同于武将的气势凌厉,罗汉的威严神圣,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凡人。   只有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分外引人注目。   “那是公输家族的机关盒子,里面装着的,大概是公输良药造出来的木人吧。”   白芍以神识对谢挚说,语气严肃。   “这木人不可小视,据说最高等级的木人,其神威足以比得上数位斩己境大能联手——只是仍比不上仙人。”   三人同声对来到此处的生灵宣读会光市的规矩,虽然来者大都知道,并且听过不知多少遍,但还是默默地听着。   “……会光市内,不准斗殴。”   “……不可赊欠、赖账。”   “……卖家不可询问买家的种族与身份。”   “……不可掀去任何生灵的面具,如若掀去,可将其斩杀而不受处罚。”   最后一句是:   “……整一夜后,次日凌晨的第一束晨曦散开之时,会光市即会关闭,在此之前,须尽快离开。”   “大人,我想问一下,”人群里一个戴着老鼠面具的人忽然探头探脑地问,她——或者他的声音经过了特殊法器加持,根本听不出来到底是谁。   “要是没及时出来,会怎么样啊?被锁里面吗?”老鼠面具怯生生地问。   人群“嗡”地一声响起来,有人在低低地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跑到会光市来,真是找死。”   谢挚听到身后一道女声冷冷地说。   回身去望,唯见一片面具的海洋,却辨不出是出自谁口。   “如未能及时离开,则会滞留在会光市里。”那个公输家族的人和气地道。   “而如果滞留在会光市里,哼!”   武将接过话,威严地扫视了人们一圈,被他目光扫到的地方都立刻安静下来。   “……你们,会死。”   “会光市中不仅有你们这些外来者,还有一些……原住民。”   罗汉语焉不详地说完,恭谨地低下头去。   “阿弥陀佛——各位,是时候了,打开门罢。”    第260章 会光市   言毕,三人各取出一枚造型奇异的令牌,掷于半空中拼合在一起,一瞬便涌出无数符文,如同一轮流动着光焰的透明圆日。   而在那圆日中心,渐渐旋转着浮现一面漆黑的大门,仿佛通往地底最深处。   下一刻,大门无声无息地敞开,其内隐约现出一条通路,似乎是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即便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乳白雾气,仍能望见人影幢幢,依稀听见叫卖的喊声。   一望见这敞开的大门,在外等待的人群便猛地骚动起来。   武将举起长戟,重重捶在地上,声如洪钟道:“会光市已开,速速进入!”   公输家族的人微笑着嘱咐:“各位务必记住,在天亮之前,要及早离开呀,切记切记。”   罗汉低眉顺目,“我佛慈悲,希望施主们都能平安归来。”   然而已经没有人再听他们在说什么,人们都已迫不及待地急急涌入门中,奔入那地下街道——他们也知道,天亮后,会光市即会关闭,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暂的一夜而已。   为了交易,每个人都需要争分夺秒。   谢挚与白芍不愿引人注目,刻意隐藏自己,便尽量表现得不起眼,随着涌动的人流走进大门。   一入门中,眼前的白雾顿时便散开了许多,露出前方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窄长街道。   脚下是生着青苔的石板路,潮湿昏暗,能嗅见地下专有的淡淡土腥气,仿佛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光与热来到此地似的,稍在这里徘徊片刻,衣襟都会蒙上一层凄冷的湿意。   这就是东夷大名鼎鼎的会光市吗?   看起来,只像一个破旧的小巷子,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好奇怪,这里怎么……”   谢挚顺着拥挤的人群往前走,正奇怪为什么这里如此昏暗之时,身侧便毫无征兆地突然亮起来。   “!你……”   一个模样美艳的女人巧笑嫣然着,收回了举着花灯的手——方才她故意将灯盏一直伸到了谢挚脸边,看到她受惊地回视,仿佛觉得有趣,掩嘴笑得更加娇媚。   街道上的花灯也依次亮起,有的执在美貌男女手中,有的负在巨大灵兽脊背,有的挂在高楼之上,都制作得极华丽精致,如同一朵朵繁复娇艳的盛放牡丹,而灯芯中跳动的火焰则正似吐露的花蕊。   来时的大门缓缓合拢。   在无数七彩花灯的照耀之下,方才还阴暗窄长的小巷子陡然宽阔了十倍不止,朦胧灿烂的光点如流云一般在半空中涌淌,处处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流散着一种叫人沉醉迷乱的甜香气氛,变得如梦似幻。   脚下隐约闪烁着微光,谢挚往下一看,便惊讶地发现,那些青砖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层层累积在一起的纯金元宝。   而在这金路上,正流淌着一条湍急的清澈小河,可闻酒香扑鼻——竟然是一条酒作的河。   甚至有人直接跪在酒河边低头痛饮起来,饮了几口便酩酊大醉,一头栽进河里,溅出来的水花还带着几颗火彩极佳的宝石。   ……   毫无疑问,只有穷尽无数人的幻想与财宝,才能堆砌起这样一座奢靡华美的梦中世界。   真正的会光市款款摘下了神秘的面纱,朝四方的客人敞开了怀抱。   仿佛世间所有璀璨的光芒都聚集在了此处,因而得名——会光市。   谢挚没有被这惊天的财富所震慑,只是默默思索道:   倘若这才是会光市的真容,那之前的小巷子,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幻境么?   还有,身边这执灯的女人为什么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她,而不被她发现?   谢挚下意识便要打开大观照瞳术一观真相,却被白芍轻轻握住了手,摇头制止。   “小挚,会光市内,禁止使用任何瞳术。”   “为什么?”   “因为会光市里,盘踞着一条蜃。”   ……蜃?   谢挚一愣,不由得止住步伐。   蜃,她知道,这是蛟的一种,算是龙族的远亲,能吐气为蜃景,但是……   “蜃不是早已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中灭绝了么?”谢挚问出心中的疑问。   “在地面上,是已经灭绝了;”白芍摇首道:“但在地下的会光市,还活着一只——它也是会光市的建造者。”   “身为真龙的远亲,蜃也生性喜爱奢华,吐气造就会光市,将这里造设得处处珍宝,仿若梦境……”   “所以,之前的小巷子才是真实的会光市,我们现在看到的,反而才是蜃造出来的幻景?”   怪不得……   谢挚立即醒悟,喃喃道:“而我方才之所以没有察觉到那个女子的接近,也正是因为她不是真人,而是……一缕蜃吐出来的气息,如此而已。”   都是假的,不是真实。   但偏偏有人甘愿沉溺——比如那跪在酒河边痛饮大醉的人。   “正是。”   白芍颔首:“蜃允许外来者进入自己的巢穴做生意,并会抽取高昂的税金,但它很厌恶别人戳破自己创造的这场甜梦,故此,会光市不允许使用任何瞳术或与其相似的术法。”   “那若是不小心违反了呢?”谢挚好奇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幼时我曾被师父带着来过会光市一趟,也曾如此问过师父……”   白芍回忆着当时段追鹤少有的严肃神情,道:   “但师父对此讳莫如深,只告诉我,来到会光市,便要守会光市的规矩,否则一旦发生什么,她也不能护下我。”   会被发怒的蜃杀掉么?所谓的……“原住民”?   谢挚并不想惹祸上身,当即便打消了使用大观照瞳术的念头。   道路两旁已不再昏暗,而是繁花锦簇,无数彩灯将会光市照得仿若白昼。   她们重新走起来,“所以,蜃就是会光市的主人喽?”   “不是的。”   白芍的回答再一次出乎谢挚意料之外。   “蜃只是会光市的建造者,但并不是会光市的主人。”   “会光市真正的主宰是一个叫做梅先生的生灵,他神秘至极,自会光市建立至今,都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种族为何;”   “但人们都传言,他是极强大的一位大能者,力量甚至已经逼近了仙王。”   “梅先生……”   谢挚轻轻念了一遍这个称呼。   竟然这样厉害么?   如果传言为真,那这个梅先生,战力大约是和夫子相当……   “会光市中所有的店面都是梅先生所开,要想得到铺位,在这里做生意,便先要得到梅先生首肯,讨得他的欢心。”   一面状若无意地混在人群中继续往前,白芍一面以神识传音继续道:   “但梅先生的喜好颇怪,他不爱鲜衣美食,不好金银财宝,不喜刀剑法器,也不上心各族美人,偏偏喜欢各种……”   说到这里,白芍顿了顿。   能听出来,即便是她,也对梅先生的爱好也颇为不能理解:   “……奇特的虫子。”   “虫子?”   谢挚吓了一跳——她平生最害怕的便是那种胖嘟嘟的肉虫子了,当年在中州被天蚕老板量体裁衣,变作原形爬在身上时,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梅先生偏喜欢她的天敌?这爱好,未免也太古怪了……   正在想时,街道前方忽然掀起一阵喧哗声,顺着人们的肩膀上方望去,便见方才那个怯生生地向武将询问,如果未能按时离开会光市会怎样的老鼠面具,被一堆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完啦,他露怯了,被人知道是第一次来会光市,可是大大不妙。”人群中不知是谁低笑着说。   谢挚闻言皱皱眉,分了几分神去看。   一群人围着老鼠面具,不知有何目的,离他越来越近,身体上燃烧着腾腾曦光,空气都被烫得嘶嘶作响。   “你们干什么!会光市是……是不允许斗殴的……!”   老鼠面具似乎被吓得不轻,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他身形瘦小,被这群人强行围住,竟逃不脱,向四面求救般地望去,唯有面目模糊的各式面具,或是冷眼望着他,或是带着嘲讽的冷笑,并无一人想要出手助他。   在这一刻,他仿佛真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耗子似的,于是便更绝望,抱着头蹲下,口中只顾着喊“会光市内不许斗殴。”   “会光市是不许斗殴不错,可这只是明面上,实际执行中,暧昧处其实有许多。”   白芍也注意到了异状,驻足观望片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方说,有许多人进会光市,实则并不为做买卖,而是专为了杀人劫货。”   “小挚,你看,他们身上燃烧着一股白光,那白光极烫,团团围拢起来,其温度甚至接近于天火,修为稍差的修士无法忍受,想要活命,便只能打破包围,强行突围奔逃。”   “——但这便犯了禁止斗殴的条例,会被会光市的原住民斩杀,而他身上的一切财物,则归于受攻击之人,也即那些强逼他先动手的刽子手们。”   “而若是强撑着,硬是不主动攻击,也会被白光生生烫死,由于并未斗殴,这些人也不会受到惩罚,他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于他们之手。”   这是这群豺狼惯耍的老把戏,常来会光市的人都很清楚,因而会小心避开;但若是第一次来,对此事全然不了解,却极易被盯上。   这老鼠面具便是其中的不幸者,还未进会光市,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自己对会光市的陌生,因而才引来那么多怀着恶意与嘲讽的哂笑。   而这,将会给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教训,叫他被会光市里游荡的猎狗连骨带皮地吞吃殆尽。   怎样都是死,都逃不出困境。   谢挚立即领悟了这计谋中的阴毒之处,“他们想活生生地逼死他,好夺取他身上的财物……”   会光市迷惑人心的瑰丽表象之下,实则处处流淌着毒液与鲜血。   它本身,就是世间最庞大的海市蜃楼。    第261章 沉烟阁   眼见那群人愈逼愈近,如燃烧的小太阳一般接近了自己,老鼠面具仿似被投入火堆炙烤,见跑不得,便咬紧牙关,在全身运起冰符文勉强抵挡。   但他修为不如这些人,又怎能敌过,不出几刻,全身上下刚结成的一层严冰便又被白光烘烤得尽数融化,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会光市的人们对这景象司空见惯,纷纷漠然地走了过去——他们已经预见到了这老鼠面具的结果。   “且看这小耗子要怎么选,是硬气一回和他们打呢,还是被活生生地烤死。”有人语气轻松地调笑。   老鼠面具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忍耐着愈来愈可怖的温度,浑身抖索战栗。   他知道,倘若自己动手,便会被会光市判定为斗殴,下场必定是死;而且,而且,他也绝打不过这些人联手的……!   透过人群,谢挚看到那老鼠面具袖管下一双苍白的手。   瘦骨嶙峋,且已被烫出了大片血泡。   她看向白芍,发觉白芍已经不知注视了自己多久。   白芍浅瞳柔和,朝谢挚轻轻颔首。   ——去做你想做之事,没关系。   “白芍……”   她的心,她总是全都懂……   谢挚心中一暖,不再犹豫,当即凝聚神识朝那群人奔去。   简单一扫,他们原是在皮肤上铭刻有一个特殊的符文阵法。   这阵法乃是上古大能所创,融入了一分三足金乌之道,故而威力惊人,自幼刻在肌骨之上,可将自身身体拟为一颗小太阳,散发出无量光与热。   不过这些人只是些乌合之众,身上所刻的阵法并非*原样,不仅残缺了大半,而且仅刻于皮而不及骨,实是画虎类犬,至多仅可发挥出原阵法百一之力,并谈不上厉害;   但他们只挑弱者戕害,会光市中人又素来不好管人闲事,因此才能屡屡得手。   却不料,他们今日遇见了谢挚与白芍。   谢挚一眼便看出这些人到底耍了什么花招,冷哼一声,纵出神识,在他们身上所刻的阵法随意改了几笔。   “……”   四周的酷热忽然消失,老鼠面具原本已近昏迷,此刻却又因为突如其来的清凉而慢慢醒了过来。   “啊!!……”   在阵阵惨嚎声里,他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沸腾的血液与跳跃的火光。   方才将他逼至绝境的人,此刻竟毫无征兆地自燃了起来,化成了一颗颗真正的火球。   是谁?是谁暗中救他?   老鼠面具不顾身体上的疼痛,一下子直起身子,在人群中探头张望,试图找到自己的救命恩人。   来来往往俱是步履匆匆的行人,帮他的人不见丝毫踪影。   老鼠面具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又重新打起精神,吞下几粒药丸聊以疗伤,飞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明白的,对他来说,这是今生难以报答的深恩;   但或许对那个人而言,救起他只是举手之劳,并不愿过多引人注目。   。   混迹于人群中,谢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惩治了恶人,又救了一个无辜之人,倍觉心满意足,到底还是没忍住,步伐轻快地走了几步,又不好意思地止住,悄悄去瞧白芍的反应。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手段太残忍了呀?”   改了那些人身体上所刻的阵法,令白光倒流,让他们自燃而死,谢挚并不后悔,也不觉自己过分,只觉得他们是死有余辜。   只是白芍如此正直纯良,她总还是……不能不在意自己恋人的看法。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何来残忍之说?”   白芍偏头,柔声道:“小挚,在你心里,我莫不是什么只认死理的迂腐呆子么?”   虽然不至于,可也差不多……   谢挚下意识腹诽了一句,脸红着低头,许久才小声道:   “……我只是怕你讨厌我。”   在白芍面前,她总有一分惴惴不安。   “我怎会讨厌你?”   几乎是本能地反驳完,白芍也脸红了,但还要坚持细声说完:“分明,连喜欢也来不及……”   “嗯……”   谢挚去勾女人手指,还不敢与白芍对视,“我知道……”   白芍对她的心,她从不怀疑。   她喜欢她,她再知道不过了。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为掩盖心头的羞涩,谢挚尽量若无其事地问。   白芍也回过神来,“是要去会光市尽头的沉烟阁。那里汇集着会光市中最高等级的各色店铺,想来,神族遗物这种东西,也只有那里,才能打探到些许消息了。”   “看,小挚,就在那里。”   顺着白芍所指的方向,谢挚望到,在人流的末端,正凭空悬着一座精巧绝伦的楼阁,紫气流淌,霞光蒸腾,仿佛是被滚滚云雾自下方托浮而起,分外高贵神秘,有许多人正往那里走去。   会光市只有一条街道,略呈上升之势,如登山一般愈走愈陡、愈上愈高,街道一头是进入的大门,另外一头,也即会光市的最高点,坐落着沉烟阁。   店铺分布也须按规矩来,它们之间等级分明,售卖的东西越珍贵,位置便越靠近沉烟阁,也便越高、越深入。   谢挚与白芍初进会光市时,脚下的道路乃是纯金打造;   及至再往前走,道路便变成了极纯粹的灵髓乃至仙金,道路两旁的店铺也愈显奢华,连那些提灯的男女灵兽也愈见密集,几乎一步一个,身上的衣物也愈来愈少。   走到沉烟阁的门口时,甚至近乎于赤身裸体,只有寥寥无几的几片布料搭在身上,朝街上的过客不断投去妩媚的眼波。   “……”   虽然知道这些人与兽并不是活物,只是蜃吐出的一缕气息所化,但谢挚看到他们如此,还是心里颇不舒服,垂下眼刻意不去看。   这是会光市招揽顾客的一种手段,甚至许多人来会光市并不是为了买卖,而是专奔这些妖冶美丽的提灯男女而来。   沉烟阁没有大门,如烟雾一般浮在半空,朝地面投下万千丝丝缕缕的雾气,人们在其下站定,立时便会有无数云雾朝他涌去,凝聚成一条威风凛凛的蛟龙,当坐骑载着人们飞入阁中。   谢挚与白芍如法炮制,果然也立即飞来一条雾丝组成的蛟龙,载着她们缓缓升起。   “这就是蜃么……?还是别的蛟类?”   看着身下的细密鳞片,谢挚好奇地伸手抚摸。   蜃很神秘,海市蜃楼虽然不算太罕见,可是蜃的真身,不知为何,却极少有人亲眼目睹。   白芍摇头道:“我学识浅薄,也不知晓。”   幼时她是跟着师父来过会光市不错,可也并没有踏进会光市的心脏,沉烟阁。——段追鹤用不到如此珍贵的宝物,也更买不起。   将谢挚白芍送入阁内后,云蛟便轻柔地散去。   她们刚站定,立刻便有笑靥如花的华服女子飞奔而来,谦卑地弯下腰去,殷勤问道:   “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您二位想买些什么?奴婢好为您引路。”   “你们这里可有神族遗物?”白芍问。   “……神族遗物?”   饶是那蜃气所化的美丽女子面上含着万年不变的恭顺笑意,此刻闻言也愣住了。   “这……容奴婢为您查查。”   她垂下头,像是思索了片刻;谢挚知道,她正在沉烟阁中搜寻类似的物品。   过了许久,女子才抬首,抱歉道:“恕罪,奴婢遍查沉烟阁,也没有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这样吗……”   神族如此强大,遗物岂能轻易为异族所得?这结果原本也在意料之中。   谢挚并不意外,只是点一点头,压下心头散开的些许失望,对白芍低声道:   “既然连会光市也没有,那想必全东夷也没有了……虽然无奈,但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至少我们已经尽力了。救不下她,或许也是命数。”   她在说那尊不成人形的菩萨像。   “那我们走么?”   再留着也无意义,“嗯。”   走不出几步,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吵闹,谢挚随意地瞥了一眼,轻咦一声,停住步伐。   “又是他。”   拉拉白芍,叫她也看,谢挚忍不住笑起来,“看来我们还挺有缘的。”   这只小老鼠,怎么这么能惹麻烦呀。   数个蜃气男女围着一个瘦小的人正在争论着什么,那人衣衫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戴着的,正是一张熟悉的老鼠面具。   是那个先前被她所救的人。   “要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吗?”   白芍看出谢挚隐约的关心之色,轻笑着问。   谢挚自无不可——反正现下离天亮尚早,好不容易来会光市一趟,再多看看也无妨。   靠近了些,喧哗声愈发清晰起来——   蜃气人似乎在为难地推拒:“……客人,并不是我们不肯收,只是您的这东西,实在是……有点……”   “您,您再看看吧,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宝物,真的是宝物,您再看看,行不行?多少钱我都肯卖……”   老鼠面具恳求的声音。他已经几乎快跪下去。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谢挚拉着白芍凑近去看,只见老鼠面具手里捧着一条软塌塌的东西,呈土黄色,黯淡无光,像是什么灵兽的皮毛。   问了几个人,她才知道,老鼠面具一路找到沉烟阁上来,言称自己有异宝愿卖——沉烟阁不仅对外售物,也偶尔会收取一些珍稀的物件。   闻言,沉烟阁被引动了兴趣,特地派了几个蜃气人来查验,若果真是异宝,便重金买下,引来不少人围观。   不料,这老鼠面具神神秘秘了半天,最终只在怀里掏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兽皮。   众人一见,皆大失所望。   蜃气人验过兽皮,一不是上古神兽之皮,二无任何铭刻誊写,实在并无任何神异之处,价值不高,绝配不上进入沉烟阁;   老鼠面具却言之凿凿,说这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宝物,恳求沉烟阁将其收下。    第262章 兽皮   “是么?”   听到人们这样说,谢挚反倒起了一点兴趣。   她信步走上前去,对那老鼠面具温和道:“把你的宝物给我看看,好么?若是合眼缘,我就买了。”   白芍也跟上来,取出钱囊,准备为谢挚付钱。   “这……”   老鼠面具将谢挚犹疑地看了看,听她语气柔和,不像抱有恶意的坏人,挣扎半晌,才敢应:“好,好……”   他怯生生地将手中那条兽皮放在谢挚手里,“您请看。”   谢挚接过兽皮,凝神法在会光市中不能使用,便只用肉眼仔细地瞧了瞧。   蜃气人的鉴定不错,这面兽皮看起来确实并没有什么神异之处。   唯一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它还散发着一股……似臭非臭、似香非香的奇异气味,闻得稍久,便叫人有些陶醉似的晕眩,眼前的景物如水涡一般扭动着旋转起来。   谢挚嗅了嗅,竟也分不清这是什么味道。   是一种以气味作攻击,令敌人产生幻觉的奇特灵兽么?   “敢问这是什么灵兽的皮毛?”她好奇地问。   “是……是……”   老鼠面具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呐,讷讷道:“是黄鼬……”   “黄鼬?”   谢挚一呆:这是什么灵兽的名字,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黄鼬就是……黄鼠狼。”   白芍忍俊不禁,贴到谢挚耳边低声解释:“这并不是什么灵兽,只是一种……嗯,再普通不过的兽类,东夷乡野之间常常得见。”   谢挚还有些懵懵的:“……可是我方才还嗅到了一股异香,那是……”   “黄鼠狼身有臭腺,其味臭不可忍,闻之轻则晕眩,重则昏迷,不过我们是修士,受其影响当要轻上许多——”   “别、别说了……!”   所以也就是说,她方才闻到的那股味道是、是……   她还以为那是什么以气味攻击的灵兽,在那认真嗅闻分辨了半天……   谢挚大为羞窘,又恼又悔,面皮一下子烧得滚烫,差点把手里拿着的兽皮直接扔在地上,只想把它丢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看不见才好。   白芍笑着将那张烫手山芋从浑身僵硬的谢挚手中接过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谢挚心里别扭又膈应,很可怜地小声问她:“白芍,你闻闻我,是不是都被熏臭了?”   白芍还真的低头闻了闻谢挚的发丝,摇头笑道:“无须担忧,小挚很香。”   她一手拿着那张黄鼬皮,一手在钱囊里数出几张钱钞,放到老鼠面具手里,温言道:   “若我没有看错,这只黄鼬应当生前有些修为,寿命也有许久。凡兽不比灵兽,修行格外艰难,故此这张黄鼬皮也算珍稀少见,给你这个数目,应当也不至太委屈。”   “你觉得怎样呢?若愿意,便成交吧。”   老鼠面具呆呆地捏着手里的钱——那是一个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数目。   师父告诉他,这张兽皮是宗门里传下来的宝物,他便也满心以为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直到师父病得站不起来,这才终于狠下心肠,将它一路带到泽都的会光市来,期盼在这里卖出一个好价钱;   可是来到沉烟阁之后,在蜃气人为难的拒绝中,在人们轻蔑嘲讽的窃窃私语中,他才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师父眼中的珍宝,在会光市是这么不值得一提。   他哀求蜃气人的时候,其实已经死心,不敢再多奢望,只想着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却没想到忽然峰回路转,竟有人愿意出钱买下这张兽皮——以一个相当公道慷慨的价格。   “谢谢您……谢谢您……!我愿意卖……”他哽咽着说。   成交。   见有大傻子竟然将那张平平无奇的兽皮购去,人们大感无趣,纷纷散去,还不忘对着白芍指指点点,笑话她吃了一个大亏。   “……哎,”老鼠面具在千恩万谢之后也离开了,直到周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谢挚才拉拉白芍的衣袖,问:   “你不是都看出来那只是张……黄鼬皮了吗,为什么还要买它?难不成,它还暗藏玄机不成?”   白芍但笑不语,直到谢挚不放过她,表示她不说自己就不让她走之后,这才停下脚步,笑道:“并没有什么玄机,就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黄鼬皮。”   “那你还……”   “小挚,你方才上前去询问他时,其实心底也并不在意那到底是什么皮毛,只不过是想帮他一把而已,我说得对么?”   谢挚语塞,却又不能否认:“……是。”   她早看出来,那个老鼠面具年纪不大,至多只是一个孱弱少年,见他苦苦哀求,便心有不忍,有意帮他解围。   白芍柔声道:“我已说过,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只要你想,我总会完成。”   顿了顿,又轻快地一笑:“而且,小挚,即便没有你在我身旁,我也会帮那孩子的。”   早在没遇见谢挚时,她便如此帮过许多人,有时几乎散尽余财,也并不在意。   “……哼。”   谢挚觉得白芍真好,嘴上却不说,只是笑道:“我今天才算是知道,你这样天资卓绝的一个人,为什么活了二十七年,才攒下这么一点钱财了……”原来大都散与其他人,拿去助人为乐了。   白芍却正色道:“从前的事,已无法可改,但我日后要与你成亲,自然不可再似之前那般,白芍今后必定会努力挣钱,绝不叫你……”   谢挚知道这人又要郑重许诺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用回回都说……”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她们已快走到沉烟阁的门口,忽而凭空出现了数个蜃气人,直直走到谢挚与白芍面前,恭敬垂首,行礼问道:   “敢问两位贵客,方才便是您想购取神族遗物吗?”   “不错,正是我们。”   来者目的不明,白芍下意识便挡在了谢挚身前,“有什么事?”   蜃气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让开一条道路,一个姿态傲慢的矮胖女人便缓缓走了出来。   她长得颇奇怪,脖颈长且细,鼓着两眼,嘴巴外凸,带着一股睥睨四方的不屑神态,下半身却又圆且胖,简直像一个人形大葫芦,看起来很是滑稽,但周围的蜃气人却对她毕恭毕敬。   这是一个会光市的原住民。   “就是你们俩想买神族遗物?”   大葫芦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将谢挚白芍自上而下审视了一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   全身上下没有半个值钱的物件,散发着一股什么都买不起的穷酸气。   真不知道,为什么梅先生忽然会对她们感兴趣。   “你们有福了,梅先生听到有人想买神族遗物,很是高兴,想请你们去他那里小坐片刻。”   说完将她们看也不看一眼,很不耐烦地一挥手,“带路吧,跟我们走。”   “等一等。”谢挚没挪步,“听您的意思,梅先生手中有神族遗物,是吗?”   大葫芦感受到了谢挚话语中的质疑,态度愈发不好:   “我怎知?!我只是一个传话人!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这都是梅先生说的!——但反正,梅先生那里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大葫芦掷地有声。   “……”   谢挚不再言语,暗自皱眉思索。   这个所谓的梅先生如此神秘,是会光市的真正掌控者,分明连谁也没见过他的真容,听说她们要找神族遗物,却又特地派人延请,将她们拦在沉烟阁中,到底是友是敌,有何用心?   他当真有神族的遗物么?   还是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寻找神族遗物?   即便是抛开这些问题,在别人的地盘上,冒昧深入陌生的巢穴,谢挚也觉得不大放心。   何况在传言中,这个梅先生还有超出仙人的力量。   不确定之事太多,谢挚打定主意,决定不跟这大葫芦与蜃气人走,而是尽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抱歉,多谢梅先生的一番好意,但我们还有事在身,恐怕不能……”   谢挚的话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面前的蜃气人在她说出婉拒之语时,一瞬间增加了百倍不止,填满了附近所有的空地。   “小挚退后。”   白芍沉声道,剑锋的寒光早已在手中闪烁。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热闹非凡的沉烟阁内静得可怕,再听不见一句人语。   “奉梅先生的命令,我们已经清场了。”   “现在沉烟阁里,只有你们两个客人。”   大葫芦咧开嘴巴,露出一个细长的笑。   她血红的嘴唇里,没有一颗牙齿。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们不愿自己走,那我们也只好强请了。”    第263章 蜃气   话音未落,大葫芦身旁的蜃气人早已扑上前来,躯体在半空中一晃扭曲,化为种种可怖的凶兽模样,张开巨口,要将谢挚白芍噬咬成碎片。   这是最原始的蜃气!   在蜃气中还隐有无数美妙景象翻滚,俱是世人最渴盼拥有的一切,常人看上一眼便会迷失心智,识海受创,变为废人。   谢挚一眼便看出其中的凶险之处——蜃气乃是针对识海的神魂攻击!   但这些蜃气对其他人来说可谓是危险至极,对谢挚却不然——   她早随着眼睛婆婆学习了狐族十尾神王的凝神法,识海由小莲花坐镇,堪称固若金汤,蜃气在她面前只不过如同班门弄斧而已。   刚抵御完蜃气,谢挚便听到白芍在身边喃喃地叫了一声“小挚”,紧接着手中的剑也垂了下去,心知不好——   白芍方才护在她身前,在蜃气的神魂攻击下首当其冲。   事关紧急,谢挚不敢耽搁,当即一边立下保护阵法,不让蜃气继续迷惑白芍,一边以神识探入白芍识海:   “白芍,打开识海,是我!”   识海脆弱,非是至亲,必不能令外人进入,修士往往防备极严,有时还会设下杀局,被谢挚这样一唤,即便是在无意识之中,白芍竟也顺从地打开了识海,让谢挚得以进入,没有伤到她半分。   谢挚心中一喜,不敢有丝毫停顿,急将神识融入白芍识海,为她扫清蜃气,以凝神法铸出一道防御堡垒。   神识交融是极亲密之事,素来只有道侣才可施行,完成之后两人心念相通,修习的法术也可相互贯通,其实已是双修的一部分。   谢挚之前便想过与白芍如此,不是为了与白芍双修,只不过是想教授白芍凝神法,好为白芍添一助力;   只是她脸薄,生怕白芍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她有求欢之意,这才一直忍着没有提起,今次却在外敌威胁之下,不管不顾地做了。   在谢挚的帮助之下,白芍慢慢清醒过来,第一声便是叫谢挚姓名:“小挚?”   这一叫,白芍也不禁也愣了愣——她分明并没有张口,只是在心中低唤了一声,声音却响在了谢挚的识海之中,还有奇特的回音。   这情况,有点像是那些话本里写的——   “小挚,你……”   “你好点了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挚一口打断白芍,却不看她。   她声音平静,只有耳廓发红,解释道:   “方才你被蜃气所迷,蜃气直接攻击了你的识海,为助你清醒,我便将你我的神识融在一起了……”   “你醒了就好……我曾学过一个术法,可抵御神魂攻击,现下你我神识相融,你便也能与我一般,不受蜃气影响。”   说话间,蜃气已将防护阵法啃噬出了道道裂纹。   谢挚拔出黑雾长刀,作结道:   “总之不要多想,我们先一同将这些蜃气除灭吧。”   下一刻,防护阵法便彻底地破碎开来,被阻住一刻的蜃气又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数年前在金乌梦中,谢挚与蒲存敏对决时,也曾面临过相似的场景,只不过蒲存敏驾驭的是水雾,而现下奔涌过来的是蜃气。   这蜃气却与水雾截然不同,它并不是活的生灵,可也不是单纯的傀儡,如沙尘一般无孔不入。   “嗤——”   谢挚知道这蜃气非同小可,不敢怠慢,将扑来的各种蜃气化形从当中斩断。   但这却对蜃气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它们刚被斩断,下一刻又立即聚成一团新的化形,更快地朝谢挚白芍疾冲而来。   一瞬之间,谢挚便已在心中想出数种应对之法,或用方才学到的金乌阵法困住这些蜃气,将其直接镇压;   或者擒贼先擒王,直接一刀杀了那咄咄逼人的大葫芦;   更或撤身后退,直接进入沉烟阁内部,打碎种种珍贵宝物,逼得蜃气不得不分神保护……   正在谢挚思索该用何种方法破局之时,白芍轻轻拉住了她。   与传音不同,这次,白芍的神识是直接在谢挚的识海中响起。   “小挚,你已救了我一次,”她温柔道:“接下来,还是让白芍御敌吧。”   言毕,白芍便上前一步,独自面对汹涌的蜃气。   雪亮的剑锋翻飞出道道剑气,在女人面前缓缓凝聚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   与谢挚不同,白芍从未学习过什么强横的上古剑法,而是将剑道自行领悟到了极高绝的境界,从而能挥出至纯至粹的剑意。   白芍初化道宫时,还不满七岁,段追鹤大感震撼,连白龟老祖也爬出湖中,围着这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幼童称奇不断。   再往后,乃是凝脉肿,生髓树。   白芍堪称可怕的修行速度已经不能再让段追鹤震惊——她早已在一次次奇迹中习惯了徒弟的天资。   她知道,终有一天,白芍会超过她。   而那一天,来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白芍十二岁时,段追鹤已无再能传授给她的东西。   她已教无可教。   立在面前的少女腰身笔直,肩背纤薄,一双浅眸坦荡沉静,虽还年少,但已隐约可见日后的端丽风姿。   段追鹤放下手中的酒壶,解下腰间剑,抛掷给白芍。   “师父?”   白芍抬手接住剑,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记得师父是剑修,可她并不是的——她是个符修。   剑修修行起来极费钱,连购一柄必备的好剑都是天价。   而寿山贫穷,并无余财。   因此白芍主修符文与阵法——修士之中公认最省钱的类别:   不须分文,只是极耗脑力。   故此,也很少有人愿意涉足此道。   “为什么给我您的剑?”白芍问。   剑修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剑,甚至超出爱自己的生命,剑是剑修的灵魂与尊严,绝不会令外人触碰,更遑论外借。哪怕是至亲,也不行。   可现在,师父却将自己的剑抛给了她。   “只是曾经是。”   段追鹤纠正她,“但现在,它是你的了。”   “……”   傻徒弟还一脸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段追鹤哎呀一声,站起身来拍拍衣服,身上的珠翠随之颤颤摇晃。   女人合住白芍的手,令她将剑握紧,“喏,送你了。”   “……芍儿愚钝,实在不明白。”   白芍捧着剑,有些无措,“您为什么忽然将剑赠给我?我是符修,并用不着兵器,而且倘若您将剑给了我,您该用什么?”   “人傻就算了,话还多!”   段追鹤不答她的疑问,推着少女的肩膀令她站到阳光底下,怂恿道:“拔出来看看,怎么样?这剑可贵了!”她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当初从会光市淘来的时候,就差把你师父我赔在那里了……”   白芍习惯了师父的不着调,默默看了追忆光辉往事的女人半晌,依言缓缓将剑拔出了剑鞘。   迎着太阳,一截净澈的寒光猛地迸溅了出来,刺得白芍下意识眯起眼。   这是一把很秀气的剑,只有约三指宽,既像裁剪下的数尺月魄,又像一条冰凉的游鱼。   再一用力,伴随着金属摩擦的悦耳轻响,剑便如水流一般轻柔地淌出了剑鞘,被白芍握在掌心。   在日光下,薄薄的剑身近乎透明,无数奇异的花纹被匠人层层锻造压实,细细融铸在剑中,她看到剑身中流动的精魂。   白芍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砰砰跳动起来,   她喜欢剑,剑让她兴奋,这兴奋甚至超过了她破解出一个艰深的符文。   “怎么样,是很漂亮吧?”段追鹤得意地问。   白芍点点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的剑锋,看它在各个角度下折射出的夺目光彩。   “……很美。”   少女认真地轻声说。   她接受段追鹤的意志,继承了师父送给她的剑,   从那以后,白芍不仅是符修,也成了一位年少的剑修。   寿山并不能供给她高深的种种剑法,也没有名满天下的大能者来教导她,白芍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山间的风,与手中的剑。   在月下,在林间,在雨滴里,在静湖前,白芍独自练习着剑道。   她自认愚钝,生来不是聪颖之人,因此白芍从不走捷径,只会用一些为聪明人所不取的、最简单的笨办法。   无须华丽的剑招,更无须别的外物增添光彩,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重复,不停地重复,直到不能再重复之时。   拔剑,挥剑,刺出去。   拔剑,挥剑,刺出去。   ……   如此反复。   在无数次的刺剑中,白芍沉默地计算着每一个挥动的角度、贯穿剑身的每一分力量,力求更快,更直截,更完美。   汗水浸湿了她的衣服,道宫中的血精海燃烧着发出轰鸣,髓树的枝桠开始发颤,但白芍仍然不停止。   拔剑,挥剑,刺出去。   拔剑,挥剑,刺出去。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白芍挥剑的速度渐渐由慢及快,快时比一闪而逝的光更快;再由快及慢,慢到比亡者的叹息还慢。   她挥剑,剑也雕琢她,在不知多少次的拔剑挥剑之中,白芍已一点点褪去少女的外貌,而露出女人的风采,如同一株莲花珍惜地含着一滴清露,亭亭地立在寿山山尖。   白芍再一次刺出剑去。   她隐隐地感到,这一剑,与她之前刺出的任何一剑都不同,与世间所有人挥出的剑都不同,与五州史书上所有生灵挥过的剑也不同。   这将是前所未有的一剑。   但白芍仍旧很耐心,很平静,慢慢地刺出这一剑。   她的心澄澈如湖,极宁静,没有一丝波澜,无思无想,无知无觉,无欲无求,她与剑融化在了一起,她一面拔剑,一面也驻足观望着拔剑的自己,如同凝视着另一张留有自己倒影的水面。   剑终于挥了出去。   寿山上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响。   鱼儿纷纷跃出水面,山间的獐子停止了啃食枝叶,好奇地抬起头。   在獐子漆黑的眼中,倒映出天边的深厚劫云,乌黑地压覆下来,几乎贴近地面。   “芍儿!芍儿!你在哪里!快回来!”   呼唤着白芍的名字,被山顶雷霆声惊醒的段追鹤心中满是惶然,飞速掠到寿山之顶。   劫云降临!   哪里来的大能者在寿山渡劫?   来到山顶,段追鹤却猛地呆住了。   ——在那旋转呼啸的劫云中心,昂首端立的熟悉身影,正是她心爱的傻徒弟,一练剑便八年不止的白芍。   ……白芍,要渡劫了?仙人劫?   但怎么可能!她明明连斩己境界都还没有修到!   “芍儿!停下来!”   迎着狂风,段追鹤勉强朝白芍声嘶力竭地大喊。   她的衣袍被大风灌满,声音刚出口,立刻又消失在漫山遍野的风声之中。   “你现在还不能登仙!听到了吗!?”   白芍已什么都听不见,她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她方才挥出一剑,斩去了自己髓树中的一朵道花,天穹便随之降下了劫云——大道被白芍这一剑所蕴含的巨大力量所迷惑,以为她要将髓树上的花朵与枝叶劈斩殆尽,一举登仙。   白芍并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她再次挥剑,斩下了一朵道花。   斩己初阶。   积蓄的劫云愈发深厚了。   再一剑。   髓树的枝桠纷纷扬扬地落下。   斩己中阶。   “轰——!!!”   滚滚雷声在天穹炸响,传至远方,甚至盖过了泽都大佛光寺的讲经之声,聆听佛陀妙音的众僧人纷纷闻声仰首。   白芍继续挥剑。   髓树光秃秃地立在道宫之中,已经斩无可斩。   斩己大圆满。   劫云中吞吐的电蛇舔到了白芍的脸庞。   “芍儿!”   段追鹤绝望地叫了一声。   她的徒弟,芍儿,被剑给迷住了。   她现在还不够资格成为仙人,可是剑引诱她不断突破,而这会毁了她的。   再强行突破下去,白芍必定会死在劫云当中。   闻声赶来的鹈鹕师叔燃烧大量精血,竭力向白芍飞去,试图将她带离劫云之下,但还没靠近,便被飓风卷得狼狈乱转,无数羽毛大片落下,它仍不放弃,锲而不舍地继续冲向那劫云中心。   白龟老祖头一次化为人形,乃是一个消瘦的白须老人,颤巍巍地来到*了山顶,护着怀中大哭的小双涟,目光里满是忧虑。   “师父,怎么办?”   如遇救星一般,段追鹤扑过去抓住老祖的衣袖,“怎么才能救芍儿?”   女人哽咽着喃喃:“这样下去,芍儿会死的,芍儿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儿,她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至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追鹤!”   老祖威严地唤住了意欲冲向劫云救走白芍的段追鹤。   段追鹤满是茫然不解地回视他。   “这是芍儿自己的劫,我们谁都帮不了她。”   老人长长叹息一声,低声说:“早在她的修为超过你我之时,你就该明白,她注定不属于这一块小小的寿山。”   鹈鹕师叔再一次被怒卷的狂风掀翻,重重跌落在地面,“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又被老祖搀扶回来。   “回来吧,不要再掺和芍儿的事了……”   寿山派的所有生灵怀着一种奇特的心情,默默地注视着白芍,期盼她能停下来。   在紫色的电光下,白芍缓缓举起剑,轻轻抚过冰凉一片的剑身,一如八年前她在日光下抬眸看剑。   “……很美。”   对着头顶上的天穹,白芍挥出了最后一剑。   ——这一剑不是斩己。   天开云散。   段追鹤痛哭出声,脱力地栽倒在地。   白芍抵御住了剑的诱惑,在最后一刻强行中止了登仙。   她活了下来。   但是,她也承受了相应的代价,那便是受到反噬,修为又退回了髓树大圆满境。   自那以后,在段追鹤的警告之下,白芍便放弃了以剑登仙。   她刻意收敛压制,在挥剑时从不动用全力,因为那会招致劫云;   但即便是她的几成之力,也足够白芍横扫东夷的少年天骄,以三剑名动天下了。   现在,白芍感觉自己仿佛又立到了寿山之巅,面前有重重劫云正在压聚。   但她的心情却很轻快,一点也不紧张,更不惧怕。   “……白芍,你要小心呀。”   谢挚担心的声音从心底响起,白芍不禁笑意更深了一些。   有喜欢的人在她身边,她岂会败。   蜃气化为一头五色蛟龙,咆哮着冲了过来,白芍身前那朵待放的芍药也正好绽开。   从剑气形成的芍药中心,白芍刺出剑去。   至纯至粹的一剑,极快也极慢的一剑,八年中她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一剑,令劫云消散殆尽的一剑。   她终于再次将它挥了出来。   “吼……”   蜃气形成的蛟龙不甘地怒吼,但还是在白芍的剑意下被一寸寸斩碎湮灭。   大葫芦惊恐地尖叫,意欲逃走,同样被淹没在剑气之中。   会光市外界,天空中传来隐隐的雷鸣,似有乌云凝聚;   但只一瞬,便又无声无息地散去。   白芍平静地合上剑,道宫中的髓树随之微微震动。   剑已不能够再引诱她。   从今往后,她只会被小挚所诱惑。    第264章 莫名   只是一剑而已,便令蜃气尽数湮灭!   “好强的剑气……”   谢挚自然能看出这一剑的真正惊人之处,不由震惊地喃喃。   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大巧不工,最是难成。   白芍所使的并不是什么强横的剑法,所持的剑固然不错,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天下名剑,更无法与她之前的万法剑竹相比。   甚至不如说,她根本没有用剑法,只是单纯地将剑拔出来,再刺出去而已。   但就是在这最朴质无华的一剑中,谢挚却感受到了最纯粹锋锐的剑意。   她知道白芍很强,在剑道上更是造诣惊人,但真的没想到……她有这么强。   原来,白芍之前一直还在压制实力……   离开大荒之时,祭司大人曾对她说过,人族的希望在东方,这希望,莫不是会应在白芍身上么?   谢挚有些恍惚地想。   比起白芍,她真的差得甚远……她或许聪明机变有余,但要她在性情最活泼好动的少年时,去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个动作,那是绝办不到的,一定早便觉得此事无聊,耐不住性子,跑去偷玩了。   白芍的天资与心性,真是她至今见过最惊才绝艳的人。   当今之世,大概也就只有宗主能胜她一筹吧?   ——不,不对,宗主她也……并不算是真正的人族……   云清池乃是真龙割骨剔肉造就的第二法身,甫一诞生,便继承有云青紫的所有记忆天赋与心得体悟,在修行之途得天独厚,二十年证仙人也是理所应当……   白芍与宗主却不同,她是真正的人族,自幼生长于寿山之上,一路走来条件极差,从师长处得到的资源,大约还比不上天衍宗中一个最普通的内门弟子……   由此观之,某种意义上,白芍其实还要比宗主更厉害些。   而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竟还是她的恋人,也是她未来将要相伴一生之人,她难道还不算幸运吗?   “小挚,方才可有吓到你?”   即便是才挥出了惊世之剑,白芍身上也看不见丝毫自得抑或傲然,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已。   她收好剑,望向谢挚的目光仍旧柔软专注,带着歉意道:“我并没有想到,动静会这样大……”   “干什么道歉呀……”   谢挚嗔怪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与欣赏,“白芍,你方才那一剑真是厉害极了,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比那更纯粹凝练的剑气!”   若不是她们现在还戴着面具,且还未走出险境,她几乎都想踮脚将白芍亲一亲。   什么时候,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她一定得和白芍好好切磋切磋才行……谢挚在心里畅想。   “此地不宜久留,既已杀了那些挡路之人,趁着梅先生的追兵未到,我们便尽早出去吧!”   一面说,谢挚一面拉住白芍,往沉烟阁外急奔而去。   谁知刚迈开腿,谢挚便凭空摔了一跤,多亏被白芍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狼狈地滑倒在地。   “……?”   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莫名其妙地摔倒了?   谢挚茫然不解,低头去看脚下,却分明并没有任何绊脚的障碍物。   ——如此平地,也能突然摔一跤吗?   但是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异常……   “小挚,没事吧?是方才没留心脚下么?”白芍扶着她,关切地问。   “并不是……”   违和感在心头一闪而过,谢挚迟疑地摇了摇头。   在还未入修行之路时,她每天跑跑跳跳,尚且都没摔过几次,何况如今已是一位强大的修士,平地摔倒这种事,怎么说也太奇怪了一些……   “无妨,我们接下来走稳当些便好。”   白芍揽住谢挚,温声宽慰道:“小挚,你可以抓紧我。”   谢挚一窘,她都多大的人了,还被白芍当小孩子一样地哄……   但是方才平地摔跤的人也确是她没错,即便谢挚心中羞窘,也不得不抓住白芍的手,小声答应:“好……”   白芍温柔一笑,带着谢挚朝前方敞开的沉烟阁大门处走去。   一迈步,天旋地转。   这次,白芍连带着怀里的谢挚一齐摔倒了。   “……”   ……这里真是有点邪门。   趴在将自己牢牢护住的白芍身上,顾不得羞涩,谢挚心头愈发困惑。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方才她的摔倒,还能以不留心看路勉强解释,但白芍这样稳重的人,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次么?   站起来一看,脚下的地面仍然平整如镜,哪怕是稚子于其上奔跑嬉戏,也绝不会被突然绊倒。   两人面面相觑。   ……绝不是她与白芍的问题,只有可能是——   “……小心,白芍,我们可能已经进入了敌人的埋伏之中。”   谢挚神色凝重地说。   是被困在了什么特殊的阵法里了么?   可是什么阵法,不让她们丧命,只让她们摔跤呢?谢挚仍然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便是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蜃造出的幻觉,以至于不能控制平衡。   思来想去,谢挚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是梅先生在幕后操纵么?   望向近在咫尺的大门,谢挚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眼中却不见笑意。   真是装神弄鬼。   只敢在背后使这些鬼蜮手段,甚至都不敢现身当面一见。   “看来,他们是不想让我们出去了。”   神识扫过沉烟阁,除过她与白芍之外,并无第三个活物,但谢挚心知,那个神秘无比的梅先生,此刻必定正在隐蔽处看着她和白芍的一举一动。   “梅先生,我知道您在看。”   谢挚扬起声音,态度不卑不亢,看不出丝毫慌乱。   “方才您派人来请我与我道侣一见,我们极感荣幸,但遗憾有事在身,实在不能应邀,将其如实告与使者,她却忽然翻脸,竟要擒捉我们,不得已之下,这才惶恐应战,并非我们本愿。”   “若您愿不计前嫌,大度放我们离去,我二人感激不尽,日后定竭力相报。”   这番话说得进退有度,既表达了对梅先生的尊敬,可也不显得卑微,又特地递上台阶,将罪责全推到了那个死去的大葫芦身上,可谓是给梅先生留足了面子与退路。   谢挚不愿在别人的地盘上,得罪一位疑似实力超越仙人的神秘大能者,故而还是想试一试和平解决。   如若实在不行,再诉诸武力。   取出小鼎里剩余的最后一滴圣花花蜜,谢挚接着道:   “这滴花蜜乃是圣药精粹,珍贵无比,梅先生既是会光市的主人,当然也不会不知道它的价值。”   她轻轻将那滴泛着圣洁光彩的金色蜜液推出去,“倘您不弃,我愿将它赠给沉烟阁。”   圣药如此珍贵,岂能轻易相赠?何况这个梅先生并非好人。   白芍抿唇,想阻拦谢挚,便听到谢挚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   “没事的,一滴圣药而已,换我们二人平安无事,也算值当,不是么?”她宽慰道。   白芍还想说什么,谢挚放柔了声音,低低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芍,你想想,即便是你我加起来,能打败梅先生么?须知他的力量,甚至已经超越了仙人。”   “……”   白芍默然。   她知道,谢挚说的是对的。   成为仙人之后,便成为了大道的宣讲者,斩己境看似与仙人境只差一个大境界,实则是相隔天堑。   谢挚当初在北海时,之所以能惨胜姜垂,主要还是因为饕餮为她牵绊住了姜垂的大道图景,否则在大道的加持之下,姜垂一击即可将她斩杀,而她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是有饕餮助阵,谢挚在与姜垂的对战中也受了极重的伤,如果没有眼睛婆婆与人参娃娃及时相救,也会在姜垂的头颅咬碎菩提子时,受波及而死去。   在漫长的寿命中,仙人普遍积累宏富,梅先生身为东夷最大黑市的主人,所拥有的法宝数目必定到了难以想象的庞大地步;   而他能无声无息地布下埋伏,直到她们接连摔倒时才察觉不对劲,这种诡异手段,也更让谢挚心生忌惮,不惜献上圣药,也想尽快离开。   ——她们绝打不赢他,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   她当时对战姜垂,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根本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可是白芍不一样,她……绝不能拿白芍的性命犯险。   想到这里,谢挚愈发坚定,“梅先生,请问您怎么想?”   空旷的沉烟阁回荡着谢挚的声音。   无人应答。   “……”   谢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此时的静默,在她耳中震耳欲聋。   她知道,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梅先生不会放过她们。   “看来,您今天这是一定要我们死了。”   像是极失望地叹一口气,谢挚抬手召回圣花花蜜。   在花蜜的金光没入胸口处时,她已如离弦之箭般激射了出去!   “可是您要知道,在我手里,也曾经陨落过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   黑雾长刀在手中凝聚,灭绝气喷涌而出,道宫宇宙一瞬间有无数大星亮起复又熄灭,谢挚没有奔向门口,竟是反身朝沉烟阁的内部飞去。   这次谢挚动用了宝术,自身后展出鲲鹏双翼,根本没有踩踏到地面,自然也便不会再离奇地摔倒了!   在门口布防乃是人之常情,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去往沉烟阁的深处。   这同时也是以那里的无数珍宝作为要挟,就算梅先生想发动攻击,也该生出顾虑——   猜猜看,是她死得更快,还是他的众多宝物在灭绝气下碎得更快。   “破!”   谢挚轻叱,将全部灭绝气灌注于黑雾长刀之中,向上发出全力一击!   会光市虽然位于地下,可并算不得深——她想直接击穿地面,与白芍趁乱逃遁离开!   可就在她挥刀的前一瞬,黑雾长刀忽而短暂地卡顿了一下,暗淡了一瞬。   战斗中兵器失灵,即便只是一瞬也足以丧命,谢挚大惊,爆发的灭绝气也为之一顿。   失去了黑雾长刀作导,灭绝气顿时紊乱,如烟火一般在刀尖炸开,还旁溢出了许多,擦到谢挚的身体,便破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唔嗯……!”   谢挚闷哼了一声,跌倒在地。   一串血滚下眉来,血红色模糊了视线。   仅在一息之间,她便足受了上百处伤,肋骨、胁下、腰间、腿前……皆被洞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安好之地,往常杀敌最利的灭绝气在伤害她自己时也同样锋利,此刻几乎成为一个血人。   谢挚面上的面具也被失控的灭绝气切得粉碎,在眉骨处割开了一处伤口,深可见骨,分外骇人。   若不是她及时后仰身躯,这一下必会直接斩开她的头颅。   伏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谢挚难以置信地看向手腕上佩戴的金环。   ……她竟会被自己的灭绝气所伤,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为什么,黑雾长刀会在她拔出的时候突然失灵?   难不成,梅先生还能隔空影响到兵器吗?   “小挚!”   见到谢挚受伤倒地,白芍顿时失色,飞身纵来要看她伤势如何,同时拔剑,提防着可能袭来的攻击。   “咔嚓。”   谢挚听到细微的一声响,忍着剧痛勉强去看白芍,急切地问:“白芍?你怎么了?没事吧?”   “……”   白芍半跪在地上,朝她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的笑,只是却怎么也掩不住苍白的脸色。   被整整齐齐切为两半的面具散落在她的膝前。   “我没事的,小挚,无须为我担忧。”   说话间,一滴血自白芍额间缓缓滚下。   “……白芍,你流血了!”   谢挚立时便想挣扎起来,白芍的血比她自己的重伤更叫她心疼慌乱。   白芍的剑深深地插在地面上,剑锋上闪烁着冰雪一般的光芒。   方才白芍拔剑时,不知为何,手腕竟忽然脱臼,剑也随之脱手,深深插入地面。   白芍来到剑前,再次莫名其妙地摔倒。   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在剑锋上映出的倒影,而被切开的面具散落在脚下。   额间微凉,白芍却顾不得这些,只是下意识回应谢挚的呼唤。   直到血淌下来。   听到谢挚的声音,白芍这才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在自己的剑前一寸处摔倒了。   并且差点被它取走性命。    第265章 梅先生   形势转瞬即变,谢挚与白芍皆负伤,与死亡擦肩而过。   黑雾长刀突然失灵,谢挚周身被灭绝气洞穿上百处;白芍拔剑时手腕脱臼,又险些被自己的剑切开面庞。   而梅先生,甚至还没露面。   沉烟阁内依旧空无一人,像是对她们的嘲笑。   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太过迅速突然,而又带着一股诡异的色彩,饶是谢挚也不能不为之心惊。   而这一切,大约都是梅先生的手笔。   他刻意展示出了自己的力量,却又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对她们略施惩戒,高高举起后,又轻轻放下。   谢挚明白他的意思。   这既是炫耀,更是警告。   ——杀掉你们,对我而言轻而易举。   所以,老实点。   否则,下次白芍就不会在剑锋一寸前摔倒了。   那雪亮的剑刃,将会染着鲜血,直接穿出她的胸膛。   确认了白芍平安无事,只是额间被剑刃割伤了一点之后,谢挚这才稍感放心。   只要白芍没事就好……   “白芍,先留在原地,不要起身,更不要轻举妄动。”   她制止了白芍想来自己身边的举动,怕她们稍一动作,被视作挑衅,继而激怒梅先生,引来更大的麻烦。   “可是你受伤了……”   一句话将白芍定在原地。   她拧着眉,定定地望着满身伤痕的谢挚,只觉谢挚身上的每一处伤都仿似在一寸寸割着自己的心,极心疼地低声说。   或许是因为谢挚掠向沉烟阁内部,想以宝物威胁梅先生的举动惹怒了他,也或许是梅先生敏锐地察觉到了灭绝气的威力,谢挚受的伤远比白芍重得多,身下已经积出一片暗红的血泊。   “不要紧,没事的,我之前受过的伤比这重的也有许多,并算不得什么。”   谢挚说的是真话,方才灭绝气贯穿了她的血肉,但并没有伤及她的内脏,只是看起来吓人,流的血很多而已,实则并未危及性命——梅先生留了情面,没有下死手。   白芍闻言却并未得到宽慰,神色反而愈发难过,“小挚……”   “嘘——”   谢挚忽然神情一凛,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白芍噤声。   白芍并没有困惑多久,因为她很快也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波动震荡开来——   有人来了。   一张矮矮的软轿被团团云雾包围,如鬼魅一般飘浮在半空当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沉烟阁门口。   它逆着光,身后是繁花似锦的会光市,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影子忽然融化了。   因为不知何时,外面正在缓缓地暗下去。   “铛……”   击锣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谢挚与白芍同时脸色大变。   这是打更人击锣报时的声音,会光市中,一夜仅鸣一次。   外界天亮了。   只在夜晚开放的会光市,就此关闭。   她们没能及时出去,滞留在了地下黑市,这华丽瑰美的花灯烛照下,血与毒流淌之地。   在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中,谢挚闭了闭眼睛,感到阵阵晕眩。   来人已经很清楚了。   是梅先生。   并无生灵抬轿,这张貌不惊人的小轿子被云雾簇拥着,灵巧而轻快地滑了过来。   云雾组成一只大手的形状,随意地扔下一个人来。   那人伏在地上,苍白着脸低低咳嗽,手中金锏随之坠地,发出“当”的一响。   谢挚记得这张脸。   她前不久,才刚刚在阳凡慧通寺见过她。   是那个蒙面女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跟踪她们来会光市了吗?这个捕快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喏,这是我来时发现的人,”   轿中的生灵轻飘飘地说,“她好像在追踪你们,我便顺手抓来了。你看看,你们俩认不认识?”   “……认识。”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但谢挚还是艰难地试探道:“您是……您是梅先生?”   “不错。”   梅先生并不掩饰,答得直截。   “我便是会光市与沉烟阁的主人,大家都叫我梅先生。”   梅先生的嗓音应当是被刻意处理过,为叫人辨识不出,听在耳中模糊而又怪异,如果前一个字像声音稚嫩的孩童,后一个字便像垂垂老矣的老叟;前一个字像妙龄女子,后一个字则像壮年男人。   “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还是老实点好。”梅先生忽然意有所指地说。   “否则,只会落到比现在更惨烈的地步。”   “……”   谢挚浑身一僵,慢慢收回按在胸口处的手。   她想唤出小毛驴,借由它的空间术法,载她与白芍逃离此地。   没想到,却被梅先生一眼看穿了。   之前不论遇到怎么样的逆境,谢挚都从没有灰心丧气过,但这次,她真的感到了什么叫做无计可施。   正面对敌即便再艰险,可敌人总是确定无疑的,只要打败他,便能取得胜利;   但在这诡异的沉烟阁里,谢挚甚至都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便已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的灭绝气洞穿身体。   如果她不知道梅先生用了什么手段攻击,那么她根本就没办法赢。   “现在老实了么?那便答些问题罢,我有事要问你。”   梅先生虽未露面,但谢挚还是能清楚地感到,有一道视线在自己身上漫不经心地扫过,“嗯……你们俩谁说话管用?”   “我!”谢挚抢在白芍前面答,“是我。”   若梅先生责难,她可一力承担,但绝不要将白芍牵扯进来。   “我听说你们想找……神族遗物?对吗?”   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也没什么用处,反正梅先生都知道了,谢挚点头承认:“……对。”   梅先生却似乎很感兴趣,立即追问道:“哦?为什么?说来听听。”   菩萨像之事,却绝不能同梅先生讲。   谢挚刻意垂下眉眼,装出怯懦紧张模样,嗫嚅了半天,直到梅先生在轿中发出不耐烦的催促,这才谨慎地道:   “不瞒您说,我擅解符文,而这世间最神异的符文,莫过于神圣种族所掌的本命符文。”   “而在神圣种族之中,真龙早已遁离五州,狐族远在北海,真凰又素不与世交往……想来想去,也就只有神族,在千年前与佛陀交过一次手,在正音之战中多少会散落些什么……”   谢挚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害怕,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便想着,看能不能……能不能在会光市寻到一件神族遗物,买来之后,好私下研究,解出神族的生命符文……”   公输良言原本已经翻身坐起,正在调息,闻言扬起眉来,深深地望了一眼谢挚,像是要将她仔细看清。   梅先生不知道,她却可是知道的,这女人绝非她表现得这般糊涂,实则精明得很。   在慧通寺之中,她虽未目睹她二人的真容,可也曾与她们交谈过片刻。   ——她在伪装,想以此骗过梅先生。   为追踪谢挚白芍,公输良言手持追魂器,一路紧赶慢赶,追至泽都。   发觉她们进入了会光市时,公输良言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姐姐在泽都势力滔天,可却将手伸不进会光市之中。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里坐镇着梅先生——泽都最神秘的生灵。   公输良言决定跟随进去,看看这二人要在会光市买些什么,能否得到新的线索。   可她却没想到,自己追至沉烟阁时,却被守卫的蜃气阻隔在外不许进入,正在寻机进入之时,便被一张云雾组成的大手莫名抓起,携带着飘进了阁中。   直到被云雾抛下,听到谢挚与轿中人问答,她才知道,抓走自己的正是梅先生。   而且听他口气,似乎已经观察了她许久时间,甚至知道她是为谁而来。   公输良言再次将阁中的这两个女子好好地看了一遍,现在她们没有伪装,暴露出了真容,她要记住她们的外貌特征,留待日后查出她们的身份。   一个穿着藕色衣裙,腰间带剑,模样柔美,正焦急担忧地凝望另外一个女人,也即与梅先生问答之人。   她们是什么关系?   应当是道侣,总之十分亲密。   公输良言以捕快独有的敏锐眼光迅速得到答案——她一眼便瞧到,她们手上佩戴有一枚款式相似的戒指。   另一人受的伤比藕衣女子却要重许多,浑身伤痕累累,此刻正撑着身子,跪坐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但她容貌却生得极好,眼眸墨黑清润,像点在白纸上的一点星星,哪怕脸色苍白,亦艳光动人。   哪怕是公输良言素来最是铁面无私,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外貌很能骗人,她露出无措仓惶的神情时,几乎没人会怀疑她在说假话。   就连梅先生,也在被她欺骗的行列当中。   公输良言听到,谢挚的回答一出,梅先生的语气立刻变得失望。   仔细听来,还有几分无话可说。   “……你在想什么!凭一件神族遗物便想破解出生命符文,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哪怕你是太一神转世,这也是万万做不到!”他斥责道。   “我……我也只是想试试……”谢挚咬唇,将头垂得更低。   梅先生似乎已经决定放弃谢挚了。   他最后不耐烦地追问了一句:“我再问你,你认不认识神族中人?”   摇光大帝的碧眸在心中一闪而过,谢挚摇头:“不认识……”   软轿忽而静默下去,梅先生没再继续发问。   谢挚等了片刻,还是了无声音。   她困惑地抬起头来:“您——”   下一刻,蜃气化为的大手毫无征兆地掐住谢挚的身体,将她蛮横地向后猛地推去,一路打翻撞碎无数宝物,直到撞到墙壁方才停止。   如被巨锤重重砸向胸口,谢挚“噗”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几乎当场昏迷。   她如今的身体比凡人还脆弱,根本禁不起如此重击。   “两次。”   “你方才说了两次谎。”   梅先生轻柔地说着,分出一股蜃气,将一团雪白的尾巴举到谢挚眼前。   这尾巴如同刚从活物身上拔下来一般,还在恐惧似的微微颤动。   “这是讹兽之尾——讹兽,你听说过吧?一种很稀少的上古灵兽,长得像兔子,擅长欺骗,吃掉它的肉之后,便永远说不了真话了。”   “而它的尾巴,可以辨别谎言……”   梅先生操纵着蜃气,将那团尾巴轻柔地贴上谢挚的面颊,如在爱抚一般摩挲着,皮毛上立即便沾染上了斑斑血迹。   “不巧,我这里正好有一只。”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被你的皮囊所蛊惑,从而愚蠢地相信你吧?”   “方才你回答我问话的时候,讹兽尾总共颤动了两次,向我告知你的不诚实。”   “一次,是在你说自己寻找神族遗物的目的之时;另外一次,则是在……”   摩挲谢挚脸颊的尾巴停了下来,轻轻点在她鼻尖。   “你否认自己认识神族的时候。”   谢挚的身体本能地一颤。   “你认识神族,对吗?”   讹兽尾重又动作起来,“实话说,我真的很惊讶……你是从哪里认识的神族?什么时候?她们对你说了什么?是神族叫你们找她们的遗物吗?”   “老实告诉我,我可保你和你道侣活命。”   “这次可要真的老实,听见了?嗯?”梅先生笑着说。   后方忽地传来一声巨响,谢挚为之一惊——那是白芍的方向!   即便被蜃气手掌按在墙上动弹不得,谢挚依旧竭力向后张望,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咯作响,“白芍!”   白芍跪倒在地,脸庞与衣襟上都沾着血。   方才她见谢挚被梅先生打得吐血,不顾谢挚之前让她不要妄动的警告,强行以左手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要解谢挚之围。   这次挥剑,白芍的左手臂也脱臼了,使得她挥出的剑气偏斜,一路斜飞上去,只砍掉了软轿的顶部,余波将沉烟阁的天花板击出一道巨大的缝隙,轰隆作响。   这当然伤不到梅先生分毫,可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梅先生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谢挚身上,而是被她所吸引。   “噢……她切开了我的轿顶。”   梅先生不忘调侃谢挚:“看来你道侣的剑道不错,也很关心你。”   他话锋一转,替白芍惋惜道:   “……只可惜,只要在我身边,哪怕是成名已久的仙人,也绝战胜不了我。”   白芍又挥出了一剑。   但这一剑根本没能挥出去——白芍的剑刃竟直接被甩飞了出去,只留一个空空的剑柄握在她手里。   “你看,就像这样。”梅先生嘲讽地展示。    第266章 天敌   这种难以解释的怪事又发生了!   谢挚心中震悚:   白芍的手臂莫名脱臼,与挥剑时剑刃离奇甩出,都与她方才所经历的怪事一模一样。   梅先生到底运用了何种秘法,而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不出一刀一剑,如此轻而易举地接连压制她们两人?   公输良言眼见梅先生的注意力在谢挚身上,似是无暇顾及自己,心思悄然一动。   经过慧通寺的交手,她判断出,白芍谢挚的修为在己之上;   即便如此,她二人面对梅先生时尚且没有一战之力,公输良言便知,倘若自己贸然行事,也绝讨不到分毫好处。   ……可是若让她此时趁乱逃走,那也绝办不到。   ——那样的话,不仅会失去来之不易的查案线索,且她素来行事刚正,自觉乃是大楚官吏,心中自有一番坚持,见这两个女子如此重伤,若她一人独逃,为懦夫之举,也是断断不能。   思虑一瞬转完,公输良言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指间黑芒一闪,放出怀中的钢铁小蛇,如一条铁线一般悄然游向了软轿。   这条小蛇是她姐姐亲手设计打造,游走之间悄无声息,如同鬼魅,最适暗杀,一路顺腿而上、伏于肩颈,人尤未察异状;   牙齿上又淬有剧毒,凡人遇之,即沾即死;修士遇之,道花衰尽——明空和尚即是死于它口。   公输良言暗想,即便梅先生修为精深,百毒不侵,这铁蛇也必可牵绊住他*片刻,叫他道宫滞涩,得到些许救人之机。   她却不知,梅先生身上的诡异之处。   那铁蛇眨眼间便游走至于软轿近旁,正要潜入轿中,不知为何,蛇身上的机关却忽地卡顿了一下,发出尖利的一声响——   “吱呀……”   这声音尖细刺耳,如同推动废旧的门闸,在空荡荡的沉烟阁中格外回响悠长。   听在公输良言的耳中,正如催命之音一般令她胆寒心惊。   怎么回事?!   公输良言脸色煞白,一时之间脑中什么也不能思考。   机关突然出了故障么?这不可能!她姐姐制作的东西,最是精妙绝伦,从未、从未发生过如此……   “哼!真是自作聪明。”   梅先生冷笑一声,自云雾中分出一小股来,一瞬便探至那条僵硬的铁蛇之前,将它轻轻捏了起来。   乌光闪烁,蛇尾扭曲挣扎,末端正刻着两个小字:   公输。   梅先生当即大惊:“……你是公输家的人?!”   因公输良言修为稍弱,又一直没有反抗之举,故而他方才其实对她并未怎么留心;   此时发觉这铁蛇是公输家所造,再细看这女子面庞,眉宇间竟与那令他胆战心惊的疯子公输良药有六七成相似,立即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是她的妹妹?”   云雾陡增,缠握住公输良言的身体,将她缓缓举起,梅先生的神识从软轿中探出,刀子一般细细刮她的面容。   “是她派你来的?说,是不是!”   梅先生厉声发问,可并不需要公输良言回答——因为他心中已经十分笃定答案。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喃喃说:“啊……她终于还是不肯放过我……就因为我拒绝与她合作……”   握住公输良言的云雾猛地收紧,令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乎昏厥过去。   “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今日便毁掉她的亲人,让她追悔莫及!我倒要看看,她的心肝是什么心肝!”   梅先生大怒,可是谢挚敏锐地发觉,在他猛然爆发的怒火背后,藏着一种难以遏制的深深恐惧,故而才需要以震怒掩饰。   他在害怕。   直觉在谢挚心头微亮。   他在害怕……公输良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大能者需要害怕一个双腿残疾的凡人?   谢挚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喘。息着打开了大观照瞳术,朝梅先生所乘的软轿望去。   只要是生灵,就不可能没有弱点,她想观出梅先生的破绽,为白芍争得些许取胜之机,至少……至少能知道他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虽然初入会光市时,白芍曾告诫过她,切勿在此动用任何瞳术,因为这会激怒蜃,但现在她们连性命都快不保,谢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几乎在谢挚瞳孔化为乳白色的下一瞬,软轿中便传来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   “梅哥!梅哥!有人看到我们了!她动用了瞳术!”   这道嗓音却并不属于梅先生,分明是另外一个生灵。   轿子里还有第二个人!   但仅仅是这一瞬,也足够谢挚看清轿中情况了。   谢挚震惊不已,连忙发声叫:“白芍!梅先生是——”   “大胆!”   听到谢挚即将说出自己的身份,梅先生勃然大怒,暂时放过公输良言,云雾化为的大手捏掌为拳,再次重重击向谢挚,将她的话语捏碎在掌间。   谢挚竭力运起符文抵挡,但符文也莫名失灵,在她指尖刚一亮起,便又纷纷扬扬地碎裂开来。   ——无论是兵器还是术法,只要遇到梅先生,便全失灵了!   她只得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击,再次吐血。   教训完谢挚之后,梅先生丝毫不停顿,转向公输良言,低声喝道:“厄运缠身!”   顿时一股黑气便从轿中涌出,这黑气非烟非雾,携带着一股浓厚的不详气息,直奔公输良言而去。   公输良言被云雾缠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不能躲避,而白芍正在她近旁。   黑气一瞬便袭至二人面前。   “小心!”   白芍以为梅先生释放出了瘴气抑或毒雾,忍着手臂脱臼的剧痛,挡在公输良言身前,勉强结出防护阵法,笼罩住自己与公输良言的躯体,要保全她的性命。   这捕快是个好人,且有一种奇特的正直固执,从慧通寺时的初交手,与她不顾危险、一路追她们至泽都,白芍便能看出来;   何况此时,她与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即便谈不上同心敌忾,但也可算命运相连。   仅凭公输良言方才放出小蛇,抵御梅先生,她便不能看着她去死。   谁知这黑气却并非实体,它如不存在一般,径直穿透了一切防御,直直扑上白芍身体,透胸而过。   “嗯……!”   白芍闷哼了一声,碰触黑气的一瞬间感到浑身极寒,如坠冰窟之中,仿佛有千万只手拉着她往下陷落,紧接着又恢复了原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下意识低头看向胸口,她原以为那里已被黑气贯穿,必是鲜血淋漓,却也是好端端的,没有半分痛楚,甚至连衣物都没有破损一丝。   白芍讶异,立即内视己身,将自己从里到外扫视了一遍,仍然找寻不到任何一处伤痕。   ——被那诡异的黑气穿胸而过,她竟毫发无伤。   ……这是怎么了?   白芍几乎有些迷糊了:   难不成,那黑气只是她的幻觉?实则它并没有伤害到她?   “不……白芍……”   被云雾化成的大手按在墙壁上,谢挚无力地摇头。她已经全明白了。   她用神识告诉白芍:“梅先生是……”   “你竟然替她挡?真是不知死活。”   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已被谢挚发现,不必再躲藏,轿帘一动,一个影子缓缓地从被白芍剑气斩破的轿子中立了起来。   公输良言本能地屏住呼吸。   会光市的幕后主人,整个泽都最神秘富有的生灵,头一次将真容展露在外人面前。   他到底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还是异族?没人知道。   但现在,梅先生一步步走了出来。   先露出的是短而小的脑袋,接着是浑圆结实的身躯,以及……芦花白色的蓬松羽毛,两只有力的爪子。   梅先生张开嘴巴——更准确地来说,是张开喙,一张短短的奶黄色尖喙。   豆子大的乌溜溜小眼睛锁在白芍身上,梅先生冷哼道:   “恭喜你,要倒霉了。”   谢挚同时续道:“……霉头锦鸡。”   根本就不是梅先生,而是一个被人们叫错的同音字——霉先生。   霉头锦鸡,上古的遗落种,这支种族极为奇异,谢挚以前在红山书院的藏书阁中胡乱翻书时,曾经看到过关于它的记载,对其印象格外深刻。   “……霉头锦鸡,遗落种也。短颈圆身,羽色芦白,喜食奇虫。……”   “……见之大凶,厄运缠身,诸事不顺,神祇亦憎。”   这是一支能给人无差别带来厄运的种族,哪怕是远古神祇也不能幸免,因而会对它们远远退避。   而梅先生,正是这样的一只霉头锦鸡。   故此它才喜欢人们向他送虫子作为礼物——那是它的食谱。   所以谢挚与白芍,才会经历那么多离奇的事情:莫名摔倒,黑雾长刀失灵,挥剑时手臂脱臼……   这全都是因为梅先生接近了她们,使得她们陷入了无穷的厄运,不停地倒霉。   梅先生说得不错,只要在它近旁,即便是仙人,也战胜不了它,而只会陷于一连串的不幸之中,东碰西撞,不能爬起。   这也是为什么,会光市天亮之后便会关闭。   因为霉头锦鸡夜伏昼出。   天亮了,梅先生也醒了。   乘着轿子,它雄赳赳气昂昂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与此同时,将厄运传播得遍地都是。   在遇到倒霉事的时候,人们常常会抱怨着说一声“倒霉死了”;但若是留在天亮之后的会光市中,这句话就会真的变为现实。   ——倒霉至死。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口水也或许会窒息而死,摔一跤或许后脑也会正中尖石。   这就是每个滞留在会光市中、没能及时出去的人,真正的死因。   而现在,梅先生将厄运凝聚为“黑气”,原本想将其施加于公输良言身上,却不料被白芍挡住,厄运尽数遁入了白芍的身体。   梅先生低下头,一口将地上扭动的铁蛇啄得粉碎。   “厄运缠身,乃是我至强一击,你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圆胖矮小的一只鸡,昂首阔步地踱着步子,悠哉悠哉地走向白芍,这场景本应十分滑稽,此刻却无人一人能笑得出来。   它说的是真话。   厄运缠身之下,白芍真的会死的——以一种十分离奇的方式。   在霉头锦鸡的脖颈上,还紧紧地缠绕着一条青色的生灵,定睛一看才能看清,那是一条似蛇非蛇、似蛟非蛟的灵兽。   蜃。   方才便是它发觉谢挚在使用瞳术,连声尖叫“梅哥”。   蜃原来如此之小,一点也不威风凛凛,身躯只有手指粗细,周身包裹着一团朦胧蜃气,睁着一双敏感多疑的大眼睛,胆怯地打量着周围,生怕自己从霉头锦鸡的脖子上掉下来。   只要与霉头锦鸡有肢体接触,便不会被它带来的厄运所侵袭,所以它与霉头锦鸡必须片刻不离。   蜃与霉头锦鸡,在会光市中,实则是一种互利共生的关系。   蜃用蜃气造出一座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而霉头锦鸡以厄运作盾,守护这片奇幻之地。   “轰隆隆……”   沉烟阁顶部忽而破碎,坠下无数大石——方才白芍挥出的剑气斩破了沉烟阁的天花板,此刻才猛地崩塌下来。   白芍大惊,当即要跃离此地,可是不知怎的脚踝一崴,不仅没能离开,反而狼狈地扑倒在地。   再也躲避不及,巨石径直砸在白芍身上。   仿佛自己的心脏也同时受到重创,谢挚眼眶一涩,她根本受不了看到这种画面,“白芍!”   即便知道自己的攻击在霉头锦鸡带来的厄运下,根本发挥不出任何效力,谢挚还是不顾伤势,催动精神力,要救起白芍。   不出意外,她的精神力刚一动用,也陷入了陌生的紊乱之中。   “好疼!”小莲花在识海中捂着脑袋痛叫出声。   “白芍……白芍……”   被识海中针刺般的反噬冲击得险些昏迷,谢挚咬紧舌尖,逼迫自己清醒,惶然地望着那片废墟。   白芍是斩己境界的强大修士,若在平常受这巨石砸击,稍一运转道宫,必定毫发无损;   可如今在厄运缠身之下,就连她也不敢确信,白芍是否真的会平安无事。   所幸,白芍慢慢推开巨石,站了起来。   往常素净整洁的衣裙上沾满鲜血与灰尘,白芍咳嗽着轻轻抚胸,唇间渗出一抹血迹。   方才巨石压下的一刹那,她的道宫突兀地停止了运转,她不得不以肉身硬抗,因此受了些内伤。   “看,这才只是倒霉的开始,她就受了不轻的伤。”   梅先生一点也不怕白芍,直接走到她近前,方转过身来面向谢挚。   它举起翅膀,朝她得意地示意。   “再继续下去呢?你想想会怎么样?嗯?”   “我知道你很喜欢你的道侣,你也不想亲眼看着她死吧?”   梅先生循循善诱道:“只要你老实告诉我神族的消息,我就送给她一片羽毛,让她贴身佩戴,即可化解厄运,如何?”   它的翅膀上忽而展现出一颗华光璀璨的宝石。   是和神族眼眸一致的碧绿色彩,深邃动人。   “这是神族剑身上镶嵌的宝石,也就是你们想找的神族遗物,只要你告诉我,我也可以一并赠给你。”   被云雾缠绕着举起在谢挚面前的讹兽尾,突然轻轻颤抖了两下   鉴定谎言的讹兽之尾做出了判断。   ——是谎话。   梅先生在说谎。   在这短短几句话中,他足足说了两次谎。   “我……”   谢挚的目光从讹兽尾上收回来。   她仰起脸,闭上眼睛,再次咬住舌尖,直到感到血腥气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之前在红山书院的藏书阁里看到过的,霉头锦鸡的能力虽然奇特,但也并非无敌。   它的天敌是……   是……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   “想好了吗?”   梅先生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磨,它的尾巴开始不耐烦地上下晃动。   “……霉头锦鸡,遗落种也。短颈圆身,羽色芦白,喜食奇虫。……”   数年前读过的书页与字句在谢挚脑海飞速划过。   “……见之大凶,厄运缠身,诸事不顺,神祇亦憎。”   “……”   梅先生摇晃的尾巴忽然停住了。   因为它嗅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让它的羽毛因为本能的恐惧而一根根立起,一瞬间甚至身形都膨大了许多。   “……然,霉头锦鸡最惧黄鼬,倘闻其臭,则僵不能动。”   ……想起来了。   霉头锦鸡的天敌是黄鼠狼。   而白芍身上,正带有一张刚买来的黄鼬皮。    第267章 克星   “白芍!”   书页上的字句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谢挚大喜,简短地急声指点:   “梅先生怕黄鼬!”   白芍闻言,虽不解其意,但她对谢挚极为信任,想也不想便取出怀中的黄鼬皮,兜头罩在梅先生身上。   黄鼬皮携带着那股浓郁异香袭来,梅先生大惧,极想躲避,却僵立在原地,如一尊雕塑般动弹不得。   黄鼠狼是它的天敌!   “呀!梅哥!”   蜃惊惧不已,“嘭”的一声,自口鼻中吐出无量蜃气,裹住梅先生向上飞去,意欲带它遁逃。   梅先生被黄鼬皮蒙住的同时,按住谢挚的云雾大手也失去了效力,倏然消散在原地,谢挚跌落在地上,咳嗽着掐诀。   如鸟儿舒张羽翼,一个灿金色的阵法在她身下一瞬展开,那些明灭不定的符文布满了谢挚全身,如晴日树冠之下散落的点点光斑,甚至包括她的面庞。   金乌大阵。   先前围攻老鼠面具的那群人,在皮肤上刻有这残缺阵法,谢挚改写时记住了它的构造,并将其信手完善了些许。   虽只是简单的复现,并不如真正的金乌大阵一般,是将阵法自幼铭刻于肌骨之上,但在此时此刻,用来对付逃亡的蜃,却再合适不过了。   蜃逃得极快,携着滚滚云雾,已经奔出了沉烟阁外。   “海市蜃楼再怎样美丽,终究也只是梦幻泡影……”   谢挚朝白芍笑了一下,轻声道:“白芍,闭上眼睛。”   血自谢挚口中溢出来,她没去管,只是盯着蜃逃离的背影,轻轻念:   “……破。”   身后似有辉光亮起,蜃惊诧地在云雾中回过头去——会光市里的花灯不是都已经关闭了么?   如同初生的旭日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在蜃不可思议的注视中,一个金光灿烂的小太阳猛地跃出了沉烟阁。   在那轮金日中心,隐约有一只漆黑的神鸟振翅。   那象征着太阳的神鸟,此刻却在蜃的心中投下了无边阴影。   ——三足金乌!   蜃吞云吐雾,造出种种逼真景观;   但无论怎样浓稠的雾气,在炽烈日光的照耀之下,都会尽数消散。   这是它的克星!   无量光与热以不可抵挡之势席卷了会光市的每一寸土地,在其照射之下,那些华丽的街道、精巧的花灯、昂贵的店面纷纷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显现出云雾的原形,扭曲着升入空中,又被蒸发殆尽,继而缓缓消失黯淡。   金乌飞,灿日出,云雾散,大光明照破世间一切虚幻。   会光市中,头一次被不是人造的亮光洒满。   金乌大阵形成的小太阳久久不灭,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一点点暗淡下去。   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三足金乌展翅长鸣,清音彻天。   金日落幕,沉烟阁内陷入一片黑暗。   白芍掌心亮起一团朦胧辉光,以此作为照明,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来到谢挚近前,担忧地轻唤:“小挚……你怎么样了?”   她想捧起谢挚的脸察看,但双臂全都脱臼,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作罢。   谢挚方才已在小鼎里找出了人参娃娃的根须服下,受伤的身体正在飞速复原。   那是谢挚还未离开北海时,一日午后,人参娃娃独自爬上她的桌案,期期艾艾送给她几根最丰润的根须,以此作为礼物,要求谢挚收下。   人参娃娃已经隐隐有向圣药演化的倾向,它亲自拔下的根须效力最是惊人,甚至可以使服用者断肢再生——谢挚当初与姜垂对战之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正是靠它的根须重塑了断臂。   “我没事……”   服下人参娃娃的根须不过几刻,谢挚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触及白芍关切的目光,谢挚挣扎着跪坐起来,手掌在白芍肩上一捏一顶,便为她接好了手臂。   又取出人参娃娃剩余的根须,送在白芍唇边,示意她吃,轻声责怪:“只顾着问我,真是傻子……你看你,不也是受了这么多伤?”她看着好心疼。   在谢挚连连催促之下,白芍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小口根须,又抬起头来,深深地凝望她。   “我确实是傻子……”   白芍满是疼惜地轻轻抚摸谢挚脸庞,指腹擦过未干的血迹,声音颤动。   晶亮的泪水落了下来。   “白芍无用,没能保护好你。”   她自幼一心修行,极少遇到阻碍,如今天这般凶险的困境,也是头次陷入,并且还中了梅先生的厄运缠身尚未解除,但白芍都不在意;   这一切都比不上,看到谢挚沾血的脸庞带给她的自责与痛楚。   “我也没能保护好你呀……”   谢挚抱住落泪的女人,将下巴抵在白芍肩上蹭了蹭,“就算我们俩扯平了,好不好?别哭,别哭啦……”   安慰着白芍,她自己眼眶也红了。   在看到大石朝白芍砸下的那一刻,心中猛地腾起的痛楚与慌乱,一瞬间几乎让谢挚呼吸不过来。   经过这番磨难,谢挚愈发确定了自己对白芍的感情。   ——她是真的喜欢白芍,很喜欢很喜欢,不能看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公输良言也慢慢地走过来,手中的夜明珠光辉融融,映照出她脸上略显复杂的神情。   金乌大阵会带来刺目极明,方才谢挚催动之前,曾提醒白芍闭上双眼,以免陷入光盲;   她当时听到之后,也赶忙闭上了双眼,只是还是稍迟了几息,不小心看见了几缕金乌身上的璀璨日光,使得她现在眼前还有些朦胧的黑影浮动。   而即便如此,她也看见了不远处的谢挚白芍正在亲密相拥。   公输良言不禁心生尴尬,不知自己该背过身去,留给她们空间,还是应该咳嗽一声,打断这两人的轻柔低语。   她们果然是道侣……   “……那个,你们俩好了吗?还是我再等等?”   捕快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自以为委婉的催促,僵硬地问。   她不出声倒还好,一说话,谢挚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触电一般松开环着白芍腰身的手臂。   这人说话怎么……倒好像她在和白芍做些什么见不到人的事一样……分明,分明她们只是抱了抱而已……   白芍扶着谢挚站起身来,看向公输良言:“……是你。你跟踪我们?”   公输良言否认不得,点头道:“……是。”   她方才惹怒梅先生,原本那厄运缠身是朝着她来的,却被白芍挡下,故此,谢挚白芍实则是不计前嫌,救下了她的性命。   无论如何,公输良言此时无法再对她们厉声厉色。   她抱拳一礼,自我介绍道:“我乃是大楚捕快,名叫公输良言,也是……现今公输家主之妹。”   公输良药的妹妹?   谢挚看她容貌,确与公输良药颇为相似,只是她更多几分英气,而公输良药身上更多是病态的孱弱。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于慧通寺初见她时,她觉得公输良言眼熟了。   见谢挚白芍沉默不语,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公输良言知道,自己需要展露更多诚意。   她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   “……数月之前,泽都出了数桩奇案,许多僧人接连莫名丧命,国都为之震动,王上深夜急宣我入宫,亲发号令,命我侦破此案。”   公输良言面色渐渐严肃:   “我一路查探,刚有头绪,不是被人恶意损毁线索,便是被神秘之人追杀,偏偏又不取我性命,仿佛只是为了警告于我。”   “我不得法,泽都是他们的地盘,想着别处或许能稍好一些,便勉强逃出都城,追着一批外送的佛像,来到了阳凡镇。”   公输良言再次行礼,抱歉道:“当夜我潜入慧通寺,不意遇见二位,以为是敌人埋伏,冒昧动手,还望见谅。”   她接着讲述自己之后的经历道:   “你们离开之后,我被僧人围攻,最终慧通寺坍塌,什么都没剩下……”   “查案至此,线索再次中断,我以为你们或许知道些许内情,不得已之下,只得从此处着手继续调查,以公输家族的追魂器一路追踪,跟到了泽都会光市之中。”   “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但请放心,我秉公执法,绝不会错拿无辜之人,何况二位于梅先生手下救我一命,我也理应报答,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们做出不义之举。”   郑重其事地承诺完,公输良言又苦笑了一下:   “……何况两位修为高深,我也并赢不过你们。”   这一点在慧通寺时,便已经验证过了。   “原来如此。”   见她态度诚恳,言中友好之意分明,谢挚这才缓和了脸色,道:   “这不怪你,我们当时深夜隐形潜入寺中,确有可疑之处,说来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趁着谢挚语气软化,公输良言趁热打铁,忙拱手问:“不曾请教二位姓名?”   白芍看了一眼谢挚,得到她肯定的微微颔首之后,方简短道:“我名白芍,阳凡本地人,寿山派修士。”   原来是寿山白芍!   公输良言眼睛一亮,重新将白芍细细看了一遍。   与传闻一致的藕衣带剑,浅瞳清亮,且又容貌柔美,风姿秀丽如荷。   “足下高姓大名,良言耳闻已久,心中仰慕非常,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她素来听闻,白芍的剑道与心性品行乃是当世第一,冠绝东夷时辈,一直心向往之,颇想与白芍切磋较量,只是白芍之前一直在赤森林历练,这才未能得见。   却不曾想,在会光市里见到了这位在东夷赫赫有名的少年至尊,直到现在才知道白芍的真实身份。   白芍身边的这位姑娘,容貌气质也极好,一看便出身不凡,她却没有一丝印象。   是被哪家老祖藏起来的亲传弟子么?   得知白芍的身份之后,公输良言变得真诚了许多,真正起了结交之心:“敢问这位姑娘是?”   “我叫谢挚,是白芍的……”   白芍望向谢挚,眼眸微亮,神色间有些许隐秘的期待。   她想听谢挚说自己是她的道侣。   被她这一望,谢挚顿时停了一下。   本来想说师妹随便搪塞过去,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改成了烧得脸烫的:   “……未婚妻子。”   公输良言一听到白芍的名字,态度顿时热情了不少,看来白芍在东夷比她想象得还要有名,她或多或少也得……宣示一下主权才行……   “原来是谢姑娘,幸会。”   公输良言早已料到她们的关系,真心实意地笑道:“你们二人很是相配。”   原来传闻中一心向道的寿山白芍,在心上人面前,也会露出这样羞涩期盼的神色,真令她心中感叹。   “我们先去看看梅先生和蜃吧,不知他们逃跑了没有?”公输良言仍有忧虑。   “跑不掉的。”   谢挚笃定地一笑,“梅先生被黄鼬皮蒙住,动弹不得,而蜃方才被蒸干了所有云雾,也伤势颇重;何况会光市正在关闭之中,正是一个天然的牢笼,即便它们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说起此事,公输良言也不禁叹道:“谢姑娘方才那个阵法是取自三足金乌么?真是威力惊人。”   “确与金乌有关,公输大人好眼力,真是谬赞了。”   嘴上客气着,其实连谢挚自己也没想到,她画出的这金乌大阵,竟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这阵法的创造借鉴了金乌之道,因此,与金乌联系愈深者,使用该阵法时便愈得心应手;   只是令谢挚想不通的一点是,她分明和金乌一族并不怎样熟悉,只不过少年时进入过一趟金乌梦,与金乌梦灵交过朋友而已。   或许,是小金的魂灵在暗中助她吧?谢挚只能归因于此了。   公输良言举起手中的明珠,柔润的光圈随之扩大,照亮了远处,震惊出声:“啊……”   之前富丽堂皇的沉烟阁,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昏暗潮湿的狭窄街道而已,而外面的各色店铺,更是早已在金乌的照射下灰飞烟灭。   这才是真正的会光市。   海市蜃楼蒸发之后,真正的会光市对她们露出了真容。   谢挚一眼便望到了前方的一点黄色,“梅先生在那里!”   她率先跑上前去,将黄鼬皮在梅先生身上三两下缠紧,确保它被完全包裹之后,这才抓着它的爪子,将它毫不客气地倒拎起来,随意甩了几甩,之前耀武扬威的梅先生只能瞪着眼睛咯咯惨叫。   “这下老实了吗?梅先生?”   谢挚将方才梅先生问自己的话还了回去。   对这只装模作样的大公鸡,谢挚心中怨气很重,亏她还真的以为梅先生是位什么手眼通天的神秘高人,原来都只是唬人的。   梅先生根本就不是超越仙人境的大能者,霉头锦鸡的修行天赋普遍颇差,只是天赋神通实在奇异,如果敌人没有压倒性的实力,的确无法在厄运中战胜它。   何况梅先生还有一条蜃为它吞云吐雾、制造幻象,它又颇有一些高人风范,躲在软轿中隐藏不出,故此关于梅先生的传闻才越传越离奇神秘,外人越来越敬畏于它,其实这一切都是它的精心设计谋划。   如果不是今日被一张平平无奇的黄鼬皮蒙住,恐怕谁也无法拆穿梅先生的假面,谢挚白芍也奈何不得它。   而且它还将白芍伤得那么重……   一想到这里,谢挚就更生气了。    第268章 审问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谢挚笑吟吟的,语气温柔,听在梅先生耳朵里却是不寒而栗:“做成烧鸡呢还是炖汤喝?嗯,烤着也不错,酱鸡爪风味妙极,鸡肉小炒也佳……”   她一口气列出来许多种鸡的做法,笑问梅先生道:“你以为如何?”   梅先生吓得浑身羽毛耸立,连鲜红如血的鸡冠都好像白了些许,却尤在强撑:“……哼,你威胁我?这等恐吓,岂能让我屈服!”   想起了白芍,又忽然振作起来,倨傲地昂首道:“别忘了,你道侣中了我的厄运缠身,如今还尚未解除!若想让我帮忙,便得对我恭敬一些!”   “噢——说起这个,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谢挚抓着梅先生,举起另一只手中的讹兽尾,在它眼前晃了晃,笃定道:“你方才没对我说实话。”   讹兽尾足足摇动了两次,这说明梅先生说了两个谎言。   灭绝气凝聚,轻飘飘地抵在梅先生喉间,稍往下一压,立时便有数根羽毛被割断,缓缓落在地面。   这次没了梅先生的厄运作祟,谢挚对灭绝气操纵自如。   “梅先生,你骗了我什么?”   与此同时,谢挚悄悄打开了听心术。   梅先生的心声顿时一股脑涌入她脑海——   “该死的,她拿了我的讹兽尾!”   “我是骗了她……不,不!我不能告诉她!她会杀了我的!——可若是我不说,她便能放过我么?”   “啊……对,不说,不说,这样或许还能活……”   “……”   如闻一百只麻雀在耳边焦虑地叽喳乱鸣,谢挚皱眉——梅先生都在想什么?   思绪瞬息万端,变换极快,且又常带省略跳跃,实则极不好被清晰捕捉;   梅先生此刻心中被种种繁乱思虑充满,而听心术通常只可听到一种单一的心声,用在此处并不大合用。   算了……   谢挚收起听心术。   看来还是得靠她自己审问。   不过,比起马上解决,谢挚也愿意叫梅先生多吃一些苦头。   “梅先生,你知道鸡应该怎么杀吗?”   谢挚懒洋洋地问着,轻轻在它的喉咙处比划。   “首先是将此处的羽毛全部拔光,再割开血管放血,一刻钟不到,鸡便会不再挣扎……”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催使着梅先生的想象在脑海中飞驰,展开一幕幕*令它心惊胆战的画面。   “……之后则是要热水浸泡,以此褪毛。”   “……咯。”梅先生恐惧地缩紧了尾巴。   “喂,梅先生——”   谢挚忽而将声音压得极低,贴近梅先生,只有它才能听见:   “其实我远比你想象得来头要大,我的确认识神族,而且你也并不是我遇见的第一只遗落种,连前朝凶兽饕餮,在我面前也须摇头摆尾;   甚至于昆仑神族的君主,摇光大帝,我也曾拂过她的面子,她也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这是一个真实的谎言,也是一个语言的陷阱,因而并不会被讹兽尾觉察——她之前可不就是忤逆了姬宴雪好几次么?不知为何,姬宴雪好像对她格外宽容似的。   梅先生圆溜溜的瞳孔一下子缩小。   讹兽尾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人,说的居然全都是真的。   她没骗它。   谢挚松开手,将梅先生随意地扔到地上。   大公鸡的身躯被黄鼬皮缠得紧紧,只有头颈、尾巴与一双爪子露在外面,好半天之后才挣扎着勉强站起来,看起来颇为滑稽。   俯视着它,谢挚道:“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听我的话。”   她深谙人心,自然也能看出来,梅先生聪明多疑,其实相当自矜自傲。   以武力恐吓它,或许能叫它恐惧,但恐怕并不能令它屈服。   但若是换个逼问的方向,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梅先生闭上了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快速地颤动;看得出,它内心正在经历一番艰难的挣扎。   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梅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愿意说实话。”   它昂起头,极认真地盯着她们。   “但是你们得先立大道誓言,保证我说了之后绝不伤我。”   看出谢挚扬眉,隐有拒绝自己的倾向,梅先生又快速地续道:   “倘若你们不肯,我是绝不会说的,你道侣就只能倒霉至死了。”   说着眼睛一闭,认命了似的:“你们杀了我吧!”   “……”   谢挚觉得似有蹊跷,但也无法,冷着脸盯了梅先生半晌,方应允下来。   “你最好不要跟我耍花招。”她不忘警告。   梅先生一言不发,直到谢挚三人全都立下大道誓言,确定无误之后,才慢吞吞地说:   “那颗宝石确是神族遗物不错,这个我并没有骗你们,只不过,我并不会将它送给你们……”   就知道这只老奸巨猾的鸡在哄她们……谢挚点头:   “还有呢?”   还有一个谎言。会是什么?   “这个嘛……”   梅先生的眼睛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谢挚。   谢挚觉察到不妙:“快说!”   见实在无法躲避,梅先生才小声道:   “我当时说,只要你告诉我神族的消息,便赠给你道侣一片羽毛,让她贴身佩戴,即可解除厄运……”   “……这是假的?”   谢挚如遭雷击,不敢相信地喃喃问。   倘若是假的,白芍该怎么办才好?   “……也不是,就……半真半假吧。”   梅先生几乎将脖子缩到了胸脯里:“我身边会形成一个厄运之场,只有与我肢体接触的生灵,方可免于倒霉——所以蜃才要缠在我的脖子上。”   “只要将羽毛贴身而藏,便也算是与我有接触,因而可以破除厄运,这是没错的。”   可白芍中的是那团切实的厄运黑气,却与厄运之场不同……   “可你当时……”   谢挚已经隐约猜到梅先生到底说了什么谎,但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面色苍白,手不自觉将它抓紧,使得梅先生发出“咯咯”的痛呼。   “如何能解白芍的厄运?快说呀!”   “……解不了的!”   梅先生知道瞒无可瞒,只能视死如归般一口气说出来:   “我这厄运缠身无法可解!它直接影响的不是一时之运势,而是一生之气运!”   “……啊。”   身体一下子冷得发颤,又热得眼前发黑,浑身抖索战栗,谢挚心中一片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时,已被白芍紧紧抱在怀里,不能动弹。   “小挚,冷静一点!”白芍焦急地低喝,“你想毁了自己吗?!”   谢挚怔怔将她瞧了半晌,才将白芍认出来,目光又慢慢移到手上,发觉手中竟有点滴血迹。   “咳咳……”   梅先生不知何时已被公输良言夺去抱在怀里,此刻狼狈至极,不住地咳嗽,喙边还沾着鲜血。   “谢姑娘……”   公输良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谢挚的神色,将梅先生抱远了一点。   “你方才听到梅先生的话之后,手中用力,几乎将它掐死,我们不得已,才将它抢过来,否则梅先生现在……必定已经死在了你手里。”   她们才立过大道誓言,发誓知道真相后绝不杀死梅先生,若是这誓言初立即破,谢挚几乎同时便会被心魔魇住,修为尽废。   故而白芍与公输良言才要拦住她,免得她一时惊怒之下失手将梅先生杀死,反而反噬自身。   “白芍,松开我……!不要拦我,修为算什么,我要杀了它!我不在乎!哪怕是……哪怕是……”   谢挚想挣开白芍的束缚,然而她们修为接近,几乎持平,若非下死手,谢挚也奈何不了白芍——而她当然绝不可能对白芍如此,故而即便竭力推拒,仍然被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不得逃出。   悲哀、自责、痛恨、后悔一齐涌上心头,谢挚心中惨然酸楚,不再挣扎,无力地埋首在白芍肩上,默默流下泪来,“我真是……”   这厄运缠身竟然解无可解。   气运玄之又玄,神秘非常,世间举凡留名于史、功勋卓著的生灵,往往也身负大气运,乃是大道的宠儿。   而梅先生的厄运缠身非同小可,是厄运的集结,一旦中之,一生的气运都会受其影响。   如若是凡人,则诸事不顺,求学则名落孙山,经商则倾家荡产,姻缘则妻离子散……总之即是落拓一生,处处碰壁,不论求什么都不得圆满。   而如果是修士,与大道的联系更加紧密,受气运的影响只会更大。   如果谢挚所料不错,白芍恐怕今后都修为无法寸进了。   ——这还是最好的境况,真实的生活,只会比这更差更惨。   “不要紧的……”   白芍自然也听到了梅先生的回答,她没有心如死灰,反倒抚摸着谢挚的头发,安慰起了落泪的恋人:   “气运固然重要,可也不是必要之物,即便没有气运,又能怎么样呢?修行还是一样的修行,并没什么关系。”   “——而且我如今的修为已算不错,即便日后再不得进益,也不打紧,斩己境界也已颇厉害了。我说得是不是?”   举凡修士,无论修到何种境界,总也没有一个不渴望修为继续提高的——这譬如攒钱,即便是家财万贯的豪商巨贾,明明已经攒得金银无数,可是也绝不会嫌弃钱多。   而修行正与此类。   甚至许多时候,修为越高、天赋越好者,反而越忍受不了境界停滞,因而才有许多名震一方的大能者因为久久不得突破,生出心魔而死。   尤其是斩己境的修士,他们只差一步便可登仙,成仙之后,寿命与力量方能得到第二次爆发式的增长,往往都充满焦虑与愤懑,挖空心思也要抓住这个机会。   而白芍此刻,却如此平静、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极有可能修行之路至此中断的现实。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谢挚含着泪抬起头来,“都是因为我,否则你根本不会……”   如果不是遇见她,白芍此刻一定还在寿山上安稳地修行练剑,根本不会牵扯进这桩事中。   白芍明明是东夷最夺目的至尊之材,难不成,却要就此熄灭了么?和宋念瓷宋师姐一样?   她不甘心,也绝不能接受。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要为白芍找出破解厄运之法,否则她岂能安宁?   公输良言也在一旁肃色,坚定地低声道:“白姑娘正是为救我,才中了这厄运缠身,如此大恩,良言没齿难忘。”   她深深垂首:“请允我与二位一道寻求破解之法,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差遣,绝不推辞。”   谢挚心中很乱,暂时答不出话,如果是她自己中了厄运缠身,她一定不会如此慌乱无措,而是会镇定得多——可是偏偏是白芍。偏偏是白芍……   哪怕一个平日里再冷静不过的人,在涉及自己所爱之人时,都无法再保持全然的理性,她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谢挚本就重情,将白芍看待得比自己重要许多。   白芍便拥着她,朝公输良言颔首致谢,“既如此,那便多谢公输大人相助了。”   旁人修行,或许是为了权力,为了长寿,或者体验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意,白芍却不同,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剑,也习惯于做同一件事情;   倘若当初捡到她的不是白龟老祖,而是一个木匠,那么她现在便会是一个出色的木匠,沉浸于榫卯切割的精妙之中。   故而,白芍对于破境,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与太大的追求,一直以来对境界增长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只不过实在是天资卓绝,这才进阶如此之速。   当听到梅先生回答的那一刻,白芍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或许已到尽头,但涌上心头的情绪并谈不上激烈,只不过有些淡淡的遗憾而已。   紧接着又下意识想:倘若我以后真的只能如此,还能配得上小挚么?   谢挚的眼泪打消了白芍的不安,她抱着颤抖的谢挚,低声哄慰着她,发觉自己竟觉得颇为坦然。   只要小挚还在她身边,成不成仙,似也并不是很重要。   即便是当凡人,也无不可的。   谢挚终于冷静了下来,慢慢从白芍怀里退出来,重新望向了公输良言怀里的梅先生。   有着一身芦花一般绒白轻软羽毛的大公鸡,刚触及她的目光,立即被吓得一激灵——它已怕了谢挚,这女人实在是可怕得很。   在谢挚方才不管不顾扼紧它脖颈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它真觉得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   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应惹到这个疯子……   梅先生大感后悔,它是真没想到,有人竟然宁肯拼着破掉大道誓言,修为尽毁,也要杀掉它。   即便是道侣,可这白芍在她心里真就这么重要?这简直奇怪……   “还没结束呢,我还有话问你。”   谢挚冷冷地望着它。   “——你为什么如此关注神族的消息?”    第269章 背叛   但这次,不论谢挚再怎样逼问,梅先生都一语不发,两眼和嘴巴一同紧闭,流露出一种坚决的神气,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大道誓言既立,便不可违抗,确定了谢挚她们不能伤及它的性命之后,纵使被谢挚扼得吐血,但梅先生心里却很镇定,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欣喜。   它不再慌乱恐惧,重新恢复了先前高傲从容的态度——谢挚的失态,正是她已落入下风的表现。   她太爱那个白芍,以至于关心则乱。失去了冷静与理智。   而这只证明了她的无能为力,此时的形势正对它有利。   谢挚试图通过听心术来洞察梅先生的心声,但她听到的只有它平静的冷嘲。   “你会狐族的听心术,是不是?”   梅先生用心声慢条斯理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学到的狐族术法,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听心术虽然高妙精深,在狐族历史中屡建奇功,但并不是无法可解。”   尤其是对它们这些先祖曾竞争过神圣种族之位、最终以各种原因惜败的上古遗落种而言,如何破解狐族的种种神异术法,也并不是什么埋藏得太深的秘密。   “——而最简单的一种方法便是,从源头处直接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这样即便是九尾狐王亲临,也不能从我心中撬得一丝情报。”   梅先生难掩得意地道。   听心术对不知道这个术法的生灵具有奇效,但若是有谁早已提前了解过它,并专门练习过应对之法,那么听心术也就只能沦为鸡肋了。   “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一件事就是……”   大公鸡见好就收,没有再激怒谢挚。   它的目光在谢挚等人面色各异的脸庞上悄悄扫过:   谢挚咬着牙,反应最为剧烈,显然恨不得将它除之后快——梅先生心里打了个冷颤,赶忙匆匆避开她的视线。   说实话,在这三人之中,它唯一只对这个人怀有畏惧,即便是它,也看不穿她的来历。   公输良言脸上满是义愤——哼,不过是个被她姐姐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天真得有些愚蠢的无用之徒,并不足为惧。梅先生轻蔑地想。   而白芍——让梅先生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年轻女子受此惊人打击,竟并未多么失魂落魄,甚至也没有什么沮丧之气。   奇怪,莫非此人竟不在意自己的修为与道途?梅先生不禁头一次好好地正视了白芍。   “我多方探听收集神族的消息,已数年有余。”   说到这里,梅先生叹了一口气: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我想面见摇光大帝。”   谢挚下意识皱眉:“摇光大帝?”   梅先生是东夷黑市的地下皇帝,而姬宴雪远在五州最西,轻易不下昆仑神山;   他们俩一个是眼高于顶的傲慢神帝,一个是携蜃作乱的霉头锦鸡,不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又是从哪里扯到的关系?   “不错。”   梅先生点点头,庄重道:“我有要事禀报神帝知晓。”   “此事非同小可,事关五州之安危未来,只有摇光大帝亲至东夷才能解决。”   梅先生的语速稍有些快,紧紧盯着谢挚,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些急切与忧虑:   “你说你与摇光大帝乃是朋友,可有什么能联系到她的方法?”它最关心、最在意的便是这个。   听到梅先生的话,公输良言面露异色,白芍也不禁一呆。   ……什么?   小挚竟然……认识摇光大帝吗?当今五州最强大、最尊贵的神族君王?   听梅先生口气,似乎还交情不浅。   ——但是怎么会?分明东夷……与中州西荒不相交通……   谢挚此时一心都在思索有何方法为白芍化解厄运缠身之上,虽注意到她二人的异色,但一时也顾不上解释。   何况现下公输良言还在这里,也不宜多说,谢挚只得轻轻一捏白芍手指,以神识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和姬……我和摇光大帝并谈不上朋友,也只不过是一些因缘际会,这才得以相识罢了……”   “等我们出去之后再说,好么?”   她声调柔软,透着小心与安抚,即使带有无法忽略的遮掩痕迹,白芍也不能拒绝她的恳求:“……好。”   但同时,她也不能不下意识地想:   小挚身上,到底藏有多少迷雾与秘密?今日若非梅先生率先说出,小挚又当真会将自己与摇光大帝相识之事告诉她么?   扪心自问,她竟不敢确信无疑。   谢挚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梅先生身上,怀疑地审视它——这只霉头锦鸡城府深沉,它说的话大都真真假假,又有几分可信?   梅先生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防备,坦然道:“我没骗你,若你不信,以讹兽尾一探便知。”   温热蓬松的雪白尾巴了无反应。   讹兽尾没有动。   在这件事上,梅先生竟没骗她。   “……”   谢挚说了实话:“我是与摇光大帝认识不假,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联系到她。”   之前,姬宴雪曾在她身上留下一道神识加以保护,可那也早已在圣花秘境之中消耗掉了。   现在倘若要寻姬宴雪,便只能去大荒,到昆仑神山山巅的神宫之中。   “摇光陛下日理万机,你有何事,大可告诉我,由我日后为她转达,不也是一样的吗?”谢挚耐着性子道。   这她倒没有骗梅先生,离开狐族的飞舟时,狐君曾为她指明两条路:   一是去往东夷的海外仙岛,请求真凰在日后的大战中出兵相助;   二即是去南大沼,为摇光大帝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助力姬宴雪突破成神。   不论怎样,她日后都会再与姬宴雪再见面的。   不料梅先生一口拒绝:“不行!”   “若非摇光大帝亲临,我绝不会说半句话!”   它紧张地尖声说,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叫声,漆黑的小眼睛里满是警惕。   “……”   谢挚默然片刻,忽然柔声叫:“良言。”   “嗯?我在——”   公输良言毫无防备地抬起脸,在与谢挚对视的一瞬间,便被她攻破了识海,双眼黯淡下去,陷入了浑沌之中,梅先生也随之扑通落地。   “小挚!”   白芍匆忙扶住向后倒去的公输良言,震惊地低喝:“你做什么?!”   “放心,只是让她睡一会罢了,并没有什么伤害。”   识海脆弱无比,稍一破坏便可致人痴傻,故此白芍才如此惊诧,不知为何谢挚要突然对自己人发动攻击。   只是她不知道,小莲花对精神力的控制无比精微,能够精准地令公输良言失去意识,但又不对她真正造成伤害;   再加上公输良言对谢挚并无戒心,又被她突然呼唤自己姓名引开了注意力,这才被谢挚一击得中,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识海。   望向跌到地上的梅先生,谢挚镇静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梅先生哑口无言。   在发现公输良言的身份之时,梅先生的反应尤为剧烈,惊惧交加之下竟叫出了“她终于还是不肯放过我”,显然,它以为公输良言是被人所派。   而这个幕后之人,除过公输良药之外,还能是谁?   在方才一口回绝谢挚的提议时,梅先生更是频频望向公输良言,对她的存在相当顾忌。   它之所以什么都不愿说,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公输良言在场。   ——梅先生很畏惧她的姐姐。   谢挚看出了它未表明的隐虑,因此只是斟酌了片刻,便将公输良言干脆利落地弄晕了过去。   而这一切暗涌的波澜,白芍都毫无察觉。   梅先生对谢挚的忌惮不由得更深了几分——这女人对人心的敏锐体察几乎到了使它害怕的地步,仅凭一句无意之言、一个不慎流露的眼神,便能飞速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且极为果决,不顾道侣可能会误会自己,便毫不犹豫地将公输良言击晕在地。   是它败了……   梅先生终于收起了所有傲气,耷拉着羽毛与鸡冠,点头道:“……可以了。”   它打起精神,无比郑重其事地道:   “我要禀告摇光大帝的是,公输良药背叛了五州!”   顾不上留下更多的时间让谢挚白芍消化这个惊天秘闻,梅先生接着讲下去:   “数年之前,公输良药初初登上家主之位,一面整饬族风,巩固自己的地位;一面连续完善机关术数次,将符文阵法融入机关术之中,造出力量可与大能者相当的木人数具,使得原本只有木牛流马之效的公输家机关术在短时间内突破到了一种无可企及的地步,之后又与佛陀交好,渗透进入大楚王廷,控制了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年迈楚王……”   沉浸在回忆之中,梅先生面露感慨之色。   “一时之间,公输家族的威望与势力在东夷到达了顶峰,而作为缔造了这一切的公输家主,公输良药更是拥有了不可撼动的光辉地位,连我在地下的会光市中,也对她的智慧与手段有所耳闻,并且深为叹服。”   “我对公输良药颇为好奇,费尽心思从公输家手中买来了些许木人残片,想要一睹天才的创造。   细细观之,果然精妙绝伦,超越了数个时代,简直不像当世之物,更不像五州的生灵所能发明出来的东西。”   而公输良药只是一个凡人,甚至那时还颇为年轻。   梅先生意有所指,谢挚立即明白了它的怀疑:“你是说……”   “正是如此。”   梅先生喜欢和一点即通的聪明人说话,“让我起疑的也正在于此。”   “通常来讲,一个人再怎样惊才绝艳,可她也绝不能逃脱时世的束缚,而需要学习借鉴,踏着前人的步子走出新路,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一座辉煌楼阁。”   “而公输良药所创新的机关术,却正是这样一座忽然诞生的空中楼阁,毫无凭依地突兀耸立——精确、庞大并且完善,超出了一个人的脑力所能完成的极限。”   梅先生反问道:“公输良药的木人,你们也曾见过吧?难不成你们就没有丝毫怀疑?怀疑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该属于五州的东西?”   “……这……我……”   白芍只能摇头。她确实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公输良药。   她心思纯一,只顾修行,其实对外界一直都并不怎么留心在意。   东夷人人都听惯了公输良药的多智近妖之名,不论她又造出什么惊人的器物,也不会太惊讶的。   ——而且,不该属于五州,那又该属于哪里?   “……星星海。”   谢挚几乎是一瞬间便喃喃说了出来。   而谁能在星星海中,将这超越时代的机关术传递给公输良药,便只有一个人了……   璀璨的金瞳在心间倏然亮起,背景是无边的深邃星空。   那是她曾借狐族的神镜窥见的画面一角。   龙族的君王,金龙姐姐的第一法身,紫帝云重紫。    第270章 沉溺   公输良药所创新的机关术,竟然不是出于她自己本人,而是紫帝云重紫为她提供的……   云重紫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刻意扶持公输良药,为的是在东夷安插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族内奸,好为日后攻打五州做准备——正如宗主一般?   谢挚忧心忡忡地想:   若真是如此,那当今五州,既有强敌在外窥伺,又有奸细在内埋伏,当真是内忧外患,危机重重……   见谢挚将“星星海”三字脱口而出,显然知道什么内情,梅先生惊异莫名道:“……什么,你也知道?”   它本以为,在东夷只有自己知晓星星海与龙族之事,可是看谢挚神情,不仅没有意外,而且竟仿佛了解的消息比它还更多一些。   “跟你没关系。”谢挚低低道:“继续讲吧。”   梅先生又歪着头看了她半晌,并看不出来什么端倪,这才接过方才的话头,慢慢回忆道:   “我对公输良药起疑后不久,她便带着她的木人,亲自来到了会光市。”   公输良药去会光市做什么?   即便是采买珍稀之物,公输家族自有人手,也绝用不着家主亲自前往黑市的。   梅先生很快便解答了谢挚的疑惑:   “她来会光市,不是为了买卖,而是为了见我。”   “……你见了么?”   “见了,自然是见了。我那时候对她很好奇……”   梅先生叹息着说:“我素来不见外客,为的是不让人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在外损伤我的威信,你知道人族总是以貌取人,他们会崇拜强有力者,可却不会对一只鸡心生尊敬——哪怕我是上古的遗落种,也不例外。”   “我本不应见公输良药,但我对她的窥探欲盖过了我的规矩,因此我破天荒接受了她的请求,在沉烟阁的内室中见了她一面——当然,是隔着特制的屏风,连神识也无法穿透,看到我的真容。”   “她与你说什么了?”   “她……”   梅先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眼神忽而变得极古怪,像是一面沉迷,而又一面畏惧。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如她一般的生灵……”   “公输良药容貌气质俱是上佳,令人见之心折,不仅如此,她还极善洞察人心,擅于运用语言的力量,能够不动声色地引导旁人落入陷阱,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想法走。”   “她来会光市,是为了说服我与她合作。”   “她希望,我能在会光市中设下一局,声称我们寻到了一件无上珍宝,以此吸引东夷各方修士前来,再将他们如瓮中捉鳖一般尽数杀掉。”   谢挚闻言心中一动——这个做法,听起来很是熟悉。   ……简直与赤森林的真凰翎之事一模一样。   ——观过去未来现在佛与公输家联手,共同向全东夷发出征集令:   取得真凰翎者,可入大佛光寺,得佛陀传承。   而那些进入赤森林的修士,也大多没能活着离开。   公输良药想为龙族的降临提前扫清障碍,清除东夷的修士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何公输良药初见白芍时便对她抱有那么大的敌意,甚至还想以巨锚取白芍性命,便也能解释了……   ——白芍是东夷修士中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未满三十便已至斩己境界,公输良药岂能容她?   谢挚又想起了驼峰宝船消失在江面的茫茫白雾中时,飘来的一句模糊话音。   那是公输良药得知白芍在赤森林里没有遇见真凰,因而发出的低叹。   “那可真是……可惜了。”   现在想来,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想通了之后,谢挚遍体发寒。   ——无非是可惜,白芍没能死在徐凰之手罢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   公输良药甚至根本无须握住刀剑,只需立在背后,谈笑之间已经伏尸无数。   “为了教我答应,公输良药威逼利诱,一面描述在星星海集结的龙族大军如何势不可挡,一面向我慷慨许诺,他日龙族重临五州,我便不必再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龙皇大度,只求复仇,不为图利,愿将整个西荒都赠予我管辖,我可做个都督……”   梅先生声音颤动道:   “她的话语里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奇妙力量,我昏了头,不能拒绝,竟几乎要立即答应。”   “但好在,我脖颈上一直缠着蜃。”   大公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然至今还在后怕不已。   蜃听到梅先生提及自己,十分胆怯,将它寻求庇护似的缠得更紧了一些,像一条熠熠生辉的青金石项链。   它与梅先生一样,都是攻击力不强,然而能力十分特殊的种族,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奇效。   “蜃长于造设幻景,故而亦不受他人的蛊惑影响,它看破了我的异常,在我答应公输良药的最后一刻,重重地咬了我一口,迫使我悚然大惊,骤然回过神来。”   “我意识到自己着了公输良药的道,当即释放出厄运之场,然而惊慌之下未能发挥出全力,公输良药也反应迅速,一连用废了七个木人,这才勉强逃出会光市外。”   梅先生颓然摇首,道:“然而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因为我知道她埋藏最深最深的秘密……”   “可公输良药一时半会也除我不得,因为我既身携厄运,又有蜃为我助力,东夷典籍收藏不如中州丰富,她即便知道我真身乃是霉头锦鸡,但也查不出我的天敌是什么;除非佛陀亲临,否则东夷便没有生灵可以将我灭除。”   所以它才会掉以轻心,根本没有料到,连公输良药都查不到,谢挚却会知道它的天敌,乃是黄鼬。   “这些年来,公输良屡次派人在会光市中宰杀活鸡,我知道,她在威胁我。”   梅先生疲倦地合上眼皮,“她想告诉我,假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下场,便正如它们一般。”   “故此,你才想找摇光大帝,寻求她的庇护?”   “是。”   梅先生点头:“若当今五州,还有谁能在佛陀与公输良药手下护我平安,便也只有她了。”   它目露向往之色,对姬宴雪极为尊崇。   “摇光大帝……她是无敌的。”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摇光大帝给东夷生灵普遍留下了不可战胜的深刻印象。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不该说的,你们也早就知道了,现下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那就是告诉我摇光陛下的消息,会光市的一切珍宝,你都尽可拿去,”梅先生狠下心来,忍住不舍之心,“这颗神族遗落的宝石,若你想要,也可以……也可以一并送给你!”   这次讹兽尾没有颤动,彰显了梅先生的诚意。   “……”   谢挚蹲下来,与梅先生认真对视。   大公鸡被她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说实话,我的确有法子送你前往昆仑神山,但那得在白芍解除厄运缠身之后。”   神族宝石早在梅先生被黄鼬皮禁锢住时便散落在地,谢挚伸手,将它随意地捻在指间,收入小鼎之中。   “这颗神族宝石,就当是你预先支付的定金了。”   “什——”   梅*先生又惊又怒,厄运缠身连它也无法解除,谢挚这样说,根本就是不想放它走!   它正要抗议,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被谢挚裹着黄鼬皮一并拎起,像包袱一般鼓鼓囊囊地缠在腰间。   谢挚又捏住蜃的脖颈,将它从梅先生的脖颈下扯了下来,三两下缠在自己手腕上,乍一看正似一圈青湛湛的手镯。   “你们俩就先呆在这里吧。”   梅先生从黄鼬皮中挣扎出一颗小脑袋,愤愤大叫:“这不公平!你根本就不想送我到摇光陛下那里去!”   谢挚毫不留情地将它按下去:“休要吵闹。厄运缠身一旦解除,我自会送你离开。”   她又信手拔了几根梅先生屁股上的羽毛,疼得它连连尖叫,捏着长翎朝白芍走去。   白芍不知在想些什么,长睫低垂,被她柔声呼唤了几声之后才回过神:“嗯?”   谢挚知道,自己此次在白芍面前一下子暴露了太多惊人的东西,她现在心中必在踌躇犹疑,不知自己到底还瞒了她什么。   此时坦白一切应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谢挚近乎慌乱地避开女人清亮的眼睛,踮脚将梅先生的羽毛别在白芍领口,“……给你这个。虽说,虽说厄运缠身不比普通的厄运,但戴上它,总也没有坏处……”   只要和梅先生有身体接触,就可不受厄运影响,而佩戴它的羽毛,就是其中一种良方。   这样一来,就不必怕梅先生再对她们发动厄运之场了。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向白芍讲述自己那些过往,只得暂且逃避。   尤其是面对白芍这样清的眼睛,这样纯粹无瑕、毫不保留的信任,谢挚便愈发惶恐惭愧,觉得自己的遮掩隐瞒不配白芍如此全心对待。   她对白芍的恋慕与依赖一天天增长,与此同时,也越来越怕白芍在得知一切之后离她而去,对她失望厌烦,再也不要她。   一开始没有吐露真相,越往后拖,她的心便越沉重,越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坦白。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接触白芍的厄运缠身,坦白一事,也不很急的……留待以后安定下来,找个机会朝白芍细细道明……   只是现在却不是好时机,何况她们甚至还尚未走出会光市。   谢挚安慰自己一般地想。   小挚还是什么都不愿对她说么……   白芍有些失望,但她并不是会强逼谢挚解释之人,只愿静静地等待谢挚何时对她真正敞开心扉,正要点头答应,便被谢挚紧紧地抱住了。   “白芍……”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我的确也有许多事情瞒着你,但请你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只是……”   谢挚埋首在白芍怀中,惶惑地小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我好怕……”   好怕白芍不喜欢她,就此厌弃她。   但即便如此畏惧不安,谢挚还是鼓起勇气,抱住了白芍。她不愿看见白芍失落的神情。   她仰起脸,漆黑的瞳仁湿润颤动:“我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有丝毫害你之举……”   “我知道……”   这好像是小挚第一次如此直截坦诚地向她表达爱意……   白芍的心仿佛被绒毛未褪的小鸟轻轻撞动了一下,方才那些失落与沮丧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满腔欢喜与甜蜜。   她情难自禁地将谢挚拥紧在怀里,心潮起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反复地低声道:“我知道的……并不必如此……”   小挚待她的心和情意,她自然是信的,从来没怀疑过。   心中的种种感情难以纾解,仿佛只有将怀中人揉入身体才能表达传递,她忍不住动情地俯下身去亲吻谢挚,得到了极热烈的回应。   谢挚勾着白芍的脖颈,不自觉地挺起身子迎合她的吻。   “白芍……哈啊……”在唇齿间,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不同与她们之前在寿山湖畔那次青涩的吻,这次谢挚白芍已然较之前熟练了许多,又是情之所至,非如此不能表达,竟格外难以自制,空气都似变得滚烫稀薄。   吻了好久,直到谢挚再也抑制不住喘。息,这才红着脸稍微和白芍拉开一点距离,抵着女人的额,闷闷地抱怨:“你这人怎么……都不累的……”   她方才,简直感觉白芍都要将她亲得晕过去了……   果然修为基础坚牢就是好,在这种事上都能胜过她……   这其实才是她们的第二次深吻,定情之后,白芍虽然与谢挚日夜相处,心中也时常会兴起一些亲近恋人的想法,但她素来自制,至多只会偶尔抱一抱谢挚,在她耳畔颊上亲昵地亲一亲而已;   谢挚也是一样,虽比她大胆一些,可也常常羞涩脸薄,无法主动索求白芍怎样,今日才算是正儿八经好好又亲近了一回。   “而且,梅先生还在这里……”   谢挚刚刚都快忘记了梅先生的存在,待想起来时,但又不舍得拒绝白芍难得的吻,索性放任自己沉溺。   梅先生缩在黄鼬皮包袱里,阴阳怪气地哼哼:“咯咯,您二位还记得我呐?”   “……”   少见的情不自禁还有旁观者,而且这旁观者还是一只大公鸡……谢挚恼羞成怒,用力抓住它屁股上的羽毛:“……闭嘴!”   这个小插曲倒是驱散了两人之间的旖旎气氛,谢挚脸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依依不舍地在白芍怀里又靠了一会。   “总之,白芍,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我们安定下来,我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的。”她认真地承诺。   白芍轻轻一吻谢挚发顶,心中满是柔情:“好,我等你。”   她其实十分好哄,只要谢挚肯许诺,便会相信,之前的那些细微失落已在方才的吻中全部消弭。   谢挚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之中的公输良言,心中不禁稍感抱歉。   但她确实还不够信任她,尤其她还是公输良药的妹妹。   “趁着良言还没醒,我们先用神族宝石救活那尊菩萨像吧。”    第271章 觉慧   谢挚自小鼎中将菩萨像小心翼翼地取将出来,令它平躺在地。   如此近距离仔细望去,这菩萨像的确美得惊人,眉目纤纤,宁和温静,瓷釉散发着一圈晶莹暖润的辉光,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低颂佛号,不禁令人屏住呼吸,心生敬意。   但在知道其中真相的谢挚白芍看来,这圣洁的佛像只是一个残忍的监牢,望着它时,心中只有不忍之情。   是……将神族宝石放上去,就可以了吗?   谢挚半跪在地,取出那颗浓绿色的神族宝石,犹豫一下,将它轻轻地放在菩萨像额上。   柔和的碧绿光辉缓缓地晕散开来,被这光辉笼罩之处,都在一点一点地产生变化,坚硬的瓷面逐渐有了皮肤的色泽与温度。   如一个久睡将醒的人一般,菩萨像的眼睫轻轻颤动,嘴唇也恢复了柔软与红润。   在谢挚白芍期待的注视里,女人慢慢地睁开眼睛。   清亮的瞳仁动了动,她梦呓一般道:   “……是你们。”   是那两个……将她带出慧通寺的女子。   她们……到底还是救了她,在地狱门口将她夺下。   这感觉很是奇妙,仿佛注视一朵脆弱的花朵盛开,谢挚拿下宝石,轻声问:“你感觉如何?还疼不疼?”   女人感受了一下身体,一丝异样也无:“……并无不适。”   说着她已经坐起身,深深地望了谢挚白芍一眼,旋即便要下拜叩首:“多谢二位施主,此番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快请起,不必如此。”   谢挚忙止住她,仔细观她脸色,红润而眸有神采;   谢挚尤不放心,又暗中探了她一回脉象,确定她不仅恢复了人身,而且十分康健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女子态度坚决,还要再拜,谢挚按住她的手臂,道:   “遇见如此之事,出手相助乃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更何况,”她微微一顿,“我们之所以救你,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所以不要多礼,更不必视我等为恩公。”   女子闻言,果然不再下拜,只是轻轻摇首。   她岂不知,救她活命何等艰难。   她化为雕像乃是出自佛陀之手,不知如何才能令她恢复人身,但想也知道,这两人一定花了许多心思、吃了许多苦头,谢挚白芍却并未挟恩图报,甚至只是一句话轻飘飘带过而已。   何况真相并非谢挚所说,世间之事,为己乃是常理,助人才是真正不易。   见到她的惨状,的确会令人们肌骨觳觫,可若是知道害她至此的凶手乃是佛陀,却极少会有人再有胆量追究,恐怕只会避之尤恐不及。   是眼前这两人救了她的性命,谢挚让她不必挂怀,可她却不能不感恩在心的。   女子垂目,细声问:“二位施主,是想问我如何被佛陀变为菩萨像的么?”   谢挚也不与她绕弯子:“正是。”   女子闻言也并不惊讶,下意识想要竖起手掌低念佛号,不知想起什么,怔忪半晌,又默然将手放下,按在膝上。   “我……法号觉慧,乃是佛陀座下侍奉的一名比丘尼,年少即被家中长辈按习俗送入佛门,因此俗家姓名也早忘记了,二位施主唤我觉慧即可。”   “原来是觉法师。”   谢挚介绍自己与白芍道:“我名谢挚,这是我的道侣白芍。”   她现在已经能称白芍为道侣而不羞涩磕绊了,倒是白芍在旁忆起方才谢挚如何与她亲昵缠吻,因而悄悄红了耳尖。   觉慧……听起来似乎和觉知是一个辈分。谢挚心里暗暗地想。   她会和觉知有关系么?   觉慧惨然一笑:“法师之名,却不敢当,谢施主折煞我了。”   “那我便叫你觉慧,好么?”   谢挚从善如流,又状若无意道:“不知你可认识佛子觉知?我听你二人的法号中都有一个觉字。”   “认识。”觉慧点头:“觉知正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由佛陀亲自教导的。”   说到这里,眉间不免又笼上一层悲怨之色——却正是她最敬爱、最崇信的世尊佛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这叫她怎能不恨?   原来佛陀还算是他们的师父……   谢挚不禁又对佛陀多了几分忌惮不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叫他对自己的亲传弟子都痛下杀手?   觉慧定了定神,言语间有无穷迷茫,低声道:   “世尊平日极为温和宽厚,不仅法力通天,地位更是超然,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如此。”   “前些时日,他照例唤我前去听经,我毫无防备,刚刚结好法印,世尊就……突然袭击了我,抽取了我的所有念力。”   她伸出手掌反复翻看,当时瓷面覆盖她全身肌肤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令她至今心有惶然。   “随着念力流逝,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五感俱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真如一个活死人一般。”   的确,谢挚方才探觉慧身体,道宫之中仍然血精充盈,只是识海却完全干涸了,只有几缕丝线般的精神力勉强遗存。   谢挚之前已经知道是佛陀让觉慧落到如此境地,只是今时再听一遍详细的讲述,仍然不能不为之悚然:   靠抽取念力,使得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变成雕像……这是何等霸道、而又何等残忍的手段?   她忆起慧通寺大殿中摆放的那些造型各异的佛像,数量至少得有数百。   若是每尊佛像都是一个活人,那……   谢挚不忍再想下去,握住觉慧手掌,想以此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   “之后你便被运送到了慧通寺么?在此期间,你可有神智?”   觉慧感觉到谢挚掌心的温度,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并没有……”   “其实,我被世尊抽空念力之后,当时便失去了意识,直到再‘醒过来’时,便已经到了寺里,和许多佛像摆在一起。”   “那些佛像……”   谢挚没有说完,但觉慧立即就明白了她委婉的暗示,眼眶一瞬间红起来;谢挚这才注意到,这容貌清丽的比丘尼眼下有一颗浅浅的小痣,为她端严的姿态增添了一分意料之外的柔和。   “是的……”   觉慧心力交瘁,勉强吞下悲声:“那些佛像,正是我的各位同门……”   谢挚默然。   她不想触碰觉慧的伤心事,但要剖析真相,便只能将那些伤疤血淋淋地撕开再看一遍。   白芍握紧谢挚的手,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觉慧拭泪。   待觉慧情绪稍复之后,白芍行礼,替谢挚询问道:   “却不知为何,其他佛像都似乎没能醒来,唯独你恢复了意识呢?”   觉慧微露难色,一时没能立即回答。   踌躇片刻之后,觉慧才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久,不久之前才有些许头绪。”   她抬起眼睛:“我破了戒,爱慕上一个……前来拜佛的寡居小妇人,故此我的佛心不再纯粹无瑕。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侥幸留有神智的原因。”   “我对她动了凡心,纵使苦修十余载,但已佛途尽毁,修为不能再寸进。”   “世尊不知道此事,可我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   她犯下大错,目光从佛陀上短暂移开,心中掺杂了爱与情,最终反倒叫她保全了性命;   而她那些一心一意供奉佛陀的师弟师妹们,反倒全落得惨死的下场,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   “芸柔?”   谢挚想起了她之前反复呼唤的名字,试探着问。   听到这个名字,觉慧仿佛觉得痛楚似的浑身一颤,又渐渐冷静下来,点一点头,承认道:“是她。”   “……”   谢挚不再出声,手指一下下轻扣膝盖,只是默默思索。   觉慧身为比丘尼,竟对凡人动情,至于破戒,这个她不在乎,也不觉得是什么弥天大错;   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乃是觉慧话语中透露出的东西。   如此看来,佛陀抽取弟子的念力,他们信仰的纯度非常重要?   对了,张夫人暴亡而逝的独子海晏,也是与觉慧一般,自幼被送入佛门,又受笃信佛教的张夫人影响,恐怕侍佛之心也是十分虔诚的。   佛陀专门挑选出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弟子,依托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与信仰,抽取至纯至粹的念力,却不料其中出了觉慧这个意外。   ——她爱慕上了凡人,以至于佛心染尘,在变成佛像之后,还侥幸保有意识,这才能在谢挚白芍潜入慧通寺之时,勉力用仅存的念力化为手掌,捉住谢挚的手,哀求她搭救自己。   “公输家主……和佛陀熟悉么?”   如梅先生所说,公输良药应当已经说服了佛陀与她联手,一同甘做龙族的奸细了,但谢挚还想在觉慧这里再确认一下。   觉慧一怔,不知为何话题跳跃为何如此之大,但还是仔细回忆了片刻,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谢挚。   “公输家主素来礼佛,每月都会亲至大佛光寺,每当此时,世尊便会将她迎入菩提园中交谈许久,不许他人进入。”   “如此说来,应当算是私交不错吧。”她谨慎地答。   “这样啊。”   谢挚心下已有定论,接下来又与觉慧聊了许久,问及佛陀与寺中生活的方方面面,直到问无可问,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交谈。   因公输良言还在这里,谢挚请觉慧重入小鼎,待他们出会光市之后,自会将她放出离开。   将一切处理停当之后,谢挚整一整神色,将梅先生的羽毛放入公输良言的领口,这才唤醒她。   公输良言悠悠醒转,目中尤有迷蒙之色:“……谢姑娘?白芍?”   看看周围,她一骨碌爬将起来,按锏惊异道:“奇怪,我怎么忽然晕过去了?梅先生呢?”   “梅先生在这里,已被我装在黄鼬皮包袱里随身看管着了。”   大公鸡本不想吭声,但被谢挚暗中一掐屁股,还是痛叫出声,嘹亮得像在打鸣:“咯咯咯——”   “你看,”谢挚忍笑道:“它就在这里面呆着呢,无须担忧。”   她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至于你方才,似乎是受梅先生厄运未除,这才忽然晕倒的,我已为你佩上了梅先生的羽毛,将它贴身佩戴,可免去厄运之场的影响。”   白芍忍不住看了谢挚一眼,唇角含笑,轻轻摇头。   方才谢挚对她说,良言醒来之后,尽管交给她来解释,让白芍不要开口,她一说话准保露馅。   如今看来,确是应当如此。   小挚哄起人来,真的很有一套。   公输良言果然信以为真:“原来如此,真是多谢谢姑娘了。”   谢挚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天黑还早,心中还有另一桩惦念之事,笑道:   “如今距傍晚尚有数个时辰,我们先在会光市中看看,倘有称心之物,便尽数带走吧。   “入夜之时,会光市会重开大门,届时人们看见这满地无主珍宝必会疯抢,我们再趁乱离开即可。”   梅先生闻言眼前一黑——它就知道,谢挚在惦记它的宝贝!   这三个人里面,公输良言和白芍一个比一个老实,只有这个谢挚,最是奸诈可怕!   “事不宜迟,我们快动手吧!”   谢挚格外兴奋,指点白芍与公输良言道:“先找储物法宝,这样才能尽量多拿。”   打劫仇家简直算得上是她老本行了,洗劫一空更是谢挚素来秉持的宗旨。   她们三人点起亮光,被金乌大阵照破蜃气组成的假象之后,会光市露出了原貌,只不过是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而已。   更准确地来说,在这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上面,还堆积着无数珍宝,随便取出一件,都能让一位大能者为之疯狂。   饶是公输良言出身高贵,此时也不禁看呆了眼:“这……比国库里的珍宝还要多……”   谢挚倒对此心无波澜,一则是她生性看轻外物,二则是她少年时已见过许多珍宝,诸如真龙的聘礼、金蟾的珍藏……如此等等,现下世间已经很少有宝库能再让她震撼了。   “开始吧!”   谢挚没给自己挑,而是心里想着要给白芍好好选些东西——她早就觉得白芍虽然修为精深,可身上的宝物太少了一些。   她先给白芍选了一个储物法器,乃是一把晶莹温润的小茶壶,刚好可以捧在手心,揭开壶盖,其中却有浩大乾坤。   “我上古神凰亲刻、传承无数年、内蕴万丈天地的莹玉茶壶!”梅先生捂着心口哀嚎。   她又翻出来一件防御法衣,和宗主之前带她去歧都西市买的那件衣服一样,也是由天蚕吐丝制成。   不同的是,这一件似乎还更好一些,表面隐隐有星辰的光辉明灭,如同月光下的粼粼大海。   “天杀的!我神王设阵、没有一丝缝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法衣!”   梅先生吐血,它都快崩溃了,为什么谢挚总是能在一大堆东西里精准地挑到那个价值最高、最珍贵的宝物啊!   白芍之前的剑是师父所赠,之前受梅先生的厄运影响,剑身直接飞了出去,现在自然也用不了了。   剑修无剑,如同兵士赤膊上阵,简直不成体统,谢挚心中惦念此事,想着今天一定要给白芍挑一把最好的剑,方能配得上她,将她的剑道发挥到极致。   于是,谢挚翻拣了足足两个时辰,甚至打开了大观照瞳术,将会光市中所有的剑都翻了一遍,最终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柄灰扑扑的长剑。   这把剑貌不惊人,甚至连剑鞘都没有,但谢挚在用神识扫过它时,识海中久未有动静的《五言经》轻轻颤动了一下。   《五言经》不会轻易作出反应,谢挚当即便决定,就是它了。   她用袖子擦拭干净其上灰尘,发现剑身还是雾蒙蒙的,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神异之处。   谢挚心下还有些惴惴,不知是否《五言经》看走了眼,或者那震动只是一个偶然的反应。   所幸白芍接过剑后却很喜欢,捧着剑左看右看,好半天也舍不得放下,谢挚这才稍感安慰。   ——她却不知道,白芍并不在意剑的好坏,只是单纯喜欢她送给自己的东西罢了。   哪怕谢挚送给她一块石头,白芍也能珍而重之地开心收下。   “我……”   梅先生原本都准备心如刀割地尖叫了,定睛一看,这把剑却很是普通。   它这才长松一口气:“嘿,这个不行。”   谢挚直接忽略掉它的话:“哼,你不懂。”   她们三人丝毫不停,足足在珍宝山中翻犁了数遍,直到估摸着将近傍晚,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俱是收获满满。   公输良言主要取了些珍贵的法器;   谢挚斟酌之后,样样都挑了一些,反正她的小鼎装得下;   白芍则甚少取拿,只是接受了谢挚为她选的一只储物玉壶、一件防御法衣、一柄长剑,之后又选了许多强大的心法剑诀,希望之后能带回寿山,给双涟他们学习。   “不赖嘛,给我们备下如此厚礼。”   小鼎重新变得充实,谢挚心情很好,笑眯眯地点梅先生的小脑袋。   “算起来,我们还要谢谢你呢。”   梅先生心如死灰,简直不想理她——这都是它费尽心思,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多少岁月才攒下来的珍藏啊!   谢挚毫不脸红:“小气,明明我们就只拿了一点点!”   其实她们三个拿的加起来真不少,但是堆积的珍宝山还是不见小——梅先生积攒下来的宝物实在是太多了,她们所取的只是九牛一毛。   拿不完,真的拿不完。   谢挚满足地叹气:这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至于剩下的宝物,就留给其他人吧。”   进入会光市的人们乍见如此之多的珍宝堆积,必定会陷入疯狂,继而为争夺而互相厮杀,最终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那样却又实现了公输良药的愿望,有违谢挚的初衷。   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发生,谢挚便特意在珍宝上留下了一个阵法。   这阵法乃是在北海时,巨人一族的炼器大师布鲁爷爷教给她的,一旦施行,不得到器物自身的认可,就不能取得此物。   上古时,炼器师们通常拿它作为保险,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夜幕已至,会光市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光亮和嘈杂声一齐泄露进来。   谢挚三人早已隐蔽好了身形,预备等人们涌进来之后趁乱离开。   第一波涌入会光市的人们走了几步,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怎么今天还没有变化?”   往常走到这里,小巷都会骤然变成宽敞的黄金大道的。   紧接着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喊:“啊,看前面!”   耀眼宝光在黑暗中闪烁,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随处散落的珍宝,当即狂喜地扑上前去,想要将它们收入囊中,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根本碰不到宝物的表面。   “这是为什么?!”   焦急恼怒的叫喊此起彼伏,“我碰不到它!!”   但也有辉光陆续亮起,有人成功地收服了想要的宝物。   很快,人们便明白过来,必须获得宝物本身的认可,才能带走它们,靠武力和强抢都毫无作用。   换而言之,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场不沾血腥的和平试炼。   得知这个消息,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悻悻地收回了拔出的长刀。   而这一切,都与谢挚她们没关系了。   她们三人早已潜出会光市外,此刻正走在一条游人如织的街道上。东夷没有宵禁,入夜之后城市仍然热闹。   对白芍示意过之后,谢挚找了个借口短暂离开,将觉慧从小鼎中放走。   “快走吧,记得离泽都远点,今后改头换面,好好生活。”谢挚低声嘱咐。   觉慧望她半晌,眼中隐有泪光。   她深深躬身:“多谢谢施主……我在隐居之后,必会日夜为您和白施主祷祝平安。”   “不必,你只管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谢挚并不相信祈祷祝福有用,只是友好地朝觉慧笑了一笑:   “如今佛缘既了,或许你可以试着找找芸柔呢?”   她一句调侃之言,让纯情的佛弟子猛地红了脸颊,讷讷道:   “这……我……觉慧……觉慧铭记在心。”   谢挚又给了觉慧一些钱财与防身之物,温言叮嘱了一番,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黑夜里,这才放心回去。   循着原路返回,白芍与公输良言却不在原地。   “小挚,我们在……之后再右拐即可。”   跟随白芍在识海中的指示,谢挚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她们。   她们二人正立在人群里,人群中央乃是一个圆台,其上站着一个着官服的男子,正在大声宣读着什么,身边并肩站着一个垂目的僧人。   下面的人们都仰着头,专心致志地听那男子说话。   谢挚挤进去,正好听到了他结尾的最后一句话:   “……故此,世尊佛陀心中不忍,决定重开试炼。”   “凡是通过此次试炼之修士,如世尊之前所许诺一般,不仅可得佛陀传承,还能得到世尊亲赐的一分大道气运!”    第272章 破戒   磬敲过三声,朦胧的晨光自柏树的缝隙里密匝匝地投下来,大佛光寺里的僧人与比丘尼们都已做过早课,师妹轻轻走进净室,拍一拍觉慧的肩膀,叫:“师姐。”   “听经的人来了好多,他们正在外面等着你。你梳洗好了么?”   觉慧赶紧答:“好了。”   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世尊真的要我来讲这次经么?我真怕,我讲不好……”   师妹笑起来,推着她往门外走:“真的!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快走吧师姐,你今天真好看!”   因为师妹的话,觉慧也放松了一些,露出淡淡一抹笑:“不过红颜枯骨,皆是虚妄罢了。”   师妹撇撇嘴:“师姐你真无聊!”   又感慨道:“不过,世尊选中你讲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今天的讲经,觉慧特意焚香沐浴过,换了一件崭新的海青,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只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来,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这反而很适合觉慧,将她本就清丽的外貌衬托得愈发脱俗。   然而走出禅房几刻之后,鼎沸的人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盛,仿佛有一片海正在寺外轰鸣,觉慧的心还是克制不住地怦怦跳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向泽都的民众们讲经,往常,这项工作都是由她的师兄觉知担任的。   不过觉知师兄自从夺昆仑山宝铩羽而归之后,就一直沉浸在灰心丧气之中,世尊没有法子,只好另择人选。   而这个被选中的人,便是她。   讲经者通常都是最出众的年轻佛弟子,要容貌好,修为高,对佛法的领悟也须在众人之上,这才能在大佛光寺每半月举办一次的讲经中大放异彩——   当俊美如月的佛子端坐于高台之上,将玄妙的经文用法力刻意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时,许多人甚至会当场潸然泪下,前来听经的民众们对佛陀的信仰也会更加虔诚。   接替觉知师兄,扛下讲经的担子,这既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令觉慧紧张的重任:   她很怕自己表现不好,令世尊蒙羞。   寺外已成了一片人的海洋,恐怕楚王出巡也没这么大场面,人们都翘首以盼,渴望知道谁才能接任佛子觉知,成为新的讲经人。   “当——”   僧人击了一声磬,宣布佛女已经到来。   人们都屏住呼吸,慢慢地安静下来,齐齐踮起脚尖,将热切的眼睛投向缓缓打开的寺门。   觉慧自降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但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慌乱,平静地将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继而缓缓颔首致意。   “噢,噢,我看到她了!”   前面的人都兴奋地喊起来,“好漂亮的佛女——!”   觉慧手执念珠,足尖轻点,飞身跃上高有数十丈的高台,盘腿端坐下来,激发起了一阵更大的欢呼。   讲经人们常常会这样,刻意展示自己的法力与神通,以此增加民众的惊叹与崇信。   “阿弥陀佛。”   觉慧双手合十,说出了露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十分清润,滚入耳朵时如玉珠一般动听,又像清泉一般悦耳。   这是讲经开始的暗示,人们心领神会,纷纷不再作声。   觉慧等了片刻,直到偌大的讲经场中鸦雀无声之后,这才静静地讲下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   “……”   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为了照顾民众们的凡人之躯,中间有数次休息;这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间极热,连榕树叶都被太阳烫得发卷,听经人早已汗流浃背,需要不断饮水才能稍解喉中干渴,而那高台上的佛女自清晨至夜晚未进滴水,甚至连身躯都纹丝未动,仍然洁如冰雪,不染尘埃。   讲经终于圆满结束。   觉慧从经文中回过神,睁开眼望向下方,心中略有些忐忑。   大家会觉得*她讲得还算不差么?比之觉知师兄,她会不会太死板无趣?   台下的寂静更增添了觉慧的不安;但几息之后,人们就以热烈的呼喊抚平了她的一切忧虑。   欢声雷动。   觉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很受欢迎。   离台之后,照例需要与人们打一圈招呼,这是民众们唯一能近距离接触佛子佛女的时刻,其狂热程度令人咋舌,投花递果者无数——这其中,还不乏爱慕佛子佛女容貌的少年男女。   还有无数人伸着手,渴盼佛女能将自己的手握上一握,他们深信那样能使自己百病不侵,健康长寿;在后方,更是有许多人不断地下拜叩首。   面对这样的景象,觉慧有些不知所措,无数道声音叫着她的名字、无数条手臂在她面前挥舞,即便是维持秩序的僧人们极力斥责,也拦阻不住。   “哎呀!”   她听到嘈杂中哀哀细细的一声叫,像什么幼兽,然而又很快被人声淹没。   定睛看去,是一个女人被过于激动的人群推倒了。   踩踏极易令人死亡,觉慧叫了一声“停下”,没有人听。   她焦急不已,催动术法,强行令人群定住,“停下!”   涌动的人们倏然静止,觉慧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推开人群,将那被挤倒的女人扶起来,担忧地察看她的伤势。   受伤不轻。   她摔倒之后被接连踩了好几脚,身上许多淤青,呼吸微弱,人已经昏迷了过去。   觉慧简单探了探,判断出她受了内伤,骨头也有裂隙。   她将女人交给师妹抱着,坚决地说:“她是在我们这里受伤的,我们得将她治好才行。”   她就这样将一个外人带进了大佛光寺,佛弟子的最高殿堂。   觉慧原本已经准备好因此被佛陀惩罚,然而佛陀听说此事之后,只是微微一笑,温和地夸赞她做得很好。   佛女的仁善之名传扬了出去,泽都人人钦佩。   。   觉慧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是个寡妇,名叫陈芸柔,年纪不大,仅有十九。   按理说,一个寡妇居住在寺庙里于理不合,但佛陀既然默许了此事,其他僧人也就只当不知。   不过觉慧知道,仍须多加注意,便告诉芸柔平日尽量不要出门去,呆在她房里即可,有什么需要,她都会想办法解决。   觉慧在觉字辈中排第二,仅次于觉知,如今又是讲经人,在寺中的年轻弟子中也算是颇有一些话语权。   觉慧今年其实也不过十八岁,除过寺中的师弟师妹,她从未与外人相处过,芸柔性子温柔,与觉慧年纪又相仿,于是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   芸柔管觉慧叫“慧法师”,觉慧告诉她,这个称呼自己还配不上叫,芸柔当时柔柔地答应了,但她记性不好,老是忘记,见到觉慧,还总是这样唤她,觉慧纠正了好几次无果,也就无奈地由她去了。   觉慧的房间不大,只一张床,觉慧将它让给了芸柔,让她好好养伤,自己打地铺睡在地上,更多时候并不休息,只是打坐冥想与阅读经书。   但是芸柔来了之后,觉慧冥想的时间缩短了大半。   因为芸柔的问题很多。   她刚醒之后还有些怯怯的,不敢同觉慧,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然而分外端庄持重的佛女说话;   直到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渐渐发现觉慧原来人很好,也很心细,这才慢慢和她熟络起来,也敢于在她打坐的时候打断她,问出心中积攒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了。   “慧法师,你是什么时候来佛光寺的?”   女人坐在床上,身上敷着药,好奇地问。   觉慧一板一眼地答:“很小,我也记不清了。”   觉慧出身泽都的一个富户人家,按照东夷的习俗,家中要送一个子女入佛门,而她聪慧非常,通过了层层选拔考试,进入了全东夷最好的寺庙——佛陀所在的大佛光寺。   “你的名字是佛陀给你起的么?”   “是的。——不过这不是名字,而是法号。”   “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芸柔又很感兴趣地接着问:   “哎,佛陀真如传言所说,有三头六臂,眼睛里射出金光,并且耳垂非常大,一直垂到肩上么?”   “呃——”   觉慧少见地顿了顿,近年来,佛陀很少于世露面,将讲经也交给了弟子,因此外界将佛陀的外貌传得越发奇怪了,“并不是。世尊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之前看到一些和尚赤身裸体地走在路上,被日头灼得背上全是火泡,看起来很难受也不停下,那是在做什么?”   听到芸柔的描述,觉慧立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们是苦行僧。”   还有一些很天马行空的问题:   “慧法师,你知道地狱里有什么吗?”   觉慧敷衍着答:“很多东西,烈火,尖刀,油锅,恶犬……”   但无知的小妇人却轻易地被吓白了脸,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问题经常也会很无聊:   “慧法师今天不去讲经么?”   而觉慧的回答总是很简短:   “不去。还有几天。”   “佛弟子每天修行都很累么?”   “还好,分人吧。”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   于是芸柔便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哦!那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有时候,因为卧病在床太无聊,觉慧又话很少,芸柔便会自己絮絮地讲述自己的过往,以此消解漫长的静寂。   从她漫无边际的讲述中,觉慧得知,芸柔不是泽都本地人,而是来自一个小渔村,她的丈夫是一个专走赤森林商路的商人,用钱将十几岁的她买了走。   前些年,赤森林中有大能斗法,轰倒了无数树木,大水因而涌出,数千个商人在这次水灾中淹死。   而其中丧命的,也正有芸柔的丈夫。   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式相处过,只是在成婚时草草地见了一面,他便急急忙忙地又去做生意了。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只不过是看上我的脸罢了。”   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芸柔又很小声地说: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他……很老。”   觉慧不禁望了芸柔一眼,抿了抿唇,低下头,这次却没有说什么“红颜枯骨”的话。   不能否认,芸柔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不大,嘴巴红红的,眼睛格外乌黑清透,看人的时候却很专注,在开心的时候,会有明亮的光彩从眼里放出来,令觉慧想起日光下的琉璃。   她的眼神尚未褪尽少女的神采,但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有着干惯粗活而利落勤快的手,女孩的天真与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统一。   但她其实并没有怎么打扮自己,穿戴得甚至可以说是过分朴素,只一件青布裙,戴着一柄款式老旧的银簪。   觉慧看着她的银簪,总有些想为她换一把更好的簪子,这样才能更配她一些。   芸柔还很热衷对觉慧描述外面的美食,这大概是因为寺中只有素斋,而且样式十分单一,人们在此住得稍久,便不能不忆起之前所吃的种种美味。   而觉慧自从数年前开辟道宫之后,由于血精充盈,便不再进食。   她早已忘记了饭食的味道,甚至也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一个虔诚的佛弟子也不应该重视口腹之欲,因此她在芸柔讲述这些时从不答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听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心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芸柔的话飘到了她的故乡,一个贫苦但富饶的小渔村里:   那里有云一样雪白的芦花,叽啾乱叫的鸡鸭;甜而脆嫩的菱角,滋味犹如板栗,煮熟了吃最佳;大而圆的藕,极鲜甜;山间不怕人的野兔,肥且大;很大的水鸟,喙长,脚鲜红,整日在水里悠闲地踱步;在河里随意撒下网去,能够捞上来整整一船闪闪发光的银鱼……   伤养好了一些之后,芸柔开始积极地下床活动。   她从小劳作惯了,乍一静养,还很不适应,也很不好意思,甚至要求将全寺人的衣服都交由她来浣洗,以此作为寺庙为她提供药物和住所的报答。   好在觉慧拦住了她的异想天开,并以告知芸柔佛光寺究竟有多少人来让她彻底放弃。   不过芸柔失望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活来干。   那就是为觉慧磨墨。   佛弟子每天都要抄经,觉慧也不例外。   芸柔兴冲冲的,将这件事干得十分之快乐,觉慧不忍驳她的好意,再加上近来她发现芸柔确实也是闲不下,于是也就接受了芸柔的帮忙。   她抄经的时候,芸柔总是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好漂亮的字呀!”   芸柔偏着头惊叹:“这么小,又这么黑!爬在纸上密密麻麻的!”   “这是小楷。”觉慧给她解释。   “哦哦……”   芸柔点着头,可是并没记住。她不懂“楷”是什么意思。   “慧法师,你认识多少字?”   芸柔的语气里藏着歆羡,她并不识字,于是就屡发天真得可爱的问题:   “世上的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么?”   “大概,有几千……”   觉慧想了想,“但比不上星星,没有它多。”   “哦!”   芸柔便恍然大悟地点头,很用力地将这个数字记到脑海中去。   “我本以为几千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星星还更多!”   觉慧起了兴致,笑着蘸墨,在纸上写下芸柔的名字:“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说着将那张纸递给她。   芸柔捧着纸,一个劲地端详,简直好像捧着一个金盆,有些手足无措了。   “噢,这就是我的名字?真好看,像画一样……”   “你要是想学写字,我可以给你教。”   芸柔一下子放下纸,欣喜道:“真的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   然而芸柔学得很艰难,好半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好。   “慧法师,还是算了,我太笨……”   她尴尬地就要起身,却被觉慧按住:“别动,不要走。我说过要教你的。”   觉慧拉过芸柔的手,用食指在女人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划,非常耐心,“你看,仔细记着,是这样……”   芸柔听着,一点点涨红了脸,心思却没有在笔画上,眼睛不自觉地变得飘忽,跟着觉慧的指尖走。   佛女的手很柔软,微微有些凉,划在她的掌心隐隐发痒。   而她的手却很粗糙,掌心还有茧,这让芸柔几乎想把手羞惭地抽回来了,可又不舍得,因此只能如坐针毡地贪恋这点柔软与亲近。   早在第一次在讲经场望见觉慧时,她便觉得,佛女实在是很漂亮,看起来很文雅,又白又好看,声音也好听,像庙里供奉的菩萨像一样漂亮——不,不对,这样离近了看,简直,简直比菩萨还更漂亮……   “芸柔?你有在听吗?”   觉慧发现了她的走神,无奈地敲一敲桌子,惊醒芸柔。   “你——”   刚想像批评师弟一样批评芸柔,觉慧便撞上了芸柔慌张躲闪的眼睛。   她看到小妇人的脸庞有些发红,粉蒸蒸的,略有薄汗,像一朵带露的花,责备的话卡在舌尖,便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而且不知怎的,她自己的脸也渐渐烫起来。   她快速地把手抽回来:   “……今天就学到这里。”   自那以后,两人就心照不宣地不再肢体接触。   芸柔也不再磨墨,重新回到床上静养。   她们这样静静地呆着,可以一整天而不说一句话。   奇怪的是,房间终于重归宁静,觉慧却不能习惯了。   她莫名其妙觉得心中烦闷,暗中以心法反复调息,仍然如此。   这烦闷随着芸柔的伤势渐好与日俱增,直到她要出寺的那天到达顶峰。   芸柔提前收拾好了自己,跟芸柔告别。   “慧法师,我要走了……”   她走到佛女身边,像刚来的那天一样,拘谨而怯生生,垂着眉眼,眼睛不敢直视她的脸庞。   觉慧“嗯”了一声。   芸柔心里发酸,转身欲走,却被觉慧唤住:“等一下。”   她站起身,掰开芸柔的手,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放在她手心。   “这个给你。”   芸柔愕然地垂首去看,觉慧塞给她的,赫然是一支质地很好的玉簪。   心里的酸意陡然涌到眼睛上去,芸柔攥着簪子,带着哭腔说:“你当初要是不出家,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带着一点口音,连哭泣也像是在用眼泪撒娇。   觉慧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她是高洁的佛女,只能沉默。   这是一个仲秋的夜晚,月光并不亮,芸柔借着暗淡的月光,将觉慧贪恋地看了又看,忽而又问了之前问过的那个问题:   “慧法师,地狱里有什么?”   觉慧几乎是下意识地答:“烈火,尖刀……”   “这样啊……”芸柔点点头,带泪笑了起来,“但我不怕。”   她一点一点地靠近觉慧,那么近,近得觉慧能看见她眼底的悲苦和渴求,她听见这生性胆小的妇人靠在她怀里喃喃地说:   “……引诱佛女,是应该下地狱的。”   小妇人含着泪,想依过来吻她的唇,觉慧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在她吻上来的最后一瞬,战栗着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   她是佛女,她不能破戒。   哪怕是被动的,也不行。   芸柔止住动作,定定地盯了她半晌,终于还是不忍破她的戒律,将这个吻轻柔地、眷恋地落在她眼下的小痣上。   她吻着她,比任何一个信众都更加认真虔诚。   “法师保重,我这一生……都会为您祈福的。”   芸柔离开了。   月光自西方移到了东方,继而愈来愈淡,最后至于看不见;而晨光愈来愈亮,早起的佛弟子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接水洗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觉慧还保持着默立的姿势久久不动,手里死死地攥着自己汗涔涔的念珠,一颗颗慌乱拨动,心中反复默念经文。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   芸柔的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   她临走时哭了……   一切众生不成菩提及阿罗汉,皆由客尘烦恼所误……   若是,若是她不是佛陀座下的比丘尼,而是一个凡人,一个普通人,那么她一定,一定不……   喉间一甜,觉慧捂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在绝望的烧灼感中,她看到自己原本澄净纯粹的识海,生出了陌生的丝丝杂念。   ——她破了戒,爱上了那个……与她短居几月的小妇人。    第273章 前夕   大道气运?   刚赶来的谢挚听到这四个字,一下子便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定在原地凝神细听。   气运这样玄妙的东西,佛陀竟能取得,并将其作为试炼优胜者的奖励么?   在质疑的同时,她又不能不感到一种本能的激动与欣喜:   ——如果是真的,这岂不是正适合白芍,解她的厄运缠身么?   大道气运比梅先生的厄运更高一层,或许,得到大道气运的加持之后,白芍不仅能解除厄运缠身,还能另有获益。   这个可能让谢挚看到了珍贵的希望,她心中激动,转头去搜寻白芍与公输良言的身影,见她们二人也听得专心致志,神情若有所思,便知道她们定然也与自己想到了一起。   男子的宣读还在继续,但谢挚已经没耐心再听下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芍,便率先离开人群。   白芍与公输良言紧随其后,三人汇合,并肩走入街边一家僻静的酒楼,择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   刚落座,谢挚便禁不住抓住白芍的手:“听到了吗?他说佛陀的奖励乃是大道气运,正适合你。”   “若是能得到大道气运,梅先生的厄运缠身,一定也可以不攻自破了!”   她满怀期待地道,一边说,一边捏了一把腰间挂着的罪魁祸首,“喂,你说是不是?”   “哎哟!说就说,别动手呀你!”   梅先生刚目睹她们将自己的宝贝劫掠一空的惨状,心还在滴血,半点也不想理她,但被谢挚催促着,也不能不答,只能老大不情愿地承认:   “虽然我并没有试过,不过理论上来说,大道气运的确可以抵消我的厄运缠身……”   “你们看,连梅先生也认可了!”   先前梅先生说厄运缠身无法可解,的确是真的不假,但是大道气运却不同,它并不是能解开厄运,而是能直接将厄运压制。   譬如一杯无药可解的剧毒毒药,这时却忽然涌来洪水,那么这毒药也便在海量的清水稀释之下可以忽略不计了。   ——以大道气运来破除白芍的厄运,是行得通的。   不过……   第一刻的激动过去之后,谢挚渐渐冷静下来,也立即意识到了此事的可疑之处——   一切与大道接近的事物都极为神秘玄妙,因而珍贵非常,佛陀作为成名已久的一方仙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气运于己的好处。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舍得将大道气运作为一场试炼的奖励么?   若是佛陀没有傻,那便是在做善事。   可佛陀偏偏不可能是在突发好心——   他袭击虔诚的佛弟子,抽取他们的念力,将他们变成佛像,已证明了他的阴险与狠毒;   而之前得知的种种消息也表明,佛陀有很大可能已认可了公输良药的游说,背叛五州,投靠龙族,成为了异族的奸细。   既然站在五州的对立面,那佛陀又岂会将珍贵的气运分给东夷的修士,助力敌人的成长?   除非——   这是一个伪装成机缘的陷阱。   佛陀根本就不想将大道气运拿出来,他只想以此吸引人们前来,令参与者在试炼中尽可能多地死去。   谢挚的心凉下去,不自觉放开了紧握白芍的手。   公输良药之前,不是也想与梅先生合作,在会光市以重宝设局,坑杀前来的修士吗?   如今看来,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于还是不肯放弃,将此伎俩重又施行——   只不过,这次的陷阱不在会光市,而是设到了佛陀的寺庙当中。   反倒是她,一心牵挂白芍的厄运,以至竟被短暂地冲昏了头脑,白白空欢喜一场。   白芍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在大喜大悲之间,仍未见失望沮丧之色,只是温柔地拍了拍谢挚的手背,宽慰道:   “没事的,小挚,至少我们如今已知道大道气运对我有效了,是不是?”   “佛陀的试炼或许只是骗局,但我们现下有了希望,总比之前的无法可解要稍好一些。”   “……嗯。”   谢挚刚才得到一点安慰,勉强露出一点笑,便又被梅先生的阴阳怪气打断:   “哼,大道气运岂是常人能得到的?当世之中,恐怕只有仙王才真正拥有几分大道气运,他们自己尚嫌不够,又怎会分与你们?”   “谢挚,你不是和摇光大帝交情好么,问她去要,看她肯不肯给你。”   梅先生现在被谢挚囚在身边,成了一只一无所有的光杆公鸡,心中颇有怨气。   因受大道誓言束缚,谢挚她们不能杀它,既无性命之忧,谢挚为了白芍的厄运缠身,还有需要咨询它的地方,它便开始破罐子破摔,放心大胆地嘲笑讽刺。   梅先生这样一说,谢挚还真的下意识思考了一瞬间,倘若自己去求姬宴雪,她会不会答应。   不……   紧接着,谢挚又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露出自嘲的苦笑。   她是知道姬宴雪的,那个女人或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对她颇为宽容,也愿意帮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可同时,她也是一位精明的帝王,绝不会做亏本生意。   气运如此珍贵重要,她又怎会将其轻易赠予他人?她算是她的什么人?   谢挚与姬宴雪只不过有几面之缘而已,而白芍,更是与姬宴雪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条路,绝走不通。   那么,宗主呢……?   谢挚刚试探着想起宗主,左胸口便是一痛,当年剖心取种的伤痕依然鲜明如初。   宗主……更是不可信任……   她浑身微微发抖,咬着牙想。   这是与狼谋皮。   倘若她现在回中州求宗主相救,宗主必定明面上答应,转头便将她在天峰上囚禁起来的。   知道了谢挚与白芍的事之后,她会怎样对白芍,谢挚更是不敢去想。   如今回想起来,宗主对她的控制欲其实十分强……   说不定,她会将白芍直接杀掉的。   五州三位仙王,短短几刻便已接连否定了两位。   那么,难不成,真只有佛陀这条路可走?   想起觉慧变成的佛像,谢挚不禁打了个寒颤。   连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弟子都能痛下如此杀手,佛陀之狠毒危险可见一斑。   如有可能,她真不愿和佛陀这样的人对上。   ——但是,为了白芍,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闯上一闯。   谢挚打定主意,轻声道:“白芍,我还是想试一试。”   “小挚……”   看到白芍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谢挚早有准备,反握住白芍双手,堵住她的反驳之语:   “先听我说,好不好?我并非冒进,更非自寻死路——”   “方才听那官使宣读文书,距离佛陀的试炼尚有月余,我们不如先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待试炼开始时,混入人群之中,佛陀必定还要发一番演说,正好我们有从梅先生处得来的讹兽尾,可借此一试佛陀许诺真假,届时我们再做决定,好么?”   “倘若真如我们所料,佛陀是……”   顾及公输良言在此,谢挚将公输良药略过不提,只是语焉不详地道:   “包藏祸心,以试炼之名,行害人之实,再离开也不迟。”   “而若是他所说不假——”   谢挚将白芍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目光恳切:“我们便参加这试炼,又有何妨?难不成我们二人联手,会赢不过其他参与者么?”   她知道,真相是后者的希望十分渺茫,可事关白芍,即便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竭力争取,绝不肯轻轻放过。   “……”   白芍垂下眼,默然良久。   一路修行二十余载,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修为,那是假的。   纵然生性豁达,但她亦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也希望自己与小挚并肩而立之时,能被世人认可,称赞她们乃是般配的一对佳侣。   先前得知厄运缠身无法可解,白芍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准备默默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是,倘若能有机会解除厄运,她自然也会尽力而为,不会轻易放手。   “好。”白芍点头答应。   公输良言方才一直都在默默地倾听,此刻也正色抱拳道:   “白姑娘之所以受困于厄运缠身,正是为了救我,良言并非知恩不报之徒,若二位想参加此次试炼,请准我一同前去,良言虽无甚才能,但也或可堪用,能为你们稍添一份助力。”   谢挚心中其实不大想公输良言掺入此事,一来,她们与公输良言认识不久,并未多么熟悉;   二来,她是公输良药之妹,即便她不知道公输良药早已背叛五州,或多或少也会有些牵连,实在不适合作为同伴。   “多谢公输大人好意。”谢挚没有明言拒绝,只笑问道:“不过,您的佛像案不再查了么?”   公输良言一怔。   不过她为人清正,没能听出谢挚的婉拒,只以为她在关心自己,沉默半晌,才苦笑道:“没想到,谢姑娘还在替我担忧,不过这件案子,暂且不查也可……”   作为一个捕快,她素有才干,自从追查佛像案数月以来,其实公输良言已经发现了许多或明或暗的线索。   而这些蛛丝马迹汇聚起来,只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那就是,佛陀。   她心中已经有了凶手的人选,可那只是直觉与推测,没有明确的证据;   而且即便有证据,将其上报给朝廷,楚王也绝奈何不了佛陀的。   公输良言心中满是苦涩。   ……所以还是,算了吧。   将案子暂时抛开,先帮助自己的恩人摆脱厄运,或许会更有意义一些。   至少,这不是无用功。   谢挚被公输良言的回答噎得一顿——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人如此不善察言观色,连她的暗示也听不出来。   奇怪,公输良言那样一个聪明得像精怪似的人物,怎会有这样一个正直得过分的妹妹?   难不成,她真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么?   不过……   谢挚心念一转,不再推辞,点头笑道:“既如此,那便多谢公输大人了。”   或许,公输良言的身份也会有一些可利用之处……   让她同行,也无不可。   此事就此敲定,三人在酒楼里定了两间客房,公输良言一间,谢挚与白芍一间,暂时居住下来。   距离佛陀的试炼开始还有一个多月,在此期间之内,谢挚将从会光市中拿走的宝物细细地分门别类,提前了解熟悉其功用,为之后的试炼做足准备。   白芍与谢挚一般,也在检看会光市得到的各式珍宝,俱有妙用。   只不过,谢挚挑出来的那柄剑,她们却没摸索出来什么特别之处,似乎就只是把普通的凡剑而已。   谢挚为此很是不高兴了一阵,心中连连抱怨《五言经》不靠谱。   最终还是白芍哄好了她。   “不要紧,有剑已经很好了。”   白芍将灰剑爱惜地收好,望着谢挚,目光澄澈柔和。   “更何况,真正重要的不是剑,而是持剑的人,不是么?”   谢挚最喜欢听白芍如此自然地说这种傲气的话,心中阴霾稍减,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走过去抱紧白芍腰身,点头道:“嗯!”   “我信你,即便你手里握着的只是一块凡铁,可也总是最厉害的剑修。”   和着骄傲与羞涩,她轻声说。   “白芍,”抱着白芍,谢挚闭着眼睛,许诺般地道:“总有一天,我要为你寻一把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如此才足与你相配。”   白芍也笑,声色愈柔:“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现下正在我怀里,我却是知道的。”   “哎呀,你怎么……”   一句话说得谢挚脸烧起来,这下也不让白芍再抱了,推开白芍,羞恼交加地瞪白芍道:“你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的……!”   “你不喜欢么?我以后一定改。”   “我……”   谢挚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红着脸重新投进白芍怀里去,小声否认:   “没有……”   “没有不喜欢……”   白芍这个傻子,怎么都听不出来那不是真心话的……   世上哪个人,能不喜欢心上人对自己说情话呢?   她是喜欢的。   如此月余匆匆而过,随着试炼之期的渐渐逼近,谢挚也越来越感到周围气氛的不同——   街上的修士近来愈发多,由外貌打扮与口音坐骑来看,明显来自东夷各地;   酒楼的客房早已住满,仍不断有人前来询问可有空房;   用饭与在街上散步时,听到关于试炼的闲谈与议论也愈发频繁。   ……   种种迹象都昭示出,东夷修士对此次佛陀试炼空前重视。   白芍也说,这次进入泽都的修士,其质与量,都远胜于之前的赤森林发现真凰。    第274章 地狱   如此静待几日,佛陀试炼的日子终于如期到来了。   这一天,泽都之中格外喧哗,无数修士早早地涌向了大佛光寺,在讲经场上聚集,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激动难安的气氛,连民众也早早关了店面,一齐奔向佛寺——   听说,这次试炼开始之时,佛陀将会露面,人们都渴望能沐浴他的佛光。   “快快!试炼马上就要开始了!”   数个年轻修士如风一般奔过街道,不断相互催促,身着一样的服饰,显然来自同一宗门。   距试炼正式开始的时间已近,修士们大多早已于寺前聚集,此时的街道空旷无人,他们来得有些迟,因而步伐稍显紧忙慌乱。   谢挚合上窗子,不再注视下*方的街道。   时间差不多了。   她将手掌在脸上一抚,再抬起脸来时,已变换了容貌,成了一个面容平淡的年轻女子,不能给人留下任何特殊印象。   “试炼即将开始,白芍,公输大人,我们也动身吧。”   白芍点一点头,将谢挚自会光市得来的灰剑仔细地佩在腰间:“好。”   公输良言早已收拾齐整,仍然身着男装,背上的金锏以黑布缠裹,间或泄出一缕璀璨的金光,一看便是不凡之物。   为了今日的试炼,她们也一样做了伪装,容貌与往日不同,身形亦有变化。   一路无话,飞速来到大佛光寺前,这里已被人群淹没。   为了表达对佛门圣地的尊敬,不论是名震一方的大能者,还是地位超绝的掌门人,此时都特意走下车辇,昂首立在寺前。   在他们身后,站着各个宗门最优秀的年轻弟子;   再往后,则是不出名的小宗门与零散的散修,最后才是翘首以盼佛陀的普通民众。   修士与凡人加在一起,大约足有数万之多,饶是讲经场十分广阔,此时仍然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   谢挚她们来得迟,因而站得也靠后。   朝前大略扫去,谢挚一眼便发现,在修士最前方,赫然立着一个熟人。   佛子觉知。   数年不见,觉知仍如当年初遇时一般俊美,手持念珠,眉眼低垂,一身月白僧袍,谦卑而温润,一看到他时,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在他周围留有一片无人靠近的空地,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与人们对他的尊敬。   今日,是沉寂数年的佛子觉知,自西荒归来之后,首次于东夷众人面前公开露面。   觉知……他也来参加本次试炼吗?   是佛陀授意,还是他自己想来?   谢挚留神观察了一下觉知的修为,比之当年精进十分,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之后,她又大致感受了一圈,其中有不少生灵的血精格外旺盛,不似人族。   “看来这次试炼吸引的不仅是人族,还有一些别的种族……”谢挚若有所思道。   五州的灵兽与宝血种都主要分布在西荒,中州人的坐骑更是全由西荒捕得,而东夷几乎没有本土原生的灵兽,但是却有一些以凡兽之身修行的生灵,甚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小宗门,小毛驴亦可算在此类。   “当——”   击磬声打断了谢挚的思索。   这块磬原本在讲经即将开始时才会敲响,今日则用来预告佛陀的到来。   寺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两列恭谨的佛弟子。   谢挚屏住呼吸。   即便她不信佛,也对这个东夷最强大的生灵十分好奇。   佛陀要出来了吗?   在无数人期待的心跳声中,一个人影在两列佛弟子中间慢慢地步了出来。   是佛陀。   但令谢挚失望的是,柔和圣洁的白光包裹了佛陀的全身,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片模糊朦胧之中,莫说容貌,甚至连身形也看不清楚。   “阿弥陀佛。”   佛陀环视了下方一圈,继而温声行礼。   周围陷入了一刻短暂的静寂,紧接着,便爆发出了极热烈的欢呼呐喊,如海啸一般震得人脑内嗡嗡作响,耳中阵阵轰鸣。   谢挚周围的凡人呼喊着佛陀,纷纷跪倒在地,流泪叩首不已,在前方望去,如一片被风吹折的麦地。   白芍替惊讶的谢挚捂住耳朵,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小挚,还好么?”   “没事……”   谢挚回过神来,她是头一次直观感受到东夷人对佛陀的信仰之狂热,所受的冲击分外大,难免有些震撼。   “今日,乃是我大佛光寺……”   佛陀的声音和煦而又宁静,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温暖,听在耳中,会让人不自觉放空思绪,心中只剩下了一种充满喜悦与宁和的纯净情感。   谢挚听了几句,便感到自己的精神力被涤荡得更加纯粹,甚至隐隐有入迷的倾向,连忙强行扯回注意力。   凡人根本无法抵抗佛陀的法力,早已完全沉浸于佛陀的话语世界,面庞上露出幸福如稚子的微笑。   再看身边的白芍与公输良言,也目露恍惚之色,又在谢挚的提醒下恍然惊醒过来。   “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好像就沉浸了进去……这实在是……”   公输良言倍感惭愧,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佛陀,听到他的声音,因而毫无防备。   种种复杂心绪最终只化为一句感叹:   “……佛陀果然法力无边。”   谢挚宽慰道:“没事,这不怪你。”   是佛陀的境界太高,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地引导众人,仅凭自身深厚无边的精神力,说出的话便可影响到听者。   谢挚心中对佛陀的忌惮不禁更深了些许。   同时,她也不能不下意识地联想到:   佛陀已经如此强大,而摇光大帝却还比他更强,在当年的正音之战中,一剑便使得佛陀惶然避退……   ——那么姬宴雪真正的实力,该有多强?   她悄悄打开大观照瞳术,朝佛陀身上包裹的那层圣洁辉光看去,想要一窥佛陀的真容。   刚刚将视线投过去,佛陀便若有所觉,微微垂首,与谢挚径直对视在了一起。   万丈金光洒满星空,一座高大如山岳的佛像凭空出现在了谢挚的识海。   望着识海里愕然的小莲花,佛像仿佛早已料到似的,注视着她,微微偏头,很温和地笑起来。   “是你。”   他柔声道。   “哈啊……”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发软,倒在白芍怀里,鬓发已被汗水完全打湿。   佛陀的神识退出了她的识海。   “……因而,才有了今天这场试炼。……”   台上的佛陀仍在继续讲话,声调平和有力,听不出来丝毫异常。   除了他与谢挚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就在谢挚望向他的一刹那之间,佛陀便意识到了有人正在窥视自己,精准地锁定了谢挚,以神识侵入了她的识海。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而谢挚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佛陀退出她的识海,小莲花惊疑不定地跳了起来,她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识海被入侵极为危险,只要佛陀愿意,一个念头就可让谢挚失去声息。   佛陀发现了她的窥视,却没有杀死她,只是轻飘飘地抬手放过,甚至也没有任何为难之举。   换而言之,他将刀刃一瞬间贴紧了谢挚的脖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撤了回去。   这完全不合常理。   明明,明明,他应该是个罪恶滔天的坏人的……   而且,让谢挚更奇怪的是——   为什么,听佛陀的口气,竟好像之前认识她似的……?   但她绝未见过佛陀,这一点,她可以确信。   “小挚,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谢挚看起来状态不大好,仍在惊魂未定之中,白芍不知发生了什么,扶着她担忧地询问。   谢挚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没有……我只是……”   佛陀的讲话到了尾声,也即将说出试炼的关键环节,此时来不及多言,谢挚捏了捏白芍手心,要她放心。   “待会再说,我们还是……先专心听佛陀说什么吧。”   佛陀正在为修士们讲解此次的试炼:   “本次试炼共有四关,分为炼体、神通、兵器、念力,每关之中,各有一位罗汉法身镇守,战胜法身者,方可进入下一关。”   “连破四关,最后的胜利者将会抵达菩提园,在那里,我会将大道气运赠给此次试炼的优胜者,作为奖励。”   “……”   谢挚提起心来,握紧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讹兽尾。   ——讹兽尾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狂喜一下子涌上心头,谢挚抓紧白芍的衣袖,即便极力控制,仍然不能不表露出激动:“佛陀的承诺是真的!”   他没有骗人,他真的会将大道气运分给这次试炼的胜出者!   白芍有救了!只要得到大道气运,她的厄运缠身也便可以解开了!   “好!”公输良言也忍不住轻轻击掌:“既如此,我们便参加试炼,为白姑娘夺得这大道气运!”   细微的骚动在修士中蔓延开来,即便是佛陀的威严也不能遏止——他们与谢挚一样狂喜激动。   因为这阵骚动,佛陀稍稍停顿了片刻,耐心地等待众人安静;   尽管他的面庞完全笼罩在白光之中,看不到任何切实的神情,但谢挚莫名觉得,他此刻一定在静静地微笑。   “不过,还有一事需要注意——”   下方终于归于平静,佛陀开口续道:   “这次试炼十分危险,即便是斩己境的大能者,亦有陨落的可能,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灭。”   “因此,还望诸位多加小心。”   佛陀缓缓向前摊开手掌,掌心中散开一团辉光,将在场的修士尽数包裹在其中。   “若无异议,试炼便开始罢。”   “本次试炼名叫——”   “地狱焰。”   佛陀的尾音还在众人耳中回荡不休,但眼前的景象却已经产生了变化。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人头涌动的讲经场,而是血红一片的天空,与灰白裸露的大块岩石。   ——试炼悄然开始了。   第一关,炼体。   “啊!!!”   身边有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鲜血自他胸口突出的雪白刀锋上汩汩流出,周身上下更是被不知多少柄尖刀贯穿。   又有许多人被烈火焚身,口中冒出股股黑烟,哀嚎着倒地挣扎,刚要伸手为自己身上浇水,整具身躯便已化为焦炭。   “天呐,我的手!我的手!”   有人见此大骇,刚要察看自己有无受伤,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已在极寒中冻成冰块,折断在地摔得粉碎。   数不清的恶犬不知从何处扑将过来,竟生着三颗狰狞头颅,森白的牙齿间滴着腥臭口涎,一口便咬掉了一个修士的头颅,撕咬之间血肉横飞;   天空中更有无数神禽飞来,尖喙与利爪都是致命的武器,稍稍在修士身体上一碰,便可将人整个撕裂。   试炼才刚刚开始,便已有近千修士惨死丧命。   尖刀、烈焰、寒冰、恶犬、凶禽……   在血红天空的映照之下,在惊惧痛苦的哀嚎之中,在喷洒飞溅的鲜血之间,人们恍然想起了经文里描述的种种地狱惨象。   “……这是地狱!!”    第275章 试炼   试炼才刚刚开始,顷刻之间便已经死伤了如此之多的修士——甚至这才是第一关卡,连试炼的一半都远未完成。   果真如佛陀所说,这次试炼危险至极!   丛丛尖刀毫无征兆地自谢挚脚下刺出,要刺穿她的胸胁,又在灭绝气下轻而易举地化为齑粉。   白芍挥剑,将周围刺出的所有尖刀尽数斩断;   公输良言轻扣锏面,一股奇异的波动自锏身上蔓延开来,如水波一般缓缓扩散,凡所及处,尖刀纷纷碎裂。   尖刀既除,紧接而来的即是极寒,一股逼人寒意自谢挚脚下传来。   仿佛触及深海冰冻万年的寒冰,即便在刚察觉的一瞬便跃起避开,谢挚仍然受寒意所侵,半边身子麻痹,失去了知觉。   “小挚!怎么样了?哪里疼?”   白芍忙将谢挚揽在怀中,不使她接触危机重重的地面。   她身着自会光市所得的天蚕法衣,不受寒暑侵袭,因而并未受伤。   “没事,只是冻伤……”   谢挚瞥了一眼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出现了黑紫斑点,是严重冻伤的症状。   她颤抖着吞下药丹,僵硬的肢体重新变得柔软,“不要紧,及时服药即可。”   反正她在梅先生那里拿了许多珍奇药物,几乎够她死而复生上八百回了。   白芍与公输良言俱有防御法器,并未受这极寒影响,谢挚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从小鼎中翻出了宗主之前送给她的天蚕法衣胡乱披上,这才得以平安落地。   若在谢挚少年时,那时她肉身强大非常,自然不惧这极寒极热;   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倘非倚借外物,她轻易即会受伤。   ——偏偏这外物是宗主所赠,若非不得已,谢挚真不愿意再动用它哪怕半次,只乐意见它在小鼎里积灰,一时之间心绪倒颇为复杂。   附近的恶犬凶禽见此情状,对她们的实力若有所觉,知道这三人非己能敌,竟也不来攻击,只是凶狠地扑向那些惊恐躲避的其他修士,激起片片怒吼惨呼。   趁这一刻清静,谢挚快速观察了一圈四周:   又有不知多少人惨死。   “……这就是第一关么?”   这一关名为炼体,似乎主要考核的是修士的肉身强度,故此才有尖刀、寒热与恶犬凶禽作为考验,只有战胜它们,才能获得与罗汉法身对战的资格。   放眼四望,在西方天际处隐隐有金光乍现,其间有一个高大的罗汉正在那金光与云雾中闭目端坐,耐心地等待着第一个挑战者。   “吼——”   一头豹子昂首撕碎了三头恶犬,滚烫的鲜血喷溅了满身,又一脚踏断了尖刀,目光比刀锋更亮。   它浑身血精蒸腾,绿瞳之中寒光闪烁,皮毛与牙齿沾满鲜血,愈发显得威风凛凛、气势逼人,震得天空中的凶禽只是来回盘旋,不敢到近前来。   ——不是人族,是一只有修为的豹子。   这也理所应当,谢挚暗忖,兽族的肉身本就比人族要强健许多,看来这一关,倒是这些异族比人族更占优势……   豹子遥遥地望了天边的罗汉法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朝那边疾奔而去——   “来了!”   谢挚精神一振,“第一个挑战罗汉的生灵!”   以谢挚的实力,纵使如今身体已坏,也并不担心会在第一关便不幸折戟,但她行事谨慎,不愿太早暴露真正的依仗,也不愿第一个与罗汉对战,而更希望别人能先为她们探探这个罗汉法身的深浅,之后能够早做准备。   正好,这只豹子便做了她的探路石。   豹子奔至罗汉下方站定,长吼一声,天边的罗汉法身便应声缓缓睁开了眼。   佛陀座下原本共有十八位金身罗汉,性情容貌各异,个个都是仙人境的大能者,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死去了不少罗汉,近些年又增补了几位新人,虽然仍不足十八之数,只不过仍按旧习惯,唤做“十八罗汉”。   而此次坐镇佛陀试炼的罗汉们并不是以真身驾临,否则将无人能敌,只是以一具法身投射于云端之上,以供修士们挑战。   “我名静坐罗汉,在遁入佛门之前,乃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战士,因而也可唤我大力罗汉。”   静坐罗汉生得极为高大健壮,声音粗厚,虬须满面,单薄的僧袍穿在他身上仿佛随时都会被撑破似的,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但他的神情却极为安详宁静,没有丝毫暴戾之气。   “世尊派我来镇守第一关,炼体。”   他朝下方的豹子颔首致意:“击败我之后,便可进入下一关了。”   “吼……”   豹子调动血精,浑身的肌肉一瞬间膨胀数倍不止,身形也猛地变大,长成了一头长有十余丈的巨兽,人立而起,朝罗汉法身扑去,利齿与锐爪上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在咆哮巨兽的衬托下,连静坐罗汉也显得渺小了。   他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按下一指,迎击下方狂暴的野兽——   指尖与巨大无比的豹爪相接触,如同麦秆抵御磨盘,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但令人惊异的是,豹子却没有乘胜追击,将这罗汉法身一爪拍飞。   “呜……”   它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瞳孔缩小,耳朵后移,方才还振奋昂扬的吼声戛然而止,变做了一种哀哀的呜咽。   “哎,那只豹子完啦!”   梅先生也要凑热闹,自黄鼬皮包袱里探出小脑袋,观望着战局,老神在在地叹气点评。   话音刚落,豹子的爪子就从罗汉指尖碰触处直接爆碎开来,整具身体都在空中化为了一团血雾。   “阿弥陀佛。”   静坐罗汉收回手指,神色如常。   ——只用一根手指,他就杀死了一只修为颇深的豹兽!   谢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略感心惊:“佛陀座下的金身罗汉,果然法力高强……”   这还不是他的原身亲临,只是一具法身而已,便已经如此强大,可想而知,倘若是面对真正的十八罗汉,该有多么可怕。   “白芍,你觉得如何?可以赢过他么?”   谢挚转头问白芍,白芍方才也在专心观看那头豹子挑战静坐罗汉,对他的实力应当也有一番估计。   “静坐罗汉以肉身强大出名,我并非体修,肉身只可称为普通……”   白芍稍加思索,答得谨慎:“总而言之,胜利自然也可胜利,只是或许会受些皮肉伤。”   她抚过腰间剑身,“若是用剑,则会更稳当些。”   白芍能说出“稳当”,差不多指的便是“十拿九稳”的意思。   “别忘了,你还有件防御法衣呢,应该也能起些作用。”谢挚笑着提醒。   “公输大人呢?感觉如何?”   确认了白芍可以战胜静坐罗汉之后,谢挚又去关心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抱拳笑道:“谢姑娘不必担忧,我虽修为稍欠,但身上亦有防御法器,至少过前几关不算太难。”   “如此便好。”   谢挚放下心来,她早就猜想,公输良药如此疼爱自己这个妹妹,公输良言身上一定有许多珍宝还未使用,即便不能旁添助力,也不至于会给她和白芍拖后腿,还需要她们格外保护,这也是她答应公输良言同行的原因之一。   她们又等待了片刻,开始陆陆续续有修士闯关成功,其中大多是兽类,也有一些人族。   其实静坐罗汉的攻击并不过分,只是伸出一指缓缓按下而已——   能承受得住这一指的,便头破血流地勉强通关;   而承受不住的,便直接被压得骨断魂消、亡命当场。   谢挚自觉观望已经足够,通过关卡的信心也算充分,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们也……”   她的话忽而止住。   因为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了起来,步伐轻缓、然而十分坚定地走向天边的罗汉法身。   佛子觉知。   “……”   ……是他。   望着觉知的背影,谢挚微微一怔,又盘腿坐下。   “……先等等,看看觉知表现如何吧。”   她很好奇,数年不见之后,那个曾被她一头撞晕过去的佛子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觉知唇角含笑,广袖摆动,镇定自若地来到罗汉法身下方,一路吸引牵动了无数修士的心神与目光——人们都对他的表现十分期待,更关注接下来的佛子与罗汉对战,将会是谁胜谁负。   “尊者。”   觉知朝静坐罗汉恭敬地行礼。   静坐罗汉闻声微微掀起一点眼皮,看了觉知一眼,似乎对他十分熟悉,随意道:“哦,是觉知啊。你也来参加此次试炼么?”   觉知垂首:“正是。”   “你当知晓,我并不会因为你是佛弟子便叫你轻易通过试炼;相反,只会更难。”   “这也是觉知所求。”   “那么,很好。”   静坐罗汉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准备应战吧。”   说着他已缓缓推出一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远观的众人却知道,这一指中蕴含着无量巨力,几乎可以按碎一座山石,方才便有许多强者直接被按入了地下,有了现成的墓穴。   下方的觉知却不见多么紧张,甚至仍旧在温和地微笑。   他也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就那样随意地与罗汉的指尖碰撞在一起。   “嗡——”   发出了极轻的一声震动,有人已经不忍直视,提前闭上了眼,却半天不见觉知吐血倒飞出去的惨状。   静坐罗汉眼皮猛地一撩,头一次改变了端坐的姿势,半抬起身子,疑惑道:“咦?”   “罗汉败矣。”   觉知微微笑,化掌为拳,轻轻击在罗汉未收回的指尖上。   静坐罗汉纹丝未动。   放出了豪言的觉知却没有丝毫沮丧之色,收回拳头,垂手在身侧,仍旧只是微笑着侧头望天边的罗汉法身。   他很有耐心地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同时心中默数数字——   一,二,三。   拨到第三颗,罗汉法身上出现无数裂纹,继而化作漫天金羽,轰然碎裂,四散飘舞。   觉知不仅接住了静坐罗汉的一指,甚至直接击碎了罗汉法身!   尖刀与寒热都如潮水一般褪去,恶犬与凶禽也没了踪影,血红的天空归于晴朗湛蓝。   佛子觉知击碎了坐镇的罗汉法身,第一关,炼体,到此结束。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大喜过望:“我们也通过了!”   “第一关完成了!”   “这都是多亏了佛子啊!若不是他,我们还要生生硬接罗汉一指……”   “……”   赞美声与激动声此起彼伏,作为话题中心的觉知却并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微笑着朝众人颔首,“第二关马上就要开始,诸位小心。”   数年之前,他奉佛陀法旨,持真凰羽毛远渡西荒,原本是想与中州的少年天骄们争夺昆仑山宝,不曾想,他没有败在他想象中的中州敌人之手,而是被一个莽撞大胆的西荒少女偷袭,从而大丢颜面。   那西荒蛮女的肉身强得可怕,简直堪与神兽幼崽比肩,一头撞得他眼冒金星,错失了夺取山宝的良机,觉知一直引以为憾。   自西荒归来之后,觉知一度颇为消沉,后来重振精神,暂时抛开一切,全心锤炼肉身,为的便是日后再遇见那西荒蛮女时不落下风,将其战胜,以解当日之恨。   虽然此生恐怕再难见那西荒蛮女,但锤炼肉身也并非无用——在今日的炼体试炼上,强横的肉身正让他大出风头。   想到这里,觉知的心中便陡然生出一股快意,仿佛连数年前的耻辱感都被此时的荣耀洗刷干净,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眉目之间反而愈发谦卑。   几年不见,这个大光头的肉身还真是突飞猛进,简直有点她当年的风采了……   谢挚暗自点评着觉知方才的表现,旁人见了这俊美无俦的佛子难免心生仰慕,谢挚却毫无感觉,还是习惯叫他“光头”。   不过,就这样让他打头阵也挺好的……   不费丝毫力气就全员进入了第二关,这不是很合算吗?谢挚心情轻快地想。   至于是不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她倒没有这样觉得。   ——一个觉知而已,还用不上她和白芍严肃紧张。    第276章 神通   觉知刚击败静坐罗汉的法身投影不久,众人还未歇息几刻,惊魂尚未安定下来,便听天边传来一声朗笑。   “啊呀!看来静坐罗汉已败了!”   一个老者带笑的脸庞从云中探了出来。   他生得十分慈祥可亲,瘦削苍老,然而容光焕发,两条白眉长长地垂在胸前,随风微微晃动。   “啊!”下方有人认出了他,“是长眉罗汉!”   这位罗汉常年在人间行走,因此许多修士都认得他。   第二关已经开始——神通!   镇守第二关的罗汉,正是是以神通广大闻名的长眉罗汉!他从佛陀微时即追随在佛陀左右,是十八罗汉里的老人,备受尊敬。   “上一关主试肉身,由静坐罗汉坐镇,只需要扛过一指而不死即可通关,至于这一关,则主要考察的是诸位的神通。”   长眉罗汉的话比静坐罗汉要多,含笑对第二关进行了简单的介绍。   他看起来就像一位和蔼健谈的长辈,很容易叫人放松警惕。   话锋一转,长眉罗汉又道:   “但是要小心!我可不会如静坐罗汉一般,轻易地放过你们!试炼四关,一关要比一关更难!”   他笑呵呵地瞧了一眼觉知,不知是在赞许还是在警告:   “像静坐罗汉那样被击破法身的事,接下来,不会再有啦!”   “闲话少叙,试炼第二关,开始!”   长眉罗汉一挥广袖,周围的景象骤然起了一番变化,人们脚下的土地犹如暴雨中的海面一般猛地翻滚涌动起来,掀起了无边波浪!   “这是怎么了——?”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站立不稳,纷纷扑倒在地,紧接着便不断下坠。   有人如真正的溺水一般,不住地呼喊挣扎,竭力往外伸展手臂,土壤仿佛忽然失去了坚实的质地,一瞬便淹没了他的胸膛:“救我!我不会游泳!我……”   说话间土壤已经淹至他的口鼻,随之呼喊渐弱,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仿佛正在大口吞咽着什么。   如此不多时,这男子便彻底失去了声息,大张着口,双眼圆瞪,一动不动地“浮”在地面,如同一具淹死的浮尸——他的确已经死掉了,“淹”土而死。   所幸东夷多水,几乎人人都是水上健将,不会游泳的人只是极少数,第一刻的惊恐过去之后,大多数人都开始在土壤里“游泳”,勉强将头颅露在外面呼吸。   只是,死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浮上心头,第二次意外又立即袭来,击碎了生的希望——   “巨……巨浪!!”   一个人脸色煞白,由于极度的惊恐,连话都说不利落,手臂颤抖着指向身后。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乃是一座沉默的巍峨大山。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片土石的海啸。   这无边巨浪不知有多少丈高、多少丈宽,占据了生灵的全部视野,正在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人们隆隆奔涌而来。   鸦雀无声。   死亡的阴影浓重如墨,笼罩上所有人的心头与面庞。   在震撼与茫然的极静当中,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跑!!!”   大叫完他便燃烧浑身精血,化为一道红光,朝后方飞速“游”去。   就在这静默的短短几息之间,土石巨浪已经前进了数十丈不止,一座大山逼近,仿佛傍晚突然降临,连天光都被遮蔽,气温都骤然下降了许多。   一整座山正在崩塌移动!   被他一吼,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催动各种法宝神通,开始竭力逃亡求生。   有人不顾一切,直接砍断自己的手臂,将其化为滚滚血精,催发极速,朝反方向全力奔游;   有人御剑而行,挣脱土壤的束缚,踩着飞剑直接飞上天空;   更有生灵化为原形,竟是一只羽毛雪白的鸭子,一头扎进“水”下,再出现时,已是十几丈开外。   而那些离土石巨浪近的人,即便拼尽全力逃跑,仍然超不过“巨浪”袭来的速度,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其中,只留下了短促的数声哀叫与淡淡的几缕血痕。   一只黑鸢振翅欲飞,如箭矢一般直直地刺入天穹,仍旧不能抵抗,被汹涌澎湃的土石巨浪压倒,唯余哀鸣。   终于有见识广博之人认出了长眉罗汉所用的手段:“这是佛家的大神通,翻山越岭!”   这是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中年女子,往常威严的脸上此刻却满是绝望:   “这项神通可以使土石如波浪般涌动不休,一旦落入其中便再难逃出,不是在无尽土壤中‘淹’死,便是被这土石巨浪压死!”   “长眉罗汉好狠的心,居然一上来便是翻山越岭!”   “我们必须得逃出去才行!”   “巨浪越来越近了!”   “……”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他们的确都是修为深厚的修士,道宫中蕴有滚滚血精,即便是不吃不喝地游泳一年也仍有余力——   但倘若这土壤化成的“水域”没有尽头也没有堤岸,身后又有山一般的土石巨浪不断追击,那么谁也活不下去,最后总会被耗死在这里的!   这是必死无疑的绝境!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便见先前驭飞剑逃亡的修士此刻已经飞出数里之外,马上将要逃离长眉罗汉的神通范围。   “好!我逃出来了!”那修士忍不住欣喜地低吼。   向下望去,众人已被他甩在后面很远很远,变作一群模糊的小黑点;   而长眉罗汉慈祥的笑脸已经颇近,他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尊者眼角绽开的和蔼笑意,与那两条标志性的飘飘长眉。   他通过了神通考验,将会是长眉罗汉的第一个挑战者!修士不无得意地想。   “……?”   几刻过后,狂喜的神情忽然在他脸上消逝,渐渐转为了迷惘与困惑,继而变成混合着战栗的惊惧。   “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视野当中,原本云层中的长眉罗汉已经近在咫尺,几乎伸手就能够到罗汉的衣摆;   可是不知为何,长眉罗汉此时却又分明离他百丈开外,仿佛遥不可及。   发生了什么?他出现错觉了么?还是距离感出了问题?   修士不信邪,决定尝试第二次。   这次他的举*动谨慎了许多,先回头望了一眼土石巨浪,心中估算着距离,再将手掌举在眼前作为参考物,重又御剑朝长眉罗汉飞去——   伴随着与长眉罗汉距离愈近,罗汉的身体在他眼中渐渐放大,从指节大小变得比手掌还高。   ——没错,他确实在接近长眉罗汉。   只要继续这样飞下去,再过几息,他便可以飞至长眉罗汉近前……   想完这个念头,修士放下心来,重新将目光投向手掌边的长眉罗汉,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长眉罗汉重新变成了指节大小!   他又与长眉罗汉拉远了距离!   莫非,他在青天白日之下遇到了鬼打墙?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罗汉的神通在作怪……   修士还在惊疑不定之中,额边不断滚下冷汗,一时不知自己是该留在原地,还是继续不管不顾地朝长眉罗汉飞去,熟习佛门神通的觉知却已看出了端倪,眉峰微蹙。   这个修士自方才起就忽然停止了御剑飞行,呆立在空中一动不动,忽而满脸狂喜,忽而困惑地回头张望,忽而又伸出手掌,仿佛在隔着手指端详着远处的长眉罗汉,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   觉知很快便明白过来他到底中了什么术法,遥望天边的长眉罗汉,喃喃叹道:   “……咫尺天涯。”   佛家的又一大神通,咫尺天涯!   这项神通并不会真正地折叠空间,但却会改变生灵对空间的感知,一旦施用,修士就会完全丧失空间感,满以为自己正在极速前进,其实还停留在原地未动分毫——正如这个修士一般。   倘若不被外力打破,他至死也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还以为自己仍在奔往罗汉的路上。   “觉知法师,我们该如何是好?长眉尊者的神通太强大了!”   有人焦急地询问觉知,目光中隐隐含着期待——第一关便是觉知打败了静坐罗汉,此刻他俨然已成众人的主心骨。   “我……”   第二关一开始,长眉罗汉就接连动用了两种至强神通,此局如何才能破?   觉知一时竟也无计可施,因于那西荒蛮女处受挫,这些年他一心专注肉身,于佛门神通只是略知一二,并谈不上精通……   要他再如第一关时击碎罗汉法身,谈何容易!   “白芍!谢姑娘!”   公输良言顾不得觉知,只是伏在金锏之上,在下方翻滚的土壤中搜寻着谢挚白芍的身影。   在翻山越岭的作用下,土壤仿佛变成了液体,如水一般涌动,比丝绸更加柔软顺滑,自上而下地望去,真如一片褐色的海洋,隐有人头在其中起伏呼叫,都是在土里游动的修士们,只是却怎么也看不见熟悉的两人。   方才骤然生变,脚下的土地忽然水一般地“融化”,公输良言反应相当快速,立即召出金锏载着自己飞至半空,因而才没有在土壤中狼狈“游泳”。   但糟糕的是,稍不留神就失去了谢挚白芍的踪迹,她虽然暂时安全,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们现下人在何处。   呼唤半晌仍无应答,不安渐渐在公输良言心中增长扩大——   谢姑娘她们……莫不是一时不察,被土石巨浪埋在地下了么?若当真如此,那真是……   “我们在这里!”   正在忧虑不安之时,下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清亮嗓音,一道灰光自土壤中射了出来,其上载着两人——正是易容之后的谢挚白芍。   “谢姑娘!”   公输良言惊喜不已,“你们还活着?方才你们去了哪里?”   谢挚吐出嘴里灌进去的土石,朝下面随意地指了指:“别担心,我们只是去土里看了一圈,并无什么大碍。”   她和白芍都是满身灰土,看起来颇为狼狈,但却精神奕奕,双眼明亮,似乎信心十足,公输良言见了也不禁定下心来,问道:“我观谢姑娘胸有成竹,可是已有妙计?”   “妙计谈不上,”谢挚笑了笑,谦虚道:“只不过打败这长眉老头,应当也足够了。”   方才长眉罗汉猛然发动翻山越岭,脚下土地一瞬化为水的质地,谢挚跌入其中,一时惊慌之下忘记了才学会不久的游泳,接连呛了好几口土;   白芍见状,立即来搭救她,伏在飞剑上朝谢挚伸出手,要将她抱离这片流动的土海。   谢挚望着白芍焦急的脸庞,又见身边有水鸟扎进土里在其中潜游,游动之间将许多植物根茎都翻搅了出来,忽而心中一动:   此刻众人都拼命地离开土海,在其中挣扎浮沉,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在土下是否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小挚!抓紧我!”   白芍朝谢挚伸出手,她觉得谢挚似乎有些走神,但并未多想,以为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将她吓懵了,“我带你上去!”   谢挚顺从地任由她将自己抱离土海,在灰剑上站稳之后,忽而贴近白芍耳旁,笃定地轻声道:   “我们下去。”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得亲自下到地下一观,才能完全确定。   “……什么?”   白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好不容易将小挚自土里救了上来,结果小挚现在却又要回去?她完全想不明白……   “我说,我们下去。”   凝视着女人清柔的浅瞳,谢挚咬准字音,清晰而又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她仰脸亲了亲白芍的耳垂,偏头轻笑:“你信我么?”   “……”   灼热立刻在耳边散开,东夷女人的耳垂霎时从白玉红成了艳丽的小石榴。   她一双眼清清浅浅地注视着怀里的谢挚,努力分辨她到底是认真之语,还是只是在同她玩笑。   ……分不清楚。   她不知道。   小挚一直都比她聪明,她愚钝,猜不明白……   最终,白芍只像是对自己无奈,又像是投降似的轻轻叹一口气,道:“信的。”   小挚说什么,她总是信的。   白芍召回身下的灰剑,两人立刻朝下落去,无声无息地掉入了翻滚的土海,比一颗小石子更不起眼。   在骤然来袭的失重感中,谢挚感到白芍轻轻用衣袖护住了自己的头部。   仿佛这是理所应当,她轻柔而又无比自然地道:   “无论刀山火海,我陪你去。”    第277章 长眉罗汉   两人坠入下方的土壤,如同落入海洋,直直地朝下沉去。   地面的喧嚣远离了她们,地下只有黑暗与沉寂,湿冷的土壤沉重微腥,沉入其中的感觉仿佛坠入地底,又像是被压于万仞大山之下,正在一点点地走向永恒的静寂,很难不生出一股本能的压抑畏惧。   但谢挚却并未怎样紧张,因为白芍正将她小心珍重地拥在怀里。   哪怕是黄泉路上,白芍或许也会义无反顾地陪她同去。   对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白芍,你怕不怕?”   耳中能听到的声音只有白芍的心跳,谢挚埋在她怀里仔细听——平稳有力,呼吸也轻柔悠长,并听不出什么慌乱不安。   陡然生出一股安心的踏实感,谢挚不禁伸手将白芍抱得更紧,心中一动,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莫名地想:   若是能与白芍这样再久些,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仿佛世上只余她们二人,便好了。   哪怕此刻她们正身处地下,外界还布满危机,试炼连一半都未完成,白芍的厄运缠身也未解除,前途是一眼可知的艰险渺茫,她也仍旧抑制不住这种渴望。   ……怎么办,明明还有如此多的事情尚未完成,她却仍然发起痴心,情不自禁地作天下太平、两人相伴一生之想。   谢挚在心中摇首微叹,笑话自己道:由此可见,或许她从来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白芍攥紧谢挚的手,摇头道:“不怕。”   她的心一直都很安定——有小挚在她身边,便什么也不能让她畏惧。   估算着已经下沉到了足够的深度,白芍拥着谢挚,足尖一蹬,便中止了继续下落的趋势,如鱼儿一般在土海里轻快地“游动”起来。   她自幼生长在水乡阳凡,水性甚好,如今又有天蚕法衣防御身体,更加如虎添翼,哪怕在这深深的地下,照样如履平地。   “小挚,还用再下潜一些么?”   白芍并不知道谢挚为何突发奇想,想要下到地下,但也并不多问,只是按她的心意行事而已。   “不用,这里就很好……”   谢挚伸出手掌,看着深黑色的土壤如水流一般在指间流动。   如之前她所看到的一般,翻动的土壤之间,有各种植物种子与纠葛的根茎若隐若现。   是的,地下就是一座天然的植物库,保存有海量的植物根茎胚种……   只需要来年春风抚动,带来生机,这些埋藏在地底下的种子根茎便都会生根发芽,齐齐探出枝桠,为大地覆上一场葱郁。   而现在,她这里正有一缕现成的春风,可以催枝再绿。   掌心绿芒一闪,谢挚取出自梅先生处得来的神族宝石,将它捏在指尖。   即便在黑暗无光的地下,它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那么,试验一下,看看她的猜想是否能够成功吧。   谢挚闭上眼,深邃柔和的碧光如水波一般在她指缝中倾泻出来,又像朦胧的纱带,在地下缓缓舒展。   如同走入一场细细的春雨,清新的生命气息倏然散开,又蕴含着一种磅礴的巨力。   “这是……”   凝望着眼前的翠光飘散,白芍呆了一刻,“神族的生命符文……?”   ——神族主掌生命符文,不仅可以改变生灵的身体构造,还可以催发生命力,使幼童一瞬成人、老者重获青春。   而现在,在助觉慧恢复人身之后,谢挚将这珍贵的神族宝石用在了地下的种子上。   翠光亮起许久才缓缓消散,谢挚慢慢睁开眼,手中的神族宝石仍然光彩熠熠。   “……成功了么?”   她提起心,有些紧张地问白芍。   谢挚并非神族,甚至也并非神圣种族,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而已,这神族宝石固然蕴含奇力,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真正地驾驭它。   白芍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隐约听到哔剥声响。   极细微,稍不留神即会忽略,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挣脱开裂,像破茧之声。   她若有所觉,提前揽住谢挚:“不必担心,应该——”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植物根茎便猛地爆发,如巨柱一般直冲而上。   “它长得好快!”   谢挚又惊又喜,不顾不断擦过身躯的碎石土壤,大略用神识扫去,这植物的茎杆还在不停地膨胀生长,仿佛一架天然的飞梯,正携带着她们飞速冲向地面。   “小挚,抱紧我,我们马上要出去了!”   白芍召出灰剑踩在两人脚下,在飞速生长的植物托举之下,顷刻之间她们便已近地面,听到了隐约的喧闹人声。   “停!”   在飞出地面的前一刻,谢挚一捏神族宝石,命令植物停止疯长,只是堪堪将一点嫩芽探出地面,没有引起外界任何人的注意。   顺着被植物推出土海的力道,白芍驾驭灰剑继续向上,化为一道灰光飞向天穹。   “白芍!谢姑娘!……”   听到了公输良言的呼唤声,谢挚回应道:“我们在这里!”   “去公输大人身边!”   终于离开地下,与公输良言汇合,又找到了击败长眉罗汉神通的方法,谢挚的心情格外轻快。   “……妙计谈不上,只不过打败这长眉老头,应当也足够了。”   答完公输良言的问话,她望向人群中央的觉知。   年轻的佛子正在被惊慌的修士们包围,凭空立在涌动的土海之上,看起来颇为焦头烂额。   “觉知法师!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呐!”   “这里只有您是佛弟子,懂得佛门神通!”   “您觉得这翻山越岭到底该如何破解?……”   “……”   觉知垂目,默然不语,只有手中捻动的佛珠愈发快速,彰显出他并非外表看起来这样云淡风轻。   就在焦灼之时,他忽而听到身边有人轻声提点道:   “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觉知法师为何不试试以木破之,催动木符文,以此来固定这涌动的土海石浪呢?”   哦?以木固土?   这法子似乎确实可行……   觉知心中一动,顺着那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去寻此人是谁,然而周围尽是晃动的脸庞,一时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向他支招。   众人的催促声愈急,觉知不再纠结这献计之人的身份,挥动衣袖,朗声道:“聚沙可为佛塔,积水可汇深渊,集木可成繁森!”   他向地面一指,袖中顿时涌出无数翠色符文,一落地即生出各种草木,一瞬便蓬勃生长至于成材,棵棵高入云霄,成为了一片规模甚大的茂密树林。   这些树木的地下根系也如巨网一般伸展扩张,固定住了土壤,使其不再奔涌流动。   一时之间,凡是树林生长之地,都获得了短暂的安宁,重新变为了坚实的土地,如海中小岛一般,可以让人停驻休息。   附近的人终于不用再无休止地游动,可以稍得休憩之机,纷纷露出狂喜之色:“多谢觉知法师!!”   “唔?”   见此异变,云端上的长眉罗汉微露异色,探头望向下方。   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觉知用了什么方法,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端坐回去,捋须笑道:“怪不得世尊看重你,倒是有点小聪明……”   “以木固土,这方向固然不错——”   土海中矗立着十余座树林“小岛”,但更多的土壤仍然在翻滚不休,远处缓缓涌来的土石巨浪也仍然在不紧不慢地逼近,并不因觉知的举动而受任何影响。   “但如此海量的土石,可不是栽几棵小树苗就能压制的。”   倘若要催动木符文,以树木来固定土壤,所需的精血也是海量,哪怕觉知牺牲自身,再加上众人之力,恐怕也不能令这片土海凝固。   到最后,土海掀起的滔天波浪,只会将这些树林“小岛”冲至崩塌。   觉知自然也能预知到这个结果,众人虽在欢呼,可他们不明内情,并不知道他正在承担着何等压力。   刚催发出数片树林,觉知便已感到吃力,甚至有力不从心的迹象。   ——再望远处,土石巨浪仍在嘶吼咆哮;而他造出的树林在土海中显得如此渺小,只是九牛一毛。   觉知心惊不已:这是一个无底洞,他绝填不满它……!   倘若他是仙人,或许倒可以——可他不是,他还距此境很远!   “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觉知咬牙坚持道:“凭我一人,并不能固定土海,更遑论那土石巨浪!”   其余众人也清楚利害,答应一声,凡是掌握木符文的修士,全都紧忙投入其中,为觉知全心助力。   又有数十片树林随之而生。   “不够!还不够呐!这些树还差得远!”   长眉罗汉已经预见了他们的无用功,最终也只能是白奔忙一场,在上方展眉大笑。   “哈哈哈哈……嗯?”   奇怪,怎么……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不再畅快,皱起眉头,轻咦一声,神色略显凝重,朝地面看去——   一瞬之间,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猛地爆发激荡开来,仿佛盛春忽临,数不尽的草木覆盖了整片土海,使其停止了流动!   远处的土石巨浪也一样,表面覆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意,终于轰鸣着不再奔腾涌动。   植物如网,困缚住了巨浪的腿脚,勒令它缓缓停下步伐,成为了一座真正的静默大山,   这是怎么回事?!   长眉罗汉的身体向前一扑,用手抬起长长的眉毛,倍感惊异莫名。   这不可能!按他的计算,哪怕这些参加试炼的修士将精血燃烧殆尽,也绝不可能凝固土海的!   到底哪里出了意外??   “用完了。”   谢挚将手中的神族宝石随手扔了下去,毫不留恋地目视着它消失在葱郁的森林之中。   经过方才的使用,神族宝石内部的生命符文已经被消耗完全,此刻光芒黯淡,成为了一颗无用之物。   “天……你就这么把它用完给丢啦??”   看着谢挚流畅的动作,梅先生目瞪口呆。   它使劲伸长脖颈,难以置信地不停朝地面张望,确定自己再也找不回宝石之后,这才绝望地缩回包袱。   看梅先生那痛心疾首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谢挚刚刚扔下去的是它,陪它心爱的宝石一道滚落地面。   “你知不知道一颗神族宝石有多珍贵,我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才把它弄到手?真是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抢到手就不珍惜,你你你……”   梅先生越说越激动,扑腾着翅膀要啄谢挚的脸:   “天杀的谢挚,我要啄死你!!”   谢挚一把捏住大公鸡的脖子,将它嫌弃地重新塞进包袱里,“生命符文既已用完,那宝石不就成无用之物了么,丢掉又能怎样?”   “不要吵,我还有事要做。”   她回身面对长眉罗汉的方向,黑雾在手中凝结成一张长弓,将弓弦挽至满月状。   瞳孔中的乳白一闪而过,谢挚已打开大观照瞳术,趁着长眉罗汉心神大震之时,观望出他的破绽所在。   找到了!   谢挚凝心静气,对准那处破绽,射出圆满的一箭。   “破!”   破空声骤然袭来,长眉罗汉只觉眉间一凉,不知为何,竟来不及反应抑或防备。   再回过神来时,雪白的毛发已在眼前纷纷扬扬地散开。   ……那是……?   长眉罗汉心中已有猜想,一时之间却不敢相信。   僵硬着手臂摸向眉骨——他的眉毛已被从中射断,整整齐齐地断为两截。   “……”   久违的愤怒席卷了长眉罗汉的身体,令他浑身战栗。   他的眉毛堪称他的标志,从他年少时即开始蓄眉……   他活了上千年,从未被人击断眉毛,不曾想,今日只是坐镇一个小小的试炼关卡,原本应当万无一失,却被人一箭射断了眉毛!   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哪怕这只是他的一具法身投影,也不能容忍!   “长眉罗汉!”   伴随着清叱,迎面又射来凌厉的一箭。   长眉罗汉这次有了准备,抬手立掌抵挡,将箭矢在手中握住。   他终于看清了那射断他眉毛的人,只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女子,手中拿着弓箭,腰间的包袱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什么器物。   那女子对准他,再次举起了长弓。   她神情坚定,箭矢的尖端闪着寒光。   “你的法身,应破于我手!”    第278章 伏魔印   此人是谁?   长眉罗汉将她仔细端详,发现自己并不认识。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修士么?   ——不,不……或许只是易容之术……   能一箭射断他眉毛的修士,在东夷岂会是无名之辈?   谢挚没有再给长眉罗汉思索的时间,低喝之时,人已经冲他疾飞而来,动作之间数箭齐发,分别朝长眉罗汉面孔、胸前与四肢而去。   她攻势极其凌厉,且又射法巧妙,如箭网一般将长眉罗汉周身要害处全部笼罩,倘若他侧身躲开瞄准头颅而去的箭矢,紧接着却又会被射向胸口四肢的其余箭矢击中洞穿。   在这一击之下,长眉罗汉绝不能全身而退,无论怎样都会身受重伤!   长眉罗汉自然也能看出厉害之处,不敢正面硬抗,扯袖伸掌朝谢挚推去,冷笑道:“且接我一掌!”   一只巨手在谢挚面前缓缓放大,如同大山倾倒压来,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罗汉手掌上的纹路。   谢挚丝毫不惧,长弓挽到极满,如同圆月,箭矢即是明月作弓射出的流星,矢锋闪烁着最寒的星光,却还不如她眼眸更亮:   “好!接你一掌,便废你一掌!”   凝粹着谢挚全力一击的箭矢激射而出,仿佛连天穹都能射破,穿透这具法身投影的手掌自然更不在话下,只如同利针穿纸般轻易简单。   “嗖——”   但闻空气摩擦发出的刺耳啸叫,箭矢穿透了罗汉的手掌,却没能喷溅出谢挚意料之中的鲜血。   它只是如穿透一张水面一般,在罗汉掌心漾起一圈轻柔的波纹,好像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似的,径直飞了出去。   “……?”   挽弓的手臂尚未收回,谢挚愣在原地,茫然低喃:“……这是怎么回事?”   长眉罗汉又用了什么手段?   这手掌莫不是只是一个虚影么?还是别的神通?但又似乎并不是……   而罗汉的手掌还在继续向下压来,圆大的手指散发着一圈朦胧金光,充斥了谢挚的整个视野。   谢挚的瞳孔微微放大——   长眉罗汉手掌上的指纹,在她眼中赫然扭曲着化为了青天白日与山川河流!   他的手变成了一方小世界!   第三个佛门大神通——掌里世界!   长眉罗汉掌中的小世界极为真实,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谢挚甚至能看到,其中草叶翻动之间有小虫嗡鸣飞舞——只是与现实世界不同,掌里世界的天地景物全都是颠倒的,星辰日月在地面上出行,鱼虾鹿马在天空中奔游。   谢挚却不知道佛门还有这门神通,纵使心中惊异,仍然咬牙留在原地,不断弯弓搭箭,希图能将这幻象射穿。   但她射出的箭矢依旧如之前一般,洞穿掌里世界如射无物,却对长眉罗汉本人造不成任何伤害。   掌里世界也是一样,被谢挚射透身体的麋鹿甚至仍在若无其事低头吃草。   就在谢挚射箭的这短短几刻,长眉罗汉的手掌——或者说,掌里世界已经压到了她的面孔之前,与她近在咫尺,谢挚的衣摆发丝甚至因罗汉手掌带动的劲风而飞舞了起来。   ——这已经不仅是手掌,而是一整个小世界朝谢挚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此时再逃已来不及,即便燃烧精血极速遁行,仍快不过掌里世界压下的速度,最终只能在惊慌之中被按得粉身碎骨。   对现在逃亡的结果心知肚明,谢挚便也不去逃。   在掌里世界压下的最后一刻,迎着无边阴影,她不闪不避,甚至向前又走了几步,手中弓箭化为长刀,重重挥出一刀。   “破!”   凌厉刀气在面前一闪而过,远处的众修士只觉仿佛寒霜突降。   仅仅只是目睹这一刀劈斩而出,他们也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   刀气穿透巨掌,速度丝毫不减,直袭长眉罗汉面门而来,其中蕴含的力量令他心中警铃大作,急急侧身闪避——   但那刀气快得可怕,即便长眉罗汉反应速度亦是极快,仍然斩下了他的半边身体,洒下漫天血雨。   “轰!”   与此同时,受谢挚一刀劈斩的巨掌毫发无伤,掌里世界重重拍按在地面之上,激起无数尘土。   “呼……呼……”   半边身体被一刀齐齐斩下,鲜血仍在如泉喷涌,长眉罗汉垂目望向地面上的灰土,捂住肩膀低低喘息,面色亦不好看。   他真正的肉身正在万里之外行走,现在出现在试炼之中的,只是一具法身投影而已,即便被击得粉碎,亦不能让他感到丝毫可惜;   但在方才最后一刻,谢挚毫不畏惧地斩出的那一刀,所展现出的力量却让他倍感心惊。   ——在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之中,长眉罗汉切身感受到了一种冲决一切、势不可挡的浩荡巨力,仿佛连星辰都可以斩碎。   如他所估不错,这女子的修为应是斩己境界,并不如他;   但即便是他亲身降临,以仙人的强横肉身与她相抗,在这一刀下也不敢托大,亦会受伤。   仅凭这一刀,他便可以确信,这个面容普通的年轻女子一定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甚至可与那负有盛名的寿山白芍齐肩。   但是,哼——   隐隐的忌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激荡于怀的自负得意。   长眉罗汉握掌成拳,待收回手掌时,拳头已恢复成了正常大小。   名刀尚未将它的光辉映于世人之面,今日便已被他提前折断。   长眉罗汉展开手,满意地看到掌心处的一抹血痕。   ——那是谢挚被压死于他掌下,留下的唯一痕迹。   “……长眉尊者在做什么?”   下方的众人看到长眉罗汉的奇怪举动,都甚为不解。   自从方才一支乌黑箭矢射向长眉罗汉之后,他便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浑身散开丝丝乳白雾气,像看到了什么敌人一般,忽而面露凝重之色,喝道“且接我一掌!”   然后莫名其妙地对一处空地拍下掌去,望着收回的掌心露出微笑。   白芍将长眉罗汉的异状看在眼中,她知道这必定是谢挚的手笔,只是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   她好奇地问按弓而立的身边人:“小挚,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谢挚朝白芍偏头一笑,目光狡黠。   她心情颇好地抚过手腕上缠绕的青色灵兽,若不仔细看,旁人定会以为那只是一条造型特异的手镯。   ——是此前经常缠在梅先生脖子上的蜃。   它生性胆小,总是一动不动,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白芍几乎忘却了它。   感受到谢挚指腹的温度,蜃胆怯地将女人的手腕缠得更紧了一些,伸出分叉的舌尖温温吞吞地舔了谢挚一口,以此表达自己的讨好。   谢挚将手腕上的蜃抬起来,给白芍看,笑道:“喏,都是蜃的功劳。”   方才她朝长眉罗汉射出一箭,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伤到他,只不过是想以那一箭使得长眉罗汉大为惊怒,趁他心神失守的短暂一瞬,让箭矢上附着的一缕蜃气趁虚而入。   以长眉罗汉的强大精神力,若非如此,蜃气很难有可乘之机,在第一刻就会被他惊醒察觉。   几乎被一箭射断眉毛的同时,蜃气就侵袭了长眉罗汉,为他造出了一场真实的幻景。   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满心以为自己与谢挚经历了一场战斗,并以掌里世界的大神通将她成功杀死于掌下。   见谢挚愉快地轻笑,眉梢眼角满是得意,白芍看着她,也禁不住目色柔和下来,弯起了唇角。   小挚年纪虽轻,但总是镇定冷静的,但她偏偏最爱看她偶尔流露出的这一点顽皮的孩子气。   可爱极了。   白芍摸向灰剑,征询谢挚的意见,问:“蜃气撑不了太久,我去斩碎长眉尊者这具法身,好么?”   “不必。”   谢挚止住她的动作,望向天际尚处于蜃气包裹中的长眉罗汉。   下一关即是兵器,白芍的剑,还是那时再用吧。   “公输大人已经去了。”   公输良言自告奋勇,主动前去,而谢挚也有些自己的私心:   一来,她想以此试试公输良言是否真正可靠;二来,也想先尽量保存自己与白芍的力量。   毕竟,试炼目前才过去了一半不到,之后还有愈来愈难的两关。   在那里,还不知有什么新的艰险在等着她们。   下方的修士们终于也注意到了一个身影已近长眉罗汉身旁,纷纷惊呼起来:   “看那!有人接近了长眉尊者!”   公输良言身负金锏,如流星一般朝长眉罗汉疾冲而去。   白芍之所以身中厄运缠身,全是为了救她……   正因如此,谢姑娘和白芍才落到了这步田地,不得不以身犯险,进入这本不必参加的佛陀试炼。   在感念白芍恩情的同时,公输良言也一直对此心怀愧疚,极渴盼自己能帮上她们的忙,如此才能稍解心头不安。   而现下,报恩的良机正摆在她眼前——   长眉罗汉!   只要击败了他,白芍与谢姑娘的压力就能减轻一些了!   金锏节节断裂开来,如灵蛇一般堆叠缠绕在公输良言的双拳之上,仿佛厚重铠甲。   她挥拳重重击在长眉罗汉的脊背上:“碎!”   这也是一门失传已久的古老神通,名为“吞象拳”,可以将敌人的骨骼击得粉碎如烂泥,哪怕是巨象亦可轻易吞下,因而得名。   “唔嗯……!”   脊背受此重击,长眉罗汉眼前一花,口中喷出鲜血,终于痛吟着清醒了过来。   是谁?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接近了他,并骤然发动偷袭?!   又惊又怒地扭头四望,长眉罗汉这才发觉,自己正被朦胧的雾气所包裹。   这是……什么时候……   困惑迷茫与不好的预感一齐涌上心头,长眉罗汉意识到自己或许上当,暗暗叫声“不好”。   他一挥袖,将周围的蜃气震荡干净,急急摊开手掌,忐忑的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洁净干燥,并无异样,哪里还有什么谢挚的鲜血!   再看向应当已被谢挚斩去的半边身体,手臂还好端端地存在着,没有半点伤痕。   “啊……”   失血*更加重了长眉罗汉的晕眩感,他眼前发黑,哆嗦着仅存的一臂,两个字在脑海中嗡嗡盘旋——   中计!!!   公输良言毫不在乎长眉罗汉此刻心中的震荡,双拳上的金锏爆发出璀璨光华,乘胜追击,一瞬间便将数百拳落在长眉罗汉的法身之上。   她方才那一拳威力惊人,直接击打在长眉罗汉的脊骨上,若换做常人,早在这一击之下脊椎化为齑粉,瘫痪倒地不能动弹;   但长眉罗汉修为精深,降临的又不是真身,哪怕被她击断了脊骨仍能保持站立。   面对如此强敌,她必须得速战速决才行!   拳落如雨,无数骨骼随之断裂,长眉罗汉闷哼着拧身,强行以独臂结出法印:   “金刚伏魔印!”   空中轰然显现出一枚巨大的法印,耀眼光芒绽放,占据了整个天空。   这是佛门独有的法印,专用来降服邪恶,佛弟子人人都会使用,施法之人法力越高深,爆发出的光芒便越亮——罗汉们动用金刚伏魔印时,如同一颗明亮的星辰骤然升起;而传说在佛陀画出此印时,整个东夷都会沐浴在一片大光明之中!   极亮袭来,刺目无比,公输良言交叉双拳挡住面孔,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   灼热的刺痛感席卷了身体,公输良言悚然一惊,伸手摸向脖颈上挂着的防御法器。   那是一枚晶莹光润的红玉,可以保护她不受外力侵害,便是在它的帮助下,公输良言才得以数次在危难中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但此时,在公输良言惊诧的注视中,赫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在红玉上延展开来!   不好!它抵抗不住长眉罗汉的金刚伏魔印,开始碎裂了!   而它一旦彻底碎裂,她也就会失去庇护,完全暴露于伏魔印的大光明之中,被其光焰燃烧殆尽!   随着红玉上的裂隙扩大,璀璨的光芒侵蚀向公输良言的身体,她的衣摆刚接触到伏魔印带来的亮光,如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立刻开始无声无息地飞速消融。   公输良言脸色苍白——她很清楚地知道,等衣物融完之后,接下来开始消解的,便是她的身体。   ——该怎么办?   “公输大人状况不妙啊……”   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公输良言的谢挚看见这般景象,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真奇怪,姐姐状若冷静,实则疯狂,妹妹却是个正直诚恳的好人……”   一株藤蔓,却结出来两颗完全不同的果实,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她捏了捏腰间的梅先生,大公鸡“咯”的尖叫出声,一对小眼睛对谢挚怒目而视:“又叫我干什么!”   谢挚对它的怒气置若罔闻。   “梅先生,用厄运缠身。”她简单地命令。   对公输良言的考验已经足够了,谢挚并不想……她真的有事。    第279章 火轮印   “……厄运缠身?”   听到谢挚的命令,梅先生先是呆了呆,反应过来之后才勃然大怒,羽毛根根耸立,不可思议地质问:“你把我当什么?灵宠吗?”   它之前久居高位,习惯了故弄玄虚,一时还有些调整不来心态,瞪大眼睛的模样竟还颇有威严,很能唬人。   “自然不是。”   谢挚笑着摇摇头,梅先生这才稍感满意,气哼哼地扭过头去。   “咯——”   直到一只手自后面捏住它的脖颈,将大公鸡整个拎了起来。   “你怎能算灵宠呢?”   谢挚笑吟吟的,听在梅先生耳中却分外胆寒:   “难道不是我的俘虏么?俘虏有什么资格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   “快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公输大人快撑不住了。”   她收紧手指,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   梅先生悚然。   这些日子里它和谢挚相处得还算不错,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谢挚对它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温和;   它也见了许多次谢挚和白芍亲近——只是一个浅浅的亲吻而已,她便会脸红得半天说不出来话,抚摸着嘴唇久久失神。   这一切都被梅先生看在眼里,因此日积月累下来,它难免对谢挚放松了几分警惕,再没有之前那么畏惧她,对她起了一些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小看之心。   直到此时,它被谢挚握住脖颈,才又恍然忆起她的可怕之处来。   “好、好,我这就做,别急呀……”   梅先生不敢再与谢挚争辩,赶紧使出厄运缠身。   一股浓郁的黑气顿时涌出,一瞬便接近长眉罗汉身前,从他身体中无声穿过。   这黑气并无切实的形状,更接近于一种深重的不详,比微风更加轻柔,因而即便是被它穿身而过,长眉罗汉也毫无察觉。   金刚伏魔印的光明充斥天际,即将攻破公输良言的防御法器,将她如邪魔一般斩除镇压,他冷眼看着公输良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额间滚下冷汗,面色渐露惊慌。   长眉罗汉毫不动容,甚至还和蔼地笑了笑:“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死于金刚伏魔印下,乃是极佳的渡化,施主往生之后,必定可登西方极乐世界矣。”   圣洁的金光在慈眉善目的年老罗汉脑后散开,将他衬托得高大而又悲悯,如同寺庙中的佛像活了过来,有一股蛊惑人心的神圣超然。   只是他飘飘的长眉先前被谢挚射断了一根,因而光环不再,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滑稽。   公输良言气极:“你!”   死便死,他竟还道貌岸然地将杀死她称之为“渡化”!   说话间,公输良言脖颈上的红玉裂隙又扩大了些许,周身疼痛感随之更盛。   她以为今日必死无疑,闭了闭眼,只咬牙低声道:“我姐姐不会放过你……!”   公输良言进入试炼时改变过容貌,且长眉罗汉常年行走在外,对公输良药并不熟悉,自然认不出她,只以为她在临死之前放狠话而已。   他没有耐心再与此人纠缠下去,口宣佛号,双手于胸前再结法印,想一击取走公输良言的性命:   “火轮印!”   火轮印与金刚伏魔印一样,也是佛门专用的降魔法印,刚猛炽烈,最宜对战杀敌。   一个炽热的火轮在长眉罗汉胸前缓缓显现,其上滚滚佛焰涌动,竟是澄澈的纯青。   火轮一出现,红玉不堪承受双倍的威压,立即再次开裂。   长眉罗汉将火轮运于掌心,向前推动拍击,使之一瞬之间变大了数十倍,仿佛一轮燃烧的青色太阳。   “伏法罢!”   这一击下去,公输良言必定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胜利就在眼前,在这最后关头,长眉罗汉忽而却一怔——   “……咦?”   诧异地侧头望去,本该被他推出的火轮竟还紧紧地黏附于他掌心。   不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极度的惊惧在长眉罗汉心中扩散开来,他竭力甩动手臂,试图将这马上就要爆发的火轮推走,然而却没有任何作用。   眼看火轮就要在自己手中炸开,长眉罗汉当机立断,口中喷出一束闪电,竟将那条手臂硬生生地斩了下来!   反正这只是他的一具法身投影,损坏亦不足惜!   眼看着那条还紧贴着火轮的断臂直直地坠落下去,剧痛令长眉罗汉冷汗淋漓,但他却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微笑。   “阿弥陀佛……”   方才不知为何,火轮印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竟然不能推离自身,使他险些遭其反噬。   要不是他反应快速,果断将手臂斩下,否则他现在的法身早已粉碎了——这焉能让长眉罗汉不后怕庆幸?   所幸佛陀保佑,上天究竟还是眷顾他的……   火轮还有几息才会彻底爆发,长眉罗汉放心地朝下望去——   就在此时,一股堪称离奇的劲风猛地吹来,将长眉罗汉的眉毛与僧袍都吹得高高飞起。   同时也将……长眉罗汉的断臂与火轮,一齐送回了他的脚下。   “唔……”   长眉罗汉被这阵邪风吹得睁不开眼,心中略感不妙,下意识抬袖遮挡。   再睁开眼时,炽热的白光已经映亮了他苍老的脸庞。   “啊……这是……”   在佛焰的映照下,长眉罗汉脸色一瞬转为惨白。   这是他……本该坠落到地面上的断臂与火轮!   火轮的灼灼青焰已经转为了炽亮的白色,这代表着它即将彻底爆发开来。   而此刻,长眉罗汉正立在火轮的圆心。   “轰——”   极炽烈的白焰自长眉罗汉脚下绽放,上窜足有数十丈,将他整个人完全吞噬了进去。   “真壮观呐。”   在佛焰的映照下,罗汉的身影轰然破碎,谢挚眯着眼睛,轻轻地鼓掌赞叹。   焚人者终至自焚,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厄运缠身,这真是一门强大的天赋神通,怨不得连公输良药也得在梅先生面前吃瘪……谢挚在心中感叹。   之前受其攻击时她焦头烂额,但今次试着用它对付敌人,结果却实在舒心。   梅先生像看鬼似的看了一眼谢挚,飞速埋头缩进包袱,还不忘战战兢兢地缩紧翅膀。   ……明明都是这个人搞出来的,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是可怕。   随着长眉罗汉的法身在佛焰中破碎,他之前所施的一切神通都失去了效力,翻涌的土海不必森林伸根固定,已经完全凝固;   那个受困于“咫尺天涯”的修士也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奔行,“诶”了一声,困惑地摸着脑袋,往下望望朝上看看,忽然不见了罗汉的身影,还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天空中充斥的光亮也早已消弭,金刚伏魔印与主人一齐碎裂。   公输良言跃回地面,捂着胸口轻轻咳嗽。   检查周身上下,只有几处不重的灼烧伤,服用丹药即可立即恢复。   “公输大人!”   一柄飞剑在她身边稳稳地停下,跃下熟悉的两人——正是谢挚白芍。   谢挚弯下腰,朝公输良言伸出手,关切道:“长眉罗汉已败!公输大人,没事吧?感觉可还好?”   “还好,只是一些轻伤……”   公输良言摇头,略有些惭愧。   明明之前白芍与谢姑娘受了许多重伤,她却一直都……   公输良言站起身来,双拳上的金锏随之解体,在半空中重新组合为金锏的原形,通灵一般飞回她背上。   “长眉罗汉法力高深,我原本以为自己今日一定要死掉了,不料却突发异状——火轮印出了差错,不能成功推向我,反而即将在他手中爆炸。”   “罗汉本想断臂脱身,不料这时忽然又刮来一阵大风,将本已坠落的手臂连同法印一齐吹了回来……”   现在回忆起来,公输良言的表情颇为复杂。   即便是她,也不能不觉得长眉罗汉的败退奇怪得近乎荒诞,而又透露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这种手段似的……   “总之最后,长眉罗汉就这样……离奇地被自己的火轮印打败了,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越说公输良言越觉摸不着头脑,只得如此总结。   若是她与长眉罗汉力战到底,不论最终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她都绝不会后悔不甘。   ——可是偏偏是现在这种情况,在最后关头,长眉罗汉莫名其妙地败于自己之手,以至于她的胜利显得有几分荒唐。   这让公输良言兴不起什么骄傲之情,反而有些低落惭愧。   原本是想帮助白芍和谢姑娘的,结果到头来,似乎她并无什么用处……   “不必多想,只要最后败的人是他不就好了么?”   谢挚倒看起来并不惊讶,反而浅笑着开解她。   “此番多谢公输大人了,您做得很好,若不是您,我们必不能如此顺利地通过第二关。”   易容后的谢挚看外貌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与之前一样乌黑清润,她头一次卸下那些按而不发的审视与防备,如真正的朋友一般温和地注视着公输良言。   声线也没有变化,是很清澈的音色,柔下来的时候格外好听。   “我……”   公输良言踌躇半晌,怀疑而又有几分期冀,小心地轻声问:“真的帮到你们了么?”   谢挚的颔首抚平了她内心的自我怀疑:“这是自然,我与白芍都很感谢您。”   白芍亦真心实意地赞道:“公输大人的拳法真好,那是吞象拳么?”   与谢挚不同,她注意到的更多是:“我本以为这门拳法早已失传了,原来是收藏在公输家……”   “在金锏的加持下,吞象拳竟能发挥出如此之大的威力,甚至能击断罗汉法身的脊骨,实在令人惊叹。”   “白姑娘谬赞了,比之你与谢姑娘,我差得尚远。”   报答谢挚白芍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如同心上卸下一块大石,公输良言周身顿时轻快了不少,连眼眸都明亮了许多。   “公输大人何必过谦,不是我奉承您,您已经很厉害了。”谢挚笑道。   其实公输良言的修为在同辈人之中已算很好,不然也不能在藏龙卧虎的泽都中声名鹊起,以屡破奇案夺得“名捕”之名,只不过谢挚与白芍的天资实在太盛,这才显得她逊色几分。   除去她是公输良药的妹妹,不能不让人疑心警惕之外,平心而论,谢挚其实挺喜欢这个正直固执的捕快。   若是相逢于太平时节,她也很愿意和她结交一番。   只可惜不是。   “您看,第二关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这一望,却让谢挚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直到现在,试炼也只不过进行了一半而已,但还活着的生灵……竟然少了这么多。   大略估算下来,参加者已经死伤了一大半。   朝四周望去,参与试炼的众修士刚走出一场致命危机,方才勉强克制的疲倦与后怕一股脑反上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纷纷一下子瘫倒在地。   他们筋疲力竭,又累又惧,修复伤口的曦光团团亮起,将携带的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往嘴里灌。   此时的气氛颇为压抑,不少人在默默地掩面哭泣,后悔自己之前昏了头,被大道气运的奖励所蛊惑,竟然主动踏入这龙潭虎穴,落入随时都会性命不保的境地。   “贼老天!你……”   还有些人在面目狰狞地咒骂上天与佛陀,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突如其来的怒火下极力掩饰的虚弱与恐惧,甚至这发怒,也是他发泄害怕、强行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法罢了。   悲观的情绪飞快蔓延开来:   “我真不明白,佛陀为什么要设置一个如此严苛的试炼,他难道是想要我们都死掉么?他难道就不怕害得东夷未来无人?”   哪怕佛陀在东夷享有极高的地位与声誉,平日里绝无人敢对他有任何质疑,但在此时此地,人们也无法再克制内心的怨气。   “前两关便已通过得如此艰难,第三关一开始,我等焉有命在?”   “看来我今日定要葬身此地了……”   更有人绝望地长叹:“佛要杀我!佛要杀我!”   这句熟悉的话语让谢挚心中一跳,立即凝神朝那出声的男子望去,却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他在痛苦中狂喊出的一句心声而已。   佛要杀我……   谢挚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每念一遍,心便愈沉冷一分。   ……佛陀真的如她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彻底倒向龙族,此番试炼只是一场骗局,实则是想要做局除灭东夷的修士,为龙族的征服五州提前扫清障碍么?   若真是如此,那么莫说他所许诺的大道气运,可能这场试炼根本不会有胜者,甚至也不会有……存活下来的人。   但是——谢挚又自我反驳道:   但她在试炼开始前,分明已用讹兽尾试验过的,佛陀在宣讲规则时没有半句谎言,句句都是真话,否则以谢挚的谨慎,也不会轻易踏入这场试炼。   难不成那只是伪装,佛陀其实在骗她么?或者佛陀有什么神通甚至可以伪造真心?   更或者,更或者讹兽尾也沾染上了梅先生的霉气,忽然出故障了?不,应当不至于……   眨眼间无数种猜测与设想浮上心头,又被谢挚挨个否定。   到底真相是什么?佛陀究竟目的为何?……   她心慌意乱,难以安宁,无意识地捏紧手指,忽而感到芍药清香接近了自己。   “啊……”   沉思被外力打断,谢挚不由得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戒心却没有任何示警,心中下意识升起的反而是放松与依恋。   这代表,这是一个谢挚极信任的人,身体的本能甚至都在依赖于她。   是白芍自后面轻轻地握住了谢挚的肩。   “别怕,小挚。”   白芍在感情中其实相当笨拙,青涩得仿佛白纸,她的想法很纯粹,换而言之即是很单一,常常觉得人们心中的千千结与复杂情绪令人困惑,不能理解。   但她喜欢谢挚,时时留心注意她,将她放在自己心中第一位,再加上已与谢挚相处许久,渐渐与她亲密熟悉,已能敏感地感知到谢挚的细微情绪——淡笑下的不豫,冷静下的忧虑……哪怕她压抑掩饰得很好。   就像现在,小挚这样面色渐沉,手掌攥紧,默然不语,便是在思索担忧着什么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她想要替她分担。   “我虽不知道你到底在为何忧虑,但不要担心,我总会和你在一起。”   握着谢挚的手,白芍认真承诺。   “我知道……”   谢挚低叹一声,也不管公输良言还在这里看着了,反身在女人的脸颊上快速地亲了一下。   “谢谢你陪着我……白芍。我很感激。”她真心实意地说。   歇息不过几刻,没有给众人太多的喘息之机,周围的场景再次变换,下一关又接踵而至了。   ——第三关,兵器!    第280章 看门罗汉   “轰隆……”   天空中一声滚雷响彻,随之降临的还有罗汉标志性的灿烂佛光。   众人惊惧地仰首去望,想要知道坐镇第三关的人到底是哪位罗汉——   禅杖上的金环锡锡作响,碰撞相击之间隐约有炽烈雷光跃动,映亮了来者坚毅的面庞。   他高大威武,乃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目光如电般凌厉警觉。   “看门罗汉!”   认出了他的人们登时惊呼起来。   “看他手中所持的锡杖,据说那是佛陀亲自送给他的武器!”   看门罗汉的资格比长眉罗汉更老,实力也更强大,在十八罗汉中甚至可以排到前三位。   由他来坐镇兵器关卡,确实再合适不过——   但这对参加试炼的众修士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看见看门罗汉到来,有人甚至完全丧失了抗争的勇气,直接失魂落魄地瘫软下去:“放弃吧,这样还能死得痛快些……我们绝打不过他的……”   有人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道:“就算侥幸熬过这一关,我也不可能再活着通过第四关……”   下方众人愈发嘈杂,看门罗汉用禅杖底端轻击云面,喝道:“肃静!”   他威严地扫视过修士们的脸庞,触及罗汉视线之人无不缩头噤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挚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时间似乎略有些长,像是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但就在她将要起疑的前一刻,看门罗汉的视线又毫无波澜地扫向了另一个人。   或许只是错觉吧……   谢挚按下心中那股转瞬即逝的异样感。   “本关乃是兵器,顾名思义,考验的是各位的兵刃——”   说到这里,看门罗汉停了停。   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一般,他刻意咬重字句:   “除此之外的手段,一概不能使用,否则立毙!”   方才长眉罗汉的法身莫名其妙地自焚碎裂,他自觉此事颇有古怪,立即以真身在外求见佛陀,请求佛陀告诉他为何而败。   面对自己忠诚的战士与侍者,佛陀却不答,只是静静地摇首微笑。   “不要多心,阿氏多。”   这是长眉罗汉的名字,整个五州只有佛陀能够如此亲昵地呼唤,同时带有一点教导的耐心口气,对着长眉罗汉苍老的面孔,仍然如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循循善诱地提点小辈。   佛陀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只是运气不好罢。”   “是,世尊。”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颇像敷衍,但长眉罗汉却不敢再问,更不敢有丝毫质疑。   他对佛陀尊崇无比,对于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回答,只会认为是自己的悟性太低,以至于不能参透佛陀的玄妙之语。   运气不好?是他自己的问题么?还是佛陀另有所指?……   长眉罗汉一面沉思,一面迷茫而又恭敬地退下去。   正是由于这个小插曲的耽搁,看门罗汉才稍来迟了几刻。   他一并带来的,还有佛陀的法旨——   看门罗汉抬手展开一面一人高的卷轴,其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字,仿佛才刚饱蘸浓墨写下一般,笔迹新鲜湿润,一笔一画都发着璀璨的光。   ——禁!   卷轴刚一展开,禁字便化为无数光点,在众人眼前如烟花一般炸碎四散,如雨滴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修士们的面庞与身躯之上,悄无声息地融进他们的皮肤里。   立即有修士察觉到了不对,感应了一番身体,面色愈来愈难看,睁眼慌乱道:“坏了!我的一项神通忽然使不出了!”   “我也是!”   “佛陀禁止了一切别的术法,”有人试着拔剑,剑却不受任何影响,仍然如往常一般凌厉强横:“现在我只有剑能拔出来了!”   “……”   谢挚意识到不妙,当即抬手用法衣的长袖护住腰间的包袱,试图以此阻挡那些光点,不让它们接触到梅先生。   但这却无济于事——   甚至能扛住大能者一击的天蚕法衣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被金字化作的光点轻而易举地穿透。   “梅先生!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眼睁睁地看着光点没入包袱之内,而梅先生一声不吭,连闷哼都没有发出,谢挚心下一沉,急声询问。   倒并不是谢挚真的怎样关心梅先生,只不过她才发现这只大公鸡在试炼中的妙用,心中还正思索着如何让它完全发挥力量——比方说,让这个新罗汉再倒霉而败之类的。   正是看重梅先生、将它派上用场的时候,谢挚自然不愿它此时出事。   “我没事……”   梅先生蔫巴巴从包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表示自己平安。   它嘴巴刚一张,好像被浓烟呛到似的,便打着嗝喷出一股黑气。   “就是我的天赋神通,不论是厄运缠身还是厄运之场——嗝——”   它每打一个嗝,眼睛都瞪大一次,脖颈也伸长一下,喙里涌出更多黑气,好像一个伸缩的鸡形烟囱:“都忽然用不了了……”   “是么?”   谢挚蹙眉,摸向腕间的蜃。   它往常总是湿漉漉的冰凉鳞片此刻却无比干燥,好似开裂的大地。   “我也……没有可以造蜃气的雾了……”   蜃奄奄一息,连缠紧谢挚手腕的力气都没有了,伸出舌头竭力汲取着空气里的水汽,细细弱弱地喘着粗气。   “没关系,你们俩好好歇息吧。”   谢挚叹了口气,取出一瓶盛着青绿液体的水晶瓶——这也是她从梅先生那里搜刮来的东西,乃是一颗上古大藤的汁液精粹,可以为虚弱的生灵增加活力。   谢挚将瓶中散发着惊人异香的药液滴在蜃的鳞片上,再伸手将蜃从手腕上取下,放到腰间的包袱里,让它暂时和自己的老朋友呆在一起。   悄悄试着运转大观照瞳术,谢挚的瞳孔中刚浮起一抹乳白,立即又被剧烈的疼痛刺得隐去。   连大观照瞳术也被禁止了……   虽然惊讶,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挚捂着眼睛想。   看来,不论是她,还是梅先生和蜃,都没能从佛陀的禁字法旨之下逃脱。   黑雾长刀凝聚在谢挚手中,被她缓缓握紧。   ——在接下来的两关中,她不能再指挥梅先生,只能动用与关卡相关的力量了。   其实,因为本次试炼实在太难,原本佛陀是默许参加者使用非常手段的,修士们大可在肉身关中使兵器,在兵器关中用神通。   但梅先生的厄运缠身,实在堪称一个作弊般的武器,倘若不能将其禁止,试炼也会丧失它本身的意义。   于是佛陀索性写下法旨,禁止了一切与关卡无关的神通。   还在试炼中的谢挚并不知道,佛寺里因为自己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神通虽遭禁止,但她也没有灰心丧气。   “来吧,看门罗汉。”   深深地凝望着天空中手持禅杖的威武僧人,谢挚轻声呢喃。   “让我看看佛陀的卫士还有什么手段。”   仿佛听到了谢挚的心声,三个器件凭空出现,在看门罗汉面前成一字型缓缓排开。   分别是一张灰扑扑的布袋,一片墨绿巨大的芭蕉叶,以及一柄朴素的竹伞。   “第三关主试兵器,贫僧只有一杆锡杖,似稍显简单,于是便特地找布袋罗汉与芭蕉罗汉借来了他们的法器,又请佛陀赐下伞来,将这三样宝物的投影一并带到试炼之中——”   “也即是这三物。”   无视下方一瞬间响起的倒抽凉气声与哀叹声,看门罗汉平静地宣布:   “从它们的攻击下活下来,即可取得与我战斗的资格。”   禅杖上的金环叮当摇晃:   “第三关,兵器,正式开始!”   随着看门罗汉一声令下,前一刻还如凡物一般死寂的三件法器忽然绽放出灿烂光芒,通灵一般动了起来!   竹伞飞至众人头顶,旋转着洒下无数雨滴。   及至许多人稀里糊涂地被雨滴洞穿身体,接二连三地栽倒在地,众人才惊恐至极地意识到:   那被高速旋转的竹伞甩下的水滴,本身就是一种精致而又致命的杀器!   有生灵化为原形,竟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巨鼋,背甲比城墙还更加坚固,足有数尺来厚。   它将头颅与四肢全部缩进壳中,想以此在洒落的雨滴中保全性命——   “噗噗……”   只听数声沉闷的声响,如同弹丸射入熟透了的西瓜,那精铁般的厚重背甲却被雨滴轻松穿透,好久过后,才有暗红色的浑浊血水在巨鼋身下缓缓晕开。   而这时,它的身体已如一颗从高处摔下来的烂鸡蛋一般,叫人惨不忍睹了。   还有修士试图抵抗,将长枪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如同一片朝霞护身,每刺出一枪都有赤色虹光随之喷涌,想凭借精妙的枪法将落下的雨滴反震回去。   这的确让他多活了几刻——但也只是几刻而已。   不多时,长枪的锋刃便在激烈的碰撞中被水滴击开了无数个豁口与小洞,持枪的修士也被震得手掌开裂,虎口处汩汩流出鲜血,以至于他不能将长枪握紧。   挥枪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继而,这小洞便出现在了他的眉心与胸口。   “快逃!”   更多人看到他们抵抗的惨状,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那可是佛陀赐下的神伞,除非剑仙降临才能有战胜之机……否则我等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而变大无数倍的布袋早已敞开黑洞洞的巨口,在一旁阴冷地窥伺,耐心地等待着可怜的逃跑羔羊们在慌乱之中一头撞入自己的肚腹。   果不其然,许多人在慌不择路之下直接飞进了布袋之中,跌进了一片黑暗。   “啊!!——”   里面传出了数声极度惊惧的喊叫,好似被猛兽生生撕开一般,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随后立即微弱下去。   其余修士见此大惊,连忙朝反方向逃去——却无路可走。   挡住他们去路的,赫然是一片巨大的芭蕉叶。   “呼……”   芭蕉叶开始扇动,飓风随之奔出,仿佛一个巨人正在鼓起双颊用力地吐息。   在无法阻挡的狂风里,数不清的生灵如同暴风雨中被淋湿翅膀的飞虫一般,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跌跌撞撞地被飓风吹得滚入身后敞开的布袋中。   一个人下半部分身体已经没入了黑暗,仍在伸出手臂,竭力向外挣扎着爬行。   似乎发生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他忽然剧烈扭动起来,绝望地叫了一声:“不——”   蛇信子嘶嘶作响,一条五彩斑斓的蟒蛇顺着他的脊背,轻柔地向他的胸口滑去。   它张开滴着粘稠毒液的巨口,将他咬住喉咙拉了下去。   几息之后,布袋里的一切哭喊都停止了。   “世人有所不知,布袋罗汉在入佛门之前,曾经是捉蛇人。”   看门罗汉平淡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布袋,原是载蛇的袋。”    第281章 拔剑   转眼之间,本就所剩不多的幸存者又死伤无数——   初入试炼时,足有数万修士于佛寺前聚集,个个都神采飞扬,面色傲然,誓要拿下佛陀奖励的大道气运;   而现在,早已无人敢奢想自己还能取得*优胜,只觉能侥幸活着走出试炼,已算极大的幸事,值得烧香拜佛了。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大约只剩下数百余人还在竭力逃生,在飞射的雨滴中,在芭蕉叶扇动的飓风里,在布袋敞开的巨口吞噬下,使尽浑身解数,在这三件法器的联手攻击下狼狈逃亡。   觉知不愿束手就擒,猛地纵身跃到空中,身体在半空陡然化作一只翅膀宽阔的苍鹰,在密集的雨滴中侧身穿梭,想要灵敏地躲避开竹伞的攻击。   没飞多久,雷霆突降,径直落在苍鹰的躯体上,将它电得噼啪作响,羽毛间腾起一股烧焦的黑烟。   觉知疼得闷哼一声,被迫恢复人身,重重跌落在地。   他不甘地咬牙,扭头望向天空,俊美的脸庞头一次扭曲了:“尊者……!”   这是觉知闭关数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参加试炼,既有他个人的私心,亦是出于佛陀的暗示。   因此,他分外看重此次试炼,以为这试炼乃是佛陀为自己复出造势,对大道气运更是志在必得。   第一关考验肉身,意料之中,他势如破竹,轻松通过;第二关考验神通,难度却一下子猛地提高,令觉知隐隐感到心惊不安——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而此时,脊背上的剧痛更加剧了觉知的疑心,他嗅到自己的血肉在雷击下焦糊的气味。   这试炼……好像和他想象得并不一样……   至少,看门罗汉对他,绝没有丝毫手下留情。   ——方才若是他躲避得稍迟一些,他敢肯定,自己引以为傲的肉身,现下定已被雷霆洞穿出一个血洞。   “禁了别人,倒是忘了你。”   云端上的看门罗汉收回禅杖,冷冷地说。   他手中所握的禅杖上共有十二金环,每一个金环中都孕育着跳跃的雷光,仿佛一颗雷霆巨人的心脏正在其中搏动,相互碰撞时雷光喷涌,连天地都似在震动。   身为佛陀心爱的弟子,佛陀曾赐予觉知佛珠,可以庇佑他不受法旨影响,因而他方才才能在佛陀的禁令下使用变形神通。   “世尊赐你的佛珠,贫僧不敢收回,因而只好以此警告。”   看门罗汉抬手,用禅杖指向觉知。   “下次违犯禁令,可就不是皮肉伤了。”   警告完失魂落魄的佛子,看门罗汉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此番降临试炼之前,在他动身之际,佛陀曾要他留心一个人。   “敢问世尊,那人是男是女,出自何族,有何特征?”   看门罗汉恭敬地垂首,并不询问佛陀如此做的原因。   世尊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在,他只须听从即可。   不知为何,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像是看到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交,佛陀微微地笑了起来。   即便面孔完全处于朦胧的佛光笼罩之中,但凭借着对佛陀的熟悉,看门罗汉也能确定,那一定是一个几乎称得上愉快的微笑。   他惊异地仰起头来:   “世尊……?”   “是个人族,注茶半托迦,”佛陀亲切地叫着看门罗汉的名字,堪称详细地描述道:“很年轻的女子,只有二十岁出头……身边还陪着两位女子,较她稍高一些,一位负金锏,一位带长剑。”   看门罗汉惊讶地注意到,说到此人时,佛陀的语气没有丝毫陌生之感,简直……像是在谈论一个相当亲近的人。   可作为在佛陀身侧侍奉一生的忠诚罗汉,遍寻记忆,他仍可以确信,佛陀此前绝不认识、甚至也绝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至于她自己,大约是用了什么易容术,并不是原本的容貌;   但我在试炼开始前曾看过她一眼,在她腰间,缠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兽皮包袱——很好认,对么?”   “好了,注茶半托迦,就这些,记住了吗?请你帮我留心她的表现,被击败之后记得告诉我。”   佛陀似乎心情很好,笑着说。   “谨遵世尊之命。”   顿了顿,看门罗汉又略有些不服气地道:“但是世尊,我并不觉得我会败——”   被看门罗汉反驳,佛陀也并不生气,更无被触犯权威的恼怒,反而笑了起来:   “啊,骄傲的注茶半托迦!好吧,好吧,那么……”   他动了动手指,凭空落下一个蒲团,颔首示意看门罗汉坐下。   “你的真身留在这里,与我坐在一起,等待法身传来的消息,如何?”   见佛陀如此笃定,看门罗汉反而有些举棋不定起来:“您……”   “不,半托迦。”   佛陀很清楚陪伴自己漫长岁月的罗汉在想什么。   他打断他,温和坦然的态度让看门罗汉羞愧,“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睁开‘观未来之眼’了。”   “我并不是看到了未来才如此肯定,仅仅是因为……”   “我相信她罢了。”   “——好了,半托迦,不要再拖延了,你已经迟到好几刻钟了!”   佛陀催促因自己最后那句莫名的话而陷入沉思的看门罗汉,“倘若你能赢,我愿将竹伞亲自赐与你做法器。动身吧!”   ……   临走时与世尊的对话仿佛还在心间回荡,看门罗汉凝神去搜寻谢挚的身影。   由于佛陀的描述过于详细,以致他刚看谢挚一眼就认出了她;   但为了不使谢挚起疑,只是极短暂的一撇,看门罗汉便已控制着自己平静地转过视线。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探究一番,这个年轻女人到底为何能得佛陀如此激赏了——   她会不会已在第一轮雨滴中就死去了?   “公输大人,不要硬抗,到我身边来!”   早在雨滴初落,谢挚即以黑雾撑起了一片安全的防护屏障,将她们三人牢牢地护住,未受丝毫损伤。   而放眼四望,此时还活着的修士,纵使侥幸没有被雨滴杀死,也没有被布袋吞噬,但亦形容十分狼狈,身上伤痕累累,眼下正在艰难地左避右闪,勉强活命;   还安然无恙地留在原地的,竟然也就只有她们了。   空中的竹伞还在飞旋不休,不断洒下致命的雨滴,白芍望了望它,又凝视了一眼看门罗汉与布袋芭蕉: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小挚,让我去试试,好么?”   此话虽在征询,但她已将灰剑拔出,紧紧地握在手中,分明已经下定决心。   谢挚偏过头来望了白芍一眼,眼里的担忧显而易见,咬唇轻声问:“……可以么?”   她不是不相信白芍的实力,只是试炼四关一关比一关更难,这三件法器如此强大难缠,看门罗汉也比长眉罗汉更加不易战胜……   她不想白芍受伤,更不想她冒任何风险。但是——   “可以的。”白芍很肯定地点头,神色温柔,带着宽慰。   “那好……”   白芍都这么说了……   “尽量不要受伤,好不好?我会心疼……”   这句话直接在白芍识海响了起来,两人神识相融,交流极方便,心念一转即可共通,这也是谢挚放心白芍独自离开屏障的原因。   倘若白芍遇到什么危险,她第一时间即能发现赶到。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谢挚正在贴在她的耳边对她软绵绵地轻声絮语似的,恋人的声音在她四肢百骸之中震动回荡,由骨至心都漾开一阵麻麻的酥,白芍至今仍然不太习惯,拔剑的手在半空中凝了凝,掩饰般地稍垂下脸,耳尖有点粉。   “明白,白芍……谨记在心。”   言毕,白芍深深望了谢挚一眼,朝着空中的竹伞飞身而去。   见白芍一人离开,公输良言大感惊讶。   与谢挚白芍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已经知道了她二人的关系,也清楚她们感情很好,是叫人很难不羡慕的一对佳侣,因此此时见谢挚没有动作,便更加惊奇:“谢姑娘,你不去帮白芍么?”   “不必我帮……”   谢挚紧张地盯着白芍离去的身影,回答得心不在焉。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剑修,一人便已足够了。”   迎着兜头落下的雨滴,白芍的心情却一点都不凝重,反而十分自在轻快——这种水汽弥漫的环境让她倍感亲切熟悉。   在她少年时,白芍曾练剑八年不止,哪怕刮风下雨亦不歇息。   她所重复的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不断地拔剑,挥剑,刺出去。   为了检验自己练剑的成果,她曾站在深秋的树林之中,耐心静待着纷纷扬扬的黄叶飘落,再将其一瞬尽数刺穿、挑在剑尖。   很快,落叶就不能再使白芍感到满足——枯叶飘落的速度在她眼中太慢太慢,不能再令她的剑道有丝毫进步。   于是白芍将目光投向了雨。   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每一息都有数以万计的雨滴自高空砸落。   而白芍的目标,便是在雨滴落地之前将其击碎。   这很难,但白芍在练剑的第三年便实现了它。   大雨滂沱,林木在狂风中摇晃,大股水流顺着光滑的树皮滑下来,小麂被打湿了皮毛,湿淋淋地在山间慌乱躲避,而白芍方圆数十丈却仍旧干燥如初,没有一丝湿痕。   而现在,她面对的只不过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白芍拔出剑。   这无疑是一柄极普通的剑,光秃秃,灰扑扑,剑身平直,未露锋刃,没有任何花纹雕饰,材质也无甚出奇之处,应当只是把粗制滥造的铁剑而已,甚至丢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修士弯腰去捡;   只是握住它的人,却并不普通。   如同星辰在高寒的夜空中微微眨眼,清澈的剑光亮了亮;几乎在同时,好似烟火在孩童的眼睛飞啸亮起,也在落下的无数雨滴中心亮了亮。   接着,像真正的烟花一样,雨滴砰地爆散开来——它被白芍斩碎了。   奇怪的是,碎裂的水滴却丝毫没有沾染上白芍的衣襟与面庞。   因为在分为几瓣的雨滴下坠时,白芍再次挥剑,在不知多少次的刺穿中,赶在数不胜数的水滴落下之前,将它们在剑尖完全地损耗干净了。   换而言之,在一息之间,白芍同时挥出了无数剑!   胜势已然明显,但就在此时,白芍却忽然调转了方向,并不乘胜追击,而是直奔布袋与芭蕉叶而去——   竹伞见她莫名逃离,当即紧追而上,将更多雨滴在白芍身后尽数喷洒,又被白芍反身以剑全部挡下。   她竟然是想与这三件法器同时战斗!   在对战中忽然撤开无疑危险至极,更遑论以一敌三,一面应对竹伞的追杀,一面对布袋和芭蕉叶发动攻击。   能做出这种惊人之举的人,若非对自己实力极度自信的惊世天才,便是将自己性命视作玩笑的疯子!   芭蕉叶没有料到白芍竟会突然奔向自己,立即将宽大的叶面面向白芍,蓄力对她吹出狂风。   但它最后一次朝布袋扇去的飓风已经呼啸着滚了过去——   “轰……”   自布袋内部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仿佛其内有大山崩塌。   无数裂口正在布袋上扩大,它飞快地瘪了下去,涌出汩汩黑血,散发着惊人恶臭。   在袋口挣扎着窜出许多蟒蛇头颅,都被从七寸处齐刷刷地斩断,但仍然能弹起很高,绿眼睛怨毒地死死盯着不远处持剑的女人,还有不少蛇头张着口对芭蕉叶嘶吼。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随着布袋化为一团碎布,这些狰狞的蟒蛇也如断水的藤蔓一般枯萎了。   芭蕉叶不可思议地扭动了一下——身为罗汉的法器,它早已诞生出了可与人族媲美的灵智;   但此刻,它既不明白白芍是如何将布袋斩碎,更不理解那布袋的化身——蟒蛇,在临死前为什么要瞪着自己发出怒吼,连眼珠也仿佛要喷出火焰。   明明,明明……布袋是它们三个当中最坚韧的,可是最先破碎的竟是它??   “是风。”   白芍简单地解释。   她比了一个手势,神情温和宁静,没有丝毫杀气,不像是在为敌人解说,倒更像是在授课。   “你不断地将受害者刮进布袋之中,我于是趁机将剑气融入你的风中,进而非常容易地进到了布袋最脆弱的内部。”   “它对你吹来的风毫无防备,却不料你做了杀死它的帮凶,因而才会对你有怨气吧。”   芭蕉叶大怒,要卷起万丈狂风,将白芍撕得粉碎,却见她身形一动,消失在了原地。   取代白芍冲向它的,是千千万滴致命雨滴。   ——白芍方才与芭蕉布袋战斗时,还在同时应对着竹伞的追击!   现下她突然撤开,雨滴来不及转向,便通通射向了芭蕉叶!   竹伞来自佛陀亲赐,而芭蕉叶只是罗汉的法器,若是两者硬碰硬,谁败谁胜一眼便可得知!   芭蕉叶大为惊骇,欲要逃亡——然而已经躲闪不及,眨眼间便被数不清的雨滴洞穿了叶面。   待到暴雨终于停止之时,它已经彻底失去了形体,只剩下几根残缺的叶脉悄无声息地坠下。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根本来不及竹伞作出反应。   等它回过神来,自己的同伴已经失去了声息,只剩下它一个在空中茫然四顾。   “叮……”   在白芍眼中,世界仿佛变慢了无数倍,每一滴雨滴都如钢珠一般清晰,擦过空气时会发出细微的嗡鸣。   而现在,只剩下了一颗被白芍刻意留下的雨滴,它正在缓缓地自她面前落下。   在雨滴坠落至胸口时,白芍轻轻呼出一口气,刺出了最后一剑。   只剩一个了。   剑尖的倒影在透明的雨滴中放大,如气泡一般被刺开。   破碎的水滴在白芍脸上擦出道道血痕,她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凝视着自己那道刺破水滴的剑光继续冲上而去。   竹伞忽然不再旋转,在空中僵住。   下一刻,伴随着一缕佛气消逝,竹伞骤然一分为二,断面平整如割,飘飘摇摇地落下地面。   战斗结束。   没有竹伞不断倾泻雨滴,天空中的阳光终于和暖地洒了下来。   “嚓”的一声,白芍收剑入鞘。   她停止了这场永不止息的雨。   胜利很令白芍愉快,但她更高兴满意的是,自己完成了对小挚的承诺,没有受伤。   ……如果脸上的擦伤不算的话。   白芍有些心虚,赶忙施了一个术法,除去脸上还在不断缓缓外渗的血滴。   云端上,看门罗汉兴致勃勃地握紧禅杖。   他原以为,与自己对战的会是谢挚,那个被佛陀所看重的女子……   却没想到,她的身边人意外地强大。   ——不过,也一样。   在战胜她之后,他自会与谢挚对战,并不须着急。   “祝贺您,施主。真是精彩的一战,您的剑道实在让人惊叹,大慧光更是在您眉间时时闪现。”   出于对强者的尊重与欣赏,看门罗汉的语气十分好,毫不吝惜称赞,甚至称得上亲切友善。   “您打败了三件法器,接下来,可以与贫僧战斗了。”   他单手立掌,弯下腰去,施了一礼。   “贫僧法号看门罗汉,您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注茶半托迦。”   “敢问您的名姓?”   白芍远远地与谢挚对视了一眼,朝她温柔地笑了一笑,表示自己很好,要她不必担心。   望向看门罗汉时,她眼中的柔光缓缓淡去,只剩一片纯粹的平静。   “阳凡水畔,寿山白芍。”   “尊者,请赐教。”    第282章 禅杖   听见白芍报上名号,看门罗汉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寿山白芍?原来是你……”   白芍之名在东夷太盛,即便是他,亦有耳闻。   他对白芍的剑道十分好奇,曾想亲往阳凡一观,不意今日,却在佛陀开设的试炼中得到了与她切磋的机会。   看门罗汉庄重地抚平僧袍上的褶皱,态度比之前还更认真了几分——他尊重强者,一个卑劣的强者要比一个无能的善人更能得到他的尊敬。   “之前听闻您有三剑,第一剑破五感,第二剑斩道宫,第三剑灭神魂……”   他拄着禅杖,僧袍鼓动。   紫色的雷光自禅杖上流淌到了看门罗汉的全身,甚至连面庞也有丝丝紫光游走,仿若一条条电蛇正在吞吐蛇信,衬托得他仿佛远古雷神降临。   “注茶半托迦,愿闻其详。”   “那便得罪了,尊者。”   白芍亦深深行礼,随即闪电一般刺出剑去!   这一剑快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下方仰首观战的众人只觉什么亮光在眼前忽地一闪,被刺得本能眨眼;再定神时,兵器相击的巨大清鸣早已响彻云霄——   “铛!”   看门罗汉以禅杖挡住剑锋,饶是他寿命悠久,曾见过惊艳一时的无数英才,此时也不能不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赞叹:“好快的剑!”   “尊者谬赞了,您也很强。”   “能接住我这一剑的人,您是第一个。”   白芍毫无骄色,说得平静自然,十分诚恳,可这回答却让看门罗汉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这个年少成名的白芍,意外地有些一本正经的痴气,虽然言语神情之间没有半点轻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恭敬知礼,但说出的话却又分外狂傲——虽然她本人并无此意,只是依着心中所想,照直说罢了。   而这更令人倍感受辱,倒还不如不开口。   “是么?那是贫僧的荣幸。”   看门罗汉并不恼怒,反而肯定地笑了起来。   “令白施主今生初尝败绩的,贫僧也将是第一个。”   出乎他的意料,白芍却正色道:“我若是尊者,此刻便不会再说大话。”   数不尽的剑气同时出现在了看门罗汉身侧,将他如漫天光雨一般重重包围,每一缕都亮得刺眼。   就在与看门罗汉说话的这短短几刻之间,白芍早已无声无息地刺出了无数剑!   她的第一剑只是对罗汉实力的试探,仅仅动用了几成之力而已,此刻的无尽剑气,才是真正的杀招!   更惊人的是,这些剑气仍然在不断增加,被后来的剑气叠加压缩无数倍,最后几乎化为一粒灰尘大的小点,唯独散发的光芒愈发炽亮,仿佛一颗颗濒临爆炸的星辰。   而现在,无数“星辰”映在了看门罗汉的瞳孔之中,每一颗“星辰”之中都至少包含着上百道剑气,如一片灿烂星海,也照亮了罗汉震撼的面孔。   这景象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瑰丽,在乡间晴朗的夏夜,人们抬头望去,所看到的应当也是这一片几乎压到眼前的璀璨星穹,每一颗大星都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垂落地面。   但这片“星海”却与之不同——   它更迷人,更深邃,也携带着前者绝不会有的致命危险。   每一颗燃烧的星星,都是刺来的无数剑尖。   ——白芍还在挥剑!   此时的境况危险至极,看门罗汉却并不慌张,甚至还有空欣赏这片为取自己性命而来的“星穹”,仔细看了一圈,缓缓赞叹道:“真美啊……”   罗汉垂首道谢:“多谢白施主,让贫僧看到了如此美丽的星空,贫僧不胜感激。”   “——只可惜,如此美景,只是昙花一现。”   他弓身重重将禅杖砸向云面:   “佛光朗照之地,众星退散!”   以禅杖接触云面之处为中心,滚滚雷光猛地迸溅逸散,如蛛网一般飞速延展,一瞬间便贯穿了每一颗剑气星辰,将它们如珍珠一般颗颗串连起来。   看门罗汉劈下禅杖,十二金环乱鸣一片:   “破!!!”   随着看门罗汉发出这声低喝,千万颗剑气“星辰”同时轰然炸碎开来!   剑气“星辰”炸碎之后,其中压缩的百道剑气也随之喷涌而出,借爆炸的力量直直冲向看门罗汉面门,要发动最后的袭击,又在堪堪触到罗汉衣襟之时,被雷光尽数捕捉、搅碎湮灭。   金环每发出一声响,都有无数剑气消失在雷光之下。   在金环相撞的叮当脆响声中,看门罗汉缓缓收回禅杖。   剑气“星辰”泡沫般粉碎,隔着纷纷扬扬下落的光雨,他与白芍对视。   “敢问白施主,现在,贫僧还是在说大话吗?”   看门罗汉在幼时即开始修行,但与其他的兵修不同,他并不专注于一种固定的兵器,学会一门武器之后,即将它抛掉,转而去学习下一门兵器。   等到他成为金身罗汉时,早已会使世上的所有兵器,刀枪剑戟、斧钺棍鞭……凡世间所有,无不精通。   佛陀见此情景,因叹道,半托迦!我有何可以赠给你?你已精通世间所有兵器,可这也正如你什么也不会一般!我有何可以赠给你?   不若,我便赠给你一根锡杖,你以后化缘不须扣门,用它摇动即可,有缘人听见声响,自会为你布舍。   自此,看门罗汉便手握禅杖,时时侍立在佛陀身旁;但那禅杖总是用于谦卑的化缘,世人极少看见它将威严降于敌人的头顶。   而此刻,看门罗汉毫不吝惜地将禅杖的真正威力展示在白芍面前——   他持着禅杖,慢而坚定地走向白芍,脚下佛光凝聚;每走出一步,手中的禅杖都随之变换一次。   “剑。”   罗汉挥出一剑,如一颗彗星划过天际。   “刀。”   罗汉劈下一刀,似一束雷霆斩破黑夜。   “鞭。”   罗汉甩下一鞭,大地因身上绽开伤痕而哀楚呻。吟。   “枪。”   罗汉刺出一枪,枪尖颤动着亡者的惊魂,红缨滴下敌人的鲜血。   ……   待走到白芍面前时,他掌中的武器已不知变换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挥动它,使出完美的一击。   ——他已在所有兵器上都达到巅峰。   看门罗汉伸手一抚,禅杖重归原样。   “白施主,看明白了吗?”他神色平静道。   “看明白了,谢谢您。”   白芍轻轻点头,将手中灰剑握得更紧。   虽在下风,她却不见惊慌,眼眸反而愈发清澈专注,极认真地注视着禅杖的每一次变化、罗汉每一次的挥动兵器,仿佛不是置身于危在旦夕的战场,而是在渴求新知的课堂之上。   “您比我想象得更加强大,是白芍托大了。”   白芍始终对自己的实力有充分的了解,也对战局有着精准的把握。   正如此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剑道战胜不了看门罗汉。   ——至少二十七岁的她,不行。   他太年长,而年长对修士来说几乎等同着强大。   何况,看门罗汉手中还持握着佛陀亲赐的法器——恐怕也是世间最适合他的法器。   而她手中,只有一把普通的铁剑。   众所周知,兵修的武器极为重要,对剑修而言,一把好剑就像性命一样珍贵;在对战之时,好剑可以在敌人手下硬生生地抢回一条性命,而劣剑,只能使战斗更快地驶入深渊。   但白芍并不怨怼:   归根结底,只是她技不如人罢了,这也没什么好不甘痛恨。   只是……   白芍留恋地望了谢挚一眼,心中到底还是不舍。   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但她不想……叫小挚与寿山众人难过。   白芍默不作声地点燃道宫中的血精海洋,将其缓缓导入手中的灰剑剑身——   她要做最后的尝试,以性命博取胜利。   ——白芍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接下来将要挥出的一剑,只是却没看到,伴随着血精的源源涌入,她手中那柄貌不惊人的灰剑之上,如雏鸟破壳一般,裂开了极细的一道缝,泄出一抹璀璨的金光来。   见白芍至此境况,仍然如此镇定坦然,看门罗汉心中略有不忍,不禁起了些许惜才之心。   但是,他仍然要杀掉她。   这是规则,不会因为惜才便改变,甚至还要因为爱惜她的天才而杀得更坚决。   ——只不过,在临死之前,他可以为白芍讲解一番她的不足,以此作为对她最后的宽容。   “白施主,贫僧承认,你将‘一’精进到了极致,剑道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堪称惊世之才,但这并不足以打败贫僧——”   “你太年轻,经历的太少,太执着于一件事物,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只有自己刺出的一剑,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能抬眼见世界,极致的纯粹反而成了阻碍你前进的顽石,使你只能在剑中徘徊不前,而贫僧的道是由万合一,是历经千帆,是返璞归真,不是你的一味重复所能战胜的。”   “须知世界乃是一场永恒的虚幻,你当破执,当无所求而求,无所欲而欲,当将自己在红尘中所见的一切熔铸于剑中,从无穷重新归复到『一』——但这『一』已与最开始的一不同,完全不同,它将是寂静、圆满、智慧的『一』,而不是将剑单纯地拔出来,再刺出去。”   “你把‘一’写了上万遍,将它炼成完美的一笔,可那也仍然是‘一’,不能改变。”   结束了这充斥着禅机而十分深奥玄妙的解说,看门罗汉深深地看了若有所思的白芍一眼。   “……为了这个,你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化缘一般,他执起禅杖。   但这次,金环的响声却不再是预示有缘人的到来,而是宣告死亡的逼近。   禅杖在一瞬之间变换无数次,最终归于平淡的「一」,看门罗汉手执禅杖,劈向白芍:   “万法归一!!!”   白芍亦挥出了自己蓄力已久的一剑,血精完全包裹住了灰剑的剑身,甚至让它完全变成了浓烈的金色。   “锵——”   雷光与剑气淹没了整片天穹,天地之间唯有紫金两色交织奔涌,仿佛万千天马正在驭风奔驰。   下方的众人什么都无法看清,只闻兵器不断相击发出的彻天清鸣,可怖的震动波及到地面,甚至令他们的骨骼与五脏都一起战栗着抖动起来。   如此之大的动静……   修士们脸色煞白地想:   此刻的天上,不像是两位修士正在战斗,倒更像是两军厮杀,无数个人、无数把兵器正在激烈碰撞一般!   “谢姑娘……”   连公输良言也不能再保持镇定,不安地抿了抿唇,将金锏握在手中,反复握紧又松开,极欲冲上去与白芍一同战斗;   但思及以自己的实力,现在加入战场恐怕只会立毙,除过给白芍平添麻烦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又只能颓然地放弃。   “你说,白芍真的能赢么?”   并不是她不相信白芍,只是——看门罗汉实在是太强大了……   黑雾早已在谢挚手中凝聚成长弓,天空中一片混沌,并看不清白芍与看门罗汉的身影。   不过谢挚也并不须借助目力,她干脆闭上眼睛,以神识不断感知着白芍的位置。   二人缠斗不休,动作极快,一息之间即能互相使出千万招;   虽然如此,凭借强大的精神力,谢挚仍能始终以箭尖精准地对准看门罗汉的眉心,随时预备在白芍力不从心之际,将她自罗汉的禅杖之下救走。   锁定看门罗汉对精神力的消耗相当大,以至于谢挚的嘴唇有些苍白。   但她的声音却很坚定:   “……白芍当然会赢。”   “这是她答应过我的。”   白芍不会骗她,她对她的许诺,总都会实现。   倘若……倘若白芍当真遇到什么不测……她也不必再活。   谢挚忽然精神一振,将箭尖猛地向左一移:   “他们停下了!”   ——谁胜谁负??   最后一声兵器相撞的巨响终于缓缓震荡着消失,而雷光与剑气还尚未消弭,如浓雾一般,遮蔽住了空中一动不动的二人。   “哈啊……”   两人离得极近,兵器仍在互相抵压。   保持着执剑的姿势,白芍胸口起伏,轻轻喘息。   一抹血迹很快自白芍唇角滑下,但她的眼睛却很清亮。   “尊者,”她轻轻叫:   “血。”   经白芍的提醒,时间才仿佛骤然惊醒过来一般,猛地流动起来,无数道裂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门罗汉的僧袍与胸膛上。   下一刻,僧袍就被绞为碎片,如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翻飞洒落。   “噗……”   无数道伤痕一齐喷出血来,将看门罗汉完全变作了一个血人。   虽然身受重伤,但看门罗汉却气定神闲,并不慌张。   ——他知道,在方才的较量之中,白芍受的伤比他更重,现在只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叮当、叮当……”   如同穿过风铃,看门罗汉抬手,将禅杖上的金环触响。   原本在金环中跃动不止的雷光,此时竟已熄灭了小半。   “贫僧禅杖的力量来自于十二金环,而你打破了足足五个,将近半数……”   看门罗汉看向白芍,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激赏,有惊艳,有惋惜,有感叹,而更多的,则是浓浓的忌惮与杀意。   “白施主,你当真是让贫僧……十分惊喜。”   在方才的对战中,看门罗*汉变化出了无数武器,将万归于一,同时击向白芍;白芍亦毫不示弱,以一排列出万,同时挥出无数剑。   两人互有胜负,彼此都负伤无数;   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看门罗汉略胜一筹。   但看门罗汉却并高兴不起来——以他的年龄与身份,险胜白芍,几乎称得上是耻辱。   他手腕施力,将禅杖压向白芍的剑;白芍的剑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而白芍受到压迫,也跟着喷出一口血来——她受的更多是内伤。   看门罗汉看着裂纹在灰剑上延展开来。   他喃喃自语道:“你虽斩破了贫僧的金环,可贫僧也斩断了你的剑,如此看来,也不算丢脸太过。”   “……唔?”   看门罗汉忽然怔了怔,面露疑惑之意,微微侧眼,凝神看向白芍的剑。   ……他分明记得,白芍的剑是把十分平常的灰剑,只不过是被她的血精所包裹,这才看起来仿若一把金剑而已;   但是现在,随着裂纹渐渐扩大,在那灰胎之下隐约露出的色彩,竟然也是一抹璀璨的金?    第283章 万一   “……你的剑,是把金剑?”   看门罗汉抬眼,不可思议地问。   白芍闻言也是一怔,不知看门罗汉忽然何出此问,下意识摇头:“不……”   她可以确信,小挚送给她的这把剑是灰剑。   “那怎么……?”   看门罗汉按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高高抬起禅杖,剩余的金环中雷光猛地爆发喷涌,马上就要重重击打在已显裂纹的剑身之上:“破!”   ——管它灰剑还是金剑,只要被他斩断,便都只不过是一块废铜烂铁而已!   与此同时,白芍也将所有血精灌注到了灰剑之上,预备发出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   雪白的剑气如花瓣一般在天穹上重叠盛放,而雷霆则携带着阿罗汉的佛光,意欲将其斩得粉碎!   “锵——”   灰剑的剑尖应声而断,飞旋着扎入地面。   武器毁坏,白芍当即受到严重反噬,再次吐血,被击飞数十丈。   “哈啊……”   看门罗汉站在原地大口喘息,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多亏及时用禅杖撑住身体,这才没有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心有余悸的冷汗自颊边滚落,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看门罗汉低头去看,赫然看见自己的胸膛前后透亮,被轰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在方才的最后对决之中,他斩断了白芍的剑,却也被白芍的剑气击穿了胸腹。   但好在,这具身体只是一具法身投影,并不是他真正的肉身,除非被一瞬间击得粉碎,哪怕是受了致命伤,亦你行动自如。   简单确认了自己的伤势之后,看门罗汉迈步,一息之间便来到了白芍的身边。   “白施主,我得承认,方才你挥出的真是可怕的一剑,连我,世尊最强大的战士之一,也不能不为之心惊。”   他失去了所有温和与耐心,已经不再微笑抑或表露出谦逊,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着倒在地上的白芍。   这阿罗汉失去了往日警觉威武的形象,破碎的僧袍也掩不住浑身的伤口,胸前破了一个大洞,脸庞上的剑伤过深,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此刻背光而立,浓重的阴影更模糊了他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比起一位仁智的佛弟子,倒更像一个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咳咳……”   鲜血沾满了白芍的衣襟与下颌,白芍唇角溢出血来,手中紧握着断剑,试图挣扎着起身,但过重的内伤却让她无法继续战斗。   看门罗汉看着白芍动作,柔缓地道:“作为对手,我尊敬你;”继而语气转厉:“但倘若放你继续成长下去,他日,你或许会成为世尊的大敌。”   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丝可能,他也绝不容许。   “阿弥陀佛……受死罢。”   看门罗汉面无表情地缓缓举起手中禅杖,对准白芍的头颅挥下去。   “白施主往生之后,贫僧会亲自为您超度诵经的。”   自他身后,掀起了一片咆哮的海洋,漆黑的浪花正在其中奔腾翻滚;   定睛看去才能发现,那根本不是水,而是最纯粹的雷霆所汇聚成的一片雷海!   这一击若中,必能使白芍灰飞烟灭!   下方的谢挚丝毫不敢放松,用神识紧紧锁定着风暴中的二人,手中长弓挽如满月,本已将要射出箭矢,不知为何,却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停下。   为了在关键时刻一箭射杀看门罗汉,保全白芍的性命,谢挚将精神力调动到了极致;   在神识的笼罩下,白芍与看门罗汉身处的那一片区域,远比她用肉眼观看更加清晰,谢挚甚至能“看”到风与气流的变化。   而此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在白芍身边飞速地壮大,每一息过去都能膨胀数百倍不止。   而这股力量,她还莫名地……隐隐熟悉……?   “轰——”   禅杖携着破竹之势当头劈下,在巨响之中,看门罗汉仔细辨认出细微的断裂声。   ——大约是白芍骨骼尽碎的声响,他想。   满意之色尚未来得及跃上罗汉的眉梢,紧接着他便察觉到了什么,将眉头皱得更紧。   不……   不对劲……   白芍还活着!   不仅如此,她还以断剑接住了他的禅杖!   金光在灰剑开裂的剑身上流淌出来,白芍握紧被鲜血浸染的剑柄,不顾伤势,强行抵挡住了罗汉的攻击。   灰铁块块剥落,露出底下潜藏的真实质地——   是一抹难以用言语描述形容的金色。   不同于金子的华贵色彩,这金色更像是从太阳中径直剪下的一截最炽热纯粹的明亮日光,仿佛有生命一般,还在烈烈舞动、吞吐呼吸。   灰剑之下,竟隐藏着一把金色的断剑,被看门斩断之后,这才真正地暴露于世间!   “……金剑?”   被刻意遗忘的久远记忆翻滚上来,隐约的似曾相识之感更让看门罗汉心惊胆寒。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心在克制不住地发颤。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看门罗汉曾亲眼目睹过摇光大帝战斗时的风姿;神帝仅仅是漫不经心的随意挥下一剑而已,他的无数前辈便为之丧命。   而姬宴雪的剑,正如白芍此刻手中所持的剑一般,都是金剑。   看门罗汉在这把被斩断的金剑上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他可以确信,这是神族的剑!   虽然是把断剑,但它所散发着的恐怖气息却丝毫不比姬宴雪的神剑弱,甚至还要隐隐更胜一筹!   ——白芍绝不能驾驭它,它真正的主人是谁?!   一个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白芍的识海中,姿态放松随意,含笑同她对视。   白芍在她碧绿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摆出防御的姿势,下意识脱口而出:“摇光大帝……?”   神族乃是高挑美貌的金发女性,这是五州人所皆知;   而东夷离昆仑神山太过遥远,以至于东夷人对神族并不了解,即便是白芍,也只听过姬宴雪的名姓而已。   “摇光大帝?这是现在的神族君主么?”   女人感兴趣地笑了笑,“不……我不是她。论起来,我应当算是她的长辈。”   “敢问您是……?”白芍定定神,谨慎地发问。   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自称是摇光大帝的长辈?   “你可以叫我太一。”   女人扫过白芍手中所握的断剑,目光中隐约露出一抹感慨之意。   “这把剑,曾是我生前的佩剑,可惜后来在神战中折断了。”   没等白芍在震撼中回过神来,她便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你和小挚将识海连在一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能进入你的识海之中……嗯,你的修为不错,天资也很好……五州真是代代出英才。”   一瞬间之内,太一便将白芍的修为探了个完全,赞赏地道。   白芍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声名赫赫的远古真神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识海里,并言称自己这把断剑曾是她的佩剑;   听她言语,此事竟似还与小挚有关……   她呆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最终觉得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双手捧起断剑,想将它交还给太一神:“晚辈不知——”   “不,不必还,”太一神笑着制止了她,“我早已死去了,这只不过是我残存在经文里的一抹意识而已,何必再要剑?你既然得到它,便是你的机缘,收着即可,无须多言。”   “不过,还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这把剑,与别的剑不同——”   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应当怎样向白芍解释。   “它是一柄……活着的剑。”   “活着的剑?”   白芍想了想,试探着问:“您是说,它有剑灵么?”   这也并不意外,举凡世间名剑,大都有属于自己的剑灵;   如著名的妖刀刈鹿,其刀灵甚至能够化身成为一个女人,时时庇护在主人身侧。   “不,它并没有剑灵。”   太一神摇头,语焉不详地告诫道:   “但它很危险……你要多加小心,最好不要离开小挚身边,我在小挚的识海中,还可镇压它一二。”   太一神神色郑重,绝不是在同她玩笑,白芍也心中一凛:“晚辈谨记在心。”   说完之后,太一神又恢复了那种随意自然的态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芍的识海。   与谢挚不同,白芍的识海并不浩瀚无边,大约只如一个房子大小,但是极其洁净纯粹,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即便是一位潜修千年的阿罗汉,其精神力的纯度恐怕也比不上她。   由此也可以窥见白芍的为人与品性,太一神心中满意,转过身来,笑道;   “你听到方才那罗汉怎样评价你了么?他说得其实不错——你的剑练得很好,只是缺乏一些生命的体验。”   “再过一段时间,等你几十岁、几百岁乃至几千岁,经历了世间的历练之后,你的剑道才能达到真正的圆满。”   “……”   白芍垂眼沉思,她感到仿佛受到了触动与启发,又有些似懂非懂,分明已经摸到进步的门障,却不得推开,只得在原地焦灼地徘徊。   “您的教诲我记住了,但是白芍愚钝……现在还不大明白,还望您指点。”   “且抬头来看。”   太一神抬手,指尖化出一颗种子。   “这是『一』。”   那枚种子开始发芽生长,无数枝叶如日光一般喷薄而出,在一瞬间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太一神笑着看了白芍一眼:“这是你的剑道。”   繁茂的枝叶重新缩入种皮,开始了第二次生长。   这一次,它长得并不快,向四面八方缓缓伸展着叶片;白芍惊异地看到,在那鲜嫩翠绿的树叶上,每一片都托举着一个正在演化发展的小世界。   “这是『万』,也即是那个罗汉的道。”   说到这里,太一神又笑了一下。   她望向手中的小树,神族与生俱来的骄傲自眉眼之中表露出来,丝毫不掩饰对看门罗汉的不屑。   “不过,他所谓的『万』,远远不及我的『万』,与我乃是天壤之别。”   树木仍在生长,叶片上的小世界由初生到繁荣,再由鼎盛到寂灭;而与此同时,举起它们的绿叶也渐渐化作金黄,最后卷曲着纷纷落下——它枯萎并且衰老了。   小树彻底融化,消散在空气中。   “嗒”的一声,褐色的种子重新落在太一神掌心。   “这还是『一』,它看起来与之前一模一样;”女人循循善诱道,“——但是,它真的还与之前一样吗?”   “不……”   “不一样了……已经完全不同……”   白芍定定地盯着那颗种子,失神地喃喃,心中不断闪现着它由发芽到归于原样的全过程;   她记起了自己怎样练剑,怎样重复着上一次的惯性与轨迹,成千上万次地刺出剑去,她记起自己怎样将剑打磨到速度的极致,甚至于肉眼所追寻不见。   但现在,她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太一神知道白芍已有所悟,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她伸出两指,将那颗种子按在白芍的眉间。   “现在,重新挥剑;这次只须一剑。”   白芍应声而动,依循太一神的教导,在心中拟出一颗不断枯荣盛衰的小树,由「一」衍生出「万」,再由「万」融归于一个崭新的「一」。   她挥动手中的断剑,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爆发了出来,照亮了整片天穹——   “……那是什么?!”   看门罗汉心中又惊又惧,方才他发现白芍的剑被斩断之后露出了真容,竟是把金剑,在过去记忆的影响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而就在这一退之间,身受重伤的白芍忽然动了起来!   她挥动了断剑!   “唔。”   莲台上,佛陀微微睁开眼,望向下方双目紧闭、满脸淌汗的看门罗汉。他的法身投影此刻正在试炼中与白芍激战。   佛陀笑道:“半托迦败了。”   “轰!”   看门罗汉化出无数武器,却统统在白芍的剑下如沙堆一般坍塌毁灭。   “这不可能……不可能……”   看门罗汉怎样也想不通,为什么在短短几刻之间,白芍的剑道提升了如此之多,竟似在对战中顿悟突破,跨入了新的境界。   她分明只挥出了一剑,但这一剑,乃是不可阻挡的一剑!   “尊者,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金光灿烂的金剑抵在了禅杖之上,在战栗之中,看门罗汉几乎恍惚地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正音之战的战场上,将要死在摇光大帝的剑下;   但定睛看去,凝视着他的却并非那双令他终生难忘的傲慢碧眸,而是清澈澄净的柔和双眼。   白芍……   金环中的雷光如烛火一般渐次熄灭,禅杖断裂如麦秆,看门罗汉眼睁睁地看着断剑朝自己斩下,却无法抵抗。   “您想见我的三剑,恐怕是办不到了。”   “从今以后,白芍败敌,只须一剑。”   白芍收剑,跃下云端。   在她身后,看门罗汉的法身轰然碎裂。   “……啊!”   坐在蒲团上的看门罗汉浑身一颤,大喊了一声,险些跌倒在地,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稳稳地扶住。   “半托迦,战果如何?”上方的佛陀温和地询问。   “……”   不顾满身的冷汗,看门罗汉翻到佛陀面前跪下,深深地垂下头去,惭愧至极,几乎匍匐;心脏咚咚狂跳,他的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望世尊宽恕弟子的无能……”   “我……我败了……”   他痛苦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利剑一般割着他的心。   “无妨,半托迦,不必过于责难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对这结果,佛陀并不意外,毫不恼怒地宽恕了罗汉的失利。   “与你战斗的是谁?你有留心那个孩子么?”他更关心的是这个。   “嗯,嗯……”   看门罗汉还沉浸在方才的失败中走不出来,他勉强集中精神,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佛陀的问话上:   “回世尊,弟子有留心她,不过此次与我对战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身边人,那个带剑的女子。”   “她就是那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寿山白芍。”   “是么?”   佛陀不置可否,“那么,你觉得她怎么样,半托迦?是徒有虚名,还是确有不俗?”   “她……她很强……纯以剑道而论,几乎已经追上、甚至超过了弟子。”   看门罗汉心有余悸地回忆:“天资更是可怕,一想到她今年才不过二十几岁,弟子就不免心惊胆战;而她那把断剑,更疑似是神族的器物……”   停顿了片刻,他仰起脸来,坚定地请求:“世尊,倘若白芍不能为我所用,望您能及时将她斩杀。”   白芍不到三十岁便已至斩己大圆满,只要不出意外,放任她继续成长下去,她成为仙人几乎是一种必然,甚至有向仙王进发的可能。   而东夷不需要第二位仙王,尤其白芍还不是佛门弟子。   “半托迦,你辛苦了,对此,我很感谢。”   佛陀微笑道:“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希望你能多留心的人是谢挚,而不是白芍?”   看门罗汉呆在原地:“世尊……”   他脊背发凉,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与白芍的战斗,以至于忽略了真正的任务;   现在回忆起来,他甚至记不起谢挚的面孔。   “弟子知错,求您宽恕!”看门罗汉惊慌失色,重重叩首。   自看门罗汉身后响起一道柔润的声音:“不必如此,半托迦,世尊并没有责怪你。”   这是……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注茶半托迦回忆了一下,心中才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他?十八罗汉之中最神秘的……   佛陀移目看向来人,朝他颔首。   “罗怙罗,你来了。”   “是的,世尊,弟子在沉思中聆听到了您的命令,故而匆匆赶来。”   这是一个容貌十分清秀的青年,圆如满月的面庞上有一双明亮而善思的眼睛,总是在低垂,好似无时无刻都在思索着什么。   沉思罗汉,罗怙罗,密行第一,佛陀十大弟子中的一个。   他也是试炼第四关的坐镇者,考察念力。   “世尊,敢问您有什么教导,罗怙罗必将全部的遵从与忠诚奉献给您。”沉思罗汉恭敬地行礼。   “并无什么教导,罗怙罗,对你,我向来都很放心……”   佛陀前倾了身体,“只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与谢挚对战的时候,不要输得太快,那孩子擅长念力正如花朵擅长吐蜜,丝毫不逊于你。”    第284章 三错   战斗尚未开始,佛陀却已预告了沉思罗汉的失败。   虽然如此,沉思罗汉却没有任何被怀疑实力的不快,语气仍旧柔和恭顺,无一丝波澜。   “是,世尊,罗怙罗谨遵您的法旨,必定会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   白芍跃下云端,落到地面。   “白芍!”   谢挚当即扔下弓箭奔过去,急切地察看她伤势如何:“你怎么样了?”   待看清白芍的面庞,她的声音一下子小下去,“啊……”   她从未见白芍受过这样重的伤,衣襟下颌上都满是血,往常挺拔的身形头一次显示出脆弱,几乎都有些站立不稳。   谢挚捏住白芍的手腕简单一探:道宫空荡,连血精海都被消耗干净了。   偏偏这人好像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一般,纵使自己脸色苍白,却还在专注地凝视着她,温柔地冲她微笑。   “小挚,看门罗汉已败,我回来了。”   “……”   谢挚不言语,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低头取出小鼎,将里面的所有奇珍异宝全都取出来,在面前堆成一座流光溢彩的小山,从中拣出效力最佳的伤药喂到白芍嘴边,语气生硬,半命令式地道:“快吃。”   即便这时,她也依旧没有和白芍对视,仍旧垂着脸。   “……小挚?”   白芍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吞下伤药——即便是在感情上笨拙如她,也能意识到谢挚现在有些不对劲。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小挚却看起来并无喜色,反而还有些不高兴似的。   “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   白芍心感慌张,忙握住谢挚举在自己面前的手腕,试图让她抬头,好看清她的神情,以此分辨她此刻的情绪:“不要不开心,好不好?若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   她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   谢挚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紧紧地抱住白芍,埋首在她肩头,哽咽道:“骗子……”   “你骗我……你答应我不会受伤的……”   谢挚之前也受过不知多少伤,甚至有许多次将近丧命,可她却没想到,那些**上的伤痛,全然比不上她看到白芍重伤时的心疼。   湿意在肩头散开,白芍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扶住谢挚的腰。   听着谢挚带着哭腔的低诉,白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挚并不是在生她的气,提起的心这才放下,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小挚……”   方才的的紧张与担忧荡然无存,只有一股温情水一般地在她心头溢散轻漾。   小挚在担心她,因为她受伤而伤心落泪,这个认知让白芍心里暖洋洋的,极受触动,既欲将谢挚扣紧在怀中,又欲安慰她,一下下温柔啄吻去她的眼泪。   白芍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着谢挚的头发与后背,安抚还在抽泣的恋人,柔声认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错在哪里了?”   听到这话,谢挚终于抬起了一点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白芍。   她声音还有些忍眼泪带来的哑,理智回归之后,心里已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落泪感到难为情,但又实在舍不得离开白芍的怀抱,只好装作意识不到心中逐渐扩大的羞窘。   “白芍有三错,要请你一一责罚。”   白芍伸手,带着自责与怜惜,用指腹将谢挚颊上的泪小心翼翼地轻轻拭去。   “其一,乃是修为低微,与看门罗汉对战,而不能立胜。”   “其二,乃是违背承诺,明明之前答应你尽量不受伤,却还如此狼狈。”   白芍轻叹一声,将谢挚拥住。   她的声音像微风一般拂在谢挚耳边:   “……最后一错,也是最该罚的一大过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该叫你难过。”   女人并不会说什么哄人开心的甜言蜜语,但说出的字字句句都极诚恳,闻者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我是要罚你的……”   谢挚听得眼眶又有些酸,为不叫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也为了回应白芍,张口轻轻咬在白芍颈侧。   她听到白芍的闷哼,却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像是无声的允许,也像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纵容。   咬完之后,谢挚重新抬起头来。   “……罚完了。”   “这下,长记性了吗?”   她羞得厉害,还要强撑着声势,努力绷着脸。   白芍摸了摸脖颈上的一点印记,点点头,即便极力想严肃,但甜意还是自心间漫到了唇角,忍不住甜蜜地微笑:“记住了,白芍绝不敢忘。”   对着白芍,谢挚怎么舍得真的用力下口,比起啃咬,那更像是一个带着轻咬的吻。   白芍抚着脖颈,心中又痒又烫,丝毫不舍得将目光从谢挚身上移开。   她知道,小挚总是心软的。   “傻子……”   谢挚看白芍傻乎乎的模样,分明是被自己欺负着咬了一口,还眼底泛亮,满心欢喜,只得轻叹,叹完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抿唇笑。   “快服下吧,”她将伤药重新送到白芍唇边,看着她咽下,这次语气柔软了许多,“下次,再不要如这次一般以命相搏,明明你知道,我就在下面举着弓的……你不爱惜自己,难道都不想想我么?”   她和白芍图的不是一时,而是来日,为此,她们都要好好的才好。   “咳咳……”   身后的公输良言大声咳嗽了一声,刻意提醒自己的到来,两人闻声连忙分开,都有些不自然的羞涩。   早在白芍战胜看门罗汉时,公输良言便跟着谢挚奔了过来,思及她二人乃是恋人,此刻必有些私话要说,故而并未靠近,而是贴心地立在不远处,默默地等待谢挚结束。   谁知她等了又等,还是不见白芍谢挚分开,这才终于忍耐不住走了过来。   公输良言看了看白芍的伤势,虽然甚重,但谢挚从梅先生处拿的宝药实在效力惊人,不过几刻,便已好了七八成。   还眼尖地瞧见了白芍颈间的一点痕迹,眼神颇为复杂地在白芍和谢挚间转了一圈——   以名捕的锐利眼光,公输良言自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真看不出,谢姑娘明明看起来如此端方,原来私底下如此……呃……不羁……白芍怎么也不拒绝呢?   不过,热恋中的爱侣,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   “白芍……”   公输良言拍拍白芍的肩膀,想让她或多或少遮一下,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嗯?公输大人有话对我说么?”   白芍等了片刻,仍然等不到她的问题,面露疑问,目光澄澈地回视回去。   东夷人本就肤白,白芍更是尤其如此,颈子上一点粉红的印记因而看起来格外明显,偏偏还若无其事,没有一点遮挡的意思,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没事,没事。”   公输良言在她清澈的眼神中败下阵去,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摇头。   她不禁由衷佩服谢挚,和白芍这样,在某些方面干净懵懂如白纸的人在一起,想必一定费了很大功夫。   “……?”   白芍有点困惑,不知道为什么公输良言明明看起来有话对自己说,结果却又忽然不说了。   她想了想,不大明白,干脆也不去管,拉住谢挚,跟她分享自己方才的经历。   “小挚,你看——”   白芍抽出断剑,它仍然是纯粹的金色,只是比斩碎罗汉法身时黯淡了不少,像是暂时蛰伏了下去,在积蓄新的能量。   “这是?”   谢挚没能立马认出这把剑,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它已经变得与之前那柄灰剑完全不同了。   她接过断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才从剑柄上辨认出来它的原身,还有些不敢相信,惊异道:“……这是我送给你的那柄剑么?”   “正是。”白芍点头。   “它被看门罗汉打断了?怎么还变颜色了呢?没想到,它这样脆……”   谢挚拿着断剑,一面把玩,一面观察。   失去了灰色的外壳之后,这剑变薄了许多,拿在手里几若无物,更像是拈着一束凝结的光,剑身上没有一丝花纹雕饰,只是极其纯粹的金色,瑰丽而又夺目。   在神族宫殿的留音壁上,她曾看过太一神挥剑斩龙时的风姿,此刻这断剑握在她手中,谢挚真有些恍惚,这把残缺的金剑,与那万年前势不可挡的一剑,真的是同一把么?   谢挚用指腹摸了摸剑的断面,却不像是新近才断裂的,有一层光滑柔润的包浆,像人受伤之后结出的陈旧瘢痕。   “似乎,不是变色……”   白芍回忆着战斗当时的场景,“而是一层灰壳被击碎了……看门罗汉将剑打出了裂纹,之后便有金光从中泄露出来。”   “比起变色,更像是这金剑才是它的原身。”   “我与看门罗汉对战的最后关头,忽然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识海之中,声称这把剑曾是她的佩剑,还指点了我的剑道,让我突破到了新的境界,从而得以战胜看门罗汉。”   “她说,我可以叫她……”   白芍犹豫了一下,尽管知道此事实在离奇,说出来恐怕很难有人相信,但还是慢慢道:   “……太一。”   谢挚一愣,抬眼看向白芍。   “小挚,你认识太一神么?我听太一神说,因为你我识海相连,她才能进入我的识海……她还知道你的名字。”   就仿佛,太一神和小挚很熟识似的。白芍有些在意这一点。   “……”   谢挚并未立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剑面,试探道:“……太一神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还没有准备好将过往和盘托出……   至少不是现在,在这危机重重的佛陀试炼之中。   白芍如实作答:“她还说,这把断剑很危险,是一柄活着的剑,要我不要离开你身边,这样她还能稍作镇压。”   “活着的剑?”   谢挚重复了一遍——真是奇怪的说法。   为什么太一神不直接说有剑灵呢?还是说,她另有他指?   谢挚尝试着用神识与断剑交流,唤出它的剑灵,却一无所获。   断剑仍然沉默地躺在她手中,如同一柄凡剑,可谢挚却知道,那只是它的伪装。   如果它是“活着”的话,那么恐怕,连之前那层灰剑的外表,也是它自己造出来用来掩护自己的手段罢了……   不过,她也是时候该渐渐告诉白芍一些事了,否则要是一次性全部倾吐,白芍如何能够承受?   谢挚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断剑,向白芍坦白道:   “我与太一神,的确略有渊源,算来应有半师之谊,在我识海中存着太一神的半部经文,其内蕴有她的一缕未灭的意识……”   “之前我……与你沟通了识海,因而太一神的意识才能顺着我的识海进入你的识海……大概就是这样。”   得到了谢挚的解释,白芍十分高兴地弯起眼睛。   比起得知谢挚竟有真神经文的震惊,她更开心的是,小挚没有隐瞒自己,而是向自己说了真话。   这是不是说明,小挚对她的信任更多了一点、更依赖她一点了呢?   “原来是这样,小挚,多谢你告诉我,我很开心。”   末了又想起来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刚开始还以为太一神是摇光大帝,原来不是。”   谢挚也忍不住*笑了,这两人虽然都是金发碧眸,也都持金剑,但身上的风度气质和给人的感觉可是完全不同,“等你见到摇光大帝,就知道她们有多么不像了。”   “诶,奇怪,第四关怎么还没开启?”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刻钟,上次的看门罗汉也没有来得这么慢。   疑惑在谢挚心中升起,她望向天边,并无新罗汉降临的五彩佛光。   再举目望向不远处幸存下的数十修士,谢挚的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白芍猜测。   “不……”   谢挚没有回头,低低地否定了她。   她将手中的断剑飞快地塞到白芍手里,要她握住。   白芍不解,“怎么了,小挚?”   顺着谢挚的目光望去,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还活着的修士们神情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如木偶一般死寂。   白芍在其中还看见了一个成名已久的大能者,他乃是一大宗门的长老,实力惊人,硬是通过三关,撑到了现在。   感觉到了白芍的目光,男人缓缓地转过头来,朝她微笑。   一溜涎水从这体面威严的男子嘴角滑落。   “……他们遭到了神识攻击,识海碎裂,现在已经变成痴傻的废人了。”谢挚面露不忍。   只有佛子觉知还保持着清醒,但他的境况也不大好,正在盘腿端坐,口中不断快速地念着经文,浑身佛光蒸腾,正在极力抵御什么。   谢挚忽然意识到了不妙:“……等等,公输大人呢?!”   公输良言在谢挚与白芍说话时,向来会很自觉地背过身去,站到离她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谢挚她们也习惯了她的默契,因而才没有立即意识到,不知自何时起,公输良言就失去了声息。   不同与肉身受伤,识海一旦被毁便不可逆,而公输良言在她们三人中相对实力最弱,若她这时候不见,那……   谢挚心中大惊,不能再想下去,急忙搜寻公输良言的身影,所幸在那群变傻的修士前面及时找到了女人的身影。   高高跳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地,谢挚不敢耽搁,立即与白芍赶到公输良言身边。   “公输大人!你怎么忽然到这来了,快回来,有危险……”   公输良言缓缓转过头,望向谢挚。   在那熟悉的面容上,放出陌生的眼神来。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以一种谢挚从未听过的柔润语气问道:   “敢问施主,您是在找她吗?”    第285章 沉思罗汉   “……”   危机感在脊背上炸开,凉意席卷全身,谢挚的心脏急跳起来。   ——眼前这人,不是公输良言!   更准确地来说,这确是公输良言的面容身体无疑,但“她”的神情举止却分外陌生,绝不会出现在真正的公输良言身上,仿佛肉身里钻进了另一个灵魂一般,看起来极为违和诡异。   是夺舍么?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手段?……   谢挚一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绷紧身体,将黑雾长刀的刀锋对准了“公输良言”。   “你是谁!真正的公输大人呢?”   能在她与白芍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破坏众修士的识海,甚至还疑似夺取了公输良言的身体控制权,此人一定实力强大,而且相当危险。   若她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最后一关的镇守者——   第四位罗汉。   与之前的三个罗汉不同,他的首次现身不是在云端上,而是直接进入了战场,以实际行动宣布了第四关的开始。   谢挚方才还在奇怪,为什么第四关开始得如此缓慢;   原来,并不是罗汉迟到,而是第四关早已在众人毫无戒备之时,便悄然开启了。   这简直无耻……哪怕是最残酷的试炼,也绝无这种规矩!   余光扫视到后面那些已经痴傻的修士,谢挚心中愈发惊怒——   与她们同入试炼的生灵足有数万,谁知四轮一次更比一次残酷的杀戮下来,其余生灵死如落雨,现下竟只剩下了她、白芍、佛子觉知与公输良言四人而已!   这都是出自佛陀的授意么?佛陀究竟想做什么?!   他或许……他或许根本就不想将大道气运拱手送人,这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幌子,以试炼之名,行屠杀之实,为龙族的回归五州提前扫清障碍罢了……!   种种猜测在心头盘旋,盯着面前的“公输良言”,谢挚沉下声线,面色愈冷。   “随意强占他人身体,取人性命如斩麦草,难道这就是佛门弟子的风范么?”   下一句话,由谢挚与小莲花一同叱出:   “不管你是谁,都给我出来!”   万千无形的神识如针线一般刺出,涌向“公输良言”的头颅,又在即将接触到她的面门时纷纷枯萎,软软地落了下去;   而“公输良言”始终镇定自若地微笑着站在原地,连眼睛也不曾眨动。   “施主何必多此一举呢?”   “公输良言”双手合十,俨然一位持戒已久的高僧,“您若想让贫僧离开,贫僧离开就是了。”   谢挚并不相信他会轻易离开公输良言的身体,放弃这个现成的人质,逼迫她与白芍束手束脚不能攻击;   但出乎她的意料,说完之后,罗汉竟遵守承诺,真的干脆利落地放过了公输良言。   罗汉的神识甫一离开,公输良言便如沙袋一般软软地栽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公输大人!”   谢挚忙过去搀起公输良言,检查她的识海与身体;   一旁的白芍则默契拔剑,保护在谢挚身侧,为她们警戒着罗汉可能发起的突然袭击。   “怎么样,小挚?公输大人还好么?”白芍不掩忧心。   “还好,不用担心……”   识海极其脆弱,稍经损坏便会成为废人,再也无法保持神智清醒;   但所幸,谢挚仔细探了一遍公输良言的识海,发现她的情况还算不错,并未受什么真正严重的伤害,只是识海中的神识完全被抽空了,这才陷入了昏迷之中。   不同于**上的疲乏,等公输良言醒来之后,她会感到一种脑力用尽的极度困倦,这也正是神识被一次性抽空留下的后遗症,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逐渐恢复。   但这比起那些沦为废人的其余修士,已算很好了。   确定公输良言并无大碍之后,谢挚松了一口气,轻轻放下公输良言。   归根结底,谢挚并未真正无情之人,哪怕因潜渊之变而性情大改,比之以往多疑心硬许多,但骨子里的重情却是不能改变,与公输良言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固然利用与试探有之,但亦非毫无真情——她是希望公输良言平安的。   “尊者既已离开,又何不现身?”   谢挚将还在昏迷不醒的公输良言交给白芍保护照看,自己则握紧手中长刀,不动声色地放出神识,搜寻罗汉的身影。   找寻半晌仍然无果,就在心中的焦躁不安愈来愈盛之时,谢挚听到了一声轻笑。   自日光投下的阴影里,闪出一个年轻清秀的僧人来。   他面庞白净,额头饱满,嗓音轻柔温静,仿佛恭敬而不敢直视人似的,微微垂着眼睛与面庞,好似置身于此处,又好像存在于所有空间。   “回施主,贫僧一直都在你眼前。”   谢挚心头一惊,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   明明她方才才用神识扫视过那片区域,并没有一个活物!   难不成,他是在她神识扫过之后的极短一瞬,突然现身的么?   心中的惊疑尚未解开,谢挚却忽然手背剧痛,如同被重锤猛击,本能地低低地痛呼出声:“啊……!”   黑雾长刀随之而散,她吃痛地抬手去看,只见右手的指骨已被击得寸寸断裂。   “小挚!”   白芍见谢挚受伤,当即大惊,要持剑奔过来护卫她的安全,又被谢挚抬手止住:“别过来!”   “白芍,你留在原地,保护好公输大人即可……”   这里太危险,何况白芍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还要照看公输良言……   “至于我,你不必管。”   白芍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满是心疼担忧与不赞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但却无法不听她的话。   她挣扎道:“小挚……”   “相信我,好不好?就如我信你那般。”   谢挚柔声宽慰白芍,“这是我的战斗……我会赢的。”   白芍的专长在于剑道,至于神识,则并不特别突出;   而神识,却正是她所擅长的领域。   念力关之于她,正如兵器关之于白芍,是避无可避的挑战。   喝止了白芍之后,谢挚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   一股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谢挚认出了这个招数。   不等她震惊地叫出声,罗汉便接过了她的话,微笑道:   “吞象拳。”   公输良言的吞象拳承自上古,可将敌人的骨骼击为粉末,但此刻,却被这个年轻的罗汉无比娴熟地使了出来!   奇怪,他是从哪里学会的吞象拳?!   “施主恕罪,贫僧还不曾介绍自己。”   仿佛看不到谢挚惊诧戒备的眼神一般,他坦然地继续道:   “贫僧名叫罗怙罗,因在月食之时出世,故而取名自一颗能蔽日月的星辰,乃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以密行出名。”   “贫僧在沉思中悟通一切趋凡脱俗,在沉思中知人所不知,在行功时行人所不能行,贫僧的沉思,就是获取智慧与行动。”   他终于抬起眼睛,与谢挚短暂地对视了一刻;   他有极乌黑深邃的一双眼,直视它时,甚至有一股仿佛灵魂被摄入其中的眩晕感。   “因此,世人也叫贫僧,沉思罗汉。”   沉思罗汉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谢挚受伤的右手,“如您所见,第四关考察念力,除此之外的手段,一概不能使用。”   “自然,其中也包括您的剑,望您海涵。”   “……”   谢挚默不作声地吞下伤药,快速修复着受伤的右手。   “我明白了。”   手掌很快重归原样,谢挚活动了一下手腕,捏掌成拳,淡淡地道:“打败你之后,我便可以见到佛陀了么?”   她言下之意太过明显,简直不将沉思罗汉放在眼里,明明他就立她面前,却已经开始询问战胜他之后的结果,沉思罗汉怔了怔,才颔首道:“正是,这是试炼的最后一关。”   “只以神识较量?”   “是的,只以神识。——不过,我们佛弟子通常将神识称作念力。”   “佛陀的试炼一关更比一关难,派来坐镇的罗汉也一个比一个更加强大,佛陀既点你坐镇最后一关,想必你一定很强吧?”   “那要看与谁相比。”   沉思罗汉仍旧不动声色:“譬如与世尊作比,则贫僧有如芥子浮沧海,丝毫不可企及比拟;但若在十八罗汉之中,贫僧有自信,不会败给任何人。”   “……”   在一问一答之中,两人的气势开始缓缓地攀升变化。   如同飓风卷起,风暴的中心反而是寂静无波的——   战斗已在无声之中开始了。   沉思罗汉神色自若,示意谢挚先行攻击:“施主请。”   “不曾想尊者对战时也如此有风度。”   战斗之中夺得先手便是占得先机,谢挚讽刺了一句,紧接着便毫不客气地发动了攻击。   ——她动用了狐族的术法归元魂刃,以神识凝聚成狐尾,向沉思罗汉径直攻去!   那狐尾看似蓬松绵软,实则暗藏杀机,每一根毛都利如钢针,一旦挨上沉思罗汉的身体,更是立即会如蟒蛇一般将他缠绕绞杀。   谢挚并不清楚沉思罗汉的实力与底细,为保险起见,她一开始并没有动用凝神法,而是先以次一等的归元魂刃试探。   归元魂刃虽然不如凝神法,但也是极强的狐族术法,凌厉强横,专攻杀伐,无数狐尾旋转着朝沉思罗汉疾冲而去,如同一朵美丽而又危险的花朵正在半空盛放,欲将沉思罗汉吞入花冠之中。   危机已经近在眼前,但沉思罗汉依旧一动不动,看不出来丝毫反击抑或慌张的迹象。   胜利仿佛触手可及,谢挚却露不出丝毫喜色。   被吞象拳击得粉碎的手掌在心中闪过,她敏锐地感到不安: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是哪里不对呢——   狐尾携带着阴影呼啸而至,满意的笑意在沉思罗汉唇畔加深,他抬起低垂的眉眼。   “归元魂刃。”   仿佛已经如此呼唤过千百遍,罗汉张口轻念。   伴随着他声音落下,一条与谢挚一模一样的狐尾凭空出现,挡住了朝沉思罗汉袭击而来的狐尾。   下一刻,沉思罗汉的狐尾化成一只昂首嘶吼的巨虎,咆哮着将包围自己的狐尾撕成两半。   “可以将念力变化百端,随心而动,练就属于自己的唯一神兵……”   好像正在细细地学习体会这门术法,沉思罗汉慢慢地念着,微微一笑道:   “原来这就是归元魂刃,果然神妙非常,贫僧领教了,多谢施主。”   世尊如此笃定他会败于此人之手,是因为她继承了狐族的术法么?   毕竟,狐族与佛门一样,都以擅神识出名……   沉思罗汉立掌,低念了一声佛号。   那么今日,他正好可以试一试,到底是传说中的神圣种族技胜一筹,还是无边佛法可以照耀天地。   世尊说他会败,那他便一定会败,这一点毫无转圜;   可是在败之前,他希望,能给谢挚留下一个无比深刻的印象。   他要她今后,一听到沉思罗汉的名号,都会本能地战栗胆寒。   “你这是……什么时候……”   谢挚眼睁睁地看着沉思罗汉使出与归元魂刃,仿佛为了故意挑衅她似的,甚至连招数都是与她完全一致的狐尾,心中大惊。   ——沉思罗汉也会归元魂刃??这是谁教给他的?不,不可能,东夷根本接触不到狐族……   “施主,贫僧在最开始便已经提示过你了——”   狐尾在沉思罗汉身后摇晃着升起,他最初驾驭它的动作还显得笨拙僵硬,像是才初初开始学习;但不出几刻,便已游刃有余起来。   “……贫僧的沉思,就是获取智慧与行动。”   他笑着做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道:   “获、取、你、的。”   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在原样复现她的术法!    第286章 观想   世上竟有这样的奇法!   短暂的震惊之后,谢挚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深深吐纳,使自己的识海一片澄明。   她意识到,沉思罗汉将会是自己开辟识海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劲敌。   怪不得佛陀会派沉思罗汉镇守最后一关……   他很强大,的确有这个资格与实力。   可以预见,这会是场艰难的恶战。   “尊者,您偷学我的术法,我倒也不是不能原谅——”   与眼里的冷意不同,谢挚语气十分柔和,听起来几乎像是在随意地闲谈。   “只不过,我也不能让您白学,是不是?”   “施主想如何?贫僧愿闻其详。”沉思罗汉微笑。   “我想要……”   神识组成的阔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沉思罗汉头顶,重重劈斩而下,欲将他斩首!   “……您的性命。”   阔刀的速度极快,如电光一般劈向沉思罗汉;   而沉思罗汉背对着阔刀而立,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更何况上一瞬,他还在同谢挚交谈。   此时此刻已经太迟,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阔刀落下的最后一刹那,一柄一模一样的刀在沉思罗汉背上无声出现,径直迎击而上,与谢挚化出的阔刀碰撞在一起——   “铛!”   一声巨响,两柄刀锋接触处迸溅出火星,竟是不分上下,隐隐成相抗之势!   “什么……”   谢挚惊讶地喃喃,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或者便是忽略了什么。   她已经知道,沉思罗汉能够原样复制她的术法,这能力的确神奇无比,令人惊异;   但方才的这一击,真正令她心惊的却不是他诡异的术法复现,而是他的速度。   ——太快了!   谢挚此前并不是没见过以攻击速度见长的修士,如白芍,她的剑便快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但沉思罗汉的快,却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她完全没有看到他出手的轨迹,他的攻击,竟仿佛是凭空突然出现的!   概而言之,举凡世间的攻击,都必然会有过程,会有始终,会有起手与收尾——   一个人举起刀剑,便是攻击的开始;   剑锋落下,则是攻击的结束,如此一招接一招,有如浪潮,连绵不休。   但奇怪之处正在这里——   沉思罗汉的攻击却根本没有“过程”,甚至也没有开始抑或结束,他的攻击出现得毫无征兆,近乎打破了世间的规律。   更形象地解释,常人的攻击轨迹是一道线,从自己所处之地攻向敌人;   即便是无形的精神力攻击,亦不能逃出此例,精神力仍需从攻击者的识海中发出,进而抵达目的地。   而沉思罗汉……他根本没有攻击轨迹。   他的攻击如同一个点,无头无尾,无始无终,只是突兀地骤然出现在空间之中!   谢挚没想到,自己的一个试探之举,竟有如此之大的发现。   沉思罗汉看着谢挚脸色变化,忽然停止了攻势,便知道她已察觉了古怪之处。   他不再掩饰,笑道:“看来施主已经发现了贫僧的玄机,真令贫僧刮目相看。”   “您是第一个……活着知道贫僧的秘密的人。”沉思罗汉压低声音。   “通常,都是敌人死去之后,才由贫僧亲自告知的,施主猜出来得如此之快,倒叫贫僧有些无趣。”   念力形成的刀刃在沉思罗汉头顶悬起,与谢挚之前所化的那柄刀一模一样,只是染上了神圣的佛光。   他将谢挚的念力刀刃也复现了。   沉思罗汉掐指,念力刀刃霎时间增加了重叠的无数把,在他上方缓缓展开,仿若折扇。   下一刻,谢挚腹中剧痛。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染血的刀锋顶出了她的腹前,还在继续往前缓缓推动。   血在刀口处与谢挚口中一齐涌出来。   这是避无可避的一刀——   因为它根本无法估测!   “小挚!”   白芍欲奔过来保护谢挚,但沉思罗汉只是轻轻瞥过去一眼,便令她识海剧痛,拄着断剑跪倒在地。   “你的剑道的确出众,竟然能够战胜注茶半托迦,若贫僧以纯兵器与你战斗,也不敢稍撄其锋。”   沉思罗汉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痛苦的白芍。   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打败了看门罗汉的年轻修士。   因为她所展现出的天赋与潜力,看门罗汉甚至不惜请佛陀出手,将她提前斩杀。   “……只可惜,念力太差。”沉思罗汉遗憾地点评。   “而第四关,乃是念力关卡。”   说完,他便毫不留恋地抛下白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谢挚身上。   对于白芍,不擅兵器的沉思罗汉并不感兴趣。   佛陀的法旨也没有提到她,他只需要专注于谢挚即可。   “等你的念力何时与剑道一般强大,再来与贫僧战斗吧。”   解决了白芍,沉思罗汉望向谢挚。   她在他方才的那一击中受了重伤,血已经浸透了衣袍,看起来狼狈非常。   “施主须知,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往往还相距甚远。”   沉思罗汉并不急着继续攻击,甚至还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   他有必胜的信心,看着谢挚时,如同餍足的猫儿盯着一只不知死之将至的小鼠。   也正因如此,他才十分好奇,为什么世尊会如此笃定他的失败,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会怎样败给谢挚。   分明在此之前,他,沉思罗汉,罗怙罗——遮蔽日月的大星——至今还未曾一败。   谢挚分神看了白芍一眼,确定沉思罗汉并无杀白芍之心,只是将她的动作禁锢住之后,这才稍感放心。   看来,沉思罗汉此番,是专门针对她而来的……   谢挚面无表情地拭掉唇边的血迹,调动血精修复腹部的伤口,令其不再流血。   “是的,尊者,您说得不错……”   天穹忽而暗了下去,沉思罗汉一愣,心感不妙,扭头看向四周——   脚下与头顶无数星辰演化旋转,他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但是您不知道,发现问题本身,也即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竟然将识海外现?”   气定神闲的笑意头一次从沉思罗汉圆月般的脸庞上淡了下去,他沉下脸,盯着谢挚,心中惊涛翻滚——既是为她识海的广阔无边,也是为她的大胆。   “你可知道,我们在此的战斗,都会影响到你真正的识海?”   假如他斩开这片星穹,谢挚的识海会与她的头颅一道碎裂。   “知道。”   谢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但是在这里,尊者就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随意所欲地发起攻击了,不是么?”   在她身侧,数十把念力刀刃被无形的力量扯了出来,再缓缓化为粉尘。   沉思罗汉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隐蔽在空间中蓄势待发的武器,被谢挚缴获了。   这片外现的识海是谢挚的地盘,她便是其中的主宰,虽然沉思罗汉仍然能随时发动他那无始无终的攻击,但在其接触到谢挚身上的前一刻,便会被这片空间觉察发现。   然而,识海外现极其消耗精神力,尤其谢挚还须时刻监控着此处的每一寸空间,提防沉思罗汉不知会从何处突然闪现的刀刃。   如此叠加下来,每一息过去,谢挚都在流失海量精神力。   沉思罗汉拂袖冷哼:   “贫僧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攻她守,优势仍然在他,他并不必时时攻击,而谢挚却须时时提心吊胆地防御。   如此下来,只须咬牙坚守,最终的胜利必定还会归于他手。   沉思罗汉发起了攻击!   ——如果向一个人询问,世间最快的东西是什么,一万个人会有一万个回答。   有人会回答是暴风,是一振翅能跨越万里的神禽,是闪电,是光,是雷霆。   但沉思罗汉会回答:   是思绪。   凡是有智慧的生灵,头脑中无时无刻都在翻滚着无数念头,每一瞬间都会无意识地思索无数件事,这些念头极多又极杂,出现得毫无理由,消失得也毫无踪迹。   思绪迅如电转,跳跃无踪,它并不是线性的、连续的、有逻辑的一个事物,不能以常理度之,而是忽然凭空闪现的。   这便是沉思罗汉的力量源泉所在。   他的每一次攻击,都是一道闪烁的思绪,一个潜游的念头,比世上的任何一把剑都要快,因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防御。   “我即沉思,沉思即我!”   沉思罗汉低喝。   无数念头从沉思罗汉的识海中奔涌而出,如影随形一般跟随黏附着谢挚,又被谢挚不断地破坏掐灭,在她身体四周仿佛有数不尽的碎星迸裂,爆碎声绵延不止。   沉思罗汉心中稍定——   虽然谢挚的识海乃是一片浩瀚宇宙,但亦不是没有尽头,如此下去,他只需要静待谢挚的精神力被耗空即可……   “咕咚。”   在沉思罗汉眼前,一个水泡缓缓地漂了上来。   这是……?   沉思罗汉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僧鞋。   略深的湿痕浸透了他的脚面,很快朝他的小腿蔓延上来。   ……水?   这个字眼浮上心头的那一刹那,水面暴涨,一瞬间淹没了沉思罗汉的头顶!   一条灰黑色的巨鱼自下方猛地游来,一口将沉思罗汉吞了下去,又“噗通”一声落入水面,激起无边浪花。   在跃出水面的短暂一刻,它流线型的躯体上,片片鱼鳞悄然化为了鸟儿的羽毛,在沉入水底之后,又归为原样。   ——鲲鹏!   “哈啊……哈……”   盯着鲲鹏落下的方向,谢挚胸口起伏,剧烈地大口喘气。   鲲鹏吞下了沉思罗汉,使得沉思罗汉的思绪被迫停止,也终于给了她一分喘息之机。   否则,谢挚真有可能如沉思罗汉所预想的那般,被硬生生地耗尽精神力而败——   毕竟思绪无穷无尽,即便不停使用,也丝毫不费力气,而精神力再怎样多,也终究总有被耗完的一刻。   谢挚此刻也身处深水之中,但身边却神奇地隔绝出了一个干燥的空间,其中滴水也无,乍一看,犹如凭空悬浮。   这海一般广袤的水域,与方才突然出现、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的鲲鹏,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谢挚以精神力想象拟造出来的事物。   沉思罗汉给了谢挚启发——   如果思绪与念头也能成为攻击,那么,能不能改变精神力攻击的方式,将精神力不再化为死物,而是想象为其他东西呢?   譬如深海,再譬如,活生生的……鲲鹏。   想象不需要遵照现实逻辑,它完全自由,毫无拘束,所以,谢挚现在也能凭空立在“深海”之中,而不下沉——这也是她想象的一部分。   “吼……”   深海里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似是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战斗;定睛看去,却分明只有一个身影,正是谢挚创造出的鲲鹏。   鲲鹏甩着尾巴,摇头摆尾地直直冲向水面,不断挣扎嘶吼,似乎极为痛苦。   “哗”的一声,它竭力跃出水面——   在翻滚之间,鲲鹏扭动着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道鲜红的血线隐约现于其上。   下一刻,漫天血雨洒下,鲲鹏被硬生生地劈为两半。   一个人从鲲鹏的躯体中钻了出来——   是被鲲鹏吞下的沉思罗汉。   他俨然已成一个血人,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鲲鹏的血,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前白净的面庞被鲜血模糊,连五官也看不分明,只有眼睛仍在乌乌地亮着。   在沉思罗汉比之前弱了数倍不止的气势上,谢挚感觉到,他在鲲鹏肚中受了相当重的伤。   但他却仍然活着爬了出来。   “真奇怪啊……你居然能如此详细地想象出鲲鹏,一头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灵……是通过流传下来的画像么?”   空中的“血人”动了。   他喃喃自语着,抚过手中的断剑,璀璨的金光在剑面上如日光般闪耀。   看到谢挚难看的脸色,沉思罗汉终于畅快地微笑起来,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白色的牙齿。   ——那是白芍的剑,也是太一神生前的佩剑。   “贫僧之前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注茶半托迦对兵器如此痴迷,”沉思罗汉用断剑在空中画出一个简单的剑花,“但现在,贫僧似乎也稍解其中乐趣了。”   “一剑可斩百万敌,这感觉,的确让人难以自拔。”   在之前白芍奔过来时,沉思罗汉曾扫过一眼白芍的剑,那柄奇特的金色断剑很难不令人注意,无意识地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   而这,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救了他的性命——   方才鲲鹏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和着水径直咽入胃囊,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无法从这半鱼半鸟的生灵胃中逃脱。   鲲鹏的胃液飞快地侵蚀着沉思罗汉的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如融雪一般消失,露出了森森白骨。   在沉思罗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白芍的剑,那把打败看门罗汉的金剑。   抱着最后赌一把的念头,他将那把剑观想了出来,刺向了鲲鹏的肚腹。   ——然后,他得以重见天日。   抚摸着手中的断剑,沉思罗汉不禁由衷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他也没有料到,白芍的剑会那么强,即使只是一把他观想出的赝品,亦有如此威力。   “……那不是你的剑。”   谢挚格外不能忍受,白芍的剑握在沉思罗汉手中,即便那并不是真实,只是想象出来的幻景。   “是么?”   沉思罗汉笑了笑,“那贫僧将它还给你。”   他用断剑在面前画出一个金环似的圆;在坠落之时,那圆已经变作一个燃烧的炽热太阳。   他要用这想象出的太阳蒸干这片水,将谢挚烧得灰飞烟灭!    第287章 罗怙罗   金球似的太阳坠入水中,“哧啦”一声,周围的水都随之翻滚起来,大量白气蒸腾而上——竟已在短短一刹被煮得滚沸!   “冰!”   谢挚低喝,将这片深水想象成万丈寒冰,大大减缓了太阳坠落的速度——   它仍旧在往下落,只是却变慢了许多,携带的热量融冰成水,在深厚冰层上轻而易举地烫出一个深深的洞穴。   及至落到谢挚面前时,它表面的光焰已经被冰所熄灭,看起来仿似一颗凝固的冷寂铁球。   谢挚抬指轻点,这熄灭的太阳便“噗”的一下在她指尖崩散,从中飘出许多洁白轻软的茸茸小伞,向上缓缓飞去——她将它想象成了一枚蒲公英的绒球。   蒲公英的小伞升至空中,悄然黏附在沉思罗汉带血的僧袍上,变成了无数个身着蓝衣的小人,白玉似的小脸上黑眼睛一闪一闪*。   它们手持银针,恶狠狠地扎在沉思罗汉的身上:   “菌人吃东西!菌人吃东西!”   沉思罗汉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下方的谢挚身上,根本没留心那些漂浮上来的蒲公英,更没料到它们竟会化成一群奇怪的小人。   周身似在被万千细针同时刺扎,沉思罗汉吃痛,扭身将还在抓着僧袍往上攀爬的蓝衣小人抖落。   他抓起一个趴在自己手臂的小人,捏在眼前打量,心中又惊又怒:“……这是什么?!”博学多识如他,竟也闻所未闻!   那被他捏在指间的小人被他死死盯着,却忽然没了刚刚的疯狂。   它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   “我们是玫瑰菌人,你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何来的朋友!”   沉思罗汉大怒,正欲将这满口胡言的小人在手中捏得粉碎,却捏不动。   ——他的手指如木头一般僵直,不能弯曲分毫。   下一刻,他便瞪着眼睛,如石像一般直挺挺地从空中栽了下去。   趴在沉思罗汉脊背上的玫瑰菌人见他倒地,这才纷纷跳起来,兴高采烈的拍手大笑:   “噢!噢!菌人把他毒倒了!菌人把他毒倒了!”   ——玫瑰菌人们持的银针淬有剧毒,哪怕佛陀的阿罗汉金身不坏,亦不能不倒在针尖之下。   谢挚曾在圣花秘境中见过这些诡异恶毒的玫瑰菌人,它们以人为食,被人凝视之时无法发动攻击,只能伪善地表示自己是注视者的朋友;   但只要人们稍微错开眼珠,玫瑰菌人就会凶相毕露,举着银针恶狠狠地扑刺过来,以极多的数量吞没来者。   方才,谢挚便是将那些蒲公英的小伞想象成了玫瑰菌人,令它们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沉思罗汉的身体。   见沉思罗汉被毒倒在地,玫瑰菌人心满意足,从罗汉身上跃下,聚成一团,开始争论对他如何处理。   “菌人吃掉他吧!菌人吃掉他吧!菌人喜欢吃东西!菌人喜欢吃东西!”   立即有菌人尖声反对:“不行!不行!菌人也喜欢储存食物!太多了吃不完!太多了吃不完!”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   一阵吵嚷之后,玫瑰菌人们终于达成了共识,决定将沉思罗汉吃一半留一半。   它们派出两个菌人前去切割沉思罗汉的身体,那接下重任的两个菌人分外得意,昂首挺胸地迈着短腿,走到中毒不起的沉思罗汉身边——   “嚓”的一声,一道金光落下,这两个玫瑰菌人被拦腰斩断,脸上还保持着高兴的笑容,整齐的躯体断面上淌出蓝色的血液。   “……”   剩余的玫瑰菌人全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愣愣地望着沉思罗汉。   沉思罗汉仍旧面朝下伏在地上。   在沉思罗汉的脊背上,缓缓伸出了一条金光灿烂的手臂。   这手臂纤细而修长,明显不是沉思罗汉自己的手,而是来自一个女人。   在手臂的末端,乃是一只掐着法诀的手掌,指尖的金光尚未熄灭——显然,方才便是它,令那两个菌人一瞬丧命。   那秀美的手掌翻转过来,将掌心猛地朝向玫瑰菌人。   “啊!!——”   菌人们齐齐骇得尖叫起来,惊惧万分地抱紧了彼此。   在那正对着它们的掌心之中,赫然睁开了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球!   玫瑰菌人一旦被眼睛注视,便不能再攻击,这是这一种族的特性。   它们堆起热情的笑脸,谄媚而又亲热地细声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菌人……菌人是你的朋友……”   从沉思罗汉脊背上生出的另一条手臂轻挥断剑,毫不留情地将玫瑰菌人全部杀死。   手臂还在接二连三地自沉思罗汉背上涌出,每一条手臂的掌心都睁开一颗光华灿烂的眼睛,支撑起了沉思罗汉在毒素作用下僵硬无力的身体。   “……千手观音。”   谢挚面色凝重,喃喃轻念。   之前她在北海与姜垂最终决战时,姜垂也曾在身后凝聚出与此类似的手臂,他便是学的东夷的千臂神术。   千臂神术乃是千手观音创立的术法,而千手观音,早已陨落在了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   但姜垂心性偏激,走了歪路,所化出的千臂乃是血红色,还带着一股杀戮邪气,看起来无比可怖诡异;   与姜垂不同,沉思罗汉现下所展露出的千条手臂却是金色,每一只手都掐着不同法决,佛光遍溢,极为圣洁。   ……他好像……他好像不是在用千臂神术,竟仿佛是被真正的千手观音附上了身体!   “阿弥陀佛。”   沉思罗汉睁开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于空中盘腿趺坐。   佛光在沉思罗汉脑后飘逸,无数手臂如花瓣一般在他身后展开,将他衬得仿佛一尊佛龛中的佛像。   “这不是千臂术……”谢挚低声道。   倘若只是术法,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声势,她也不会感到如此可怖的威压,连灵魂都在阵阵悸动。   “不错。”   沉思罗汉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感情,“贫僧曾于世尊处,观看过一次千手观音的画像。”   他微微倾身,俯视着谢挚,笑道:“难不成,只许施主凭借画像想象出鲲鹏,不许贫僧以画像想象出千手观音,并将其加于己身么?”   “那不一样。”谢挚低低地说。   “有何不一样?”沉思罗汉不以为意。   “……我见到的是真正的鲲鹏,才不是什么画像。”   话音落时,谢挚已经一跃而起,一挥手便操纵无数星辰,朝沉思罗汉急速砸去!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想象没有边界,他们的攻击也便没有边界。   ——换而言之,这是一场想象力之间的对决,谁越能打破常理,突破常规思维,谁便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心一境性,观想念佛。”   沉思罗汉胸口浮现出一枚“卍”字符号,身后的千条手臂或握拳、或伸掌、或掐指,迎击向朝自己袭来的万千星辰。   “全相观!”   在爆炸声中,一颗又一颗星辰被沉思罗汉击碎。   其中尤以握着断剑的那只手击碎的星辰最多,轻轻一挥,便有无数星辰熄灭陨落。   沉思罗汉见之欣喜:“这剑到底有何来头?竟似比千手观音附身还更强。”   之前在大佛光寺时,他还对注茶半托迦斩杀白芍的建议不以为意,只认为是看门罗汉大惊小怪,但现在,沉思罗汉心中也有了决定。   等离开试炼之后,他要向佛陀请求,即便不能将白芍杀死,也必须要将这柄断剑抢走。   ——这样的一柄神剑,绝不能持于外人之手。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结束与谢挚的战斗。   “龙来!”   沉思罗汉劈下一剑,自盛烈的剑光中奔出一条嘶吼的金龙。   这是一条威严霸道的五爪金龙,每一片鳞片上都流淌着璀璨金光,龙鳍如火焰一般在脊背上跳动,连龙须也如根根金丝勾勒,即便是盘着身躯,也占据了整片星穹。   望着这传说中的生灵,沉思罗汉不禁心生得意。   他知道,谢挚身怀狐族术法;   既然如此,他便直接想象出比狐族更加强大的真龙,以此来将她打败!   “吼——”   五爪金龙嘶吼一声,朝谢挚飞扑而去。   金龙姐姐……   即便知道眼前的金龙并非真正的龙女,谢挚还是下意识怔忪了一瞬,手掌攥紧了一下。   与哀伤同时升起的,还有难以遏制的恼怒——谢挚不能容许沉思罗汉玷污金龙姐姐在她心中的回忆。   若是沉思罗汉想象出任何一个别的生灵,谢挚都不会如此动怒;   但沉思罗汉为了一招制敌,却偏偏想象出了一条龙,还是最为高贵强大的五爪金龙,这却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五爪金龙的阴影投到了谢挚的面上,她嗅到这张牙舞爪的巨兽口中喷出的浓重腥气。   盯着它,谢挚轻声道:“龙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龙要更加威风凛凛,更加神圣美丽,傲然游于天地之间,是天公与大道用无限的时间、无穷的心血才精心雕琢创造出的生灵。   和沉思罗汉,这个没有亲眼见过真龙,只能依靠人们口中流传的种种特征——“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竭力想象拼贴出的生物,完全不同。   一个人影在谢挚身侧缓缓凝聚。   对着那咆哮的金龙,她干脆利落地斩下一剑。   “哧——”   滚烫的鲜血溅在谢挚脸上,让她浑身一颤。   尚怒瞪着眼睛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五爪金龙已经毙命于金发女人剑下。   女人收回剑,望向脸色惨白的沉思罗汉,碧眸宁静,白袍滴血不沾。   从她再明显不过的神族特征中,与她再熟练不过的斩龙动作里,沉思罗汉已经在震惊中辨出了这女人的身份。   “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声音干涩:“想象得出她……”   想象并不是毫无依据的,人无法想象出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事物,否则便只能诞生一片空白或者一团迷雾;   因此,想象必须要有所借鉴,有可以发挥想象力的基础与蓝本。   ——譬如沉思罗汉,能想象出千手观音,是因为他曾见过千手观音的画像;   能想象出真龙,则是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描述过龙的特征,让他大致知道,龙是一种身躯似蛇、生着四爪的生灵,因而能够补全其他模糊不清的细节。   而神族神秘无比,东夷人对神族的了解,仅限于她们是金发碧眼的女性而已——   谢挚却能将神族详细得想象出来,甚至精准到一个早已逝去的远古个体。   这代表,谢挚对神族绝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熟悉。   倘若想象得越精细真实,其能发挥出的实力也便越大……   沉思罗汉心脏紧缩。   如任何一个曾参加过正音之战的佛弟子一般,对神族的恐惧,同样也刻入了他的骨髓与本能。   这想象出的“太一神”能够一剑将他想象出的金龙轻易斩首,代表着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乃是他想象出的金龙,与真正的龙族相去甚远;   其二,则是谢挚想象出的太一神,无限接近于历史上的真实。   ……更可怕的是,这两种可能,大概率同时存在。   “看来,尊者已经认出来她是谁了。”   稳了稳情绪,谢挚念出那个震古烁今的名号:   “——太一神,姬太一。”   想象出的太一神朝谢挚颔首浅笑,问道:“我吓到你了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谢挚擦掉脸上溅到的龙血。   被她一提醒,谢挚这才醒过神来,赶忙抬手拭掉脸上的血迹:“……没有。”   太一神不置可否,扫了一眼脚下匍匐的龙尸,只是温和地道:“不要勉强。”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谢挚,“死去的并不是真正的金龙,你应当知道;正如此刻立在你面前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一般。”   即便只是谢挚想象出的太一神,也仍旧敏锐而又细心。   被太一神不动声色地安慰,谢挚也轻松不起来,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谢谢您……我明白。”   是的,她当然知道,眼前倒下的金龙并不是真实;   可她在未来,必定与金龙姐姐有你死我活的惨烈一战,这却是确定无疑的。   沉思罗汉脊背上的千条手臂飞速萎缩脱落,尽数缩回他的身体。   在他面前,十余团金光正在凝聚。   一个罗汉牵着神鹿现身,报出自己的姓名:“宾度罗跋罗堕阁,坐鹿罗汉!”   又有罗汉在金光中化身,手中举着钵盂:“诺迦跋哩陀,举钵罗汉!”   七层宝塔闪耀着小乘之果,一个威而不怒的罗汉举着它躬身行礼:“苏频陀,托塔罗汉,佛陀的最后一名弟子。”   “跋陀罗尊者,过江罗汉。”   “贫僧乃笑狮罗汉,伐阇罗弗多罗,又称金刚子!”   “挖耳罗汉,那迦犀那!”   “芭蕉罗汉,伐那婆斯!”   “欢喜罗汉,迦诺迦代蹉!”   “……”   越来越多的罗汉一一现身,性情外貌各不相同,包括之前三关被打败的静坐罗汉、长眉罗汉与看门罗汉,加上沉思罗汉,足有十八之数。   十八位金身罗汉,往常连两位同时出现都极难得见,此时却全部被沉思罗汉用想象召唤而出!   阿罗汉们神情坚毅,手持各种法器,成列阵之势,护卫着身后的三团还未现身的光团。   “轰……”   自右侧稍小一些的光团中,率先伸出千手千眼。   ——佛陀的左胁侍,千手观音!   紧接着,右侧的光团也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紫金色光,从这光中浮现一张慈悲宁和的面孔,头戴的宝冠上立有定瓶。   ——佛陀的右胁侍者,大势至菩萨!   只有中间最大的光团还处于朦胧之中,沉思罗汉倾尽识海中的念力,大声高呼:“世尊!”   在沉思罗汉竭尽全力的观想下,佛陀终于被他缓缓想象了出来。   与谢挚之前所见到的一般,他的面容仍然是一片模糊不清,只有身躯上遍放金光,双手搭在膝上,平静而雍容。   几乎在看见谢挚与太一神的同时,佛陀便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罗怙罗……你犯了大错。”   沉思罗汉对佛陀相当熟悉,因此他想象出的佛陀也极其接近于真正的他,就连语气中淡淡的惋惜都那么相似。   “连摇光大帝我尚且无法战胜,你竟以为,一个想象中的我,再加上阿罗汉们与我的左右胁侍,便能够打败那位万古不灭的至强真神么?”   沉思罗汉忙解释道:“不,世尊,弟子并没有想……”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佛陀打断了他的话,摇首轻叹:   “在临行之前,我已经宣告过了你的失败;虽然知道结果,你还是要执意踏上自己不可更改的命运么?”   “那么,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吧,我聪明而又愚蠢的罗怙罗。”   佛陀不再对沉思罗汉说话,转而面向太一神。   接收到佛陀的意志,前方的阿罗汉们率先无畏地冲了出去——    第288章 不败   金身罗汉们持着各式法器奔向太一神与谢挚,他们个个都是仙人境的大能,是东夷除佛陀之外的最强者,当十八罗汉联手列阵之时,能爆发出的战力更是会成百倍地增加,即便是仙王也不能不收起轻视,必须郑重对待。   此时罗汉们联成一片,圣洁佛光笼罩着不坏金身,疾冲过来的时候甚至看不清具体的形体,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的金海,而那海的浪尖便是罗汉们的拳脚与法器。   就在此时,太一神不仅没有动作,反而还将手中的剑收了回去。   谢挚惊讶:“您怎么……?”   太一神朝谢挚笑了笑,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大战前的严肃与紧张。   “要杀他们,根本不必用剑。”   第一个罗汉已经杀至她们面前,正是手持禅杖的看门罗汉!   他也被沉思罗汉的想象召唤了出来,作为罗汉们中的最擅兵器者,看门罗汉一马当先,冲在众罗汉的最前。   金环中的雷光激烈跳跃,仿佛随时都要挣脱出来,代表它的主人此时将力量已经集中到了极致——   看门罗汉双手紧握禅杖,朝太一神重重劈下:   “休要狂言!既已是离世之人,又何必再插手现世!”   这一击蕴含裂山之力,若被打中,必会灰飞烟灭!   “轰——”   雷霆轰隆炸响,冲击波激荡散开,反震回来的巨力甚至震碎了看门罗汉的虎口,他却丝毫不敢放松,脖颈上青筋绽起,仍然咬牙紧握着禅杖,竭力将它下压。   ——但他的力道却如泥牛入海,禅杖不能动弹分毫。   直到女人轻轻地发出嗤笑。   听到看门罗汉耳中,却比雷鸣更叫他心惊肉跳。   “这就是金身罗汉么?”   太一神姿态随意,单手接住了看门罗汉的全力一击。   “不过尔尔。”   她伸掌往前推去,那柄佛陀亲赐的禅杖便轰然粉碎。   在禅杖破碎的同时,看门罗汉飞速衰老了下去,皱纹爬满脸庞,胡须一瞬化为雪白,再尽数脱落,连瞳孔也变得浑浊。   他竟在一刹那之间,从年富力强的中年变成了耄耋老者,又紧接着化为了一抔黄土,被风卷走,在众人眼前消失不见。   “这是……”   哪怕众罗汉对佛陀忠心耿耿,见过无数场面,相互之间的配合早已无比娴熟,此时也不禁攻势一顿,白了脸色。   “……神族的生命符文!”   骑象罗汉身旁的大象焦躁起来,坐鹿罗汉身下的神鹿发出恐惧的呦鸣,连带着笑狮罗汉的狮子也不安地停下奔跑的脚步。   太一神循声望去,目光微柔,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像是在怀念什么。   “很久之前,我也曾有一只小狮子,和一头小白象……”   可惜现在,它们都早已离她远去了。   “宾头卢,迦理迦,”笑狮罗汉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呼唤自己的同伴:“我们一起上,不要乱了阵法!”   三位豢有灵宠的罗汉成三角之势,从三个方向朝太一神攻去。   “狮子吼!”   笑狮怒吼,吼声中蕴含万千佛法奥义,有如山脉崩碎,令人胆肝俱裂。   “震悟世间!”   骑象罗汉与大象一同跺足,脚掌下显现出无数旋转不休的梵文。   “如如不动,利根坚固!”   神鹿的两角之中展开坐鹿罗汉的大道图景,乃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   “太差,甚至还不如方才的罗汉。”   太一神一面摇头点评,一面随手拈出一片碧叶。   这碧叶生机勃勃,像是刚从枝桠中抽出的一枚新叶,被掷出去的时候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转而化为枯败。   枯叶飞至三罗汉面前,轻盈地转圈飘动,像一只灵巧的蝴蝶。   坐鹿罗汉一愣,盯着自己鼻尖前的枯叶,伸手欲触:“这是……?”   下一刻,三罗汉的身体与这枯叶一齐粉碎,如灰尘般悄然消逝。   “大家一起上!”   托塔罗汉高呼:“打开大道图景,她实在太强了!”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宝塔:“托塔携行,佛陀常在我心!”   飓风在芭蕉罗汉的芭蕉叶下酝酿,挖耳罗汉捂住耳朵,布袋罗汉敞开布袋,探手罗汉懒洋洋地伸腰,将双手举起,长呼一口气,双眼变得锐利澄明。   开心罗汉撕开僧袍,胸口的皮肤竟是如水晶一般透明,搏动的心脏清晰可见,其中赫然有一尊小小的佛正在端坐:“开心见佛,各显神通!”   过江罗汉挥手,背上所负的经文“哗”的一声完全展开,其上写满经文,每一个字都放出大光辉,可使冬夜转明。   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以血作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镇”字。   “跋陀罗只知世尊,不知什么太一神!”   剩余的十余位罗汉齐齐展开了大道图景,即便不满十八之数,同样有着一股惊人的压迫感,周围的星辰随之纷纷爆碎。   “罗汉大阵!”   金身罗汉们围成一个圆,朝立在中心的太一神同时发起进攻——   太一神岿然不动。   她闭上眼睛,并拢两指,竖在胸前,烈风将女人的金发吹得飞扬而起,露出她平静的面容。   一点亮光在她指尖缓缓亮起,这光并不璀璨,亦不刺眼,像烛火一般柔和,看起来好似毫无攻击力,不能使人兴起任何警惕。   罗汉们的攻击转瞬即至,芭蕉罗汉的飓风甚至掀起了太一神的一角衣袍。   太一神终于启唇。   “杀。”   她吐出这个字。   罗汉们的身影凝固在半空。   佛陀见状,微微不忍地垂下了眼:“阿弥陀佛。”   他忠诚的护卫们,身躯如被击破的镜子一般,碎裂成千百片。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太一神忽而眉头一动,遥遥望向佛陀的左侧。   被她一睨,千手观音的千手千眼本已悄然伸展而出,又如触电一般剧烈一颤,旋即萎靡了下去。   她本想趁太一神被众罗汉围攻时偷袭,却不料提前被太一神所察觉。   “班门弄斧。”   大观照瞳术在太一神眼中隐没,“你竟不知神族也善瞳术么?”   她淡然迈步朝前走去,佛陀右侧的大势至菩萨口中随之涌出鲜血,身形开始颤抖摇晃;   他欲要抵抗,但对上太一神,却如蚍蜉撼树,浑身法力丝毫没有用处,头戴的宝冠与身躯一道化为齑粉。   太一神神情不变,仍在继续往前。   血自佛陀的眼睛中流出,淌过他的面庞,他却若无所觉,既不攻击,也不反抗,只是弯腰垂首,表示自己没有与太一神为敌之心。   太一神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佛陀尊敬而谦恭,不加隐瞒地道:   “……回尊上,我看到了您的过去,看到您怎样于九重天上诞生,怎样学习修行,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神王,怎样游历五洲,见遍众生的挣扎悲苦,也看到您怎样下定决心,将剑锋向内,对准自己的心与至亲。”   更多的血从佛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的声音却仍旧平缓宁静,而又带着好奇:   “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到您的现在,也望不见您的未来,这是为什么?”   太一神抬指,佛陀随之消逝。   “我没有未来。”   她泰然地回答。   她早已在万年前自尽,为了死得更加彻底,甚至特意将赴死的地点挑选在了虚空之中,所有的肉身、灵魂与因果都已灰飞烟灭。   这是永恒的消亡与湮灭,她完全失去了存在,而只在过去的历史之中出现。   佛陀可以观见过去、现在与未来,他看得见太一的过去,却看不见她的现在与未来,因而才困惑发问。   想象出的罗汉、菩萨与佛陀都已消失,太一神望向沉思罗汉。   方才的想象几乎抽空了他的全部念力,让他此刻正如打寒战一般抖抖索索,面如白纸,身形东摇西晃。   “你的世尊已经败了。”太一神道。   “是的……”   沉思罗汉苍白的面庞上,忽然浮出一抹奇异的笑。   他漆黑的眼睛微亮,慢慢地说:   “……世尊败了,可是我并没有败。”   一个人影出现在沉思罗汉身边。   是个极美的年轻女人,乌发束起,腰身纤细,唇瓣红润,眸清而静。   这身形面孔,太一神再熟悉不过。   “……小挚?”   太一神平静的神情头一次出现了裂纹,她心中惊诧,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   真正的谢挚分明还立在那里。   那眼前这个是?   尚未来得及转身,太一神便感到颈间一凉。   她余光看到金光闪耀——一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   淡而温和的女人嗓音。   太一神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她听出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个与太一神一模一样的女人立在她身前,将金剑架在她的脖颈之间。   都是一样的白袍金发,一样的温静碧眸,甚至连手中所持的金剑,也分毫不差。   “小挚,”假“太一”笑问身边的“谢挚”,“你看,她是不是与我很是相像?”   那被沉思罗汉化出来的“谢挚”仔细地看了看太一神,点头道:“确实像极了……简直和您就是一个人。”   太一神听着这两人一问一答,连语气竟也与真正的她们二人十分相似。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冷地看着面带笑意的沉思罗汉。   他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血色,但却藏着隐隐的得意。   连世尊也敬畏无比的神族君王,此时却被他制服了。   “禀尊上,贫僧之前已经说过了,”沉思罗汉弯下腰去,对太一神深深行了一礼,“贫僧可以获取智慧与行动,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会复制敌人的能力与术法,而是……”   他抬起脸来,圆月般的面庞上绽开一笑:   “……贫僧可以依照对方,用念力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或者她,将具有敌人的全部性情、智识、本领、思维习惯与行为方式。”   “贫僧拟造出了谢挚,而谢挚可以将您详细地想象出来,那么这也便相当于——”   沉思罗汉微笑着,瞧了一眼假“太一”,她的剑锋仍然紧紧地抵着太一神的咽喉。   “——贫僧也一样,能召唤得出您。”   他轻柔地解说道:   “谢挚展露出的本领越多,被我观察到的也就越多,她便也错得越多……   而她最不该做的一件事,便是暴露自己能够想象出您,万古第一真神,姬太一。”   即便被剑指要害,太一神仍旧没有任何慌乱,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随口闲谈。   她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说,在十八罗汉之中,你有自信不会败给任何人……”   “不错,贫僧或许不会胜利,但也绝不会败。”   沉思罗汉笑道:“因为哪怕再强的修士,都无法战胜自己本身。”   “尊上,无可否认,在过去、未来与现在,亿万万个世界之中,您都是世间的最强者,绝无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战胜您。”   站在假“太一”身后,他意有所指地说:   “——可若是您的敌人是您自己呢?”   答案显而易见。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自然是先拔剑的一人会获胜。   胜负已分,假“太一”挥下剑去。   一道血自谢挚的脖颈上喷出,她闷哼一声,用手捂住伤口,血仍然止不住地从她指缝处汩汩涌出。   她想象出的太一神被打败了,连带着她,也遭到了严重的反噬。   对面的“谢挚”低喝一声,身后霍然跃出了一只巨大无垠的鲲鹏,一张口便吞下无数星辰。   这片星穹乃是谢挚的识海外现,一旦受创,也会影响到她真正的识海;   而假“谢挚”化出的鲲鹏一口便吃掉了不知多少大星,致使谢挚识海震荡摇晃,捂着头半跪下去,感到头痛欲裂。   转眼之间,战局逆转!   沉思罗汉缓步走了过来,看着因忍受剧痛而浑身战栗的谢挚。   识海极其脆弱,稍有创伤,便有难以缓解的钻心之痛,其痛苦更胜粉身碎骨千百倍。   而谢挚此刻,便在经历这种令人发狂的疼痛。   沉思罗汉怜悯地注视着她,语气却促狭,分明带着自得与玩味。   他俯身轻声道:“施主可否告诉贫僧,死在自己手中,这感觉奇妙吗?”   “我不知道……”   谢挚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沾在脸上。   此刻每说一个字,都无异于赤脚踏于荆棘,只能带来更大的痛楚。   但谢挚抖颤着声音,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只知道,你的不败神话,会打破在我手中。”   “……什么?”   沉思罗汉没料到谢挚既没有求饶,更没有痛悔自己将过多的底牌暴露于他面前,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假“谢挚”。   她朝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无后招。   沉思罗汉这才心中稍定:   从对谢挚的观察中,他观想出了这个假“谢挚”,她连智慧与思维方式都与真正的谢挚一般无二;   谢挚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倘若谢挚要偷袭她,那么假“谢挚”也会向他提前告知的。   这就说明无需担忧,谢挚只不过是在强撑着吓唬他罢——   温热的液体自人中滑下,落到沉思罗汉的僧袍衣襟上,晕开一点深红。   沉思罗汉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鼻下。   是血。   他在流血。   但怎么会——?   下一刻,沉思罗汉的头颅与识海轰然爆碎。   假“谢挚”也随着沉思罗汉的败亡一道消失不见,随之而逝的还有她化出的假“太一”与鲲鹏。   “好哎!”   小莲花在谢挚的识海里开心地跳了起来,“打败他了!我们真厉害!”   谢挚收回外现的识海,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温声夸了兴高采烈的女孩一句:“是呀,我们打败她了,这都是多亏了你。”   高兴完之后,小莲花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双手撑着脸,笑容慢慢淡下去,哪怕小黑马亲密地用头拱她,也还是满脸愁色。   她很心疼谢挚,小声道:“你要是早点放我出来,我们一定还能更早打败他的,你也就不用受后面的苦啦……”   在与沉思罗汉的战斗中,谢挚的识海还是受到了冲击,有一片星空甚至粒星也无,变得完全漆黑一片。   居住在识海中的小莲花格外能注意到这种差异,由此也愈发感到谢挚此次的受伤之重。   “别难过,”比起陡然低落下去的小莲花,谢挚倒是很轻松,安慰道:   “你难道没看到沉思罗汉的能力么?‘获取智慧与行动,’——我若是早先将你使出来,你也会被他原样拟造出来的,这样我岂不是会比现在更糟?”   谢挚在初次发现沉思罗汉那神奇的能力之时,她便留了个心思*,一直刻意没有动用小莲花,即便小莲花见战况胶着,急得连连恳求谢挚放她出手,也仍旧无动于衷。   小莲花与她的性格与思想完全不同,虽然沉思罗汉能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谢挚”,可那也究竟不是完整的她。   谢挚目光变柔,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真正的她,识海里还有一个纯真可爱的帮手小莲花。   “好像也是哦……”   小莲花皱着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说服了自己。   “这么说,我帮到你了吗?”她期待地问。   “自然是帮到了。”谢挚含笑回应。   于是小莲花便重新快乐起来,翻身坐在小马背上,两条腿晃来晃去,眯着眼睛笑:“那就好!我喜欢能帮到你的忙……”   “接下来,我们去找你的道侣吧!她肯定特别担心你呢!”    第289章 佛陀   听到小莲花如此称呼白芍,谢挚心中一羞,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小声道:“别乱说……现在还不是呢……”   她与白芍如今还只是恋人,五州的成婚仪式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便是仪式十分郑重。   倘要结为道侣,别的暂且都不论,但至少也需要双方亲长在场作见证——   白芍那边有白龟长老和段追鹤,倒不算难;   但谢挚的长辈之中,象翠微与姜既望都在大荒最西,孟颜深则在中州,却都无法来东夷。   谢挚倒并不是拘于繁文缛节之人,心里也期望能和白芍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但若说到结为道侣,她还是觉得有些进展太快——毕竟,她和白芍至今还不过相识数月而已。   小莲花闻言不解地睁大眼睛:“我并没有乱说,难道你不想与她成婚?”   “和这个没关系——我自然是想的……”   谢挚无奈,知道小莲花心如稚子,完全还是个孩子,干脆也不和她解释,直接奔过去找白芍,正和白芍碰在一起——   “小挚!”   沉思罗汉的法身一碎,他对白芍施加的禁锢也便解除了,白芍不顾头脑还在晕眩之中,便撑起身子焦急地寻觅谢挚的身影。   一看见谢挚,如心爱至极的珍宝失而复得,白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你在这里……我好担心你……”   她知道沉思罗汉有多强,也知道谢挚方才必然与他有一场恶战,刚抱住谢挚便又松开,紧忙察看她的伤势。   待看清谢挚此刻的形容,白芍的目光便颤动了起来。   都是血……   她捧着谢挚的脸细细地看,心中难受得厉害,望见她脖颈处的伤口,欲触而不敢触,最终只能极心疼地用指腹替她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要紧,一点小伤,吃完伤药几刻便好。”   谢挚见不得白芍这样低落的神情,刻意轻快地转移话题:   “那个沉思罗汉有几分本事,你知道么?他竟能获取敌人的智慧与行动,原样拟造出一个我——好在我留了一手,否则,还真说不好谁输谁赢。”   白芍听着,却好像没有听进去似的,整副心神还完全在谢挚身上,一直注视着她,哄道:“好,小挚,我们先吃药好么?”   ……   直到看着谢挚服下伤药之后,白芍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道:“小挚,我想变强。”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谢挚有些意外,笑着瞧她,“你现在已经十分强了,再强,就得是仙人啦。”   她知道,白芍虽然修为高,看起来是个修行痴人,每日除了练剑就是打坐,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功利之心,单纯是因为她天资高,再加上天生性情如此,喜欢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罢了。   结果白芍突破起来,反而比那些孜孜以求破境的修士更快许多,要是被他们知道,真能气晕一大片人。   却不料白芍摇了摇头,道:“不够……仙人不够。”   “仙人还不够?”   这下连谢挚也有些惊讶了,寻常修士哪怕做的最大胆的梦,也便是成仙而已;   再往上,那是吹牛都不敢奢想的。   “那么,你所求的是仙王么?”   五州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新的仙王了,人们几乎觉得,仙人就是修行的尽头。   说着谢挚又觉得,只要白芍真心想做一件事,她便一定能办得成,她也不知道这股莫名坚定的信心是从何而来,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喜欢白芍,还是别的原因。   “不过,你的话,一定行。”   谢挚捏了捏白芍的手指,笑道:“到时我就是仙王的道侣了,听着好威风。”   白芍还是摇头。   她面向谢挚,极认真地道:“仙王非我所愿,我想成为……五州最强。”   “这样,我便可以保护我心爱之人,天下没人再能伤到你。”   这是白芍生来第一次兴起如此强烈的变强欲望,在这之前,她只是专心修行而已,但对修为其实并不甚在意。   但在第四关中,她想帮助小挚,但却抵不过沉思罗汉随手一击,只能被禁锢于原地动弹不得;   方才她又看到谢挚的伤,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无力,由此生出一股铭心刻骨的疼痛——   这疼痛时时磨着白芍的心,叫她坐立难安,渴望着即刻变强,好让小挚从今以后都平安无事,再不用流血受伤。   想了想,白芍又警醒自己似的,道:“我以后,不能只专精于剑道,念力也须加强,否则遇见擅长此道的佛门弟子,真是没有一战之力。”   五州最强吗?   谢挚恍了恍神,听起来,可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若是被旁人听到白芍此语,定要笑话她痴心妄想,但谢挚却没有任何质疑不屑,也没有随口敷衍。   谢挚只是伸出手,和白芍拉勾,眼里是一样的郑重认真。   她柔声道:“好,我等着你。”   她相信,总有一天,白芍会像她所许诺的那样,成为五州第一人,连姬宴雪也不是她的对手。   服下伤药之后,不出几刻,谢挚身上的伤已经大好。   只是识海中的伤还未好——识海精致脆弱,短时间内极难修复,通常需要漫长的静养。   但此刻当然不是休息之时,谢挚稍调整了片刻,便强逼自己忍着头痛起身:   “公输大人呢?她醒了么?我们去看看她……奇怪,我们分明已经通过了所有考验,为什么这里还是没有变化?”   佛陀明明说过,试炼结束之后,优胜者会被带到菩提园的。   可她们现在,连菩提的影子都没看到。   谢挚心中一凛:“难不成,佛陀想变卦吗?”   几乎在谢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温和的笑声,竟好似已经悄悄听了她们说话许久。   “施主说笑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是谁?!”   谢挚一惊,立即转身去看,已经下意识摆出了攻击之势。   却见前一刻分明还空无一人的身后,不知何时悄然晕开了乳白的雾气,笼罩了原本平坦的试炼之地,放眼望去,只能看清周围一丈之地,再往前便完全朦胧模糊了。   谢挚想运转大观照瞳术去看,得到的却只有瞳仁一阵刺痛——佛陀的禁令仍在生效。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深深的白雾中,那声音继续道:“施主想要窥得我的真面目,为何不用自己真正的眼睛去看,而要借助外在的瞳术呢?”   什么第二次……   谢挚一时想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忽见白芍面色一变。   “小挚,公输大人和佛子觉知……都不见了。”她用神识对谢挚说。   不见了?   谢挚的心陡然一沉:   能一路撑到试炼最后,公输良言和觉知毫无疑问都是东夷修士中的佼佼者,谁能悄无声息地掳走他们,甚至不发出一丝动静?   如此稍加推理,便很容易能够推出结果了。   猜测的答案浮上心头,谢挚反而镇定了下来。   ……如果是他,那么,公输良言或许倒比自己呆着更安全几分。   “你带走了我们的人?她现在还好吗?”她警惕地发问。   “很好。”   声音的主人顿了顿,嗓音里笑意更多。   “施主要看看么?”   伴随着他的话语,如帷幕拉开,谢挚与白芍面前的浓雾缓缓散开——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景物,竟与之前完全不同,不再是那尖石耸立的试炼场,而是一片极鲜嫩柔软的草地,平整而又广袤,一眼望不到边际,踩在上面如同踏在世间最名贵的地毯上一般,脚掌极为舒适,其上织着各种花朵,在清风里微微摇曳着,散发着宜人的香气。   而头顶也不再是高远的天空,更不用担心哪个新罗汉突然现身于云层之上,而是泛着淡淡的青灰。   站在堪称这完美无瑕的青天与绿地之间,人们会觉得自己渺小无比,仿佛被宇宙含在口中的一粒灰尘,甚至油然而生一股茫然惶惧。   而在隐隐的慌乱中朝四周望去,便能看到,在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的绿意上,立着一棵高大蓬勃的树木——   这时,人们不能不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与感激,一下子放下心去,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望见了一叶白帆,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下来。   即便连一向心神坚定的谢挚,在望见那棵树的时候也难以自制地恍惚了一瞬,继而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咬着舌尖逼迫自己重归清醒。   那是一棵……   谢挚努力辨认着树木的种类。   菩提树。   树下放着一张矮桌,旁边似乎还有人。   “我们去那里。”   谢挚拉住白芍的手。   如果说,方才她对这人身份的猜测有八成把握,那么在见到这棵树之后,她的把握便变成了十成十。   从白芍凝重的神情上,谢挚知道,白芍显然也已经猜了出来。   对东夷人来说,菩提树是个再好辨认不过的意象。   ——佛陀。   在白雾一施一收之中,她们身处的试炼地已经变化,来到了佛陀常年打坐悟道的所在……   大名鼎鼎的菩提园。   “好。”   白芍反握住谢挚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朝菩提树下缓步走去。   随着她们越走越近,树下的景象也便看得愈发清楚——   那矮桌周围围坐了三个人,谢挚认出来觉知与公输良言的身影,两人都一丝不苟地端坐着。   谢挚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佛陀没有骗她,公输大人的确还好好的……   不过也是,公输大人毕竟是公输良药的妹妹,即便是佛陀,也不敢动她的吧?   谢挚将注意力集中到第三个人身上。   ……那个人,应该就是佛陀了。   谢挚与白芍走得更近,已离矮桌不过几丈之遥,甚至能够看到桌子上的陈设——   乃是一碟果子、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壶,与五盏小茶杯,其中三盏都已盛着茶水,分别放在佛陀、觉知与公输良言的面前。   而剩下的两杯茶,自然便是为谢挚与白芍提前准备的。   他是有备而来。   “见过佛陀。”   她们终于走到了菩提树下,谢挚弯腰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尽管她对佛陀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中怀着忌惮,但场面功夫还须做足。   直到在树下站定,谢挚才忽然发现,这棵菩提树格外大,他们五个人都完全被笼在一片浓郁清静的阴凉之中。   借着行礼,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面前的三人——   桌边的觉知投来克制而又含着探究的眼神,谢挚知道,他一定是在猜测,她与白芍假面之下的真实身份;   而公输良言则神色抱歉,显然以为是她又将她们牵扯了进来,但并看不出来什么畏惧慌张之色,佛陀应当并没有为难她。   至于坐在主位的佛陀——   他没有抬头,正在专心致志地为面前的空茶杯注满茶汤,然后将它缓缓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请坐。”   佛陀微笑着抬起脸,对谢挚白芍颔首致意。   谢挚与白芍对视了一眼,在桌边的两个空蒲团上分别坐下。   谢挚端起茶杯,装作轻抿,其实杯沿都没有挨到嘴唇。   “多谢佛陀赐茶。”   这次,朦胧的曦光没有再笼罩佛陀全身,她终于看到了佛陀的真容。   跟谢挚的所有想象都不同,佛陀是一个看起来极普通的男子,没有一丝让人记忆深刻的独特之处。   他穿着简单的麻质僧袍,倒有些像苦行僧,体型适中,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既不俊美也不丑陋,既不年轻也不衰老,他就那样平和而又普通地存在着,在人群中如一粒沙落入沙海,让人不能找寻得见;   人们看到他之后,转眼便会忘记他的外在与容貌,表面的皮相在他们脑海中顺滑地驶入淡忘之渊,心中只能深深地记得他巧妙的颔首,他慈悲的眼神,他宽容的微笑,他宁静的嗓音,由此整个人被一种光明、安详与寂静的情绪所充盈。   这就是佛陀,五州的三位仙王之一,大佛光寺的主人,东夷的最强者。   他能一手建立佛门,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并不是毫无缘由。   “方才你们在疗伤,我便将觉知与良言提前带到了菩提园,让他们在此稍事等候。”   “你已看到了,你的朋友都很好,现在安心了么?”   佛陀微笑着注视着谢挚,谢挚发现,从自己行礼到落座,佛陀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在自己身上,甚至根本都没有看白芍一眼。   谢挚只能放下茶杯道谢:“……多谢您的照顾。”   “不必多礼。”   佛陀意有所指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侧,直到现在,谢挚与白芍还没有以真容示人。   “不过,既已来此,又何必再伪装呢?”    第290章 气运   ……佛陀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知道她并未露出真容?   谢挚心脏一跳,下意识看向白芍。   佛陀法力无边,对此她并不意外,只觉这是早晚必然会发生之事,只是她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甚至刚露面即被拆穿点明——   “这位施主和你一样,也用了易容之术。”   佛陀笑容和煦,道:“解开罢。”既像是在对小辈温和地建议,又像是不容拒绝地发出命令。   “在我面前,并无伪装的必要。”   他从容地望着谢挚,十分笃定,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谁也无法当面违抗佛陀的意志,谁也不能在佛陀面前戴上面具,而不袒露出自己的内心与本真——   佛陀可以看穿伪装下的一切,所以,不必做无用功。   “……”   谢挚默然片刻,心中知道佛陀说得不错,终于还是在白芍担忧的目光里,施法撤掉伪装。   “佛陀慧眼如炬,丝毫隐瞒不得,既如此,弟子也不敢再多加伪饰。”   她抬起脸,已不再是方才那个普通女人的模样,而是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孔。   “我名叫姜微,乃一散修,并无门派。”   谢挚刻意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面上满是敬畏:“侥幸得以通过试炼,实在惭愧,今日一见佛陀,极感敬服,心中俱为大光明所充斥。”她如今早已能熟稔地说出这些恭维的场面话了。   白芍也随之解开伪装,行礼道:“寿山白芍,见过世尊。”   佛陀向白芍颔首,对她的身份毫无意外,赞赏道:“原来是鼎鼎有名的寿山白芍,你的剑道很好,竟可打败注茶半托迦,假以时日,你绝不会仅仅拘于一个小小的东夷,必可震赫五州。”   他转向谢挚,缓缓地笑了笑:“姜微……虽然此前声名不显,但也丝毫不逊于白芍,念力更是尤佳,也很不凡。”   “至于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公输家主的妹妹,一个,则是我的亲传弟子,便不必介绍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觉知一直隐秘而又专注地打量谢挚。   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看见她,他的额角就隐隐作痛,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谢挚与佛子觉知战斗的时候方十六岁,一上来没打几下就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故此,觉知对谢挚的面容其实记得并不是很清晰,只记得她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蛮女而已;   再加上谢挚如今的气质已与过去完全不同,即便是象翠微猛地瞧见她,恐怕都要犹疑片刻,不敢马上相认,更遑论只与谢挚有一面之缘的觉知。   虽然此刻同在一桌,又倍感熟悉,他也不能将眼前这个举止大方的美丽女人,同记忆里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西荒蛮女联系在一起。   谢挚才顾不上管觉知在想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佛陀,抱拳道:“恕我冒昧——世尊,您之前说过,通过试炼者可以得到大道气运,现在我等已到菩提园,敢问您何时能兑现承诺呢?”   这就是谢挚最关心的问题。   此番不顾一切地身涉险境,受了如此多的伤,几至丧命,她都不在乎,只求能换得大道气运,解开白芍所中的厄运缠身,为她再续道途。   为了这个,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争取,不能放过。   “不必担忧,我并不是会食言之人。”   佛陀的一句话,让谢挚悬在喉间的心稍微下落。   他摊开掌心,手中浮起四团云朵似的五色光团,还在无时无刻地变幻着色彩与形状,透露着祥瑞与宁静。   佛陀一取出它,树下陡然一静,其余四人立时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这就是……大道气运么?”   霞光瑞彩映照着几人的脸庞与眼瞳,谢挚将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把它惊到了似的,出神地喃喃自语。   其实并不必佛陀亲口解答,甫一看到它,所有人便已能确认,这就是实体化的大道气运——   越出色强大的修士,便越能感应到大道,而谢挚、白芍、觉知、公输良言四人都是极出类拔萃的修士。   在看到这四朵光团的同时,他们便感到识海与道宫一阵震颤,如鱼渴望水、鸟渴望天那般,心中涌出一股本能的渴望,想要得到大道气运,与它结合,将它融入己身。   只要得到大道气运,他们之后的道途将会大大顺畅,不仅会与大道无比亲近,而且运气——这个玄之又玄、却又对修行十分重要的东西,也会变好不知多少倍。   这也是如此多的东夷修士,都一股脑涌来参加佛陀试炼的原因所在。   四人仿佛被蛊惑了似的,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佛陀手中的大道气运。   气氛悄然紧张起来。   “……世尊,我有一个问题。”   谢挚仍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大道气运,问。   佛陀笑了笑,好像知道她接下来将要问什么:   “请讲。”   “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可以给白芍么?”   她转过脸,望向佛陀,眼眸清澈,毫无痴迷之色。   佛陀一怔,头一次露出意外的神情:“什么?”   谢挚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我自己不要,一起给白芍,可以么?”   她想了想,白芍的那一份气运只够解开她的厄运缠身,倘若再加上她的这一份,才能真正有效用。   至于她自己,那倒没关系。   谢挚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要不要大道气运也无所谓,倒不如送给白芍的好。   以白芍的用功苦修,再加上双倍的大道气运,必定比用在她身上要好很多,那样白芍也便能早些接近她的愿望,再变强一些了。   而她希望,白芍能够实现她心中所想。   “小挚!”   白芍在谢挚出声的时候也清醒了过来,刚回过神,便听到谢挚说出惊人之语,着急得抓紧谢挚的手,“大道气运何等重要,岂能随意便将它赠予他人?不要因为我,就……”   谢挚却毫不在意,只是朝她笑:“你这样想,便把它当成我的嫁妆,不可以么?”   这一笑好看极了,白芍呆了呆,感觉心跳都停止了一瞬,但仍不松口,“不,这不能……”她自然是极愿意小挚嫁给她,但是却绝不能——   “就这么办,不要再与我争辩。”   谢挚一锤定音,不理白芍,问佛陀道:“可以么,世尊?”   佛陀深深地望了谢挚片刻,点头道:“若你愿意,自然可以。”   另一侧的公输良言也闭上眼,抿紧嘴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大道气运对她的诱惑也很大,她不像谢挚这般生性不在意外物,又深爱白芍,能够将大道气运赠给白芍而毫不惋惜,自然也对大道气运极难割舍。   “呼……”   她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坚定地道:“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也请佛陀一并交给白芍。”   这下连谢挚都惊讶了:“公输大人,你不用……!”   她没想到,公输良言会做到这种地步——   “不,”公输良言抬手,制止了谢挚白芍两人的劝说。   她目光诚恳:“倘若不是二位一路庇佑,公输良言莫说通过试炼,恐怕连性命也不能保全。”   “你们已救了我两次命,何况这大道气运本就是你们应得之物,甚至连回报都算不上,所以还请一定收下,否则良言余生都难以安宁。”   “……”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拒绝也不能,谢挚与白芍只得道谢:“……多谢公输大人。”   “那么,我便将你二人应有的份量合在一起,一道赠给白芍。”   佛陀动了动手指,谢挚与公输良言的两份大道气运便融入了白芍的一份之中,登时变得更大、更光辉灿烂。   “好了。”   大道气运朝前飞去,如有灵一般认准了自己的主人,水一般融进了白芍与觉知的胸膛。   “唔……”   白芍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谢挚忙紧张地握住她的手,盯着白芍的脸,不错过她的每一丝神情变化,以此来判断她此刻的状况:“白芍,你感觉如何?”   白芍深深地吐纳,引导大道气运在体内流转,衣袍无风自动,吐出一口浊气,一缕无形的黑气被逼得从她周身逸散,继而消失不见。   再睁眼时,白芍的眼眸已经变得更亮更清,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气质也隐隐变得更加无暇纯粹,看起来神圣而光明,凛然不可侵。   “我感觉很好,小挚,不必为我担心。”她柔声宽慰谢挚。   谢挚腰间的梅先生也适时传音道:“白芍说得不错,我能感知到,厄运缠身的影响已被大道气运抵消了。”   不仅如此,白芍还得了极多好处,毕竟她得到的大道气运,足是觉知的三倍。   觉知也受了不少好处,此刻还未睁眼,仍在打坐消化,细细感悟大道。   “那就好,那就好……”   谢挚高兴地看着白芍,心中满足。   她此次之所以决定冒险参加佛陀试炼,便是为了眼下这一刻,如今白芍不仅再续道途,甚至修为又有突破,岂能让她不开心?   佛陀忽然又开口道:“姜施主二人将大道气运赠予白芍,固然高义,但我也不好让你们通过试炼而未获好处。”   “我观姜施主识海伤势未愈,便赠你一枚果实疗伤,如何?”   他缓缓将面前的碟子推到谢挚面前,那里面放着一棵拳头大小的无花果,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这枚无花果是我多年亲手栽种而得,对治疗识海有奇效,服下之后,念力顷刻便可恢复全盛。”   谢挚一时有些猜不透,佛陀为何忽然相赠宝果,怀疑他另有企图,婉拒道:“……多谢佛陀,但还是不必了,我的伤自己养养便好,如此贵重的东西,费在我身上也无甚用处。”   白芍的厄运缠身既已解开,谢挚再无挂怀之事;   她眼下,只想与白芍和公输良言尽快离开,不想在这菩提园与佛陀再多待一刻。   她看不透佛陀,即便费尽心思,也猜不出他的目的与心中所想;   但相反,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她总有一种被看穿一切的赤。裸感。   这感觉很不好,让谢挚毛骨悚然,她只想远离佛陀,更遑论食用他送的果实。   “姜施主是担心我下毒么?”   佛陀问得平淡,唇边还带着笑意,如同只是随口闲谈,听在谢挚耳中,却是让她心头猛地一紧,忙道:“不敢……”   佛陀却不在意谢挚的回答,继续慢慢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并不是如此下作之人,姜施主。”   “你不信任我,怀疑我另有他图,对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佛陀伸手拿起盘中的无花果,一点点细细地剥开,“但在这果实里,我的确没有动过手脚。”   “我若想要杀你,有很多种方法,都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丧命,而你丝毫抵抗不得——一个仙王想要谁的性命,总是如此简单。”   他浅浅地微笑着:   “譬如说,在试炼开始前,你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窥探我的真身之时,我一个念头,便可粉碎你的识海……可我没那么做,姜施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杀你。”   谢挚听着佛陀的话,脸色苍白,僵硬地跪坐在蒲团上;白芍已经拔出了一截断剑,佛陀投过去一眼,便又让她动弹不得。   “我劝你最好还是服下它,这是为你好,姜施主,你之后会很需要一个完好无缺的识海的。”   佛陀终于剥好了无花果,将它放在盘子里,重新推到谢挚面前。   “……”   谢挚不作声,拿起无花果便吃。   白芍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谢挚心中一痛,但却没有停下动作。   她没有别的选择,佛陀方才说的一番话,既是敲打,也是威胁,而且确如佛陀所说,他如果想要谢挚与白芍死,甚至不用花动一动手指的功夫,而她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她只能赌,赌佛陀说的都是真的,赌他确实没有杀她之心——至少目前没有。   无花果的果肉清凉甘芳,香甜如蜜,谢挚却没心思仔细品尝它的滋味,三两口便囫囵吞咽下去。   “我已经吃了,现在能放我们走了吗?”   佛陀先撕开了和气融融的假象,她也不必再虚情假意。   佛陀似乎颇为满意,耐心地等待了几刻,才问:“你现在感觉识海如何?”   谢挚等他的回答早已等得心焦,谁知佛陀开口却不是答她是否能走,而是问她这个,也不得不暂且按下烦躁,感应了一番识海。   ……出乎她的意料,她先前与沉思罗汉战斗而受伤不轻的识海,此刻已经恢复了鼎盛,星光与念力在其中充盈流淌,完全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佛陀给她吃的果实,居然真的是一枚价值连城的宝药?竟能将识海在短短几刻修复好。   谢挚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佛陀到底想干什么了。   她先前以为自己的猜想已经接近了真相:佛陀投靠龙族,召开试炼,使得无数东夷修士惨死其中,便是在为龙族回归五州提前扫清道路;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又有别的隐情。   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不出。   “……已经伤势大好。”   “那便好。”   佛陀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笑,他解开白芍的禁制,令她在蒲团上重新坐好,“你这把剑很危险,它会吃人,还是不要轻易动用的好。”竟似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   “我要讲一件事,一件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埋藏在我心里已经足足一千年了,真对不起,把你们牵扯进来……但还是请你们听一听吧。”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腕提起茶壶,将茶杯重新注满——长谈的征兆。   “整个五州,除过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第291章 侵袭   一千年前……?   他这是要坦白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谢挚听佛陀如此说,忽而心中莫名一动,轻声道:“是谁?公输家主么?”   这是第一个跳到她脑海的名字,其他人,她都猜不到。   公输良言脸色微微变了变,张口欲言,似要反驳。   但佛陀温温地笑了:“你猜得不错,的确是她。”   而一千年前发生的大事,也无非就是——   正音之战。   佛陀低眼,注视着盛满茶汤的茶杯,面孔上浮现出些许回忆的神情,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因为忆起往事,他的声音变得更静、更缓,像一条平稳宽阔的河流。   “一千年前,为使佛法远扬,永渡五州万千生灵,我率众罗汉攻入中州,摇光大帝因而亲下昆仑神山。”   “她斩下一剑,便使我重伤败退,铩羽而归。”   这件事在中州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但在东夷却鲜少有人提及——   盖因佛陀在此役中败得太过惨烈,*是东夷的忌讳与耻辱,参战者不仅对其三缄其口,甚至往往落下心魔,终身对神族极为恐惧,因此,人们大多只模糊地知道佛陀在正音之战中吃了败仗,却很少有人知道个中细节。   但现在,佛陀本人却如此平静地将自己的失败讲了出来。   谢挚听得倒还算镇定,但其余三人纷纷惊诧,都没料到佛陀竟会忽然提起这件被东夷刻意淡忘的往事。   佛陀却仿佛没有看到几人的异色,他深深地叹息:   “……自那以后,破军神剑的剑光便常常在我梦中闪现。”   “在天穹上,在钟声里,在人们的跪拜下,在佛经的字句中,那剑光一直不肯放过我,它折磨我,侵袭我,逼迫我不断回忆摇光大帝的那一剑,那几乎使我丧命的一剑;我无数次将自己的心神抢夺回现在,又被它重新带到和摇光大帝战斗的时间里。”   “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我永远也无法战胜摇光大帝。”   “世尊……!”   觉知不忍地低唤了一声。   在他心中,佛陀是被他奉若神明的完人,他不能听佛陀承认自己的无能,流露出绝望与黯然,一时看起来竟似比佛陀还激动一些:   “摇光大帝只是占了神族的好处而已,只要您继续潜修,有朝一日,未必不可胜她——”   “不必再说了,觉知。”   佛陀打断了觉知,唇角噙着苦笑,微微抬起脸。   觉知一下子便住了口。   佛陀的面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似乎极平静,又似乎极痛苦,分明五官未动,但却叫人望之心惊,像一个被烈火烧灼无数年、终于接受了自己命运的人,正在看着自己化为灰炭的手臂。   “你不明白,摇光大帝,她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我能感受到,她早已突破了极限之境,无限接近了真神,只要她想,随时都可破境。”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选择成神,只是刻意停留在半神的境界。”   “而即便是半神,我也无法突破,只能在仙王境苦苦徘徊;而此时的中州,甚至又诞生了一位新的仙王——以极高的天赋,与极快的修行速度。”   “她们二人,一个比一个令我痛苦。”   谢挚知道,佛陀说的是云清池,她身为真龙的第二法身,甫一诞生即继承有原身的智慧、天赋与经验,破境快得可怕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佛陀却不知道这一点。   在他看来,便是未来已被锁死的同时,又有可怕的后起之秀猛地追上前来,一跃而与他地位平等,甚至隐隐有超过他的迹象。   “在终日的痛苦与恐惧中,我的道心蒙上不甘的灰尘,灵魂堕入愤懑的深渊,邪祟与阴影抓住我修行的缝隙,悄然潜入了我的身体。”   “现在想来,所有事情都早有征兆,但可惜,在我恍然惊觉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太迟——”   佛陀停顿了好长一会儿,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接下来要讲的这件事似乎让他极难开口,甚至都不愿回忆。   “……那是一个……晴朗的讲经日,数万民众皆来参拜,我坐在烈日之下与高台之上,如往常一般俯视下方的信徒,正要开口讲经,忽然,我的耳边出现了一道声音。”   “是谁?”   谢挚也禁不住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下意识追问。   谁能突然出现在佛陀的耳边?   “是我自己。”   佛陀的额间已有冷汗,仿佛又回到了当时。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喉头滚动,嘴唇发颤:   “……那道声音说,‘杀了他们!’”   “世尊!”   觉知霍然起身。他已经意识到,佛陀他——   “是的,觉知,我很抱歉。”   佛陀苦笑着望向自己满脸惊容的弟子,嗓音轻缓,却如惊雷。   他承认道:   “……在很久之前,我便生出了心魔。”   “世尊……”   觉知不敢置信,喃喃叫着,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其余三人也极震惊,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们绝没想到,东夷最受尊崇的生灵,佛陀,居然早在正音之战后便落下了心魔,压抑着心中的恶念不知度过了多少年,甚至此刻仍然能毫无异状地对他们讲述。   几人之中唯有谢挚出身西荒,听到这个消息,所受的冲击远没有东夷本地人大,即便震惊,也很快便调整过来情绪。   她心生警惕,担心佛陀被心魔所控,忽然暴起伤人,一面戒备,一面谨慎地发问:“……您生出了心魔?敢问是什么样的心魔?听您的描述,似乎充满恶意与戾气?”   心魔并谈不上罕见,修士们的心魔各不相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会阻碍修行。   如宋念瓷,之前因为在圣花秘境中误杀同伴,出来后便生出了心魔,她的心魔主要是因愧疚导致,但对外并没有危害,除此之外,与常人别无二致。   但听佛陀的描述,他的心魔似乎十分强大,刚诞生便能蛊惑他杀人,带着强烈的癫狂与杀意。   “你可以把我的心魔当做……第二个我。”   佛陀道:“他汇集了我所有的恶与阴暗,是我的相反与对立面,他既是我,又不是我。”   “先前在突破斩己境时,我以为我早已将他打败降伏,我的心从此澄澈如镜,再无一丝杂质——但并不是如此。”   “人与自己的心的战斗从来都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终身持续的……可惜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至于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低低地惋惜。   谢挚听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觉得佛陀的描述颇为奇怪,竟好像,这心魔不是一种杂念,而是一个活人一般……   莫名的恐惧让谢挚打了个寒战,她试探着问询:   “可是您现在看起来如此正常,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可见是并没有被心魔夺去神志……是您后来又将它打败了么?”   佛陀却只是笑笑,没有立即作答:“这个待会再说,好么?”   他接着方才的话头讲道:“……总之,那次讲经让我心中大骇,头一次发现了心魔的存在,自那以后,我便将这项责任交给了我的弟子,转而一心寻找破解心魔的方法。”   “但我没有找到。”   “在重复的失败中,我越来越焦躁——破解心魔根本没有灵丹妙药,只能向内探寻,依靠自己的力量想通和顿悟,而这难如登天,并且先例极少。”   “在此期间内,我一直用念力强行将心魔封锁在识海里,令他不能出来害人,但我还是惊惧地发现,尽管我极力忽视他的存在,但他却明显越来越壮大——   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脑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声量越来越高,抵抗他的蛊惑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知道,我在想尽办法将他剿灭,只是在旁冷眼观看,抱臂嘲笑我的无用功。”   “终于有一天,压制越来越强大的他耗尽了我的念力,眼看他马上就要夺走我的身体,将一切都踏得粉碎,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秘法。”   佛陀的声音又开始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门秘法可以抽取他人的念力为我所用,但代价是……这个人从此会化为一具五感尽失、不能思考的雕像。”   “……雕像?”   公输良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变色:“那些佛像!”   这正是她追查的僧人连丧之案!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强大的佛弟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怪不得大佛光寺对她的查案并不热情,甚至还隐隐带着漠然与排斥;   怪不得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一路追查至阳凡慧通寺内,潜入其中却只能发现许多栩栩如生的佛像;   也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追杀她,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甚至还出现了罗汉的金刚杵,最终将慧通寺的大殿连同那些佛像炸得粉碎。   原来,凶手竟是这些佛弟子最尊敬的佛陀!   若不是佛陀面对着她亲口说出此事,否则她穷尽此生,也断然无法查出真相;   而即便她侥幸查清,东夷也绝无一人会信她的话,只会以为她发疯在说胡话。   “世尊……世尊……”   觉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想起了佛寺中失踪的许多人——那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师妹,聪慧温静的觉慧。   他膝行而前,跪在佛陀的脚下,往常总是含笑的镇静面庞上满是泪水,像一个被父母背叛的孩童一般伤心欲绝:“觉慧也是被您……对吗?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她和我一同拜入佛门,一直以来,世上最敬爱的便是您……”   佛陀伸出手,抚摸着觉知的头,目光极为哀痛,垂目道:“……对不住,师父也是没法子。”   佛子的痛哭声响彻了菩提树下。   谢挚喃喃道:“但抽取别人的念力归根到底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不能长久,时日一长,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是这样不错。”佛陀颔首肯定:“所以,之后我想了两个办法。”   “一是找一个容器,将我的心魔逼出来,让他离开我的身体,拥有一具新肉身,之后再将他杀死。”   “二是……和心魔同归于尽,直接杀死我自己。”   “杀死自己?”   自尽吗?谢挚想。   “对,但不是自尽。”   佛陀轻轻地眨了眨眼:“我之所以法号叫做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正是因为我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未来与现在,我很依赖这双眼睛,在杀死自己上也不例外——   我打开了观未来之眼,试图观看我的未来会怎样死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或者死在龙族入侵五州的大战里,可是我没想到,杀死我的不是神帝也不是龙皇,而是一个……”   说到这里,像是觉得荒诞似的,佛陀摇着头笑了:“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   他笑着望向谢挚:“很奇怪吧?有时命运便是如此神奇……说真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想不到,我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我真好奇,她到底会怎样杀死我。”   自方才便一语不发的白芍终于开了口,她蹙着眉,忧心忡忡地问道:“敢问世尊,您刚刚说的……龙族入侵五州,是怎么回事?”   她从未听过这个风声,也从未想过战争会忽然到来。   真龙不是早已远走星星海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而且五州足有三位仙王,还有摇光大帝坐镇,至今已有千年未起战火,一派繁荣安宁景象,即便龙族入侵,但在神族的抵御之下,应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不仅是白芍所想,也是全五州的生灵所想。   为什么,佛陀话语之间竟如此悲观,甚至认为自己,五州的最强者之一,会死在战火之中?   ——还是说,他已用观未来之眼看到了未来的一角?   佛陀淡笑道:“白施主以后便知道了,那并不会很慢。至多,还有三年。”   “您看到了什么?求您告诉我。”谢挚紧张地问。   “我看到了血,无边的血……”   佛陀闭上了眼,面露不忍之色,尸山血海仿佛已经浮现在他眼前。他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这将会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大战。”   “千年之前,我便是因为看到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因而才想西渡中州,但可惜,摇光大帝拦住了我。”   “这么说,您之所以发动正音之战,原来是想……改变未来么?”   谢挚觉得,倘若是她,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料佛陀却摇了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未来是无法改变的,姜施主,你要明白这一点。在我看到未来的时候,它便已经‘发生’了。”   “我并不是想赢得那场战争,只是想将佛法传遍五州,那样的话,五州的生灵将不再惧怕死亡的到来,而会得到心灵的平静,归于永恒的祥和。”   “我并不能阻拦他们日后的死去,只能让他们死得不那么痛苦与惧怕,这便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   谢挚说不出话。   痛苦地死与安详地死,似乎确实是后者更好一些——可是,那不仍然还是死么?   树下一片死寂,久久没有人再说话。   白芍面色凝重,思索着该如何在龙族入侵之下保护谢挚与寿山众人;   公输良言同样因为佛陀预言中的大战而心情沉重,她心中挣扎,想着之后尽快回家,将此事告知姐姐,请她早做准备;   觉知则好像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什么也听不到一般,望着地面怔怔地出神。   在寂静之中,谢挚忽然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点——   “公输家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佛陀竟然有心魔,这件事本应是秘密中的秘密,绝不能叫第二个人知晓。   但佛陀却说,公输良药也知道此事。   难不成,他真就如此信任公输良药?还是只是个意外?   “她么?”   佛陀的脸上重新散开了一点微笑,但这微笑并不真心实意,也不是他往常所习惯的那种温柔慈悲的笑,而是近乎于冷嘲:   他不喜欢公输良药,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厌恶。   “她固然聪明绝顶,可也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假如不投靠龙族,别说做家主,她当年甚至根本没法活下来。”   “佛陀!请您慎言!”   公输良言不能听佛陀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她对姐姐的感情极复杂,一方面既畏且惧,一心想要逃离;   但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爱姐姐,也依赖她、信任她、尊敬她。   她也曾暗自骂过许多次公输良药那病态的控制欲,但她绝不能接受,听到任何一句贬低之语出自他人之口。   佛陀对公输良言的怒意置若罔闻,淡淡道:“你大可以回去问问公输家主,她那些精巧绝伦的木人,有多少真正出自她手,又有多少来自星星海。”   “一个人的聪明是有限度的,她究竟也只是一个凡人。”   “说得不错,我的确只是个凡人。”   女人温柔的声音与轻轻的鼓掌声一齐响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轮椅转动的轻微吱呀声。   佛陀倏然变色,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你。你怎么……”   他分明已在菩提园中设了结界,公输良药怎么会发现,他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在与心魔的斗争中抢夺回了片刻控制权?   像是为了回答佛陀的疑问一般,一只乌云似的符文兔子从公输良言的金锏上跳了下来,蹦入来人的怀中。   它亲昵地蹭女人的手,又惹得她发出一串带笑的咳嗽,“嗯,原来是这样,佛陀都说了这些话……噢,是么?他还说我是疯子……”   “那他可真坏,是不是?”   她窝在轮椅上,轻抚兔子的皮毛,抬眼看向神色不一的几人,目光格外在自己的妹妹身上停了停,意有所指地道。   公输良言浑身发抖,既是因为姐姐现身的本能恐惧,更多还有震惊和愤怒。   ——那会告密的符文兔子,竟一直都藏在她片刻不离身的金锏上,而她毫无察觉。   所以,她其实一直都处于姐姐的监视之下?   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在千里之外,公输良药全都一清二楚。   见此情状,佛陀怎还能不明白为什么公输良药会忽然出现。   他长叹一口气,轻声道:“是我疏忽了。早知如此,这试炼根本就不该叫公输家人进。我还以为她恨你,没想到,还是爱更多。”   “你在故意说这种话让我开心么?”轮椅上的清丽女人温声道。   “并不是。”   佛陀站起身,走到谢挚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脸。   “姜施主,我说过,你会为吃下我的无花果而感到高兴的——”   “因为接下来,你将会面临一场无法形容的恶战,连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能赢。”   “公输良药之所以知道我的秘密,是因为她在我试图将心魔转移到觉知身上时,同时也是最脆弱、最难以防备的时候,借龙族之力闯进了菩提园,看到了一切。”   “不仅如此,她还以言语挑唆引诱,使得我的心魔大大加重,到了今天这样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很温柔地笑了笑:“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了。”   “——我从来都没有打败过我的心魔,而是心魔击败了我。”   说完,佛陀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不顾自己这简短的一番话给几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极疲倦似的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再动。   “世尊?世尊?!”   谢挚着急了,握住佛陀的肩膀摇晃,试图让他醒来。   比起佛陀,她更不愿意面对公输良药——虽然只是一个双腿残疾的凡人,但她给她的感觉,却比佛陀还要危险。   佛陀终于动了。   如久睡初醒的人一般,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活动了一下肩颈,慢慢地抬起头来。   谢挚脸色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击了她的神经。   “……世尊?”   “嗯,”佛陀答应了一声,抬起脸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挚,笑道:   “——佛陀刚刚跟你们说了什么?”    第292章 菩提   短短一句话,让谢挚如坠冰窟。   她当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不是佛陀,而是他的心魔!   他的容貌语气虽然并未变化,可给人的感觉与方才已经迥然不同,分明嘴角还噙着微笑,但眼似深渊,眸如烈焰,已再无半分宽容慈悲。   原来佛陀一直都在硬撑,但公输良药甫一到来,心魔便力量大涨,占据了佛陀的身体与神志。   谢挚心知大事不好:   佛陀乃是仙王境,而她与白芍不过斩己大圆满,佛陀足足高她们两个大境界,任她与白芍天资怎样高,也断无战胜他的可能,倘若打起来,只会白白丧命。   绝不能与佛陀正面冲突——她们得逃!   谢挚当即将小毛驴从小鼎中唤醒,骑上它的脊背,一把拉起白芍与还在惊怒中的公输良言,急声催促:“大板牙快跑!”   小毛驴在赤森林时被谢挚收入了小鼎,之后谢挚遇见白芍,与白芍回到寿山,二人初通心意,整日形影不离,正在亲密之时,谢挚一时也想不起来将它放出来;   何况放出小毛驴后,难免又要一番解释,小毛驴又爱大嚷大叫,于是她思量之后,干脆便决定让小毛驴暂且待在小鼎里,有事再唤它出来——   便如此时。   危急之中,小毛驴可以直接跳跃空间逃遁,它的能力虽然不能攻击,可实在很适合逃跑,它便是谢挚的最后一张底牌。   此刻小毛驴被谢挚从小鼎中释放,还有些发懵——在它的记忆中,它还在赤森林里,和谢挚斗巨蟒呢!   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它就到了一片碧绒绒的草地上,头顶一棵大树,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谢挚还似乎又惊又急,连声催它快跑呐?   而且背上沉重——居然坐了三个人!谢挚是想压死它吗!?   “怎么又是我???谢挚,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一有麻烦事就找我!”   小毛驴一边撒开蹄子开跑,一边下意识抱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好重——我是驴子不是马,可驼不了这么多人!”   “事态紧急,待会再说!”   谢挚抱住小毛驴的脖颈,“你若不加紧跑,我们全都得死在这!”   “你……好吧好吧!记住了,你可欠我一次人情!”   小毛驴纵然怨气深重,但它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更何况它天生擅长逃跑,此时也感觉到周围不大对劲,察觉到了一股森寒的危机感,当即不再抱怨,动用空间秘法朝前极速奔去——   “世尊,不追吗?”   眼看着那貌不惊人的毛驴载着三人就要奔出菩提园,公输良药却十分镇定,好像没看见一般,对佛陀笑道:“再不追,她们可就要逃出去了。”   “不急,不急。”   佛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目光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如同猫儿折磨小鼠,非得给猎物一线希望,再将其残忍地剥夺,直到她们下一刻就要离开菩提园时,他才在指间掐诀,淡淡念道:   “唵。”   小毛驴抬起前蹄——它已发动了空间术法,这一跃能跨越无数距离,下一刻她们便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它如往常一般踏下蹄子,却没有看到空间在眼前裂开,而是相反,虚空在它脚下块块塌陷。   “啊!”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吓了小毛驴一大跳,它惨叫着四蹄乱蹬,使劲催动空间术法,仿佛有无数个世界在它耳边飞快掠过,但却根本没有移动,半晌过后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前进分毫。   小毛驴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方才这几刻功夫,它跨越的空间已经足够在五州跑一大圈了:“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跑不动……”   佛陀再一念咒,小毛驴连同谢挚三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菩提树下。   “哎哟!”   小毛驴筋疲力尽,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翻倒在地大口喘息,嘴角甚至都在往外冒白沫。   “……这是……佛祖!”   它一翻开眼皮,便瞅见了佛陀,虽此前并未见过佛陀真容,可凭借头顶的菩提树与他通身的气度,也足以辨出眼前人的身份,当即大骇,心道小挚将我害得好苦——这个麻烦精,居然一来东夷就惹上了佛陀!   “这下完了,全完了!……”   今天它小驴,就要把这条大好性命丢在这里了!小毛驴眼前发黑,四条腿一齐打颤,差点晕过去。   它已完全丧失了逃跑的意志,恨不得谢挚又将它收回小鼎里了,这样它说不定还能活。   “佛祖饶命!佛祖饶命!您心中有大爱,便放过我们吧!”   小毛驴噗通一声匍匐在地,不断求饶叩首。   这可是佛陀,任谢挚再怎样强、怎样聪明,也绝逃不开佛陀的怒火;   她之前勉强打败凰血王,也是多亏了饕餮和眼睛婆婆的帮助,眼下佛陀甚至还比姜垂再高出一个境界,又无强有力的帮手,谢挚焉能胜他!   谢挚无暇安抚惊恐万分的小毛驴,只是将白芍和公输良言扶起来,将她们挡在自己身后。   她的心情很沉重:看来,今日是逃不过去了。   佛陀……不,佛陀的心魔不会放过她们。   她们与心魔之间,必有一战。   没想到,费尽心思通过试炼,得到大道气运,为白芍解开了厄运缠身,最后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谢挚苦笑着想。   她并不狂妄,一直都很清醒,自然也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在场所有生灵都加起来,也绝不能战胜佛陀。   ——不过,谁又能想到,佛陀竟然有心魔呢?   “不要怕,小挚。”   白芍上前一步,和谢挚并肩而立。   她侧过脸,眷恋而又认真地望向谢挚。   与谢挚一样,她也知道此战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今天就要战死在这里,但在女人清澈的浅瞳中,却看不到丝毫惧怕与悔意,只有温柔的安抚。   “倘若人死之后真有黄泉苦海,我也会为你探明蹚平。”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   谢挚心中一暖,险些落泪。   她轻轻勾住白芍的尾指,“我不怕,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没能嫁给白芍,也没见到她成为五州第一人后的风姿。   有白芍在她身边,似乎连死亡都不那么可怖了。   “施主——”   心魔唤了一声,笑着看向谢挚。   他面带微笑,眼神却漠然,没有一丝感情,看着谢挚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你似乎很怕我,一见我便要逃。”   “你已经知道了吧?佛陀都对你们说了,是不是?除过我的存在之外,他还对你们说了什么?”心魔慢条斯理地问。   他不相信,佛陀竭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为的只是对谢挚几人倾诉一番而已。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知道佛陀一直在想法设法地除掉他,只是却不知道,佛陀为对付他,这次又想出了什么法子。   难不成,他竟将解脱的希望寄托于眼前这几人?当真可笑。   心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挚白芍两人,在未探明她们底细的时候,他很能沉得住气,并不轻易动手。   在佛陀掌控身体之时,他并不清楚佛陀做了什么,只知道佛陀对这个年轻女子颇为重视——否则他不会在最后的清醒时刻,还竭力走到她面前,同她说话。   或许是她身上另有玄机,藏着佛陀的什么杀招么?   虽然心中警惕,心魔面上却没有一丝破绽,甚至还十分温和。   只是他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只要告诉我,你死之后,我自会为你亲自超度,助你永脱苦海。”   他们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便绝不能再留。   公输良药与他乃是同盟,知道佛陀有心魔也就罢了,天下却绝不许再有第三人得知此事。   除过——   轮椅上的公输良药笑了笑,朝心魔微微欠身:“舍妹年少无知,世尊教训一番也好,之后良药自会将她带回府中责罚。”   “……”   公输良药的面子,心魔不能不卖,纵然心中并不愿意,也只能淡淡道:“也好。公输家主真该好好管管自己这个妹妹了,你不知道,她先前追查僧人失踪之案给我惹了多大麻烦……你的家中人,不为你办事,竟然效忠楚王,这也太不像话。”   “良药知道,还请世尊海涵。”   心魔转向谢挚:“施主想好了么?”   “……想好了。”谢挚低声答。   “哦?”   心魔眼睛一亮,唇边绽开笑容,往前迈进一步,更靠近了谢挚一分:“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猛然爆发开的灭绝气,谢挚将方才早已积蓄到极致的灭绝气凝聚成一个小点,直接拍向心魔胸前。   白芍与谢挚同时拔剑,断剑上金光璀璨,直刺心魔头颅;   公输良言也将金锏重重朝心魔劈去,击向他的腰腹。   三人联手发出全力攻击,她们毫无保留,击打的都是致命之处,爆发出的威力也无比惊人,一瞬间光芒倾泻喷涌,甚至将菩提树都冲击得开始摇晃。   “无用功。”   心魔微微一笑,他单手立掌,宽大的僧袍被吹得如帆一般鼓起,身形却极稳,面对这可怕的一击,仍旧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在他身后,猛然出现一尊极为高大的佛像,脑后一轮灿烂金日照耀天地,趺坐于莲花台上,低垂着眼眸,悲悯地注视着谢挚几人——正是之前突兀进入谢挚识海的那一尊,这是佛陀念力的实体化。   “破。”   心魔吐出这个字。   攻击登时被尽数化解,不仅如此,谢挚几人都齐齐倒飞了出去,捂着胸口呕出血来。   ——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佛陀甚至根本不用打开大道图景,只用最平常不过的手段,也能轻而易举地压制她们。   三人之中属公输良言最弱,因此她受伤也最重,此刻甚至都挣扎不起来,咬着牙稍一动作便从口鼻中流出血来。   “……你不是世尊,只是一个心魔而已,世尊早该将你祓除!我姐姐与你同流合污,我又岂能和你们为伍!”她眼中喷着怒火。   心魔收回手,并不乘胜追击,只是对公输良药笑道:“家主真是将妹妹惯坏了。”他根本不屑于理会公输良言,更遑论同她说话。   公输良药倚在轮椅中,放下手里用来抵抗冲击波的法器,乃是一把精巧的纸伞。   她见妹妹受伤如此之重,心中不愉,欲要出声敲打心魔几句;听到公输良言的指责,却顿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还没学乖……   骨头这么硬,真是让人头疼。   “是有些呢。”   公输良药轻咳着瞧了妹妹一眼,她仍然满脸倔强,丝毫没有服软的迹象。   女人心痛般地叹道:“世尊今日,替我教教她也好。”   此番前来,公输良药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借佛陀之手彻底折断妹妹的心气,让她驯服,知道外界的险恶,再也不敢想着从她身边逃离。   笼子早已备好,如今只差剪去鸟儿的飞羽。   心魔也知道,公输良药或许希望借机教训她的妹妹,但绝不会允许她真正性命不保。   不过,他实则也不在意此人,便对公输良言不再理会,径直含笑走向谢挚。   “施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   谢挚口中溢血,在他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甚至连自爆都做不到。   她闭上眼睛,别过脸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轻声道:“你已经得到了佛陀的身体,还会在意这些么?”   “别假惺惺的,装模作样,看着十足叫人厌烦,杀了我吧。”   “……”   心魔仔细审视谢挚的面庞,竟看不到一丝畏惧与怯懦:   她是真的不怕他,也不怕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对他还怀着高傲与蔑视。   “呵……”   看她这样,心魔反而笑了。   他柔声赞了一声“好胆量”,道:“施主不怕死,我已知道了。——可是世上从来都没有彻底无畏之人,哪怕是铜墙铁壁,亦有自己一触即溃的弱点,对么?”   ……她的弱点?   谢挚心中忽然升起不安,霍然睁眼:“你想干什——”   在谢挚面前,心魔抬脚,踩住白芍的右手腕——她离谢挚不远,因而谢挚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手腕在心魔脚下变形,听见白芍本能发出、旋即又立刻压在喉间的闷哼。   “你们二人是道侣,对吧?”   心魔笑着用足尖将白芍的手腕来回轻碾,骨骼裂开的细小声让谢挚揪起了心。   “我听闻,剑修除过自己的剑外,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手,这位施主应当也不例外吧?”   他耐心地引诱:“告诉我,佛陀对你说了什么,我可以让她活下来。”   “……”   谢挚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任谁也能看出她的动摇。   倘若心魔说的是真的,那么……   她自己无所谓,可是她绝做不到对白芍的性命无动于衷。   只要白芍能活下来,她怎么样都好。   谢挚终于下定了决心,盯着心魔,道:“要我告诉你可以,但你得先立大道誓言,保证放过白芍。”   “自无不可。”   心魔心中满意,并拢手指举向天际。   他动作不快,正在他举起手臂、露出胁下的一刹那,金光猛地从他身后迸开——   趁心魔立誓之时,白芍用左手刺出了断剑!   这一剑凝聚了白芍的至纯剑道,比心念更快,心魔却仿佛对白芍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早有预料似的,急急转身,用二指夹住断剑的剑身。   却不料断剑极利,虽被止住攻势,仍然轻松地割断了心魔的两根手指。   心魔愕然,不敢再用肉身硬抗,在手中加上神通,掌心猛然光芒大作,这才堪堪将白芍的断剑握住。   细细的一道血从指缝间淌出,心魔低头,看了一眼脚边血淋淋的断指,“你这把剑倒有些古怪……”   “不过也无妨——”   他抬起脸,笑道:“佛陀还特意叫来了觉知,这断指,大不了用他补全便好。”   心魔睨向大口喘。息的白芍,“你真是大胆,竟敢偷袭观未来现在未来佛……你不知道,我可以看到未来么?”   他方才便是用观未来之眼,提前发现了白芍的攻击。   在他举起手臂的时候,一直都在戒备着白芍自身后突然刺来的一剑,因而才能应对得如此从容,丝毫不显慌乱。   “你的一切,在我面前都无所遁形。”   抬脚松开白芍的手腕,心魔嗤笑一声,一步步朝谢挚走去。   “不过,你也算提醒我了——”   俯视着谢挚,他笑得很畅快:“我想起来,我还有观过去之眼;你不愿告诉我佛陀跟你说了什么,我只好亲自去看了。”   “施主,我已经不想再和你们纠缠了,方才我许诺会立下大道誓言,放过你的道侣,那都是假的,我还是会杀了你们。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呢?我喜欢杀人!”   心魔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向天穹,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降下夜幕,变为一片黑暗。   “菩提园,就是我的大道图景展开,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里的一切——我就是这里的道!”    第293章 过去   怪不得小毛驴跑不出菩提园,空间术法忽然失去了效用,原来心魔竟能掌控此处的一切,甚至包括空间!   对着谢挚,心魔于胸前掐诀,睁开观过去之眼。   “一切虚假幻象,在佛面前,皆须虚妄尽除、真相显现!”   “你……呃!”   空气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寒意顿时席卷了谢挚的全身,也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谢挚知道观过去之眼已经开启,这是来自神王的压迫,她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谢挚感觉自己仿佛一幅卷轴画卷,正在被心魔缓缓展开阅览,即便极力抵抗,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过往一一展于心魔面前。   “……”   浏览着谢挚的过去,心魔却似乎并不满意,面庞上毫无喜色,反而渐渐浮现出恼怒——   那展开的过去之画卷,每一页都清晰生动,人物还在其中说话动作,仿佛谢挚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旁观,偏偏最要紧的最近几日,却完全是空白!   佛陀早就猜到他会开启观过去之眼,因而提前做了防备,特地缩小了他的权限,使他不能观看相近的过去,只能看到遥远的记忆——那却不是他所求。   他想知道的是,佛陀今日对谢挚究竟说了什么,但却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那观看谢挚的过去,对他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   一股被佛陀提前预料看穿的挫败与恼怒涌上心头,心魔仿佛已看到了佛陀那镇定从容的微笑,好像世间所有一切都尽在他手里掌握一般,这正是他最厌恶的模样。   “闭嘴!我才是真正的世尊、我才是佛……!”心魔咬牙低吼。   他与佛陀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未停止,即便是此时此刻,佛陀也仍然在他识海中端坐,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本以为打开观过去之眼必定可以一举撬开谢挚之口,谁曾想,竟是无用功……   心魔心中烦躁,无意识地扫了一眼谢挚那些久远的过去。   那些过去佛陀未下禁制,因此他还可以得见——但那又有什么用处?他对谢挚如何长大毫不关心!   心魔正欲关闭术法,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再次望向方才看到的画面:“……咦?”   ……是他看错了么?   谢挚小时候穿的服饰,竟似乎与东夷完全不同?   再细看背景,乃是荒草风沙,那石头所筑的建筑他也从未见过;而东夷山清水秀,处处都是溪水河流,绝无环境如此恶劣的所在。   那好像,并不是东夷……   怪不得他方才匆匆一扫之间,虽未来得及看清细节,但心头还是滑过了一丝极细微的怪异感,差一点便被他忽略过去。   熄灭的兴趣被重新点燃,心魔抬手一招,将谢挚的过去唤到眼前,从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   ……   怒气渐渐平息,心魔唇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了些许。   他关掉观过去之眼,深深地打量了谢挚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瞧向一旁的白芍。   白芍的手腕已经几乎被他踩得碎裂,此刻挣扎着站了起来,一面咬着牙忍耐伤痛,一面仍以左手持剑防卫。   谢挚觉得心魔此刻的笑容不怀好意,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扭过头,厌恶地道:“看到你想看的了么?”   “不,没有,”心魔没有因为她的顶撞而动怒,反而笑得更加柔和,“佛陀提前限制了我,使我不能看到相近的过去……”   “但是,我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谢施主想听听么?”   不详的预感忽然降临,谢挚敏感地察觉到,他在唤自己“谢施主”。   这代表,心魔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名姓。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   “……我说不想,你便不会说么?”   谢挚不欲露怯,仍在强装镇定,讽刺道。   心魔看了一眼白芍,确定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语气似饱含同情:   “你的道侣,知道你根本不是东夷人,甚至在中州已经成过婚了么?”   白芍震惊地抬起脸,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打得心头震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立即想道,她相信小挚,小挚绝不会如此;   但当她本能地望向谢挚,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回应的眼神、抑或一句安心的否认时,心却不能不猛地一沉——   她看到谢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脸上却没有被造谣的愤怒,反而满是惊色。   ……她了解谢挚,倘若谢挚问心无愧,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方才便在心中渐渐扩大的不安,眼下终于落到实处,连谢挚也万万没想到,心魔会将此事当着白芍的面揭穿。   看见白芍看向自己,目光中怀着极多情绪,有震撼,有质问,有难以置信,亦有惊怒哀痛,谢挚霎时间便心中大乱。   她怕极了白芍误会自己,更怕白芍伤心难过,当即撑着身子挣扎起来,试图解释:“不是的!白芍,你信我,我没有——”   “哦?是么?”   心魔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厉声喝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想骗人!”   他一挥袖,在空中展开一幅巨大的空白画卷,“今日我便在此,将你的谎言尽数拆穿!”   画卷上缓缓浮现出色彩,声音也随之流淌了出来,在场几人都下意识抬起头,注视天空中的变化。   ——率先出现在画卷上的,是一片热烈而刺目的红,紧接着渐渐听到笑语人声,似乎有人正在觥筹交错,相互庆祝。   继而笑声渐渐淡去,画面一转,接入一个女子对镜的窈窕背影。   她头戴凤冠,身穿嫁衣,任谁也能看出来,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白芍面色苍白,无意识地掐紧手掌,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挚”。   那背影很是熟悉,腰身与她曾拥抱过那么多次的那个人是如此相似,以至于白芍几乎立即就能在脑海中构想出来,如若此刻自后面拥住她,在她耳后落下细碎的亲吻,她会怎样受惊地一颤,又怎样眼波流转、回首含嗔责怪。   那女子终于转了过来,完全露出自己的面容。   一张明艳漂亮的脸。   “……啊。”   公输良言捂住嘴唇,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这人背对着她时,她尚且还认不出来;但现在……   她绝不会认错,这身穿嫁衣的年轻女子,分明就是谢姑娘!   心魔说的居然是真的!谢姑娘她竟然……她竟然早已成过婚了……!   可是看白芍的神色,她竟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此事一般。   那么,白芍现在大概伤心极了……她知道白芍有多么喜欢在意谢挚……   即便连公输良言,此时也不能不对谢挚的做法心生不赞同:   白芍如此单纯纯粹,对谢姑娘更是一腔真情,这样大的事,她怎能瞒着白芍一直不说呢!   谢挚在画面最初开始展现时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她的哪段过往。   她分明,并没有和宗主到那种地步……   直到穿着嫁衣的女子出现,她才猛地醒过神来,生出悚然。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圣花秘境里爬花山时陷入的幻境!   在那幻境里,她长大之后嫁给了宗主,又将这个假宗主亲手刺穿。   ——可是白芍她们不知道这是幻境,在心魔的刻意剪裁嫁接之下,她看起来完全如同真的成婚了一般!   “白芍,那是……唔!”   谢挚心急如焚,想为自己辩驳,但心魔早知她会解释,轻笑着封闭了她的声音,又锁住了她的识海,令谢挚想用识海传音也不能够。   天空中的画卷仍在继续,宗主走进房内,同样也是身着婚服。   她将谢挚带到床榻深深亲吻,柔声命令谢挚将她的手指含住。   而谢挚含羞带怯,乖顺应下,一一照办。   “……”   白芍心中酸楚至极,扭过头去,胸口起伏,不愿再看。   让她亲眼看着小挚与他人亲密,她办不到——即便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仍然也未免太过折磨。   谢挚看见白芍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扭头的时候落下了一滴清泪。   她知道白芍此时必然难过极了,受白芍的情绪感染,谢挚自己也不禁红了眼眶,既欲安慰又欲解释,但她为心魔所制,什么也传达不了,只能心痛难当地望着白芍,用目光恳求她看看自己。   但让谢挚失望的是,白芍没有看她。   她现在仿佛不能和她对视,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画面就此中断,又重新接上——   “嘭——啪——!”   无数烟花燃放的尖啸声。   谢挚立时就认出了这个场景。   那是上元灯节,宗主将谢挚带出还在召开宴会的皇宫,在歧大都一处无人的静湖旁,万千烟花作背景,俯下身来,隔着面纱吻她。   十六岁的少女初涉情海,羞涩得满脸通红,仍然大胆直白地表达心中所想:“宗主……不继续了吗?”   对面的白衣女人失笑:“你想继续吗?”   “想……”   “……”   剩下的话白芍已经听不清,她只觉得耳中嗡鸣,血液一粒粒在身体中慌张乱窜,复归于极寒。   宗主……小挚叫那个女人宗主……   中州有几个宗主?这样身穿白衣、眉心点有朱砂的宗主,除过天衍宗云清池之外,还有谁呢?……   她在脑海中反复搜刮,近乎是祈求渴盼,能够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可是没有。   整个五州都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宗主,中州只有一个。   在这心乱如麻之时,白芍却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对小挚提起过云清池。   云宗主天资惊人,品行端正,剑道造诣更是极深,她说了自己对她的敬仰崇拜,并表示自己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向她求教。   当时谢挚便少见地变了脸色,白芍还不知原因为何,询问之后,小挚才对她说,自己不喜欢云清池其人。   于是白芍便保证,自己今后绝不会再提她。   她那时却绝没想到,小挚原来竟还与云宗主有过一段情缘,甚至到了成婚的地步,故此才会在她说到云宗主时如此不自然。   当时想不通的事,现在看到这些画面,白芍却全明白了。   为什么小挚不告诉她呢?白芍想不明白,她当时,分明已经提到云清池了啊……   那时小挚大可以顺势坦白,将此事说出来,她们当时还没有确定关系的……哪怕是成为恋人之后,再说又怎么样呢?小挚难道以为她会在意吗?   她们有过那么多适合坦诚的时机,她却仍然选择隐瞒。   白芍悲哀地想到,若不是心魔用观过去之眼将一切袒露,小挚甚至极有可能之后也不会告诉她。   她对小挚毫无保留,满心欢喜地带她回寿山,引她与自己的师长见面,可是细细想来,她其实对小挚并不真正了解……   小挚身上有很多秘密,她都知道的,她也尊重小挚,愿意耐心地等待,有朝一日她对她彻底敞开心扉——   可是小挚对她呢?完全互相接纳信赖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还是只存在于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中?   她最珍视、最心爱的人,和她在修行上最尊敬的前辈,曾经是一对爱侣,而她竟然分毫不知。   白芍觉得自己简直荒唐而又可笑,她想笑,却嘴角发涩,完全笑不出来,摸了摸脸,被指腹的湿意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在流泪。   在这之前,她是憧憬尊敬云宗主的,她的心是那么纯粹,只知道刻苦修行,遇见谢挚之后,又增加了一个爱小挚,负面情绪从未遮蔽过她的灵台,一点儿也不知道憎恨是什么滋味;可是现在,她恨云清池。   小挚,小挚她不舍得恨……即便小挚用刀子剜她的心,她也绝舍不得将剑锋对准她,伤到她一丝一毫。可是……   空中的画卷仍在播放着谢挚的过往,但白芍已经无心再看。   那个明媚赤忱、总是欢笑的少女,她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   从她第一次见到小挚的时候,她便是现在这般,聪明沉稳、镇定谨慎,偶尔流露出淡淡的忧虑与怅然,询问她时,她只会笑笑,随即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不欲详谈;   亲吻的时候,她仍然会耳尖发红,会眼眸湿润地望着她,会小声轻唤她的姓名,但却已经学会了矜持含蓄,不再如少年时那般大胆索求。   那样的小挚,不属于她,不属于寿山,也不属于东夷,而属于宗主,属于中州,属于她不认识的人们,完完全全地。   见白芍失魂落魄,极为痛楚,心魔这才满意地收起了空中的画卷。   做这件事,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便做了。   ——他爱看别人痛苦的神色,身上集中了所有纯粹的恶。   “真可怜呐,白施主,竟然一直都在被自己的道侣欺骗。”   走到白芍身前,心魔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蛊惑道:“你是不是很恨她,很想要她惨死?我可以帮你……这次是真话,我就喜欢这样。”   “怎么样,白施主?你考虑一下吧。”   他侧开一点身子,露出身后的谢挚。   “……”   谢挚发不出声音,只是悲苦地望着白芍。   她知道白芍不会如此选择,白芍这样温柔良善的人,哪怕是生出心魔,也绝不会伤害别人,可看着白芍痛楚,她心里也难受得厉害。   都是她的错……   她不想让白芍伤心的,一点也不想——可是到头来,让白芍如此难过、伤了白芍的心的人,偏偏正是她自己。   这让谢挚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觉后悔至极,心中深恨自己之前太过胆怯,过于贪恋一时的风平浪静,怕白芍知道一切之后厌弃她,将坦白一拖再拖,以至于现在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   看了谢挚好久,半晌,白芍才从谢挚的脸上艰难地移开眼。   她的心在流血,可一看到小挚,她便顿时生出一股原谅一切的欲。望;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只要小挚对她道歉,向她好好解释,她便又会不可避免地谅解她的难处,甚至她现在便已经在无意识地说服自己了……   心魔又催问了一遍。   “不,”白芍的心仍然在谢挚身上,她仿佛终于注意到心魔的存在了一般,缓缓地摇头道:“小挚不会死……会死的人是你才对。”   “你想知道佛陀跟我们说了什么,告诉你,其实也没关系。”   “佛陀说,他已看到了未来,你会死在一个自己绝没想到的人之手。”    第294章 姐姐   此话一出,心魔登时脸色大变,不复方才的得意畅快。   他与佛陀一体两面,虽然暂时占据了佛陀的身体,但在观看过去与未来上,其实不如佛陀。   而观看到的未来已然发生,不可改变,如若佛陀真的看到了未来自己的死亡,那便是说,他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挽回的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那不可避免的命运!   “……你说的是真的?佛陀当真这么说?”   心魔心慌意乱,连连摇头否定:“不,不可能,我怎会死?说不定……说不定佛陀只是在诈我罢了!我知道他惯会卖弄聪明!”   继而神情转为狰狞,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狂怒之下掩藏的虚弱与恐惧——他怕死,怕极了,佛陀的心魔本身就诞生于对死亡的畏惧,与修为被压制、长久不得突破的痛苦焦虑。   心魔咬牙切齿地一字字道:   “须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若是我死了,你也会陪着我一道死,一起下地狱!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你不是一直都想成神吗,为了除掉我,竟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白芍的冷静与此刻的心魔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冷眼看着他:“佛陀还说,那人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   听到白芍的补充,心魔反而一愣,不复狂乱模样,渐渐镇定了下来。   若是白芍说,他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那他倒当真会绝望地相信——这正是折磨了佛陀许久的梦魇,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似真似假的幻梦里;   但白芍却说,他会死在一个绝没有想到的人之手,甚至这人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他,却是绝不肯信的。   在五州之中,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只会被两个人击伤,一个是姬宴雪,一个则是云清池。   而这两人,现在根本不在东夷。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打破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更遑论来杀他。   心魔盯着白芍缓缓笑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一个小孩子,怎能杀我?”   他认定白芍定然改动了佛陀的话,或者,或者佛陀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死亡,白芍只不过编出谎言,想故意扰乱他的心,以此来拖延时间罢了。   “告诉你,哪怕我会死,在那之前,我也会先杀掉你们的。”   心魔失去了耐心,抬手便要灭杀白芍,忽然腿上一沉——   公输良言扑过来抱住了心魔的腿,令他不能走动。   “你!”   心魔不意她竟不顾危险,扑上前来挡住自己的步伐,心中怒极,举掌便欲劈下,将她一掌劈死,但公输良药就在一旁,即便盛怒,也不得不勉强收手:“让开!休要挡路!你以为你是公输良药的妹妹,我便不敢杀你?”   公输良言咬牙承受着仙王的怒火,身子仍然一动不动,她向公输良药喊道:“姐姐!求你救救她们吧!”   “若你不肯出手,我也不愿一人独活!”   不知是被公输良言的这声“姐姐”打动,还是听不了她竟胆敢以性命相逼,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公输良药终于有了反应。   她笑了笑,唤:“世尊。”   “您方才说,想要杀良言?”   “……”   公输良药的语气很柔软,神色也颇温存,但却让心魔心中有些发寒。   ——是的,他忌惮她。   一位仙王,忌惮一个残疾的凡人,这听上去很荒唐,但确是事实——不仅仅是出于公输良药是龙皇的亲信,更因为她这个人本身就带着一种清醒的疯狂。   一个壮汉不会畏惧同样强壮的对手,却会在醉酒的人提着刀歪歪扭扭地奔过来时心生惧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预估不出,她的下一刀会劈在哪里;即便知道,也阻拦不住。   心魔将收回的手立在胸前,“一时失言,还望家主不要放在心上,我自然不会伤及令妹。”   女人摇动轮椅,慢慢来到两人身边,公输良言立即松开心魔,扑到公输良药毫无知觉的腿上。   “姐姐,求你救救小挚和白芍!我知道,只要你说,世尊便会放过她们的……求你、求你了!”   公输良药没有作声,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温柔沉默地抚摸妹妹满是乞求的脸庞。   “姐姐……”   被她伸手一触,公输良言便哆嗦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出现过了。   她和公输良药年纪相差不小,是被公输良药看着长大的,二人看似是姐妹,实则情谊上更近于母女;   女儿无法不爱自己的母亲,何况在感情之外,她姐姐更是出了名的温柔美丽、聪明多才。   由此,公输良言自幼就很爱姐姐,对姐姐极为孺慕,旁人一句说公输良药不好的话也不能听。   但这情形,随着她慢慢长大而渐渐发生了变化——   一个幼童可以习惯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但一个正值青春的叛逆少年,则就无法忍受姐姐事无巨细的插手与过问。   小至生活日常,今天应当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裳、读什么书,大至修行方向,她应当去做器修还是符修,公输良药都有极细致严苛的规定。   不许轻易出府,若想读书修行,公输良药会延请名师大能亲自上门来教导;   此外,她还控制着公输良言的交友,公输良言长到十几岁还是没有一个朋友,即便她只不过是对自己的侍人多说了几句话,隔天也会发现,这人已被悄无声息地换下,自此她再也不会在世上再见到这个无辜的可怜人。   她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并且一定要她遵从,绝不许她忤逆半分。   倘若公输良言拒绝或者反抗,公输良药便会冷下脸,敛去平日里所有温柔的神色,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直到她迫于这沉默的压力,而最终妥协顺从。   公输良言逐渐感到厌烦,甚至是恐惧与窒息。   她想逃,想摆脱姐姐的控制,逃离她的身边,离公输家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家里全都是姐姐的眼线,他们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监视她,阴奉阳违,对她的愤怒与哀求视若无睹,将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向都汇总成文,不厌其烦地报告给公输良药。   逃离的欲。望在公输良言有一次半夜惊醒,惊恐地发现姐姐竟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知垂眼看了她多久时,到达了顶峰。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逃!   她不是姐姐的所有物,她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也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不是按照姐姐的意志,活得毫无趣味的傀儡!   ——然而如果要逃,她该逃哪里去?   公输家族在东夷的势力盘根错节,号称东夷三分,一份归楚王,一份归佛陀,一份归公输,如若要逃走,且姐姐不能将她抓回,她便得寻求别的庇护,不去佛寺,便去王廷。   佛寺,她不愿去,公输良言不喜佛门的清规戒律;那么她便只能奔往楚王的羽翼之下。   公输良言就此成为了一名捕快。   她喜爱自己的这项工作,除奸惩恶一直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再加上修为上佳、胆识过人,又肯吃苦、敢拼命,于是晋升得相当快,不出几年便干出了一番名堂,在泽都声名鹊起。   在此期间,公输良言也一直都能感受到姐姐似有若无的注目。   她知道,姐姐一定还在暗处里留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她的权势,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这一点。   公输良言不由心中惶然,便更为工作卖命,将自己完全投入了查案与破案之中;   到后来,她甚至直接住进了官府,深恐有一天姐姐将自己重新逮回公输家,将她更严密地看管监视起来——   那会要了她的命的,鸟儿一旦尝过自由与蓝天的滋味,便绝不肯再回到束缚自己的牢笼,即便那笼子是由金子铸成。   而现在,公输良言跪在姐姐的脚下,乞求她出手救救她的朋友。   她感到公输良药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面庞,为她颊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一如她幼年时。   在这温情的抚摸里,公输良言心中升起了一些微弱的希望。   她摸索着握住姐姐的手,想听到她的否定:   “……姐姐,你真的如世尊所说,背叛五州,投靠龙族了吗?”   “我不知龙族向你许诺了什么,但你万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须知五州之间唇齿相依,若其余四州皆亡,我东夷又焉有保全之理?敌人的野心如同无底深渊,何时有被填平的一天?他们是不会把吃到嘴边的肉吐出去的,你这是在与虎谋皮,小心最后不仅没能得到报酬,反而葬身虎口……”   “姐姐,”公输良言最后叫了一声,以颤抖的劝告作结,“……你回头吧。即便举家战死,也比投降好,更好得过现在这样。”   “良言,你不明白。”   公输良药捧着妹妹流泪的脸,她的脸与她是如此相似,彰显着她们二人的血脉相连。   但又不一样,良言比她还更美好,更健康,更强健……   每当她看到这张脸,即便有再大的怒火都会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陡然生出的温情,记起妹妹小时候如何满心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   如果世上有一种药可以使孩子永远不长大,她会毫不犹豫地给公输良言服下的,那样她永远也不会从她,这个瘸腿的主人手中飞离。   “我从来都对五州没有过什么忠诚,因而也就没有什么背叛之说,即便它现在就毁灭,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姐妹二人遭难的时候,我背着你逃出公输家,偌大的五州,没有一个人出手搭救,人们说的好心人我没有见过,上天也没有可怜我,对我施以分毫的好意……从那时我便知道,天地广大,无人可以依靠,万事只能靠我自己。”   “而那时,龙皇找到了我。”   “在那种境况下,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我也不会拒绝——我的腿坏了,没有衣食,还有你要养,那时只*要有人肯帮我,让我们活下去,哪怕要献祭五州所有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那是迫不得已!”   公输良言反驳道:“如今你已是公输家主,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就不能——”   公输良药轻轻笑了,她天真的妹妹让她觉得可爱又好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早已收取了龙皇的好处,你觉得,若此时再说自己退出,龙皇会放过我么?”   “良言,我知道你是好心规劝姐姐……但我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再回不了头了。”   她语气复又转柔,姿态循循善诱,劝说道:   “就这样好好待在姐姐身边,好么?这几年里,你要离家,要当捕快,我也放你走了不是么?但你又看到了什么?你敢说你从未灰心失望过,从未想过回来么?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比公输家好多少——处处是阴谋横暴,豺狼虎豹,处处流着黑血与毒药,杀人者戴着高尚的面具,接受众人的参拜;高位者自以为生来高贵,以百姓的哀号作为自己的荣耀。这,就是人世,哪里都一样。”   “你已经历了外界险恶,知晓人世间并不易处,很快五州又将有大难降临,龙皇此次归来意在复仇,目光只集中于西荒与中州,至于东夷,并不会受牵连太多。”   公输良药怜爱地注视着茫然无措的妹妹,哄诱道:   “回到姐姐身边,姐姐还护着你,好不好?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   公输良言的泪水不再流,她呼吸急促,身体颤栗,低下头去,久久不再说话。   公输良药耐心而又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妹妹的回答。   她很了解公输良言,知道她此刻几乎已经被她说服,眼下只需要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想明白之后,她就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毕竟良言从小到大都是聪明的孩子,她不会分不清利弊好坏——   公输良言抬起了头。   “姐姐,你救救小挚和白芍,我就跟你回去,从今以后,你说的话我全都听,好不好?”   公输良药的笑容凝固了。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到了这时候,她还在为她们求情……   许久许久,公输良药才偏过脸微微笑了,轻声自语道:   “你小时候不愿吃饭,被我罚跪三日,最终饿得晕倒时,没有求我;我杀了你的侍人,你也只是哭着怒视我,并没有出言相求;一意孤行地逃离我身边,数次陷于最危险的境地时,仍然没有求我……”   “良言,你从小都是万事不求人,最倔强的孩子;但现在,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你竟然求我。”女人语气平静地陈述。   “她们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公输良言下意识反驳解释:“她们是我的朋友……”   “住口!”   下一刻,公输良言的脸便歪了过去。   她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直到火烧似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开来,才知道姐姐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因为这一耳光的惯性,公输良药的身子也歪倒在了轮椅里。   她胸口起伏,极其罕见地情绪激动,苍白的脸上由于怒气而腾起不自然的红晕,打断公输良言:“——我是你的姐姐!”   “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待你,我们血脉相连,天生就该绑在一起,除了我,没有人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其他人都是别有用心,看你年轻单纯,便想要接近你,讨好你,利用你罢了!你还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简直荒唐!”   说完这疾言厉色的一番话,公输良药又虚弱地倒在轮椅里重重咳嗽,衣襟上染上点点血迹。   “姐姐!”   不顾红肿滚烫的脸颊,公输良言惊慌失措地扑过去,这完全是她身体的本能反应,“你怎么了?你……”她感觉姐姐的身体,似乎在她不在的时候更差了几分。   “不要紧,良言。”   因为虚弱与公输良言关心的举动,公输良药的目光又柔和下来。   雷霆之后乃是春雨,这是她用得出神入化的驭人之道。   公输良药握紧妹妹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无助,含泪道:“你是这世上姐姐唯一的亲人了……不要肆意妄为,再伤姐姐的心,好吗?”   “好、好……”   面对姐姐的眼泪,公输良言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她痛苦地许诺:“姐姐,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走了,不走了……”   “好良言,姐姐知道,你总不会舍得对姐姐如此狠心。”   终于达到了目的,公输良药疼惜地抚摸着妹妹肿起来的脸颊,目光里满是自责,柔声道:“刚刚打疼你了吗?都是姐姐不对,我一时激动,这才……”   “不疼的,姐姐,你是凡人,我是修士,这点小伤根本不打紧。”   于是公输良药便欣慰地笑:“好孩子……”   “你这样乖,姐姐也不会让你受委屈,自会奖励你。”   她亲昵道:“不如,姐姐便答应你,自世尊手中救下你的朋友,如何?”   “真的吗?”   公输良言的眼睛顿时亮了,她竭力遏制住心中的狂喜,生怕将它太表露出来,又惹得姐姐的不快,“姐姐,你不骗我?”   公输良药宠溺地替她抚平鬓边发丝,道:“自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但是,只能救一个哦?”   她将目光投向谢挚与白芍,唇角含着笑,似在考量救下谁才好。   “良言,姐姐只能帮到你这里了。”   “你选,还是姐姐帮你?”   公输良药残忍地道。   “——还是说,让她们自己选?”    第295章 利害   听公输良药忽发此言,心魔脸色为之一变,上前一步低喝道:“家主岂能轻易许诺!”   凡是知道了他的存在的人,都应当死,他一丝风险都不愿冒,勉强容许公输良言存活,本已是极不情愿之举;   何况现下,这不知好歹的公输良药,竟还想再从他手下救走一个人!   公输良药好似没听到心魔的质问之意一般,笑道:“世尊有所不知,并非是良药有意为难,实是龙皇降临五州之期已近,她前不久特命我为她寻一美貌女子,他日自有用处。”   她含笑瞧向谢白二人:“我想龙皇眼光何其之高,所好必非凡物,此二人一个容貌极美,姝色动人,另一人也清丽婉约,颇可一观,于此正当合适。”   “……什么?竟是龙皇陛下要人么?”   她话里话间的暗示意味颇浓,心魔一听便心下分明,一时难免生出几分踌躇。   谁都知道,龙族重欲性淫,龙皇提出如此要求,倒也并不叫人意外,但是——   “之前我怎从未听家主说过,龙皇有此命令,莫不是家主现编出来骗我的么?退一步说,即便你所说为真,东夷貌美女子如此之多,难不成就偏偏要在这两人中挑?”心魔冷笑。   公输良药的话,究竟不可太信。   心魔对她始终怀着一分警惕,他知道,她能将一个最虚假的谎话说得无比自然真诚。   “良药怎敢编造龙皇陛下的事来骗世尊,我既敢说,自然便是真有此事。”   “——若是世尊不信,不若亲自去问陛下?”   实则龙皇素来只与公输良药联系,根本不在乎心魔,他上哪去寻龙皇确认?即便有此渠道,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输良药也知道这一点,完全就是有恃无恐,在故意拿捏他罢了!   见心魔面色铁青,公输良药叹口气,貌似无奈,其实神色宠溺,道:   “……至于为何要在她二人间选,则是我的一点私心。”   她缓和了锋芒与攻势,又转而为柔:   “这是良言第一次求我这个姐姐办事,我总也不好做得太差,让她以为,我公输良药说的话没有用,与世尊的情谊也容不下半分通融……您以为呢?”   她径直望向心魔的双眼,分明是极柔弱温婉的外表,却能与心魔对峙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有掌控局势、牵着他走的迹象。   “良药知道世尊在担忧什么,无非便是怕风声走露,从此再做不得佛陀,是么?”   “——不过世尊应当知道,这世上能叫一个活人说不出话的法子数不胜数,而良药,”女人欠了欠身,“刚好对此道略通一二。”   “姐姐!”   公输良言闻言又惊又急,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良言,够了,不要再得寸进尺。”   姐姐唇边的笑容仍旧温柔妥帖,无懈可击,但却没有再分给她一个眼神。   “……”   被她这一说,公输良言登时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掌心,肩膀颤抖,再也张口说不出一个字。   姐姐的耐心是有尽头的,给她听话的奖励,或者说,安慰,也有限制。   如果她不知好歹,继续要求,那么连这点糖果,都会被收回以示惩戒。   通常,如果公输良言想要什么,公输良药都会一一答应,但绝不肯轻易满足,必定要改变一些条件,方才给她——   假如她要一只小狗,那公输良药带给她的便会是一只小猫;   假如她渴望一把匕首,那公输良药递给她的必会是一柄阔刀或者长剑,总之得是匕首之外的兵器,绝不能让她完全称心如意。   她以此彰显着自己对妹妹的控制权,要她一次又一次在痛苦与泪水中记住,她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不能违抗,只能接受。   现在,姐姐故技重施,而公输良言只能重温儿时的噩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朋友受难,却无法伸手支援。   “……”   心魔默然良久,反复思量利弊,到底是不想惹怒公输良药,也不欲冒险得罪龙皇。   即便他知道,这大概率只不过是公输良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但他仍然不敢赌——   万一是真的呢?   “……既是如此,那便都交给家主了。”   心魔双手合十,意有所指道:“整个东夷都知道,我与家主乃是至交好友,再亲近不过的。”   “世尊放心,你我乃是同盟,凡是会伤及你之事,良药自然绝不会做。”   公输良药聪明如此,无须点拨,也能精准地领会心魔之意。   无非是要她做干净点,万不可将他的身份抖露。   她淡笑着应承下来,道:“更何况,东夷不能没有佛陀。”   如果世人骤然得知佛陀早已被心魔占据身体,东夷必会大乱,而那,绝不是龙皇与公输良药想看到的场面。   在真正的进攻到来之前,需要的是蛰伏静待,而不是打草惊蛇。   “世尊,请先解开谢挚的禁言咒吧。”   “解开做什么——”   心魔的疑问忽然中止,明白过来自己的盟友想做什么,意味深长地一笑:“……噢,原来如此。”   她又想玩她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了。   心魔曾亲眼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场面,但每一次再看仍觉新鲜,同时对公输良药的忌惮也会更深几分。   现在看来,又有一番好戏看了。   他手指一动,谢挚当即便感觉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声音。   “白芍!”她顾不上别的,急忙对白芍喊:“你信我,我并没有和云清池成过婚……”   方才她被心魔故意封住声音,无法解释,因而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解除白芍的误会。   “……”   白芍显然对她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只是哀伤地看了谢挚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睫。   ……小挚只是说没有与云清池成过婚,别的可都没有否认。   以她对谢挚的了解,那大约,都是真的了。   她还没有想好怎样面对谢挚,但一看她便觉心痛心软,哪怕明知是谎话,也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因此只能暂且躲避。   白芍没有说自己信或不信,只是模糊道:“……眼下境况危急,还是待会再说这些吧。”   公输良药摇着轮椅,来到她们身边。   面对谢挚与白芍时,她没有对妹妹的时而温情时而威逼,也没有对心魔的言笑晏晏虚以委蛇,而是剥离了一切情绪,露出了最真实的自我,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在她眼里,谢挚与白芍同脚边的杂草一般无足轻重,斩除也好,留着也罢,她都不在乎。   只不过妹妹实在苦苦哀求,若她什么都不做,恐怕良言从此会深恨她,在公输家也待不长久,总有一日还是会逃走。   若要良言死心塌地,就此永远留在她身边,总不好什么甜头都不给她——正如想驯服性子激烈的鸟儿,猎人也不能空着两手,而须得供以鲜肉。   故此,公输良药才随口搬出龙皇做借口,一面以势压人,一面温柔保证,终于从心魔手下硬生生换得了两人。   让她费了这么多心思,若不能从中得些趣味,岂不太可惜?   “良言说,你们是她的朋友,帮了她许多,作为回报,我可以让你们二人中活下来一个……”   她扫过谢挚与白芍的面庞,“谁生谁死,你们自己选。”   “让白芍活下来!”   “小挚生,我死。”   谢挚白芍几乎是同时回答。   “白芍……”   听到白芍的话,谢挚不禁心头发酸,喃喃叫声白芍姓名,泪便已经落下。   “你不该这样,你该讨厌我,从此恨我的,而不是以命换我存活……”   她还尚且没有对白芍解释清楚真相,白芍心中对她必定有怨;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舍弃自己活的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   白芍待她如此,要她如何报答白芍的真心与情意?   “呵,又是这样……”   听她们如此回答,公输良药丝毫不觉意外。   她脸上浮现了一点意兴阑珊的神情,“我已经厌倦了爱侣相护的老套戏码,这样的场景,我已见过许多,实在是无趣至极。”   “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公输良药微微前倾身体,绽开一抹兴致勃勃的笑。   “你们听过取舍二字么?”   “如有生必有死一般,世间也有取必有舍,人们自有意识起,便无时无刻不在做取舍、做决断、做选择;   譬如一个岔路口,若选择了其中一条,则就必定会永远失去另一条,这就是最简单常见的一项取舍。”   女人浅浅笑着,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而我一直深信一个道理,那便是只要一个人取的足够多,则上至双亲下自儿女无可不舍。”   看着白芍明显不赞同的神色,公输良药一笑,也不在意,“不明白么?那我换一个解释,将取舍换成利害如何?”   “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而公输家之所以在东夷无往不利,正是利用了这一天性。”   “比方说,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有两个法子,一是增加利,以无法想象的厚利相诱;二是增加害,倘若不从,便将他的至爱拖到他面前砍头……”   公输良药用手掌模仿刀斧,向下一劈。   谢挚心头一跳,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已看见人头落下。   她的神情如此温柔自然,好似只是在与人家常闲谈,实则字字都有刀光剑影,句句都有鲜血淋漓。   “这单独的一种方法已很有力,若两者兼用,便比世上任何一种神兵都更锋利。”   “而通常,大多数人会屈服于第一步,也就是利。”   “——当然,也有些人看不上或者不在意利,当我将财富高位捧在他们面前时,往往会对我发出轻蔑的嗤笑。”   公输良药轻笑了一声:“但当我换了一个法子对付他们,威胁到他们真正在意的东西时,他们却会收起所有狂妄,一下子惨然变色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挚哑声问。   公输良药微笑道:“良药只是想知道,鼎鼎有名的寿山白芍,会是哪种人。”   “白姑娘如此高洁,想必定不会被利益引诱,那么我也只好换一种法子,改以增加‘害’了。”   “请看。”   公输良药自怀中取出一杆精致的小天平,在一个托盘上放一个石子,抬头朝白芍一笑:   “这是白姑娘。”   又在另一个托盘上再放一枚石子,倾斜的天平又恢复了平衡:   “这是谢姑娘。”   她轻轻拨弄着天平,让它不停摇晃,仿佛在隐喻谢白二人此刻的岌岌可危,“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处境——两人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爱侣情浓意真之际头脑昏昏,只觉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心爱之人活下来无比划算,心甘情愿,无可犹豫;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害’不够多罢了。”   公输良药又取出来一枚石子,与之前不同,这枚石子更大,也更沉重。   她将它放到代表着“白芍”的托盘里,天平登时为之倾斜,再也不能起来。   “——这是寿山派。”   现在,平衡被打破,“害”增加了。   看向白芍霎时变得惨白的脸色,公输良药露出极愉快神情,仔仔细细地欣赏着她的愤恨与绝望,柔声道:   “不错,为了谢挚,你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可若再加上你的师门呢?——你知道,我姓公输,我做得到。”   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每说出一句话,白芍的脸都更白一分,到最后已殊无血色:   “众所周知,寿山派,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门派,连你在内,总共不过三人一龟一鹈鹕,为了救你的心上人,如果今日突然灭门,恐怕在东夷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转眼便会被修士们遗忘,你就无情无义至此,竟愿意让他们和你一起死,为你所谓的爱陪葬吗?”   “——而与此同时,那让你如此付出的人一直都在骗你,甚至早已与别人成过婚了。”   “依我所见,谢挚待你之心远不及你对她,甚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你,还一直在对云清池念念不忘,难以忘怀,她这样对你,视你为无物,难道你就不恨她,不想杀了她?”   “如果选择让谢挚死,你自己活下来,不仅寿山派可以保全,他日龙皇登临五州,尽扫前蠹,正是用人之际,以白姑娘之才,未必不可在东夷做一王侯,寿山派,也会如中州的天衍宗一般,成为五州第一大门派,那时岂不痛快?”   公输良药将手中的天平掷出去,砸在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白芍身上。   “利害分明,该如何取舍,白姑娘自己决定吧。”    第296章 世尊   “……”   白芍沉默着咬牙,将拳慢慢攥紧。   从小到大的一幕幕经历在她眼前闪现,她仿佛又看到了白龟师祖慈爱的目光,听见双涟在耳旁欢笑:   白龟师祖将她这个弃婴救起,带回寿山抚养;   师父虽小事不靠谱,其实对她极为爱护,甚至将自己最珍贵的剑都送给了她;   鹈鹕师叔每日不辞辛劳地捉鱼卖钱,辛辛苦苦地养活整个寿山派;   双涟初来寿山时还只是一个小丫头,每日都爱跟在她后面跑,要她教她练剑。   ……   如此深恩,她用此生报答都来不及,又如何能负?她不能……   白芍痛苦地闭上了眼。   若要她自己的性命换取小挚的活,她绝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把寿山派牵连进来,那要她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做不到。   ——可是,可是小挚呢?难道便要她放弃小挚不救吗?   小挚死的话,她也绝不能接受……   该怎么选?   两方都是她极爱之人,哪怕自己死去也不愿放弃,这是一个怎么取舍都是错的困境,她谁也无法舍掉。   正在白芍心乱如麻之际,她手中的断剑仿佛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的情绪,剑身上忽而金芒一滚,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它向她传递了一道模糊的意识,这道意识并没有具体的言语,竟似是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投入白芍的识海之中。   白芍心中巨震,难以置信,但又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用神识问:“……当真么?”   断剑给予了她肯定的回答。   “……”   原来如此……   白芍深深吸气,再睁眼时,眸中已尽是决绝。   “好。我与你交易。”   这断剑方才对她说,它可以帮助她制住心魔,虽然不能令佛陀身死,却也能让他重伤,短暂失去所有法力。   这样的话,小挚就可以从菩提园逃脱了。   她相信,以小挚之聪慧,定然能护得寿山派安稳。   而这一切的代价是……她的性命。   断剑希望吃掉白芍的道宫,而道宫对修士而言不亚于第二个心脏,一旦道宫受损,性命也会为之不存。   到此刻,白芍终于明白,为什么佛陀会对她的剑流露出异色,并告诫她,这把断剑十分危险;太一神更是警告她这是一把活着的剑,要她尽量不要离开小挚身边,这样她还可以稍作镇压。   这柄断剑,真的会吃人。   “白芍……”   见白芍因公输良药的逼迫而痛苦不堪,谢挚心中也是极痛。   她也曾在寿山上生活过一段时日,与寿山众人都建立起了深情厚谊,她也喜爱寿山的山清水秀与安稳宁静,更是不知多少次幻想过,待日后安定下来,自己如何与白芍在寿山隐居……   若是这一切因她而毁,莫说白芍,连她也绝无法原谅自己。   即便活下来了,却失去了白芍与寿山,那苟活又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愿做公输良药考验人性的玩物与棋子,更不愿成为逼迫白芍的砝码与工具。   谢挚决心已定,然而究竟是心痛难忍,勉强抑制住情绪,最后眷恋不舍地含泪看了白芍一眼,轻声道:“……白芍,我永远不会置你于两难之地。”   心魔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面露惊色,喊道:“不好!她要自尽!”   说着手掌已朝谢挚伸去,要封锁她的识海,让她不能如愿,但却又被一股炽烈的金光挡了回去。   “这是……”   心魔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处的灼伤,这种感觉,他曾经再熟悉不过——是神族的气息!   谢挚的识海中,竟似有神族遗物保护!   《五言经》在识海中光芒大放,阻挡了心魔的神识之后,又缓缓敛去。   谢挚看到这幅景象,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   她将神识内现于识海之中,在无边的星空里,谢挚的身影悄然出现,正立在小莲花的面前。   “……小莲花。”   她看着与小黑马玩耍的女孩,轻声叫。   “谢挚!你来啦!”   小莲花回首见是她,开心地甜甜一笑。   “嗯。好久没来陪你,你无聊么?”   女孩抚摸着黑马亮闪闪的鬃毛,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儿……但是并不孤独。”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忘记了嘛?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绪。自从认识白芍之后,你每天都很开心;你开心,我便也很开心啦。”   谢挚一言不发,久久地注视着女孩的脸,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纯真美好,那样无忧无虑,好似半点也不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   但谢挚心里清楚,她知道的。   她们心灵相通,小莲花焉能不知道她的打算?   “对不起。”谢挚说。   “哎呀,不要这样……”   小莲花看见了谢挚的泪水,一下子有些发慌,抛下黑马小跑过来,踮脚触摸她带泪的脸庞,笨拙地哄道:“不要哭,不要哭呀……没事的……”   谢挚跪了下来,女孩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拥住她。   “我已经准备好啦。”   谢挚的泪落在小莲花发顶。   “好。”   尽管知道小莲花并没有肉身,更不会感到疼痛,但她还是尽量放慢动作,轻柔地用灭绝气贯穿了她。   剧痛袭来,谢挚的识海开始崩塌。   她杀死了自己,将识海的主人粉碎在自己掌下。   小莲花问:“小挚,你开心吗?”   怀中的女孩形体已经模糊,却仍然在笑,仍然在认真地关怀她。   识海宇宙中的星辰表面燃烧起万丈火焰,尖啸着陨落坠下。   “我……我不开心……”   “这可不行,”小莲花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我的诞生,就是为让你开心的,你开心,所以我会更开心;你不开心,那我便要努力,努力让你……”   她絮絮的自语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到了胸口。   小莲花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回过神来。   “……呀,到该告别的时候了。”   她绽放出最后的笑容,明媚耀眼。   “小挚,再见啦。”   伴随着小莲花的消逝,谢挚的识海也大大加快了崩塌的速度,无数火球擦着她的身体落下、相撞、炸碎,那都是之前悬浮在她识海中的星辰。   她在剧痛中强撑着将识海外现,菩提园昏暗的天空上顿时便为之一亮——   仿佛有数不清的太阳在一瞬间同时亮起,令在场众人无不本能地闭上双眼;   待习惯了这亮度之后,再勉强睁眼去看,才能震撼地发现,那根本不是太阳,而是——   “流星!!!”   公输良言爬起来,震惊地低喊。   小挚究竟放了什么出来?!!   “不,这并不是真正的流星……”   火光映照在心魔的脸上,说话间,已有无数流星坠落在菩提园的草原上,所坠之地登时烧起一片不灭的火海。   心魔脸色难看:“谢挚将自己的识海释放出来,叠加在了菩提园上;而菩提园,正是我的识海外现……”   他已经明白谢挚想做什么了……这个疯子!   一片空间,不能同时承载两个人的识海外现,否则便会压力甚大,至于不能支撑,一起垮塌;   更何况,谢挚是想将自己外现的识海直接毁灭,以此来拉着菩提园一同粉碎!   这譬如一座房子里,再凭空移来了另一座房子,仅是如此,便已能使得旧房岌岌可危;更别提谢挚还要将新房子点燃,引得心魔的旧房也一起爆炸!   她想与他同归于尽!   即便不能炸碎心魔的识海,但这也足够撕裂菩提园,降低心魔对菩提园的控制力,让白芍趁机逃出去了!   “大板牙,还愣着做什么?!”   鲜血从谢挚的七窍中流出来,她被极端的痛苦直接压得跪在地上不能站起。   即便如此,她还是勉强保有一丝清醒的神志,咬牙发出微弱的声音,惊醒了还在震惊中的小毛驴。   “带白芍速走!”   这是她最后为白芍能做的了。   “……好!”   小毛驴只是胆小,但并不愚钝,见谢挚如此,便明白她在以性命为它与白芍开路,心中头一次升起痛楚。   心知自己此生再也无法见到谢挚,它哀哀地叫了一声“小挚”,眼泪不断滚落,但却脚步不停,冲白芍疾奔而去,将她甩在背上。   “快跟我走!”   见白芍推拒,似是不愿离去,小毛驴急切道:“你若不走,小挚的牺牲可就全白费了!只有活着才能为小挚报仇!”   听到小毛驴如此劝说,白芍浑身一震,终于不再抗拒,任由它将自己驼走。   “哪里走?!”   心魔急喝,一面掐诀,紧急修复菩提园的破绽,一挥袖便落下银河之水,在草原上奔涌流淌,试图将星火扑灭,一面跨步走到谢挚面前,将大量念力灌入她的识海,为她修复破碎的识海,恨声道:   “你想死,我偏不叫你死!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白芍与寿山一起在我掌下湮灭!”   “没用的,我意已决,你救不了我……”   谢挚口中不断流出鲜血,眼眸已经黯淡,生机也在飞速下降,但仍在笑,嘲笑着心魔的无用功,“即便是真的佛陀,也有无力回天之事,何况是你……”   “大胆!我就是佛陀!”   心魔大怒,他最不能忍受别人说他不是真的佛陀,但谢挚的识海损毁程度实在太过惨烈,令人触目惊心,每一颗星辰都在发狂地燃烧,每一块空间都在隆隆崩解,整片星穹更是已经化为一片火的海洋。   她自尽的决心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心魔竟然束手无策,以仙王的实力,竟不得挽回。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死!”   被激怒的心魔打开了观未来之眼,他相当依赖自己的这颗眼睛,曾无数次用它躲避过致命的危机。   而此刻,他将它用在了谢挚身上,想要看到她的死状。   “开!”   一只金色的眼睛在心魔头顶倏然睁开,瞳孔混沌,其中迷雾一片。   这就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最著名、最强大、也最神秘的观未来之眼!它可*以看穿任何生灵的未来!   那金色的瞳仁微微一动,全神贯注地对准了谢挚,开始窥探她的下场与结局。   心魔竭尽全力,也终于将濒临崩塌的菩提园暂且维持住,得胜的激动感充满了他的全身,不由得大笑起来:   “哈哈哈……看呐,谢挚,你的死根本就没有用处,我该将菩提园怎样修复,还是怎样修复!”   他抬手一指马上就要逃出菩提园的小毛驴,再次强行将它拉了回来:   “蠢驴子,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在这里,我就是神,我就是天!”   心魔回过头来对着谢挚,笑道:“谢挚!我会吊住你的性命,让你看着白芍和这头蠢驴一起死在你的面前——你记住,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不过奇怪,观未来之眼怎么还没有动静……?”   说着,心魔忽然略感诧异——观未来之眼神力无穷,通常只须一息,就可将对象的未来呈现出来。   但奇怪的是,今天面对谢挚,过去了不止数十息,观未来之眼还是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为修复菩提园花费了太多力量,以至于观未来之眼不灵验了么……?”   心魔一面怀疑,一面就要收起神通,却忽而浑身一僵。   ……一滴金色的血落在他的鼻尖。   这血,竟是从观未来之眼上淌下来的!   与此同时,海量信息与画面如海啸一般冲入他的识海,刺得心魔头痛欲裂。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自己头脑中叠加呐喊,无数个世界在他眼前飞涌闪现,完全充斥了他的识海;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信息还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还在成倍增加,仿佛永远也不会终止一般。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心魔难以置信地抱头嘶吼,即便事实已摆在眼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此刻的感觉无异于谢挚自碎识海,同样极其痛苦,只不过谢挚的识海是从内部自己崩塌,而心魔的识海却完全是被外力冲得溃散。   血液自心魔的眼中流下,他面目狰狞道:“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种未来!谢挚,你到底是什么……!”   说到最后,看着谢挚的眼神已经变化——竟然隐有恐惧。   “哧——”   就在心魔几近癫狂之际,一柄断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是乘着小毛驴被心魔召回的白芍。   白芍从一开始便根本没想逃,她坐在小毛驴的背上,便是在沉默地等待这一刻,等待心魔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谢挚身上,再回来刺出这一剑。   心魔绝不会想到,白芍分明已经看到逃脱的希望,却还是将它毅然决然地放弃,转身奔了回来,重新与谢挚并肩。   而观未来之眼,这次也没有来得及看到心魔被刺杀的未来——   它还在无止境地观看着谢挚,被谢挚的未来所牵制,因而根本没有机会注意白芍。   “小挚,我回来救你了。”   白芍沉静地道。她用完好的左手紧握着断剑,一缕血自唇角流下。   “白芍……”   谢挚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模糊黑暗,已经完全看不清白芍的模样,但还是含泪笑了起来:“……你真是……傻子……”   说完,她的意识便彻底沉入黑海,昏了过去。   为什么要回来救她?   识海已然碎裂,眼下除非一位神王以命相救,否则,她绝无丝毫活下来的可能了……   她死掉并没有什么,只是白芍这个大傻瓜,却硬要折返回来,陪她一道。   世上怎么会有白芍这样傻的人?她明明,根本就不值得她如此珍爱。   “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白芍也温柔地笑了,更多的血自她口中涌出:   “同生共死。”   女人柔声道:“若要一起死,我便为你先探前路,不论如何,必不叫你害怕孤单。”   她的道宫终于被断剑吞食干净,断剑上随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嗡——”   “你!这是把什么剑!?”   心魔惊惧地发现,贯穿自己身体的断剑竟在疯狂地吸食自己的血精,心中大骇,挥手将白芍击飞出去。   再用力地拔出断剑,将它远远丢开,带出许多血来:“呃……!”   “这把剑是活的……它在吃我!”   他想关闭观未来之眼,让它不要再看,或者干脆直接斩断与观未来之眼的联系,但却都无法做到,数不胜数的信息与画面还是无穷无尽地涌入他的识海。   心魔心神大乱:   不好……这样下去,他的识海也会被撑得粉碎的!   正当此时,他听到耳边响起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   “既觉得太撑,便分些给谢施主罢。”   ——佛陀!   一如许多年前在讲经的高台上,心魔蛊惑佛陀那般,佛陀趁着心魔心神失守、身受重伤之际,也对他伸出了手!   顷刻之间,佛陀便毫不费力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心魔眼睁睁地看着他指尖按在谢挚眉心,将念力毫不吝惜地注入她的识海,为谢挚修复伤势,却不能阻止半分。   “不、不……”   心魔意识到了佛陀想做什么,惊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敢!这样下去我会死的,你也会和我一起死!你我二人一体,难道你不明白?”   佛陀对心魔的垂死挣扎无动于衷:“无妨。”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谢挚的识海已成一片废墟,此刻在圣洁佛光的笼罩下,又开始缓缓地重建。   见谢挚保住了性命,苍白的面庞上泛起血色,呼吸也渐渐有力,不再如之前那般微弱,佛陀宽慰地一笑,手上却没有停下,仍然在将自己的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识海。   佛陀头顶的观未来之眼轰然碎裂。   他终于竭尽了自己的识海,将剩余的全部念力悉数注入谢挚的身体,不仅修复好了她的伤势,还赠了她一份难以估量的大礼。   谢挚现在,以斩己之身,拥有了仙王的精神力。   “唔……”   谢挚从昏迷中醒来,渐渐恢复意识,只觉识海充盈宁静,全然不似她昏过去之前。   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已近死亡,如何还能再度苏醒?   识海中流荡的念力上散发着佛的气息,令谢挚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原主。   ……这是……佛陀的念力?   是佛陀救了她?   谢挚翻身坐起,便见佛陀栽倒在自己身旁,已经不能再挣扎起来。   佛陀的识海,已被观看谢挚的未来所带来的巨量信息冲垮,更遑论他还将念力完全抽空,赠给了谢挚,此举更让他雪上加霜。   死亡的阴影已笼罩了他,佛陀死死地盯着谢挚,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前一刻温和而平静,后一刻则饱含着怨毒。   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心魔与佛陀,正在交替接管着佛陀的身体。   眼下占据佛陀身体的,正是心魔。   心魔的眼中放出极仇恨的光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像看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东西一般,他狂笑不止:   “谢挚,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会落到世上最悲惨、最不幸的地步——就像太一神一般!不,不,还要更惨!比姬太一还要惨!比任何人都惨!哈哈哈……”   谢挚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恢复平静,不再癫狂地大笑。   佛陀回来了。   佛陀对谢挚点头笑了笑,道:“多谢。”   “许多年前,你降生时,我正于菩提树下讲道,念珠断裂在我手心,我当时便若有所觉,知道我将来有一天,会死在一个来自中州的小女孩手里……”   “……辛苦你了,对你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菩提园中心的菩提树缓缓枯萎,嘴角噙着安详而又宁和的笑意,佛陀满足地闭上眼,悄然圆寂。   东夷最强大的生灵逝去了。   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战胜了心魔,抵达了属于自己的永恒与圆满。   “……”   见佛陀在面前陨落,谢挚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对他,她并尊敬不起来,见他死去也并不难过,佛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甚至还包括崇拜他的众多弟子;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帮了她许多,若不是佛陀,她眼下根本活不下来。   最终,谢挚也只是双手合十,低声唤了一声“世尊”。这是她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叫他世尊。   心魔消失之后,象征着佛陀心境的夜幕终于褪下,换上了清晨的纱幕,柔和地飘荡在蓝天碧草之间;菩提园里分外安静,连草叶都不再摇晃,其上滚动着露珠,像是也在哀悼主人的离去。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响,打破了此刻的寂静,似是有人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谢挚恍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惊叫道:“白芍!”    第297章 诀别   向后望去,正是白芍。   谢挚大惊,急忙来到白芍身边扶起她,“白芍,你怎么了?受了什么伤?”   她从小鼎中取出伤药,想要白芍服下,为她疗伤,白芍却摇摇头,拒绝了谢挚喂到唇边的药丸。   “……小挚,不必再救我了。”   “我已与断剑做了交易,诚如太一神所言,它是一把……活着的剑,为刺出方才的那一剑,它吃掉了我的道宫。”   她温柔而又虚弱地注视着谢挚,平静地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到了此时,白芍已不想再去纠结谢挚的过往,也不想再思考她与云清池的婚事,只是想趁着自己神志尚还清醒之时,尽力再多看看谢挚。   她不求其他,对她而言,这便已足够了。   “……什么?”   谢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白芍身边的断剑。   它金光灿灿,气势是之前的数十倍不止,看起来仿佛只有世上最强大的神王才配持有——可这却是以吃掉白芍的道宫作为代价的。   谢挚心中还怀抱着一丝希望,抖着手抚向白芍腹间,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白芍的道宫,连同道宫内的血精海,与即将登仙的髓树,此刻都已经化为乌有了,就好像从不存在一般。   “白芍,你怎么能——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明知道,道宫是修士的第二个心脏,一旦失去,便必定会死亡。   白芍是将自己的性命献祭给了断剑,这才换来了那威力无穷的一剑。   怀中的女人身体冰冷,谢挚能感到,白芍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若不是在以极强的意志支撑,白芍早在失去道宫时便会陷入昏迷。   谢挚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她的心脏一下下跳,跳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发疼,慌乱将小鼎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全部堆在面前,一样样在其中翻拣。   “没事的白芍,没事的……我会救你,我有很多宝药,别怕,别害怕……”   眼泪打在她颤抖的手背上,谢挚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哆嗦着将泪用力抹去。   与其说在安慰白芍,不如说她在自语着安慰自己。   白芍根本没有怕,是她在害怕,她怕失去白芍,怕得灵魂都在发抖。   之前再难她们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终于战胜了佛陀,难道现在竟要……   谢挚又立即打断自己不详的念头——   不,不,白芍不会死,她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   “小挚……”   白芍默默看着谢挚慌乱翻找,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要她不要再做无用功。   她看见谢挚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冷静,动作之间满是悲伤恐惧,显然极怕自己死去,心中除了永别的淡淡哀伤,心中竟有一丝安慰与窃喜。   白芍想:   从前的事,她不知道,也无法再管,但小挚到底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归根结底,她心里是有她的。   知道了这件事,她即便死去,也觉安慰了。   握住谢挚的手,白芍柔声劝道:“小挚,你知道,我道宫已毁,无论再多仙丹灵药使给我,也无甚用处,至多不过能让我多活几刻,还是会白白浪费,倒不如你自己留着为好……”   “不……不许你这样说……”   谢挚哭着摇头,身为修士,她很明白,白芍说的是正确的;可作为白芍的恋人,她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俯下身,吻住白芍冰凉的双唇,将自己的灵力反复渡给白芍,想要为她续命。   但白芍已无道宫,并不能吸收她输来的灵力,谢挚此举无异于给一个没有心脏的人输血,除了稍微延缓白芍的死亡之外,根本没有用处。   如此消耗颇大,十余次后,谢挚面色愈白,却仍在无声坚持,义无反顾地重新吻向白芍,却被女人侧头轻轻躲过。   “不要再这样了……小挚。”   她看明白,若她再不拒绝,谢挚便会一直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她,直至自己的血精也被掏空。   白芍勉力抬手,为谢挚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的安慰仍旧笨拙,“不要哭,不要为我难过……修行之路本就是这样危机重重,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不……”   谢挚抓紧白芍的手,按在自己脸边,想让她再多触摸自己,“是我害了你……都是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离开寿山,也不会牵扯到这许多事中,更不会来这夺命的菩提园……你还是寿山白芍,大名鼎鼎的天生至尊,东夷的大师姐……”   说到最后,已至哽咽难言,心中满是哀苦,深恨自己将白芍引到此地。   甚至连那吃人的断剑,也是她从梅先生的众多收藏里翻出来,送给白芍的。   白芍的未来本该是安稳光明的,她本应一步一步,踏实稳健地走向自己的成仙之路,都是她,让白芍的人生偏离了原本应有的轨迹……是她害了白芍。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喜欢上白芍,又因为胆怯隐瞒自己的过去,让不通世事的白芍尝到情为何物,继而又为情所伤。   “不要这样说,更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白芍还欲再说,又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不断呕出血来。   生命的火焰已成一豆微弱残火,视线亦趋模糊,她已不能再支撑下去。   “我知道,我无论声名地位,还是天资才貌,都远不及云宗主,你喜欢她,也是理所应当……”   白芍艰难地喘息,定定望向谢挚的眼,轻声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云宗主之外,你对我可有意?”   “……”   谢挚身体一颤,更多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傻子……   在生命的最后,白芍所执着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她抱紧白芍:   “我喜欢你,白芍,一直都喜欢你,从赤森林第一眼见你时,我便觉得你和世上所有人都不同,若不喜欢你,我又怎会与你一道回寿山,和你如此亲密?你以为我在骗你,实则还想着云清池么?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我早就和云清池没有关系了,她逼死过我,我纵使曾喜欢过她,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我心中只有怨恨,早已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原来如此……”   白芍满足地轻轻笑了,最后点了点头,疲倦似的闭上眼,轻声道:“多谢小挚为我解惑,我信你。”   “谢姑娘,你真好。”   含着淡淡的微笑,白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啊……”   谢挚现在才明白,原来极致的哀痛之下,人竟然流不出眼泪,甚至也发不出悲声。   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心中一片空洞,茫茫然地望着白芍的面容,用指尖慢慢抚过她的眉眼,直到忽然间猛地意识到,这双眼以后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睁开,温柔地凝望她,唤她“小挚”时,痛意这才铺天盖地地袭来,淹没了她的全身,咬着唇呜咽出声。   “白芍……”   谢挚一点点抱紧白芍,像之前一样埋首在她的肩头,想感受她身上的气息与未散的温度,哑着嗓音,喃喃轻蹭。   但女人这次却没有抬手抚摸她的脊背,将她如以往一般拥紧;她再也不会了。   “白芍,之前你请我教你什么是喜欢,今天我便告诉你,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望你不要怪我说得太迟……好么?”   谢挚一字字地轻声说,想要白芍听清自己对她的情意。   “喜欢是一种难安的悸动,一见你,我便觉得欢喜,又觉得自己不足与你相配;想你抱我,亲我,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总也不分开,所有不堪与伤痛,所有喜悦的心情,我都想与你分享,愉快会因为你而更愉快,开心会因为你而更开心,难过会因你的分担而消弭,胆怯会因你在我身旁而化为勇气。”   “喜欢……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很奇怪吧?”   “如果现在有神祇降临,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好了……长头磕遍,跪拜千年,我也心甘情愿。谢挚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安无事,好好醒来,若能如此,我什么都愿意……”   “白芍,你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你要活下来,好不好?”   眼泪终于自谢挚脸庞大滴滚下,“求你……别丢下我一个……”   谢挚与白芍之前将识海连在了一起,因而在白芍身死后还能保有白芍的魂魄,白芍的死并不彻底,她的魂魄还在谢挚的识海中安静地沉眠着。   但如果不能修复白芍的道宫,这暂时的死亡,便会化为永恒。   谢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抱了白芍许久许久,直到她身上的最后一丝体温都已逝去,这才慢慢将她放开,轻轻吻了吻白芍的唇,将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收到小鼎里保存。   “别怕……白芍,我会救你的……很快就放你出来……”谢挚恍惚地说。   她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茫然若失地望了望四周,目光并无焦距。   直到看见那把断剑,眼中才一下子迸出恨意:“是你……!是你害了白芍!你骗她!”   谢挚拿起断剑,恨得发狂,想将它折断,劈得粉碎,最终又止住。   她用断剑划开自己的皮肤,鲜血一下子便浸染了金色的剑锋,“你要吃人,大可来吃我,为什么要害白芍?把白芍还给我……我愿用我自己来换。”   谢挚的血空空流着,但断剑没有任何回应,也不吸收她的血液,好像只是一片冰冷的钢铁。   它畏惧谢挚识海中的《五言经》,连蛊惑白芍,也是趁着谢挚为佛陀所制,不在白芍身旁,这才敢有动作。   谢挚等不到断剑的回应,将它攥得更紧,几乎捏碎在手中,“吃啊,你怎么不吃了?你……你这把妖剑……”   “小挚……!”   一旁的公输良言看到此番景象,轻声呼唤,想将谢挚从混沌与哀恨之中唤醒。   她看到了方才的一切,包括白芍的死与谢挚的眼泪,心中也很难过,知道白芍如此,谢挚必定极为痛楚,本想从旁默默看着谢挚,给她一点平复心情的时间,再行上前。   眼下却见谢挚神情恍惚,攥着一把断剑喃喃自语,公输良言以为她在过大的悲痛刺激下神志不大清醒,不得不喝止住她。   她试图劝慰谢挚:“小挚,我知道你此刻必定伤心极了,但……人死不能复生。”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公输良言垂下头去,不敢看谢挚那样哀凉茫然的目光。   “你还是……节哀顺变吧。若白芍还活着,我想,她也不愿看你如此……”   “……”   谢挚定定地望着公输良言的方向,实则并没有认出她,也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她调转了剑锋,手腕淌着血,举着断剑,踉踉跄跄地走向公输良言。   “你胡说……白芍没有死……她没有死……”   望见公输良言身边坐着轮椅的女人,谢挚的步伐却忽而止住,长久地盯着她看。   她终于清醒了一些,认出了眼前人,目光恢复了清明:   “……是你。”   公输良药,心魔的帮凶,龙族的奸细,五州的叛徒,公输家族的主人,东夷的半个统治者,也是……逼白芍在她与寿山派做出致命选择的人。   “公输良药,你害白芍至此,还有什么话说?”   谢挚将断剑对准了公输良药,“今日,不论如何,我都要取你性命,为白芍报仇。”   这不仅是为白芍报仇,也是为了寿山派与五州。   如果公输良药不死,出菩提园后,她必定不可能放过寿山,也仍然会毫不留情地继续戕害东夷的修士,将五州的情报与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递给龙族。   不论是为私情还是公义,谢挚都绝不能放过公输良药。   公输良药还没有开口,公输良言闻言却是一惊,本能地挡在姐姐身前,试图阻拦谢挚带血的剑锋:“不,小挚!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只许公输良药杀我们,不许我杀她吗?”   谢挚冷声道:“公输大人,让开。我意已决,今日谁也不能拦我。朋友一场,不要让我难做。”   公输良言看出她的决心,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无非是怕我姐姐之后再害寿山与五州,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我会将她拘禁起来,好好看着她的……”   “你连她的掌控尚且不能摆脱,何况改变她的决定?”   谢挚对她的话半点不信,只是冷笑:“公输良言,你莫不是疯了么?公输良药如此对你,你还要护她?我从未见过笼中鸟保护猎人——让开!”   公输良言低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恶贯满盈,满心算计,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   姐姐应当受到惩罚,她可以戴上镣铐,被关入深牢,可以被所有人痛恨敌视,可是她……可是她不能死——至少绝不能在她眼前死,她不能看着姐姐被人杀死而什么都不做,即便知道那是她姐姐应得的宣判。   如果没有姐姐,也便没有她,她的命,和姐姐是连在一起的;   姐妹是一颗藤上长出的花,她的确恨她惧她,渴望摆脱她,可也不能没有她。   公输良言闭上眼,迎着谢挚的剑锋,往前走了一步,决然道:   “小挚,对不起,你如果一定要动手,那便连我一起杀吧,我和姐姐一道偿白芍的命。”   她没有逼谢挚之意,是真的如此想。   “你……!”   谢挚咬牙,眼神一厉,竟真的将断剑架在了公输良言的脖颈上。   断剑极利,一触及皮肤,即割开一道刺目的血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第298章 良言   脖颈见血,公输良言却略无惧色,坦然道:   “小挚,我已说过,任凭你处置,绝无怨言,倘若退缩一步,我便不姓公输。”   “……”   谢挚见她神色坚定,分毫不退,似下定决心,真要与姐姐同死一般。   两人对峙片刻,谢挚终于还是不忍,心中长叹一声,扭转手腕,以剑面一拍公输良言脖颈,同时催动精神力入侵她的识海,将她击晕了过去。   公输良言自己愿为姐姐赎罪,谢挚却不能杀她。   一则是公输良言并非坏人,她正直良善,也帮了她与白芍许多;   二则是这一路来相互扶持,谢挚也放下了防备,早已将公输良言看作了朋友。   要她杀掉自己的朋友,即便是处于盛怒与悲恨之中,她也实在是下不去手。   谢挚走过公输良言向前扑倒的身体,“良言,对不住,但是今天……公输良药必须死。”   为此,哪怕与公输良言决裂,她也在所不惜。   谢挚在公输良药的轮椅面前站定,冷冷地俯视着她。   “佛陀与心魔俱死,白芍只剩一线生机,你妹妹为了护你,也甘愿献出生命,想必你现在一定很痛快吧?”   她恨极了眼前人,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但还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她还有话要问。   公输良药偏过头,轻柔地笑了。   直到如此境地,她的笑容仍然温婉美好,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   “说实话,白芍怎样,我不在乎;佛陀死去,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他一死,东夷必定会大震荡,如何应对,也叫我颇为头疼……”   “唯一叫我高兴的是,在你面前,良言竟会维护我。”   女人的眉眼弯了起来,显然极愉快:“不论如何,她究竟还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她总离不开我的。”   她垂下眸,轻声自语,语调甜蜜而又沉醉。   “你真是疯了,她是你的妹妹……”   谢挚为她语气中隐约透露出的偏执与病态所惊,虽只是窥见一角,也足以想象得到,公输良言此前究竟被她如何严密控制过。   “即便能困得住她一时,你又真能关她一辈子吗?”   公输良药抬头看向谢挚,没有任何伪装,箭矢般投来快而锐利的一眼。   她笃定地道: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能。”   谢挚冷笑:“这就是你此生所求吗?不择手段地将自己的妹妹拘禁在身边,助龙族归来,害五州大乱,汲汲一生,最终只能害人害己,落得千古骂名。”   “没有我,龙族一样会入侵;没有龙族,万年之后,五州也照样会灭亡——星星海才是未来,难道你不知道?”   公输良药漠然反驳道:“凡世间生灵皆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让他们死而无用,倒还不如成全了我。”   她面露嘲讽:   “而且,你以为你是反抗龙族的仁人志士,其实你能反抗什么,又能真正改变什么?你真以为,你能抵抗得了龙族,挽救五州于危难之中?”   “醒醒吧,你什么也斗不过、做不成,甚至都赢不了自己。——白芍,不就死在了你的面前么?最终你也只能是与天投降、与地投降、与己投降——向一切投降!”   公输良药用尽全力慢慢起身,扶着轮椅旁的手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拖动没有知觉的双腿,一步步逼近谢挚:   “谢挚,我问你,安详地死在美梦之中,和突然被叫醒、扔进无边无际陌生的黑暗里,到底哪个更残忍?”   “虚假的希望,也是希望;人造的光明,也是光明。我投靠龙族,至少还能保全东夷,你与龙族死战到底,最终只能让五州毁灭得更快、更惨!人族是战胜不了神圣种族的,你根本不明白,在星星海磨练了万年之后,龙族如今有多么强大……”   女人贴身在谢挚耳边,亲密地昂首,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谢挚,你自以为高尚,自以为正义,其实你才是真正的罪人,你知道,佛陀死后外界会发生什么吗?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记住,是你,是你毁了东夷数万万人的一切,也毁了我,毁了良言,毁了白芍,毁了寿山派与公输家。”   “……”   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尽力守住心神安稳。   公输良药前面所说的话不能让她动容,但她说是她毁了白芍,却不能不让谢挚的心为之猛地一颤。   在内心最深处,她的确便是这样想,怀着满腔自责愧疚,只恨不能以身代替白芍。   而公输良药敏锐地察觉了谢挚内心的缝隙,并精准地发动攻击,将毒针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中。   压下翻滚的情绪,谢挚慢慢睁开眼,像头一次见面般细细地打量公输良药,道:“……我现在才算是知道,为什么连佛陀也会被你激发心魔了。”   “公输家主舌灿莲花,谢挚也不能不佩服。”   她是潜伏的毒蛇,貌似无害,其实口含剧毒,专刺心脏,一击即可致命。   亲眼看着白芍为救自己在怀中停止心跳,谢挚又悲又恨,本身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几至恍惚;   而方才在公输良药的刻意言语刺激之下,她更是险些心神失守,生出心魔。   只差一线,她便会报仇不得,反被公输良药所控制制服。   但好在,她意识到公输良药的恶意,及时清醒了过来。   “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诡辩惑乱心神么?像你这样的人,最会用冠冕堂皇的话,掩盖自己自私自利的本性,将一切罪责推于他人之身。”   谢挚掐住公输良药纤细的脖颈,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   稍一用力,这病弱的女人便面露痛苦之色,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咳咳……”   她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败露,没能激得谢挚发狂,反而惹出了她更大的怒火,也不慌乱,只是笑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如果不对,那你为什么脸色如此难看?白芍……咳……白芍难道不是为你而死?”   “住口!”   话一出口,谢挚便发现自己再次被公输良药引动了情绪,强压住将她立即杀掉的欲。望,低声道:   “……公输良药,告诉我,紫帝攻打五州的具体时日与计划,我会保公输良言一生平安。”   “靠近来,我同你说。”   谢挚并不相信公输良药当真会说实话,默然凝视她半晌,神识扫遍公输良药全身,确定她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法宝兵器,皱眉道: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下毒,偷袭,拖我一起死,还是拖延时间,等待援手到来?你应该也知道,佛陀的菩提园,并非修士围攻可以打开。”   她摇首拒绝:“就在这里说,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可乘之机。”   “你倒是警惕……”   公输良药浅浅一笑,唇边溢出黑色的血液,身子摇晃,向前扑去。   “你做了什么……!”   谢挚一惊,伸手将她扶住。   伸手一探心脉,早已破裂,断无存活的可能。   在说话时,公输良药咬碎了含在齿间的毒药,这毒药并非修士之物,只是人间的凡品,因此谢挚才没能察觉,直到她完全毒发,这才终于发现。   谢挚试图救治,但已太晚。   但凡再稍早一刻察觉,她都能轻易挽回公输良药的性命,但公输良药伪装得太好,她一面静静地感受毒素在体内游窜,一面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步步攻心,以至于甚至瞒过了谢挚这个斩己境大圆满的修士。   “你竟然服毒自杀……”   此刻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输良药死去,相似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谢挚全身——之前是为白芍,心中满是悲楚,这次却是因为自己的敌人公输良药。   这是场无刃的战争,她并没有胜;即便胜,失去了白芍,也是惨胜,并不值得半分欢喜。   她们二人,到底还是公输良药棋高一筹,是她败给了她。   她用性命,胜她半子。   看着怀里不断吐出黑血的女人,谢挚惘然低叹:“……难道你便真的对紫帝如此忠心耿耿,哪怕自尽,也要守住龙族的消息?”   “罢了,罢了……”   谢挚不再叹息,抱起奄奄一息的公输良药,唤醒被她击晕的公输良言,将她的姐姐轻轻放在她怀里。   事已至此,便让她们姐妹二人,在最后的分别之前再见一面,说些话吧……   就当是为了良言。   “良言,你姐姐服了毒药,现在性命垂危,你与她有何想说,便都趁此时说完吧。”   “……什么?”   公输良言刚刚醒转过来便听见这一噩耗,如遭雷劈,一时呆住。   她又惊又悲,正要追问,但谢挚显然不欲再谈。   她疲倦不堪,摆了摆手,已经转身离开,给她们姐妹二人留足了空间,只剩下她与怀中的姐姐。   “……”   公输良言颤抖着手,搭向姐姐的脉搏,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谢挚说的是实话,她没骗她。   姐姐……活不成了。   “良言……”   公输良药服下剧毒,自知必死无疑。   若说忠于紫帝,她其实也并没有怎样忠诚不二,到了要以命相护的地步;她对谁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并无什么真心实意,对龙皇亦是如此。   只是她知道,谢挚今日必定不可能放过她;   与其被他人所杀,她宁愿死在自己手里。   哪怕是死,她也要自己动手,不愿受人摆布。   公输良药向来护卫不离身侧,只是今天来菩提园时,因为涉事机密,不可泄露于他人,却是少见地未带木人,连贴身伺候的侍女也留在了大佛光寺的客房之内。   她如此放心,是因为自己的同盟心魔——佛陀乃是仙王,放眼东夷,绝无人可以在佛陀面前伤到她。   只是她却没料到,佛陀竟会死。   佛陀已近成神,而菩提园作为佛陀的识海外现,也隐隐有成为神祇的小世界的征兆,它已成一个独立的空间,故而才能在佛陀死后仍然维持,并不破碎。   在佛陀败时,公输良药便召唤了木人。   此刻,木人们与公输家的族人已经聚集在大佛光寺外,试图从外面打开菩提园;而罗汉与佛弟子们并不知佛陀已死,怎能容许公输家冒犯佛陀的殿堂?   双方由是激战。   打斗声与呐喊声仿佛已在耳边回荡,但公输良药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是木人们能尽杀罗汉,也打不开菩提园,这独立的仙王识海外现。   她的死已成定局,公输良药选择自己走向它。   那样的话,她至少还可以保有她的骄傲与尊严。   “流水无声,可破坚石;和风无力,能折巨木。”   “天不怜我,我公输良药虽是凡人,早年间又不幸罹家难、致身残,但在搬山填海的修士之中,亦可搅弄一番风云,叫他们对我俯首称臣,算来这一生,不断与命抗争,倒也不算太遗憾……”   回顾完自己的过往,公输良药勉强握住公输良言的手,凝神妹妹伤心欲绝的痛哭面庞。   “良言,你恨我么?”她轻声问。   “恨,是自然恨的……”   对这个回答,公输良药并不意外,但公输良言又哽咽着续道:   “……但在恨之外,我也更恨我自己,恨你如此对我,我也还……仍然爱你。”   “是么……”   公输良药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仿佛惊讶,仿佛喜悦,仿佛震动,又仿佛妹妹爱她是理所应当之事,并不值得惊奇。   但心中隐约生出的愉快还是告诉她,自己到底还是喜欢听这样的话的。   暗叹了一声“傻妹妹”,公输良药喃喃道:   “你对我,总是比我对你要心软些,我知道,你从小就是好孩子,不管我如何拘束你,都不舍得恨,即便是后来逃离家中,也不曾有过半分伤我的念头……”   “可你不要这样,我只会利用你的心软,叫你一遍又一遍地屈服;我的话别有用心,你都不要信,记住了么?”   “姐姐……”   公输良言已经泣不成声,想要姐姐不要再如此费力地嘱托,为自己多延一二刻生命,“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好么?良言都记住了……”   公输良药从怀中摸出一枚玉质的鲁班锁,放在公输良言手中,那是公输家主的印信,也是权力的象征:   “我死之后,你接管公输家,诸事仍然照旧即可,若罗汉们因佛陀之死找上门来,你便只说不知,以木人护卫,罗汉们也奈何不了你的……”   在毒药的作用下,公输良药的视线已经模糊,她最后谨慎地搜寻了一圈谢挚,确定她没有偷听她们的对话,而是远远地避在一边之后,才接着轻声道:   “……那些木人,的确不是出自我手,而是来自星星海,可我为制造它们,也花费了半生心血,你切勿让谢挚拆毁它们,等佛陀事了,便将木人葬在我的墓中,让它们陪着我,可好?”   她拼尽全力,握紧公输良言的手,向她讨要一个承诺:“姐姐只有这一个心愿,你愿帮姐姐吗?”   “答应……答应……姐姐,我都答应的……”   此时不论公输良药说什么,公输良言都会一口应许。   公输良药目光渐渐失焦,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嗬嗬有声,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与咳嗽,下颌与胸前都被黑血沾满,公输良言甚至都来不及为她擦拭。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忽而尽自己的全力,虚着双眼,颤颤巍巍地朝妹妹直直伸出手,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想触摸自己的神明,极为渴盼地叫道:   “良言,我的妹妹,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的牵挂,她的软肋;她焚身的烈火,她救命的奇药;她的偏与执,她的心与血,她的罪与孽,她的喜与悲。   “……不要爱,我要你恨我。”   良言,恨我吧,爱总有一天会减淡消弭,可恨却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更加鲜明清晰,所以比起爱,还是恨我为好……   那样的话,你永远都会记着我的。   公输良药张着口,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干涩的喉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女人的指尖最终还是没能触到妹妹的脸,便软软地垂落下去。   菩提树下的谢挚,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轻叹一声,任由枯萎的菩提树叶飘落在自己肩上。   “……姐姐!”   良药改为良言,公输家主,今日换代。    第299章 伪装   公输良言的哭声仍在耳边,谢挚整了整思绪,压下失去白芍的悲痛,默不作声地蹲下,看向佛子觉知。   白芍一走,谢挚便已觉了无生趣;   说真的,她真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只是专心救治白芍的性命。   但还不能,她的肩上还有沉甸甸的责任尚未完成。   为此,她必须强忍下所有悲苦,尽快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从知道佛陀的真面目之后,觉知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是神情恍惚地跪在地上,长久垂首不起。   此刻看到谢挚,他本已沉寂的眼神才动了动,“你……”   “佛陀与公输良药都死在了菩提园,觉知,你乃是佛陀的亲传弟子,出园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觉知似有话要说,谢挚知道他大概想问什么,于是便抢先发问。   这往常心高气傲的佛子仿佛已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与脊梁,觉知的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没有什么打算。”   世尊圆寂,作为一名佛弟子,觉知自然很清楚,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在东夷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甚至,或许会有一场卷入无数修士的大乱发生。   ——但是,那与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佛陀竟有心魔,他的信仰已经坍塌,他数十年来的虔诚与追求都成了笑话,如梦幻泡影般在他眼前摔得粉碎;   他最崇拜敬爱的人杀了他的师弟师妹,以一种极尽残忍的方式。   甚至连他,在佛陀眼里,也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   佛陀将他视为一个容器,以及一枚补充力量的药丸,随时都预备将他的生命变为佛陀法身上闪闪发亮的一抹金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觉知感到幻灭与痛苦。   他之前以为,自己是为佛法与世人而生,而现在,亲眼目睹着偶像崩塌,他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就连活着,似也变成了不必要之事。   “假的……都是假的……”   觉知失神地喃喃:“什么都是假的……连世尊也是假的……这世上我还有什么能信?又有什么敢信?”   他声音渐低,目光也愈来愈黯淡无神,到最后整个人已陷于一片虚无空芜,掌心中显现一枚法印,着魔般朝自己的额头缓缓拍去。   谢挚察觉到觉知的死志,唯恐他在巨大的打击之下生出心魔,从此堕落,或者直接丧失生的欲。望,走向自我毁灭,忙低喝道:“觉知!”   她伸手拍向觉知胸膛,打断他的动作。   “唔……!”   觉知全无防备,被这一掌拍得闷哼一声,险些仰面摔倒,挣扎着稳定身体,捂胸连连咳嗽。   “这是真的。”   谢挚又拉过觉知手掌,用断剑在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这,也是真的。你都能感受到么?”   她用力地按了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觉知本能地发出痛嘶。   “疼吗?”她问。   “……疼。”   “疼就对了,受伤岂能不疼?”   谢挚松开还在发懵的佛子,“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了吗?至少,身上的伤是千真万确的吧。”   “……”   觉知看向手掌上的伤口,它还在流血不止,疼痛感也随之清晰地传递给了他的神经,在他掌心一跳一跳。   “是真的……”   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血,他梦呓般答应。   “佛子若是还觉得万物虚假,我还可以再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我的拳头也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年少时曾经见过一面,谢挚对觉知说话时格外不加掩饰。   见到故人,总能激发人们的回忆,仿佛也短暂地回到了过去的性情。   觉知听她的语气分外熟悉,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对谢挚深深鞠躬,再抬首时,已恢复了一些佛子的翩翩风度:“多谢施主救我。”   方才,觉知已至萌生心魔的边缘,差一点就要自尽而亡,是谢挚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当机立断,将他一掌打醒,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在混沌迷惘中骤然清醒醒悟,及时挽回了他的性命。   “不必多礼,能想通是你自己的功劳,和外力并没有太大关系。”   谢挚也跟着觉知一同站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见他虽仍然面色苍白,虚弱疲惫,但眼神已无方才的沉沉死气,终于有了一点精神,这才稍觉放心。   觉知不能死……她还有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这件事,也只有他能做,无人可以替代。   没有多余的委婉客套,谢挚直入主题,道:   “觉知,你我都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乃是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他们今日之死在外界看来突兀蹊跷,必定不能善罢甘休,要查个彻底。”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痛哭的公输良言,“公输家那边有良言接手主持,倒不至于太乱;但佛弟子们,却……”   说到关键处,却眼眸望着觉知,住口不再说了。   觉知也是聪明人,知道谢挚如此,是要自己主动发问,倾一倾身,顺着她的话头问:“施主想说什么?”   “我想要你假扮成佛陀,以平局面。”   “这……!”   此话一出,觉知登时极为震惊地张大了眼,慌乱地连连后退几步,“这我如何能做!”   他绝没想到,谢挚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   外貌身形固然可以改变,但世尊是仙王境,而他甚至连斩己境都还未跨越,光是修为便已是天壤之别,如何能够弥补?   更别提还有十八罗汉,他的伪装,又怎能逃过目光如炬的阿罗汉的洞察?   根本瞒不过去的……倘若他装成佛陀,不出几刻,便会被揭露拆穿。   谢挚所说,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明白你的担忧,”谢挚宽慰道,“但你放心,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条条陈说,证明此法确实可行:   “佛陀常年不出菩提园,鲜少于世露面,了解他性情习惯的人少之又少,大约最熟悉他的人只有几个罗汉,与你这个亲传弟子吧?”   “此外,佛陀常年在身躯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辉光,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轮廓,出于尊敬,罗汉们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孔,如此一来,伪装的难度不是便大大降低了么?”   “佛子以为如何?”   让觉知假扮成佛陀的念头,是公输姐妹诀别之时,谢挚看着失魂落魄的觉知,心中忽然萌生的。   这个念头一生便不可遏制,她反复思虑,想了又想,觉得此事虽然大胆狂悖,听起来如同痴心妄想,但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倘若这一设想当真可行,那么便能为东夷免去一场未至的祸患……   为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番。   “但是,但是……”   谢挚说的似乎确有道理,觉知一时竟也反驳不得。   “但是世尊之威,之智慧慈悲,又岂是我拙劣的模仿可以再现万一的?还是不要……”   谢挚上前一步,打断觉知的否定:“觉知,我问你,你敢假扮成佛陀吗?”   “……贫僧不敢。”   “那么东夷其他人敢么?”   “自然与我一般,也是万万不敢。”   “既如此,那别人能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大胆至此,胆敢假扮佛陀么?”   一怔之间,聪慧的佛子已明白了谢挚的意思,“……绝不会有人这样想……”   正是因为此事太过荒唐,反而无人会怀疑到佛陀的真假:他们根本想不到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事实上,若非谢挚出身西荒,不像东夷人一般尊崇佛陀,对佛陀素无敬畏,也断然想不出这个法子。   更重要的是——   “而且,即便罗汉们看出你的伪装为假,他们也不会拆穿你的。”   “东夷需要佛陀,不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佛子假扮佛陀,其性质要比佛陀圆寂恶劣许多,一旦暴露于世人面前,佛门将会颜面扫地、威严尽失,从此不论佛弟子们再说什么,都会招致不信任与怀疑。   阿罗汉们忠心耿耿,他们会自发维护佛门的权威地位,而佛陀是佛弟子们的精神支柱,他的死去对佛门影响巨大,甚至极有可能会使佛门从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   所以,即便发现真相,罗汉们也只能为了大局忍下惊疑,或许还会主动出手为觉知补全破绽,让他的伪装更加真实。   此时,假即是真,真即是假,真真假假已无分别;   只要有众罗汉的认可与襄助,即使觉知并不情愿,假佛陀也会变成真佛陀。   “不知佛子意下如何?”   谢挚看到觉知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庞上滴下道道细汗,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于是更加紧逼一步,催促他尽快决断。   “佛子须知,此举并非全然为了佛门,更是为了整个东夷——佛陀在东夷的影响力如此之巨,若他圆寂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大乱。”   “我听闻佛弟子是为众生修行,难道佛子竟能弃东夷数万万生灵于不顾,没有丝毫挽救之心吗?”   “佛法高深莫测,我不信佛,也不明白你们佛门的道理……不过依我之陋见,只要存有救世之心,人人皆可以为佛。”   谢挚按向觉知的肩头,低声道:“有件事情,佛子恐怕还不知道。”   “数月之前,我曾与白芍在阳凡慧通寺带走过一尊菩萨像,后来以神族宝石救回了她的性命,使得她重又恢复人身……”   “——那位比丘尼说,她的法号,叫做觉慧。佛子听说过么?”   “觉慧……”   觉知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一点点亮起来,激动道:“觉慧……她竟还活着么?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他原以为,世尊已早将觉慧杀死了。   没想到,谢挚与白芍竟救下了她,还用珍贵无比的神族宝石为她恢复了人身。   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觉知感激涕零地滚下泪来,只觉本已了无趣味的人世之中,终于又有了一分牵挂。   觉知躬身欲拜,又被谢挚扶住,“如此大恩大德,觉知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众师弟师妹之中,他最亲近喜爱的便是觉慧,两人交情甚好,情同兄妹,因而才会在得知觉慧早已被佛陀变成佛像时如此失态;   现下得知觉慧平安无事,叫他怎能不落泪狂喜?   觉慧小心翼翼地追问,想要了解师妹的近况:“觉慧……她现在过得好么?她还愿不愿回来?”   “在分别之际,我曾赠予觉慧法师钱财与防身之物,想必以觉慧法师的聪慧,定然也能过得很好。”   “至于回寺……”   谢挚委婉道:“觉慧法师恐对佛陀心灰意冷,早已隐居山林,不会再回来了。”   若无意外,恐怕觉慧如今已经还俗,去找她的芸柔了。   当然,此事谢挚并不会对觉知多说。   对这个结果,觉知也并不惊讶,点一点头,惘然叹道:“这也在情理之中,经历了那样的事,觉慧必定不肯再回来了……也好,也好。”   时机已经成熟,谢挚适时道:“我的提议,佛子愿冒险一试么?就当是为了觉慧法师。”   觉知的目光渐渐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合十,低声道:   “觉知虽愚……然愿往之。”   如谢挚所说,就当是为了让觉慧师妹能够安稳平静地隐居,不被动乱卷入,同时也是为了千千万万如师妹一般的东夷生灵,他也一定要豁出这条无用的性命,试试看,能否将一场未来的动乱平定。   “唵……”   七色佛光在觉知脑后缓缓展现,继而笼罩了他的全身,空中隐有神圣飘渺的诵经声响起,似有无数高僧于三千世界同时吟唱,并伴有异香阵阵,光花纷纷扬扬地洒下。   谢挚惊异地仰起头来:“觉知这是……顿悟了?”   由仁生勇,舍己为人;既发佛心,即为佛陀。   为了东夷安定,觉知选择铤而走险,反而最终成就了他的佛心与道。   许久过后,一切光辉与异象才渐渐散去,露出了被熔金般的佛光笼罩的觉知。   他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以俊美闻名的佛子,而化成了佛陀的身形与外貌,看起来与真正的佛陀一般无二。   觉知神情安详,眼眸半闭,似还沉浸于一种超然宁和的情绪之中,还在消化顿悟带给他的种种感触。   片刻之后,觉知才缓缓睁开双眼,身体上散开无数道柔和佛光,仿佛不坏金身,又一点点消敛淡去。   谢挚躬身行礼,提醒他现在的身份:   “见过世尊。”   觉知垂眼,端详了一圈自己的身体,学着记忆中佛陀的语气,微笑颔首道:   “不必多礼。”   二人淡淡地相视一笑。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佛子觉知,只有佛陀。   随意交谈了几句,觉知的伪装愈显自然,不论言行举止还是神情语调,都与真正的佛陀无比相似,连谢挚一时之间也有几分恍惚,有些分不清,眼前人到底是佛陀还是佛子了。   谢挚拱了拱手:“不知世尊可否知晓,东夷何处有圣药呢?”   白芍现下道宫已毁,命悬一线,若想救她,大约只有圣药可以医治,而她对东夷并不了解,只好询问觉知了。   觉知的回答却让她失望:“实在可惜,东夷不比中州底蕴深厚,并没有圣药的存在。”   “是么……”   见谢挚黯然,觉知又道:“不过,施主也无须灰心,东夷虽无圣药,可在东夷之东,却有真凰的海外仙岛。”   “真凰一族有一宝池,名叫涅槃池,肌体浸入其中后,可以涅槃重生,其效力并不逊色圣药,甚至还要略强几分;   若能将白施主放入此池,不论什么伤势,想必皆可痊愈。”   柳暗花明又一村,谢挚本已近绝望,忽然眼前又有了一条新路,当下欢喜不已,只觉又有了目标,连心中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芍重又立在她面前对她微笑,喃喃念道:“涅槃池?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寓意倒是极好……若有此池,白芍也便有重生的希望了……”   “但是,还有一事需要禀明——”   觉知虽不忍,也不得不打断谢挚的幻想:   “真凰一族自从数千年前遭姜周背叛之后,从此便心灰意冷,深厌人族,一直迁徙到了东夷之外的海外仙岛之上,不与外界接触,至今已有无数岁月了。”   “他们根本不准人族踏上自己的仙岛,更遑论借出本族的宝池。此事难如登天,还望施主多加考量。”   “多谢世尊提醒,不过无须担忧,我自有办法。”   在初入东夷时,谢挚曾在赤森林中见过真凰的老祖徐凰,她赠给了她一根珍贵的翎羽。   想必凭着它,真凰即便不会对她热情相迎,应当也不至于太过为难……   如此想着,谢挚暗暗下定决心。   即便没有这根翎羽,她也一定要去真凰仙岛上探上一探。   她不能没有白芍……   无论如何,她都必定要救白芍性命。   谢挚来到公输良言身边,将觉知伪装成佛陀之事告知于她,并要她严加保密,出菩提园后亦须振作,稳定场面,好好主持家族,不可一味陷于伤心,浑浑噩噩。   公输良言顺从地一一答应,只是神色木然,还紧紧抱着公输良药的尸身,看起来对外界浑不关心,任凭谢挚怎样劝说,也不肯放下半刻。   “真是孽缘……”   见她如此,谢挚也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去。   谢挚又收走了佛陀遗蜕,与觉知一道将菩提园恢复原样,诸事处理完之后,这才扶起公输良言,三人一道出园。   谢挚走在觉知与公输良言的中间,默然想道:   进园之时,他们分明有六个人;现在出园的,却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佛陀与公输良药,都死在了这天堂似的菩提园,而白芍,也……   旧人已逝,新人尚存,亟待接过亲长的重担,她的左面是新的佛陀,右面则是新任公输家主,两位即将在东夷叱咤风云、手掌无上大权的人。   他们二人,比起佛陀与公输良药,或许会做得更好吧?   她不知道。   出园前,要经过一片浓稠的白雾,在即将步入其中时,觉知忽然停住脚,面向谢挚,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施主。”   谢挚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道:“请讲。”   觉知道:“数年之前,闻得西荒有异宝降世,我曾携真凰羽打破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远赴西荒,登昆仑山上。”   “当时我与王家的麒麟儿争斗正酣,忽然有一个莽撞少女凭空跳出,将我一头撞晕,抢走了我怀中的山宝碎片,在那以后,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难以忘记。”   觉知微微抬眸,直视谢挚的面孔。   “施主既也来自西荒,可知道,当时那个西荒蛮女,如今怎样了呢?”   谢挚知道,觉知早已将自己认了出来。   白芍与公输良药都当着觉知的面叫过她的名字,再加上她的脸,觉知记起她,也属正常。   他现在如此问她,无非是想委婉地问问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又如何辗转来到东夷。   “没想到,世尊竟还记着旧事……”   谢挚苦涩地笑了笑,模糊地总结道:   “……那个西荒蛮女,后来去了中州,可惜为人所骗,栽赃陷害,冠以叛贼之名,一路仓皇逃亡,身死潜渊,又牵连师友,实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知是否上天不弃,竟一直活到了今天,还在为五州而奔走。”   “现在,她又要赶赴真凰的海外仙岛,去为自己的道侣求得宝池救治了。”   “——这蛮女的过去现在就是如此,世尊现知晓了么?”   觉知目光颤动:“……知晓了。”   谢挚并拢双指,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觉知的额头,露出一个带泪的笑。   真是造化弄人……   距当年的昆仑夺宝已有数年,当时的她,怎样也想不到,自己日后有一天,会和那讨厌的佛子,像再平常不过的故人重逢一般,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甚至还达成了一项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合作。   “好久不见……大光头。”   “佛陀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觉知,出园之后,你要多加小心。”    第300章 启程   此时的大佛光寺外,公输家的木人与罗汉们正在激战。   “轰……”   一个足有十丈高的木人缓缓抬腿,浑身符文流转,齿轮心脏在胸腔中鼓缩跳动,动作之间扫倒了一大片手执兵器的僧人,如拨掉叶片上的蚊虫一般轻而易举。   它想要不经过大门,直接跨入寺中,却又被轰击到身上的强大神通拦住——   正是是闻讯赶来、急急护卫佛寺的金身罗汉们。   举钵罗汉高举铁钵,钵盂中佛光跃动,方才正是他攻击了这巨型木人,强行拦住它进寺的脚步。   他高声厉喝:“大佛光寺乃是佛门净地,外人安敢擅闯!公输家竟敢对世尊不敬吗?!”   扭头对身后的罗汉们喊道:“公输家擅阵法,他们解开了我们的护寺大阵!”   “这个木人交给我,跋陀罗,迦理迦,你们速去补全阵法的缺口;那迦犀那,快去召唤在外的其他罗汉!”   十八罗汉并非都在大佛光寺中常住,通常,他们的大部分都在寺外行走,既是为了历练道心,也是为了传扬佛法、四处救人,只有几位罗汉轮流承担着护卫佛寺的责任。   这是因为大佛光寺中有佛陀坐镇,而佛陀是东夷的至强者。   有他在,大佛光寺并不需要过多的守卫,他们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但是今天,大佛光寺的宁静却破天荒地被打破了——来*者甚至还是一向与佛门交好的公输家!   公输家已打到了寺门之外,而佛陀却全无动静,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并不知晓。   举钵罗汉猜想,世尊一定是在菩提园中闭关静修,这才无法前来。   自从许多年前,在一次高台讲经之后,世尊就越来越深居简出,几乎从不于世露面;   有时候,连他们这些本应与佛陀最亲近的罗汉,也十余年才能见佛陀一面……   在木人身上传来了操纵者的声音,态度颇为客气,但也十分坚决:   “禀尊者,公输家绝无冒犯世尊之意……只是家主有难,我等也不敢不救。”   “只要大佛光寺交出家主,我等便立即返还!”   “家主?”   举钵罗汉也知道,公输家主与佛陀私交甚好,两人时常在菩提园中密谈。   但是,公输家主在寺中怎么可能会有难?   他断然否定道:“一派胡言!大佛光寺有佛陀坐镇,一切邪祟无所遁形,公输家主岂会出事!”   “我看,你们只不过是想打着救主之名,行攻寺之实罢了!”   举钵罗汉浑身佛光闪耀,接下来的一击,他不再顾及公输良药的面子,准备动用真正的力量。   “再不退后,贫僧就不客气了!”   就在此时,缓缓打开的寺门之后,传来了一道温和宁静的嗓音:   “诺迦跋哩陀,住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举钵罗汉顿时身体一震,欣喜地转过身去:“世尊!”   从敞开的寺门中走出来的,可不就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佛陀。   与往常一样,佛陀的面容与身躯仍旧笼罩在一片朦胧佛光之中,人们只能看见他麻质的僧袍在微微鼓动。   凡是看到佛陀的僧人与比丘尼,无不虔诚地伏身跪拜。   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佛陀,但佛陀身上这寂静祥和的气息,这温柔宽容的嗓音,与世人所传说的一模一样,仍然能让他们轻易地确认他的身份。   在佛陀身边,立着一个模样清丽的年轻女子。   她身着男装,背负金锏,怀中还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眼眶红肿,尤带悲色。   公输家的人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那是……良言小姐!”   公输家主的妹妹,公输良言。   公输家族之人都知道,公输良药对这个妹妹是怎样重视疼爱,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几刻之前,家主忽然传信,言称自己现在菩提园中,恐遇不测,命令族人速操木人前往大佛光寺,言语甚急,他们不敢耽搁,立即应命来到寺外;   可是现在,与佛陀一同走出寺门的却不是家主,而是家主那个离家数年的妹妹……?   再看良言小姐面上的悲色,与怀中抱着的女人,服饰身形似乎也颇为熟悉,隐约的不祥预感浮上了公输族人的心头。   公输良言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们的预感。   她深深吸气,用那双与公输良药十分相似的眼睛,哀伤地扫了一圈下方的族人,艰难地颤声开口:“姐姐她……她……”   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哽咽,再难继续。   “阿弥陀佛——”   佛陀接过了公输良言的话,双手合十,替她沉重地道:   “公输家主……方才在菩提园中突发心悸,现已不幸离世。”   “她带着妹妹前来寻我开导,只是我当时正在入定,等醒来之后,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   公输族人们先是陷入了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直到看到公输良言含泪颔首,对佛陀的话表示认可之后,这才一下子炸开惊怒与怀疑。   “什么!?家主她……”   “家主去世了?这不可能!”   “一定还有内情!”   “……”   家主虽然体弱多病,可也不会突然如此离奇地死去。   更何况,不久之前,他们才接到过家主的通信,那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处境危险,要他们速来解救。   可是现在,佛陀却告诉他们,在这短短几刻之内,家主已经去世。   家主死得如此突兀蹊跷,其中疑点重重,这要他们如何能够接受,又怎能不疑?!   沉默着,公输族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寺门前的两人。   家主生前在菩提园经历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但是,目前看来,只有佛陀与公输良言身上的嫌疑最大。   最大的可能便是——   公输良言厌憎姐姐对自己的控制,同时又觊觎输家家主的权力,正好,佛陀也忌惮在公输良药主持下愈来愈壮大的公输家,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以公输良言作饵,引得公输良药进入菩提园,随即佛陀便杀害了她。   而公输良言,自此也可无拘无束,接管公输家了。   他们绝对说了谎,至少,没有说全部的真话。   公输良言感受到族人不信任的目光,一道道刺在她身上,如同无声的鞭笞。   她心中痛楚,却又无法说出真相,也不敢让他们去验姐姐的尸身。   那样的话,他们便会发现姐姐并不是心悸而死,而是服毒身亡,她与觉知编造出来的谎言,也便会在众人面前被揭穿了;   小挚为平复大乱所做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   公输良言取出公输良药临死前给她的鲁班锁,高高举起:   “诸位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我公输家的信物么?若我暗害家主,家主又岂会将它交给我?”   “我知道,姐姐死得突兀,你们心中有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良言绝不会伤姐姐半分!”   她并拢双指,竟是果决地立下了大道誓言:   “大道见证,公输良言倘若对姐姐有分毫不利,天当诛我,从今往后,我之修为不得寸进,必定心魔缠身而亡!”   这誓言立得极狠,代表公输家大权的鲁班锁也货真价实,并非伪造之物,即便是公输族人仍然心存怀疑,也不得不暂时按下,勉强相信公输良言。   有人拱手,并不肯改口尊公输良言为家主:“……良言小姐勿怪,实是家主之离世疑点重重,我等也不得不多加警惕。”   闻言,公输良言身边的佛陀淡淡笑了。   说话的人感到,佛陀的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   佛陀的话平静坦然,并无针对与恶意,却一下子让他惊出了满身冷汗。   “——那么,你们是在怀疑我么?”   “……不敢!”   公输族人半跪下去。面对佛陀,一个最狂妄的东夷人也会变得毕恭毕敬。   如果家主是被人所害,那便只可能是……佛陀出手。   但他们无法向佛陀兴师问罪,只能忍气吞声——   佛陀太强大,在东夷的地位又太尊崇。   “哈哈哈……贫僧许久未见大佛光寺如此热闹了!”   公输族人身后传来一阵朗笑,他们惊异地回过头去看,便见有数团金光落至地面,正是从东夷各地赶来的金身罗汉们,不由得更紧张。   长眉罗汉捋着胡子大步上前,向佛陀行礼:“见过世尊。”   抬头尊敬地看了佛陀一眼,苍老的瞳孔却忽然震惊地缩了缩,“……!”   几息之后,又自然地躬身退后,姿态仍旧恭谨而无可挑剔。   长眉罗汉年龄甚大,也是陪伴佛陀最久的几位罗汉之一,故此,他才能在第一眼看到佛陀时,便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这不是世尊……!   此人是谁?真正的世尊去了哪里?!   惊涛骇浪在长眉罗汉心中翻滚而起,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反而愈发谦恭。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他绝不能拆穿这个假佛陀,否则,今日之场面将会难以收场。   长眉罗汉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其余罗汉的反应,他们依次向佛陀行礼,未见分毫异色,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世尊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无怪乎这些年轻的罗汉分辨不出……   这个假佛陀,的确将世尊的姿态与举止模仿得极为相像,足有八成相似,甚至身上隐然有佛的气象。   这代表,伪装成佛陀的人,定然也是佛门弟子,而且对佛陀相当熟悉——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阿氏多,戍博迦,诺距罗,你们来了。”   佛陀对赶来的几位罗汉亲切地颔首致意。   罗汉们热诚地回答:“是的,世尊。听闻大佛光寺遭遇进攻,我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中止游历,回到了您的身边。”   长眉罗汉心中的惊异愈发扩大——这假佛陀,甚至连语气,都与真正的佛陀是如此相似。   他决定先解决掉眼前之事,再私下逼问真相。   主意打定,长眉罗汉转过身来,面向公输族人,两条长眉无风自动,威严地高喝:   “公输家主已经出寺,尔等还不退下!”   至于是死是活,那与大佛光寺又有什么关系!   公输良言握着鲁班锁,也低声道:“姐姐已死……事已至此,我们先回家吧,之后再从容商议。”   言毕,抱着公输良药的尸体,跌跌撞撞地朝台阶上走去。   她一步步走下佛寺的台阶,好像看不到众人一般,径直从面面相觑的公输族人中穿过;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   既有众罗汉的施压,又有公输良言的命令,佛陀也现了身,即便公输族人还心怀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归去。   齿轮运转,木人们扭过笨重的身体,缓缓走向公输家的方向;   公输家派来的修士们也收起了各式法宝兵器,临走时,还不断悻悻然地回望佛寺。   公输家的管事最后才走,他毕恭毕敬地朝佛陀弯下腰去,“打扰了您的静修,还望世尊宽恕我等……”   “无妨。”   佛陀微笑,包容地宽恕了他们:“我知道,你们也只是心忧家主罢了。”   公输族人离开了。   一场蠢蠢欲动的祸乱就此悄然平息,但觉知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长眉罗汉快步走到佛陀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世尊……我有要事禀告,可否请您往菩提园一叙?”   觉知知道,长眉罗汉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他淡淡一笑,道:“自无不可,我忠心耿耿的阿氏多。”   两人一同朝寺内走去,路上又是一地僧尼拜倒。   在路过一个普通的比丘尼身边时,佛陀的目光极细微地顿了顿,随即又脚步分毫不停地走过她。   “公输家的木人破坏甚巨,你们都放下手头之事,先去寺外,一同修补清理吧。”   “谨遵您的命令,世尊。”   寺门尚未关闭,僧人与比丘尼们纷纷拿起工具,列队鱼贯而出。   他们仍然沉浸在见到佛陀的无上激动欢喜之中,在心中反复回味着佛陀所说的每一个字,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在外出清扫的队伍之中,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比丘尼,眨眼间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那比丘尼,正是变化容貌后的谢挚。   多亏了觉知的命令,她这才得以趁机离开大佛光寺,而不被任何人留心注意。   骑在小毛驴背上,谢挚最后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大佛光寺。   它仍然恢宏地屹立在泽都的心脏之上,檀香阵阵,金光耀眼,前去朝拜的人源源不断,如同缀行的小蚁。   没有人会知道,佛子已经代替了佛陀,而真正的佛陀早已圆寂。   “接下来,便全靠良言与觉知了……”   “希望他们都能一切顺利。”   谢挚按了按胸口处的小鼎,白芍还在其中沉睡。   为了白芍,不论哪里,她也愿意去……   谢挚的目光渐渐坚定,轻拍了一下小毛驴的脊背。   “大板牙,我们走。”   大板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纠结地问:“……啊?走哪儿去?”它还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   “去真凰的地盘。”   摸了摸大板牙的鬃毛,谢挚伸手指向东方天际,“也与你颇有些因缘——论起来,那也算是你的半个师门呢……”   今日极晴朗,湛蓝的天穹上并无片云,若在高处极目远眺,便能看到在天的尽头,天海相接之处,隐隐约约有一座碧绿的岛屿正在凭空悬浮。   那也正是谢挚即将要去的地方——   “海外仙岛,东夷之东。”    第301章 仙岛   真凰的仙岛坐落于东夷最东,距离楚国的首都泽都足有数万里,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接近,修士想要抵达也要下好大一番功夫。   但好在小毛驴身怀空间术法,一息即可跨越千里,想去仙岛并不困难——   半日不到,谢挚便已骑着小毛驴离开泽都,来到了东夷最东方。   “我们到地方了……”   前方已是陆地的尽头,无可前进,谢挚翻身下驴,踏着脚下湿润的石岸又走了几步,牵着小毛驴遥望前方。   只见一片蔚蓝海洋横在眼前,一轮红日正在从海的怀抱里竭力跃向天际。   正是一日之晨,太阳初生,海面上金波荡漾,兼有雾气蒸腾,涌斯江完成了滋养东夷的使命,终于于此处停下奔流的脚步,平缓开阔地汇入海中;   天穹与海上皆弥散着条条丝绸一般的玫瑰色朝霞,朦胧了人们望远的视线,也为这辽阔无边的大海更添了几分瑰丽与醉人。   “呼……”   轻柔的海风吹来,带着远处的盐粒与水汽,扑在谢挚面上,吹起了她的头发与衣角。   这就是东夷的尽头,涌斯江的入海口了……   她早就该来此处。谢挚想。   实际上,谢挚当初之所以要来东夷,本来也是为了赶赴真凰仙岛,请求真凰在之后的龙族入侵中发兵守卫五州。   只是没想到,她却遇到了白芍,与之后的一系列事宜,为事所逼,不得脱身,这才一直拖延未行,久久不能来到此地。   而现下,谢挚来真凰仙岛的目的又多了一个——   那便是,她不仅要请求真凰发兵,也要为白芍,求取真凰一族的至宝,涅槃池。   这很难,但她必须一试,绝不能退缩返回。   日光映红了谢挚的脸庞,她默默注视了片刻海面,试图寻出仙岛的踪影。   但奇怪的是,不论她用神识搜寻,还是用大观照瞳术寻找,都望不见那理应坐落于不远处的真凰岛屿。   怎么会这样……   谢挚困惑不解:   明明在远处还能看到仙岛的轮廓,为什么来到近前之后,真凰仙岛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因为真凰的空间术法么……?   “找、找到了吗……小挚?”   小毛驴蔫头巴脑,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因为这长途的奔驰,谢挚忧心白芍,一路又在催它急行,它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恨不得直接瘫倒在地。   谢挚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难不成,我们来错地方了么?”   但按东夷人的指引,真凰仙岛应该就在这附近,应当不错的……   此时不过清晨,但靠海为生的沿海渔民们早已开始忙碌,准备下海捕鱼,海滩上人声嘈杂,时时有人匆匆走过,间有高声呼喝。   谢挚牵着小毛驴,衣着打扮明显是外乡人,站在其中分外惹人注目,更遑论她现下并未伪装,容貌气质不似凡人,自然引来了许多暗含惊艳的探究眼神。   “老人家,您好。”   谢挚拦住一位打赤脚的老妇人,想要向她询问些问题,老人不意她如此客气,当即受宠若惊地叫了一声“仙君”,颤颤巍巍地想要拜倒下去,又被谢挚搀住,“您真是折煞我了,不必如此……”   “不瞒您说,我来此处,是为了寻真凰仙岛,只是好不容易至此,找寻了一圈,却并未看见仙岛的踪影……”   谢挚开门见山道:“您是本地人,我想您大概对故土颇为熟悉,敢问您知道,真凰仙岛在哪里吗?”   “原来您是说真凰仙岛啊……我们当地人,管它叫凤凰岛……”   听懂了谢挚的问题,老人恍然大悟。   她伸手指向金霞万缕的海面。   “它……就在海上。”   “可我并未看见……”   “啊,是的,是的,”老人连连点头,“凤凰们讨厌人族,也不喜欢被人们发现,它们好像用了什么仙法,将整座岛屿都罩住了,哪怕是您这样的仙君,也无法寻见……我之前也曾见过许多人来这儿找寻,都没能成功。”   “……那该怎么办?”   谢挚心中发急,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触及,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但却无计可施吗?   如果找不到的话,那白芍……   她早已预料到,此行不会顺利,真凰绝不会轻易将至宝与人;但却没想到,她连真凰岛屿都找不见。   这如同将要到一座藏有宝藏的城池探险,但甚至不知门在何处。   见谢挚焦急而又失望,满面风霜的老人踌躇了片刻,才小心地问:“……您……非找到这凤凰岛不可么?”   谢挚点头,毫不犹豫:“非找到不可。”   “实不相瞒,我的道侣……受了重伤,恐怕只有真凰的宝物才能救她。”   “只要她能没事,哪怕是死,我也不怕。”   “不要紧,仙君,凤凰们虽然讨厌人族,但并没有完全将自己与人世隔绝开……”老人安慰道。   之前,也有修士来此寻找真凰仙岛,但他们并不屑于问询当地的凡人,更信任自己的神通术法,最终大都失望而归;   只是今日,因见谢挚真心诚意,且又温和有礼,她这才敢告诉她,找到真凰仙岛的一种方法。   “那群美丽的神鸟生性良善,只要心诚,总还是可以得到凤凰的宽容,登上海外仙岛的——”   老人指点道:“您看,从那里,下海一直走,直到头顶被海水淹没,忍耐几刻,即将溺水死去的时候,自会有真凰飞下岛屿,将你抓起。”   这是东夷的沿海地区一直流传的传说,走投无路之时,凡人们可以求助真凰。   最著名的传说,即是义女救母:   小渔村里有一个勤劳能干的少女,她的母亲病重,无药可救,为求得一线希望,少女义无反顾地走入了海洋,试图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作为献祭,换得真凰的一丝同情。   在濒临溺死的前一刻,她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爪子牢牢地抓了起来。   海水哗哗落下,在水滴与天光的折射下,真凰的羽毛如朝霞一般灿烂,又如虹光一般耀眼。   神鸟给这舍生忘死的少女丢下一株宝药,严厉地说了一声“回去!”,便挥动翅膀,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这个传说就这样流传下来,成为了沿海凡人心中一颗瑰丽的梦。   自那以后,不断有人再次下海,渴望真凰能够再次眷顾。   他们有的是为了求治病,有的是为了求发财,但真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出手帮助。   人们渐渐发现,真凰似乎有自己的一套判断品行的秘诀——   只有真正需要帮助,且又心地善良的好人,才会得到真凰的慷慨救助;   而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对各怀心思的凡人冷眼旁观,看着他们因贪欲走向海洋,却没能得到渴望之物,因而破口咒骂。   “凤凰能看清人心,辨出真假好坏!它们愿意帮人,但并不愿意谁都帮,最终反而酿成祸患。”   老人这样感叹着对谢挚说。   “原来如此……”   赠给老人财物以表感谢之后,谢挚告别了老人,若有所思地遥望了片刻海面,便开始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发簪。   “哎,哎!小挚,你这是干嘛去?”   眨眼功夫,谢挚就脱下了外衣,把一旁的小毛驴吓得差点惊跳而起。   再往前走,可就没有路了,只有海!   难不成,那个什么白芍死了,谢挚伤心过度,竟要投海殉情?   想了想,这好像的确也是谢挚能做出来的事……   小毛驴不认识白芍,只知道自己在小鼎里呆了一会儿,再被放出来时,谢挚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垂死的道侣。   它对白芍没有感情,心里对救白芍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怨气,觉得白芍趁它不在哄骗走了谢挚。   只是谢挚想救,它自然也不能不帮她……   要知道,谢挚重色轻友,但它不一样——它可是一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毛驴!   小毛驴忙一口咬住谢挚的衣襟,拦住她往海边走的脚步:“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也别寻死啊……!”   “我不是去寻死,我是去救人。”   谢挚推开它毛茸茸的灰脑袋,安抚似的揉了揉,道:“不必担忧,留在这里等我。”   此行未必安全,真凰或许不会危及她的性命,但为难与考验却必不可少。   上次在北海时,谢挚曾带着阿狸与小毛驴一同登上狐族的天梯,结果没到半路,小毛驴就失去了踪影;   这次她吸取教训,决定不再带其他生灵,只自己一个人前往真凰仙岛,免得还要分心照顾小毛驴。   谢挚望向不远处的海面,它正翻涌着舒缓的波涛,朝一切生灵张开怀抱。   这会是一趟有来无回之旅吗?   “……要是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在这附近等我一月,若我没回来,便去大荒雍部,找到白象氏族——就说,是谢挚让你来的。”   “跟着他们,或许能在日后的大战中保得平安。”   牧首大人也说过的,白银甲虫乃是福虫。   低声嘱咐完小毛驴,最后做了片刻心理准备,谢挚便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向海洋。   海浪轻柔地拍在她的小腿上,几刻后,很快淹到腰腹。   再往前走,水面的温暖已经不再,谢挚感到,深层的海水渐染寒意。   向下看去,看不到自己水下的身体;   望向四周,则是空荡一片。   附近没有一个人或一片船,仿佛整个世间忽然只剩下了她一个生灵。   抑制住本能的恐惧,谢挚默不作声,只是继续向前走,并不放慢脚步。   海水终于淹到了谢挚的胸膛,她迈步上前,脚下突然一空——   这是一片海下断崖,海底突兀地下降,如同人在平地上毫无防备间一脚踩空,坠入一片深崖。   “唔……!”   水面在一瞬间淹没头顶,水下漆黑一片,一丝光芒也看不见,并且变得冰寒刺骨,若是一个凡人坠入其中,立时便会因为低温与惊惧而手脚抽筋,再难逃脱。   谢挚同样大惊,没料到自己前一刻分明还在浅海,下一刻便已沉入了深海之中。   她虽然向白芍学会了游泳,但水性仍不算太好,本能便要动用术法离开水域。   又想起来老人所说的话,必须得濒临溺死,真凰才会被诚心打动,她又强行将本能压抑下去,尽力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往下沉。   “咳咳……”   海水灌入口鼻,谢挚咳嗽不断,继而吞下更多海水,甚至涌入了耳膜与肺里,灼热疼痛,如同烈焰在她身体里燃烧。   很快,谢挚就大脑中一片昏沉,但犹在坚持强忍。   再过一会……再……白芍就有救了……   她如此鼓励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几息,又仿佛已经过去了一昼夜,谢挚只觉意识都濒临模糊,甚至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哗——”   就在谢挚险些真的将自己淹死之时,巨大的破水声自上方传来,似是有什么生灵从天上扎入水中。   谢挚的身体猛地一轻,本已在晕厥的边缘,又被一双利爪抓起。   终于离开深海,她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嗡嗡作响,只能看见明亮的光块闪烁,浑身都湿淋淋的,还在不停往下淌水,形容狼狈不堪。   身下的海面摇来晃去,而头顶的神鸟庄严神圣。   谢挚能听到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感受到它飞翔带动的阵阵强风。   她应该是……被它抓到了高空之中。   “人族,你因何而来!”   神鸟的询问响彻天际。   ……是……真凰……   真凰被她的勇气与诚心打动,终于……来救她了……   谢挚的神志还不大清醒,从怀中摸索着取出徐凰的翎羽,尽力向上举起。   她的声音微弱无力:“……我想见凰主,求您为我……代为传达……”   “……”   即便离开了徐凰的身体已久,且又沾着水滴,这根羽毛仍然如流动的火焰一般灿烂美丽。   抓着谢挚肩膀的真凰显然认出了它的主人,由于震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它难以置信地低声问:“你是谁?怎会持有我族老祖的翎羽?”   “我曾与徐凰大人有过一番因缘,踏入过她制作的神话屋,得到了她的奖励,也即是这根羽毛……”   “……不久之前,徐凰已于赤森林陨落,我找凰主,实是有要事相商。”   因为谢挚的答话,真凰的态度变得和善了许多。   它放松了抓谢挚肩膀的力度,将她干脆利落地甩上自己的脊背,身躯如星辰般猛地一亮。   下一刻,真凰的身影已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事关重大——我会带你回仙岛!”   。   ……   ……   黑暗。凄冷。寒寂。   谢挚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茫然四顾,只有浓重的墨色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细碎的波纹泛起。   ……这是在哪里?   她不是被一只真凰带着,飞向了那隐藏的仙岛吗?但怎么却……   正当谢挚疑惑之时,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在那光的中心,立着一个藕衣女人,腰间挎着长剑,身量窈窕纤细。   女人的背影如此熟悉,谢挚立时就认出了她:“白芍!”   她惊喜不已,不知白芍怎会在这里,又是何时苏醒了过来,只是心中被巨大的喜悦所充斥,什么都顾不得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迈开腿朝着白芍的方向跑去。   而站在光里的白芍也转过身来,朝她张开双手,眉眼温柔,望着她笑。   就在谢挚将要触及白芍的前一刹那,她脚下一空,落入了万丈深水里。   溺水的体验深刻无比,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内脏痛如火烧,可谢挚的心却比置于火焰中更加焦急。   她竭力挣扎,想要游出水面,回到白芍身边,但却毫无作用,身体仍然在不断下沉,无力地看着铁幕似的黑暗一点点压紧自己。   不……不行……   白芍她还没有……她不能……   若是她死在这里,白芍该怎么办……?   “……白芍!”   谢挚猛地坐起,惊叫出声。   “哈啊……哈……”   她面色苍白,瞳孔微微放大,胸口大幅度起伏,急促地喘。息,显然还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之中难以自拔。   伸手摸了摸身上,冰冷潮湿,有如海石,让谢挚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方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亦或是她太过担忧白芍,所做的一场可怕梦境。   再望了一眼地面,材质暂时分不清,像是温玉,但又带着一股木材的清香。   周围十分空旷,谢挚犹在头痛欲裂,通过余光,勉强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类似大殿的建筑内部。   没等她再多细想,似是感应到了她的醒来,细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她。   谢挚下意识抬头去望,却被一件东西遮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一件宽大的外衣被轻轻地抛了下来,盖住她的大半身体。   “穿上吧。”   是一道冷清的女人声音。   如同冰玉落盘,又如山巅积雪,即便只闻其声,也能轻易地由声线想象出她本人的清傲与孤寂。   但她的衣裙,却不似她的声音这样冷淡,而是火红华美如真凰的尾羽,长长曳地。   “你现在衣冠不整,本尊不会见你。”    第302章 凰主   “谢谢您……”   谢挚闻言一窘,低低地道了声谢,接过女人丢过来的衣服披在身上。   她下海时脱掉了外衣,此刻身上还未全干,想必看起来着实……不太合适见人……   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容,谢挚起身,对面前的红衣女子行礼,恭敬道:“我名谢挚,还未请教您的姓名?”   实则,她对眼前人的身份心下已有猜测,只是并未说出来而已。   谢挚最后有印象的画面,便是那只真凰将自己甩上脊背,振翅飞去;   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失去了意识,但思索一下即可猜到,大概是真凰不愿她知道仙岛的方位,将她刻意弄晕了过去。   那么……她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真凰仙岛之上。   而眼前的女子一袭红衣,身量高挑,口称本尊,正与徐凰十分相似;气度更是冷淡清贵,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再联想到清醒时,她向那只从海水中救起她的真凰求见凰主,谢挚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女人到底是谁——   真凰一族的君主,万鸟之王,凰主。   女人瞥了她一眼,道:“明知故问。你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么?”   这狡猾的人族,明明玲珑心窍,第一眼看到她时,心中即已有定论,现在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模样。   既如此,她偏不顺*着她,让谢挚的客套落空,刻意拂她的颜面,看她如何应对。   谢挚被女人噎得一顿,但也只是一瞬,很快重又面上带笑,恭敬不改:“您也说了,那也只是猜想不是么?”   “——凰主大人。”   她感受到凰主对自己淡淡的审视,知道她对自己并无好感,心中苦笑,知道此行不会太过顺利,大概还要应对一番刁难。   但她并未将所想表现出来,反而神色愈恭,连凰主也无法挑剔什么。   为了白芍,不论凰主今日如何为难,谢挚都要忍下去。   毕竟,她是来求人的,主动权在于凰主,不在于她。   见谢挚如此,凰主倒也没有再多说。   “我们派出去侦查的真凰发现了你,是它将你带了回来。”   “而你之所以会失去意识,则是因为它发动空间符文,在一瞬间跳跃了空间,外族在其冲击下霎时便会昏厥。”   她淡淡地解释为何谢挚会昏迷,又如何来到自己面前。   不论是小毛驴,还是其他人,他们所学的空间术法只是一些皮毛,只有真凰才能真正地跨越空间。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对自己是怎样来这里全无记忆,原来她一上真凰的脊背便直接晕过去了……   谢挚略一沉吟,又问:“那为什么在远方可以望见仙岛轮廓,来到海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呢?这是什么障眼的法术吗?”   问完又觉此事乃是机密,补充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凰主瞧了谢挚片刻,但见她神色恳挚,仿佛没有半分伪装,心道人族果然是狡猾之至。   “随口一问?难道不是以退为进么?”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女人轻轻挥手,面前便浮现出许多火红的线条纹路,组合在一起仿佛一幅幅生动的壁画。   这壁画的笔触十分流畅,虽只有简单的轮廓,但也可以清晰地辨出来人物与情节。   先是一个女子在月下抚琴,引来了一只好奇的真凰。   真凰对弹琴的女子一见倾心,在她身边飞舞盘旋,翩翩起舞,女子也似含有绵绵情意,不断偏头凝视,鼓琴相伴。   下一幅画面,则是女子一手握住玉玺,一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真凰的身体。   真凰的心碎裂了,它流着泪不断向东飞去,身后是许多族人。   谢挚看明白,这就是许久之前,当时的凰主与姜周开国君王的故事。   周王利用了这生性重情的神鸟,在殷商覆亡之后,又违背盟约,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它,使得真凰自此对人族彻底失望,从而举族迁徙。   “画中的真凰,就是我的父王。”   “他被人族伤透了心,郁郁而终之前,曾反复告诫我,要我小心人族,最好永远远离他们——他们最擅伪装,且又无情善变。”   凰主再抬手一挥,面前的壁画便烟消云散。   “我族远离人世,至今已有数千年——”   “先辈们迁徙到了这海外仙岛之上,为了避免外人打扰我们的平静生活,特地以空间术法笼罩全岛,使岛屿时刻处于存与不存之间。”   “存与不存之间……”   谢挚似懂非懂,努力消化着这句话。   “不错。”   凰主点头,“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用你们人族能听懂的方式解释,即是——真凰仙岛既存在于此,然而同时又存在于其他空间。”   “正因如此,它才如海市蜃楼一般,只可远远地眺望;及到近处时,却又会了无踪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此术法的保护下,从未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家园。”   说到这里,凰主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谢挚。   “……除过你。”   “数千年以来,登上真凰仙岛的人族,你是第一个。”   像石子一样,打破真凰宁静生活的水面,将麻烦带到她的身边。   谢挚听懂了凰主的眼下之意,只是浅浅一笑,道:   “我知道,您和族人想求得宁静,可是无论怎样避世而居,总还是不能与现世彻底割离;树欲静而风不止,您不愿再惹凡尘,但世事会自己找上门来。这个道理,我想您应该也明白。”   “更何况,我听闻真凰一直都在救助沿海民众,可见你们虽然深厌人族,但仍旧存有仁心善念,见人受难,仍会施以援手,并不会冷眼旁观。”   “——真凰帮助世人,这不已是插手世事了么?”   凰主被谢挚说得一顿:真凰们满腹经纶不假,可是并不长于辩论。   “真会鼓唇弄舌……只是些举手之劳罢了,倒被你说得如同做了什么大事一般。”   她淡淡道,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最平平无奇的事情,并不值得丝毫夸耀。   “那少女至诚至孝,不论什么族类,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大海,我真凰族人感其诚,因此才会现身将她救起。”   “至于宝药,给便给了,对神圣种族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你当知晓。”   说完,似是不愿再与谢挚辩什么避世与出世,凰主挥了挥袖,谢挚面前便忽然出现一具虚影,面容身形正是白芍。   “……白芍!?”   下意识叫出声,谢挚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望向凰主——   不对……   从醒来到现在,她与凰主交谈了这么多,但并未提到白芍半个字,凰主也绝不可能见过白芍,她怎么能随手化出白芍的虚影……?   看穿了谢挚的震惊,凰主道:“真凰虽不比狐族,善于操控幻象、玩弄人心,可却能鉴定一个人的品行——”   “通过潜意识中的梦境。”   谢挚梦中的场景真实地再现于两人面前——   “谢挚”从黑暗中醒来,初时茫然无措,直到望见白芍才眼前一亮,朝她奔去。   然而在触及白芍的前一瞬,她又坠入了深海之中。   谢挚的心一颤,本能地攥了攥手指。   “方才,我已看到了你的梦境,也看到了你心中所求。”   “你此来,便是为了救这个人么?”   凰主不动声色地留神观察着谢挚的神情,“据我观之,你似乎并不擅水,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畏惧,但你还是听从了渔民的建议,选择相信一个飘渺的传说,一个人走下海去,封住修为,险些溺毙……”   “……是。”   谢挚从那白芍的虚影身上移开视线,“我正是……为她而来。她是我的道侣。”她坚定地说。   为了白芍,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怕。   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要舍命一试。   “你想要我救她,对吗?”   凰主手中浮现出了徐凰的羽毛,正是谢挚之前交给真凰的那一根。   她将它捏在指间,垂眸细细把玩。   “这的确是徐凰老祖的翎羽……”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已在赤森林陨落了……”女人轻轻叹息。   凰主收起羽毛,不再感伤。   “凭借它,你可以得到真凰的友谊,仙岛药园中的任何一株宝药,你都可以挑选带走。”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慷慨的答复,但谢挚所求,却不是为此。   她默不作声,在凰主诧异的注视下,缓缓地跪下去。   “谢谢您肯赐我宝药……但是——”   “能救我道侣的东西,只有真凰一族的涅槃池。”   谢挚仰起脸,声音里终于显出些许急切:   “她道宫已毁,现下命在旦夕,除过能再造躯体的圣药之外无药可救,可是……”她惶然地低声道:“可是东夷并没有……”   “东夷之中,并无圣药。”   凰主替谢挚补全了未尽之言。   女人的容色淡下去,本就清寒的嗓音愈发冷峭。   真凰素以明丽端庄闻名,凰主的容貌也是一样,只是气质比徐凰更冷、更加清高。   徐凰是盛开在万年前的玫瑰,而她则是生长于海外仙岛之上的雪梅。   对于外人,她不会绽放自己的好颜色,只会率先抖落枝叶上的积雪。   “……而我真凰仙岛,却有可以再造道宫、浴火重生的涅槃池。”   谢挚的请求激发了真凰对人族积攒已久的厌恶与疑心,如同雪山崩塌。   凰主冷声呵斥道:“大胆人族,竟敢觊觎我族至宝!只有最出众的少年真凰,才有进入涅槃池的资格,即便你持有老祖的信物,本尊也绝不容许!”   言毕便要拂袖而去,“本尊感谢你送来老祖的翎羽,但是涅槃池,绝非你可窥伺之物。”   “回去吧!我会派真凰带你回东夷,许诺赠予的宝药仍会给你。”   立即便有侍卫快步入内。   谢挚知道,倘若让他们抓住自己,将没有分毫挣扎的机会,顷刻之间她便会被传送回东夷沿海。   届时,即便她淹死在海里,真凰的大门也绝不会再向她敞开。   “凰主明察!凰主!我还有话未说……”   电光火石之间,谢挚猛然忆起了在赤森林的经历,她急忙从怀中取出小鼎,双手举过头顶:“这是真凰一族的祖器,我愿将它还给您,只求您能打开涅槃池!”   凰主本已将要离去,但谢挚所说的“祖器”二字,却不能不让她为之驻足。   祖器……?   她分明记得,真凰一族的祖器早已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里遗失了,从她诞生时就没见过祖器的影子,这祖器,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年轻的人族手里?   但当她回身朝谢挚抬手一招,将那枚碧绿如玉的小鼎捏在手里时,小鼎上弥漫的熟悉气息与空间符文,却不能不让她立即确定——   谢挚没有说谎,这的确……是真凰一族失传已久的祖器。   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它早已损毁良多,现如今几乎不具备什么攻击力,只能当做一件储物的空间法宝使用,但仍旧十分珍贵,对真凰来说,更有重大的意义。   “……你是怎么得到我族祖器的?”   这个人族,真是越来越叫她看不透了……   她不仅进入过神话屋,得到了徐凰老祖的翎羽,甚至还持有真凰一族的祖器。   谢挚见凰主果然停下,挥退侍卫,不再让人将她带走,便知道,自己的努力终于奏效了。   她心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加任何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凰主,包括徐凰如何将残破的小鼎送给太一神,太一神又如何将其转赠给玉牙白象,自己又是如何得到……如此种种。   最后,谢挚也顺势提起了自己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   “……您也知道,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后,神圣种族衰落,真龙远走星星海……”   “但是现在,他们在星星海中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很快就又要归来了。”   “真龙即将回到五州复仇,用战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谢挚深深地拜伏下去:“您是真凰的王,望您察之。”   在她诉说的时候,凰主认真听着,一直默然不语。   她抚摸着手中的小鼎,面上一点点升起肃色;   以凰主的智慧与眼光,自然知道,谢挚所说的并无半句虚言抑或夸大,全都千真万确。   女人睨了谢挚一眼,看不清是什么情绪,缓缓道:“你所说的事,还真是一件比一件更加麻烦……”   “起来吧。”   她示意谢挚起身,不要再跪着,“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顶礼膜拜。”   “多谢凰主。”   察觉到凰主语气稍缓,谢挚连忙道谢。   她刚站起来,便听女人道:“所以,你想要本尊做什么?”   “我……”   “发兵保卫五州,与人族共御龙族,是么?”凰主对谢挚的意图心知肚明。   谢挚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承认:“……是。”   “好一个发兵共御……”   摇着头,凰主将谢挚的请求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觉得好笑似的,淡淡笑了。   “数千年前,我父王也曾答应过人族的请求,一同发兵翦商,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我真凰一族又得到了什么?”   “利用完之后,便被抛弃;我族的战士洒尽热血,白白死去。”   “这,就是你们人族对待真凰的传统。”   “不是的……”   谢挚想要解释,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言辞在此时显得无力,一切话语都仿佛诡辩。   她无法解释。   凰主说的,都是真的。   “不必再说了。”   凰主打断谢挚,将小鼎还给她,“既是老祖送出之物,本尊自然也不会再索回,你自己收着即可。”   “凰主,您……”   谢挚脸色一白,以为她要拒绝自己,心中又急又乱——如果凰主不帮她,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白芍呢?白芍要如何才能活?   谢挚急得快要掉下泪来,想要下跪恳求,但想起凰主才说过她不喜跪拜,又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立,“求您……”   谢挚实则是相当骄傲的一个人,少年时面对人皇施威仍能不卑不亢,甚至敢于当面忤逆违抗,嶙峋傲骨始终不隳。   但现在,为了白芍,她却心甘情愿地折断了自己的一切尊严与傲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卑躬屈膝。   “只要您能答应我,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求您……求您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只差叩首哀求。   凰主冷冷地笑了:“是么?做什么都愿意?”   “……”   谢挚不可思议地猛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女人凝望她的眼睛。   她感受到她的目光划过自己的面庞,深入了她的脖颈,与外袍掩盖下曲线玲珑的躯体。   她明白了凰主话语间的暗示,身子一下子便哆嗦着烫起来——   只是却不是因为羞涩与动情,而是因为受此羞辱带来的耻辱感与愤怒。   谢挚不能忍受,几乎立刻就要转身离去,或者发作出来,同凰主对战;   但紧接着,这股热气又被打消了,如被浇了水的木炭一般偃旗息鼓:   ……她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如此不管不顾。   白芍,还无知无觉地躺在小鼎里,等待着她的救治……她不能……   谢挚的心如坠入冰窟一般冰凉无力,心里反复默念着“白芍”两字,渴望白芍能救她,给她一些支柱与勇气;但每唤一声,都只是更多一分痛苦与无助。   ……形势如此,她没得选。   白芍是她的动力,可在此时,却成了推她踏入深渊的大石。   谢挚眼眶发酸,面庞火辣辣的烫疼,因为将要背叛白芍,而深恨自己无能,几乎要流出泪来。   但她却仍在强撑着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是满不在乎、轻佻放。荡地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是的……我……什么都愿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强装妩媚,但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很害怕,她在畏惧。   凰主来到了谢挚的近前,似乎沉默了一刻,才将手掌慢慢放在她已露出肌肤的肩上。   谢挚浑身一颤。   ……要来了么?   但,女人的手却并没有如她所想,去褪她的衣袍,而是十分规矩地为她掩上了外衣,将她包得严严实实,重新穿戴整齐。   “你多虑了。”   “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你——所有人族,本尊都不喜欢;但我并不会刻意折辱你,那不是君子所为。”   凰主的确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随意的一个眼神而已,想试试看这走投无路的人族为救道侣能做到什么地步,谢挚便苍白着脸,如同要踏入火海一般痛苦,然而又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刚开始,倒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好奇怪的人……   谢挚的肢体语言分明如此抗拒,被她抚上肩膀时本能地偏过头去,对她十分排斥,却还在强装镇定,逼着自己刻意讨好逢迎,做完全不情愿之事。   看谢挚这样,凰主头一次生出了些许不忍。   这个人族在她面前圆滑机敏,而又隐忍克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可是越如此,她便越不喜欢她,越从她身上联想到了其他人族的阴险狡诈。   但是,当谢挚的伪装与假面,终于被她过分的要求戳穿,表露出细微的情绪波动,面露挣扎痛苦之时,她反而意识到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被目的所操纵的工具。   凰主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会答应你的请求——”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但是,只能完成一个。”   “你应当也明白,并非是我故意为难你,不论发兵还是外借涅槃池,本身都极不容易,都会让我族损失许多,却没有分毫获利。”   “世上没有两全之法,所以,不要再得寸进尺,想要两者兼得。”   凰主将选择的难题抛给了谢挚。   “选发兵还是涅槃池,选择救五州,还是救你的道侣……谢挚,你自己选。”   她看到谢挚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面色愈白,手指紧紧攥着,如雕塑一般僵立,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凰主将要再次出言提醒时,谢挚的嘴唇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选……”   她似乎极为痛苦不堪,呼吸发抖,虚汗滚下额角,随着说话,眼中更是满是泪水。   仿佛火焰焚身,又似置身于刀尖之上,每说出一个字,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盈满眼眶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谢挚一字一顿,艰难地说:   “……我选……白芍……”   说完自己的最终决定,谢挚已经脱力似的跪倒在地,再也不能站起。   ……她是五州的罪人了。   这句话如钟声一般,在谢挚脑海中反复盘旋震荡,隆隆轰鸣。   谢挚的心乱极了:为了白芍,她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心与志向,还背叛了五州,背叛了所有的一切……   这下,救了白芍一人,可是,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为真凰拒绝发兵死去——而他们本不会死的……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耽于情爱,她不顾苍生,她罪该万死,可是——可是——   谢挚痛苦地意识到,即便是再来一次,她只能如此选,也只会如此选。   她……太在乎白芍了。   为了五州,谢挚可以视头颅如无物,轻易地割舍自己的性命,可是她唯独做不到,做不到拿白芍去换。   有些人可以杀妻证道,可以为天下或者为别的什么屠戮至爱;可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白芍是不能被交换的……   谢挚忽然体会到了徐凰当年的痛苦。   她们对于自己的抉择心甘情愿,并不悔恨,只是对其带来的后果,却无法不自责,无法不深恨自己。   伏在地上,谢挚狼狈不堪地咬住衣袖,压抑地小声哭泣。   她对不起亲长的期望与教导,也对不起少年时的自己,对不起她曾认认真真许下的愿望与理想;然而归根结底,她最对不起的,还是无辜的五州生灵。   她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救自己的道侣,便毁掉了别人生的希望。   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种地步。   人族身躯战栗,眼泪大滴滴落在地面上,凰主见状似有些无措,“不要再哭了……”像一种笨拙的安慰。   她蹲下身来,想递给谢挚一面手帕,让她擦拭眼泪,谢挚不接,也并不以为忤。   女人久久地注视着谢挚,目光复杂,包含许多情绪。   良久,她才轻声叹息:“你做出了和我族老祖一样的选择……”   这是对谢挚的最后一道考验,只是凰主却没想到,这貌似柔弱、实则聪明而又坚强的人族,之前被她几次刻意刁难羞辱都没有落泪,巧妙地圆了过去,此刻却会再也支撑不住,崩溃般地出声痛哭。   “其实选与不选,本来也都是一样的。”   “——道义所在,即是真凰长留之地。”   “即使你不来求我,真凰一族,本来也会发兵,抵抗龙族入侵,守卫五州安宁。”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真凰从未想过逃避自己的光荣与责任,既不会如狐族一般逃走躲避,更不会作壁上观,在仙岛上独善己身。   在泪眼朦胧中,谢挚看到凰主终于对自己收敛起了一切尖刺与风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她彻底信任与接纳了她。   “出去吧,不要再哭了,有人会带你去涅槃池的。”    第303章 离开   凰主命殿外的侍卫进来,引谢挚离开。   走出门外,谢挚这才发现,凰主的宫殿建在一株巨大无比的梧桐树之上。   它内部空间广大,但离殿再看,却只是一个一人高的小木屋而已。   谢挚猜,这大概是使用了与神话屋类似的空间术法。   “这边请,我们先下树吧。”   侍卫是一个英气的年轻女子,友好地一笑。   她伸出手臂,示意谢挚将她挽住:“若不介意,我带您走如何?仙岛上布满空间符文,外人踏错一步,便会进入另一个空间,如此较为方便些。”   “好,真是麻烦您了。”   真凰侍卫携着谢挚飞身而下,虽为人身,风姿亦是神鸟才有的飘然,谢挚只觉自己仿佛踩在云雾之上,一恍神便已被稳稳地带到了地面。   回首再望梧桐树,仍如正常的树木一般大小,无数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轻轻摇动,凰主的小木屋却已不见踪影。   这也是空间术法的妙用么……?   侍卫看出谢挚的疑惑,笑道:   “每一片梧桐叶里,都住着一只真凰,这颗梧桐树即是我们的家园,树叶之内叠加着旷阔空间,可以住得十分宽敞——正如您方才所见的凰主宫殿一般。”   真凰族内的等级观念并不浓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薄弱,他们还保留着鸟儿的天性,举族共居一颗树木,凰主在真凰中的地位比起说一不二的君王,实则更接近于领头鸟。   “还有什么不解,都可以问我,我也可以带着您四处游玩一番。”   侍卫唇边的笑容十分真诚:“凰主说了,您是真凰的朋友,我们都很感激您带回老祖的翎羽。”   虽然忧心白芍,无暇观赏岛上风景,但即便仅是匆匆一瞥,也足够谢挚为之惊叹。   倘若世上有一座鸟儿亲手打造的天堂,毫无疑问,那便会是真凰仙岛的模样——   这里的天空湛蓝透明,像一整块蓝汪汪的水晶,没有闪电抑或乌云;   气候更是宜人,四季温暖如春,岛屿上的鲜花绿叶总也不败,在灵气的滋养与真凰的精心侍弄下生机盎然,将新鲜的绿意染遍了仙岛的每一寸土地。   时有悠扬清越的长鸣响彻云霄,乃是数只真凰在天上相伴飞行;   这些美丽的神鸟,毫不吝啬地向来客展示着自己动听的歌喉与高超的飞行技巧,羽毛闪耀着太阳的光彩,长长垂落的尾巴如同云彩织就的锦缎。   还有真凰收拢翅膀,三三两两地落到地面,一面低颈啜饮甘泉,一面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谢挚,这个数千年来头一个进入仙岛净土的外族人。   “您看,再往前走,便是涅槃池了。”侍卫出言提醒。   前方草木渐疏,以白玉作栏围着一方浅池,不仅遍布神异符文,且有数只真凰强者在旁守卫。   见到谢挚之后,他们纷纷松开手中的兵器,略一行礼,放她进入。   终于到了……   白芍,有救了。   按捺住激动之心,谢挚走近池畔。   探身望去,池内却并不见她想象中清澈见底的池水——   准确来说,是一滴水也没有。   这是一方干涸的池子,池内没有碧波荡漾,只有……   “……灰烬?”   谢挚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但当她朝身边陪同的侍卫投去问询的眼神时,侍卫却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引错路。   “虽名为池,但涅槃池中其实并无池水,而是一片灰烬。”   侍卫解释道:   “真凰浴火而生,每一只真凰诞生时周身都遍布神焰,神焰熄灭之后,方生羽毛,同时洒落一层薄薄的灰烬——”   “这些灰烬充满着生命气息,如你们人族的脐带血一般,乃是初始之源,极为宝贵,将其收集起来,日积月累,则汇聚成了我族至宝涅槃池。”   她面带自豪:   “真凰的少年天骄塑造道宫时,通常会以原身坐入池内,如同第二次降生,今日,也是涅槃池头一次向外族敞开。”   原来如此……   听了侍卫的解释,谢挚恍然大悟。   怪不得,涅槃池会如此珍贵……   原来,它是用每一只真凰出生时携有的神焰灰烬,一点点积攒而来的。   目测池中灰烬足有三尺,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只真凰的心血,才能日积月累到如此深度。   如此一来,谢挚也就理解,为什么当她提出想借用涅槃池时,凰主会勃然变色了。   真凰们愿意将涅槃池借给她,真是慷慨而又大度的举动……   “请将你的道侣放进去吧。”   “涅槃池会修复她的身体,为她重新塑造一颗无瑕道宫的。这不仅不会影响到她日后的修行之路,还大有裨益,实是一场极大的造化。”侍卫道。   “多谢……”   感激之情无法通过言语表达,谢挚朝梧桐树的方向遥遥再拜,从小鼎中取出白芍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池内,看着灰烬缓缓没过她的面庞。   “不知……我的道侣何时才能伤愈?”   谢挚仍然不放心,问侍卫道。   侍卫想了想:“这个,得依各人的天资而定。天资越高者,道宫也就越难铸就,这个道理您也知道。”   “——不过,依先例来看,短则数天,长则数月吧。”   “上古年间,我族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天骄,也即打造过神话屋的徐凰老祖,曾在涅槃池中坐过两年余;想必即便您的道侣耗时再多,也不会超过她的。”   “好。”   在谢挚心中,白芍的天资并不下于徐凰;   不过她也不能确定,白芍再塑道宫,到底需要花费多久时间。   她望向涅槃池内,目光柔软,如同注视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声音轻轻。   “……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塑造道宫时需要一人在外守护,谢挚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一责任。   她就此在涅槃池外住下,将自己当成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塑,日夜于池畔盘坐,一面留心池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动静,一面认真消化佛陀注入识海的海量念力。   佛陀送给她的念力虽然浩瀚纯粹,但毕竟属于他人,谢挚并不能完全驾驭操纵,还需要二次炼化,这才能将其归于己用。   直到念力上不再流转着温润的金色佛光,而是彻底染上了谢挚的气息,炼化才算完毕。   谢挚的识海在与心魔对战时被破坏了大半,足足陨落了八成星辰,星空中一片黯淡,于是,谢挚又开始重塑自己的识海。   她在识海中构建的星辰连成了星云,继而汇聚成了银河,时时喷发闪耀,经久不息。   ——谢挚将状态重新调整到了巅峰。   在此过程中,她甚至屡次有突破仙人境的迹象,但由于此时既缺乏突破之时机,又无突破之资源,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仍保持斩己大圆满的境界。   做完了这一切,已过去两年,而白芍,还是没有丝毫苏醒的征兆。   为此,谢挚甚至担忧地请来过凰主,唯恐白芍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凰主在亲自察看过之后,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是宽慰了她一番,要她耐心,不要着急。   “或许是你的道侣天赋惊人,甚至接近了我族老祖,这才在涅槃池中待了如此之久。”   在这两年间,谢挚从不离开涅槃池畔片刻,凰主与其他真凰时常来看望她,与她说话,以使她不至于太寂寞。   谢挚也结交了好几位真凰朋友,包括凰主。   熟识之后,她才发现,凰主看似孤高,仿佛难以接近,实则颇为温和,且又博学多才,是一位真正的端方君子。   第三年的除夕夜,凰主照例披月踏雪而来,携来一壶清酒,与谢挚共饮。   “谢姑娘请。”   “凰主请。”   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且无珠饰,随意地挽着乌发,身上穿的外衣还是她两年前随手抛给她的那一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涅槃池畔,睫毛与肩上都落满了薄薄一层细雪,仍仿佛没有察觉。   她眉宇间含着隐约的哀愁与期盼,虽然看似在与她对谈,其实,心还在池中静躺的人身上徘徊。   “已经是第三年了啊……”   凰主收回落在谢挚身上的视线,饮下一杯酒,“我记得,谢姑娘初来我真凰仙岛时,还是一个春天。*”   临走时,凰主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挚的肩。   “……如果中途打断塑造道宫,将会危及她的性命,谢姑娘还是再等一些时日吧。”   “我会的……多谢您来看我。”   送走了凰主,谢挚继续等待。   随着时间流逝,白芍待在涅槃池中的时日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任何一只真凰,甚至包括神王徐凰,连探望谢挚的其他真凰,也不能不发出惊叹。   已经过去两年半了……   在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等待中,谢挚渐渐焦躁,渐渐不安,甚至是渐渐恐惧——恐惧白芍再也不能从这池中站起醒来。   火焰烧灼着谢挚的心,让她心慌意乱。   望着没有任何动静的涅槃池,灰烬死寂,并无一丝波澜,谢挚禁不住开始在恍惚中怀疑,白芍,是不是真的躺在它下面?还是说,之前的记忆只是一场幻觉?   有几次,她甚至要忍不住跃下池中,将白芍带上来,但到最后关头,她还是勉强忍住了这种疯狂的念头——她不想前功尽弃,更不想伤及白芍的性命。   第三年的末尾逼近了。   真凰仙岛上的冬天并不寒冷,花草不会衰败,雪花也如同清凉的花瓣。   “又下雪了……”   在涅槃池旁静坐的三年里,谢挚几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只有当夏日的风或者深冬的雪飘至她颊边时,这才会恍然意识到,又是半年忽忽而过。   她来真凰仙岛,至今已经三年了。   她已经二十四岁。   赤森林初见白芍的时候,谢挚刚好二十一岁;   现在,她与白芍分离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她们相伴的时日了。   算来,距她离开白象氏族,也已过去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一个少女长大成人,彻底褪去青涩与稚气,消磨掉过往的单纯热忱,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   ……同时,十年,也是祭司口中所说的大难之期。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往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   祭司的预言言犹在耳,到了今天,谢挚已经能够猜想到,她所说的大难,具体是指什么了。   无非也便是……真龙入侵,五州大乱。   至于“人族的希望在东方”,这句话,谢挚暂时还没想明白。   她目前觉得,大概即是指真凰的发兵救援。   不知不觉之间,当年觉得还很遥远的十年之期,已经近在眼前了……   迎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谢挚站起身,望向天空。   在无数的空间之外,此刻是否有一双属于真龙的金瞳,正冰冷地注视着五州的轮廓,发出前进的号令?   紧迫感噬咬着谢挚的心,她极欲立即回到大荒,回到族长与牧首大人身边,与她们一道共御外敌。   但是不行。   白芍……还没醒来。   她只能接着等下去。   冰冷的雪花融化在谢挚鼻尖,她不自觉地轻轻叹息,随后转过身去,准备如之前一般继续打坐。   ——她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年不见,女人的手指依旧有力温暖,身上与颈边散发着淡淡的芍药清香。   她解开外袍,将谢挚裹住,嗓音柔软。   “下雪了,为什么不躲?”   “小挚。”   “……”   谢挚的泪滚落下来,她颤抖着抓紧白芍的衣服,将眼泪与哽咽吞在喉间。   苦苦地等待了三年的人,现在,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为这个拥抱,她便觉得,一切苦涩、焦灼与不安,都是值得的了。   “真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白芍同样也心潮起伏。   如抚摸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她反复摸着谢挚的头发,闭上眼,细细感受谢挚的温度,情不自禁地带泪微笑。   在涅槃池下沉眠的三年间,她并非对外界全然无知无觉。   她与谢挚识海相连,能感受到谢挚无数次期望的目光扫过池面,也能听见她夜间无数次含泪的低唤。   白芍心焦不已,恨不得立即苏醒,将谢挚揽入怀中,让她不必再苦苦等待;   但是,重塑道宫却不因她的意志而改变,仍然进度缓慢。   她没有办法,只能将整副心神完全投入到重塑之中,只盼能让自己醒来的日子更快一点到来。   这一等,就过去了三年。   道宫终于重新悬浮于白芍的丹田,光辉灿烂,血精充满。   白芍当年塑造道宫时,几乎没有任何外力帮助;   而现在,在涅槃池的助力下,这个新道宫,远比白芍的旧道宫更加完美强大。   “没事的,只要你醒来就好,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谢挚贪恋地轻蹭白芍的脖颈,半点也不想和她分开。   白芍终于平安醒来,与她短暂地亲昵了片刻,又略休息了几天,谢挚便带着她去拜见凰主,一同向凰主道谢。   她们要离开了。   在真凰仙岛上,她们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   现在,她们必须要立即动身,不能有丝毫拖延。   “凰主慷慨仁善,救命之恩,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真凰的大殿中,白芍郑重其事地深深下拜。   “白芍虽愚,仍愿为真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凰主请白芍起身,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谢我。”   她看向谢挚:“若要谢,还是谢你的道侣吧。”   “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是她封锁修为,步入海中,险些溺死,这才抵达真凰仙岛;也是她,向我求得了借用涅槃池的机会,在池边为你护法不休,足足三年。”   “如此种种,对善变的人族来说实为难得,足见她待你之诚,你不可辜负这一腔真情。”   白芍再拜道:“多谢凰主提点,这是自然。”   谢挚亦行礼,真心道:“您这三年来对我照顾有加,谢挚感激不尽。”   凰主颔首一笑,缓缓道:“希望大战过后,我们还能活着相见,届时可重聚仙岛,再饮美酒,本尊可为你与白芍主婚。”   谢挚闻言胸膛发热,深为感动,再多感谢之言也说不出,亦无法传达她的心情,只是深深地躬下身去。   “……借您吉言,一定。”   凰主派真凰将谢挚白芍一路送出了仙岛,落地点乃是一片海石之上。   谢挚向四周望了望,觉得景物颇为熟悉,仿佛曾经见过。   “这是……我和小毛驴三年前入海的地方么……?”   即便不是,也一定相距不远。   不知大板牙现在哪里……   想必,它应该在大荒,和族长他们在一起吧?   三年前,谢挚走下海水时,曾告诉过大板牙,若自己离去一月还未归来,便不必再等,直接去大荒即可。   想来,即便它没有动身前往大荒,但也早厌倦了漫长的等待,离开了此地。   毕竟谢挚与小毛驴并未结契,她不是它的主人,而是只以朋友相交,它也不必对她忠诚。   谢挚心中略有感伤,但小毛驴的离开在她意料之中,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牵着白芍朝前走去,忽闻一块礁石后传来一阵窸窣碎响,心中一凛,低喝一声“谁在那里!”   挥手间已是一道灭绝气劈出,将那块大石击得粉碎,同时将那礁石后的生灵用精神力牢牢拘住,预防他忽然逃跑。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在炸开的石块当中,传来的却是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谢挚与白芍同时一呆。   只见灰扑扑的小毛驴缩成一团,双眼紧闭,一点也不敢睁开,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嚷大叫,因为过度惊恐,而显得有些滑稽。   “我我我没有半分恶意,只是在等人而已!……”   “……”   谢挚好笑不已,然而又觉感动心酸——   这曾许多次试图从她身边逃离的胆小毛驴,竟然没听她的话,在风吹浪打的海岸边,硬生生地苦等了她足足三年。   如果她不回来,它或许,还会继续等下去……   怀着这种触动微涩的心情,谢挚走到小毛驴身边蹲下,轻轻地揉了一把它长长的耳朵,又摸了摸它因风吹日晒而皮毛纠结在一起的额头。   “我回来了,大板牙。”   “……?”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板牙的耳朵一下子便警惕地竖了起来。   但它仍不敢相信,唯恐是自己听错,或者便是幻觉,过了一刻,才敢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   它日思夜想,渴盼归来,以为早已死去的人,正温柔地含笑看着它,眼中似有泪光。   小毛驴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相认,定定地看了谢挚半晌,又伸着鼻子将她上下嗅闻,直到确定是她没错,才自喉间挤出一声颤抖的“小挚……?”。   话一出口,眼泪便从肿泡泡的眼睛里大滴大滴地滚了下来。   它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一骨碌翻身站起,一边哭,一边大声抱怨:   “你怎么才回来!叫我等了——等了足足有——哎我也不记得了……叫我等了好久!”   它还以为,谢挚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挚入海的第一年,小毛驴心里还怀着渺茫的希望,常常站在海边眺望,连沿海的渔民都认识了这头总是在礁石上探头探脑的毛驴,看它可怜,于是时常给它送来一些鲜草;   第二年时,由于海边过于湿润,且又时常被海浪扑打,小毛驴身上长出了皮藓与青苔;   等到了第三年,小毛驴已经不觉得谢挚还能回来——它已彻底绝望。   但等待谢挚已经成为了习惯,它还是照旧每天凌晨便站到礁石上远望,直到看着日光铺满海面,渔船的白帆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才垂着尾巴失望而归。   毛驴是聪明而又倔强的动物,它知道,谢挚不会再回来了。   为了救白芍,她大概已经葬身海洋……   但是,即便小挚已死,它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它不能让小挚的尸身留在冰冷的大海里,灵魂不得安宁。   它要带她回家,回到她思念已久的家乡,将她好生安葬。   三年间,小毛驴无数次地发动空间术法,试图寻回谢挚。   刚开始,它还期望能找到活着的她,后来,它只望能找到她的尸身——以谢挚的修为,死去之后,身体足以近千年不腐。   然而,不论小毛驴如何尝试,都只能落到冰冷苦涩的海水里,好几次差点淹死。   ……这群真凰,到底将那该死的仙岛建到了哪里!   每当这时,在咒骂之外,小毛驴便会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修行,除了空间术法之外,什么都不会;   而且连这空间术法,它也只是学了一层简单的皮毛,到了真正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却如此无力。   小挚为它做过那么多,可是它,却连好好安葬她,都做不到……   这一天,小毛驴像往常一般眺望谢挚不得,缩进了一块内陷的礁石——它的小窝后面缩着休息。   在迷迷糊糊之间,它闻得似有人声接近,好像是两个女子正在交谈。   小毛驴还未彻底清醒,只以为是附近的渔民又来喂它,刚想起身去接,“轰隆”一声巨响,它栖身的礁石便被击得粉碎。   不仅如此,它刚想逃,才发觉自己的身子也被无形的绳索困了个彻底,半点挣扎不得。   小毛驴被吓得魂飞魄散,四蹄战战,根本就没从这熟悉的手法里认出谢挚,只是缩成一团连连求饶——   在它心里,谢挚早已不存于世。   可是现在,本该是死者之人,却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它面前。   “让你担心了,大板牙……”   谢挚听它哭得伤心,亦忍不住落泪,上前紧紧抱住小毛驴,反复抚摸它毛绒绒的头,“我还以为,你听我的话,早已去大荒了……”   “我是想去来着!”   叫了一声,小毛驴的声音又低下去,不自然地用前蹄轻轻刨地。   “可是,没找到你,你叫我怎么走呀……我可是很讲义气的驴……”   好好和小毛驴说了一会话,让它抒发够了心中的不满与欢喜,小毛驴又神气起来,一扫之前的颓丧。   “好了,谢挚,我高兴了!快带本小驴吃顿好的去!你都不知道,这三年我在这怎么过的!”   “好。”   谢挚自然柔声应许。   “还要带我去洗澡!我还要吃宝药!你看,我身上的鬃毛都打结了……”小毛驴得寸进尺。   “……”   谢挚看向白芍,无奈一笑,眉眼间却分明是温柔宠溺之色。   有时候,她真觉得,从火鸦到饕餮,再到小毛驴,都像她的孩子似的,叫人头疼……   “那,我们便带它去,如何?”   白芍自无不可,点头轻笑。   只是,谢挚沉浸于重逢的欢喜之中,却没注意到,自己转过身后,女人的笑容渐渐淡去,垂下眉眼,似有愁绪。   。   两人一驴在附近的沿海小镇里找了家旅店住下,嘱咐了店家之后,小毛驴便快活地跟着小二去吃草洗澡了。   聒噪的家伙一走,房间里顿时安静下去。   这家旅舍的条件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差,只有一张床、一桌两椅而已。   为了省钱,房内只亮着一点昏暗烛火,但胜在主人家勤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倒也不叫人生厌,反而颇为温馨。   在这久违的温馨与静谧里,看着烛火映衬下,显得愈发柔美的白芍,隐秘的渴望慢慢在谢挚心中升起。   她……好久没和白芍亲近过了……   白芍在涅槃池的那三年,她自然无法与白芍接触;   白芍醒来之后,两人只是短暂地拥抱了片刻,因在真凰仙岛之上,谢挚也不好意思多做什么。   但现在,她们却终于有了……独处的空间。   谢挚轻轻咬唇,望着白芍的目光渐染湿意。   她在房外悄悄施了一个隔音阵法,令外人不得进入,抬掌熄灭烛火,朝白芍靠近过去,面对面坐在她的腿上,怀着羞涩与悸动,一点点碎碎啄吻女人的唇与下巴,轻唤她的姓名。   “白芍……”   简单吻了几下,谢挚便已身子发软,眼神朦胧,气息不稳。   现在拥着她抱着她,和她紧紧挨着的,是她等了这么久的心上人……   仅仅是这个认知,便让谢挚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热气,蒸得她面颊发烫、头脑发晕,和白芍久违的身体接触更让她难以自持,渴望能够继续。   其实,谢挚与白芍之前的接触,也仅限于亲吻和拥抱而已;   白芍十分守礼自制,即便谢挚曾委婉地表示过自己不介意,但她仍旧规矩。   但是现在……   这么久不见……是不是,稍微逾矩一些,也是可以的呢?   如此想着,谢挚的吻便更多地带上了一些暗示意味,期盼能得到白芍同样动情的回应。   但是,白芍只是侧过脸,轻轻地避开了她滚烫的亲吻。   “……?”   白芍的动作虽然细微,可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来,却十分明显,至少足够头脑发热的谢挚一下子愣住,从自己的幻想中陡然清醒过来。   “……白芍?”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她努力想看清白芍的神情,但白芍的脸被发丝所掩,并看不分明。   “对不起……”   炽热的渴望不见踪影,谢挚只觉被当面扇了一巴掌,心中只剩下了巨大的尴尬与细微的难过,慌忙掩住开散的领口,离开了白芍的怀抱。   她好不容易,才头一次鼓起勇气向白芍求。欢,却没想到,她甚至都不愿意吻她,还避开了她的亲近……   大概是……白芍太久没见她,以至于有些不习惯吧。   也对,是她太急了,她不该现在就……而且在旅舍里也不大干净……   她明明知道,白芍是很正经的人,或许,她不会不成亲便碰她……   谢挚为白芍找出了许多理由,但仍然不能止住心中散开的酸涩。   白芍还在一旁坐着不动,看起来十分正经;   而她,却衣冠不整,发丝散乱,还面带红晕,眸含水光。   这对比与差异,更让谢挚多了几分难受。   她有点想丢脸地哭出来,但又勉强忍住。   好像,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渴望和恋人的亲密,白芍毫不动容,一点也没有被她的主动引诱……   她是不是觉得她太过放荡,且不自持,从而厌她了呢……?   房舍内仍然一片漆黑,但暧昧的气氛已经消散殆尽。   白芍还是没有说话,谢挚只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   十分平稳,没有任何急促与错乱。   “对不起,白芍……我不该……不征询你的同意就……”   谢挚不能忍受这种静默,整理了一下心情,小声道歉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不……小挚。”   一直在沉默的白芍,终于说话了。   但她一开口,却并不是安慰,只让谢挚的心沉入了深渊。   “我们……”   女人侧过身,温柔而又哀伤地看着谢挚,“……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这句话,这几天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但总也找不到机会对谢挚说;   每当她寻到一个合适之机,一看到谢挚的笑脸,便又会心中一痛,将想说的话默默压下去,想着小挚现在如此开心,她还是不要扫她的兴,再等等也好。   但是现下,她却是……无法再等了。   毕竟谢挚动作间的暗示,她也不是不懂。   “……”   谢挚呆住了。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便是她在做梦;   但是掐紧手指带来的疼痛,与白芍此刻的神情,却告诉她,她此刻就在现实之中,白芍,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是认真的。认真在同她说我们分开。   脑海中嗡嗡作响,谢挚一下子便站起身,又坐下,伸手去碰白芍的指尖。   “是因为我刚刚……吗?对不起,白芍,我不知道你不想——我以后再也不会了,真的……真的不会了……”   她急得落泪,说话间已带上哽咽,只是摇头,“不要分开,我们不要分开……”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白芍醒来,可是白芍现在,却要和她分开。   谢挚后悔极了——就因为她昏了头,愚蠢地想要和白芍亲近,才把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全搞砸了。   都是她的错……   听着谢挚的慌乱保证,白芍眼里似乎也渐渐浮现了泪光。   但她却仍旧态度不改,坚定地摇首。   “不是因为这个……小挚。”   “那是……那是因为什么?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么?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都会改的——”   “哪里都没有,小挚。你一直都很好,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   “那么,你……喜欢上了别人?还是……忽然不喜欢我了……?”   谢挚声音渐低,极怕听到白芍肯定的答案。   所幸,白芍摇头道:   “也不是。……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的。”   最后一个猜测也被否认,谢挚想不明白了。   刚听到白芍突发此言的慌张无措过去,理智渐渐回笼,心中又渐渐腾起了希望——   或许,白芍只是一时冲动,她还可以挽回。   “……既然还喜欢我,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什么还要和我分开?”   白芍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小挚,你可能不知道,重塑道宫之后,我的修为,又降到了道宫境界……”   对此事,她这些天一直都在耿耿于怀。   “就因为这个么?”   谢挚松了一口气,心又缓缓升了回来,“我知道的,那有什么关系?我一点儿不在意。”   她拉住白芍的手,字字认真恳切:“我是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的修为,如果我只是因为修为高便和你在一起,那我为什么不去找姬宴雪?——五州之内,还有谁比她更强?”   “白芍,我们不要分开,还是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放下了一切矜持与羞涩,谢挚不遮不掩地说出了所有的真心话:   “我想和你成亲,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做你真正的道侣……凰主和白龟老祖都会为我们主婚的,你忘了吗?”   “要是你还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成亲,以天地为媒,又有什么不可以?”   谢挚的话,即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白芍仍然只是哀楚摇头:“不……小挚……你不明白……”   “我如今只是道宫境,与你相差太大,恐不能相配,”她低声道:“而云宗主,却是仙王境的……”   “……”   听到白芍忽然提起云清池,谢挚不禁怔了一怔,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的确,对谢挚来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在焦灼的等待中,她早已淡忘了她们在菩提园的经历;   可是对白芍来说,她在菩提园中看到的景象还鲜明清晰,仿若昨日,如刺一般,仍然在她心里深深扎着,并不因时间流逝而将它抹去忘怀。   二人重逢的喜悦只是暂时掩盖了它,但实则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而且离开真凰仙岛之后,白芍心中的伤痛又多了一件,那便是自己的修为倒退。   从前,白芍只是一心修行,并不是在意修为的人;   但是现在,在谢挚身边,她不能不在意。   小挚之前的恋人,可是五州最强大的几人之一……   而她呢?什么都不是。   并且现在,连她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修为,也没有了。   “……你还记着……她吗?”   谢挚喃喃道,心中充满苦涩与无力。   她方才想着,若是白芍只是在意自己的修为,她大可以安慰解决;   可是若白芍真正在意的是云清池,是她的过去与隐瞒,那让她如何是好?   谢挚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白芍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和她紧紧相依了。   或许是自菩提园中,或许是从出涅槃池时,她便在思量着此刻的离开。   她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这裂缝无法弥补,白芍不能,她……也不能。   但谢挚不愿放手,仍在试图解释:“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云清池并没有成亲,那只是一个幻境……”   “那上元灯节,烟花下的……那,也是幻境吗?”白芍轻声问。   “……”   谢挚无法否认,半晌不语,只得涩然道:“……不是。”   她没办法对白芍说谎……   她与宗主在烟花下的吻与定情,却不是幻境,而是真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挚的心与手脚都彻底变得冰凉,她才苦笑了一下,问:   “……你真的要这样么,白芍?要与我……恩断义绝?”   “白芍,我没想到,我们可以为彼此而死,却不能活着好好相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发颤,不甘而又痛楚。   这一晚上,谢挚的情绪大起大落,的确经历了太多意想不到之事。   为什么,为什么已经走到了这里,曙光就在前方,白芍却还要放弃她……?   她理解白芍,只是却不明白她的决断,还是万分心痛。   “不是的……!”   像是被谢挚的那句“恩断义绝”刺激,白芍本能反驳,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不是的,小挚……我只是想……”   她只是想,和谢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先回寿山潜心修行,并在接下来的大难中好好保护阳凡众人。   等到她修为恢复,回到斩己圆满——不,达到仙人境,或者仙王境时,总之修为越高越好……再和谢挚在一起。   那时,她就有了与小挚相配的资格,也有了保护她的能力了……   但这些话,这些隐秘的想法,白芍却无法对谢挚说出口。   既是因为不知该怎样说,也是因为一旦坦白,谢挚必定不会和她分开,仍然会被她连累牵绊。   她已听谢挚说了接下来的打算——   她计划即刻动身,前往五州中最少人烟的南沼,为姬宴雪寻找《五言经》,以此助她成神,为日后与龙族决战做准备。   这自然很好,白芍也十分支持,但——   以小挚的性格,绝不可能抛下她。   可她现在的修为,如果要同去南沼,对谢挚来说,只能是麻烦与累赘。   而让谢挚将她留在寿山的话,又会在路途上白白浪费许多时日,而且龙族随时都会入侵,谢挚也不会放心。   这几天里,白芍想了很多,最终她还是在痛苦中决定,先和谢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这既是为了谢挚没有后顾之忧,也是为了暂且静一静,看清自己的心。   她不介意谢挚过去和谁在一起过,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是云清池呢?她之前最尊敬仰慕、视为修行上的偶像的人。   ——谁都可以,但为什么要是云清池?   为什么小挚又不告诉她呢?尤其是,她分明对她提过云宗主的……难道她竟以为,她会因此而与她生出龃龉吗?她觉得,自己在同谢挚憧憬地提到云清池时傻极了……   这些疑问在白芍心头时时盘旋,只要清醒,便不停歇,但她并不舍得将其拿来质问谢挚,只是任由它们折磨自己。   白芍期盼,时间能将一切解决。   “你只是想什么?”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谢挚问。   “只是想……”   白芍闭了闭眼,“先冷静一段时日……”   “小挚,再等等我,可以么?”   她终于回握住谢挚的手,感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冷的铁石。   “等多久?”   “我不知道。或许,十年……?也或许二十年……”   这一切得依她的修行速度而定,而从道宫境到斩己境重修一遍,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连白芍也无法确定。   她只能给谢挚一个模糊的答案。   “十年……”   谢挚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活这么久,你让我等十年……”   涅槃池外等三年,黄泉路上,也等十年……是吗?   她已经……等不下去了,她不能只围着白芍一个人转,虽然她其实甘愿,但是不能——龙族很快就要入侵了……   在真凰仙岛时,她甚至已经为白芍背叛过一次自己的理想了,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   谢挚站起身,面朝白芍而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过多的悲伤,身子晃了晃。   白芍下意识想要伸手扶她,又被谢挚拒绝。   “白芍,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   “你愿意娶我吗?”   凄寒的一层月光从窗外薄薄地透进来,衬托得谢挚看起来愈发单薄脆弱。   她含泪盯着白芍的眼:“只要你说一声愿意,我就当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还好好的……怎么样?”   求你了,白芍……   谢挚在心里无声地恳求。   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如果白芍连这也不答应,那她就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愿意!”   白芍几乎是同时答。   不论什么时候,她都愿意娶小挚的……   说完之后,她又扭过了脸,轻声补充:“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她,如何还配与小挚在一起?她不能耽误她……   “好,好……”   谢挚闻言心如刀绞,几乎不能站立,半哭半笑道:“好一个不是现在……”   “白芍……我看错了你……”   她取过解落的外衣胡乱披上,不顾身后白芍的呼唤,径直夺门而出,牵过旅舍外一头雾水的小毛驴,翻身跃上它的脊背。   “怎么啦,小挚?你们俩吵架了吗?”   白芍心急如焚地追了出来,小毛驴跑出几步,又放慢脚步,不断回头望她。   它是知道谢挚有多爱白芍的,因此也就更不能明白,白芍到底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竟然让谢挚在夜间突然跑了出来。   “她……惹你生气了吗?”小毛驴小心翼翼地问,“别难过……”   谢挚伏在小毛驴背上,并不答话,只是紧紧抱着它的脖颈,眼泪自睫下大颗滚落。   白芍原来也……不可托付。   她哽咽道:“快走,快走。”    第304章 南沼   深深的密林里极静极静,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只有无数细而高的树木,云雾缭绕,遍生青苔,凄清潮湿,偶尔响起一声长长的凄鸣,音调尖锐,回荡许久也不散去。   在一颗巨树的浓郁树冠里,一只蜘蛛正在休息。   这只蜘蛛足有一丈长,且腹背遍布亮蓝纹路,狰狞威风的同时也相当惹人注意。   在山林之中,它的外表本身即是强大与危险的证明:   它无须用与周围环境相似的色彩掩藏身形,以此来刻意躲避天敌,它身上的明亮色彩显眼无比,即是对来客的警告;   事实上,它没有天敌,而是这片领地上的霸主。   但此刻,这只蜘蛛仿佛听到了什么,忽然警惕地抬起了前足。   它脚上布满刚毛,可以通过空气的细微震动,捕捉到千里之外的任何一个动静。   下方的林木微微抖动——   今天的猎物,接近了。   蜘蛛悄无声息地顺着树干爬下,浑身纹路发亮,张开的口器中缓缓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   但在它喷出毒火的前一刻,那下方的猎物却一瞬间扭转局势,随手挥出一缕黑雾,将蜘蛛劈成了两半。   巨蛛尸体在谢挚与小毛驴面前轰然落地,压倒无数灌木。   “啊……!”   喷出来的蓝色鲜血溅了小毛驴一身,吓得它再也忍不住,便要放声惨叫。   但叫到了一半,又如被勒住脖子一般,叫声戛然而止,被迫缩进了嗓子里*——是谢挚给它施了一个噤声咒。   “……不要大吵大闹的,”谢挚敲了一下小毛驴的脑袋,“你知道会惊走多少东西吗?”   她翻身下驴,走到巨蛛尸体旁察看了片刻:“嗯……没见过的种族……”   “一只道宫境的蜘蛛,它的血液有毒……”谢挚一面记录,一面自语。   “把它收起来吧,说不定之后会有用处。”   将巨蛛尸体收进小鼎之后,谢挚跨上小毛驴的背,继续赶路。   “走吧,大板牙。”   前方只有更浓更深的密林,陡峭难行,甚至就根本没有路,小毛驴能感到,在四面八方的昏暗中,有无数双狠毒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它,冰凉湿润的雾气穿过它的四蹄,又擦过它的脖颈。   谢挚方才干脆利落地击杀了巨蛛,与它的那声大叫,都引起了附近生灵的注意。   它们忌惮畏惧于谢挚的实力,只敢于暗处窥视,并不敢现身,正面与谢挚对峙。   饶是如此,隐隐约约的被观察感,还是给小毛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小挚,我——我有点害怕……”   没迈出几步,小毛驴便提心吊胆地缩了缩脖子。   这些天里,它可真郁闷得很——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白芍救活,小毛驴刚觉得这下终于要苦尽甘来了,谢挚,却莫名其妙地又跟白芍分开了。   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只是沉默,拐弯抹角地问了几次都无果之后,怕她伤心,小毛驴于是也不再问,很有眼力见地缄口不言,只是听话赶路。   但是,这路要赶到哪里去呢——   谢挚淡淡地答它:南沼!   一听这个目的地,小毛驴当时就吓得眼前发黑,四条腿一起抖颤。   这地方,它之前可从来没去过,也没听别人去过呐!听说,南沼是五州里最坏的一个州,比西荒的条件还要差!   但是不去也不行,它拗不过谢挚。   于是,小毛驴最后也只能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勤勤恳恳地赶路,终于窝窝囊囊地驮着谢挚来到了南沼——这传说中遍地是狼虫虎豹、毒蛇猛兽的恐怖之地。   南沼也不负此名,果然十分凶险。   这不,它与谢挚初到几日,便不知杀了多少试图攻击的灵兽,其中尤以虫类巨多——   像什么遍体绿光闪闪的巨型蜈蚣,爬动起来时连地面都在颤抖;   紫玉似的三尾毒蝎,尾刺带有剧毒,触之可以腐人皮骨;   通红的铁蚂蚁,口器比刀剑更加坚硬锋利……   如此种种,一只比一只怪异凶猛,虽说它们都能被谢挚轻而易举地斩杀,但小毛驴还是倍感胆寒,大发思乡之情。   “哎,我说,你们俩就不能和好吗……”   小毛驴第无数次地朝谢挚建议。   它嘟囔着小声说:   “我看你俩挺好的,感情又好,站一块也般配,明明两情相悦,那么喜欢彼此,有什么天大的误会,好好聊一聊,说开就是了,干嘛非得闹成现在这样呢?”   “……负气出走可不好,说不定,还会抱憾终身!”   谢挚还是照旧不做回应。   但是今天,失神了片刻之后,她少见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我只是一头拉货的毛驴……!”小毛驴愤愤不平,“你们人族真是的,一会儿难舍难分,一会儿……一会儿又……”   它想不出来合适的形容词,最终只能放弃:“……唉,算了!”   换了一个话题问:“小挚,你对南沼了解多少?咱们就这么一直乱走吗?”   它与谢挚来南沼已有四五天,一入南沼,谢挚便让小毛驴不再使用空间术法,以步力前行。   这几日,谢挚甚少说话,小毛驴知道她心情不好,又素有主见,也便没有问询,只是听话前行;   可是所遇的毒虫实在太多,小毛驴终于忍不住打了退堂鼓,开始问谢挚来南沼有何计划。   “自然不是乱走。”   否定完小毛驴的怀疑,谢挚又道:“不过,我对南沼的了解也不多——不如说,整个五州都对南沼了解不多。”   南沼,无疑是五州中最神秘的一州,由于长久的与世隔绝,人们对它的了解,实则相当稀少。   最多,外州人也只能凭借古籍得知,南沼地形低洼,正是一个盆地。   这里多山林沼泽,常年雾瘴缭绕,不见天日,无疑并不适宜生灵居住;   但也正因为南沼生存条件的恶劣,此地的生灵一旦存活下来,也便比其余四州更加坚韧、更具有一种带毒的狠劲。   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后,战败的真龙们曾狼狈逃至此地,在此停驻千年,之后又毅然弃南沼而去,举族奔往星星海。   但是,真龙的千年统治,并不是全无影响,还是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南沼人普遍尊崇龙族,以真龙作为图腾与信仰。   此外,在真龙治下,南沼的发展也格外落后,这里至今仍在被神权与迷信的阴影所笼罩;而与此同时,中州的天空早在数千年前便开始初步闪烁理性的光芒,提出天命靡常。   南沼亦有国度,名叫越国,但比起国家,越国实际上更接近于一群分散的部落;比起君主,越王也更像是一个部落盟主。   许久之前,中州人皇也曾派遣使者,试着与南沼沟通交流,但是派去的队伍却都一去不复返。   直到数年之后,随员才一身狼狈地逃回了中州,他已经伤残。   “陛下!”   拖着被腐蚀得只剩白骨的双腿,随员痛哭流涕,“越国杀死了使者!他们拒绝与我大周通商!”   当时的人皇由是震怒,立即发兵讨越。   然而,中州的军队踏入南沼的土地之后,却如同陷入了真正的泥潭一般动弹不得。   南沼处处遗留着真龙的宝物,越人以此作为防御,再加上南沼独特的地形,即便是如日中天的中州大军,亦难以攻克,最终只能悻悻撤退。   在那之后,中州又组织了数次讨伐,俱无果而归。   南沼,由此成为了之后历代人皇心中的一根刺,它分明如此落后,如此穷匮,甚至还未脱离蛮荒,却能数次抵御中州的进攻,扫尽大周的颜面。   想象中的征服南沼未能成功,姜周不得不调转方向,将目光投往北海。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这些过往,还是谢挚以前在红山书院时,翻阅史籍得知的。   “呃……”小毛驴想了半天,“可是,这也没什么用呀!你还是没告诉我咱们要去哪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眼看小毛驴就要发怒,谢挚笑了笑,抚摸它的鬃毛,安抚道:“我们要去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助摇光大帝成神。”   “我只知道它曾为龙族所得,现在就在南沼,可是它具体在南沼的什么地方,则就无从得知了。”   “……”   小毛驴听明白了。   它接着抱怨道:“可是在这偌大的南沼里找一部经文,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嘛!而且还人生地不熟的……”   “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找人呀。”   谢挚指了指小毛驴蹄边蜿蜒的小溪:   “我虽不知道如今是否还有越国,但在野外,最珍贵的无疑便是清洁的水源,顺着河流往下走,总能找到生灵的聚居之地。”   她是大荒人,对此是再了解不过。   “我想找当地人问问看,有什么线索,不过找了数日,至今还未见越人踪影。”   “你我一路击杀毒虫野兽,发出的动静如此之大,我猜,他们一定早已发现了我们,只不过乍见生人,心怀警惕,大概是躲起来了……”   说着声音渐低,谢挚扫视过周围的树木,唇角含着一抹淡笑,语气十分笃定。   “……或许,他们现在,就在暗处看着我们呢?”   一句话把小毛驴吓得汗毛倒竖,差点又喊叫起来,“谢挚你别吓我!”   “好了,不怕,我们接着走吧。”   其实,那句话只是谢挚随口说来吓唬大板牙的。   谢挚一进入南沼,便放出了神识,想要扫视周围环境,顺便搜寻人迹,但南沼的雾气似有怪异,凡是雾气所笼罩处,谢挚的神识便只能扫到一片空白。   她没有办法,因此才回归原始,骑着小毛驴沿溪而行,如此已有数日,却仍未见到人烟。   谢挚面上看起来仍然淡然,但心中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一般风平浪静。   这些天里,她很不好受,总是恍惚,一方面仍然在为白芍那晚的话而失望痛楚,又时时后悔自己冲动,几乎想要返回东夷,再当面逼问白芍是否可有内情;   又想逃避,将此事刻意抛开忘却,再也不管,处于种种复杂情绪交织而成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   而在这之外,她又极力逼迫自己暂时放下白芍,先将心神集中到眼前困境中来——   为什么,竟找不到越人呢?   或许,是因为越人太少了么……?所以竟不得见?   还是他们畏惧外来者,刻意躲藏起来,不愿被她看见发现?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可若是后者,那可就难办了……   谢挚隐隐焦虑起来:时间不等人……   十年之期已到,龙族随时都会入侵,她却还在南沼的山林里面打转。   或许,她应该先向暗处的越人竭力表达自己的无害与善意……?可是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谢挚正在沉思,忽闻破空之声——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射她面门而来,又被谢挚用手抓住。   简单扫了一眼,箭矢的制作技术十分粗糙,虽然凌厉,却不带什么杀意,比起要取人性命,更像是在提醒与警告。   “什么人!?”   谢挚低呼,便见在箭矢飞来的方向,有一个少女从密林中探出身来,手中长弓的弓弦仍在嗡嗡作响。   这少女肤色黝黑,身骑黄鹿,头佩羽毛,腰围兽皮,裸露的双臂上隐约可见黑色纹身,面容虽还稚嫩,但眼神却已十分坚毅。   见谢挚发现了自己,少女看了她一眼,骑着黄鹿转身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山林里。   披发文身,正是越人的外貌标志——   谢挚心中惊喜,这少女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急驱小毛驴跟上前去,一边呼喊:“等等!我没有恶意!我有事要问你!”   谢挚想让小毛驴动用空间术法,一瞬间便直接抵达少女的位置,只是在那少女身后,忽然莫名散开一片浓郁的白色雾气,阻挡了谢挚的视线与神识,也让小毛驴无法定位。   “大板牙,追上她!”   小毛驴应声向前急奔,只是除去空间术法之外,它本身其实并不擅于急行,那前方疾驰的黄鹿却轻盈敏捷,奔跑时更仿佛是在云雾之间跳跃,速度差距过大,追了片刻之后,小毛驴便不免气喘吁吁。   但那少女仿佛故意要引小毛驴前进似的,看它渐渐力竭,自己便也令身下黄鹿跑慢一些,还时不时回头看谢挚一眼,像是挑衅;   如此,谢挚与少女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然不能接近,但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追上的希望。   “……她想做什么?”   谢挚自然也能轻易看出,这少女在刻意引自己前行。   只是不知,她想带他们去哪里?会是一个陷阱么?   不过,现在即便明知有诈,谢挚也必须要跟上前去——   “放慢脚步,保持距离,不必尽力,就这样慢慢跟着她即可。”谢挚悄声命令小毛驴。   如此不知奔行了多久,直到小毛驴筋疲力尽,正要撂挑子不干时,前方载着少女的黄鹿忽而一闪,翘着尾巴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   谢挚惊疑,令小毛驴停下。   那少女与黄鹿,前一刻她还紧盯着,下一刻,竟这样硬生生地在她眼前忽然消失了……?   不,不可能,前面一定是有什么机关——或许是一个坑洞,更或许是……   这越女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又似能驾驭遮挡神识的雾气,竟如此大胆。   谢挚知道,她引自己来此定然没安什么好心,大概是要坑害于她,前面必定有什么奥妙玄机;   只是,她已至此,却也不能不探。   谢挚在原地略一踌躇,便打定了注意,嘱咐了小毛驴留在原地不动,自己则走上前,随手拣起一块石头朝前抛去,想要根据声响来判断前方的地形。   ——然而,却没有任何声音。   那石块落地,却似羽毛入水一般悄然无息。   “……”   谢挚面色愈发凝重,知道不妙,回望了一眼小毛驴,终于还是选择自己亲自去看。   手中黑雾长刀凝聚,谢挚一瞬间将精神力提升到极致,走得缓慢而又谨慎,防备着随时可能袭来的攻击。   谢挚的步伐忽然停住了。   因为一把金光四射的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骑着一头毛驴进南大沼,我倒从未见过。”   女人的嗓音慵懒醇厚。   “你是中州人,还是东夷人?又是你们的人皇派你来的么?”   “慢慢转过身来,不要试图反抗。”   “阮珠,出来吧,她太谨慎,我等不及了。”   听到了女人的话,先前骑鹿的少女不知从哪里现身,钻出来站在了谢挚的面前。   她打量着被自己引来的女人:   她穿得朴素,容貌却十足美丽,叫她也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   唯一让她感到奇怪的便是,这女人虽被剑锋逼颈,神色却毫不慌乱,甚至还有些……高兴与如释重负?   在身后人的注视下,谢挚从容地转过身去,弯腰行礼。   “白象氏族谢挚,见过摇光陛下。”   “一别数年,陛下仍旧如此光彩照人。”    第305章 助我   “……”   姬宴雪微微蹙眉,辨认着眼前人。   谢挚的外貌与气质,比之从前已大有不同,她当年只是一个明艳的少女,但现在却彻底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人,神态举止也不似少年时,脱胎换骨地变化了;   姬宴雪看着她,初时只觉熟悉,想了一想,才慢慢将记忆里那个莽撞大胆的大荒少女,和眼前这个唇角含笑的美丽女人重叠起来。   她终于认出了谢挚,收起剑,讶异道:“……是你?”   女人似乎颇为惊讶,谢挚也能猜到她为什么会如此,无非便是自己变化太大,笑道:“摇光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我么?”   听她语带调侃,姬宴雪也笑了起来,“自然是记得的。”   “五州之内,对我最不恭敬的便是你,第一次见面,便敢叫我昏君。”   对于此事,她印象相当深刻,由于太过少见,谢挚当时年纪又小,连发怒也显得可爱,姬宴雪空闲时常常会想起这个场景,每次记起都会发笑。   谢挚闻言心下一窘:   这件事,她自己都早忘记了,没想到姬宴雪竟还记得……真是丢人……   “当年是我年少无知,还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谢挚拱手行礼。   听到谢挚如此说,姬宴雪反而一怔,觉得奇怪与不适应,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谢挚。   ……这样一看,她才发觉,那个曾经无所畏惧的热忱少女,的确是长大了。   这不仅表现在她的外貌上,更表现在她的心上;她的面容上依稀可辨少女时的影子,但她的神情与语气是如此陌生。   她终于收敛起了所有锋芒,被世事打磨得滴水不露,学会了谦卑与恭敬,不再是那胆大妄为、甚至敢于当面顶撞她的年少蛮女;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看到谢挚这样,心中竟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胜利感,反而有些莫名的不愉快。   总觉得……她不该如此似的。   这短短几年来,谢挚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化如此之巨,竟让她也险些认不出?   “你长高了不少,看起来俨然是个大人了……修为也大有长进,进阶奇快,实在不易。”   怀着一种莫名的复杂心情,姬宴雪叹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学不会礼仪,称我一声陛下呢。”   “陛下不爱听么?”谢挚刻意回避她话中的感慨之意。   “你若喜欢,便这样叫;若不喜欢,不叫也无妨。”   默默注视了谢挚片刻,女人忽而出言低声问:“怎么了,是有人欺侮你了么?”   她的态度是少见的耐心,像长辈关心小辈一般温和低询。   神帝一贯傲慢,连关心人也如此隐晦,只是平淡地提点一句而已。   她真正想问谢挚的,实则是——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谁欺负了你?   这个问题,谢挚却也答不出。   她一瞬间想起来许多事,痛楚哀凉涌上心来:   跃潜渊时的粉身碎骨之痛,北海清寒如水的冷寂月光,真凰仙岛一年一度的薄雪……   但她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没有人欺侮我。只不过是……我自己蠢罢了。”   姬宴雪自然也能听出谢挚没说实话,想了想,猜测道:“是因为云清池么?”   当年在圣花秘境中,谢挚为花山幻境所迷,梦到的便是与云清池成婚;   也便是因此,姬宴雪才知道,原来谢挚竟喜欢云清池。   她不是没好心警告过她,告诉她云清池不是好人,但是谢挚半点不听,还觉得她刻意污蔑,姬宴雪也就懒得管了。   ——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初尝情爱滋味,一心一意全是温柔美貌的心上人,不重重地受挫一次,撞得头破血流,焉能回头?   她的善心是有限度的,也乐于见谢挚摔摔碰碰。   事实上,姬宴雪当初之所以将一缕神识附在谢挚身上,不仅是因为她是姜既望的义女,更多是出于好玩和有趣——她想看看谢挚日后会怎样成长。   但——   吃吃苦头,摔摔跟头,长长记性,这也就足够了;她并不是想看谢挚真的受苦受难,变得疲倦颓丧。   姬宴雪正色问:“我猜得对么?”   谢挚垂下眼,轻声道:“……不全是。”   神帝还欲再说些什么,那名叫阮珠的越人少女见姬宴雪认出了谢挚,两人交谈自如,方才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便知她们应当是旧相识。   她牵着黄鹿走过来,先看了看谢挚,毕恭毕敬地问姬宴雪道:“她是您的朋友么?”   语调颇为生硬,显然并不熟练其余四州的通用语。   “是。”   姬宴雪点头,“不必紧张,她是友非敌。”   说着看向谢挚,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谢挚面上的一点黯然已经全部散去,又变成了那样温柔可亲的客气模样,朝少女露出友好的微笑,心中也是一叹。   “这是阮珠,越国的战士;这位是谢挚,我故友的义女。”   姬宴雪的故友,即是姜既望。   阮珠乌黑的眼珠定定地看了谢挚片刻,这越人少女身上有一种小兽般的野性坚毅,才将周围的雾气挥退,低低地说了一声“得罪”。   “前面是一片大沼,我们发现外来者时,会将他们特意引至此地,您不要再往那边去。”   谢挚向前方看去,只见草藻茂盛浓密,其上隐有水雾迷蒙,看起来只是一片普通平地,半点也看不出沼泽的迹象,不由得暗暗心惊:   怪不得,她先前扔下一枚石子探路,却没有任何动静,原来前方竟是一片大沼……那石子应当是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南沼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此州极多大沼,且与普通沼泽不同,传说在大沼之下暗藏玄机,藏有真龙的遗物,一旦陷入,纵使有通天本领,也再难逃出;   何况外州人不熟悉南沼地形,即便落入的只是一片普通沼泽,恐怕也难免惊惧,从而陷入危机。   “每过百余年,我都会来一次南沼,这次刚来不久,阮珠便告诉我,近几日有大能潜入南沼,还骑着一头毛驴,不知目的为何,越人颇为不安。”   “而我刚好就在附近,且从未听说,五州有哪位大能者以毛驴作为坐骑,于是便来随她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姬宴雪忍不住又笑了笑。   寻常修士寻坐骑,大都是血脉高贵的宝血神兽,总之务必要十分威风俊逸;   谢挚倒好,放着无数神禽灵兽不要,反倒骑了一头蔫巴巴的小毛驴,即便是放在整个五州来看,也够稀奇的了。   谢挚总是会做出一些叫她又觉惊奇又觉好笑的事情,似乎每次见到她,她的心情总能变得十分愉悦。   身后应景地传来一阵激动的“唔唔”声,神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头毛驴被自己遗忘了。   只见小毛驴被束缚在一个透明光球之中,似乎还被施了噤声的咒语,此刻憋得脖子都粗了一圈,一边唔唔叫着,一边不停用头撞击光球球壁,试图吸引谢挚的注意力。   “抱歉,忘了你的驴。”   虽如此说着,神帝却面带笑意,显然并无什么愧疚之心。   女人抬指解开光球,小毛驴从中跌下,又战战兢兢地爬起:“小挚……”   方才谢挚让它留在原地不要动弹,自己则朝前走去;   它前一刻还紧盯着谢挚的背影,下一刻便直接腾空而起,浮在了半空之中,嗓子也发不出一声大叫——被施了禁制。   从谢挚的话中,大板牙已知道了面前这个金发女人的身份,当时就感觉有点想昏过去。   ——摇光大帝!   偷偷瞧了几眼,与传言中的一样,摇光大帝果然极美丽,高挑窈窕,风姿动人,容貌气质如太阳一般华贵耀眼。   不过,小毛驴倒顾不上欣赏神帝的美貌,只是想:   跟着小挚这几年,现在就差一个云宗主,它就把五州三位至强者全见过一遍了!   谢挚将四蹄发软的小毛驴唤过来护在身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神色间浮起了些许无奈与恼意——   数年不见,姬宴雪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眼前的场景牵动了谢挚久远的记忆——   姬宴雪用这光球装起小毛驴又放开的熟练手法,简直与当年对她时一模一样!   那是在昆仑神山上,神族的宫殿里,她当时也被摔了一大跤,爬起来之后又生气又委屈,还很有骨气,硬邦邦地拒绝了神帝俯身扶她的手。   “摇光陛下八年前曾这样对过我,现在还要为难我的毛驴么?”   谢挚不轻不重地顶撞姬宴雪,“您或许居于神山太久,以至于生活有些缺乏趣味了。”   她在委婉地说姬宴雪,堂堂一个神帝,既幼稚又无聊。   谁知神帝却并不生气,只是笑道:“你还是这样好一些,何必拘束于俗礼。”   伶牙俐齿,一来一回,与她斗嘴,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她反而觉得饶有趣味。   又补充道:“不过,叫我摇光陛下倒可以保留,很好听。”   别人称呼姬宴雪,一般都只是诚惶诚恐地尊称“神帝”或者“陛下”,叫“尊上”的也有;   像谢挚这样,连着一起叫摇光陛下的绝无仅有,姬宴雪听着,倒觉得挺顺耳好听。   摇光陛下终于想起了重点——   “对了,你怎会在这里?是想出来散散心么?”   她以为谢挚被云清池玩弄了感情。   神族久居神山之上,对人世不甚关心,更不插手世事,因而并不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谢贼叛国之事,也不知道谢挚怎样跃下潜渊,在中州与西荒人心中成为已死之人。   谢挚道:“自然是为了陛下而来。”   “为了我?”   姬宴雪一怔——谢挚怎知道她此时不在昆仑山,而在南大沼?   “不错。既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五州。”   “我想问陛下一句话,您还如之前一般尊敬太一神么?”谢挚低声问。   姬宴雪神色一肃,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道:“昆仑神山一天积雪未消,我神族便一天不敢不尊崇太一神。”   “那么,太一神之愿,也是陛下所愿么?”   “……自然是。”   神帝蹙眉盯着谢挚,低声道:“谢挚,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喜欢打哑谜,不喜欢游说之术应用到自己身上,不喜欢旁人随意提及太一神,这个神族的敏感话题,不喜欢也不习惯谢挚这样,字字句句都似下棋一般严密紧逼。   若非此人是谢挚,此刻她必定早已冷下脸去。   谢挚长长一拜,跪伏于地。   “我想助您成神,解五州之难,御真龙外敌。”   “陛下,您应该也不会不知,龙族的复仇马上就会降临,而凰主已经应许,倘若发生大战,真凰必会发兵帮助五州。”   “但……仅有真凰还不够。”   “紫帝于星星海历练万年,想必早已达到仙王之境,或许也逼近了真神;我知道,您是五州的最强者,乃是半神之躯,距离成神只有一线,但这一线之间天差地别,唯有成神,才能真正无所担忧。”   “我探听到,夺运之战后,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被真龙带到了南沼,至今仍在这里流落;而我之所以来南沼,正是为了寻见这半部经文,助您燃起神焰。”   说完之后,谢挚再次叩首:“陛下,这便是我来南沼的全部目的。”   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看到女人的衣角一步步接近了自己。   “抬起头来。”   重逢之后,姬宴雪第一次用神帝的威严命令谢挚。   谢挚一僵,顺从地慢慢抬头,正对上女人不辨情绪的碧眸。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话一出口,出乎谢挚意料,却既没有询问成神,也没有询问《五言经》,而是问——   “告诉我,这些话,这些说服我的理由,你在心中计划演练了多久?”   真话是,从进入南沼的每一天起,谢挚都在反复修改字眼,斟酌语气,思考如何才能打动姬宴雪,更有力地说服她,让她相信自己的诚意;   但是,在姬宴雪面前,谢挚却绝不能如实相告。   她对情绪相当敏感,自然也能觉察到,姬宴雪此刻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反而有些……被压制得极好的淡淡愠怒。   她为什么动怒?谢挚想不明白。   过了八年,姬宴雪好像更加莫名其妙了……   谢挚稳住声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恳挚:“……谢挚所言,字字发于真心,唯愿陛下明鉴。”   垂眸看了她许久许久,姬宴雪才冷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放过了她。   发于真心?谢挚以为她是瞎子吗?通常只有说谎的时候,人们才会强调真心。   谢挚是成长了许多,可在她的眼中,她仍是那个青涩笨拙、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小姑娘。   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足够她轻易地看穿她隐忍下的哀伤,浅笑下的心酸,沉稳下的困惑与慌张……   但她并不会拆穿她。   对于谢挚的隐瞒,她只是觉得有些生气罢了。   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谢挚悄悄地长呼一口气:   姬宴雪的修为太高,哪怕她并没有刻意施压,方才仍给她带来了一股莫大的压迫感,叫她喘不过气。   “助我成神,真有意思……”   低声呢喃着谢挚所说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姬宴雪忽而淡淡笑了。   她漫不经心地道:“好,那便让我看看,你想如何助我。”   “起来吧,谢挚,不要再跪着了,我说过,那并不适宜于你。”   “——说说看,你想怎么找《五言经》?”    第306章 越人   “多谢摇光陛下。”   谢挚起身,回答姬宴雪的问题,“我目前是想,先找到越人,看看他们是否知道什么。”   “刚好阮珠在这里,陛下您似乎对越人也颇为熟悉,我们可否先回越人的聚居之地,找年长者询问一二呢?”   “不必了。”   姬宴雪嗤笑了一声:“问他们没有用。越人当年只是真龙的奴隶,什么都不知道,何况《五言经》的下落。”   谢挚听她语气如此笃定,好似曾经亲自了解过一般,欲言又止道:“您……”   姬宴雪看出谢挚的试探,承认道:“不错,我也一直都在寻找《五言经》。”   “对南沼与越人,我远比你了解得多;早在千年前,我便访遍了越国的耆老,但仍是一无所获。”   谢挚惊讶:“原来您也一直都在找《五言经》……”   仔细一想,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连她都能察觉龙族入侵的危机,意识到姬宴雪成神的必要,更遑论姬宴雪?   神帝的阅历眼界,毕竟都远高于她,没有早做准备,反而才奇怪。   “那您找寻了千年,现在竟还无果么?明明神族有大观照瞳术,应该很适合寻物的……”   谢挚蹙起了眉。   以姬宴雪的修为地位*,与花费在此事上的时间精力,如果连她都尚且找不到《五言经》,那她在短短一段时间之内,又怎能奇迹般地找到呢?   “是。”   说起这个话题,姬宴雪显然也颇不愉快。   她自降生以来几乎从未受挫,唯独在《五言经》上,却一直是遍寻不得。   “我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的确可以勘破虚妄,但太一神的《五言经》却是例外——”   “它不是一本书籍,抑或一卷简册,准确地来说,它根本就没有实体。”   “我并没有见过《五言经》的上半部,也就无从得知它会以什么方式存在着;   我曾经做过许多猜想,或许它会是一段声音,一道意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的符号,也或许在这漫长的千年找寻中,我曾与它擦肩而过,但我根本没能认出它来……”   姬宴雪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竟是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执念不能圆满的恼恨不甘。   对她来说,《五言经》重要,可也没那么重要,倘若能得到它,那固然很好;但如果不能,也并没有什么,她不在乎。   她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甚至连寻找《五言经》,在长久的寻找下,也早已成为了她的一种任务与习惯,而并非什么强烈的渴盼。   “到了今天,我已经不抱希望,自己还能找到它了。”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命运。”   她选择从容地接受这命运。   ……接受什么?不能成神的命运吗?   谢挚想起了为境界不能突破而痛苦的佛陀,可看姬宴雪的神情,却好像对此毫不在乎似的。   或许,她并不是不在意,而是被时间消磨了苦痛,将不甘压在了心底,面上只是在强撑平静?   想到这里,谢挚望向姬宴雪的目光不由得柔软了一些,多了几分理解与同情。   “陛下,请您过来一下,可以吗?”   她决定告诉姬宴雪,自己怀有上半部的《五言经》,或许,这能帮助她们接下来的寻找。   “怎么了?”   姬宴雪走到谢挚身边站定,刚想问她有什么事,便被谢挚拉起手,轻轻将指尖放到了她的眉心。   “您看,我的识海。”   谢挚闭上眼,牵引姬宴雪的神识进入自己的识海。   因为她这举动,姬宴雪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识海极脆弱,又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即会损毁,谢挚却主动引她入识海。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信任她的举动。   没等姬宴雪消化完心中的细微异样感,她便进入了谢挚的识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浩瀚星穹,银河在其中静静流淌,极为壮观美丽,连姬宴雪也不禁赞叹道:   “你的识海修得不错……对人族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   在星空中心有金光闪耀,姬宴雪若有所觉,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朝那个方向望去,便见一页圣洁的书页正静静地悬浮在谢挚识海当中。   “……《五言经》。”   几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姬宴雪便认出了它。   “这就是……《五言经》的上半部么?它怎会在你这里?”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光芒流转的经文,不可思议地低声喃喃。   “说来话长……”   谢挚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得到《五言经》的经历,便见姬宴雪逐渐恢复了往常的自如模样,双手抱臂,手指一下下轻点,似在思索什么。   直到谢挚说完,女人才笑了一下。   “谢挚,看来你与我神族很有缘分,之前得到过记录着太一神影像的宝骨,现在又得到了太一神亲自撰写的《五言经》。”   谢挚分不清她是什么情绪,是在夸奖还是在讽刺,但她心想姬宴雪尊崇太一神,连之前的宝骨也要带回宫殿复刻影像,现在这《五言经》本就是神族之物,于情于理都应归还,姬宴雪大约也不会容许太一神的经文遗留在一个人族手里,于是便主动开口道:   “现在您在这里,我也便可以物归原主了。我虽只有《五言经》的上半部,只够修士修至仙人,但我想,或许对您也有些益处。”   巩固一下基础,总是有益无害的。   不料姬宴雪却一下子望向了她,没有答话,缓而仔细地审视着谢挚的面容。   两人此刻离得很近,近得谢挚能看清女人淡金色的眼睫,与宝石般深邃的碧绿双眸。   ……姬宴雪的容貌,的确是无可挑剔。   “……您怎么了?”   谢挚有点不自然,避开姬宴雪审视的视线。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孩童,已经知道了应有的拉开距离。   似是发觉了她的不自在,神帝终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   “这半部《五言经》现在你的识海当中,你知不知道,要将它还给我,便要与我识海相连?”   “我……”   识海相连,亲密无比,通常只有感情极好的道侣才会做。   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提议了什么之后,谢挚的脸腾地一下散开热意,心中又有些疼痛。   她的识海……还和白芍连在一起呢……   姬宴雪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已经分开,那她也应该将她们二人的识海解开了……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今晚便办吧。   谢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我不知道……”   好在姬宴雪也没有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摇首拒绝道:“不必,里面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只要《五言经》的下半部。”   “而且,你不是还没有突破仙人境么?自己留着吧,我用不上。”   “——不过,还是多谢你将此事告诉我,我现在至少知道,《五言经》是什么样子了。”   姬宴雪道:“寻常人拿到这等珍宝,只恨不能独吞,你倒是愿意给我。”   “那您要是强抢,我也反抗不了呀……倒还不如主动给……”   谢挚说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修为高深的女人听到了。   姬宴雪很诧异谢挚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她觉得,谢挚从小到大,总是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坏印象,也不知都是从哪里来的:   “你得到了,便是你的机缘,我为什么要强抢?便是你的宝骨,我不是也还给你了么?”   “我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从来不以强权武力威逼胁迫,即使再怎样,也不会为难一个——”   神帝看了谢挚一眼:“年轻小姑娘。”   她有自己的风格与骄傲,是最不屑于鬼蜮手段的。而且她也不需要。   “还有件事,你要记住——”   姬宴雪决定一次性跟谢挚说明:   “以后不要再对我下跪,也不要求我,我不喜欢。”   “若我愿意,不必你求,我自会办;若我不愿,你怎样恳求,也没有用,我不会对你心软。你是姜既望的女儿不假,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我会照拂你一二,可也不会太照顾,只是顺手为之罢了。明白了么?”   女人睨着她道:“我知道,你如今变了不少,但在我这里,一切仍可照旧,与过去一样。”   她言语之间看似丝毫不留情面,态度也不见多么温柔体贴,其实处处都是不动声色的照顾保护,比起那些看似良善、实则包藏祸心之人,要好上百倍。   谢挚怎能体察不到这一点,一时心中复杂,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究竟还是温暖感激更多,轻声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没想到,她有一天,竟能从姬宴雪身上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心安。   可能是因为,她毕竟还是她的长辈,且又修为太高吧?   阮珠见两人的交谈告一段落,适时道:“陛下,知道您快来了,越人都很想念您——您此番来,要到部族里看看吗?”   “嗯,自然是要看的。”   姬宴雪在南沼颇有些熟识的故人,为了寻找《五言经》,她曾在南沼待过数十年,和越人相处得即便不算亲密无间,但也极受爱戴。   后来,她已渐渐对找到《五言经》不抱什么希望,但仍然每过百年便会来南沼一次,象征性地再找一找。   越人更是极期待她的到来,每到固定的时日,都会提前好几月准备庆祝。   姬宴雪抬了抬下巴:“阮珠,你前面带路吧,她不认识路。”   这个“她”,自然便说的是谢挚。   “是。”   阮珠跨上黄鹿,往前面奔去,速度不快,有意等待她们。   谢挚看看小毛驴,不知自己是该牵着它走,还是邀姬宴雪与她同骑,又觉得姬宴雪性情高傲,眼光又挑剔,肯定不愿意坐。   但她还是客套着问了问:“摇光陛下,您要不要骑……?”   姬宴雪惊讶地挑眉,声调上扬:“……你邀我与你骑一头驴?”   谢挚在想什么?   尊贵神圣的神族,骑驴?那也太不搭了。她们神族的坐骑是翡翠似的碧尾狮!   “那我们……分开走?”   谢挚如今肉身脆弱,动用术法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必然远不如姬宴雪快,她怕自己太慢,惹得姬宴雪不耐烦。   她的顾虑,姬宴雪何其聪明,稍微一想也能猜到。   看着谢挚犹豫谨慎的神色,姬宴雪都快被她给气笑了。   真奇怪——这小孩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长大了反而开始怕得罪她,处处小心,唯恐惹她发怒,好像她真的脾气很不好,跟头老虎似的,稍有不快便会吃了她。   “过来。”   “……什么?”   女人朝她勾了勾手,但谢挚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还有点发懵。   姬宴雪不耐烦了:“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她的脾气称不上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向来缺乏等待的耐心。   谢挚有点踌躇,但还是顺从地走过去——听姬宴雪的话,总比不听要好一些。   神帝单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抱起,低声道:“小时候是小麻烦,长大了是大麻烦。”   这点倒是一直没变。   再伸手一指小毛驴,将它变成一只灰喜鹊,同样放到肩上。   这是神族的生命符文,可以随意改变生灵的形态,当年神族战士便曾将白泽圣女白令芳变成一只大青蛙。   “抓稳了。”   谢挚也不知她是对肩上的大板牙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但还是下意识抓紧了姬宴雪的衣服。   ——其实根本不必,女人将她揽得很稳。   姬宴雪虽不是真凰,没有空间术法,但同样也是神速,谢挚只闻耳旁风声呼呼刮过,一瞬便已是万里跨过。   姬宴雪真的好高啊……   这是她被神帝抱着时,心里唯一的念头。   她好像,比族长都要高……   谢挚的个子在中州算是平常,在东夷则是中等偏上,但在大荒算矮的;   而神族,比大荒人都更高挑。   就像现在这样,姬宴雪一只手都能把她稳稳抱起。   似是注意到她的注视,神帝垂眸望她:“怎么了?”   “没什么……”   谢挚自然不能告诉姬宴雪,自己在偷偷计算她的身高,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就是觉得……风声有点吵……”   “是么?人族真是娇气。”   虽如此说,但不知姬宴雪施了什么术法,接下来的风声真的变小了许多,几至于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一眨眼之间,姬宴雪便放下了谢挚,脚下已是平地。   “好了,下来吧。阮珠随后就到。”   她将小毛驴变回原形,对它笑道:“感觉如何?坐上神帝肩膀的驴,开天辟地以来,你还是头一个。”吓得小毛驴差点跪下。   前方乃是一片浓密树林,不见建筑的踪影,有越人在树冠上瞭望警戒,早已看到了两人的到来,口中发出长长唿哨,高呼:“神帝来了!神帝来了!”   这片林地上一刻看起来还毫无人迹,寂静无比,随着这声唿哨一出,立时不知从哪里涌出许多人来,将姬宴雪团团围住,个个欢喜激动,与阮珠一样披发文身,赤足裸臂,佩羽肤黑。   “您终于又回来了!我们等您好久!”   “陛下这次还是要找经文么?”   “快请进!取出我们珍藏的腊肉来!”   “……”   越人对姬宴雪的爱戴程度,竟不亚于北海巨人爱戴谢挚。   姬宴雪一一含笑回应,谢挚看着女人的侧脸,心中倒有些惊奇。   她还以为,姬宴雪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傲慢样子呢……   没想到,她对越人,倒挺亲切的。   亦有人好奇地打量谢挚,但因她站在姬宴雪身边,因而也无人问询。   姬宴雪介绍道:“这就是近日来到南沼的大能者,她是我故友之女,此来南沼是为了寻我,告诉大家,不必再担忧了。”   “原来如此!您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   她们被人群簇拥着走进林中,小毛驴也早被热情的越人牵去喂草梳毛了。   谢挚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身边两侧都是高高的树木,其上建有树屋,覆以草叶,与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特意留神细看,几乎完全发觉不了它们的存在。   林木之间还有许多越人正在攀藤穿梭,如猿猴一般灵巧敏捷,兴高采烈地传递着神帝到来的好消息。   趁着喧哗之时,谢挚悄声问姬宴雪:“敢问陛下,小狮子……它还好吗?”   八年前,她将小狮子托付给了姬宴雪,将它留在了昆仑神山,想必现在,它一定也已经长大了许多。   她真的很想念自己在大荒时的好朋友,小狮子,火鸦,还有牧首大人的丹朱鹤……   “想问什么就问,加什么‘敢问’?”   姬宴雪不爱听人族的套话,尤其不喜欢听谢挚这样说。   她接着答:“它挺好的,去年刚刚化了形,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修行刻苦,天赋也不错,就是话不多。”   “她一直在等你回去看她,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见。”   “好,真是多谢您了……”   找到《五言经》后,她自然是要回大荒的。   姬宴雪侧目瞧了谢挚一眼,没说话。   她现在可真爱道谢。——谢挚对别人也如此客气吗?   不远处奔出十余个人来,从他们的服饰来看,也能一眼看出,他们在越人中地位很高。   这些人直朝姬宴雪而来,身后还跟着许多越人。   为首的是一个肩膀宽阔的年长女人,大约四十余岁,眉目里含着悲伤与沉痛。   不等走到姬宴雪近旁,还在几步开外,几人便重重地跪下,操着不甚熟练的五州语流泪说:   “神帝陛下……求您……出手救救越人吧!”    第307章 眼光   见他们如此,姬宴雪蹙眉道:“有什么事起来说,不要跪。”   “是……”   几人被她这样一说,也恢复了理智,浑身一震,慢慢站起。   他们也知道姬宴雪的一点性情,她不喜欢别人动辄跪拜,之前也一直小心遵循着,不敢违背;   但这次,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被绝望与悲伤击垮,这才会在看见她时,如见到救世主一般情不自禁地全部跪下,想以此祈得她的同情与帮助。   “让您见笑了,神帝陛下。”   为首的女人是最冷静理性的一个,即便是方才也未痛哭,只是眼圈有些发红,五州语说得比其他人流利,言辞举止也更彬彬有礼。   她即是越王,腰佩弯刀,头上佩戴着华丽的羽毛冠,十分精干强健,不过身形并不粗壮——越人的体型普遍较为精瘦矮小一些;   在谢挚看来,她更接近于一个大部落的首领,就像霜狼首领一样。   “我等之所以如此失态,并非毫无缘由,还请您一听。”   “陛下您也知道,数千年前,南沼曾是龙族的盘踞之地,他们在南沼遗留了不少器物,至今我们也尚未完全探明。”   越王简短地讲述道:“前些日子,我们的族人在一片沼泽地里突然发现了一条巨蛇——”   她的眼里终于泛起一丝恐惧的波澜,嘴唇发白,微微颤抖:   “它嗜血凶暴,已不知吞掉了多少越人,连我们最强大的战士在它面前也不堪一击……更为可怖的是,它还在一直变大,不停向四周游动,吞食掉眼前能看见的一切活物……”   “这样下去的话,不仅越人,南沼的其他生灵,也会灭绝殆尽!”   “陛下,您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南沼,我等心中欢欣,并不想麻烦您、扰您之兴,只是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敢冒昧求您出手一助。”   解释完缘由之后,周围的越人都屏住呼吸,紧张期冀地望向姬宴雪的脸,盼望能得到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们知道,姬宴雪在五州没有对手,只要她肯出手,莫说一条巨蛇,即便是真龙亲至也可轻易斩杀。   好在神帝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那条大蛇,现在哪里?”女人随意地问。   越王闻言大喜,知道她如此说便已是答应了下来,下意识便想跪地叩首,但想起姬宴雪不喜如此,又强忍住,改为连声道谢。   “谢谢您……谢谢您!”   方才还十分冷静克制的女人此刻却禁不住热泪盈眶,极为激动:“……越人有救了!”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那是……南沼中心的一片连绵大沼,也是万年前真龙的住所。”   “……我们都叫它,梦沼。”   “哦?”   姬宴雪扬眉,对这个回答显然也颇感意外:“……原来是那里么?”   梦沼这个地方,其实与她也有些渊源——   万年之前的夺运之战后,真龙败走,西海流干,化为荒原;   真龙性喜水源,而南沼多大泽,因而选择栖身于此,当时南沼最大的一片湖泽便是现在的梦沼,那时它还十分清澈,没有变成后来的泥潭。   徐凰告诉姬宴雪,她要找的下半部《五言经》应是被真龙携至了南沼,所以姬宴雪在南沼寻找时,格外留心真龙曾经的居住之地,其中自然也包括梦沼。   那片沼泽被她用大观照瞳术一寸一寸地扫视过,但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倒是翻出来了不少龙族遗宝,都被她十分厌烦地送给了当地的越人。   此外,她还顺手杀掉了许多毒害越人已久的狼虫虎豹,由此越人对她极为感恩戴德。   在百年一次的试探接触中,越人逐渐拼凑起了姬宴雪的性格——   她十分傲慢,说话直接,但脾气并不坏,虽然强大,却从不会滥用法力;不喜欢人族,也不喜欢虚礼与恭维,但只要他们真的有困难,她通常都会一边嫌弃他们弱小麻烦,一边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摇光大帝姬宴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人对她又敬又爱。   “我记得沼泽里是有不少水蛇……不过我倒没想到,它们会成长到如此地步。”   姬宴雪沉吟道:“大概是吸收了龙气,才能修为突飞猛进吧——蛇正是龙的远亲呢。”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谢挚一眼。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谢挚的心上人云清池,身上好像也有龙气?   八年前,在昆仑山上甫一见到云清池,她便感受到了那股气息,虽然极淡,且极微弱,可还是被姬宴雪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心中起疑,暗中用大观照瞳术扫视了一遍女人全身,但云清池……的确就是一个人族。   她的血肉骨骼、皮肤经脉都确乎属于人族,大观照瞳术可以看穿一切幻术伪装,因而对这一点,姬宴雪可以确信。   那个云清池身上之所以会有龙气,大概是因为她的佩剑吧。听说,她那把剑乃是龙骨所铸,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   在见云清池第一面时,姬宴雪就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身上的隐约龙气,不喜欢她的似恭实倨,不喜欢她的针锋相对,更不喜欢她看似一身白衣,不染尘埃,双眸中却分明有压抑得极好的沉沉欲望涌动。   这个人,无情却有欲,貌如冰雪,心如铁石,穿最洁净的衣物,实则心思深沉如海,连姬宴雪也觉看不透。   她是一团冷火,却比烈焰更加危险蚀骨,能将被她引诱的所有人都焚烧殆尽。   毫无疑问,谢挚便是那个被她捕获的猎物。   因这种种原因,姬宴雪对云清池的观感更不好了。   十几岁的谢挚的确精准符合姬宴雪的喜好:   活泼可爱,纤细漂亮,唯一不满意的可能便是太不乖了一些,一点也不听她的话,但姬宴雪觉得也没关系,看这小孩气恼也很有意思。   她谈不上对谢挚心动,但确实对她一直都有些特别,将她看得不同旁人,格外宽容——这其中既有姜既望的原因,更多也出于她本来就挺喜欢谢挚的外貌和性格。   在潜意识里,姬宴雪将谢挚划在了自己人的区域,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神帝一向护短,容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辱。   姬宴雪抚了抚袖口,今日她并未穿神族标志般的银甲,只是一身轻便随意的常服,神族服饰不似中州人的外袍宽大,相对而言更强调身体曲线,手臂间的金环发着微光,愈发显出女人窈窕动人的成熟风姿。   她是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自带魅力的人,站在那里天生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   神帝对谢挚道:“留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杀死那条巨蛇对她而言无异于捏死蚊蚁,是易如反掌之事,根本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与功夫,随手就能斩除。   她并不打算带着谢挚与她同去,觉得倘若带着谢挚,还需要她格外分神照看保护。   谢挚听出姬宴雪的意思,忙道:“我陪您一起去吧!这样还能多个帮手。”   虽然,姬宴雪很有可能根本不用她帮,可她也想出一份力,不愿什么都不干。   “我不需要帮手。”   看着谢挚关心的神色,姬宴雪忽然觉得也挺舒坦,缓和了语气道:“你只要不给我惹麻烦,便已是帮我了。”   见两人似乎话不投机,越王连忙插话道:“陛下莫急!在此休整一日,明日再去也不迟。”   她恭敬地道:“为了迎接您,越人特地备下了宴席。”   姬宴雪来南沼的日子,早已成了越人欢庆的节日。   姬宴雪本想拒绝——她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场面,根本懒得出面;   但思及身旁的谢挚,想她这几日初至南沼,骑驴跋涉定然辛苦劳累,歇息一番也无不可。   就当是看看南沼的风土人情,散散心,暂时忘记云清池与过去,让她别再那么愁闷哀伤,似也不错。   如此思索一番,神帝便点头答应下来:“也好。”   “陛下请!陛下请!”   越王惊喜不已,连忙躬身为姬宴雪引路。   其实,她根本就没奢想过姬宴雪能够答应,之前越人也曾数次邀请,都没能请动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帝,他们素知她的性情,也不在意,只是愈发恭敬。   却没想到,神帝陛下今日竟会应许下来,真是不知为何。   越人团团围着姬宴雪,问候欢笑不断,自然对谢挚有所冷落。   谢挚倒不在意,毕竟她初来乍到,南沼没人认识她,而姬宴雪为越人做过那么多事,他们忽略了她,也属正常。   只是走出几步,姬宴雪却很快发现谢挚没在自己身边,回首去望,便见她一个人默默走在后面,显得格外安静沉默。   姬宴雪当即停下脚步,抬手唤她:“谢挚,过来。”   她一停下,身边的众多越人也都跟着停下,一齐回头望谢挚。   谢挚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尴尬,连忙几步追上来,回到神帝身边:“怎么了?您叫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了么?”   确定谢挚站好之后,姬宴雪对身边的越人道:“不必管我,照顾好这个孩子即可。”   见神帝如此重视,越王这才好好地看了看谢挚,她之前一直都没怎么留心她:“是,陛下。”   谢挚小声反对姬宴雪的叫法:“什么孩子,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这个称呼她不爱听。   姬宴雪老拿看小孩子的眼光看她,谢挚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见她时年纪太小,给姬宴雪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导致她一直还以为她十五六岁似的。   明明,她早就是成熟可靠的大人了,姬宴雪这么一叫,搞得谢挚感觉自己又全回去了。   姬宴雪看谢挚嘟嘟囔囔的抱怨样子就心情好,觉得她这样要比方才一个人走着时,身边环绕着孤寂气息要好得多,也可爱得多,笑道:   “怎么不是了?——我问你,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四。”   “我三千岁。”   “……”   谢挚被噎得无话可说,看着女人眉眼带笑的得意模样,觉得她真幼稚,居然跟她比年龄大小,这谁能比得过她!恐怕也就只有孟夫子,才比姬宴雪年长了。   谢挚半天才说:   “是吗,那可真看不出来……”   她拐着弯儿地说姬宴雪光长年纪,不长别的。   不料姬宴雪很认可她的话,点一点头,道:“对神族来说,我的确还正值盛年。”   对她的外貌,她一直都很有自信。   “……”   谢挚这下彻底跟她没话说了。   越人请两人入住,他们为姬宴雪特意修建了一座悬空的竹制房屋,本想建得更庞大奢华,但知道姬宴雪不喜铺张,这才简化许多。   是时已近黄昏,露天宴会不久即要开始,两人简单修整了一下,欢歌声便已在林间响彻。   今天是越人的盛会,神帝陛下不仅允诺除掉巨蛇,并且还首次同意出席宴会,为了庆祝这两件大喜事,每个人都准备欢饮达旦。   越人还捧来了本族的首饰衣物,说神帝愿意的话,请她们换上。   姬宴雪对着那盘东西挑拣了半天,觉得什么都看不上,最终才勉强选了副耳坠戴上。   又唤谢挚站在她面前,抬手摘掉她的发簪,为她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羽毛冠。   “看起来还不错,”神帝对自己的搭配颇为满意,“就是还缺点什么……”   她摘下自己常戴的一块宝石给谢挚戴上,翡翠一般的深邃浓绿,又在房内的花瓶中折下一朵鲜艳的花朵,仔细地佩在谢挚发间。   “现在好了。”   终于将谢挚装扮得焕然一新,乍一看,还真有点像一个美丽的越人姑娘,姬宴雪颇有成就感。   谢挚之前穿得有些太简单朴素了,其实她的容貌精致娇艳,并不是清雅婉约的类型,用饰物点缀一下之后格外光彩四射,整间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姬宴雪也是一样,觉得眼前一亮。   她眼光好,不仅限于看人心,也包括赏美人。   她向来觉得,神族的金发碧眸应是世间最好看的,今日却忽而觉得,人族的黑发乌眸也很美,长发散开有如墨云,眼睛则似浸在水里的星星。   从她这个角度低眸望去,年轻女人的睫毛长而柔软,抬眼问她“怎么样”的时候眸清似水,仍如她少年时。   “……不用担心,很漂亮。”   姬宴雪低叹。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谢挚,你很漂亮。”   “您也是,陛下。”   “我知道。”   姬宴雪推开房门,波浪般的欢闹声为之一大,涌到了谢挚面前。   “宴会已经开始了,我们出去吧。”    第308章 欢庆   夕阳早已落下,红云紫霞漫天,林间空地到处都是越人,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围着篝火欢歌跳舞;那篝火极大,木柴堆得层层叠叠,燃起的火焰足有数丈高,映红了越人的笑脸,更险些舐到天边的云霞。   见姬宴雪与谢挚相伴而来,越人都让开一条路来:“神帝陛下,这边!”   看她们二人都换了越人衣饰,不由得笑容更盛,心中极感荣幸。   人们笑着将两人让到篝火旁坐定,菜肴早已摆好,或包以树叶,或盛在陶盘之上,琳琅满目,极其丰富,显然花了好一番心思。   谢挚简单扫了一眼,看到了许多不知名的肉类,切成片码在盘子里,应是南沼特有的物种,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   注意到谢挚好奇的视线,姬宴雪抬手,直接将那盘食物端了过来,“怎么了,想吃么?”   拿到近前定睛一看,谢挚才发现,这盘怪模怪样的东西赫然是一大盘虫子,被炸得金黄酥脆,还浇着晶莹浓稠的酱料,连触须和爪子都在上面,并未除去。   她被吓了一大跳,根本没将这盘虫子和食物联系起来*:“……这是什么?”   姬宴雪端详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是蜜蚱……这是南沼特产,据说很好吃,你要尝尝吗?”   “不要不要!您要是喜欢,自己吃就行!”   谢挚毛骨悚然,连声拒绝,不停往旁边挪,生怕表达不出自己的抗拒。   从小到大,她都害怕虫子,更别提吃了。   姬宴雪看着她笑:“真的不吃?”   “真的不吃!”   “那便算了。”   吓够了谢挚,姬宴雪才将那盘虫子放回原地,还笑着讲了一句“真可惜。”   被姬宴雪这样故意吓唬了一遭,谢挚变得分外谨慎,生怕别的食物也是虫子肉,坐在那犹豫不决,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点绿叶菜吃。   姬宴雪留神着谢挚,心中好笑,递过去一支斜削开的竹筒,其中盛着澄澈的淡绿色酒液。   “尝尝这个吧,很好喝——这是南沼独有的佳酿,名叫竹露酒。你能喝酒吗?”   “能喝一点。”   她看着谢挚接过,先是抿了一小口,似是觉得好喝,又接着饮完,问:“怎么样?”   谢挚回味了一下:“甜甜的,不太辣……”   姬宴雪被谢挚的评价逗笑了,她从没听过有人这么说酒:“爱喝甜的?”   谢挚察觉到女人语气里的调侃意味,窘道:“还好……”   其实她一直都喜欢甜食,小时候白象氏族穷,好几年也吃不起糖,只有当族中长辈掏了蜂蜜回来时,才能尝到一点;   但近几年,她太过忙碌,根本无心进食,更遑论在意食物的风味,也有刻意避免。流露出对甜的喜好,觉得那像是小孩子才有的习惯。   她想尽量看起来成熟稳重一点,那样才能得到北海生灵的信任。   “以后来昆仑山上,我们那里有云晶糖,像冰云一样,别的地方都造不出来,送给你吃。”   想了想,姬宴雪又道:“不过,你得早点来,要不然……”   此时的气氛十分温馨宁和,木柴爆裂声哔剥作响,姬宴雪的声音很好听,低而醇厚,稍压低一点便仿佛乐音流淌,两人的距离无形之间好似也拉近了许多。   在这一刻,姬宴雪好像不是那傲慢尊贵的神帝,也不是谢挚的长辈,仿佛她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朋友,正在夜间围着篝火随意地闲谈。   谢挚被这股气氛所感染,下意识追问:“要不然什么?”   她看到女人似乎微微出神了一瞬,碧绿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但很快,姬宴雪便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   “没什么。”   她又恢复了谢挚熟悉的模样,“要不然的话,我就把那些糖全给小狮子了。”   周围的越人歌舞欢畅,气氛极热烈,欢呼叫好声不断,俨然到达了一个小高。潮。   他们赤足踩在地上,旋转如风,顾盼神飞,时而跳跃,时而蹲踞,灵敏而又活泼,身上的饰品也随之发出叮当脆响,舞姿如林间小鹿,歌喉则似小溪奔淌。   谢挚被这充满热情与活力的舞蹈吸引了注意力,还看到一个青年围着一个女子转圈跳舞,动作分外夸张,脖颈一扭一扭,连带着头上的羽毛也一晃一晃。   “那是什么……?”   姬宴雪看了一眼便得到了答案:“是越人求爱的舞蹈,脱胎于鸟类的求偶之舞。”   越人有鸟类崇拜,因而才会佩戴羽毛冠。   节日的盛宴之后,便是年轻越人的天下,越人民风开放,一旦寻到有好感的对象,便会以歌舞主动求爱;   倘若对方也有意,便会与之眉目传情、对唱合舞,往往一首歌下来,两人也已互通了心意,确定了关系。   “原来是这样,还挺有意思的。”   看着女人从容饮酒的侧脸,谢挚心道原来姬宴雪知道得也很多,一句话即能解决她的疑问。   她原本还以为,以她这样的性格,应该连书也懒得看呢,没想到她竟相当博学多识。   毕竟姬宴雪是神帝,就算大字不识一个,也没人敢笑话她的。   “神帝陛下!”   有越人喝酒喝得脸红扑扑的,壮着胆子来邀请姬宴雪:“接下来是群舞,大家都会参与,十分热闹,您愿一起来吗?”   姬宴雪没有答话,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她朝谢挚伸出手:“要一起么?”   “我就不了……”   谢挚下意识就想拒绝,她对越人不熟悉,刚跟白芍分开,也没这个心情——   但女人将她拉了起来:“一起来吧。好不容易来南沼一趟,什么都不体验,怎算尽兴呢?”   姬宴雪刻意将谢挚带进人群,要她一起庆祝,总之是不能一个人待着。   她知道,越人群舞固然场面极欢乐,但心情哀伤之人见此乐景,并不一定会为之精神一振,反倒更有可能陷入一种更大的空洞悲伤之中,由他人的快乐,愈发感到自己此刻的孤单与寂寞。   “哎……!”   谢挚没提防,便已被姬宴雪拉着站起,携进了人群最喧闹处。   她想反驳姬宴雪的话,强调自己来南沼又不是为了游玩享乐,而是有正事在身,但看着女人的侧脸,张张口,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算了……   她还是不要扫兴了……毕竟这也是姬宴雪的一番好意。   反正,就这一晚上而已。   今晚过后,她便会去梦沼的。   这样想着,谢挚便熄掉了拒绝之心,转而打起精神,投入到眼前的舞蹈当中——   越人的独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美与力量,难度相当大,旁人不经练习很难适应;   但群舞则是为了一同欢乐,男女老少都会参加,因而节奏舒缓,动作也比较简单。   谢挚看了一会儿,便已记了个七七八八,能够慢慢跟着跳了。   她容貌美丽,身段也好,被姬宴雪一打扮更加夺目,大荒人能歌善舞,谢挚虽然离开大荒已久,但记忆还在,刚开始时动作还有些生疏僵硬,过了几刻便已跳得流畅起来,像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亮眼,很快便吸引了许多年轻男女的注意力,频频对她注目。   姬宴雪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亮闪闪的眼神,显然怀着欣赏与爱慕;   还有几个人已经蠢蠢欲动,打算起身过来向谢挚跳舞示好。   不知为什么,姬宴雪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没多想这股莫名其妙的不愉是从何而来,只当觉得谢挚乃是故友之女,她作为谢挚的半个长辈,也有看护之责,应该帮她回拒,在其他人未动身之前,率先轻巧地来到谢挚身前,挡住身后那些热切的视线。   见神帝先走到了谢挚身边,数个男女顿时都颇为失望地垂下了头,暗自悔恨自己没能早一点。   现在神帝陛下去了,他们也就不敢再接近那个姑娘了。   “要跳一支舞吗?”   得到了谢挚肯定的点头之后,姬宴雪伸手揽住她,直接将她带到了另一片人少的空地:   “我们到那边去。”   耳边尽是欢歌笑语,姬宴雪浅浅地拥着谢挚,或许是为了避嫌,并没有将她抱实,只是手虚搭着她的腰而已,谢挚反而觉得,这种若有似无的接触好像更奇怪……   她身上有些发痒,想退开一点,姬宴雪又不允许。   “就在这里。”   两人简单地熟悉了一下,谢挚很快发现,姬宴雪的舞跳得竟也很好,虽然面上神情散漫,看起来好像并不用心,但脚下的舞步踩得比她还准确,在她跳错的时候还能及时引导她调整。   “发现了吗?好多人都在看你。”   姬宴雪让谢挚转了个圈,低声道:“看来你在越人里很受欢迎。”   “也有好多人在看您呢。”   谢挚都能感觉到,那些少年男女朝姬宴雪投去的目光,烫得快把她给烧穿了。   真要说起来,她觉得姬宴雪可比自己招人注目多了。   她是那种……很有侵略性的美,秾艳稠丽,华贵凌厉,站在人群中一眼望过去便能看到,自此深深地印刻在心底,再难忘记。   “当然是因为我很好看。”   距离在鼓点声中重新拉近,姬宴雪笑了一声,谢挚嗅到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不是吗?”   “……是。”   谢挚不能否认,只能说是。   “你跳得很好,学得也很快,是之前学过吗?”   “没有——我们大荒人或多或少都会跳一点,不过和越人的舞不太一样。”   “是么?”姬宴雪用臂弯勾住谢挚的腰,眼睛盯着她的脸,带着她再转了一圈,“说说看。”   “嗯……”   舞步渐趋热烈,谢挚有点气喘:“比较简单,没有越人的舞这么复杂,也没有这么多转圈……还有……”   快速反复的转圈动作,似乎是越人舞蹈的特色。   “还有什么?”   “还有……”谢挚竭力回忆,“一些手部动作……我都记不清了……”   节奏好像越来越快了,姬宴雪转得她头晕。   周围的越人随鼓声跳得愈发投入,到最后已如旋风一般,快得根本目不暇接,就当歌舞即将推向最高。潮的时候,姬宴雪将谢挚轻轻放下。   这是一个结尾动作,需要谢挚来做,但她被转得头晕,体力也有些跟不上,不小心踩错一步,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   在她摔倒的前一刻,姬宴雪上前一步,抬臂将谢挚带到怀里,补足了最后的动作,毫无瑕疵地将她的失误掩盖了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呼……呼……”   怀中的年轻女人大口喘气,因为方才的热烈舞步,鬓发间一层薄薄的汗,面庞也有些微微的红,但眼睛却很明亮,禁不住地笑,显然十分愉快。   有的时候,身体活动一下,会带着人的心情也好起来。   姬宴雪垂眸看了谢挚一会,直到她气息渐渐均匀之后,才松手将她放开。   “好了,结束了。”   听姬宴雪如此说,谢挚还真有点意犹未尽:她已经好久都没那么痛快开心了。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谢挚还沉浸方才的欢乐之中,姬宴雪忽然状若无意地道:“我记得你之前是体修吧。”   即便不是体修,肉身也相当强大,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只是跳一曲节奏快的舞,都会气喘吁吁,好半天缓不过来。   恐怕,就连普通凡人,身体也没有谢挚这样差。   她原以为谢挚只是被云清池伤了心,现在看来,她似乎连身体也经受过极大的损伤,否则姬宴雪想不到她怎会如此。   这样想着,姬宴雪便渐渐沉下了脸,眉间染上冷意。   谢挚闻言也是一愣,没想到姬宴雪如此细心敏锐。   但她并不打算将自己跃潜渊死过一回的事告诉姬宴雪。   在她心里,姬宴雪的确是可以信任之人,但并算不上多么亲近。   “之前受过些伤,坏了根基……现在我已转为主修精神力了。”   谢挚拱拱手,十分恭敬:“多谢陛下关心。”   姬宴雪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心里不大高兴,既是为谢挚的隐瞒,更是为她此刻忽然恭敬下去的态度。   说得倒是轻描淡写,但她怎能不知,能叫一个修士自此改变修行方向的伤,该有多重。   气氛悄然冷却。   谢挚自然也感受到了神帝忽然的冷淡,还觉莫名其妙,心里一头雾水。   ……方才不还好好的吗?姬宴雪这是又怎么了?   她可真奇怪,动不动就不高兴……   姬宴雪已一个人朝前走去,谢挚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觉得自己倘若不跟上去,她肯定会更不高兴,于是连忙也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挚好像觉得,听到她追过来的声音之后,姬宴雪似乎不动声色地放慢了一些脚步,像是在刻意等她似的。   不过紧接着谢挚就打消了这个猜想,笑话自己胡思乱想。   ——她在想什么呢,摇光大帝怎么会等人?   越人还在欢庆,歌舞聚会整晚也不会结束,但谢挚与姬宴雪已经离开了喧哗热闹的人群,走到了黑暗与安静处。   夜间清凉的晚风拂过脖颈,耳畔有细碎的叶片摇晃声,极轻柔,像平静的海面上有规律涌动的小小波浪,只有在如此宁静、远离人声的当下,再凝神细听,才能听见。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着。   在这宁静之中,姬宴雪仿佛也消了气,谢挚能感觉到,女人身上的气场渐渐变柔和了。   过了几刻,她忽然开口问:“今晚开心吗?”   “挺开心的……”   “只是挺?”姬宴雪挑眉。   谢挚只好改口:“很开心。”   “真的非常……谢谢您。”   望着女人在黑夜里闪着微光的金发,她轻声说。    第309章 梦沼   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谢挚与姬宴雪便启程前往了位于南沼中心的梦沼,还带上了小毛驴——尽管它本驴并不情愿。   “你们俩要去就自己去嘛!不要带我……”   小毛驴还在享受越人的伺候,毛被打理得油光水滑,舒坦得很,哪想跟谢挚走。   真是头名副其实的懒驴……   谢挚被小毛驴逗得直笑,又耐心地等了它一会儿,直到它吃完越人送来的干草,便干脆利落地将它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小鼎里。   小毛驴心大,要留下来,但她并放心不下让它独自待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尽管,她相信越人不会为难它,神帝也告诉她,此去根本花不了什么功夫,几刻即可归来,谢挚也是一样,仍然坚持。   她顺便还将梅先生和蜃交给了姬宴雪。   之前在东夷时,为了避免梅先生再耍花招,谢挚一直将它装在腰间的黄鼬皮袋里,蜃则缠在腕间,与佛陀交战时才将它们放进了小鼎里,之后即是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白芍重伤垂死,佛陀陨落,公输良药服毒自尽……   谢挚为诸事围困,心力交瘁,又为白芍性命奔忙,竟不曾想起来梅先生与蜃——其实,就算想起来也没什么用。   而现在,梅先生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摇光大帝就在身边,谢挚这才恍然记起了这只倒霉大公鸡。   “喏,给您。”   谢挚抓着梅先生的尾巴,把它提溜到姬宴雪面前:“它可一直都很想见您呢。”   梅先生畏惧佛陀与公输良药,因此才想找神帝寻求庇护,但它却不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早已死去了。   “?”   姬宴雪只见谢挚莫名其妙地掏出一只大公鸡,这大公鸡一见自己便涕泗俱下,对自己不断叩首恳求,求她收留,即便她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惊诧。   她听懂了梅先生的话:“你想跟我回昆仑神山?”   “正是,正是!”   梅先生点头如捣蒜,鸡冠都快晃出了残影。   “神帝陛下,求您开恩,救救我吧!若再留在东夷,我一定会被逼死不可!我大概是五州最后一只霉头锦鸡了!……”   它一边哭求,一边悄悄观察姬宴雪的神色。   却见神帝并不动容,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它,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是愿还是不愿。   而谢挚正在旁边作壁上观,也没什么为梅先生说话的意思。   当初要不是梅先生,白芍便不会中厄运缠身,她们也不会参加佛陀的试炼;   这样的话,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也便不会发生,说不定,她与白芍也不会分开,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关于这个可能,谢挚曾不知多少次翻来覆去地想过,每次想到最后都极难受,不得不逼自己强行移开思绪。   ……没有如果。   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和白芍也……回不去了。   直到现在,谢挚心里也还存着一点幻想,渴望自己能在与龙族的战争中活下来,届时——届时倘若白芍来寻她,或许两人能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妄想罢了。   就算破镜还能重圆,但裂痕永远都鲜明地存在着,无法修复,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局面了。   更何况,她有极大可能活不下来。   谢挚心里对梅先生有气,因此才不告诉它佛陀与公输良言已死,也不愿帮它求情。   “霉头锦鸡?”   姬宴雪审视着面前的大公鸡。   这支种族的确相当罕见,即使在上古时也数量极其稀少,盖因它们的能力实在太过奇特,能够影响生灵的气运,即便是神圣种族,一时不察也会着它的道,被其杀死。   因此,神圣种族也对它们颇为忌惮,一旦发现霉头锦鸡的踪影,便会用它们的天敌黄鼬细细搜寻,不灭除不罢休。   不曾想,眼下谢挚,却给她带来一只这濒临灭绝的生物。   “对,对!霉头锦鸡!”   见神帝似乎对自己的种族感兴趣,梅先生心头大喜:   “只要您肯收留我,或许我可以在之后的大战中发挥妙用!——您知道,我可以叫生灵厄运缠身!”   然而神帝的答复,却给梅先生兜头浇下一盆凉水:   “不必。我神族自有战士,用不上你。”   “你想求平安,但昆仑山可保不了你的命,只能让你死得更快。”   “陛下……!”   梅先生还想再说什么,但姬宴雪打断了它,淡淡道:   “神山高寒,不是什么好去处,你留在南沼便已很好,不要再求我。”   说完便不再看梅先生一眼,径直朝前面走去。   因为姬宴雪拒绝得太过果决,毫无转圜之地,谢挚不由得呆了一瞬——   姬宴雪待她颇为宽容耐心,以至于她都有些忘记,这位以傲慢闻名的神帝在面对其他人时,大多数时候是什么态度了……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神帝便已走远了,她不得已,俯下身匆匆告诉梅先生佛陀与公输良药已死,又身在南沼,它如今大可高枕无忧,为它简单概括了一下这几年发生的事,之后才连忙追上姬宴雪。   “您方才……为什么不答应它?”   犹豫了半天,谢挚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她原以为,姬宴雪或许会刁难梅先生一番,但到最后,还是会同意的——就像她当初请求姬宴雪收留小狮子一般。   姬宴雪虽称不上面冷心热,可也并不难打交道,只要足够诚恳,一般都能得到她的帮助,这一点,谢挚也渐渐发觉了。   却没想到,这一次,她会直接拒绝。   谢挚听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的回答——   姬宴雪道:“你不是想我拒绝么?”   谢挚惊讶得睁大了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   女人伸手,隔空虚点了一下谢挚的眼睛,低声道:“这里说了。”   “你不喜欢那只公鸡,不是吗?”   要不然也不会看着它,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面色忽而沉郁。   “我……”   谢挚被姬宴雪噎得一顿,不自觉抬指轻触眼下。   ……她竟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还是说,姬宴雪太敏锐了,连她的一点异色也能察觉发现?   “我的确是不喜欢它,但也没有想过……要阻拦它……”   收不收留梅先生,本就是是姬宴雪的自由,她无权置喙;   更何况,她纵使怨恨梅先生,也不会给它使绊子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谢挚又想:   原来,姬宴雪竟然是因为她,才拒绝了梅先生吗……   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影响到姬宴雪的决断;   可事实又摆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相信,砸得她头晕目眩。   见谢挚一时之间神色变幻百端,姬宴雪就知道,她定然是想偏了。   神帝哂笑了一声,道:“别多想,我不要它,跟你没关系。——理由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昆仑山不适合它。”   “我还以为,那只是借口……”   “我从来不找借口,都是直说。”   找借口与说谎都须耗费心力,还要记住自己编造的谎言,小心维护它不被揭穿,因此姬宴雪从不说谎。   她懒得如此,也根本不需要。   ——以她的身份和地位,想说什么便说了,即便听者不高兴,也奈何不得她,事实上她也完全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谢挚不说话了。   她咬了咬唇,垂下头,感觉自己耳朵发烫。   ——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自作多情,竟以为自己能左右神帝的意志。   是呀,姬宴雪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她的眼里,谁都看不上。   她怎么会可笑地以为,她会因为她的喜恶做决定呢?   但在放松下来的同时,为什么,她的心里竟会有一丝微小的落寞……?   因为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直到来到梦沼附近,谢挚也还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了?”   姬宴雪问,她发现自己不喜欢看谢挚不开心,每次见她如此时,即便心中告诉自己,谢挚心情如何不关她事,最终也总是忍不住问询:“不开心么?”   “没有。”   “……”   姬宴雪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头疼。   人族都如谢挚一般不爱说实话么?   偏偏,她又拿谢挚没有办法。   女人放柔了声音与语气:“明明脸都快拉到地上了,还说没有?”   谢挚站住脚:“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就算有,也跟您没关系。”   她把姬宴雪方才说的“跟你没关系”,又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这还是自重逢以来,谢挚第一次对她发脾气,虽然只是小小的,但也足够往常的姬宴雪冷下容色,觉得此人真是不知好歹了。   但姬宴雪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并不动怒,甚至还悄然松了一口气——   谢挚生气,比不开心,似也稍好些,也比她在南沼刚开始见到她时的毕恭毕敬更好,这样至少代表,她不再畏她惧她,与她看似隔阂,实则更亲近了。   只是听谢挚说跟她没关系,她却不喜欢。   姬宴雪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两人的对话,试图找出谢挚不开心的原因。   她其实相当缺乏与人相处的经验,虽然活过数千年,但从未真正放下身段、设身处地地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角度思考过——神帝的身份盖过了一切;   但现在,她却头一次耐着性子,将自己代入谢挚的角度,认真地思索。   回忆一番即可发现,谢挚的沉默,似乎是从她说那句“你多想了”,才开始的。   原来是这样么……真是敏感的小姑娘……   “谢挚,”姬宴雪不是犹豫之人,既找到了病因所在,即要解决。   “方才我之所以拒绝梅先生,如我所说,的确主要是因为不合适,不过也还有……”   直到解释时,姬宴雪才发现,开口哄人这件事,原来颇艰难。   堂堂神帝,话刚出口即要推翻,像什么样子?被外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   但是惹了谢挚不开心,也是没法子。   “……你的原因。”   最重要的话一说完,接下来姬宴雪便说得顺畅了许多:   “我看出你不大喜欢它,猜测它或许曾触怒过你;   再者说,我昆仑山也不是谁想去就去的地方,养一只小狮子已足够了,不必再要别的——”   谢挚抬起头:“……您忽然又提这个干什么?”   “……”   姬宴雪沉默了一下,旋即笑起。   神帝从不说谎,也从不找借口,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   她温声道:“说错了话,所以特地补救,哄你开心啊。”   “——好了,现在开心了么?”   “……有一点儿吧。”   谢挚说的声音小,但眉眼分明已经松动开来,再无郁气。   姬宴雪知道,她这样说,便是已与自己和好了。   “真难哄。”   这样说着,姬宴雪的神情却是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女人又敛起笑容,正经道:“方才之事,不准对旁人提,否则绝不轻饶,明白了么?”   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她为了哄一个年轻人族费尽心思,她神帝的脸面往哪搁?   她说得威严,但谢挚已经不怕她了,忍笑点了点头:“遵陛下命。”   不知为什么,看姬宴雪如此,谢挚忽而心情轻快起来,十分愉快。   见哄好了谢挚,姬宴雪放下心,看向前方。   “前面即是梦沼了。”   只见前方白雾浮动,一片苍茫,方圆十里尽在浓郁雾气笼罩之中,看不清其中的任何事物。   姬宴雪轻弹指,瞬息之间那雾气便全部消散,露出了下方的真实面貌,乃是极为广袤的一片大沼,水面深褐发黑,时而缓缓鼓出一个气泡。   这片沼泽虽然极大,但却极寂静,周围连一声鸟鸣也无,很不正常,看起来更仿佛一潭死水,其中没有一个活物。   但谢挚与姬宴雪知道,这只是它的表象,实则在那大沼深处,潜卧着一条无边巨蛇。   “看样子,它把附近的活物都吃光了。”   简单一感知,姬宴雪即发现,方圆千里再无生灵。   如越人所说,这条巨蛇会吞食自己看见的一切活物。   绝不可放任它成长。   “您想怎么将它逼出来?用剑么?”   谢挚知道,有姬宴雪在此,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今日她只需要在旁看着即可。   她也很愿意看姬宴雪拔剑——姬宴雪的剑道自不必提,应是当世第一人,持剑时的风姿更是动人心魄,谢挚少年时在花山曾见过一面,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姬宴雪轻蔑一笑,摇首道:“杀它何须如此?脏了我的剑。”   她漫不经心地在地面上一踩,梦沼深处即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嘶吼。   下一刻,在漫天的黑泥与水点之中,一头巨蛇轰然冲出。   “吼——”   它极庞大,头颅犹如小山,身上的鳞片揭下来一片,甚至可以做房屋的屋顶。   只是,这样坚固的鳞甲,此刻却被划破了无数,身躯正在汩汩流血——正是姬宴雪的手笔。   “你看,这不是主动送上门来了么?”    第310章 巨蛇   巨蛇冲出大沼,张着口扭动身体,不断嘶吼。   它通体乌黑,眼眸血红,望着姬宴雪的眼神似有无限憎恨,闪电一般地扑向她,要将她一口吞噬。   姬宴雪不闪不避,不退不动。   她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轻轻抬指。   “定。”   从尾部到头颅,巨蛇的身体一瞬间化为石块。   出于惯性,它仍然在竭力往前冲,但动作早已迟滞僵硬,最终只能筋疲力尽地将自己巨大的头颅横在姬宴雪与谢挚面前,身躯在地面上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虚弱地大口喘气。   “呼……呼……”   看着这条气息奄奄的石化巨蛇,谢挚不禁惊奇地张大了眼——   她知道,姬宴雪处理巨蛇的速度会很快,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眨眼之间,她还没反应过来,姬宴雪便制服了它。   而她根本没有拔剑,甚至都没有动用法力,只是用了一项最简单的生命符文而已。   而姬宴雪显然对此十分坦然习惯,已经在随意地整理衣物了,不再垂眸看那巨蛇一眼。   确如姬宴雪所说,杀死这巨蛇,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动动手指即能完成,根本不需要谢挚的陪同抑或帮助。   察觉到谢挚惊异的目光,姬宴雪一笑:“怎么了,很惊讶么?不过是杀条长虫罢了,并不值得一提。”   “不……”   谢挚摇头,想要说她很厉害,却被一声沉重的喘息声打断了。   是那条垂死的巨蛇。   它的九成身体已经完全化为了石质,正在朝它的头颅上延伸。   现在,它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还没有化为石头——但也快了。   “……你……你就是现在的神帝……对吗?”   巨蛇艰难地喘息着,口里发出的竟是一道很动听的成熟女音。   “是又如何?”   姬宴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忽而心头一跳。   一股细微但强烈的危机感忽然攥紧了她的心,令她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但却不知这股预感是从何而来。   她打开大观照瞳术,将这巨蛇与方圆百里一瞬间扫视透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但那股危机感却没有减弱,反而还更尖锐了,在耳中与脑海嘶喊尖鸣,刺得姬宴雪耳膜生疼。   一下比一下更快更大,像沉重急促的鼓声,紧敲着她的心脏。   “没什么……”   像得偿所愿的鬼魅一般,巨蛇低低地笑了。   姬宴雪在它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旁有微弱的金光一闪,透露出极熟悉的气息。   姬宴雪悚然一惊,心知不好,抬掌欲将巨蛇的头颅击得粉碎。   但已经来不及了。   太晚太晚。   “陛下,您怎么了……!”   谢挚察觉到变故,上前一步拉住姬宴雪的手。   顺着姬宴雪冰冷的目光下意识看去,谢挚赫然撞上了巨蛇的竖瞳,不由得心脏一颤。   ……那是一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的癫狂眼眸,那么狠,那么毒,仿佛浸透了世间一切黑血,被复仇的狂喜烧得一片战栗激动。   在那眼眸之中,有熟悉的金光浮动。   紧接着,那金光便耀眼地迸发出来,完全吞没了姬宴雪与谢挚两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   巨蛇的身体彻底石化了,但它却仍然在凄厉畅快地狂笑。   “神族今日,将亡于你手!!!”   下一刻,狂笑声戛然而止,石蛇被姬宴雪遗留下的最后一掌击得化为粉末。   。   数千年前,南大沼。   年轻的龙帝回到梦沼,她穿着一身玄色衣袍,袖口上滚着金纹,容貌美丽,气质清冷尊贵,但眉目间却隐有忧色。   不久前,她又乔装打扮,瞒着姑母与族人,悄悄去了中州与西荒一趟,试图找到那千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人族少女,却仍然还是失望而归。   此时距夺运之战已有千年,五州已从战火中渐渐恢复了过来,重归于兴旺安宁,只是这兴旺之中,却不再有神圣种族的身影。   对此,姑母极为恼恨,不能适应这种落差,日夜诅咒不休,面上总是笼着浓浓一层阴狠——往日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真龙脚下的人族,现如今却翻身做了主人!这叫她如何能够忍受?   但云青紫却觉得,现在这种局面,似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早就觉得,真龙们视其他种族为蝼蚁、动辄灭杀他族数百万只为取乐的举动不太好,但之前她太过年少,并没有质疑长辈的机会与能力。   不过现在,云青紫是龙族真正的主人。   ——真龙一族的大能者几乎于夺运之战中全灭,她的长辈只剩下了姑母,而姑母还身受重伤,实力大大下降,至今尚未好全。   夺运之战对每个神圣种族都消耗极大,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但最大的败者,仍是真龙。   他们的年轻一辈当中,只有云青紫侥幸逃了出来。   而这还要多亏……   疲倦地倒在座椅上,蹙着眉心,云青紫闭上眼睛。   ……那个西海海底,警告她小心一个白衣女人的人族少女。   若不是她的警告,她必定也会如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死在姬太一的剑下。   云青紫放空思绪,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在脑海中勾画出那个少女的身形面容。   这是她这一千年来最常做的举动,但却仍然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蚀——   她对她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模糊。   只能勉强记得,那个小少女,有一张桃花瓣似的漂亮脸庞,声音很甜,乌润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不好意思的时候脸会发红,望着她的眼神清澈干净,又惊奇又憧憬。   ……别的,都记不清了。   云青紫深深地叹气,抬手捂住眼睛。   仅凭这样模糊不清的印象,在数万万的人族中想要寻见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现在已过了千年,她应该也早已长大了,样貌与少年时有所不同。   ……或许,她终究还是与她有缘无分吧。   到了今天,云青紫已经很清楚,找到那个少女的希望无比渺茫,近乎于无,但她还是执拗地继续找下去。   等待与期望成为了她的习惯与执念,如果连这点唯一的念想也失去的话,她会支撑不下去的。   更有可能,那个少女已经成亲嫁人了,说不定,现在连重孙都有一堆……   一想到这个可能,便叫云青紫心中难受,一阵阵的闷痛。   她翻身坐起,近乎恼怒地抿一抿唇,睁开晦暗不清的金瞳。   她不甘心。   ……当年那个惹她心动的少女,极有可能已经将她抛在了脑后,走向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但她,还被困在那年西海海底粼粼的波光里,走不出来,反复徘徊,如同陷入迷宫。   ——那只是一场梦吗?   深重地喘息了一阵子,云青紫又逼迫自己一点点平复,直到眼眸重新变得无波无澜,神情归于宁静。   姑母一直不喜欢她去找那个人族,她得伪装起来,不能让姑母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她。   自剩余的龙族迁徙到南大沼,也已过去了一千年,真龙们在南沼扎下了根,重新修筑起了一座宫殿,照着水晶宫的原样复刻,只是规模小了很多,不过也足够如今的龙族居住了。   这项浩大工程中,自然有无数越人参与。   龙族来到南沼之后,越人便沦为了真龙的奴隶。   对此,云青紫表示默许。   她没有绝大多数龙族的暴虐嗜血与易于激动,性情相当温和宽容,甚至不允许龙族随意杀人——这已是极大的恩典——可根深蒂固的观念仍然在她脑海存在着,她并不认为真龙与人族平等。   但就算这样,姑母也还是不高兴。   她认为云青紫对人族太仁慈,作为肩负着复仇重任的真龙君主,她应当再狠心一些。   姑母尤其不满的是云青紫的安于现状,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复仇之心,至少没能达到她所盼望的程度,甚至还常常惦念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族。   为此,姑母常常冷冷地提醒她,不要忘记仇恨。   云青紫疲倦而又无奈。   姬太一杀了她的亲长,她的确恨姬太一,恨得寝食难安,恨得遍体发痛,可是恨过之后呢?她并杀不了她。   姬太一太强大,神族本身也在夺运之战中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在痛恨之后,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   姑母想要她怎么办呢?将人族屠戮一空,还是将五州所有生灵全都杀光吗?她做不到。她的手与心,没有父亲那么硬。   而且,姬太一也好久没有于五州再现身了。   关于她的传言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说,她自尽在了虚空之中……   云青紫隐约觉得,这的确是姬太一能做出来的的事。   但同时,她又有些不相信,疑心这只是神族放出来的假消息,为的就是麻痹真龙的警惕心。   云青紫正在默默地思索着,忽然,一个侍卫急急地走进来,面上带着惶色,低声对她说:“……陛下,您快去看看大殿下吧!她……有事要找您。”   大殿下,指的便是云青紫的姑母,现龙族大长公主。   云青紫一下子站起来,不知姑母又找自己有什么事。   匆匆地奔到姑母所在的宫殿,看见遍地被摔得粉碎的器物碎片,云青紫脚步一顿,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无力。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她慢慢地走进去,跪坐在姑母身旁,轻轻唤:“姑母,我来了。”   殿内漆黑一片,姑母将所有夜明珠都摔成了碎片,凌乱地洒在地板上,像一块晶莹光润的月亮摔成了无数瓣。   坐在这散着碎光的黑暗之中,姑母仿似一尊铁铸的雕像,冷且僵硬。   “青紫,我给你的那些人,你还是不愿碰么?”   一开始就是她不喜欢的话题,云青紫沉默了一下:“姑母——”   “愿,还是不愿!”姑母厉喝。   姑母不喜欢她老是惦念着那个少女,近年来,特地给她送了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孩,什么种族、什么风格的都有,毫无疑问,都是佳人。   但云青紫对她们并不多看一眼,即便真龙是众所周知的重欲性淫,也仍然克己自制。   “……不愿。”   “你还想着她,对么?”姑母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   姑母狂怒,她尖声叫喊,她暴跳如雷,她将能看见的一切器物全都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云青紫挺直腰背,沉默地跪着,承受着姑母的怒火。   直到姑母没有力气再砸东西,她听到姑母老人一般的沉重喘息,如同喉咙里含着铅块,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姑母老了。   她的伤一直都没好,她很虚弱。   在云青紫小的时候,姑母是一头非常骄傲美丽的龙,她从小就爱姑母,亲长之中,和她最亲近。   直到现在,姑母被仇恨烧干了理智,脸庞狰狞扭曲,声嘶力竭地喊叫,她也仍然觉得姑母很美。   对于姑母,她只有含着哀伤的同情。   ……姑母本不会变成这样的。   “姑母,您消气了吗?”   像是被云青紫的这句问话所激怒,本已平静下来的姑母眼里重又迸溅开怒火,跌跌撞撞地朝她冲了过来,高高扬起手掌——   云青紫闭上眼睛,等待着姑母的斥责与耳光。   但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看着自己不为所动的侄女,姑母慢慢放下手,颓然地跪倒,捂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青紫,我恨你如此良善,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姑母痛哭着说:“你父皇的血海深仇,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姑母,青紫没忘。”   云青紫膝行而前,眼眶慢慢也红了,“……我都牢牢记着,一刻也不敢忘。”   “不,不对,你分明就是忘了!如果你还记着,你便不会在这南大沼流连,你会恨,你会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心头淌血,恨得忘记一切!”   “青紫,告诉姑母,你难道真的想在南沼蹉跎一生吗?我们是龙,真龙应当上天入海,岂能一辈子在泥潭中打滚!?”   姑母狠厉地逼视着她,前倾身体,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质问一番她的灵魂。   姑母的眼像一口干枯的井,其中跳动着病态的仇火,云青紫被望得心惊,更被灼得脸疼,承受不住似的躲避开姑母的眼神。   她听到,姑母的声音忽而又突兀地温柔下去:   “青紫,青紫,好孩子,我知道,你从小就心软,重情,念旧,与其他龙都不同……”   姑母冰冷的手指摸索着她的脸庞,身子靠过来,像她小时候一般,抱住她,疼惜地一点点细细抚摸她的五官,她的眉眼。   在这罕见的温情中,云青紫感到,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姑母!”   云青紫大惊,本能便想挣扎开姑母的拥抱。   但姑母如藤蔓一般,死死地更加抱紧了她,不许她站起。   “……”   颤抖着手,云青紫在姑母的背后,寻见了一把匕首的柄。   而那匕首的锋刃,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姑母的身体,贯穿了她的心脏,让她的热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淅淅沥沥地浇在年轻的龙皇身上。   “可是青紫,你要知道,复仇最不需要的就是心软重情,你必须比谁都狠,都无情……”   血从姑母的嘴角流出来,但她却仍在微笑。   “我要你的心像铁石一样冷——不,不,最好没有心……青紫,你明白吗?青紫?”姑母不停地逼问。   “姑母……姑母……你不要说了……”   云青紫只是流着泪摇头,她试图修复姑母身上的伤口,但却毫无用处。   姑母下定决心要死在她怀里,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从无望的等待中彻底清醒。   “你不明白,姑母来帮你明白。”   姑母握住云青紫的手,带着她握紧自己脊背上裸露的匕首柄,逼迫她一点点刺得更深,云青紫清楚地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   “不……”   云青紫痛楚至极地哀叫了一声。   “青紫,你记着,是你亲手杀了姑母,你总是在犹豫,在耽搁,姑母本不必死的,是你逼死了姑母……!”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沾满了云青紫全身,她满手黏腻的鲜血,浑身发冷,颤抖不停,而姑母的眼睛却变得更亮,更亮,鬼火一般幽寒摇曳,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痛苦的表情。   “你痛吗?痛吗,青紫?这就是恨,恨就是这种感觉,你要记得恨,永远也不要忘记,青紫——”   姑母的气息终于越来越弱,她艰难地将头颅抵在侄女的肩上,将淬毒的话语吐进她的耳朵里。   “姑母将姬太一的下半部《五言经》放进了一条小蛇的眼睛,我在它身上寄存了一缕神识,之后的神帝不能成神,势必便要找寻姬太一的经文……届时姑母就可为你拖住神帝……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你想做的所有事……”   “你记着,你要复仇,龙族要复兴,这两件事,你一定要做成。”   云青紫痛哭道:“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姑母。”   姑母立即说:“你重复……!姑母要你……要你立下大道誓言!”   云青紫立下誓言。   见她如此,姑母终于放下了一切心。   姑母的生机不断流逝,她感到自己的咽喉正在被死亡攥紧。   可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她用自己的性命,逼青紫成为真正的龙皇。   不知在临死前的幻象中看到了什么,姑母脸上满是惊惧惶恐,混合着稚子的迷茫与脆弱,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惊喘。   她一声声喃喃叫云青紫的名字,流着泪,哀求她:   “青紫,青紫,我最爱的孩子——我不要这仿制出来的宫殿,这不是我们的家园,我要回家,我要回我们的水晶宫……”   云青紫紧紧地抱着姑母,自己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不断点头承诺。   “姑母,我带你回家……我会带你回家……回我们的水晶宫。”   在水晶宫的幻梦里,姑母的血液流尽了。   姑母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云青紫仍然紧紧地抱着姑母,一动不动。   她在漆黑的宫殿里跪了七天七夜,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正在随着姑母的死一起枯萎消散。   直到一条稚嫩的小蛇游走过来,轻轻舔舐她的指尖。   云青紫这才从巨大的悲伤中醒过神来,垂眸注视那条小蛇。   这就是……寄存有姑母的一缕神识的蛇,它紧闭的双眼中,有姬太一的下半部《五言经》。   龙族得到了姬太一的下半部《五言经》,将它携带到了南大沼,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破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或许是因为下半部《五言经》太过珍贵,太一神并没有让它毫无防备地对外界敞开,它的存在形式也与《五言经》的上半部不同。   这下半部《五言经》,只能存放在生灵的眼睛里,当这生灵睁开双眼,望向谁时,来者接触到它的目光,这才能将《五言经》唤醒,被吸入太一神所设的秘境。   为了解开这秘境,龙族派出了许多天骄。   但是他们都没能回来,一个也没有。   久而久之,龙族几乎完全放弃了下半部《五言经》,不想再做无意义的尝试了。   但现在,在姑母的提示下,云青紫才恍然发现,太一神的秘境,也可以成为一座囚困敌人的坚固牢笼。   云青紫对那条小蛇伸出手,抚摸它冰凉光滑的鳞片,低声说:“对不起,姑母,接下来,要劳烦你一直闭着眼睛,直到下一个神帝找到你了。”   她带着小蛇站起,走出宫殿。   守候在外的龙族侍卫惊愕地望着他们的君主,险些没能认出云青紫。   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云青紫身上好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一点也不像从前的她了。之前的云青紫,是骄傲但很温柔的一个人……   她满身满脸干涸凝固的血痕,长发散乱,眼眸阴沉冰冷。   龙皇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杀一百个越人来,我自有用处。”    第311章 飞舟   侍卫依照命令,给云青紫带来了一百个越人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   看到这样多的血,云青紫的心本能地颤了颤,想要后退;但她又立刻逼着自己的心不再颤动。   ——她同情别人,可谁又来同情她呢?   姑母本不必死的,是她的怯弱逼死了她。   从今以后,她不要再同情任何人。   在宫殿中抱着姑母尸身枯坐的七天七夜里,云青紫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坚定。   那便是龙族的禁忌之法——   第二法身。   她可以造出一具第二法身,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注入其中,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便会只剩下计算与理智,心则会如磐石一般坚硬冰冷。   只有这样,她才能绞灭自己重情的天性,将一切精力投入到龙族的复仇与复兴大业之中。   云青紫计划将第二法身造成人的身躯,如此,她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潜入人世,为她刺探情报,而不被任何一种鉴别真身的法器发现,即便是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也无法发现丝毫异状。   因此,云青紫才要侍卫为自己杀一百个越人来。   他们的尸身,会是她制作第二法身的参考材料。   云青紫不是没听过龙族关于第二法身的秘闻——   据说,曾有龙族的第二法身生出了自我意识,不甘心只居于替身的地位,残忍地杀害了原身,这也是龙族禁止再使用第二法身的原因。   但对此,云青紫却并不怎么担心。   她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即便那第二法身生出异心,也能轻易地将她灭杀于手中。   云青紫真正担忧的是——   割除了感情之后的自己,还是她吗?   真正的她,是不是在她造出第二法身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呢?   她不知道。   云青紫反复思量了一月,还是抑制不住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与恐惧,最终决定暂且放下此事,之后再办。   将南沼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先前往了中州。   在中州,还有许多龙族的敌人正在苟延残喘,他们同样在夺运之战中重伤未愈,一直在闭门疗伤。   她此去,正是要索他们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姑母。   云青紫至中州五月,一人杀八位仙王,四十七位仙人,鞭尸百余座坟墓,中州各族的老一辈修士为之一空。   凡是在夺运之战中侥幸活下来的各族大能,都尽数惨死在她手中。   最后一战,在殷商王宫。   神族听闻云青紫的疯狂举动,特地派来十位仙王下山助阵,甚至包括当时的新任神帝,也即姬宴雪的母亲。   扫视了一圈将自己重重包围的银甲仙王,云青紫冷笑出声,望向王座上的帝朝阳。   “为了杀我,神族竟然派出了十位仙王……朝阳,你如今被保护得真好。”   是时云青紫刚突破仙王境不久,在当年的五州其实并不算修为第一人,之所以能入中州如入无人之境,一方面是出于神圣种族的种族优势,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大能者大都在夺运之战中身受重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而眼前的这些神族战士却不同。   即便她们只派出一半,也足够镇杀她了。   帝朝阳看着云青紫,深深叹息。   她走下王座,解开繁复的王服,扔在地上,对神族们行礼:   “神使大人,感谢你们特意从昆仑神山上下来保护我,但是今天,请让我自己来与她决斗吧。”   “……”   神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警告她道:“你要想好。”   云青紫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凭如今的帝朝阳,很有可能打不赢她。   “回陛下,我已想好了。”   帝朝阳态度恭敬,但却十分坚决。   “……那么,随你。”   帝朝阳曾与太一神私交甚好,神帝最终尊重了她的想法,向后退去,但并未离开,只是沉默地在旁观看。   今日,她绝不能放云青紫逃离,一定要将她斩杀于此,以绝后患。   她有预感,倘若不杀她,有朝一日,云青紫必会卷土成来,成为神族、乃至整个五州最可怕的敌人。   在神族战士围成的圆圈中,帝朝阳与云青紫相对而立。   在年少时,她们曾是好友。   那时神族与龙族交好,两族之间关系紧密,时常互相通婚,并共同设有私学,主要供神族与龙族的孩子们修行求学,但极少数时候,也会朝一些他族的少年天骄敞开大门。   而帝朝阳,就是那个外族。   那时她还不是帝朝阳,帝是她后来建立殷商之后加的尊号,云青紫总是亲密地唤她的名字,朝阳,就像她方才所唤的那般。   “青紫,你还是如此年轻。”   打量了片刻昔日旧友的面容,帝朝阳感叹地说。   好似感受不到她话语中流露出的淡淡怀念与温情,云青紫冷冷地道:“朝阳,但你却老了。”   “……”   她的敌意毫不掩饰,眼中再无柔和,只有冷刺。   帝朝阳苦笑起来,点头道:“是啊,我老了……你毕竟是神圣种族,寿命远比人族长久。”   “你不该起兵反抗。”   “哦?你觉得我不应该么?”   帝朝阳笑了,“那我该如何?老实听话地继续做待宰牛羊,任由你们神圣种族屠戮么?只为所谓的延续五州,减少资源消耗——但你分明知道,供养百万人族一生所耗的资源,甚至还不如一个神圣种族一年消耗的数量,难道不是吗?”   云青紫沉默。   在理性上,她也知道,帝朝阳说得对,自己无法反驳,甚至她自己本身也是受益者之一;   但在感性上,她却在心中隐隐地想:   这都是有原因的,因为神圣种族就是比人族、比世间所有种族都优越高贵,所以他们理应占有那些资源,倘若给人族,那是白白浪费。   “不要再废话了,朝阳,来决一死战吧。”   云青紫拔出剑:“不论谁胜谁负,此战过后,你我之间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帝朝阳也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兵器,乃是一双金钺,在少年时,她曾用它开拓疆域;在青年时,她曾用它抵御强敌。   “来吧。”   两人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九日,在此期间云青紫甚至化出了真龙原形,咬碎了帝朝阳的手臂,而帝朝阳也砍下了她的尾巴,揭下来无数龙鳞。   但最终,云青紫还是艰难地杀死了她。   帝朝阳诚然勇猛强大,但她毕竟不是她的对手。   几乎在杀死帝朝阳的同时,云青紫祭出昊天塔,朝神帝果断攻去。   神帝没料到她会一言不发,对自己突然袭击,即便很快便反应过来,但最终还是没能擒住她。   “她竟然……抛弃真龙的尊严,偷袭于我……”   望着胸甲上被昊天塔击出的裂缝,神帝不可思议地低喃。   神圣种族之间的战斗有一个默认的规则,那便是凭实力战斗,绝不偷袭。   尤其是神族,他们性情高傲,且又行事光明磊落,不等到敌人准备好,便不会出手。   但现在,云青紫却违背了这一规则,甚至还利用了神族的习惯。   神族战士们都感到心惊:   比一个满心仇恨的敌人更坏的,无疑便是她抛弃了一切,甚至不再遵守古老的规矩。   “去南大沼!今日我们必须要斩杀云青紫!”   她们极速赶至南沼,但那里已无龙族的踪影,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群惊惧的越人。   他们刚想庆祝自己的解放,没想到又忽然来了一群银甲金发的仙人。   拉住一个越人询问,他瑟瑟发抖地答:“大人们……数月之前就全都离开了……他们说,他们说……”   要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啊……”   神帝恼怒而又失望地放开越人。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云青紫在前往中州报仇时,龙族便在准备前往星星海;现在,恐怕他们已经进入星星海深处了。   她没能趁龙族虚弱时斩草除根,这仇与恨,大概要延续到她的下一代身上去了。   龙女云青紫,会是她女儿的一生之敌。   “回去吧,我们来晚了。”   她沉声对神族战士们说。   。   一面吐血不止,一面紧紧攥着父皇的昊天宝塔,云青紫重重坠落在西荒的土地上。   虽然竭尽全力杀死了帝朝阳,可她也同样身受重伤,若不是趁神帝不备,用昊天塔突然攻击她,她必定现在已被镇杀。   神族……太强大了……   云青紫恨恨地想。   即便姬太一已死,可那新上任的神帝,她也还是战胜不了她。   但好在,她和龙族,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发展壮大,也有足够的空间等着他们大展身手,去征服掠夺。   五州既已无龙族的容身之地,那他们便去星星海,星星海才是真正的未来。   云青紫抬头望向天际,在那天穹的深深处,她的同胞正在疾驰。   而她,准备之后再行动身。   那些神族为追杀她必定奔向了南沼,但她们只能惊愕地发现龙族已经离去,气急败坏地盘问越人,绝料不到她却回到了西荒,真龙曾经的故土。   在西荒,她还有事尚未完成。   踏过万里黄土,云青紫回到了水晶宫的遗址。   在路上,她遇到了许多觊觎龙族宝藏的生灵,通通被她毫不留情地杀死,将其尸身扔到了水晶宫的附近,又用狐族大能的银尾为水晶宫设下幻境,以此作为保护。   一千年过去了,海底变成了荒地,水晶宫仍然在残破地矗立着。   将姑母的尸身埋葬好之后,云青紫默默地打开水晶宫的大门,走进去,率先看到的便是地面上垒如小山的奇珍异宝,喷涌着霞光瑞彩。   ……那是一千年前,她匆忙离开水晶宫时,留在这里的聘礼。   但并没有人来取。   再往前走,立到金龙雕像面前,一股雾气组成的朦胧人形便缓缓凝聚。   “……是你吗?”   她的声音小心而又满怀期冀。   云青紫冷眼看着这个过去的“自己”。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你;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来。我猜想,你可能以为我已经在神战中死掉了吧?毕竟龙族死去了那么多……”   雾气还在轻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期盼着当年那个小少女能有一天来到水晶宫,前往南沼与她一起生活,但云青紫已经听不下去。   ……都是假的。她想。   她等待的人根本就没有来,她一点也不担心她,也没有想过夺运之战后她是否还活着。   她一定早就将她,将少年时见过一面的金龙……全忘了。   两人之间,只有她还在等待,还在铭记。   云青紫动了动指尖,将这股雾气挥散。   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之后,过了半晌,她又快步返回,心生悔意。   不……   说不定,说不定她也在找她,只是没找到而已……   她还是要给她留一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这样的话,她便不至于不安惊疑。   云青紫站在金龙雕像面前,长久地静默。   在南沼,她的泪已淌干,心也仿佛就此死寂了,以至于一时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姑母死了。”   想了许久许久,云青紫才说出自己的第一句话。   “她在神战中身受重伤,最终也还是没能活下来。我现在是龙族新的君主了。”   云青紫没能说出姑母是因自己的软弱而死,只是将她的死因模糊地带了过去。   “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人族的小姑娘。可你还是不来。”   “我想,你应该是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   云青紫落寞地笑了笑,“因为,我也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不能总是等你,你明白么?”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现在是龙族的君主了,我不能……”   对着那个不知到底会不会来的少女,云青紫仿佛才能短暂地变回年少时的她,吐露最真实的心声,告诉她自己的痛,自己的恨,以及自己对第二法身的迟疑与犹豫。   她抚摸着雕像的胡须,想象自己正在抚摸那少女的发丝,颤抖着请求她的原谅:   “到时候,若我忘记你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又诉说了许多话,直到感觉自己已经倾尽了心中的哀痛,云青紫又在金龙雕像站了很久,这才慢慢地起身离去。   “我要走了,人族的小姑娘。”   她知道,自己这一走,或许就是数千年。   就连她也不知道,归期到底在何日。   云青紫回眸看了水晶宫最后一眼,狐尾幻境已经起了效果,将水晶宫的真实面貌掩去,血迹与白骨不再,化出的是一个瑰丽动人的梦境。   这梦境是致命的,接下来的数千年,它会将敢于窥探真龙聘礼的生灵一一吞噬。   “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会去往别的地方。下次我再归来,五州都要因为我而震荡。”   “就让这里变成万族的埋骨地吧——”   “不会有人从水晶宫活着走出来……也不会有人拿走我送给你的聘礼。”   云青紫回到南沼,忍着剧痛割肉剔骨,为了躲开神族大观照瞳术的探查,特地按照人族的身体构造,将自己的血肉打碎又重组,造出了一具史无前例的第二法身,还拆下了自己的一段龙骨,为她锻造了一柄神剑。   云青紫将自己的七情六欲抽取出来,灌入第二法身,看着她睁开双眼,那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神情变得生动。   这具第二法身,造得十分成功,堪称完美。   她觉得自己应该欣喜的,可她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与动静。   又试着回忆了一下当年的小少女,也还是如此。   云青紫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悲,事实上,一切喜怒哀乐自这时起,便已全部离她而去了。   她抬指,轻轻点在第二法身的眉心。   再松手时,法身的眉心便燃起了一点火红的朱砂。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她也继承了云青紫的全部记忆,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而诞生。   云重紫对云青池的听话颇为满意,心道自己的第二法身一定不会反叛,即便反叛,她也有能力制服她。   她将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与昊天塔一并交给她防身,告诫道:   “等几千年,现在的神帝死去之后,再行出世,她认得你的这张脸。”   “你要尽量往上爬,坐到高位,将五州的情报时时禀报给我。”   “至于这枚涅槃种,你可用自己的血液浇灌,让它结出一个至强生灵,*做你最忠诚得力的帮手,辅助于你。”   只是云重紫却没想到,她离开五州的第十年,云青池便改掉了她起的名字,改青为清,是为清池,也不会知道为了杀掉她,云清池与谢家家主谢惜自做了交易,甚至不惜送出涅槃种与昊天塔。   像其他第二法身一样,云清池野心勃勃。   但这一切,云重紫都无暇顾及,实际上她也并不在意——   五州数十万里之外的星星海,龙族的飞舟正在聚集。   侍卫匆匆走来,对窗前默立的龙皇低声道:“陛下,大殿下的神识已经消散,料想她已得手,将姬宴雪锁在《五言经》的秘境里了。”   “嗯,我知道了。”   云重紫颔首。   姑母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缕神识也已灰飞烟灭,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悲痛,但心中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唤来真龙的九子,这是除她之外,现今龙族最强大的几人,各个都是仙王境,对他们威严地下达命令:   “你们七个,去昆仑山;剩下的两人,随我去真凰仙岛。”   至于狐族,他们早已向她递了投降书,表示自己不愿参与到这场纷争之中,会尽早乘飞舟离开五州,云重紫也懒得管他们。   无数星辰飞快地擦过飞舟的轮廓,五州越来越近,真龙们全都热血沸腾。   “向五州,全速前进!”   三日之后,公输良药的墓地里,陪葬品木人缓缓站起;   东夷沿海的渔民,看到似乎有三道金光从天落地;   而终年白雪覆盖的昆仑神山上,也迎来了七个不速之客。   神族巡逻的战士发现了他们,喝止住几人:“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前方乃是神族的居所,不许再靠近!”   这七人中有男有女,都黑发金瞳,高大俊美,身背武器。   神族战士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危机感,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神弓。   ……似乎来者不善。   为首的女子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   她一身青衣,负着一架灵琴。   “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后世记载中无比惨烈的裂州之战,就此打响。    第312章 不死鸟   “料想囚牛他们现在已至昆仑山了……”   降落到东夷的海边,云重紫远望前方,并无真凰仙岛的踪影。   真凰必定用空间术法将仙岛层层隐藏了起来,这种术法几乎无可破解,但云重紫却并不焦躁。   她了解这群愚蠢的神鸟,清楚他们的致命弱点,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逼迫他们走出温暖的巢穴。   “负屃,现出真身。”   “是,陛下。”   一个斯文的男子应声而动,飞至空中时,已经化为了一条体型巨大的真龙,眸发金光,飞舞盘旋,长声嘶吼。   负屃是真龙的第八子,最是好文。   它的吼声令海洋都为之震动:   “真龙已经归来,凰主,何不现身一战!”   如此长吼三声,一声比一声音量更高;到最后,音波已在海面上卷起飓风。   “佛祖啊……那是什么……?!”   附近的渔民闻声都惊惧地奔出房外,仰首观看,只见一头从未见过的巨大生灵腾云驾雾飞在空中,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它的吼声震得耳膜出血,纷纷痛苦不堪地抱住了头颅。   没有真凰应答。   尽管云重紫知道,他们必然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概此刻正处于一片焦灼慌乱之中。   “不出来么?”   云重紫冷笑,看向身边的螭吻。   螭吻立即明白了龙皇的意思,恭敬地点一点头,也化为原形飞至空中——   只是,它却没有如负屃一般飞往海面,而是飞往了沿海的小镇。   “凰主再不决断,人族皆为齑粉矣!”   下方的人们虽不明白这巨兽是为何而来,但也能听懂它话语里浓浓的威胁与杀意,当即如兔子一般四散而逃,惊惧万分,有的不断祈求佛陀保佑,而更多人跪地叩首,希望真凰能在龙口之下拯救他们。   静待了片刻,还是毫无动静。   螭吻失去了耐心,看向云重紫,得到龙皇肯定的颔首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张开巨口,吐出一团金焰,朝渔民们喷去:   “看明白,不是我想杀你们,而是真凰怯懦,不愿出手相救!”   “你们若要怪,便去怪真凰吧!”   “啊……!”   龙焰比滚烫的岩浆更加灼热,虽还未扑至,但已将空气烧得嘶嘶作响,渔民们齐齐绝望地尖叫。   在烈焰吞没小镇的前一刻,一只火红的神鸟猛然飞出,张开羽翼,挥散龙焰,牢牢地护住了下方的人们。   它的眼眸清如水晶,此刻被愤怒烧得愈发明亮:   “退下!神圣种族之间的战争,何必牵连到他人!”   凰主。   云重紫勾起唇角,满意而又轻蔑地笑了。   把她引出来了。   真是沉不住气的鸟儿……   如她所料,即便明知是陷阱,但真凰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生灵去死,只能选择坠入深渊。   在战争之中,暴者往往因其暴而胜,仁者因其仁而死,终反被自己的仁爱不忍所害,至于杀身殒命。   “凰主终于舍得现身了么?”   凰主施下一个防护阵法,保护附近的渔民不在接下来的大战中受到波及。   负手立在空中的女人紫衣金冠,气度威严尊贵,仅仅是看了一眼,凰主便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她的对手。   ……怎么会这么快?   虽然她知道,真龙必定会回到五州复仇,但也没料到,他们会来得如此迅捷,且又没有任何征兆。   她原本以为,龙族会有一个正式的宣战的。   不妙,她得尽快将龙族入侵的消息传递给神族!   凰主试图拖延时间:   “你就是初代龙皇的女儿么?想要报仇的话,大可去找神族,夺运之战中,我真凰并未伤及你们龙族半分!”   与此同时,早已有真凰消失在仙岛之上,以空间术法极速前往昆仑神山,想要警告神帝。   “是这样不错。”   云重紫俯视着凰主,看透了她的意图,却不做理会,仍旧镇静。   战火应当也在昆仑山上燃烧起来了,而姬宴雪受困于秘境,可能今生也无法走出。   真凰现在去通风报信,根本无济于事。   龙皇笑道:“可是我龙族此次归来,并不仅为报仇,更是为征服五州——”   “而你们真凰向来不识时务,不知道该如何明哲保身,必定要淌这趟浑水,绝不肯束手旁观……”   女人神情自信而又笃定,轻飘飘地道:“所以,我只好先来杀掉你们了。”   “……”   话至此处,已无可再说,凰主大怒,化为一团火焰,以原身击向龙皇。   “那便来战!”   伴随着它的话音,仙岛上的所有真凰全都飞舞而出,团团包围住负屃与螭吻。   凰主直接跨越空间,一瞬间来到了云重紫身后,拔出一柄狭长的赤色神剑,宛如一片秀美的兰叶。   她闪电般刺出剑去,剑锋从云重紫的四面八方突然出现,组成剑的牢笼,云重紫上至头颅、下至腿脚,无不被密不透风的剑光所困,不能动弹分毫。   凰主使用了空间术法,从云重紫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都刺出了剑,分明只有一人一剑,但却仿佛千军万马!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空间符文么?”   云重紫捻住刺到自己面前的其中一柄剑,垂眸浅笑,细细打量。   那剑离她的面庞极近极近,剑尖再往前稍送几寸,就能刺破她的眼瞳。   ——但却不能。   云重紫牢牢地抵住了它,使它不能再前进半分。   下一刻,龙皇浑身一震,散发出的磅礴气机,将包围住自己的剑锋尽数震得粉碎!   “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本领,都一一使来!”   她反身朝凰主挥出一拳,手臂上金光弥漫,隐隐现出片片龙鳞。   倘若被这一拳击中,山岳也会为之崩塌!   真龙勇力无双,赤手空拳也可破云吞日,凰主不敢硬抗,急忙躲避开云重紫的攻击。   她将空间术法运转到出神入化,直接将空间切割开来,使自己的每一下攻击都精准地落到云重紫身上;   而在云重紫攻来的时候,又将空间如一沓布一般层层堆叠,大大延缓云重紫出拳的速度,使她的攻击落空。   无数致命的法术海一般倾倒在云重紫身上,但她却仿若未觉,像没有受伤一般,气息还是如之前一般强大旺盛。   她甚至根本不加躲避,只是不断地进攻!   “你真是疯了……”   凰主难以置信地低喃。   云重紫又硬生生地受了凰主一击,这一击落在旁人身上,必定都会吐血不止、命殒神消,但云重紫……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连骨骼都未折断一根!   凰主的心中渐渐生出恐惧:   ……龙皇的肉身太强大了!   在神圣种族之中,龙族的肉身本就最为强横;   而眼前这个女人,竟比寻常龙族的肉身更强百倍不止!   怪不得她没穿铠甲,也没持任何武器……   ——她的身体,本就是天下最锋利的攻击,最坚固的防御!   在此情形之下,龙皇可以被凰主击中无数次,仍能安然无事;   但凰主只要失误一次,顷刻之间,便会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再不能起。   她没有出错的机会,如同踏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必须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   云重紫又劈出凌厉的一掌,凰主习惯性地再次切割空间,躲过她的攻击。   却不料,龙皇的唇边忽然漾开了一抹笑。   她吹了一声口哨,像在逗弄笼中鸟雀,羞辱意味极浓:   “……抓住你了。”   云重紫的掌风本已如强弩之末般微弱下去,可此刻却又突然地暴涨数丈,直直劈向凰主!   这一拳直接砸断了凰主的数根肋骨,将她击得倒飞出去,在海面上砸出巨响:“砰——”   俯视着在海水中羽毛散乱、狼狈不堪的凰主,云重紫笑道:   “你以为,我只有蛮力么?”   在方才的战斗中,她并非不知变通,一味以肉身硬抗凰主的攻击,看似落于下风,实则一直都在仔细地观察凰主的空间术法,精密地计算她切割空间的行动轨迹。   云重紫耐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力度,等到凰主习惯了她的攻击距离之后,才趁其不备,猛地爆发出了真正的力量,超越凰主切割开的空间,给予了她重重一击!   “咳咳……”   凰主吐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海面,感到胸口剧痛。   云重紫的那一掌中蕴含着真龙的力之符文,仅这一掌,便几乎击碎了她的髓树!   她尽力修复着伤势,张口喷出一道天火。   这天火极为纯粹,仿佛取自太阳的心脏,但并不炽烈,反而发着幽静的清光。   “日精火!”   天火被凰主的空间符文直接传送到了云重紫身上,即便云重紫当即竖起了龙鳞防御,仍然将她的皮肤灼烧出道道伤痕。   与此同时,凰主也展开了自己的大道图景——   “千方水晶!”   一枚晶莹剔透的菱形水晶倏然出现在云重紫的头顶,虽仅有一拳大小,却有无数平面,折射出万道冷光,其内则是混沌一片,蕴藏无穷空间。   凰主的大道图景来源于对空间大道的至高领悟,其威力甚至不逊色于徐凰的神话屋!   趁着云重紫被日精火灼烧之际,千方水晶光芒一闪,将她收入其中。   “哈啊……哈……”   直到看着云重紫的身影消失在空中,凰主才敢稍微松一口气,大口地喘。息。   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凰主心中升起,她心有余悸地想:   只差一瞬……   若没能大道图景擒住龙皇,再让云重紫在自己身上劈下一掌,她的肉身便会彻底衰亡。   所幸,她用天火与千方水晶困住了她。   千方水晶内蕴广袤空间,其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凰主可以自由调整。   而此刻,她将它的时间流速调到了最快。   外界过去一日,千方水晶之内,便已过去千年。   换而言之,云重紫在千方水晶里停留的每一息,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老。   而千方水晶之中的空间极其复杂,既如蛛网,又如蜂窝,有的区域空间大块塌陷,仿若坑洞;有的区域则是许多空间层层重叠嵌套,垒如高塔。   一旦进入其中,便再难踏出。   只要能将她困住几日,云重紫就会老死在千方水晶之中……   剧痛带来的冷汗还在额边未干,向来最为爱洁的凰主却顾不得擦拭,只休息了极短暂的一刻,便振翅飞向不远处——在那里,她的同胞与负屃螭吻正在激战。   她得赶过去帮助他们——   “叮……”   识海中却忽然响起了细微的断裂声。   凰主的身影僵在半空。   在她身后,无数道裂纹正在千方水晶的表面上飞速扩大延展。   下一刻,千方水晶轰然化为齑粉!   “唔嗯……!”   凰主当即仿佛被一剑刺穿了心窝,发出了一声极端痛苦的闷哼,再也支撑不住,羽毛翻飞着坠入地面,不断痛鸣挣扎,将沙滩砸出一个个深坑。   大道图景与识海相连,一旦碎裂,便会带来无比剧烈的反噬,那种疼痛会叫任何生灵都瞬间失去理智。   “凰主!”   附近的几只真凰见凰主落难,心中又惊又痛,急飞过来,要将她带走保护。   但还未靠近,胸口处便率先出现一个滴血的大洞。   “凰主……”   它们又飞了几下才感到疼痛,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攻击,翅膀变得如石头一般沉重,最后不舍地唤了一声“凰主”,身躯无力地坠下,直到死去时,眼眸仍然大睁。   云重紫收回手,脸庞上的龙鳞淡去,拂了拂肩上的水晶碎屑,神情轻松。   “那枚水晶,便是你大道图景的具象化么?的确可谓精彩纷呈……”   每个生灵的性情、天资与对大道的领悟都不一样,因此诞生的大道图景也就各不相同。   通常,大道图景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质,是自我与灵魂最真实的外现。   譬如饕餮的大道图景,乃是一个寂静旋转的黑洞漩涡,象征着它永不止息的吞噬欲望;   姜垂的大道图景,名叫“杀戮劫狱”,显现出来是无数人头尖叫哭喊、互相啃噬,则暗示了他内心掩藏至深的混乱、暴虐与痛苦。   而凰主的大道图景千方水晶,则是晶莹坚固,澄明如冰——这也正代表了她的心与品行。   宁折不屈,为了心中的道义一往无前,百死也不能折断她的灵魂。   这是一位意志坚定而又品德高尚的君子,也是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敌人。   即便是云重紫,也被她的千方水晶足足困住了三年,这才得以将其打碎——   但对于外界而言,也不过只是过去了一刻钟不到。   “为了表达对你的尊敬,我可以让你一观我的大道图景。”   虽然凰主的败亡已成定局,但云重紫还是将自己的大道图景展现了出来。   “食己蚀人!”   她的掌心出现一条金色的小蛇,它身躯呈一个环形,咬着自己的尾巴,大口往喉咙里吞,神情悲伤,眼角还在不停地流泪。   吞食自身的衔尾蛇。   她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洄求索,吃掉昨日的自己,一面自噬,一面重生,日夜咀嚼品鉴自己的苦痛。   再翻转手掌,云重紫的大道图景便悄然隐去。   她降落到地面上,走近凰主。   “你该逃的——凭借你们真凰的空间符文,虽然不能战胜我,但只要你们一心逃亡,即便是我,也绝不能擒住你。”   “你以为真凰是那群见风使舵的狐狸么?”   凰主已经奄奄一息,但却仍在咬牙喝骂。   “真凰是属于自由的神鸟,鲜血永为故乡的长风而流!”   “……宁战而死,不逃而活!”   听到凰主如此说,云重紫却并不动怒,实则,如今的她根本不知恼怒是什么滋味,只是摇着头笑叹道:“可怜的鸟儿……”   她蹲下身,压低声音,确保凰主能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清:   “你的羽毛很美,我会用它制成箭羽,尽杀五州人。”   凰主的眼里流出泪来,只是这眼泪却不是哀叹自己的将死,而是为五州的命运而悲痛觳觫。   她死死地盯着龙皇,心中满是痛恨:“神帝不会放过你……!”   “是我不会放过神帝才对。”   “你可能不知道,我为毁灭昆仑山,足足派出了七位仙王;而被你视为希望的姬宴雪,此刻还困于秘境之中,对这一切,都懵然不知。”   “等她出来时,龙族的大军早已踏遍了五州——”   云重紫欣赏着凰主眼中的怨愤与绝望,“不,不对,更有可能,她永远也走不出去。”   “好了,结束吧,你已经不能再带给我更多乐趣了。”   女人探手一握,折断了神鸟的脖颈。   不远处,负屃螭吻与其余真凰的战斗也到了尾声——   “文华碑!”   负屃张开大道图景,一面巨大的石碑浮现在他的身前,其上写满字句,俨然正是一篇辞采华丽的文章。   “鱼跃龙门,击水吞火!”   螭吻原身乃是一条鱼龙,它龙首鱼身,身上带着湿润水汽,大道图景乃是一条尾击水、口吞火的锦鲤。   而真凰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神鸟,同样张开大道图景,遍体沐浴神圣火焰,双翅飘散灰烬与火星,神情决然,自上而下朝负屃与螭吻俯冲而去。   “不死鸟!”   不死鸟是真凰独有的法术,无数真凰可以合为一体,组成一只永生的神鸟。   真凰们知道,他们的修为不如负屃螭吻,若是一个个轮流作战,必定会被挨个斩杀。   他们只有团结一心,将所有力量集结在一起,才能有些许胜利之机。   真凰们抱了死志!   负屃意识到了什么,收拢大道图景,将石碑如盾牌一般挡在自己身前:   “不好,他们想要自——”   他的话还未说完,真凰们组成的不死鸟已经掠至,与两人的大道图景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   极其耀眼的烈光从碰撞处猛然爆发,如同一颗太阳正在膨胀,巨响震耳欲聋,可怖的冲击波甚至短暂地冲溃了附近千里的每一朵海浪,让海面变得平整如镜,仿佛大海也要在这种毁天灭地的伟力之下偃旗息鼓。   这逸散的气机也冲散了天穹上的云彩,让长空变得晴朗明净;   而被击碎成小水滴的海水也浮在空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极美丽的彩虹,绚烂地横在蔚蓝的海面上。   在这美得仿佛不在尘世的景色里,晴天与碧海之间,云重紫走到海岸上,立在黝黑巨大的坑洞边。   这是方才,负屃螭吻与真凰组成的不死鸟激战留下的痕迹,几乎炸碎了整片海岸。   自上方望去,这个巨坑丑陋而又违和,宛若无瑕水晶上的一块虫蛀。   她放出神识,简单探察了一下坑下,其中已不见螭吻的踪影,估计他已尸骨无存。   坑底铺着一层尚有余温的灰烬,而在那灰烬之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生灵,勉强才能看清龙形。   在最后关头,真凰们集体自爆,其叠加出的威力,是单只真凰自爆的千倍万倍,一瞬间便令没有防备的螭吻化为了齑粉。   而负屃则更敏锐一些,提前发现了真凰的意图,将大道图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被那群刚烈的神鸟击得倒地不起,大道图景破碎,连龙族引以为豪的强悍肉身,也几乎变作焦炭。   至于那些以性命发动最后攻击的真凰们,已经烟消云散,变成了坑底的一层灰烬。   看到了上方的云重紫,负屃眼睛一亮,咳嗽着吐血,想要挣扎起来:“咳……陛、陛下……”   安慰似的,云重紫朝负屃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便在它欢喜的神情中,整个儿捏碎了它的识海。   “你已经不能再战斗了……及早解脱,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好事。”   她不需要累赘,更不需要一个不能战斗的战士。   云重紫拾起凰主一根沾血的尾羽,看也不看那些惊惧万分的渔民,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来到了东夷的心脏,楚国的都城,泽都。   如她所预料的一般,这座繁华的城市此刻十分寂静,但却不是出于宁和与安乐,而是被外力死死地扼住了咽喉,不敢发出一声哀鸣。   见到龙皇驾临,把守着泽都的木人全都塌下庞大的身躯,缓缓跪伏下去。   “恭迎陛下!”   早在龙族的飞舟全速驶向五州之时,这些木人便感受到龙皇的召唤,从公输良药的墓地中苏醒。   然后,它们以雷霆之势,迅疾而不可抗拒地占领了泽都,控制了现今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   木人们将三人带出来,强行按着跪倒在龙皇面前,声如洪钟道:   “陛下请看!”   这三人自然是公输良言、佛陀与楚王,分别代表着公输家族、佛门与大楚王廷。   他们被卸掉法力,以神索捆缚住全身,动弹不得。   公输良言的头被木人按得深深低下去,但她却仍在竭力昂首抗争。   三年过去之后,如今的她显得沉稳了许多,终于有了家主的威势,但在此时,仍如之前一般倔强不屈。   “放开我!我绝不会对敌人下跪!……”   云重紫对制住她的木人摆了摆手,木人立即恭敬地松开手,悄然退下。   “你便是公输良药的妹妹么?”   龙皇随意地点评道:“你姐姐很聪明,但她的妹妹,看起来却很蠢。”   “……是啊,我是蠢。”   公输良言抬起头来,嘴角淌血,那是她之前与木人战斗留下的内伤。   她扬起一个讽刺而心寒的冷笑:   “我的确是……天底下第一蠢物,竟然亲手将敌人引到了我的家园。”   她怎么也没想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姐姐仍在算她,向她示好,让她心软,利用她,恳求她,让她没能销毁木人,而将它们葬入了她的墓园。   而姐姐甚至暗示过她的——   在临死前,依偎在她的怀里,她说:   “良言,我的话别有用心,你都不要信。”   可她……信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姐姐偏偏对龙族如此忠心耿耿?   “要杀便杀吧!”   公输良言横下心,用头颅撞向云重紫的脚下。   “我只想求你,不要伤及东夷的生灵!”   云重紫疑惑道:“谁说我要杀东夷人了?”   她用脚尖轻轻挑起公输良言的下巴,想,分明是如此相近的血脉,如此相像的脸庞,可这两姐妹的眼睛,却是完全不同。   她的姐姐可以不择手段,抓住一切抛来的藤蔓向上攀爬;   而在这公输良言的眼中,她却看到与真凰相似的决绝坚贞。   云重紫索然无味地收回脚。   再来一次,便无趣了。   “龙族与东夷人并没有前仇旧恨,实则在万年前,东夷根本没有发展起来,战火只燃烧在西海与中州。”   “而且我也答应过你姐姐,只要她为我办好事,我可以保全东夷,与——”   云重紫笑了笑:“你的性命。”   她的目光扫过那默然不语的佛陀,与颤抖不休的楚王,一眼便看穿佛陀不是原身,而是他人伪装,但也不甚在意,只是瞧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   佛陀是真是假,和她没关系。   她真正挂心的,是昆仑山的战局。   云重紫望向西方,仿佛已经隔了无数距离,望到了那晶莹辉煌的雪山。   “不知囚牛他们进展如何?”   想必,昆仑山山巅的积雪,现在已被神族的鲜血染红。    第313章 石人   昆仑山上。   旭日缓缓地升了起来,这初生的太阳还未烧得火红炽热,微淡的日光照在神山覆着严冰的山壁上,甚至还带着点叫人发寒的冷气。   过了几刻,太阳终于升到了天空正中间,将雪面照得晶莹一片;   而在那洁白的积雪上,赫然有滚烫的鲜血,正如小溪一般汩汩流淌下来。   一个红衣女子“嚓”的一声,将刀从神族战士的胸膛里拔出,又带出更多的鲜血,甚至飞溅到了她的面庞上,她却习以为常似的,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抬臂,若无其事地甩掉刀刃上的血珠。   往日高洁尊贵的神山上,此刻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日光的照射融化了在夜间结冰的血,更让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郁了几分。   “都清理干净了么,睚眦?”   囚牛走过来,问。   她的神情依旧平静,但简素的青衣却撕裂了许多,更沾染着道道血痕,既有她的血,也有神族的血,显得颇为狼狈。   战斗已经结束,囚牛派睚眦来打扫战场,看到哪个神族还未死透,便顺手补上一刀。   看样子,睚眦将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真龙九子当中,属她最为好斗嗜杀。   “干净了——”   说完,红衣女子又颇为遗憾地道:“就是可惜,叫那头碧尾狮幼崽逃脱了。”   她的脸上与胸前也有深深的伤口,正是与神族的战斗中留下来的:   “我本来还想将它作为战利品,献给陛下呢。”   众所周知,碧尾狮是神族的坐骑,若能捕到一只碧尾狮幼崽献给龙皇陛下,不仅是上好的战利品,更是对神族极大的羞辱。   只是,睚眦的愿望却落空了——   为了掩护那只小狮子逃走,数个神族战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也不知她们是图什么——碧尾狮再珍贵,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只坐骑而已。   睚眦耸耸肩,泄愤般地踢开脚边的神族尸体。   昨夜便是她,牢牢地拖住了她,叫她很是恼火。   “不要管那狮子了。”   囚牛皱眉道,她是真龙九子中最年长、最稳重、修为最强的人,威望也最高,除过龙皇,也便只有她,才能稍微训斥桀骜不驯的睚眦一二。   “快和我们一同向陛下回禀战果吧,陛下前天就在问了。”   三天前,他们七人降落在昆仑山下,与神族爆发了激战。   囚牛原本以为,这会是场十分轻松的战斗,毕竟神帝姬宴雪不在,神族没有仙王坐镇,而他们却足有七位仙王,在修为上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应当半日不到就能取胜;   却不料,在昆仑山上,他们遇到了空前激烈的抵抗。   神族们舍生忘死,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机敏而又团结,迸发出的力量惊人,即便真龙九子在星星海中声名远扬,号称战无不胜,云重紫也没有因为姬宴雪不在便放松警惕,特地派来了真龙九子的大半,但他们还是接连陨落了三位同伴,分别是龙三子嘲风、龙六子霸下、龙七女狴犴。   活下来的,只有真龙的长女囚牛、二女睚眦、四子蒲牢、五女狻猊。   而他们,甚至也受了不轻的伤,与想象中的毫发无损差距颇大。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出乎囚牛的意料。   ——要知道,真龙九子,并不是说,他们九个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而是现今龙族中除过龙皇最强大的九人,因此才合称为真龙九子。   他们九个当中,是按修为来排资论辈的,越强大,排得也便越靠前。   譬如囚牛最强,便是真龙长女;   而相对实力最弱小的螭吻,则是第九子,排在末尾。   龙皇带着龙八子负屃与龙九子螭吻去了真凰仙岛,而叫更强的他们七人去昆仑神山,本身就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重视。   来的路上,睚眦与蒲牢甚至还为此隐有怨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攻打如今连一个仙王也没有的昆仑神山,根本不需要派来他们七个。   但却没想到,即便如此,神族还是硬生生地斩杀了三位真龙仙王。   其中甚至还包括排名甚高、修为仅次于囚牛与睚眦的龙三子嘲风……   而他的修为,在真龙九子之中,已是前三了。   是以,即便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囚牛的心情也不怎么轻松愉快,反而还颇为沉重。   七位战功赫赫的仙王,初至五州,竟然一战折损小半,这险胜不是胜,而是耻辱。   直到现在,一闭上眼睛,囚牛眼前还是能浮现出这几日激战的画面——   金发银甲的神族战士神情坚毅,持剑朝她排排列阵攻来,天空绽开无数剑光、飞射无数神箭,滚滚血精燃烧炽烈,生命符文如虹光般奔涌喷泄,将昆仑山巅映得一片雪亮。   她们组织严密,战法精妙,且又悍不畏死——   不如说,甚至是将战死视作荣耀,若是眼见目标不能达成,更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自爆,用性命掩护其他神族逃脱离开。   神族是天生的战士——   这句话,直到和她们切实地战斗完之后,囚牛才深刻地领会了它的含意。   “怪不得神族是神圣种族之首,如今看来,如此排位,并不是全无道理……”   她运转仙力,*一面修复身上的伤口,一面疼惜地抚摸灵琴上的数根断弦。   这把琴正是她的法器,之前在星星海还从未损伤过,这次,却被神族的剑锋割得几乎要毁坏。   若有可能,今生她都不愿再与神族战斗了。   简单收殓了一下嘲风三人的尸身,囚牛等人便开始向远在东夷的龙皇报告战果。   囚牛取出一颗莹润的宝珠,从这宝珠中流淌出一面光幕,显现出龙皇的面容。   “……此次战斗,我们总共杀死了几千神族,约占神族数量的九成,只是,还是让一些年少的神族侥幸逃脱了出去,但并不多……”   听着囚牛恭敬的讲述,云重紫赞赏地点了点头。   她扫了一眼几人,立即发现没了嘲风三人的身影:“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囚牛一僵:“……我们也……陨落了三个。”   “嘲风、霸下,和狴犴,是么?”   “……是。”   囚牛等人惶恐地跪下去:“请陛下责罚!”   “不要紧。”   他们相当紧张,云重紫倒是并没有什么惩罚降罪之意,眉目平淡道:“这很正常,我这边也死了负屃与螭吻。”   其实,对于囚牛他们的战果,云重紫丝毫不觉得意外,甚至还颇为满意。   在她原本的预估里,此一战或许要陨落四个仙王的。   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少了一个,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算不错了。   真龙九子是在星星海里成长起来的,至今未逢一败,也没有见识过神族的厉害,对她们心怀轻视之心,也在所难免;   可云重紫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毕竟连她当年,甚至也险些死在姬宴雪母亲的剑下。   囚牛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惊讶道:“……那么,也就是说,真龙九子,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人了?”   神族强大也就罢了,没想到,孱弱的真凰,竟也能杀掉龙族的两位仙王……!   明明,论肉身与战力,真凰并不如龙族啊。   “不错。”   云重紫颔首:“空缺下的位子,留待占领五州之后再补全吧。”   她将接下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要快些,明白么?”   虽说姬宴雪走出秘境的希望十分渺茫,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她若是突然出来,会是一个大麻烦。   在这些年传递来星星海的情报中,云重紫已经了解姬宴雪颇深,熟知她的修为与性情;   即便是如今的她,对上姬宴雪,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星星海历练近万年,云重紫的修为也只是与姬宴雪平齐而已,都是半步神祇。   之后再想向上迈进,修为却如同被卡死一般,不论她尝试什么办法,都只是止步不前。   大道在隐隐地抗拒她成神——   更准确地来说,它平等地抵制一切生灵成神的渴盼。   云重紫怀疑,这又是太一神的手笔,可她也不太能确定;即便能够确定,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们兵分两路,从东西方各自攻往中州,恰呈左右夹击之势——”   云重紫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人族的轻视:   “虽然,攻打中州根本不需要什么战策……仅凭你们四个,也足以横扫五州了。”   实际上,在解决神族与真凰之后,她觉得征服五州的进程就此完成了大半,心中已经不在乎接下来的事了。   “那个佛陀是个冒牌货,已被擒住,不足为虑。”   “等我解开中州与东夷间的屏障之后,在歧大都会合。”   “至于我的第二法身……则由我亲自去联系。”   龙皇的金瞳闪耀着志在必得的光。   “我要真龙的旗帜代替姜周的凤凰旗,在人皇的宫殿上永远飞扬!”   囚牛等人也不禁为龙皇表露出的野心而兴奋起来。   在星星海中,他们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踏碎一个又一颗年轻的星辰,不论什么种族,都只能在龙焰与飞舟之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现在,该是古老的五州,向真龙偿还他们应得的一切的时候了。   龙族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在真龙的血管里勃勃跳动:   “愿听从陛下调遣,为您赴汤蹈火!”   广袤无垠的万兽山脉里,发生了一番大动荡!   先是不知为何,自几天前起,昆仑神山上便不断爆发巨响、喷发剑光,似在激烈战斗,即便万兽山脉只是昆仑神山的支脉,距离神山实则甚远,也仍能闻见其声。   灵兽们都战战兢兢,惶然无措,不知昆仑神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怕受到牵连,飞也似的纷纷逃亡了万兽山脉的外围。   但今日清晨,神山上的轰鸣声终于停止之后,灵兽们的心刚放下没几刻,便又被陌生的四个生灵强行驱赶到了一处,若有谁敢不从,当即就会被斩下头颅,用以恫吓。   “他们赶我们来此是要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几个人是神族么?——可是,看其发色瞳色,又不像是神族……”   “他们太强大了,至少也是斩己——不,仙人境吧!”   “……”   空地上,无数灵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足有数万之众,都心中惶恐,不断交头接耳,兽群中既有兽吼,亦有鸟鸣。   这些灵兽有天生的敏锐直觉,能感受到那黑发金瞳的几人不怀好意,他们身上的伤痕与浓重血腥气更增加了它们的不安。   他们好像,是从昆仑神山上下来的……   难道,他们竟赢了吗?这不可能!神帝陛下呢?   被逼迫着一起来到这片空地的灵兽,甚至还有万兽山脉的霸主,貔貅,白绒鸟,与石人。   十年前,谢挚为救族人进入万兽山脉,还与它们三个有过一面之缘。   “喂,石头人,”貔貅心里也没什么底,悄声问身旁的石人,“你不是与昆仑神族有关系么,依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石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它是由摇光大帝铸造的不假,可是,它早就与昆仑神山失去了一切联系;它的主人与创造者,更是从未来看过它一次。   “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   石头人僵硬滑稽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压抑极深的恐惧。   “……他们身上,沾着神族的血。”   甚至在其中一个男子的背上,赫然背着神族独有的神弓;   而那,神族是绝不可能对外借出的。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   囚牛立在空中,扫视了一圈下方黑压压的灵兽,确定整个万兽山脉的灵兽都被他们赶到这里之后,才朗声道:   “今日将你们聚集在此,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神帝已死,神族已亡,以后你们的主人,将会是我们真龙!”   此话一出,在灵兽群里犹如掀起海啸,每个生灵内心都震荡不已:   有人断然否定:“什么?!神帝陛下陨落了……?这不可能!!”摇光大帝是不可战胜的!   “……这么说来,他们是真龙了?”   也有人面露迷茫,真龙,对现在的五州生灵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   修为高与年长者,则对过去的历史了解得更多一些:“真龙……真龙不是早离开五州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   囚牛的话犹如滚油,使得下方的兽群猛地炸开了锅。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惊惧怀疑的神情,朝蒲牢点头示意,他便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条覆着银甲的手臂,那手臂被利器齐齐地切断,断面还淋淋地滴着血,随手抛到了地上。   “你们自己看吧!——难道你们还认不出来神族的铠甲?”   有灵兽犹豫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嗅闻了一下,旋即脸色大变——   ……天呐,这的确就是神族标志性的铠甲!制造这种铠甲的神银,只有昆仑神山上才有!   神族被残忍地杀害了!   ——而如果神帝陛下还活着,她绝不会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确认了神帝的死亡,它万念俱灰地跌坐在地,又悲又怒地大哭起来:“陛下!”   昆仑神族与摇光大帝是灵兽们的信仰与保护神,现在,这些真龙却突兀地告诉它们,神帝与神族已死,从今以后,它们要被真龙接管了!   “真吵死了!”   睚眦被这哭声吵得心烦,抬手便要将那只灵兽杀死,又被囚牛拦住。   真龙的长女,朝她微微摇了摇头:“不急,先礼后兵。”   囚牛很温和地对下方的灵兽们道:   “好了,我知道你们很难过,但是现在,真龙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要听我们的话,自会有大好处与大机缘。”   与大多数喜好华服的龙族不同,囚牛的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插了一支玉簪,这让她看起来不像人们印象中狂傲不羁的真龙,反而更像一个人族。   “我们会带领着你们,攻打西荒与中州,届时人皇与各部牧首的珍宝,都可与你们分享。”   龙族的大军还在飞舟上,尚未抵达五州;   身为大能者,龙皇与真龙九子的速度远比飞舟快,因此,他们乃是龙族的先行者,实则并无军士可用。   而且,这里不是有现成的消耗品么?   真龙也并不认为,攻打五州,需要龙族的军队。   神圣种族数量稀少,极难繁衍,即便是性淫的真龙,也不例外。   他们至今数量还是只有几千,每一头真龙的性命都很珍贵,不愿随便浪费。   貔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攻打西荒与五州?开什么玩笑!他们会全军覆没的!   而且,她看得很清楚,这青衣女子看似温柔可亲,实则眼底并无丝毫温情。   对这些灵兽,她只有漠视与利用。   在她眼里,它们只是可以驱使的狗,作为主人,偶尔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哄上几句,也无伤大雅。   倘若答应,灵兽们只能去白白送死——她可不认为,在战场上,这些真龙会保护它们!   貔貅强压着怒火,上前行了一礼,尽量恭敬地道:   “感谢大人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我们在这万兽山脉里讨生活,便已觉得很好,而且,也不想离开故土太远……”   “是么?”   囚牛惊奇似的扬起眉,貔貅与其余的一些灵兽听她语气似有松动,都连忙点头。   “那可真是……可惜。”   囚牛状若惋惜,摇了摇头。   下一刻,方才点头的所有生灵,头颅都滚落在地上。   睚眦收回刀,带出一片血影。   她轻蔑地嘲笑:“好了,这下,你们便能永远留在故土了。”   “还有谁想留?”囚牛含笑问。   寂静无声。   有灵兽幼崽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吓破了胆,极度恐惧地哀哀抽泣起来,又被它同样惊惧的母亲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生怕引来更大的灾难。   它怎么也没想到,万兽山脉最强的生灵之一,貔貅大人,还有其他强者,会在一瞬间之内,全都会头颅落地。   那刀太快太快,快得直到灵兽们的头落到地面上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犹在困惑地眨眼;   过了几息,它们身后的无头躯体,才猛地喷涌出一道热血的喷泉。   “……”   白绒鸟终于不能再忍受这股铁一样沉重的死寂,祭出一尊古朴庄严的黄铜大钟,其上涌现无数青色符文,飞旋着笼罩在真龙们的头顶,那正是十年前,它从长生世家的王煜手中得来的战利品。   白绒鸟,便是那只爱自称“老夫”的雪白小鸟。   它燃烧无数血精,一瞬间便飞到了百里之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清晰地传到石人的耳朵里。   “——小石头,快跑啊!!!”   真龙们也听到了它的呼喊,全都笑了起来。   他们并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它逃跑。   直到白绒鸟将要逃出万兽山脉时,狻猊才慢慢起身,张口喷出一道火焰。   “轰——”   林木刹那间被燃烧殆尽,更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龙焰将空气也烧得犹如岩浆,等狻猊再闭口时,白绒鸟早已化为了一抔灰烬,飘飘扬扬地洒在万兽山脉受伤的大地上,连一点尸骨也没能留下。   “看来它也想留下来。”囚牛笑着点评。   蒲牢的吼叫响入云霄:   “敢逃者死!!!”   在这刻意展示力量的巨吼声中,灵兽们全都控制不住地跪伏在地,口吐鲜血,流泪不止,颤抖战栗。   这是来自血脉的压制……   但神族之前,从来没有向它们展现过神圣种族的真正力量。   它们终于绝望地意识到:   在真龙面前,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早在囚牛开口之时,它们便已经注定了要踏上这艘不撞得粉碎便绝不停止的战船。   而方才的杀戮,则是在立威。   而这立威很有效果——至少现在,万兽山脉的数万灵兽,没有一个再敢动拒绝或逃跑的念头。   囚牛落到地面,走向同样下跪垂首的石人。   她自然能看出来,这石人,与方才惨死的貔貅、白绒鸟,便是万兽山脉中最强大、威严最高的几个生灵,若能控制住它们,也便等于控制住了其他灵兽。   但那貔貅耿介,白鸟奸猾,都不可用,尽早杀掉,也是好事。   只有这个石人,看起来倒是老实沉默,能够认清形势。   囚牛亲切地拍了拍石人,道:“你听龙族的话,这很好……”   她示意狻猊解下背上的神弓,递给石人,让它拿着。   杀完刺头之后,是时候给听话的狗,一些奖励与甜头了。   “从今天起,便由你来统率灵兽大军。”   石人握着那还沾着血的神弓,垂下头去。   “……是。”   白象氏族里,有族人疑惑地叫起来:   “族长,族长,为什么白银甲虫会忽然调转方向,朝南面走呀?”   白象氏族的木屋建造在白银甲虫的背上,早已与它们成为了亲密的伙伴。   这群号称“福虫”的甲虫活过了无数岁月,对危机有一种天然的敏感,甚至逃过了之前的两次神战,也仍然存活。   “诶,祭司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是闭关终于结束了吗?”   看到久未露面的白发女人,族人热情地问询。   祭司没有回答。   寒风卷起了她的白发,将她卜算师的长袍也吹得微微鼓动。   十年之期已到,预言中的大难,终于如巨石一般压在人们头顶。   “我要去一趟定西城。”   “告诉翠微,我不回来了,让她不必担心。”   雍部的定西城,依旧如漆黑的巨兽般,俯卧在荒凉的大地上。   这座粗糙沧桑的钢铁城,坐落在大荒最西方,距离万兽山脉最近,如秤砣一般,沉甸甸地压着大荒的安危。   今天,守城巡逻的兵士们仍然恪尽职守,十分警惕。   忽然,他们远远地望到,在地平线上,有滚滚尘土升起——   那是过于多的灵兽们一起狂奔而来,带起的黄沙与土石。   “兽潮来袭!!!”   兵士们立即大声呼喊起来,将这个消息传遍整座定西城:“快禀报蛟马卫首领与牧首大人!”   虽然奇怪于兽潮来袭的时机——往年,都是深冬之时,灵兽们在万兽山脉里找不到食物,这才会涌至人族的聚居地,但兵士们也并未多想,除过有些惊讶之外,也没多么慌张,仍旧如往常一般,镇定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戈。   负责瞭望与观察敌情的兵士,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   愈看,面色便愈凝重:   “……好大的黄沙,足有数丈高……”   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来了多少灵兽啊……!   不好,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绝后的可怕兽潮!    第314章 象允   雍部,牧首府。   姜既望原本正在庭中修剪桃枝,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丹朱鹤与火鸦,忽闻门前卫士来报:“报——”   “牧首大人,白象氏族祭司象允求见!”   “……象允?”   因为这个名字,姜既望的手臂在空中顿了一瞬,又很快地恢复正常。   是那个著名的卜算天才,她曾与谢家家主斗法,亦未落败。   而除过这个身份之外,她也是……小挚族中的长辈。   十年前,谢挚离开大荒时,姜既望曾与象允有过一面之缘。   姜既望匆匆整了整衣袍:“快请进来!”想了想又道:“不……我亲自去迎。”   不知象允此次来找她,是因为何事?可是族中遇到了什么困难?   自从八年前,谢挚身死潜渊之后,白象氏族便和谢挚一起在大荒里出了名,人皇还曾派出卫士来捉拿白象氏族的族人,不过被姜既望护住之后,最终也只是无果而终。   虽然如此,姜既望仍然对白象氏族怀着深深的愧疚,这八年来,常常托丹朱鹤给他们送去物资,但自己却再未露过面。   此生,她已无任何颜面再见白象族人。   在白象氏族中,姜既望曾与象翠微相谈甚欢,临走之前,女人还郑重其事地将小挚拜托给她照顾,可是,小挚却……   即便五年前,红山书院悄悄地传信给姜既望,告诉她,谢挚仍然活着,还请她不要愧疚自责,她也仍然不能原谅自己。   ——小挚还活着,她固然极欢喜;但是,小挚受过的苦难,却还是切实地发生过。   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挽回,也再也改变不了了。   即便有可叫人死而复生的山宝,但小挚,她是真的在潜渊下死过一次了……   每次思及此处,都叫姜既望心中极痛,无法再想下去。   ……粉身碎骨,那该有多疼啊。   而小挚,又那么小。   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应该承受的命运——   渊止王女儿的人生,难道不应该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吗?她不是已经为她铺好前路了吗?   当初她带小挚去中州,是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修为学识更上一层楼,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但却没想到,她只是将小挚推到了火坑之中。   她的好心,却办了坏事。   却不知象允此来,可是为了小挚?   姜既望还未迎出门,白发的女人便已走进了牧首府。   她步速很快,在庭院中站定,深深拜下去:“白象氏族象允,拜见牧首大人。”   “快请起。”   姜既望忙上前去扶住她,由于她与谢挚同出一族,她对她有一股特别的亲切。   姜既望还未说出准备好的客气话,女人便已开口打断了她。   “牧首大人,我此来乃是有要事禀告,事关大荒、乃自整个五州的安危,还请您入内一听。”   象允神情郑重,姜既望也不由得随之严肃起来。   她让开路来:   “……请。”   。   屋内。   桌上的茶已凉,不再升起一丝热气,但桌前的人并没有任何心思去碰它。   连一向最爱吵闹的火鸦,也察觉到此时的氛围不对,缩紧翅膀,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你是说,早在十年之前,便算出来了人族今日将有大难,”牧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也即是今年,是么?”   “是。”   姜既望知道,象允绝不会用这种大事玩笑;   而她作为卜算师的水准,则是以卜算立家的谢家亲自检验过的。   她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一面脑中飞速思索着那预言会是什么大难,待发生之后,又该如何应对,一面低声道:   “你该早些禀告人皇陛下,这样的话,我们便能早做筹谋,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象允却道:“牧首大人,您不明白……”   “未来就是未来,它是不可更改的,生灵为改变未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能让它变得更坏……”   “而且,您也知道,倘若提早让人们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一场撕裂五州的大难,必定会人心惶惶;甚至极有可能,人族先会同室操戈,自己向内屠杀。”   象允的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她太清醒,太冷静,对一切可能的走向都看得清楚分明。   “——而首先死的,必定是我们大荒人,不是吗?”   “……”   姜既望想要反驳,但却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是的,她知道,象允说的,全都正确。   倘若象允告知人皇,那些事情的确都会发生,不可避免。   即便是她,也无法阻拦。   姜既望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说得没错……可是你要知道,说出来,与什么都不做之间,还有很大可供操作的空间,你大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来救助世人。”   象允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她拄着拐杖站起身,在桌前盘腿坐下,摆出卜算的器具,将一枚漆黑的圆珠握在手心。   姜既望看着她动作,渐渐明白过来:“你这是要……在我这里卜算?”   “正是。”   象允闭上眼睛。   “请让我为您一算,那大难具体是什么。”   随着祭司话音落下,她手中的圆珠亮起了奇异的星光,像是有无数星辰正在其中旋转,而祭司,即是那个企图抓住星星的人。   这星光继而蔓延到了祭司全身,甚至充斥了整座房间,连姜既望、火鸦与丹朱鹤眼前也满是星尘浮动。   尤其是祭司,更仿佛正坐在一片浩瀚星空之中。   祭司的身体忽而猛地一震,弓起身子,唇角溢出鲜血:“唔……!”   “你怎么了?”   姜既望一惊,又被祭司坚决地止住。   “不要紧……”   她咳着血抬起头,瞳孔上的十字形状亮得惊人,像汇聚了无穷的光芒,竟是在恳求:“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打断我……明白吗?”   “……”   顷刻之间,姜既望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卜算师窥探天机,于己有损,凡是天资卓绝的卜算师,大都体弱多病、英年早逝——   象允常年闭关,也正是因为少年时锋芒毕露,卜算太多,以至于损伤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总是沉眠。   而倘若卜算的事情牵涉越大,便越消耗卜算师的健康与生命,是以卜算师成长到一定地步之后,反而会越来越谨慎,如非必要,绝不轻易出手卜算。   如谢惜自,便是由于卜算出了“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的预言,这才会导致眼盲,寿命也极大缩减——这既是反噬,也是大道对她的惩罚与警告。   而象允当年,卜算得虽没有这样具体,只是算出了将有大难而已,但同样也是一夜白头,青春不在。   而她今日,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完成当年未算完的卜算。   姜既望心情沉重,抿紧嘴唇,缓缓退回去,道:“……明白。”   卜算继续。   怎么也淌不尽似的,更多的血从祭司的口中流了出来;紧接着,甚至是七窍。   但她却仍然一声不吭,挺直腰背端坐着,手背上耸起根根指骨,极力忽视肉。体上的剧痛,将圆珠握得更紧,咬牙继续卜算。   姜既望长叹一声,不忍地闭上了眼。   “祭司大人!”   火鸦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扑去,想要终止女人这燃烧生命的最后卜算,又被身边的丹朱鹤牢牢地禁锢住:“不要打扰她……”   按着自己不停挣扎扑腾的好朋友,鹤鸟看向象允,眼中满是敬畏。   看着一个不畏死亡的生灵时,无论是谁,都不能不自心底生出尊敬。   “倘若你这时候打断她,她的血,就白流了。”   他们不能让祭司功亏一篑。   星光开始不安地跳动,皱纹爬上了祭司的面庞,她的身形也一点一点变得佝偻,喉咙里发出极疲惫的沉重喘。息。   祭司燃烧了自己的全身血精,甚至包括寿元。   “轰”的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轰然响起。   与此同时,屋室内的星光也骤然消散。   ……失败了吗?姜既望睁开眼。   她震惊地看到,方才还只如中年的象允,此时已经变得仿佛耄耋老人,身子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嗬……嗬……”   象允艰难地爬向她,她已不能再站起来走路。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让她的呼吸变得更微弱了几分。   “象允!”   姜既望心头巨震,连忙蹲下来扶住她,想要为她疗伤。   但祭司只是摇头。   来不及了。   她慢慢地嘴唇凑到牧首耳边,流下带血的泪来,一字一顿地说:   “……快、跑。”   声音喑哑苍老,含着无限悲哀。   “龙族,要打来了。”   说完这句话,祭司便失去了全部声息,软软地倒向前去。   她已油尽灯枯,耗尽了所有,就此死在牧首的怀中。   “祭司大人!”   火鸦哭出了声,它从前,分明是讨厌这个总是对它阴阳怪气的女人的,但是此刻,目睹她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不能不为之震悚悲痛。   丹朱鹤松开火鸦,深深地垂下头去,表达对象允的哀悼与敬意。   “……”   如捧着一缕烟,姜既望轻轻松开怀中的女人,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祭司耗尽血精的的身体,并不比一卷书更重。   “谢谢你,象允……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替大荒,替中州百姓,替五州生灵,无比感激。”   没有再多功夫悲伤,姜既望转过身来。   火鸦看到,牧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丹朱鹤,速请城主大人和所有蛟马卫首领前来牧首府议事,让他们即刻出发,不能有一刻延误。”   “是!”   丹朱鹤箭也似的飞出府邸,很快又带着一众人等回来:   “牧首大人,您请的人都到齐了!”   钱进荣一边拿帕子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行礼,牧首催得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大……大人……您唤我们来……有什么事?”   还没等姜既望回答,城墙上的消息此时也传到了牧首府:   “禀大人,兽潮来袭!!!”   姜既望心下一沉——这并不是兽潮袭击的季节……   她知道,龙族或许已经开始动作了。   “钱城主,各位首领。”   没有更多婉转迂回,姜既望单刀直入,直接开始说自己此次请他们来的目的。   牧首向来宁和舒缓的语速第一次有些快,肃声道:   “无法抵御的大难即将来临,请你们分成几路,尽快带全城百姓离开,去寻找白象氏族,跟着那些银色的甲虫走——”   她看向丹朱鹤,“我的坐骑,会为你们带路的。”   “快,马上去办!”   “遵牧首命!”   尽管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出于对姜既望的信任与尊敬,蛟马卫首领还是齐齐呐喊,继而骑着蛟马领命而去,只留下钱进荣一个人满头雾水。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大难?您是说,那兽潮吗?”   “不……”   此时其他人已离开,姜既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向钱进荣低声告知实情。   她知道,钱进荣虽然胆小,且又爱奉承钻营,但确是可信之人。   果不其然,听完牧首简短的讲述,又看过象允的尸身之后,钱进荣一下子白了脸:“……昆仑神山呐!”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也一起去催百姓出城吧!”   钱进荣当即就要转身离开,“大家不明原委,恐怕不愿动身,还在拖拖拉拉收拾行李呢。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不停焦虑地自言自语。   “等等,钱城主——”   姜既望又唤住他。   她走到城主身边,对陪了自己十年的老搭档低声说:“等催促完之后,你也带着家人一起离开吧。”   倘若留下来,只能死;   而如果走,找到那群善于躲避灾难的白银甲虫,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钱进荣听懂了姜既望的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又感动,又仿佛受侮辱似的,嘴唇开始发颤。   “……牧首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能逃跑呢?我是城主,必定要和定西城共存亡的,就算其他人都跑了,我也不能跑——这个时候,我怎么能逃跑呢?大人!”   他几乎喊起来。   说完之后,钱进荣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定了定神,态度又变得如往常一般低下三四:   “与其让我跑,我倒是想让您带着孩子们离开——您,您毕竟不同于我们大荒人,身份尊贵,是皇室中人,且又修为高强,让孩子们跟您一起走,是最保险不过的了……对,孩子们……孩子们是最要紧的……”   矮胖的中年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不停往下淌汗,他的心里其实十分慌乱。   钱进荣忽而住嘴,再不说了。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姜既望看到,他的眼里有些亮亮的东西正在打转,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大人,我跟您说句心里话,大周亡与不亡,我不在乎;不管管辖我们的人皇是商君还是周君,或者什么别的君,对我来说都一样——”   “但是,要亡了我们雍部,失了我们的家园,这却是绝不能的,我一定得去跟它们拼一拼,碰一碰,就算是掉脑袋,我也不怕。”   他脸色白得厉害,身子不停地哆嗦,虾子一般地弯下腰去,声音含混,似在呜咽。*   “我知道您看不起我……可是我,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很敬重您的……”   姜既望扶起了钱进荣,以一种极温和、极郑重的语气道:   “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钱城主,也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大荒人。”   “我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并无什么不同。”   她抚了抚男人的肩:“你的心愿,我已明白了,接下来,便拜托了。”   姜既望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今日,大概她与钱进荣,都会战死在定西城外。   目送钱进荣匆匆离开之后,姜既望抬手唤火鸦道:“火鸦,我也有任务要交给你。”   “你立即飞往其他各部,便说渊止王有令,命他们尽快离城,前去寻找白象氏族。”   “不……!我不去!我要留在定西城,跟您在一起!”   火鸦倔强地摇头。   它很聪明,知道姜既望这时让它去办事,绝不仅是为了传达命令,更是为了送它活着离开。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姜既望有些无奈地笑了,但眼中却满是温情。   与火鸦相处的这十年间,她也与火鸦有了很深的感情,知道这重情的鸟儿想要陪着她同死,但她又怎能容许呢?   “火鸦,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既望轻声道:“小挚,她还活着。”   “……什么?”   火鸦一下子便震惊地叫出声,紧接着又转为不敢相信与激动狂喜。   “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小挚真的还活着?”   “是真的,我可以向你发誓。”姜既望温柔地含笑点头,“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生灵……”   今天若不是为了让火鸦离开,或许,她至死也不会说。   姜既望垂下眼,轻轻抚摸着火鸦脖颈上的羽毛:   “除过向星罗十六部示警之外,我还想请你帮我找到小挚,告诉她,我一直都很想念她……也一直为我有这样一个女儿,而欣慰骄傲。”   “记住,倘若能见到小挚,你一定要让她尽快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女人的声音低下去,沉重道:“……五州,即将化为血海了。”   “不要再耽搁了,快走。”   姜既望松开手,温和一笑,却不容拒绝。   “——这是牧首的命令。”   “走吧,火鸦,走吧。”    第315章 折翅   此刻的定西城内十分嘈杂纷乱。   得到了姜既望的命令,蛟马卫首领立即兵分几路,急驱蛟马,将尽快搬离的消息通知给城内的每一个人,居民们虽然迷惑不解,但也还是开始老老实实地收拾器物。   在姜既望来雍部的这十年里,她积累了极大的威望,人们相当信赖她的决断,知道她发此命令不会害自己,必定是有内情,因此她才能如此顺利地命人们离开故土与家园。   城中虽然喧闹,但并不人心惶惶,在尽职尽责的蛟马卫首领们带领下,背着包袱离城的人流,甚至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钱进荣急匆匆地来到城中,见有人还在慢吞吞地翻找财物,顿时就急了: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拿什么钱呐!赶紧逃命吧!”   他一手托着一块祭灵石,让它帮忙将自己焦急的催促传遍整个城内,又想起了什么,啊呀一声,冲往一个府邸。   “葡萄藤大人!葡萄藤大人!”   平日里,钱进荣绝不敢踏入蒲江兰的宅邸半步,打扰这株暴躁的葡萄藤沉眠。   但现在事出有因,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进门便放开嗓子,将自己的灵力传入屋舍,刻意让蒲江兰感知到有外人接近。   自从十年前,蒲存敏离开大荒、前往中州继续修行之后,蒲江兰便进入了休眠——   她那时与自己的小徒弟初通心意不久,不大能接受与恋人分别;   此外,也觉阿蒲离开之后,日子陡然变得殊无意味,于是才选择如此。   不过她的沉眠并不深,偶尔也会醒来,特意舒展身体。   便如此时,很快就在钱进荣的呼喊声中悠悠醒转。   “怎么了?”   明艳的紫衣女人懒洋洋地出来,叉着腰颇不耐烦:“钱城主,若不是我的阿蒲回来,便不要吵醒——”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瞧见钱进荣的圆脸上惨白的脸色,顿了一顿:“……你这是怎么了?”   “葡萄藤大人,没空再多说了,您快跑吧!……”   钱进荣快速地说了一下原委,擦了一把汗,朝蒲江兰拱拱手,心知这恐怕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到底还是忍不住滚了几滴感伤的眼泪,叹道:   “大难在即……您……您自己多保重!”   说完,便又头也不回地奔出宅院。   他还有许多事要办要安排,姜既望是牧首,只负责决策,而他作为城主,则是负责具体执行的副手,需要操心许多细节。   “哎……!”   蒲江兰从没见过这个总是点头哈腰的圆滑男人这样慌乱过,他临走时深深看她的那一眼,让她的心也跟着乱起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   什么龙族?难道外族攻来,神族竟会不保护他们吗?姜既望,姜既望她凭什么就如此确定,她……   蒲江兰心乱如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人唤醒之后,听到的不是阿蒲归来的消息,见到的也不是长大的阿蒲,而是一个灰头土脸、面带悲色的钱进荣。   同时,她又立即想到——   如果龙族归来,其野心绝不仅限于一个贫瘠荒芜的大荒,真正的目标必定是——   富饶昌盛的中州。   这不行,这不行!……她的阿蒲还在中州没回来!   她得去找阿蒲。   一瞬之间,蒲江兰便做出了决定。   女人沉默地戴上面纱,抽出自己的本命藤蔓,浑身翠光弥漫。   就算是死……她也要见她的阿蒲一面,这才能死得心甘。   钱进荣刚冲出蒲江兰的府邸,奔出去没多远,在街道上忽而又被人伸手拦住:   “进荣!”   街上人极多,钱进荣正全心全意地盘算着该如何将城中人安全送出去,根本顾不得去往四周看,没料到这时有人还不去逃命,竟会突然会唤住自己,还有些茫然,“嗯?”了一声,才分辨出来人的声线。   “进荣!”   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立在他眼前,见他神情呆愣,又唤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是钱进荣的妻子。   “啊——阿赤,阿赤,是你……”   看到自己的妻子,钱进荣一下子呆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怎么来了……”   他还以为,阿赤早已跟着人群一起出城了。   他们的独子德发不在,家中器物也不多,阿赤又利落能干,应当——   “进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们夫妻之间,看似钱进荣修为与地位更高,实则基本是阿赤说了算。   这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其实是钱进荣的主心骨,他完全围着她转,见到她之后,才能心安。   便如此时,街道上一片喧哗混乱,而她却十分镇静,平心静气地询问自己狼狈的丈夫,到底对自己有何隐瞒。   钱进荣终于抑制不止心中的恐惧,上前紧紧抱住她,哭道:“阿赤,我今日……我今日大概要死了!”   他颠三倒四地倾诉了几句,这才感到心下稍安,恢复了几分:“我死了并不要紧,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和我们的发儿……”   钱德发还在天衍宗求学。   这十年间,他一直都只是隔几月才寄一封信回来,向父母报平安而已,内容写得十分轻松简短。   对这场大难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钱进荣其实也并不确切清楚,他只是心中一片混乱地祈祷:   昆仑神山啊……就让这一切都停止在雍部,绝不要走出大荒,波及到中州,伤到他们的发儿……   这样的话,他死也觉心安了。   就算战火不幸蔓延到中州,只盼……只盼云宗主能够力挽狂澜。   听完丈夫断断续续的讲述,阿赤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却笑起来,扬手一拍钱进荣的肩膀:“进荣,你真胆小!这可不像个大荒人!”   女人拍拍手,身后站出数百个男女,都手中持着武器,年轻力壮,坚定沉默。   他们也从此次动员离城的急迫,与城主焦急凝重的神情中,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荒人尚武,怎愿轻易逃离。   “他们是我来时路上碰见的,猜到定西城将有大难,不愿逃难离开,想留下和军士、和蛟马卫首领们、和牧首大人一起守城。”   “我听了很高兴,便替你做主,将他们都带过来了。”   “你们……”   钱进荣茫然地扫了一眼这些年轻人,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责备道:“不行……!这简直是送死,送死知道吗?你们快走,快走!”   “不,城主,我们不走!”   谁知这群年轻人却毫不松口。   大荒之中,雍部人素受轻视,常常被嘲讽地呼做“煤锭子”与“石头蛋”,他们的性情,的确也如石头一般刚强倔强。   “我们是定西城的儿女,誓与雍部共存亡!”   伴随着这声齐齐的高呼,更多的人也停住脚,加入了进来。   他们也不愿走。   “城主大人,我也要留下!”一个人扔下肩上的包袱。   “我也要与大家一起死战!我家中的老幼都已经出城了!”   “定西城在兽潮中保护了咱们这么久,咱们也是时候该保护它一次了!”   “就算我们打不过,可我们的尸体,总算也能绊住敌人的脚不是?”有人爽朗地笑。   “大荒人永不投降、永不逃亡!”   “我们同生共死!”   “……”   “啊……”   凝视着这群可爱又可敬的同胞们,钱进荣眼眶发酸,热泪直在眼中打转。   “好,好,好……”   “我钱进荣……为能做你们的城主而骄傲……”   他连叫了三声好,哆哆嗦嗦地摸上脖颈上的金项圈。   这金项圈,其实是数年前,他花了许多钱财打给他的儿子的。   那是中州孩童佩戴的饰品,他少年时在天衍宗见了,暗暗记在心里,想,以后他的孩子,过得也不能比这些中州孩子差,中州人有的,他的孩子都要有——即便,即便他是一个大荒人。   只是后来,钱德发少年叛逆,逐渐对父亲陪笑的姿态感到厌烦,在一次激烈的大吵之中,更是将这自幼佩戴的金项圈摘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发誓自己从此再也不要戴。   钱进荣当时又气又心疼,却也不舍得让这项圈浪费,于是默默拾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一戴,就是十几年。   ——而那无形的项圈,他又戴了何止十几年?   其实钱进荣原本并不姓钱,而姓鼠,少年时去中州,因为这姓,他曾受了许多讥讽嘲笑,因此才将姓氏改成了钱。   而进荣这个并不像大荒人的名字,也是他后来特地请读书人为他改的,他当时在好几个名字里徘徊了许久,这才审慎地选了进荣。   他觉得进荣,即是“光荣地前进”的意思,自认为满含期冀与祝愿。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前进了许多,硬是一路熬到了一城之主——   可是,这前进真的光荣吗?   他失去了他的来处,甚至背叛了他的氏族。   少年时奚落他的中州人好像又站在了眼前,钱进荣将口张了又张,起先有点胆怯,声音很小;慢慢才鼓起勇气,声音渐大:   “我……我不叫钱进荣……我是……来自金钱鼠氏族的鼠进荣……”   “去我中州皮骨,还我大荒心魂。”   鼠进荣闭着眼睛仰起脸来,热泪自颊边滚下。   这句话,仿佛已经朦朦胧胧地存在他心里太久太久,直到临死前,他才终于将它说出口。   但是不晚。   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摘下脖颈上的项圈,重重扔在地上。   “定西城的儿女们,随我一道御敌!”   牧首府中,姜既望也整好了衣冠,将渊止剑仔细地佩在腰间。   她今日穿得极朴素,腰系白绦,一身素服,眉目也清淡,像是在为谁服丧。   姜既望取出一支华贵的发簪,不自觉地扬唇一笑,抬手将它佩戴在自己发间。这是与她身上的装扮,唯一格格不入的首饰。   那是数年前,谢挚在歧都西市的金蟾店铺中,为她买的一支真凰发簪,极其珍贵罕见,甚至连人皇也没有。   但那傻孩子,却为她买来了。   也不知她当时花了多少钱……   姜既望温柔而又无奈地摇头,但还是认真将谢挚的心意佩戴好。   走到庭院中的桃树前,谢挚当年为她吹箫合伴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少女跑着种下的那枝从金乌梦灵中带出来的桃枝,如今也已经长成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桃树,将阴影投在树下仰首的牧首脸上。   姜既望抬手摘下一片桃叶,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前。   她走出府邸,脚步却一顿。   ……府外正站着千余男女,领头的则是钱进荣与各个蛟马卫首领,在拂动的风中一动不动地立着,有的人的武器甚至只是一把最普通的猎刀,仿佛一座沉默的钢铁城墙,又如河水中顽强的坚石。   “……进荣,这是怎么回事?”   鼠进荣忙上前,附耳对姜既望解释一番。   “大人,孩子们也是好心,您就……答应他们吧!”他最后这样请求。   “……”   姜既望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中年男子的脸上头一次褪去了谨慎卑微的神情,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眉宇分外开朗舒展。   她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人们,人们以同样坚定的力度凝望他们的牧首,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要拒绝。   “也好,也好。”   牧首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   她看到,在他们汇聚在一起的目光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正在流淌。   这正是她少年时为之魂牵梦绕的大荒。   女人率先迈步朝前走去,“各位,请和姜某一起来吧。”   鼠进荣擎着姜周的凤凰旗,紧随其后。   在牧首与城主的身后,则默默地跟着自愿留下守城的千余大荒人。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是最平凡的一个大荒人,任何人也可以欺辱;可在今天,他们是令大荒骄傲铭记的勇士。   走到城墙边,兵士向他们举戈行礼。   姜既望朝兵士颔首,问道:“还有多久?”   她问得相当模糊,但兵士却一下子懂得了牧首在询问什么。   “……回大人,”他满脸汗水,十分紧张,低声答:“还有一刻钟。”   还有一刻钟,兽潮便会涌至定西城。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姜既望等待了片刻,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镇静地命令:   “打开城门吧。”   她希望能在城外战斗,这样的话,或许还能稍微保全一些这座古老的城池。   城门打开,他们走出城外。   漆黑的巨城在他们身后微微发颤,仿佛也在哀泣。   姜既望立在队伍最前方,等待着兽潮的来临。   到了此时,她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一种微不可察的……放松与解脱感。   她并不怕死,对于死亡,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死之后,她便可以见到她的亡妻崔桃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   她这一生,都在被责任所束缚,先前,她是人皇的长女;之后,她是人皇的姑母与渊止王。   可是,她从来没有仅仅是姜既望过。   走不出的歧大都,逃不开的中州,悲哀的渊止王。   兽潮出现在了地平线,终于可以用肉眼观见了。   看着那滚滚尘沙,姜既望忽而想到了很久之前的旧事。   那时她的母皇尚未陨落,她还是皇女,夺嫡之争日益激烈,她深感厌烦,于是自请离都,前去镇守边疆。   驻守地是一个寒冷的北郡,在赴职的路上,她与妻子崔桃共坐于丹朱鹤所拉的飞辇之中,窗外风声呼啸,窗内却暖融融的,两人下棋煮茶,十分惬意。   她那时还尚未向崔桃明确地告知心意,但已在日夜相处中喜欢上了这个明媚可爱的姑娘。   她准备,等到北郡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向崔桃告白。   崔桃又下输了一局棋,正要嘟着嘴说自己再也不和姜既望下棋了,她总是下不赢,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忽然惊喜地叫起来:   “既望,你看,外面下雪了!”   年轻女人欢喜地掀开帘子,夹杂着晶莹雪花的冷风一下子便“呼”的一声灌入飞辇。   姜既望连忙为她披上外衣:“小心,太冷了……”   崔桃却不在意,只是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辇外飘舞的雪花。   姜既望便也安静下来,温柔地赏妻子眼中的雪。   ……   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即便是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她也常常拿出来回味。   而眼前飞扬的尘沙,看起来,正与姜既望记忆中的大雪一般。   只是在那尘沙之上,还有四团金光正在闪耀。   真龙毫不掩饰地释放着强大的气机,嘲笑藐视渺小的人族。   姜既望默不作声地拔出渊止剑,迎了上去。   一只只有一只翅膀的美丽鸟儿在她身后倏然伸展开洁白的羽翼,昂首发出清澈的长鸣。   那是姜既望的大道图景,残翼鸟。   风吹起了姜既望的长发与腰间的白绦。   空中的睚眦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她走入了那漫天风雪,白袍一步步没入尘沙之中。   “桃娘,我来陪你了。”   神石粉碎,鹤鸟翅断,饮血于此。   真龙们驱使着兽潮,仍在踏着鲜血前进。   景部安康城外,守城的将军被蒲牢踏碎胸膛,犹在流泪呼喊:“陛下快逃,陛下快逃……!”   益部永乐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平静地披上盔甲,朝东再拜。   “文死谏,武死战,老夫今日……也算死得其所了。”   泰部魁星城,英武的女子浑身鲜血淋漓,不断朝狻猊射出箭矢,在临死之际,毅然决然地将身躯炸得粉碎。   “我便是最后的箭!”她笑着说。   和部的临昌城,正在龙焰中燃烧!   防守已破,看着无数民众一瞬死去,男人流下血泪,痛悔不已:“我只恨没有听渊止王上的话,让大家及时离开……”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剑锋,割断了自己的脖颈。   中州歧大都。   这几日,城东青钟几乎一直都在长鸣。   每一次被敲响之时,歧大都的民众都会惶惑地驻足聆听,不知这次又有哪位大能死去。   “雍部定西城沦陷,渊止王姜既望陨落!”   “再报,景部安康城沦陷,平荒侯陨落!”   “益部永乐城沦陷,焚寂候陨落!”   “泰部魁星城沦陷,震沙侯陨落!”   “和部临昌城沦陷,怀风侯陨落!”   “……”   “……”   五日之内,龙族驱兽潮,连破西荒一十三城!   牧首战死的消息不断传来,人皇的大殿上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连温度也仿佛冰寒无比。   人皇于皇座上端坐,神情为天子冠冕垂下的玉旒所挡,面容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当中。   没有一个臣子敢于在此时开口,触怒姜晦之。    第316章 博弈   然而,即便畏惧人皇之威,但还是有人不得不站出来。   “陛下,渊止王上之事……还望您节哀。”   老臣深深弯下腰去,语调沉痛:“大难将至,当以国事为重。”   姜晦之默然一瞬,低声道:“朕知道。”   当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许多歧都民众都禁不住落下泪来,举起燃烧的香烛,自发走上街道。   袅袅青烟盘旋在人们悲痛沉默的脸庞上,想要为渊止王与牺牲的将士们照亮归乡的路途,如同蜿蜒的长龙。   百姓总是牢牢记着真心对他们好的人,总也不忘。   他们不会忘记,是谁在正音之战后稳定局势,重建秩序,一点点耐心修复残破的中州;   又是谁力排众议,坚持建造调云塔,驯服了天灾,从此,只有富饶与安宁在中州的土地上流淌。   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金吾卫们尊敬的齐声呐喊,“渊止王上驾到,让调云塔照亮歧大都!”了。   姜晦之同样对姑母去世的消息感到恍惚。   刚听到姜既望战死时,人皇霍然起身,头一次失去了帝王应有的镇定冷静。   姑母,陨落了……?   ——但是奇怪,姑母,怎会死呢?   姜晦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渊止王”三个字,会和陨落组合在一起。   她不应该永远担着她的贤王之名,像一个于公于私都永远完美无瑕的典范一般存在着,温和而隐忍地微笑着吗?   自她登位以来,姑母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或远或近,从未离去。   姜晦之曾千百次想象,自己会怎样使这阴影消散;但却从未想过,姑母的一生会如此落幕。   她的确忌惮她过隆的声名与威望,不认可她过于仁慈的手段与政策,厌恶她完美得不像真人,更厌恶她仅仅是存在着,便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得位不正,也让她想起少年时那个眼见亲长死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想过要将姑母拉下神坛,剥去她的职位,褫夺她的王号,将她打入大狱,告诉世人你们敬仰的渊止王上也不过如此;   在谢挚还在歧都求学时,她甚至还曾兴奋地幻想过,若姑母亲眼见到自己折辱她的义女,该会有何反应……   可她唯独没想过,要让姑母死。   那个许多年前温柔地俯下身,在王府的废墟中牵起她的手,将她一步步护送上皇座的女人,她自青年起便视作大敌的渊止王,她曾以为永远不能战胜的姑母,竟然就这样平淡地、轻易地死在了西荒最西方。   姜晦之几乎有一种荒诞与不真实感。   她还没看到姑母对她俯首称臣,她怎么敢先死?   她怎么敢。   她是人皇,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可是姜既望,并没有拿她当人皇看待。   面对她这么多年的挑衅与示威,姑母是否从未在意过,看向她的目光无奈而又失望,唯独不像是在看待敌人,只如同长辈看着一个无理的少女?   她终究还是没能赢过姑母。   这场她斗得兴致勃勃的棋局,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闹剧。   姑母甚至根本都没有执起棋子,更没有落座——   她的心,总是在王妃崔桃,与西荒上。   现在,姑母更是以壮烈牺牲,强行终止了这场漫长而又隐秘的较量。   姜晦之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胜利了。   “为守卫国土,姑母与众将士壮烈成仁,这是国丧……朕心中,也极感悲恸。”   姜晦之甚至还有空分神,不无嘲弄地想到,姑母就连死,也如此完美光荣。   她将心神集中到眼前最紧要的事情上,不再去想姜既望:   “龙族势头迅猛,不日便将尽占西荒,向我中州进军,众卿家可有何应对之策?”   沉默。   大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垂首耷眼,奉笏端立,恨不得连呼吸也屏住,唯恐引起人皇的注意与发问。   见此情景,人皇不由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她抬指,目光晃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在那将头埋得最低的大臣身上停住:   “你来说。”   “……?!”   那人一下子惊讶地抬起脸,想不到自己如此不起眼,人皇竟会头一个命他开口,擦了一把冷汗,但也不得不颤声应:“……微臣……遵命。”   他字斟句酌,谨慎地分析局面道:   “龙族大军势不可挡,据传来的战报,他们应当足有四位仙王;而那位传说中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至今还尚未现身……”   “想必,”男人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她应当至少也是个仙王,更或许,已至半神之境,与摇光大帝平齐。”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住,悄悄抬眼,去探人皇的神色,想观察人皇是何反应。   人皇不辨喜怒,只是道:“接着说。”   于是他不得不接着讲下去:   “……这是敌人的战力。”   “而我中州之中,云宗主为仙王,孟夫子次之,为圣人;西荒有摇光大帝,乃是半神,她为人素来最是傲慢自负,绝不能容忍龙族于五州作乱,但西荒五日连破十三城,昆仑神山并无一丝声息,若臣所料不错,她大概……已死于龙皇之手。”   “东夷又有佛陀,同样也是仙王,手下更有十八金身罗汉,但我中州与东夷素有仇怨,料想他绝不会出手相助,不仅如此,还须提防他趁机作乱;而即便相助,佛陀也绝非龙族的对手。”   “概而言之,彼有四位仙王与一位半神,更有不知何时降临的龙族大军;   而我中州,却只有一位仙王与一位圣人,虽亦有百万军士,可在龙族军队面前,则犹如马踏群蚁,并无一战之力。”   随着大臣的一句句分析落下,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冻结。   大臣更感到,人皇的紫眸深深地凝视着他,给他带来一股莫大的压力。   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并且孟夫子,也已经很老了,不知今日,尚能战否。”   没料到此人看似卑懦,实则如此大胆,竟敢公然暗示九轮圣人已经老朽无用,大殿中一片哗然,掀起了一阵无声的波浪。   大皇子姜涯更是直接冷声道:“夫子虽老,但也能与敌一战,就不劳阁下担心了。”   自从八年前,三皇女姜契受谢贼蛊惑,擅开护城大阵,放谢贼出逃之后,人皇震怒,夺去了她的一切尊荣。   纵使姜契从风暴极境历练三年,终于艰难归来,但也再不复当年与皇兄分庭抗礼之势,至今也不过是一个金吾卫小统领,闻者无不为之扼腕痛惜。   而今日,人皇召群臣议事,还特地命自己的皇子皇女一同旁听。   自三妹自毁前程后,于夺嫡路上再无对手的大皇子春风得意,敢于直接呵斥这口出不敬之言的大臣,但姜契却只是默默地回首瞥了一眼,便再无他话。   这几年的磨砺,使得这个曾经以温文出名的皇女变得沉默,也愈发稳重成熟。   人皇抬手,制止了大殿中的哗然之声。   她前倾身体,语气柔和,带着鼓励,仿佛极感兴趣:   “既然形式如此严峻,我中州危在旦夕,几无破局可能,那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决断?”   听人皇似乎语带欣赏,那大臣不禁心头一喜,拜伏在地。   “臣以为,这场战争,我们绝打不胜,若要强战,整个中州都会化为废墟,陛下仁慈爱民,自然绝不忍见此惨状。”   “不若忍辱负重,先示敌以好,稳住他们,保全中州,之后再从长计议。”   人皇的笑容愈发和煦:“哦?好一个从长计议……却不知朕该如何保全?”   大臣顿了一顿,飞快地朝周围的同侪瞧了一圈,到底还是感到有些耻辱,也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不会为常人所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撤军,割西荒,以献龙族。”   此话一出,群臣登时为之惊怒!   文官们摇首:“割地求和?这绝无可能!”   甚至有武将已对那大臣怒目而视,仿佛随时要冲过去,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求是求不来和平的!”   有大臣直接下跪,恳切道:“陛下,大战在即,此人却助长敌人气焰,灭我中州之威,其用心不可不谓至毒,伏惟陛下深察!”   更有须发皆白的老臣怒发冲冠:“荒唐!我大周立国数千年,未尝有今日之辱!”   “……”   人皇微笑着看着下方一片群情激奋,直到众人的怒火已如沸水,才喝道:“姜涯姜契,何不将他拿下!”   “儿遵命!”   姜涯姜契同时应声,扭身将那大臣按倒,递交给金吾卫。   “拖下去,赐斩首。”   直到男人被金吾卫干脆利落地拖出大殿,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还能隐隐听见:   “陛下,我们真的打不赢的!倘若您硬要抵抗,中州将会十室九空!臣死了并不要紧,唯愿您熟思之!不要逞一时之气啊,陛下!……”   人皇厌烦地皱眉:“让他闭嘴。”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头颅,应当已被金吾卫斩于白玉阶之上。   “陛下——”   殿中群臣被人皇的雷霆动作吓得愣住,纷纷跪倒在地。   姜晦之缓缓地抚平衣角,紫眸扫过下方这些诚惶诚恐、各怀心思的人。   是的,她的确是人皇,大周的天子,可是她的臣子,并不总和她一条心,甚至常常还站到她利益的对立面去。   杀死一个大臣,对她而言,并不能带来一丝触动,她真正的目的,是用他的言语来试探,再他的鲜血来杀一儆百。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有那么多人,每一个都看起来如此道貌岸然,批驳求和之论时更是义正言辞,可她知道,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打的和那被处死的大臣是一个主*意。   ——求和。   人皇眼神更冷了几分。   或者更差——   逃跑。   能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看不清当下的局势,根本不需要他人再多分析;   也没有人比姜晦之更清楚,这场战争,大周与中州绝不会胜。   但是,尽管如此,她姜晦之绝不求和,也绝不逃亡。   这些人,平日里享尽了尊荣,也休想逃。   驭人如驭马,有时需要麦草,有时则需要血淋淋的鞭打。   而此时,人皇便举起了手中无形的铁鞭,将敬畏与恐惧抽在群臣的脊背上。   她缓声道:   “西荒与中州,实乃唇齿相依,一者亡,则另外一州也必不能活;   若割去西荒,则我中州的西郡,会如待宰羔羊一般,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异族面前,即便龙族收取西荒,同意求和,就此收手,可我中州,也自此永远不能摆脱随时被侵略的恐惧与担忧……”   而这,无论哪个君王,也无法忍受。   “这种情况,朕绝不能容许发生。”   嘲弄的冷笑再次爬上了人皇的面庞:   “——更何况,龙族如何能够答应求和?”   中州唾手可得,这时却要龙族硬生生地止住攻势,将已含在口中的肥肉再吐出来,可能吗?   若她是龙皇,也绝不会答应,只会对被征服地的软弱报以冷嘲。   她站起身,扬声道:“这是割肉饲虎,燃己取暖!”   “将肉抛给恶狼,绝不能终止野兽的进攻,只能让他们尝到鲜血的滋味,由是愈发疯狂。”   “……我大周宁肯灭亡,也绝不割地,绝不求和,更不逃亡!”   人皇面孔阴沉,但却说得狠厉决绝,而又掷地有声。   寒光一闪,人皇竟是抽出一把短刃,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在女人腕间淅淅沥沥地淌下:   “朕今日在此立誓,姜氏儿女,不论老少,都必将死守中州,以死报国!”   她回身一掌将皇座击得粉碎:“今后再敢言求和者,有如此座!”   宗室们都心中震动,终于明白过来,人皇今天唤自己来,是为了做什么。   姜契第一个应和人皇,沉声道:“姜契与中州共存亡,不和,不降,不逃。”   “儿永远跟随母皇!”   姜涯回过神来,也忙不迭地立下大道誓言。   连年纪最小的小皇子姜阔也郑重地立誓道:“阔儿也绝不跑!”   他已不是八年前那个犹带稚气的天真小少年,但眼眸仍然清澈明亮。   姜停云也表了态,论起来,她也是当今人皇的姑母,她是姜既望的妹妹,因为行事过于放荡不羁,甚至没能被先帝封王。   “……”   “……”   宗室的一声声誓言落下,人皇满意地叫了一声好,继而如豹子一般虎视眈眈地望向殿中。   “众爱卿呢?”   女人眼中微动的杀意太过明显,群臣之中虽然有些人心中并不情愿,但此景此景之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一立誓,发誓与中州共进退。   “崔家上下,若有敢逃亡者,立毙!”   “臣,廉子淑,愿誓死追随陛下!”   “……”   “……”   不一会儿,殿中大臣已经尽数立誓,只有谢家家主谢惜自还没有动静,如听不见一般,照常端坐着。   群臣入殿奏事,皆须肃立,唯独谢惜自有座位。   明面上,是人皇体恤她的体弱;实则,人皇是尊重她身后的谢家。   “谢家主可是有何顾虑么?”人皇微笑。   “并无什么顾虑。”   清瘦的女人却不惧怕人皇,只是弧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我有件事想要告诉陛下——”   白绸蒙着女人的盲眼,只露出精巧如瓷的下巴,与薄而苍白的两瓣唇。   她朝人皇微微欠身,平静道:“狐族造有飞舟,可以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不顾众人面上一瞬腾起的惊色,谢惜自接着道:   “我已向狐君购得了千余飞舟坐席,陛下可拣选天资出众的年轻人,让他们乘飞舟避难而去,以此保全性命,再延人族火种。”   “如此,即便龙族杀尽五州人,人族也不算全军覆没了。”   人皇猛地沉下了脸。   她没有想到,这寂然近千年的谢惜自,这仿佛对所有世事都漠然冷淡的谢惜自,竟然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并不意外。   一瞬间,人皇便明白过来——   谢惜自早就算到了龙族入侵。   她早就知道中州会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向狐族购买了活命的机会,她甚至还特地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殿中所有人都发誓死战到底,再无逃亡的机会之后,这才平淡地将此事说了出来。   她手里攥着的不是飞舟的坐席,而是千余条可以从大战中活下来的性命。   人皇冷冷地盯着谢惜自:“谢家主神机妙算,可有算过自己的死期么?”   长生世家的家主甚至比人皇要更加恼怒——   这个该死的谢惜自,若她稍微再早说一刻,他们便不会,便不会……   可是现在,誓言已立,他们已经……跑不掉了,只能为五州陪葬。   追悔莫及涌上了家主们的心头,最终化为盛烈的怒火。   她是故意的!她想看着他们死!   “谢惜自,你好歹毒的心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谢惜自对他们的激愤视若无睹,对人皇道:   “陛下,在殿众人都已立下大道誓言,不可更改,我以为,乘坐飞舟离开的人,应从天衍宗、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当中挑选,他们年少有为,才是人族的希望。”   “哼!”崔家主冷笑:“这其中,想必定然有令爱的身影了!”   “敢问谢家主,留下来共卫中州的人,也包括你的女儿,谢家红莲谢灼么?”   八年前,当时的中州第一天骄宋念瓷虽然因心魔而就此沉寂,但谢灼很快便代替了她。   她以一种奇快的速度不断破境进阶,今年不过二十余岁,便已至斩己,堪称绝世天才。   因为这个尖锐的问题,谢惜自微微沉默了一瞬。   然后盲眼的女人轻轻地笑。   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顿,残忍地答:   “是的,也包括我女儿。”   “至于我的死期——”   谢惜自转向人皇:“虽然卜算师有一条默认的规则,便是不算自己的命运,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与谢家人,都会死在保卫中州的战役当中。”   “陛下,我立誓。”   “……”   得到了谢惜自的保证,人皇终于敛去了眸中的冷意。   她知道,倘若谢惜自要与她作对,她大可以在群臣尚未立誓时,便率先坦白;   更或者,她也可以私下将此事告诉众人。   这样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   最终决战尚未正式开始,但长生世家已经纷纷逃遁而去,使得军士丧失斗志,民众慌张失措,对人皇而言更是极大不利。   可谢惜自没有这样做。   那便说明,在大体上,谢惜自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有此举,如她所说,只不过是想为人族留下些许火种,不愿所有人族都被这战争的烈焰烧得尸骨无存。   中州必败已成定局,军士与民众愿意死守家园,可朝堂上这些衣冠楚楚、地位尊崇的蠹虫,却并不一定与军民一心。   姜晦之知道,今日若不是她以势相逼,恐怕殿中有些人便会当场抗命。   “谢家主的建议,朕知晓了,此事便交与云宗主、孟夫子与白泽主上去办,他们三个是公认的公正无私,拟定人选时,必定不会徇私舞弊。”   “——众卿家可有异议?”   自然是没有。   中州还有谁,会比这三位生灵更能担当此项重任呢?   人皇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日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总体而言,今天虽然有谢惜自这个小变故,但形势,大致还是按着她的筹谋走的。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便是死战到底。”   她将早已计划好的安排镇定自若地布置下去:   “镇国将军姜朔镇守鼓龙瀑布,那是中州与西荒的交界,也是我中州的第一道防线。”   “请孟夫子与老祖们出山,速往西郡,为第二道防线。”   人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至于其他人,如云宗主,如朕,如宗室,乃是大周最后的防御。”   “我们会坚守在歧大都城外,除非我等皆死,否则歧大都便不会破。”   “废除出入郡限制,用调云塔通知民众,叫他们尽量向东迁徙,亦可随心而动。”   大周已经保护不了它的人民了,民众们只能在大难中自己逃命,这无疑是身为君主的耻辱。   但在那之前,她要与恶龙做最后的搏斗,将人族的尊严与勇气刻在敌人心底,叫他们永远也不能忘怀,也要为本族年轻天骄的撤离……争取充分的时间。    第317章 去留   人皇的命令一经发出,大周上下立即飞速运转起来。   “快些!不要再拖拉!龙族随时都会打过来!”   中州西郡,在军士的不断催促下,百姓背上家私,一步三回头,惶惧不安地踏上了离家的路。   这是他们人生头一次离开生长的地方,绝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走出自己所属的县域。   但今天,他们却不得不洒泪告别故乡,拖家带口地向东方迁徙,在大地上连成一道浩浩荡荡的悲苦河流。   “大人,劳您通融,就让我们……再看家乡一眼吧!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即将出郡时,这些贫苦的人们忍不住停住脚步,久久伫立,含泪凝望这今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龙族,只知道大战将至,自己的家园,很快就将在战火的燔烧下荡然无存了。   连军士闻言,也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直到人们终于倾吐够了对故土的眷恋,重新慢慢迈开脚步,军士才道:“……只要人还在,总有一天,我们的后辈,还会再回来的。”   声音极轻,比起开解民众,更像是在喃喃着对自己说。   “快走吧!不要再拖拉了。”   歧大都,天衍宗,玄峰。   玄峰峰主撑着额头,唤来心腹,递过去一页名单。   “……将这些人唤过来,切记,不要惊动他人,明白了么?”   玄峰峰主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此刻却似十分疲倦。   昨日人皇的命令传达下来,大周将要与龙族死战到底,为了保全人族血脉,可挑选出千余年轻天骄,送上狐族的飞舟,前往星星海。   这千余名额,自然是分给了天衍宗、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   按照人数比例分配下来,天衍宗弟子数目最多,所分得的名额自也占首位,足有六百余;   分到八大主峰时,则每座主峰,都有八十余个宝贵的名额。   但该让谁走,又该让谁留,可就成了各个峰主所头疼的难题。   选出天资高与品行优者,对峰主们而言其实并不难,难的是——   他们清楚地知道,选了谁,便是将生的机会给了谁;   而留下来的人,几乎只能面临一个结局,那便是战死。   这选择太过残忍,但还是不得不选。   反复斟酌着,深思熟虑着,在名单上划掉一个个姓名的时候,峰主们心中的痛苦与愧疚达到了顶峰。   他们怎能不感到,自己这一划,也仿佛是划掉了无数弟子的性命。   峰主们将最后拟定的名单交给执法峰与云宗主,通过两次严格的审核,确定其中并无徇私舞弊,选中的人确实都称得上天骄之后,这名单才算是正式拥有效力,回到各个峰主的手中,由他们悄无声息地将被选中的弟子集结起来,再一并送往北海。   这一次,不允许任何不公正。   通往北海的车辇中,众弟子人心浮动,时有窃窃私语。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峰主忽然将自己半夜唤醒,也不解释缘由,只道是有大事相托,随即便被领入了车辇当中。   进去一看,其余人也都是熟面孔,在整个天衍宗内都称得上有名有姓。   车辇一路疾行,车轮碾过街道,如同滑过冰面,在浓重的夜色里,并无一丝声息。   “发生了什么事?峰主这是要送我们去哪儿?”   “看样子,似乎我们都是经过特意挑选的……”   “方才,我好像还见到了小剑仙吕射月,不过隐隐约约,也看不真切。”   “……”   “哎,你们说,龙族真的会一直打到歧大都来么?”   弟子们的话题,终于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近来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上。   一阵沉默。   “……可能,会的吧。”   一个人苦笑着应。   “毕竟,连渊止王上,都……”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车辇中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   蒲存敏却没有加入到任何紧张的交谈之中。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盘腿调息。旁人都知道她性子冷淡寡言,并不奇怪,也不拉着她攀谈。   蒲存敏是得以登上狐族飞舟的弟子中,极其少见的大荒人,她虽已拜入仙宗十年,但新识的朋友仍然不多——无形的歧视仍然存在着,即便她比许多中州人都更出类拔萃。   车辇中低语声渐歇,蒲存敏悄然睁开了眼。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早已将拳头攥得发白。   倘若不是如此,她便抑制不住心中海一样翻涌的悲恨。   定西城沦陷,牧首大人陨落,她的家乡,已在数日之前被敌人的铁蹄踏碎;   她的师父与挚爱,大概也早已……牺牲在守城的战役之中。   她想痛哭,可她不能。   她要把所有的悲与恨都牢牢记着,攒在心中,在与龙族战斗的时候,尽数爆发出来,她不能此刻流泪出声。   她要忍。   蒲存敏微微侧过脸,仿佛透过车辇与无数距离,望到了大荒的明月。   那已阔别十年的、故乡的月光,温柔而又哀伤,丝幕一般,洒在她的心上。   不论这辆车辇将要去往何处,蒲存敏知道,那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符文的辉光在蒲存敏身上一闪而逝。   她要去鼓龙瀑布,她要回大荒,去与龙族交战的战线最前方。   不多时,终于有人发觉了不对劲,惊愕地叫出声来:“奇怪!蒲存敏怎么不见了!”   “她施了一个障眼法!”   “她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们都和她不熟……”   “……”   谢家,摘星楼上。   一辆接一辆车辇驶出了歧大都,管家趋步来到谢惜自身侧,恭敬地报告道:“家主,天衍宗选出的弟子已经踏上了前往北海的路途。”   谢惜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问:“可有出什么意外么?”   “这……”   管家面有难色,但还是如实回答:“有二十几个孩子中途失踪了,这其中,还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小剑仙吕射月……”   “是么?”   谢惜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聪明如她,自然能猜到,那些弟子有何想法。   无非是看势头不对,不愿在危难之际离开歧大都,想要留下来,和其他人一同战斗罢了。   “不必管,顺其自然吧。”   只要将大多数孩子们送走便好。   在这个过程中,她允许有微小的损耗发生。   “……也是时候送小姐走了。”   谢惜自轻唤刀灵:“刈鹿。”   “在。”   劲装女子在她身后悄然出现,简单一拜后,便领命而去。   很快,谢灼的房舍中响起了一声惊叫:“是谁!”   谢灼原本正在熟睡,却忽而察觉仿佛有人接近。   睁眼一看,那人不知有何手段,竟无声无息地避开了府中层层阵法守卫,竟已立到了她的床边,似乎正要抬手将她抱起。   她惊惶之下飞出一掌,击在来者胸前,“嘭——”   谢灼肉身本就强横,这几年修为突飞猛进,已至斩己境界,即便是寻常一掌,亦不可小觑,谁知那人受她一击,身形竟丝毫不晃,连呼吸都未加重半分。   谢灼却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颤声道:   “……刈鹿?”   刈鹿乃是妖刀刀灵,并无真实的血肉躯体,只要刀身不毁,刀灵便也不会受任何伤。   因为这一特性,与女人颇为熟悉的身形,谢灼才认出了她。   刈鹿沉默。   但在此时,沉默便几乎等同于默认。   “……”   不顾自己仅着中衣,谢灼赤足下了床,一步步走近刀灵。   她不想哭,但眼泪却不受控地涌出,仍倔强地瞪着双眼,盯着刀灵:“……是我……是我娘让你来的?”   其实,就算不逼问,真相也亮堂堂地摆在她眼前。   ——整个五州,除了现任谢家家主,又有谁能驱使得动这忠诚的刈鹿刀灵?   “她叫你来做什么,杀了我?”   眼泪从谢灼的面庞上划过,却仍在强撑着笑:“总不会是像别的母亲一样,半夜过来,看看我睡得好不好吧?”   自从八年前,她向王昶告密,害得谢挚身死潜渊之后,谢灼便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煎熬之中。   她又悔又愧,大病了一场,自此搬出了红山书院的弟子舍,回到了谢家居住。   ……她怕见夫子悲伤的目光,也怕听同学们哀愤的叹息,甚至连心心念念的宋念瓷,也一度不敢见面。   若是师姐知道,是她用谢挚的命换了她的命,她一定会从此憎她恨她,深厌她,再也不和她来往的;   而且以师姐的性子,也必定不能接受此事,说不定,说不定要自戕谢罪……   毕竟,她那么好……   谢灼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家中,整日待在房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不敢迈出门去。   街上行人不经意的一瞥,也会令她心惊肉跳地跳将起来,转身逃跑,她觉得,好像每个人都在厌恶地鄙弃自己;   连站在天光之下,她都有一种被看穿内心的恐惧。   最奇怪的是,在一次漫长的昏睡过后,她的修为开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增长。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都流转着磅礴的力量,自降生以来,从未如此爽利痛快,仿佛之前的她并不完整,现在的她,心脏的缺口却已被精妙地补得圆满完整。   谢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逃避心中的愧疚,只得将心神投入了疯狂的修行当中。   而这成果丰硕。   她如今已是斩己境大能,堪称当之无愧的中州第一天骄,连曾经的宋念瓷,也绝不能及。   但谢灼却不能从这飞速进步中感到喜悦,反而越来越惶然不安。   她常常做噩梦,一会梦到少年时的谢挚,站在悬崖边鲜血淋漓地对她笑;   一会梦到师姐满脸厌恶,重重地甩开她的手,仍她怎样哭喊挽回也不回头;   一会却又梦到自己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只素白的手稳稳地割开她的胸膛,往她心里放了一颗小小的东西……   无数次从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谢灼满身冷汗,大口喘息,继而本能地捂住胸口。   怦怦跳动的心脏里,似乎也有什么异物正在生根发芽。   该死,那到底是什么?!   谢灼猜不到。   但在潜意识里,她觉得那一定与母亲脱不了干系。毕竟,毕竟,从小到大,只有母亲最在意她的修为……   而如果有母亲插手的话,那这刈鹿刀灵,必定就是执行者。   “你说啊!”   谢灼又往前了一步,声音尖厉,神情已有些疯狂。   刀灵终于不得不中止沉默:“小姐,家主并没有……”   “让她说。”   身后传来平静的女人声音,谢惜自拄着拐杖,迈步走了进来。   “刈鹿,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太慢,我便过来看看。”   “家主恕罪。”刀灵朝女人半跪下去。   谢惜自与满面泪痕的女儿相对而立,虽知道她看不见,但谢灼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还是下意识擦了把脸。   “我并没有想杀你。”   “那你想怎么样!”   谢灼哭喊,她已接近崩溃,“谢惜自,难道非得把我逼死你才开心吗?我为什么要生成你的女儿!”   “可你就是我的女儿。”   “不,我不要,我不要当你的女儿!我不要当——”   见她越说越不像样,谢惜自皱眉,轻轻敲了敲拐杖,刀灵立即适时上前,将谢灼击晕在怀中。   刈鹿刀灵的修为在斩己与仙人之间,因她不是生灵,所以无法诞生真正的大道图景,但实力比寻常斩己大圆满要强得多,堪称仙人以下无敌手。   谢惜自走过去,用指节蹭过女儿湿漉漉的脸庞,为她擦去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水。   垂着眼眸,她头一次流露出一丝身为母亲的温情。   但这温情如同太阳升起前的露珠,十分短暂,转瞬即逝。   静静地立了片刻,谢惜自垂下手:   “好了,刈鹿,将她送去天衍宗吧。”   “想必,云宗主已经等不及了。”   龙皇云重紫已降临五州,云清池这几日一直处于一种淡淡的焦躁当中,向谢惜自屡次催请,要她尽快将谢灼送到天峰。   身为第二法身,云清池几乎必然不能战胜云重紫。   只有将这预言中可杀龙皇的莲种谢灼带在身边,她才能感到片刻心安。   白泽圣地。   白泽主上告别了忧心忡忡的圣女白令芳,踏上了前往鼓龙瀑布的路途。   “姜朔在那里,我总有些不大放心……”   美丽的女人轻轻揉了揉白令芳的头,柔声告诫:   “名单已经拟出,令芳,从今以后,你就是星星海的生灵了,不要再如从前那般随心任性,记得了么?”   姜周皇室与各个长生世家的禁地里,此时也接连有沉眠的老祖苏醒,他们是大周最后的依仗。   若是谢挚在此,必定还能发现,在这些老人当中,还有她当年初至皇宫时,在宫门前遇到的慈祥老妪。   “哟,还活着呐?真不容易!”一个老者故作惊奇。   也有人笑着挑衅:“嗬,你这老东西,睡了这么多年,骨头没睡散架吧?还能拿得起剑吗?啊?”   “说谁老呢!本姑娘不过四千岁余!”   “哈哈哈……”   “……”   他们相互大笑着打招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去,无人可以再活着归来。   年轻时,他们也曾针锋相对过,为了各种原因大打出手过,但此刻却分外和谐。   一切爱恨情仇都已成过眼云烟,不再重要,共同的敌人与相似的结局,将他们粘合到了一起。   看着苍老的彼此,老人们心中都生出无限感慨。   一晃眼,成百上千的岁月过去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们,如今朱颜不再,但混浊的眼中,却仍有少年的神采迸发。   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幸运吗?   “走吧,老不死们!去西郡!”   红山书院。   对着镜子,孟颜深最后一次正了正衣冠。   “小熊崽,接下来,书院和孩子们,就拜托你照顾啦。”   老人朝浣熊长老挥手告别,将一直陪伴自己的墨色指猴放到它肩头,语气轻快。   “对了,还有我的小猴子。”   前日他接到人皇的谕旨,仔仔细细地阅读了数遍,近来一直含悲的眉目才头一次缓缓松动开来,撑着桌面,叹了一声“好”。   不和,不逃,不降,与此同时,还为人族留下了火种,民众亦有留心顾及。   晦之的选择,很称他的心意。   值此关键关头,人皇的决断,到底还是体现出了姑母与老师对她的深厚影响。   晦之心里,终究还是有五州,有百姓的。   只是另外一道命令,去让老人很为难。   他不知道该怎样拟出登上狐族飞舟的学生名单——他怎么能呢!   但是,这件事,又不得不办。   指猴担忧地听了好几晚主人疲倦哀伤的叹息,终于,这份名单还是送了出去。   为了这名单,宋念瓷还特地来找了一回老师。   她如今早已不再修行,修为还停留在当年的脉种境,这些年来一直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受书院弟子尊敬。   一进门,行过礼后,宋念瓷便向孟颜深说明了来意:“夫子,该走的不是我。”   宋念瓷是除过浣熊长老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名单内情的人,因为她现在严格论起来早已不是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的助手。   “我早已不能修行,余生修为也不能再进益半分,前往星星海的名额何其珍贵,各个都须是人中之杰,我不能将这个名额空空浪费。”   宋念瓷长拜下去:“夫子,念瓷感念您的心意,但是我……绝不能走。”   “我的心愿,本来也是与书院共进退的,还望您准我放肆这一回。”   孟颜深想让宋念瓷先起来说话,她却不肯,大有他不答应,她今天就不走之势。   “你啊……”   老人只得长叹一口气,他是熟知自己这固执的学生的性情的,知道她真的会如此做。   “瓷儿,你说得没错,名单上的弟子都须是人中之杰——可你,不正是人杰么?”   因为夫子的回答,宋念瓷怔了一怔——她已很久没有再被人称作人杰。   虽然,在很久之前,天才之名,也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   宋念瓷苦笑道:“现在,也就只有您会觉得我是人杰了……”   就连谢灼师妹,如今都与她疏远,鲜少往来了,可在夫子这一声仿佛理所当然的话中,宋念瓷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心酸难过,那是她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情绪。   “瓷儿,好孩子,你听我说。”   孟颜深扶起神色稍显恍惚的学生,让她与自己同坐。   “夫子知道你不想走,但是你一定得走,别的话你听了,心里必定都不以为意,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分毫,可夫子只告诉你一句话——”   “当今之世,精通言灵的,只有你一人;真正继承了我的道的,也只有你一人。”   “你说,便为了这个,你该不该好好活下来?”   眼里闪烁着慈爱的柔光,老人朝着她温和而又狡黠地笑。   宋念瓷如遭雷劈,呆立在原地。   她坐立不安,几乎惶恐起来,喃喃叫:“夫子……”   她绝没有想到,夫子将她看待得这样高,明明她觉得自己在红山书院的弟子中并不算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愚笨,但夫子却说,她才真正地继承了他的道……   “怎么了,很惊讶么?”孟颜深笑。   “您……大概是在哄我吧……”   “怎么会!”老人大笑:“瓷儿,你这话真是又看轻了我,又看轻了你。”   自从受困于心魔之后,宋念瓷自己都没发觉,她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了。   她年少时虽也不是张扬自大之人,可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温和的坚定,叫人不自觉依靠信赖,那是足够强大的实力带给她的底气。   对宋念瓷的变化,孟颜深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此前也有数次与她谈心,可谈到最后,这孩子都只是沉默。   孟颜深正色道:“我的道,其实十分简单,概括起来,即是仁勇二字而已。”   “而你,瓷儿,岂不堪得仁勇二字来形容吗?”   “当然——在几年前,你的小师妹……谢挚,也曾是仁勇的继承人。只是可惜……”   提起谢挚,老人的神色还是不禁稍一黯淡。   大难在即,他也不知道,小挚现在哪里,又是否安全,这孩子,实在让他担心得很。   看来,再见那孩子一面,看看她如今长大后的模样,这心愿,终究还是不能实现了。   他只好九泉之下,再向既望道歉,当年没能护好她的女儿了。   既望,他那不幸的既望啊——   几天前,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孟颜深一时过于悲痛,甚至呕出了血来。   虽然知道,既望自妻子离世之后便一直内心荒寂,死亡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但孟颜深还是悲不能止地想,当年那个举止端庄的小皇女,自此,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就是活得太久的坏处。   他为之骄傲的学生,又走在他前面,逝世了一个。   “夫子……”   宋念瓷察觉到老人的情绪波动,担忧地轻唤。   “没事,夫子没事……”   孟颜深缓了缓,重新温和地看向宋念瓷。   “瓷儿,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人,始终是最要紧的。”   “所以不要再说了,好好地跟飞舟一起离开,好么?夫子相信,在星星海,你一定会重放异彩。”   “……”   宋念瓷默然半晌,轻轻问:“夫子,您觉得,这场战争,我们有胜出的可能么?”   老人淡淡地笑了:“可能,自然是有,但是很微小……”   “这个可能,就像夫子突然返老还童一样小。”   他说了一个拙劣的笑话,想逗学生开心一点,不要再抿着嘴唇,眉头紧锁,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孟颜深只好叹息,敛去所有玩笑之色,郑重地道:   “这是一场必败之战……然而,却不能因其必败,便不去打。”   老人感叹着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我的道啊。”   “世间有不胜之胜,亦有不败之败;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吾宁取其前者,*而弃其后。”   “瓷儿,回去准备前往北海吧,来接你们的车辇,今夜就会到书院门前的。”   宋念瓷深拜一礼,恭敬地离去。   只是,再认真检查那名单时,她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上面没有谢灼的名字。   瓷君子微微蹙眉,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   ……怎么会。   按谢灼的天资与修为,她绝不可能不被夫子选中的……   除非——除非现在,夫子并决定不了她的去留。   那谁还拥有这个权力呢?   毫无缘由地,一个眼蒙白绸的清瘦女人闪过了宋念瓷的心田。    第318章 私心   宋念瓷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来到了谢府附近,却又徘徊不敢入。   自从八年前,她修为受阻之后,谢灼师妹……便与她很少往来了。   与以前的形影不离比较起来,更显得差异巨大。   更准确地来说,自那时起,谢灼几乎和整座红山书院都断绝了联系。   她匆匆忙忙地搬出了书院,回到了谢家去,即便夫子挽留她,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含糊拒绝。   知道宋念瓷之前与谢灼关系最好,两人还颇有些暧昧,红山书院的学生们照顾她的心情,只要她在场,便从不议论谢灼。   但关于谢灼的传闻,还是如风中的细语一般,陆陆续续地传到宋念瓷耳朵里。   谢灼一举突破了脉种境;   谢灼取代她,成为了中州第一天骄;   谢灼修行进步飞速,歧大都人人震撼惊叹;   谢灼……   ……   伴随着这一个个消息传来,人们在宋念瓷面前愈发小心谨慎,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特别注意不对她提及谢灼,生怕刺激到她。   虽然宋念瓷面上并无什么阴郁之色,仍然温和有礼,认认真真地做事,飞快地适应了新的生活,但必定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内心仍有遗憾伤痛。   他们都知道,宋念瓷之前是怎样刻苦修行,怎样渴望继承夫子的道;   同为修士,自然也能感同身受,修行之路自此中断堵塞,对一个修行者的打击到底有多大。   那足以使人从此性情大变,一蹶不振。   尤其宋念瓷的天资如此高,原本的未来如此光明,又有孟颜深的教导与红山书院的助力,几乎注定将会登仙。   ——但一夜之间,这一切,全都改变了。   宋念瓷的修为从此只能停留在脉种境,再也不能寸进。   她只能看着往日那些天资远不如她的人一个个超过她,走到她前面去,再也追赶不上。   人很难承受这种巨大的落差与对比,尤其那个超过宋念瓷的人……还是曾与她极亲近的师妹谢灼。   宋念瓷自然也察觉到人们小心翼翼的对待,轻柔而又隐带同情的目光,同她说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器皿。   她感念众人待她的好意,心中既温暖,又觉无奈。   其实,与人们想象的不同,遗憾不甘,宋念瓷自然也有,但并不多;至于那些阴暗负面的情绪,更是几乎没有。   但对谢灼的疏远,她才是真的感到伤了心。   宋念瓷其实对感情十分青涩,并不了解,直到谢灼莫名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喜欢谢灼师妹的。   从小到大,她们都在一处,谢灼初进红山书院时,夫子顾念她年纪小,于是特地派与她年纪相仿的宋念瓷来照顾她。   宋念瓷刚踏入房门,便被扔过来的枕头吓了一跳,懵懵地看向满眼泪水、却犹在强作凶狠的谢灼。   她们俩那时都只是小孩子,不过七八岁而已,但谢灼出落得已经很惹人注目。   她从小就是漂亮的小孩,长大了则是美丽的少女。   她们二人谁没有想到,之后她们会久久相伴,再也不离开。   从小,宋念瓷便无法对谢灼生气。   她知道,谢灼看似娇纵无理,其实并不坏。她是个好孩子。   她只是有些……太缺爱了,于是便拿尖刺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此掩饰内心的脆弱。   直到她们后来渐渐长大,宋念瓷也常常还是想起当年初见谢灼时的模样。   在她心里,谢灼永远都是那个色厉内荏、实则只要一个拥抱便能软化下来的小女孩罢了。   她看着这女孩收敛起娇气,不再张牙舞爪,渐渐变得信任依赖自己,拉着她的衣袖叫她“宋师姐”,也看着谢灼的个子一年年抽条,修为一日日精进,但两人还总是如儿时一般形影不离。   她们都长大了,谢灼还是照旧管宋念瓷叫“宋师姐”。   只是……宋念瓷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谢灼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她时嗔时恼,时而欢喜,时而沮丧,有时候不高兴了,更是会晾宋念瓷好些天也不见面。   宋念瓷不明白师妹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多变,有如夏日的天气,前一刻谢灼分明还在笑意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她不过跟路上碰见的师弟打了个招呼而已,谢灼便已不言不语地甩开她的手,一个人朝前走去。   宋念瓷想,这大概就是夫子说的,人长到十几岁时,总是会心绪不定,容易焦躁,大发脾气。   作为师姐,她应当包容师妹,多哄着她,让着她才好。   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爱看谢灼展颜欢笑,每当谢灼开心时,总会默默观看。   有一日暮春时节,两人在书院中同行,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谢灼的面庞上,将少女粉白的脸映得如梨花一般鲜妍明丽。   微风拂动,空气中带着花朵的丝丝香气,宋念瓷久久地看着师妹,莫名心中一动,忽而很想轻轻地摸摸师妹的脸颊。   但不知为何,她却隐约感到这动作不大合适,最终也没有抬起手。   倒是被她久久凝视的人先红了脸,瞪着她嗔道:“……老看着我干嘛!不许再看了!”   宋念瓷修行言灵,平日从不说话,总是静默。   但她安静温柔的目光,比一首热烈直白的情诗,要更让人耳根发烫。   直到谢灼离开书院之后,宋念瓷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年充斥心间,那种叫人悸动的奇特感受,那种柔软轻盈的感情,名叫喜欢。   ……但已经太迟了。   看着不远处紧闭的谢府大门,宋念瓷默默地垂下眼。   她明白得太迟了。   谢灼师妹……她身出名门,乃是世家贵女;而她除了修为,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她现在连唯一能引为骄傲与依仗的修为,也没有了。   她当年风头正盛,还是中州第一天骄时,或许还能与师妹有在一起的机会;   但如今,她在修行上早已全无前途,而师妹这些年却大放异彩,自不可同日而语。   师妹与她冷淡,也是应该的。   她那样好,理应找一个与她更相配的人才是。   谢家守卫森严,并无外人出入。   近来大战的气息愈发浓厚,歧大都人人自危,紧张的气氛蔓延了整座都城。   望着望着,天色渐暗,宋念瓷慢慢放下心来,笑话自己的多虑:   此次送少年天骄前往星星海,是为了保全人族的火种,以谢灼师妹的天资,登上狐族飞舟的名单里,怎么可能会没有她呢?   即便没有,以谢家主的权势,难道还不能为自己的独女谋到飞舟上的一个坐席么?   倒是她,有些杞人忧天了。   虽然谢灼不知多少次向宋念瓷抱怨过她母亲不爱她,但宋念瓷还是觉得,那大概只是寻常母女之间的一些矛盾,谢家主并没有谢灼所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为人父母者,岂有不爱女儿的道理?   此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下,车辇快要驶向红山书院,去接人离都了。   宋念瓷拖到无法再拖,这才准备转身离开。   不料此时,谢府紧闭了一天的大门却忽而打开了。   从门中闪出一架轻便小车,仆从们垂着头,飞快地套上拉车的灵兽,抬着一个女子送上了车内。   宋念离去的脚步为之一停。   她凝眉,看着那小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若她没有看错,方才那被人抬上车的女子,身形似乎有点像谢灼师妹?   虽然已经许久未见,但宋念瓷还是能仅凭一眼,便笃定地认出谢灼来。   奇怪,谢府为什么会半夜避开众人耳目,悄悄送谢灼师妹出门?是要将她送去北海么?   可是,看这方向,又不是在出城。   还是——宋念瓷紧张起来——师妹生了什么急病?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悄然追上前去。   兽车在黑暗中行驶得飞快,这车极普通,驶在街上时,绝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更绝不会有人想到这是谢家的车辆;   驾车的仆人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面上带着隐约的紧张,还分外警惕,不时打量四周,像是在观察可有人发现自己。   宋念瓷原本并没有多想,见他们如此紧张,反而心里起了些疑云。   他们要把师妹带到哪里去?莫不是怀着歹心么?   这个猜想让宋念瓷顿时心中发急,她顾不得多想,动用了久不使用的言灵,轻叫了一声“定”。   拉车的灵兽与车上的仆从立即都如石雕一般定住,动弹不得,仆从更是由于惯性径直摔了出去。   这些仆从的修为都颇不错,若不是言灵神异,必定不能一瞬间将他们全部制服。   但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她的言灵很久没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清醒。   宋念瓷匆匆跃上车去,掀开帘子,低唤了一声“谢师妹?”,一面点起微光,照亮黑漆漆的车内,一面抱起躺在车厢中的年轻女子。   她素来沉稳持重,极少做这等莽撞而又不顾后果之事,今日却只是怎样想,便怎样做了。   一看面容,正是谢灼不错。   谢灼双眼紧闭,面上泪痕犹湿。   宋念瓷心中一跳,又唤了一声“师妹”,先是探她心脉,确定谢灼只是昏死过去之后,这才放下心来,从身边取出枚药丸与她服下,静待几息,谢灼果然悠悠醒转。   谢灼初初醒来,眼神尚且混沌,便见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正抱着自己,满眼担忧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犹在梦里。   “宋师姐……”   她唇边溢出苦笑,痴痴地抬手抚上宋念瓷面容,贪恋地凝望着,眼角划下泪来。   “真好,我已许久没有梦见你了……告诉我,我是被我母亲杀了么?”   宋念瓷见她如此,面孔憔悴,眼神惊惧,虽然修为大涨,但精神却似无时无刻处于受折磨的痛苦之中,又是疑惑,又是心疼,紧紧握住谢灼手掌,让她知道这并不是在梦里:   “谢师妹,我是真的,师姐是真的,不要怕。”   “告诉师姐,发生了什么?我看你没在红山书院的名单上,心中奇怪,于是便想着来看看你,却不料,见你被抬上了车里。”   感受到师姐手掌上的温度,谢灼这才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并非身处梦中。   没想到师姐竟还没忘记她,担忧着她,愿意来看她,谢灼一下子极惊喜,想要抱住宋念瓷,又觉浑身无力——   母亲应当是怕她中途醒来逃走,特地命刀灵给她喂服了什么药物,叫她手脚发软,道宫滞涩,满身修为也施不出来,悲哀苦楚又涌上心头。   在母亲的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谢灼肩膀抖颤,将哭声压在喉间,几乎是在哀求:   “师姐,师姐,你带我走吧,带我走,不论去哪都可以……我娘……我娘要杀我……她……”   谢灼哭泣时的模样一如儿时,无助而又脆弱,宋念瓷恍然觉得又回到了过去。   “怎么回事?谢师妹,你说清楚些,谢家主,她如何要杀你……?”   “师姐,求你,不要问,不要问……”   谢灼却仿佛害怕,咬住下唇,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战。   她捂住胸口,一个劲地流泪,只是求宋念瓷带她离开,她不要在这里,更不要回谢家。   “……好。”   宋念瓷默然片刻,低声答应。   从小到大,她都无法拒绝谢灼叫她师姐,更无法拒绝谢灼的眼泪。   宋念瓷抱起谢灼,许诺道:“师姐带你离开。”   言灵的效力还尚未解除,谢家的仆人们还仰倒在地,趁着夜色正浓,宋念瓷带着谢灼,全速掠回了红山书院。   刚到书院门口,立即有人焦急地迎上前来,“念瓷,真让人好等,你怎么才回来!最后这一车人,可就差你了!”   说着便要拉她到车辇边去,“快来快来!”   “……不,劳您等等,我有事要拜托您。”   这人是红山书院的教习,与宋念瓷很熟悉,听她这样说,顿了一顿,这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   “……此人是谁?”   “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你怎与她……”   教习皱起眉,刚想问你们是如何认识,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她们也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师姐妹,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叹。   “教习,我想让谢灼代替我登上狐族飞舟,可以么?”   宋念瓷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以谢灼的天资,最该去星星海的,难道不应该是她么?”   “只是谢家主不许她走,我不得已,才将她带来,让她用我的名额,从红山书院离开。”   教习一惊,没料到她竟然有此要求,压低声音警告道:“念瓷!别犯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只有去星星海,才有活下来的可能;但若留在歧大都,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宋念瓷何止是将名额送给谢灼,这是将活命的机会白送给她!   谢灼听两人语气不对,也勉力抬起手臂,不安地拉住师姐的衣袖询问:“师姐……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飞舟,什么星星海?师姐……”   宋念瓷却不答她。   她只是直视着教习,坚定地答:“是的,我知道。”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这样做。”   “您也知道,自八年前起,念瓷已无任何前途可言,是一无用之人,即便去了星星海,也做不成什么事业,倒不如留下,和夫子一起死战到底……”   “——但谢师妹不一样。”   “她还这样年轻,天赋也这样好,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该,不该承担这样的命运……她应当好好地活下来。”   “教习,求您,就让念瓷任性这一次吧。”   “念瓷之前从未求过您任何事,今日只求您,能让谢师妹……代我离都。”   教习默然不语,凝视了她许久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朝车辇走去。   宋念瓷知道,这便是默许的意思,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抱着谢灼快步跟上。   谢灼虽不明白他们的交谈具体在说什么,可也能听懂,师姐似乎舍弃了一个极宝贵的事物,并将它让给了自己。   “师姐!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不要不说话,师姐,师姐……”   她也隐约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声比一声更加慌乱,挣扎着想要下来。   但之前对她最是温柔宠溺的宋师姐,却仿佛对她的哀求置若罔闻,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师姐的步伐终于停住了。   她慢慢地将她放下来,用手臂环住她酸软无力的身体,让她不至于摔倒,垂下眸,极温柔地看着她。   “师姐……”   谢灼从没想过,师姐有一天会有这样的目光看自己,她心中又酸又甜,又是欢喜,又是莫名的苦涩。   这样的亲密,若是早几年便能有,就好了。   在这复杂得叫人几欲落泪的情绪中,谢灼感到,宋师姐缓缓抬手,轻轻地、极珍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一颗珍贵的珠玉。   “好久之前就该告诉你了……”   宋念瓷叹息着说:“谢师妹,我喜欢你。”   谢灼浑身一震,本能仰脸看她。   阴影与女人的鼻息一起压下来,她以为这是一个告白后的亲吻,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已自己开始动作,不自觉闭上眼睛,扬起脖颈,静待这等待了太久的唇瓣落下。   但出乎谢灼的意料,宋念瓷却并没有吻她。   她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   “谢师妹,你要登上狐族飞舟,去星星海好好生活。”   她动用了言灵。   说完,宋念瓷便将谢灼小心翼翼地送上车辇,看着帘幕落下,遮挡住两人交缠的视线。   言灵的力量束缚住谢灼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   车辇驶向远方,很快便消失在宋念瓷的视野里。   之后,又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直到夜间的寒风吹透了她清瘦的身体,宋念瓷这才回过神,摸了摸腰间的彩笔,转身朝反方向离开。   她要去西郡,帮助夫子一起作战。   红山书院里,听到了教习的报告,浣熊长老一下子从椅子上跃起,急得毛发都蓬松炸开:   “你怎么能答应呢!宋念瓷要让谢灼替她走,你就让她替吗?你这可真是……哎呀,哎呀!老头子刚走,你就给我找事是不是?”   “那个傻孩子啊……”   它说着就要跑出去:“快把宋念瓷给我找回来!趁着她没走远,把她塞也要塞回车子里!”   “还是算了吧,浣熊长老。”   教习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焦急万分的浣熊长老一下子止住脚步,怔在原地。   “您也是知道,念瓷将谢灼看待得有多重的。”   “……她是瓷君子今生唯一的一点私心。”   “您就……让那可怜的孩子,如上一回意吧。”   。   西荒。   踏着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囚牛抬手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迹,望向远方。   鲜血染红了奔涌的天恩河,鼓龙瀑布的嘶吼声已在耳边翻腾。   七天。   他们用短短七天时间,攻占了星罗十六部。   而自万兽山脉带来的兽潮,已几乎全军覆没;他们四人,竟也受了些不轻的伤。   不过不要紧,龙族的大军,也终于抵达了五州。   西荒军民的抵抗之烈,让真龙颇感惊讶,但也仅止于此了。   囚牛四人望向头顶,巨大的飞舟如同乌云,已经遮蔽了整片天空。   接下来,他们要带领这支不可战胜的军队,一举踏平中州。    第319章 鼓龙瀑布   鼓龙瀑布。   数万精锐将士早已于此集结,他们个个手持兵器,神情严肃,而又带着隐约的焦灼不安,盔顶的红缨连成了重叠的云,身上的铠甲汇成了闪耀的海。   而在队伍最前方,是骑着猛虎的镇国将军姜朔。   女人一身金甲,躯体高大而有力,散发着淡淡的莹光,面庞一半掩于黄金面具之下,正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半面金”将军。   姜朔是体修,以肉身成圣,体修难修乃是众所周知,但一旦修成,便会成为至强者,绝非寻常修士能及。   姜朔手持的兵器乃是一柄重戟,也是赫赫有名的凶兵之一,足有上万斤重,即便只被其带起的一缕劲风擦到身体,也会立即叫人吐血倒地。   只有最出色的体修,才能轻松挥动如此沉重的兵器,将它舞得虎虎生风,仿似一柄轻盈的软剑。   无论与什么敌人战斗,姜朔总是身先士卒,率先冲锋出去,在敌人的军队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无往而不利。   就如今日,即便面临明知不可能战胜的强敌,姜朔也还是神色如常,骑着灵兽,立在所有将士之前。   她知道,只要能看见她的身影,战士们的心便能得到安定,作战也会更加英勇、更有力量。   “姜朔。”   白泽主上侧过脸,轻轻地呼唤妻子的姓名。   她骑着一匹神俊的白马,紧紧挨在姜朔身侧。   身为瑞兽白泽,白泽主上实则并不需要听从人皇的命令,也没有责任与义务守护中州人的都城。   但为了姜朔,她还是在安排好圣地的弟子之后,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鼓龙瀑布,陪伴在姜朔身边,即便姜朔屡次赶她走,远离这片危险之地,也依然不离开她半步。   到了今天,姜朔终于松口,不再让她走了——   已经走不了了。   大战将至的血腥气,浓郁到每个人都能清楚地闻见。   “姜朔,你害怕吗?”白泽主上轻笑着问镇国将军。   将军摇首:“不怕。”   她深深地凝望自己的妻子:“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作为将军,她绝不畏惧死亡,更不怕死于守卫家国;   但作为姜朔……她却不能不遗憾,没能在之前的生命中,再对心爱的人更好一些、陪伴她更久一点。   她还没有看够妻子的笑靥……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看够的。   “我也是。”   白泽主上轻声答:“死亡并不足以让我惧怕……我只怕,你不能在我身边。”   “不会的。”将军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永远不分开。”   短暂地温存了片刻,姜朔驾驭着身下的灵兽,转身面向身后的无数军士。   女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大周的将士们!!!”   “在!”   军士们面色一肃,齐声应答,吼声震天。   姜朔治军甚严,故而才能在与真龙作战时,军心亦未太过动乱。   “今天,我们将会面临自大周建国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   “想必大家也早已知道,这次同我们作战的,会是怎样可怕的敌人——”   “他们,是神圣种族,是离开五州万年又卷土重来的真龙。”   “在过去的七天里,真龙接连侵占了我西荒十六座城池,百万人为之亡命饮恨,数千万百姓流离失所,从此只能张皇逃窜。”   “而且,真龙侵略的步伐并未停止,仍在朝东进发,意欲征服整个五州。”   镇国将军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军士紧绷的面庞,沉声道:   “……而我们,便是阻止他们进入中州的第一道屏障。”   “我想,听到这个消息,你们现在一定很害怕,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心里还很怨恨,怨恨为什么,长官要让你们来打这场不可能胜利的仗——”   “为什么要来送死呢?歧大都的达官贵人,一定早就逃跑了,他们凭什么要你们卖命,为他们流血牺牲?”   “我也知道,在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早已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也有许多人,在思考着投降能不能换得真龙网开一面,留下一条性命。”   “——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许多军士都默然垂下了头,不敢与姜朔对视。   虽然或许没有姜朔说得这样直白,但是没错,这的确就是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想法。   ——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白白搭进去呢?   如果现在逃跑,说不定,还能再见到故乡的家人一面;   而如果死战到底,他们将会尸骨无存,什么都剩不下……!   军士们猜测,接下来,姜朔一定会杀一儆百,以此让军士们不敢再动临阵脱逃的念头。   果不其然,随着姜朔的一个眼神,立即有人押上了一队被五花大绑的逃兵。   他们面色灰败颓废,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姜朔并没有做出他们预想中的举动。   她语气平和地道:   “但是没关系——”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战斗的理由。”   “请你们转过去看看,身后有什么。”   军士们应声转身,便望见滚滚河水嘶吼奔腾,携带着无数泥沙跌下悬崖,在隆隆巨响中涌向中州,在那里,它将会改换姓名,由天恩河变作胜昔河。   “那是……”   “那是鼓龙瀑布,那是中州。”   姜朔将长戟重重磕在地面上,震得怔愣中的众军士猛然回神。   “都看明白了吗——?”   “你们的身后,就是大周,就是你们的国土,就是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儿女,你们的兄弟姐妹,你们的手足同胞,你们的爱侣亲人!”   “今天,你们不是为讨生活而战,不是为升官发财而战,更不是为开疆拓土而战,甚至也不是为人皇陛下而战、为姜周而战,而是为每一个无辜惨死的西荒民众而战,为终日辛勤劳作的中州百姓而战,为你们的家人而战,为子孙后代不做奴隶而战,为河流仍能在五州的土地上自由奔流而战!”   “西郡的百姓正在向东撤离,人皇陛下也已立下誓言,她将死守歧大都;   我的妻子,也正在我身边,她马上会和我们一同作战……”   “只要我们能多守住鼓龙瀑布一刻,西郡百姓,便能多一份存活下来的机会;   只要我们能哪怕多杀一个龙族,之后他们屠掠中州的力量,也会随之削弱一分。”   “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尽可能地削弱敌人——这,就是我们此次作战的全部目的。”   副官为姜朔捧来一碗天恩河水,姜朔接过,将它一饮而尽。   “将士们!”   她眼眶发红,慷慨地道:   “再饮一碗故乡的河水吧!我们的血,将会染红鼓龙瀑布,随水流遍整个五州。”   “将军!!……”   军士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荡跃动的感情,感到仿佛有一团滚烫的火在胸膛里烧,江海在心脏中澎湃汹涌,纷纷流泪痛哭起来,先前想要逃跑的人面庞发烫,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既羞愧,又激动。   这些驻守在鼓龙瀑布的兵士,大都是出身中州西郡的良家子,人皇特地用他们守卫中州与西荒的交界处,原本是为了预防西荒暴。乱——这些本地士兵身后即是家乡与亲人,守卫疆土时会更加尽心尽力。   现在,即便姜朔让他们去与龙皇战斗,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的。   “将军……”   被捆住的逃兵也禁不住泪流满面,膝行几步,为自己之前的逃跑极为羞惭,痛哭道:“求您……杀了我们吧……我们实在是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   如他们所愿,姜朔望了逃兵们片刻,跃下灵兽的背,从亲兵的腰间拔出刀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逃兵们双眼紧闭,紧张地等待着将军的刀锋落下——   “嗡。”   一声刀鸣。   想象中的鲜血却没有喷溅,只有绳索软软掉落在地。   “这是……”   逃兵们以为死罪绝不能逃,但疼痛却并没有到来,身上的捆缚倒是猛地一松。   姜朔收回刀刃:“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不怕死……但这世上,有远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起来吧!比起死在这里,在战场上戴罪立功,多杀几个龙族,才是你们真正该做的事情!只要知错能改,你们还是大周的勇士!”   “是,将军!我们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众逃兵热泪盈眶,挣扎着站起,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他们本是些将死之人,但姜朔却让他们多活了几刻,还洗去了临阵脱逃的耻辱与罪名,能够再次挺起胸膛,骄傲地站在大周的军队中间。   短短几刻,逃兵们的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仿佛灵魂都被洗涤干净,目光炯炯,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与勇气。   “很好……”   审视着他们坚毅的脸庞,姜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骑上灵兽,高声宣布作战安排:   “将士们!卸下辎重,轻装上阵,先放箭矢,精锐与我一起冲锋,其余人紧随其后!”   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修为高强的修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少年天骄,亦有隐居的散修。   他们自愿加入军队,要求姜朔让他们与军士们一同作战,抵御龙族入侵。   姜朔深受感动,将他们收下,统一编在了先锋之列。   蒲存敏也在其中。   她动用极速,昨日才抵达鼓龙瀑布,分得了一副盔甲,此刻站在先锋队伍中并不起眼,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   “记住,只许前进,我们身后即是鼓龙瀑布,退无可退!”   姜朔高高举起长戟:   “如果和平要通过战争才能取得,那就战争!!!”   将士们的士气被调动到了最高峰,远处也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真龙将至。   “看,他们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龙五子狻猊远远望见了严阵以待的中州军,满不在乎地笑问:“要我过去将他们通通烧死么?”   “不必。”   囚牛摇了摇头。   “让我们的军队先去练练手吧。”   “在飞舟上待了太久,也是时候该松松筋骨了。”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龙族军队的身影。   此时已近黄昏,流云浮动,巨大的黄日低悬在天地之间,将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也令龙族们的身前投出了长长的阴影,带来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他们黑发金瞳,身形高大,在夕阳的照耀下,肌肤闪烁着玉石般的光彩,宛若上天精心铸造的无瑕神人。   但他们的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神情。   虽然龙族军队仅有数千,而人族军队的数量是他们的十倍,足有数万,可龙族却毫不担忧。   ——杀死一只蚂蚁,与杀死一群蚂蚁,除了耗费的时间稍久一些之外,并无什么本质不同。   距离愈发接近。   “放箭!!!”   耀眼光芒绽放,无数神箭如暴雨般从中州军队中倾泻而出,落在真龙们的身上。   但那仅仅给真龙强大的肉身留下了一些擦伤。   人族的箭矢对真龙来说只如针刺,几乎没有龙族倒地,他们前进的步伐也没有为之减缓半分。   “中州的将士们,为保卫我们的家园,前进!”   在放箭掩护的同时,姜朔已骑着猛虎,举戟疾奔出去。   “杀!!!”   中州军士们高声应和,随着将军一起义无反顾地冲杀向前。   姜朔展开大道图景,一座浮掩在金云之中的古老城池倏然显现在战场之中,笼罩了真龙军队的头顶。   “镇山城!”   从那古城之内,竟有无数身躯透明的铁甲军士骑马奔出,齐齐呐喊着冲向龙族,加入了战斗。   “泽被万物!”   白泽主上化为原形,身躯雪白,龙首绿发,昂首长鸣。   水波般的温柔气息涌上中州军士的身体,他们同时感到精神一振,周身血精流转旺盛,仿佛化为一个共同体,连思想与心意都能朦胧相通。   白泽主上的大道图景十分特别,并无具体的形状,而是如水如风。   凡是被其眷顾者,智慧与体力都可以得到极大增长,无疑是一强力加持,在大规模的战争中,更是能将其效力发挥到极致。   龙族们立即发现了关键:   “擒贼先擒王,先杀掉那个金甲将军与那白泽神兽!只有她们二人最为强大,都是仙人境界!”   “是!”   当即有二十余个龙族大能者脱离队伍,直奔姜朔与白泽主上而去,将她们重重包围。   “踏云石!”   “金日之翅!”   “巨海撼动!”   “……”   一个又一个大道图景展开,喷发出的无量光芒甚至完全盖过了夕阳,仿佛白昼重临。   他们竟然每一个都是仙人境!   而在姜朔与白泽主上之外,战斗也彻底地爆发开来。   “来呀!你们这些恃强凌弱的家伙,看看是你们的刀硬,还是我的骨头硬!”   先锋队伍中的一个散修大吼,遍身符文流转,与真龙搏斗,很快就被击穿胸膛,连道宫中的脉种也被血淋淋地挖出,倒下时双眼仍然愤怒地大睁。   “我……便是死……也要在你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男子的双臂在龙焰下化为灰烬,浑身被火焰烧灼,已经化成一个火人,跌跌撞撞地扑向龙族,用牙齿勉力摇动一枚古朴的青铃,召来雷霆,挣扎着与他同归于尽。   一个女修的长剑与肩膀在激战中被真龙硬生生抓毁,她唇角溢血,毫不畏惧,反而迎着真龙诧异的目光,走到了他们面前。   “……吾事已毕,可死矣。”   她丹田中的髓树猛地爆炸开来,气波将附近几丈的真龙全部吞没其中。   中州军士与龙族的战斗更加惨烈,每一息过去,都会死去无数人。   真龙们劈下刀,人族的脖颈便喷涌出鲜血;   真龙们一挥拳,人族的骨头便如麦草般断折;   真龙们化为原形嘶吼翻滚,人族的身躯便与大地一齐粉碎开裂。   这一面倒的局势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丧失斗志,顷刻间彻底崩塌,但令龙族惊异的是,即便如此,其余的人竟然毫不畏惧,反而越战越勇,踏着同胞们的鲜血与尸体,仍然前赴后继地冲上前来。   “……奇怪,他们难道不懂得害怕的么?”   看着朝自己源源不断攻来的军士,龙族又将一个人拦腰砍断,莫名其妙地皱眉:“还是说,人皇给他们下了什么控制法术?”   “……并没有什么法术!”   数个军士从后面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龙族的腰身,另有许多军士朝他不断攻击。   “我们只是……绝不能让你们打进我们的家,杀害我们的家人!”   龙族战士大怒,挥掌将缠抱住自己的人族统统击杀。   但更多满面鲜血的军士朝他扑了过来,竟是以身体与生命硬生生地拖住了他。   最终,这头真龙只能怒吼着自爆。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上比比皆是,中州军士以数十人、数百人的代价,才能勉强击倒一头修为较弱的真龙。   而更多的军士在龙焰下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连呼喊都没能发出一声,便已化为血泥与灰烬。   蒲存敏与一个龙族少年正在激战,两人战况胶着,互不相让,相斗之间符文漫天飞舞,隐有斗成平手之势。   “……好精细的符文!”   龙族少年险之又险地避开蒲存敏的符文攻击,擦了一把唇边鲜血,赞叹道:   “你大概是个符修了?看你年纪也不过二十几岁,竟能与我打成平手,当真不易!”   几次交锋下来,他已发现,蒲存敏的符文造诣相当深厚,她的每一次攻击,既如刺绣一般精致细密,又如高楼一般工整严谨。   蒲存敏细心冷静,早在少年时便长于符文,能将攻击控制得极精微,一丝气力也不会浪费,这些年又在天衍宗学习修行,因天资出众,颇受长老赏识,很得栽培,修为也是稳扎稳打、基础坚固,如今已至脉种大圆满,亦不可小视。   “……只可惜,你的对手是真龙!”   龙族少年大笑着向后一蹬,瞬间化为原形,身躯如箭矢般射向蒲存敏。   蒲存敏心知不好——   她擅符文,适合远攻;   而龙族肉身强横,最擅贴身肉搏。   是以,她方才一直都在刻意与这龙族拉开距离,这才能叫他讨不到好处,堪堪打一个平手。   但现在,龙族少年显然发现了她的劣势所在,当即选择改变战略,改以原身猛袭而来。   若是被他击中,不死也会重伤,再无分毫还击之力!   蒲存敏不欲硬扛,一面后退躲闪,一面捏指掐诀,面前一瞬浮现数个云雾圆环。   真龙来不及停止,在惯性下钻入其中。   圆环当即层层锁紧,深深嵌入真龙的皮肉,竟当真遏制住了它的动作。   “仙人锁!”   蒲存敏面容庄严,眉心发光,双手合十,用力压紧。   这是她在天衍宗学到的秘法,传说在上古时甚至能捆缚住仙人,猎物一旦受困,便会自动锁紧,再难挣脱。   而这头真龙虽是神圣种族,但却十分年少,不察之下一头钻入了仙人锁,又惊又怒,长吼连连,竭力挣扎扭动,却仍然挣不断这云雾仙锁半分。   蒲存敏也能感受到仙人锁传递来的可怖巨力,指缝与牙关中都渗出血来,仍在咬牙坚持,欲将真龙困死:   “止步于此!”   忽然,她突觉仙人锁猛地一空——   真龙竟是又化作了少年模样,体型骤然缩小数十倍,逃脱仙人锁的捆缚,直冲她而来,在她胸膛上重重拍了一掌。   “噗……”   即使这少年尚未长成,但真龙的力量仍然极为可怖,蒲存敏生生受这一掌,倒飞出去数十丈,咳血不止。   但那少年同样也在痛嘶。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以真龙的肉身之强,竟然皮肉也被深深划破,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并且又烧又烫,像是被神焰烧灼,痛苦不堪。   “该死,你身上藏了什么?!是护身的铠甲么?嘶,好疼……”龙族少年惊怒交加。   “咳咳……”   蒲存敏口鼻流血,挣扎着坐起,怀中掉出几片破裂的镜片。   那是她少年时,在金乌梦中得到的宝镜,一直贴身珍藏。   不料今日,它竟在龙掌下救了她一命。   若没有这面宝镜护心,蒲存敏现在早已心脉断裂而亡,绝不是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   龙族少年也看见了宝镜碎片,在其上感受到三足金乌的气息,勃然大怒,喝道:“卑贱之人,竟敢暗算于我!”   他不顾被烧伤的右手,便要纵身过去击杀蒲存敏。   刚迈出腿,脚步却僵硬地停住了。   “呃……”   一枝翠绿的枝桠洞穿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胸前伸展探出。   叶脉中光华流动,还在汲取他的血精。   龙族少年不甘地栽倒,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紫衣女人。   “阿蒲……!”   刚杀死龙族,女人便径直奔到蒲存敏身边跪下。   她声音发颤,伸手反复抚摸蒲存敏的五官,说话时眼泪已落了下来,砸在徒弟沾满血迹的脸庞上。   “阿蒲,阿蒲——我的傻阿蒲……你不是在中州吗,怎会来鼓龙瀑布?……”   这几日,蒲江兰一路向东急行,唯一盼望的,就是能再见在中州求学的蒲存敏一面。   在这奔行的路上,她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鲜血,太多痛哭,纵使她已活过许多岁月,但这一切,仍然不能不让她的心泛起哀痛悲怒的波澜。   大荒……不仅是大荒人的家,也是她的家园啊!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了鼓龙瀑布,但蒲江兰却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往东去了。   ……她要留下来,和龙族决一死战。   至于阿蒲——她的阿蒲……   蒲江兰只盼望,天衍宗,能将她的阿蒲保护得好好的,这样的话,她便再无什么担忧了。   却没料到,在鼓龙瀑布边缘,在这生死战场上,她竟从中州军队中发现了阿蒲的身影。   蒲江兰心下大惊,不顾一切地赶过来,用本命藤杀死了那少年龙族,从他手下救了阿蒲的性命。   “师父……”   蒲存敏唇间尝到咸涩的味道,是师父的眼泪。   她睁大眼睛,极仔细地凝望师父悲恸落泪的面容,头一个涌上心头的念头竟是——   师父就连哭泣,也如此好看。   这是将她抚养长大的师父,这是她十年未见,满心爱慕依恋的……心上人。   再见面,竟是生离死别,如此光景。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您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以为您已经……”   蒲江兰抱紧了蒲存敏,让她不要勉强说话:“龙族进攻之前,钱城主唤醒了我,要我快逃……”   “我当时……逃了……”   她刚逃出雍部没多久,便听到了定西城沦陷、姜既望陨落的消息。   “这几日,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和牧首大人他们一起死的,可我太贪心,还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   抚摸着徒弟的头发,女人眼眶不断掉落泪水,却欣慰似的轻轻笑起来。   “但现在见到你,我却一点也不后悔了……”   “阿蒲,你长高了好多,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了……”   在她沉睡的时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阿蒲,悄悄地长大了。   蒲江兰心中又觉欢喜满足,又觉悲伤难抑。   她才刚刚见到长大后的阿蒲,但却马上就要永远分别……再也见不到了。这叫她怎能心甘呢?   “师父……”   蒲存敏也禁不住流下眼泪,竭力握住蒲江兰的手:“我当年……真不该去中州的……我应该好好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也不要管什么修为,师父,师父……”   她胸口起伏,口中溢出血沫,如孩童般迷惘难过,一声声低切呼唤。   像蒲存敏小时候一样,蒲江兰摸着她的脸,耐心地一声声答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蒲——”   天穹上传来暴怒的咆哮,数头真龙化为原形,正在嘶吼盘旋。   它们的每一片龙鳞都闪耀着滚滚劫光,散发出的可怖气机甚至令夕阳为之屏息。   “竟然一刻钟还没能结束战斗,真是无能!”   真龙中的大能者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看后辈与人族缠斗,张口朝下方的战场喷出道道金色龙焰。   “吼……”   龙焰如洪水般淹没了这片土地,吞噬了草木土石,舔尽了人龙尸体。   蒲存敏与蒲江兰,也感受到了一瞬间猛扑过来的热度。   龙焰来得太快,她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蒲存敏本能地叫了一声“师父!”,抬手护住蒲江兰的头,但几乎在伸手的同时,便看到自己的整个手臂直接消失在眼前。   蒲江兰用衣袍牢牢盖住蒲存敏,化为葡萄藤原形,在徒儿的身躯上伸展开条条碧枝,想保护她不受龙焰侵袭。   在足以燃尽一切的龙焰下,那晶莹碧绿的藤蔓,一瞬变得焦黄卷曲,继而化为青烟,在热气中飞旋升腾,无声无息。   龙焰还在继续喷吐,甚至使得流经此地的天恩河露出了河床;   大地死去了,它变得漆黑干裂,火红的岩浆将地面烧得滚烫。   姜朔两人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嘭——”   镇国将军从云层中重重坠落,将地面砸出了道道裂缝。   “哈……哈啊……”   女人半跪在地上,遍体鳞伤,大口喘。息,不断咳血。   她的头盔不见了踪影,手中的重戟更早已从中折断,再无用处。   “姜朔……!”   白泽主上的白衣也被鲜血染红大半,跌在地上,心疼地抚摸爱人的面庞。   她们二人的确是修为高强,配合默契精妙,世所罕有,但在二十余真龙仙人的围攻之下,也仍然完全没有一战之力,只能狼狈败退。   最可怕的是,那二十余个仙人,并不是真龙的全部仙人数目——   他们应当,足有百余位仙人境!   见她们重伤落地,真龙们纷纷笑着接近,并不急于马上杀死她们。   最值得观赏的,正是困兽临死前的挣扎与怒吼。   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朔与白泽主上,注视她们的目光不似在看生灵,倒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囊中之物。   “我要那个将军的头!”   “她的脉种归我。”   “那我就要她的面具好了!哈哈哈……”   “诶,你们都没人要那头白泽吗?它可是大名鼎鼎的瑞兽啊!”   “……”   “……”   当着姜朔与白泽主上的面,真龙们毫不顾忌地高声谈笑,三言两语之间,已将她们当作战利品分割干净。   真龙们步步逼近,而身后并无退路,只有鼓龙瀑布。   不……   准确地来说,现在,应该叫“鼓龙悬崖”了。   在猛烈的龙焰烧灼下,往日滚滚奔腾的河水已经荡然无存,只在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而此刻,姜朔与白泽主上,便是身处昔日的河道中央。   “好了,就站在这里,不要再往前了。”   有真龙提醒:“当心她们自爆……来的时候,囚牛大人特地嘱咐过,人族里,还是有些硬骨头的。”   已是黑夜,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   弯月泄下冷光,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整片战场。   数万人族军士,现已全部战死。   而他们的将军,也马上将要毙命于龙族掌下。   “……姜朔,你害怕么?”   白泽主上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大战开始前的问题。   将军的回答仍然不变:“不怕。”   “战死沙场,是战士的荣耀;身殉家国,是将军的职责。”   看不够似的,她望着她,柔声道:“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们……之后,令芳那孩子,一定会很难过的。”   白泽主上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   她轻轻摇头,和泪叹道:   “……君尚不怜己,我岂惜此身?”   “至于令芳,她应该已经快抵达北海了……”   “我知道你记挂她,但她的路,终究也只能自己去走,我们并帮不了她更多。”   白泽主上重新化为原形,缩起身子,卧入镇国将军怀中,用头温柔地轻蹭爱人的脸庞。   “……傻瓜,若有来生,不要再做将军了吧。”   古老的城池重新显现在残破的战场上,城墙上有柔和的水波缠绕浮动。   泽被万物,与镇山城。   最般配的伴侣,最契合的大道图景。   她是坚固的城池,她便是绕城的清风。   “糟了!”有龙族明白过来,化作真身飞冲上前:“快杀了她们——”   但已经太迟了。   两人的大道图景交融在一起,爆炸开来,在白泽主上的操纵之下,精准地冲击到在场每一个龙族的身上。   数十万里外,车辇中的白令芳如遭重击,捂着胸口弯下腰去,久久也不能回神。   再抬首时,女子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主上——”   从今以后,世上……就只剩她一只白泽了。   白泽主上陨落!   镇国将军姜朔陨落!   鼓龙瀑布化为一片火海,天恩河干涸,守军全军覆没!   中州第一道防线,破!    第320章 清池   翌日清晨。   晨曦终于柔和地倾泻下来,轻抚着鼓龙瀑布开裂的大地,也照亮了战场上的残肢断臂与堆积如山的尸体,谢家人也焦急地寻找了谢灼一夜,却仍然毫无结果。   昨日夜间,谢惜自派出得力的亲信,秘密将谢灼送往天衍宗,以供云清池使用。   却没想到,竟有人半路截下了车辇,带走了谢灼。   仆从们被那人定住,一刻钟后才恢复行动,发现车内空空,当即大惊,连忙回府禀报家主。   谢惜自惊怒,急令手下四处搜寻。   她本以为,此事做得万无一失,不仅亲自给谢灼喂服了药物,卸除了她的修为,又是趁着深夜悄然送出,龙族入侵的消息使得整个歧大都内人心惶惶,夜间莫有敢出门者,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而且这些年来,谢灼一直在她的监视与掌控之下,与之前在红山书院的朋友们也早已断了联系。   谁知,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人们自顾尚且不暇,竟还有人暗中关注着谢灼。   她刚将她送出府,便被劫走了。   至于那人是谁,谢惜自心中却是已有推断。   ——大概,是谢灼在红山书院的师姐,曾经名动一时的瓷君子宋念瓷了。   数年前,为救这个师姐,谢灼曾放下尊严,跪在她面前痛哭哀求,是以,谢惜自对宋念瓷印象颇深。   宋念瓷有带走谢灼的动机——她们俩之前的关系不大一般,似有私情,连谢惜自亦有耳闻。   而谢惜自派出护送的仆从修为甚强,能够一瞬使得他们动弹不得,除过这位掌握言灵的瓷君子之外,歧大都中,也再无旁人了。   谢惜自推断,宋念瓷不是将谢灼藏了起来,便是将她带回了红山书院庇护,立即兵分两路,一面派人在歧大都中四处搜寻,一面使人去红山书院询问。   但红山书院却坚称不知,不仅如此,还说宋念瓷早已跟着孟夫子去了西郡。   谢家人自然不信,要求进入书院,一查便知真假。   然而,此举是对红山书院的侮辱与蔑视,浣熊长老怎能容许?   双方就此僵持不下。   直到天明,谢家人终究也还是没能踏进书院的大门。   谢家人找了一夜,谢惜自便也一夜未眠。   她扶着栏杆,静静地立在观星楼上,等待着回禀的消息。   刀灵快步走近,行了一礼:“家主。”   女人转过身来,清晨的雾气在她周围浮动。观星楼极高,几乎伸手可摘星辰。   “找到了么?”   “……还没有。”   刀灵跪下来,垂首认错道:“对不起,家主,我应该听您的话,亲自去送小姐的……”   昨夜,为了确保不出差错,谢惜自原本要让刀灵亲自护送谢灼到天衍宗。   但现下时局动荡,刀灵忧心主人的安全,怕她忽然遇险,不愿离开谢惜自太远,因此,谢惜自最终才没有以刀灵护送,而是选择派出了力仆。   却没想到,就是这一念之差,使得谢灼莫名失踪了。   刀灵又悔又愧:   若是她去护送,大概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不必认错,起来吧。”   谢惜自却没责怪她,只是极疲倦似的,缓缓沉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也是命数罢。”   卜算师,向来是世间最相信命运的一个群体,谢惜自是其中的最出众者,却偏偏一生都在与命抗争。   但此时,她却说,这一切或许都是不可更改的命数。   谢惜自勾了勾手指,一只羽白喙红的小鸟便蹦跳着跃到女人的身边,那是她与云清池沟通专用的传音灵鸟。   “……告诉云宗主,我有事同找她讲。”   ……   ……   天衍宗,天峰。   听完谢惜自的讲述,云清池神色不动,仿佛并不在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发觉,随着谢惜自的话语,她身上的气场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说……红莲儿,谢灼,在送来天衍宗的路上莫名失踪了?并且找了一夜也仍未找见?”   这几日,云清池一直处于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躁不安之中。   作为云重紫的第二法身,她是被作为一个内应安插到人族之中的。   云重紫如此安排,不仅是为了得到人族的情报,更是为了在大战爆发之时,云清池能够突然反叛,与龙族里应外合,在歧大都的心脏给予中州致命一击。   对于自己的用处,云清池自然也很清楚。   而让她警惕不安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本来,按照常理,早在龙族大军向五州进发之时,云重紫便应告知云清池,让她早做准备。   但直到现在,云重紫还没有联系云清池,一次都没有。   她像是把自己的第二法身给忘记了,但云清池知道,真相绝不会是这样。   ……云重紫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她怀疑云清池对她的忠诚,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这对云清池来说,无疑是个极坏的消息。   她深知,若是正面对决,自己并不能战胜云重紫,只得把希望寄托于预言中的莲种,在云重紫毫无防备之时突然袭击,方有一些获胜之机。   但现在,不仅云重紫对她起了疑心,连最关键的莲种,也忽然不见了。   这叫云清池怎能不急,又怎能不怒?   谢家坏了她的大事!   “是的,宗主。”   像感受不到云清池压抑的怒气一般,谢惜自平静道:“我猜,她或许在红山书院里,但也不能确定。”   “猜?”   云清池拂袖而起,冷声道:“谢家主,你我二人合作已久,我一向信任您,但您就是这样做事的么?”   “——云重紫随时都会打上门来,而莲种却在此时突然失踪,这不仅会误了我,还会误了整个中州!”   “宗主莫急,此事确是我思虑不周。”   谢惜自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绸。   “责任在我,我会解决此事的。”   “也请宗主不要太过担忧,谢灼虽然失踪,但预言就是预言,未来不会改变,龙皇最终,必将死于莲种之手。”   她淡淡地安慰了云清池几句,张开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眸子中并无焦距。   “让我来一卜谢灼的去处。”   “家主!”   一旁的刀灵倏然变色,以谢惜自眼下的身体,若是再卜算一次,一定会死的……!   云清池与谢惜自,都无比清楚这一点。   但云清池没有阻拦。   她道:“那便有劳谢家主了。”   谢惜自制止了刀灵的恳求,闭上眼睛,开始掐指卜算。   卜算师都有各自的卜算器具,大多是龟甲算筹,但谢惜自的卜算之术已经登峰造极,无须外物,掐指即可卜算。   现在,她要耗尽仅存的精血,进行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卜算。   云清池默默地看着。   就在这时,突然,她的屋舍里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尖叫:   “有龙气!报告老板,有龙气!”   那是数年前,云清池与谢挚去歧都西市,在金蟾老板的小店中发现的金钟,其内置有木鸟,察觉龙气时,会弹出来连声尖叫警告。   谢挚跃潜渊之后,云清池出于思念,特地从三足金蟾那里买来了这架金钟,将它摆在房内,看到之时,也便能想起自己之前与谢挚出游时的场景。   云清池刚将这金钟购来放在身边时,由于她身上隐隐的龙气,它几乎每日都要不停地示警,直到习惯之后,这才渐渐沉寂下去。   但今日,金钟里又突然探出了木鸟,并且大叫的声音,比之前要高亢数倍不止。   ——这代表,它探测到的龙气猛然大盛,比云清池携带的气息更要浓郁得多……!   不好!   云清池悚然大惊,当即放下眼前的灵鸟不管,抬手一握,自虚空中拔出一柄莹白的长剑来——   但却拔不出。   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神剑的剑锋,即便云清池竭力向外抽剑,仍然不动半分。   伴随着金瞳在暗处如火焰般亮起,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显现在云清池的面前。   她紫衣金冠,一手握着云清池的剑刃,一手背在身后,嘴角噙着轻蔑嘲讽的微笑。   分明容貌身形与云清池一般无二,只是眉心没有朱砂而已,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紫帝,云重紫!   她潜入了歧大都,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天衍宗中!   看着与自己僵持的云清池,云重紫冷冷地笑道:“大胆,见到你的主人,为何不跪?”   “……”   云清池知道,云重紫已知晓了自己的背叛之心,脸皮既已撕破,干脆也不再去伪装恭顺。   她咬着牙,低声道:“……你不是我的主人,我是人,不是龙。”   “哦?”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一般,云重紫笑了起来。   然后她猛地收敛笑容,周身气机一震,“轰”地一声,将云清池强行逼退数步。   “我亲手做的玩偶,竟然生出了异心,想要对她的创造者取而代之……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云重紫偏着头,细细地抚摸手中剑,观赏其上盘旋蒸腾的灿金龙气。   “就连这把剑,也是抽我的骨头铸造的,你却想用这把剑来杀我。”   “云青池,你是做仙宗宗主做昏了头么,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人,不是龙了。”   “啊,不对——”   云重紫眯起眼,笑道:“我忘了,你已经改青为清,变成云清池了。”   她将剑扔到云清池的脚下。   “来,像真正的真龙一样,和本尊堂堂正正地战一场,比你用那些阴谋诡计,要强得多。”   “若你能打败我,龙皇之位与龙族大军,整个五州乃至星星海,都将属于你,我不会多说半句话。”   “怎么样,云清池,你动心吗?”   “……”   云清池默然凝视了云重紫半晌,俯下身,捡起了剑。   她身后的灵鸟,口中传出了谢惜自震惊的问询。   她听到云清池这边的动静,已知变故突生。   “……云宗主?!发生了什么?”   云清池没有回应。   “谢家主,快禀告人皇陛下。”   她将剑横在自己面前,大道图景在脑后展开。   那是一张白瓷一样正气凛然的面具,容貌美丽动人,但却正在熊熊烈焰中焚烧——这烈焰却不是赤红,而是青白色,泛着森森寒气,乃是一团冷火。   无情有欲,青帝清池。   这焚身的欲望之火,云清池无时无刻不在受其烧灼。   “龙皇,进入歧大都了。”   “凡心炽盛!”   云重紫也展开了大道图景,衔尾蛇轰然显现:   “食己蚀人!”   仿佛天公重重击响鼓面,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天峰上炸开,且有极猛烈的光芒喷发,映亮了整片天穹,所有天衍宗的弟子都惊异莫名,抬头望向天峰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那是……从天峰传来的动静么?”   “宗主在做什么?”   “……”   各峰峰主纷纷闻声赶来,想要前往天峰查看,却被天峰笼罩的可怕杀机所迫,一步也不能近前,只得焦急难安地守候在天峰旁边,等待宗主从中现身。   “轰——”   不知过了多久,修为稍低些的弟子承受不住,许多甚至都已吐血昏迷,最后一声巨响才缓缓停止消弭。   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灰尘与烟雾散去,露出立在半空中修长的女人身影。   依稀可以辨出,那正是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天峰已被云清池最后的一剑从当中斩开,一分为二。   想必,定然是宗主胜出了!   地峰峰主欣喜地迎上去:“宗主!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知是谁潜入宗中,您可有受伤——”   话音未落,男人便僵在空中。   “呃……?”   剧痛迟缓地传向神经,他近乎茫然地缓缓低头去看。   胸前赫然被击穿了一个血洞,前后透亮,甚至能够看到血淋淋的肚肠。   鲜血猛地从地峰峰主的口鼻和伤口中涌出。   他没能说出一个字,便如石头一般直直地坠落下去。   “峰主!!”   周围众人都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云宗主竟然会突然攻击自己人!   一切烟尘终于消散干净,露出了女人的身影。   她脸上身上沾着不少鲜血,杀死地峰峰主的手臂尚未*放下,长发披散,肩膀至胸口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紫袍也破损了许多,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只是神情却很畅快。   “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活动了一下身体,女人喃喃自语:“干得不错,云清池,倒是本尊小瞧了你。”   “……不愧是我的第二法身,能力也算配得上野心。”   在方才的战斗中,云清池与她的差距并不很大。   她修行无情大道,修成的大道图景远强于一般仙人,剑道也是精妙绝伦,甚至连云重紫,数千年来,也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危机感。   但这危机感分毫没有让云重紫畏惧,反而让她更加兴奋了起来——喜战与好胜的血流淌在每一头龙的骨子里,不能抹去。   她们二人激战良久,但云清池到底还是不如自己的原身,肉身逊于真正的龙族,即便最后挥出了惊世一剑,甚至斩开了天峰,亦不能不落败。   她肉身几乎被毁,坠入了被斩开的天峰之中,再起不能。   望了一眼峰底奄奄一息的云清池,云重紫笑道:“你要记得,我当初怎样为你造出肉身,今日便可怎样将它毁去。”   “你输了,云清池。”   “你背叛我,我很失望;但对你的实力,我很惊喜。”   云重紫轻叹一声,但面上却不见任何怅惘之色。   “龙游浅池之中,便不再是龙了……这一点,我早就该看明白。”   “……宗主?”   有人试探着颤巍巍叫了一声,眼前的女人虽然衣着气质都与宗主平日不同,但那张脸,那张脸却无可辩驳,确乎属于宗主……   可是,宗主为什么要击杀地峰峰主?她莫不是生出心魔,陷入癫狂了么?   “嗯?”   云重紫心情颇好地笑应了一声,但却将那人骇得心脏几乎炸开。   ……他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快跑!!她不是——”   他一面高声呐喊,一面极速遁逃,还没飞出多远就在半空中炸成一朵血花,嘶哑的警告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云重紫收回手,笑道:“不对,我就是你们的云宗主。”   其余人即便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眼前人不对劲,纷纷惊惶逃离,地上的弟子更是作鸟兽散,慌忙往远处跑,逃跑之际还发生了踩踏,许多弟子摔倒惨叫、头破血流,跑得慢的便轻易被上空中的云重紫轰为一团血雾。   “孩子们,不要慌张,往这里来!”   天衍宗的长老们出动,见状连忙施展大神通,张开衣袖将无数弟子兜入衣袍,护在自己身侧。   一个威严的老妪一边保护弟子,一边张开一面神镜,对准了天空中的云重紫。   那是天衍宗弟子入门时必照的照骨镜,以神兽獬豸的独角磨成,一切伪装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会显现出隐藏的原身。   而此时,在无数天衍宗弟子的目睹之下,照骨神镜的镜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头鳞张须竖的五爪金龙!   “天啊!”   有弟子不能接受,两眼一翻,甚至直接昏了过去,“云宗主竟然是龙!”   “她是潜藏在宗中的奸细……!”   “……”   “……”   人们绝望痛苦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云重紫抬手一挥,将那面獬豸神镜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俯视着惊慌失措、如蚂蚁一般逃窜尖叫的人族,她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跳动。   “震荡吧,五州——”   “数千年过去,当初的诺言,终于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你的主人,从星星海回来了。”   龙族大军踏着人族的尸体,跨越鼓龙瀑布,马不停蹄地朝中州西郡前进;   而潜渊之侧,北海边缘,亦有生灵若有所觉,翘首远望,忧心忡忡地低语出声。   “……人族送来的孩子,马上就要抵达北郡了。”   老人拄着拐杖,身躯佝偻,眼睛处布满烧伤的丑陋伤痕。   她像是在问身边毛发翻飞的雪白巨犬,又像是在问自己。   “饕餮,你说,龙族会对北海放过一马,征服的步伐止于中州么?”    第321章 冰船   “我……”饕餮用后腿挠了挠头,“说不准。我也不知道。”   “眼睛婆婆,龙族不是只与人神两族有仇怨么?咱们北海生灵又没招惹他们,北海又这样荒芜,远不如中州富饶,龙族干什么要费功夫来攻打北海?”   饕餮现在已经能够无比自然地说出“咱们北海”了。   它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北海生灵的一员,北海,就是它的家园。   眼睛婆婆浅浅地笑了笑,但这笑意只是流于表面,很快便消逝不见;   沉重忧虑仍然如铁幕一般笼罩着老人的心,怎么也不能挥散。   “你不明白……饕餮。”   “并不是与你有仇,或者你犯了错,别人才会打你。”   她转过来,面向饕餮,“而是你存在着,且比别人弱小,他们就不放过你。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更何况,北海,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草原底下,深深的矿洞里,那无数巨人百年也挖不尽的珍贵仙金,为人皇所久久觊觎,你却要寄希望于,生性贪婪的龙族打下中州之后,远望北海而不动心吗?”   老人虽然目盲,但心却很通透明亮。   震天的战鼓声与呐喊声似乎正在耳边浮动,无数的场景仿佛正在她眼前一一展开。   那些场景中既有五州,亦有星星海;   既有过去,亦有现在与未来。   “五州,是一艘庞大的冰船……这冰船,迟早有一天要化成水,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喃喃自语着,如同梦呓一般:   “很久以前,许多人都看到了冰船的结局。   有些人说,我们不如干脆提前投向水中;   有些人表示,自己宁死也不愿离开冰船;   有些人一面要将水烧干,一面要杀死大多数乘客,好叫这冰船化得再慢一些……”   “在这争斗之中,爆发了夺运神战。”   “消耗冰块最多的神祇们几乎全部陨落,我们的冰船,得以又延续许多年的寿命。”   “付出的代价,则是它减速了许多,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行驶如飞了。”   说到这里,眼睛婆婆顿了顿。   再开口时,老人粗哑的嗓音里,竟是隐有恐惧。   “……但是,这个时候,一个战败的生灵跃向了水。”   “从它跃向水面的那一刻起,它不再是冰船上的乘客了——它变成了鱼,从此成为了水中的生灵。”   “在水里生长壮大之后,不满于冰船融化得太慢,它终于返回来,要占领冰船,加速冰的融化。”   饕餮在旁听得似懂非懂,最后才听明白,眼睛婆婆似乎在隐喻五州的过去:“这个生灵……就是龙族么?”   眼睛婆婆的回答简短有力:   “不错。”   “跃向水中的龙族回来了,它要征服五州,将整个冰船都击得粉碎。”   “事到如今,这场战争,早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复仇之战或者意气之争了……”   老人摇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这是五州与星星海之间的战争,也是……新旧世界之争。”   “它是夺运之战万年后的余波与回音,我们每个人都将被卷入其中,躲不掉,避不得,逃不开。”   “我姐姐很聪明,她看穿了龙族的意图,早就计划率领狐族逃离五州,放弃这艘注定要分崩离析的冰船。可是,我的姐姐,她……”   眼睛婆婆终于头一次说起了狐君,将她称呼为自己的“姐姐”。   但她只说了一句,却又停住,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一个狐族使者从后面奔过来,朝眼睛婆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殿下。”   这个狐族年纪不长,并没有见过传言中狐君的妹妹,今日见到眼睛婆婆容貌丑陋,且又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颇感失望。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仍然不敢对眼睛婆婆流露出丝毫不敬。   眼睛婆婆知道,他的尊敬,完全是因为她姐姐狐君罢了。   她朝使者淡淡地点了点头,便“望”向潜渊对面。   神识可以代替眼睛,让她观物如常。   一辆辆车辇接连驶入了荒废的北郡小城,如同沉默的河流。   北方苦寒,鲜有人烟,多是广袤荒原,这座小城坐落于中州之北,作为中州通往北海的驿站,其繁荣本就建立在传送阵法的基础上。   几年前,北海独立,传送阵法顿时沦为无用之物,这座城市也便随之失去了用途,逐渐衰落下去。   这几日,龙族将至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北郡的百姓也早已将家当收拾妥当,踏上了向东迁徙的逃难之路。   一个少年从行驶的车中探出脑袋,忧心忡忡地瞧了一眼荒芜的边郡。   大地披着铁甲,其上只有寒风卷着白草呼呼刮过。   这里已经千里无人烟了。   在来的路上,一行人遇到了太多拖儿带女的民众,都是向东赶路,只有他们,是向北而去,引来许多疲惫而略带诧异的注视。   中州少年们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中州的最北方。   传送大阵的光芒在城中亮起。   很快,这些载着人族希望的车辇,将会出现在北海的丹凤城内。   ——几年前,谢挚离开北海时修复好了传送阵法,并将开启阵法的权力交给了北海生灵。   此次情况特殊,传送大阵终于得以重开。   守在丹凤城的狐族接到了那些车辇,接下来,他们将会按照此前的承诺,将这些人族少年一路护送到狐族的飞舟之上。   狐使接到同伴的传音,恭敬道:“殿下,大家已经接到人族,准备将他们引往飞舟了。”   “嗯。”   眼睛婆婆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见狐使还留在自己身边,没有任何动身离开的迹象,老人才转过脸,诧异地问:“使命既已完成,你怎么还不走?”   狐使被眼睛婆婆面上显而易见的困惑弄得十分尴尬,小声道:“不,我的使命并没有完成……殿下。”   他顺势半跪下去:   “殿下有所不知,君上此次派出了两位使者,一位在丹凤城,负责接引人族少年;   而我,则是来请您与我一起回到狐族,随飞舟一同离开五州的。”   “殿下,五州灭亡已成定局,龙族嗜血残暴,野心绝不止于西荒与中州,北海必定也在他们的目标之中,北海落后,一旦沦陷,速度将会比中州更快,您住在北海之南,也会受其波及,难以保全。”   “狐君十分担忧您的安危,所以才特地命我前来请您。”   使者仰起脸,目光诚恳。   “君上说,她知道您恨她,对她有怨……但生死面前,还望您能够暂时放下过去,返回狐族。”   “她很思念您,想要亲自向您道歉。”   “只要您不来,狐族的飞舟,便不会开。”   “……”   听着狐使恳切的话语,眼睛婆婆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丝丝裂缝。   她倒退了一步,手掌在拐杖上松开又握紧,轻声问:“……这些话,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编造的?”   “说实话。”   “这……”   狐使被噎得一顿。   启程之前,狐君的确对他下达过命令,要他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带回她那倔强的妹妹,也有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后悔与歉意。   但她生性骄傲,并不是会这样放低姿态、柔软道歉的人。   狐使自己加工了一下君上的话,尽力使它变得更能打动人心。   他这一细微的停顿,已经足够眼睛婆婆明白真相。   老人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不像她会说的话。你这家伙,净会用假话骗我。”   作为妹妹,她是最了解她的姐姐的。   “不敢!”   使者连忙道歉:“殿下宽恕,虽然那不是君上的原话,可是君上的意思,的确就是如此。”   “哼!不要再说了。”   眼睛婆婆一甩衣袖:“回去吧,你的任务完不成了。告诉你的君上,我不会走的。”   “我要留下来,与北海共存亡。”   “我早就离开狐族了,狐族也不认我,这里才是我的家。”   狐使这才真的发了慌,他怎么也没想到,眼睛婆婆竟会不愿走:“殿下……!”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你不必再多费口舌。”   老人态度坚决,狐使无计可施,不得不取出传音法宝,将眼睛婆婆不愿离开的消息告知狐君。   狐君恼怒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什么?她不愿走?”   她让使者将传音法宝交给妹妹,缓了缓,强忍怒气道:   “你与我赌了一辈子气,难道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我你不想见也就罢了,难道,难道你就不想见阿狸,和阿狸一起生活?你忍心和她永别么?你的心肠,真就这么狠?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伤心失望。   她与妹妹血脉相连,亲近如此,她们之间的情分,到头来,竟抵不过一个商君。   为了这个商君,妹妹生生怨恨了她一辈子。   “龙族不会放过北海,难道你看不出么?只不过在北海住了些时日,你以为你就真的成了北海生灵了吗?你究竟还是狐族,永远都是。”   狐君又语气转软,几乎是在哀求自己的妹妹:   “回来吧,阿狸她……很想见你。”   “姐姐会护住你们母女二人,不论是谁,也不能笑话你们,对你们有丝毫不敬。”   面对姐姐这个称呼,再加上阿狸,连眼睛婆婆也不能不动容。   哀伤之色在老人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只化为了一种隐秘的决心。   “我不走,君上。”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她还是不肯称她姐姐——这个念头在狐君心头失落地闪过。   不论是什么,只要她能办到,她都愿意答应——   但,狐君又很快心下一沉:“……该不是让我留下来,抵御龙族吧?”   她烦躁地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拿整个狐族的性命未来,来换取你的回心转意,而且长老们也绝不会容许我如此。”   眼睛婆婆笑了。   “不是这个。君上,我请求的,是一件你能办到的事。”   “我希望,你能够带北海生灵一起离开。”   “……什么?”   但这一请求却比抵御龙族更让狐君意想不到,也更加像天方夜谭。   她难以置信,沉默好久才重新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虽然没有具体统计过,可是谁也知道,北海生灵的数量,最少也有百万。   而狐族仅有数千人,狐族的飞舟更是仅能搭乘万人而已,答应千余人族少年登上飞舟,已是狐君所能勉强容许的极限了。   而她的妹妹一开口,便是让她带所有北海生灵走。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狐君几乎在怀疑,妹妹故意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请求,好逼她放弃。   但眼睛婆婆的态度却十分严肃郑重,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误会了,君上。”   “我并没有说,让你用飞舟带他们走。”   “那要如何——”   “你可以直接用飞舟牵引着北海离开,不是吗?”   “……”   狐君再次被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   “……如何牵引北海离开?动力不足,北海如此巨大,光凭我们的飞舟,如何能够拉得动?即便可以拉动,又如何将北海与中州分开?”   这是痴人说梦。   妹妹放弃了一个请求,转而提出了一个更加不可能的念头,大胆到了荒唐的地步。   眼睛婆婆不答,只是说:“若我可以办到,君上,你答不答应?”   “……”   狐君久久不语。   妹妹能如此说,便是她大概真的有法子。   但是,这不可能没有代价。   狐君缓慢地一下下甩着尾巴,这是她心烦意乱时的表现。   女人轻捏眉心,极疲倦地道:“你如何能办到?”   “现在暂时还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有一个独特的法宝。”   “……好吧。”狐君只能让步。   “但是,不论你想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能危及你自己的性命。”   “这是自然。至于我的办法……到时候,君上就知道了。”   “你与我立誓。”   眼睛婆婆与狐君共立誓言,倘若眼睛婆婆能够分离北海,并为飞舟提供动力,狐君便同意飞舟拉着北海一同驶向星星海;   但狐君同时也要求,眼睛婆婆不能伤害到自己。   誓言确立,眼睛婆婆让狐使前去告知附近生灵,让他们立即搬离,前往北海北部。   一日之后,潜渊附近千里,不能再有一个生灵存在。   狐君也紧急召集族人商议,最终力排众议,将此事确定下来。   “狐族不能没有北海,我们不能只活在飞舟里,身如浮萍,永远流亡逃窜。”   “我们需要一块自己的土地,待一切都安定之后,还可以停驻休息。”   女人目光坚定,令想要斥责她异想天开的长老也一时缄口无言。   “倘若不成,那时我们再放弃也不迟。”   “只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不是吗?”   狐君急遣族中大能者,携神索前往北海各地。   “禀君上,西侧已经套牢了!”   数位狐族联手,将千余神索深深钉入地下,又以大神通将其固定。   “东侧也已安好!”   “南方顺利!”   “我们这边也完成了!”   “……”   一日之内,狐族几乎全族出动,在北海大地上钉入了无数神索。   而这些神索的另一端,则统统连接在狐族的飞舟之上。   若自星星海远远望去,如同一只蚂蚁身上背着无数丝线,想要拉动一辆高车前行。   “殿下,狐族已经连接好了北海与飞舟,方圆千里的生灵也已北迁,接下来,就看您了!”   “好。”   眼睛婆婆放下传音法宝,爱惜地抚摸了一圈陪伴自己已久的器物,正要走出小木屋,忽闻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叫道:“谁!”   “婆婆,是我……”   一只雪白的巨狗尴尴尬尬地闪了出来,垂着脑袋,答得颇为局促。   昨天,眼睛婆婆也将饕餮一起严词赶走。   谁知饕餮明面上答应,实则并没有离开,还在附近悄悄徘徊,今日,又偷偷地返了回来。   “婆婆,您别生气,我想跟您在一起。”   饕餮生怕老人责备,于是抢先开口:   “您不走,我也就不走!小挚走的时候可是交待过我的,要我好好陪着您,而且您是我主人的妻子,我绝不能抛下您,独自离开!”   它说着眼睛一闭,往地上一坐,一副要打要骂绝无怨言的模样,用全身上下都竭力表达“反正我就是不走”的意图。   “你……唉!真是!”   老人原本都已经高高举起拐杖,要打这不听话的饕餮,但手臂最终也没能落下。   眼睛婆婆长叹一声,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   “罢了,罢了……你要跟我这老婆子一起送死,我也没有办法。”   “跟我来吧。”   眼睛婆婆带着饕餮走出小木屋,手掌一翻,小木屋便泛起珍珠似的柔和光华,缩小数十倍,最终化为了巴掌大的一个小匣子,稳稳地落在老人粗糙的掌心。   饕餮看得惊叹不已,便见眼睛婆婆手托木屋,走向潜渊边缘。   “婆婆!您要干什么去?”   巨犬连忙追上去:“不是说,您要把北海从五州上分开吗?您想怎么做,我帮您!”   “得啦,你歇着吧,我可不要你帮。”   老人嗤笑了一声,指尖缓缓亮起一抹微光。   饕餮惊讶:“这是……小挚的灭绝气?”   谢挚离开北海之前,特地送给了眼睛婆婆一缕灭绝气,用以防身。   “不错。”   “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思索,如何能让北海免于战火……我甚至想过,打开神话屋,让北海生灵进入其中。”   “但是不行。”   “神话屋并不稳定,最多只能承载千人;而且一旦进入,就要面对凤凰神王的谜题,倘若不能解开,同样也会身死。”   “而即便他们能够活下来,我也只不过是在百万生灵之中,勉强救了千余而已。”   “这个法子,我不能用。”   眼睛婆婆握紧了小木屋,缓缓道:   “……我不要只救几人,我要所有人都活下来。”   海难来袭,冰船将破,但她不要弃船独自逃生。   她要开出一艘小舟,载上她的同胞伙伴,让大家一起活下来。   饕餮隐约猜想到了一些什么:“您是要……”   眼睛婆婆不答,将指尖的灭绝气抛下潜渊。   数年之前,谢挚坠入潜渊,已将渊下的灭绝气与玄冰全部收取。   潜渊渊底此前虽受灭绝气时刻侵袭,但亦有玄冰保护,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此时再次坠入一缕灭绝气,当即如切豆腐一般,开始向下切割侵蚀。   但这并不够。   ——太慢了。   要靠这一缕灭绝气将北海与中州割开,至少也需要数年时间。   那时,北海生灵早已被龙焰烧成一堆枯骨了。   眼睛婆婆忽然对饕餮笑道:“你留下来,会后悔的。”   饕餮不明白老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昂首大声道:“我是殷商镇国神兽,绝不后悔!”   “真是傻狗……”   眼睛婆婆摇摇头,只是微笑。   老人的躯体上缓缓漾开了一圈波动,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点一点直起了佝偻的腰身。   在饕餮惊愕万分的注视里,她干枯的皮肤变得饱满莹白而富有弹性,枯干的头发也恢复了光泽,变为极为纯粹的雪色。   “呵……”   老人——不,准确地来说,她已经不再是老人了,而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年轻女子。   仿佛久睡初醒一般,女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懒洋洋地伸展着肢体,发出慵懒的叹息。   她的肌体如同玉石,通体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辉,及腰的雪发被风吹起,露出精致美好的面容,仿佛连那双柔软含情的蓝眸也晃动着动人的微波。   ——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这……这……你、你是……”   饕餮惊得目瞪口呆,甚至都结巴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傻狗?不叫我婆婆了吗?”   雪发女人含笑睨它,语气中的调侃仍然亲切熟悉。   “咚”的一声,饕餮跪下去:“见过王妃!”   它其实早已知道,眼睛婆婆就是主人的妻子,也同样对那个雪发蓝眸的狐族印象深刻;   只不过,眼睛婆婆现如今的外貌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不仅衰老丑陋,而且眼部布满可怖的烧灼伤痕。   在理智上,它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就是一个人,但还是会经常下意识地将眼睛婆婆当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而现在,眼睛婆婆在它面前恢复了年轻时的容貌,与饕餮记忆中的那张面庞分毫不差。   “王妃,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称呼啊……”   女人揉了揉饕餮的头:“不过,你还是叫我婆婆吧,我已经听惯了。”   “您……您怎么……”   看着饕餮想问又不敢问的畏缩模样,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忘了吗?我狐族有可以逆转青春的大溯回术,重回血气巅峰。”   她轻抚眼下:“想必,这伤口也一并被它修复好了。”   用狐族秘术,她强行将身体逆转回了全盛状态。   只有如此,才能方便她接下来的行动。   女人托着小木屋,走向潜渊,注视下方,灭绝气正在如火苗一般侵蚀着渊底的土石。   她拿起传音法宝,轻轻地叫:   “姐姐。”   狐君太久没听到她唤姐姐,也太久没听她以前的声音,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喜悦地答应。   她听到妹妹说:“其实,我并不恨你。”   “我只是……有些怨你罢了。”   “姐姐,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可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的意见,只是一味把你认为好的强加在我身上,你认为不好的,便要驱除……”   “我已经厌烦了这样,姐姐。我不想再做你羽翼下的雏鸟。”   “我想告诉你,不靠你,不当什么狐族公主,我自己也能好好生活,将阿狸抚养长大。”   女人低语着,忽而很洒脱地一笑:   “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姐妹赌了一辈子气,到最后,也应该和好了。”   她郑重地说:“姐姐,我原谅你了。”   “我们和好吧,怎么样?”   “你怎么了……”   听妹妹如此诉说,狐君心中却升起不安,站起来,将传音法宝握得死紧。   她一面传音,命令停驻在丹凤城的狐使极速前往潜渊之侧,一面颤声问:   “你是不是,并不能将北海与中州分割开来?告诉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姐姐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违背我们立下的誓言,伤害自己的性命。”   狐君预感到了什么,已几乎是在哀求。   只是,她注定要失望了。   “对不起,姐姐。”   女人将传音法宝捏碎在指间,狐君焦急的话语戛然而止。   誓言可以立,自然,也可以破。   违背大道誓言,会受到大道惩罚,因此修士莫敢不遵守。   ——但是,倘若提前死去,那也便无所谓什么惩罚不惩罚了。   “哗”的一声,女人身后舒展开雪白的九条尾巴,如同花朵盛放。   九尾狐!   她柔声对饕餮说:“傻狗,退后。”   饕餮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下意识倒退了几步,便见雪发女人面朝着它,向后从容而又决绝地仰倒了过去。   一缕灭绝气不足以立即将北海分割,那么,便再加上她,一位狐族仙人的自爆,与真凰的神话屋做燃料吧。   坠落的过程漫长而又迅速,眼前的光亮飞速缩小,最后只变为一线,她感到躯体传来的剧痛,那是灭绝气接触到了她的皮肤。   小挚那孩子,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粉身碎骨之痛……   可惜啊,没能再见她一面,让她看看,她的眼睛婆婆,年轻时有多漂亮,方知道她并没有夸大其词。   含着笑,女人将自己的识海压成一个最小的点,又从中心爆炸开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在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熊熊烈焰。   那是殷商败亡时,商君的自焚之火。   她年轻时,曾疯也似地一次次冲入这火焰,想要找到自己爱人的残躯,但终究也没能找见。   她的眼睛在烈火中被烧盲,声带被烧伤,留下了丑陋瘢痕,声音变得粗哑,毁掉了美丽的容貌与动听的嗓音。   从此,狐族公主变成了眼睛婆婆,但是她并不在乎。   再美丽的面容,可以观赏的人死去,也便没有意义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越过重重火焰,奔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勉强睁开眼,看到那英气勃发的末帝商君。   她金冠白衣,腰带长鞭,还是年轻时最青春美好的模样,眉目温柔,叫她“阿狸”。   ……啊。   子铭。   在空无一物的寂静黑暗里,她流下泪来。   原来你在这里。   “轰——!!”   眼睛婆婆跃下潜渊之后,如同火山暴烈喷发,又如整座森林一瞬间同时点燃,渊下立即传来了可怕的巨响。   气波喷涌,冲上云霄数百丈,连饕餮也被掀翻出去很远才停下。   饕餮又慌又悲,不顾满身的伤痕与还在摇晃的地面,勉强爬起来,又冲向潜渊旁边:“婆婆!!”   它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蓬松的毛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到了此刻,饕餮终于明白,眼睛婆婆方才说的那句“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了。   它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倒入潜渊,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无可挽救。   在眼睛婆婆与神话屋的双重爆炸之下,潜渊一瞬间被炸深了无数丈,北海开始与中州缓缓地分离。   神话屋内蕴无数神话,亦有无穷空间,乃是神王铸造的神器,它被炸碎的力量同样惊人,甚至更胜眼睛婆婆一筹。   刚接到狐君命令,狐使便马不停蹄地从丹凤城极速冲向潜渊。   还没抵达目的地,他便听到了隆隆巨响。   “……”   从潜渊中喷发出的耀眼白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大地剧烈颤抖,如同地动,常人甚至无法站立。   使者心情沉重,艰难地向狐君回禀情况:   “……君上,我……来迟了。”   这位因爱上商君而备受狐族嘲笑的公主殿下,以一种无比惨烈勇敢的方式,挽救了整个北海,证明了她的仁慈与刚强。   “北海已经与中州分离,君上,要尝试用飞舟拉起北海出逃么?”   恸哭了片刻,直到眼泪流干,滴血的喉咙里再放不出一声悲声,饕餮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它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在轻微地晃动。   狐族飞舟之上,双目通红的狐君面沉似水,下达命令:“全速前进。”   飞舟上铭刻的符文与阵法猛然大亮*,连接北海的无数神索同时绷紧。   但前进却十分艰难缓慢。   ——北海实在是太庞大了,仅凭狐族飞舟的动力,并不足以将它拉动。   “君上,放弃吧!”有狐族劝说,“这样下去的话,连我们的飞舟也会被摧毁的!”   “君上!”   “……”   饕餮缓缓站起,它恢复了原身,终于又变成了那头绿须紫身的双角凶兽,威风凛凛地立在潜渊边缘。   它意识到了狐族现在面临的问题,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   “眼睛婆婆为了北海牺牲了自己,我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贪欲焚身!”   饕餮展开大道图景,幽暗深邃的黑洞轰然显现,不断旋转,吞噬着能接触到的一切。   饕餮操纵黑洞,疯狂地吞噬脚下的土地,顷刻之间,便使得北海的体积消失了千万分之一。   但它毫无停止的迹象,黑洞扩张到了最大,悬在空中,如同一颗黑色的太阳,土石草木拔地而起,如暴风一般被统统吸入其中,而饕餮仍然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不断吞噬。   倘若谢挚在此,一定会大惊,喝令饕餮停下——它这是在自毁!   诚然,饕餮一族的天赋神通可以使得它们无休止地吞噬外物,并转化为自身的力量,但这也并不是毫无限制的。   像饕餮这般,近乎疯狂地吞噬一切,就如同一颗不断膨胀的星辰,到了最大的极点时,便会轰然炸裂!   饕餮对这一点,也再清楚不过。   这如同一辆车辇,正在越来越快地驶向悬崖。   ——迎接它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在速度到达巅峰时猝然坠毁。   但它却仿佛感知不到危险的接近一般,反而开始愈发狂热地吞噬土地。   飞舟之上,有狐族惊叫出声:“……奇怪,我们的阻力似乎减小了一点!”   虽然只有极细微的一丝,但却仍然意义重大,足够所有狐族倍感振奋。   “再加把劲!只要还能动的狐族,都去助力!”   “是!”   更多的土地被吸入了黑洞,饕餮的体型也随之不断变大。   先是如同一座山岳,到最后,已经到了大得骇人的地步。   吞噬的速度终于开始变慢。   它已将方圆千里的土地,全部吞入大道图景之中。   “天呐!”   现在的饕餮实在是太过庞大,甚至连丹凤城中的生灵们,也能看见它的身影。   “白浪河啊!那不是饕餮吗?它怎么变成了这样?”   “眼睛婆婆呢?”   “奇怪,它这是吃了什么啊,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巨大?”   “……”   北海生灵们议论纷纷。   他们大都参加过几年前的那场攻城之战,对这头可以巨大化的前朝凶兽,印象相当深刻。   北海独立之后,他们的生活都过得很好,虽然并不富裕,但却安宁而又平静。   中州的动荡并没有波及到此处,北海仿佛一片世外净土。   实际上,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龙族入侵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位首领知晓。   阿赤玫也闻声走出了部族,惊诧地望向远处那个庞大无边的凶兽。   那是……饕餮?   她双手捧起霜狼首领,将她举到头顶。   满面风霜的沉稳女人向饕餮传音问询:“饕餮!不要慌张,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忽然张开大道图景?”   她心中有一丝忧虑,有些怀疑是这野性难驯的凶兽忽然发狂,操纵大道图景,想要再尝鲜血滋味。   的确,谢挚在的时候,饕餮是很听话;   可是现在,谢挚并不在北海!   她不是不相信饕餮,只是她是一族之首,她不能拿整个部族与北海生灵的性命玩笑。   “……是……霜狼首领啊。”   饕餮血红的双眼本已混浊,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眸又短暂地清明了片刻。   认识谢挚之后,谢挚一直都在教导它,要控制吞噬欲望。   它已许久不吞噬,此次骤然再开吞噬大门,又一次性吞食了太多物体,导致它现在已经不剩多少清醒的神智了。   它心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一定要竭力吞噬,再多吃掉一些无人的北海土地。   ……那样,狐族飞舟的负担就会再减轻一些,也就能将北海拉起了。   灼人的欲望在凶兽的脑海里翻滚,不断教唆它,诱惑它,催逼它,叫嚣着让它彻底发狂,将丹凤城也整个吞下;   救人的渴盼则如清水,给饕餮烧到发烫的头脑里带来珍贵的丝丝清凉。   “……大笨狗。”   在这痛苦到让饕餮想要撕碎自己的极致矛盾里,它忽然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呼唤,似乎是一个它很爱的人,不由得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大笨狗。”   女人的声音更真切了一些。   是一道柔和的,看似责怪、实则满是关心的声音。   是小挚。   如墨发丝翻飞,女人侧过脸来,在莹润白光的映照下,淡淡地瞧了身后目瞪口呆的饕餮一眼。   “大笨狗,我不是叫你不要显出原型么?”   “我的话,你全忘了。”   “小挚……”   凶兽目光发愣,直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呆呆地叫了一声。   它眼底的赤色一点点褪下,尾巴开始不自觉地摇晃,带着欢喜。   是啊……   三年前,在攻城之战的最后,它被中州修士的谩骂激得性起,险些发狂,那时,便是小挚忽然出现,挡在它的身前,唤回了它的理智。   那样的景象,它一生也不会忘记。   还从来没有人挡在它身前呢。   现在,在它濒临崩溃的边缘,又是记忆中的小挚唤醒了它,让它记起了自己的本心与目的。   “饕餮?”   见饕餮似乎清醒了一些,霜狼首领又唤了一声。   “嗯……”   凶兽慢慢地点头,它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稍一张口,便有无数口涎从它嘴里落下——它还在竭力强忍,克制那股叫它疼痛的进食欲。   但是没关系,它已经打败它了。   它是这世上,头一只拒绝吞噬的饕餮。   它战胜了天性,更战胜了自己。   “首领,我也想……保护别人……就像,就像……”   ……就像小挚那样。   这一次,小挚没有在,就换它,挡在大家身前吧。   饕餮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丹凤城的轮廓,挪动庞大的身躯,挤入潜渊之中。   它的爪子立即被潜渊下的灭绝气舔舐殆尽,但饕餮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前爪抓住北海的边缘,使出全身力气,将它竭力向前推去。   飞舟猛地前进了许多,狐族们大喜:“是我们成功了么?我感觉好像突然轻松了许多!”   “狐君!”   在北海的另一个尽头,饕餮长声大吼:   “就让我来为你助最后一把力吧!”   它咬碎了自己的大道图景。   “轰……”   爆发出的磅礴伟力推动北海,猛地向前飞去。   借着饕餮最后的力量,狐族飞舟终于拉动北海,驶向了眼前的无边星辰。   这次,饕餮的贪欲不再是焚身之火,而是推动生命之舟的希望火焰。   大地轰隆晃动,北海生灵们纷纷摔倒在地,惊异莫名。   “这是怎么了?”   “地动了么?”   “奇怪,饕餮呢?它怎么忽然不见了?”   “……”   迈着沉重的脚步,霜狼首领走到了同伴中间。   她看到了饕餮最后的模样,已经明白它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北海又在朝哪里驶去。   她为自己方才对饕餮的怀疑而感到羞愧。   “……同胞们。”   女人环顾了一圈,沉声道:   “我要告诉大家,眼睛婆婆与饕餮,已经为北海牺牲了。”   “从今以后,我们将不再是五州生灵,而是星星海的生灵。”   “北海,将改名叫做北海星。”   飞舟之首,狐君用力擦掉眼泪,哑声道:   “……向星星海,前进!”   这是一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道路,她的妹妹,为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中州。   一个年轻女子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隆隆巨响,不禁回首去望。   即便她已离北郡有数千里之远,但她仍然看见了一点耀眼的微光。   “那是……狐族飞舟启程的动静么?想不到,竟会有这样大。”   这女子看起来十分虚弱狼狈,似乎经历了一番艰苦跋涉,但仍然不掩容貌的娇艳明丽。   她正是自车辇上逃脱的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被宋念瓷用言灵禁锢,顶替宋念瓷,坐上了前往北海的车辇。   她在车上动弹不得,可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她用血精反复冲击全身,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已经感受到北郡的凛冽寒意时,这才终于感受到师姐的言灵松动开来。   而母亲下给她的药物,此时也已效力稀薄。   谢灼立即撑着僵硬的肢体,逃离了车辇。   她不要去北海,更不要上什么狐族飞舟……   她要回中州,和师姐在一起!   谢灼踏上了返回歧大都的归路。   因为她修为尚未完全恢复,因此行走得颇为艰难缓慢,前行了近两日,也才刚刚进入中州中部。   狐族飞舟已经启程了,车辇上的人族少年们一同前往了星星海,将战争与鲜血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可是,谢灼却一点也不羡慕他们,更加不后悔。   “我要回歧都……”   她嘴唇苍白,喃喃道:“就算死,我也要和师姐死在一起……”   谢灼忽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让她难以承受,一下子跪倒在地。   她撸起袖子,赫然看到手臂上的静脉,竟然被淡绿色的叶脉所代替了。   谢灼猛地捂住胸口。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脏里,竟似有什么活物,正在一跳一跳,疯狂地吸取她的全身血液!    第322章 峰主   在眼睛婆婆远望中州之时,歧大都正在云重紫的攻击下颤抖战栗。   女人手掌一翻,一面赤色大门便飞了出来,转眼便变大数倍,悬浮在空中,如同一张巨口,渴望将歧大都吞下咬碎。   这是云重紫在凰主的尸体上搜得的真凰法宝,相当于一个随身携带的空间阵法,可以任意传送生灵器物,极其少见珍贵。   而在中州西郡,同样有一面流转神圣光华的火红大门虚影正在悬浮。   “陛下终于打开赤门了!”   “想必陛下已经进入歧都,现下,只等我们了!”   “……”   见到这大门虚影出现,全副武装的真龙们面带兴奋,源源不断地列队飞入其中。   几息之后,身影已出现在数十万里之外的歧大都,从云重紫身侧的赤门跃下。   云重紫用这面赤门连接了两地,将龙族大军分为两路。   一半由囚牛带领,自西进攻;   一半通过真凰的赤门,直接传送到歧大都之中,由内部攻占姜周的国都。   “不错,真凰的空间术法,还算有些用处……”   真龙军士已经冲向天衍宗的弟子开始杀戮,所过之处血雾喷溅,惨叫声不绝,云重紫收起赤门,漫不经心地微笑。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天衍宗各峰主们。   他们手持兵器,神色凝重,列出宗门阵法,犹如一个半圆,隐隐呈围攻之势,立在空中犹如大星闪烁,气机磅礴如海,显然都是仙人境的大能者,踏出的每一步伐、所在每一位置,都暗合大道妙义。   “你不是云宗主……!”   一个中年女子低喝:“竟敢冒充宗主,潜入宗中,动摇宗门之心,实在狂悖之至!”   “今日我等即便是死,也要与你一战!”   峰主们立了死志。   他们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龙皇的对手,但仍然义无反顾地结阵挡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前进的步伐。   长老们携数千弟子,已逃出了宗门;   只要他们能多拖云重紫一刻,宗中弟子活下来的机会,便能再多一分。   对峰主们的目的,云重紫再清楚不过。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   “好,很有胆量。”   女人笑着将龙骨神剑横在自己面前,并拢双指,抚过剑身,一时竟叫人有些分不清,那莹白剑锋与金色眼眸,究竟哪个更加锋利。   “嗡……”   神剑随之兴奋地颤抖嗡鸣,龙气一瞬间喷吐得更加热烈,几乎化为实质,变作一条灿金小龙,如绕柱一般,缠着剑身盘旋飞舞不休。   云重紫将它从云清池处夺了回来,这剑本就取自她的脊骨,与她天然契合,如臂使指。   “一起上吧,何须列阵——”   金龙虚影显现在龙皇的身后,张牙舞爪,瞪眼嘶吼。   “本尊一人,能抵百万兵!”   “杀!!!”   峰主们亦高呼,抱破釜沉舟之心,朝云重紫冲杀而去。   他们所列的阵法,乃是天衍宗开山宗主所创,极为高深玄妙,列阵共须八人,正应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主峰峰主。   这一阵法犹如群星拱卫北辰,北辰即是修为最强的天衍宗宗主,群星即是剩余的七位峰主,能将八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巅峰之时,甚至可与强大仙王媲美。   ——但那是理想的情况下,这次的阵法却并不完美,而是残缺的。   云清池身受重伤,犹在天峰废墟之下,不知生死。   北辰陨落,阵眼已失,群星无首,阵法威力本身已然大减;   而地峰峰主,更是刚刚死于云重紫手下。   八人一时之间少了两人,犹如一个被挖去心脏、砍断手臂的人,犹要咬牙强撑反抗。   云重紫何等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这阵法虽然精妙绝伦,但却缺失了关键一部分。   尽管六人极力掩饰,但薄弱处在眼光毒辣之人看来,仍然十分显眼。   想也知道,那空缺之位,定然是属于云清池,与她方才杀死的男子了。   思及此处,云重紫不禁深深一笑。   “残缺之阵,安能捆缚真龙!”   她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分明早已发现阵法漏洞,却不去攻击,而是选择正面迎击阵法最锋锐之处。   这不仅是因为云重紫性情高傲,不屑于乘隙而进,更是她对自己实力自信的体现。   ——不用钻空子,更不必任何捷径,她也能将这些人统统击杀。   “雪林坚冰!”   宙峰峰主展开大道图景,她正是小剑仙吕射月的师父,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强大剑修,头发灰白,面孔严肃,眉宇之间尽是凛然正气。   伴随着女人的低喝,仿佛隆冬突至,气温骤然寒冷,周围也随之飘舞起大片雪花,甚至连她的眉毛、睫毛都染上一层霜色。   女人身后浮现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冰雪森林,向前伸手握去,那翻飞的碎琼乱玉便在她手中缓缓凝固成型,形成了一把至坚至洁的寒冰之剑。   “惨怛余音!”   另一个秀丽女子拨动琵琶,这琵琶颇怪,分明无弦,却仍然能弹出隆隆嗡鸣。   女人纤指翻飞之间,竟从琴弦里流淌出了汩汩透明音波。   她乃是极为少见的音修,为黄峰峰主,手中这把无弦琵琶即是她的大道图景实体化,可以奏出灵魂之曲,直取敌人命脉。   轻则,叫对手无法控制地忆起过往种种悲惨回忆,从而心神大乱、节节败退;   重则,令对手在悲怒痛苦之中心脉俱裂、识海崩解,堪称神异至极。   玄峰峰主挥袖,面前便旋出一团飓风,定睛细看时,才能发觉那飓风乃是由无数符文组成:“疾草劲风!”   “一片冰心在玉壶!”   宇峰峰主手持一把晶莹剔透的玉壶,翻转手腕,竟从那玉壶中倾泻出一片璀璨银河,朝云重紫奔涌而去。   “呦——”   洪峰峰主身后,出现一头巨大的白鹿虚影。   它温柔洁净,头生四角,蓄力朝洪峰峰主腾跃而起;   一经触碰到女人的身体,即化为一片光雨,与她完美无瑕地融合在一起。   洪峰峰主再睁眼时,额头已经生出雪白鹿角,周身缠绕水波,仿佛柔顺缎带,又似水神降临。   这白鹿乃是神兽夫诸的宝术化形,亦是兆水之兽,见之则其邑大水。   洪峰峰主同样将宝术奥义领悟到了极致,可以与宝术化形合二为一,如同一头真正的夫诸。   “沉舟病树!”   荒峰峰主是一个眼神阴鸷的瘦削男子,肤色苍白,面孔隐藏在散乱的黑发之下,猛地一看,倒叫人疑心他是鬼非人——实际上,他也确实并非活人,而是一条魂魄而已。   荒峰峰主开创了魂修之途,他认为魂魄轻盈洁净,肉身污秽滞重,是修行的累赘,在盛年时不顾众人劝阻自毁肉身,以魂魄潜修,向死而生,竟得大成,一跃而成为一峰之主。   只是魂修难成,又风险极大,因此极少有弟子愿意涉足;即便有,也大多丧命中途。   荒峰由是成为天衍宗弟子最少的主峰,也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座“荒”峰。   天衍宗的峰主,无一不是修为高强之修士,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都曾名动一时。   六大峰主列阵合力朝云重紫攻来。   宙峰峰主率先发动攻击,手中冰剑一挥,便有万顷雪林——她是众峰主中,除云清池之外的修为最高强者,现在在阵法中自然也以她为首。   黄峰峰主在旁助力,手拨无弦琵琶,涌出万千妙音:“师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她与宙峰峰主乃是同门师姐妹,两人自幼便感情亲厚,战斗时则一人用剑,一人持琵琶,一人主攻,一人在旁辅助,更是配合精妙,默契非常。   这可使人成魔的琵琶声灌入耳中,云重紫微微一笑,竟是全然不受乐音影响,撇开女子不管,径直朝宙峰峰主攻去。   “锵——!!”   双剑相击,寒光迸溅,宙峰峰主当即感到虎口发麻,一股如海巨力自剑身处传了过来,叫她汗湿鬓发,胸膛巨震,难以抵抗。   而龙皇却仍然风轻云淡,毫无吃力之色,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如此无能,竟能作一峰之主么?”   云重紫腕间发力,将宙峰峰主击得倒飞出去:   “可见人族享乐万年,如今已逊过去远矣!”   “师姐!”   黄峰峰主又惊又急,不知为何自己的乐音竟对云重紫毫无效力,手下拨弄得更急更快,又被云重紫回身一掌打中胸前,出掌时手臂上片片龙鳞浮现。   “聒噪……!”   这一掌中蕴含了力之符文,真凰尚不能敌,何况人族?   黄峰峰主口吐鲜血,胸腹凹陷,道宫粉碎,自知必死无疑,却还睁大了眼,颤声问道:“你……你也修了无情道么?”   若非如此,她想不通为什么,云重紫受她乐音攻击,仍能安然无事。   云重紫一笑,探身取过女子手中的琵琶,如观赏一件玩具般垂眸把玩打量。   “并不是……”   “凡世间生灵,莫不有情,因此才需要修行无情道,来使自己达到后天的无情。”   正如她的第二法身云清池一般。   “——而我,却与任何人不同。”   “我早已将七情六欲尽数斩除,灌入了第二法身——也即,你们的云宗主体中。”   “所以,她才能修无情道啊。”   在女子骤然惨白的脸色里,云重紫畅然大笑,将那把无弦琵琶捏得粉碎。   “不错!云清池不是龙族的内奸,我也并非刻意变化成她的模样来蛊惑人心,而是她本来就是我的一具分。身!”   “休得胡言!”   顷刻之间六人已一死一伤,剩余四位峰主心中大惊,即便知道自己不是龙皇的对手,但也没有料到败象会显现得如此之快,心下明白绝不能单独攻击,否则定会被云重紫各个击破,对了个眼神,便一齐攻来。   符文飓风疾转,玉壶银河倾倒,洪峰峰主几乎完全化为了夫诸的模样,荒峰峰主的躯体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形状,化为一团无形无色的清烟卷向云重紫,神魂攻击一瞬间尽数发出,要将她的识海绞得粉碎。   四人的攻击密不透风,招招强横致命,若换做旁人,必定手足无措。   “班门弄斧!”   云重紫冷笑一声,化为金龙原形,如捕食的蟒蛇一般,用山岳般庞大的身体团团围住了四人。   它立起头颅,金眸灼灼,大如缸口,龙鳍仿佛流动的火焰,鳞片犹如璀璨的黄金,神圣威严,眼神似刀,威慑感极强,冷冷地盯着峰主们。   而在金龙的头顶,赫然有一条流泪的衔尾蛇正在盘旋长嘶。   四人的攻击落到金龙身上,除了让它鳞片剥落流血之外,竟没能产生任何致命之伤。   ——真龙肉身强横,皮如仙金,骨似神铜,尤其在化为原形之后,防御力更是会增长数倍不止,哪怕山崩地裂,亦能强行硬抗。   “在真龙面前,竟敢动用神兽宝术……”   “夫诸小鹿,上古时不过是真龙的血食而已,而今安敢与本尊对战!”   至于其余三人,根本入不了云重紫的眼。   “吼……”   金龙长啸一声,收紧身体,动用肉身之力,将他们硬生生挤压至死。   再松开时,金鳞上只余几抹残留的斑斑血迹,分外猩红刺目。   只有荒峰峰主,因为没有肉身,只有魂魄,逃离了这致命的缠绞。   他亲眼看着自己相识成百上千年的朋友惨死,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了可怖的嘶吼:“不——”   金龙转过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悲痛欲绝的人族。   他浑身颤抖,发疯似的献祭灵魂,顷刻之间身体只余一半,朝云重紫不断发动神魂攻击,却仍然不能攻破真龙的防御。   “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在神魂一道上,应是狐族最为出众;然而,即便是狐族,也奈何不了本尊分毫。”   云重紫字字诛心,慢慢续道:   “……而你,不及狐族甚远。”   “我曾听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   “你现在的状态,应该是鬼吧?”   龙皇柔声笑道:“本尊来助你,直接由鬼化希,如何?”   说完它也不管男人作何反应,张口便吐出一口浓雾似的乳白龙息;   这龙息看似湿润无害,实则堪称毁灭之息,可以湮灭一切生命。   龙息再缓缓散去时,荒峰峰主的魂魄也已为之泯灭。   云重紫重新化为人形。   就在她将化未化、最无防备的一刹那,自下方骤然刺来寒光凛凛的一剑。   “……?”   云重紫头一次微露惊色,她惊讶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没能防住这意外一剑。   顺着刺入胸口的剑身看去,正与宙峰峰主的双眸对视。   “哈……”   那面孔严肃的女人口溢鲜血,艰难地喘。息,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支撑着身体,强行刺出了这决绝的一最后剑。   化形通常是生灵最脆弱的时刻,宙峰峰主方才被云重紫击飞出去,可却并未丧命。   她一直在尽力让云重紫忽略自己的存在,冷静地克制,压抑地等待。   ——等待着云重紫放松警惕,等待这最好的攻击时机。   云重紫能感觉到,这一剑不同寻常。   即便她化形时较为脆弱,但也绝不是这人族能够以剑攻破的。   但此时,这冰剑却真真切切地没入了她的肌骨之中,且带着一股炽热的温度,仿佛一截被太阳烧得通红的热铁,猛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龙皇握住剑身,竟是生生用手掌将冰剑从中折断,又一掌将宙峰峰主挥倒。   她拔出胸口里的断剑,随意丢在脚下。   鲜血四溅,云重紫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垂着滴血的手臂,缓缓走近奄奄一息的女人,低声问道:   “……方才那剑,是什么剑?”   宙峰峰主已经极度虚弱,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但她的眼睛却很亮。   如回光返照般,像一个青年人那般明亮。   她躺在地上,用重伤垂死的身躯,用这明亮得像少年人的眼睛,仰视着这不可一世的龙皇,虚弱地嗤笑: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是上古十大剑法之中最奇特的丧日诀。   这一剑诀的创作者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无人知道它如何诞生,又如何流传下来,但它仍然牢牢地列于上古十大剑法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它剔除在外。   ——只因为,丧日诀,乃是同归于尽之剑,它能够使修士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是,丧日诀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它只可以挥出一剑。   一剑之后,挥剑的人便必死无疑。   可以说,在动用这一剑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挥剑人的结局。   ——她挥剑斩敌,同时也斩向自己的脖颈。   云重紫垂着流血的手臂,并没有动怒,也没有上前泄愤,只是漠然地看着女人的身体,如日出后的冰雪一般缓缓消融。   对于这样的敌人,即便是真龙,也会表达应有的尊重。   “本尊不会亡。”   “……亡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就好好看着,本尊如何杀光你的弟子,灭掉你的宗门,亡掉你的国家吧。”   战斗结束了。   此战之后,天衍宗已无峰主。   “陛下!”   一个满脸是血的龙族战士奔来跪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他身上的血迹没有一滴属于自己,全是人族所流。   “我们已将宗里的人族全部抓住了!——只是可惜,还让几个长老带着不少人逃了出去。”   “敢问陛下,该将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龙皇淡淡一笑,夸奖道:“干得不错。”   “还如之前一般,全部斩首,砌为高冢。”   “除根务尽,否则只能留下无穷后患。”   就像当年的她一般。   她曾从太一神手中逃脱,所以现在,她长了记性,不会放过任何人。   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只有尸体,才能让她心安。   除此之外,云重紫还有另一层考量。   举凡征服一地一族,刚开始时,非得大行杀戮不可,否则便不能让人族畏威生惧。   以少数族驭多数族,必须得彻底打断敌人的脊梁与骨气才行,如此,日后才不至于多事。   倘若下手太轻,没能使人族长记性,之后他们便还会不断起事反抗,反而不好,还得不断发兵镇压。   斩尽杀绝,这既是龙族的习惯,也是……云重紫的经验。    第323章 世家   “至于那些逃出去的人……”   云重紫并拢双指,将指尖的血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抹在额上。   这鲜红的印记,与云清池眉间的朱砂十分相似,但却完全不同。   “……去追。”   她侧过眸,瞳如凝金,声结寒冰:   “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   携着龙皇的命令,龙族军士冲杀出了天衍宗的宗门。   门口的石狮子欲要拦阻撕咬,却被他们一刀劈得粉碎。   “真龙在此,敢抗者死!!”   歧大都的人们惊慌失措,抛下器物,如遇虎的兔子一般纷纷逃窜,紧锁大门,不敢离家,全家人抱在一起浑身颤抖,在极度的恐惧中涕泪俱下。   有躲得稍晚一些的,和那动作笨拙、不小心冲撞了龙族的铁骑的过路人,都被龙族顺手斩于刀下,血溅路中。   他们甚至都没有刻意如此,杀人只如人们走在路上踢走石子一般自然随意。   人们惨死的尸首横在街道上,鲜血流了满地,他们的亲人甚至不敢为其收殓尸身,只闻屋舍里传来三两压抑至极的哀哀哭声。   早有真龙化作原形,飞于上空细细搜寻,瞧见了下方天衍宗弟子的踪迹,喜道:   “他们往东去了!”   说着低颈张口,吐出大股龙焰。   大火一瞬燃起,火海连带着方圆十里的屋舍也全部淹没吞噬,凡人与修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早已齐齐化作枯骨飞灰。   还有许多人在慌乱之中跃入湖中,想要以此活命,但那碧湖也在龙焰的高温下变为了一锅沸水,烫得人们连连惨叫哀嚎,生不如死,反倒不如直接死去。   滚滚的黑烟如同死亡之柱,不断在歧大都的上空中升起,烧到哪里,便有无数人死去;   成千上百的精巧建筑都化为了飞灰,哭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夹杂着一股可怕的肉香与焦糊气,令人腿脚发软、几欲作呕。   哪怕是最精于文墨的人,面对着这样一副惨状,也会为之为股栗,无法将其惨烈描述一二;   哪怕最善于恐吓读者的书籍,翻遍书页,也找不出可与此情此景比较的三两字句。   往日繁华美丽的歧大都,五州中最叫人心驰神往的安宁宝地,今日成为了货真价实的人间地狱!   眼见身后的街道被龙焰吞没,一瞬间爆燃而起,钱德发又惊又惧。   在云重紫出现之时,钱德发见势不妙,便拉着熊剑北与鸾吟芝远远避开,及时出了宗门。   只是可惜,没能遇见象英与骆燃霄,钱德发只能在心中祈祷,盼望她们已经逃出去了。   果不其然,宗内大乱!   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钱德发也不知道。   他拉住一个平日里相熟的师兄问询,师兄满面灰败之色,只是失魂落魄地丢下一句“……云宗主*是龙!完了,这下全完了!我们必死无疑!”,便又朝前跌跌撞撞地逃跑而去。   钱德发闻言大惊,急忙与熊鸾二人远离宗门。   在他们身后,无数天衍宗弟子正在如镰刀下的干草一般被砍下头颅,殒命如飞。   长老们竭尽全力,带走数千弟子逃出宗门,但他们带走的都是内门弟子,像钱德发这样的外门弟子,则完全顾及不上,只能任由他们听天由命,自己逃亡。   ——其实,哪里逃得及呢!   即便没能死在宗门里,那些靠自己逃走的弟子,也大都死在了歧都的街上。   若不是钱德发机灵,带朋友提前跑了出去,现在尸体倒在血泊里、头颅被堆成京观的人,就是他们了。   但是现在,熊剑北却忽然停住步伐,不愿再往前走了。   钱德发又气又急,上前去拉好友:“阿熊,怎么了,快跑啊!”   转向鸾吟芝:“吟芝,你快帮我劝劝他呀!”   出乎他的意料,鸾吟芝竟没有帮他,甚至也慢慢停了下来。   女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她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不再是当年那个脾气暴躁的少女了:“……不,德发。”   “——你还没看明白吗?”   “……我们已经跑不掉了。”   龙族军士的喊杀声,已能隐约听见。   “……”   钱德发面色苍白,支撑不住似的,倒退了一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他们大概并不能逃开死亡的追逐。   只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怀侥幸,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他能带着自己的朋友们,在死路中觅得一分生地。   “德发,”高大的男子紧抿嘴唇,朝他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想好了,我不想再逃了。”   “更何况,我们其实逃不掉的。”   他缠紧了手腕上的布条,大熊虚影跃出嘶吼。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再战最后一次吧,德发。”   熊剑北伸出拳头,示意二人与他击拳。   “什么嘛!熊剑北,你真幼稚,都这时候了还搞这一套……”   鸾吟芝笑了起来,眼角却泛泪。   她伸出手,与熊剑北轻轻碰拳。   “你有骨气,我鸾吟芝也不是孬种!”   “姑奶奶是大荒的五色鸾鸟,生来就要鸣于九天之上,既不给中州人做丫鬟,也不给什么真龙做奴隶!”   在天衍宗养成的温柔沉默一扫而光,鸾吟芝的眉宇间重又充满了少年时的神采飞扬。   钱德发双眼含泪,深深呼吸,在好友的注视下,也将拳头颤巍巍地举起,与两人碰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回到了那在金乌梦中出生入死的时候,在大荒中畅快奔跑,大多时候合作,有时也会为机缘与宝物竞争;   时而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一个瞧不上一个,时而并肩作战,一起面对强敌。   过往的时光与现在的危难朦胧重叠,现在这三个穿着中州服饰的天衍宗弟子,虽然早已不再无忧无虑,但仍是当年朝气蓬勃的大荒少年。   他们齐声轻语,嗓音虽低,却铿锵有力:   “大荒的儿女,永不投降……!”   真龙军士穿过火焰,看到竟有三人没有逃跑,而是面对他们而立,颇为惊奇,半轻蔑半嘲讽地纷纷笑了起来。   “奇怪,他们是疯子吗?”   “怎么不跑了啊?”   “喂,你们不怕死?”   “真是蠢货,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们笑着拔刀,走了过来。   三人一动不动,丝毫不退。   熊剑北爱惜地抚摸了一遍脖子上的兽牙串,心中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熊剑北在心中道:   母亲,我从小愚钝,只晓蛮勇,不知计谋,除了为朋友家人出生入死之外,我不懂得别的道理……   ……倘若您能见到现在的我,不知会不会抚着我的肩膀,赞我一声大荒勇士?   钱德发一手握着金钱鞭,一手摸出酒壶,最后痛饮了一口。   透明的酒水浇在他的头上、脸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滑落,像一场大雨,又像是泪水。   那是钱德发自雍部带来的烈酒,他总也舍不得喝。   “爹,娘,儿子不孝,终究还是没能在中州出人头地,圆你们的心愿……”   “不过,也没关系啦!”   他呵呵地笑着,仿佛酩酊大醉,眼泪不断滑落。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中州了。”   鸾吟芝再次忆起了少年时在金乌梦中冒险的经历,自从来到天衍宗后,她有无数次,都渴望能够回到那时——   仙山区的景色美不胜收,溶洞区处处奇石怪屿,金乌梦灵在天空上飞舞,大荒少年们在其中奔行,期望自己能夺得英才大比的魁首。   那时,他们都还十分年少,心中充满了理想抱负与雄心壮志,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向往,光明大道正在他们的想象中徐徐展开,恨不得立即长大,奔往明天。   鸾吟芝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啊,我忽然想起来,谢挚那个小蟊贼,还曾经答应过背我呢……”   可惜,谢挚已死去了八年余。   这个诺言,她再也无法实现了。   “待到九泉之下,本姑娘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通,好让她知道,不守诺言的下场。”   她没能继续再想下去。   因为真龙已经冲了过来。   杀戮仍在继续。   天衍宗的长老们燃烧全身精血,将身边的弟子竭尽全力地送出了歧大都。   老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孩子们,跑啊!不要回头!”   如枯树一般,她浑身的皮肤与肌肉飞快地干瘪下去,化为了一种冰冷的铁青与死灰色,声音也随之变得微弱。   “……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们自己走了。”   长老们歪着头,望着弟子们离开的方向,大睁双眼,坐化在地。   “长老!……”   天衍宗弟子们痛哭失声,可也不能因为悲恸而稍停脚步,将嘴唇咬得出血,擦干眼泪,饮恨吞声,继续朝东逃亡而去。   逃吧,逃吧!不要回头。   这生的机会,是宗中的峰主长老,以性命劈斫出来的,也是无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用自己的尸体堆积出来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代价高昂的血淋淋的机会。   活着就是一切。除了活着,除了为日后的报仇而暂且留着这条性命,他们还能再做什么呢?战败者的血与泪,在侵略者的刀剑下,显得是多么无力可悲!   战火来势凶猛,且又燃烧得迅捷无比,歧大都还没能回过神来,只以为敌人尚在万里之外的西郡,却不料龙族已经涌入了中州的心脏,将剑锋贴紧了他们的脖颈。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殊死抗争,自然也有人另有打算。   他们早有先见之明,悄悄缝制了真龙的旗帜,代替了姜周的凤凰旗。   一看情况不对,便将真龙旗高高挂起,来表示自己无意与真龙作对。   荀家家主率家中众人手捧印鉴,提早跪于府前。   等到龙族军士接近,更是躬身行礼,长长下拜。   “大人,我等愿降!”   “姜周遇我荀家甚是无礼,苛待侮辱,无所不至,我荀家早对姜氏积怨已久,盼真龙重临五州,有如大旱之望云霓;   今日闻得神军降临,荀某不胜欢喜,特携印鉴珍宝归降,甘为龙皇陛下效犬马之劳!”   男人说着,重重叩首三次,身后另有僮仆捧珍贵异宝献上,恭敬万分道:   “劳烦大人将我等归附之心表于陛下,这些薄礼,还望大人务必收下。”   荀家家主虽在朝堂上为势所逼,不得不与众人一道立下不和、不逃、不降的大道誓言,但那并非他的本心,实则归家之后,他就开始准备战中投降。   谁都知道,龙族必胜,中州必败,她姜晦之想拉人殉国,他可不想!   为了保全荀家,他甘愿违背大道誓言,牺牲自己的性命,好为荀家在新朝博得一席之地。   他荀家,也想如谢家一般,做两朝重臣!   对龙皇是否会接受荀家的归附,荀家家主很有信心。   常言道,创业易,守业难,龙族征服五州易如反掌,可是如何治理大战后满目疮痍、遍地怨民的五州,却很困难。   那时,就需要本地素有声望势力的豪族,荀家,来协助龙族安抚民心了。   主人不会亲自出手鞭打牛马,战胜的龙族需要一个执鞭在旁的仆从,来替他们动手。   龙族军士笑了,道:“你这人族,倒会说话。”   他自仆人捧着的玉盘里随意拿起一柄银剑,拔出一看,果然是神锋天成,寒光凛冽,锐利无双。   “好剑,好剑!”   龙族连声赞叹,笑得愈发开怀。   荀家家主觑着他的脸色,也开始陪着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男人的笑声,却忽然凝固了。   他近乎茫然地抬手,困惑地摸了摸脖颈:“大人……?”   下一刻,鲜血从他的指间喷涌而出。   荀家家主握着脖子栽倒在地,哀呼不止。   龙族收回银剑,面无表情道:   “真龙不需要叛徒的帮助。”   “你今日降了我们,焉知日后又会不会再背后捅刀!”   真龙狂傲,向来最看不起阵前倒戈之人,若是能死战到底,倒还能赢得他们几分尊重与敬意。   而且,荀家家主错判了龙族的目的。   他们并不是来取代姜周、建立新朝的,自然完全不需要什么世家的投降归附……   真龙所图,是击碎五州,摧毁一切!   “来啊,将这劳什子荀家给我抢空!”   龙族一挥手,身后的军士早已迫不及待,当即一拥而上,将还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荀家众人统统杀死,奇珍异宝也毫不客气地纳入囊中。   王家与崔家原本暗地里也未必没有心思浮动,却见荀家惨状,就此被迫绝了投降归附之念,再不敢心存幻想,只能一心抵御。   王家家主唤人取来盔甲,披挂在身,怒发冲冠道:   “来啊,取老夫的兵器来!”   “只要老夫活着,龙族就休想踏进我王家大门!”   崔家家主肃声对人们训话:   “荀家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从此莫要再提投降二字。”   “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虽然为家族计,从而各怀心思,但都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   他们派年长者留下守家,并拖延时间,年轻子弟则急送出城,以赓续血脉,不至于从此灭亡。   人皇虽下令,不许世家逃亡,可是此时,城中已然大乱,也无人再能管束他们了。   “驾!”   仆从恨不得将驾车的灵兽鞭死,只恨不能再走快一些,快点离开身后燃烧的歧大都。   有民众认出了世家的车马,拼命地追赶哀告,哭着恳求能够载他们一程。   他们真后悔,没能在人皇前几日下令时狠心放下家业,及时离开歧都。   歧大都太平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歧大都的居民已经忘记了战火与动乱是什么滋味。   即便听说龙族将至,他们也仍然心存侥幸,觉得他们打不破歧都;即便打破了,他们也仍可做真龙的子民。   却不料,真龙不要他们做子民,只要他们做尸体。   但回答他们的,只有仆人的鞭梢与喝骂。   “一群贱民,滚远点,休要挡路!”   百姓们追赶不上,最终只能望着世家贵族的车马遥遥离去,顿足哭骂不止。   “世家弃我等逃矣!”   “完了,他们平日享福,乱时逃走,至于我们,便只能望天等死了!”   “……”   外面的喧闹声传入了谢家,谢家之内却很宁静,半点也没有慌张动乱。   只因谢惜自早已发话,凡谢家人,一律不许逃走;   若是要逃,也没关系,只是要去了谢姓,从此与谢家断绝关系,她也不会责难什么,管家也会发予钱财资助。   此话一出,断断续续地走了十余人,与众人挥泪而别,大部分谢家人却并没有选择离开,仍旧平心静气地待在府中,像往常一般各自做事,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家能够传承万年,经历商周两朝,皆得重位礼遇,并非是毫无缘由。   刈鹿刀灵低声道:“禀家主,龙族已经攻破了王家……”   “接下来,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   “是么?”   谢惜自淡淡地笑了笑,“速度还真是快啊……”   “从云宗主向我示警,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一个多时辰而已,龙族,便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云重紫潜入天峰时,谢惜自的灵鸟正好在云清池的案前,真要论起来,谢惜自甚至比人皇要更早知道龙皇的入侵。   因此,对此时的情况,她其实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点也不意外,内心甚至十分宁静。   女人摸索着站起身来,“叫大家准备准备,不论老少,都出来御敌吧。”   “刈鹿,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她的语气竟是少见的柔软温和。   刈鹿深知,此时出府,无异于送死,想要劝说,但留在府中,其实也迟早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垂头应道:“……是。”   在刀灵的陪伴下,谢惜自走出谢家大门,站到街道上。   谢惜自眼盲已久,但其余感官却因眼盲而更加聪敏——   她听到了人们的惨叫哭号与绝望咒骂,闻见了浓烟与烧糊的气息,在她面前,不断有人擦过她的身体,狼狈地逃命而去。   但是谢惜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逆着逃亡的纷杂人流,平静地向前走去。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云密集,仿佛天公也在为歧大都的灾难而垂泪哀泣。   刀灵沉默地陪伴着家主,忽闻家主问道:“刈鹿,你还记得狐娘元素锦么?”   “数年前,她曾背叛我,携谢稚逃离。”   “有些印象。”刀灵想了想,“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未作反抗,头发全都白了。”   “我很对不起素锦。其实,她并不该死的。”   默然半晌,谢惜自又慢慢叹道: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有许多……”   “不过,若要细究,最对不起的人,大概还是那个孩子吧。”   家主没有明说,可是刀灵知道,她说的人,是谢挚。   “可是,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并不后悔;并且,我也不需要原谅与宽恕。”   不是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不是忽然良心发作,开始临终忏悔。   谢惜自并不是会忏悔的人。   从始至终,从过去到现在,她都不悔。   她知道,她做的那些事,经历的人绝不会宽恕,实则她也不需要。   做了亏心事的人,往往寝食不安,甚至于诉诸神明,焚香祷祝,日夜祭祀被自己所害之人,只求能得到片刻安然,但谢惜自却与他人不同,只觉他们虚伪可笑。   一切罪责与审判,所有的惩罚,所有的报应——假如有的话,她都承担,她都接受,并无分毫怨言。   这是她应得的。   谢惜自喃喃轻声道:   “死我谢惜自一个女儿算什么呢?君不见血流成河,骨积近天,回首五州,万里一空,万万人的女儿都死去了,死我谢惜自一个女儿,又算什么呢?”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   谢惜自再次重复了一遍预言,忽然笑着摇摇头:   “刈鹿,我发现,我好像押错了宝。”   “稚拙双子,似是应于稚,而不是拙。”   “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刀灵跪了下去:“不知道,家主。我就是把刀,除了杀人,我什么都不懂。”   不过,谢惜自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她只是在自言自语,以此捋清自己的思绪而已。   谢挚还活着,只是不知她人在哪里,现今又修到了何种境界;   谢灼也被人救走,不知所踪。   时至今日,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莲种,即便是她,也不能十分确定。   谢惜自释然地叹道:“其实,现在再想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都一样,不是吗?”   未来注定会到来,不管龙皇会死于谁手,只要她最后死掉,五州大难解除即可。   至于解难人是谁,那并不重要。   龙族的军士朝谢家而来,他们刚刚在王家收获颇丰,此刻正在兴致高昂之时。   谢惜自继续自语道:   “从小,我就是大周最出色的卜算师,母亲说,倘若我生在殷商,会是国师。”   “挖空心思,算了一辈子,今天,算不动了。”   女人解下了蒙在眼上的白绸,将它抛向空中。   大风一下子将那段白绸卷得不断翻动,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最终只剩下一点朦胧的白影。   谢惜自仰起脸,张开久未见天日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久久注视着,目送着白绸飘摇而去,像一个双腿残疾的人,注视着天空中远飞的风筝。   没人知道,此时的她,是何种心情。   细雨打在谢惜自身上,染湿了女人的鬓发与衣襟。   但她若无所觉,仍旧平静地,安静地朝前走去。   迎着龙族,迎着死亡;   迎着过去,迎着未来;   迎着许多被她所杀的人,迎着许多被她所救的人,谢惜自平静坦然地走过去。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荀家家主率家出降,龙族不受,反斩之。   长生世家之一,荀家破!   崔家家主举族血战,力竭而亡。   长生世家之一,崔家破!   王家家主自爆,麒麟儿王昶拒绝出逃,战死长街。   长生世家之一,王家破!   谢家家主谢惜自从容迎敌,刈鹿妖刀断折,刀灵殉主湮灭。   长生世家之首,谢家破!    第324章 书厄   “不好了!不好了!”   “长老,龙族打来了!”   惊慌失措的喊叫很快便传入了红山书院,令浣熊长老难以置信地霍然站起:   “什么?龙族打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说,龙族大军尚在西郡吗,怎么转眼之间,他们便毫无征兆地径直打到了歧大都?   难不成,龙族大军真有如此之速,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中州的第二道防线,杀死了人皇派去的所有老祖大能,悄无声息地兵临歧都城下?   “……不,长老。”   前来报信的弟子脸色苍白得厉害,袖管里垂下的手臂不住发抖。   “龙族并非是从外部攻入,而是……由内而起的。”   “现在外面很乱,人心惶惶,说什么的也有,只有一个消息确切无疑——”   “这场动乱,由天衍宗而起;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她是龙族里应外合的奸细。”   “现下,天衍宗已经大乱,惨死者无数,峰主们早已牺牲,只有长老们勉强携带千余弟子出逃,一路上,也是死伤惨重。”   “谢王荀崔四大长生世家,也已被龙族踏破,珍藏亦被洗劫一空;   而龙族,仍在歧大都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无人能够想到,固若金汤的歧大都不是被从外攻破,反而竟是率先从内崩溃;   更无人能够想到,公正无私、备受世人尊崇的云宗主,竟会是龙族的内奸,在至关重要之时,她引狼入室,从中州的脖颈上,撕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血肉。   人皇生性多疑,在此关头,更是尤甚。   可以说,她防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长与儿女。   她也早预料到,在大战来临之时,必定会有人不惜违背大道誓言也要投降龙族,因而提前布置了人马,倘若有人敢降,便将此人在阵前击杀,震慑众人。   人皇思虑到了一切,但她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给歧都致命一刀的内奸,会是云清池。   众所周知,云清池修行的乃是无情大道,世间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一样,功名利禄在她眼中,与山野清风并无任何分别。   她没有情绪,没有欲望,不在意任何事物,比起一个有欲求的人,她更像是一把公义的剑,永远冰冷坚硬地悬挂在天峰之上,威慑着所有心存不轨之人。   ——但是现在,这把公认的无情剑,却做了龙族的内奸。   这是中州人,无论如何也绝想不到的。   “什么?云宗主竟然……”   红山书院的教习们也万分惊愕,倍感意外。   “好了,都不要说了,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   浣熊长老率先回过神来,威严地低喝。   浣熊长老是红山书院的二把手,现在孟颜深不在,书院中的大小事宜,便全由它来负责决断。   它将爪子背到身后,垂下耳朵,满是绒毛的脸上布满忧虑,很快地低声道:   “……快去遣散孩子们吧。”   虽然歧都极为广阔,龙族一时半会并不能马上赶来红山书院,可是浣熊长老无比清楚地知道,书院,是绝逃不过此次劫难的。   红山书院乃是保存典籍之所,藏书极丰,一旦外敌入侵,必定会格外留心,绝不可能放过此地。   倘要灭亡一支种族,必定要殄灭一族的历史与文化。   而红山书院的藏书阁,正是中州文史最完整的保存之所。   浩瀚的典籍在这里陈列,珍贵的孤本在这里收藏,人族智慧与思考的珠玉精粹在这里记载,自远古走来,历久而弥新,至今仍然熠熠生辉。   只可惜——   浣熊长老长长地叹息:   “……歧大都,今日,怕是要保不住了。”   这些藏书,大概也会与歧大都一起,化为灰烬黑烟,徐徐升至天边,烟消云散了。   教习们立即赶往弟子舍,要还留在书院的学生尽快离开。   早在龙族入侵的消息传来之时,孟颜深与教习们就开始极力劝说学生们早日离开书院,跟着民众一起向东逃亡——   歧都被攻破早已成为定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倘若留下,面对的必定只有杀戮与死亡,而走,至少还能有一线生机。   数百学生含泪再拜而别,收拾行囊,离开了师长同伴;   而更多的学生在危机面前,却表现出了红山书院弟子一贯的倔强,不论孟颜深怎样唇焦口燥地劝说,也不肯逃走。   最终,孟颜深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们暂时留在书院,以便整理典籍,携书出逃,但绝不要硬与龙族抗争,只有活下去,保存自己的生命,才是最要紧的。   但是现在,龙族军士经由真凰的赤门,被直接传送到了歧都的内部,却完全打乱了红山书院师生的计划,让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快走吧,不要再多拖延!”教习们焦急地催促。   “可是,这些书怎么办?”   学生们默然,望向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的书籍。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收拾典籍,想要在龙族来临之前,抢先将这些珍贵的书卷运送出城。   只是却没想到,龙族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个时候就不要管书了,带不走的……还是快各自逃命去吧!”一位教习沉痛地低叹。   红山书院藏书阁中的书实在是太多了,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转移完全。   这时,一个学生却不再沉默,从人群站了出来。   “不,”她弯下腰,拾起数本书,掀开衣袍,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我们不能抛下书不管。”   环顾了一圈众人,她坚定地说:“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自古以来,书便多厄,一逢战乱兵燹,便遭燔毁佚散,自此于世断绝;我们红山书院的藏书,都是夫子与众位教习花费无数时间精力,精心收集来的珍本善本,许多书更是并世并无第二本,难道今日,我们却要让它们成为绝本吗?”   “这些书卷,”她轻轻抚过书卷的封面,声音柔和:“乃是书院的灵魂,它们不是死物,而是种子,落在哪里,哪里便会生出求知的芽,生生不息,不能断绝。”   “——如果连书都没有,那红山书院,还何以成书院?”   “闻师姐说得对……”   被她的话所打动,学生们都窸窸窣窣地低声议论起来。   红山书院的学生大都是爱书之人,其中不乏书痴,他们也不愿看着这些珍贵的典籍消失在龙焰当中。   “是啊,我们死了并不要紧,红山书院以后还会有很多学生……但这些书一旦毁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是拼着一死,我们也要将藏书尽可能多地保全,不然,许多记载,便真的从此断绝了。”   “红山书院,不能没有书……!”   书院的学生们达成了共识,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将众人分为数组,各自分配任务,前去拣选出最重要珍贵的书籍,放入空间法宝之中,交给书院最强大的数个学生,托付他们携书离开,务必要将这些书保护好。   “看呐,老头子,他们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得知这个消息,浣熊长老只能长叹一声,由他们去。   “罢了,罢了……孩子们要做什么,我们不要管,也管不了,在旁帮衬着点,就好了。”它对教习们说。   空间法宝毕竟稀少,整个书院也不超过二十个,所能带走的书籍数目极其有限,对红山书院庞大的藏书量来说,更是无异于九牛一毛。   学生们按照重要与珍稀程度,尽己所能地带出书籍,又组织众人,开始紧锣密鼓地誊刻玉简。   五州的书籍有许多形式,有纸卷绢帛,亦有竹简木板,常常行于凡人之间;   而修士则更多使用玉简,一枚玉简,可以内蕴亿万文字。   红山书院除了培养学生之外,另一项日常工作,便是将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转刻为玉简,如此不仅利于保存,也便于阅读。   只是,书院的藏书实在太多,誊刻玉简也相当消耗时间精力,这项艰巨的任务,至今只完成了小半。   而现在,红山书院留下的学生全都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将典籍上的字句转录入玉简之中。   书院里寂静无比,没有一个人说话议论,只有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偶尔响起。   他们忘我地投入其中,神圣的崇高感笼罩了他们的心,令他们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更忘记了外敌的存在。   无疑,这是一项极光荣的事业——   小而言之,他们是在为红山书院、为大周保护典籍;   大而言之,他们是在为人族、为五州、为一切幸存的后来者保存文化。   一个隐约的、美好的期望在他们想象里共享,让他们心中充满光亮,也充满力量——   或许有一天,新的书院还会再建立。   那时,它可能并不坐落于歧都,更不建造在中州,甚至已有了全新的名字与外观;   但是,他们却知道,它仍是那个红山书院,就如一个容貌改变、而灵魂依旧的人一般。   新书院的学生会在藏书阁中穿行,仰头张望繁多的书籍;   他们翻动书页的时候,不会想起,更不会知道,为了这个平凡普通的时刻,曾有许多与他们一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不必记得他们,正如感叹果实甘美的孩童,并不必知道,栽种了它的前辈,是如何艰辛地将它培育长大。   孩童天真的笑脸,便是对他们此刻所做的一切,最好的报答。   为此,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敌人终于还是打破了红山的宁静。   “这就是红山书院吗……”   龙族军士来到书院面前,仰头观望。   红山上的枫叶正在如火焰一般燃烧,好似一团炽热的赤云。   “哼,不过如此!”   他不以为意地轻嗤,刚举步要走,忽然不知从哪里奔过来一群雪白的大鹅,竟不畏惧他们,扑腾着翅膀,恶狠狠地扑咬龙族军士的小腿。   龙族们何时被大鹅挡过路,一时愣住,还有些怀疑这群大鹅不是凡种,而是红山书院特意安排的防御。   等意识到它们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鹅之后,不禁勃然大怒。   “什么东西,红山书院竟敢如此羞辱真龙!”   骂着一脚将鹅踢死,大鹅翻滚数圈,喙里淌血,沾在雪白的羽毛上,再无声息。   一双毛绒绒的小爪子伸出来,弯下腰,抱起了大鹅尚带余温的尸体。   是浣熊长老。   浣熊长老扫视了一圈龙族军士。   它身后还跟着红山书院的所有教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教习的长袍,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真龙。   “你们跋涉万里,从星星海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踢死我红山书院的一只鹅么?”长老沉声道。   “它,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龙族笑了笑,对他们压抑的怒火完全不放在心上,轻视更是显而易见。   这群穿着打扮*过分朴素的人,看起来远远不如他们之前遇到的长生世家,比起修士,更像是凡人。   “我等前来,是为取你们的性命。”   龙皇特地分出了一支队伍,命他们前往红山书院,将其焚烧殆尽。   她从云清池之前传递的情报中得知,红山书院乃是中州文脉所在,自然要将其绞碎斩断。   “投降吧!这样的话,你们还可以死得痛快些。”龙族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对面的人族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们列成一排,如人墙一般,挡在了龙族与书院之间。   “我们是不会让开的……孩子们,还在书院里。”   没有一个老师,会看着自己的学生,死在自己面前。   “兔虽孱弱,性命攸关之时,亦能搏鹰;虾蟹虽小,水泽将涸之际,敢缚真龙!”   一个教习周身涌动清气,这股气如风一般,无形无色,但又蕴含着一种至大至刚的超然气息,令人为之心惊:“浩然之气!”   “常恒经!”   另一人低喝一声,展开大道图景。   他的大道图景竟是一本山岳一般的大书,书页飞速翻动之间,金光不断喷涌闪耀。   面容普通的中年女子眉心发光,双手缠绕五色符文,竟将识海缓缓外现了出来,乃是一个极为凌厉可怖的杀阵。   平日里,任谁也看不出,这个温和低调的女教习竟然身怀如此惊世杀招,若她不在红山书院,而在天衍宗或者白泽圣地,那么她一定早已名震天下、权财皆收。   她从容地走上前去,杀阵如星空一般在她脑后完全展开,每一颗星星都隐藏着杀机。   “虽千万人,吾往矣!”   浣熊长老也与龙族战在了一起。   它精通水符文,在藏书阁消磨的漫长时日更让它对无数强大术法都烂熟于心,看似弱小,其实也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强者,牙齿与爪子更是极其坚固锋利,甚至能够一口咬穿人族大能的手臂。   只是与真龙比较起来,还是不能敌。   “水卷长虹!”   它一瞬间使出不知多少种术法秘技,挥出虹光似的道道激流,那水流喷出时竟能化出龙形,不断嘶吼冲击。   这是蛟龙一族的术法,但是——   “可笑!真是班门弄斧,蛟龙如何能与真龙相比?”   龙族大笑,竟张口将那水龙吸入了腹中。   又伸手来抓浣熊长老,浣熊长老躲闪不及,被他抓在手中就要捏死,就在这时,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啊……!该死!”   真龙怒吼,这老东西的牙齿太锋利了,竟连真龙的皮肤也能穿透。   “哼……”   浣熊长老抬起头来,喘。息着,露出一个带血的笑。   它的水晶眼镜早已在激战中被打飞了出去,往日皮毛顺滑,衣袍整洁,最是看重仪容风度,此刻却是狼狈不堪,气喘吁吁。   浣熊长老张开嘴巴,炫耀似的,特意向真龙展示它的武器。   满是鲜血的口腔里,两颗犬齿格外长而尖锐:   “看……这是螣蛇的秘术。”浣熊长老笑着说,“它能让我的牙齿变长,并且沾染剧毒……”   真龙自负肉身强横,几乎不做防御。   所以,这才是它真正的杀招。   浣熊长老利用了敌人的傲慢,趁着他戒备心最松懈的时候,将剧毒注入了敌人的身体。   “你!”   看着手臂上淌着黑血的齿痕,龙族狂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身为真龙,竟会因为一只浣熊而有性命之忧。它甚至连神兽都不是!   龙族将还在大笑不止的浣熊长老高高抛起,用枪尖刺穿了它的身体。   肚腹被刺穿,血液汩汩而下,顺着枪身一直滴到地上。   “唔……”   浣熊长老艰难地喘。息着,它感到自己被刺穿的地方火烧似的滚烫。   那狂怒的龙族还在将它不断抛起又刺穿,可是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也看不清他扭曲的神情了。   随着生命的流逝,浣熊长老的视觉开始丧失。   世界在它眼中失去了光彩,变成一片灰色。   在这灰色之中,有个一身布衫的高大青年笑着俯身,朝它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来。   “你怎么趴在这里,小熊崽?”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晴朗的午后,歧大都的郊外,迎来了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   他千里迢迢地赶路来到歧都,在宏伟的都城之外休息时,于林边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浣熊。   他救助了它,将它抱在怀中,喜爱地摸了又摸。   “我叫孟颜深,是个修士,蒙陛下宣召,现要前往歧都,面见人皇。”   “我此来,是为了匡扶天下,劝说陛下施行仁政。今我中州固然强盛,但亦有许多隐忧,不可……”   青年侃侃而谈,说了许多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它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时它还没有开灵智,只是最普通的一只浣熊。   孟颜深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自己傻。   他点点它黑黝黝的鼻尖:“以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叫你小熊崽,好不好哇?”   “不要怕,我会找来灵药,教你修行的!我虽然还没有教过别人,但我想,我做老师应该还不错呢!……”   ……   抱着懵懵懂懂的小浣熊,青年孟颜深充满期待地大步走进了歧都。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九轮圣人,红山书院的夫子,乃至五州最著名的老师。   浣熊长老也没想到,自己能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途,陪伴孟颜深数千年。   它看着孟颜深名动五州,手握规矩尺,创立圣人大道,红山书院由初建到兴盛,皇子皇女也须来此学习;   也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韶华不再,眼中的亮光渐渐熄灭,愈来愈频繁地饮酒叹息,变成一个疲倦悲哀的老人。   ……   一生的记忆在浣熊长老脑海中忽忽闪过,它最后尽力睁大已经失去视力的双眼,在真龙的枪尖上扭头望向西方。   在那里,它此生最好的朋友,正在与龙族大军激战。   “老头子,我尽力了。”   “没能保全书院,真是对不起……”   真龙从长枪上甩下死去的浣熊,将它僵硬的尸体厌恶地踩在脚下。   “杀了他们!”   他高声呐喊。   龙族军士杀死教习,涌入了红山书院。   凡是他们踏到的地方,如茵的碧草都在飞速枯萎,溪水中的水精也停止了欢笑,不再流动,仿佛结冰。   书院最中心有一颗耸入云霄的巨树,这巨树乃是一位远古树神的遗蜕,内部中空,藏书阁正隐于其中。   在这巨树之前,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消瘦的青年,一手握着玉简,一手翻着书页,对接近的龙族军士毫无察觉似的,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做些什么。   他是住在藏书阁里的书痴学生,每日为浣熊长老扫地擦桌,就是为了能留在这里,多读些书。   谢挚刚来红山书院时,对这一风气并不了解,还曾被吓过一大跳。   龙族已经接近,但青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书籍的世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龙族觉得受到了挑衅,面带怒容,拔刀上前,喝道:“喂,你——”   这时,青年却缓缓地动了。   “嘘——”   他竖起苍白的手指,像怕惊到什么似的,声音压得很轻。   军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亮光,也将阴影投在他瘦削的脸上。   “不要吵到我刻书。”   “若是我刻错了字,那就不好了。”   如果刻错字,以后的阅读者,会理解错误的。   龙族大怒:“卑贱的人族,你敢戏耍于我!”   他一刀结果了青年的性命,而更多的青年冲了上来。   他们的身躯在龙族的进攻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停地前进,也不停地倒下,可他们的眼睛里却至死含着怒火。   一个师兄手掌无量地火,令大地为之燃烧,一朵朵赤色火焰在书院中盛放,最终双手都被龙族折断,毅然决然地朝龙族抱扑过去,极明亮的光焰爆开,在敌人的身躯上绽放开了一朵血肉的火花。   皎洁的弯月在天空中升起,待它被召回女子手中时,才能发现,原来那并不是月亮,而是一把洁白的神刀。   师姐持刀冲上前去,月影与刀光一齐灿烂飞旋,如同致命的花瓣,但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两个龙族制住,身后的龙族一拳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口中溢血,但还是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弯月神刀震碎,碎片尽数扎入龙族的咽喉。   红山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各族天骄,如果他们能够成长起来,将会是五州的中流砥柱。   但是今日,不论是已有封号的师兄师姐,还是初进书院不久的师弟师妹,都只能壮烈牺牲于此。   一个学生浑身浴血,已经化为一个血人,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膝盖也被击碎,只能跪在地上勉强膝行。   他颤巍巍地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不降”两个血字,双手展开,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大喊:   “……耻偷生之辱,血洗孤城;酬师长之恩,身膏敌斧;凛天地之正气,凌日月而永耀!”   “我书院背倚红山,面朝义河,凡我学生,宁死不降!”   “今日,就让我们的血,染红红山!”   另一个学生同样身受重伤,支撑着破碎的身体尽力站直,可她苍白的脸庞上竟看不出丝毫畏惧,甚至还有一种高傲的蔑视。   “来啊,你们大可以杀我千千万万次,但是,真龙才是真正的败者!”   “只要文脉不断,红山书院就不会亡,大周,就不会亡!”   激战蔓延到了红山书院的各个角落,荷花师姐化为植物本体,变成一株遮天蔽日的荷花,荷叶伸展开来,甚至使得半边天都黯淡无光。   她用荷叶做盾牌,保护身后的师弟师妹们,花瓣则如刀剑一般锋利,散发出的异香更可以使得敌人陷入迷乱的幻觉之中——植物极难修行,但一旦修成,往往就是可怕的强者。   身旁则跃出一条金鲤,躯体仿佛黄金铸造,折射出道道璀璨金光——竟是掌握极其少见的光符文。   被其光芒照耀的龙族,都双目剧痛,头晕目眩,不能视物。   趁其机会,玄铁牛冲入龙族军士之中来回冲撞,凡是被它双角触到的龙族,身躯竟都缓缓化为黑铁,动弹不得。   见此情形,真龙大怒。   他没有想到,在红山书院遭遇的抵抗,竟会如此激烈。   方才在攻破书院大门时,遇见的那群貌不惊人的教习,就已经强得令人讶异;   不仅如此,他们还意志极其坚定,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一命换一命,使得龙族军士们死伤了许多。   而这些年纪轻轻的学生们,好像也继承了那种相似的疯狂,竟然一点也不畏惧死亡,有好几个生灵,更是怀有惊人的潜力。   便如面前的这株荷花,他敢肯定,若是她生在远古,必定会成为神祇。   但只可惜,她生在大道早已衰退的今世,并且还远远没有成长起来。   “受死吧!”   真龙化为原形,在天穹中盘旋嘶吼。   它一爪撕碎荷叶,一爪抓死金鲤,口中吐出滚滚龙焰,淹没了下方的一切。   玄铁牛、莲花师姐与他们保护的师弟师妹们一瞬间同时汽化,甚至包括那些身躯变成黑铁的龙族军士。   秦无疾也险些被龙焰吞噬,浑身都是狰狞的烧伤。   她化为白虎原形,怒吼着展开羽翼,还要再战,却被柳真强行带离。   “我们打不赢龙族的,无疾,不要意气用事!”   柳真将誊刻好的玉简装入木箱,绑在秦无疾的背上,让她尽快带走。   “不,柳真,我不走!”   白虎倔强地摇头,说话时眼泪已经滚落。   她情绪激动道:“浣熊长老死了,教习们死了,大家都死了……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我苟活吗?师哥,我绝不会逃!”   柳真亦眼眶发红,方才众人的惨死,同样让他极为悲痛,反复地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调整过来情绪。   他与秦无疾同批进入书院,两人感情相当深厚。   他知道,他这个白虎师妹,最是面冷心热,否则,当初也不会一边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绝不会让小孩爬上神兽脊背,一边载着谢挚到处跑了。   但是现在,重情,却成了秦无疾活下来的拦路石。   柳真跪下来,抱住白虎的头,“师妹,我明白你不愿走,我不想逼你,更不想叫你为难,但你背上的玉简,乃是书院的希望。”   “靠着这些书,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再建立起一个新书院……”   “而如果没有书,红山书院,就真的亡了。”   “你难道不知道,不论是夫子,还是书院的学生,都不会想看到如此景象吗?”   身后传来了龙族的怒吼声,柳真神色一变,急声催促:   “不要再拖了,快走!师兄为你断后!”   “看,那里还有活口!”   一群龙族军士发现了他们,冲了过来。   此时再也迟疑不得,秦无疾咬牙,最后望了柳真一眼,脊背上张开巨大的羽翼,施展极速,如流星一般向东飞去。   连串的泪水与化为火海的红山书院,都被她抛在身后。   见有只白虎竟然逃了出去,龙族当即化为原形,要追上去将它击杀。   却飞不动。   柳真腰部以下化为树干,深深扎入地下,双臂则化为万千碧绿柳枝,牢牢地捆住了真龙的身躯,禁锢住它,令它不能飞起。   真龙力大无穷,稍一动作,柳真便有无数枝条崩碎。   冷汗顺着柳真的脸庞流下,他尝到喉间的血腥气。   但他却只是化出了更多的柳枝,更紧更密地层层缠住真龙。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秦无疾还没有飞出安全距离。   “中州……是贵人忘归之乡,不是我们的家园。”   “但红山书院,是柳真的家,永远都是。”   龙焰顺着柳枝烧到了柳真的身上,但任凭真龙怎样挣扎扭动,倾倒攻击,他都仍然紧紧地抓着真龙不放,甚至反而越缠越紧。   直到化为焦炭之时,也还是没有放开。   在空前的狂怒之下,真龙们喷吐龙焰,将红山书院的每一寸土地都焚烧殆尽,甚至包括书院后的红山与书院前的义河。   灵鹿野獐在点燃的枫叶林里惊恐逃窜,这座常常被人们用“火烧红云”来赞美景色的秀美山峰,此刻如真正的火炬一般,在熊熊燃烧。   宏伟的树神遗蜕,变成了冒着滚滚黑烟的烟囱,藏书阁中剩余的书籍,也全都灰飞烟灭,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能看到其中记载的古老文字,史称——红山书厄。   义河干涸,红山尽毁。   留下的学生,无一存活,一日之内,全部陨落……!   。   数万里之外,中州西郡。   睚眦笑着跃下,手中的长刀闪烁着不详的妖异血光。   在她面前,倒着一地尸身,堆成了一座小山,只有一个高大的布衣老者还在站立。   “囚牛,这个老头,交给我。”   “我能感觉到,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红衣女子不错眼珠地盯着老者,目光兴奋。   “——他很强。”   云端上的囚牛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被睚眦满不在乎地挡了回去。   “我会小心的,你不要管我。”   “毕竟,”她嗤笑了一下,踢开身旁的一具龙尸,“我可不像蒲牢这样弱。”   在与人族派来镇守西郡的这群老人战斗时,龙族陨落了三位仙人与数百军士。   甚至连龙四子蒲牢,也死于数个老者的联合自爆之下。   但睚眦却对此毫不在意。   蒲牢战死,只不过是因为他弱小罢了,并不值得任何惋惜。   只有强者,才配得到她的注目。   就像——   睚眦饶有兴趣地抬头,金瞳兴奋地放大。   她面前的孟颜深一般。   在方才的战斗中,这个老人同样满身血迹,呼吸沉重,但身形却很稳健,没有丝毫站立不稳。   睚眦能够感觉到,他并未损伤根基,甚至还没有动用全力。   在他体内,蕴含着一股浩瀚无边的力量,仿佛厚重的山岳,又似宽广的大海。   这个人族,还算配得上与她一战。   睚眦满意地举起长刀,将刀尖对准孟颜深。   “我乃真龙的第二个女儿,睚眦!”   “人族,报上你的名号来!”   她看到,对面那个老人低下头,似乎沉默了一下,复又很快地抬起。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   一把漆黑如墨的尺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上缠绕着无数神圣符文。   “我只是一个……教过很多学生的老师罢了。”   在孟颜深握住规矩尺的时候,他一手建立的红山书院,正在龙焰中燃烧。    第325章 睚眦   “哼,真是故弄玄虚……”   睚眦看出规矩尺的不凡,不仅毫不畏惧,反而变得更加兴奋。   好战的血在她的血管中粒粒燃烧,令她的眼眸也如熔金一般,变得极为滚烫明亮。   “也罢,你是谁,其实无关紧要——”   “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你将死在我的刀下,就足够了!”   话音未落,睚眦已经出刀!   孟颜深抬尺抵挡,将刀气震开。   刀气与规矩尺相撞,爆发出一声巨响:“锵——”   孟颜深只觉脸颊微痛,伸手去触,竟然摸到了血。   ——震开的刀气紧擦他的面庞而过,割断了几缕灰白的鬓发,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虽然并不深,但这伤口也足以使孟颜深心头大震:   好快的速度!   这一刀毫无技巧,睚眦甚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刀法,只是纯粹使用肉身的力量,随意挥出最普通的一刀而已,便已快到了如此地步……   真不敢相信,她待会全力以赴之后,速度会爆发到何种程度。   敌人如日中天,正值盛年;   而他却早已老朽衰弱,久不战斗,体力远不及年轻时。   凭借着智慧与丰富的战斗经验,孟颜深顷刻之间就作出了判断:   他肉身远不及睚眦,绝不能与睚眦近身肉搏,更不能持久作战。   否则,他会被活生生地消耗至死。   正面强攻是龙族的专长,而对一个年长的老人来说,更需要的是智斗。   在孟颜深思索的时候,睚眦同样也在考量对手的实力。   她虽然嗜杀好斗,可是绝非莽夫,更加不会蛮干,在战斗中更是极端清醒冷静。   大能者寿命悠久,且又地位尊贵,在漫长的岁月中,普遍积攒宏富,藏有许多秘不告人的秘法绝招,即便是强大的龙族,也极有可能因为片刻的掉以轻心,而被敌人反杀。   ——就如她的同伴,龙四子蒲牢一般。   因此,她方才那一刀,只不过是试探而已。   试探孟颜深的反应速度,也试探他那把墨尺是否坚韧。   而结果很使睚眦满意。   ——那个老头太老了,无论是体力还是反应力,都已经明显开始走下坡路,竟会被她随意的一刀割伤脸颊。   只有那把尺子有些玄妙,仍需忌惮。   这些推断看似复杂,其实出现在睚眦的头脑中时,只花了一息不到的时间——战斗对她来说,更近似于一种本能,她是从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龙。   真龙九子的地位仅次于龙皇,乃是由龙族中最强大的九个个体组成,睚眦能以相对年轻的年龄跻身于九子第二,绝不是徒有虚名。   睚眦初降生时,心脏不全,奄奄一息,极为衰弱,她的父亲觉得她必不能活,是个累赘,于是趁龙族在星星海中攻占星辰时,将她偷偷遗弃在了一片激战的战场之中。   却不料,睚眦的求生意志极其强烈,靠着啃食尸体,硬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飞速成长,在之后的战斗中,更是拼命杀死了数个敌人,其手段之酷烈残忍,连真龙也为之侧目胆寒。   她由此得到龙皇云重紫的注意。   龙皇令侍卫,将这条降生不过十几天、即能杀人的小龙带到她的面前,询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小龙眼中放出凶狠的戾光,低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闻言,侍卫顿时惊诧地瞪大了眼,但龙皇却面不改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瞧了它片刻,随即命人带来睚眦的父亲。   他刚跪下,小龙便箭也似的弹射而起,咬断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他极为惊讶,没想到此次拜见龙皇,竟是踏上了一条不归的黄泉路。   想要挣扎,肩膀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目带哀求地仰望龙皇无波无澜的面庞,最终在绝望与晕眩中失去意识。   男人的身体轰然倒下,从他的衣领里,缓缓钻出来一条鲜血淋漓的小龙。   它的身体已经被完全被血染红了,只有两点金眸极亮,像一个得到玩具的孩童,眼里满是畅快与兴奋,目光灼灼地盯着龙皇,舌头还在意犹未尽地舔舐父亲的血。   周围极安静。   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除过没有感情的龙皇之外,在场的真龙们都用一种混合着忌惮、厌恶与畏惧的复杂眼神看着它,看着这头刚降生不久,就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年幼小龙。   “我已满足了你的愿望,你现在感觉如何?”龙皇问。   “回陛下,我很开心。”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小龙甩了甩头,毫不犹豫,说得掷地有声。   凡是帮助它的,它必偿还;   凡是有仇怨的,它必报复。   这就是它的信条与准则。   哪怕是它的父亲,可他遗弃了它,险些将它置于死地,它也一定要报仇,要咬碎他的喉咙,喝干他的血肉,如此才能满意。   龙皇笑了起来。   “好一个睚眦必报……”   云重紫站起来,点了点小龙的头:“我将你父亲的尸体送给你,你可以吃掉他,或许这可以补全一些你的先天不足。”   “从今以后,你便叫睚眦吧。”   睚眦由是成为第一头食龙肉的龙,也成为了龙皇最忠心耿耿的战士,冲锋时最锋利的刀。   刚成年不久,更是立即向当时的真龙九子发起了挑战。   最后,睚眦如愿以偿,得到了龙二子的称号,仅次于久负盛名的真龙长女,囚牛。   杀戮与战斗是她的生存方式,也是她的习惯与爱好。   她铁血无情,不论面对什么敌人,都从不心软,更不会生出任何同情与怜悯。   便如此时,她对孟颜深举起长刀。   “杀!”   睚眦低喝,全身曦光喷涌,红衣翻动,足尖一点,踩碎无数石块,朝孟颜深迅猛袭去。   孟颜深知道,绝不可让她近身,否则必会重伤,当即祭出规矩尺:   “嗡——”   漫天符文以墨尺为中心爆发,席卷了这片天地,空气震动不休,甚至连大道都在隐隐为之共鸣。   他清楚睚眦的实力,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上来就动用了全力。   “他这把尺子不是俗物,竟似与大道规则有关。”   上空中观战的囚牛也感受到了大道波动,微微蹙眉。   “我们要提醒一下睚眦么?”狻猊试探着问。   “不必。”   囚牛摇首。   “睚眦身经百战,不会感觉不到的……”   “更何况,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不是么?”   青衣女人的神情依旧温和如水,但目光却冰冷。   睚眦狂傲嗜战,除了龙皇之外概不尊敬,甚至屡次忤逆她的意志,让她很不愉快。   倘若能在此次战争中,令这个难以驯服的龙二女折戟五州,换上一个听话的新人,她也乐见其成。   反正,还有她与龙五女狻猊在此,即便睚眦战败,她们也可以随时将那老者斩杀,并不需担忧意外发生。   “轰!”   睚眦双臂一震,即有成千上百刀挥出,她缺乏耐心,喜欢速战速决。   但孟颜深的防守极为严密,心性坚稳,从容镇定,战斗稳扎稳打,对符文的应用与领悟更是到达了一种至高境地,每一枚旋转的符文都炽亮神圣,古朴威严,蕴含着无尽大道奥义。   短短几刻的碰撞攻击,令睚眦立即意识到,纯以符文论,她并不如眼前这个看似衰弱的老者。   她挥出的刀气尽管极快而又极其刚猛,但却尽数被孟颜深挡住,不能攻破他的防线,一时之间,她竟也奈何不得他。   更令人烦躁的是,他那柄奇特的墨尺似与大道有关,当它表面旋转万千神秘符文之时,这片天地都在为它应和助阵,悄然倾向了孟颜深。   她感到,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块土石如发现了入侵者一般,都在排斥压制自己,连道宫的运转都变得艰涩迟滞,不能发挥出她原有的力量。   众所周知,登神的关键在于令大道图景更进一步,变成一方完整的小世界,神祇可以掌握小世界中的一切大道规则;   也就是说,孟颜深的规矩尺,使他以圣人之境界,掌握了些许神祇才有的权限!   “镇!”   规矩尺喷发盛大金光,无数符文在孟颜深面前排列如阵,沉声喝。   空中乌云堆聚,遮蔽住了日光,阴沉沉地压覆下来,如同神人巨掌,要将睚眦当场镇杀。   睚眦扬起脖颈,长吼三声,朝天上劈去一刀,竟然震开了天穹中正在积聚的深厚乌云,也短暂地打断了天地间涌荡的那股莫名波动,挣开了无形的大道束缚。   真龙吼!   趁此空档,睚眦瞬间逼近了孟颜深,高高跃起,将长刀斩向他的头颅。   “锵——!!”   孟颜深抬尺格挡,无量神光从两人相接的兵器之间迸发!   睚眦双臂使力,冷笑道:“我没想到,区区人族手中,竟然持有如此至宝,怪不得陛下要攻打五州,看来龙族祖地果然底蕴深厚,遍地都是珍宝……”   倘若这是真正的神祇小世界,那么她的确战胜不了孟颜深;   但可惜,这只是孟颜深借助规矩尺的力量,部分影响了大道而已。   她完全可以趁大道压制尚未完全形成之时,将它强行挣开!   随着睚眦不断加力,孟颜深只觉头顶仿佛一颗大星压下,压得他气血翻滚,胸腔闷痛。   由于承受了太多巨力,他嘴角溢血,身躯佝偻,手臂骨骼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脚下的土地更是早已片片开裂,仿佛一颗陨石坠地。   他的肉身强度远远不及睚眦,倘若这样硬抗下去,必定会被睚眦生生压死!   意识到危机,孟颜深当即改变战术,从道宫中飞出一条漆黑的小鱼。   那小鱼只有巴掌大小,虽是在空中飞行,但却更像在水里摆尾游动,姿态自如闲适,形体不断变化,时而化为乌黑游鱼,时而化作乳白飞鸟。   ——鲲鹏宝术!   在谢挚拜入红山书院之时,孟颜深将鲲鹏宝术作为入门礼送给了她,作为谢挚的夫子,他自然也精通这门宝术。   同一门宝术,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出截然不同的效果,有时甚至不似一种术法;   譬如谢挚习惯将宝术外化,而孟颜深则更重内化,鲲鹏宝术,便是被他演进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在自己的道宫中化出了一条小鲲鹏,这小鲲鹏如同在真正地活着一般,时而化为鱼身,在血精中游泳;时而变作鹏体,在道宫内腾飞。   时黑时白,时隐时现,虽不巨大,可却带着一股神秘超然的气息。   睚眦自然也认出了鲲鹏宝术。   鲲鹏虽为神鸟之首,可也是真龙最爱的食物,现在孟颜深竟然妄想,能用鲲鹏宝术抵抗住她,当真荒唐可笑!   睚眦冷哼,抽刀将那条漆黑小鱼轻而易举地一斩为二——   但怪事却发生了!   那条小鱼被她斩断之后,却并没有破碎,反而如水一般再次融合在一块,继续轻柔地朝她飞游而来。   “这是什么……?”   睚眦心中惊诧,再挥刀数次,那小鱼却依然毫发无损,无论被她斩得多么粉碎,都会再次组合,恢复原状。   到最后,更是缠上了她的刀身,一面不断变化颜色形体,一面绕着长刀旋游。   睚眦发现,她竟然无法将这微不足道的小鱼甩掉——   它始终顺从她的力量,精妙地跟随她挥刀的角度,如附骨之蛆一般,绕刀不断旋转,甚至还向上游动,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了她持刀的手臂。   睚眦当即感到,那条手臂好像不再属于她了,竟握紧长刀,不受控制地朝自己的脖颈砍去!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孟颜深拭掉唇边的血迹,低声叹。   他已看出了这头真龙的不足之处,故此才有此叹。   她锋芒太露,然而过刚易折,反而走不长久。   真龙是火,那么他便做水;   真龙刚猛霸道,以刚以阳,那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以柔以阴。   鲲为阴,鹏为阳,鲲鹏相生相成,阴阳相克相化。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鲲鹏宝术了……   它融合了孟颜深对大道的感悟,获*得了崭新的生命与神异的力量,乃是一只阴阳鲲鹏!   眼看头颅就要被自己的刀斩去,睚眦毫不犹豫用另一只手扭断了被小鱼控制的右手。   只听“咔嚓”一声,她的右手便软塌塌地垂落下去,长刀也随之落地。   再张口吐出一道龙焰,竟是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手臂连同小鱼,都吞没在了烈焰之中。   “既然斩不碎,那只好将你烧化了。”   “你……!”   孟颜深没料到她如此决绝,不惜自焚一臂,也要将那小鱼毁灭。   老人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阴阳鲲鹏久受他道宫滋养,此时它一湮灭,自然也反噬到了孟颜深本身。   “你说我过刚易折,我承认,你说得不错,但是,我并不在乎……”   睚眦掌心蕴火,按在断臂的伤口上。   血肉遭受烧灼的“滋滋”声与黑烟一道腾起,令闻者为之心惊胆颤。   但她却面无表情,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不仅对敌人狠辣,面对自己时,也是一样,甚至下手还会更加无情。   睚眦拾起长刀,将它衔在口中。   “断刀也是刀,照样也能杀人,我就算折断,也能将你斩杀,堂堂真龙,用不着你一个人族老头来教训!”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狠厉,左手成爪,朝孟颜深的胸口抓去,直取他的心脉。   探出手之际,手掌已经化为龙爪,红鳞森森,指甲尖利:   “裂天爪!”    第326章 素王   睚眦爪间电芒闪烁,罡风迅猛,探手时竟有虚空破碎之声,若是被她抓中身体,必定会被直接捏碎骨骼,掏出心脏。   孟颜深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爪,下一爪又早已袭出,捏向他的面门,招招狠辣,直取要害之处。   ——睚眦竟然丝毫没有受到断臂影响,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一般,攻击极为霸道绵密。   从这陡然凌厉数倍的攻势中察觉到不妙,孟颜深心中大惊:   为什么转眼之间,睚眦的力量与速度,竟然再次大幅度提高了??   难道说,她之前还只是试探,并未动用全力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真龙的肉身,到底强横到了何种地步啊!   孟颜深却不知道,这乃是睚眦的天赋神通——她的道即是报复。   倘若有人伤害她或者触怒她,睚眦的战力将会二次提高,这也是她在激战中自毁一臂而毫不顾忌的原因。   可以说,她是一个生下来就为了战斗的生灵,伤得愈重,便会战得愈勇。   倘若不能将她一击杀死,那么打在她身上的伤害,都如同浇油灭火一般,只能让睚眦变得更加强大。   这种神异的天赋神通,曾使无数强大无匹的生灵饮恨在睚眦手中。   饶是孟颜深竭力避让,但他毕竟年老体衰,这种近身肉搏最是消耗精神与体力,又因为睚眦的实力突然大幅提高,心中惊异莫名,一个闪神之间,便被睚眦“刺啦”一声撕破了一条衣袖。   若是他稍微大意一些,此刻被睚眦撕下的,就不是他的衣袖,而是他的整条手臂了。   好在孟颜深战斗经验丰富,借着睚眦出爪之力,顺势改守为攻,竖起规矩尺,贴着睚眦左臂经脉重重划过。   “这是什么术?”   睚眦只觉手臂一麻,仿佛坠入冰窟,顿失力气,连手指也不能弯曲。   孟颜深也不瞒她:“小腾挪术。”   小腾挪术乃是上古传承下来的秘法,与大腾挪术同为一位神王所创。   大腾挪术是移动术法,顷刻之间可以腾挪千万里,如今早已失传了;   而小腾挪术则是攻击术法,最适合近身搏斗。   传说,将其修炼大成之时,不携任何兵器,只凭一双手掌,任对手的肉身怎样坚韧,也能腾经挪脉、卸骨拆肉。   只不过,孟颜深得到的小腾挪术只是半部残法而已,他只能做到腾经挪脉,至于更进一步的卸骨拆肉,则就无能为力了。   孟颜深拭去额间渗出的薄汗,趁此空档,运转心法,深深吐纳调息。   他看了一眼被睚眦撕破衣袖的手臂,其上血痕颇深,几可见骨。   老人不动声色地将伤臂背到身后,好让睚眦不能发现,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到底是老了啊。   ……大战才刚刚开始,但他的身体,竟已经微露颓势、渴求休息了。   不行,他必须得速战速决!   孟颜深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改变战略,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睚眦会突然力量爆发,但他清楚,倘若再拖下去,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   趁着小腾挪术的效力尚未消除,孟颜深眉心金光迸发,急捏法印,周身所有神圣符文忽而全部聚集,最终凝结为三个神秘古朴的符号,被孟颜深捏在掌心。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这是佛门独有的世间三法印,原本是由佛陀所创,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佛陀大败,败退时于中州遗落了许多珍贵术法,大多收归姜周皇室与红山书院所有。   三法印,便是最强大的佛门术法之一。   而孟颜深所使用的三法印经过了他的改进,已与佛陀最初创造的法印完全不同,佛的光辉几至于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宽厚浩大的气息,正是孟颜深的九轮圣人道。   孟颜深喝出“诸行无常”之时,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   喝出“诸法无我”之时,圣人的身躯出现了模糊的残影。   而当三法印的最后法印,“涅盘寂静”完全展现之时,世界的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不见。   孟颜深已将一掌重重拍击在睚眦胸口:   “不生不灭,身心俱寂!”   这一掌可以打出生灵的魂魄,乃是寂灭杀招,威力可怖。   果不其然,被孟颜深当胸拍中法印,睚眦口中喷出鲜血,身躯后仰,眼眸更是顿时黯淡下去。   “镇!”   孟颜深犹不放心,用规矩尺按向睚眦眉心,想要绞碎她的识海。   却不料,一股可怕的危机感突然尖啸着袭击了他的神经。   身经百战的老人没有多想,几乎是凭借本能向前扑去,反身抓住睚眦的尸身挡在自己面前。   但那尸身一抓入手中,竟像没骨头的皮革一般,立即软绵绵地在他手里塌陷下去。   不对!中计了!   刹那之间,孟颜深脸色大变,心知不好,当即极速后退。   但雪亮的刀锋已经猛然刺来,割裂了睚眦的假尸身,更在孟颜深胸前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哧!”   血液喷溅而出,在四分五裂的假尸身中,满头冷汗的孟颜深看到睚眦嘲讽的冷笑。   女人的衣袍比血更红,红得像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不是只有你通晓他人不知的上古秘法,我也会。”   这是大蛇的蛇蜕神通,在紧急时刻,可以蜕出一具假身,扰乱敌人的攻击。   便如此时,孟颜深将三法印拍在了她的龙蜕身上,还自以为得手,然而却险些被她从后方毙命。   睚眦再次拉近了与孟颜深的距离,她的独臂受小腾挪术攻击,还未完全恢复,于是她干脆也不去用手挥刀,而是以口衔刀。   即便如此,竟仍旧使得比绝大多数刀修都更灵敏精湛,只闻夺命割风的破空之声,却看不见分毫刀影。   转眼之间,又在孟颜深身上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大小伤口。   “拿命来!”   随着受伤渐多,老人的抵挡愈见迟缓吃力,睚眦看准时机,偏头引刀而去,要一击割下孟颜深的头颅。   长刀的刀锋已近孟颜深咽喉,就在这危急之时,他手中的规矩尺忽然光芒大盛,墨色更浓,天地都随着孟颜深的低喝而为之一震:   “颠倒天罡!”   这声断喝一出,睚眦还没反应过来,便莫名其妙地飞到了空中,原本势在必得的攻击也落了空。   不……   看着同样“飞”至空中的孟颜深,睚眦咬牙。   不是飞……   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落。   孟颜深操纵规矩尺,改变了重力的方向,原本的大地变成了天,天变成了地,天地颠倒了!   所以,她才会突然朝天空中飞去——重力改变之后,她踩在地上,便如同一个人站在空中,将会骤然下落!   她在越来越快地落向空中!   孟颜深这是想将她逐出五州,直接落到星星海里去么?   “要干预吗?”   狂风呼呼卷起,蔓延开一股奇异的震动,千万枚明灭不定的符文从地底钻出,如鱼群一般躁动不安,来回穿梭,仿佛毁天灭地的大难将要来临,狻猊皱眉,再次看向囚牛。   她很想出手,但没有囚牛的点头,却又不敢妄动:“这片空间的大道规则开始紊乱了……!”   “不急。”   囚牛神色不动,只是盯着孟颜深的墨尺:“睚眦自己可以解决的。”   “放心,她还没有使出真正的本事。”   地面开裂,大块岩石如树叶一般被轻易掀起,带着火星极速飞向空中,宛若无数陨石,在睚眦身上砸得粉碎。   孟颜深手握规矩尺,立于空中,如海威势尽数释放,仿若上古真神重临,极为威严肃穆。   他高喝道:   “是五州的,来五州;是星星海的,回星星海去!”   此话一出,大道仿佛也听从他的号令,朝睚眦不断施压,狂风怒吼,落石爆碎,要将她强行推出五州。   即便睚眦肉身坚韧,也被无尽罡风碎石划出了道道血痕。   她长发飘舞,金眸中射出冷电,疼痛不能使睚眦胆怯,只能更加激发她的凶性:   “五州,乃是真龙祖地故土,我真龙本就是五州生灵,任你神通再大,焉能逐我!”   迎着愈发猛烈的狂风,睚眦化为真龙原形,豺身龙首,身披红鳞,躯体上流淌着一层妖冶血光,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口衔长刀,气势如虹,放声嘶吼:“吼——”   一甩尾,便将一块巨石拍得粉碎。   “我从不懂什么顺势而为,只懂逆流而上!”   “谁阻我,我便杀谁;倘若道要拦我,那便连道一起杀!”   在红龙的额上,霍然张开一双巨大的血红眼眸。   那眼睛极狠极厉,瞳仁如针,怀着一股滔天杀气,瞪得眼眦随时都要崩裂。   凡是被这双眼睛盯住的人,都只能从心底生出恐惧,浑身发寒,动弹不得。   “睚眦必报!!!”   狻猊震惊地叹道:“睚眦完全展开了大道图景,这还是我们进攻五州的第一次,看来那个老头,真的有些本事……”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孟颜深丝毫没有受睚眦的戾气影响,脑后一瞬升起光辉灿烂的九个光轮,如同九轮烈阳,将孟颜深的躯体也映成了一种极为神圣的黄金色,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尊神龛里的至高神明。   “他竟然不是仙王!”   囚牛变色:“我知道他是谁了——”   明明可以突破仙王,却不去突破,反而独自开辟了圣人道的九轮圣人,孟颜深!   怪不得,他能够以年老之身,与睚眦缠斗这么长时间!   他虽然没有正式破境,但战力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真正的仙王,堪称五州中“隐形”的第四位无冕仙王!   如果说,仙人是大道的演说家,那么仙王,就是演说家中的帝王。   道没有贵贱,却有大小——通常来说,越接近大道本源的道,便越强大;   而想要成为仙王,便要在仙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自己的道占据主导地位,整合统御无数小道,如同君临天下的王者,因此才得名为“仙王”。   而孟颜深却没有这样做。   他另辟蹊径,始终没有统治这些小道,而选择“教导”它们成长;他培养小道,也从无数小道中不断学习。   如果说,仙王是一位帝王率领着一群令行禁止的大军,如同杀气毕露的尖锐三角箭矢,那么孟颜深的圣人道,便是一群松散的学生围绕着一位师长,如同一个和谐的同心圆。   他的九轮光轮,便是无数小道的外现,此刻如昙花花瓣一般,团结地在九轮圣人脑后盛放。   这场战斗,是圣人战仙王!   “什么圣人道,当真可笑!”   睚眦不以为意地嗤笑,她也能想明白圣人道的原理。   可是在她看来,圣人道太脆弱,根本就是一种畸形——老师如何赢得过帝王?!   红龙瞠目,周身金焰燃烧,如大星一般射向孟颜深。   “来啊!就让我看看,到底谁的道更强!”   “轰——”   光轮与红龙碰撞在一起,万丈金光猛然迸射,可怕的波动涌荡开来,将方圆千里的一切都震得粉碎!   连上空中观战的囚牛与狻猊,都被爆发开的冲击波震得后退了几步,又被囚牛以衣袖挥散。   下方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烟尘之中,狻猊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结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场中心那团鼓起的烟雾:“囚牛姐,你觉得谁能胜出?”   囚牛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地形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地表破碎,草木尽数消失,再不见一块完整的土地,布满可怖的裂缝,仿佛随时都要彻底崩解;   而天空失去了蔚蓝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浑浊的灰黄色——那是一场人造的沙尘暴,无数细小的沙尘悬浮在空气之中,一年也不能落完。   气温急剧下降,灰暗的天空里,开始下雨。   在这突如其来的小雨浇洗下,大地上的烟尘渐渐被压了下去。   狻猊的锐利双眼已能看到,在沾湿的尘土之中,有两个模糊的身影相对而立,一动不动,石雕一般。   ……胜出者是谁?   再也支撑不住似的,高大的老人率先呕出一口黑血,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他的布衣已经几乎化为碎片,身上更是有不知多少伤口。   狻猊一喜:“睚眦赢了!”   “……不。”   但囚牛的神色,却头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她紧紧地盯着孟颜深对面的红衣女子。   比起孟颜深的形容惨烈,睚眦的状态看起来要好得多,站得笔直,连衣袍都没有什么破损。   “……我说过,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囚牛话音刚落,睚眦的身体就栽倒了下去。   她跪倒在地,目光虽然凶狠,但口中却在不断涌出血液。   囚牛注意到,她的左手死死地捂着腹部,像是有什么异样。   “……等等,睚眦的道宫怎么了?”狻猊也终于注意到了睚眦的不对劲。   鲜血从睚眦紧捂着腹部的指缝流出。   “碎裂了。”   囚牛面色难看。   ——孟颜深摧毁了睚眦的道宫!   “是我小瞧了你……”   “我没想到,你身上,居然有气运祝福。”   用一种从来没见过孟颜深的眼神,睚眦反复打量这个满身是血的虚弱老人。   气运祝福,顾名思义,只出现怀有大功德、大气运的生灵身上,通常只有政令惠泽万民、深受民众爱戴的明君,或者被无数信徒崇拜信仰的宗教创始人,才能拥有气运祝福。   气运祝福无比玄妙,好处极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它可以极大提高怀有者的运气,在战斗中更是堪称无往而不利。   因此,孟颜深才能险之又险地打败睚眦,击碎她的道宫。   理论上来说,五州之中,应该只有人皇与佛陀才有气运祝福的。   比如,佛陀就有大道气运,他将其一分为四,送给了试炼的胜出者,也即谢挚、白芍、公输良言、佛子觉知。   但令睚眦想不通的奇怪之处便在这里——   为什么,孟颜深既不是君王,也不是佛陀,却会有气运祝福伴身?   在他们方才战斗之时,她可以确信,自己感受得不错,那团包裹着孟颜深识海的朦胧金光,就是大道气运无疑。   虽然数量并算不上多,但却纯粹无比。   这代表,爱戴他的人,对他的心极其真诚热忱,像爱着自己的亲人一般爱着他。   在大道气运的加持之下,孟颜深险胜了睚眦。   乌光忽然亮起,包围住了重伤跪地的睚眦。   不知何时,四四方方的乌光早已如划线一般,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睚眦惊慌道:“这是什么?!”   孟颜深嘴角溢血,目光却仍然平静坚定。   他用手指在另一个手掌画出一个圆,于是这圆也同时出现在了睚眦周围。   是一个巨大的圆,之中套着一个正方形。   而睚眦,便正跪在正方形的中心。   “即便没有气运祝福,你也不会赢的……”孟颜深低声道。   “天圆地方,天地格!”   伴随着老人的这声低喝,地面上一瞬间同时亮起无数神秘图画。   横平竖直,流畅自然,规矩而又精确,正是万千大大小小的天圆地方图案。   叠加嵌套在一起,最终组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复杂阵法。   睚眦伸手去触乌光画出的方格,指尖还没摸到,便感受到了一股浩瀚的威压。   危机感迫使她不得不收回手:   她能感觉到,假如自己强行打破这个阵法,必定会身陨道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阵法复杂无比,即便孟颜深符文造诣精深,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列出这样一个可怕的阵法。   孟颜深笑了笑,答得十分温和:“从我握住规矩尺的时候。”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倘若正面硬攻,他绝不能战胜睚眦——   她实在是太强大了,一头正值盛年的真龙,对人族来说,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他必须采用智斗。   在与睚眦缠斗的时候,他挥出的每一尺,看似只是在抵挡攻击,或者影响大道,其实都在悄然画阵。   他做得如此隐秘,以至于不论是身在局中的睚眦,还是局外观战的人,眼光毒辣如囚牛,都分毫没有察觉到,地面上逐渐产生的那些或笔直或弯曲的凌乱战斗痕迹,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是牢笼,是缚龙之索。   而现在,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阵法已成,睚眦受困,除非时间倒流,没有人再能改变她灭亡的命运。   天空中的狻猊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们必须得去救她了,囚牛姐!”   盯着下方的一举一动,囚牛面沉如水。   她总觉得,睚眦还有后招没有使出。   “……再等等。”   她了解睚眦,她绝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就算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希望,睚眦也会拼死一搏,更不会露出这样迷惘软弱的神情。   ——她想做什么?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红山书院的老头……九轮圣人,孟颜深,对么?”   来五州的路上,龙皇陛下曾经简单地介绍过五州的情况,那都是龙皇的第二法身传递来的精确情报。   “正是。”   “孟夫子,我听说,你是五州最有学问的人,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死之后,有什么?”   睚眦仰起脸,乌发在她雪白的脸庞边飞散。   她渴求地望着孟颜深:“我会坠入无边黑暗么?可有来生,让我忏悔赎罪么?我杀过的生灵,会向我复仇么?”   不知是被她“孟夫子”的称呼所触动,还是注意到了她求知的语气,孟颜深的神情微微一顿,又很快地恢复平静。   他不自觉地想,按照真龙的寿命来换算,睚眦,应当还算是一头十分年轻的龙……甚至并不比他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年长多少。   但是以这样年轻的年纪,睚眦已经杀过无数生灵,手上沾染无数鲜血了。   孟颜深感觉自己的胸腔充斥着一种莫大的悲哀。   战争——战争是多么残酷啊。   这残酷不仅是对它的承受者而言,也是对它的发起者。   战争像无情的野兽,它公平地朝侵略者与被侵略者张开巨口,露出森森牙齿,把一切生灵都卷入其中,绞得粉碎,尸骨无存。   “未知生,焉知死。”   孟颜深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死后会有什么。”   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老人舒缓而笃定地道:   “你犯了许多错……睚眦。倘若你不受到任何惩罚,那么对惨死在你手里的生灵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不公。”   “因此,我也不会同情你。”   “早在你举起刀的时候,你就该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同样死于刀剑,不是吗?”   孟颜深手中结出法印。   “多说无益,受死罢。”   “……”   睚眦低下头,肩膀抖动。   好像在痛哭,又好像在强忍笑意。   孟颜深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是后者。   她在狂笑。   “孟夫子,你真的很蠢!”   睚眦大笑着抬起头,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了吗?”   她作出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人族的嗅觉远不如真龙……更何况,你早已经老了。”   “……什么?”   孟颜深一愣,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血柱自背后猛地插入他的身体,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你以为,就只有你会布局么?”   睚眦站起来,再无方才的重伤虚弱模样。   “你看,”囚牛的眉宇舒展开来,“我知道,她一定还藏有后招。”   “嗬……”   孟颜深“扑通”一声跪倒,鲜血从胸口与口鼻中喷涌而出。   他的双腿已经不能再支撑他继续站立了,尽管他立即封住了心脉,浑身力气还是都在飞速流失。   “这是……”   他低下头,看向刺穿自己胸膛的血刃。   “那是你自己的血。”   睚眦唤回长刀,笑道:“你都没有发现,被我割破的伤口,都没有愈合吗?”   的确,孟颜深身上的刀伤,现在仍然在不断渗血。   但在方才的激战之中,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睚眦与战局上,根本没有留心到这一异样;   即便注意到了,他大概也只会以为,这是由于他年老体衰,恢复力不如从前,从而忽视。   “我的刀名曰销困,又名驭血;   凡是被销困刀割伤的伤口,都会无法愈合,不断流血。”   睚眦的长刀在空中轻轻挥舞了一下,贯穿孟颜深身体的血刃再次猛地抽出,带出更多的血液:“呃……!”   “……而伤口中流出的血,将归我操纵。”   这个老头实在是太警觉了,为了不让他再次躲避开这致命一击,睚眦故意同他搭话,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而且,她也成功了。   在他因为“夫子”这个称呼而微微失神的那一瞬间,睚眦就知道——   孟颜深,必死无疑。   “你的道宫……”   “真抱歉,我有两个道宫。”   睚眦答得很快,满意地欣赏孟颜深苍白的脸色。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并不想被囚牛与狻猊听见她的秘密。   她也知道,囚牛看似温和可亲,实则一直都对自己压抑着不满。   睚眦出生时心脏不全,为了补全不足,吞食了父亲的尸身,也继承了他的道宫,将他的道宫当作填充物,补全了心脏的缺陷。   身怀两个道宫,好比别人的车辇只套了一匹马,而她却有两匹,即便其中一匹死去,也不会影响到车辇行驶的速度。   丹田道宫被孟颜深摧毁,对别人来说是致命伤,即便不死,修为也会全废;   但对睚眦而言,却全然不是如此——她还有一个心脏道宫。   这就是她最大的依仗之一。   “被自己的血杀死,这感觉怎么样?”   “在攻占西荒第一座城池的时候,那个牧首就是这样,死在了我的手里。”   “她的大道图景是残翼鸟,好像姓姜还是什么,我没记太清楚……”   “对了,她身边还有一只仙鹤,也被我砍下了头颅。”   “——孟颜深,你认识她么?”   睚眦面带怀念。   那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敌人,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也仍然在坚持与她战斗。   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女人死时,神情中竟然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宁和。   听得睚眦的形容,孟颜深再次呕出一大口血,眼泪夺眶而出。   “既望——”   老人佝偻起身躯,嘶哑的声音像是将死的老兽,从破碎的喉咙里竭力发出的。   他绝望至极、心痛至极地哀叫出声,混合着血的泪,沉重地一滴滴砸在地上。   “我的……可怜的既望啊……”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呢?那是他的学生啊!   他那温和善良的既望,正直重情的既望,他是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从皇女成为渊止王的啊……!   孟颜深一点点抓紧手中的泥土。   她就那样,惨死在了真龙手中,血液都流尽在这片她最热爱的荒土上。   “哦,看来你们俩真的认识?”   睚眦有些意外地挑眉。   其实,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随口提起而已,没想到,这个人竟能激起孟颜深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仿佛悲痛欲绝。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她将孟颜深刚刚对她说的话原样还了回去,强烈的报复心,是睚眦最大的性格特点:   “——多说无益,受死罢。”   瞄准孟颜深,睚眦举起销困刀。   这一刀下去,她要将这个沉浸在悲恸中的老人,从中间斩成两半。   “再见了,孟夫子。”   睚眦劈下销困刀。   但随着一道镇静的嗓音,凌厉的刀风在半路却戛然而止。   “定!”   “?”   睚眦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的身躯竟然被定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她循声望去,便见在数十丈之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   一身墨蓝衣袍,手握一杆玉笔,身形瘦削,面容清秀。   “……瓷儿?!”   孟颜深也认出了学生的声音,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睁大眼睛,宋念瓷的身影还是那样清晰。   ——瓷儿怎么会在这里??   孟颜深原本已经丧失求生欲望,此时一看到宋念瓷,灰暗的心一下子又挣扎着急跳起来。   瓷儿不是应该早已搭乘狐族飞舟,前往星星海了么?   不,不……她不该在中州,甚至不应该还在五州!难道是狐族有变?天啊!   没等孟颜深将这些疑问想清楚,宋念瓷已经摆开了战斗的架势。   她浑身紧绷,嘴唇紧抿,压力极大。   她和睚眦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睚眦乃是仙王境界,而她至今仍在脉种境徘徊。   宋念瓷强咽下喉间的腥甜。   用言灵强行定住睚眦的每一息过去,宋念瓷的血精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耗。   与一位真龙仙王战斗,是螳臂当车,是蚍蜉撼树,绝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但宋念瓷还是坚定地走了过去。   因为她的老师,孟夫子,在那里。   她的敌人,五州的入侵者,也在那里。   “彩笔,真对不起。”   宋念瓷能感觉到,手中的玉石笔在轻微地颤抖,就像人遇到无法战胜的强敌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一般。   “……没事!没事!”   鹦鹉器灵轻轻地叫,安慰自己的主人。   若是它此刻化为鸟形,必定每一根羽毛都在哆嗦发颤。   “只要和主人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这是……言灵?”   睚眦催动血精,强行打破言灵的禁制,动了动手指,新奇地观察这种古老而又神奇的独特神通。   对面那个年轻女子立即喷出了一口鲜血,紧接着又叫了一声“定”,手中玉笔发光更盛,重新加固了言灵。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宋念瓷当机立断,挥动玉笔,在空中写出光辉灿烂的大字。   “杀!!!”   “金科玉律,云篆瑶章,先万法以垂文!”   伴随着宋念瓷一笔一划地艰难写出这个血红的杀字,她的手掌竟在缓缓地消失。   为了加强言灵的效力,她献祭了持笔的右手!   杀字言灵袭来,睚眦冷笑,丝毫不惧:“你的言灵倒有些意思,但可惜,你的境界太低!”   她的身体还不能动弹,但销困刀却可以用意念操控,当即操刀与杀字言灵碰撞在一起,将其斩为千万碎片!   “噗……”宋念瓷再次吐血,而杀字言灵破碎,落在睚眦身上,也让她受了一点皮肉伤。   “念瓷!不要——”   孟颜深怎能不知道,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宋念瓷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他急切地喝止徒弟,刚站起来,便又因为过重的伤势而跌倒在地,便见宋念瓷转过头来,极为眷恋地看了他一眼。   她用口型说:   “……夫子,不要劝我。”   这是属于她的战斗。   宋念瓷还在使用言灵。   她的右手袖子空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于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玉笔。   ——这是宋念瓷最后的言灵了。   这一次,她献祭了左手。   言灵再次被击碎,睚眦砍掉了彩笔的一只翅膀。   鹦鹉器灵虚弱地栽倒在宋念瓷脚下,浑身绿羽黯淡,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主人……”   它并没有血肉实体,不会感觉到疼痛,可被削弱是实打实的。   “瓷儿!不要、不要……”   看*出宋念瓷还有继续献祭下去的趋势,孟颜深终于再次挣扎起来。   这个往常总是衣冠整洁的重礼的老人,此刻狼狈至极地在血与土里翻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宋念瓷身边,用颤抖的手,将学生残破的身体拥到自己怀里去,好像这样,就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学生挡住一切伤害与风雨。   “你怎么会在这里?飞舟出事了吗?小熊崽它怎么也不管管你?”孟颜深的眼泪再次滚了下来,“瓷儿……”   “不关浣熊长老的事,夫子……”   宋念瓷气息微弱地摇了摇头,“我将飞舟的坐席让给了谢灼师妹,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念瓷没有听您的话,还望您不要责怪,但是我……不可能抛下五州,抛下您,抛下书院的大家,自己独活……”   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宋念瓷便骑着彩笔,朝西郡日夜不停地赶路。   但是去西郡的路实在是太长太长了,长到鹦鹉器灵需要花数天的时间,才能抵达。   她刚赶到西郡,便听到了惊天动地的轰鸣——那是孟颜深与睚眦的大道图景激烈碰撞的声音。   “好孩子,不要再说了,夫子不怪你……”   孟颜深已经泪落如雨,没有什么,比看着学生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里更让他心痛难抑,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为宋念瓷竭力疗伤。   睚眦彻底挣脱了言灵的束缚,巨大的反噬一下子将宋念瓷的道宫绞得粉碎。   血从她的七窍里流出来,孟颜深怎么擦也擦不及。   “夫子……”   宋念瓷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像一个孩童那样,她尽力抓住老人的手。   她出身寒微,乃是凡人之女,是孟颜深与红山书院宽容地接纳了她,教给她修行与人世间的道理。   而现在,她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老人悲痛欲绝的面容映入宋念瓷的眼中,她看到孟颜深的皱纹与白发。   是啊……   她长大了,而仿佛无所不知的夫子,也老去了。   “您曾经说过,您的道,归根结底,就是仁勇二字而已,不知念瓷可以算得上,稍微继承了一些您的道么……?”   “继承了,继承了……夫子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你。”   这并不是孟颜深哄宋念瓷的谎话,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只有宋念瓷,才能真正继承他的圣人道。   至于小挚,她不一样,她是注定要开辟新道的人……   “那便好。夫子,我很开心……”   血流得更多了。   鹦鹉器灵竭力挣扎起来,用翅膀一遍遍抚摸主人冰冷的面庞。   连绵的阴雨不停地落,让地上的血水、雨水与泪水都混合在一起,不能分清。   彩笔的痛哭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宋念瓷感到,自己的心无比宁静。   所有该做的事,可做的事,她都完成了;   不论是小情,还是大爱,不论是私欲,还是公义,她都已经竭尽全力。   宋念瓷艰难地,缓慢地轻声说: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微笑着按住胸口,宋念瓷极释然地,感受到心中一块久压的淤泥,缓缓消散开来。   她终于偿还了自己在圣花中所犯的罪孽,可以清清白白地死去,死后见到同门,而不惭愧痛苦了。   “夫子,我的心魔,消失了。我再也不会受愧疚折磨了……”   “……”   孟颜深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学生说出更多的话来;   但是,他的学生永远不会再开口了。   躺在师长的怀中,瓷君子宋念瓷安静地逝去了。这已经是第不知多少次,孟颜深经历学生的死去。   睚眦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孟颜深的心碎,她看到孟颜深久久地抱着学生的尸体,如石头一般呆坐着。   雨越下越大,孟颜深的身上已经湿透,但宋念瓷的尸体却被他牢牢地抱着,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到。   传音法宝传来了歧大都的最新战果,睚眦拿起来听了几句便笑起来,叫了一声“喂,给你!”,将那传音法宝扔到孟颜深面前。   “……嗯?”   老人的头发好像在一瞬间变白了许多,迟钝地抬起头时,神情甚至有些空洞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巨大的悲伤,已经快将他击倒压垮。   然后他听到传音法宝里兴奋的声音。   “……禀大人,红山书院已被我们攻下了!”   “这些学生的骨头硬极了,宁肯死也不走不降,还满口说着什么要护书、保全文脉……”   “长官大怒,将教习和学生统统杀死,书院也放火烧光了。”   那边的龙族军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人在盛怒中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又像是谁的牙齿在不断上下打战,不禁奇怪地问道:   “大人,大人?您有在听吗?龙皇陛下她……”   “砰”的一声,孟颜深猛地探身,用拳头将还在喋喋不休的传音法宝捶得粉碎,他不想再听龙族关于红山书院的任何话。   偏偏睚眦仍不肯放过他,笑着朝悲怒交织的老人走了过来,俯视着他低垂的头颅,与凌乱的白发。   “孟颜深,你都听见了,你的学生和你的朋友,都已经全死了;你的毕生心血,红山书院,也已经灰飞烟灭……”   或许是孟颜深浑身颤抖的样子太过有感染力,睚眦极其罕见地感觉到一丝同情,因此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你现在感觉如何?”她笑着问。   孟颜深不答她,只是垂着头抱紧了宋念瓷的尸体。   声音破碎,像是在哭泣一般,他一遍遍饱含爱怜地反复抚摸学生的头发。   “瓷儿,我的傻孩子,那些书只是死物,怎么能和你们的性命相比呀……”   他的愿望,原是希望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学生的命,不料学生为保存书籍文献而死,他心中是极复杂的——   一方面,在理性上,为学生们极感欣慰骄傲:他孟颜深的学生,到底是一群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孩子!   但另一方面,在感性上,他极其悲痛,几欲心碎。   ……他的傻孩子们,笃信他的教导,可到最后,竟是他的教导害死了他们,让他们放弃了逃跑与生的机会,为了书,将年轻的生命留在了书院,献给了五州。他可怜的傻孩子们啊!   孟颜深仰起脸,两行血泪自眼中流出,连声道:   “天丧予!天丧予!”   老人最后用手理了理宋念瓷的头发,试图将依偎着主人的鹦鹉器灵推开,但推了几次,彩笔也不走,又会流着泪返回来。   最终,孟颜深只能放弃将彩笔传送离开此地的念头。   他温柔地抱起鹦鹉器灵,轻轻放在宋念瓷的胸口上,轻声说:“好啦……这下够近了,满意了吧?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随即,微弱的九轮光轮再次出现在孟颜深的脑后。   “……你要做什么?”   睚眦举刀皱眉,可并没有怎样将孟颜深的古怪举动放在心上——她知道,孟颜深已经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了。   九轮光轮合为一体,以孟颜深的身体为中心,荡开一股奇异的波动。   “光轮合一……他这是……要做什么?”   注意到头顶凝聚的可怕雷劫,囚牛想了想,忽然脸色大变:“他要破境了!”   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难不成,他是想引雷劫劈死睚眦吗??但是这种雷劫虽然可怖,也劈不死真龙仙王啊!   望着天空中涌动的无尽雷霆,孟颜深缓缓放弃自己追求一生的圣人道,登为仙王。   合九为一的金色光轮,安静地落在他的脑后,散发着一股神圣超然的至高气息,仿佛在为他加冕。   睚眦惊诧:“这是……?”   素王之冕!   ——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是谓素王!   孟颜深抬手唤来脑后唯一的光轮,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这刚刚融合升华的大道图景击得粉碎。   猛然绽放的极明映亮了睚眦难以置信的惊怒神情,她举刀去挡,但手臂与长刀销困瞬间一齐消失在金芒当中,就像冰融化成水。   在这毁灭一切的亮光接触到自己的前一刻,孟颜深下意识弯下身去,将怀里的宋念瓷牢牢护住,就好像她还活着一般。   “……吾道,从此绝矣。”   孟颜深,成为了五州历史上陨落最快的仙王。   他刚登临仙王境,就立即毁灭了自己的大道图景,自爆陨落,与睚眦同归于尽。   瓷君子宋念瓷陨落!   玉笔粉碎,器灵殉主,自此,言灵失传!   九轮圣人——又即光轮素王,孟颜深,陨落!   中州第二道防线被攻破,西郡沦丧!    第327章 停云   “轰——”   孟颜深自爆的冲击波震荡开来,这是仙王自爆产生的无上威力,如同一颗炽烈的太阳直接在大地上坠落爆炸,一瞬间将所有一切全都吞噬殆尽,碾压干净。   许久之后,耀眼的光芒与大朵的烟雾才缓缓消散。   方圆千里安静得可怕,不论睚眦,还是孟颜深和他的学生,都已经粉身碎骨、烟消云散了。   “咳咳……”   狻猊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不止,捂着头咳出一口血来。   她在真龙九子中排行第五,平生喜静不喜动,最厌喧哗吵闹,没想到孟颜深竟会在生命的最后放弃圣人道,登为仙王,继而毅然决然地自爆,未能及时封闭五感,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   而囚牛修为高深,反应极快,几乎在察觉到孟颜深意图的同时就在面前立起防御符文,及时挡住了光波的冲击,虽未受什么大伤,但此刻眉头微皱,脸色也颇不好看。   不错,她的确想要睚眦落败,但并不希望……她死得如此惨烈,到了尸骨无存的地步。   毕竟,睚眦再怎么说,也还是真龙的次女,是真龙九子中的一员。   她的结局如此之惨,让她这个真龙长女,脸上也觉没有光彩。   她们身后的龙族大军,同样受到了不小波及。   “狻猊,你去清点一下人数。”   狻猊领命而去,片刻后返回来:   “我们的军士在此战中损失了不少,加上之前在鼓龙瀑布之战中的伤亡数,大致……死伤了八百真龙。”   “是么……”   囚牛明白了人族的意图。   “看来,这是一场消耗战……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赢——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胜的可能,而是为了拖住我们,尽量使我们死伤减员。”   的确,他们从西荒边境一路攻打过来,损伤了许多兵马,甚至本来并不打算动用龙族大军,以为单凭驱使兽潮,也足以攻克五州;   但却没想到,兽潮全部消耗在了西荒之内,这才不得不动用珍贵的龙族兵力。   神圣种族繁衍难度大,数量极其稀少,常年只有数千而已,在星星海四处征服的数千年间,龙族几乎全民皆兵,只要能拿得起武器,便要上战场;   尽管如此,龙族真正堪用的中坚力量,仍然不过四千左右。   可以说,每一头真龙,都是龙族最为珍贵的资源与财富。   八百头真龙,看似并不多,实则对真龙稀少的数量来说,是一个惨重的损失。   尤其是现在,龙皇云重紫分走了一半兵力,将他们通过真凰赤门传送到歧大都内部,故而,囚牛率领的军士实际上只有两千之众;   而为了攻破中州的两道防线,竟有近半军士不幸牺牲……   这样的胜利,即便得到了,也是惨胜;对囚牛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   毕竟,哪怕只是一头真龙的性命,也比五州的万里土地珍贵得多。   囚牛落地,走到孟颜深自爆的地方,低头去望。   只见那里已被被轰开了一个可怖的深坑,裂缝一直远远地延伸出去,与干涸的鼓龙瀑布边缘相接相连。   或许再过几千年,中州与西荒,将会从此彻底撕裂。   就在囚牛沉思之时,她腰间的宝珠忽然柔和地闪烁了起来——   那代表,数万万里外,龙皇正在召唤她的属下。   囚牛连忙拿起宝珠,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将战果报告给龙皇,迎接龙皇的责难,便听到了呼呼风声。   囚牛一怔。   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风声?   而且,混乱中的歧都,绝不该如此安静,竟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烟似的。   ……陛下这是在哪儿?   “囚牛,速率剩下的军士来歧大都。”女人冷淡的命令令囚牛回过神来。   “……陛下,出了什么事?”   虽然云重紫并无情感,但囚牛也能听出她与往常的不同,仿佛胸中正酝酿着一场将起的风暴。   云重紫冷哼一声:“那群愚蠢的狐狸,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狐族驭飞舟,一并带走了北海。”   这个消息,也是云重紫刚刚知道的。   龙族军士抓住了从中州北郡逃难的百姓,本来并未放在心上,将要随手斩杀,但却没想到,在万般惊慌之下,那百姓为了活命,临死前说出了一个路上的见闻,声称昨日曾闻北海附近传来巨响。   这消息本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却令云重紫莫名有些在意。   北海,根据云清池的情报来看,乃是一大宝藏,地底藏有无量仙金,即便真龙也要觊觎。   某种程度上,在云重紫看来,北海的重要性甚至不亚于中州——   毕竟,中州虽然富饶,但在中州人持续数千年的开发之下,如今的资源,也已所剩不多了。   否则,人皇也不会将目光投向其他四州。   仙金珍贵,云重紫绝不能接受北海有失。   实际上,她之所以默许狐族逃往星星海,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极识时务,对北海的仙金,并未沾染分毫。   因此,一听到关于北海的传言,云重紫便不能不心生警惕。   歧都的战局早已明朗——   最强的两人,一个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乃是她的第二法身,已被她重创,击碎识海,压于天峰废墟之下;   另一个九轮圣人孟颜深,则接受人皇旨意,离开歧都,前往北郡镇守,做中州的第二道防线,在囚牛等人面前,想必也绝不能敌。   龙族军士们攻破长生世家的战斗毫无悬念,紧接着,又势如破竹地踏平了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   放眼歧都之中,如今尚可一战的,只剩下了姜周皇室而已。   反复思量战局,歧都,已是无力回天。   现在,除非姬宴雪突然从秘境中出来,否则五州尽归龙族,已成必然。   而姬宴雪走出秘境的几率微乎其微,近乎不可能。   其实,云重紫根本不相信姬宴雪还能再回来。   毕竟之前,为了解开太一神的秘境,得到下半部《五言经》,不知遗憾陨落了多少惊才绝艳的真龙大能。   ——如果连他们都没能走出来,那姬宴雪又凭什么能解开?   云重紫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前往中州北郡一观,看看北海是否真的有变。   而探察的结果,也已赤裸裸地摆在龙皇的面前——   原本应当被一线潜渊隔绝开来的北海,整个儿突兀地消失了。   中州北郡,如今变成了五州的边境;   倘若再往前迈进一步,便会跌进星星海。   北郡的寒风将云重紫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神情却比寒风更加阴冷。   宝珠的莹润光彩映照在云重紫的脸上,也倒映出她晦暗不明的沉沉金瞳。   她仿佛已经透过这颗宝珠,看到了一片广袤星海,而狐族的飞舟仿佛一叶小船,正牵引着庞大的北海土地,沉默地穿行在无数星辰之中。   她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要把他们追回来。   “我们的军士已经攻占了白泽圣地,接下来,将会朝姜周皇宫进军。”   “攻克歧都,已成定局;等你们过来时,想必姜周已经灭亡,只须接管中州即可。”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擅动。”   “我肯放狐族活着离开,本已是天大的恩典,没想到他们犹嫌不足,竟然贪婪至此,连北海也要一并带走……”   云重紫挥灭宝珠上的光芒,结束与囚牛的交谈。   她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深邃星海,试图追寻狐族飞舟留下的痕迹。   “真是……不识好歹。”   下一刻,云重紫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神圣高贵的五爪金龙。   “吼——”   金龙长啸一声,飞入星空。   龙皇离开了五州,追踪狐族飞舟而去,而歧都的龙族军士们并不知道云重紫的动向,仍旧忠诚地执行着龙皇的命令。   杀戮与征服的快感激荡在他们的身体里,让他们无比兴奋。   “锵!”   金吾卫士的长刀重重砍在真龙的手臂上,但竟没有留下一丝伤痕,仿佛砍到了一块精铁,只有火星在刀下迸溅而出。   在卫士大惊的神情中,她对面的真龙微笑着挽起衣袖,让她看自己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片片青鳞。   那真龙的龙鳞,远比金吾卫的兵器更加坚硬。   龙族的肉身之强,不论在五州还是星星海,都是无敌的!   随即,真龙便在卫士胸前重重拍下一掌,一下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吐血在空中倒飞出去。   “……!”   同伴似乎悲痛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他同样也在激战之中,根本没空奔来将她扶起。   血从兵士的伤口汩汩流出,在她身下汇聚成一片暗红的血泊。   大量失血令她浑身发冷,意识模糊。   头盔也早已被真龙打掉了,没有了头盔的遮挡,这才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兵士,大约二十几岁,面上仍带朝气。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的眼前飞速闪过自己短暂的一生:   她想起自己如何在母亲慈爱的注视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想起自己如何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验出修行之资,被那个仙风道骨的天衍宗长老带至歧大都……   她那时不过七岁,对未来的一切还如此懵懂无知,走时不断回头,唯一深深印刻在记忆里的,只剩下母亲欲追还退的挣扎犹豫,与那双含泪的悲伤的眼睛——她不愿因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了女儿的前程,可又实在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身边……   也想起自己如何在天衍宗外门中刻苦修行,却仍然还是远远不及内门弟子;   想起师兄强索去她的丹药,又被一位师姐追回,将那枚她吃了许多苦才勉强得到的丹药,温柔地放在她伤痕累累的掌心,并柔声鼓励她好好修行,日后必能进入内门……   想起她如何在反复打击下放弃修行,离开天衍宗,通过重重选拔,成为了一名最普通的金吾卫士兵,从此脱下长袍,穿上金甲,巡逻在天衍宗的街道之中。   可是她却很高兴,一点也不觉遗憾——因为金吾卫的俸禄不少,求仙十余载,她终于可以留下余钱,寄给母亲了……   修行,实在是一门极费钱的行当,用钱的地方极多,稍好一点的丹药术法,外门弟子岂能窥得?   然而,没有丹药术法,修为便不能增长;   修为不能增长,便不能通过考核,升至内门,得到更好的丹药术法……   天衍宗的弟子陷入了这样一个无能为力的死循环,想要丹药术法,只能去师兄师姐处购买,至于宝药仙草更不用说,更是有价无市,一生都不能触及。   可以说,如果没有钱财与地位,在天衍宗中,将会寸步难行。   如此境况,自然也无怪乎宗中人人焦灼难安,凡事都向利益看齐,私底下争斗频出,近年来使长老屡发“风气败坏”之叹了。   啊,对了,师姐……那位师姐……   想到师姐,她不禁努力转动着已显艰涩的脖颈,竭力看向身边。   “咚……!”   一声闷响,又有一位战友吐血倒下。   战友满是血迹的脸庞与师姐温柔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忽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在一种笼罩住身心、极大的恐怖中,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那位曾帮助过她的好心的师姐,有很大可能,已经战死在了天衍宗中。   听说,云宗主竟是真龙的奸细,她发了狂,将所有峰主都杀死在龙剑之下,她的师姐,倘若没能被长老携走,必定也在惨死之列……啊,师姐……   这所有念头看似极多极乱,实则模糊滚过她的脑海中时,只花了不到一瞬时间,真龙补刀的身影便已经袭到她的面前。   她甚至已感受到了真龙凌厉的掌风,下意识闭上眼,等待自己最终的死亡——   “镇!”   就在这时,一面古朴残破的画卷骤然展开,其上绘满了壮丽山河,笔触极为细腻生动,无数符文涌动流转,竟仿佛画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滴水都活了过来!   “啊,是……”   姜周皇室最珍贵的传承之一,山河图!   地上重伤的兵士含笑流下泪来,轻声叫:“三殿下……”   她就知道,三殿下会来和他们一起战斗的。   能在三殿下手下做事,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幸运:   与其他喜欢在军士面前颐指气使的小统领不一样,三殿下她十分宽容温和,待兵士也很好;   除过有时,她会忽然沉默下去,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许久,且不允许他们叫她“殿下”之外,她几乎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长官。   而现在,她的长官来救她了。   山河图在姜契头顶完全展开,眉心天眼发光不断,硬生生将扑到半空中的真龙定住,以符文勉强绞杀。   血液喷洒如雨,姜契却若无所觉,天眼一面发威,抵挡后面不断扑过来的真龙,一面急回身,蹲下握住军士的手:“还能撑得住么?你——”   “殿下……”   军士朝她笑着摇摇头,她已知自己必死无疑,从怀里摸出一袋积攒下的灵髓,颤巍巍地交给姜契。   说话间,血从口中涌出:“这个……还劳您……帮我带给老母……”   “我母亲她就住在……住在……”   她伸手欲指,指尖颤动。   “住在哪里?”姜契急切追问。   话未说完,她的手却已经软软地垂落下去,眼眸黯淡,失去了一切声息。   她死了。   ——她受的伤实在太重。   直到死去,她也还是没能说完她母亲住在哪里……   姜契胸中被无力填满,将那袋灵髓好好收下,伸手替军士合上眼睑。   “当!!”   山河图快挡不住真龙疯狂的攻击了,无数龙焰与符文如同狂风骤雨,马上要将姜契的防御击得粉碎。   “……”   盯着面前不可战胜的敌人,姜契缓缓起身,面上浮现一抹厉色。   不知下了什么决心,三皇女并拢双指,朝眉心的天眼按去——   “不可!”   一声喝制住了她的动作。   乌剑飞出,如海燕般灵敏迅捷,翅膀闪烁着致命的剑光,一振翅便令许多敌人皮开肉绽,带出一片炽热的血液,又旋转着飞回主人的手中。   姜停云收回乌剑,快步上前,挡在姜契的面前。   “……姑姥?”   看着女人的背影,姜契几乎有些茫然。   来人是姜停云,渊止王姜既望的幼妹,当今人皇的小姑姑。   她行事放荡不羁,甚至没能得到先帝赐封王号,却也因此,远离了皇室的斗争,整日寻欢作乐,十分逍遥自在。   数年之前,谢挚来歧都受封昆仑卿的人皇赐宴上,便是她,曾半是诱哄、半是强逼地让谢挚饮完了杯中酒。   身为皇女,姜契不可能不认识姜停云,这位在宗室中赫赫有名的风流长辈;   但此时的她,却让姜契觉得十分陌生,甚至有些认不出来。   她卸掉了平日里的华丽首饰,一身铠甲,长发高高束起,原本总是噙着笑,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   但现在,她美艳的脸上,却只有冷酷与肃杀。   姜契忽然意识到,这位素受人们轻视的长辈,其实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散漫不靠谱,实则十分强大。   只是她平日过于吊儿郎当,这才让人们忘记了她的修为与能力。   手执乌剑,面迎强敌,姜停云没有回头看震惊的姜契一眼,以一种与她平日的轻浮完全不同的语气,平静地说:   “去皇宫,姜契。你母皇有话对你说,特命我来找你。”   “不……”   姜契不愿离开,想要拒绝。   但女人的语气猛然一厉,竟是极具王的威严:   “快去,姜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这是人皇的命令,难道你想抗旨不尊吗?”   “我可不像姜既望那样好脾气,她活生生地蠢死了自己,难道你也想步她的后尘?!”   “请您慎言!”   姜契脸色一变,她很尊敬姜既望,不能忍受旁人如此形容她,哪怕这个人,是姜既望的妹妹,也不行。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姜停云嗤笑一声,回头笑,“姜既望她可不就是世上最蠢的人?”   “我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姜既望怎么蠢的人呢?不要皇位,不要名利,一辈子都只想着她的王妃和破烂西荒……”   “……我早就知道,崔桃死之后,她也不想再活,这次终于能死掉了,再也不用担她渊止王的责任,想必她一定很开心吧!”   姜契愣住。   她看到,女人喃喃着,神情虽仍倔强凶狠,但眼眶却已渐渐发红,悲色上涌。   从姜停云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竭力压抑的刻骨悲伤。   ……她们姐妹的感情,原来竟这么好么?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   “快走!”姜停云再次厉喝。   “所有兵士,听我号令,列阵迎敌!”   “云鹊,去!”   乌剑再次飞出,有如鹊惊乌云。   它名为云鹊,乃是当世名剑;   它的主人姜停云,同样也是一位强大的仙人。   背对着皇宫,面朝着真龙,姜停云举起云鹊剑。   她的长姐陨落了;现在,她要代替她那可悲的长姐,摘下享乐一生的面具,担起守卫国土的责任。   姜契明白,此时若自己不走,便是辜负了姜停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一声谢,便毅然离开。   一路疾行,她极速来到大周皇宫。   宫殿仍然华贵,但缠在朱红柱子上的蛟龙却明显有些许躁动,似也感受到了真龙与动乱的气息。   姜契踏上金玉地面,在其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寂静无比,往日站满群臣的大殿此刻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姜契的脚步声。   ……不知母皇在此紧要关头忽然唤她来,是要做什么?   “契儿,你来了。”   人皇自皇座后无声无息地走出来,姜契没料到母皇会忽然从此处闪出,不由得一惊,继而跪倒下拜:“儿姜契,拜见母皇。”   “起来罢。”   人皇的嗓音仍然镇定,只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淡疲倦。   即便在如此危急时刻,她的风度仍然高贵雍容,看不出来丝毫紧张慌乱。   “这个时候,其实也不必再跪了。”   杀声震天,金吾卫正在与真龙拼死厮杀,进行最后的抗争;   但是,任谁也能看出来,姜周,马上将要灭亡了。   在此时,姜契的跪拜,甚至显得有几分滑稽与嘲讽。   “母皇……”   人皇摆摆手,止住女儿的话,取出一方玉玺,掷给姜契:   “大周将要灭亡,契儿,你带着玉玺,自去逃亡活命吧。或许有一天,在你的带领下,人族还能再重整旗鼓。”    第328章 帝星   手中的玉玺莹洁光润,正是姜周的传国玉玺无疑,也是至高皇权的象征。   意识到人皇的意图,姜契大惊,刚站起来便重又跪下:“不,母皇,我立过誓的,绝不会逃!”   “不必担忧,违背大道誓言的代价,朕自会替你担负。”   “儿臣绝不是因为畏惧违背大道誓言,这才不走……母皇!”   人皇走到皇座前坐下,沉默片刻,忽然神色柔和下来,微微一笑,缓缓道:“朕知道,因为谢挚之事,你一直都在怨朕。”   她说的语气十分肯定,像是已经认定此事,不容姜契辩驳。   ……谢挚?   母皇怎会忽然提起她……   姜契没料到人皇的话题跳转如此突兀,也揣摩不出她说此话的目的是什么;   但因为那个太久没出现在她面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心底到底还是颤了颤,闪过一丝久远的恍惚。   ……那个,大胆明媚、无所顾忌的西荒姑娘,曾突然闯入她墨守成规的生活,然而又迅速逝去,被她的母皇急*传三道命令追杀,最终年仅十六岁,便惨死在潜渊之中。   恭敬地垂着头,姜契掐紧掌心,想起数年之前,于圣花秘境之中,面对着诡异的玫瑰菌人,那西荒少女如何在她手心写字,又是如何声声唤她“阿契”。   “……谢贼之死,乃是她咎由自取,儿臣受她引诱,这才致使之前犯下大错;如今,儿臣痛悔前非,早已经全改了。”   “更何况,儿臣虽是母皇的女儿,但更是您的臣子,臣子岂敢怨怼君王。”   皇女的嗓音仍然平静,听不出任何心神波动的破绽与波澜。   但人皇眼光毒辣,又岂会被女儿的伪装蒙蔽。   她赞许地看了姜契一眼:“不错,契儿,你学会了掩盖情绪,比起从前,很有长进……但你也不必瞒朕。毕竟,你是朕的女儿,你的心意,朕岂能不知?”   “你对谢挚有意,此事,朕一直都知晓。”   “不要说你没有这个心思,除了做君王之外,朕毕竟还是你的母亲……朕听闻,你甚至曾有心向朕请求赐婚,是不是?”   看女儿张口,似要解释,人皇止住她,笑得十分从容。   “……确有此事。”   姜契沉默下去,供认不讳。   方才所说的话,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能逼迫她再否认自己的心意。   人皇笑道:“那么,朕今日便将旧事重提,告诉你,朕为何一定要杀谢挚,省得你直到最后,还对朕心怀怨气。”   “告诉朕,对朕当年的决定,你一直也都很不理解吧?”   “……”   姜契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虽然她知道,母皇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谢挚,但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母皇要突然针对谢挚,对她发难。   明明如此做,会同时得罪姜既望与孟夫子的……   母皇雄才大略,乃是英主,她很清楚,母皇并不会依凭自己的喜恶断事。   “谢挚当年,触及到了一件极重要的秘辛,关乎我朝立国之本……任哪位人皇知道此事,也不能不杀她;朕,自然也是。”   负手缓缓说完,人皇面上的淡淡冷色褪下,朝姜契一笑,笃定道:   “……当然,契儿,哪怕是你知道,也会杀了她的。”   这是每个合格的帝王,都应当办到的事。   ——我不会。   第一时间在姜契心里跃出的,却是这句话。   她不会杀谢挚的……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   她顶多只会……把她关在皇宫,好生看管起来,叫她再也不能见人,仅此而已。   人皇又道:“其实,契儿,你应该也明白,哪怕没有出那件事,朕也不会应允你的请求,将谢挚赐婚给你的。”   “毕竟,中州人皇的皇后,不能是一个西荒人;   更何况,她的封号还是昆仑卿。”   听了母皇的话,姜契却想到:   倘若没有西荒人做皇后先例,那便自她开启,这是她自己的婚事,只要她足够坚持,足够强硬,朝堂与世人又何敢置喙半句?   ……不对,等等。   母皇的意思是——   姜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白过来人皇话语间隐含的信息,一下子震惊地抬起脸来。   “不错,契儿,朕心中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你。”   人皇叹道:“朕子女七人,其中看得过眼的,唯有你与涯儿而已。可惜,涯儿不大成熟,他太过渴望朕的认可了……而你什么都好,只是,又心软了些。”   “果不其然,你因情爱昏了头,做出了一件大错事,为那谢挚,竟敢擅开护城大阵,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朕所以要送你去风暴极境,也正是为了历练你。”   “母皇……”   姜契动容,向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离母亲再近一些,看清女人脸上此刻的神情。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人皇走下皇座,一步步来到姜契身边,抚上女儿的肩,弯腰俯身,低声道:   “谢挚,她还活着。”   “……您说什么?”   姜契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惊喜降临得如此猝不及防,充满了姜契的胸腔:   她真不敢相信,小挚竟然还活着……   母皇不会在这时骗她,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了!   可是,小挚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明明——   “是真的,契儿。你可以去找谢挚,和她在一起了。朕再也不会阻拦你。”人皇微笑。   “朕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但朕猜想,她不是在北海,就是在东夷……你可携玉玺,自去这两处寻觅。”   听了人皇的话,姜契却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原本的兴奋喜悦似被掐断,渐渐冷静下来。   她明白,为什么母皇会忽然对她提起谢挚了。   “……您还是要我走?”   人皇的目的被女儿当面拆穿,也不在意,只是笑一笑:“怎么,契儿,你不愿意么?难道这不是如你的愿,称你的心意?”   “不……”姜契轻声说着,再次叩首:“母皇的意思,儿已经清楚了。但儿臣是不会走的,也望您宽宥。”   她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儿臣是曾经喜欢过谢挚,但那已经过去了……”   “儿臣身为大周皇女,自幼受民力供养,习圣贤之书,岂可耽溺于儿女情长?值此山岳崩颓、万民受戮之际,更当为大周尽忠尽责,誓死不逃,战至最后一刻,血不流尽,便不退后。”   人皇久久地垂眸看着姜契,看着这个自己私心最偏爱、最骄傲,却刻意从不表露出来的女儿。   人皇的注视如无形的大山一般压在身上——仙人大能,哪怕只是浅浅泄出一缕气机,都足以使人后背发寒;   久居帝位,更让女人有一股捉摸不透的深沉威严。   虽然受这双重压力,姜契仍然一动不动地跪伏着,与人皇,与自己的母亲沉默地对峙。   “起来吧,契儿。”   女儿低垂的头,看起来似乎仍与她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她确实已经成长起来,成为了一个出色的修士,一个内敛稳重的年轻女人,初初显示出了帝王的潜质。   人皇叹口气,做了最终的让步。   姜晦之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她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敢于忤逆她,不听她的话了……   可是,她却并不生气,甚至很欣慰,如同一头母虎,终于看到幼虎独自杀死猎物,心中些许感伤,更多则是高兴与释然。   同时,姜晦之也不可避免地想到:   许多年前,她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第一次对姑母提出反对意见,驳了姑母的面子。   姑母那时微微一愣,好像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发难。   少年姜晦之甚至怀着些隐秘的期待——期待姑母恼怒,与她争吵。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姜既望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与怒气。   对侄女的叛逆与主见,她接受得十分快,只是垂下头,温和地笑笑,恭敬地行礼称是。   自那以后,姑母就很少再于政事上发表看法,渐渐淡出朝堂了。   ——那时姑母的心情,与她此时,可否有几分相似?   敢于挑战母皇的意志,就是新君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这是每一个英明的大周人皇,成长路上,都必经的阶段。   姜晦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姜契如何接过她的班,一步步走上皇座,成为新的人皇,带领姜周,走向更大的光荣与辉煌。   她在心里遗憾地长叹一声——   ……只是可惜,不论是大周还是人皇,很快,都将不存于世了。   女人转身,神色变得冰冷坚定。   她从皇座旁抽出一柄神光灿烂的长剑来,那剑上刻着山川与日月,五谷与草木。   ——大名鼎鼎的人皇剑!   传说,便是持着它,姜周的开国君王攻破了殷商的帝都。   姜晦之细细抚摸过剑身上每一个精美的花纹,如同抚摸姜周的厚重历史。   在雪亮的金属上,她看到自己倒映出的眼眸。   “没想到,朕竟会是大周的亡国之君……”   像是感到荒诞似的,女人轻轻笑了,喃喃自语着感慨。   “契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朕如何考校你的功课么?”   姜契早已站了起来:“记得。儿臣……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不会忘记,在她幼年时,人皇如何在百忙之中尽力抽空,穿越宫廷,走过长廊,掀开帷幔,将她笑着抱在膝上,询问今天夫子给她教了什么文章。   那是她对母皇,最初的印象。   只是后来,君王的威严,迫使姜契忘记母亲的温情,她不得不渐渐收起孺慕之情,将其化为服从与恭顺。   可是今天,她好像,又感受到了幼时母皇温柔的目光。   “好,很好……”   “契儿,你听着。”人皇振剑而笑:“这是朕教给你的最后一堂课了——”   “我大周天子,以死守国门!”   “杀!!!”   皇宫外,男子浑身浴血,金光喷涌,躯体上神圣符文不断旋转,他乃是金吾卫的十二统领之一,修为强大,但在真龙大军面前,仍如蚍蜉撼树。   真龙已经攻克了白泽圣地,现在直朝姜周皇宫而来,金吾卫死伤无数,而统领们也在拼死作战,即便知道战败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竭力抵抗,让这结果的到来再迟一些。   他已颓势尽显,挥舞着长枪竭力挡回去几头真龙,很快又会有更多的真龙扑上来,如此几轮之后,挥枪的动作都变得吃力缓慢。   无数攻击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有一下甚至险些将他整个身体从当中撕裂。   “退后!”   一个女童低喝,她看起来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但从口中发出的竟是一道苍老沙哑的老妪声音。   她正是数年前,奉人皇命令前去追杀谢挚的几人之首。   人皇那次总共派出了四位金吾卫统领,持鼓持索的两个男子,俱死于饕餮之口,彼岸剑常澜波,则殒身于万法剑竹的自爆冲击之下;   只有这个女童见势不妙,及时逃走,从而存活了下来。   她看似年幼,其实年纪很大,已活了千年,修为更是高深莫测,在金吾卫统领中至少排得上前三,只是面孔仍如垂髫小儿而已。   女童一挥手,便有无数玉石叶片从掌中飞出,仿若一场翠雨突降,竟然接连贯穿了几个年轻真龙的四肢,令他们扑倒在地。   发着微光的磷粉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如丝幕,洒在真龙军士的身上,他们并不在意,仍旧只是向前厮杀。   但那女童仿佛鬼魅,竟对他们的每个意向都未卜先知,总是在他们攻击之前,便精准地预判出真龙的动作,专挑年轻与修为稍次的真龙伺机狙杀。   一时之间,真龙攻势受阻——这女童竟是硬生生以一人之力,拦住了龙族军士的脚步。   终于有真龙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擦掉身上磷粉,叫道:“影踪蛾!”   这种将近灭绝的上古昆虫,可以用磷粉追踪生灵的动向,甚至包括短暂的动作轨迹。   “不错,正是影踪蛾。”   女童一笑,一只似鸟又似蝶的飞蛾上下飞舞着,出现在她的肩上。   数年前,她正是用它查出了谢挚的藏身之处。   “有趣,我来与她一战!”   一个男子跃出,笑着站在女童面前,很感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我不杀小孩……不过我知道,你也不是小孩,对吧?”   话未说完,他已闪电般挥拳,即便影踪蛾的磷粉预告了她的出拳方向,女童已有防备,但这攻击太快,仍是躲避不开。   “唔嗯……!”   女童呕血,但却毫不慌乱。   她顺势抓住真龙的手,在他臂上一抚,一团黑油般的东西便被她捏在了手中,既像液体,又像黑雾。   真龙立时感到浑身僵硬:“这是……?”   驭影法!   这种诡异的强大术法,可以盗去敌人的影子,从而控制敌人的动作!   只是代价同样惨重:   修行驭影法的人,将会被迫变成幼童,至死也不能解除。   无疑,这个女童便是修行了驭影法,这才永远保持幼年状态,战力位列金吾卫统领前三!   像操纵着木偶一般,女童操纵着手中的影子,揉捏它如同揉捏面团。   随着影子被捏成各种形状,真龙本体也被迫跟着一起动作,僵硬地抬手动腿。   随即凶相毕露,化为原形,猛地朝自己的同伴冲去,不断屠戮,口中却在绝望大喊:“快让开!她控制了我!”   直到别的真龙砍去它的头颅,它才终于重重跌到地下。   “那个人族会驭影法!”   既然是靠操纵影子的术法,那便干脆叫影子消失!   “吼……”   真龙当机立断,朝天空喷出一道光柱。   一瞬之间,极昼笼罩了此地,也令女童手中的影子如烈日下的露珠般消逝。   女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重伤垂死的同伴,盘腿坐下,将影踪蛾唤回到手中,温柔地抚摸着它,最后给灵宠喂了一次玉石叶片。   “吃吧,吃吧。”   用老人的声音,她慈爱地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狂怒的真龙已经冲了过来。   “金吾卫三统领,影傀老人陨落!”   “金吾卫九统领,武虎陨落!”   “……”   “……”   “……”   金吾卫统领接二连三地战死,防守圈不断缩小,真龙们离姜周皇宫越来越近,终于彻底包围了皇宫,逼近了人族宫殿的外墙。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攻破,姜周,就真的灭亡了……!   血海之中,须发皆白的老臣仰天高呼,热泪满面,双臂抖颤,极为不甘:   “我大周立国八千年,承天之命,翦除暴商,内抚百姓,外绥蛮荒,敬德修礼,靡不周备,难道苍天无眼,今日真的要亡我大周吗!?”   “假如这就是天意,那我们只能顺从了……人岂能战胜神圣种族?”   “是天要亡我五州,是天要亡我人族!”   有人于绝望中放下了武器,更多人怒吼着冲杀向了真龙,假如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决定,那他们不能不对天命生出怨憎痛恨:   “什么狗屁天意!难道天意便是要中州血流成河,要我兄弟姐妹尽数惨丧吗?!”   “贼老天,我不服你!”   “我们要护国而死!”   “……”   姜阔栽倒在地,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在他面前,倒着长兄姜涯的尸体,面朝皇宫与母皇的方向,他无神的眼睛还大睁着。   “大哥,大哥……”   少年一声声叫着,他往常,因为亲近三姐姜契,又性情腼腆羞涩,所以与这位大哥的关系,其实十分淡薄;   可是此刻,亲眼看着兄长惨死,还是不能不让他眼中一连串地涌出泪水。   在他的不远处,食月犬仍在勉力战斗。   但它高大结实的身躯,此刻也满是血痕了。   “轰!”   巨响在姜阔耳边炸开,一个真龙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食月犬见主人有难,当即呲牙嘶吼,拖着受伤的身躯飞奔回来,守在他的身边,昂首保护小主人,将所有敢于伤害姜阔的人,都一遍又一遍地击退回去。   “不要再打了,小狗郎君……”   姜阔能看到,食月犬的后腿皮开肉绽,虽然尽力掩饰,但还是在微微打颤。   “你过来,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食月犬俯身去听,随即惊愕地睁大眼睛。   但姜阔却十分坚定:“就这么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杀死敌人。”   “我……我知道,我既不如大哥厉害,也不如三姐聪明,母皇的孩子里,就属我最无用……但是,我毕竟也是大周的皇子,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食月犬沉默,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狗郎君,你说,我是不是最勇敢的小皇子?”   神犬抬起前爪,拍了拍渴求认同的少年的肩膀,温声说:   “你是,七郎,你一直都是最勇敢的小皇子。”   “好,好,我好开心……”   “……小狗郎君,你……靠着我点,好不好?”   姜阔恳求道:“我有点害怕。”他年少的躯体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在死亡面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   忠诚的神犬靠着主人无声卧下,安抚性地舔舐少年的脸庞。   见他们终于停下来不动,似是放弃抵抗,真龙们靠近过来。   有一头空中盘旋的真龙更是直接张口,欲吐龙焰。   就在龙焰尚未喷出的这一瞬间,食月犬背起姜阔,如流星一般,毅然决然射向了真龙的巨口。   “轰——”   这就是姜阔方才对它说的想法。   真龙肉身虽强,可也抵挡不了在身体内部的爆炸。   沉闷的爆炸声响起——他们在那真龙的口中自爆。   “吼……”   真龙痛苦万分,双目赤红,疼得几乎发了狂。   它的口腔内部已被炸得粉碎,血液喷洒而下,仿佛下了一场血肉之雨,在空中不断扭曲翻滚,最终吼叫着直直撞向地面,砸出大坑,身体终于僵直不动。   ——这就是灭国之战!   不论是天潢贵胄,还是百姓军士,都回归了原始的平等,被死亡的眷顾一视同仁。   将士们正在激战,忽然感受到宫中传来了一股强大的波动,令他们每个人都精神一振。   “是……”   雍容美艳的女人手握人皇剑,从容地自皇宫中缓步走出。   她身上蔓延着一种神圣的气息,紫眸中有星辰日月沉浮涌动,极为神秘不凡,行走之间隐合大道妙义,每一步走出,天地都为之一震。   姜晦之不仅对大道领悟精深,又继承有姜氏特有的天赋神通,瞳术惊人,传说可以一眼化生,一眼定死,更有帝王气运的加持,虽是仙人,却绝不能以寻常仙人视之!   “人皇陛下!”   有许多人热泪盈眶,姜晦之在中州有极高的威望,人们都相信,她是天生的帝王。   “你看,契儿。”   面对着包围皇宫的真龙军士,如此危机面前,姜晦之依然镇定自若,甚至还有心情与姜契谈笑。   “不走的结果,就是今日和朕一道战死。”   “儿臣不怕死,只怕,不是战死。”   姜契约摇了摇头,在身边所剩无几的将士里搜寻了一圈姜阔与食月犬的身影,没有找见,心中便是一沉。   ……阔弟与食月犬,大概也已牺牲了。   人皇笑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随即,女人举剑高呼:“扬起大周的凤凰旗来!你们都是大周的英雄,大周的勇士,朕今日,愿为诸君死战!”   “唯听陛下调遣!”   染血残破的凤凰旗帜,再次于姜周皇宫前开始猎猎飞扬,仿佛永不熄灭的流动赤焰。   终于见到人皇,龙族军士间顿时涌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看,她就是姜周人皇,龙皇陛下有命,谁能取下她的头颅,重重有赏!”   姜晦之也听到了他们的交谈,目光如冷电,凌厉地望过去,笑道:“朕之头颅,谁敢来取!”   她挥动人皇剑,符文激荡,神光接天,眼眸中无数璀璨大星同时崩解:   “镇!!!”   伴随着瞳术的运转,许多真龙的身躯一瞬间化为齑粉,鲜血更是随剑光四处飞溅。   龙族意识到,这个姜周人皇,虽然不是仙王,但也强得惊人!   “杀!!”   受人皇的鼓舞,剩下的人族军士士气大振,也都开始最后的冲锋,比之前更加勇猛百倍不止。   “制住她,上仙人!”   十余位真龙仙人应声而出,围住姜晦之,展开大道图景。   “以多胜少,真龙号称神圣,竟然卑劣至此吗?”   姜晦之冷笑,同样展开了大道图景。   “帝星北辰!”   一颗极耀眼的紫色星辰从她眼中跃出,悬浮在姜晦之的头顶,放射大光明,凡是被这光明所笼罩处,她都所向披靡,犹如上古神王重临。   但姜晦之终于还是寡不敌众,虽仍英勇,但却渐渐显得吃力。   “哧……”   又一道攻击命中了人皇的肋下,登时便血流如注,让她的赤色帝服变得更红。   趁此机会,其余真龙仙人立即联手攻击,誓要将她一举拿下斩杀。   姜晦之挡开面前劈来的一刀,却又被身后刺出的银。枪。刺穿肩胛,枪尖从她的胸前探出。   姜晦之挥剑,“当”的一声,将那血淋淋的枪尖径直斩断,终于支撑不住,弯腰跪倒在地。   她长发披散,往常精致华贵的外表早已变得一片混乱,眼底通红,衣衫破碎,染满了敌人与自己的鲜血。   “她快不行了……”   真龙仙人们低声议论。   “小心啊,不要毁去她的脸,我们还要她的头,去找陛下领赏呢。”   “她的剑也不错……”   他们停下攻击,小心翼翼地缓缓逼近,不想刺激到姜晦之的神经,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同时防备着她突然自爆。   “呵……”   拄剑支撑着身体,人皇忽然笑起来。   女人颤颤巍巍地拔起人皇剑,站直身体,举剑高指天际的沉沉阴云。   仿佛在宣告,又仿佛在质问。   “此非朕之败,实天意也!天要亡我中州!对大周,对子民,朕都已经尽己所能——”   她姜晦之,以人皇之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仍然不和,不逃,不降。   到了此刻,她终于可以说,她没有对不起姑母的培养,与夫子的教导,哪怕九泉之下,再与姑母夫子相逢,也可无愧了。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姜晦之最后笑着看了一圈目露贪婪的真龙,好似她已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死物,轻蔑而又高傲地道:   “人皇之头,岂可与他人邀功!”   说完,她的紫眸中一下涌起风云,竟然让天地都为之变色。   哀哭的大风狂卷而起,流云绕着人皇的身体飞旋。   那颗璀璨耀眼的大星缓缓落至姜晦之胸前,被她珍惜地捧在手中,随即又用人皇剑一剑斩开。   “轰——”   帝星陨落,人皇崩!   “母皇——!!”   眼见人皇战死,姜契目眦欲裂,痛彻心扉。   她想奔过去,跃入那团还在延展的光尘之中,与母皇同死,但却被面前的真龙缠住,不能靠近。   “唔……!”   就这一分神,真龙已是一掌拍出,将姜契震得吐血飞出,再也站起不能。   “母皇……母皇……”   她呕着血,竭力仰起头来,眉心的天眼金纹张开,想要再看一眼母皇,但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象征着母皇的紫色星辰,正在飞速消散。   姜契陷入绝望之中,颤抖着举起手,按向眉心天眼,想要自爆。   但是龙族却率先察觉到她的意图,笑着一脚踩住了她的手掌。   “啊……!”   姜契痛哼,听到自己指骨断裂的脆响。   “怎么,你也想自爆?以你的修为,恐怕连一个真龙也伤不到!哈哈哈……”   不知为何,龙族的笑声突兀地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   感受到手上力度的松动,在意识昏沉之间,姜契勉强抬头去看。   只见龙族的胸膛被人从后刺穿,破开了一个血洞。   真龙的尸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之前,皇女听到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她可以确信,这声线很陌生;   但似乎,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像是从很遥远的空间传过来的,带着关切与焦急。   “……阿契!”   谢挚半跪下来,给姜契口中喂下一枚伤药。   她与姬宴雪刚走出秘境,知道必有大事发生,故而心急如焚,一路疾行。   刚来到中州,看到的便是这幅惨象。   谢挚抱紧昏迷过去的姜契:“阿契,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真的对不起……”   刚经历人皇自爆的真龙仙人们咳嗽着散开,突然浑身一僵,心脏发紧。   ……有一股强大得可怕的陌生气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战场之中。   是谁?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答案。   大风之中,一个极为高挑美丽的女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来者何人!”   真龙们听到自己干涩而又紧张的声音,强烈的危机感随着这个女人的现身,现在已经尖叫得如同临死前的嘶鸣。   女人笑了。   “你们不认识我?”她很随意地问最前面的真龙。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   “剑名破军,帝号摇光,神族的君主,昆仑山的守护者,五州最后一位半神……”   她每走出一步,都漫不经心地报出一个身份,丝毫不管自己的话,在真龙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   璀璨的金发被风吹拂而起,在刻入本能的战栗中,真龙看见,女人的碧瞳深如幽潭,目光淡漠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看待死人才会有的眼神。   “你也可以叫我——”   “屠龙者。”   姬宴雪拔出了剑。   “能死在我的剑下,你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第329章 受困   十余天前,南大沼中心,梦沼。   姬宴雪应越人之请,与谢挚前往梦沼,诛杀食人巨蛇,轻而易举地,便将那深潜沼底的巨蛇逼将出来,变为石质。   只是那巨蛇临死前,却拼命将头颅横到她们二人之前,眼中竟有金光浮动。   这金光猛地迸发出来,吞没了谢挚与姬宴雪。   空荡的地面上,只余巨蛇凄厉的狂笑还在久久回荡。   “神族今日,将亡于你手!!!”   。   笼住全身的刺眼金光终于渐渐熄灭,谢挚只觉头晕目眩,皱着眉勉强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被姬宴雪护在怀里。   “……”   女人一手虚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持剑,摆出戒备的姿势,侧身挡在她的面前。   这完全是姬宴雪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她甚至根本没有思考,在变故面前,便率先果断选择保护谢挚。   在她看来,谢挚年纪小,是她的小辈,且修为不如她,如今又肉身脆弱,保护谢挚,完全是理所应当之事。   怎么回事?   谢挚没有多想,她的心中,此刻只是被无数惊疑填满——   那巨蛇这是将她们传送到了哪里?   她方才在它眼中看到的金光,是一种奇特的传送阵法么?   为什么她竟会从那缕金光中,感到些许熟悉的气息?   谢挚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巨蛇眼中看到的眼神——   那眼神癫狂怨毒,仿佛燃烧着滔天黑焰,死死地盯着姬宴雪,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么说来,那头巨蛇与姬宴雪,或许有什么前仇旧怨?它故意等待着她的到来,这是蓄意报复?……   一面飞快地思索,谢挚一面放出神识,试图探出她们现下身在五州何处。   但奇怪的是,她的神识却失灵了,好像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只能在原地茫然地乱窜。   举目四望,此处的地形……也十分奇异。   这里,似乎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原野,四周都是极高大的密林,树冠疯了似的冲向天际,如同一群顶天立地的巨人。   而她与姬宴雪,便正位于密林的边缘;   再往前走十余丈,即可走出林地,进入平原。   此时并不是晴天,但还是出奇地温暖潮湿,谢挚抬起手臂看了看,甚至有小露珠在她的皮肤上正在凝结。   还有灵气……也旺盛得奇怪。   灵气扑面而来,包裹了她全身,谢挚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郁的灵气,如同一个久在高原的人,突然来到平地之上,几乎有些不适应,道宫紊乱,周身发软,弥漫着一种喝醉酒似的醺然。   “……这是哪里?”   谢挚心中渐渐发沉,向前试探着走了一步。   因为四肢发软,她有些踉跄,又被姬宴雪托住后腰,稳稳地扶住。   这里过于浓郁的灵气,对姬宴雪,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   五州之中,西荒干燥,北海冷寒,中州四季分明,南沼常年云雾缭绕,不见日光……   这种温暖湿润的气候,应该只出现在东夷才对……   但是东夷地形破碎,根本没有这样平整的开阔平原,更没有如此巨大的连绵树木。   这,这绝不会是五州……   凭借对五州的了解,谢挚即便不敢相信,但还是不得不做出这个令人震撼的判断。   可是,倘若她们现在不在五州,那又能在哪里?难不成,是星星海中的一颗星辰之上么……?   谢挚看向神帝的侧脸,女人收起了一切漫不经心的态度,神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冷峻凝重。   “我也不知道。”   姬宴雪仍旧举着剑,微微侧着身子,牢牢地护在谢挚身侧,不让她走出自己的保护圈外。   “离我近一点,不要走远。”   姬宴雪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堪称严肃的表现,因为她很了解自己的实力,更有自信,能消除一切危险。   姬宴雪修为高深,恢复得比谢挚快许多,早在踏入此地之时,便立即意识到了异常——这里的灵气浓郁得可怕,将近是五州的百倍不止。   她曾遍游五州,对五州的地形十分了解,因此更加能敏锐地感到,这里的*陌生与奇特。   “你的神识,也放不出去么……?”   姬宴雪神色平静:“是。”   将所有事情与线索都聚集在一起,谢挚垂首思忖了片刻。   龙气,沼泽,巨蛇,熟悉的金光,祭司的预言,太一神那被龙族所得、并携到南沼的……同时也是姬宴雪寻觅多年都不见的……下半部《五言经》……   眼前仿佛有一条影影绰绰的小路,只要将迷雾扫去,马上就能得见终点——   那个残酷的真相。   渐渐地,谢挚脸色越来越白。   “糟了,我们中计了……!”   她猛地抓住姬宴雪的手臂,颤声道。   “真龙将要回五州征服复仇,我族祭司曾卜算过,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而今年……今年恰好就是这十年之期应验之时……”   由于过度惊惧,谢挚的话语极少见地有些混乱。   姬宴雪皱眉,按住谢挚的肩膀,要她冷静。   她看见,谢挚眼圈发红,在她掌心下的单薄身体更是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怎么了?别怕,慢点说。”   “我们……我们中了龙族的计……”   谢挚定了定神,竭力将逻辑阐述清晰:   “神族敬仰太一神,乃是世人皆知,而您身为神帝,是一定要寻回太一神最重要的遗物,《五言经》的,所以,您势必要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南沼,下半部《五言经》最后的出现点探察一番……”   “可以说,您去南沼,是一种必然;   即便您没有去,那头吞食一切活物的巨蛇,最终必定也会闹出大乱,让您不得不动身前往南沼查看……”   “而那巨蛇似乎对您极其痛恨,但您之前并未见过它,所以它恨的不可能是您本人,只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姬宴雪蹙眉。   她绝不是愚钝之人,尽管谢挚的分析还未说完,也已意识到了关键:“你是说……?”   谢挚摸向姬宴雪垂在胸前的金发,将那璀璨的发丝捏在指尖。   毫无疑问,这就是神族最显眼的特征。   “……它恨的,是你们神族本身。”   再结合巨蛇特地确认,姬宴雪是不是现任神帝的话语,盯着姬宴雪一人迸发的强烈恨意,以及姬宴雪之前无意提及到龙气,与蛇是龙的远亲,谢挚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   “……那头巨蛇,是龙族的奸细。”   姬宴雪替谢挚说出了最终的判断。   她脸色沉沉,用的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普天之下,只有龙族与神族有深仇大恨,最恨神族的,便是那群星星海的真龙。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法,这才让我们一与它对视,便被强行传送到此地;   但我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要困住您,困住神族的君主,与五州的最强者,好方便真龙之后的进攻侵略……”   谢挚抬眼,看向姬宴雪,这才发现,女人正在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孔,话语不禁顿了一顿。   ……姬宴雪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五州之中,算上您在内,只有三位仙王,东夷的佛陀,其实已经陨落;   一旦困住您,顶尖的大能者,就只剩下年老的夫子,和……和中州的云清池了。”   她摇了摇头,心情沉重难安,没有再说下去。   而姬宴雪明白谢挚的未尽之言:   凭借这些战力,绝无法抵御龙族的入侵。   “我怀疑,在我们被传送到这里的同时,龙族……就已接到了消息,开始朝五州进发。”   “先困住神帝,再迅袭神族与真凰,尽可能快速地攻城掠地……如果我是龙皇,就会这样做的。”   谢挚心中浮现出了一双炽亮的金瞳,她竭力将自己带入龙皇的角色,想象着如果自己是龙皇,将会如何安排战略,排兵布阵。   而这让她几乎是绝望地发现,这场局布置得环环相扣,无比精妙缜密;   五州,完全是必败无疑。   “不论这是哪里,我们都必须得尽快走出去才行,摇光陛下!”   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紧迫与危急,谢挚急切而又焦躁。   她语无伦次地说:“否则,否则的话,我们在这里拖延的每一刻过去,五州都会有无数人惨死……”   她的家乡雍部,正位于西荒最西方,也是西荒最危险的一部;   如果龙族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先取神族,那么他们奔下昆仑神山之后,攻破的第一座城池,便会是首当其冲的雍部定西城!   她所深深眷恋的那些朋友亲长,白象氏族,族长,钱城主,牧首大人,火鸦,丹朱鹤,他们全都在雍部生活,对即将来到的大难还无知无觉……   倘若,倘若定西城破的话,以她对牧首大人的了解,她绝不可能活下来……   谢挚又急又慌,喉咙发痛,几乎想要流泪。   而她却愚蠢至此,中了真龙的计谋,值此大难来临之际,却不能陪伴在牧首大人与族长的身边,与她们一起战斗,共同抵御外敌……她……她……她实在是……   “不要慌,谢挚。”   察觉到谢挚的情绪波动,姬宴雪打断了她的愧疚与自责。   她抬起谢挚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神帝用指腹抚去谢挚颊边的泪珠,简短有力地沉声道:“我们会走出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姬宴雪并没有怎样温言宽慰,更谈不上温柔耐心,但谢挚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心安。   其实,谢挚并不是易于慌张之人,不论身处何种险境,她都能做到镇定冷静——慌乱是胜利的敌人,更是死亡的伴侣。   只是,此次事关重大,关乎她最在意的亲友,谢挚到底还是不能不手指发颤,心生恐惧。   自己的性命,谢挚不在意,因此才能总是保持冷静;   但她接受不了亲友死去,一点也不能……   她现在最需要的,正是姬宴雪这样,带着点强势,确定的话语。   谢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陛下。对不起,方才是我失态了。”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祭司的卜算,与白银甲虫躲避危险的本能了。   谢挚心中抱着一丝期望与幻想,即便知道渺茫,但还是不得不去逼自己相信,否则她便会心急如焚,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回当下的困境:   ……如果祭司能提前卜算到危机的话,雍部,会不会幸免于难呢?   “不用答是。这不是命令,你也不是我的属下。”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句安慰,或者一句承诺。”   她承诺,会将谢挚带出这里,也会保护她,和她的亲友。   “如果不幸,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姬宴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她眼里,谢挚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机与冷意。   “……那么,我会杀掉所有敢于进犯五州的入侵者,拿他们的鲜血,去祭奠所有牺牲的亡灵。”   “如此,你满意么?”   “……嗯,我……很满意。谢谢您……”   谢挚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轻声应。   她毫不怀疑,姬宴雪能够做到此事。   “想要走出这里,我们首先要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挚道:“我有几个猜测,这或许是一处神祇的小世界,也或许是一个秘境;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一定不是五州。”   五州之中,没有这样的地方。   “陛下,您有什么想法吗?”   “……”   姬宴雪没有马上回答。   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仰起脸,直直地望向了天际。   ……怎么了,天上有什么?   谢挚奇怪,顺着女人的目光一起去看。   还没看清楚,便听到神帝严厉的声音:   “谢挚,退到我身后去。”   隆隆巨响已经传了过来,大地畏惧似的,开始微微颤抖,细小的土石在地面上不断跃起。   天空突然阴沉了许多,仿佛一瞬间无数乌云堆聚;   但仔细一看,才能看清,那并不是什么乌云,而是数不清的巨鸟正在聚集疾飞!   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大约有几万之众,速度又奇快无比,看起来简直像一大片遮天蔽日、极速移动的乌云,飞到哪里,便会遮蔽哪里的日光,使之从晴日变成阴天。   “……!……!”   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逐,怪鸟拼命地飞翔,不停惊恐地尖叫。   由于过于慌乱,甚至有许多同类被挤压得羽毛纷飞、翅膀折断,重重跌落在地上。   那群怪鸟越飞越近了……   奇怪,它们似乎在被迫降落!   从它们越来越低的高度上,谢挚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神识的帮助,只能借助纯粹的目力,距离拉近之后,谢挚终于看清了这群怪鸟的模样。   熟悉而又陌生的蓝羽红斑映入眼帘,她的瞳孔一下子震惊地放大:“这是……这是……”   姬宴雪同样脸色阴沉。   谢挚方才所说的那些猜测,她自然也都想到了;   但是,她从来没想到,她们根本不在什么神祇小世界,更不在幻境之中……   一只怪鸟被挤出了队伍,重重撞向地面。   它紧擦着林地而过,身体滑出去好远,溅起来的土石高达数丈。   它坠落的地方离姬宴雪和谢挚所在的位置相当近,摩擦生出的火光映亮了谢挚的脸庞,谢挚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它的羽毛上的鳞粉。   这一下似乎摔断了怪鸟的骨头,它痛苦地尖叫连连。   “谢挚,我们都猜错了。——这里就是五州。”   “只不过,不是现在的五州……”   在怪鸟尖锐的叫声中,姬宴雪侧过脸,看向还处于震惊中的谢挚。   “……而是一万年前的五州。”   神帝指向证据——那头坠落的怪鸟。   无论如何,它都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这是一支早已被屠戮一空的种族,现在的五州之中,只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才有一头,作为座驾。   但现在,它们却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怪鸟的叫声,就是它的名字。   它不停地叫:   “毕方!”    第330章 毕方   ……毕方?   怎么会……   这种鸟,不是在神族与真龙的共同屠杀之下,早已几近灭绝了么……?   看着眼前凄厉哀鸣的独脚大鸟,谢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这鸟……又确实是毕方鸟无疑。她从前在宗主那里见过的……   “所以我们还在五州……只是……回到了过去的五州?”谢挚难以置信地低喃。   怪不得,这里的地形会如此陌生,灵气又如此浓郁,还出现了本应消失的物种……   如果她们是回到了过去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不……”姬宴雪摇头:“时间是不能被逆转的,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我知道,大荒的太古战场,遗留有太一神斩出的时空缝隙,倘若误入其中,或许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之中;不过,那极其罕见,我也从未见过。”   “我想,这里应该还是属于一种……人造出的秘境,只是比较奇特而已——它再现了五州的过去。”   姬宴雪侧过脸,看向谢挚:“可以确定的是,创造出这个秘境的主人,一定法力无边,并且来自上古。”   如果不是远古生灵,便不可能对过去如此熟悉;   如果不是修为通天,便根本无法创造出如此真实生动、充满细节的秘境。   而能同时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人,五州之中,毫无疑问,只有一人而已。   巨蛇眼中的熟悉金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挚心中一动,与姬宴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出了那个名号:   “——太一神!”   姬宴雪点头笑道:“正是。”   她喜欢与谢挚说话的感觉,喜欢自己稍提一句,谢挚就立即能接上她的思路,飞快得出正确答案,也喜欢看她方才条理清晰地分析推断龙族计划的模样,让她十分欣赏。   和谢挚交流,有一种与聪明人下快棋的默契与爽快感,彼此之间甚至不必多言,即能接住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如此说来,那巨蛇眼中的金光,就是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了?怪不得,我会觉得它熟悉……”   谢挚若有所思道:“而开启秘境的方式便是……与它对视么?好独特的法子,真叫人意想不到……”   怪不得姬宴雪找不见《五言经》呢,任谁也绝想不到,《五言经》竟然会在一条沼泽下的巨蛇眼睛里,与这巨蛇对视,方能开启太一神的秘境。   谢挚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解开这秘境,不仅能得到您想要的下半部《五言经》,也能走出去,及时回到大荒,共御龙族了。”   ——前提是,她们能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可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该如何解开呢?”谢挚苦笑道。   没有谜题,没有任务,没有任何提示与线索……   她们对这万年前的五州复现,完全就是一无所知。   太一神的秘境,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一点也不比徐凰的神话屋简单,甚至还要困难许多,否则,真龙便不会用它来困住姬宴雪。   他们能以这秘境作为牢笼,必定是对此有充分的信心,确信姬宴雪绝不可能轻易走出来。   姬宴雪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忧虑,仍然十分从容平静,即便谢挚知道,她一定也深知此次秘境的难度。   “不要担忧,只要是秘境,便总有解开的方法。”   “我知道呀,您这是废话……”   谢挚发现,自己总是喜欢小小地反驳顶撞几句姬宴雪,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姬宴雪并不会对她生气。   “大胆,竟敢对神帝不敬。”   姬宴雪沉下容色的模样倒真的很能唬住旁人,只有藏在眼底的一抹愉悦笑意,才彰显出她并未动怒。   “那陛下想怎么治我的罪?”   “罚你去昆仑山上扫雪千年。”   谢挚被逗得笑出了声。   她头一次发现,姬宴雪原来也挺好玩,竟然也会一本正经地同她说玩笑话,还有来有回的。   见谢挚终于忧色稍减,忍俊不禁,姬宴雪也微微一笑。   她心中无意识地很快划过一个念头:   ……自重逢以来,她见到的谢挚,好像总是沉默少言,且又忧心忡忡的,绝少再见到她少年时的那种神采飞扬、活泼快乐。   云清池,竟然伤她如此之深么?   姬宴雪向来自认是绝不后悔之人,此时心中却莫名有一丝淡淡的悔意:   若是她当年拦住单纯天真的谢挚,叫她不去碰云清池这面蚀人冰壁,或许,这小孩便不会经历之后的那些苦痛,仍能如之前一般无忧无虑……?   “总之,接下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顺其自然即可,要做的事情,自会显现在我们眼前。”   “谢挚,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亲友,我也未尝不担忧昆仑山与我的族人……”   说到这里,姬宴雪也沉默了一瞬。   其实,她同样也是心急如焚,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毕竟是神帝,也是年长者。   “但是,担忧是最无用的;我们要做的只有摒弃杂念,然后走出去。”   她望向前方痛苦挣扎的毕方鸟,声音渐低:   “……要知道,创造秘境的人,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自己的谜题得到解开。”   “轰!”   天空中符文喷洒,轰然爆发出许多光团,这些光团分布得极有规律,伴有耀眼光芒与震耳巨响,在哪里炸开,便惊得哪里的毕方鸟风声鹤唳,惊惶万分,朝反方向竭力逃亡。   谢挚看了半晌,隐隐觉得熟悉——这些光团,有些像他们大荒人捕猎时,围困兽群时的做法。   “他们这是在……狩猎?”   又一声巨响,这次,猎人终于显出了形体,乃是一头隐藏在云雾中的真龙,眸放异光,口中不断喷出紫电,将毕方鸟击得焦黑。   它用身体做围墙,强行驱赶着毕方鸟进入他们的空中猎场。   “镇!”   一个金发银甲的高大男子手捏符文——竟是一位男性神族。   他手掌一翻,便又有无数毕方翅膀以诡异的角度折断,惨叫着落地。   一时间,这片宽阔的平地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屠杀场,毕方鸟的凄鸣响彻云霄,鲜血在地面上汇聚,如小河一般汩汩流淌,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谢挚不忍地移开了眼。   姬宴雪察觉到谢挚的异样,低声道:“这只是幻境而已,并不是真实的。”   “但在万年之前,这一切也曾真实地发生过,不是吗?”   “……”   地上的毕方尸体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再无空地。   似是感受到无趣,空中的真龙与神族停下动作,这场单方面的屠戮,终于进入了尾声。   剩余的毕方们紧紧缩在一起,不断哆嗦战栗。   神族擦擦手,轻描淡写地道:“龙兄,拜托你了。”   真龙喷出龙焰,令毕方鸟灰飞烟灭。   它变成人形,兴奋地跃到神族男子身旁,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这次玩得真痛快!”   “毕方果然是上好的猎物!”   “我们配合得不错,之后还可以多磨合磨合!”   “……”   他们大约有十余人,真龙与神族各占一半,都是年轻男女,关系十分亲密。   那个神族男子隐隐占据众人的中心地位,他谈笑了片刻,道:“好了!咱们去收拾一下吧。”   神族率先跃到地面上,抬起手掌,对准了面前堆积如山的毕方尸体。   在符文亮起的最后一刻之前,却意识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   男人奇道:“……没想到,还有兔子在偷看呢。”   他笑着稍稍偏移手掌,改变攻击目标,对准了浓密的林间。   “去!”   这一击与他原本预备的清理尸体不同,凌厉无比,暗蕴杀机,如利剑一般射出,于迅捷中夺人性命。   神族冷笑,他倒要看看,谁胆敢在神族与真龙联合捕猎时,在旁窥伺。   只是,他原本志在必得的神情,却忽然僵住了。   “轰……”   被符文齐齐斩断的巨树轰然倒下,烟雾缓缓散去,暴露出后面的生灵。   神族惊诧地发现,那生灵,竟也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金发碧眸!   奇怪,她竟然是神族?   他的同族,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躲在这里?   还有,他的符文呢?   “……你在找这个么?”那女人冷冷地开口。   神族定睛一看——她指间夹着的,赫然便是那枚他攻出的符文!   姬宴雪手指一动,当着他的面,将那枚符文捏碎在掌心。   “不弄明白对手的实力便敢贸然攻击,难道不是一种愚蠢吗?是谁教出的你?”   神族男子原本想说些什么,被姬宴雪的训斥噎得一顿,面露尴尬之色。   ……怎么回事,这个神族的气场奇怪地强啊?   她训起他来那副理所当然的劲头,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神帝陛下一样。   不过,既然是同族的话,那就没必要动手了,他做得的确是不妥。   男子消了满身杀气,朝姬宴雪笑着走过去:“抱歉,我和朋友在此围猎毕方,察觉到有生灵在旁窥伺,一时不察,没发现你也是神族,真是冒犯了。”   他走近姬宴雪,确定她是神族无疑,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的容貌,即便是在神族之中,也十分出挑……只是看起来,却很陌生。   “你是……?我在九重天上,好像没见过你?”   姬宴雪如此美丽,倘若他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   这个时间段,夺运神战尚未爆发,神族还居住于九重天上,昆仑山甚至都未形成。   姬宴雪淡淡地答:“我闭关了许久,一直在外游历,九重天上,自然见不到我。”   “原来如此……”   神族立即相信了姬宴雪:   她身上那股恰到好处的傲慢冷淡与不耐烦,完全是神族大能者的标配,若是姬宴雪态度太好,反而才要惹得他怀疑。   她大概,是位神祇吧?他隐约能感知到一些同族的境界。   他还没有成神,不过没关系,他以后,也必定会成神的,他对此充满信心。   此时的五州正处于它的巅峰时期——虽然巅峰之后,马上便是下坡路——资源丰富,灵气充沛,大道外显,符文活跃,不论感悟大道,还是铭刻符文,都十分方便容易。   修行在这个时候,并算不上一件难事,尤其对神圣种族来说,更是如此。   他们天赋异禀,不仅是大道的宠儿,还占据着五州的绝大多数资源,庞大得足够每一个个体都成为仙人。   神圣种族沉浸在盛大的繁荣之中,对潜在的危机懵然不知,只以为自己享有超然的地位与万族的崇拜乃是天经地义,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   神族男子忽然瞧见了姬宴雪身后的谢挚,她被姬宴雪不动声色地巧妙护着,以至于他一开始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神族眼里流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出于想和姬宴雪拉近关系的目的,他笑着说:“那是你的奴隶么?好像是个人族?你眼光真好,她可真漂亮。”   人族,他知道,这是一支新兴起的种族,这位前辈将人族养来做个奴隶,似也不错。   却见姬宴雪并没有因为他的称赞而面露得意,反而一下子凌厉地盯向他:“她不是奴隶。”   不是奴隶??   神族愣了一下,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谢挚,声调万分惊讶地拔高上扬:“那是……情人?”   圣洁高贵的神族,找一个人族做情人?姬宴雪疯了吧!   姬宴雪知道,自己跟他完全解释不通,他那腐朽的脑子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族与神族之外,除过主奴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干脆也不去解释。   他根本没有将谢挚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只是将她看作姬宴雪的附属物而已,谢挚在他看来,只是属于姬宴雪的玩具,或者一个可以拿来夸耀的美丽配饰。   姬宴雪将谢挚揽向自己:“都不是。她是我的人,与你无关。”   若是照实说,谢挚是她朋友的女儿,恐怕这神族只会震惊地问,什么?你居然和人族交朋友??   “……”   神族震撼地消化着姬宴雪这句话中的隐藏含义,目光难以置信地在她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太不可思议了,姬宴雪竟然选择一个人族当伴侣!   在他打量自己的时候,谢挚也在好奇地观察他。   在万年之前,太一神便将神族的性别改成了全员女性,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男性神族……   他具有所有神族的共同特点,金色的灿烂长发,宝石般的碧绿双眼,身穿银甲,高大英俊。   不过——   接收到姬宴雪的暗示,刻意往神帝怀里再依了依,谢挚装出一副柔情似水的仰慕神情,悄悄看了一眼姬宴雪的侧脸。   比起姬宴雪,不论哪方面,他都还是差得多。    第331章 朱厌   姬宴雪看了一眼谢挚,年轻女人乖巧地依在她怀中,如任何一个沉浸在热恋中的人一样,眼中满是仰慕柔情。   虽然知道这只是伪装,并不是出自谢挚真心,神帝还是极短暂地走了一瞬神——   谢挚现在的模样,云清池,也曾见过么?   她面上却分毫不动,只是冷冷看向对面的神族:“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睛。”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男人连忙后退了几步。   神族是忠贞的种族,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他很清楚自己的同族在陷入爱河之后,会多有占有欲。   见他识趣,姬宴雪也放缓了些语气:   “我闭关足有千年,出来之后颇觉万物陌生,如今的五州,与我闭关时已经完全不同,不知现在神族之中,是谁主政?”   她们必须了解这个秘境,首先便是要确定现在的时间,具体在什么年代。   目前她们只知道,此时夺运之战还尚未发生。   “还是明华大帝。”   闻言,姬宴雪眸光微微一动。   ——明华大帝,这位著名的君主,正是太一神的父亲。   也是神族历史上……唯一一位,死在自己女儿剑下的神帝。   现在,还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太一神有没有诞生。   “明华陛下英明神武,真是不知何人可继。”   听姬宴雪如此感叹,神族果然中了圈套,立即骄傲道:“哎,话也不能这么说!陛下的确神资天纵,但我神族之中天才济济,代有至强天骄,譬如陛下的独女,姬白落,号太一,便极出众。”   说起姬太一,他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羡慕、憧憬、仰望与自豪,只是唯独,却没有嫉妒。   ——当差距大到一定境地时,嫉妒就成了一种光存在都显得可笑的东西了。   其实,姬太一是他的同辈人,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年轻神族,会拿自己与她做比较。   姬太一早已脱离了可以比较的范畴,他们都默认,她是不可战胜的,她的对手,得在那些功参造化的神王前辈中去寻。   “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更是大道的宠儿,不论什么艰深晦涩的法门神通,她都能一看即会,触类旁通;   不论多么精妙绝伦的大道奥义,被她感悟时,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简单。”   “兵器,符文,阵法,肉身……她无一不精通,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修行之路没有给予她任何困难,而是慷慨地向她完全敞开,将别人追求一生的珍贵果实,随手摆在她的面前任她取拿。”   “十五岁时,她便已不再与同龄人战斗——因为同龄人之中,已经找不到她的敌手,甚至还有传言,连成名已久的神王强者,也曾轻而易举地败在她手中……”   关于太一神的传闻,谢挚早已听过太多太多,但她也还是头一次在太一神同时代的人口中听到讲述,不由得也入了神。   “却不知太一神现在何方?”   没想到这个人族竟敢同自己搭话,神族一愣,皱起了眉,很不适应——   他习惯了人族的跪拜,便不能接受谢挚跟他说话时这种平等的态度。   但看她身边的姬宴雪,却好像对此理所当然似的,并没有什么反应,神族只能将斥责的话吞到肚子里去,心道姬宴雪实在是宠她,他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只是,他还是不愿和谢挚说话,那样有损于他的高贵,故意忽视她,眼睛只望着姬宴雪:“这个,我也不知道。”   “姬太一虽然天才,但性子很奇怪……她是个离经叛道、随心所欲的人,很久之前就离开神族,去到处游历了,就连神帝陛下,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这样吗……”   “我知道了,多谢。”   对本族历史与太一神的生平,姬宴雪自然是再熟稔不过,她很容易就从这个男性神族的讲述中,估算出了现在大致的年代。   战争的阴云已经堆积在了五州的低空;夺运神战……应当很快就要爆发了。   又询问了一些事之后,拒绝掉那神族的邀请同行,姬宴雪便带着谢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此地。   直到确定远离了神族的感知范围之后,谢挚这才不再伪装,悄悄拉开与姬宴雪的距离。   姬宴雪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   “刚才很不习惯吧?万年前的神圣种族,就是这样的,种族意识远比现在强烈得多,他冒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挚摇摇头:“没事,我知道的,我也不会跟一个万年前的古人置气,我只是觉得……”   话说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顿住,旋即惊讶地看向姬宴雪的侧脸。   ……等等,她没感觉错吧?   姬宴雪这是在……关心她吗?   “只是觉得什么?”   女人的碧眸望向谢挚,谢挚从中并看不出任何与往常不同的情绪,心中一哂,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改变了原本想说的话,开玩笑道:“觉得那个神族长得不错,对您也很热情,临走时,他还邀您同行呢。”   神帝闻言,一下子停住脚步。   她又好气又好笑,抱臂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男人。”   竟然敢跟她开这种玩笑,谢挚真是胆大包天……   虽然看起来变化很大,但果然,她还是当年那个昆仑山上敢于骂她“昏君”的小少女。   姬宴雪顺手抬指,就想敲谢挚的头,又觉不妥——谢挚毕竟已经长大了;   但又觉得,不给她一个教训,她就不会长记性,于是便惩罚性地捏了捏谢挚的脸,笑道:“手感不错,脸挺软。”   姬宴雪心里还颇感遗憾:   这小孩十几岁的时候,脸好像比现在圆?那时候真应该多捏几把的。   谢挚如今长高了一截子,很少笑,也没了以前的朝气蓬勃,漂亮固然漂亮,但论可爱,当时还是小时候可爱得多。   “神族内部,向来从不通婚,他之所以邀我同行,只不过是看中我的修为比他强罢了。”   姬宴雪离谢挚更近了些,低头看她,故意暧昧地压低声音。   女人身量高挑,稍靠近几步,就能有一股叫*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更何况,我的喜好,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吗?”   摇光大帝,最喜欢娇嫩可爱的漂亮少女——   就像你这样。   这句少年时曾听火鸦说过八百遍的话,随着女人俯身接近,猛然浮现在谢挚的脑海。   好像在刻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似的,姬宴雪将红唇贴近谢挚脸侧,最后那句尾音撩人的问句,更几乎是直接吐在谢挚耳朵里,激得谢挚浑身都激灵了一下,抬手抵在神帝肩上,慌乱地别过头去:“别……”   柔顺冰凉的金发滑落下来,划过谢挚的脖颈,弄得她有些发痒,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包裹着她,实际上姬宴雪并没有碰到她半分,但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却好像比陈酒更加醉人。   “你脸红了。”   就在即将碰到谢挚的前一刻,神帝直起身,笑着陈述。   她很满意谢挚的反应:“感觉怎么样,很心动吧?我早说过,世上很少有人能拒绝我。”   “……”   微风拂过,吹散了方才那股旖旎的莫名气氛。   谢挚陡然明白过来,姬宴雪这个斤斤计较的可恶女人,在报复她刚刚开的玩笑。   谢挚恼羞成怒:“无聊!!你烦不烦!”   她气得想揍姬宴雪,可又打不过,于是就更生气了,扭头朝前面快步走去。   东夷与白芍别后一直低落哀伤的情绪,自从遇到姬宴雪这个讨厌的女人之后,就跌宕起伏的,动不动被惹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女人含笑的碧眸,她几乎真的以为,姬宴雪要吻她了。   姬宴雪倒是心情特别好:“哼,外强中干的小姑娘。”   明明如此脸薄,还敢来招惹她,不教训一番,怎么行?   看着谢挚的背影,她也不急着追,只是含笑慢慢走在后面。   “你这是要去哪?别离我太远。”   “跟你没关系!”   “哦,这时候怎么又不叫我‘您’了?”姬宴雪好整以暇地偏头笑。   她早就听这个称呼不顺耳了,虽然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毕恭毕敬,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私心并不希望谢挚也变成那样。   她希望,在她面前,谢挚还能像她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自由开心。   “……你……!”   姬宴雪笑着走过去,按住谢挚的肩,“别生气了,你知不知道,生气会长不高?”   又感叹道:“人小小的,脾气倒是不小……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糖吃,嗯?”   “谁要吃糖?!姬宴雪,你好幼稚……”   谢挚对姬宴雪这种哄小孩的敷衍语气简直无话可说,都没意识到自己直接叫了神帝的名字。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真的莫名其妙地消了气。   谢挚十分无奈,心里长叹一口气。   姬宴雪是不是天生克她啊?她为什么在她这里老是吃瘪……   “好了,你别逗我了——我们要怎么去中州?”   那个神族告诉她们,此处乃是南沼,这点倒和她们进秘境前一样。   不会还是像之前那样,姬宴雪抱她去吧?   这次轮到姬宴雪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去中州?”   “不是只有你熟悉五州历史,我的摇光陛下,我在红山书院的时候,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好吗?”谢挚没好气地说。   她也算是太一神的半个弟子,一直对太一神感念在心,因此在读史书时会格外留意关于太一神的记载,也能从那个神族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此时正是夺运神战前夕。   这个时候,殷商应该立国不久,在帝朝阳的统治下,人族迎来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发展期。   而太一神,正与帝朝阳熟识。   在史书记载中,她曾与人族有过很亲密的接触经历,后来的夺运神战中,更是与帝朝阳同时举起义旗——   帝朝阳率领殷商大军,代表人族,向神圣种族宣战;   太一神也于此时发动政变,斩亲父于九重天上。   料想此时,即便太一神不在中州,但之后也一定会去中州,她们只须前往殷商首都,在帝朝阳附近观察等待即可。   这里是太一神创造的秘境,她就是秘境的灵魂与中心人物,想要知道破局之法,只能在太一神身上寻觅。   所以首先第一步,她们得找到……秘境中的太一神。   ……不知道,秘境之外,龙族大军现在抵达了何处,血与火是否已开始在大荒的土地上蔓延?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谢挚就心忧如焚,似被火煎。   她压下所有情绪,对姬宴雪道:“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得尽快出发了。若是这个秘境还施有什么别的术法,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不统一,那等我们出去,一切……也都全完了。”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巨响。   “轰!”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茂密的森林中,缓缓伸出一条大得惊人的手臂。   这手臂布满白色毛发,肌肉鼓胀,蕴含着可怖的力量,随意一展臂,便有无数千年巨木如麦草般轰然倒下。   “吼……”   它终于站了起来,露出了真容,不停捶打胸口,每捶一次,连大地都在震动,眸射凶光,放声狂吼。   “那是……凶兽朱厌!”   谢挚震惊地低叫出声,“传说它的出现,预告着战争……!”   这种凶兽白首赤足,拥有法天象地神通,极其凶狠,不过早已灭绝了。   朱厌现世,必有大战发生——难不成,那大战就是指之后的夺运神战吗?   “它好像正处于狂怒之中……”姬宴雪皱眉,“是谁激怒了它?”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问,又一头奇异的凶兽飞了起来,虽然体型不大,在朱厌面前只如同一只飞虫,但却气势非凡,吼声与朱厌比起来竟也丝毫不落下风,出奇巨大。   它看起来像一头牛,只是却长着翅膀与利爪,皮毛如针,根根直立,口中更有尖齿森森。   ——穷奇!   又是一种只有上古才能见到的凶兽,许多珍稀奇特的物种,在后世都早已消失了。   穷奇与朱厌,正在激战!   它们一个使出法天象地神通,化为巨猿,双拳能使大地碎裂,血红的双眼里射出无数神箭,击向穷奇;   另一个则翅膀卷出飓风,浑身皮毛都如飞剑一般漫天飞舞,在朱厌的胸膛上留下道道伤痕。   它们两个竟然都是神祇境界!即便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动作,也能使得森林倒折,山岳粉碎,河流截断,地形产生永久改变。   即便谢挚与姬宴雪离它们很远,但仍能从这激战中,感受到一股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谢挚为之心惊,连姬宴雪也沉默了片刻。   “这就是杀机四伏的远古时代,神祇林立,仙王满天,爆发的战斗动辄即能毁灭一个国度、一支种族,远比后世危险……”   姬宴雪轻声道:“我只是半神之境,在这时,也显得平平无奇了,根本排不上号。”   危险,对姬宴雪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她已经立于五州巅峰太久太久,并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需要学会隐忍与退让。   神帝看向谢挚:“至于你,则更须小心,不要离开我身边,记住了么?”   “现实中,我的确有自信,不论五州还是星星海,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可以在我眼前伤害到你,但这毕竟不是现实;   虽然我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但秘境中与万年后不同,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明白……谢谢。”   谢挚极少见姬宴雪如此郑重的模样,心绪复杂,低声道谢。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平时嘴上再怎样抱怨姬宴雪讨厌,觉得她傲慢自大,不靠谱,还专爱逗人玩,但在姬宴雪身边,总是能给她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就在此时,朱厌与穷奇的战斗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两头远古凶兽全都身负重伤,鲜血直流,但却毫不退让,仍旧凶狠地瞪着彼此,剧烈喘息。   “吼……”   谢挚看到,不知下了什么决心,朱厌自鼻孔中缓缓喷出两道炙热的白气,脑后展开了一个满是伤痕的小世界。   紧接着张开獠牙,将那小世界朝自己口中送去——竟是毅然决然地要将自己的小世界咬碎!   “不好,它这是要自爆……!”   谢挚脸色大变——神祇小世界的爆炸所产生的威力,是仙人大道图景破碎的数十倍不止;   倘若这朱厌自爆,虽然她和姬宴雪距离它远有数里,但也会被卷入其中,化为齑粉的!   姬宴雪也同样意识到了危机,神色凛然地看了谢挚一眼。   她瞬间做了决断,决定先送谢挚离开。   符文的亮光已在神帝眉心闪起,但那危机之源,朱厌,却好像被人突然掐住脖颈,狂吼猛地中断。   世界仿佛忽然静止了,一切危险全都烟消云散:   飓风停止了呼啸旋转,在凶兽激战中险些被撕成碎片的森林重新变得宁静。   朱厌丧失了斗志,缩小数倍,化为原形,面露惧色,仓皇逃窜而去;   不知何时,穷奇也已经跌落地面,耳朵后缩,瑟瑟发抖。   在这铁一样的寂静中,天穹之上,凭空多了一个生灵。   “哈……”   谢挚摸向胸口,沉寂已久的小鼎,在这生灵出现的同时,开始莫名发烫。   白衣女人手捧一只孱弱的小象,闲散地立于空中,负剑微笑,金发飘散,好像方才一瞬间将两大凶兽同时制服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们要打,可以;但可不要伤到我的小白象呀。”   “看来,我们不用再去中州找太一神了……”姬宴雪叹。   因为太一神已出现在她们面前。    第332章 再遇   刚感叹完,姬宴雪立即发现了谢挚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事……”   谢挚取出胸口发烫的小鼎,将它捧在手中。   往常翠绿晶莹的小鼎此刻流淌出丝丝白雾,缓缓组成一个朦胧身形,符文闪烁,几近透明,看起来极其神异。   “只是……象神大人的残魂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将要苏醒了。”   谢挚出神地盯着那愈来愈清晰的人形,心绪与思潮一齐起伏不定,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大荒雍部的白象氏族。   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而已,什么都没见识过,什么都不知道,从未走出过氏族与村落,渴盼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活不到那时候。   心脏里的涅槃种日以继夜地吸取她的血液,而她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能隐约感受到危险的接近与生机的日渐衰弱,认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   ——而这一切,在遇到象神大人之后,全都改变了。   是她教她修行,助她铭纹,帮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即便在初发现谢挚身体里的涅槃种时,玉牙白象曾想将她直接镇杀,以除后患,但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谢挚,毕竟还是功大于过的。   谢挚因此产生的微弱怨气,也在日后与玉牙白象的相处中,很快减淡消失了。   细细想来,正是玉牙白象在涅槃种无休止的吸血中救了谢挚,开启了她的修行之路,她依赖她、感激她,并且尊敬喜爱她。   谢挚无意识低头,轻轻抚过自己的面庞。   当年那个无法铭纹的孩子,已经修到了斩己大圆满……   没想到,匆匆十年过去,转眼之间,她都长大了。   玉牙白象的身形终于显现。   她仍旧是白衣乌发,窈窕美丽,只是身体与瞳孔比十年前更加透明了,面上的神情也愈发淡,甚至带着一股久睡初醒的茫然。   谢挚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她的残魂流失得愈发严重了。   “好久不见,象神大人。您还记得我么?”她轻声问。   再见故人,谢挚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激动,但真正说出这句话时,竟是意外地克制与平静。   “……”   玉牙白象循声望去,看见谢挚,身边还站着一个显然是神族的金发女人,一时并没有认出她来。   直到看见她手中的小鼎与微红的眼眶之后,又细细打量过她的面容,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你?你是……谢挚么?”   玉牙白象心中惊讶——在她的记忆里,谢挚还是那个眼睛亮晶晶、老是跟在她身后的大荒少女;   但现在,她看起来俨然已是一个沉静的女人了,脱去了过去的一切,与她小时候完全不同。   若不是谢挚就站在她面前,她甚至或许认不出她。   “不错,你如今变了许多,修为也大有长进……”   玉牙白象扫了一眼,即看出了谢挚的境界。   她即便夸奖人时,语气也如此清淡。   谢挚虽然长大了,但在活过万年的神祇看来,也仍如稚子,更何况玉牙白象在潜意识里,素以谢挚的师长自居。   “这是何处?我沉睡了多久?我隐约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这才挣扎着勉强苏醒。”   十年前,为了帮助谢挚铭刻符文,玉牙白象力量耗尽,陷入沉眠——其实她原本预期,至少要休眠数百年的。   但却没料到,意识浮沉在无尽的黑暗中时,却忽而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股气息已经离开了她太久,但仍然深刻地铭刻在她的心底,牵动着她的灵魂。   于是,玉牙白象强行打破了意识的屏障,逼迫自己提前苏醒过来。   而代价就是,她这缕残魂,变得更加虚弱了。   “回大人,您沉睡了十年;我们现在太一神的秘境之中,解开这秘境,大概就能得到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   玉牙白象眼神微动,喃喃道:“才过去了十年吗……”   她还以为,已经至少过去百年了。   她初见谢挚时,谢挚还未触修行门径,甚至性命也在涅槃种的吸食下岌岌可危;   没想到,仅仅过去了十年时间,谢挚就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修到了斩己大圆满,距离登仙也仅差一步之遥。   饶是见过无数天骄的她,也不能不为之惊奇。   从两人的交谈中,姬宴雪明白了玉牙白象的身份,适时自我介绍道:“见过前辈,我就是现在的神帝,号摇光,名宴雪。”   对于经历过神战的前辈,她向来都很尊重,更何况玉牙白象还是太一神的坐骑,于尊重之外,便更多了一份亲近与敬意。   倒是谢挚,颇为惊讶地看了姬宴雪一眼——她还是头一次见姬宴雪收敛起所有锋芒,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恭敬地说话呢。   要是姬宴雪也能对她这样就好了……   谢挚想象了一下神帝对她客客气气的样子,立马又否决了这一幻想。   咦,感觉好奇怪,还是不要了。   姬宴雪虽然有时很烦人,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挺好的……   玉牙白象对姬宴雪点了点头,她对神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虽是第一次见,但看她却并无什么隔膜,如同看自家孩子一般:   “我知道了。你也很好,在当今之世,竟还能修至半神……若是主人还在,见到你,必定会十分欣慰。”   “前辈谬赞了,宴雪浅陋之资,何敢奢望能得太一神青眼。”   谢挚将现况与困境简单告知玉牙白象,女人静静听完,叹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主人当年设置秘境时颇为得意,我问为什么,她却不答,只是笑而不语。”   这一手笔的确是巧妙至极,很有太一神的风格。   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玉牙白象听谢挚讲述时,也不禁展眉。   凭她对主人的了解,太一神那时候之所以笑得那么愉快,一定是在想,自己会如何把后来人难倒。   却没想到,被她难倒的人,一个算是她的学生,一个则是她的族中小辈,都与她亲近无比。   ——不过,就算主人知道,也一定不会因此就降低考验难度的,甚至还会为了好玩,使秘境变得更难。   远处的大战早已结束,朱厌逃遁,穷奇求饶,太一神不理会那瑟瑟发抖的凶兽,摸了摸怀中的小白象,便要化为一道流光,朝北而去。   这头小白象是她无意间救起的,姬太一推测,它应当是被四处迁徙的象群遗落在了路上。   她准备前往中州,看看是否能寻到玉牙白象的族群,将这只小象归还给它们,顺便去中州寻觅那支新兴的种族——人族,她对他们很感兴趣。   不料,在动身之际,却忽然望见几个生灵面带焦急,直朝自己而来。   “前辈留步,我等有要事相求!”   其中一个女子乌发黑眸,纵使衣着朴素,依然难掩明艳姿容,搀着一个虚弱的白衣女人,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是我的长辈,她素有旧疾,一直以残魂之身沉眠延寿,但不知为何,她最近却愈发虚弱,几有魂魄流失逸散之象……”   说着眼眶发红,泪光盈盈,便要跪下叩首:“我只是一个人族,自知身份卑贱,冲撞了您,罪该万死,万望您宽恕,只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姬太一连忙扶住她,“不要跪,起来说。”   谢挚顺势起身:“谢谢您……”   站在谢挚身后的姬宴雪看着她表演,面上不动,心中却又惊奇又好笑。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谢挚还有这种才能?   演技奇佳,说哭就哭,眼泪一连串地掉,她又长了一张很能打动人的脸,软语恳求时分外叫人动容。   就算是她,说不定也会被骗过去。   不过,谢挚从没有将这个招数用在她身上过……姬宴雪有点遗憾地想。   要是谢挚这样求她办一件事,只要她能办到,她大概都会愿意办的。   方才,她们远远看见太一神似要离开此地,谢挚当机立断,决定要拦住她,否则以太一神的速度,眨眼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找见。   虽然她们知道,太一神会去中州,可是中州广阔,为何放着眼前的人不牢牢抓住,反而要舍近求远,之后再于中州大海捞针呢?   时间不等人,谢挚立即想出了一个办法,告诉姬宴雪与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尚在沉吟,姬宴雪听完后,倒率先提出了质疑。   “你确定这样有用吗?这样是不是太刻意了?太一神未必会出手帮你。”   “那若是你呢,你会帮吗?”谢挚抬眼望她。   “我——”   对上谢挚的双眼,姬宴雪本想说我不会,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   ……是的,她会。   虽然她不喜欢人族,可若是一个弱小的年轻女人满脸急色,求她救救自己的长辈,她也做不到坐视不管,冷眼旁观。   见姬宴雪噎住,谢挚不禁一笑:“这不就行了。”   她就知道,姬宴雪会的。   和这位声名在外的神帝相处了这么久,她也算是初步了解了一些姬宴雪的性情和行事风格。   她就是那种……会一边说“人族真是脆弱麻烦”,一边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的人。   “而且,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请人帮个小忙,反而会拉近距离?”   这还是谢挚之前在北海,与那些戒心颇重的北海种族艰难地接触时,得到的宝贵经验。   谢挚乐于看神帝少见的哑口无言,终于赢了姬宴雪一回,扳回一局,弄得她心情都晴朗了不少。   “……我从不需要别人帮忙。”   “是,毕竟您可是摇光大帝。”   谢挚眉眼得意,故意附和的时候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姬宴雪觉她这样可爱,看了她好几眼,又觉得谢挚实在不乖,若不教训,神帝的威严何在,板起脸,低声说了一声“放肆”,紧接着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若是此法不能奏效,那就轮到摇光大帝笑话你了。”她轻轻弹了一下谢挚的额头。   “……”   看着姬宴雪与谢挚相处的模样,玉牙白象困惑地眨了眨眼。   ……是神族在万年之后转性了吗?   她很了解神族,除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主人之外,每一个神族都眼高于顶,十分骄傲,看不上世间任何生灵。   但姬宴雪对谢挚,却似乎格外耐心包容,而她本人甚至都没意识这一点。   “就这样办吧,宴雪。主人她不会见死不救。”   玉牙白象的认可增添了说服力,她们三人就这样决定下来。   于是,就有了之后谢挚搀着玉牙白象向太一神求助。   “……你的长辈,情况似乎不太好。”   放下怀中的小白象,姬太一俯身,探完玉牙白象周身,眉头紧锁。   这女人的残魂不知经历了什么,极其衰弱,如一豆黯淡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闪烁,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玉牙白象低下眼。   在姬太一为她探察的时候,她一直在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的面庞。   直到姬太一感受到这股太过专注的视线,略带困惑地抬起头来时,她才飞快地收回目光。   即便知道,这样很可能使太一神起疑,但她还克制不住自己凝望的视线。   她太久没见到主人了……   过去了这么久,她的残魂遭受着岁月的侵蚀,故人的面孔与久远的记忆,都早已与她的魂体一齐变得模糊,即便竭力回忆,仍然记不分明。   而现在,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她面前,尚未经历神战,仍然如此鲜活生动,年轻熟悉,好像后来的万年时光从未流逝,又好像她重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真的帮她找到主人了……   玉牙白象恍惚地想。   她当年之所以改变主意,留下谢挚的性命,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因为抱着一丝飘渺的幻想,尽管理智上知道那几乎不可能实现,但也还是忍不住期望。   而现在,不论是真是假,太一神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近旁。   当年的微弱奢想,居然变成了真实。   见太一神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自己,姬宴雪道:“您可以叫我宴雪,是我告诉谢挚,族中有一位神祇,或可帮你。”   “宴雪知道此举莽撞,还望您不要责怪。”   姬太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她打量着姬宴雪:“你看着很脸生……我之前应该没见过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   至于姬宴雪的神族身份,她倒没有怀疑——因为姬宴雪的确就是神族,只是不是现在的神族,而是来自万年之后。   “宴雪此前一直在外游历,您没见过我,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您的名号,则是从他人处耳闻得来。”   姬宴雪对太一神很是尊敬,她从小便听母亲讲太一神的故事,一直都视她为自己的榜样。   “哦?说说看,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我想,我的名声,大概不怎么好吧?”   姬太一笑着说,她也知道,自己在神族中褒贬不一。   对她的天资,无人可以贬低否认;但对她的行为,同族几乎普遍颇有微词——她天性洒脱,不拘小节,在游历五州时,曾与许多普通种族交好,使得许多神族相当不满。   目前看来,如无意外,姬太一必定会继承她父亲的地位,成为下一任神帝;   而一个未来的神帝,自然更应该恪守准则,捍卫神族的光荣,绝不应整天与那些卑贱的种族厮混。   不等姬宴雪作答,姬太一又问,她实际上也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她,方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怎么会认识谢挚,还肯帮她的忙,为她引见我呢?”   “要知道,谢挚可是一个人族。”姬太一意有所指地说。   此时的神圣种族视人族为泥土灰尘,连碰都不愿碰,歧视的高墙坚不可破,无人能够逾越根深蒂固的观念。   如谢挚与姬宴雪之前碰到的那个男性神族,他甚至不愿意正眼看谢挚,与她说话。   谢挚生怕姬宴雪又说出来什么“她是我的人”之类的话,那样她还得再装,赶忙抢先道:“我们是朋友。”   此话一出,姬宴雪顿时也看向了谢挚。   “是吗?只是朋友?”   太一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她们两人。   “嗯。……只是朋友。”   同时迎着两个神族的审视,谢挚硬着头皮答。    第333章 解答   谢挚她们与太一神飞快地熟悉了起来,如玉牙白象所说,她的主人太一神,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这时的她尚还年轻,还是因为她天生的性情,她完全没什么架子,而且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能够轻易地和任何生灵打成一片,举止随意得令人几乎忘记她的身份——不仅是一个高贵的神族,还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神王大能。   姬太一看过玉牙白象的魂体,只遗憾地摇头,表示无法可治。   玉牙白象的伤太重,自身损耗过多,早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如若不是依靠一股惊人强烈的意志,必定早已烟消云散。   若是谢挚她们能早些找到她帮忙,或许还有法子;   但现在,即便是她,也只能勉强吊着她的性命而已,而且随时都有陨落的风险。   “你的魂体非常脆弱,布满了新旧伤痕,似乎是强行苏醒,这才又生新伤。”   太一神松开玉牙白象的手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假如你继续沉睡休眠,再活数百年,应当也不成问题。”   “有个……很重要的人,在死之前,还想再见一面。”   玉牙白象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空气里。   “……再看一眼,只一眼,就好。”   玉牙白象抬起头来,姬太一看到她颤动的瞳孔。   “我已经苟活了太久太久,生命对我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却没能见到她,哪怕再浑浑噩噩地活几百年,几千年,又有什么趣味呢?”   姬太一定定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轻得近乎听不见的叹息。   “值得吗?”她问。   玉牙白象的回答毫不犹豫:“值得。为这个,什么都是值得的。”   “好吧。”太一直起身,“只要你觉得值得,便好。”   “我在你体内留下了一团神力,可以暂时维持你的魂体,只要它不消散,你便不会死。”   太一从怀中抱出一只雪白的小象,交到玉牙白象手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作为报答,你就帮我带着小白象吧——我手酸,抱不动。”   实则神王力可拔山,星辰亦可击毁,太一怎可能抱不动一只幼年小象?   只不过是她随口找了个借口,让玉牙白象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让她不要觉得她欠她良多,压力太大而已。   玉牙白象怎能不明白主人的用心,捧着手中温暖的小生命,怔怔地看了小时候的自己半晌,心中起伏,不知作何感想。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小象张着懵懵懂懂的眼睛,乖巧地吮着鼻子,这个年纪的小象还不怎么会使用鼻子,会把鼻子当玩具一样玩耍,玉牙白象在它褐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如同透过时光之河,与童年的自己乍然对视。   “多谢大人。我会帮您照顾好它的。”   她用冰凉的手抱紧小象,轻声应。   谢挚还不死心,她对太一神总是有一股特别的信任,觉得她什么事情都能办得成,“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听闻,世上有宝药可以起死人而肉白骨,为什么换成魂体,就不可救治了呢?”   姬太一像摸小孩子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她和姬宴雪差不多高,都高出谢挚不少。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切总有规则与限度,神力亦有它无法抵达的边界。你该明白这一点,小挚。”   “接下来,我准备去中州,你们要与我一道么?”   太一神主动发出了邀请,这正是她们求之不得之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挚和姬宴雪对视一眼,感激地道:“我们也正好要去中州,若能有幸与您同行,那是再好不过了。”   姬太一笑了笑,道:“何须如此客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纸鹤,向空中抛去时,这纸鹤已经变化了形体,变大百倍,拥有了生命与血肉骨骼,成为了一只真正的鸟儿,张开巨大的羽翼,翎羽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光辉,昂首发出悦耳的长鸣。   鸟儿在空中盘旋一圈,兴奋不已,复又返回,稳稳停在她们面前。   它高有数丈,脊背宽阔平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宫殿,温顺地垂下脖颈,翅膀如云梯子一般贴着地面,轻轻鸣叫着,示意她们上来。   “这也是神族的生命符文的一部分吗……”   谢挚震惊地抬头仰望这美丽巨大的鸟儿,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轻抚它的羽毛,甚至能感受到它的体温。   她确实知道,神族所掌的生命符文可以改变生灵的生命形态,却不知道,生命符文甚至可以直接赋予死物以生命。   姬宴雪看着谢挚惊叹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这个术法,我其实也会,只是没有太一神如此纯熟。”   此话一出,感到意外似的,连她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和谢挚说这个,好像她不服气,竟然在跟太一神暗暗比较一般。   果不其然,谢挚有点惊讶地看向了她。   姬宴雪以为,谢挚一定要逮住她这句话,狠狠笑话她一番,一瞬间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语——   但她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人族姑娘眉眼弯起,很柔软*地笑了起来。   “是吗?那等我们出去,一切都安定之后,摇光陛下再变与我看吧。”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太一神与玉牙白象都已跃上了巨鸟的脊背,谢挚也如登山一般抓住它的羽毛,三两步攀了一大截,顿了顿,转身奇怪地望下面的姬宴雪。   姬宴雪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弹。   “你怎么啦?怎么不上来呀?”   谢挚倾身,朝神帝伸出手,开玩笑道:“莫不是怕高,上不来吗?要我帮您吗?”   女人终于抬头,浅浅地嗤笑了一声,继而飞身向上,揽住谢挚的腰,直接将她带上了巨鸟的背。   还很讨厌地笑着讲了一句“不用谢”。   ……姬宴雪这人怎么这样!   谢挚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本想开个玩笑,又把自己给开了进去,正要推开她,便感到腰间传来一股力量。   姬宴雪握着她的腰,将她拥向自己,垂眼看她,轻叹道:“你什么时候能乖一点,不与我作对?”   她声音很低,听起来不像在责怪,倒更似含着温柔的无奈。   她喜欢那种乖巧可爱的女孩,明明谢挚只要再乖一点,就能得到她的帮助——就如谢挚当年在圣花秘境中一般,若是她当时愿意服软,跟她走,或者恳求她一两句,她便会答应她的任何请求,哪里还需受云清池的诓骗……?   但谢挚偏偏不那么做。   这令神帝感到一股受挫的微恼与说不清的淡淡烦躁,却又在谢挚朝她笑着伸出手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接近她,拥住她的腰。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姬宴雪想不明白。往常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哪怕她是对谢挚有好感,但主动权不也应该是掌控在她的手中吗?难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   她是神族的君主,她活过几千年,对一切变故,她都能够从容应对,但是为什么,她竟还会如十几岁的青涩少女一般,谢挚朝她一笑而已,便心中如此悸动难安?   这不合理,也很不应当。   不过是一个年纪很小的人族而已……   姬宴雪对自己反复默念这句话。   她是骄傲的神帝,她不肯承认自己受谢挚吸引——至少明面上不肯;她想要谢挚给自己一个出手帮助她的借口,可谢挚偏偏太过独立倔强,一点名正言顺的机会也不给她。   这就逼迫她,不得不去正视自己对谢挚的特殊。   只拥了谢挚短短一瞬,姬宴雪便又很快将她放开,面上一派若无其事,仿佛方才那个在谢挚耳旁温声低叹的女人不是她一样。   “走吧。”   “……”   姬宴雪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只留下谢挚一个人。   脚下一震,传来轻微的颠簸感,巨鸟拍打着翅膀,开始缓缓升空。   “小挚?”太一神疑惑地叫了谢挚一声:“快过来,很快玄鸟就要全速飞行了。”   “哎,我这就来。”   谢挚捏了捏发烫的耳尖,甩开脑海中的那些纷杂思绪,运转法术,直到确定自己耳朵上的温度降了下去,面色如常之后,这才小跑过去。   方才姬宴雪忽然拥住她的时候,有一缕金发,不经意间擦过了她的耳廓。   直到过去了很久,谢挚还有一种错觉,好像那冰凉柔顺的发丝,还在轻抚她的耳朵一样。   巨鸟背上相当宽敞,负有一个精致的亭子,可以隔绝风力的吹拂,她们四人此刻便是坐在这宁静的小亭之中,看着下方不断翻涌变化的万丈云海。   谢挚的心,也如同这云海一般。   ……姬宴雪方才那举动,是什么意思?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情爱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她明白什么是暧昧与好感,自然也能领会隐约的暗示,不会像傻子一样察觉不到,姬宴雪对自己格外耐心包容。   只是她之前,从没把这种与众不同,朝那方面想过……   她以为,姬宴雪这样眼高于顶的神族,对自己最多只是随口调笑几句,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喜欢她的。   毕竟,她可一点都不乖,更和听话扯不上关系。   不,姬宴雪对她也并……谈不上喜欢吧?   至少现在还不算,只能说,有点动心罢了……   谢挚无意识地思索着,触及自己指间一个硬硬的东西。   垂首去望,正是白芍送与她的戒指。   “……”   刻意遗忘的东夷记忆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涌上心头,谢挚心间一痛,深深吸气。   她想起在赤森林中,白芍如何救起她,初识龟甲之上;   寿山湖畔,皎洁的月光下,她们如何定情亲吻;   也想起沿海小镇里,白芍如何哀伤而又坚定地望着她,分明眼中无限爱恋深情,却还是不顾她的流泪哀求,坚持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白芍……   她身在秘境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白芍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寿山许久了吧?   也不知道,白芍会如何向寿山众人解释,自己为何没有与谢姑娘一道回来。   段追鹤本就颇信不过她,现在一见白芍失魂落魄地独自归来,不仅如此,还修为尽失,恐怕更要厌憎她,觉得这都是她害得白芍吧……?   可是,段追鹤想得不错——可不就是她害白芍至此?   白芍分明有最光明广大的前途,她是东夷第一天骄,若不是遇见她,岂会碰上佛陀的心魔,险些丧命菩提园中。   她们之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   错误的年龄,错误的时间。   时世催逼人不断前行,她们都太年轻,相遇的时机,又太早,只会付出爱,却不懂得,具体该怎么爱人……   谢挚褪下戒指,将它久久地握在掌心,一时不能决断。   “云散了。”   太一神轻声说。   谢挚回过神来,看向周围。   不知何时,那厚重连绵的浩瀚云海已经消散,取而代之是极蓝极清的天空,像澄净的水晶一般。   “看,只要飞得够高,就不会再有云彩遮眼了。”   太一神含笑看着谢挚:“有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有。”   谢挚默默将戒指放进了小鼎里。   想了又想,她到底也不舍得丢掉它……   或许有一天,她会见到白芍,将它物归原主,亲手还给她。   不论是对白芍的思念与爱怨,还是姬宴雪对她似有若无的好感,她都已经没空去想这些事情了。   时间不等人,龙族的入侵更不等人。   五州危难在即,她不能再困扰于自己的私情之中。   现在,她要做的是抛开一切,专心致志地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概而言之,秘境其实可以大致分为几个类型,有考察专门能力的闯关式秘境,就如佛陀的试炼那般;   也有主要考察智力的解谜式秘境,徐凰的神话屋,正是如此;   而数量最多的就是探索取宝式秘境,金乌梦、圣花秘境等等,都可以归类于这一秘境当中。   但是进入太一神的秘境已近一天,谢挚却仍然不能判断出,这个秘境,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   在闯秘境上,她也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了,但太一神的秘境,却似乎与她此前见过的、听说过的任何一种秘境都不同。   随着时间推移,谢挚更是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同。   只要是秘境,便都有目的与任务,会紧紧围绕着一个中心主题展开,而奇怪之处恰恰就在这里——   她们踏进这“万年前的五州世界”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任务的存在。   她与姬宴雪进入秘境之后,先是遇到神圣种族围猎毕方,又撞见穷奇与朱厌大战,但每一件事却都没有什么别的影响,只是平淡地度过了,仅此而已。   这很不合常理,也不符合设置秘境的惯例。   按理说,她们不是应当被卷入一个什么危机重重的事件当中么?为什么她们能如此轻易地遇见太一神,与她同行,受她保护,现在甚至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巨鸟背上,观赏青天与夕阳呢?   最要命的一点是——   如果没有门槛,那也便意味着根本没有门的存在;   假如太一神的秘境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任务或者目标让她们完成,那么她们要怎么样才能走出去呢?   太一神,好像只是单纯想让她们看看过去的世界似的……   这个念头模糊地滑过谢挚脑海。   秘境的创造者就在身边,谢挚决定主动问询。   虽然她知道,这个太一神,并不是真正的太一神,同样也是秘境的一部分,但她想,她身上或许还残留着真太一的影响,还能透过她窥得些许真太一的想法。   “神王大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请说。”   “假如……假如有一天,您将自己毕生的修行心得写成一部绝世功法,并为了考验想要得到它的人,特意创造了一个秘境,您具体会怎么设置它呢?又会怎么安排考验?”   谢挚紧张地等待着太一神的回答,而又尽量表现得平静自然,仿佛只是好奇地随口一问。   姬太一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想知道您的想法。”   “是吗。”   太一神转过头去,手撑着下巴,似在思索。   暖橙色的夕阳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朦胧。   “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设置……但我想,如果我要挑选我的继承人,一定是要看她的心如何,以及看她能不能明白我的选择与取舍。而这一切,都需要实际接触和亲身经历才能办到……”   “心?”   太一神的答案太模糊,谢挚有些听不明白。   “是的,心。”   “重要的从来不是解出谜题,而是体验。你不应该把它当成一个需要应对的考验,唯一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像你平常那样就好。”   “要耐心一点啊,小挚。”    第334章 抵达   去中州的路途十分遥远,即便太一变出的巨鸟飞行速度相当快,也仍然花费了一些时间;   她们启程时乃是傍晚,抵达中州的土地时,晨光已悄然探出了东方天际。   这一夜的经历颇为神奇,给谢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古时候的地形植被与现在差距很大,简直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谢挚看着新奇,趴在亭子的栏杆上,远望地面上的景色。   只见浓稠夜色下的墨绿森林无边无际,如巨兽一般潜伏在大地上,间或燃起一点耀眼的光亮——应当是有强大的生灵,忽然爆发了战斗。   在山林间,谢挚看到了许多早已灭绝的神奇种族,只有古书上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神兽在这时远没有后来那样稀少,在五州的数量足有十余万。   比如说,谢挚就注意到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过,那是一头通体乌黑的墨麒麟,属于麒麟中的变异种,比一般麒麟更加强大;   而在谢挚生活的时代,麒麟,这种象征吉祥的瑞兽,早已在五州销声匿迹了。   地面上不时亮起各种神异符文,借着明亮的月光,谢挚看到,无数对脚爪齐齐蠕动,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一头极为狰狞的血红蜈蚣,慢慢爬到了林间空地中。   它的体型非常巨大,看起来不像毒虫,倒像一头巨蟒,像人一样抬起上半身,开始汲取月精。   血蜈蚣的躯体仿若精钢,爬行之间笼罩着一团不详的血雾,凡是被这血雾触及之处,草木纷纷枯萎,连石头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浑身缠绕的符文多得数不清,令谢挚也心生震撼——   它竟然观有近百种符文,修为更是惊人的仙人境!   在后世,中州的人皇也不过只是仙人境而已;   但在这个年代,仙人境是如此不值一提,轻易就能遇见。   姬宴雪所说的“神祇林立,仙王满天”,完全不是夸张,而是实指。   忽然,这凶悍的血蜈蚣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危险,欲要抽身逃遁——   但还是来不及,已被自上方猛地袭来的一只巨鹰拦腰抓住,带到了高空之中。   它不断挣扎扭动,口中喷出股股绿色毒液,但那巨鹰却丝毫不惧,毒液溅到羽毛上,又像荷叶上的露珠般立即滑落——竟然是百毒不侵。   “哧!”   巨鹰咬住蜈蚣的头,脖颈一甩,那蜈蚣的头就被扯断,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   抓着猎物的尸体,巨鹰兴奋不已,啼鸣了一声,便极速射向天空——它知道夜间的森林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它便会和这新鲜的猎物一起变成别人的战利品,为此,它会在得手之后极速升空。   神禽是天空的主人,一旦拉高与地面的距离,它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在它放松警惕的时候,自地面忽然迸出一点细微绿芒!   一杆晶莹碧绿的枝叶洞穿了巨鹰的身躯,溅起大串血花,叶片一卷,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巨鹰拽了回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巨鹰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还未意识到变故,便已在叶片下丧命。   “那是……?”   谢挚惊讶,探身凝视细看,那抹绿芒已经飞速缩小黯淡下去,重回平平无奇模样——竟然只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车前草而已。   车前草慢条斯理地伸展根须,开始吸食巨鹰的尸体,巨鹰大如小山的躯体很快干瘪下去,最终只余一堆羽毛骨骼。   顷刻之间,已经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杀戮剧。   最先出场的蜈蚣是仙人境,巨鹰比它更强,乃是一位仙王;   而那株车前草,赫然已至神祇境界——在它的叶片上,一个只有神祇才能孕育的微型小世界,正闪烁着神秘的辉光。   一位植物神祇!   谢挚看得一阵心惊,姬宴雪如此强大,也不过是半神,若是这棵车前草生在她的时代,都足以称霸五州了。   姬太一同样也看到了方才的场景,笑道:“很厉害吧?植物极难修行,但一旦修成之后,在同境之中堪称无人可敌,甚至可以跨境作战。”   谢挚点头:“确实厉害极了……”   植物大能最是强横,这是众所周知的。   像葡萄藤大人蒲江兰就很强,红山书院的柳树师兄、荷花师姐,其天资更是出类拔萃。   “我也一直都有想法,想养一株能修行的花花草草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看着女人兴致勃勃的模样,谢挚失笑,心道原来年轻时候的太一神还有这一面,喜欢养各种宠物,怪不得玉牙白象说过,她的主人很贪玩呢。   “要是您想养的话,可以之后在中州好好寻觅一番。”   巨鸟载着几人在深蓝无云的高空之中穿梭飞翔,远古的月亮似乎比后世明亮许多,甚至盖过了繁星的光芒,如巨大的圆盘一般悬在天边,莹白灿烂,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鸟儿挥动羽翼的缓缓拍击声环在耳旁,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如同风吹海浪,让谢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不是身处高空的鸟背,而是躺在温柔宁静的海面上。   几人都没有休息。   太一神坐在谢挚身边,和她一起看下方的景色,时不时低声为她介绍几句;   玉牙白象极为珍惜和主人相处的时间,轻轻抚摸着小象,坐在她们对面,好像对这种距离的相处已很满足,不时专注地凝望姬太一;   倒是姬宴雪,今夜少见地沉默。   她一个人坐着,什么话也没说,似在出神,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谢挚有几次偷偷看她,女人都在望天边的月亮,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清澈的月光洒在神帝身上,让她的气息也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少了一些平日的高高在上与不可接近,多了一分淡淡的孤寂。   ……姬宴雪,在想什么呢?   谢挚很少见她这样,不由得有些在意。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吗?   她还以为,姬宴雪这样的人,应该永远对一切都看起来毫不在乎、尽在掌控呢,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进不了她的心、入不了她的眼一样。   谢挚有心问问姬宴雪怎么了,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与立场。   ——归根结底,她算是姬宴雪的什么人呢?   她都能想象到,如果她开口问的话,姬宴雪只会微微诧异地看她一眼,继而恢复平时的懒散模样,笑着说“怎么?你很担心我?”   所以,她还是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如此一夜,谢挚与姬宴雪两人各怀心事,之间竟没有说话。   “中州已到,下来吧!”   中州终于随着早晨一起到来,太一神率先跃下巨鸟的脊背,谢挚等人紧跟其后,太一神动了动手指,巨鸟便重新变成一只纸鹤,飘飘荡荡地飞回女人袖中,她对生命符文的掌握早已出神入化。   玉牙白象跟着太一神走在靠前一点的位置,谢挚有心和姬宴雪说话,特意等了等她。   “摇光陛下,你怎么了?不开心吗?从昨晚到现在,你就一直很少说话。”   姬宴雪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族,谢挚望着她,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关心。   不知怎的,姬宴雪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一些。   “哦?原来你有注意我?我还以为,你被太一神的风采所迷,对他人无暇顾及呢。”   “……”   她就知道,姬宴雪这个女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又会马上变讨厌!   谢挚方才的担心烟消云散,姬宴雪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关心吧!谁要是担忧她,才是真的犯傻。   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傻瓜。   “……我哪有你说的这样!我只不过是初至远古,觉得十分新奇,这才看看景物罢了。太一神教我良多,我对她只有尊敬之心,并不敢有半分亵渎。”   太一神在前面,谢挚特地将声音压得很小,生怕被她听见。   姬宴雪见她这样,愈发觉得她可爱,眼中笑意更深,故意逗她道:“是吗?那我你就敢亵渎了?我也是神族,也帮了你不少忙,为什么你就对我不尊敬?”   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谢挚被她弄得无语至极,好半天才说:“……你这人真烦,我之前分明对你礼数周全,毕恭毕敬,你说不要如此,你不喜欢;现在随意一些了,你又问我为什么对你不尊敬。”世上怎么会有姬宴雪这样难伺候的人!   “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行?”   ——要你对我,像你曾经对云清池那样。   这句话立即浮现在姬宴雪心中,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此时此地,显然都并不适合这样的话,姬宴雪知道,倘若她现在挑明,谢挚必然会刻意躲着她,拉开距离,与她生分,再回到之前的状态去;   更何况,她……   神帝停住脚步,凝视谢挚,轻声叹:“像这样,已便很好。”   “……”   女人低垂的碧眸,竟然十分温柔。   谢挚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该怎么说,平时总是傲慢冷酷的人,忽然流露出一丝特别的温情,好像镜匣乍开、明镜流光一般,叫人格外不能移开眼。   “要求真多……”她掩饰性地垂下眼,背过身去,不再与姬宴雪对视:“我们快走吧,落后好多了。”   “她们怎么了?”   玉牙白象困惑地看着谢挚与姬宴雪两人忽然停住脚步,不知说了什么,又赶过来。她其实在感情上如同白纸,对此全不了解。   姬太一含笑看着自己的小辈:“我也不知道。大概,她们是吵嘴了吧。”   她们来到的地方,位于中州东方,在后世属于大周的连沛郡;   而在此时,这里还是刚建国不久的殷商的都城,名叫亳丘。   殷商起于中州之东,而姜周发于中州之西。   说是都城,但亳丘其实和后世人们印象中的城市相去甚远,和繁荣鼎盛、占地数万里的歧大都,更是完全不同。   它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寒酸,建筑在一座小山丘后,所谓的城墙只不过是砌了一层低矮的土石而已,只有一人来高,谢挚疑心,姬宴雪稍微踮起一点脚,都能从墙这边直接看到墙那边。   而且,守卫也堪称薄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连正儿八经的甲胄武器也没有一副,个子也比后来矮上许多。   这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都城,甚至也连后世的小镇也比不上……   亳丘,看起来就像一个灰扑扑的落后村落。   进入城内后,终于热闹了一点,但也还是拿不出手,道路狭窄不平,偶尔才有一辆兽车驶过,应该是只有贵族才能乘坐的车驾,这兽车和后世精美绝伦的飞辇比较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小儿玩具。   人们赤着脚走在路上,衣物勉强遮住瘦小的身体,有些人没有衣服,干脆就裸着上身,腰间围着草席或者兽皮,背着提着晒得发黑的肉干——据谢挚观察,这应该是城里的货币,可以用来易物。   越看,谢挚的心便越沉重。   这还是殷商的都城……   按理来说,国都乃是首善之地,应当是国家中最兴旺富裕的地方,亳丘的条件却也如此恶劣,那其他地方的情况怎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335章 亳丘   不仅如此,亳丘城里的人甚至都不敢直视她们。   姬太一与姬宴雪一看就是神族,而谢挚与玉牙白象也显然不是凡人,她们走到哪里,哪里便蔓延开一股惶恐敬畏的情绪。   人们诚惶诚恐地让开道路,哗啦啦跪倒一片人,深深匍匐在地,如同牛羊见到主宰自己生死与命运的牧人,浑身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人甚至吓得脸色煞白,直接晕了过去。   这种程度的恐惧,看来别的神族带给他们的印象,一定不怎么好……   姬宴雪自从进城之后便一直都在皱眉,谢挚知道,她一定想叫他们起来,但又明白,这个时候的人们种族观念分外根深蒂固,即便她说了,他们也断然不会起来,不明白她的意图,只会更加惊恐。   “不习惯吗?我还以为,你之前被那么多人跪过,早已见怪不怪了。”   谢挚直到现在还记得,十六岁时她赴昆仑神山夺宝,前一刻少年天骄们还在争斗,姬宴雪一出来,在场所有男女老少全都寂然无声,齐齐行礼的景象。   “见,自然是见过许多;只是仍然不喜欢。”   人们毕恭毕敬的模样,姬宴雪早已见过太多,因此第一次见到谢挚时,那漂亮的人族少女竟似对她浑不畏惧,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警惕,她反而觉得新奇有趣,心中多了几分留意。   姬太一朝她们抱歉地笑了笑:“这次忘了提前易容,确有几分麻烦……”   往常她在外行走时,通常都会改变发色与瞳色,也不会穿神族特有的银甲,而是以白袍示人,否则便会遇到现在的情况,十分惹人注目,众人跪倒一地,几乎不能前进。   她望向前方,笑道:   “不过好在,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神王大人!”   路上奔来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眼睛明亮,四肢修长,衣着简朴,十分健美,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背负一双神光灿烂的金钺,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大凶兽。   这凶兽头生双角,绿须紫身,遍体皆生森森骨刺,凶恶而又狰狞——正是著名的殷商镇国神兽,饕餮。   它大概就是那傻狗的祖先了……却不知这头饕餮是公是母?   旁人见了这凶神恶煞的饕餮,必定会吓得两股战战,谢挚心中倒是陡然生出了一股温暖柔软的亲切感:   她想起了北海的眼睛婆婆,与那精力旺盛的大白狗。   算来,她已离开了北海三年,不知眼睛婆婆现在可好呢?   婆婆应该还是在小木屋里坐着,专心致志地绣花,而饕餮大概又在草原上疯跑,晚上回来老老实实地挨骂……   想起了自己曾见过无数遍的画面,谢挚不禁一笑。   北海于她有再造之恩,在她心里,北海就像是她的第二故乡一般,永远叫她留恋怀念。   那少女翻身跃下饕餮脊背,朝姬太一行礼,爽朗地笑起来,态度得体自然而又不卑不亢:   “见过前辈!真是让您见笑了,毫丘刚建立不久,还很贫穷荒芜……您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呀,我好提前迎接。”   向谢挚几人也一一笑着问好,并不拘谨羞涩:“不知这几位姐姐是谁?好漂亮呀!”   “是我的朋友,她们刚好也要来中州,便顺路一道来了。”   姬太一按着少女的肩,把她推到谢挚几人面前,动作间可见她们二人十分熟稔。   像所有长辈一样,姬太一面带骄傲欣赏之色,主动将自己喜欢的小辈介绍给生人认识。   “这是朝阳,别看她年纪小,但已经是位神祇了,我之前在九重天上认识的她,也正是她,建立了这座城池。”   九重天上有神族与龙族共同建立的私学,通常只有神圣种族可以进入求学,有时也会破例吸纳一些外族天骄。   帝朝阳,便是进入九重天的第一个人族,比之神圣种族亦不逊色。   她的名气甚至传入了姬太一耳中,她十分欣赏这个外族孩子的胆气与识见,并不介意她的年纪与种族,和她成为了忘年交,即便在帝朝阳离开九重天之后,关系也仍然很好。   “怎么样,是不是十分厉害?”   “……”   ……果然是她。   殷商的开国君主,史书上记载“舞斧钺而驭饕餮”,鼎鼎有名的帝朝阳。   早在帝朝阳骑着饕餮奔来时,谢挚便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现在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却也还是忍不住惊叹。   虽然她知道,帝朝阳成名相当早,乃是一位少年帝王,但当她真正见到她时,还是不免感慨。   年纪真的好小……   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潜渊里挣扎不得出呢。   一位十几岁的神祇……这也太令人震撼了。   思绪一瞬转过良多,谢挚面上却不显半分,仍是温柔亲切,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也是人族,较你虚长几岁,你叫我谢挚就好。”   她可不敢让一位史书留名的前朝君王叫她姐姐,那样她会折寿的吧……!   “那我可以叫你挚姐姐吗?”   却不料少女自己提出来这个请求,眨着大眼睛,满脸期待。   “啊,这个,还是……”   谢挚的婉拒还没说出口,姬宴雪已经上前一步,率先替她道:   “不行。”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且又不容否定,朝阳一呆,不知她们是什么关系,犹疑道:“你们是……”   “朋友。”   姬宴雪揽住谢挚的肩,宣示主权一般故意靠近她,谢挚甚至嗅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气,显得十分亲密,“我名宴雪,也是神族。”   “原来如此……我记住了。”   朝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两人几眼。   是……道侣吗?还是情人?   神族,竟然愿意和人族结为道侣么?   不过,既然是太一神的朋友的话,大概这个姬宴雪,也没有什么种族成见吧。   玉牙白象摇首,并不说自己的姓名,帝朝阳十分善解人意,见她如此,也没有再问。   “你看,这头小象是我前不久才捡到的,是只幼年期的玉牙白象,”姬太一指着小象,让朝阳观看,“我此番前来,也正是为了它。”   说着,姬太一神色柔和下去,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很想见你,看看你回到中州后过得怎么样。”   “玉牙白象一族行踪不定,时常在五州之内迁徙,最近应该是在中州游荡,不知你可有见到它们的踪迹?”   “玉牙白象么……”   朝阳思索了片刻:“前不久,我好像曾听国人说,看到过一群通灵的白象,只是又向东夷去了……那边的水草正在丰美之时,大概它们得等到来年春天,这才往回迁徙。”   “很着急么?您着急的话,我可以找人陪你们同去东夷追踪。”   “急倒是不急……”   目光触及到巴掌大的雪白小象,姬太一微微犹豫,伸手随意逗弄了一下它,小象便用湿润柔软的鼻子轻轻勾住女人的手指,是全然的亲近依赖。   “……”   姬太一抬眸,正对上玉牙白象的眼睛,朝她一笑:“很可爱,不是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叹道:“这小象如此年幼,并不适宜与亲长分离,故此我才想将它送回本族,何况我已经有了一*只小狮子,本不欲再耽搁它……”   “但现在,我却忽然觉得,再养一只小白象,似乎也无不可。”   “也罢。我便暂且带着你吧,若是还能遇见你的族人,再送你回家。”女人点了点小象毛茸茸的脑袋。   “朝阳,你近来可有遇到什么趣事么?有什么困难,也可与我说来,我或可帮你一二。”   其实后者,才是姬太一的主要目的,但她特意说得委婉,怕损伤少女的自尊心。   此时亳丘初建,帝朝阳只不过聚集起了自己的部族,并圈地造城而已。   人族中有许多分散的大小部落,距离殷商建立还有一段时间,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更是还未破壳诞生,只演化出了一个粗糙的雏形;   绝大多数人族还处于蒙昧与混沌之中,活得浑浑噩噩,甚至连野兽也不如。   不过——   谢挚又看了一眼朝气蓬勃的少女,她看起来,与史书上勇猛善战的殷商帝王相差颇大,简直一点也不像,但她知道,她就是她,只是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罢了。   之后几年,以亳丘为起点与中心,在帝朝阳的带领下,商人的势力飞快地发展起来,变得繁荣强大,一跃成为了中州东方的新起之秀,后来更是统一了所有人族部落,建立起了第一个人族国家——殷商。   但这未来发生的一切,现在的少女朝阳,都并不知晓。   朝阳笑道:“困难确有许多,不过并不值得拿出来叫您烦心,我自己都能解决;不过有趣的事,眼下倒真有一件。”   “哦?什么?”   姬太一感兴趣地扬眉,她向来很喜欢一些新奇事物,“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前不久,隔壁部落传来一桩奇闻,说是他们那里长出了一株很奇怪的莲花,它生长的速度奇快无比,第一日还只是嫩芽,第二日便已有一人高;   第三日时,更是已如巨树,到现在,已经长得如一座山峰一般庞大。”   “莲花?看样子,似乎是株天赋奇佳的植物天骄……”   姬太一的眸光动了动,谢挚知道,她一定是被引起了兴趣。   在来中州的路上,太一神才刚跟她说过,想要养一棵可以修行的花草;   眼下这株长速奇快的古怪莲花,可不正是送上门来了么?   “怎么样,您要不要去看看?”   朝阳笑着问,她很了解这位与她亦师亦友的长辈,知道她天性好奇,而又有些贪玩的孩子气。   果不其然,太一神一口答应下来:“好啊,听你这样说,那自然要去看了。”   “你们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女人笑问谢挚她们。   “我们也颇感好奇,愿一道前去观看。”   这是太一神创造的秘境,她便是解开秘境的关键所在,谢挚早已打定主意要跟紧她,听她询问,又怎可能不答应。   倒是一直静默不语的玉牙白象,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了一点复杂的神色:“大人……”   她魂体受损严重,不能再多消耗自己,只是静静看着主人,便觉满足开心,故而一路极少说话,姬太一听她忽然开口,倒有点惊奇,温和应道:“怎么了?”   玉牙白象不答,回头看了一眼谢挚。   谢挚只觉她这一眼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却说不出来。   “……不。没什么。”玉牙白象轻轻摇头。   这只是一个秘境,并不是真正的万年前,换而言之,历史早已经发生了,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着谢挚,她还是不要阻止主人了。   “真的没有事么?”   “没有。”   姬太一也没有再多问,“好,那么,我们便动身吧。”   朝阳和饕餮走在最前,为她们引路,照旧是玉牙白象和姬太一走在一起,谢挚与姬宴雪稍稍落后。   除过想与姬宴雪说话的原因之外,玉牙白象等了太一神那么久,谢挚也不想打搅她们俩的相处。   谢挚小声问姬宴雪:“方才朝阳……你怎么……替我拒绝了?”   神帝答得一派理所当然,像是丝毫没意识到这举动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行么?难道你想她那样叫?”   “自然是不想,但——”   姬宴雪替她拒绝,固然是省了她一番口舌,不过总感觉,有些不合适,显得她们好像很亲近似的。   算了。   姬宴雪要怎么样,就随她去吧,反正她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听,还是会照旧我行我素。   朝阳所说的部落离亳丘城并不远,出了城,再过一片密林,便可在一处临河的平地上看见许多简单的竹木建筑,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河湾处一棵巨大的植物。   它极高,茎秆比数棵巨树合围还更粗大,远远望去,真如一座小山一般,奇特的是只长了三片莲叶,片片都如同巨人的手掌,仿佛能托举起日月星辰,最顶端生有一枚火红花苞,散发着惊人异彩,更仿佛是天火的精魂。   “这株莲花,看起来确实不凡……”   谢挚也不禁赞叹,“我在红山书院时曾有一位荷花师姐,不知是否与它有些渊源。”   最神奇的是,即便离得这么远,她望着这莲花的时候,身上还是忽然漾开了一股莫名的悸动,甚至连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变快了。   就好像……她与这莲花,曾经很熟悉似的。    第336章 怪莲   就在谢挚困惑之时,河边的人们却忽然动了。   他们围着那株巨莲齐齐下拜,不断叩首,口中呼喊有声,极为狂热虔诚,最前方更是有打扮华丽怪异的大巫边歌边舞,头戴面具,旋转不休。   “他们这是在……祭拜它么?”   看样子,这支河边的部落,是把这株神奇的莲花当做神花或者祥瑞来崇拜了。   这个时期的人族,原始宗教气氛还很浓厚……   谢挚从未见过远古先民祭祀,这场景颇为奇特,观之令人心神不宁,理性上想要走开,不愿多看,但又带着一股感染人心的的狂热气氛,好似一面连着心脏的大鼓被重重敲响,蔓延开一圈圈无形波动,叫人的血液在面皮下一粒粒激昂跳动。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吧,现在去,恐怕不大合适。”朝阳观望了片刻,说。   祭祀乃是大事,对一支部落来说非常重要,倘若被外人打乱,他们必定要勃然大怒。   虽然以她的实力来说,即便没有姬太一与姬宴雪同行,也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但她并不想恃强凌弱,更不愿仗势欺人。   果然,姬太一认可道:“那我们便等等吧。”   不多时,歌舞终于结束,为首的大巫一挥手,身后的人早有准备,立即毕恭毕敬地捧着数十陶盘走上前来,放下陶盘,再次叩首,这才缓缓退回。   ——在那竭力制作得精美的陶盘上,赫然摆放着数十颗滴血的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双眼紧闭,灰白的脸上仍然残存着生前的恐惧痛苦。   “这,这是……”   这血淋淋的场景极有冲击力,谢挚脸色发白,后退了一步。   谢挚不怕血,也并不是胆小虚伪之人,死在她手上的性命也有不少,但她也仍然不能接受,用这些活人……去祭祀一株花。   姬宴雪在谢挚身后扶住她,为她稳住身形,目光冷静地投向那些陶盘。   “——人祭。”   远古的残忍祭祀——虽然当时的人们看来并不残忍,人命在这时,比牛羊还要低贱——会将人作为祭品献给神明,祈祷以此能为族人带来好运。   虽然谢挚曾在书中读过相关的记载,但远远还是比不了亲眼目睹所带来的震撼。   她悄悄观察了一下其余人的神色,只见玉牙白象神色不动,并不在意;   朝阳面色坦然,应当已是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   只有姬太一,目中隐露不忍之色,微叹一声,移开了视线,但她也究竟没有多说什么,或者上前阻止。   她知道,个体的努力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即便她这次阻止了,也并无用处。   “很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看了。”   姬宴雪察觉到了谢挚的心神波动,传音道:“不要太在意,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谁也无法改变。”   “……我知道,谢谢。”   女人的语气谈不上多么温柔,但谢挚还是听出了她话语间隐藏的浅浅关心。   这一点关心,对姬宴雪来说,已算很不容易了。   怀着感激,谢挚拉着姬宴雪的手,在自己脸颊边贴了贴。   这是她在北海时和眼睛婆婆相处养成的小习惯,婆婆目盲,不能视物,虽然有神识帮助,但还是喜欢轻轻触摸谢挚的面庞。   谢挚并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便见前一刻还镇定从容的神帝忽然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神情,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复杂。   好会蛊惑人心的人族……   最可恶的是,谢挚还不是出于有意,完全是无意识的,但她却偏偏受到了这致命的引诱。   谢挚过去,就是这样对云清池的么?   怪不得那白衣宗主会迫不及待地对她下手,谢挚这样,简直在逼人堕落……若不是她品行高贵,大概也会步云清池的后尘。   姬宴雪知道自己不该与云清池比较,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但这种种复杂心绪,却绝不能对谢挚说。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此地。或许她永远也没机会的……   最终,神帝也只是敛去一切心情,泄愤似的捏了捏谢挚的脸,低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可恶。”   人族可恶,他们阴险而又狡猾;   而在可恶的人族当中,谢挚是最可恶的一个,她居然宁可喜欢那个云清池,也不喜欢她。   这是什么坏眼光?云清池有什么好?姬宴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女人只会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高洁模样骗小孩子罢了……   她不屑于伪装,反倒被云清池给比了下去,实在是不可理喻。难道真实不比虚假的完美更好?   还是说,谢挚就专吃云清池那一套?   可她与云清池,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该死,她是绝不会学云清池的,哪怕谢挚喜欢,也不行……   谢挚不知道姬宴雪一瞬间心中滚过的众多思绪,她只见女人神色变幻,不知想到了什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说她“可恶”。   奇怪,姬宴雪刚刚还好好的,她最近也没有惹姬宴雪,怎么她就忽然“可恶”了?   谢挚倍觉莫名其妙,但当她小声问姬宴雪何出此言时,神帝却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好像她这问题很傻似的,转过头去,不作任何回应。   姬宴雪真是全天下最捉摸不定的人,动不动就不高兴了……谢挚只能如此腹诽。   谁要是以后和她一起生活,岂不是十分倒霉?   “……请大人赐福!”   繁复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大巫连声呐喊,对怪莲顶礼膜拜,请求它显现神威。   怪莲似有神智与自我意识,闻得众人狂热祭拜之声,如一个巨人弯腰那般,竟然真的缓缓弯下茎杆,俯视崇信它的子民。   “啊!神花显灵了!神花显灵了!”   许多人激动得脸颊涨红,痛哭流涕,注视怪莲的目光变得更加热诚。   它用顶端的莲花接近了跪在人群最前的大巫,大巫闻到浓郁的莲花清香,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水雾弥漫的湿润大泽之中。   “……”   大巫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便正与这硕大无朋的莲花对视上。   这美丽到极致的莲花朝着他一点一点盛放,如同在他眼前展开一个绚烂绮丽的梦境,大巫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这莲花似是一个神秘生灵的眼睛,几乎要吸取他的灵魂。   “神花大人……”   在被神明眷顾的极度敬畏与狂喜中,大巫脊背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痴迷。   他指向那些盘子里盛着的头颅:“请您享用祭品吧,他们都是新鲜宰杀的人牲——”   下一刻,那莲花便猛地张开所有花瓣,将他整个人吞了下去。   死寂。   前一刻还在不断叩首的人们全都呆住,像是心智短暂停滞,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啊!神花吃了祭司!神花吃了祭司!”   直到不知是谁哆嗦着发出一声“跑……”,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尖叫着四散而逃。   怪莲立即追击,迅猛地扑袭出去,茎杆疯狂扭动扫荡,三枚叶片如同三条手臂,揽住人群直往莲花中送,虽然是一株不能移动的植物,但却比绝大多数猛兽都更加敏捷快速。   一时之间,这片河湾空地完全变成了血腥的杀戮场,绝望的哭叫震天响。   这根本不是什么神花,分明就是一株食人魔莲……!   谢挚观察力敏锐,她看得分明,那怪莲似乎对血肉有一股超乎寻常的渴望,每当它吞下人时,茎杆都会兴奋地流动血色红光。   它吞下第一个人,也即那个大巫时,茎杆上的红光闪烁得最为明亮;   但之后它吃下的人越来越多,兴致却好像逐渐降低了,不仅捕食的动作变得迟缓懒散,连红光也变得黯淡许多。   “它对食物很挑剔,倘若不能满足它的要求,宁肯饿着也不愿再吃……”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谢挚的心头——这样的举动与特性,她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没等她捕捉到记忆中久远的碎片,姬太一已经跃了出去,立在那株怪莲的正前。   “哧——”   金光一闪,怪莲的三片叶子便轰然落地。   太一收回并拢的双指,如在庭前散步一般迈步向前。   女人的金发与白袍被风卷起,露出她美丽的面容。   只是那双往常总是温和宽容的碧眸,此刻却只有淡淡的冷芒。   “滥杀生灵,这可不对。”   谢挚远远地看到,在发觉姬太一存在的同时,怪莲茎杆上的红光一瞬间猛然大盛。   它很兴奋。   人群还在惊惶逃窜,但怪莲已经对他们再无半点兴趣。   在珍馐面前,糟糠就黯然失色了。   它撇开了人们,任由他们逃离,只是缓缓垂下最顶端的火红莲花,对准了姬太一——这世间最强大的生灵,同时也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最丰厚的奖励。   它有一种隐约的预感,假如能够吃掉姬太一,它将会膨胀长大到覆盖整个五州,甚至冲出星星海。   “你想吃我?”   姬太一也发觉了这怪莲的意图,好似听到了一个过于荒诞的笑话,微微惊愕地笑起来。   她在笑它的异想天开与不自量力,但是因此,姬太一却对它起了一些兴趣,决定暂且不杀它,先看看它的本事。   “行啊,可以。我准许你吃掉我。”   女人舒展了一下手臂,神色轻松:   “……如果你可以办到的话。”   怪莲猛地张开所有花瓣,神祇的圆光也在姬太一脑后亮起。   几乎在战斗开始的同时,胜负便已分出——   怪莲被切割成无数碎片,在空中下了一片花瓣雨,纷纷扬扬地落在姬太一的头上与身上。   而姬太一甚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术法抑或武器,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而已。   姬太一伸手,看着一枚光华灿烂的种子落在自己掌心。   “是它的种子……”   “这莲花没有死,而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生命。”   女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莲种,透过种皮,她感受到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它似乎还曾吞食过神祇,怪不得,这支部族会对它如此崇拜……”大概是见它竟能杀死神明,所以认为怪莲可以成为他们新的保护神。   这时谢挚几人也奔了过来:“大人!您打败它了吗?”   “是的,”姬太一将那枚种子递给谢挚,让她观看,“不过并未杀死它,更没有收服它。”   “你看,它还活着。”   “我虽毁灭了它的原身,但它又结出了一颗莲种……这有些像真凰一族的涅槃重生,倒不如,就叫它涅槃种。你以为如何?”太一沉吟。   捧着莲种,谢挚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女人的话音她已再听不清,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耳朵里不断嗡鸣。   这震耳的嗡鸣如万千水流,汇聚在一起,终于成为巨浪,只有三个字,在谢挚心间脑海回荡不休。   ——涅槃种。   诛天魔莲的……   ……涅槃种。   这食人的怪莲,原来就是诛天魔莲;   它的种子,原来就是后来种在她心脏里的涅槃种;   而这涅槃种的名称,最开始,居然是太一神起的……   怪不得,在方才远望怪莲时,她会觉得它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可不就是熟悉么?谢挚咬牙按住胸口。   它曾在她身体里,深藏了十几年,吸取了十几年的血液。   谢挚抚过涅槃种的表面——是的,数年前在潜渊边,她硬生生从心脏中剖出的,就是这一颗。   但是,又好像有些……细微的不一样。   抑制住心中的恍惚,谢挚勉力让自己冷静。   她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枚种子,这次终于发觉了不同。   与她记忆中的涅槃种相比,现在捏在指间的这颗,明显力量更小,色泽更淡,表面流转的光华也更弱。   是因为它在后世还有新的成长吗?还是……   玉牙白象急奔几步,背对着姬太一,刻意挡住她的视线。   女人捧住谢挚的脸,想让她看着自己,谢挚感受到象神冰凉清洁的气息:“小挚,冷静一点……”   “别碰我。”   谢挚反应剧烈,扭过脸去。   幅度不大,却很快速。   这曾是她少年时最渴望的碰触,但现在,玉牙白象却想用这来安抚她,这让她感到以前的自己悲哀又可笑。   玉牙白象看到晶亮的泪水在谢挚脸边滑过,又被她用力擦去,她只能看到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起伏的胸口,以及脖颈上显出的筋络:“你……你骗我……”   玉牙白象没有对她说实话,从最开始,她就在骗她。   她分明就知道这涅槃种的来历,但她却对她刻意隐瞒。   归根结底,她的心里只有她主人,她只是一味想让她找到诛天魔莲,以此来复活太一神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玉牙白象也要骗她?   玉牙白象垂下了手,竟是有些无措,许久才道:“我没有骗你……小挚。至少,我没有想骗你……”   “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   她认为,这些事情,谢挚还是不知道的好,但却没想到,谢挚有一天,竟能“回到”过去,亲眼目睹涅槃种的诞生。   象神的残魂抬手,似乎想要抚摸谢挚的头;   但又忽然意识到,长大后的谢挚比少年时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轻而易举便抚到她柔软的头发,那个永远信任她、依赖她,会乖巧地依在她膝上的大荒少女,也早已消失了。   除过忠诚于主人之外,玉牙白象对万物都十分淡漠,最开始见到谢挚时,她确实只有利用之心。   但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它不知不觉地溢出了原始目的,甚至连玉牙白象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玉牙白象苦笑了一下:“它是后来埋在你心脏的涅槃种,但又不是。”   “至少现在,它还不是。”    第337章 再生   “……‘现在还不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颇怪,谢挚问。   玉牙白象却只是摇首不答:“你接着看就知道了。”   姬太一看出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只作不知,问道:“怎么了?你们觉得不妥么?若是你们喜欢,也可以给它起个别的名字。”   “并无不妥……”   谢挚也知道她只不过是想递个台阶,从中调和一二,苦笑一下,将莲种递还给太一。   “涅槃种这个名字已很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梦呓般轻声说。   诛天魔莲和它的涅槃种,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会在后来埋入她的心脏?   这是天生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那背后的主使者有何目的?   她和这涅槃种,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曾积年累月地困扰着小时候的谢挚,在她心间久久盘旋,让她不得安宁;   不过后来,随着谢挚遇到玉牙白象,渐渐能够驾驭涅槃种,教它为己所用,之后又将它生生从胸口剖出,在潜渊下死又复生,与涅槃种再无任何关系,北海生灵牵动着她的心,占满了她的生活,她便很少再想起这些注定得不到回答的疑问了。   直到现在,在这“过去”的五州,亲眼目睹太一神如何斩杀魔莲,如何为涅槃种命名,谢挚才恍然被烟海般的过往记忆击中。   旧时的困惑不解如同贝壳,被潮水推着,再次返至她的心田。   还有宗主,为什么一定要那颗种子,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与她接触?她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内情……?   凡此种种,不敢细思。   谢挚越思索,心间便越发凉。   她攥紧拳头,呼吸愈重,只觉自己被一个久远巨大的阴谋所重重包围,却无法勘破摆脱。   “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么?”   姬宴雪注意到谢挚的异状,皱眉询问,想了一想,虚虚按住谢挚手腕,顷刻间神识已扫遍她全身。   她看着风流不羁,其实颇为注意与人之间的肢体接触,既视谢挚为小辈,便绝不逾矩,之前对谢挚最亲密的举动,也只不过是虚揽着肩膀、抱她移动而已。   谢挚被姬宴雪触及手腕,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没事……”   她垂下眼,下意识便想收回手,却被神帝握紧手腕。   谢挚从未见过姬宴雪如此严肃冰冷的神情:   “你的身体很奇怪,脆弱得不像是一个修士该有的躯体,似乎常年受到什么东西折磨征伐。”   “告诉我,这是云清池做的吗?”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谢挚不想回答,抬眼和她对视。   “倘若不是,我会助你修养身体,不再苦痛。”   姬宴雪为谢挚体内渡入仙力,谢挚只觉一股暖流涌入身体,旋转几周,最终缓缓流进道宫宇宙,极为舒适熨贴,连骨骼筋脉都似被温泉泡得软化了几分。   姬宴雪的仙力也如她这个人一般,带着一股光明浩大的气息,金光璀璨,而又叫人不可忽视。   她的身体,好像很喜欢姬宴雪……   “……而如果是的话,那么这天衍宗的宗主,就该换个人来当了。”   姬宴雪说得笃定随意,谢挚知道,这不是大话,更不是虚言。   摇光大帝言出必行,从不说谎。   她办得到。   ——只要她想。   “你好像很讨厌云清池……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谢挚忍不住问了一句,姬宴雪渡进来的仙力弄得她身体暖洋洋的,连精神也放松了许多。   云宗主的名声何其好,五州生灵都对她十分崇拜敬仰,连远在东夷的白芍,也视她为偶像;   唯独姬宴雪,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宗主,之后更是屡次表现出厌恶与敌意。   难不成,她们俩天生就犯冲?   “讨厌她还需要缘由?”   姬宴雪一派我讨厌她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罢睨向谢挚:   “怎么,你不会还对她余情未了,还跟以前一样,不能听我说云清池半句不好么?”   圣花秘境里,谢挚对云清池痴心一片的傻模样,给姬宴雪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谢挚当年怎么不顾她的警告,把她的好心提醒当作挑拨,恼怒地甩开她的手,言之凿凿地表示,“哪怕阿清是乞儿我也会喜欢她。”   谢挚被噎得一顿,经姬宴雪一说,她也想起了自己当年说过的话,颇感尴尬:“什么啊,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没想到,让姬宴雪给说中了,宗主真的不是好人,也确实骗了她……   可是十六岁的她,却一点也不相信姬宴雪的话。   现在想来,确是她错怪了姬宴雪,之前一直对她心怀偏见,印象不好。   倒是姬宴雪大度,不与她计较,如今还处处帮助她。   怀着歉疚,谢挚轻声道:“摇光陛下,从前,我年少无知,一心只知情爱,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对你多有误解,得罪之处,还望勿怪。”   “若要怪,早就怪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这句温言低叹似含着无限包容,听得谢挚心中一震,待要抬头细看女人神情,姬宴雪已松开了她的手腕,恢复了往日模样。   神帝颇骄傲道:   “怎么样,是不是舒服了不少?神族的生命符文不仅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只不过后者很少为世人得知。”   谢挚感受了一下全身:“是的,很……舒服。”   又眼眸清亮,开玩笑道:“五州当中,被神帝亲渡仙力疗伤,获此殊荣的生灵,我是不是头一个?”   姬宴雪道:“从前从后,都只有你一人而已。”   “是么……”   谢挚忽然觉得,不论涅槃种与她身世的真相怎样,都似不大重要了。   她们二人低声说话时,向来没有人打扰,都会识趣地避开,姬太一便是去了河边察看。   魔莲的扎根处此刻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坑洞,她想过去看看,能否在那里找到什么特别之处——植物茂盛得惊人,大多是根须下埋着什么肥料,供给它充沛的能量。   不知发现了什么,姬太一朝谢挚这边招手道:“朝阳,小挚,你们来看!”   众人忙围过去,太一张开手,指尖赫然沾了一些奇怪的粉末,分明漆黑,却隐约闪烁金芒。   “这是……”   谢挚也抹了一点细细端详,手腕上久无动静的黑环不知感知到了什么,竟有异动,在她腕间微微嗡鸣。   这枚黑环是数年前在歧都西市,宗主于金蟾小店中赠给她的,说这乃是混沌母气,极其珍稀,还说即便是真龙的水晶宫里,也只藏有这么一枚。   现在想来,宗主之所以能够精通上古文字,并对龙族秘辛知道得如此清楚,恐怕也只是因为……她是真龙的第二法身罢了,自然能对水晶宫的宝物如数家珍。   真要论起来,宗主身上的疑点其实不少,但谢挚当年年少单纯,且又一心沉浸于情爱当中,反而当局者迷,丝毫没有起疑。   后来在北海的矿洞下,巨人挖矿时无意放出一股黑雾,也是混沌母气的一部分,被谢挚收服,纳于圆环之后,可以变幻成无穷形状——谢挚便常常将它化为长刀使用。   姬太一接过谢挚的话,解释道:“这是混沌母气,乃是天地初生时的残留,也可以说,是一部分实体大道,与大道本源有关。”   “我曾听闻,真龙的水晶宫里,就藏有一枚混沌母气,不意今日,在中州也能发现它的踪迹。”   黑金粉末在女人指间簌簌而落:“只不过,它好像已经被吸干了,现在这些,只是些无用的杂质。”   “是被那株魔莲吸干的么?”谢挚立刻联想到。   “大概。”   太一推测道:“或许,那株魔莲其实并不是植物,甚至也不是生灵,更接近于……一种物体?或者说,是混沌母气的变异。”   “那么它食人是为了汲取能量么?”   ——就像后来的涅槃种吸取谢挚的血液一般,“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它见到您的时候格外兴奋,大概是因为您是五州的最强者,而在它看来,也就是世间最珍贵的美食……”   “到底真相为何,一试便知。”   太一笑笑,以指作刀,在掌心轻轻一划。   金色的神血淅沥而下,正滴在涅槃种的表面上。   谢挚惊讶:“您这是要——”   “如它所愿,将我的血液与神力给予它,催它生长。”   “我们在这思来想去,实在麻烦,干脆,就让它的目的达成,看它到底能翻出什么风雨。”   倘若放在别人身上,这毫无疑问都是一个疯狂且危险的举动,但对姬太一来说,却全然不是如此,连谢挚也说不出什么劝阻之语。   ——她有承担并解决一切后果的能力。   “好……那您多加小心。”   谢挚紧张地注视着姬太一的神血缓缓渗入涅槃种的表皮,如干裂的大地终于遇到珍贵的春雨一般,立即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   几人屏息等待了片刻,涅槃种却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没有动静?”谢挚有些犹疑地说。   她话音刚落,涅槃种便爆发出万丈金光,如喷泉一般“哗——”地一声涌出无数璀璨符文,灿烂霞光喷薄而出。   而在那霞光最凝练的中心处,赫然是翠绿如玉的茎杆。   它在极速生长!   仅仅一眨眼之间,莲杆便已拔高数丈有余。   不过不同的是,魔莲这次的体型远没有之前巨大,而是缩小了许多,但气息却并没有随之有丝毫减弱,反而还比从前更加精粹强大。   魔莲逐渐减慢了长高的速度,开始慢条斯理地伸展枝叶*。   第一片莲叶缓缓展开,散发着丰沛的生命气息。   第二片莲叶也随之探出,携带着浓郁死气。   紧接着是第三片莲叶。   它更加奇特,竟然是前两片莲叶的混合与交融。   太一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莲花果然正是汲取混沌母气而生,其构造暗合大道真谛,包罗万象,妙不可言。”   这如同将世界如何诞生演化直接展现出来一般,能够亲眼看到此番景象,是极珍贵的造化,堪称可遇不可求,倘若有正处于瓶颈的修士在此,或许能够直接顿悟突破。   “小挚,宴雪,你们二人要仔细观看,牢牢记在心间,对你们日后修行与观悟大道,都大有裨益。”   “明白,多谢您指点。”   不用太一神说,谢挚与姬宴雪自然也能感受到眼前景象的珍贵与不凡,都赶忙聚精会神,在识海中细细推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几乎不觉时间流逝。   “……要开花了!”   直到朝阳低呼了一声,二人才从识海中拔出心神,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眸清明,气息超然,似有所悟。   谢挚现在仍是斩己大圆满境,之前她在真凰仙岛上一面等待白芍,一面炼化佛陀念力,那时便几有破境之象,被她强行压制下去,才没有立即登仙。   在方才,她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破境倾向,但顾及此刻的时机并不适宜,还是没有选择在秘境中突破。   不知为何,姬宴雪神情间也有一抹极细微的恍惚之色,又很快被她压下。   姬宴雪再突破的话,就要成神了……   不过她并没有寻到成神之法,应该还不能成神吧?所以,她是在黯然神伤吗?   谢挚用眼神问她:“没事吗?”   “没事。”   姬宴雪摇首,作为回答。   魔莲要开花了。   在魔莲的顶端,三片叶子的保护下,缓缓拔出一枚幼嫩的、火红的花苞,像美玉一般晶莹光润。   连观看它的几人,一时之间也有些心神恍惚,喃喃叹道:“……这真是一朵……很美的莲花。”   “是啊。”   太一也轻轻点头。   花苞一瞬膨大盛开,对准金发女人,露出了美丽而狰狞的真面目。   那重叠的花瓣,如同一圈圈野兽的尖牙。   金光一闪,在扑向姬太一的半路上,魔莲再次被姬太一斩碎成千万片。   “要是它不想着吸我的血的话,就更可爱了。”   相似的场景又发生了。   一枚新的涅槃种,再次落在姬太一掌心。    第338章 剑心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困惑地皱眉,而太一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将那枚新种子递给她,笑道:“小挚,你来看。”   这枚新诞生的魔莲种子,明显比之前的那一枚更强大了几分,连表面闪烁的光芒也更加灿烂神秘,携带上了一抹圣洁的气息,那是姬太一的血与神力才带给它的。   “涅槃种这个名字起得十分合适,不断死去,不断重生,正是它的特性所在。”   “而且,它这次结出的种子更强大了,我猜想,它还能继续成长。”   “你不想看看,它的极限在哪里吗?”   谢挚点头。   “好孩子。”   姬太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接过莲种,将血重新滴在它的表面,只留谢挚一个人在原地愣神。   ……太一神揉她头发的动作与叫她“好孩子”的口气太过熟悉亲昵,也太过自然,叫她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她们情谊深厚,认识了很久一般。   虽然确实是这样,但对这个秘境里年轻的“姬太一”来说,她,谢挚,只不过是一个刚认识还没几天的陌生人吧?   然而,姬太一待她,却似比待姬宴雪,这个真正的同族后辈更加亲厚一些。   对一个陌生人,太一神也能如此亲近信赖么?   还是说,她对她一见如故,格外喜欢?   谢挚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暂且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就在她思索之际,一股奇异的波动在姬太一周身悄然弥漫开来。   “不要过去,离远些。”   姬宴雪拉住谢挚的手腕,示意她切勿靠近。   “太一神的小世界已经展开了。”   “每位神祇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小世界就是大道图景的演化,据说太一神的小世界十分玄奇,并没有具体的实体,可以随心所欲,随时展开。”   莲种在太一指尖缓缓悬浮而起,谢挚注意到,莲种所处的几寸空间都变得模糊了,看样子,太一神是用自己的小世界笼罩了它。   女人再一指,那莲种竟然凭空分离出无数枚新的种子,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如圆环一般层层围绕住太一的身体,一枚比一枚更加臻于完美无瑕;   到末尾的最后一枚时,已与谢挚记忆中的那枚涅槃种别无二致。   太一神掌上的伤口没有愈合,金色的神血还在流淌,被牵引而起,如丝绸般在空中飘舞,被这无数莲种不断吸取。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时间与空间一体两面,太一神的小世界,即名为‘宇宙’。”   姬宴雪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这位神族过去与未来最伟大的神祇,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竟有机会,能够亲眼目睹大名鼎鼎的小世界“宇宙”如何施展。   “所以,也有人据此称太一神为——”   “时空之神。”   正如现在,太一神直接把未来将要重生的所有涅槃种都排列了出来,如此,她便不用再大费周章,需要重复许多次,才得到最终的结果。   太一神抬起食指,朝面前的空间虚虚一点。   “一次又一次来的话,实在太慢;还是一次性解决掉你罢。”   所有的莲种,刹那间同时崩解。   太一摊开手,最终诞生的莲种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她手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   “真贪心,喝了我好多血。”   她轻轻抚摸莲种,感到自己与这涅槃种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涅槃种对她既怀有一股刻入骨髓的敬畏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孺慕。   ——她亲手杀了它无数次,但也用自己的血让它无数次重生;   她既是它杀身的仇敌,也是它新生的母亲。   它是她亲手饲养出的魔莲。   姬太一合上眼睛,在心底叹。   “你已到达了完美境地,无可再演化;但我知道,你仍然极其危险,只要离了我,便还会再接着吃人。”   “既如此,我这里倒与你有个好去处——”   金光随着姬太一的动作而迸发开来,谢挚只觉仿佛有人在自己面前抽出了一截太阳,以至于短暂地失去了片刻视觉;   光影再重新回到她眼中,终于恢复了视力之后,她看到一把璀璨无比的金剑握在太一手中,剑身水一样微微颤动,像融化的金焰,随时都要舞动流淌,若无太一握着,恐怕随时都要飞逃消散。   “眼睛疼?”姬宴雪问。   “有点……”   被姬宴雪一问,谢挚这才发现自己眼眶酸痛,几欲流泪。   “闭上眼。”   谢挚没多想,几乎是下意识闭上眼,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姬宴雪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简直没有道理。   尤其姬宴雪还颇为愉快地低笑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谢挚更窘,闷闷道:“不许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要听,因为……因为我是昆仑卿,”谢挚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快被她忘记的封号,强词夺理道:“你来自昆仑神山,自然应当听昆仑卿的话。”   “昆仑卿?这是人皇赐你的封号吗?”   姬宴雪笑了起来:“人族的封号,我可不认。众所周知,外族要想与昆仑山有关系,除非……”   “除非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姬宴雪却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谢挚闭着眼睛,微微仰着脸,专心地听她要说什么,长睫柔软,唇瓣鲜润,全不设防,分外乖巧;   姬宴雪心中忽然莫名升起一个念头,想捂住谢挚的眼睛,感受她鸦羽般的睫毛在掌心划过,那时她一定会受惊地微微颤栗,俯身下去,轻轻吻一吻她。   “……怎么了?”   姬宴雪不作声,周遭的氛围似乎有点奇怪,因为看不见与不知道姬宴雪要做什么,谢挚心头有点淡淡的不安,身体也颇为僵硬。   在这不安里,熟悉的香气接近,安抚了她的神经。她感到姬宴雪握住她的肩,轻抚了一下,低声道:“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姬宴雪的声音,是她从没听过的温柔。   谢挚毫不怀疑,一旦她睁开眼睛,姬宴雪便会将这罕见的温柔尽数收敛。   顿了顿,神帝又含笑调侃:“明明小时候胆子那么大,怎么长大之后,还不如从前了?”   谢挚本能反驳:“我才没有怕……”   但不知为何,她竟也不再紧张,真的渐渐放松下去。   冰凉清新的感觉在眼皮上一触即逝,谢挚被冰得浑身一颤,忍不住问:“好了吗?”   “好了,睁眼吧。”   谢挚睁开眼感受了一下,发现眼睛竟一点也不疼了。   不仅如此,还双目清凉,仿佛被冰水洗涤过一般,视物格外清晰透亮。   姬宴雪将手中的冰块给谢挚看,这冰块呈椭圆形,莹洁剔透,比起冰,倒更像一块过于寒凉的水晶。   “这是昆仑山巅的冰髓,最适宜医治眼伤,神族幼年练习大观照瞳术负伤时,便会以此治疗。”   原来如此……   谢挚道过谢,又问:“那你小时候受过伤吗?”   “没有,我不论学什么都很快,从未负伤。”   姬宴雪将那枚冰髓干脆利落地抛给谢挚,冰髓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亮的弧线:“送你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   谢挚接住,冰髓上还带着一点姬宴雪的体温与香气,令她有点不敢久握,慌乱似的,就想将它塞进小鼎里去。   “我觉得你需要。”   ——谢挚之前居然能喜欢云清池,可不得需要冰髓洗洗眼睛才好?   “没事吧?”   察觉到剑光灼伤了谢挚的眼睛,姬太一很歉疚地看向她们,“抱歉,这剑是活的,我至今还没能驯服它。”   活着的剑……   看来,这把剑就是后来,她在梅先生的收藏品中翻到的那柄灰扑扑的剑。   ……同时,也是她转赠给白芍,并吃掉了白芍道宫的……那柄妖剑。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剑身,谢挚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就是它,害了白芍,让她修为尽失,不得不重新开始修行。   谢挚得承认,自己对这把妖异的剑怀着怨气,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倘若白芍修为还在,是否便不会将她推开。   但现在再想这些事,也毫无用处了。   万年后的断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谢挚的小鼎之中。   她当年离开东夷的时候,怕这断剑再害人,将它也一并带走了。   佛陀说得对,它会吃人,而且很危险——可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朋友,北海巨人一族的炼器宗师,取星火为我打的剑。”   “准确地来说,它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剑,只是剑的雏形,如同一个无心的人,空有蛮力,却无法控制;又像一支缺少主帅的军队,群龙无首,争斗不休,各自为营。”   太一神说话的时候,那金剑还在竭力挣脱女人的手掌,向外逃逸,凡是被它接触到的地方,连空气都在啸叫嘶鸣。   “我一直都在找寻,能制服这把剑的‘心’,之前也曾试过许多宝物,但都会瞬间被它吞噬。”   姬太一将涅槃种捻起,笑道:“不过现在,我却似乎找到了最适合它的东西。”   就是魔莲的涅槃种。   她有一种预感,涅槃种会和这把活着的剑相辅相成,无比契合。   姬太一横过剑,轻轻将涅槃种按入剑身,如石子没入水流一般,轻易而又悄无声息。   “嗡——”   涅槃种没受到什么影响,好像脊椎里钻入一条毒虫般,金剑却疯狂地颤抖起来,在空中挣扎不休,表面更如沸水一般翻腾,几乎失去了剑的形状,化为一道流光,一瞬射向天际,一瞬又迸入地面,似乎正在经历什么极其痛苦的蜕变。   “它正在寄生这柄剑……”   谢挚惊异地观看着,胸口隐隐作痛,由这幅画面,也想起了涅槃种如何在自己的心脏中安居。   “……或者说,在与它融合。”   这个过程有些像牧人驯服烈马,不知过了多久,金剑终于精疲力尽,再无反抗的力气,悬浮在空中静静休息。   而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一块完整的土石,都被它斩得粉碎。   暴烈的金焰缓缓敛去,涅槃种已经完美地镶嵌在了剑身中央,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在金剑上延伸出无数美丽的花纹,散发着朦胧圣洁的光晕。   成功了。   金剑拥有了“心”,不再逃脱逸散。   姬太一试探着将手指贴近剑侧,金剑像小狗一样,亲昵地蹭了蹭女人的指尖。   “原来是这样……”   看到这一切,谢挚还怎能不明白。   怪不得那断剑会吃人……因为魔莲的涅槃种与它融合,寄生了它,让它也沾染上了魔莲的特性,喜好吸取精纯能量。   而白芍的道宫,毫无疑问,正在它觊觎之列,只是畏惧于谢挚识海中的《五言经》,这才一直没有动静,隐匿不发。   直到谢挚与佛陀战斗时,它再也禁不住诱惑,引诱了白芍,与它交易。   现在,金剑已经与涅槃种不可分割,互为一体——涅槃种做了金剑的心,而金剑也为涅槃种供给了形体。   这的确是一把亦正亦邪的妖剑,若无太一镇压,必定会为祸世间。   这么说来,涅槃种曾是太一神佩剑的一部分?谢挚默默思量。   不仅如此,还似乎是核心所在。   只是不知道,它后来是怎么从太一神的剑上剥落,又怎么埋进她的心脏里去。   “好乖……”   太一像是被新生的金剑可爱到了,忍俊不禁,连声音也柔和了下去。   “如此,我便既可以看着你,让你不做坏事,也能将你的天赋发挥出来,实在是再适合于你不过。”   金剑闻言更加兴奋,绕着女人飞了好几圈,又凑到太一耳边,像是在与她耳语。   谢挚看到,不知道那剑朝太一神传达了什么愿望,太一神脸色一僵,很快地看了自己一眼,让她颇为莫名。   “……不可以。”   太一神沉着脸,按住跃跃欲试的剑。   “不可以吃小挚,她是我的小辈和朋友,你要保护她。”   方才,这剑期待地扑到她身边,朝她传递了一道模糊的意识,表示谢挚体内蕴有它从未见过的磅礴能量,好似道宫里藏着一个宇宙。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气息还有些亲切熟悉,它极渴望吃掉谢挚的道宫,想让太一神同意它捕食谢挚。   当然,是被太一神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还在剑身上弹了一记作为警告。   金剑被太一神弹得趔趄了一下,还显得非常委屈——   谢挚看起来真的很好吃,主人不帮它捉住谢挚也就算了,居然还拦着它不让吃!    第339章 朝阳   金剑初生,十分好奇顽皮,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如小狗一般,总也不得安静。   当然,它最喜欢的还是缠着谢挚飞——谢挚觉得,它绕着自己转圈的时候简直就像狗狗看见肉骨头一样,大有垂涎三尺之相。   她敢说,若不是有姬太一镇着它,它不敢放肆,它一定早扑上来,将她的道宫当作大补的补品,也给吃掉了。   “我记得,你的剑也是一把金剑。”   谢挚忽而想起了姬宴雪的剑,她们二人的剑都是璀璨的黄金色,但亦有不同——   太一的剑更加炽亮,像太阳中心取得的火焰,是巨人一族的炼器大师捕捉了草原上暴烈的星火所铸,几有流动之感,因为涅槃种的嵌入,更增添了一分妖异的邪气;   而姬宴雪的剑,则是带着一股肃杀的冰冷气息,仿佛在雪山顶上的金星,能够刺破天穹,其上隐有星芒闪烁。   之前在圣花秘境里,谢挚也曾见过姬宴雪拔剑,只是她的动作太快,谢挚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姬宴雪便已斩断了花山。   “不错。——你想看么?”   姬宴雪自虚空里抽出自己的剑,让谢挚观看。   “我降生时曾有大星坠地,我的剑,便是用这陨星锻造而得,名唤破军。”   剑修的剑最是珍贵,修士往往把自己的剑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肯交于他人之手碰触,谢挚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姬宴雪便将这柄五州赫赫有名的破军神剑抽了出来,呆了一呆,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姬宴雪身量高挑,所持的剑自然也修长,但并不沉重,反而很轻盈,是极纯粹的金色。   谢挚轻轻一抚剑身,银河般的细碎星光便在她指下闪烁。   毫无疑问,这是一柄华贵美丽、耀眼夺目的剑,就像它的主人姬宴雪一般。   “真美……”   抚到底,谢挚这才发现剑身上还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与它的整体风格颇不搭调,简直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奇怪道:“这是什么?”   姬宴雪头一次流露出一点尴尬神色,却还自持身份,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是我自己刻的印记。”   “破军剑,是我少年时亲手打的,我那时总是很无趣,昆仑山上只有无穷冰雪与寒风呼啸,该学的术法,都已学会,母皇对我要求很高,除了修行就是修行,闲暇时间,我便会偷偷抽空去看日出,和做些小玩意解闷。”   “不过,我手工不大好,刻的图画总是很难看——就像这颗星星一样。”姬宴雪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谢挚惊讶地看向姬宴雪,她从没想过,破军神剑是姬宴雪自己铸造的,更没有想到,世人眼里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竟然还有这一面。   姬宴雪提及自己年少时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仿佛全不在意,但谢挚却感受到了她三言两语间刻意带过的淡淡孤寂。   姬宴雪,好像很孤独……   摇光大帝的名声如此之盛,压过了一切印象,以至于世人几乎认为她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好像她天生就这样强大,没有人能够战胜,但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神族的君王的。   尊敬畏惧的另一面就是距离感,姬宴雪总是被人们仰望,但大概极少被人理解,人们甚至觉得她是不需要理解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会这么想。   犹豫一下,谢挚轻轻拉住女人的手,放缓了声音,道:“不难看,很可爱的。”   “摇光陛下,你炼器的天赋真的很好,居然少年时就能铸出这样厉害的神剑,我认识一位巨人炼器大师,若他见到你,一定喜欢极了,要对你大加赞赏,收你为关门弟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做炼器师?”   姬宴雪垂眸,看向两人相握的手,心想,这似乎是谢挚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主动:“是么?你真的这样想?”   “真的。你还做过什么别的东西吗?”   “还做过一具石人,我为它特意施加了生命符文,令它活转,想让它做我的朋友,不过母皇不许,将它丢掉了。”   “石人?”   谢挚一怔,想起少年时在万兽山脉里遇见的巨大石人,与貔貅、雪绒鸟、碧尾狮都是万兽山脉中的一方霸主。   它的脸庞,就像稚子雕刻的一般滑稽笨拙,而且还负有神异瞳术。   “不用担心,我好像之前曾见过它,它在万兽山脉里,还活得挺好的。”   姬宴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它能存活下来,自然是好。”   姬宴雪将破军剑收了回去,但剑身冰凉如雪的触感仍停留在谢挚指尖,久久没有消散。   谢挚背过手去,心中漾开一股隐秘莫名的欢喜,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五州所有生灵都对摇光大帝敬若神明,但只有她知道,姬宴雪少年时,会郑重其事地在自己的剑上刻一枚歪歪扭扭的星星。   光是想想都好可爱,谢挚忍不住偷笑。   姬宴雪小时候,一定比现在可爱多了。   只可惜她见不到,要是能见到,一定得好好逗逗她,让她叫几声“挚姐姐”听听才行。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谢挚摇摇头,眉眼弯弯,笑道:“我在想,摇光陛下,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秘密,从今以后,你可得听我的话了。”   姬宴雪唇边展开笑意,知道谢挚是在同她玩笑。   她爱看谢挚这活泼明媚的模样,像只翘着尾巴的得意小狐狸,于是故意顺着她往下说:“若我不听怎样?”   “不听的话,我便到处告诉别人,摇光大帝会炼器,不仅如此,还炼得很好呢。”   姬宴雪摇头笑:“这算什么秘密……你想说,便去说吧。”   朝阳看过姬太一的金剑,连连赞叹:“这真是一把奇剑……您打算给它起什么名字?”   举凡世间名剑,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号,捧住这把剑的一瞬间,朝阳就意识到,它将会和太一神一起,被世人深深铭记。   “还没想好。”   太一略一沉吟,抚过剑身上的涅槃种,若旁人来看,只会将它认成一颗特意镶嵌上的宝石,“……便暂且,唤它魔莲吧。”   “魔莲剑……这名字甚为特别,令人听之不忘。”   姬太一于朝阳,实则亦师亦友,朝阳很愿意和自己敬重亲爱的老师多相处一段时日,邀请道:“您得了剑,不如就在亳丘一面休息,一面等待玉牙白象的族群,您觉得这样如何?”   “也好,刚好近日没什么事。”   “只是不知道,宴雪与小挚的意思?”   “我等也愿留下。”   谢挚她们早已决定,太一神去哪里便跟去哪里,又怎会拒绝。   她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涅槃种留下来的残局,朝阳虽然年少,但自始至终十分平静,对遍地残肢断臂视若无睹,连谢挚也不得不佩服。   她还记得,自己十几岁初次见尸体的时候,难受得脸都白了,朝阳却仿佛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似的。   这个年代的人们,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像是察觉到谢挚心中所想,朝阳悄声问:“挚姐姐,你之前,是一直和姬大人一起生活么?”   “啊……”   谢挚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看了一眼姬宴雪,只得含混过去,“是的……我们认识了很久。”   这个倒也没说错,她十六岁就认识姬宴雪了,甚至比认识宗主还早一点。   朝阳闻言也不意外,只当谢挚承认了——她就知道是这样。   她虽年纪小,但却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早看出来,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不同寻常。   能让眼高于顶的神族如此温柔耐心,除了道侣之外,也再没有旁人了。   虽然不知道姬宴雪怎么会择人族为偶,但想必,太一神认识的神族,一定也有一些不一样之处。   “挚姐姐,姬大人她……或许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朝阳委婉地说。   即便是最强大的人族方国精心培养出来的、最尊贵的女儿,行走在外时,也不会像谢挚这样干净漂亮、单纯天真,仿佛意识不到危险的存在,而会面上时刻带着机警沧桑——那是常年处于性命不保的恐惧之下,才会有的神情。   在这时,神圣种族是五州的主宰,他们占据着美好的一切,为了取乐,动辄灭杀生灵数百万,而丝毫不以为意,就连强大的神禽毕方,在他们的猎杀下,族群也快要灭绝了。   人族虽然近年来日益兴盛,但仍是匍匐在地的蝼蚁,死亡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甚至连孩子也过分早熟,眼中只有沉沉麻木。   而谢挚,却与朝阳见过的所有人族,都截然不同。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她身上有一股清澈明亮的东西,分外自尊自重,将她与世上其他浑浑噩噩的人都区分了开来。   朝阳一直在暗中观察谢挚,越看便越觉得,谢挚简直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她敢确信,谢挚之前从未见过人祭。   否则,她便不会在看到人祭时露出不忍难受的神色,而是会习以为常,不觉有异,认为用人向神明献祭,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她能感觉到,谢挚与姬宴雪之间的相处很平等,没有任何讨好谄媚,并不是出于姬宴雪的宠爱与恩赐,而是谢挚从心底就不觉得自己比神族低贱。   还有姬宴雪,她也是个很奇怪的神族……   她看似高傲冷淡,但其实人并不坏,因而朝阳对她并不畏惧。   她虽然同她没说过几句话,还不许她叫谢挚“挚姐姐”,但朝阳却神奇地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厌恶与蔑视——那原本是她在九重天上求学时,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的。   偌大的九重天上,只有龙女云青紫不嫌弃她的出身,肯与她做朋友……   姬宴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太亲近谢挚罢了,而不是歧视她这个人,或者人族。   就像方才,太一神拔剑时剑光刺眼,姬宴雪还给她递了一块冰髓,示意她敷敷眼睛,虽然未见多么温和耐心,但已足够朝阳受宠若惊。   姬宴雪在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生灵对待,这种平等感太过珍贵,叫她感动得差点落泪。   种种迹象,都让朝阳心中极为惊奇。   她想不通,只能归因于姬宴雪和谢挚与众不同,心中更格外多了几分喜爱亲近。   朝阳蹲下,捡起一截断臂,神色如常,好像只不过拾起了一根树枝。   “他们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算很了不起了,绝大多数人,连三十岁都活不到呢。”   “……”   谢挚回忆了一下她在亳丘城见到的那些黑瘦的人,他们看起来太过沧桑,脸上满是皱纹,腰身也深深地躬下去,以至于让她判断失误,以为他们至少已是中年了。   “若是我们亳丘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容身,大家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十岁,那真是幸福极了……别的不敢奢求,我也只不过想让大家活下来,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挚姐姐,你说,那是不是就是人间天堂呢?”   少女的眼睛里盛着迷惘与期冀,梦呓般小声叹。   谢挚也跟着蹲下,此刻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迷茫追问的少女,并不是后世史书上那威名远扬的殷商帝君。   “那不是天堂,只是世上每个生灵生下来,就应当得到的。”   忘记了时间的距离与身份之别,谢挚怜惜地轻轻抚摸朝阳的头发,指腹擦过她脸颊上的伤疤。   她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历史,真正的朝阳早已死去,掩埋于历史的黄土之下,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甚至连她建立的国度,都已经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即便只是秘境,即便只是虚假,她也想让她的心,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你会得偿所愿,成为了不起的大英雄,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不仅亳丘,五州所有人族,都能不再活在恐惧当中,时刻担忧自己丧命黄泉。”   “让我们先从亳丘做起吧,我、太一神和宴雪,都会帮你的。”   姬宴雪自然听到了谢挚的许诺,宴雪这个称呼让她心间一动,颇为舒服,但她并不想管帝朝阳的事,尤其她还不是真的,挑眉道:“这是你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朝阳在这里看着,谢挚不好叫她摇光陛下,只能用眼神示意她:“你才说过要听我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   谢挚站起身,在别人看来,她们只是很亲密地靠在了一起而已,但只有姬宴雪知道,她在自己的手背上,画了一个星星。   她指尖柔软,动作轻且快,竟让姬宴雪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那颗星星,也画在了她的心上。   再开口时,声音已不自觉软化了许多:“……好吧,我答应你。”   并不是怕谢挚说出她的秘密——实际上,比起真正重要的事来,那算什么秘密?她不在意。   只是谢挚主动亲近她的举动,却让她心情很好。   “谢谢你们,姬大人,我……可以也叫你姐姐么?”朝阳眼睛明亮,羞涩而又期待地看了过来。   “不可以。”   姬宴雪板着脸答。这个绝不行,她这次要坚定,就算谢挚开口求她,也绝对不——   谢挚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像是无声的央求。   神帝近乎对自己有点恼怒地发现,她竟然拒绝不了她,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我是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    第340章 建商   在亳丘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亳丘城的生活十分困苦——不如说,这个时代,除过神圣种族之外,几乎所有生灵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神圣种族垄断了一切,甚至特意建造起来庞大的阵法,吸取五州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入九重天上,将九重天打造成了一片人造的仙土,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更光明,更洁净,也更公平——但这公平,只对神圣种族有效。   在神圣种族无知无觉地沐浴在天珍地宝中时,五州的土地浸满了各族痛苦的哀叹,攥起来一握,甚至能挤出淋漓的黑血;   在神圣种族刚诞生便被称为“幼神”的时候,其他种族的孩子甚至得不到降生的机会——他们的父母,早已僵硬地伏倒在饥饿与战乱之中。   竞争激烈的五州万族里,人族能得到的资源稀薄得可怜,除此之外,还会把许多时间与精力花费在无穷的卜算与祭祀当中,这种祭祀极其盛大虔诚,往往掏空一个方国的物力,也不能得到天神赞许的一瞥。   至于亳丘,也不例外。   朝阳无疑是一个聪明能干的首领,在她的带领与谢挚几人的帮助下,亳丘不断发展壮大,渐渐在中州东部有了名气,成为了一个蒸蒸日上的新兴方国,与刚建立时不可同日而语。   如朝阳曾经期望的那样,至少在亳丘城里,大家能吃得饱饭——虽然食物仍然非常简单粗糙,但毕竟是能叫人活下去了。   人们的脸上有了亮光,眼里有了神采,亳丘城也修缮了好几次,占地扩大了几倍。   谢挚与姬宴雪站在路上,经过的人无不对她们深深鞠躬,面上满是热忱,谢挚也对他们回以颔首微笑。   在亳丘城的几年里,她们帮了民众许多,赢得了整座亳丘城的尊敬与爱戴。   对于帮助亳丘城,谢挚之前在北海早有经验,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倒是姬宴雪,竟也做得很好,真叫谢挚颇有几分意外。   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意外,反倒是姬宴雪自己察觉到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好好做,你莫不是觉得我会敷衍了事么?”   姬宴雪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淡淡道:   “谢挚,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   姬宴雪自认并不是什么好人,可她觉得,她比谢挚想象中的“摇光大帝”,要好很多。   每当这个时候,姬宴雪心底总会冒出一个声音,想对谢挚说,若她再多了解她一些,便不会这样想,但她的骄傲让她永远也不会将这话说出来。   解释是最无用、也最没必要的,她从不解释,宁愿别人误解。   感觉到姬宴雪的淡淡不愉快,谢挚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小声道歉:“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真的,摇光陛下。”   保证似的,谢挚拉住女人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她本以为,以姬宴雪的性格,并不会耐下性子,和她一起做这些繁琐吃力的小事的。   更何况,姬宴雪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帮忙,只是经不住她央求,这才勉强应下。   姬宴雪做了几千年神帝,习惯了高高在上,谢挚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对她期望太高。   “说话就好好说,不要撒娇。”   姬宴雪嘴上这样说,但心中的不高兴已经减淡了许多。   其实她很喜欢谢挚这样,但她绝不会承认。   谢挚大窘,赶忙将姬宴雪的手放开,从脸红到了耳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种举动驾轻就熟的,大概是因为发现姬宴雪很吃这一套,便会无意识地使出来,“我没有撒娇……”   刚与亳丘民众接触时,一见姬宴雪的金发,他们总是吓得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得罪了她,惹得神族不快。   谢挚这才知道,这时候连直视神圣种族的眼睛都是一种罪孽,会被直接抹杀。   怪不得,她之前和那个男性神族交谈时,他会那么不可思议,而又隐隐压抑着被冒犯的怒气,然而碍于姬宴雪,又不能伤害她。   谢挚花了好多功夫,才艰难地让人们平复下来。   为了不让大家害怕,她只得让姬宴雪暂时站远一些,之后再徐徐图之。   善意需要时间与耐心来证明,见多了,知道姬宴雪与其他神族不同,想必人们才能改观,慢慢鼓起勇气,敢于接近她。   但一件事大大加快了她们的进程。   有一天,谢挚和姬宴雪照例出去,帮亳丘人捕鱼,两人乃是修士,自与凡人不同,稍一出手,恐怕整条河里的鱼虾都将不存,因此她们刻意克制,只是略显神通而已。   即便如此,每次施展术法时,满身鳞片的大鱼哗啦啦挣扎着破水而出,四溅的水滴折射出道道小彩虹,仍激起欢声一片。   亳丘已近东夷,自然多水,谢挚自幼生长在大荒,难见溪河,更没有捕鱼捉虾的经历,一时之间还十分新奇。   一条大鱼在惊慌失措之下,竟跃起来,一头直直撞进了谢挚怀里,这银闪闪的鱼足有一人来长,滑溜溜的来回挣扎,谢挚手忙脚乱地将它抓住,开心不已,回头叫不远处的姬宴雪看。   “摇光陛下,你看!好大的鱼!”   午后清澈的阳光下,谢挚抱着犹在活蹦乱跳的银鱼站在水中,衣服和头发都打湿了不少,脸颊微红,衣袖挽起,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眼中是纯粹的兴奋快乐,姬宴雪一时竟觉得,她似乎比阳光还更耀眼些,叫人不敢久视。   但她却偏偏迎着这耀眼的光彩,看不够似的,更加仔细专注地久久凝望她。   姬宴雪忽然感到惋惜:   昆仑山上没有河水,只有冰雪,因此也就不能取来鱼送给谢挚,再看一看她此时的笑容。   清点收获时,因为众人惧怕,姬宴雪向来不过来,而只是一个人远远站着。   谢挚每次总会尽快赶回她身边去,还会为她带一些猎物或者果子——虽然姬宴雪多次表示自己并不需要,但谢挚觉得,姬宴雪也出了一番力,总不好让她白辛苦一场,什么都没有,因此即便姬宴雪拒绝,也还是依然如此。   人们席地而坐,将鱼开膛破肚,在河水里洗涮干净,架在火上炙烤。   清甜的香气从划开的鱼肉里浅浅蒸出来,萦绕在这片空地上。   谢挚仔细挑选了一块看起来最细嫩的烤鱼,准备带给姬宴雪。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恐惧至极的惊呼。   “……啊!”   一个妇人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看向前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   顺着她绝望的目光望去,谢挚便见一个幼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姬宴雪的身边,显然正是这妇人呼唤的孩子。   “……”   妇人嘴唇发颤,微张着口,发不出来任何声音,眼泪不停滚下,却不敢近前半分,仿佛已经看见了孩子的结局——   因为贸然接近姬宴雪,惹怒了她,被她用神族的瞳术烧成飞灰。   这样的场景,她曾见过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她的孩子,也要化作灰烬了。   幼童蹒跚着走近了姬宴雪,她只有两岁大,被父母背在背上,一同带到了河边捕鱼,刚才将她放下来活动腿脚,一时不察,就让她一个人悄悄跑走了。   姬宴雪俯视着这个孩子。   女孩被神帝注视着,与她被吓得肝胆俱裂的父母不同,浑然不觉害怕,朝姬宴雪甜甜地一笑,伸手抱住女人的腿,嘴里掉下来一串口水。   小孩子心思单纯,还不知道神圣种族与人族之分,更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只凭本能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美丽,方才便是被姬宴雪与众不同的金发所吸引,这才一路走到她身边。   “……”   姬宴雪看了她半晌,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断,朝女孩缓缓弯腰伸手——   “……不!”   妇人悲痛地哀叫了一声,以为姬宴雪的忍耐到达了极限,紧紧闭上了眼。   但她想象的一切惨烈画面,全都没有发生。   姬宴雪只是揽住女童的胁下,将她轻轻抱了起来。   众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抱着女孩,一步步走来,将孩子交还给她的父母。   谢挚看得分明,那女孩的小手里还抓玩具一般抓着一绺姬宴雪的金发,姬宴雪竟也没有斥责,更没有让她松开,只是神色有一点不耐而已,但也只是一点点。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在爱乱跑的年纪,下次记得,要好生看管。”姬宴雪告诫那对夫妇。   而两人已经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是,是,谢谢您……”   直到和姬宴雪走出好远,谢挚还处于惊奇之中。   她知道,姬宴雪的脾气称不上好,一向缺乏耐心,而且还很爱干净,身上总是一尘不染,银甲闪闪发光,金发同样也仿佛名贵的锦缎。   但是今天,她居然容忍那个孩子抱住她,还抓她的头发,这简直奇怪,跟她在五州的名声更是毫不相符。   难道是因为,姬宴雪对小孩格外有耐心吗?   但是她第一次见姬宴雪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怎么没见她那时对她多好?谢挚百思不得其解。   她正在困惑,便听姬宴雪指蕴仙光,抚过衣襟,嫌弃道:“脏兮兮的人族小孩……”   谢挚被姬宴雪逗得笑起来,她现在也算是明白,姬宴雪就是那种……很言行不一的人。   该说是嘴硬心软吗?还是太骄傲了,以至于不肯吐露真心?明明做了好事,但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或许这也是姬宴雪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   “脏您还抱啊?而且陛下,您忘了吗,我也是人族。”   谢挚笑着调侃,要是真嫌弃,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抱,更遑论将那孩子亲手交给她的家人。   姬宴雪被噎了一下,改口道:“……那就脏兮兮的小孩。”   “不论什么种族的小孩,都很讨厌,整日吵闹,十分烦人。还好我会术法,可以自洁。”   “你很喜欢孩子?”   姬宴雪问谢挚,这些时日里,她见过太多次谢挚蹲下身来,温柔地为幼童擦拭脸颊了。   “嗯……也就还好。”   谢挚确实喜欢小孩子,以前她在白象氏族的时候特别顽皮,简直是孩子王,带着一堆小孩整天闯祸,惹得象翠微头疼不已。   “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吃甜时,你也是这样说。”   姬宴雪侧头看她:“谢挚,你总是这样,不说实话么?”   还是说,和云清池相处时,会有不同?   “我并没有不说实话……”   “这已经不是实话了。”   “……”   ……   ……   立在亳丘新修的街道之中,回忆这几年的种种经历,谢挚有些恍惚,喃喃道:“自从我们来到毫丘城后,转眼之间已有数年,不知外界怎么样了……”   “我只盼,秘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否则……”出去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亳丘兴旺起来,可秘境仍无任何解开的征兆,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更是渺无踪迹。   任凭谢挚与姬宴雪怎样尝试,也仍然如此,屡次碰壁之后,她们只能接受现实,继续焦灼地等待下去。   太一这几年常常与玉牙白象呆在一起,和亳丘人同吃同住同劳作,有时也会出游,仿佛没有感觉她们心中愈来愈盛的焦急,十分从容自在。   倒是有一次,不知是不是谢挚的忧虑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太一温声同她说:“小挚,不要着急,你想要的都会有,只是还需再等等。”似乎意有所指,令谢挚心头稍安。   她知道,眼前的姬太一虽然不是真正的太一神,但也是太一神的造物。   或许,她隐约明白一些什么东西,只是碍于规则,不能说明。   亳丘城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今天是一个隆重的日子,朝阳将要确定国号。   因为亳丘人擅于经商,她决定将自己的方国命名为“商”,而朝阳,便是商的第一位王。   这几年,循着商王朝阳的名声,来亳丘投奔的能人异士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谢挚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身穿黑袍、手执龟甲的年轻女人,她乌黑的眼眸中,不仅有卜算师代表性的十字瞳孔,更闪烁着谨慎与智慧的光芒。   谢挚知道,她应该就是谢家的先祖了,同样也是一位伟大的卜算师。   历史上,她来到亳丘之后,便成了商投向未来的眼睛,历代商君都非常信任倚重她和她的后代,于是才渐渐形成了世间第一个长生世家——以卜算立家的谢家。   姬宴雪注意到了这个在朝阳身边大放异彩的卜算师,还曾对谢挚私下提到过:“她长得和你有点像。眉眼那里,你不觉得吗?”   “刚好她也姓谢,说不定,她还是你的先祖呢。”   “不觉得。”   谢挚才不想和谢家扯上关系,虽然她也觉得,这个女人和她长得的确有点像。   ——但是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在歧大都的时候,许多人不是还说她和谢灼长得挺像吗?   “我们快去祭坛吧,朝阳一定等急了。”   人族方国成长到一定地步,便要尊崇一位神明,若无神祇守护,这个国家必定会被血洗。   商国自然也不能逃脱这个惯例,朝阳决定,请求真龙的庇护——当然,这种庇护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商人需要贡献给真龙海量珍宝牺牲。   今天除了立国号,也是与龙使缔结契约的日子。   算算时间,龙族使者也该降临了。    第341章 青澜   “咚咚……”   祭坛设在城郊,谢挚与姬宴雪还未赶到近前,震耳欲聋的鼓声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鼓声雄浑有力,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人们的心脏上;   再走近些,便听见鼓声中隐隐夹杂的祭司歌唱,那为首的大祭司带领一众巫师,围着祭坛,好像聆听到了上天赐下的福音,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五体投地,神情狂乱,不断呼喊,古老神秘的语言从口中流淌出来,听起来不像人语,更像是一种充满威严的巨兽低鸣。   “这是龙语。”   姬宴雪立即辨认了出来:“真龙的语言非常复杂,一个字就能蕴含海量信息,极少有人能够掌握。这个祭司,倒有些本事。”   “听她所唱,内容应当是在赞美真龙的美丽与伟力。”——这是祭祀专用的颂歌。   能近距离观看此次祭祀的人并不多,谢挚与姬宴雪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朝阳身边。   朝阳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昂首按剑,站在最前,凶兽饕餮在她身侧端坐。   看见谢挚她们到来,朝阳这才肃色稍减,悄声叫了一声“挚姐姐。”   谢挚朝她眨眨眼,宽慰地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   在她们在秘境里待的这几年,朝阳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女的稚气,长成了一个年轻女人,越来越接近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意气风发、铁血善断的殷商开国君王,如红日终于冉冉升至天空正中,开始散发耀眼的光彩,中州之东已无人不知她的姓名。   每当听到饕餮的嘶吼与金钺的摩擦声,每一个敌国战士的大腿都会恐惧地发抖——那是战败与死亡逼近的声音。   但在谢挚她们面前,朝阳仍然亲近谦恭,一如她少年时。   能被允许站在朝阳身边的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代表着特殊的地位与格外的宠幸——谢挚看到,那个姓谢的卜算师就立在朝阳的右手边,见她与姬宴雪到来,女人恭敬地深深躬身。   真叫人不敢相信,长生谢家的先祖居然在对她鞠躬……   谢挚回礼,心里还有点微妙的感叹。   还记得,她之前第一次见到后世那位盲眼家主的时候,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还被谢惜自身后的刀灵给瞪了。   “小挚,宴雪,你们来了。”   太一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她们两人的同进同出,唇角的微笑中含着一抹长辈特有的调侃。   她身边的玉牙白象手中抱着小象,小象这几年已经长大了不少,比起之前的巴掌大,如今的体型更接近一只小狗。   “到我近前来吧。”   太一笑容不变,视线移向祭坛,“今天的祭祀,或许会有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谢挚心中一凛。   太一摇摇头:“听说龙族此次派出的使者,是他们的小王子,他远不如她长姐仁善,十分骄纵傲慢。”   ——其实这已是委婉的说法了,那小王子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对待其他种族时,会像孩童踩踏蚂蚁一样随意玩耍,上次出使时,为了玩乐,甚至直接屠杀了一整个国家。   她恐怕他今日又要故技重施,所以才要特地出面,为朝阳增添声势,希望龙族小王子懂得收敛,不要太过放肆。   面前的祭坛是圆形,修建得极其宏伟巨大,甚至比朝阳的住所还更胜几分,通体用黄金铸造,远远望去,仿佛一座灿烂的金色小山,其上精心雕刻着无数栩栩如生的龙纹,好像随时都要冲出祭坛,张口狂吼。   “为了这座祭坛,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也不知是否能够令真龙满意……”谢挚听到身后一个大臣忧心忡忡地低声道。   “……上人牲!”   鼓声渐渐停了下来,大祭司终于终止了龙语唱诵。   虎贲压着面如死灰的奴隶列队而上,约有数百,将他们按倒在祭坛上,这些奴隶都是从战败国掳得的俘虏,竟也不作任何反抗。   “砍!”   手中寒光一闪,虎贲将奴隶的头颅如切菜一般砍在祭坛上,顺着坡面的弧度骨碌碌滚下,颠出一路血迹。   很快,祭坛底便积出了一大滩深红的血。   受莫名的力量吸引,血液顺着祭坛里铭刻的纹路缓缓流淌,浸透了每一个龙纹的鳞爪须牙,散发出奇异的光彩,仿佛在祭坛底形成了一片宁静的血湖,甚至映照出了天上的流云。   “请神龙降临!”   时辰已到,祭司俯首叩拜,其余人也忙不迭地跟着跪倒。   连朝阳都下跪了,放眼一望,只有谢挚四人没有跪。   太一神似乎摇着头,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所有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一点也不意外,好像一群没有知觉的木人,力求从每一个衣角、每一处皮肤上都表露出恭敬——这应当是龙使的刻意刁难或者考验,并不少见。   一个大臣年老力衰,满脸流汗,受不住久跪,难耐地动了动身子。   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天际,想知道明明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龙使为何还不降临。   就这一眼,让他定在原地,仿佛冻成一座冰雕,从脊背窜上刺骨寒意。   在那云层之中,悄然隐藏着一头银色的真龙。   透过云层的缝隙,真龙的金瞳正死死地盯着他,如发现猎物般快意兴奋。   ——抓、住、你、了。   从那双火焰般的眼睛里,大臣读出这几个字。   ……糟了!他与真龙对视了!不经允许,他看到了真龙的眼睛!   “龙使大人——”大臣万分惊惧,就要求饶。   但银龙口中一叱,一道闪电落下,“轰”的一声,已经将他击成了灰烬。   在众人惊诧恐慌的注视中,银龙猛然窜下,如同陨石落地,在地面上砸出无数裂纹。   烟雾落下,缓缓露出银龙的人身。   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龙族少年,头生银白龙角,腰挂双锤,衣着华贵。   “他竟敢直视真龙的双眼,所以,我便将他杀掉了。你们有何意见?”   少年抬着下巴,嘴角噙着笑,傲慢地巡视了一圈跪倒的人群。   朝阳沉默了一瞬,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龙使杀得好!”   众人仿佛这才被君主的声音惊醒,连忙跟着应和:“龙使杀得好!”   这是无可挑剔的反应,少年却仿佛感到失望与无趣似的,沉下脸,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角。   真无聊,他原本是想故意找茬,逼他们反抗的。   倘若他们反抗,就给了他大开杀戒的理由,到时回水晶宫后,即便是他那爱说教的长姐云青紫,也断然无话可说。   发现了姬太一与姬宴雪,他歪头轻咦了一声,不知这里怎么会有神族。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忽略了。   “白落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是来缔结契约的么?”   神族与龙族关系亲厚,更何况姬太一十分有名,少年自然地走过来,叫出太一的本名。   “游玩至此,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龙皇陛下还好吗?”   “都好,都好。”少年点头。   说着终于注意到了谢挚,他看到,这人族竟然好像不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容,这才意识到不妥,快速垂下眼睛。   “嘿!好大的胆子!你敢看我!”   少年立即感觉受到了冒犯,正要口吐闪电,将谢挚也击成灰烬,便感到了一股凌厉深切的寒气。   ——是谢挚身边的姬宴雪,正冷冷地逼视着他。   女人的碧眸结了冰,充满警告地扫过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好像他已是一个死人,身上的气势即便是他,竟也不由得感到一丝胆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便为这后退而大为恼怒。   ……该死,他竟然被一个籍籍无名的神族吓退,在她面前流露出了软弱!   “你是谁?”少年咬着牙问。   “姬宴雪。”   没听过的名字——少年这下完全放了心,确定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既不身份尊贵,也不修为强大。   “白落姐,她冒犯了我,我要她杀了那个奴隶,向我道歉!”   少年指向谢挚,他把谢挚当成了姬宴雪的奴隶。   “你只会告状,求人帮忙么?堂堂龙皇的儿子,竟然如此无能。”   姬宴雪冷笑,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与称谢挚为“奴隶”的举动,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怒火。   “你!”   “好了,宴雪,少说几句!”   见少年涨红了脸,双臂散发仙光,朝腰间的双锤摸去,似要动手,太一连忙按住两人,制止了他们。   “朝阳的祭祀尚未完成,稍微忍一忍,好么,宴雪?”太一低声对姬宴雪说。   “……”   怒气仍然堵在胸口,丝毫没有散开,但姬宴雪也知道轻重缓急,强压下情绪,点了点头。   又转过去安抚少年道:“青澜,不要生气,神族与龙族是万世不变的朋友,之后我自会帮你教训她。”   少年名唤云青澜,在姬太一的劝说下,终于勉强放下了双锤,怒视着姬宴雪,犹在愤愤不平,“白落姐,我可全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从降生以来,还从没有生灵敢对他不恭敬!即便是他的长姐,也不过只是严厉地批评他几句而已。   今天来到这个鬼地方,真是没有一处顺心!   云青澜阴沉着脸,朝祭坛奔过去,他要向商人发泄怒火。   “抱歉,我忘了我不该看他……”谢挚小声说。   “道什么歉,这个规矩原本就全是错的,错的规矩为什么要守?并不怪你。”   姬宴雪也还在生气,但对谢挚说话时,声音却轻易地柔和下去。她不想把情绪带给谢挚。   神帝本就非常护短,更何况谢挚根本没做错什么,只是垂眼的速度稍慢了一些而已。   但在远古,却是大罪。   姬宴雪皱着眉,几乎对自己神圣种族的身份有些厌恶了。   谢挚方才之所以忍不住多打量了云青澜几眼,实则是因为……她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曾经见过。   回忆许久,她才记起,那应当是在大荒的太古战场中,她曾看到过神战的虚影一角。   虚影里显现出夺运神战的厮杀画面,神血飞溅,极为惨烈,一个头生银角的龙族少年被击得吐血,瞪着敌人,惊恐地大喊:“你不能杀我!——我可是龙族!”   而对面的战士用捅入他胸膛的刀刃回答了他:   “杀的就是你们龙族!”   那个直到死前还满脸难以置信的少年,正是云青澜。   云青澜怒气冲冲地来到祭坛前:“你们献的祭品不够,还要再加,再加,再加!”最好加到所有人都死完!    第342章 预言   “……那,再与您杀一百个人牲,好么?”   朝阳仍旧跪伏在地上,没有问云青澜为何不满,小心翼翼地商量道。   神圣种族是不会解释的,他们只需要服从,不合宜的过多询问,只会惹得他们厌烦。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少年嗤之以鼻,对她的提议丝毫看不上眼。不论杀多少奴隶,也都是一样的。   ——杀奴隶有什么看头!他们的命,并不比一颗沙尘更珍贵。   挑衅的目光在战战兢兢的人群中扫过,云青澜忽然瞧到了什么,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一般,怒色渐消,唇角慢慢翘起。   “喂,我想到了,我就要她做祭品。”   他抬起手,指向朝阳身旁一直低着头的年轻女人,被他指到的人浑身都颤了颤。   “——这个女人。”   “将她给了我,我便放过你们,不再与你们计较。”   这个女人陪在商君身边,随着他一说话,便下意识地悄悄靠近商君,从身体语言来看,必定与她关系亲密,不是亲长,就是道侣,总之一定是商君很重要的人。   若是商君愿给,那他便能欣赏一番她肝肠寸断、痛苦挣扎的模样,却还不得不将自己的挚爱流泪献上,也算一番趣味;   而若是商君不给,那更是再好不过。   不如说,他正期待她如此做——   渴望她将屠杀的借口送到他面前。   实际上,这是神圣种族惯使的手段,随便寻事,安个名目,就能任意灭族;其他生灵即便痛恨,也无可奈何。   “你,抬起头来。”   商君沉默地握了一下女人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慰与鼓励;   女人终于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但让云青澜意外的是,那张沾着泪痕的脸,样貌竟然只算平常。   众人仿佛悄悄松了口气。   谁都知道,龙族虽然性淫,但眼光颇高,十分挑剔,从来只喜欢美人。   但他们刚放下的心,立即又惊骇地提了起来——   龙族想了想,上前一步,伸手在女子脸边一触,便有一张无形的面具碎裂开来。   障眼法破除,露出了女子惊惶失措的美丽真容。   “哈!”   识破了!人族果然狡诈非常!   少年满意地笑起来,目光变得凶狠:“你敢骗我?”   见竟然没能瞒过他,朝阳立即叩首:“对不起,对不起龙使大人,我错了,这都是我的主意,我罪该万死,您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您若是想要奴隶或者珍宝,不论什么我都一定献给您,但是她不行——”   “那我要圣药,我要饕餮,我要你的九成国人,你有吗?有的话,你肯给吗?”云青澜冷笑。   他明知道商国初建,何来的圣药!而且圣药都在神圣种族手里,人族怎么会有?   她所求不多,并不敢争什么,只是想要一点活路而已;   可就连这一点活路,神圣种族都不给他们……   谢挚看见朝阳下颌收紧,低垂的眼帘下,眼眸跳动着恨与怒的火焰,即便知道这只是秘境,并不是真实,也还是不免担忧,不知她能怎样渡过这一关。   正要请求太一神出手,太一神倒先开了口。   “不要急,小挚。”   太一神却好像一点都不忧愁,就像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一般。   “接着看就好了。”   云青澜抬腿,就要将女子一脚踢死,但被他一直轻视的商君这时却猛地抬手,仿佛忍耐到了极致,竟硬生生接住了这一腿,止住了他的踢势。   “……!”   云青澜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龙鳞浮现,再出腿时已经暗蕴了力之符文,足以将山岳踢得粉碎;   但“嘭”的一声巨响,海量符文在他们二人之间炸开,朝阳仍旧稳稳地接住,并且面色不改,毫无吃力之象,连冷汗也没有渗出一滴。   “你是……”   能与真龙近身肉搏而不落下风的人族,恐怕整个五州也找不出来几个。   这个商君,大概是个很厉害的体修,并且已经逼近神王之境了。   云青澜终于好好正视了她,觉得她似乎有点熟悉,“我好像,曾在我姐姐身边见过你……”   “我曾有幸在九重天上学习过一段时间,蒙云殿下赏识,对我提携一二,或许就在那时,您见过我一面。”   她这样一说,云青澜可一下想起了她:“啊,原来是你!就是因为你,我姐姐受了好多讽刺!他们都说,龙皇的长女,竟然和一个人族做朋友,真是可笑。”   说着脸色又阴沉下去,他很敬爱他的长姐,一直为此不平。   “闲言碎语而已,龙皇的儿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有他人置喙的余地?”   这龙族少年傲慢残忍,却也被娇惯得十分天真,毫无心机,想到什么便会径直显在脸上,观察着云青澜的神色,朝阳稍加揣摩,就能猜到他的心思。   这句话完全说到了云青澜的心坎上,击掌道:“说得好*!照我说,他们连我姐姐一丁点都比不上,怎配教训她?”   一时望着朝阳心生几分亲近,想这人族竟也能说几句有道理的话,难怪姐姐肯与她交游,原来是有此缘由。   “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了——”   “但我今日来不大高兴,我要你把我哄开心,给我寻个乐子赏玩,要是能办到,我就走。怎么样?”   少年松了口,自认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   朝阳面露难色:   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简单,实则才是最难办的,好与不好,全在云青澜一念之间。   而他孩童心性,乖张善变,说翻脸就翻脸,但商国,可就倒了大霉。   就稍沉默了这么一刻,云青澜脸上已又浮现了几分不耐,朝阳无计可施,渐渐咬了牙,看向妻子,心中转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要不要,直接杀了这个龙王子?   如此固然痛快,但整个人族,必定会在龙皇的狂怒之下被犁成一片血海……   就在神经紧得快要绷断时,她听到身边有人向前迈了一步,不卑不亢地道:“我刚好是个卜算师,若您不弃,就让我来为您卜一卦吧。”   是那位姓谢的卜算师。   朝阳知道她很有本事,也很信赖她,心中却颇为紧张不安,生怕她卜算不成,反而惹怒云青澜,但此时此刻,除了默默祈祷她成功,也无计可施。   “哦?”云青澜果然起了兴趣。   听说,卜算师中的佼佼者甚至能预测到万年后的未来,却不知此人的功力怎样,“你要我怎么信你?”   谢家主微笑着,说了几件只有龙族才知道的事,获得了云青澜的信任:“好!你说得一点不错!你且为我卜来。”   谢家主再次毕恭毕敬地行礼,跪坐在地上,手握龟甲,开始推演。   过了片刻,裂纹在命运之火的炙烤下缓缓浮现。   抚摸着裂开的龟甲,脱力似的,家主的头深深垂下去,但声音却很平稳清晰:   “殿下,您将会在刀与血中走向永恒,龙族将牢牢记住您,长唤您的名。”   闻言,云青澜喜不自禁,连叫了三声好。   如此说来,他一定是在战斗中为龙族铸就了无上功勋!他会是龙族的大英雄!   少年攥着拳头,暗暗吐着兴奋的粗气,来回走了几圈,跺了跺脚,直到心中的激动稍微降温,才急匆匆接着道:“你再为我算一算我姐姐,她叫云青紫。”   “殿下……”   朝阳想要阻拦,卜算不易,对修士反噬极大,这种一刻不停的连续卜算,恐怕会要了谢家主的命的。   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一点头,便开始了第二次卜算。   她这次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表面泛着微蓝的润泽水光,一看即是稀世珍宝,将手掌放上去,星辰的轨迹在玉珠表面纠葛着显现。   为云青紫的卜算,花费的时间是方才的几倍。   看着渐渐拉长的日影,云青澜不停来回踱步。   就在他的耐心将要耗尽的前一刻,脆响猛地炸开——   那颗玉珠竟然完全裂成了碎片,落在地上,被风一吹,便化为黯淡惨白的粉末。   谢家主的腰更弯了几分,几乎是佝偻下去。   “禀殿下,我算出来了……”   “……您的长姐云青紫,会成为龙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五州将臣服于她的剑下,龙族会在她的带领下繁荣昌盛。”   “不久之后,她会遇到自己一见倾心的心爱之人,与她的缘分万年不断,她会为您的姐姐带来极大的幸运。”   听到前一句话的时候,云青澜虽然高兴得意,但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他知道,姐姐当然能这样!姐姐什么都能做得成;   但当听到第二句预言时,云青澜却一下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地嘿嘿笑起来。   真不可思议!姐姐居然也会喜欢别人吗?   要知道,他的姐姐与其他龙不同,十分克己自制,长到十九岁,从未喜欢过什么生灵,对各族美人都目不旁视;   没想到,这个人族卜算师不算则已,一算就直接预言了姐姐的姻缘。   “真的吗?还有多久?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种族,什么性情?是不是非常美?”否则怎能让他姐姐动心?   “很快了,您姐姐只需要在西海静待,就能遇见。至于其他,我无能,暂时不能卜出。”   “哼,”云青澜解下腰间一个锦囊,丢给谢家主,当做赏赐,“若是算错,定不饶你!”   少年再无心管什么商君与人族,满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喜滋滋地化为银龙原形,长啸一声,龙尾摆动,便腾云驾雾,箭矢一般消失在天际——   他已经等不及回九重天,将这个消息告诉姐姐了,虽然他知道姐姐定然不相信,反而会说他贪玩胡闹。   ——龙使终于离开,本次祭祀一波三折、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朝阳心里长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满身的冷汗。   若是她方才被逼急,杀掉了云青澜,一切就全毁了。但凡有一点生的机会,谁会愿意送死呢?   她走过去,想要搀扶谢家主起身。   谢家主顺从地托住主君的手臂,轻声问:“王上,龙使走了吗?”   朝阳一怔,察觉出一点不对,口中答:“已经走了,不必担心。”   托起女人一看,这才震惊地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的血。   “无碍,”女人没有焦距的十字瞳孔温和地投过来,那些血,便是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的。   在商君惊愕的注视里,她满头乌黑的长发在一瞬间化为雪白,皱纹爬上她的眼角与面庞,竟如被刹那间抽取了寿元一般,老去了不知多少岁。   “只是……卜算的太大了而已。”   “我也没想到,卜算龙女云青紫的未来,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反噬,甚至献祭了我的眼睛与青春。”   谢家主笑笑,仿佛这件事十分普通平常,竟没有任何怨怼。   朝阳沉默不语,在衣袖上撕下一截白布,缠在女人已盲的眼睛上,低声道:   “今日之恩,我永远也不敢忘……您会是商的国师,朝阳在此立誓,只要商国还在一天,您和您的后代,都会享尽尊荣。”   谢家主艰难地欠了欠身:“多谢王上。您是我心甘情愿追随的仁王,为了商,不论付出什么,都是应当的。”   “国师,您方才所算,都是真的吗?”挣扎许久,朝阳才犹豫地问。   倘若那预言为真,那人族的天空,还有多久才能亮啊……朝阳心情沉重地想。   难不成,神圣种族真就根深蒂固至此,甚至万世不朽么?   “是真的,王上,在预言上,我从不造假。”   谢家主唇边浮现了那种卜算师特有的微笑,神秘,谦恭,而又带着点狡黠。   “——但是,我还隐藏了一部分没有说完。”   而这,足以令云青澜的理解完全驶向相反的方向了。   这就是预言最大的魅力所在,它朦胧模糊,而又飘渺不定。   他的确会在刀与血中走向永恒。   只是不是永恒的光荣,而是——   永恒的毁灭。   谢家主抚过商王亲赐的白布,这是谢家得以长久延存的保证,忽然心间一动,隔着遥遥的时空,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天穹。   在万年后,阴雨绵绵的歧大都街道上,她的后人谢惜自将蒙眼的白绸抛向空中,如同放飞一只白鸽。   “商,于今日建国!”   随着礼官的大声宣告,祭司将祭坛中的血抹在朝阳的额上,祈祷上天祝福商君与国人,大道保佑这个新生的国度;   史官将这个光辉的日子庄重地刻在神兽的骨骼上,工匠在热汗中打出闪闪发光的青铜大鼎,歌颂的华美长诗将在鼎身内壁錾刻。   数月后,星星海被发现,神圣种族陷于一片争论之中,神族与龙族提议一举征服星星海,狐族赞同远遁,真凰不愿离开,声明自己要长留五州。   不久,神族与真龙的军队联合,战旗在九重天上猎猎飞扬,准备令除过神圣种族之外的五州生灵彻底灭亡。    第343章 神战   真凰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来,朝阳与东方诸国商议数天不止,最终组成联盟,尽发人族兵士,向神圣种族正式宣战。   五州生灵心中皆大震荡:   自五州诞生以来,还从未有种族,敢如此胆大妄为,大规模地挑战神圣种族的威严。难道他们就不怕被灭族吗?   一时之间,五州心思浮动,暗潮汹涌,如同地动之前的世界,看似平静,实则滚滚岩浆正在地下沸腾翻滚。   听到子孙后辈的求告与呼唤,频有各族老祖自长眠中苏醒,避世不出的至强神尊现身,自黑暗中睁开双眼,浑身神光喷涌,灼灼目光投向九重天。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他们,不让我们活……”   百万大军横在天地间,人们痛饮了最后一杯美酒,悲歌里都弥漫着辛辣的酒气,额上与手臂缠着白布,仿佛在为自己服丧。   商王朝阳骑在饕餮背上,面朝人族大军,举起黄金钺。   “凡是亲友被神圣种族屠杀过的,跟着我,我为你报这海一样深的仇怨;凡是不甘白白受戮的,跟着我,我为你砍下真龙的头颅;凡是想要灵魂被上天光荣地珍藏的,跟着我,我为你开出最宽阔的前路!”   “来吧,将士们,这是最后一战!”   龙族的史书上,后来将他们的宣战记载成“逆商之乱”,人族则骄傲地称之为“亳丘首义”。   姬太一找到了玉牙白象族群,这群以温和善良著称的神象正在东夷觅食,想拜托它们带走小象。   但小象不肯走,死死地用手指缠着她的手指。   “好吧,好吧……”   不知想通了什么,姬太一最终答应了它。   女人叹息着轻轻点在它的额间,“只是,你可不要后悔。”   “它不会后悔的。”她身边的玉牙白象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声音轻轻的,脸色苍白,残魂也淡至透明,若是不留神,甚至有可能会忽略她的存在。   “……从过去到未来,一次都没有悔过。”   姬太一沉默了一瞬,将小象捧给她,却只是避而不答,“你的魂体越来越脆弱了啊……”   她走到象群的首领面前,简短地道:   “离开五州,去星星海吧,五州很快就要待不下去了。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   “若你们信得过我,就走。”   象首领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它是一头年长而智慧果断的母象,长长的象牙像玉石一样莹润洁白,在岁月的磨砺下富有生存经验,知道怎样才能对自己的族群更好。   “我们相信你,太一。但若我们思念故土,或者在星星海中不得出路,还会回五州来的。”   “当然可以,不过我相信以象群的仁智,会在星星海中发展得很好。”   首领不再说话,伸出鼻子,亲昵地揽住太一的脖颈,这对大象来说是一个非常亲密的举动,如同人族的拥抱;   之后,每头白象都与太一认真地告别,便坚定地踏上了前往星星海的路程。   这群通灵的圣洁白象就此消失在五州的土地与历史上,每隔千百年,才会悄悄回来探望家园。   除过姬太一,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在最近的一次回归中,于在中州与西荒的交界处,象群惊奇地发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她似乎正在被仇人追杀。   天性善良的白象感受到她的渴盼,从她怀里带走了一个昏迷孱弱的孩童,将这孩子亲自送到信仰自己的西荒氏族,交到了年轻的象翠微手中。   但是现在,谢挚与姬宴雪也知道了它们的动向——在姬太一让象群离开的时候,她们就在旁边,亲眼观看着。   “大人……”   太一微笑着止住谢挚,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还有疑问,跟我来,接着看便好。”   姬太一来到了九重天上。   走进辉煌的神族宫殿,踩在最纯净的神银铸造的地面上,神族男女们手持武器,嘴角含着轻蔑的冷笑,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近发生的人族叛乱,大声说自己要怎样将这群卑贱的生灵踏尽碾平,看见姬太一之后,他们忙不迭地行礼示好。   但太一仿佛没看见似的,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她身后的谢挚与姬宴雪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太一神已经不再同她们说话;   而周围的众多神族竟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她们,甚至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这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她们只是观阅者。   越往前走,人声越稀,最后只能听见女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了。   姬太一已经走到尽头。   明华大帝就在宫殿的最深处,擦拭着自己的宝剑。   他就是当今神帝,姬太一的父亲,一个不怒自威的英俊男人,仿佛一头金色的雄狮。   “你终于回来了,白落。你有改变自己的心意,决定继承我的王位和意志么?”   神帝缓缓转过身,露出眉宇间与女儿颇为相似的脸。   他一直知道,自己最为之骄傲的女儿心里,藏着一把最危险的剑。   一旦这剑释放出来,整个五州都会颤栗。   他同样知道,姬太一此次归来,必定会带给他一个答案。   不论这个答案是不是他想要的,她都一定会把这个答案呈现在他的面前。   “没有,父亲。”   “那么,不要拦我。”   “不。”姬太一道。   神帝擦拭宝剑的动作一顿,寒光立即闪了出来,但还不如他的眼神更利,“……你这是要与我为敌,与神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为敌,与整个五州为敌。”   “您说得不对。”   姬太一仍然回答得十分沉静,好像感受不到神帝已经开始攀升的气机一般,“与您为敌,与神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为敌,是的;但我并没有与五州为敌,您也代表不了五州。”   “哦?那你觉得,谁才能代表五州?”神帝嗤笑,“难道是那群叛乱的人族?天大的笑话!”   “或许是他们,也或许是什么花花草草之类的……但总之,不是神圣种族。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不同于父亲显而易见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太一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开起了玩笑。   “拔剑吧!白落。”明华大帝注视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也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生灵,正如我了解你一般。你知道,两把同样锋利的剑一旦战斗,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一定要以一方的毁灭作为结局。”   “父亲,我的剑已经握在手中。”   一刻钟后,巨响传来,明华大帝的小世界展开又被斩碎,施加过无数保护阵法的神帝宫殿裂开千万道缝隙,完全碎裂开来。   震惊的神族看着一个白衣女子从废墟中缓缓走出,她的剑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神帝金色的神血,一颗种子在那把焰火一样的剑上闪着奇异的光彩。   神帝的识海,在她身后消散如烟。   “我终于想好了我的剑要叫做什么……”   对同族的惊怒视若无睹,太一低低地说。   “它就叫做,诛天魔莲。”   “——这株魔莲,诛的就是九重天。”   亳丘首义同年,姬太一发动政变,弑父叛君,清扫神族中的好战分子,完成了神族历史性的转向与改变,继任神帝评价太一的功过时,曾不无感慨地说到,“她给腐朽的神族带来了新生”;   九重天碎裂,神族跌落地面,五州生灵闻风而动,万族联军集结,夺运神战就此爆发,第一战打响在真龙的西海。   西海化为了死亡的漩涡,卷尽了无数天骄神祇,神族的史书后来如此记载这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帝慨然曰:‘终不以几族之利而病天下人!’乃伐龙族,战于西海。”   初代龙皇陨落,无数真龙伏诛,包括龙皇的幼子云青澜,神血甚至将碧海染成了金色。   也是在西海之役中,姬太一的剑从中间断为两半,那颗魔莲种子落进西海的波涛里,自此不知所踪。   太一对此并不在意:“断剑也是剑,仍可屠龙。”   “只是未能找到龙皇的长女云青紫……大概是让她逃走了吧。”   “罢了。”她收起断剑,决定放她一命,“那个孩子我曾见过的,她秉性良善,与其他龙族不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放走她,也未为不可。”   只是她却并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念的心软,却在万年后掀起了新的神战。   带领侥幸活下来的真龙,云青紫携着父亲的遗物昊天塔,与逃亡路上捡到的涅槃种,狼狈万分地来到了南大沼;   一千年后,她将这两件珍宝交给了自己的第二法身云青池。   神战仍在继续,并且远未到达真正的高。潮。   神圣种族之中,以龙、神两族受创最为严重,狐族、真凰次之,但同样也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与波及。   太一的剑气划出潜渊,分隔了中州与北海。   而东夷的主战场在赤森林,巨树不断倒塌,神祇的尸体沉入黑水之中,历经千万年仍然不腐不坏。   以赤森林之战为转折点,夺运神战从万族联合攻打神圣种族转向了内部混战,神圣种族衰退,第一次让出了空位,人人都想争夺五州领导权,成为新的五州主宰。   战争一旦开始,就超出了人力的控制,如同野火,不把一切都燃烧殆尽,便不停止吞噬的步伐。   星辰携着天火坠落,江河枯干,大地翻覆,海洋变成了荒原,而荒原变成了尘土;   神器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小世界展开的惊人光芒令整个五州亮如白昼;   各族神祇不断死去,五州化为了诸神的战场与埋骨地,一头大名鼎鼎的孔雀神王陨落时,甚至在当地下了百年的血雨。   到一切都渐渐平息时,已是数百年后。   五州布满了伤痕与裂缝,数不尽的种族都消亡在这场旷世神战里,而神明已经百不存一。   太一也开始了她最后的旅程。   谢挚与姬宴雪看着她手持断剑,拖着重伤的身体,写下毕生的修行心得,命名为《五言经》;   看着烛龙的尸体化为昆仑神山,成为神族在人间的新住所,而太一告诫神族,从今以后,要做五州的守护者,不可轻下神山;   也看着她与昔日的好友反目,仇恨的毒焰与怨憎的目光钉在她身上,而太一全不在意,只是在自己的路上踽踽独行,将无数诅咒甩在身后。   太一来到了虚空,在一块青石上一笔一划地刻下字句。   谢挚知道,那是她为自己刻的墓碑。   万年后,在圣花秘境之中,她曾见过这块墓碑,那时它已经满是苔藓,剥落得十分陈旧了。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太一神……”   谢挚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叫,她知道,刻完这墓碑之后,太一便要自尽在虚空当中了。   “怎么了,小挚?”   “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外来者……”   女人一笑,并不否认:“是的,我知道。”   “从什么时候……?”是她们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么?   “从一开始就知道。”   太一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察觉不到自己是假的罢?”   “万年前,太一精心打造了这个秘境,也创造了我,我虽然不是真正的太一,但同样具有她的意识,渐渐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是真实;我,也不是真实的我。”   她仰首,缓缓看了一圈周围,朦胧的星光映在女人的脸上。   “只有当有外人进入的时候,秘境才会运转起来。”   “之前,也曾进来一些龙族,我按照规则,前去接引他们,不过他们并不符合我的标准,更加不是我心目中的继承者,都死在了这里……”   “您的标准,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标准,”望向谢挚的时候,太一的目光总会变得柔和。   “我知道,后世一定会对我多有误解,早在我活着的时候,流言就包裹着我,我死之后,污蔑和罪名只会更多……不过我并不在乎。”   “我只是想,让你们亲身经历一下过去的世界,知道神战何以一定会爆发,神圣种族为什么一定要衰亡,明白我当年的心愿,就好。”   “有时候,光看史书是不会理解过去的,与真相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你必须得亲眼看到血,亲眼触到泪,才能有切肤之痛,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历史的参与者。”   “小挚,宴雪,你们明白吗?”   “……您的教诲,谢挚谨记在心,永不敢忘。”此次秘境之旅,的确给谢挚带来了良多感悟。   姬宴雪则肃容道:“宴雪自降生以来,没有一刻不以继承您的意志为目标。”   太一欣慰地望着这两个出色的后辈,轻轻笑。   看着她们,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她又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   “小挚,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谢挚怔了怔,没想到太一神最后的话竟然不是要和姬宴雪,自己的同族小辈说,而是要与她交谈。   她走过去,太一抬手施下一个隔音阵法,笑道:“你没有什么问题问我吗?”   “有的……”   压下心头许多话,谢挚还是先挑了最要紧的正事询问:   “我想问您,得到下半部《五言经》的方法。我知道您将它藏在了这个秘境里,我们解开秘境之后,就能见到它了吗?龙族将要入侵,我得尽快助宴雪成神才行,否则五州岌岌可危……还有,这个秘境的时间流速是比外界快吗?如果快,快多少?”   太一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问题,毫不意外,答道:“关于后者,的确如此。外界一日,秘境一年;算算时间,你和宴雪应当是在这里待了十余天。”   十余天么?那还好,还好,出去之后还来得及……   没等谢挚稍感放心,便听太一继续道:   “但关于前者,小挚,你真的不知道么?”   “如今的大道,早已不能再成神了。如果要强行成神,面临的结局只有死亡。”    第344章 粉碎   “……”   谢挚脑海一片空白,只是近乎茫然地默念着太一神的回答。   仿佛极短暂,又仿佛极漫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梦一般地飘出来:“……不能再成神,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众神的时代早已过去,神祇对五州来说,太奢侈,为大道所不容,更与大势违背;此外,我也曾为其助力,加速了这一进程。”   “我以身入道,改写了大道规则,一旦成神,顷刻之间,就会面临大道征伐,身陨道消,这也正是新神不再诞生的原因。”   的确,自夺运之战万年后,没有一位仙王能够成神,都在破境半途遗憾陨落,金乌神也是如此。   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谢挚也知道成神艰险万分,但她绝没想到,这条路完全就是死路,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她先前只以为,只要姬宴雪成神,那么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于是一心便只朝着这条路努力;   谢挚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对姬宴雪十分信任,觉得只要有摇光大帝在,五州便不会有事——或者不如说,这个想法深深扎根在所有五州生灵的脑海里。   姬宴雪实在是太强大了,她在无敌的巅峰静立了太久,任何人都无法摇撼分毫,以至于人们几乎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现在,太一神却告诉她,成神便意味着死亡。   ——姬宴雪知不知道此事?   这个念头立即跃到了谢挚心中,令她遍体一悚。   谢挚竭力回忆姬宴雪之前关于成神的议论,想起自己在南大沼初遇姬宴雪时,说自己想要助她成神。   ——姬宴雪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助我成神,真有意思……”   女人重复了一遍谢挚的话,忽然淡淡地笑了。   她说:“好,那便让我看看,你想如何助我。”   谢挚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姬宴雪知道成神的真相,那她当时,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呢?   分明处于虚空,谢挚却感觉自己仿佛立在冰天雪地里。   “……只要成神,就一定会死吗?”   “是的,一定会死。”   “就这样无可挽救?”   “无可挽救。”   “这件事,神族知道吗?”   “我死前曾将此事写在玉简之中,只有后世的神帝才能知晓。”   “……”   谢挚心中的情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冰缝里的河水一般涌出来。   ——姬宴雪,正是太一神陨落后的第二任神帝。   “她知道——”   谢挚咬牙,喘不过气似的微微弓身。   似乎是愤怒于姬宴雪的隐瞒,但眼中却分明流露出极哀楚的悲色。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可姬宴雪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怪不得,怪不得佛陀说,姬宴雪早已无限接近了真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一直没有选择破境……   原来她始终在压制境界,刻意停留在半神的修为。   之前姬宴雪说,这大概就是她的命运,当时谢挚还不明白,以为只是她不能成神,故而发此心灰意冷之言,现在想来,姬宴雪到底接受的是什么命运?必死无疑的命运吗?   她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自始至终,姬宴雪都有成神的能力,只是无成神的必要。   只要她想成神,随时都可以;   成神就会死亡,所以,除非遇到不成神便不能战胜的大敌,她便不会轻易破镜。   姬宴雪之所以常年寻觅《五言经》,并不是因为她想成神,大概只是想……找成神而不死的方法。   她想错了……她全错了……   凡此种种,简直不敢细思,越想谢挚便越觉悲伤难抑,海一样的难过愧疚淹没了她。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姬宴雪一个人沉默地背负了这样重的责任,而她还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要助她成神……   她多么迟钝,又多么愚蠢。   “秘境至此,已经快结束了吧?您能指点我,下半部《五言经》在哪里么?”   虽然已经知道,姬宴雪并不需要这半部经文,谢挚还是强撑着问询。   “经文已在你的心里。”   太一神笑着抬指,按在谢挚眉心。   她识海中的金字经文倏然光芒大盛,无数字符从中流散而又重组,最终缓缓形成了一页新的经文,静静悬浮在谢挚的识海里。   看起来仿佛并无什么变化,只是其上所载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吗?   谢挚用神识将经文中的字句草草扫过,虽然篇幅不长,但却字字珠玑,暗含万千大道妙义。   太一神收回手,目光中含着赞许的笑意:“不错,你的基础打得很好,精神力充沛纯粹,识海浩瀚无边,道宫宇宙更是变幻莫测,唯独肉身差了一些。”   谢挚的精神力,本就极为出类拔萃,之后更融合了佛陀的全部念力,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位仙王,连太一神发现之后,也觉讶异。   “我看你是斩己大圆满境,几有突破之兆,是因为顾虑在秘境当中,这才刻意压制,没有突破么?”   “若是你生在我的时代,其实我倒有个建议,或许你可以跨过仙人仙王这两个境界,直接尝试登神。”   太一神是无心之言,谢挚却听了进去,心中一动,问:“……直接登神?还可以这样吗?”她从未听说过。   “理论上来说,是的。”   太一点头:“众所周知,从斩己到仙人,是要炼出大道图景;而从仙王到神祇,是要将大道图景转化为小世界。”   “人们大都以为境界一环扣一环,需要一步步向上攀登,不可或缺,其实它们只是一些阶梯罢了,只要修士的能力足够,是完全可以一步跨越几个阶梯的。”   “想要从斩己一步登神,”她比出一个跳跃的手势,“就是要略过大道图景,直接展开小世界,而这需要修士拥有堪比仙王的精神力,对大道的领悟也要足够精深。”   “而这两者,依我看,你都具备。我当年也是如此跨境的——直接由斩己登神。”   “只可惜,你的时代早已不能再成神了,只需修至仙王境,已是五州无敌。”   太一神惋惜道,否则,谢挚或许真能尝试一下她的修行之路,这也与《五言经》是最契合的。   姬太一天资太盛,以至于后*人无法复刻她那奇迹般的经验,没有生灵可以学她;   谢挚倒是很合适,但成神的路途早已被死亡封死,因此她才惋惜。   “是么……”   谢挚喃喃自语,思索着,慢慢定下了心。   “我要解开隔音阵了,小挚。”   太一神忽然侧过头,温声对谢挚道:“我观宴雪对你有情,她看似高傲,实则是个好孩子,神族最是忠贞,若你喜欢她,倒也不妨应许。”   “世事艰难,真心难得,你一个人,到底还是太辛苦了一些,若有可靠之人相伴,便也不至于太孤单。”   “当然,万事还是以你意愿为先,若不喜欢,拒绝即可,宴雪骄傲,也不会逼你。”   她之所以单独唤来谢挚与她说话,其实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她看谢挚对姬宴雪,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意;   但不知为何,却总像有些犹豫顾虑,便想趁自己消亡之前,开导谢挚一二,这也算是她可以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挚听她言语谆谆,字句中满是关怀,如同呵护最亲近疼爱的小辈,又如何能不动容,轻声道:“谢谢您如此为我打算,我……会考虑的。”   隔音阵法解开,等在外面的姬宴雪与玉牙白象忙迎上前来。   姬宴雪第一眼便去看谢挚,却微微一怔——   年轻女人的眼眶,分明有些发红,似乎才落过泪。   姬宴雪想了想,仍然不知缘由,走近谢挚身旁,想轻轻地摸一摸谢挚的脸,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哄慰,询问她为什么哭,或者干脆将她瘦削的身体拥紧在怀里。   但最后,姬宴雪也只是克制万分地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自从她发现自己喜欢谢挚之后,反而一直在刻意避免再与谢挚有不合适的身体接触,无论何时都会注意。   这是没有结果的——她必定要死,而且是很快了,维持现在这种关系,已经很好,为什么还要再进一步,贪图一时之愉,惹得谢挚最终伤心难过呢?   不必如此,也不应如此。   “没什么……只是想到太一神将要……便觉得难过罢了。”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乌黑的发丝挡住了谢挚的侧脸,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稍稍有些沙哑。   谢挚不想说什么的时候,是一定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姬宴雪也只能将疑惑暂且压下。   “已经到了最后告别的时间啊,我的任务都完成了。”   不同于她们的心情沉重,太一神倒看起来十分轻松愉快。   她朝玉牙白象伸出手,柔声道:“这个时候,还要再抱着它吗?”   见玉牙白象呆着不动,太一神换了一个更明白的说法,语气愈柔:   “我的意思是说,不来抱抱我吗?”   “小白象,骗了你,真是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是你……”   “这么多年,留你一个在世上,过得很辛苦吧?魂体那么脆弱,也不知受了多少伤——”   玉牙白象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含笑的女人,“主人,我好想您……真的好想好想……”   她的眼泪打湿了太一的肩膀,仿佛要倾诉尽万年来所有的苦楚,抽泣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自尽,抛下我们离开……小狮子战死了,我的身体也粉碎在百年的战火里,心灰意冷,只剩下一缕残魂度日,在仅剩的骨块里沉眠,若不是小挚唤醒了我,或许,或许我永远也没有再见您一面的机会……主人……”   太一任由她揪着自己胸前的布料痛哭,轻轻拍玉牙白象的后背,包容她一切悲痛。   直到她终于哭声渐止,才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恐怕天上的银河水,也没有你的泪多。”   太一调侃着,可她眼中,分明也有泪光闪烁。   她被无数旧友咒骂过铁石心肠,但她从来不是无情之人。   “不要紧……我会为你修补魂体,延续寿命。”   女人抚摸着玉牙白象的头发,一如万年前,轻抚小象的头顶。   “不,我不要再活下去了,”玉牙白象却一下子挣起来,“我想和您呆在一起……不要再分开。我要留在这里。”竟是意外的固执。   “……”   太一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尽管知道让她留下,便意味着消亡,也还是点了头,没有说半句阻拦之语。   “好。你的愿望,我总会应许。”   她已经等了她太久太久,她不能再让她等下去。   玉牙白象化为了本体。   这是谢挚第一次看到她的原身,是一头非常圣洁美丽、同时也伤痕累累的白象,缩小成幼年时的模样,团成一团,温顺地卧在太一怀里,好像一个在外历尽千难万险的旅人,戴着满头风霜雨雪,终于艰难地回到家园,满足而又疲倦地终止漫长的奔行,能够休息了。   抱着白象,太一盘腿坐下。   她温和地笑着:“小挚,宴雪,你们知道吗?在神战的时候,我听见人们喊‘神王当废,太一当立’,但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感到悲哀。旧神王倒下,又立起来一个新神王,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可是这次,我不愿再做新神王了。”   “这循环,应该在我这里终止。”   “世界并不需要有神,也不需要有我,大家应该走自己的路,而不是再听一个新神的话。我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为了什么忏悔抑或赎罪;罪或许有,但我不后悔,从不。”   有点点亮光在太一眼中轻漾,谢挚分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倒映的星光;   她神色温柔如水,好像在看着面前的她们,又好像看到了非常广阔辽远的地方。   “将有限寓于无穷之中,那么我的征途就永远不会停止,我的生命也永远没有尽头;无穷的宇宙、无穷的时间,都在我心中眼前奔涌,都与我灵魂同频共振。我将永远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因为过去与未来一切善良勇敢的心灵,都是我未见面而同归的伙伴。”   “也包括你们。”   目光中饱含爱怜,太一神温柔地抬手触摸谢挚脸庞,又轻轻拍了拍姬宴雪的手背,将她们的手放在一起。   “好孩子……能够知道自己在死去万年后,仍有你们这样的继承者,我很欣慰。”   “还记得我教给你和小狮子的歌谣吗?”   她低头,摸白象的头,口中轻轻念起来:   “小白象,小绿狮,跟我走,不发愁。凶凶的小绿狮,尾巴是鞭子,抽开所有苦恼——”   “乖乖的小白象,耳朵是扇子,扇走一切烦忧。”玉牙白象接过她的话,唱完了剩下的部分。   “唔,你还记得。”太一很高兴地笑。   “从来没有忘。”   在她们轻声歌唱的时候,太一的身体也在缓缓地消融崩解,一点点化为金色的花瓣,飞散到整个虚空中去。   很久之后,她其中的一块血肉上,会开出一朵神奇的圣花,其下生长着蓝色的玫瑰菌人。   “……我将粉碎。”   太一最后微笑着说。   太一完成了她的使命,秘境解开了。玉牙白象仍然安静地卧在原地。   整个虚空都开始如镜子一般片片崩塌。   “……就要出去了。”姬宴雪说。   久违的天光从头顶倾泻进来。   在秘境完全崩塌前的最后一刻,谢挚听见玉牙白象非常满足地轻声说了一句——   “小挚,谢谢你。再见,再见了。”   声音轻柔,像是附在她耳边说的。    第345章 回归   走出秘境,南大沼依然寂静潮湿,仿佛她们从未离开过;   巨蛇的尸体被姬宴雪击成粉末,石粉四处散落,如同灰尘,它死前在地面上挣扎出的沟壑已经变成了小河,内有浅浅的积水。   密林中只有细微的滴水声,为这里平添了几分静谧;巨虫也停止了爬动,它畏惧姬宴雪身上的气息。   玉牙白象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谢挚低下头,悄悄擦了擦眼睛,吐出久积胸中的一口气。   ……再见了,玉牙白象。   这是永别了。   其实,她对玉牙白象的选择早有预感,也知道留在秘境对她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悲伤低落——哪怕玉牙白象曾经利用过她。   “越人大概以为我们杀死巨蛇之后,已经离开了。”   姬宴雪在周围发现了人迹,越人留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她们的恩情与功绩,语句中充满感激。   姬宴雪从前也是如此,办完自己的事情之后便会自行离开,并不特地告知越人,越人知道她的风格,早已习惯了她的来去随意。   “看这些痕迹,外界应当只过去了十几日。”   姬宴雪抬指轻触石碑,其上刻痕还非常新鲜清晰,青苔尚未来得及覆盖它。   “是的,方才太一神说,外界一日,秘境一年。你看,《五言经》就在这里。”   谢挚让姬宴雪观看自己识海中的下半部《五言经》,只是刻意略过其他,没有提及。   她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姬宴雪,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如她所料不错,姬宴雪应当是想找成神而不死之法;   不知道,她看见《五言经》中根本没有此法之后,会如何?   姬宴雪看过《五言经》,并不惊喜,也未见失落,反倒是十分平静,仿佛对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成神之法,你不开心吗?”谢挚试探。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   姬宴雪很淡地笑了笑,“我可以将太一神的传承带回神族了。”   她抬手朝腰间摸去,取出一只水晶打制的青鸟来,那是神族特有的印信,想要给谢挚观看。   这一拿出,却倏然脸色大变。   “糟了……”   青鸟的口中,赫然流出刺目的汩汩鲜血。   “神族有难!”   姬宴雪一下子收起青鸟,“应该是龙族攻来了,除过他们之外,没有生灵可以逼得我们动用这种等级的警报。”   “怎么会这样快……”   龙族一旦入侵,大荒就危在旦夕,谢挚同样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   她何其聪明,前后一思量,已经明白过来:“我们中计了!”   “太一神的秘境固然是无上机缘,可换个角度想,它也未尝不能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牢,假如我们不能解开,便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对龙族来说,最想要的恰好就是拖住你,摇光大帝姬宴雪,五州最强大的战力……”   “恐怕,那巨蛇身上有什么机关,我们一旦受困秘境,立即就有传信发出,龙族大军得到消息,飞速赶来……”   她所说的这些事情,姬宴雪又如何能想不到。   女人的脸色早已沉如阴雨,破军神剑显现,抬臂抱住谢挚,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消失在原地。   “走!”她简短地说。   姬宴雪动用了极速,她的修为早已无限逼近了神祇,全速前进时速度惊人,刹那间即是数万里,一刻钟环绕五州一圈也足够;   即便如此,谢挚却仍然觉得慢,恨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慌乱地跳,一下一下,擂鼓一般,脑子里一瞬间滚过许多人物、许多画面:   族长,阿英,火鸦,矮胖圆滑的城主钱进荣,牧首大人站在桃树下温和地微笑,身边陪着丹朱鹤,机灵的钱德发,傻呵呵的熊剑北,总是装着优雅其实脾气十分暴躁的鸾吟芝,骆燃霄,蒲存敏和她的大葡萄师父,夫子,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还有阿契、七郎和小狗郎君……   他们还都活着吗?   谢挚完全不敢去想,只敢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假如,假如,龙族真的是在她们刚入秘境时便发动了攻击,那么战争应当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了……   半个月,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   短暂到她们堪堪解开秘境,又漫长到足以使鲜血流满整个五州。   “谢挚,谢挚……!”   她听到姬宴雪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冷静!”   “你在发抖,”女人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谢挚这才发现,自己呼吸急促,正在无意识地颤抖。   “我……”   谢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眼泪便已流了下来,又勉强咬唇拭去。   ——她在害怕,非常怕。   害怕回来得太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不要怕,没事的,会没事的……以神帝的尊严,我向你保证。”   姬宴雪像是在安慰谢挚,又像是在承诺,但谢挚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冰得厉害。   怎么可能没事……   龙族入侵的第一战,必定是要在昆仑神山上打响,既是为了复仇,更是因为神族的强大,姬宴雪对同族的担忧,绝不在她之下。   谢挚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攀住了姬宴雪的肩膀。   中州南郡已经几无人烟,在战火的逼迫与姜周的动员之下,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踏上了向东方迁移的漫漫道路,他们中的许多人死在半路上,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再也没能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胜昔河断流了。”   在上空中望去,零散的人群如同蚂蚁一样匍匐在大地上,本该波涛汹涌的胜昔河却断成了数截。   谢挚心里一沉:   胜昔河的上游乃是大荒的天恩河,它一断流,不是天恩河干涸,就是鼓龙瀑布出了问题。   ……更或者是两者兼有。   “我们直接去歧都。”   神族的传信是十几日前发出的,姬宴雪很清楚,以龙族的实力,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征服完整个五州。   神族与西荒必定已经惨遭屠戮,因此已无探察的必要,而中州有云清池与孟颜深守护,或许还有人尚在抵抗。   抑制住心中的自责与悲怒,姬宴雪只是沉默地赶路。   歧都已在前方,察觉到姬宴雪的逼近,护城阵法以为她是一个空前强大的敌人,运转起来,猛然大亮。   “轰!”   姬宴雪速度不减,直接抬手击碎了它。   在看到歧都的护城阵法尚未破损的时候,谢挚心中不禁燃起了一点希望,祈祷龙族还未攻打至这里;   但紧接着,城内的景象立即粉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昔日繁荣富裕的歧大都,人族历史上光辉的顶峰,号称固若金汤、永不可攻破的的姜周都城,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到处都燃烧着不熄的龙焰,到处都响着痛苦的呻。吟,到处都是鲜血淋漓与残肢断臂,令人几乎目不忍视。   哪怕一个最铁石心肠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也会不由得遍体发寒。   她们找到一个修士模样的人,向他询问情况,但这修士似乎已在极大的恐惧之下丧失了神智,说话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疯狂。   他半哭半笑、含混不清地大喊道:“云宗主是龙!她是人族的叛徒!死了,全死了,一个也没剩下,我们都得死!你、我、长生世家,还有人皇陛下……哈哈哈……”   “云清池是龙?”   从他这里是再问不出什么了,姬宴雪皱眉,“她身上的确怀有龙气,应是那把龙骨剑染上的,可我曾探过,她就是人族,毫无疑问。”   “别忘了第二法身,虽然没有听说过先例,但我想,第二法身也未尝不可以铸造成人族的身体构造……”   “怪不得她也姓云……原来如此。”   谢挚一提醒,姬宴雪登时明白过来。   她过于信赖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以至于竟然忽略了这种特别的龙族秘法,探出云清池确是人身之后,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从未怀疑过云清池的种族。   遥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谢挚仰头去看,只见一颗耀眼至极的紫色星辰跃至天边,仿佛被群星拱卫,神圣而又尊贵。   紫星正是人皇姜晦之的象征,谢挚心中一阵振奋:“帝王星!”   “那是皇宫的方向,战斗还未结束……!”   歧大都还有人在抵抗敌军!   谢挚与姬宴雪极速赶至姜周皇宫,外围的龙族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化为一堆石粉。   谢挚一眼就望到了姜契,往日总是温文尔雅的三皇女如今满身鲜血,狼狈至极地伏在地上,眉心天眼金纹黯淡,被一个哈哈大笑的龙族踩着手掌。   “……阿契!”   谢挚怎能容忍有人如此折辱姜契,又急又怒,自后方刺穿了那个龙族的胸膛,终止了他的挑衅。   她半跪下来,将已经昏迷过去的皇女抱在怀中,喂给她一枚伤药,心痛不已:“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真的对不起……”   姬宴雪也缓缓现身。   大风吹不散战场上浓浓的血腥味,更抚不平她身上的凌厉杀气。   对面的真龙们刚刚围杀人皇,感受到姬宴雪的强大,却心怀侥幸,仍然不敢相信她的身份——龙皇陛下不是说,神帝已经被困在秘境里了吗,那现在这个女人又是谁?!   “……来者何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龙族发了问,但任谁也听得出他嗓音里的恐惧。   与他们显而易见的紧张不同,姬宴雪反而笑了起来。   这笑十分平静,像是暴雨之前的压抑:“你们不认识我?”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   “剑名破军,帝号摇光,神族的君主,昆仑山的守护者,五州最后一位半神……”   每走出一步,她都从容地报出一个身份,对面龙族的脸色也随之更白一分。   说到最后一句时,碧眸已经冷如寒星。   “你也可以叫我——”   “屠龙者。”   姬宴雪拔出了剑。   “能死在我的剑下,你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龙族仙人知道她的实力,不敢大意,尽数展开大道图景,组成一道大阵,联手朝姬宴雪攻来。   “杀!!!”他们高声呐喊。   “神族杀得,神帝如何杀不得!”   “我龙族被逐出五州万年,也该报这累世的仇怨了!”   众多大道图景同时展开的光芒极其耀眼,如同直面无数将爆的大星,姬宴雪却仿若未觉。   她抬起剑锋,抵在眉间。   闭一闭眼,复又睁开。   神族敬畏生命——不论是本族还是敌人的生命,每战之前,都必要以剑抵额,仿佛祈祷。   这个动作,也是神族决定开杀戒的象征。   姬宴雪冷笑:“杀你们还用不着展开大道图景……”   “今日,就让龙血染红破军!”   神帝一挥剑,她面前所有的大道图景便全都炸碎开来!   姬宴雪刺穿一个龙族的喉咙,削去它的龙角,又反身将一头真龙从中间斩成两半。   磅礴血雨落下,号称强悍无双的真龙肉身,在她面前,竟如麦草一般脆弱。   这是半神的愤怒!每当姬宴雪挥剑时,天地都屏息颤抖,仿佛也在畏惧自己被她的剑气划破。   谢挚从未见过姬宴雪如此模样——   她金发飞扬,通体发光,圣洁而又危险,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怕的威压,在真龙之间来回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每一剑落下都有许多龙族闷哼落地;更仿佛一尊至高无上的杀神,任何生灵也不能稍撄其锋。   谢挚疑心,即便现在大道就立在姬宴雪的面前,也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斩得粉碎。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为什么正音之战会带给东夷佛弟子们如此浓重深远的阴影了,连佛陀竟也生出了心魔……   只要和姬宴雪面对面地切身战斗过,哪怕一个人心气再高,也不能不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绝望——   这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   顷刻之间,战局已经明朗,真龙的鳞角布满了大地。   “找你们的龙皇来!云青紫现在哪里?她只会趁我不在偷袭吗?”姬宴雪擒住一个龙族的脖颈。   她满身是血,但没有一滴不属于敌人。   “龙皇陛下她……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龙族的脖子被捏得咯咯作响,却仍在怒视姬宴雪。   姬宴雪并不气恼:“我知道,她不在中州,甚至可能也不在五州吧?”   否则,以她方才的阵仗之大,无论如何,云青紫也得赶回来保护族人,除非她想亲眼看着龙族灭族。   ——对神圣种族来说,最珍贵的不是宝物,而是稀少又极难繁育的同族,他们本身,就是世间最珍稀的资源。   “那又如何!”龙族狞笑,刻意要激怒姬宴雪,“你还不知道吧,在你受困秘境的时候,我们早已把昆仑神族杀得一个不留了!你现在回来又能怎样,神族大势已去!”   “好……我倒要看看,神族和龙族,到底哪个最先灭亡。”   姬宴雪怒极反笑,抬手捏断他的脖颈,举剑朝天穹高喊:   “云青紫!卑劣之徒,无耻之尤!速回五州,与我一战!”   她用神识将这句喊话传播出去数万万里,如水波一般快速在星星海震荡开来,也传到了云青紫的耳中。   “姬宴雪出来了,竟然这么快……倒是我小瞧了她。”   龙皇原本正在以原身追踪北海,由于速度太快,一路撞碎了无数流星,在龙尾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轨迹,此刻却不得不在星空中猛然停下。   云重紫面色沉凝,她原本以为,姬宴雪一生都会困死在太一神的秘境当中,再不能出。   追逐了许久的北海星已经近在咫尺,不消半刻,即能将它追上踏碎,云重紫恨恨地盯着那块仍在逃离五州的陆地,即便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暂时撤回。   否则,在姬宴雪的怒火之下,龙族军士恐怕百不存一,届时即便她得到了五州,也没有任何意义。   “……也罢,不急这一时,等我杀掉姬宴雪之后,再来收复北海!”   她最后看了北海一眼,转身朝五州急奔而去。   而此时的五州,姬宴雪也已杀死了歧都的所有龙族军士。   她垂着眼,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不发一言,身边环绕着哀恸悲怒的情绪,只是仔仔细细地将神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谢挚有些担心她现在的状态,上前去,轻轻牵住女人的手,“……你还好吗?”   “没事。”   姬宴雪还沉浸在方才的战斗之中,未能完全拔出,抬眼时是谢挚从未见过的冷厉。   待看清来人是谢挚之后,眼眸这才柔和下去。   “刚刚我有吓到你吗?”   她还从未在谢挚面前杀过这么多的人——回过神来之后,心中头一个浮现的念头,竟是这个。   谢挚摇头:“上一次见你如此拔剑,还是在八年前的圣花秘境之中……我那时便觉得,你挥剑的风姿实在是好看极了,令人见之不忘;今天再看一次,竟好像比我记忆中更美。”   “真的么?我记得,你那时不是很讨厌我吗?”姬宴雪的神情更放松了一些。   “……今时……自然是不同往日的。”   谢挚被她噎了噎,小声说。   姬宴雪唇角含笑,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注视了她许久,直到谢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时,才缓缓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姬宴雪的心情的确是差极了:   昆仑山被血洗,五州受难,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与过错,身为神帝,她难逃其咎。她就是这样守护神山,守护五州的吗?她不配再做神帝,不配再享有先辈的荣光,更不配再说,自己以继承太一神的意志为己任。   只有当她看着谢挚的时候,糟糕的心绪才能稍微宁和平静一些。   谢挚身上好像有奇妙的魔力,不论她多么愤怒、多么痛楚,面对着她时,总也无法泄露出一丝一毫,只想保护她,珍惜她,将自己寥寥无几的温柔与耐心全部交给她。   她不想吓到她,更不想她担心忧愁。   姬宴雪贪恋地感受着这珍贵的宁静,心底却也深深地明白——   这样的时光,对她来说,恐怕很快将要越来越少了。   为今之计,只有剿灭龙族,斩除云重紫,以绝无穷后患。   ……哪怕是付出她的生命。   “战斗还没有结束,有人来了。”   “方才我杀掉的龙族大概有一两千,龙族不应当只有这些人……现在,援兵确实也该到了。”   接到求救的消息,囚牛与狻猊率领着剩余的一半龙族军士,火速从中州西郡赶到了歧大都外。   “让我们出城去会会他们吧。”   姬宴雪并不准备再在城内开战,歧大都,这座古老的城池承受的已经太多了,它禁不起更多的战火。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退后一些,在我身边看着就好。”   姬宴雪捏了捏谢挚的手,极温柔地道:“你这样陪着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助力。   “且看我怎样,为你取得真龙的宝珠。”    第346章 囚牛   夜已将尽,曦光与晨露孕育在东方的薄云里。   往日这个时候,歧都早已陆陆续续有了人声,民众出门劳作,金吾卫开始换岗,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宁和与快活流淌在歧大都的每一处街道上;任谁也不能不承认,歧都,乃是一块永享太平的福地。   但是今天,只有未熄的黑色烟柱飘扬在歧都的上空,偶尔响起的零星哭声才能打破死一样的寂静。   城东那不详的青钟再也不会被敲响,因为中州的强者已经死到无人可死。   阳光斜斜地撒下来,怜悯地照在无处不在的尸体上,恶臭弥漫,血污遍地,有的地方血水甚至淌得像小溪一般,时不时又有一块墙壁猛地坍塌,惊跑一群衔着肚肠的野狗。   歧都随着姜周一同建立,是当今五州最为古老的城市,数千年的岁月没能侵蚀歧都的光辉,只是为它增添了历史的厚重;   一千年前,佛陀的阿罗汉们号称金身不坏,仍然没有攻破这座不朽的城池半分;   但是今天,它在真龙的吐息下老去了,人们听到它不堪重负的颤栗声。   这样巨大的创痛,哪怕百年也不能抚平。   “……”   姬宴雪手拄长剑,静静地看着这座布满伤痕的古城。   昨晚一整夜,她都在与谢挚四处奔波,一面清除逃散的龙族军士,一面组织民众,维持秩序。   人皇陨落,歧都无人主政,人心惶然。   战后易乱,也常有大疫,所幸姜周皇室在中州仍有很强的号召力,人们仍愿团结在大周的旗帜之下,人皇的小姑母姜停云还活着,三皇女姜契虽然仍在昏迷,但并无生命危险。   姜停云当机立断,收拢剩余的金吾卫士,立姜契为新任人皇,十分平稳地完成了权力交接。   宗室凋零,姜契名正言顺,对此,无人敢有异议。   谢挚昨晚还曾见过姜停云一面,昔日放荡不羁的女人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伤痕累累,甲衣染血,行事分外沉稳老练,竟然隐隐有长姐姜既望的风采。   数年之前,两人在人皇赐宴上曾有一面之缘,谢挚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长大后的自己,姜停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拜谢姬宴雪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她有太多事要忙。   “龙焰已被尽数扑灭,只是歧都受创严重,调云塔倒塌,胜昔河断流,就算重建,也再难恢复过往繁华,恐怕以后,这里难以再做都城了……姜周的帝都,大概要东迁。”   谢挚轻声说。   她还记得,八年前,自己如何坐在丹朱鹤拉的飞辇上来到歧都,那时歧都在她眼里,简直像是金碧辉煌的天上神国一般;   但是现在,不灭的帝王星陨落了,天衍宗的石狮子被乱刀砍碎,红山书院的万千藏书化为了灰烟,白泽圣地里再无白泽,姜周皇宫的白玉阶染满了鲜血。   她已经知道了姜既望孟颜深等人战死的消息,但奇怪,她竟没有流泪,更没有哭泣,像所有骤闻噩耗的人一般,只是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空虚的茫然若失笼罩着,说不出一个字,更遑论想象中的的失声恸哭。   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什么哭泣了。   比起现实,不论多么苦涩的泪,也显得太轻浮,人们哭不出来。   铁幕一样裹着歧都的,只有沉默;比死更凝重的沉默。   城内堆积如山的死尸与所剩无几的存者,一齐等待着龙族援军的抵达。   “……太阳出来了。”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姬宴雪忽然没来由地说。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在那之前,需要长久的等待,有时候你会焦躁,会怀疑,会彷徨,会不耐烦,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不论等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   “谢挚,我会陪着你,看太阳出来。”   她说得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但谢挚与姬宴雪都知道,这是一个看似极轻、其实极重的诺言。   姬宴雪是如此骄傲,以至于连许诺都不会直言,而是拐着弯说的,但其中的情意却并不会因此而减淡一分。   谢挚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与重量,心中又胀又痛。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但是多少次呢?”   ——看日出,但是还能一起看多少次呢?   如果成神就代表着死亡的话。   姬宴雪沉默。   谢挚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明明什么都没有明说,却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明白姬宴雪,就像姬宴雪也明白她一般。   这问题太残忍,谢挚终究还是不忍心逼姬宴雪太过,正要引开话题时,金发的天神轻轻开口了。   “多少次,我并不能保证……”   “但我会陪你,直至我生命的终结。”   姬宴雪非常郑重地道。   自从几刻前便已能听见的隆隆声越来越大,一支灿烂的神箭抢在龙族军队之前,率先射了过来:“嗖——”   姬宴雪抬手将那支箭矢抓住,接着目光一凝,脸色骤然冰冷了下去。   ——那是神族独有的银箭,箭尖上还结着血。   毫无疑问的挑衅。   狻猊收回挽弓的手,颇犹疑道:“囚牛姐,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将箭射出去了。但这不是只会让姬宴雪更加愤怒么?如此,当真能乱了她的心神吗?”   “你只管做就是了。”青衣女人回答。   大军压下,随着囚牛抬臂,而同时缓缓停步。   数千真龙令行禁止,竟然仿如一体。   歧都的郊外,不仅将迎来一个新的黎明,还将迎来最后的战争。   在场的所有生灵都清楚地知道,不论这一战的结果为何,都必定会永恒地记载在后世的史书上。   “初次见面,神帝陛下,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囚牛站在最前方,彬彬有礼地笑道:“您还满意我们方才送给您的礼物吗?回到昆仑山后,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您。”   “囚牛?我记住了……”   姬宴雪将剑横在左臂上,沉沉道:“很快,你就会成为我剑下的新亡魂。”   金光辉耀——她不再多言,径直挥出剑去!   “哧——”   狻猊急挽弓弦,道道灿光激射而出。   这把神弓应当是世间最强大的弓箭,弓弦乃是由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箭矢的杆身是神族独有的神银,箭羽则缀着真凰的翎羽……这一切都使得这把弓箭成为一把极其奢侈的神器,只有真龙才拿得出来。   然而,流星似的箭锋碰撞在姬宴雪的剑上,只能发出哀鸣,继而软软坠地。   “乾精鼎!”   囚牛掷出一枚漆黑的残鼎,这鼎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一足一耳,但却极其沉重,无声无息地跌至姬宴雪面前,“锵”的一声被女人一剑斩碎,囚牛与狻猊眼中却露出了喜色。   “嗡——”   残鼎中的暗光如海喷涌,甚至掩盖了天穹,让这里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沉黑夜。   谢挚感受到了刺骨寒冷,耳边也似有鬼魂哀哭,大风尖啸,刺得她耳膜生疼,血气翻涌,极为不适。   而站在暗光中心的姬宴雪,所受到的影响一定比她更大。   “好手段……”   阴寒的乌光柔软地伸展着,像藤蔓,似毒蛇,又像无数怪物手臂,恶毒地觊觎着神帝,渴望能将她缠裹啃噬。   但一切邪祟却都不能侵入那神族的领地,她的身体周围始终笼罩着一层光明的结界。   “这里面炼铸了许多龙族的魂魄,你们竟然对自己的同族也如此残忍……就不怕自己死后,也被云青紫那个疯子铸到法器里去吗?”   姬宴雪抬眼,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理解龙族的思维了。   “那,是我们的光荣。”囚牛隐秘地笑了笑。   姬宴雪也笑了。   她颔首道:“很好,我会送你光荣,我允许你感谢我。”   战斗,其实是很简单的,甚至有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姬宴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将挡在你面前的一切全部斩碎,等到身前身后都空无一物,胜利也就会理所当然地降临。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的一生之敌。”   母皇曾反复地向她提及这个名字,告诫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神族们习惯了光明正大的正面交锋,但真龙在仇恨中学会了蛇的隐忍,会将毒牙伺机咬在你的后背。   “宴儿,届时,你想要怎么在龙族的攻击下保护五州呢?”   “用我手中的剑,母皇。”   年少的姬宴雪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回答母亲:   “倘若有谁敢挡住我面前,斩碎他就好了。”   ——是的,谁敢拦在她的面前,那就斩碎他!   像少年时初次学剑那样,姬宴雪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轻声道:   “破。”   破军剑上迸溅出星星的光彩,一瞬间压倒了所有诡谲的暗光,残鼎炸成齑粉,鬼魂的尖叫戛然而止。   察觉到这一剑的可怕,狻猊忙展开大道图景,方圆百里立时如同清晨的大泽一般,弥漫起浓重的烟霞与雾气,飘渺美丽,如梦似幻。   “气蒸烟霞!”   无数龙首狮身的神兽在这烟霞中人立而起,大小不一,神情各异,仿佛庄严的神像。   “大音希声!”   囚牛的大道图景竟然就是她手中的灵琴,琴头上蹲坐着一头苍青色的神兽,正闭目欣赏着无声的乐音,正是囚牛的真身。   她拉响这灵琴。   神像们同时张口:“吼——”   一切声音都仿佛忽然消失了。   “唔……!”谢挚咳出一口血来,许久才恢复听觉,耳中满是杂乱的噪音。   她试探着伸手一触,不知何时,血已从耳朵流到了脸颊。   这是仙王之间的战斗,她没有半点插手的可能,只能在旁观望,即便有姬宴雪的护佑,仍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囚牛姐,你……”   空中,狻猊僵硬地转过头去,满眼难以置信。   一把金色的神剑插在她的胸口,狻猊的道宫已被姬宴雪的剑气搅碎,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   她最信赖的真龙长女,囚牛,在关键时刻,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如盾牌一般挡在了自己身前,挡住了姬宴雪的致命一剑。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死的。   囚牛眼里没有任何愧疚的波澜,甚至还在微笑:   “抱歉啊,狻猊。等陛下回来之后,我会为你表功的。”   说完,她漠然地看着狻猊在自己手中散为一片烟霞。   敌人阵前反目,死去了一位仙王,压力顿减,但姬宴雪反而变得更加谨慎了起来。   “你隐藏了实力,为什么?真龙的长女,不会技止于此吧。”   囚牛并未作答,只是面上很快划过一丝憾意:“我还以为,狻猊死后,您会攻势不减,继续攻击我呢。”   “那样的话,就如了你的意了,不是吗?”   这囚牛身上有诈,姬宴雪打开大观照瞳术,瞳孔化为乳白,向囚牛扫视过去。   她看到,一头青龙虚影缓缓在囚牛身后升起,口中衔着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珠,又将这宝珠咔嚓咬碎,如同咬碎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尸龙……!”   端详几刻,即便是姬宴雪,也不由得微微变色。   这是一种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秘法,当今五州,只有神族文献中才有几笔相关的记载,博闻强记如姬宴雪,也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   这种秘法与死亡密切相关,需要献祭生命才能启动,自尽之后,修士的尸体会变得无比强大,甚至能够破境战斗——   而代价是,修士将会永远失去自己的肉身。   “‘待我死后,我将新生……’”   囚牛口中吐出一句古怪的咒语。   不知何时,她金色的眼眸完全化为了黑色,乌发遮住了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愈发不像真龙,更像是一个美丽危险的女人。   “神帝陛下,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囚牛重新抱住了破损的灵琴,那把琴竟也变得像死尸一样漆黑黯淡,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她忽然蜕变了,这样的话,倒确实有些麻烦。”   青色巨兽的虚影在囚牛身后彻底凝结,仿佛一座山岳,投下了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昂首发出长吼:“吼——”   ——尸龙傀儡!   姬宴雪若有所思地轻轻敲击着手臂,自语道:“活人可以杀死,但死人,却是杀不死的……”   死去之后,将不再流血,不再感到疼痛,而可以无休止地战斗,这恰恰就是尸龙的依仗所在。   但是,也仅仅是有些麻烦罢了。   仅此而已。   姬宴雪举起剑。   “没办法,我只好让你再死一次了。”    第347章 破军   尸龙傀儡散发着强烈的死气,凡是被这死气所侵袭到的地方,草木枯萎,石块裂缝,连土壤的颜色也变得惨白。   它正在抽取附近的生命气息,想让周围变成一片死地!   姬宴雪自然也察觉了异动,足尖一踩地面,正在被疯狂抽取的生机竟然硬生生被截留了回来。   “镇!”   她强行终止尸龙的术法,生命气息重新蕴回大地,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迫不及待了,死过一次,还想作怪!”   施法被姬宴雪半路截断,但尸龙仍然汲取了不少能量,躯体上死气更加浓郁,浑身流转无数神秘符文,仿佛披上了一层死亡的盔甲。   这尸龙乃是囚牛的肉身,已经失去了一切神智,变成了一座木然的石山,但在囚牛的驾驭下,动作起来却极其迅速,快得惊人,高高扬掌,朝姬宴雪拍去。   姬宴雪毫不避让,躯体发光,直迎上去,与它硬碰硬对了一掌:“轰——”   尸龙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右掌已经化为粉末,而姬宴雪竟毫发无伤。   “好强的肉身……!”   甚至不逊色于龙皇陛下!——但是明明神族并不以肉身见长啊!   即便是囚牛也不能不感到震惊,她已经知道姬宴雪很强,否则龙皇陛下便不会对她如此重视,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强大至此。   恐怕龙皇陛下亲临,也要头痛,两人之间必定有一番苦斗,连她也不能确定,最终谁会胜出。   姬宴雪身上有一股无敌的气势,如同天道的宠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弱点、一点缺陷,她仅仅是执剑平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完美无瑕,到达了所有意义上的巅峰与圆满。   哪怕一个意志再坚忍的敌人在她面前,心中都会陡然生出一股绝望无力:   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真的还有战斗下去的必要吗?   所有人都知道,继续的结局会是什么——   那无可避免的失败。   囚牛明知道自己不能战胜姬宴雪,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抬指,平静地奏响了手中的灵琴。   “嗡——”   随着尸龙重现,囚牛的大道图景竟也发生了二次蜕变,姬宴雪只觉耳边一空,再凝神时,已经立于一片虚无之中。   周围的景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谢挚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低眉的青衣女人,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抚琴。   美妙的琴声仿佛灌满了整个空间,不论站在哪里,都能听到它温柔缠绵而又无孔不入地缠向自己的心田。   “你的道修得不错,蜕变之后,力量大增,竟然隐有小世界的雏形。”   囚牛用乐音将姬宴雪捕捉到了自己的大道图景之中,这在对决时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已是必败的征兆,几无翻盘的可能。   但姬宴雪却没有任何慌乱,甚至还有心思笑着点评。   用神识确定了谢挚安全之后,她便更加从容放松了。   “这里是我的地盘,神帝陛下,您竟一点也不害怕么?”   “必败之人,为什么要怕?真龙的长女,你就只会故弄玄虚么?这样可不行,我要怀疑云青紫用人的眼光了。”   姬宴雪摇头嗤笑:“还有什么本事,都尽快使出来吧。”   破军神剑开始嗡鸣,迫不及待要饮敌人的鲜血——神帝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完。   囚牛恭敬地点了点头,道:“那么,陛下,请听招魂曲。”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指下的琴弦轰然断裂,整个琴身凭空燃烧起来,黑焰一下子跳起,灰烬猛然升腾。   但那动听的琴声竟然仍在继续!并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像在催逼什么跃出。   ——这是无生之生,无音之音!   这死亡的乐曲,只有死去的灵琴才能弹出!   姬宴雪很快就明白了这充满魔力的琴声到底在催逼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受到操控,随着囚牛拨动琴弦而跳动,连节奏都合上了乐曲的节拍:“怦怦,怦怦……”   “铮——”   囚牛将十指重重压上琴弦,琴音随之变调,猛地拉长。   而姬宴雪的心脏也受到重击,浑身一震,后退了一步,她尝到喉间涌上的淡淡腥甜。   神帝抚了一下唇角,看到鲜血。   “你让我流血了……”   “真是,好久都没见过了。”姬宴雪摇摇头,十分感慨地说。   她上次受伤,还在非常久远的从前,以至于她都有些忘记流血是什么感觉了。   “我得承认,你算是一头比较强的龙。你的龙皇陛下,比之你如何?”姬宴雪笑着问。   “囚牛是真龙九子的最强者,在龙族之中,实力仅次于龙皇陛下;然而囚牛比之龙皇陛下,则如滴水遇汪洋,百世也不能穷尽陛下的奥秘,接近陛下的极限。”   囚牛不卑不亢地微笑:“我这滴水已能叫您受伤,想必,龙皇陛下还能更进一步。”   “——比方说,直取您的性命。”   “哈……”   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金发天神笑出了声,一点也不动怒。   囚牛微微诧异地盯着姬宴雪,极短暂地分了一刹那的神:   摇光大帝姬宴雪,的确是光彩照人,像太阳一样美貌无双……   她笑起来的时候,这片虚无的空间,都好像一下子被她照亮了。   “看来星星海真的不能久待……待久了,还以为星星海就是整个世界,看不到天外之天,眼界如此狭窄。”   姬宴雪的笑意仍然含在唇边,看着囚牛时,目光竟有些怜悯:“囚牛,你要记得你的话。”   “等我杀掉云青紫之后,你就知道她的极限是什么了。但是你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吗?”   “我来告诉你好了——”   姬宴雪并拢双指,竖在眼前。   “轰——”   女人的金发无风自动,一股极其可怕的气势从她身上猛地爆发开来,璀璨耀眼,惊人夺目,仿佛一瞬间同时点燃了无数个太阳!   姬宴雪睁开眼,碧眸中星辰浮现,无穷神秘符文绕着她的躯体虔诚飞舞,像在朝见自己的帝王,圣洁不可侵犯。   而她的气势竟然还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节节攀升,如同没有尽头一般!   大道开始战栗,数不尽的小世界雏形在姬宴雪周身展开,每一个世界中都端坐着一位面容模糊的神祇。   而现在,祂们同时侧目,睁开了眼!   方才姬宴雪唇边滴落的血滴缓缓浮起,晶莹剔透,红得灿烂。   姬宴雪将这滴血挑在破军剑尖,在它的内部,囚牛看到了山川日月!   大光明释放出来:“——我就是世界!”   “肉身洞明,孕育无穷,举手投足,神力相伴……”   囚牛难以置信,身体剧震:   传说中,上古神祇的一滴血、一根毛发都能演化出一方小世界,内蕴万千造化,而姬宴雪,她,她……   ……龙皇陛下的第二法身传来的情报有误,姬宴雪根本就不是半神,她已经无限接近了真神的境界!   囚牛此刻心中的大震荡,在千年前,佛陀也曾一模一样地体会过——   他使尽浑身解数,万法皆出,佛法的金光甚至照破了山河,但仍然绝望地发现,姬宴雪始终在毫不费力地压制着他,怎样也无法逃脱,更无法战胜。   败势如山倒,佛陀不得不睁开观未来之眼:“唵!”   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任何景象,破军剑如影随形,那可怕的剑光便又袭到了他的面前。   “又想逃到未来去吗?”   姬宴雪挥出一剑,冷喝道:“留下!”   观测未来被强行斩断,佛陀吐出一大口血,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不迫,捂胸大喊:“摇光大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没人能抵抗得住未来的诱惑,他相信,就算是强大如姬宴雪,也不能!   果然,女人闻言,终于缓缓地止住了攻击的步伐。   佛陀心头一喜,正待颂声佛号时,便听头顶的姬宴雪淡淡地开口了。   她的语气里含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你知道么?我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连现在都把握不了,就算知道了未来,也毫无用处……”   “当你观未来的时候,你的心就已经胆怯了,恐惧在战斗时,就像水里的血一样明显,都是致命的。”   “我不要未来,只要现在。现在不断过去……未来,就是现在!”   “我来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任何犹豫,姬宴雪果决地劈下剑去,碧眸亮得惊人。   “佛陀,这一剑,会成为你永恒的梦魇!”   剑光从惊惧万分的佛陀胸前斩开,他嗅到死亡的气息,原本坚固无瑕的道心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绝望地呼喊道:“不!——”   现在,相似的剑光同样出现在囚牛的面前!   “破!”   虚无轰然碎裂,囚牛与姬宴雪重新出现在了歧都城外。   “轰隆……”   尸龙傀儡摇晃着崩塌,还未触地便化为灰尘,消失不见。   至此,胜负已出,再无转圜!   姬宴雪轻盈地落在地面上,提着破军剑,冷淡地俯视着重伤垂死的囚牛。   “作为对手,你的确给了我一些惊喜……但是这样的本事想要战胜我,不够,远远不够。你应该再修行一万年,再来幻想什么征服五州。”   她将剑锋抵在囚牛不断起伏的胸膛上:“我会像杀了你一样杀掉云青紫,为所有战死的五州英灵复仇,囚牛。”   “是么……”   囚牛的嘴角不断渗出血液,但她却仍然在笑。   她的目光虚虚望向姬宴雪身后。   在那里,姬宴雪毫无防备的地方,一个她无比信任的人,身体正在微微发颤,无神的眼眸中划过一抹暗光。   谢挚掌心跃出灭绝气组成的黑雾长刀,垂着头,不声不响地快步逼近了姬宴雪,猛地刺向了姬宴雪的道宫——   却不见血液流下,更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撕裂声。   “哼。”   谢挚抬起头,眼睛十分清亮,眼中有得逞的愉快笑意。   她收起长刀,轻笑着从后面抱住姬宴雪的腰身。   十分亲密的动作,谢挚在人前从没有这样过——姬宴雪轻轻地闷哼了一声,她的腰身其实颇为敏感。   神帝回头,看了谢挚一眼,默许了她的碰触,没有出言阻止。   “你想看到什么,囚牛?看我偷袭姬宴雪,让我们我们自相残杀,是吗?”   “……什么?”囚牛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她再次扣动指间无形的琴弦,确定乐音在谢挚识海中明白无误地响起,但那女人竟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旧趴在姬宴雪的肩上,弯着眼睛,甚至笑容愈发轻快了。   “这不可能……你明明,你明明只是斩己境界而已,为什么竟然能抵御住真龙的操控……?”囚牛喃喃。   “修为是斩己,是的;但精神力可不是。”   谢挚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头,从姬宴雪肩上起来。   察觉到她起身,姬宴雪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想将她牵住,没牵到,竟然感到一丝细微的失落与遗憾。   ……应该牵住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在奇怪了,明明姬宴雪有保护我,我也并不弱,你的攻击应该全部集中在姬宴雪身上才是,但是却反而屡次三番,有意无意地扩大战场,莫名其妙地牵连到了我这边……”   “……就好像,你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姬宴雪,而是我似的。”   谢挚聪明敏锐,很早就起了疑心。   直到狻猊展开大道图景,囚牛随之叠加上自己的琴音,击得谢挚耳朵流血,她才猛然醒悟,彻底明白了囚牛的真实意图。   ——在囚牛的乐曲中,一道声音如游鱼一般悄然潜入了谢挚的识海,直往中心处钻。   若非谢挚的精神力与寻常修士不同,格外强大,甚至可与仙王媲美,她断然无法发现这道声音的侵入。   这道声音的内容不长,可以说十分短暂,但却坚定而又狠辣。   囚牛命令:“杀了姬宴雪!”   从一开始,见到姬宴雪的第一面起,囚牛就立刻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姬宴雪。   ——她与狻猊今天,必死无疑。   但是,不能战胜是一回事,她大可以动些别的手脚。   她死了并不要紧,重要的是龙皇陛下要赢!   囚牛心细如发,观察力出众,一眼便看出,谢挚对姬宴雪来说,必定极为不同寻常——否则,以姬宴雪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容忍一个人族在旁观战的,那样她还要分心保护她。   在战斗中,姬宴雪屡次留神注意谢挚,更让囚牛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个人族,对姬宴雪很重要,非常重要,而且她很信任她。   囚牛立刻决定,放弃自己的肉身,明面上仍与姬宴雪战斗,一面悄悄用琴音操控谢挚,并在被姬宴雪杀死之后灵魂遁出,伺机夺舍。   得到谢挚的身体之后,她会耐心地伪装,等待龙皇陛下回归,与那最终决战的到来。   并在两人激战正酣、难分伯仲之时,在至关重要的战斗节点上,狠狠刺出暗剑,亲手捅穿神帝的道宫。   那时,姬宴雪的鲜血应该会流满她的手掌,她那仿佛掌握一切的碧眸,将会充斥着惊怒与痛楚,怎么也没想到,这致命的一剑,竟会来自自己最信赖的身后。   光是想象到那副画面,就让囚牛的身体禁不住地微微发热。   她太想看到姬宴雪无敌的神话破碎了。   ——但是现在,这一切计划,却毁在了谢挚,这个从头到尾、完全没有被她放在眼中的人族身上。   囚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睁睁地看着谢挚自识海中捉出一道声音——正是她借由狻猊的大道图景,刻意释放出的神识烙印。   这个人族的精神力,明显更胜她一筹……!   “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你修行了那么久,修为,身体,龙族的身份,竟然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只为能为龙皇增添一分助力。你对云青紫,就这样忠心耿耿吗?”   这样敏锐细致的观察,这样精准无误的判断,这样周密的安排,这样不惜一切的做法,都仅仅发生在一瞬间,连谢挚也不得不佩服,同时也感到心惊。   囚牛冷笑出声,她终于扯下了所有温和礼貌的伪装,露出了真龙的本性:“哼,你们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为了陛下,为了龙族能够重回五州,我也好,狻猊也罢,不论死去多少,都是值得的。”   要是睚眦那个只知杀戮的疯子在这里,必定只会一味与姬宴雪死战。   但她不一样。   她之所以能够力压虎视眈眈的睚眦,稳居真龙长女的地位,不仅是因为强大的实力,更是因为出众的脑力与谋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谢挚这个意外的变数,竟至最后功亏一篑。   她不后悔,只是感觉可惜罢了。   “你所说的重回五州,就是杀尽五州生灵么?”   囚牛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挣,激烈道:“他们早就该死了!五州本就属于我们,白白让他们占据了一万年,在你们享福的时候,我们只能在星星海中流亡,受苦受难!”   “你呢?姬宴雪,难道你就真的高尚至此,没有一丁点不甘心?你这样强的修为,这样高贵的地位,却只能抱着你的破军剑,碍于姬太一的祖训,困守在荒凉冰寒的昆仑山上和你所谓的责任里,当你自以为的五州守护者,永永远远下不来!你活了这么久,恐怕还没体会到活着的精彩滋味!哈哈哈……”   “姬宴雪,我现在发现,你真的很可怜,你注定什么也得不到,也不会得到……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你了。”   挑拨的话语如毒液喷溅,神帝漠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谢挚的神情却隐有波澜,她飞快地看了姬宴雪一眼,流露出心疼的意味:   她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囚牛的话,其实并不能说错。   作为摇光大帝,姬宴雪的确承受的太多,而又得到的太少。   而这一切,世人都看不到,也不理解。   ——就连她,之前也不是对姬宴雪怀有诸多偏见误解吗?   “你说的话已经够多了,囚牛。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动摇我的意志,那你就错了。”   “我是准备粉碎的,就像太一神一样……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是属于我的命运,我选择平静地接受这命运,并没有任何不情愿。”   “而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你的猜测,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侮辱罢了。”   姬宴雪缓缓俯下身,盯着囚牛因为疯狂而发红的眼睛,低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真正可怜的是你,是工具一般的龙族,是困在仇恨里万年不得出的云青紫,没有自身的意志,沦为了过去的傀儡,从来不是我。”   “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但我有无穷的现在……而这,就已经够了。”   谢挚轻轻拉住了女人的手指,像是安慰。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姬宴雪有力地回握回去。   更何况,还有谢挚在她身边。   她是她早已注定结局的生命里,最大的惊喜。   “不要再做最后的挣扎了,这都是无用功,我已经发现你在积蓄能量,试图自爆了。”   姬宴雪眉心发光,生命符文闪烁,囚牛的身体霎时变为石块,封锁住自爆的可能。   “嚓——”   神帝抽出那支为了挑衅她被狻猊射来的神族箭矢,插入囚牛的咽喉,看着那死不瞑目的石像彻底崩解。   “结束吧。”   真龙长女,囚牛陨落!   裂州之战至此,真龙九子,已经全部饮恨五州!   失去了长官的龙族大军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每一个眼里都喷着火焰。   像没听到他们震天的呐喊声一般,姬宴雪慢慢直起腰,甩了甩手臂,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谢挚看到她眼中柔和的笑意。   那样好看的、碧绿的眼睛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抱歉,明明之前说好,要为你取得真龙的宝珠的,没想到,被囚牛给咬碎了……”   女人笑着冲她眨眨眼睛,竟然有些少见的孩子气:   “——所以,为了补偿,要不要看一场星星?”   “会很美的。”   摇光大帝姬宴雪,终于在世人面前展开了大道图景。   无数火一样的流星,携带着不可阻挡的雷霆之力,如天罚一般滚滚坠落,映亮了整片天穹,也照亮了真龙惊恐的面容。   “破军星!”    第348章 神殿   整个天穹仿佛成为了流星的画布,星辰从中倾泻喷涌,美得惊人,同时也隐藏着致命的杀机,坠落时在大地上开出了无数死亡的花朵,又像是星星的巨浪,龙族军士只能被其吞没,纵然竭力抵挡,但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这场面极为震撼人心,有一股奇异惨烈的壮美——   生与死同台竞技,鲜血与星光一齐飞溅,火焰与符文流淌交织,隆隆巨响混合着龙族不甘的怒吼,绘成了一幅叫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谢挚连呼吸都屏住,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望着龙族大军被流星吞噬。   天啊。   这就是姬宴雪送给她的星星……   星辰还在大颗坠落,在这满天星光里,她情不自禁地去看姬宴雪。   女人的碧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注视着龙族最后的挣扎,神情极平静,好像引动流星屠灭真龙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真的把星星摇下来啦……”   谢挚心里只能想到这句话,无意识地轻叫出声。   姬宴雪转过来,盯着她笑了一笑:“喜欢吗?”   “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的,刚刚看到的时候,简直连灵魂都发颤——谢挚叹了口气:“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强,只是没想到,竟然这样强。”   仅仅是展开大道图景而已,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剩余的两千真龙全部剿灭了。   一位半神的大道图景,一支军队的覆灭,一场战争的胜利……世上恐怕再也没有这样奢侈的礼物了。这样的事,也只有姬宴雪做得出来。   “杀一群群龙无首的长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他们看着勇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了。为了攻下西荒和中州西郡,龙族消耗了不少力量。”   “人族做出了可敬的抵抗……我很佩服。你们的功绩,要在五州传唱。”姬宴雪郑重地说。   抵抗背后,是血淋淋的牺牲与无数人的性命……   谢挚的心沉重下去,轻轻摇摇头,说不出别的话。   星光终于熄灭,而面前的大地上已经没有站立的真龙——他们全都倒下了,只有巨大的裂缝与燃烧的火焰,暗示着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   龙族奔着灭亡五州而来,没想*到自己反而先踏上了灭亡的道路,这未尝不是一种历史的玩笑。   “云青紫!你太慢了——龙族军士已经全军覆没!”   姬宴雪仰头,凌厉的目光似能穿过无数距离,看到正在星星海中极速奔行的龙皇。   几息之后,一道冰冷的神识如闪电般回应:   “明日。”   “明日正午,本尊将至五州,与你决战。”   “姬宴雪,我等着你,太古战场见!”   “太古战场吗……哼,好。”   情理之中的地方,看来云青紫还是对西海故土颇有心结,姬宴雪收起破军剑,冷冷一笑:“在万年前的古战场上决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战,会是夺运之战的漫长回音,与最后余震。   真龙与神族的万年仇怨,将会在她们两人之间,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终结。   ——也或许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姬宴雪想。   但这两个结果,其实并没有很大差别。   “明天就要最后决战了吗……”   谢挚有点恍惚:这么快……   她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像缺了一块什么东西一般,抿着唇,抓住姬宴雪的衣角不肯松开。   姬宴雪垂眸,在她的脸上看到迷惘与不安。   “别担心,谢挚,还有一天呢。”   谢挚看起来,倒好像比她这个要上战场的人还害怕似的……   姬宴雪喜欢她在意自己,这让她觉得很受用,可又不想见她担心。   她宽慰着,顿了顿,又笑道:“——还是说,你觉得我会败吗?”   “不……”谢挚此时仿佛连玩笑也听不了,闻言只是摇头,极认真地回答:“你不会败的,你可是摇光大帝,怎么会败?……你会活下来,一定会。”   前一句还略有迟疑,说到后面,她却一下子抬起脸,直视着姬宴雪,目光坚定,像在许诺一般。   因为这笃定,姬宴雪怔了怔,随即笑起来:“那是自然。”   距离云青紫归来还有整整一天,姬宴雪决定先回西荒休整。   决战前的一晚,她想在昆仑山上度过,而且她还没有收殓战死的同族的尸身。   谢挚自然陪她同行,一路默然无言。   ——惨烈,战后的大荒,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一切语言在这时都显得苍白且无用了。   在兽潮的践踏下,星罗十六部的众多名城化为了废墟与灰烬,原野上堆积着累累的尸骨,干涸的天恩河道被血染成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千里之内,放眼望去,竟无人烟。   战后的景象,如同被水浇湿的地狱一般,它不再燃烧了,而是被死亡与寂静永久地封存。   谢挚只是匆匆看一眼,都觉得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猛地按上了她的眼眶。   她想起少年时在英才大比中认识的许多朋友,那些少年来自大荒的各个地方、各个氏族,说起家乡的繁荣美丽时无不兴奋快乐,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但是现在,他们的家园化为了血海,而他们年轻的生命做了这血海里一片小小的浪花;再也看不见那些活泼的笑脸了。   “那是……”   在暗红的西荒大地上,一点黯淡的白十分显眼,谢挚用神识扫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是个石人么?它好像还活着……?”   “走,下去看看。”   两人来到那石人面前,它正呆呆地跪在一堆尸骨面前,浑身布满伤痕与裂缝,听到有人接近,这才僵硬地慢慢回头看。   这一看,它那木讷滑稽的脸庞上,却一下子浮现出了惊喜与不可思议:“小主人……!神山保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小主人?   姬宴雪微微皱了皱眉——太陌生而又太久远的称呼,但也确实让她想起来了眼前这具石人的来历。   “你是……我小时候做的石人?”姬宴雪犹疑地问。   “是我,是我啊!”见姬宴雪竟然还记得它,石人愈发激动。   谢挚终于也慢慢认出了它:“你是那个……万兽山脉的石头人?和貔貅、小白鸟在一起的石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呢?”   石人僵住,似是十分不愿意回忆,许久才艰难道:“……他们……因为不听命令,便被龙族给杀了。”   “那你怎么活了下来?”姬宴雪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   “……”   石人沉默,慢慢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姬宴雪脸色微变,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你——”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似乎筋疲力尽,从天空中软绵绵地坠落下来,直直栽倒在地。   谢挚一惊,却又觉得熟悉——但是怎么会熟悉?怎么会?   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跳得厉害,手也抖得不停,耳朵里嗡鸣不休,眼睛也仿佛看不清东西了,重重喘着气,弯下腰,跪下去,将那团血肉模糊、几乎不成形的生灵翻过来,极其轻柔地抱在怀中。   ——是火鸦。   虽然“它”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她记忆中的火鸦,那只羽毛油光发亮、红喙红爪、总是喜欢号称自己是万兽山脉一枝花的漂亮乌鸦,更像是一块破布,或者说,一块裹着骨头的皮毛,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它就是火鸦,她的朋友。   “火鸦……”   谢挚抖着手,几乎不敢去触碰它,火鸦的体型比她记忆中缩小了好几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有……对了!我有宝药,很多很多……”   她急促地喃喃自语着,去摸小鼎。   姬宴雪按住谢挚的手,朝她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挚像是不能理解,仍旧去取,又被姬宴雪重新止住。   看到姬宴雪眼中的疼惜,她这才仿佛明白过来一点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茫然地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动?”   “……已经来不及了。”   见谢挚仍然在发愣,姬宴雪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   说得更清楚,也更残忍:   “已经来不及了,谢挚。”   “这只火鸦把自己所有的血精都耗尽了,现在药石无医,即便真神降临,也无力回天。”   “……”   像是听懂了姬宴雪的话,谢挚终于不动了。   其实她知道的。   看到火鸦的第一眼,她就已经知道了。   它已经走到生命的边缘,而她来得太迟,无力搭救半分。   火鸦黯淡无光的羽毛在膝上翻飞,谢挚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穿出了很多孔洞,能听到风在其中穿过的声音。   怀中冰冷的鸟儿却忽然很轻微地动了一下:“是……是小挚吗……”在昏沉中,它好像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   “是我,是谢挚!”谢挚一愣,随即狂喜:“火鸦,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我找了你——找了你好久……咳……”   火鸦笑了,声音嘶哑,它剧烈地咳嗽,更多的羽毛随之脱落。   无休止的飞行已经耗干了它的一切,方才它在天上飞着,盯着地面上的一点白色,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掉了下来。   没想到,它的运气这样好,竟然落到了谢挚身边。它原本已经对找到谢挚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这个坏家伙,讨厌鬼,大混蛋……明明说好只是去中州修行几年,却把我抛下,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要和人族交朋友了……”火鸦虚弱地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   火鸦却用尽全身力气,软软地扑过来,用翅膀搂住谢挚,轻轻蹭她的脖颈。   “小挚,我好想你,你长大了,我好想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子,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牧首大人说你还活着,我好高兴……她让我来找你,告诉你快走,去星星海,不要回来……”   “祭司、钱城主、牧首大人都死了,丹朱鹤也死了……死了很多很多人……流不完的血……龙族实在是……太强大了……”   回忆起了那些可怕的画面,大鸟的身体又开始战栗发抖。   它的意识已经混乱不堪,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时而迷茫,时而惊惧,只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倾诉:   “我很怕,不敢降落,一直在飞,我累得要命,想停下来,或者死掉,但是不行,我还没找到你,牧首大人让我找你……你去了哪里?小挚,我想你,我想你……”   “小挚,我好想飞啊……”   可是它如今,却已经飞不动了。   火鸦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仰面倒在谢挚的腿上,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它方才都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其实,姜既望根本没有指望火鸦能够找到谢挚——她很清楚,五州如此广大,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放火鸦走,让它保全性命罢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这倔强的鸟儿,居然真的将她的话当成了最后的托付,将生命都抛付在了这项使命上。   龙族入侵五州已有半月,火鸦便在五州日以继夜地飞行了十余天,一次又一次地燃烧血精,找寻谢挚的身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它嘿嘿傻笑了两声:“……下辈子,我要吃遍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每天都带着你到处玩,你说好不好?对了,还有牧首大人,丹朱鹤,和小狮子……”   “好,好,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什么都行……火鸦,不要闭眼,你很累吗?”谢挚用手指一下下抚摸它的羽毛。   火鸦像从前一样咂咂嘴,它还不知道,自己的喙早已经折断了:“哎,是有点……”   “小挚,我好困了……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就唱我……就唱我妈妈的那首歌,我想听……”火鸦请求。   它从前和谢挚整天呆在一起,谢挚笑话它,明明是只鸟,却连首歌都不会唱,气得火鸦直跳脚,搜肠刮肚了好久,才在记忆深处里扒拉出一首简单的曲调。   火鸦说,这是它还没长大的时候,它妈妈随口唱给它听的,谢挚听了印象很深,到现在也还记得。   “好,我给你唱……”   谢挚怎能不答应。   她停了片刻,轻轻地唱起来。   “小小的、小小的鸟儿,翅膀用力挥,再飞快些吧、   快快飞出饥饿与泪花。   嘴里衔一颗花种、   它发芽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   飞吧,飞吧,救不了你的妈妈。”   依偎在谢挚的怀里,火鸦最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它很想再张开嘴,嘲笑一下谢挚竭力忍耐的哭腔,让谢挚笑一笑,不要为它哭泣,但它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而且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形体,变得轻盈,不再疲倦,回到了最原初的过去,变成了一只雏鸟或者一颗鸟蛋,还在母亲温暖的羽翼下,昏昏沉沉地做着一场关于森林与天空的梦。   “……天真蓝。”   在意识最终消散的前夕,火鸦梦呓般轻轻地咕哝了一声。   ……正如它初遇谢挚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像是没有察觉到火鸦的死去一般,谢挚还在继续唱,直到它的躯体缓缓自燃,化为灰烬。   火鸦继承有一缕朱雀血脉,这种鸟儿死后是不会有尸体的,只会燃烧,和青烟一起,上升到天际。   许久过去,谢挚仍旧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原地。   “谢挚……”即便再不忍心,姬宴雪也不得不开口打断她的悲痛。   出乎她的意料,谢挚忽然说话了。   她的声音竟然意外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轻快。   “……你大概不知道它是谁,它是一只火鸦,名字叫朱眉。”   “我是十四岁的时候遇见它的,刚见面我们就打了一架,族长把它倒吊起来,后来我们慢慢熟悉,整天整天,我们都呆在一起……玩,修行,冒险。阿英长大了,她有自己的事要忙,火鸦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姬宴雪怜惜地注视着谢挚,默默住了口。   她知道,谢挚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个人来说话了,她只需要倾听和陪伴。   “它很聪明,也很狡猾,有的时候也很笨,爱闯祸,嘴巴欠,到处得罪人,给我惹出许多麻烦来;万兽山脉深处那么危险,它不想去,但拗不过我,还是陪着我去了,出来的时候我受了伤,昏迷过去,是它背着我,一路走出万兽山脉,把我带回氏族里。”   回忆起少年时的美好,谢挚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在族里它也整天闲不下,不是到处找浆果,就是偷铁剑蜂蜂蜜吃,然后被叮得满爪子包回来,跟我抱怨连天……它还偷摘植物大能的葡萄,为了给我送一块宝石,误打误撞闯进过太古战场……”   “……”   “……”   “……它是被……活生生累死的……”   谢挚吸了口气,静默又静默,忍耐又忍耐,终于极艰难地,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但她却仍然在笑:“你不知道,它是多么懒、多么能偷奸耍滑的一只鸟,只要它不愿飞,任谁来了也绝拉不动,我不背着它跑就不起来……”   但就是这样爱偷懒的一只鸟,竟然是被累死的。   它夜以继日地不停飞翔,精疲力尽,惊恐万分,熟悉的大荒沦为了翻涌的血海,没有一处安全的小岛可以安身立足,供它停靠休憩,无法着陆,它只能不停地接着飞下去,一面泣血,一面继续无望地搜寻谢挚的身影。   谢挚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绞。   它落在她怀里的时候,是那么轻,那么轻啊——就像一片纸一样。它该飞了多久,找了她多久啊。   它飞出了危机重重的万兽山脉,飞出了尸横遍野的雍部,飞出了生灵涂炭的大荒,却没能飞出生死之间。   姬宴雪沉默上前,拥住不断颤抖的谢挚:“……不要再忍了,哭吧。”   像是被这句话所刺激,谢挚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自出秘境以来所有压抑的悲伤一齐涌出,她被过于巨大的痛楚击倒,紧紧地抱着姬宴雪,哭到哽咽难言、肝肠寸断。   “它只是一只鸟——它什么错都没有犯,只想快快活活地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它要落到这种地步?”   “如果一定有人该死,那也应该是我才对,为什么要是它,为什么?我不明白……”   “还有牧首大人,夫子,宋师姐,他们都是一群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为什么他们要死呢?我好后悔……我做错了好多事……”   谢挚的眼泪打湿了姬宴雪的肩膀,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眶也红了,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是无措地一下下抚摸谢挚的后背,反复低声道我在这里,不要难过。   她从来没有见谢挚这样过。即使她活过数千年的岁月,见过无数生灵的生死离别,此刻却也禁不住被谢挚牵动了情绪,为她的痛楚而痛楚,为她的悲伤而悲伤。   哭到没有力气,谢挚渐渐平复了下来,又在姬宴雪怀里靠了一会,这才挣扎着慢慢站起。   火鸦的灰烬还剩一些,谢挚本想留下来,做个念想,但想一想之后,又觉得还是不必了。   “……飞吧,飞吧。”   她将手中的灰烬撒向天边,轻声道:“火鸦,飞到没有痛苦的地方去吧。”   姬宴雪走到石人面前,石人抖了抖,惶恐地叫:“小主人……”   “不要这样叫我。我早就不是你的主人了。”   听出她的冷厉,石人一阵沉默。   “……对不起,小主人,我知道我铸下了大错,我不该听从龙族的命令……他们不想消耗自己的兵力,想用兽潮征服大荒,而我……而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是您给了我生命啊!您都忘记了吗?”它仰起头来,“您雕刻了我,想让我陪着您,做您的朋友,只是神帝陛下不同意……我的生命来之不易,我想……珍惜。”它还是习惯叫姬宴雪小主人,而管她的母亲叫神帝。   “你的生命来之不易,别人的生命就来得轻而易举,是吗?”   “……不,不是,我——”   姬宴雪上前一步,按住激动的石人。   符文闪烁,她收回了许久之前赋予它的生命,看着它重归于无知觉的土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母亲会如此愤怒了……”姬宴雪轻声叹息:“生命符文,绝不可以为了一己私心随意乱用……她当年惩罚我,是对的。”   收拾好心情,路途仍要继续。   一日之间,她们跨过数万万里距离,来到大荒最西方,昆仑神山仍然巍峨壮丽,粉尘似的雪晶在山巅飘洒,火红的夕阳照射着玉石般的冰壁。   ——如果忽略许多神族战士结冰的尸体的话,这会是一幅很美的画面。   自从踏上昆仑山之后,姬宴雪就格外沉默。   她早已预料到了山上的景象,因此在看见第一具尸体的时候并未失态,只是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然后她迈步,平静地走过去,跪下,郑重轻柔地抱起同胞残破的身体。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性神族,金发散落在美丽的脸上,看起来像是只是睡着了,仿佛随时还会苏醒。   昆仑山上常年冰寒无比,神族战士们的尸体保存得很好,连脸上的血迹都很新鲜,好像刚刚才溅上一般。   姬宴雪抬指,温柔而又耐心地替她理顺头发,擦掉那块血迹。   谢挚看不清女人的神色,只能看见她淡金色的睫毛低低地垂着。   她无声地跟着姬宴雪,两人一一将尸身收殓。   一切都结束后,夜晚已悄然降临。   看着姬宴雪的背影,谢挚觉得自己应该说句什么,可是口张了又张,什么言语又都显得太苍白。   “此战,折损了我族的九成,还有数百神族逃了出去,也未见小狮子的尸身,她们应当是将它也护走了……”   姬宴雪轻声说:“能逃走哪怕一个,也是好的,我很高兴。只要还活着一个,我们便还没有灭亡,神族便还有希望。”   “为保卫五州而战死,是神族的荣耀。在神帝没在的情况下,她们还是竭尽全力,组织起来,杀死了三个真龙仙王,大大减弱了龙族的攻势,这是极不容易的功绩,她们是了不起的战士,我为她们骄傲。”   “只有我,却是无能的神帝。”   姬宴雪的腰身仍然笔直,只是透露着一点说不出的疲倦。   她已经很累了。   “你去偏殿休息吧,谢挚。那里受损不多,尚算完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   即便担忧姬宴雪的状态,谢挚也只能答应。   确如姬宴雪所说,偏殿保存得还算完整,陈设俱全,并不多么华丽,甚至有些空荡;这里大概是姬宴雪平时读书休息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和气息,桌上散落着未读完的卷轴,并几把精巧的刻刀。   谢挚还找到了一壶酒。   她思索了片刻,坐下来,开始喝酒。   这神族的佳酿口感独特,喝下去时如饮冰雪,落入肚腹后才像火一样地滚烫,谢挚的酒量较少年时的确好了许多,但仍然谈不上是善饮之人,不一会儿,便轻轻地吐热气,浑身都蒸开一层薄薄的粉色。   “唔……”   她感觉已经有些醉了,半撑着身子,展开一面水镜,支起头审视着镜中人。   清润的眼,泛红的脸。   嘴唇红润,下颌线细致,有酒液顺着下巴缓缓地流进敞开的领口里。   是很美的。她心想。   或许还可以更……谢挚干脆解开外袍,伸手拿起酒壶,慢慢浇在胸前,轻薄的衣衫湿透贴紧在身上,显出窈窕的曲线,她低下扯了扯将散不散的腰带。   好像很容易扯破。   就着醉意,她走出偏殿。   ……月亮好亮啊。   站在昆仑山巅的神宫门前,月光照在雪地上,如白昼一般,谢挚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一点羞耻和紧张。   她踌躇了一下,舔了舔唇,还是轻轻敲响神族圣洁的大门。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几刻。   门开了。   略带疲倦的美丽女人出现在门间,微微偏头看向她,似在问询。   月光给姬宴雪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辉,美得惊人,谢挚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她吸一口气闭上眼冲进来人的怀里,勾着姬宴雪的脖颈,直接吻上了女人的唇。    第349章 情潮   冰冰凉凉,像她这个人。   谢挚有点恍惚地想:姬宴雪的唇,吻起来原来也是软的……   她吻了一下,姬宴雪没有回应,她自己倒先受不住似的开始细细地喘,横下心又凑过去,踮脚去吻。   女人终于有了动作,轻轻扣住了她的腰身,将她限制在一个合适的距离。   “你喝酒了。”   姬宴雪垂眸陈述,目光扫视过怀中人水光粼粼的眼瞳与带着粉晕的面颊,以及……锁骨下大片裸露的雪白肌肤,语气平静而又清淡,仿佛毫不动容。   谢挚的衣袍被酒液打湿了大半,姬宴雪微微蹙了眉,俯身凑到谢挚颊边,嗅到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谢挚自己的气息,蒸出一种润泽的甜香。   “……你这是喝了多少?”   轻柔的呼吸似有若无,姬宴雪的问句也低,裹在颈间,谢挚浑身都颤了颤:“一点点而已……”   小声说着,她仰起脸,又去轻吻姬宴雪的下巴。   “……谢挚。”姬宴雪喘了一口气,往后稍仰了仰。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盯着谢挚的眼睛,仔细打量她的神情,想要确定她现在是否清醒,声音愈低:“我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这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了,但谢挚却好像对她的危险毫无察觉一般,仍然在试图吻她,跟她贴得更近。   “我知道……”   谢挚踮脚,慢慢靠在女人的颈间。   “我在勾引你啊,摇光陛下。”她软声说。   “……”   姬宴雪深深地凝视她,眉目却柔和下去:“不得不说,很成功。”   她俯身吻住她。   两人吻着进了主殿,姬宴雪将谢挚压在墙上,她虽然是第一次亲吻,却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温柔而又强势,吻得谢挚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间隙发出散乱的喘息:“哈啊……”   姬宴雪顿了顿,笑着评价了一句:“声音很好听。”   谢挚又羞又恼,嗔她道:“姬宴雪!”   姬宴雪挑眉:“嗯?不叫摇光陛下了吗?”   “什么癖好,喜欢这种时候被叫陛下……”   “那你喜欢叫什么?”   “我……我可以叫你阿宴吗?”谢挚许久之前就想这样叫了,又有些叫不出口。   “阿宴……”   姬宴雪品味了一下——陌生的称呼,但从谢挚口中叫出来,似乎什么都很好听,“还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你想怎样叫,自然都可以。”   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神情极宠溺,声音更是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阿宴,你……喜欢我吗?”   谢挚眼中有一丝不安与犹疑,姬宴雪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觉心疼。   “我还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看来还是不够,竟然叫你怀疑。”   她轻笑着摇头:“傻姑娘,如果不喜欢,我根本就不会吻你。难道我看起来很闲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来者不拒?”   “不……不是……”   “为什么今晚来?这算是什么?”姬宴雪紧了紧她的腰。   “因为我想……”谢挚斟酌着字句:“……不留遗憾。”   “还因为我……我自己想要这样……”   这话相当直白,她眼睫颤动,说得磕磕绊绊,脸颊已经全红了。   姬宴雪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叹道:“早知如此,八年前初见你时,我便该将你留在昆仑山上,娶你做我的妻子……”   白白浪费了八年时光,真是可惜,倒叫云清池那种人伤了谢挚的心。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现在这样更好一些。”   趁着谢挚如今对她用情尚未太深,否则她明日倘若战死,谢挚如此重情,她该多么难过。   姬宴雪知道,明日会是一场艰险的苦战,而她并没有必胜的决心。   这是一个矛盾的悖论——据姬宴雪的推断,云青紫在星星海历练万年,战力应当与自己不分上下,就算有差距,应该也极其细微。   如果想战胜云青紫,那么她需要成神,否则她并不能取得优势;可是成神,也便意味着死亡。   任她怎样想,这也是个破解不开的死局。   姬宴雪并不怕死,为五州战死,是她的光荣,她很早之前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任何愤恨不甘。   但是谢挚,却让她犹豫。   她在世间唯一不舍的,便是谢挚,更不想谢挚为她难过,因此才一直隐忍克制对她的情意,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直到今晚,谢挚扑到她怀里吻她的时候,理智上姬宴雪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应该推开她——这算是什么?这算是什么?她在心里不断自问,但胸中激荡的感情却叫她难以自制,终于还是拥住了她,开始回应。   是的,她也渴望她,谢挚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放纵这一次吧,即便自私,即便不应该,又有什么关系?这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第一次见姬宴雪,原来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有一天会和姬宴雪如此亲密,谢挚道:“才不要,你那时候只会惹我生气……”   姬宴雪也想起来了她们初见的场景,那漂亮的大荒少女气得要命,骂她昏君,一下子笑出声,摇头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   谢挚睁大眼睛,姬宴雪顺势吻住她的唇瓣,含着她的舌尖柔声讲:“真是可爱。”   她一路往下,去蹭吻谢挚的脖颈,亲昵从容,而又慢条斯理。   “哈……”谢挚敏感地仰起脸,捂住嘴唇,倒吸一口气。   “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了,这个金印……是怎么来的?”   姬宴雪仿佛格外喜爱似的,用了些力吮吻那枚印记,饱满的红唇压在雪色的脖颈上,极尽狎昵。   “是……是在北海的时候刻的……啊……”   谢挚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她脑子晕乎乎的,全糊涂了,姬宴雪问什么,便乖乖地答什么。   姬宴雪“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只是反复地吻她的唇与耳廓,起先像是怜惜的安抚,之后情欲意味渐浓,混在一起,全分不清;   大殿空旷,谢挚却觉得自己与姬宴雪好像隔绝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在这愈来愈热的空间里,连空气都仿佛黏腻了,只有姬宴雪和她的吻,从四面八方无可躲避地落下来,她承受着,心脏鼓动,血液沸腾,愈发头晕目眩。   “去……去榻上……”   温度逐渐攀升,谢挚勉强分出一点尚在的神智,恳求地拉了拉女人的衣角,“我站不住……”   姬宴雪抱着她上了软榻,谢挚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息,女人的吻如影随形,便又落下了。   谢挚来时本就脱了外袍,只一件被酒打湿而紧贴身躯的里衣而已,为了引诱姬宴雪,甚至还特意解散了衣领腰带,此时被压在榻间,愈发散乱,几乎不成样子。   姬宴雪目光扫过,心里明白,眼里笑意更浓了一些,她喜欢谢挚为她用小心思:“是为见我故意的吗?”   也不待谢挚回答,吻她道:“我很喜欢。”   “那酒很烈,喝了是不是感觉不太舒服?”   谢挚的确觉得小腹像火在烧一样,但她又不太能确定,到底是喝酒的原因更多一些,还是——   姬宴雪冰凉的手指压下,蕴着法力,帮谢挚化解。   但在帮助之外,又有一些别的感觉……渐渐渗出来。   她怎么、怎么好像……天生就会调情一样——   这太折磨,谢挚咬唇,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阿宴……”   “嗯?”   姬宴雪咬着一截腰带,缓缓扯开。   她这样美得要命,本就是冶艳浓烈的容貌,此刻红唇微启,眼波流转间尽是绮丽的欲色,极为动人心魄,谢挚一时之间什么话也忘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   直到她注意到姬宴雪长久停住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姬宴雪应该是看到她胸口的伤疤了。   虽然昆仑山宝让她重获新生,但剖心的伤疤依然留在那里,不能祛除。   谢挚下意识便想躲藏或者遮住,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她其实不是在意外貌之人,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在姬宴雪的注视下,心底莫名便涌出了一点心酸难过——大概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总是容易更脆弱一*些。   “……怎么啦?很难看吧?”谢挚勉强笑了笑,小声问。   “不……”姬宴雪摇头。   她俯身,极温柔、极郑重其事地在那伤疤上落下一吻:“很美。”   谢挚原来受过这样重的伤啊……   怪不得,她改变了修行方向,不做体修了。   姬宴雪忽然有了具体的实感:当初那个明媚天真的大荒少女,是趟过海一样的苦楚,才慢慢长大,渐渐沉默,变成现在这样,站在她面前的。   她还能有勇气信任她,接纳她,在她面前袒露最柔软的自我,更是极不容易。   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克制感情,在暗处,谢挚一定也曾同样无数次地徘徊犹豫过。   她的顾虑,并不比她更少。   “你受苦了,小挚。”   “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再能伤害你半分……。”   姬宴雪低缓地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二人的鼻息已经相融。   她吻了吻谢挚,抬起身子,也褪下衣袍,神族果然是被上天偏爱的种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得像大道的造物,每一处肌肤、每一条曲线、每一个起伏的弧度都漂亮得惊人。   谢挚看得移不开眼,她听见自己惊艳的低叹——   大概是秀美端艳的山峦吧……解下铁甲,应有无限柔软的春光,如潮涌一般倾泻。   不可接近的、高傲肃冷的雪山,融化之后,竟是这般。   她模模糊糊地想:   这样美丽的景色,除了她之外,再也没人会看到了。   隐秘的欢喜在谢挚心里散开。   只有她可以得见,只有她。   姬宴雪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重新压过来:“我好看么?你都看得入迷了。”   “好看极了……”   仍旧是吻,缠绵热烈的吻,或许是酒意上涌,也或许是被姬宴雪的美色蛊惑了心神,谢挚越来越主动,姬宴雪显然满意于此,朦胧地低叹:“奇怪,明明是你喝了酒,我却也觉得好像醉了……”   “小挚,你好甜……”   神帝困惑地蹙眉:“是来的时候吃了糖果么?”   紧接着她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对……”   世间没有糖果是这滋味,这样甘芳,叫她沉沦留恋。   谢挚只觉得热,好像有温吞的细火在她皮肤下连绵不绝地丛丛燃着,却偏不给她个痛快,烧得她愈来愈口干,心跳愈来愈急,耳边尽是凌乱的喘吟呜咽,忽然她混沌的意识才明白过来——那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姬宴雪垂首亲吻她,像微风,短暂地令那火势一滞,但也只是减缓了一瞬,紧接着又愈发猛烈地燃烧起来,仿佛灵魂和血液都滚沸了。   “小挚……”   (无脖子以下描写)   ……,谢挚浑身都像弓弦一样绷紧发颤,她听到姬宴雪情难自禁的低低喟叹。   “你真美……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我好幸运被你喜欢,小挚,小挚……”姬宴雪动情地呢喃。   “……我爱你。”   谢挚张开眼,看见姬宴雪低垂的眸中尽是柔润的水光。   一滴晶莹的汗缓缓滑落,坠在女人弧度完美的下颌,微摇,露珠一般。   像是受到蛊惑,谢挚仰起身子,昂首张唇,将那滴汗舐去。   姬宴雪的动作顿了顿,旋即更热烈地回应。   谢挚攀着她的肩,觉得自己好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船,只听到姬宴雪隐忍而又压抑的喘息,一声一声,滚进她耳骨,刮得她心脏和四肢百骸都阵阵发麻,姬宴雪身上总是有一股馥郁的香气,此刻在情欲的熏蒸之下愈发温浓,这股香气包裹着她,让她醺醺然。   “我明白为什么龙族为什么热衷床。事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姬宴雪喃喃叹。   女人的金睫下笼着柔光,是极温柔的情绪,谢挚迷醉地望着她的眼眸,碧波微漾,感觉自己仿佛连肉。体带灵魂,都在这水一样温柔的眼神中化开。   她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欲海沉沦了。   (无脖子以下描写)   到达一次,姬宴雪仿佛不知疲倦,又来吻她,谢挚无法拒绝,她自己其实也不舍得和姬宴雪分开——时间太珍贵,又太短暂。   只有一夜啊……她们两人心里都明白。   “明天……明天……不要紧吗?”谢挚还记得正事。   “不必担心,我会赢的。”   是的,谢挚知道姬宴雪会赢——但是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只有付出生命才能战胜云青紫,那么这胜利,又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这时候,姬宴雪还不肯对她说实话……   按她原本的打算,大概是想在殿中独自一人静坐一晚,第二天,便战死在大道下吧。   那样孤寂,那样决绝。   这就是她为自己选的道路。   “阿宴、阿宴……”   不知为何,她鼻头一酸,竟掉下泪来。   “怎么了?疼吗?”姬宴雪动作一停。   “不……”   (无脖子以下描写)   ……   她只觉胸间堵着一股酸涩痛楚的情绪,既极欢喜,又极难过,在这完全矛盾的情绪里,于是渴盼更重更激烈、甚至是粗暴的对待。   姬宴雪应该也有与她相似的感觉,沉默地应允她的请求。   “阿宴,抱我……抱我……”   在……的时候,谢挚哆嗦着打开识海,与姬宴雪相连,灵肉交融的感觉实在太美妙,叫她灵魂都发颤。   (识海,是一个玄幻小说的名词,打开识海类似于打开精神空间,没有性暗示)   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   ……   ……   纠缠整整一夜才止歇,谢挚依在姬宴雪的怀里,身体十分疲倦,精神却很清醒,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爱恋地轻抚她湿润的眉眼。   气氛宁和而又甜蜜,姬宴雪闭着眼笑起来。   她捉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声音还有些沙哑:“怎么了,还想继续吗?我不是不可以。”   “天都快亮了……”谢挚脸一红,“你还是休息吧。”神族的强健,她也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姬宴雪低低地笑。   她揽着谢挚,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乌顺的长发,内心十分平静。   凌晨朦胧的清光从神殿的缝隙里薄薄地渗进来,像流水一样浮动。   还有几个时辰,最后的决战,就要到来了。   姬宴雪仿佛思绪万千,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她一下子想起很久之前,母亲面孔严肃,谆谆告诫;   一下子想起年少的自己怎样接过神帝的重担,火红的太阳在她近前无数次明亮地升起;   一下子想起初见谢挚时她的模样,那大荒少女生动的怒色还尤在眼前。   但最终,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思绪,都缓缓地归回了怀中纤瘦的女人身上。   姬宴雪轻轻地叹息。   此生,她没有任何遗憾了。   谢挚似乎在做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姬宴雪此时的神经十分放松,并未在意,问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谢挚没回答她,只是回之以轻快的吻。   她还捂住了她的眼睛,撒娇道:“哎——不许睁眼!”   “阿宴,睡吧……还有几个时辰可以休息呢。”   谢挚贴着她耳朵,轻声说:“我陪着你。”   “好。”   姬宴雪纵容地一笑,她很珍惜这最后与谢挚相处的时间。   许是太过放松,她的意识居然真的渐渐模糊下去,沉入了梦乡。   “……”   直到确定姬宴雪睡熟之后,谢挚才慢慢起身。   倚在榻边,谢挚屏住呼吸,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姬宴雪。   好像头一次见到她似的,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反复描摹,一遍遍看女人柔顺的金发,浅色的眼睫,鲜润的红唇,窈窕的身形,以及玉一般的锁骨。   ……这是她喜欢的人,五州最强大、最尊贵的生灵,此刻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躺在这里。   不久之前,她才与她交融,抵死缠绵,做过最亲密的事。   太一神的金字经文在谢挚的识海中闪烁微光,很快,这微光也如丝线一般,蔓延到了姬宴雪的识海里。   一个精巧的阵法围绕着姬宴雪,悄然形成。   用太一神的经文,谢挚设下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困住了姬宴雪。   这阵法的一端连接着谢挚的识海,倘若姬宴雪要强行破开,便会伤害到她。   谢挚估算,这个阵法应该能困住姬宴雪……大约半天的时间。   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然,若不是方才在情事里她连接了她们的识海,姬宴雪又对她完全敞开,全无戒心,以姬宴雪的修为与敏锐,无论如何,谢挚也不会成功的。   她利用了姬宴雪对她的信任。   姬宴雪之所以睡得这样沉,也是因为她刚刚悄悄动用了狐族的术法。   晨光愈来愈浓,殿间渐渐变得明亮。   静谧的昆仑山上,开始下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缓缓落在殿顶。   正午将近,像是被落雪声惊醒,谢挚终于从漫长的凝视中回过神来。   阿宴……   谢挚俯下身,珍重留恋地最后亲了亲姬宴雪的脸。   对不起……   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是……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的。   原谅我吧,阿宴——   不原谅,也没关系。   谢挚穿戴整齐,拿起断剑,没有回头,无声无息地奔了出去。数不尽的雪花在她身后纷纷落下。    第350章 龙骨   下了昆仑神山,谢挚在雪中一路疾奔,不多时便已来到大荒中的太古战场。   这里仍然与她少年时误入时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在太古战场永恒地停止了流动,荒凉的戈壁茫茫无际,金色的神血浸透了沙土,无数强大的修士在此陨落,尸体仍然仿若生时一般鲜活。   谢挚的目光在那些散乱的尸骨上扫过。   上次她踏入这里时,才只有十四岁,身边还陪着火鸦,还记得火鸦贪图珍宝,曾经从一个紫袍修士手中叼下了一柄拂尘……   可是现在,那只贪财莽撞的大黑鸟,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闭了闭眼,呼出口气,重又向前走去。   循着记忆,谢挚来到水晶宫附近,愕然地发现,那曾经瑰丽得像一个梦境的水晶宫殿,不知何时变为了一堆废墟。   “是……我们走的时候倒塌的吗?”   谢挚想起来,她当年和宋念瓷离开水晶宫之后,似乎确实有隆隆声自遥远处模糊传来,但她当时并未在意。   真龙的水晶宫,在大荒里沉默地伫立了一万年,终于在完成小主人的愿望之后,心满意足地关闭了。   “其实倒了也好……也好。”   谢挚眼中划过一丝怅然,但很快又转为坚定。   往事已矣,她不能再留恋过往的温情与回忆,这不利于她接下来的战斗。   算算时间,龙皇也该来了……   谢挚将断剑别在腰间,默然仰首,凝视天穹。   太古战场并未下雪,只是天气极阴沉,风雷之声四处滚动,仿佛随时都要落雨,厚重的深灰云层在天空中堆积,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其上铺满了浓淡晦暗的墨色。   在这墨色间,忽然多了一点微弱的金,很快大盛,像是一把金剑从天外灿然射来,猛地击破了云层——   “轰!”   金光落下,如流星坠地,在地面上砸出道道裂缝。   “正午已到——摇光大帝姬宴雪何在?”   在四散的烟尘中,谢挚率先看到的是一双冰冷的金瞳。   紧接着那来人振袖一挥,身躯这才彻底出现在谢挚眼前。   是一个高挑美丽的女人,紫衣金冠,十分威严贵气,分明是清雅柔和的容貌,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但投过来的眼神却极利。   谢挚的心一颤:   ……这个人,果然如她所想,与宗主长得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是眉间没有朱砂而已。   不,不对,她们的气质也完全不一样……倘若她们两人并肩而立,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分别开来。   宗主的目光淡而平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世间万物入不了她的眼,她的心里只有亘古永存的大道与公义;   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谢挚几乎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浓烈到快凝结成实质的杀气。   云重紫神识放出,顷刻之间已经将方圆千里都扫视了一遍,没有寻见姬宴雪的踪影,只有一个人族抿着唇立在水晶宫废墟正前,久久地盯着她看。   云重紫也终于注意到了谢挚,看向她,不禁挑一挑眉。   方才没放在心上,现在一看,这个人族十分年轻,应当只有二十几岁,生得更是……云重紫不得不说,很对她的胃口。   是那种不能否认的漂亮,唇红眸清,乌发雪肤,明艳照人,颈边还隐约露出一点金印的轮廓,引得人不由得格外多端详片刻那片肌肤,既觉惋惜,又觉有些心痒。   不知为何,云重紫觉得这人似乎有点莫名的熟悉;   但仔细打量她的面容,又实在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奇怪,是在哪见过吗?   但如果见过,又怎会想不起来……?   有朦胧的印象在云重紫脑海一闪而过,但由于太过久远,又很快消散,不能忆起。   到底是在哪里呢……   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之前认识吗?”扫向女子的后方:“姬宴雪呢?我和她约定的时间已到,但她现在还毫无踪影。”   “姬宴雪来不了了……”   谢挚轻声说:“你今天的对手是我,龙皇。我来替她与你决战。”   云重紫终于望见,她颈间除了金印,还有一点红痕,龙族的敏锐立刻叫她明白过来,那来自于什么——当然是充满爱恋的反复吮吻。   “至于我是谁,那不重要——”   黑雾长刀在谢挚手中缓缓凝聚: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人,就足够了。”   云重紫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   她早已失去了对情绪的感知,但此时,她确实感到自己应该生气。   “哦?做我的对手,你恐怕还不够资格。”   半神的修为,足够云重紫轻易察觉谢挚的境界——可怜的斩己大圆满。   对谢挚的年龄来说,的确是个奇迹,但倘若想做她的敌人,仍是螳臂当车,完全不够看。   “姬宴雪就派你来替她决战?真是可笑……”   云重紫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面带嘲讽道:“我原本以为她还算个人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只是个胆怯的懦夫罢了,居然派一个修为低弱的人族前来应战,自己龟缩不出。”   “她不会真的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吧?”   说着又细细端详谢挚面容,到底是觉得,这人族的容貌实在是称她心意极了。   此前龙族征服星星海时,云重紫的部下不知献给过她多少美貌男女,她都不假颜色,今日竟头一次起了一点留下她的心思。   ——假如谢挚识相,肯服软的话。   云重紫忽然又微笑起来:“你是姬宴雪的什么人?情人?姬宴雪能给你什么?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不会觉得不值吗?”   “五州早已走向无可挽回的没落,龙族与星星海,才是真正的未来。”   女人顿了顿,语气透露出些许循循善诱,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更何况,龙皇之后位,至今仍然空闲。”   “一个连同族都没有的神帝,还算是神帝吗?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孤家寡人罢了。”   “谁是初升的朝日,谁是将灭的夕阳,谁前途光明,谁未来黯淡,人族,你要看清楚。”   谢挚不为所动,冷冷地顶回去:“孤家寡人,难道你就不是吗?你攻打五州时带来的真龙九子和数千大军,如今又安在?”   “是啊,都死掉了。——不过我想,为了龙族的复兴,他们是很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的,这很值得。”云重紫丝毫不以为意,笑道。   “而且你不知道龙族性淫吗?我们大可以……”   谢挚感到她轻佻的目光划过自己小腹,富含深意地笑了笑:“从头再来。”   谢挚悚然一惊,她刚经历情事不久,对云重紫此刻眼中的情绪,自然再熟悉不过——   那不加掩饰的沉沉欲望。   眼前的生灵,与她记忆中温柔含蓄而又尊重人的金龙姐姐一点也不一样。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谢挚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她退后了一步,咬牙道:“……你,你明明已经没有感情了,居然还想着做这种事……”   难道说,她的猜测有误,金龙姐姐当年并没有将情感全部灌注入第二法身,而是还留了一部分?   对面的紫衣女人却如同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一下子嗤笑出声。   她那与云清池一模一样的面容上,露出了云清池绝不会露出的神情:   “情和欲,本来就是可以完全分离的啊,难道你以为只有情才有欲?真是天真可笑。”   云重紫残忍地笑道:“比如我对你有欲,和对你无情,这两者之间,也并不冲突。”   她欣赏着谢挚倏然变色,心道这人族哪里都好,只是脖颈上的吻痕着实碍眼了些,但也没关系,她之后自会将那痕迹一一覆盖。   “怎么样,想好了吗?我的耐心并不多。”   “只要你投降,带我找到姬宴雪,我会留着你的性命,给你享不尽的尊荣。”   云重紫微微偏头,声音低沉。   “……而如果你实在蠢到不识时务,那就只能给姬宴雪陪葬了。”   谢挚不作声。   因为她已经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乌光在刀尖闪烁,谢挚将黑雾长刀对准了云重紫。   云重紫面色转冷,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知好歹”。   她也缓缓自空中拔出了龙骨剑,剑身晶莹润洁,如白玉一般,浓郁的龙气在其上流淌飞舞,时而化为金色小龙,缠绕着剑身发出长吼。   谢挚的长刀已经斩至,云重紫横剑格挡:“锵!”   刀剑相接,迸出火星,云重紫略微惊异:“你这刀是……”   是把神刀么?与她的龙骨剑碰撞,竟然丝毫不输,她之前纯靠剑,甚至能直接斩断敌人的兵器。   “只是把名不见经传的凡刀罢了,自然比不上龙皇陛下的剑。”   谢挚也认出了那把剑应当属于宗主,却不知宗主现在是生是死。   “你应该认得这把剑啊,”云重紫笑着抚过剑身,“这是你们云宗主的佩剑,不过她现在,已经不配再使用它了。”   她漫不经心地挽了一个剑花:“只有真龙,才配使龙骨剑;她既自认为人,那我便让她做人。”   “……她还活着么?”   “也许。不过就算活着,应该也废了。”   与云清池时战斗时,出于报复心理,云重紫几乎毁去了她的肉身——她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却胆敢背叛她,现在她自然要将它们全都收回来。   谢挚听着她似乎并未下死手,心里不知为何,也悄然松了一口气。   宗主是该偿还她犯下的罪孽,但她并不愿……宗主真的死去。   至少在她没见到她之前,她不该先死。   方才那一刀只是试探,谢挚重新袭上前去,这次她往长刀中灌入了灭绝气,分外凌厉。   云重紫不以为意,随手挥出一剑接下,她根本对谢挚十分轻视,完全不放在眼里。   但这次,谢挚劈下的刀,却让龙皇一下子面色大变。   “你和姬太一是什么关系?!”   在谢挚那古怪的刀刃上,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她绝不会认错,曾给她留下血的回忆,铭心刻骨,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太一神于我有再造之恩,师长之谊。”即便知道这回答会触怒云重紫,谢挚也仍旧照实道。   云重紫的金瞳陡然一厉,不怒反笑,缓缓重复道:“好一个再造之恩,师长之谊……”   “原本还想留你一条性命,现在看来,你是自己在找死。”   轻柔地说完这句话,龙皇猛然动身,谢挚只觉眼前一花,龙骨剑的雪白剑光便已经笼盖四野,如幕布一般朝她铺天盖地地压袭下来。   好快的速度!   谢挚心中惊叹,她之前不是没见过快剑,白芍的剑就快到世人无法想象,但云重紫却与白芍完全不同——   她并不是依靠剑道与反复的练习才能如此之快,而是纯粹肉身太强大了而已;   也就是说,她就算是手里挥着一柄巨锤,仍旧能这样快!   谢挚并不退避,朝着漫天的剑光直迎上去。   “锵——!”   手腕被震得发麻,她被刀身传来的巨力吓了一跳,云重紫真的是在挥剑吗,她在剑上施加的力量足以移动星辰了!   “这就是真龙的力之符文!”   云重紫本想一举压退谢挚,没想到谢挚竟然接住了这一剑,但同样也看出谢挚面有惊色,显然并不轻松。   “你太弱了!动用仙人的力量与你战斗是一种耻辱,我不会展开大道图景的,是不是感觉很庆幸?”   “你想让我夸你一句品德高尚吗?做梦!”   两人说话间已经挥了无数次剑、无数次刀,龙气咆哮,黑雾聚散,仅仅是泄露出丝缕刀气与剑气,也将戈壁滩上的沙石斩成了粉末。   谢挚已经初步领受到了一点云重紫的战斗风格——刚猛霸道,残忍酷烈,一招一式极其绵密,每一剑都携带着劈山裂海之力,叫人不能喘息,稍有不慎便会被斩得粉碎。   她应当并不长于用剑,剑道只算不错,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甚至不怎么使用兵器;   她真正倚重的不是别的,而是真龙的肉身——无需神兵武装,她本身,就是世间最强大的武器。   和云重紫战斗,谢挚有一种被莫名克制的感觉,让她十分难受——云重紫擅肉身,而她擅精神力,走的是两条完全相反的修行之路,在实战中,当真不妙极了。    第351章 决战   肉身难修,这是众所周知;同等修为下,体修会比其他修士更加强大,这也是真龙对专攻精神力的狐族抱以轻蔑态度的原因。   神族之外,真龙就是世间最接近完美的生灵——这是五州公认的事实。   在上古年间,一头真龙倘若在西海之外死去,会引起各族修士的疯狂,原因无他,便是抛开每头真龙都富可敌国之外,它们的躯体本身也堪称一座无量宝藏——龙鳞可以打造成宝甲,龙牙磨制的短剑能轻易地刺穿任何血肉之躯,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的弓箭天下无双……   而现在,谢挚切身体会到了与真龙为敌的痛苦。   这种生灵的肉身强大得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云重紫是真龙中的至强者,谢挚感到她仿佛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体内蕴藏着无穷血精与不可撼动的澎湃力量,光是靠近,便被她身上的锋芒刺得浑身发痛。   没有人族能和真龙正面硬碰,谢挚倍感压力。   这场面其实与孟颜深对战睚眦时颇为相似——孟颜深是因为年老而力衰,而她则是被灭绝气损伤了身体的根基,如今的肉身甚至还不如一个健壮的凡人。   若是她的身体还像少年时,就好了……   谢挚暗暗叹了一口气,略感遗憾——那样她即便还是比不过云重紫,但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   倘若自己继续强攻,必定只有败死的结局——   意识到这一点,谢挚立即转换思路,身形如柳枝一般忽而软化,朝着云重紫贴身而去,借此来化解龙皇的霸道攻势。   她这样倒有些像在投怀送抱——   云重紫明白谢挚的意图,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这个形容,因而笑道:“怎么?回心转意了?”   谢挚身法奇特,糅合了许多灵兽的潜行妙义,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距离陡然缩近,云重紫持着龙骨长剑,一时有些施展不开——这也正是谢挚的目的所在。   “不过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今日本尊必杀你不可!”   口中如此说着,但另一只手去攻击谢挚时,云重紫极细微地犹豫了一下,究竟也没有握掌成拳,而是选择探手去擒谢挚的腰身——   如有可能,她到底还是希望能够活捉谢挚的;至于原因,她自己却也不清楚。   谢挚却如一条游鱼,灵敏地躲过了云重紫的擒拿。   人族的颈间肌肤在云重紫眼前一闪而过,那样纤细,那样脆弱,好像一只手就能掐断似的,真龙的目力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下的淡蓝血管。   云重紫微微晃神,舌尖不自觉抵了抵上颚:   龙族虽然身份高贵,但毕竟仍是凶兽,她忽然有点想尝尝谢挚鲜血的滋味,是不是像她本人看起来这样甘甜。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黑雾已在谢挚手中解散而又重新凝聚。   那黑雾来自谢挚在北海矿洞之下,与混沌母气同源共生,蕴含着万千变化与无数可能,谢挚将它刺出的前一刻还是长刀,后一刻已变作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黑雾翻飞,在这方寸之间变幻百端。   “花样倒是不少……”   谢挚显然对各种武器都十分精熟,云重紫冷哼:“但想要战胜我,远远不够!”   “天涯咫尺!”   谢挚一声低喝,云重紫一惊——在她眼里看来,谢挚手中的短剑忽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速度,猛地刺到了她胸前。   她知道那短剑上疑似附着着太一神的剑气,虽然对自己的肉身有自信,但仍然不愿轻易触及,于是往后退去——   这一退,身后却传来重击,正正击在云重紫缺了一节骨骼的脊背上。   “唔……!”   这处暗伤是为铸造第二法身才落下的,堪称龙皇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极为隐秘,绝无他人知晓,就连囚牛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云重紫疼得低吟一声,忍不住弓下腰去,心中却惊疑不定,不知谢挚如何看出她的旧伤所在。   便见一点乳白光芒在女子眼中缓缓褪去,云重紫一眼认出了那著名的神族术法。   “……大观照瞳术……姬宴雪连这也教你?”   想必谢挚正是通过这瞳术,才看到了她脊骨上缺了一节骨骼。   谢挚召回黑雾:“和阿宴没关系,是我从别处学的。”   方才她使用了一门佛门神通,正是她在佛陀试炼的第二关里遇见的“咫尺天涯”,这门神通能使敌人陷入错觉之中,误以为目标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穷尽一生也不能接近,谢挚对其印象颇深。   不过在长眉罗汉手中时,这个神通名曰“咫尺天涯”,谢挚却将它反过来使用,变作了“天涯咫尺”,似近实远。   大概是因为太轻视她了,云重紫在近身战斗中竟然有点走神,谢挚当即抓住时机,发动“咫尺天涯”,令龙皇陷入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的短剑已至近前,从而后退几步。   而谢挚真正的攻击其实在她的后方——以黑雾组成金刚杵,重重锤击在龙皇缺了一截的脊骨上。   谢挚知道,那一截骨骼,正是宗主的龙骨剑。   “你真的激怒我了……”   脊背上的阵痛像是从万年前传来的,久远而又陌生,云重紫慢慢站直了身体,金瞳闪烁之间温度冰寒,低声说。   谢挚不仅出手攻击了她的暗伤,还胆敢唤姬宴雪“阿宴”……   她对她手下留情,可是谢挚却全不在意,招招狠厉,直奔取她性命而来。   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忍和绮丽的杂念,终于全部消散。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谢挚心头一跳,极速向后撤去,但仍然被云重紫身上猛然爆发出的气机波及,胸口震荡,咳出血来。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方才我只是在让着你罢了!”   云重紫的衣袍无风自动,金瞳仿佛永不熄灭的跳动火焰,躯体上放出璀璨光辉,比神器更加耀眼。   ——这是龙皇的威严!传说初代龙皇一瞠目,连神祇也要心惊胆战!   “惑人耳目的小伎俩,也胆敢显现于真龙之前?还有什么手段,都一一使来!”   云重紫已经想通了谢挚方才所使的神通原理,那并不算特别高深,只能怪她自己一时不察,所以才着了谢挚的道。   又见谢挚咳血,云重紫这次的怜悯之心却全不见了——这人族看似实力弱小,实则狡诈万分,她绝不能被她的外貌所惑,再莫名心软。   龙皇冷笑道:“这样孱弱的肉身,也敢和真龙战斗?我一根手指就能捏碎你的骨头,让你哭着求饶。”   谢挚不声不响地拭掉唇边血迹:“……那就看看,到底是谁让谁哭吧。”   战斗的曦光,再次于太古战场上猛烈喷发!   谢挚双手掐诀,数不尽的神禽灵兽在她身边出现,既有鹰隼长鸣、虎豹高吼、天马奋蹄,更有鲲鹏展翅、饕餮张口、白象扬鼻。*   这是她掌握的所有宝术化形,世间极少有人能比谢挚掌握的宝术更多,因为她几乎会使用北海所有宝血种的宝术——它们全都爱戴她,主动将本族最珍贵的宝术慷慨地教给了谢挚。   数年前,在北海与凰血王姜垂决战时,谢挚也曾召唤出如此多的宝术化形,只不过现在,她对宝术的掌控远比当年更加精微圆融。   “合!”   伴随着谢挚的低喝,那些宝术化形竟然缓缓融合,最终化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神祇,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眸放射着湛湛神辉。   “在真龙面前用宝术,不觉得可笑吗?”   哪怕是神兽宝术,也断断敌不过真龙的一甩尾!   云重紫发笑,浑身龙气喷涌,整个人都化作黄金色,迎着那人形宝术大踏步上前,步伐之间竟然呼应着大道真谛,每踏出一步,气势都随之暴涨一截。   “镇!”   龙皇挥拳,手臂上龙鳞浮现。   这一拳蕴含的力量无比可怖,拳风甚至撕裂了虚空,谢挚毫不怀疑,若是它落在自己身上,足以使她粉身碎骨。   万千宝术组成的人形亦挥拳,祂挥出的拳头十分奇异,一瞬之间有万千变化,前一息披着鳞甲,后一息则布满羽毛,口中的呐喊也像是融汇了无数音色,由无数生灵同时发出的:   “杀!——”   两者的拳头重重相遇,冲击波轰然逸散,整个太古战场的沙石,都如被抻平的地毯般猛地跳动了一下:   “轰——”   人形自手掌处缓缓崩解,炸碎成无数光羽,云重紫也被逼得后退数步,脚下出现两道深深的印痕。   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不得不承认,这融入了万千宝术的人形,的确有些威力。   谢挚已举剑重新攻了过来。   她手握黑雾长剑,万顷波光在太古战场映下,倒叫云重紫有一瞬间的愣怔——这样实在很像过去的西海海底,洁白细腻的海沙上映着粼粼的水光。   紧接着云重紫又很快清醒过来:   不……这不是她的故乡,更不是她的家园。   西海早就流干了,真龙的水晶宫也已倒塌,现在的西荒,只有荒凉的沙土。   无数火红的莲花在碧海上绽放又枯萎,明月升起又破碎,最终化为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在戈壁滩上火一样燃烧。   “这是万法剑竹一族的碧海天心诀?”   看着很像,但又不一样——云重紫蹙眉:“不对,你将它改进了很多……”   现在的碧海天心诀已经改头换面,几乎属于谢挚本人了。   “万法剑竹的剑神陨落已久,这剑诀你是从何而来?”   “和你没有关系!”   云重紫跃起,一头金龙虚影随之腾跃而出,竟然将那太阳硬生生地吃了下去:“金龙吞日!”   剑光在金龙腹中炸开,云重紫却仿佛不受影响,甚至身躯也不曾晃动半分。   女人的金瞳凌厉地扫来,锁定谢挚,谢挚当即感到一阵刺骨寒冷,脑海一片空白,浑身动弹不得。   这是来自真龙的威压……   听说小鼠被蛇注视时,会浑身僵直,甚至会如受到蛊惑一般,自己走到猎手的嘴边;   老虎一声嘶吼,人族也会吓得双腿发软,忘记逃跑。   谢挚此时的情况,便与他们有些相似。   不行,得跑!   她咬破舌尖,凭借极大的意志力,在真龙的威慑下清醒,勉强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朝水晶宫处奔去,想要借助那片废墟躲避。   果不其然,剑光携带着龙焰在她身后轰隆落下,谢挚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可怕的温度,灼得她后背一片滚烫。   歧都无数民众,便是在这龙焰的炙烤下瞬间死去,她倘若沾上一星半点,恐怕连骨头都会烧完。   越来越近了!云重紫攻势猛烈,谢挚再次感到了那股叫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知道必定是云重紫再次锁定了自己。   她呼吸一紧,正要在背后张开黑雾防御,忽然头顶一暗——   竟是水晶宫的废墟摇摇晃晃地飞出了数块水晶,如盾牌一般挡住了她的身躯。   “轰!”   几乎在水晶树立起来的同时,云重紫的攻击便降临了,在那透明的水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只是却不能击破——水晶宫的材质十分特殊,在万年前的夺运神战中也没能完全损毁,云重紫自然也粉碎不了它。   水晶宫在万年的矗立中觉醒了灵智,演化出了简单的意识,虽然现在倒塌数年,但还残留着一点保护的本能。   它忘记了一切,但还记得云青紫漫长的期盼,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小主人的未婚妻,这是它的责任与使命,因此才在感受到谢挚气息杂乱地接近时,近乎本能地飞出了水晶庇佑。   她等了她一千年啊……   小主人实在是太苦了,谢挚绝不能有事。   “水晶宫……你居然还有意识吗?”   谢挚心头一震,调转过身子,伸手轻触那斑驳的水晶壁,水晶宫却没有任何回应传来。   云重紫同样十分困惑。   她眼中划过一丝迷惘,手臂垂下,自语一般喃喃问:“真龙的水晶宫……为什么要保护你……?”   不对,她好像忘记了一些什么……   那似乎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至少曾经的她非常在意,以至于万年的时光,也不能把残留的记忆痕迹完抹去。   到底是什么呢……?   谢挚的攻击打断了云重紫的回忆——   她掷出小鼎,这小鼎正是玉牙白象送给她的那一尊,原本乃是真凰祖器,内蕴万千乾坤,此刻被谢挚投掷出去,翠光弥漫,晶莹如碧玉的鼎身上浮现无数符文,古朴而又神秘。   小鼎释放出了空间术法,云重紫只觉眼前一晃,面前便多了许多重叠的空间块,倘若被其吸纳进去,或许千百年也不能踏出。   “凰主的千方水晶也曾被我打破,一尊小鼎,又能奈我何?”   云重紫挥动龙骨剑,那些空间块登时如镜子一般尽数碎裂。   她故技重施,想要斩碎小鼎,但一剑斩下,竟然劈斩不开。   “嗡——”   小鼎遭到攻击,翠光大盛,威严而又神圣,涌出许多金蛇一般的神电,击在云重紫身上,竟让她有片刻的麻痹。   “你杀了凰主……!”   谢挚眼眶发红,低喊出声。   她还记得,那冷梅似的女人清傲而又高洁,临别时如何和缓地祝福她,盼望与她和白芍重聚。   “杀了又怎样?我还杀了真凰全族呢。”   云重紫头一次见谢挚心神波动,胸口起伏,显然又悲又怒,极为痛楚。   “怎么?你们是朋友?你很在意她?”   她冷笑一声,想要看这人族更加痛苦,自袖子里取出一根火红的翎羽,指尖一弹,将它掷给谢挚。   “既然如此,这就是凰主的羽毛,送你拿去!”   “那群蠢鸟,为了保护沿海的人族,被我们逼了出来,现在早已化为灰烬了。”   “啊……”   颤抖着手,谢挚捡起那根羽毛,用力按在胸前,眼泪自下巴滚落。   她喉咙痛得厉害:傻鸟儿……   它们本不必死的,但还是为五州而战死了……就像她那傻乎乎的火鸦一样。   再抬眼时,谢挚眼中只有恨意。   她将嘴唇咬得出血,一挥手,数不尽的符文从道宫宇宙中倾泻。   这是谢挚第一次全面动用道宫宇宙的力量,她体内蕴含着数不尽的符文,如星辰一般在道宫宇宙里寂静旋转,并且每时每刻还在不断增多,如今已经到了一个足以使任何修士目瞪口呆的数量。   “去!”   漫天符文压下,仿若星空降临,太古战场像是一瞬间入了夜。   云重紫仰望这符文的无尽星海,“你真的观悟了很多符文啊……”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是都没有用处!”   龙皇足尖一踩地面,整个大地都因为她这一跺而撕裂开来,深深的缝隙飞速延伸,一直碎到谢挚的脚下,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要将她吞噬。   谢挚背上张开鲲鹏羽翼,腾空而起,飞至空中。   “轰——”   她震撼地看到,灿烂的金光在云重紫周身喷薄而出,衬托得她仿佛一尊神祇。   如果说她之前是欲燃的火山,那么现在,这火山彻底喷发了!   云重紫周身血液都在燃烧沸腾,由于龙皇此刻过于炽盛的状态,甚至有一些血滴渗出了她的皮肤,缓缓悬浮而起。   那血滴鲜红如玛瑙,却偏偏染着一抹璀璨的金色,每一滴血里,都有一个道宫在运转不休,一株神圣的髓树光秃秃地静立。   云重紫的肉身早已完美无瑕——她有多少滴血,便有多少道宫!   而这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说,她就像是一颗永远燃烧的太阳一样,几乎不能耗尽,更不能衰竭。   谢挚心中巨震:   天啊,云重紫竟然也隐瞒了境界——   她与姬宴雪一样,也超越了半神,无限接近了真神!   震惊过后,乃是淡淡的安心与喜悦。   还好……还好她困住了阿宴,选择自己来迎战云重紫,否则今日之战,她们二人难分胜负,非得同归于尽不可。   昆仑山上,姬宴雪终于悠悠醒转。   好久没睡得这样好了……这是浮现在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是因为小挚在自己身边吗?   天已经大亮,昨夜的记忆回潮,胸间有温暖的情绪弥漫开来,姬宴雪唇角含笑,轻轻去揽身边人,想要再吻一吻谢挚。   ——却没有找到她。   姬宴雪睁开眼,一下子坐起来:“小挚?你在哪?”   ……谢挚不在她身边。   不安伴随着殿内的寂静缓缓笼下,姬宴雪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回音。   小挚去了哪里?   她一面放出神识扫视,一面起身准备寻找谢挚,被她的动作激活,万千符文倏然亮起,如丝线一般层层包围住姬宴雪。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阵法,姬宴雪隐隐觉得设阵的风格有些熟悉,蹙眉去解,识海却传来一种被牵引的痛意。   识海……?   姬宴雪顿了顿,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随即面色大变。   这阵法是小挚设的!可她为什么要困住自己?   姬宴雪望向殿外,昆仑山上正下着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掩盖了一切痕迹。   正午已经到来,她却被困在昆仑山上不能下去;而小挚……也不见了。   想也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无非便是替她应战。   “该死……”   谢挚这是想气死她吗?她就知道,她从来都不听话!   女人咬牙,看向自己的手指,昨夜谢挚在她唇下意乱情迷的触感还鲜明地存在着,现在想来,她分明就是中了计,那久违的困意,应当也是不知不觉间中了谢挚的术法。   什么醉酒引诱,什么月下扣门,什么不留遗憾,这从头到尾都是谢挚的计谋……!不留遗憾,又是不留谁的遗憾?   她闭着眼睛的时候,谢挚在她旁边似有动作,她当时并未在意,谢挚那时一定正在悄悄布阵——而她还以为谢挚只是在跟她撒娇而已。   胆大包天!谢挚以为她是谁,竟然一个人跑掉,去和龙皇战斗——她知道她们之间的修为差距有多大吗?!那龙女云青紫,又最是无情狠辣之辈……   这个傻姑娘!也不知她是何时察觉自己暗下死志的……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更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啊?   还是说,她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但又怎么会?谁能告诉她?   姬宴雪又急又气,心焦如焚,恨不得将谢挚立即抓来好好教训一顿,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沉心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困住她的阵法中。   其实按她的行事风格,更习惯用破军剑将这阵法直接斩开;   但是谢挚显然对她十分了解,为了避免她这样解阵,于是特地将自己的识海和阵法连接在了一起,倘若姬宴雪要强行破坏,便会伤害到谢挚,因此她只能放弃这个举动。   必须得快点解开才行……   这个时辰,云青紫或许都已经来了。   神山上的雪越发大,就像姬宴雪心间弥漫的焦急。   识海一动,传开一股痛意,又很快消失,像被人不小心拨了拨。   谢挚望了一眼西方,太古战场距离昆仑神山不近不远,在这里,只能眺望得见一点覆盖着白雪的神山尖。   阿宴醒了啊……好快。   她原本以为,按她下的术法,阿宴会迟一些再醒的,果然她还是小看了摇光大帝的恢复力。   阿宴那样聪明,想必会立即明白过来一切吧?   她现在一定很生气……   谢挚在心里对姬宴雪说了一声对不起,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中去——   云重紫状态全盛,炽若骄阳,即便她并没有展开大道图景,也信守承诺,没有动用仙人境的力量,谢挚也仍然根本无法近身,只能远程攻击。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都成了无用功。   两人之间激烈斗法,万丈霞光在太古战场上爆发,甚至引动了上古年间陨落的游魂,谢挚听到隐约的鬼哭,神战的虚影又在戈壁降临,喊杀声震天,分成两组为她们各自助威。   “神王当废,太一当立!灭真龙,求生机!”   无数战士敲响战鼓,面庞坚毅,骑着宝血神兽朝云重紫视死如归地冲杀而去,又被云重紫尽数击散。   她金瞳发光,凡是被真龙的金眸扫视到的虚影,都统统爆裂开来。   “没有人能够在我面前屠杀真龙!”   云重紫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亲眼看着兄弟姐妹在各族大军的讨伐下死去,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狼狈地一路逃亡出西海。   那是她年轻的生命中,最惨痛的回忆。   亦有神战时真龙的同盟朝谢挚疾驰而来,挥臂间万千箭雨落下,轻蔑敌视的目光穿透万年的时间,仍然冰冷刺骨。   “低贱的窃运者!区区人族,还妄想与我神圣种族作对!”   窃运者这个蔑称,来源于他们认为人族偷窃走了自己的运势。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亦无不败之种族,何来的窃运之说?大势在五州万族,不在你们!”   谢挚眉心发光,归元魂刃在面前组成丝网,将那些杀气腾腾的虚影切成无数碎片。   无穷符文包围了云重紫,竟让龙皇如陷泥沼,一时有些难以挣脱。   她一掌击出,面前的符文便烟消云散,但紧接着更多的符文又接踵而至,仿佛永远不能耗竭。   云重紫不由得咬牙喝问:“姬宴雪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你喜欢她的什么?容貌,修为,还是地位?告诉你,这些我都有,而且比她更强、更好!”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谢挚如此愚蠢,放着她这个明显更好的选择不要,却偏偏要为姬宴雪卖命!   她看见,谢挚分明也战斗得十分吃力,被真龙的气机压迫着,受了许多内伤外伤,衣襟染上了大片血液——而这,她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   谢挚再次调动道宫宇宙,浑身星光大作,甚至无暇擦拭唇边的鲜血:   “你不懂,你什么不懂……云青紫,这根本不是谁好的问题,我喜欢她,跟她的容貌地位并无分毫关系!”   龙皇早已丧失了感情,她的心里只有利害得失,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喜欢。   云青紫这个名字却仿佛触到了云重紫的逆鳞,女人厉声道:   “云青紫?那是我过去的名字了,我以前很蠢,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本尊乃是龙皇,紫帝云重紫!”   “管你是谁,今日都别想离开!”   青皇抑或紫帝,在此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她们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无情有欲!   谢挚调动精神力,朝云重紫悄然发动攻击。   她的精神力极为浩瀚,甚至可与强大仙王媲美,云重紫没想到谢挚的精神力竟然远超斩己境界,又有狐族术法加持,但觉识海震荡,眉心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唇边随之溢出一抹血丝:“唔……!”   “这是狐族的术法……你怎么会有?”   顷刻之间,谢挚已经接连拿出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真凰的祖器小鼎、狐族的归元魂刃,不是无上至宝,就是极珍贵重要的神通秘法。   云重紫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还有什么?真龙的龙牙还是宝珠?谢挚为什么和其他三个神圣种族都有牵连!她厌恶这种感觉。   一卷透明法旨在云重紫面前无声燃烧,她五指成爪,用力抓握,低喝出声:   “龙皇之命,凡我五州,穷山距海,亦不可限!”   谢挚立时感到手腕间传来一股无形巨力,仿佛被龙爪死死扣住,骨骼随之开裂。   “先断你一臂!”   云重紫猛地握掌成拳,胸有成竹地宣告。   她发现谢挚惯用右手持武器,废掉她这只手,她就不能再用那奇异的黑雾了。   “咔……!”谢挚手腕发出脆响,疼得闷哼出声。   腕骨已断,她看向满是鲜血的右手,感受到真龙的暴虐——   若非腕间戴着宗主在西市赠给她的金环,这只手应该会被云重紫隔空硬生生地折下来。   “缩地成寸!”   这是一项早已失传的远古神通,如今的世间,大概只有云重紫还精通此道。   她足尖一点,便已来到了谢挚面前——正是谢挚最不希望的近战!   云重紫手背上金鳞浮现,一掌拍向谢挚左胸口,朝她心脏处攻击而去。   这一掌即便是凰主也要重伤,若是实打实地落在谢挚身上,必定得心脉断裂、吐血而亡,所幸在至关紧要时被小鼎所挡。   “嘭——!”   即便如此,谢挚还是咯出血来,道宫大受震荡,小鼎更是鼎身上被击出道道裂纹,光芒黯淡,坠落在地,仿佛变成了一尊凡鼎。   “啧,真凰祖器……”   云重紫厌烦地皱眉,不无讽刺地道:“那个蠢鸟给你的?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人族,你还真是交游广阔啊。”   不过方才那一掌也不是毫无用处,也让云重紫探得,这人族的心脏竟然生在右边。   她拔出龙骨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受死罢!”   但在最后一刻,不知为何,云重紫的手臂竟然微不可察地一颤,于是剑锋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贯穿谢挚右胸,紧擦着她的心脏而过,带出一片血花。   “唔……!”   谢挚再次吐血,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并没有被刺穿,否则她现在必定已经跪倒在地,感到死亡降临前的晕眩。   这太奇怪——是云重紫忽然失手了么?   但是对一个征战四方、不知杀过多少生灵的铁血君王来说,阵前失手的可能之低,绝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升起。   云重紫这是怎么了?   实则云重紫比谢挚还震惊困惑:   她近乎迷茫地看向自己持剑的手,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她明明想杀掉谢挚的……   方才那一剑,无疑是绝好的机会,她原本可以直接刺穿谢挚的心脏,彻底结束这场荒谬的战斗——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在云重紫的心里,她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为什么,临到关头,竟下不去手?   心间漫开一股陌生的刺痛感,但是奇怪,她不是早就把自己的心和过去一起埋葬抛弃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它还会痛呢……?   谢挚敛去诸多思绪——这一切并不重要,管云重紫是不是失误,这都是她的绝好机会!   黑雾暂时不能使用,谢挚左手拔出腰间短剑,“锵”的一声,将插在胸口的龙骨剑从中间斩断,趁着云重紫莫名怔忪之时,举剑直接刺向女人的咽喉。   云重紫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紧急退避,但仍被谢挚一剑割断了金冠。   万千青丝落下,如绸缎一般柔软微凉,轻轻抚过谢挚手腕,像一声温柔的叹息,也遮掩住了云重紫的面容。   这下,连谢挚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她在水晶宫的金龙雕像上,也曾系上一段发丝,表示接受龙女的心意。   但这失神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谢挚立即清醒过来,继续挥剑。   她用大观照瞳术看到云重紫身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肩头到胸口,几乎把她斩断——   那正是云重紫与云清池战斗时留下的剑伤,谢挚于是盯准那伤痕,斩下断剑,否则以云重紫肉身之坚韧程度,她恐怕很难给她造成太大伤害。   果不其然,谢挚做了正确的判断——   龙血随着剑光一齐飞溅,云重紫身前赫然被划开了一长道血痕。   旧伤开裂,鲜血汩汩而下。   “……”   云重紫抬起脸来,金冠已断,长长的乌发散乱,深深地凝视谢挚。   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抬指触摸胸前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不愿杀你,可你,却要抓住一切机会杀我……”   若她方才没能及时躲避,她毫不怀疑,这剑光早已刺穿了她的喉咙。   谢挚逼近她的时候,她在她眼里,看到极坚决的杀意。   “可笑,真的很可笑……”   云重紫喃喃自语着,将头发勾到耳后,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该结束了。”   龙皇忽然抬眸,声音平静而冰冷,再无之前的迷惘困惑。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容忍你再影响我的意志。你……必须得死。”   “食己蚀人!”   云重紫终于展开了大道图景!   哭泣的衔尾蛇骤然显现,天地为之变色!   “这就是你的大道图景……”   从那不断吞食自身的衔尾蛇上,谢挚感到了一种刻骨的悲伤,她心间也是一痛,但又忍耐着压下。   金龙姐姐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她面前站着的,只有紫帝云重紫。   过往不堪留恋,她必须清醒克制。   云重紫动用了半神的力量,谢挚很清楚,自己绝无抵抗的可能,一刹那便会死去。   但是……   谢挚催动识海,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仍然光辉灿烂,深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她成神呢?   “你说得对,云重紫……是该结束了。”谢挚如释重负地低叹。   不仅是战斗,还有这……绵延了万年的情仇恩怨,今天,真的都该全部结束了。   就在这太古战场的遗址上,水晶宫的废墟前。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绝两断。   谢挚闭上眼,道宫宇宙里,那棵顶天立地的髓树开始崩塌。   与此同时,她的整个道宫宇宙也在不断膨胀,最终在现实中缓缓显现。   可以说,从太一神在秘境里无意间告诉她,可以跨境成神的时候,谢挚就在作此打算。   假如她和阿宴当中,一定有一个人要战死,她希望那个人……可以是她。   不仅仅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别的考量。   一个在中州人眼里早已死去的叛贼,和神族的主人摇光大帝,哪个份量更重,任谁也看得出来。   五州大可以没有昆仑卿;但战乱后百废待兴的五州,却绝不能没有摇光大帝。   “轰——”   云重紫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谢挚身上的变化,她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眉心发出金光,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一变,寂静而又超然。   一股极其神圣的气息在她道宫里酝酿,并且飞速长大,很快便溢出了她的身体,赫然是无数或明或暗的璀璨星辰,绕着谢挚安然旋转。   那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小世界!   奇怪,她这是要……   一个猜想猛地跳到了云重紫震惊的心间——   从斩己直接成神!   有传言说,姬太一也曾连跳数境,从斩己大圆满一步证得神位,云重紫冷笑道:“还真不愧是她的学生啊……”   “不过,不是只有你能成神!”   衔尾蛇神情悲伤,目光却狠厉,一口吞下了自己的所有躯体。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它眼角滚下一大滴漆黑的泪水。   恐怖的气息猛然爆发,这滴泪水飞速扩大延展,一瞬间吞没了这片天地!   神火倏然点燃,象征着神祇的圣洁圆光出现在云重紫脑后,真龙的嘶吼在天地间震荡盘旋。   云重紫的小世界彻底成形了——   龙女泪!   “我早就有了突破的征兆,原本以为,这小世界会拿来对付姬宴雪,没想到先用在了你身上……”   “不过也无妨——杀了你之后,再去杀姬宴雪!”   一道天雷轰然落下,劈向云重紫的头颅,又被她抬指击碎。   大道竟似想要诛灭她!   云重紫震惊地发现,手掌在这天雷的轰击下,如摔碎的瓷器一般,出现了道道裂纹。   “轰!”   阴沉的天穹此刻早已变成了一片雷霆的海洋,仿佛有无数紫蛇正在其中跳跃,迸溅出耀眼的雷光。   方才劈中云重紫的雷霆,竟然只是一道开胃菜!它与其他粗大如山柱的雷光比较起来,显得无比渺小孱弱。   不,等等……   云重紫忽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凝眉仔细观察万千电蛇蓄势待发的方向。   ——那些大道惩罚般的可怕雷霆,竟然绝大多数不是为她而来,而是朝着谢挚的方向而去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说,大道竟然认为谢挚的小世界比她更强吗?   就在此时,谢挚的小世界终于凝聚,拥有了朦胧的形体。   “那是……”   那是一片初初诞生的幼年宇宙,还在不断演化完善,无数星辰在其中沉浮,猛地一看,竟然和星星海十分相似。   谢挚终于睁开了眼,眼神极平静;   但奇怪的是,神祇的圆光居然没有在她脑后显现。   难道她现在还没有成神么?   也对,谢挚的小世界似乎还没有彻底成形,那么她的龙女泪对上它,应该还是她胜算更大一些——   “去。”   谢挚轻轻掐指,那个非常稚嫩的小世界听从主人的号令,骤然延展开来,将云重紫和谢挚都包裹进去,使得她们立在一片星海之间。   云重紫的龙女泪也随之展开,将星海染成了浓重的黑色。   ——这是小世界与小世界的碰撞,更是道与道之间的直接对决!   小世界陷入激战,云重紫也袭到谢挚面前,探手时手掌已经化为龙爪——   她动用了半龙的形体,连脸侧都显现出了金色的龙鳞,如此能发挥的力量仅次于真龙原形。   她按照自己的习惯,直接抓向谢挚的胸口,想要捏碎她的心脏,那里被她的龙骨剑刺出了一个血洞,现在还在不停流血。   谢挚侧身闪避,低声道:“我的心你早就取出来一次了,现在还想再取一遍么?!”   “你在说什么……”   这话却叫云重紫怔了一怔,但立即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在走神——在这样不应该的时候!   果然,那人族说这话就是为了动摇她的心神,见她如此,当即持着那把金色的断剑,一下子扎入了她的胸膛!   ——却刺不透。   谢挚感觉刺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没等她想明白那是什么,便见龙皇的唇边扬起了一个堪称柔和的微笑。   黑发金瞳的美丽女人压下身子,在她耳边说:   “真遗憾,这是我的护心鳞。”   她终于成功得手,伴随着龙爪抓碎人族血肉的可怖声音,将谢挚勃勃跳动的、鲜活的心脏抓在掌心。   龙皇极其愉悦、极其满意地柔声道:“抓住了……你的心。”   “呃……”   血液从谢挚口鼻里涌出来,她眼前失焦,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垂下了手臂,那还未彻底成形的小世界也随之黯淡下去。   只要轻轻一握,这人族的心脏就会在她手中粉碎,她的小世界也会消散;   而她本人的尸体,则会扑到在她怀里,再也跑不掉、离不开。   不过在那之前,云重紫还想最后做一件事。   那件事,她期待了很久,也想象了很久;   而现在,谢挚的心脏就握在她掌心,再无反抗的可能,她可以从容地去完成它。   云重紫慢慢低首,轻轻将嘴唇贴在谢挚的脖颈,像爱侣之间的缠绵亲吻。   她能感到,谢挚的血管正在急急跳动,并且跳动得越来越缓慢——因为她全身的血液,正在从她胸口的伤口上不断涌出。   “你的味道,原来是这样啊……”   云重紫近乎亲昵地贴着谢挚的脖子,轻声感叹:“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甜……”叫她迷恋。   “我要喝掉你的血,你的尸体,也要属于我,永永远远……”   她准备将谢挚的尸身炼成傀儡,随身携带。   “不……”   谢挚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绝不能接受自己死后还要被云重紫如此羞辱。   她缓慢地运转道宫,准备自爆。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拉着云重紫一起死吧……?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焦急的大喊:   “谢挚!”   谢挚的意识本已接近溃散,如同将灭的烛火,但又被这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唤得一亮。   “谢挚!……”来人又叫了一声。   这次谢挚听明白了,她勉强振作起来,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东方,赫然有一道身影骑着灵兽疾驰而来。   那身影属于一个年轻女子,带着满身的尘土风霜。*   是谢家小红莲,谢惜自的独女,谢灼!   奇怪,谢灼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踏上狐族的飞舟,去星星海了吗?   由于严重失血,谢挚的脑子已经转得十分迟钝缓慢。   谢灼终于奔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她飞身跃下灵兽,那灵兽早已筋疲力尽,吐着白沫昏死过去。   在回中州的路途上,被谢惜自和云清池埋藏在谢灼心脏里的涅槃种终于发难,开始吸取她的全身血液——   之前,由于长生谢家珍宝无数,谢灼总有宝药滋养,力量充足,涅槃种得到的能量也很多,因此十分满足,一直蛰伏。   直到谢灼踏上奔波的路途,没有宝药的供养,身体又疲倦不堪,涅槃种无法忍耐,终于爆发了。   谢灼与涅槃种竭力斗争,以死相逼,换得了涅槃种的勉强臣服;   同时也通过那魔莲种子模糊的意识中……得知了从头到尾发生的所有事。   包括稚拙双子是如何诞生,谢挚如何被剖心取种,那血淋淋的种子,又是如何换入了她的胸膛,助她一举破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刚得知真相时,谢灼面色苍白,昏过去了整整一天。她感觉她的整个世界都幻灭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全明白了。   谢灼掉着眼泪,痛苦不堪地一寸寸抓紧胸口。   怪不得,母亲对她如此失望冷淡;   怪不得,谢挚和她长得颇为相像;   也怪不得,她的修为会一日千里,不可阻挡。   原来,她的性命,她的成就,都是谢挚的牺牲,为她换来的。   而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救师姐,她还……向王昶告发了谢挚的秘密,逼得谢挚不得不出逃歧都,殒命潜渊之下。   她是这样的无能,可耻,而又卑劣。   谢灼想要自杀赎罪,她甚至曾经抖着手将匕首送到了脖颈上。   但是——但是她可悲地发现,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宋师姐一面。   回去吧?回中州吧?   和师姐、孟夫子他们一起为五州而战死,这是她这条肮脏可耻的性命,最好的结局。   谢灼浑浑噩噩地重新踏上了回家之路,但是来到歧都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那辉煌古老的歧大都,已在龙焰的焚烧下,死去大半。   仅存的卫士们匆匆忙忙地维护着城内的秩序,听说,摇光大帝刚刚才在郊外展开大道图景,灭尽了剩余的真龙大军。   没有人理会她,只有三两个认识谢灼的人偶尔朝她投去同情的一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曾经的天之骄女。   他们都知道,在过去的一战中,谢家红莲的母亲、族人、师长、朋友,都已经全部死去。   没有人活下来,没有人。   这就是无比惨烈的裂州之战!它开始于昆仑山巅,一路迅疾而又势不可挡地向东扫去,最终以歧大都大半化为焦土作为高。潮与结局。   ——对人族来说,是这样的。   但对摇光大帝来说,战斗还未结束。   这句话是姜停云说的。   那昔日放荡不羁的女人此刻满面疲倦,以往她丁点也不愿沾的繁杂事务,如今让她日夜不休地奔波忙碌。   她怜悯地看着谢灼,这个好像失去了主心骨的年轻女子,很容易地记起了谢挚——她们俩的容貌实在是颇为相似,但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   是的,姜停云在第一眼看到陪在姬宴雪身边的谢挚时,就认出了她。   她记性很好,而且很聪明,谢挚长大之后和年少时的模样其实变化相当大,但她还是很快认出了她。   或许是因为,谢挚当年的死讯传来时,她那愚蠢的长姐姜既望,难过得甚至呕出血来,所以让她印象很深刻吧。姜停云这样想。   她看出谢挚和姬宴雪的关系与众不同,谢挚不愿表明自己的身份,她当然也不至于蠢到当面拆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姜停云想起了那个曾经在宴席上红着脸不敢看她的西荒少女,青涩懵懂,而又赤忱天真,和现在这个果决冷静的年轻女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长姐倘若看到现在的谢挚,大概会很为她骄傲的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长姐也死掉了。   为了给谢灼一点安慰,姜停云隐晦地提起了谢挚,暗示她还活着——她不知道小孩子们之间的恩怨,只知道谢挚曾是谢灼在红山书院的师妹。   却没想到,谢灼原本已经灰下去的眼睛,闻言却猛地亮起来:   “您说什么?她还活着?您是说昆仑卿谢挚,她还活着?”她抓住她的衣襟,显然极为激动。   诶——她们俩的感情原来这么好吗?姜停云将自己的衣服解救出来:“或许吧。我在姬宴雪身边,看见了一个……和她很像的人。”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快到昆仑山上了。”   她望向西方,在那里,金色的夕阳即将落下。   再回头时,姜停云听到了金吾卫惊慌的喊声:“你干什么!……嗨!站住!”   “大人,她莫名其妙地抢走了我们的坐骑!”   姜停云看向谢灼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消失的方向,显然正通往西荒。   “没事,一头龙须金睛兽而已,就算现在的歧都败落了,也还是给得起的……就借她骑一会儿吧。”   向西去!去西荒!   这个喊声在谢灼心里不停地响——她要见到谢挚,偿还自己的罪孽,把该还给她的一切都还给她!   她一路疾驰,路途遥远,一刻不停,不惜给身下的灵兽喂给许多宝药,龙须金睛兽数次想要休息,都被她勒逼重新奔跑。   但好在,在一日的奔行之后,她终于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上,听到了一点响声。   ——是战斗的声音!   谢灼心头一喜,强令莫名不愿向前的灵兽踏入前方的戈壁。   穿越众多神尸,踏过染透神血的金色沙土,她看到一片星空在前方的天穹朦胧地展开;   而在那星海中,有两个身影正在激战。   “谢挚!”   谢灼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是她的……亲生姐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欠了她数不尽的恩情。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她又叫了一声:“谢挚!”   谢灼跃下筋疲力尽的灵兽脊背,不顾两人交战的可怖威压,燃烧血精,咬着牙一步步前行,终于来到了星海边缘。   她这才看到,一个黑发金眸的美丽女人贯穿了姐姐的胸膛,而谢挚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从她失去焦距的眼睛里,谢灼清楚地看到她的心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灼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叫不出“姐姐”两个字。   但好在,她可以行动。   谢灼摸出准备已久的匕首,在谢挚震惊的注视中,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剧痛袭来,但谢灼的心却很宁静,甚至有一种终于解脱的欢喜——死之后,她能不能……能不能再见到师姐呢?好期待……   匕首刺得愈深,涅槃种传来又惊又怒的情绪,血液从谢灼口鼻里大股涌出。   谢挚也曾经历过这种痛楚吧,但是没关系,没关系,她会偿还的……一一偿还。   她终于剖出了涅槃种。   谢灼满身鲜血,将那光辉灿烂的种子抛过去。   “谢挚!你的种子,我还给你!”她竭尽全力地大喊。   涅槃种滚落在谢挚身边,她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软软地叫了一声“金龙姐姐”。   云重紫被这称呼震住,如同被雷霆击中,愣在那里。   “哧——”   趁着她发怔,谢挚挥动断剑,砍下了龙皇捏着自己心脏的手臂,将那种子捡起,按入断剑之中。   涅槃种如水一般,完美地嵌入剑身,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   历经万年,太一神的剑终于完整了——   诛天魔莲,重现世间!   谢挚将魔莲剑一举捅穿云重紫的胸膛,她听到鳞片碎裂的微响。   “这一次,可以刺透你的护心鳞了吧?”   在云重紫难以置信的凝视中,谢挚轻声说:“金龙姐姐,我不像你……我可不会心软,更不会犹豫。”   “轰——”   两个小世界,此时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那滴蕴含着无数悲伤、无数仇恨的龙女泪,缓缓蒸发在逐渐成熟的星海宇宙之中。   又一道雷霆劈下,击碎了龙皇脑后的圆光,云重紫吐出血来。   她受了极重的伤,太一神的魔莲剑携带着凌厉剑气,不仅刺穿了她的心脏,也搅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万年前,她的父皇,也曾如此死去。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你是万年前……西海海底的那个……人族小姑娘……”   云重紫却仿佛对自己的伤势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谢挚:“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她以为她早已化为了一抔黄土,但她居然还活在万年后,并且只有……二十几岁。   难道说,万年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幻梦——就像她后来无数次怀疑的那样。   “你知道时空裂缝吗?我十四岁时,曾经误入其中……”   “……然后我遇见了你。”   谢挚缓缓搅动魔莲剑,更多的血从云重紫的口中涌出来,是神祇独有的金色。   “你那时候只有十九岁,还不叫云重紫,也没有成为后来的龙皇。”   “你在水晶宫留下了聘礼,我取了笋子,也愿意嫁给你,但是它又……被你的第二法身云清池给逼死了。”   现在,云重紫也死在了她手里。   “我爱你……”云重紫轻声说。   她那与云清池过于相似的面容上盛着一片真切的情意,看到谢挚面上出现恍惚动摇的神情,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情柔软。   但云重紫心中却在嗤笑,手背上悄然浮现龙鳞,预备给心神动摇的谢挚致命一击,拉她同归于尽——谢挚是属于她的!不论她有情还是无情,不论是万年前还是万年后,不论生,还是死。   “我从万年前就开始找你了,我一直都喜欢你……我——”   “别说了。”   女人诉说爱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挚从她的胸膛中抽回剑,金色的血液淅淅沥沥地自剑身上淌下。   她看着云重紫在她面前缓缓倒下,“你不爱我,我知道。”   云重紫如今早就没有感情了,她说爱,只是谎言与欺骗罢了。   谢挚还不敢放松,直到湮灭云重紫的识海,确定她已经彻底失去生命气息之后,这才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这是眼睛婆婆教给她的经验。   胸口还在流血,她也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你的情,你的意,我如今都已经还尽了……云青紫。”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谢挚面颊上滚落,她恍若未觉,只有拄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错付的那些时日,我也还给你了。剖出的涅槃种,那些血,那些泪,偿你等我的一千年,大约也足够了……金龙姐姐。”   “万年前的那一面,现在想来,原本就不应该见。”   她到底还是恍惚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哀风怒号,悲云长卷。   深而高的天穹中心缓缓凝聚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飓风,如同天眼,正冷冷地凝视着地面——更准确地来说,是在凝视着跪在地上的谢挚。   小世界将要成形,神祇的圆光正在谢挚脑后凝聚。   要成神了啊……   大道的天罚,也随之要降临了。   谢挚的目光缓慢移动:   云重紫的尸体在她面前仰倒着;谢灼剖心取种之后也陷入了昏迷,此刻生死未卜。   这太古战场上,此刻好像只有她一个生灵还在呼吸。   天上的阴云积累得愈发深重了,浓郁得仿佛要贴到地面上;   大道的琼音嗡鸣响起,无数本源符文在天穹处显现,足以激起任何修士的狂喜。   在那雷霆交织最密集处,缓缓探下一条金色的锁链——它竟然完全是由本源符文组成的,携带着大道的威严。   ——这是大道锁链!   传说,只有极少见的情况下,大道才会亲自挥出锁链,震杀那敢于挑战大道规则的生灵。   在这大道渐隐的时代,为了杀死谢挚,这传说中的神圣锁链竟然出现了!   大道锁链以一种看似极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朝谢挚伸展而来,谢挚拄着断剑,勉强站直身体。   死亡不可避免,但她想保留最后的尊严。   她抬起断剑,指向天穹。   苍茫空旷的天地之间,自然的伟力以雷霆与暴风显现,足以使任何生灵心惊胆战,一个渺小的人族,手握一把断剑,声声泣血。   这是大道的审判,她也有自己的陈述与辩言。   “挚本蛮女,起于微末,长于大荒之间,少时葬身中州,幸得潜渊重生,北临巨人之原,东登真凰仙山,一路坎坷,侥幸活至今日,呕尽心血,肝胆长热,然卒不能抗真龙,使我五州有亡族之危、裂州之痛,谢挚罪亦极矣!”   “今深恩负尽,死生亲友,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悠悠苍天,岂有心哉!”   “……杀了我吧,我不怕你。”   说完一切,谢挚释然地张开双臂。   那无情的大道锁链,轻柔地贯穿了她破碎的胸膛,如同切割开一片草叶。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挚似乎听到,有人悲怒交加地唤了一声“小挚……!”   阿宴好快——谢挚朦胧地想。   还是被她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了啊。    第352章 光幕   (一大片荒凉的原野。其上生着稀疏黄草,一片粗糙石屋耸立,正是一个村落,此时村人大都未醒,十分寂静。清晨的白雾涌动;远处可隐隐望见灰黑的山脊,正负着一轮红日。)   火鸦(通体乌黑,红喙红爪,悄然落在村口的石柱旁,刚要歇息,便又被飞射来的一支羽箭惊得飞起,露出惊色)   谢挚(身量娇小,约十四五岁,扎发辫,穿兽皮靴,容貌娇艳漂亮,背一把大弓,追着火鸦不断挽弓射箭,没能射中,连连惋惜叹气)唉,真可惜!好大的一只鸟儿呢!   象英(较谢挚高一些,年纪更长,也更锋利稳重,从石屋里走出来,左右伸展四肢)小挚,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挚,了然地笑起来)你又把族长的弓偷出来了。   谢挚(心虚地把弓藏到身后)这……我哪有……(弓比她高,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索性不藏了,拎着箭筒昂头)算了,你看见就看见了,告族长去吧,我才不怕。(快步奔到象英面前,拉着她的手左右摇晃撒娇)阿英,阿英,好阿英,你可得给我保密呀——我真的不想再抄经罚跪了……   象英(笑着轻轻弹她脑袋)既然不想,怎么还整天惹族长生气?(往前几步,四处张望)你刚刚想射什么?   ……   ……   ……   “……这是……什么?”   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巨大光幕,谢挚十分不解。   ……发生了什么?   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少年时初见火鸦的景象……   但是不一样的是,视角却完全变化了,如同一个全能全知的神祇般,这面光幕正平静客观地俯瞰着世间一切的发生。   不过——   眼下谢挚更关心别的问题:   她不是已经在大道征伐下死掉了么?怎么会站在这里?还有,这是什么地方?   难不成,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她还以为,死亡就是意识的彻底消亡呢,没想到,竟还会去往另一个地方……难道说那些关于转世的传说都是真的了?看完自己的生平过往之后,便要受到审判,或入天堂,或下地狱?不过所谓的回马灯不是应该意识涣散的时候浮现么,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一边胡思乱想着,谢挚一边按向胸口。   那里明明刚刚才被大道锁链贯穿,此刻却并无任何伤痕,更无血液滴下。   不仅如此,和云重紫战斗留下了许多内外伤,不知为何,也全不见了。   就像她的手腕,应该被云重紫折断了才对,但现在却毫发无伤,甚至还能好好地抬起。   不,不对……   谢挚抬臂仔细端详,这才恍然发现,这并不是她真实的肉身,掐起来没有任何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似乎更接近于……灵魂?还是一道意识?一时分不清。   而她所处的空间……   谢挚往四周望了望,发觉她好像是凭空立在一片虚无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极纯粹的黑暗与横在她面前的巨大光幕,并且极其寂静,仿佛除了她之外,再无活物。   她试图放出神识探察一番,或者燃起一点符文照明,但都无法召出。   ——或者说,她竟没有死透么?   这个猜想刚在心头浮现,又立即被谢挚否决。   大道锁链不是凡物,它不是世间任何一种武器,甚至根本没有实体,不仅是至高大道的凝聚,更是审判与天罚。   没有生灵能在大道锁链之下存活,即便是太一神,恐怕也不能。   她可以确定,自己被大道锁链穿透了心脏,丧失了所有生的可能。   最后丧失意识前,姬宴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与心间回荡,让谢挚立在原地失了片刻神:   她从来没听过姬宴雪那样情绪失控的低喊,哀恸得好像心都要破碎了一般……   亲眼看着她死去,阿宴她一定很难过吧。   谢挚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现下没有身体,但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切骨的心痛。   就是担心这个,她才不想让她看见的……可姬宴雪还是拼尽全力解开阵法,赶了过来。   早知如此,她应该将那阵法再设复杂一些的……   勉强收住心中许多怅惘,谢挚集中注意力,朝面前这巨大光幕看去,想要弄清这是什么。   光幕上的场景还在变化,已经到了象翠微出现。   看着族长拎着“自己”的领子把她从象英背后揪出来,虽然是她的亲身经历不假,谢挚还是有点微妙的尴尬:   她知道自己小时候顽皮,但是从第三视角亲眼看着自己撒娇耍赖,感觉还是挺奇怪的……   这是她的生前回忆么?   谢挚思索着,伸手轻触光幕。   谁料触及她的指尖,光幕却如水面一般漾起波纹,轻轻颤动起来。   “咦……?”   谢挚诧异地低叫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和光幕里的“自己”连在了一起,可以操控她的行动了。   现在,光幕里的经历已经进行到玉牙白象快现身了……   谢挚心念一动,忽而想知道倘若玉牙白象不助她会怎样,于是令“自己”爬起,将白象宝骨交给族长,重新回去抄经。   不出片刻,她就知道了这样做的结局——   “谢挚,十五岁受涅槃种吸食而死。白象氏族大恸,族长亲葬之。涅槃种入土即长,一日增数丈,又食人,方圆千里,活物为之一空,时人惧为魔莲。”   “……”   果不其然,如果没有玉牙白象的话,她迟早会被涅槃种吸食血液而死……   谢挚低下眼帘,她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活不过十五岁呢,现在看来,倒也不假。   她正在思索,光幕上的景象却又变了——   这次出现的却不再是白象氏族,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一座深深的府邸,后院。这小院十分神秘,笼罩着一个极精密的阵法,以此来隔绝外人窥视,院内净池中长有一株火红的莲花,硕大无比,抽三片莲叶,结一枚莲花。)   这是哪里?   瞧这建筑的风格,应该是在中州……   谢挚蹙眉:   她确定这地方她从未见过,可是为什么,看到的时候眉心隐隐作痛,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谢惜自(眼蒙白绸,手拄拐杖,一身黑袍,悄无声息地缓步上。身后跟着一个劲装女子,腰佩长刀。)   谢惜自(抬手,莲叶仿若通灵,亲密地蹭她指尖)好孩子……   ……   ……   这是……谢家家主谢惜自?她身后还跟着刈鹿刀灵……   谢挚认出了她,谢惜自曾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女人神秘清贵,又精致脆弱,像尊白瓷一样,她是现今五州最伟大的卜算师,也是卜算在五州的最后荣光。   那么这府邸一定是谢府了?奇怪,她从未进过谢府,为什么会对这里感到熟悉呢?   还有这株莲花,似乎竟是……诛天魔莲!   谢挚立即联想到了谢灼,她素有谢家红莲之号,中州也时常传说,这位天资绝伦的小红莲是谢家用失传已久的秘法,寄于植物而诞生的——毕竟谢惜自如同断情绝欲一般,无论男女都好像没有半点兴趣,更无入幕之宾,却忽然有了一个女儿。   如此说来,谢灼原来竟是谢家主用诛天魔莲培育出来的么?怪不得她肉身强大,天赋也如此之高……谢挚暗暗揣测。   可是谢家又是如何得到涅槃种的?她在太一神的秘境中分明看到,那种子随着太一神的魔莲剑折断,掉入茫茫西海之中了,又怎会来到中州?   光幕里的魔莲已经到了盛放之时,甚至惊动了雷霆与狂风。   谢惜自(仰望莲花,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攥紧手指,叹息般地)终于……要开花了。   谢挚惊讶地看到,那火红的花瓣中,竟然躺着两个孩子!   一个通体如白玉,生而携瑞彩仙光,漂亮可爱,聪颖过人,落地即能行走说话,俨然是上天所赐的先天道子;   而另一个却全然不同,瘦小孱弱,气息奄奄,不仅没有任何异象随身,反而像是随时都要死去。   谢惜自(面色终于波动,流露出意外)怎么会……   刀灵(抱起两个孩童,面向谢惜自,低声地)家主,她们的状态天差地别……您要看看吗?   ……   ……   那个一看就不凡的孩子……就是谢灼吗?那另一个是谁?   谢挚忍不住盯着那个小猫似的孩子瞧,她也曾听闻双生儿十分凶险,会在胎中争夺营养,往往诞生之后一个强壮,一个病弱,不过她猜想,这个孩子更大可能是被——   如此想着,谢挚面色陡然一变。   她慢慢抚向心脏的位置。   ——更大可能,是被魔莲当做补品,吸干了大半精血。   就像她一样。   “哈……”   谢挚觉得头晕目眩,心中一瞬间划过许多快得无法捕捉的念头,难受得扶着光幕缓缓弓起身子。   会这么巧吗?   她……她就是那个孩子?她居然是中州人、是谢家人?那么谢灼,是她的姐妹,而谢惜自,是她的亲生母亲……?所以她才会在光幕里看到这段影像?可是她为什么对这里毫无印象呢?   对了,祭司大人好像也曾说过,她或许是中州人——与寻常大荒人一点也不像的外貌,还有谢这个与众不同的姓氏……   她之前一直觉得祭司的十字瞳孔熟悉,现在看来,应当是幼时残存的记忆了——众所周知,谢家以卜算立家,最多的就是卜算师。   最初的震惊意外与难以置信过去,谢挚渐渐冷静下来,神色重归清明,定下了心。   不论真相到底是什么,她都还是大荒人。   族长说过,她是被白象负来的孩子,她永远是族长和牧首大人的女儿,和谢家、和谢惜自……都绝无半点关系。   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也越来越显出天资的不同:   其中一个孩子极其出类拔萃,几乎是为修行而生,肉身尤其出众,两岁就踏入了炼体境,谢惜自为她起名谢拙,对她十分看重关注,亲自教导她;   而另外一个孩子却被涅槃种寄生了心脏,连活下来也显得艰难万分,更遑论修行。   谢惜自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谢挚也能感受到女人心中的淡淡失望——她甚至都没有给她起名字。   到了这时候,谢挚已能确定这孩子就是她本人了。   她是姐姐,而谢灼是妹妹;   她得到了涅槃种,而谢灼的肉身是莲花所化。   小时候好奇的身世一朝终于揭露,她却没有任何喜悦激动,只是有些怅然:   原来,她是这么诞生的啊……   谢惜自,她的母亲,很显然不爱这对双生子的任何一个,依谢挚的观察看来,她似乎只是将她们当做什么达成目的的工具看待。   不过,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谢挚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云清池(一袭白衣,眉点朱砂,清冷美貌,与谢惜自对面而坐,微笑)双生儿如今已经三岁了,不知家主心中可有定论?那未来可杀龙皇云重紫的莲种,到底是谁?   谢惜自(静默良久,淡淡地)宗主又何必问我?这几年你时常来谢家查看,答案如此明显,大约你也已经确定了吧。   云清池(笑,笃定地)应于拙。只是那种子还在另外一个孩子的心脏里……(微微向前倾身,蛊惑一般地)清池以为,应当将它取出,送入谢拙体内,如此方成无瑕道种。   谢惜自(更久的沉默)   谢惜自再等等吧。她们现在还太小了,恐怕不能承受如此手段,待六岁时,再办此事不急。可以先试着换血,为日后做准备。(不欲再谈,扶着拐杖起身)元娘,送客。   元素锦(看起来约三十余岁,黑发蓝眸,稳重干练,恭敬地行礼)云宗主请。   云清池(含笑看了谢惜自的背影一眼,警告地)家主可不要在此时心软啊。   谢惜自(没有转身,平静地)宗主多虑了,我不会心软。   ……   ……   ……出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人……   谢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美丽的蓝眸女人,明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但心中却浮现了一股本能温暖信赖的感觉。   是叫……元素锦么?从她的瞳色和姓氏来看,好像是位少见的半血狐族。   宗主居然也有插手此事,看她与谢惜自交谈的口气,两人应当十分熟悉,但歧大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原来熟识至此。   胸口又弥漫开幻痛,谢挚微微抿唇,喘了一口气。   怪不得,当年在潜渊的时候,宗主能一口说破涅槃种的存在,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甚至好像连她的诞生,都与她关系密切。   宗主到底想做什么?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已经与她的命运纠缠了这么深。   双生儿一天天长大,很快便到了六岁。   谢灼——这个时候,应该叫谢拙,可以在外面玩耍;   而另外一个孩子却终日奄奄一息地蜷缩在一间小室里,谢惜自将她交给忠诚的狐娘元素锦照看。   家主仿佛忘记了这个孩子,一直没有为她起名,于是元素锦便私下悄悄叫她小莲花。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喜爱又怜惜。   元素锦(忙完杂务,想起了小莲花,急忙去寻她。推开门,屋内昏暗,且静悄悄)   小莲花(小脸苍白,瞳仁乌黑,比同龄人瘦弱矮小许多。听到她进来,一下子非常高兴地爬起来,亮起眼睛,朝元素锦张开双臂)元姨!要抱!要抱!(蹭进女人怀里撒娇)您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您……您都一天没来跟我玩了……    第353章 前因   元素锦(心疼又怜惜,抱住女孩,柔声地)小莲花,元姨在这里,元姨抱你,开不开心?   小莲花(用力点头)开心!   ……   ……   看着两人拥抱,谢挚将“元姨”这两个字困惑地含在舌尖,测试般地轻轻念了一遍。   元姨……?   陌生的称呼;可是念起来,却分明十分熟悉,好像她曾经将这称呼唤过千百次,日夜渴盼这个人来到自己身边陪伴一般。   谢挚仔细端详着元素锦,若不是她的眼眸像宝石一样蔚蓝,光看外貌,她完全就是个温柔可亲的中州人。   女人抱着小莲花的动作是那么轻柔,眼中充满怜爱与疼惜,像是怕把她不小心触碎了一般。   小莲花这个名字,原来竟然是她给自己起的么……?   谢挚恍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她用凝神法凝结出的小人儿会这样骄傲地自称,大概是她潜意识里还残存着一些记忆碎片吧。   这间小室光线不大好,即便是白日也显得昏暗,夜间更是黑得可怕,谢挚默默望了半晌,也能切身感受到小莲花心里的害怕,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会那样怕黑了——大概便是这时候落下的畏惧。   谢惜自进来找元素锦议事,元素锦不安地请求家主为小莲花起一个名字。她毕竟不是小莲花……真正的母亲。   谢惜自(略感诧异,终于用神识好好地扫视了一遍小莲花)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谢惜自(顿了顿,淡淡地)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转过身去)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   ……   谢稚?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谢惜自给她起的名字,是这个稚吗?   听起来十分稚弱,像只永远长不大的小鸟。谢挚还是更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一些。   谢惜自给谢拙起名,其中的寓意是希望她能够抱朴守拙;   到了她这里,就成了“病恹恹长不大”……   从两人名字的用心程度上,也能明显看出来她到底对谁更重视、寄希望更大。   谢挚苦笑了一下——不过,她小时候看起来,的确病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般……从这个角度来说,谢惜自也没说错。   倒是元素锦,好像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闻言脸色微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抿紧嘴唇,转身哄了哄小莲花,便步履匆匆地跟着家主走了出去。   谢挚还敏锐地捕捉到了谢惜自话语间别的信息——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这是什么话?   中州的确在龙族入侵下创巨痛深,长生世家几乎灭家,自然也包括谢家……听她的意思,难道说,谢惜自对未来发生的事情,竟然早有预料么?她已经卜算到了这一切?可是她……   双生儿终于迎来了六岁,与……剖心换种之期。   这个操刀人会是谁?谢惜自么?   不,应该不是她,她只擅占卜,应当握不稳刀——那么是刈鹿刀灵?……   直到谢稚被带走的时候,谢挚还在分神猜想,却在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迈入房内时,猛地变了脸色。   ……仙宗净无尘,清池洁无垢。   是宗主。   谢挚无意识地掐紧掌心。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羞涩地)您好、好漂亮……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我……   云清池(微笑起来,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女孩耳畔,柔声开口)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云清池(将谢稚击昏过去,问谢惜自)她叫什么名字?   谢惜自谢稚。稚气的稚。   云清池(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谢稚……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血红在光幕上漫开,谢挚不能再看下去。   “哈啊……”   她难受得捂住胸口,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当年潜渊自尽时的剧痛。   怪不得她从小到大,总是会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人,她要取的心……原来是这个心。   这项工作,交给宗主来做,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她无情无欲,手腕极稳,血液溅在脸上,眸子却仍然平静淡漠,血肉被生生切割开的微响叫人头皮发麻,连谢惜自都移开了视线,刈鹿刀灵脸上都隐隐露出不忍之色。   只有她,切开谢稚胸膛时,神情与切开一片羊排时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取种却失败了——日久天长,涅槃种已与谢稚的心脏长在了一起,若是强取,这样小的孩子,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这原本也没什么,但更重要的是谢拙竟也陷入了昏迷,换种最终还是不得不停止,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再行尝试。   满身鲜血的谢稚被交给元素锦,攥着女人的衣襟,不停呼疼。   谢挚看到元素锦无措而又痛苦,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孩,落下泪来。   元素锦(面露挣扎,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许诺般地)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谢家最得力能干的管家、最忠诚可靠的狐娘,元素锦,带着谢稚逃离了谢家!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连一向镇定的谢惜自甚至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谢惜自(闭了闭眼睛,重又坐下,疲倦至极地抵住眉心,难以置信地)元娘背叛我……可是,怎么会是她呢?她一向是再忠心不过的,而且一个半血狐族这样逃出去,难道她就不怕被狐族长老发现么?   刀灵(恭敬地跪下)主人,请让我去吧。没有生灵都逃得过刈鹿妖刀的追杀。   谢惜自好。那个孩子……我们是一定要追回来的,她还有用处。至于元娘……(站起身来,默然片刻)……背叛我的人,也不必再留。   刀灵(领命而去)是,家主!   谢挚看着元素锦带着谢稚竭力逃亡,终于来到中州与大荒的交界处。   鼓龙瀑布的轰鸣声已经隆隆地灌入耳中,但是她却没有气力再前行半步。   元素锦显出悲哀绝望的神色,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刈鹿妖刀的凌厉刀风刮至脖颈。   她很了解家主,家主是绝不会放过叛徒的;尤其是家主之前格外信任她,于是她便更不能容忍她的突然叛逃。   死,元素锦并不怕,在决定叛出谢家的那一刻,她便早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何况对一个半血狐族来说,危险永远随身,不能彻底隔绝;可是……   元素锦轻轻抚摸女孩苍白的面颊,心如乱麻地想,若是她的小莲花再被刀灵捉回去,可怎么办才好呢?再来一次剖心的话,小莲花绝对会死的……!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群雪白的巨象,踏着金色的黄昏从原野尽头缓缓走来,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圣洁生灵。   传说中太一神的坐骑,玉牙白象!   善良的象群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来到元素锦面前,领头的头象目光温和而又智慧,轻轻用鼻尖点了点元素锦怀中的孩童,似在问询她需要什么帮助——它在这孩子身上,竟然感应到了一丝太一神的气息。   稚拙双子是魔莲中诞生的孩子,而涅槃种在万年前,正好喝过太一神的神血;   某种意义上,这双生儿其实可以说是太一神与谢惜自的共同血脉,太一神也是她们的母亲之一。   元素锦喜极而泣,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带小莲花逃去西荒最西的雍部,那里远离中州,不是谢家的势力所能触及之地。   现在她的身体支撑不了再前进,由这群白象带走小莲花,也是一样的。   女人抖着手将小莲花放上白象脊背,又在女孩怀里塞入一块带血的璞玉,上面刻着她想了很久,为小莲花重新改的名字,充满了元素锦的真心期望与祝愿。   不要成什么少年天骄,更不必担什么救世重任,她只要她的小莲花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就像世间其他普通的孩童一样。   元素锦细心周到,又怕日后谢家认出小莲花,于是耗尽剩余的精血,勉强催动狐族的大溯洄术,将小莲花强行缩小了两岁。   只是身为半血狐族,她并不能发挥出这项秘术的真正效力,还会让小莲花记忆受损,并且她受到反噬,自己也白了长发。   元素锦(精疲力尽地跪下,对远去的象群背影深深叩首祈祷)通灵的神象啊,请您把我的小挚带去大荒,带去西方,带去离中州最远最远的昆仑山脚下,保佑她此生远离忧愁与痛苦,免于灾难与不幸,健康平安,喜乐一生。(滚下泪来)我的小莲花,才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娇娇儿,不是谢稚,是谢挚。   刈鹿刀灵终于追上了狐娘。   雪亮的刀光和血花一起溅了起来。   “元姨……”   谢挚心痛难当地低叫出声,眼泪簌簌滚落。   在她忘记了前尘往事的时候,元姨为了救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连她忘记她,也是她想要看见的一部分。   在看着光幕的时候,她的心情也随着小莲花一道高兴、一道低落,而小莲花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和元姨关联在一起,一见元素锦便欢喜,不见她便觉难熬万分。   但小莲花很懂事,不愿让繁忙的元素锦担忧,在见到元素锦的时候极少抱怨哭泣,只是很爱撒娇求抱而已。   她生性活泼,性子纯粹,受这样的苦痛日夜折磨也没有变得阴郁愤恨,大多时候都很快乐,元姨没来的时候就卧在寂静的黑暗里默默地数数,一边忍耐疼痛,在想象的世界里驰骋,幻想自己能够得到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像妹妹一样在外面自由地奔跑玩耍,一边期盼着蓝眸女人下一刻便推开门走进来,温柔爱怜地抱住自己。   而元姨每一次都能如她的愿,将她拥住,哄慰她,摸她的脸颊,讲一些她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但总是非常柔软的话,   “……”   谢挚捂着嘴唇跪倒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痛楚的眼泪一滴滴砸在镜子般的光幕上。   小莲花看不懂,但她却能看明白女人眼里隐隐的忧虑。   她说:“小莲花,不要怕……元姨会救你,带你出去。”   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她的元姨,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刈鹿刀下,大荒与中州的交界上。   狐族是公认的神圣种族中最惜命的种族,半血狐族更是狐族中最惜命的个体,因为他们的生命来之不易,总是伴随着追杀与逃亡,时刻徘徊在生死线上。   但是在许多年前,却有这样一位半血狐族,为了救她,献出了自己珍惜万分的性命。   她好想告诉元姨,看呐,你的小莲花长大了,我不是谢惜自口中长不大的娇娇儿,现在是个可靠的大人了,我也没有对不起你为我起的名字,倘若现在再有生灵敢于伤害你,我有自信和实力为你挡住一切刀剑与风雨——就像元姨怎样保护小时候的她一样。   元姨一定会很欣慰的吧?她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啊……   谢惜自原来早就卜算出了龙族与五州的这一战,并且在很久之前就在为此时做准备——   她有条不紊地四处挑选天赋好的孩子,将他们悄悄送到星星海去,为人族保存希望与火种。   现在想来,大荒里那捉孩子的老金狼与独臂女人,应该就是她派来的人……   谢挚还记得那女人死前说的话——   她眼里放着一种奇异的光,笃定地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做的事而后悔的,小东西。”   而她那时回答:“我从来不后悔。”   ——不后悔的结果便是,当年那些没有被他们送入星星海的大荒少年,绝大多数都战死在了龙族的铁蹄之下。   作为云重紫的第二法身,云清池同样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   比起真龙,她更认同自己是个人族,她想要取代紫帝的地位,从此不再是云重紫的附庸,更不必听从任何人的指挥与号令。   于是她私下联系了谢惜自,并将龙皇赠给她的两样至宝——昊天塔与涅槃种——交给了她,与谢惜自合作,为的就是请谢惜自为她卜出杀死龙皇的方法。   照谢挚的观察来看,她们俩的关系其实相当复杂危险,既时时相互猜疑、相互试探,又实则十分信赖彼此——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颇为相似,都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样聪明绝伦,一样冷心无情。   这是两个技艺同样高超的棋手,因此反而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达成长久的合作。   昊天塔是初代龙皇的法宝,云清池拿得出它,是理所应当;   不过涅槃种是怎样辗转到云重紫手上的,谢挚却不知道。   她猜,大概是遗落在西海里,之后被龙族捡到,交给她的吧。   预言说,可杀龙皇的人,就是稚拙双子中的一个;   不过看到她们两人的状况之后,相信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谢灼的,谢挚觉得就连她自己都会选谢灼,毕竟她看起来……远比她强。   这大概就是命运的造化弄人之处,宗主那样聪明、谢惜自那样精于卜算谋划,却也仍然逃不过它的捉弄。   谢挚自嘲地笑了笑。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连活下来都勉强的孩子,最终竟然能杀了一位半步神祇呢?   不过,她现在也死掉了。   谢挚想起了她与云青紫战斗时,那风尘仆仆赶来的年轻女子。   谢灼,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居然是她的亲妹妹……   她应该恨她、讨厌她么?毕竟她从她身上夺走了那么多。   但是谢挚叩问内心,并对她恨不起来,只是有点淡淡的悲哀——谢灼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只是境遇比她稍好一些而已,但也只是一些。   至此,所有的前尘往事、前因后果,她全都明白了。    第354章 选择   谢挚正在惘然,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起,开始悄然变得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一惊,她本能地感到危险,隐约意识到,倘若任由这样下去,自己将会完全消失。   “是大道终于要彻底湮灭我了么?”   她看着指尖,仅仅过去了短短一刻,她连小臂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这时她只是一道意识,根本没有实体,便无法运转道宫,更无任何术法神通可用,纵使想尝试自救,也无计可施;   而周围只有一片虚无空洞,是极纯粹的黑暗与死寂——谢挚疑心,万物诞生之前世界可能就是这副模样,除了眼前这面光幕之外,再无它物。   转眼间,她已经不见了半边身子,谢挚心中已有较量,勉力扑倒在面前的光幕上。   ——没办法了,虽然不能确定,希望也渺茫,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试试看了。   倘若有可能,她终究还是想要活下来的……   姬宴雪最后的那声低呼一直在谢挚心间回荡,让她一想起来便觉疼痛,几乎不能忍受。   想要活下来,想要……再见到她。   光幕之中,“谢挚”的人生仍在继续,很快便又来到了初见火鸦之时。   现在谢挚知道,她必须要见到玉牙白象,否则她便会因涅槃种的吸食而死在十五岁;   但在面临别的人生节点时,谢挚犹豫一下,又改变了选择——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去定西城参加英才大比,而是留在了白象氏族里,陪着族长一起生活。   谢挚还记得,她当年离开白象氏族的时候,跟族长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自己只是想要出去闯荡一番,看看大荒之外的广大世界,二十岁之前必定会回到家园,重新和氏族里的大家日夜相伴。   但是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她这一走,就是十年之久。   她甚至到现在也没能回去,再见族长一面;有可能,她再也回不去了……   “族长……”   谢挚目不转睛地望着光幕里的高挑女人,她仍像她记忆里一样成熟美丽。   她当时年纪小,只沉浸在修为终于能够突破的欢喜与对未来的憧憬向往之中,并没有发现象翠微掩饰得极好的失落怅然;   现在这样一看,族长分明在揉着她的头柔声应好,眼中却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按照族长的本心的话,其实是不想她离开白象氏族,去参加英才大比的吧?   但是族长还是宽容地应许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能阻拦谢挚的前途与未来,她要放她远去,放她离开——离开氏族,离开大荒,也离开自己。   她应当做她的东风,不应做她拦路的荆棘。   谢挚指尖一动。   但是这次,在这里的话,她是不是也能……稍微完成一下族长的心愿呢……?   只见光幕里那娇艳的少女垂下头认真思索了许久,终于露出坚定之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谢挚(抓住象翠微的衣角,软声)族长……   象翠微(转过身来,摸摸少女的头,有点奇怪地)嗯?怎么了,小挚?   谢挚(扑到她怀里,闷闷地)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去英才大比了……(仰起脸来,认真地)我不去定西城了,也不去中州拜仙宗了,我想跟您、跟雨姑姑、跟氏族里的大家在一起。   象翠微(沉默片刻,手指抚摸着谢挚的头发)可是,你不是很想知道氏族之外有什么吗?你从小就一直问我的,你忘记了吗,小挚?(顿了顿,愈发温和)是忽然对未知的事情害怕犹疑,还是祭司跟你说了什么?若是后者,你大可不必管——祭司大人一直是那样子,她只是担心你性子单纯,去外面闯荡时受骗吃苦罢了。   谢挚(摇头)不是,都不是,祭司大人……的确是曾经跟我说了一些话,可是您知道,那些话不能动摇我的心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别人没关系。   象翠微(还想再说什么)可是……   谢挚(跳起来捂住女人的嘴唇,撒娇地)哎呀您不要再劝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就是想和您在一起嘛!我想呆在氏族里……(可怜巴巴地)还是说,您讨厌我,对我不耐烦,要赶我走了?   象翠微(无奈地,但目光却非常温柔)怎么会?   谢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足地松开她,得意地背起手来)那不就行啦!咱们氏族有阿英去中州就足够了,她天资那样好,一定能在仙宗里出人头地,我留在氏族里陪您!   象翠微(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下来)既然你这样决定了,我自然也不会赶你……当然,若是你之后又改变想法了,再参加三年后的英才大比也不迟。   谢挚(高兴地)那您是答应我了?   象翠微(柔和地)嗯。   谢挚(开心地笑起来,紧紧抱住象翠微用力蹭她)我就知道您最宠我了!我也最喜欢您!嘿嘿……   象翠微(也忍不住笑,回抱住少女,像放下了一桩心事)其实我也觉得,你这个年纪去参加英才大比,是太小了一些……再在氏族里修行几年也很好。   谢挚(仍旧沉浸在和族长的亲近中,过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眼睛)诶——原来您不想让我走呀?可是、可是您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要是您早点跟我说,我一定就不——唔唔唔……!   象翠微(反过来捂住她的嘴巴,板起脸,但笑意却从眼睛里泄露出来)不许说。   ……   ……   看着光幕里的两人,谢挚也不自觉露出笑容,但眼眶却渐渐酸起来。   在这个可能的走向里,族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她当年……原来是不想让她走的啊。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说过,更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出口,依谢挚的性格,就算是再渴望去外面游历四方,也会乖巧地留下来的,所以她不能说。   族长……就是这样的人。   谢挚若有所觉,望向手臂。   ——不知何时,她方才消失的半边身体,又全都回来了。   ……是和这个光幕有关系吗?谢挚蹙眉。   她觉得自己好像隐约触及到了什么,但一时又不能完全想明白。   不过也不要紧,这光幕就放在她眼前,再多试几次,自然能找出其中的关联。   谢挚重新将心神沉入光幕中,脸色忽然一变。   (天气阴沉,寒风萧瑟,此时年关刚过,正是大荒的冬末。一队蛟马卫士循着丹朱鹤的指引,来到了白象氏族。氏族众人都闻讯而出,想要知道这群雍部最强大的战士们是因何而来。)   蛟马卫(一身青甲,他和身后的卫士们手臂上都系着白绦,手捧一个木匣,略带抱怨地)这就是白象氏族么?真叫我们好找,你们怎么如此居无定所,在大荒中四处迁徙?(打量了几眼人群最前方的象翠微)你就是白象氏族的族长吗?   象翠微(扫过面前的军士们,隐隐有些不安,恭敬地行礼)正是。不知各位来我氏族是……?   蛟马卫(叹了口气,神情沉重下去,低声地)……我们此来,是为了带给你们,你族象英已死的消息。(将手中的木匣交给象翠微)这就是她的遗物。有奸人……潜入了金乌梦之中,杀死了不少孩子,还有许多孩子被捉走了,至今不知其踪……不过你放心,那奸人已经伏法受诛,其余孩子的下落,牧首大人也正在追查。   象翠微(如遭雷击,脸色苍白,愣愣地捧着象英的遗物,无意识地捏紧那木匣表面,难以相信不久前还正值青春、未来光明的侄女,现下留在这世间的东西只有这一个小匣)……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明白……   ……   ……   族人们哀恸的哭声仿佛能够穿透光幕,谢挚同样面色苍白地攥紧了手指。   是了,她想起来了……   那金乌梦里潜入了一个食人的王家老头,将金漠区的少年们都制成光卵储藏了起来……   当年,她曾与那老头战斗,他服用了帝江卵,早已变成了真正的食人凶禽,竭尽全力将他斩于剑下,之后又救出了被埋在金沙下的许多少年。   那些人里面,就有阿英和骆燃霄。   但是现在,她选择留在白象氏族,也随之改变了一连串的未来,阿英……自然也没能活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   谢挚很快看到了这个走向的所有未来——   象英的死讯传来之后,白象氏族深受打击,悲伤了许久,象翠微更是尤其难过——她没有子女,象英和谢挚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是现在,象英却死去了。   十年之后,龙族入侵,祭司随之苏醒,悄然离开了氏族。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能再回来。   五州在这次战争中受创巨大,尤以大荒与中州最为严重,大荒的牧首与城主们几乎尽数战死,人皇陨落,最终以自秘境归来的摇光大帝与龙皇同归于尽作为结局,她们两人的战斗激烈得甚至令太古战场化为了尘烟。   时人将这次空前惨烈的战争称为“裂州之战”,因为在这场战争中,北海脱离了五州,而朝星星海奔去。   所幸,白象氏族随着善于避难的白银甲虫们四处迁徙,躲开了龙族的杀戮,还保护了许多逃亡的民众。   又过去了一百年,象翠微也死去了。   ——白象氏族十分贫瘠,没有奇珍异宝滋养她根基受损的躯体,她最终也没能突破道宫境,跨越修士中的第一道天堑,获得寿命的大幅度增长,因此只能含恨而终。   临死之前,象翠微久久地拉着谢挚的手,温柔而又哀伤地凝视着痛哭的谢挚。   谢挚已经不是她当年从白象背上抱下来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孱弱孩童了,她长成了可靠能干的美丽女人;   但在她眼里,她仍然是那个晚间怕黑、抱着被子眼巴巴来求她陪的小姑娘。   象翠微用衰老的手掌轻轻抚摸谢挚的头发,为她擦去泪水,一如谢挚少年时。   “……我有点后悔,小挚。”   老人忽然慢慢地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你说,若是我当年放你去参加英才大比,现在是不是……是不是……会有一些不一样?”   一滴泪水从象翠微布满皱纹的眼角滚下。   “对不起,小挚。我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啊。”   脸侧的手掌无力地滑落,谢挚惶然地叫了一声“族长”,但女人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象翠微死后,谢挚接替她,成为了白象氏族新的族长。   她天赋出众,硬是在这贫穷的白象氏族里一直修到了髓树大圆满境界,但终究也因为缺乏资源与历练而没能继续破境——斩己太凶险,更没能成为仙人,在两千年后安静地死去了。   这一次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光幕在眼前熄灭,谢挚才恍然回过神来,抬手擦掉颊边已经变凉的泪水。   ……她选择留在白象氏族陪伴族长,最终得到的结局,竟然是这样吗?   的确十分安稳平静,也活了很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但谢挚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怅然与遗憾。   为金乌梦里死去的年少的阿英,为族长老死时眼角落下的一滴后悔的泪,也为……只有在传闻里才能听到的……战死的姬宴雪。   在这次的世界线里,她只是摇光大帝,而不是她的阿宴,她们甚至根本没有见过面。   果然,若是她没在,阿宴就会坚定地履行自己的责任,接受命运,去与云重紫死战;   而与她预想的一样,不论这场战斗是输是赢,姬宴雪都……绝活不下来。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好结局吗?   要是大家都能快乐幸福地活着,就好了……   就在谢挚出神的时候,她面前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面新光幕。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稍一沉吟,故意没有去碰它。   不多时,她的身体便再次开始变得虚无——熟悉的被大道湮灭的感觉。   谢挚脑海里闪过明悟。   她好像有些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了……   她抬指,轻轻触上这面新光幕。   ——这一次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第355章 小树   谢挚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想,但具体如何,还需要切身验证才好。   她这一次一切都选择的与之前一样,经历也一般无二,仍旧是被祭灵石判定为登神种,姜既望认她为义女,又夺得英才大比的魁首,斩获昆仑山宝,跟着姜既望去往中州歧都,拜孟夫子为师,进入红山书院学习。   只是这一次,她却刻意疏远了宗主,拒绝了宗主的邀请。   ——只要不被宗主迷惑,也不踏入殷墟,有夫子和牧首大人的庇护,她还是可以在这波云诡谲的歧大都里,勉强保全自身的吧?   当着众人之面,女人含笑应下,看不出任何不快;   但转过身时,云清池却唇峰紧抿,骤然沉冷下了脸色。   光幕外的谢挚看得心惊——她从未见过宗主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论何时,宗主在她面前总是温柔耐心的,最擅长不动声色地暧昧撩人,她从未见过宗主动怒,甚至没见过她露出一点类似不耐烦的神情;   但现在,她在她眼里看到了凛冽的暴雪,仿佛要将一切生灵都撕得粉碎。   ……原来那都只是伪装,她现在看到的,才是宗主完美无瑕的温柔假面下真正的自我。   云清池乃是龙皇的第二法身,注入了云青紫的所有情感,自然对往事记忆得远比云重紫深刻,只是见了一面,就凭借长相与万法剑竹认出了她。   之后,宗主又有意无意地制造了几次与谢挚的相遇接触,每一次都精心策划、仔细安排,倘若谢挚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定会被她引得心动不已,生出爱慕。   但谢挚在光幕里看着,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都是假的……   宗主修的是无情道,她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情爱,只不过单纯是在模仿喜欢一个人时应有的言行举止罢了。   现在想来,恐怕连当年上元灯节的定情之吻,也是宗主精密计算过的吧?   而她那时,却还沉浸在美丽的甜梦里无法自拔。   对她的数次安排,谢挚不仅反应冷淡,竟似有些隐隐的排斥抗拒,几次受挫下来,云清池愈来愈焦躁,也愈来愈感到难以忍耐。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与她想象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难道以她的容貌地位,再加上伪装出来的温柔与那些叫人浮想联翩的举止,竟然不能哄得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小姑娘动心么?她几乎要有些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云清池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攥紧指尖。   神色极淡,近乎面无表情。   不久之前,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抚谢挚脸颊时,被那少女面带警惕地躲开了。   又一次。   原本以为,让谢挚对她死心塌地,完全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之事;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得……好好想个别的办法才行。   一月之后,由云清池提议,天衍宗取出了一个残缺的秘境,向中州所有少年天骄开放,优胜者的奖励是一壶燃烧的真龙精血。   这无疑是无上至宝,传说以真龙精血炼体,可以铸就无瑕肉身,连许多成名已久的大能者都要眼热,但畏于云清池之威,他们也只能一边*嗟叹着惋惜,一边急急催促家中小辈前去争夺。   孟颜深虽然惊异于云清池竟然拥有真龙精血,但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之前得到的机缘。   他和蔼地建议书院中人前去秘境历练,谢挚自然也在其列。   谢挚其实能够隐约猜到宗主的打算——她知道,宗主绝对不会做赔本买卖,但斟酌之后,她还是前往了天衍宗。   ……就让她看看,她到底猜得对不对吧。   秘境中果然危机重重,最后的关卡,是战胜一个戴兽面面具的女人。   她极强大,甚至连修为最高的宋念瓷也不敌,咳血败下阵来,谢挚为三皇女姜契挡下女人的凌厉一击,硬生生受了她当胸一掌,被击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乃是一个昏暗的山洞,那兽面女人坐在她旁边,无声无息,像一团影子,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谢挚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发现自己道宫滞涩,浑身酸软无力,应当是被她下了什么术法。   那女人笑了一声,道:“好大胆。被我捉住了,竟不害怕吗?”说着便俯身来吻少女的脖颈。   却因为谢挚的低唤,而动作一停。   谢挚小声叫她:“……宗主。”   语气十分笃定,显然并非试探,而是已有定论。   “……”   女人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但既然已被谢挚发现,她也不必再伪装。   她解开易容术,掀开面具,露出白玉般的面容。   鲜红的朱砂在她眉心燃烧着,却还不如她眼眸中的欲色更烫。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我,小挚?”   云清池摘下的好像不仅是一具兽面面具,还有她戴了不知多久的假面,卸除所有伪装之后,她神情甚至有些……谢挚从没想到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轻佻。   谢挚不回答,只是咬牙朝她刺去一剑,想要逃离。   却不料此举仿佛触动了宗主的逆鳞,她生生用手掌接下了万法剑竹的剑锋,鲜血流下也全不在意。   “呃……!”   云清池将谢挚压在地面上,带血的手猛地掐紧她的脖颈,面容沉如阴云,其中满是不知压抑了多久的风雨雷霆。   “不许跑。”   无情有欲,凡心炽盛——云清池自诞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受这焚身的欲。火烧灼。   她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既因这矛盾而强大,也因这矛盾而痛苦。   “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小挚?”   看着谢挚被她掐得眼底泛泪,露出痛苦之色,云清池语气忽而又柔软下来。   她轻柔地抚过谢挚的脸颊,如同抚摸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明明只要听我的话,我就会对你好的……真不聪明,更不乖,是不是,我们小挚?”   竟似极其惋惜。   “原本我是想让你喜欢上我,那是上上策,很是方便,许多事倘若你情愿,我会更好办一些;但仔细想想,其实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只要你属于我就好了。”   仙子似的美貌女人轻掐法诀:“禁。”   谢挚立时感到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起来,动弹不得。   “……这是……这是什么神通?”她从未见过。   “这并不是什么神通,只是一点不上台面的小技俩罢了……名叫控丝术,来自上古年间的山蜘蛛一族。”   云清池扣动手指,谢挚随之面色一变。   她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你可能还不清楚仙王的手段……”   外袍落地,女人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小腹。   一个法印倏然亮起,竟仿佛能渗进骨血皮肉,不多时便燃起一片滚烫。   看着少女一面怒视着她,一面却不自觉发出喘息,云清池笑容愈柔。   她贴着谢挚渐渐发热的耳廓,将带着冷香的呼吸吐进她颈侧,像一种若有似无的引诱:   “……而且——你在红山书院里读到过的吧?真龙性淫,于敦伦一道上研究颇深。”   “小挚,我等着你求我。”   笃定地说完这句话,云清池笑着坐到了一旁,竟然不再理会谢挚,开始了冥想静坐。   ……   ……   谢挚掐断意识,退出光幕。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   女人冰雪似的呼吸如蛛网一般,仿佛还无孔不入地裹在耳边。   ……好像把宗主逼得太过了,以至于她露出了全部的真面目。   光幕里宗主说的那些话,应该就是她最真实的本心。   其实这次本应试试,倘若不踏入太古战场会怎么样的,能否斩断这万年的因果纠缠,但谢挚还是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喜欢宗主,宗主又会怎样。   而现在,结果已经摆在她眼前。   谢挚想起数年之前,宗主在潜渊边对她说的话——   “……从此你不必再于俗世露面,而可与我同归天峰,日日夜夜,长久相伴。”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被她关起来做禁脔罢了。   当然,按宗主的说法,这应该是下策——如此怎能比得上她心甘情愿来得方便痛快?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弄清楚为什么在大道征伐下,她竟然没有死,还保留有一丝意识。   谢挚抬起手来,专注地盯着自己还没有变透明的指尖瞧,唇角慢慢露出一点放松的笑。   ——看似没有任何线索,要想弄明白原因的话,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记住一项最基本的前提就好,接下来只需要顺着逻辑往下推理,就能得到真相了。   已知,成神就会死;   那么,她现在还保留着意识,没有死去,就说明她还没有成神——至少没有完全成神。   谢挚还记得,自己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的时候,她的神火并未彻底点燃,只是一点黯淡的火苗。   其次,她离开光幕之后,意识会飞速消亡,那么这就说明在这段时间里,她正在朝着成神演化;   而连接光幕后,又获得了暂时的安全,说明她成神的趋势又被减缓了。   总而言之,如她所料不错,这些光幕,起到的应该是一种……近似于“分流”的作用?   如同将满的池水,还在不断地向内注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但在这时一面又用碗往外舀水,因此反而能保持一种危险而又精妙的平衡。   但是要小心,用碗往外舀水必须得一刻不停——否则,池子里的水就要溢出来了。   谢挚看向手掌。   大道征伐终于再次来袭,她的身体又开始变得虚无。   也就是说,她必须得不停开启新光幕——或者说,新的世界线,借以分担不断上涨的神力,否则她就会濒临成神,也濒临消亡。   而她现在所处的这片漆黑虚无的空间……   谢挚转头,回顾四周。   应该就是她那尚未成形的小世界内部。   试试看吧……   谢挚对自己说。   她轻轻掐指,念道:“启。”   无数个光幕在这漆黑的小世界里同时展开,一瞬间填满了所有视野,如同夜幕上猛然亮起了无数颗灿烂的星辰,并且还在无穷无尽地增加下去。   无数棵诛天魔莲在光幕中缓缓开花,无数个她诞生,无数个她成长,无数个她死去。   海一般的信息涌入谢挚脑中,她看到了万千世界、万千结局、万千可能:   没能逃出谢家,十岁时受云清池第二次剖心,失血过多而死;   在元素锦的帮助下逃出谢家,于大荒长大,十四岁追击抢孩子的金狼氏族时,被他们的首领、也即后来那个独臂女人杀死;   闯入万兽山脉救族长等人时,肥遗与碧尾狮大战,未能及时躲避开来,受冲击波及而死;   与王煜战斗时,失手被他杀死;   踏入太古战场,被持着神兵的尸体们刺死;   在金乌梦里,被独臂女人持昊天塔镇压而死;   来到中州,在圣花秘境中被玫瑰菌人催熟杀死;   发现不对劲试图逃跑,被失去神智的宋念瓷用杀字言灵镇杀;   陷入花山的幻境,无知无觉地死去;   不能承受饕餮宝术,气血逆流而死;   走出圣花秘境之后,未能识破人皇急召下的杀机,被金吾卫斩杀在宫门之内;   竭力逃出歧大都,被人皇派出追杀的金吾卫统领杀死;   未能夺得昆仑山宝,万念俱灰之下跃下潜渊,粉身碎骨而死;   来到北海,在攻城之战中战死;   与姜垂决战,未能阻止他最后咬碎菩提子自爆,同归于尽而死;   踏入真凰的神话屋,不能解开徐凰的谜题,于混乱的神话中老困而死;   进入东夷,跌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修为被禁而淹死;   和白芍一起来到会光市,身中梅先生的厄运,倒霉至死;   在佛陀的试炼中,被沉思罗汉用想象杀死;   在菩提园里,不敌佛陀的心魔,自爆识海而死;   ……   ……   ……   如此种种,不断诞生,不断死亡,不见尽头。   谢挚努力消化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能引来无穷符文,为什么徐凰曾说“你好像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无数个过去与无数个未来;既在活着,也在不停地死去”,为什么心魔在观测她的未来之后会识海开裂,忽然败亡——因为他的念力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观测量……   过去与未来相互纠缠,她的身上,原来叠加有数不清的世界线、数不清的走向与可能。   现在,这片空间早已不再漆黑虚无,它被无数光幕映得亮如白昼。   谢挚走过一个个光幕,扫视过光幕里或老或少、或生或死的自己,感觉如同越过一颗颗星星,正在星海中穿行。   “这就是我的小世界……”   一颗小树在谢挚掌心悄然闪现。   它几近透明,轮廓模糊,处于存与不存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凝实,又仿佛下一刻就要飘散。   在它那伸展的枝桠上,挂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小小果实,每一颗果实都是一面光幕、一个世界与一种发展的可能。   寂静的星辉闪烁不定,树身上下缠绕着一股极其神秘的气息,竟仿佛触动了大道的本源。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引得大道如此紧张,她的小世界还未完全形成,便迫不及待地挥下锁链来镇杀她了吧?大道也察觉到了这小世界中蕴含的无穷潜力与可怕力量。   ——可能之树。   这四个字悄然跃入谢挚的脑海。   这就是……她的小世界的名字。   这棵小树还十分稚嫩,只是一株脆弱的树苗而已,对谢挚亲密而又依赖,如渴望母亲的稚子一般,用叶片来缠她的手指。   谢挚轻叹一声,满足它的心愿,轻轻抚摸树叶。   ——只可惜,这株小树苗是绝不可以长成的,她只能让它一直维持在这种状态上。   它成熟之日,神火将会完全点燃,也就到了谢挚的必死之期。   成神就意味着死亡,她不能成神,只能借由这不断增加的世界线来分担神力,从而堪堪停留在这将要成神、而尚未成神的危险边缘上,以此保全性命。   这样极其费力,每时每刻过去,都有海量信息涌入谢挚脑海,若不是她意志坚定,且又心性澄澈,或许早就会被冲击得发疯;   但比起直接湮灭,也已经算很好了。   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还能于死地中觅得一丝渺茫生机……   小世界里仿佛没有时间的存在,更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谢挚在光幕中百无聊赖地穿梭,将那些看不完的结局一个个看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有许多年,又或许只有一刻,直到谢挚怀疑是不是大道将自己遗忘了时,她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不再突然消失了。   ——这代表,危机暂时解除,在大道的评估中,她目前不会再成神了。   终于……   逃过一劫。   她或许是过去未来的所有世界、所有时间里,唯一一个能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的生灵……谢挚还有心情这样调侃自己。   现在要做的,就是试着醒来,如此才算是彻底复苏。   ——这不会很容易,但也不是特别难,有点像一个昏迷已久的病人渐渐恢复意识。   不知外界过去了多久……这里的时间流速,不会和外面不一样吧?   等等——   谢挚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的意识在小世界里待了这么久,就她的身体而言,生命体征应当是完全消失了;   而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人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也绝无活下来的可能,所以她在世人眼里看来,早已是一个死人。   她在丧失意识前曾听到姬宴雪的低呼,姬宴雪那时已经赶到了太古战场,却只能看到死去的云重紫、昏迷的谢灼,与被大道镇杀的谢挚;   而在决战前一晚,她又才与姬宴雪互通心意,还……缠绵了一整夜。   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姬宴雪把她的“尸体”带走了,姬宴雪应该也不会允许其他人碰她……   ……姬宴雪不会把她给埋了吧?   不知道神族的埋葬风俗是什么,嗯……她记得是葬在昆仑神山上?那么神帝的皇后应该也——哎不对,她现在好像还不是姬宴雪的道侣吧……?   按照姬宴雪的风格,谢挚十分怀疑,她可能会给自己打具水晶棺什么的。   什么呀!真要是那样的话,也太傻了……等她出去之后,非得好好地笑话姬宴雪一通才行。   想到这里,谢挚就忍不住无奈地苦笑,同时心中泛开一阵微甜酸涩的情绪。   不知阿宴等了她多久……   她“死去”的这些时日,她一定很辛苦。   谢挚又想:   不会好不容易“复活”了,她还要苦哈哈地打碎棺材再挖土吧?说实话,她很怀疑自己的身体在地下放了那么久,一时半会还能不能动得起来……   不管怎么说,先试试看吧。   要是她真的从地底下破棺而出,也不知会不会吓晕几个巡逻的神族战士……   敛去诸多胡思乱想,按下因为马上要见到姬宴雪而十分激动的心情,谢挚闭上眼睛,沉心凝神,开始试着一点点感应自己的身体。   最先恢复的是对温度的感知——   谢挚只觉得冷,好像躺在冰块上一般,不由得一阵咬牙:   姬宴雪不会真把她放进什么水晶棺里了吧!那样的话,她刚活过来,就感觉又要被重新气死了……   其次恢复的是听觉,谢挚听到模模糊糊的窸窣声与衣料摩擦声。   似乎……有人来了?   谢挚心头一紧。   ——是谁?    第356章 阿宴   不会是有人盗她的墓吧?   要是那样,可真不好。   谢挚有点啼笑皆非之感——大能者陨落后,坟墓往往藏有至宝,被修士当做探险宝藏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不过她倒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也会面对这种情况。   来人的脚步很平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慢慢地走近了她。   微凉的触感落下来,谢挚感到,来人用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眼。   动作极轻柔,眷恋而又克制,如在触摸一张心爱至极的名画。   “最近很忙,好久没来看你了……”   女人坐下来,叹息一般地轻声说。   ……是阿宴。   谢挚立即认出了这熟悉的声线,心脏重重一跳。   在小世界里观看无数光幕的时候,她不知道想起了姬宴雪多少次,若非那股想要再见到姬宴雪的强烈渴望支撑着她,很有可能,她早已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中失去了神智。   而现在,她渴盼不知多久的人就坐在她身边。   这样亲密,这样近,伸手就能触及。   谢挚努力试着动一动嘴唇,发出一点声音来;   但重新掌控身体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她这具身体久不经使用,不知静置了多久,如同河冰消融,需要一点点慢慢消解,即便她心急,也没有用处。   谢挚只能耐下性子,一面反复尝试,一面仔细听姬宴雪要说什么。   姬宴雪的声音依然好听醇厚,只是比谢挚记忆里多了一份深深的疲倦。   说话的语气仿佛谢挚还活着一般,像聊天一样自然随意,向她慢慢讲述了自己近来做了什么事。   “……前些日子,小狮子终于突破了仙人境。她天赋颇佳,再加上有我为她护法,倒也十分稳当,没有出什么岔子。这些年来,修行之路越来越难了……之前那种不过百岁便登仙证道的天才早已成为了历史,我想,或许很多年之后,即便是最出色的修士们,也得用千年才能成仙。”   “有几个年轻神族,到了该下山寻觅道侣的时候,我不放心,亲自送了她们下去。也不知她们能不能找到心爱的人呢?”   姬宴雪笑了一声,“不过,只要不要像我一样就好。”   “母皇还在的时候,总是对我的婚事十分忧虑,她说我眼光太高,太挑剔,这样下去如何寻得到道侣。我听了不以为意,并不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我少年时也曾遍游五州,见过许多各族英杰,有的温柔可人,有的潇洒落拓,但他们都不能使我感到一点动心。”   “……直到,我遇见了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姬宴雪忽然又沉默下去。   她再开口时,谢挚闻到了一股清新芬芳的花香,像是刚刚才自茎杆上摘下。   姬宴雪从衣前取下自己摘的花,小心翼翼地佩在谢挚的发间,“差点把它给忘了……”   “春天已经到了,小挚。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昆仑山上并非只有严冰寒雪,亦有鲜花佳草,开放的时候香气扑鼻,如同锦绣铺地,美丽非常;小狮子之前就是被我安排住在那里。”   “还在秘境的时候,我时常想,以后一定要把你带去神族的花园里看看,你一定会很喜欢,还要摘来一朵最美的花朵为你佩上,如此才足与你相配。”   “——就像五百年前,我们在越人的部族时,我为你佩花一般。”   “我有对你说过吗?你抬眼看我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仿佛整间屋室都为你亮了亮;我的心室,也是一样。”   “那时尚未察觉,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我第一次为你心动吧。”   “在那之前,我总是下意识地把你当一个需要照顾保护的孩子看待,那次我才终于意识到,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少女长大了,她变成了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你记得吗?在傍晚的宴会上,有那么多越人男女盯着你瞧。”   听着姬宴雪的话,谢挚心中五味杂陈,又是心疼难过,又间杂着惊喜与甜蜜——她从未听过姬宴雪如此直白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对她动心的。   说起来,她们二人其实极少说过什么剖白之语,之前在秘境当中相处了十余年之久,期间也不是没有一些叫人怦然心动的暧昧时刻,但在难以自制、将要挑破的时候,两人又会默契地各自退回,至少保持明面上的平静。   谢挚是觉得,在秘境里毕竟不大合适,又心系外界,时刻担忧龙族入侵,一切等出去之后再说不迟;   姬宴雪则是知道自己必定要战死的命运,并不愿谢挚涉情太深,免得她之后伤心。   直到决战前一晚的缠绵,之前压抑许久的所有情感都尽数迸发出来,融入在激烈的情。事之中,不论谢挚还是姬宴雪都格外难以自持,不愿停止,倒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又理所应当。   欢喜之余,也觉极难过:   姬宴雪看似平静,实则那些平淡字句下潜藏着深深的思念与情意,反而比直截抒情更加动人,谢挚能感受到她掩饰得极好的哀凉悲伤。   她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太过骄傲,什么都压在心里,自己不声不响地担负,心中有十分,行动上表现出来的只有七八分;等到说出口时,便只剩下三四分了。   从这流露出的三四分里,也可推知她的内心是多么痛楚。   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吗……   捕捉到了姬宴雪话中的关键,谢挚也是一阵恍惚。   五百年,足够发生多少事啊……   她受大道征伐的时候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罢了,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小世界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存在,以至于谢挚几乎有些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了,她原本猜想过,自己至多只是“死去”了几年,却没想到,外界已是沧海桑田,五百年忽忽而过。   从姬宴雪的话来判断,她在这五百年间应该常常来看她,这样与她静静地坐上片刻,说一会话。   姬宴雪的话十分随意,且没有逻辑,应该是想起来什么,便慢慢地说些什么,时而还会陷入一段久久的沉默。   凭借着之前对姬宴雪的了解,谢挚在心里一点点想象出她的模样:   姬宴雪现在,应该是在……垂着眼睛,指节轻轻地抵着太阳穴,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只是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金发若是没有束,便会柔软地倾泻在肩旁,平日的那些傲慢与高不可攀全都消散,流露出少见的沉静柔和,浅睫下碧眸如宝石一般微微地闪,格外叫人想要亲近。   之前在秘境里,谢挚曾见过几次姬宴雪如此,每次看见都觉心动,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悄悄走上前去,摸一摸她绸缎似的长发,看姬宴雪微微侧头,扬起眉毛,露出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笑,问她“怎么了?”   但最终,谢挚也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她而已,并不向前走一步。   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想再等一等,等到离开秘境再说;   何况现今五州危急如此,不论怎样,她也不该再耽溺于情爱之中——至少在未解五州之难前,不应该。   除过这些顾虑之外,她心底也对情爱有种难以言说的畏惧。   虽然……虽然她知道,姬宴雪和宗主、白芍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近来,中州那边有人邀请我下昆仑山,但我统统都回拒了。”   “之前不下山,是因为太一神的祖训;现在,则是因为你还在这里。”   “我怕我离开后,你会孤单。”   “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总会十分难过……”   姬宴雪顿了顿,笑道:“这想法是不是很傻?大概你知道之后,又要笑话我、和我斗嘴吧?”   不知怎的,她又突兀地沉默下去。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若不是还能听到女人浅浅的呼吸声,谢挚都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阿宴怎么了?   谢挚有些心急,竭力动了动指尖。   但眼皮却沉重,四肢还很僵硬。   还得,还得再等些时候才能……   “……小挚。”   姬宴雪的声音在近前重新响起来。   谢挚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一滴压抑已久的泪,终于落在谢挚平静苍白的面容上。   分明冰凉,谢挚却觉得仿佛被火星烫了一下。   她终于感受到了想象中金发的触感。   姬宴雪慢慢低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长发散下,一声一声,痛楚低诉。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想你……小挚……”   她是摇光大帝,她是神族的君主、五州的守护神,她活过三千岁,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时时刻刻以继承太一神的志向为目标,她看过无数生灵由生到死、无数世事变迁沉浮,她的心应当和意志一样坚定而又无坚可摧,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早已决心要为五州付出一切了,上天不杀死她,反而要将谢挚从她身边带走呢?苍天岂有眼,苍天……岂有眼。   明明决战前一晚,谢挚还曾软软地唤她阿宴,要她抱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结束了也仍然不愿分开,现在想起来,谢挚眼中分明满是留恋,而她那时,竟然愚蠢到没有分辨出来分毫……   五百年前,龙皇云重紫约她决战,她知道自己必不能活,谢挚又来夜扣宫门,姬宴雪在情感激荡中默许了她的引诱。   那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晚,姬宴雪至今还记得谢挚绯红的脸颊与湿润的眼眸,主动而又大胆。   但她却绝没想到,谢挚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也猜出了她的打算,趁着她最放松的时候,将她困在了神殿之中,而选择自己独自前去迎战。   醒来之后,姬宴雪惊怒万分,而又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即赶到谢挚身边;   但这狡猾的人族早知她的性情,特地将阵法与自己的识海相连,逼得她不能强破,只能一点点解阵推演。   解开之后,姬宴雪动用极速,赶至太古战场——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   她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神圣的大道锁链,轻柔而又无情地贯穿谢挚的胸膛。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叫了谢挚的名字,等她终于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她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谢挚的尸体,谢挚的血淌了她满怀满身,已经凝固冰凉。   生命符文还在她指尖闪着光,姬宴雪近乎执拗地将这能化死为生的符文不断渡进谢挚身体,但却没有任何用处。   ——大道征伐之下,没有生灵能够活下来,即便是太一神也不能;谢挚,自然也不能。   生命的一切迹象都已从谢挚身上褪去,姬宴雪怔怔地抱着她,久久不动。   昆仑山素来号称五州最寒,她却觉得,这太古战场好像比昆仑山上更冷,冷得她浑身发颤。   姬宴雪用手指轻轻抚过谢挚的五官。   这唇,她昨晚分明才吻过的,那样柔软甘芳,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轻声唤她“阿宴”了;   这眼眸,今天凌晨还在满怀爱意地凝视她,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睁开来看着她了。   茫然若失地放眼望去,大荒的戈壁空旷无际,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又好像遍寻五州也寻不出害得谢挚死去的真正罪魁祸首。   ……她应该恨什么?恨云重紫?恨龙族?恨大道?还是恨命运?   但思绪转过一圈,姬宴雪只觉最应该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太过迟钝,赶来得又太晚太晚。   破军星的大道图景又在五州缓缓显现,但是这一次,象征着生机与毁灭的无边星火,却是对准了天穹喷薄。   若是此刻太古战场里还有他人在场,必定会震惊地发现,姬宴雪对着大道举起了剑锋——多么狂悖的举动!   姬宴雪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破军星如棋子一般排列,黯淡的神火火苗点燃,一个银甲武士的朦胧雏形在她身后缓缓显现。   ——牺牲的神女!   察觉到成神的波动,大道的锁链重新开始凝聚。   迎着那金色的锁链,姬宴雪不仅不闪避,反而还主动朝上方挥剑斩去。   就是它,刚刚才夺去了谢挚的生命……她岂能容它?   大道锁链并无具体的实体,破军剑锋与它相击,并无金属碰撞之声,但在姬宴雪的凌厉攻势与满心悲怒之下,竟也被硬生生地一剑斩去了一截锁链。   她是五州诞生以来,第一个斩断大道锁链的生灵。   但姬宴雪知道原因——她还没有成神,小世界也没有完全形成,只是在将成未成之际,大道对她很重视,但却不如对谢挚那般重视,因此凝聚出的锁链也不如镇杀谢挚时威力巨大,所以她才能强行斩断一截锁链。   像是为了警告她,大道锁链的速度猛然一快,刺穿了姬宴雪的肩胛,溅出一片血花。   姬宴雪擒住那截锁链,眼底通红,低喊出声。   “……我才是那个应该死的人,你把她还给我。你……难道不应该是世间最公平的存在吗?”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所以,我要求你,把她还给我。”   牺牲的神女身穿银甲,手握金剑,周身散发一股圣洁超然的气息,头盔下却是一片无物,没有面容;即便如此,任何人也能感到祂九死不悔的决心。   祂也挥剑朝大道锁链斩去。   “来啊,杀了我!——或者我击碎你!”   破军剑的剑光与大道锁链交织碰撞,失去了爱人的神帝痛苦万分,而大道的震怒甚至让大地都为之开裂。   最终,牺牲的神女碎裂,欲燃的神火熄灭,伤痕累累的姬宴雪重重跌到地面上。   随着成神可能的消失,大道锁链也悄然消散,像一条金色的小蛇游走在天边。   姬宴雪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方才那狂妄的战斗消耗尽了她的所有法力,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悲恸欲绝的眼泪也终于涌了出来。   她向来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除过表露出自己的无能与脆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决定要收敛起自己的所有软弱,再没有流过一次泪;   可是现在,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甚至打湿了身下的砂石。*   在与大道锁链战斗的最后一刻,她终止了小世界的成形,究竟……也没有成神。   她想要殉情而死,可她不能;归根结底,她本身并不只属于自己,除过是谢挚的恋人之外,她还是摇光大帝。   战后的五州无比需要一个稳定人心的支柱,而被血洗的昆仑山,也不能在惨重的伤亡后,再失去她们的君主。   最悲哀的地方就在这里——想活下来的人满怀眷恋地死去了,想死去的人却不得不满心悲楚地活下来。   她必须忍耐。   自生下来起,她的肩上,就担着沉重的责任,不能摆脱。   “真是……好狠心的小姑娘。”   姬宴雪慢慢挪到谢挚的尸体边,和泪叹出自己初见谢挚时开玩笑说的那句话。   之后,姬宴雪收起了谢挚的尸身,又救治了昏迷不醒的谢灼,将她送回中州,这个和谢挚外貌颇为相似的年轻女子,总是能引动她的刻骨悲伤。   姜契也已苏醒,姜周皇室似乎正在商议向东迁都的事宜,姜停云邀请她留下一叙,但被姬宴雪平淡地拒绝了。   人族是一支恢复能力很强的种族,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五州重归安定,她不应该再于五州游荡,而应该遵循太一神的祖训,回到昆仑山上去;   而且,之前那些侥幸逃出去的神族战士们,此时也应该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她要回去为她们安抚疗伤。   最重要的是,她要将谢挚的尸身好好安葬。   神族的殡葬风俗,历来是葬在昆仑山的冰层之下,姬宴雪想要用皇后的礼仪安葬谢挚,可是临到关头,又改变了主意。   那冰层下太冷、又太寂寞了,她怕谢挚会孤单。   谢挚不会喜欢的吧?姬宴雪这样猜想。之前在亳丘的时候,她见过好多次谢挚自然亲密地融入在人群之中,和她完全不同。   斟酌良久之后,姬宴雪终于决定,在自己的寝殿里另辟出一间小室,谢挚的尸体,便安置在其内的冰髓床上。   大能者的身体通常死去万年之后也仍然能鲜活如生时,但谢挚是受大道征伐而死,与其他人不同,身体几有消散之象,姬宴雪硬生生用生命符文为她留住了身体不坏,不仅如此,还每日用心血滋养。   姬宴雪心底压着一个幻想,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说出去之后,只能引得他们露出同情而又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盼望如此坚持下去,或许哪一天,谢挚还会再活转过来。   就像真龙精血是值得万族争抢的宝物一般,神族的心血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甚至还比前者更珍贵一些。   但是,她的期望注定只能是幻想。   谢挚早已死去了,她活转不过来。   这都是无用功——就像她劝说谢挚不要再救治那只垂死的火鸦一样;   她向来自认为理性,但是现在,她也开始沉迷于做这些无用功了。   五州沉默地舔舐着伤口,一日日从战争带来的创痛中恢复休整,中州终于又变得繁荣,十室九空的大荒也有了人声;   就连昆仑山上,神族也勉强增长了一些数量——她们自山下带来了道侣,也孕育了子嗣。   五百年过去了,五州已经看不出曾经战乱的痕迹;   但她的小挚,却是永远地逝去了。   神族稀少且又品德高尚,作为神帝,真正算起来,姬宴雪其实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之前终日用来消磨时间的事是阅读神族收藏宏富的书籍文献,但是现在,姬宴雪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那便是走进寝殿的小室里,和谢挚呆在一起。   有时,她会絮絮地向谢挚讲一些自己最近经历的事,那些事大都很琐碎,但她还是十分耐心认真地一件件讲下去;   有时,她会握着一卷书坐在谢挚旁边读,读到有趣处忍不住击节赞叹,便也会为她轻声念一段;   而更多时候,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再等等我吧,小挚……   姬宴雪在心里说。   等到五州完全走上正轨,我培养出一位新的神帝之材,便来陪你。我曾以为我可以担负得起一切伤痛,但是现在看来,我并不如太一神那般强大。我实在是太累了……   又是一年春来,昆仑山上的花园开得如锦绣一般,姬宴雪望了片刻,挑选出最美的一朵,别在衣前,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室。   满室冰寒,这冰髓床也可以帮助保持谢挚的身体形态——姬宴雪不愿叫尸体,一直这样叫。   她像往常一般独自说了一会话,说到不能说下去时,便沉默。   但细密的悲楚还是一点点漫上了心头,终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眼泪落下,姬宴雪忍不住轻声叫着“小挚”,颤抖着捧起谢挚的脸,抵住她的额头。   她多么希望,小挚还能再叫她一声阿宴,多么希望她还能再回拥住她。   可是这一切,都注定只能是奢想。   在这巨大得能将一切生灵压垮的哀恸中,姬宴雪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准备起身离开。   她已经不能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失态。   姬宴雪忽然僵住了。   因为一双她等待了五百年之久的手臂,慢慢地环上了她的腰身。   “……好久不见,阿宴。”    第357章 复生   这一声“阿宴”,这样清澈的声线,柔软的语气,姬宴雪太久没有听到,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与日渐模糊的回忆中时时闪现,如今却忽然轻轻自耳畔响起;   姬宴雪几乎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或者便是她太过思念谢挚,以至于竟然出现了幻觉。   难道说,她生出了心魔么?   但腰身上慢慢收紧的手臂,传来的触感再真切不过,却让姬宴雪彻底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   姬宴雪猛然盯向那近在咫尺的面庞。   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在过去的五百年间,她已不知看望过谢挚多少次,只要她在昆仑山上,便必每夜都来陪伴,早已记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但是现在,那原本应该早已死去的人却活转了过来,正柔柔地凝视着她,眼眶发红,双眸湿润,目光中似含着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只化为了万千柔情。   没错,毫无疑问,这就是谢挚的眼神……   姬宴雪脑中嗡嗡作响:全天下,也只有谢挚,会傻乎乎地对着神帝露出这样心疼的目光。   她的泪几乎瞬间就要流下来,克制不住地便要将谢挚紧紧拥进怀里,但到底是仍存了一点神智,深深呼吸了一下,一手擒住谢挚肩膀,神识一动,直接探入了谢挚的识海。   无人能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谢挚死去,这是事实,她五百年前曾不甘心地亲自反复检查过的;   而死去不能复活,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谢挚今日突兀醒来,她却不能被狂喜冲昏头脑。   虽然有她日夜守护,昆仑山更是守卫森严,应当再安全不过,但也未必不可能是他人残魂夺舍。   姬宴雪眼眸一厉——假如有谁竟敢夺舍谢挚,她必叫这人魂湮魄灭!   五州岂有生灵能抵挡住神帝强入识海,更何况谢挚早与姬宴雪决战前缠绵的那一晚识海相连,没有任何阻力,姬宴雪便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谢挚识海——无他,夺舍之后,即便能够继承残存的记忆,从而伪装得与原身一般无二,但识海却无法改变。   到底是不是夺舍,一看便知。   广袤的识海中,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仍然超然神圣,但与姬宴雪记忆中的朦胧星海比起来,却已截然不同,而是一片虚无中沉浮着无数雪白光幕,乍一看,竟如宇宙一般。   姬宴雪神识扫去,想要大致估算出这些光幕的数量;   但让她惊讶的是,以她半神的浩瀚精神力,竟也算不出。   这些光幕,似乎数量还在不断增长……   但是这金字经文已经足够姬宴雪确定谢挚的身份了,至于那光幕并不重要,留待之后再问谢挚即可。   姬宴雪心潮激荡,退出谢挚识海,便见谢挚含笑望着她,姿态放松,眼中调侃之意分明:“怎么样,这下确定我不是被夺舍了?”   姬宴雪有此举动十分理所应当,人死不能复生,她都死去了五百年,如今乍然“复活”,怎能不让人惊疑。   若是姬宴雪不先查明身份,确定醒来的人是她无疑,便不是她了,她担当神帝的重任数千年,又怎会被一时情绪所惑,哪怕再激动,也能理性行事。   谢挚这一笑,姬宴雪只觉仿佛被带回了五百年前,时间竟好像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   “小挚……”   仿佛仍然不敢相信,姬宴雪怔怔地抚上谢挚脸颊,动作极轻极柔,还带着些许犹豫。   短时间内大悲大喜最是冲击,谢挚知道,姬宴雪现在必定正在心神恍惚之中。   她微微侧脸,贴上女人的掌心,小猫似的蹭了蹭。   姬宴雪心头一软——这又是一个只有谢挚才有的小习惯。   掌心所触的皮肤温暖柔软,再不复之前的冰冷而毫无生气;往下抚去,心跳舒缓,脉搏有力。   人族女子因为她的抚摸而耳尖愈来愈红,面上浮现羞窘之色——怎么她刚醒过来,姬宴雪就、就到处摸来摸去的……   但知道姬宴雪心中不安,谢挚竟也没有任何阻拦,只是努力挺起身子,顺从地任由她一点点探察确定。   一切都告诉她,虽然不知原因,但是谢挚……确实是活了过来。   姬宴雪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她一点一点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紧。   谢挚对她说“好久不见”……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她也没有想到,谢挚死去之后,自己居然能苦苦支撑那么久。   神族最是忠贞重情,姬宴雪也不例外,在外界的人看来,姬宴雪仍然平静自若,每日照常处理政事,手腕沉稳老练,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压抑的深深思念与苦痛。   她是神帝,而神帝是不能流泪的,更不能表露出任何脆弱,她应当没有弱点、不可战胜、完美无瑕。   她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状况正在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差、越来越混乱,如此下去,或许有一日,她会生出心魔也说不定;她知道,只要稍有放松,心中的苦痛就会海啸般地吞没她,让她再也不能站起。   但是,但是——她是五州的不周山,她绝不能倒下,更不能堕落。   每夜看着谢挚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床上的时候,姬宴雪都有一种疯狂的冲动;她状若平静地翻阅着书页,心中却在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   想要……再召唤出牺牲的神女,想要再斩碎那大道锁链,被那大道锁链刺穿胸膛,想要和谢挚合葬在昆仑山上,她的血注定该为五州而流,神族光辉的史书上,会以帝后来称呼她们……   ……这是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姬宴雪下定决心,必须要在自己彻底发疯之前死去。   但是现在,谢挚竟然又神奇地死而复生了。   那一切疯狂的幻想,一切流血的渴望,一切焦躁痛苦,一切哀恸悲伤,在她明亮的眼眸注视下,都尽数烟消云散。   姬宴雪将谢挚抱得愈紧,仿佛不如此,便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被大道夺去五百年之久的人,像是一个神迹,又像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现在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让任何生灵从她身边夺走她,哪怕是大道,也不能。   “阿宴……”   从姬宴雪拥抱自己的力度中,能轻易地感受到她的思念之深之痛,不难想象,她之前的五百年是如何度过的。   她分明是世间最骄傲的人啊,就连当年她们回到昆仑山上,目睹神族战士被真龙屠杀的惨象,姬宴雪那样悲伤,但也是沉默而又隐忍的,一直挺直脊背,没有掉半滴泪。   但她今日却屡屡失控,那滴压抑至极的、冰凉的泪,仿佛将谢挚的心也刺穿了一个小洞。   谢挚眼眶慢慢也酸了,同样努力地回拥回去,让她切实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这正是姬宴雪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别难过,没事了,现在没事了,我在这里,阿宴。现在战事已了,没有任何事能让我们分开……”   谢挚轻轻去吻姬宴雪的眉眼,吻去她的泪水,亲吻她的鼻尖,想要以此安慰。   到那饱满的红唇时,才微妙地顿了顿。   ——要不要亲呢?   犹豫很快划过谢挚心间。   说实话,她其实是想亲的,毕竟好久没见,她是渴望姬宴雪的……而且心中情绪鼓荡难休,仿佛不用更热烈一些的身体接触,便不能传递消减。   但是这才刚醒,是不是再说会话会更好些?也没有刚见面就这样的吧?   现在的氛围好像更适合拥抱,她还是不要——   姬宴雪擒住谢挚的下巴,一言不发,直接吻了上来。   这个吻极其热烈,很有姬宴雪的个人风格,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与侵略性,即便是她们之前缠绵,也没有过这样的吻。   殿中的那一晚两人各怀心思,加上都是第一次,姬宴雪其实开始时称得上颇为温柔,直到后面,两人才越来越控制不住。   谢挚被姬宴雪吻得头脑发晕,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更热烈地回应之外,什么顾忌也忘了。   她身子被吻得后仰,唇齿之间溢出细细的呜咽,但姬宴雪却不放过她,手掌托住她后背,将她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更深更重地吻她。   好像对她的逃避不满,甚至还惩罚般的咬了一下谢挚的舌尖。   “唔……!”   谢挚吃痛,本能缩了一下。   但紧接着女人又来安抚她,放缓了攻势,手指不断摩挲谢挚脸侧到脖颈边的皮肤,在小小的惩戒之后,又将蜜糖滴在她的口间。   这难道……难道就是……神帝的驭人之术吗?谢挚晕晕乎乎地想。   果然如此软硬皆施,最能消弭人的反抗之心,便如她现在,就完全……完全晕头转向了……   姬宴雪愈来愈动情,几乎不能自制,低首去吻谢挚脖颈。   整间小室都溢满了两人的喘息声,久远陌生的热气又在小腹蒸起,谢挚本就很难对姬宴雪说不,如今更加无法拒绝,顺势便想要默许。   直到姬宴雪解开她的衣袍,她赤。裸的肩胛被压在冰床之上。   身前是恋人滚烫的热吻,身后是寒冷的冰床,在这完全矛盾的冰火两重之间,谢挚才终于短暂地清醒了一刻,艰难地推了推姬宴雪的肩膀,叫了声“别……”   “好冰……”   她才刚掌握身体不久,修为没有完全恢复,还需要适应调整,这具身体更是十分脆弱,并经不起如此。   虽然、虽然其实感觉挺刺激的……不过现在还不行,以后倒不是不能试试……   被谢挚这样一唤,姬宴雪终于也回过神来。   她也知道谢挚初初醒来,应该细心调理照顾,她其实本意并无这种想法,但吻着谢挚的时候竟仿佛失去了理智。   此时心中情绪稍解,理性回潮,清醒了不少,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十分懊恼,当即轻轻为谢挚拢上衣服,抱她在自己怀中,不让她再接触到冰床。   “抱歉,是我没能控制住……”   谢挚满面红晕,心跳如擂鼓,久久还不能平复,抵着姬宴雪重重喘息。   调整了片刻呼吸,她才答:“没事……也有我的问题,我也……我也没能控制住……”   声音越说越小,羞惭难当,到后面,几乎整个人都埋进了姬宴雪怀里。   这种事必定还是要两厢情愿,若只是姬宴雪一个人起意,也必定不成,归根到底,也有她迎合、从而挑得姬宴雪愈发难以自制的问题。   谢挚这样,倒叫姬宴雪心中愧疚稍减,起了些逗弄之意,恢复了一些之前一贯的从容不迫,手仍旧掌在谢挚后背,低低地笑着说:“你倒是很喜欢反思。”   女人话语间的调侃之意太浓,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满是愉快的笑意,谢挚又羞又恼,仰起脸瞪她,她就知道,她刚好一点姬宴雪就又要气她了:“姬宴雪!我才醒过来,不许惹我生气!”   谢挚气鼓鼓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姬宴雪看着便觉心情好,胸中积攒了五百年的郁气,竟仿佛一瞬间都散光了。   指间捏着谢挚一绺长发,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柔声道:“好,遵命。昆仑卿上发话,宴雪岂敢不从。”   姬宴雪的回答让谢挚更恼了——什么啊,这个人完全就是在逗她!她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还满眼是笑呢!她还叫她“卿上”,真是……   她气得想要姬宴雪一口,刚好女人纤长优美的脖颈就在眼前,但临到真下口时又舍不得,最终也只是贴过去,轻轻轻轻地咬了一下。   真好啊……过去了五百年,她仍然能这样依在姬宴雪的怀抱里。   这样温暖,这样安定。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姬宴雪了呢。   在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的那一刻,生机飞速消退,她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想见姬宴雪的。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她心底里也是害怕死亡的……   因为死亡便代表着姬宴雪会痛楚难过,她也会再也无法见到她。   还能如现在这样相互依偎,再听到姬宴雪的声音,与她生气斗嘴,看似平常,其实正是最难得、最珍贵的事情。   “为什么咬我?”   姬宴雪抚着谢挚的后背,懒懒地问。   “当然是因为你讨厌。”谢挚答得飞快,言之凿凿。   “讨厌?”   女人哼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刚才可没看出来。”谢挚对她热情得要命呢。   她向来是羞涩而又大胆主动的,不论是接吻还是更亲近的接触时都是如此,骨子里并不是真正羞怯拘束之人。   姬宴雪格外喜欢她这样,每次总觉胸腔伴着头脑都阵阵发热,但她也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喜欢主动类型的,还是因为谢挚是这样才喜欢。   “对了——”   谢挚感觉姬宴雪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紧了紧。   一抬脸,女人碧绿色的眼眸便捕捉了她的全部心神。   姬宴雪唇边含笑,微微挑眉,露出了她发现疑点时的惯常神情。   “——你刚才说,‘刚醒过来’,而不是‘刚活过来’?”    第358章 神族   谢挚呆了一呆,旋即笑出声。   不愧是阿宴,她们久别重逢,又加上热吻才毕,也仍然能如此敏锐,一句话就抓住关键所在。   她离开姬宴雪的怀抱,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是的,其实我并没有真正死去。……”   ……   ……   ……   花了几刻钟,谢挚才将这五百年在小世界里的挣扎与自己的破局之法讲完。   “……大概就是如此了。”   “说实话,我方才还真的担心了一下,怕你将我早已下葬,否则我出来还得费一番功夫。”   自从她开始讲自己的经历,姬宴雪便沉默下去,只是专注地听着,现在她讲完了也一时没有说话,手掌攥紧衣裙,碧眸如湖水一般微微颤动。   察觉到姬宴雪的心神波动,谢挚安抚性地握住她的手,刻意语气轻松,开了个小玩笑活跃气氛。   她也知道,此番极是凶险,不过她之前经历的险境太多,哪次不是与天相搏、与命运相斗,在小世界里各个世界线里更是不知死去过多少次,也不甚在意了,只是感慨实在不易,倘若稍微行差踏错,也必不得活。   谢挚抬眼,看向姬宴雪,心中缓缓漫上热气。   而且,真的被大道镇杀的话……也就再也见不到阿宴了。   还好,她竭尽全力,抓住机会活了下来。   此外,也要多亏姬宴雪这五百年间不断用生命符文为她温养身体,否则即便醒来,恐怕也只得再换一具新身体了。   但倘若要夺舍他人,又是谢挚绝不愿意的,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以魂体行走,就像曾经的玉牙白象那样。   ——谢挚却不知道姬宴雪以心血为她养护身体之事,如此消耗极大,非常伤身,姬宴雪刻意隐了过去,并没有告诉她。   总而言之,她的“复生”,是她与姬宴雪共同努力的结果,若她没有竭力求生,必定早已在大道征伐之下灰飞烟灭;   而若姬宴雪没有维持她的身体,也很麻烦,或许她只能困在未成形的小世界中,永远在那些蕴含无数结局的光幕里孤独徘徊。   她们身处异地,消息堵塞,却心有灵犀,如此默契。   姬宴雪叹息了一声,轻轻将谢挚拥住,吻了吻她的额头:“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你能醒来,小挚。这是五百年来……唯一令我欢愉之事。”   受大道征伐仍能活着归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绝非人力所能为;   姬宴雪是知道那大道锁链的厉害的,它攻击谢挚时,威力甚至更加强大数倍。   但是现在,谢挚却做到了。   在听着谢挚神色轻松地讲述自己在小世界里的经历时,姬宴雪只觉自己的心如布料一般被拧成了一团。   即便她听出来为了不让她担心难受,谢挚刻意模糊了一些细节,语调并不沉重,甚至可以称得上轻快,有些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但她何其敏锐,仍能捕捉到那些字句间残存的痕迹,拼接出被谢挚隐藏的真相。   ——就像她不愿让小挚知道她为她滴了五百年的心血一样,小挚,也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苦痛。   在这方面上,她们两个倒是十分相似。   心中情绪复杂难明,胸间闷痛,叫人喘不过气,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疼竟也能让人痛到如此地步。   这世间竟有感同身受之法么?还是说,情能沟通两人之心呢?姬宴雪想不明白。   在心疼与自责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骄傲涌上来。   作为修士,她当然再清楚不过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的意义。   这是在必死之地中求生机,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光这一项,都足以使五州的历史永远将谢挚铭记。   不……   姬宴雪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些。   她就是奇迹本身。   她相信,她能够做到任何事。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修为应该无限接近于神祇,但又永远不会真正成神了?”姬宴雪精准地理解了谢挚的解释。   “是这样。”谢挚很享受姬宴雪的拥抱,毕竟又香又软又暖和,格外叫人安心。   她闭上眼睛,下巴靠在女人的肩上,“除非我不再让光幕增加,那么‘池子’顷刻之间就会满溢,大道锁链,也会重出于世了。”   谢挚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高兴起来:“我现在修为可是比你高了,你得听我的话。”   她想象了一下姬宴雪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顿时埋在姬宴雪肩上笑出了声。   “哼,修为的确是高一些,战力可不一定。”   姬宴雪如此说着,神色却柔软温存。   谢挚不服气:“要不要与我较量一番?我实战也不差好吗?”   其实说实话,真要打起来,她还真不一定能赢过姬宴雪。   若要胜,大概只能同归于尽,或者一上来便展开小世界——那样却也不是赢,而是平手了。   她知道,姬宴雪在修行上几乎可称完美无瑕,剑道符文、神通术法无不精通,就连本不是神族专长的肉身也强得可怕,与龙皇云重紫不分上下,她当年与囚牛战斗时,甚至根本没有动用全力,顶多也就使了三四成力量罢了。   摇光大帝姬宴雪,确实是自太一神之后,神族诞生的最强大的神帝、最完美的战士。   “哦?较量一番?”   姬宴雪扬起唇角,目光划过谢挚吻后仍带红晕的脸颊,曼声道:“你想如何较量?”   “可以比符文推演啊……”   这个她最擅长了,但又有点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嫌疑……   谢挚犹在思索,忽然触及到女人含着笑意的碧绿双眸,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她说的“较量”到底是什么意思,脸又一下子烧起来:“你……!姬宴雪!不许……不许逗我!”   “……”   两人又聊了许久,姬宴雪向谢挚简单地讲了讲现今五州局势,与这五百年间发生了什么,又亲近了片刻,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神族战士们只以为你故去了,现在忽然见你醒来,还不知要怎样惊讶呢。”   她已经等不及骄傲而假装不在意地跟族人们介绍谢挚了,光是想到神族们震惊后真诚祝福的模样,姬宴雪便忍不住得意。   等一会儿,她要如何说谢挚的身份呢?恋人?未婚妻子?还是……皇后?   姬宴雪的心动了动,又努力按下——不行,婚姻乃是大事,还须小挚答允才行。   对了,人族求亲的礼仪是什么?她竟不大了解,今晚回去应当好好查阅一番文献才行……不,也不能操之过急,小挚如今才刚醒来,她要更耐心、更温柔一些——小挚其实一直都是喜欢温柔之人的吧?就像那个该死的云清池一样。不过既然云清池能装,她也不是不可以……   心中一下一下跳着种种想法,竟如不经事的少年般欢喜雀跃,姬宴雪心情极好,唇边的笑容一直没有落下,牵着谢挚的手,连步速都比平常快上些许。   姬宴雪眉宇之间分外舒展,沉郁之气一扫而空,竟有一些谢挚十六岁时初见她的模样,仍是那样傲慢自矜,锋利秾丽,华光四射,谁也不放在眼里,好看得叫人不敢直视,又叫人移不开眼。   有些人的美丽是柔和可亲的,就如白芍;有些人的美丽是冷清若天外仙子的,就如宗主;而有些人的美丽则如炽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华,光艳动天下。   姬宴雪……便是这样。   察觉到谢挚的失神,姬宴雪脚步一停:“怎么了?是我走得太快了么?”   神族的高挑是出了名的,她个子比谢挚高,方才沉浸在欢喜当中,步子不自觉迈得快了一些,何况谢挚刚醒不久,身体虚弱,确实容易赶不上。   姬宴雪心感愧疚,朝谢挚伸出手:“要不要我抱着你?”   谢挚被她吓了一跳,却也知道姬宴雪是认真的,姬宴雪失去她太久,难免有些过度保护的心理,“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要是抱着,成什么样子……”那她还能见人吗?   她可不好意思跟姬宴雪说,她不是因为她走得太快才落后,而是看她的脸看得失神了。   “想想也好神奇,”两人并肩而行,姬宴雪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许她离自己稍远一些,谢挚正好也愿意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个子好像才到你胸口呢……”   现在长高了不少,终于差不到姬宴雪肩膀了。   姬宴雪侧目瞧了她一眼,眼中也带了笑意:“那是因为,你那时候还完全就是小孩子。”   “哪里小了!在我们大荒,十四岁都有成亲生子的了!”   此时正是春日,谢挚还从未见过春天的昆仑山,今日一见,倍觉惊奇,真如姬宴雪所说,褪去了严冰密封,敞开了花红草绿。   山上辟有坦路,连接各处,两旁尽是水晶树,树枝上却没有花朵,而是结满了晶莹的冰晶,有美丽的青鸟在天穹来回穿梭,它们是神族的忠诚信使。   昆仑山十分广袤,神族又分外稀少,走上好几刻,才能碰见一个神族,这时姬宴雪便会故意停下步子,牵着谢挚的手,等她来问。   而神族们都是一脸相似的震惊茫然,直到姬宴雪简短地解释过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尊敬地朝谢挚行礼,又笑着祝贺她们的君主。   “……陛下,敢问这位是?”   奇怪,陛下的身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她好像是个……很年轻的人族?   但是,陛下不是对那陨落已久的昆仑卿谢挚情根深种么,甚至连尸身都不许下葬,一直用生命符文强行留存,夜夜陪护,如同生时,这是神族众所周知之事,无人敢于当面提起,触动陛下的心伤所在。   这时姬宴雪便会很骄傲地一抬下巴:“这位正是昆仑卿。”   她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中州人用来贬嘲西荒少年的封号,但现在却觉得着称号实在是舒心极了——昆仑卿,这不是一听便与神族、与她有关系么?这简直好极。   神族战士们更惊讶了,结巴道:“但是、但是昆仑卿上不是……”   姬宴雪一正神色:“从未陨落过。现在她已醒过来了,以后再与你们细说。”   说完便又非常愉快地携着谢挚翩然而去,留下一群神族们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神族们又很欣慰。   自从五百年前,陛下失魂落魄地抱回谢挚的尸体之后,虽然仍与之前一样镇定从容,除过每日都会尽量抽出时间去陪伴谢挚之*外,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但是大家也能想象到她心中的痛苦。   虽然暂时还不知原因,但那位传闻中的昆仑卿上终于醒来,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好事。   ——而且,她们看起来真的很般配啊。   一路上见了不少神族,谢挚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姬宴雪应该是故意挑了经常有神族经过的道路走,否则怎么能一个接一个地碰见?毕竟昆仑山可是大得像一座城池一般。   想通了她的心思之后,谢挚也忍不住笑。   什么啊,姬宴雪明明都已经三千多岁了,但是有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幼稚……   但是又……   谢挚低下脸,悄悄抿去唇边的笑意,不让姬宴雪发现,眼睛却仍然弯着。   好可爱。   神族当年在与龙族的战斗中竭力逃出了数百,即便历经五百年,也仍然增长不多;   神圣种族都极难繁育,数量通常只保持在数千,不过仿佛是为了补偿,他们的寿命都非常悠久,突破仙人境之后,至少能活上万年——这也是姬宴雪曾经说她还正值盛年的原因,按照神族的寿命来计算,的确如此。   活下来的这批神族战士都相当年轻,巡逻时披银甲背神弓,平日则惯穿长裙,姬宴雪也是如此;   这长裙很有神族风格,与中州服饰大不相同,窄袖束腰,遍饰纹绣,华丽非常。   像大荒人一样,神族也喜欢在身上佩戴各种宝石做饰物,最喜爱的通常还是浓绿色——神族的瞳色;   但谢挚觉得,不论什么宝石,似也不如姬宴雪的眼眸美丽,比较起来,也都黯然失色了。   还遇见了几个非神族的生灵,大都是女性,容貌气质都很好,谢挚想了一想才明白,她们应该便是神族们的伴侣了。   神族的惯例是不与同族通婚,大概是除了性淫的真龙之外,在婚配上最不在意种族之别的了。   谢挚一一同她们打过招呼,她以后应该也会长住昆仑山上,和大家多熟识一些,也是好的。   以前因为对姬宴雪有意见,谢挚连带着神族都讨厌,因此对神族知之甚少;之后喜欢上了姬宴雪,却又没有时间。   现在终于有空闲了,她还得……更了解神族一些才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估算着神族都见得差不多了,但姬宴雪的脚步还是不见停,谢挚不由得好奇。   姬宴雪答得理所当然:“去花园啊。”   她点了点谢挚发间佩的花朵:“我说过,要带你去看花的。”   “而且,那里还有你的一位故人,你不想见见吗?”   “当年,你可是求着我将她收留下来的。”   看着姬宴雪调侃的神情,谢挚小小地“啊”了一声。   她欣喜地叫道:“——小狮子!”    第359章 师回   “对,就是她。我想,见到她,你一定会很高兴,便想带你来见她,她也一直都很想你。”   “小狮子现在变化十分大,说不定,你都会认不出呢。”姬宴雪笑道。   “女大十八变,也是自然的,你当时在南沼见到我的时候,不也没能马上认出来吗?”   ——还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谢挚开始翻旧账。   姬宴雪果然哑然:“那是你变化实在太大了……光看背影如何能认得出?”   她怀疑,就算姜既望见到谢挚,也得犹豫一下。   “哼,没认出来就是没认出来,陛下不要抵赖。”   “……”   小狮子早在五百年前便化了形,听姬宴雪说,前不久更是已经修到了仙人境,早已彻底长大成熟了。   谢挚心中怀着一些难言的紧张期待——不知小狮子如今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和她母亲一样强势美艳?她可真不想出来,小狮子会变成那般。   她记忆里的小狮子,还是那只巴掌大的小绿猫,枣红色的眼睛又圆又大,连话都说不囫囵,每天不是风卷残云地吃肉,就是叼着尾巴呼呼大睡。   她十几岁的时候特别期待小狮子化形,觉得小狮子化形之后,一定是一个顶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不过,她没能见到那想象中的小姑娘,只能见到她长大后的样子了。   怀着这样忐忑又期冀的心情,谢挚跟着姬宴雪来到了神族的花园。   这花园极其广阔,并不像个园子,倒像是一片原野,数不尽的奇花异草正在盛放,许多谢挚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有的叶片如莹润血玉,有的枝干淬着雪亮银光;   有的散发惊人异香,香气在上空凝聚成刀剑模样,锋锐无比;   还有的竟能自行结出一片神秘阵法,以此来保护自身。   这里没有砌围墙,也没有辟药田,将花草们分门别类地分种开来,而是毫不在意地任由它们自由生长——五州也就只有神族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别人但凡得到一株,也非得把它当眼珠子似的伺候好。   即便现在还有很多花没有开,这片神族的天然花园也仍然美得极有冲击力,好像从天公处借来了虹光织就的锦缎,在面前奔涌倾泻。   “美么?”   谢挚点头,看得目不转睛:“美极了……”   姬宴雪笑了笑:“还有更美的。”   她牵着谢挚的手向前方奔跑而去,仿佛春与风的神祇,裙摆如波飘动,凡是她踏足之处,无数花朵一瞬间尽数开放,两人身后曳开一条长长的花的走廊,又像是一叶小舟乍然驶入海洋当中,那些花朵便是船尾漾开的美丽波纹。   一口气奔出好远才止步,站在盛放的花海之中,姬宴雪抬起手,让谢挚看自己指尖闪烁的生命符文,眼中满是明亮的笑,想让谢挚夸一夸自己,骄傲道:“看,我催长了它们,是不是——”   “很厉害”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谢挚已勾住她的脖颈,吻上了她的唇。   一吻毕,谢挚笑着点头,小声道:“谢谢你,阿宴,我很喜欢。”   她当然知道,姬宴雪是为了谁催花早开,她也是真的很喜欢这神迹般的美景,挥手间百花齐齐盛放,全天下也只有神族才能做到,叫人心动极了。   这个吻却是姬宴雪没想到的——真是意外之喜,望着谢挚,她也禁不住笑起来。   “我母皇一直不许我轻易动用生命符文,今日不知为何,我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缓缓望了一圈四周的花团锦簇,目光最后又回到谢挚身上。   她是这烂漫花海之中,最美、最珍贵的一朵。   “这样与你奔跑一番,仿佛连心胸都开阔畅快了。”   “我也是。”   想必之前,在南沼的时候,姬宴雪拉她去参加越人的跳舞,也有此用心在吧?   她看着漫不经心,其实心细如发,观察更是敏锐无比。   “前面就是小狮子的住所了——碧尾狮一族喜欢穴居,所以她特地为自己开辟了一间洞府。”   前方的花海尽头,果然耸立着一间灰黑色的洞府,不似神族建筑的华丽,竟是十分简朴,谢挚瞧着倒有些像白象氏族的风格。   一点碧色从那洞府间闪了出来,疑虑地蹙着眉,正是感受到陌生气息接近的小狮子。   神帝陛下的味道她当然再熟悉不过,可是这次,陛下身边似乎还带着一个生人。   但最奇怪的是,细细嗅去,这生人的气息又有点……   “小狮子!”   谢挚已望见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   那碧衣女人乍看几乎与她母亲一模一样,一样的火红长发,碧绿长袍,容貌美丽,发间佩着鸟类的乌羽,只是比她母亲少了几分野性强势,多了一些娴静温和。   真没想到,小狮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大人。   小狮子只见摇光大帝携着一个人族女子朝自己走来,神色是少见的轻快愉悦。   那女子容貌极美,立在姬宴雪身边,竟也没有被她的耀眼与艳色所压,反倒有些相映成辉之感,朝她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得见故人的欢喜。   ——但是,故人?她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她的故人,挚姐姐,火鸦,牧首大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都死去了……   ……等等,挚姐姐?   小狮子忽然猛地抬起头来——那女子的确与她记忆中的谢挚有些相似,但是挚姐姐不是在五百年前便已经去世了么?神帝陛下甚至是亲自将她的尸身带了回来。   神帝笑道:“怎么,不认识了么?这是你的挚姐姐啊。”   谢挚上前,想要摸一摸小狮子的红发,半路觉得不大合适,又停住,轻声道:“小狮子,你如今变化好大,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挚姐姐……”   小狮子眼中一点点聚起神采,虽然谢挚与她少年时几乎完全不一样了,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之前的影子。   这就是她的挚姐姐,那个曾抱着她整日玩耍奔跑、无忧无虑的大荒少女。   酸涩的泪意渗出来,小狮子将谢挚整个抱住,胸口重重起伏,激动道:“真的是你吗?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昔日只有巴掌大的小绿猫现在长得比她还要高,谢挚轻轻回拥住她,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我并没有死,今日才醒过来,阿宴特地带我来见你。”   被这一声亲密自然的“阿宴”惊醒,小狮子这才想起来神帝还在旁边,连忙将谢挚放开。   “对不起,陛下,是我失态了。”   碧尾狮一族乃是神族的坐骑,它母亲之前不慎打碎了神族珍藏的留音壁,被摇光大帝逐出了神山,只能在万兽山脉游荡,只愿有一日能够回归。   多年前,谢挚将它托付给姬宴雪,它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愿望,得以留在昆仑山上,但却心头终日惴惴,颇为不安。   昆仑山对它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它更想留在大荒,留在白象氏族或者定西城,和挚姐姐、火鸦呆在一起,它对摇光大帝更是有种莫名的畏惧。   刚开始,神帝命人将它放到了花园,像把它遗忘了似的,许久也不管,也无神族来看。   明明遍地都是珍贵仙药,啃一口便能好久精力充沛,小狮子却不敢吃,生怕触怒了神帝,像母亲一般又被赶出去,最后硬是饿昏了过去。   直到姬宴雪终于来看它时,小狮子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神帝诧异地拎起瘦了一圈的小狮子,一边为它疗治,一边还颇感莫名其妙——她把这小家伙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它吃灵药方便啊,怎么它宁肯饿晕过去也不吃东西呢?   难道说,谢挚那小孩带出来的灵兽也是一样傻?这简直犹如在粮仓里饿晕一般不能理解。   她怕这小狮子再做出什么傻事,不得不把它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一段时间。   小狮子渐渐明白过来,虽然摇光大帝和温柔耐心沾不上关系,但她其实并不像它想象的那么严厉可怕。   大多时候,她都只是将它放在案边,交给它一枚玉简,让它学习其中记载的神通术法,自己则握着一卷书读。   那些术法大都非常艰深晦涩,小狮子读不大明白,但又不敢去问姬宴雪。   终于有一天,它勉强鼓起勇气请教神帝,本以为一定要受一番责骂,但姬宴雪只是挑了挑眉,放下书卷,问它具体哪里不懂。   它硬着头皮说出来,神帝讶异地说了一句:“哦?这么简单也不会?”便开始教它。   说实话,姬宴雪并算不上是一个好老师,因为她天赋太高,修行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犹如坦途通路,几乎毫无障碍,所以她反而不能理解世间修士遇到的疑难,但能得她点拨一句也属珍贵不易,小狮子也心怀感激。   “你要好好修行,不要放松。”   神帝曾淡淡地说:“虽说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但若是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而且,神族也并非是不可战胜的。神圣种族自夺运神战之后,便一直在削弱,并且还将继续衰弱下去,这是大势所趋,无法抵挡。”   “您是说……?”   姬宴雪似乎意有所指,小狮子有些迷茫地道:“可是,我觉得您就是不可战胜的……”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摇光大帝更强大呢?   “不,小家伙。”   听到这句真心实意的赞美,神帝笑了一声,却并不见多么愉快。   她放下手中的书,正色道:“我的确很强,但世上没有生灵是不可战胜的,就算是太一神,也不是。”   女人摸了摸小狮子毛茸茸的绿脑袋:“当所有人都认为有我在便万无一失,那么五州,恰恰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所以,我才要你好好修行,不要以为回来了便可高枕无忧。”   想起了谢挚临走时塞给她的一堆灵髓,神帝又心情颇好地翘起唇角。   哼,给她钱,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怎么想出来的。她会缺钱吗?   “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见谢挚吗?那孩子天赋颇佳,你是我亲自教养的,又有花园里的宝药加持,更应努力,可不要被她甩得太远,给我丢脸。”   那人族少女离开的时候满脸依依不舍,想必有朝一日必定还会为了见小狮子再回来,倒也不用着急。   姬宴雪从未见过这样好玩的小孩,这些天一想起她便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乐上好久。   不过,谢挚看着实在是太傻了一点,满脸都写着会上当受骗,去的又是与大荒不同的中州,虽然知道她义母是姜既望,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随手在谢挚身上施了一道神识保护。   她知道,姜既望固然位高权重,但却太端方君子了一些,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是……我明白了。”   神帝说的其他话,小狮子听得似懂非懂,但“想见到挚姐姐就要好好修行”,却是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一日也不敢松懈。   她努力修行,修为日高,终于可以化形了,但是她的挚姐姐,却一直没有回来找她。   小狮子有点沮丧,害怕谢挚去了中州之后见到繁华世界,交了许多新朋友,便把她给忘到脑后了。   但她又立刻反驳自己:   挚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应该只是……太忙了而已……   或许,是她的修为还不够呢?   小狮子开始更刻苦地修行。   但是挚姐姐还未回昆仑山看她,神帝陛下倒是要先离开一段时间了。   “我要去南沼,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大概一月,很快回来。”   姬宴雪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行程,神族战士们也早已习惯了神帝每隔百年便要去南沼寻觅一番。   “你们要好好守卫昆仑山,不要放松警惕。”   “是,陛下!”   “至于你,小狮子——”   那宝石般的碧绿眼眸投了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但小狮子已经不再像初来昆仑山时那样畏惧了。   红发小姑娘已经长到了她腰间的高度,姬宴雪笑道:“嗯,你长大了不少,也是时候该给你起个名字了。”   这是谢挚拜托给她的事,她曾答应过的,自然要办。   “‘明月升兮,照我冰雪;青鸟鸣兮,佑我归来。’”   女人慢慢敲击着手臂,“这是神族诗歌中的《归人》篇。动乱将起,碧尾狮一族归来神山,实非我所愿,但已经如此,也无法改变。”   “大概,终究还是命运吧……”她轻轻叹息。   神族与龙族之间必有一战,这一战,大概会很惨烈……   只是不知道,小狮子能否在大战中活下来?   “碧尾狮一族以师为姓,你母亲名叫师平,本尊今日便为你起名,叫做师回。”   神帝为座下宠兽起名乃是传统,这也代表,神族终于彻底接纳了她,小狮子连忙受宠若惊地跪下:   “师回,谢陛下赐名。”   神帝陛下离开了,但昆仑神山并不因为君主的离开而混乱,仍旧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直到数日之后,一行不速之客踏入昆仑山。   ——龙族入侵!   战士们声嘶力竭地高喊。   趁着陛下不在,他们来了七位仙王!   列阵迎敌,保护孩子们和小狮子离开!   激烈的战斗在昆仑山上展开,凌厉的剑光甚至击碎了万年未融的冰壁。   真龙咆哮,神族怒吼,生命符文与力之符文交锋碰撞,带血的龙鳞如雨散落,真龙仙王无力地坠落,神族战士们也有不少被撕得粉碎。   “快走!”   小狮子也想要战斗,但却被一个年轻的神族揽着肩膀强行带走,“敌人来了足足七位真龙仙王,我们没有丝毫战胜的可能,只能等陛下归来才有希望!”   “那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离开呢?!”   看着无数熟识的神族们浴血而死,小狮子也红了眼睛。   既然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那直接逃亡就可以了啊!   神族本就数量稀少而又难以繁衍,这样……这样至少还能保留下珍贵的有生力量。   “怎能如此!”   那和她一样年轻的神族却眼神陡然一厉,正色喝道:“龙族此次归来绝不只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征服五州,倘若我们不竭力消耗他们的力量,不知要死多少五州生灵!”   “为五州而战死,是神族最大的光荣,你不必管,跟我尽快离开便是——陛下吩咐过了,我们要尽量保护你。”   最终,只有数百年轻的神族在其余神族的掩护下逃了出去。   她们也受伤颇重,带着小狮子隐匿起来,静待神帝陛下自南沼归来。   半月之后,神帝携雷霆之怒奔赴歧都,斩尽龙族大军;   但谁也没想到,最终与龙皇决战之人却不是摇光大帝,而是……早已伏法受诛的昆仑卿谢挚。   小狮子终于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挚姐姐,只是,却是在神帝的怀中。   姬宴雪将谢挚的尸体稳稳地抱着,没有动用任何法力,沉默地一步步地登上昆仑山。   她拼命冲过去,想要再见挚姐姐最后一面,但却只能看一条沾满血液的手臂,毫无生机,一动不动地垂下来。   昆仑卿的名号再次在人们口中与心间响起,这一次,甚至是五州震动,听说谢挚的名声甚至远扬到了东夷,但是小狮子只觉得茫然悲痛。   ——人已经死了,要这些赫赫威名与敬仰尊崇,还有什么用?   她这时也才知道,为什么挚姐姐没能回来看望她。   原来,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逼死过一次了。   裂州之战中,西荒备受屠戮,最先陷落的,便是位于大荒最西的定西城。   她之前认识的大荒朋友们,几乎全部战死,包括温柔可亲的牧首大人,爱教人礼仪的丹朱鹤,和吵吵嚷嚷的火鸦。   为谢挚之死,神帝陛下极其哀恸,沉寂了许久许久,甚至在寝殿中亲自辟了一间小室,用来安放谢挚的尸身,师回对此却不大明白。   她明明记得,挚姐姐之前一直都挺不喜欢摇光大帝,两人在神山初遇时,挚姐姐更是差点被陛下气得哭出来;   陛下倒是一直对挚姐姐有种莫名的关注和感兴趣……但是,她们俩的关系,怎么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   对神帝的异常,神族们自然也察觉了,颇为忧心忡忡——五州残破至此,神族遭受大难,亟需振作,并经受不起神帝陛下再一蹶不振。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派小狮子前去探探口风,如有可能,再婉言劝慰一番,毕竟谁也能看出来,其实陛下对小狮子相当宠溺。   或许她的话,能使陛下从悲痛中好转些许。   小心翼翼地敲响神殿的大门,没有人应。   又等了片刻,踌躇的小狮子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陛下……?”   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满地狼藉与颓唐神帝,神族们忧虑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朝前方望去,姬宴雪正在案边端坐,自书卷中抬起眼,仍旧那样平静高贵。   “什么事?”   “没什么……”   姬宴雪这样子,倒叫小狮子恍惚觉得回到了自己刚来昆仑山的时候,“就是……就是大家都很担心您,想让我看看……”   女人“嗯”了一声,书页翻动的声音重新响起:“现在已经看过了,可以安心了?回去吧。”   “是……”   口上答应着,小狮子却并没有迈步离开。   “陛下,我可以见见挚姐姐么?您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问题。   “关于前者,不可以。”   “并非是我不想让你见她,而是小挚的身体受大道征伐,隐有消散之象,我动用生命符文才能勉强保持,若是乍见外人,恐又生变。”   神帝连头也没抬,拒绝得毫无转圜。   “而关于后者……”   碧绿的眸子再次抬了起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到底是出于小狮子,还是来自其他神族授意——不过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   毕竟她待谢挚的态度,众人也都看在眼里,难免心中会有些议论猜测。名正言顺,她需要这个名。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也是时候该昭告天下了——   “昆仑卿谢挚,乃是我的妻子。”   摇光大帝平缓地说出这句话。   对小狮子震惊的神情视若无睹,姬宴雪再次催道:   “出去吧,师回。告诉她们,不必为我的状态担忧,但也不要再胡乱猜测。”   在小狮子就要掩门离开的时候,女人的声音终于透露出一点疲倦,似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姬宴雪轻轻抵住眉心,语气低得像一阵烟。   “……我想,神帝还是有为妻子悲痛的权力的。”   小狮子将这个消息和自己看到的景象带给了神族们,果然,所有忧虑与议论顿时都烟消云散——   神族重情,都清楚“妻子”二字的重量,而知道陛下没有被悲伤压垮,更是值得欣喜。   五百年倏忽而过,现在,挚姐姐居然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这世上竟有死而复生之事么?小狮子恍惚地想,不过挚姐姐说,她并没有死……   她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松开谢挚,有点不安地向姬宴雪道歉——她怕陛下吃醋。   神帝却没有丝毫不快,但笑道:“道什么歉?你又没有错。见到以为早已去世的故人,再激动也是常情,不必如此。更何况,我方才,也与你是一样的。”   “小挚,我给小狮子起了名字,名叫师回。”   “师回……”   谢挚念了一遍,觉得好听:“小狮子原来姓师么?这个名字果然很好,比我起的要好多了。要是我起,恐怕只能起谢小绿什么的。”   她起名字一直不好,偏偏又乐此不疲地很爱起,至今也仍是如此。   谢挚瞧见,师回颈间似乎还戴着一块水滴状饰物,师回发现她的目光,立即便捧出来给她看。   谢挚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我们当年从万兽山脉得来的水精,你还留着啊。”   小狮子小的时候,老将这枚水精含在嘴巴里磨牙,她还以为,小狮子早将它给炼化吸收掉了。   “是……”   师回低声道,重新将水精收好:“这是你送给我的,我自然要好好保存才是。”   “只是可惜,你当年送给我的紫兔皮帽子,却早已遗失了。”   “不要紧的,我还可以给你再捉一只……不,多少只都可以。”   谢挚笑笑,没有作答。   “那是火鸦的羽毛吗?”她虚虚地点向师回红发间的乌黑翎羽。   “正是。”师回面露怅惘之色:“我知道,火鸦它也……”   “它正是死在了我的怀里。”谢挚道。    第360章 遗物   待谢挚与姬宴雪走出花园时,已是黄昏,她们来时天还大亮,足见消磨了多长时间。   两人默默走了几刻,姬宴雪仍紧紧握着谢挚的手,忽而低声道:“早知来见小狮子会叫你难过,便不见了,稍迟几日也不急。”   她语中隐有懊恼之意,谢挚眼圈还有点红,闻言却笑了,反握住女人,道:“迟早也要见的,没关系,不必担心我。”   师回听谢挚说火鸦受姜既望所托,逃出定西城去,日夜飞翔,四处寻她,最终耗尽精血,力竭而死。   “火鸦……”   她呆了半晌,咬唇垂下头去,眼泪珠子似的落下来,发出压抑至极的细细哭声。   她与火鸦感情很好,常在一起玩耍,也了解它的作风,之前只知火鸦死讯,却不知详细内情,今日听谢挚一说,方知它竟是生生累死的,自心中涌出一股极痛极哀的情绪来,搅得她心痛难当。   ——那样贪财懒惰的鸟,哪怕换一种旁的不那么痛苦的死法都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竟要叫它累死呢?它死去的时候,该有多么痛苦……   谢挚讲述的时候字句简单,语调平稳,仿佛对火鸦之死早已不甚在意,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略哑的嗓音,才透露出一点她内心的不平静。   姬宴雪低叹一声,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揽住谢挚肩膀,让她得以依靠自己。   不论怎样,她总会陪着她。   待师回哭声渐止,心中难受终于倾尽,谢挚才沉默地为她递过去手帕,叫她拭泪。   又问道:“我当年在圣花秘境中得来了花蜜,救了你母亲,她可曾回来?”   师回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已不如方才那般狼狈,恢复了几分镇定,闻言感激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却有些苦涩:“多谢你,挚姐姐,我娘亲当年威逼于你,给你下血咒,你还不计前嫌,愿意救她……”   她知道,挚姐姐的心,总是世上最好的——这句话顾念着神帝在此,却并没有说出来。   师回低下眼睫:“她是回来了,只是却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似乎是与中州人打了一场,吊着一口气与我见了最后一面,便死去了。”   “她死时心无挂碍,很是安详,嘴角还带着笑。蒙陛下恩典,允许我将娘亲葬在了花园当中,这也是我娘亲的心愿,她说死去之后,若能叫花草开得更加繁茂一些,也算功劳一件了。”   “是么……”   谢挚怔怔地应,她还记得,自己当年正是骑着饕餮一路朝中州北郡亡命奔去,后有兵士紧紧追杀,恐怕自己要死,连累了他人,在逃亡路上将碧尾狮放了出来,让她快走,还可再与小狮子团聚。   现在想来,她原来并没有听她的话,更没有离去,而是停下来,与追兵缠斗了起来,这才受了重伤,至于死去。   怪不得,怪不得她那时觉得好像忽然轻松了许多,兵士们许久也没追来……   她当时只当是自己运气好,未做它想,却没料到,竟是碧尾狮为她挡住追兵,拖延出了一些宝贵的逃命之机。   “这又是何苦呢?刚救活了她,她却又……”   谢挚闭上眼睛,喉咙上下动了动,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言语。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那红发女人张扬骄傲的笑,是啊,这确实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又攀谈了许久,终于天色渐暗。   临走时,师回将她们二人依依不舍地送出很远,谢挚再三保证自己之后会常来见她,师回微笑着应了,仿佛全然相信,只是眉宇间有一丝不安怅惘之色。   怎么会呢?挚姐姐现如今与神帝陛下在一起了,她应该要与陛下经常待在一处,怎会常来见她?   终究也还是……回不去了。   到底是城府不深,师回终究还是忍不住吐出心声,分离时轻轻抓住谢挚衣袖。   谢挚略有些愕然地回顾,不知她要说些什么。   “挚姐姐,你的未来那样广大,可我至今还留在那座定西城里,走不出来。”   碧衣女子目光盈盈切切,如水一般,眼眸仍是枣红色:   “我活了五百余岁,可我一直在念着人生最初始的那几年,我常常在想,要是你不去中州,我也不来昆仑山,我们仍旧在大荒,你、我,还有火鸦,一起四处冒险,听牧首大人讲课,永远快快活活地不分开……要是一直像那样,就好了。”   小狮子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今日却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甚至还当着神帝的面,说完之后才觉心口突突直跳。   一抬眼撞上神帝的碧眸,面上更是火辣辣地烫,慌忙垂下头去,觉得自己唐突。   她听到谢挚很轻地叹了口气,旋即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一如她幼年时被那漂亮的人族少女塞进胸口。   她嗅到熟悉的甘芳气息,与谢挚少年时一样甜美,只是如今还多了一分女人的成熟。   “对不起,小狮子,我不该留你一个在昆仑山上。”   “我其实后来也曾后悔过,若是我当年不去中州,留在大荒,又会怎样?……”   “但是,改不*了的。这世上终究没有圆满的结局,这里得到了,别处便要失去。”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小狮子。你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大人,我相信,碧尾狮一族会因为你而重新荣耀,你娘亲见到如今的你,也会觉得欣慰骄傲。”   谢挚顿了顿,终于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揉了揉她的红发,极温柔地道:“牧首大人、火鸦、丹朱鹤……还有挚姐姐,也很为你骄傲。”   松开师回,谢挚面上带了一抹自嘲的笑,自语一般轻声道:“更何况,我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连活着都属侥幸之至了,每一刻都是仿佛是自命运处偷来的,稍有不慎,大道锁链便会重新将死亡降临在她的头顶。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姬宴雪许久之前说的那句,“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但她有阿宴,阿宴也有她,这便已足够了。   “我会来看你的,小狮子。不必担忧,我说话算话。”   如此交谈一番,回去的路上自然默默无语,故此姬宴雪才有此叹——小挚刚刚醒来,她原本是想让她开心一些,却不料还是让她难过了,倒是她思虑不周。   谢挚回忆起师回对姬宴雪尊敬亲爱的模样,有意要开她玩笑:“我看小狮子对你很是敬畏呢,神帝陛下。”   说神帝陛下四字时刻意咬重了些,目光中尽是顽皮。   姬宴雪一笑,也从善如流地接她的玩笑,极顺畅道:“不错,但她的挚姐姐可是全然不同,对我很是不敬。”这次重音却压在“她的挚姐姐”上了。   谢挚听她若有所指,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笑道:“哎呀……我原来竟还不知道,你这人连小狮子的醋都要吃。她只是一只小绿猫罢了,你不也是看着她长大,对她很爱重么?”   “只是曾经是小绿猫,现在可是大人了。”   其实姬宴雪并非那等爱拈酸吃醋之人,她生来骄傲,最是自信笃定,心中几乎从未有过不安彷徨,他人又怎能入她的眼,给她带来些许危机之感?   除过那天衍宗云清池气质与她迥异,清冷脱俗,不似凡间尘客,又善于伪装,曾骗得谢挚痴恋,叫她有些在意之外,也便没有旁人了。   再者说,她也相信谢挚与谢挚待她的情意。就算谢挚真的日后不再喜欢她,喜欢上了别人,她也不会说什么二话,即使再不舍、再难受,也只会故作洒脱,干脆离去。   ——但该吃的醋,还是得吃上一些,这也是情侣间必备的情趣,姬宴雪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听摇光大帝这泛着酸气的话,谢挚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眨眨眼,唤道:“阿宴,你离我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姬宴雪不疑有它,倾身过去,便感觉谢挚在她脸侧很快地亲了亲。   “好啦。这下哄好了没,我的陛下?”   谢挚将她放开,满眼都是笑,姬宴雪倒一时愣怔。   她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被谢挚啄吻的地方,那片皮肤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心中软成一片,已完全被哄好了,口上却要道:“只亲一下么?本尊在你心里原来这样好哄。”   谢挚听她为了一个吻连“本尊”都叫出来了,忍俊不禁道:“姬宴雪,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谢挚又小声道:“……别的,留待之后再付给你也不迟的。”   回到殿中,姬宴雪取出一个碧玉长匣,打开放到谢挚面前,谢挚一看,其中放的正是她的“遗物”,也不过是一把太一神的断剑、一尊真凰祖器而已。   “你看看,对不对?可有少了什么?我当年赶到太古战场后…为你收了起来,除我以外,并无他人碰过。”   说起谢挚之死,姬宴雪仍是有些低沉,“这些年来,这玉匣我也甚少打开,应当保存得还算不错。”   不看是怕睹物思人,姬宴雪只有在几次极思念谢挚、痛楚难抑的深夜,才会打开玉匣,反复抚摸小鼎,落下泪来。   这件事,她却绝不会对谢挚说。   “啊……你提醒了我,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   在与云重紫决战时,小鼎曾为她挡下龙皇重重一击,跌至地面,又历经五百年时光,如今黯淡了不少,鼎身布满细密裂纹,再不复过往的晶莹剔透,看起来如同一尊凡鼎。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命的是——大板牙还在里面装着呢!   五百年前,她与姬宴雪前去梦沼斩杀大蛇,小毛驴还贪恋不走,要留在越人的领地继续享受伺候,谢挚硬是将它装在小鼎里带走了;   之后又是被动触发太一神的秘境,出来便又奔赴歧都,并无一丝空闲,以至于谢挚竟将此事给完全忘记了,现在姬宴雪将小鼎取出来,她才恍然记起。   只愿小鼎没有损坏得太厉害,还能再平安无事地取出大板牙……   谢挚心中默念,轻触小鼎,残破的鼎身随之亮起,缓缓浮现符文。   下一刻,一头灰扑扑的肿眼泡小毛驴便凭空出现在神帝的宫殿里。   “嗨,小挚!怎么样,你们把那吃人的巨蛇杀死没有?”   大板牙稳住四蹄,朝谢挚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呼。   瞅见一旁的姬宴雪,声音又小下去,不敢放肆,缩着脑袋诚惶诚恐地道:“小驴……小驴见过神帝陛下。”   它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姬宴雪,可还是对她害怕得很呐!   这女人美则美矣,但身上的气势实在可怕,叫它一见就想磕头跪拜,还是小挚好一些……   小鼎中没有时间之分,对大板牙来说,自己就是一闭眼一睁眼便来到了这里,绝没料到鼎外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大板牙探头探脑地偷偷打量四周环境,只觉宝光辉煌,直闪驴眼睛,“嚯,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这里好大,又好生华丽……”   细细看去,这宫殿竟似乎是仙金和神银打造的!若是平常人如此修建,必定显得浮华俗气,这座宫殿却高贵圣洁,气韵天成,叫人不敢直视。   大板牙心里直打鼓:这等手笔,简直,简直比东夷最宏伟的寺庙大佛光寺还奢侈……不,不对,是奢侈得多!这里难不成是——   “你现在正是在昆仑山上,神族的宫殿里。”   姬宴雪一见这小灰驴便觉好笑,其一是因为它长得实在很滑稽,其二则是想到谢挚居然寻了头驴做坐骑,五州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昆仑神山??”   大板牙被吓了一大跳,连细眯缝眼睛都瞪大了——它满以为自己还在南大沼,怎么忽然间竟被谢挚带到了昆仑神山!它只是一头东夷毛驴,没想到这辈子也会来到西荒最西,最尊贵的神族的家园……   谢挚忍笑道:“别怕,大板牙,有我们在,你只当在东夷一样。你想出去跑跑么?”   光知道自己在昆仑山上,大板牙就已经面露恍惚,不敢相信,若是再知道自己在小鼎里睡了五百年,外界还发生了无比惨烈的大战,连谢挚也死过了一次,它还不知该怎样大叫连连。   这个谢挚却暂时不打算跟它说,想之后一点点再告诉这头胆小的毛驴,免得它吓坏。   果不其然,大板牙一口拒绝,大有谢挚拽着它脖子它也绝不出去之势——开什么玩笑?它哪敢在昆仑山上遛弯啊!就算借它八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如此,还是和谢挚待在一起比较安心。   但它不敢出去,也同样不敢和姬宴雪离得太近,光是共处一室都很坐立难安。   所幸谢挚抚摸了片刻它的耳朵与脊背,便开始与姬宴雪说些什么,大板牙如蒙大赦,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开,在离她们俩远远的地方踱步。   “大板牙很怕你呢。”   谢挚笑着说,只要姬宴雪在,它便会连尾巴都吓得夹起来,恨不得把头垂进地里,一声也不敢吭。   “世上怕我的生灵多了去了,看来它也是其中之一。”   姬宴雪取出一把被斩成两半的剑,这断剑雪白莹润,仿若玉石,隐隐缠绕着一层灿灿龙气,交给谢挚看,正是大名鼎鼎的龙骨剑。   “这也是我在战场上找到的,本是云清池的佩剑,被龙皇夺去了。你将它斩断了吗?”   “是——不过也是侥幸。”   那场战斗实在凶险至极,若非云重紫轻视她,还有生擒之意,一定还会更加艰难。   谢挚能感觉到,云重紫完全没有动用全力,应当还有不少神通术法没有使出,只不过,她认为对付她并用不上如此。   “我赶到时,龙皇已经死去,那个叫谢灼的人族倒还活着,只是生机很微弱,我用生命符文救活了她,将她送回了中州。”   “至于云青紫……”   姬宴雪微微皱起眉,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我本想将她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是那不是神族所为,我终究也没有那样做;   我也绝不想为她安葬,但若是放任她那样曝尸荒野,恐怕又会招来许多觊觎龙尸的宵小之徒,又是一番麻烦,于是斟酌之后,便将她变为石像,放进了水晶宫的废墟里,倒也算是……让她回归故里了。”   云青紫为报父仇,据说曾经开棺戮尸,姬宴雪固然心中痛极恨极,却做不出那样的事。   “至于云清池,她在裂州之战后便消失了,至今生死不知。我觉得她没那么容易死——她那种人是最愿意活下去的,应当只是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我原本想找出她来杀掉,但又……”   姬宴雪忽然停住,不再说下去。   “但又心灰意冷,极其疲倦,放不下我,只想回昆仑山上陪着我的尸体。”谢挚续道。   姬宴雪凝视她良久,终究也没有否认,低低道:“不许你说尸体二字。就算是你本人,也不行。”她不能听别人这样说。   “阿宴……”   谢挚心间也是又痛又软,知道她过去五百年间承受了太多,所以才对这些词句格外敏感。   她拉住姬宴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正活着,好好地在你身边。”   姬宴雪目光寸寸柔软下去,点了点头:“我知道。”   “至于这两把断剑……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不知能否实现。”   谢挚抚过太一神的断剑,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仍旧在剑身上完美地镶嵌着,察觉到它的触摸,顿时释放出谄媚的气息。   它倒是识时务……大概是感觉到她今时不同往日,修为大有不同了吧?   假如把龙骨剑和太一神的断剑铸造在一起,能不能造就出一把当世最强器呢?   那样的话,或许……她可以将它送给白芍。但不知道,阿宴是否会同意。   ——她答应过她的,总要寻到一把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送给她做兵刃。   现在虽然她们早已分开了,但这承诺毕竟是她许下的,仍要完成。   ……就当是最后了结也好。    第361章 成眠   不知不觉之间,夜已渐深,繁星在晴朗的夜空中点点闪烁,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大板牙早就困得四蹄乱摆、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畏于姬宴雪,更怕自己弄脏了这座格外华美的宫殿,又强撑着不敢睡。   还是谢挚看出它困倦,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织了一层符文给它当软垫,让它去睡了,否则这头笨毛驴就算把自己困死,也绝不敢躺倒。   “唔,小毛驴的居所倒也是个问题。”   昆仑山上当然没有马厩驴圈之类的地方,姬宴雪沉吟了一下:“不若令它也去花园居住?那是个好地方,想必它会喜欢。”   神族的花园里遍植灵药,灵气充沛,堪称一珍贵宝地。   她知道谢挚很爱重自己身边的这头毛驴,虽然这毛驴模样既不威武漂亮,血脉也不纯粹高贵——更不如说,根本谈不上什么血脉,她早就用大观照瞳术看过了,这就是一头再普通不过的凡驴,只不过意外能够修行而已。   谢挚既要与她在昆仑山上长居,想必这毛驴也是一样,她为它安排住所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它是谢挚的坐骑。   谁料谢挚眨了眨眼,道:“没事的,阿宴,并不必如此。”   “它是一头东夷毛驴,昆仑神山地处西荒,寒冷孤寂,它恐怕不能适应这里的风物气候,你也看到了,它胆子十分小,又怕你,又怕其他神族,就算为了我勉强留在昆仑山上,也并不快活。”   姬宴雪听明白了谢挚的意思:“所以你想……”   “不错,我想将它带回东夷,放它归去。”   谢挚望了一眼卧睡的小毛驴,目光便柔软了些许:   “当年在北海之时,我曾同它说,我并不是它的主人,只不过它偷吃了我的茶树,所以罚它时常载我一程。”   “现如今五州安定,我也不需要再东奔西走了,放它自由,也是应有之义。”   “你打算去东夷?”   “是。”谢挚轻声道:“我想去东夷放归小毛驴,再看看真凰的遗迹,见一些……故人,自此一路向西而归,去中州见一见阿契和还活着的朋友,再于大荒找到白象氏族,最后再回昆仑山上。”   “东夷么……”   姬宴雪思索了片刻,“你沉眠了五百年,如今醒来,重会故人是理所应当,想必你和朋友们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也确实应该向他们报知平安,毕竟耳闻总比不上亲见,如此方能让他们安心。”   她抬眸道:“不过,我要陪你去。”语气不容否定,显然早已决断。   谢挚初醒不久,身体尚未恢复,又对如今的五州多有陌生,她怎能放心她一人独行?   此外,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她太久没见谢挚,分外思念,不愿离开谢挚左右,就连在殿外行走都是时刻牵着谢挚的手。   一路见到许多神族,谢挚颇为不好意思,想要离她稍远一些,姬宴雪却神色自若,甚至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以此宣告她们二人的关系。   谢挚听姬宴雪要陪她一起,心中欢喜,她知道神族的规矩,原本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的。   “不要紧么?我虽然很愿意你和我一起,但听说,神族的祖训是不许轻易下山的。”   姬宴雪纠正道:“是没有特殊缘由,不许轻易下山。现在,你不就是我的缘由么?就算是太一神在我们面前,也会同意的。”   谢挚失笑:“这倒也是。”   凭她对太一神的了解,她应该是最乐见于她们在一起的,在秘境里,太一神的意识甚至还为她们做过媒。   若是太一神还活着,她必定还会挑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笑着调侃一句,问谢挚“现在还‘只是朋友’吗?”   大板牙已经完全睡熟了,白肚皮翻出来,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自方才便一直徘徊在心头的话终于冒出来,谢挚歪头瞧向姬宴雪,尽量若无其事地问:“要不要……歇息?”   她知道,歇息这两个字,往往带着一些引人遐想的暧昧色彩与暗示意味,她和姬宴雪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情事,按理说应该无需害羞了才是,她也并没有引诱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说出时还是脸烫心跳。   ——她竟然是期待而不自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挚倏然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姬宴雪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唇边漾开深深一抹笑。   她的容貌无疑是无可挑剔的,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浅睫碧眸,金发灿烂,唇色艳红,容光摄人,虽然总是含笑,但那笑不及眼,常常是为了轻蔑或者冷嘲,总显得高高在上;   此时凝注着谢挚,神情却是极少见的温柔,宝石般的眼眸仿佛要融化开来,化为一汪翡翠池,微微一笑也如百花盛放,谢挚只觉说不出的华光美色扑面而来,好似能嗅到生动香气,心口不由得一窒。   “哦?歇息?在哪里?”女人放缓声音,好整以暇地挑眉。   她很清楚自己容貌的威力,也知道自己声音好听,更知道谢挚喜欢自己的脸和声音,发现这一点之后,便开始毫无顾忌地利用自己的美貌,频频引诱谢挚顺从自己的心意,谢挚对此也觉无计可施。   谢挚强自镇定:“昆仑山乃是神族领地,你是神帝,在哪歇息,自然是你来定……”   姬宴雪要的正是这个回答,立即道:“跟我一起,去我的寝殿。”   说完,瞧一眼呼呼大睡的大板牙,笑道:“这里就留给你的毛驴吧。”   姬宴雪的寝殿离得不远,正是决战前姬宴雪让谢挚暂住的那一座偏殿,谢挚跟着姬宴雪走进去,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与她五百年前第一次进入时一般无二,布置没有分毫改变。   案边仍然是散乱地放着许多书卷玉简和刻刀,随便堆在一起,有些书都翻得卷边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族君主的寝殿,倒有些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的书房。   谢挚一看就想帮姬宴雪收拾整齐,心想以后大有时间,倒也不急。   这里充满着姬宴雪的气息,分外叫人安心,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过殿中的每一处,想象出姬宴雪过去的五百年在这里如何度过。   她会一边饮酒一边读书吗?读书读累了,便拿起刻刀,随手雕些什么?   那样可真是自在洒脱,谢挚颇为神往。   她还在案边看到了几个刻得非常生动的小木偶,被主人认真地拜放着,都是狐狸,神情各异,有的嗔怒,有的微笑,有的羞涩,有的忧虑,应该便是姬宴雪雕出来的成品。   姬宴雪喜欢狐狸?之前倒没听她说起过。   察觉到谢挚的视线感兴趣地久久停留在那些木偶上,姬宴雪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拉回谢挚的注意力。   “还想喝酒吗?就像你之前一样。”   谢挚果然脸一红,显然想起了她上次饮酒是为了什么:“不了……”   “那酒后劲好大,不知叫什么名字?我喝了好久都晕晕乎乎的。”   “叫雪前刀,是昆仑山的特产,冰凉清冽,神族都很爱喝。”   顿了顿,姬宴雪又意有所指地低笑道:“不过,那应该不止是酒的原因吧。”   谢挚自然也懂她未明说的言下之意,只当自己不知。   但女人低柔的笑声却让她心间发痒,耳朵愈烫。   坏人……!明知道她不好意思,还故意这样……   立在榻前,捏着衣襟,谢挚颇有些踟蹰,不知自己是脱衣好,还是和衣而眠好。   后者是不是太做作了呢?毕竟她们二人之间其实什么也都看过了……   但如若是前者,又会不会被阿宴视作勾引?那,那要是今晚她们真的那样,她要不要稍微矜持一下再答应,还是……   姬宴雪含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懒洋洋的:“怎么了?睡了五百年,连如何歇息也忘记了?还是说,需要我帮你解衣?”   “不、不用……!我自己会脱!”   吓得谢挚连忙三两下解开外袍,跳上软榻,拿锦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张粉粉的脸来。   姬宴雪笑得愈发愉快了。   她蹲下来,和犹在慌乱的谢挚对视,温柔道:   “今晚,想和我一起睡吗?想的话就点点头,我陪你。”   “若是不想,我便去旁边读会书,待你入眠之后,自去大殿歇息。”   这具身体在冰床上躺了五百年,谢挚的意识也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徘徊了五百年,她能感觉到,谢挚的心神和肉。体都很疲倦。   她需要好好休息,她们二人,也需要耐心的适应与磨合。   不能心急——姬宴雪这样告诫自己。   五百年都等过了,再久一些,也等得起的。   更何况,现在小挚就在她身边,再难熬,也总比不上之前,甚至连等待的过程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其实她大可用一些别的法子来催逼谢挚,无形地引导抑或施压——年长者的办法总是有很多,只要她想;   她也发现了,只要不犯致命错误,谢挚在感情中其实性子颇软,很好说话,一旦喜欢上谁便是痴心一片,难以拒绝伴侣的要求,但她并不愿那样做。   姬宴雪想要尊重她,爱护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就像小挚想去东夷,无须它话,她便陪她去;   而现在,若小挚想让她留下来陪她,她便留下,若是不想,她便去别的地方。   姬宴雪等待着谢挚的回应。   她从来不是什么耐心之人,此时却觉得,就算是让她等到冰河消融,也没什么关系。   紧裹的锦衾松开一道缝,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勾住她的衣袖。   姬宴雪捉住那只手,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眸。   “不要走……”谢挚小小声地道:“我想你陪着我……”   其实,并不只是姬宴雪不愿和她分开,她也是一样的。   只有姬宴雪在她身侧近旁,谢挚才觉安心自在,若是可以,她简直恨不得一直靠在她怀里才好。   一路上遇到神族的时候,姬宴雪紧握着她的手,她也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悄悄离姬宴雪更近一些。   真是直截可爱的答复——姬宴雪心头一软,摸了摸谢挚的脸颊,答了声好,便从容褪下臂环,又解开腰带,脱去长裙,躺了下来。   神族都喜爱在手臂上戴金环,看起来有些像中州贵夫人所戴的金钏,但是又不太一样,似乎既有束袖之效,同时又是地位的象征。   谢挚每次盯着姬宴雪看的时候,目光总会被她手臂上的黄金臂环吸引,却不知道她慢条斯理地褪下臂环的时候,另有一种特别的性感。   接下来便是解别的了……   无意间瞥到的一点动人曲线深深地留刻在了脑子里,谢挚不敢再看,干脆将脸全埋进锦衾里去。   ——这下却更糟糕,薄衾里全是姬宴雪的气息,她想闻又不敢闻,越不敢闻,那气息却存在感越发强烈。   她在姬宴雪面前扭扭捏捏的,姬宴雪但是格外坦然,对袒露身体毫不羞涩,也不怕被谢挚看到,甚至可以说是乐于展示。   毕竟,她那样美,当然无须害羞……   谢挚又想起了五百年前看到的景色,忍不住失神了片刻——那样美的身体,她居然也曾毫无遮挡地抱过吻过的,真是神奇……   灯火倏然暗下,姬宴雪独有的香气包裹了她——这次却不是来自锦衾,而是来自谢挚的身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女人身体上隐隐传来的体温与热度。   “累吗?”   姬宴雪很自然地展开手臂,谢挚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躺到了她的怀里。   “倒也还好……”   其实谢挚本想说不累,如此还可与她再多说会话,但是姬宴雪的问句好像有魔力似的,她一问,她忽然便觉得周身沉重,最重的便是眼皮,连姬宴雪的调侃也仿佛是从云雾里飘出来的:“还好?我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挚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听不出来说了什么,不过姬宴雪本来也不是要她回答,并不追问,只是手搭在谢挚肩上,慢慢地抚。   谢挚跟她说要将小毛驴送回东夷时,说昆仑山寒冷孤寂,恐怕小毛驴不能习惯,她只是一句无心之言,但姬宴雪却记在了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思索此事。   她并不打算去问谢挚,依她对谢挚的了解,大概她一问,谢挚只会答,“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很好”,或者“我并不在意这些,之前也已习惯了”。   这些话固然是谢挚的真心话,但若是仅止于此,还十分满意,便是她做得不够好了。   思索了片刻,姬宴雪心中便有了大致的计划。   “昆仑山上的确寒冷孤寂,神族又素来稀少,你若是待不惯,以后我可以陪你常常下山去,此外,我也会努力修整山上,虽然终究比不上东夷风景秀丽、气候滋润,但也可以让这里不那么无趣。”   若是谢挚还是不喜欢待在昆仑山上,也可以住在别的地方,她每日去寻她即可——反正她乃是半神,修为不用在此处,更待何时?   至于神族的传统,为心爱之人破例一些又何妨?哪怕母皇,也绝对无话可说。   她征询谢挚的意见,问:“你觉得如何,小挚?”   没有回答。   姬宴雪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小挚?”,低头去看怀里人,便见人族的睫毛长长地垂着,呼吸均匀,蜷缩在她怀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真是可爱……   抬指轻轻地戳了戳谢挚的脸颊,姬宴雪不自觉露出一点极柔和的笑,无声地感叹。   谢挚这样乖乖地靠在她身上,好像比平时还要可爱一些,叫人心头块块塌陷,填满羽毛般轻柔的情绪。   其实有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谢挚,以后也不打算说。   那便是在谢挚“死去”的这五百年间,她没有一次能够成眠。   每次一闭上眼,谢挚满身鲜血的模样便浮现出来,仿佛有人在拿钝器一下下捶她的心,痛得浑身都发麻,悲楚哀愤,却又无能为力,她不得不再起身调息。   都怪她,都是因为她贪恋最后的一点温暖,若是她醒来的再早一些,或者没有睡着,是不是小挚的计谋就不能实现,她也就不会死了?……   这个猜测让姬宴雪寝食难安。   她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再入眠了。   她憎恶睡眠,睡眠让她失去谢挚,更憎恨自己。   姬宴雪这种级别的修士,其实早已不用再进食睡眠,但是她无法入睡却是心病所致,不比旁人,格外痛苦,到最后,甚至折磨得姬宴雪白日里也有时能看到幻觉——这也是她见谢挚醒来,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怀疑的原因之一。   但是今晚,或许,她终于能得一夜好眠了。   “睡吧……小狐狸。”   姬宴雪低下头,吻了吻谢挚的额。   动作又轻又柔,一触即放。   再也不用在睡不着的时候刻那些木偶,以此来消磨时间,排解孤独与痛苦了……   现在,小挚就在她身边。   活生生的,既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   “昆仑山和我,都很想你。”    第362章 夜宴   接下来几日,姬宴雪都是白日带谢挚在昆仑山上四处散步,一边走,一边低声同她讲一些典故趣闻,与神族的风俗历史。   几日过去,她们也顺便将神族们见了大半,姬宴雪为谢挚一一介绍各人,谢挚渐渐认清了脸,也将昆仑山走得熟了,她自然明白姬宴雪的用心,心中感念。   姬宴雪知识渊博,识见高明,声音也娓娓动听,谈起掌故来丝毫不使人无聊厌烦,反而像讲故事一般分外有趣,令人不自觉地沉迷其中。   能得神帝如此耐心相陪的人,恐怕世间也便只有她一个,往往谢挚听着听着便会走神,从专注于姬宴雪说话的内容,到留心姬宴雪说话的音色。   她无意识地将姬宴雪平日的声音,与姬宴雪同她说话时的声音做对比,但觉一个傲慢端严,一个温柔万分,心中一时生出一些苦恼,不知哪个更加好听些。   她知道,在外面与众人面前时,姬宴雪是摇光大帝;   在她面前时,姬宴雪却是她的阿宴,谁也不曾见过。   但是……不论哪个阿宴,她都很喜欢。   再喜欢不过了。   姬宴雪见她居然走神,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气,便故意忽然提问,问谢挚自己方才讲了什么,往往将谢挚惊得一愣,旋即满面红霞,但竟然也能很清楚地答出她的问题。   见谢挚如此,姬宴雪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轻笑一声,捏捏谢挚脸颊,道“整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易地放过了她。   昆仑山上常年冰雪覆盖,辉煌壮丽,如冰晶之城,美不胜收,却也暗含杀机,布有无数神异阵法,大都从远古一路传下,有的即便是如今的谢挚见到也要头疼,需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勉强解出。   每到一处阵法前,姬宴雪便会为谢挚细细地讲解一遍,又告诉了她各处机关。   这都是昆仑山最珍贵重要的机密,旁人绝无半分窥得的可能,姬宴雪却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这些事,就算你以后不住在昆仑山上,知道也是好的。我看你不是很喜欢阵法么?若你想,可以随时来观摩研究。毕竟……”   不知想到了什么,姬宴雪却忽然一怔,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她本想说,毕竟你日后要与我成婚,便是神帝的妻子了,也是神族的一分子,自然也有必要了解昆仑山。   然而话至口边,她却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细细想来,谢挚与她,似乎并未许过什么盟约,甚至连两人的关系也未言明,只是五百年前痴缠过一回而已。   因她*二人都是聪明之人,并非看不明白对方眼中的脉脉情意,又极默契,谢挚初初醒来,亲昵尚且来不及,又哪来的空闲谈及两人现下是什么关系。   最后,竟是一直这样,谁也没有提,但谁也心照不宣地默认下去了。   直到此时忽然说起,姬宴雪才猛地意识到,谢挚似乎并未答应过做她妻子。   但她倒是非常理所当然,已经在潜意识里默认她会嫁给自己了。   摇光大帝素来笃定自信的心中,头一次产生了一股犹疑不安的情绪:   小挚喜欢她,这个她可以确定;   但是,小挚愿不愿意与她成亲,做她的妻子与道侣呢?   她想象了一下,时而觉得谢挚必定会欢喜答应,时而又觉得未必——   万一谢挚被那云清池伤得太深,竟至不愿和任何人成亲呢?   一想到这里,姬宴雪便觉紧张起来,又很想唤出破军剑,现在就去中州杀了云清池才好。   “阿宴,怎么啦?”谢挚见她忽然顿住,便问道。   “没什么,”姬宴雪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我们接着走吧,前面还有一处阵法。”   现在不是好时机,她打算之后再提此事。   姬宴雪又想:   只要小挚喜欢她,其实别的,倒也并不是很要紧。   为了昆仑卿上历经五百年终复得醒,神族们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宴会来庆祝。   按谢挚的眼光来看,这场宴会并算不上多么盛大豪奢,倒更像是一个宁和温馨的家宴——   据说中州人皇设宴时,坐席曾经足有万余,光手艺上佳的厨师就住满了一整座宫殿;   当他们同时开动时,锅下的火焰之盛,仿佛是燃起了一条火龙,弃而不用的食材更是堆成了座座小山。   与外人对神族的普遍印象不同,神族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十分低调简朴,甚至可以称得上清苦,神族战士们每日就是读书修行,勤炼不辍,就连姬宴雪也是如此。   这又跟谢挚少年时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那时候以为,摇光大帝每日必定是酒池肉林,纵情声色,醉生梦死,躺在皇座上招招手,便有一个绝色佳人笑盈盈地倚靠而来……   现在看来,什么酒池肉林,是一个没有;   至于佳人的话……呃——谢挚颇为窘迫地想到,好像就是她本人?   今夜这场宴会没有设在殿中,而是设在户外的一处清澈见底的小河旁。   菜肴流水一般地摆上,等到星辰终于垂挂在天,神族战士们掐动法诀,河水中顿时缓缓飞出许多气泡,散发着融融的光,仿佛无数天然的灯盏,神帝陛下携着昆仑卿上,也就双双来到了。   “见过神帝陛下!”   神族们齐齐行礼,又朝谢挚道:“恭贺昆仑卿上苏醒!”   姬宴雪朗声笑道:“诸位辛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都请坐吧。”   她声音如春风化雨,自蕴法力,凡是拂到之处,神族们无不精神一振,心头清明,又行了一礼,谢过神帝之后,这才纷纷落座。   众神族都心知肚明,今日这次宴会,主要为的便是介绍昆仑卿谢挚,告诉大家,从今以后,谢挚也会是昆仑山的一员。   之前的见面只是私下,今夜才是正式的引见。   陛下果然如传言所说,极爱昆仑卿上,连介绍也循序渐进,正大光明,什么都考虑到了,无人能够置喙。   就连小毛驴也分得了一个坐席,和师回坐在一起。   它面前摆的都是仙光灿灿的珍稀宝药,周围是着银甲的金发神族,个个仿似神人,旁边坐的则是一个碧衣红发的美丽女子,同样风度不俗,吓得大板牙汗出如浆,不敢直视,只敢埋头苦吃。   它又不傻,这几日,也算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知道谢挚应当是与摇光大帝姬宴雪在一起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但她二人显然没有任何遮掩之心,今夜更是明摆着要昭告众人。   哎,这些情情爱爱之事,它只是一头小毛驴,并想不明白,只要小挚好,小挚开心,就好啦……   不论她喜欢谁,那一定都是很好很好的。   小毛驴还知道了过去五百年的真相,最开始很是震惊恍惚了一阵子。   但它其实生性颇为豁达,说好听一点是随遇而安,说不好听就是听天由命,纠结几日之后也就想开了——   管他过去多少年,它也仍然是一只拉货的小毛驴,历经大难,它和小挚都好端端地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当然,若是能回东夷,不继续待在昆仑山上,就更好了。   见她二人携手而来,其余神族则是心中各有感叹:   姬宴雪银甲金发,灿然若霞,谢挚素衣乌眸,鬓发生辉,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虽然早就知道自家陛下美貌天成,但昆仑卿上醒来之后,陛下似乎比往日更耀眼了许多,眉目熠熠,如明日般不可逼视。   那位大难不死的昆仑卿上立在陛下身侧,容貌明艳无俦,气质却沉静端方,不似年轻女子,只有在望向陛下时神情才会似水软化,眸光温柔,同样也是美得不可方物。   在入座时,谢挚也发现自己将要坐的是主位,她有些犹豫——这个位子,没记错的话,应当只有神帝的皇后可以坐吧?   可是她现在并未与阿宴成婚,便不大合适。   姬宴雪却若无其事地牵着她坐下,道:“坐就是了,旁的无须在意。”   因为要参加宴会,姬宴雪今日没有穿平日的白金长裙,而是换上了神族特有的银甲;   那银甲精美华贵,在薄薄的峭冷月色下流光溢彩,愈发衬得姬宴雪如天神一般圣洁高贵,惹得谢挚频频注目,又怕自己的目光太过明显,不得不掩饰性地屡屡垂眸去饮杯中酒,热气从喉间一路涌到心头,正是神族佳酿雪前刀。   姬宴雪今夜请谢挚来,却并不只是为了介绍,而是别有心思。   饮着酒,她装作只是随口一提,淡然道:“小挚,你看那河水如何?”   谢挚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河水,认真看了片刻,只见霭霭月光下,那小河弯弯,流水淙淙,其形如流冰,其声如碎玉,竟是十分美的一处景致。   昆仑山上,竟有河水么……?   谢挚道:“很是漂亮。听说五州的大江大河,如大荒的天恩河,中州的胜昔河,北海的白浪河,东夷的涌斯江,其源头都在昆仑,不过昆仑山上却没有河流,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姬宴雪却仿佛对她后面说的一串话全不在意,她停下酒杯,只是柔声道:“你喜欢么?”   谢挚有点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答:“当然喜欢。”   “那就好。”   姬宴雪似乎松了一口气,微微笑了笑,重新饮起酒来。   “现在是春天,等再过些时日,我在河水里投些鱼虾来养,你就可以下河去玩了,就像我们在亳丘时一样。”   昆仑山上自然并没有河流,只有深厚冰层,她当年在太一神的秘境里,曾见谢挚为亳丘民众下水捉鱼,那时便觉得遗憾,可惜昆仑山上没有河,不能再见谢挚此时的笑容。   谢挚死去之后,她心痛难以排解,只能藉于外物,花了数年时光,在昆仑山上一点点造了一条小河出来。   之后又为它精心布景,让这小河看起来浑然天成,毫无人工痕迹,以至于谢挚也没认出来,这竟然是条人造河流。   姬宴雪为它起名叫执手河,取的正是谢挚的“挚”字拆开来。   她之前胸中郁郁,没有任何赏玩之心,造好之后便将它撇开去,不再管,只是偶尔打理一番。   但是现在,这条小河的女主人,却回来了,她也终于可以让小挚看看喜不喜欢了。   ——还好,她很喜欢。   但姬宴雪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谢挚,她做事向来是这样,自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静静做完,但绝不与人说。   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想这样做罢了,并不想拿去邀功请赏,或者刻意激起谢挚的感动;   只要谢挚见了,眼睛亮亮地仔细瞧过,说很喜欢,那就足够了。   谢挚怔了一下,她又岂是愚钝之人,纵使姬宴雪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小事,但她略一思索,也能猜到些许端倪。   这条小河,大概是阿宴为她所造的了……   谢挚心中触动,也不顾下面坐着许多神族了,抬手握住姬宴雪的手。   凝视她半晌,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轻叹一声,道:“阿宴……”   “你对我好,我都记得。”   姬宴雪却淡淡道:“不必你记得。”   不要感恩,不要回报,不要相敬如宾,她不要这些,更不是为了这些,才对谢挚好。   她只是……想这样做,想对她好,而已。   不求回报地,心甘情愿地。   “我只要你喜欢我就足够了,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才对你好。”   “小挚,不要有负担。”   她不希望自己的爱让谢挚觉得沉重。   “陛下之命,岂敢不遵。”   谢挚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酒,朝着姬宴雪举起来,朗声道:   “我五百年前曾与龙皇决战,侥幸得以生还,全赖神帝陛下之功,心中感念不已,永不敢忘怀,今日在此,便敬大家三杯。”   “昆仑卿谢挚,一祝神族代出大才,福泽绵延;二祝昆仑山永葆坚洁,邪祟不侵;三祝五州安定和乐,再无战乱。”   说完盈盈拜下,饮完杯中酒,奉杯请大家看。   她面上有些薄红,但眼眸还清明着,只是因为饮了烈酒,更添几分湿润。   神族们都叫了好,同样举杯祝愿。   姬宴雪一直含笑看着谢挚,亦为自己满斟酒盏,一口饮完。   “你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唯独,忘了祝你的眼前人。”   在一片喧闹声中,她靠近谢挚,低声说。   女人支着下巴,红唇微启,眸光流转,慵懒地呢喃,似在亲昵抱怨,又似在婉转调情。   谢挚只觉她的眼神比雪前刀更加醉人,光是这样被她看着,心中都陡然生出一阵晕眩。   “没有忘,自然也要祝你的……”   她又斟满一杯酒,抬腕送到姬宴雪唇边。   姬宴雪微怔一下,又笑起来,也不接过,就着谢挚的手饮了一口杯中酒,目光却还深深地落在谢挚身上,竟让谢挚生出一种她啜饮的不是酒液,而是自己的错觉。   忍着脸烧,谢挚收回那杯饮了一半的酒,抬眸凝注姬宴雪。   “方才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用的是昆仑卿的名义……祝你,却是要用我自己的。”   谢挚认认真真地拜下一礼:“西荒蛮女谢挚,祝我摇光陛下平安喜乐,无事烦忧,岁岁有今日……”   她抬起头来,眼眸乌润,像盛了一捧月光。   声声含情,字字珍重,缓而又缓。   “……与我,常相伴。”    第363章 笛萧   宴会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大家尽欢而散。   到后面,许多神族都献上歌舞,还有人来邀姬宴雪也表演一番,姬宴雪欣然允诺,笑着起身,取出一支竹笛来。   ……姬宴雪居然还会吹笛子吗?谢挚惊讶地想。她之前可从未听姬宴雪说起过——   女人的指尖已经抚上了笛孔,竟看起来十分熟稔。   有一个神族悄声对谢挚道:“昆仑卿上,您还不知道吧?神族多才多艺,几乎人人都会几门乐器。”   她骄傲地道:“而神帝陛下的笛子吹得最好,昆仑山上谁也比不过。每次宴会,我们都会央请她吹上一曲。”   临吹响时,姬宴雪顿了顿,浅睫抬起,寻到谢挚,碧绿如潭水的眼眸中便漾开一抹笑意。   谢挚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因这笑而停了一拍,等到再恢复跳动,已是笛声飘出之时。   那是一缕极清极清的笛音,起先低咽,渐次飞扬,清超旷达,飘举而上,似鹤鸟长唳,如潮歌般连绵不绝;又自成气象,透露着一股洒脱不羁,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让人闻之沉浸其中,仿佛连心也随着笛声一路飞到了满是清风的长空之中。   这曲子哀中含乐,虽然怀着几分遗憾,几经承转,却终复昂扬,谢挚从未听过,大概是神族的歌曲。   人常说乐音可以言志,能够走近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谢挚对乐理只算粗通,但也能听明白姬宴雪笛声中的胸臆。   她出神地想:   ……姬宴雪吹出的乐音不像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倒像是个潇洒放达的侠客。   只可惜,神帝的责任牵绊住了她。   谢挚正在思绪万千,笛音忽而一变——姬宴雪竟是又换了一首曲子。   柔情款款,缠绵动人,每一落指都似抚到了相思的心弦,傻子也能听出来,这是首讲爱情的曲调。   周围的神族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纷纷善意而又充满调侃地笑起来。   谢挚被这笑声闹得脸红,却也忍不住心跳阵阵。   她盯着姬宴雪抵着笛孔的唇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那竹笛——它能被她那样吻着。   想了想,谢挚还是摸出自己的紫萧,为姬宴雪合奏。   这把紫萧是布鲁爷爷制作的,在北海的攻城之战时,她曾站在饕餮的头顶将它吹响,引得许多大荒校尉潸然泪下。   红山书院时,她曾向夫子学习吹箫,当时为的是将来有一日,能够为牧首大人伴奏,稍解姜既望心中的苦痛;但她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现在,她终于又拿起了它。   谢挚吹得其实并不算好,如初学的孩童一般,颇为生疏笨拙,比起姬宴雪更是弗如远甚,但神帝还是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二人对视而笑时,仿佛世界都缩小了,天地间只余下彼此一般。   笛音愈柔愈缓,如流水溅玉,似丝绸舞动,而在清澈的笛声之外,另有悠远空明的萧声缓缓渡入,竟是极为和谐。   河水仍在潺潺流动,神族们听得入神,被这美妙的乐音所摄,连酒杯都忘了举起。   一曲终了,许久许久,仍然寂静无声,无形的乐音仿佛还在昆仑山上与游云相流荡。   终于有神族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笑着叹赏。   昆仑卿上诚然萧吹得不是很好,但胜在配合精妙,情意深重,与陛下极为默契,倒是正应了曲中深旨,格外动人心魄,比那些技艺高深之人的吹奏,还更叫人难以忘怀。   师回全程不声不响,饮酒却格外多,最后大醉,竟至无意识间化为原形,现出碧尾狮真身来,吓得大板牙哇哇大叫,直接跳上了桌子,好几个神族也按它不住,还是谢挚上前摁住它的脖子,才让惊慌失措的大板牙恢复了一点理智。   看着酩酊大醉的小狮子——其实它如今早已不能用“小”来形容,早已长成了如她母亲一般威严美丽的雌狮,躯体如翡翠,鬃发如火焰。   小狮子长大了……   她大概也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挚姐姐了。   谢挚轻叹口气,像之前一样摸了摸它的头。   一转身就碰到神帝,姬宴雪手执笛子走过来,瞧了一眼她身后的翡翠狮子,道:“心疼你的小狮子了?”   “回陛下,不是我的小狮子,是昆仑神山的碧尾狮。”   谢挚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醋了,她也很懂该怎么哄她,一边纠正,一边自然地挽住姬宴雪的手臂。   这个小动作显然取悦了姬宴雪,女人神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却不动声色地悄悄展了展手臂,方便谢挚更紧地贴近她。   “那么,昆仑卿上呢?”   “昆仑卿……”   每次姬宴雪这样叫时,谢挚总觉心中泛开一圈涟漪,“自然也是昆仑神山的。”   “而昆仑神山属于我。”姬宴雪望着她笑道。   昆仑卿,当然也属于她。   回到殿中,谢挚才问出心中的疑问。   “方才我与你共坐的时候,其他神族都没有分毫惊异之色,仿佛此事很理所应当似的,是你之前同她们说了什么吗?”   姬宴雪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谢挚,但也知道此次宴会之后,以谢挚的敏锐,必定会察觉端倪,因此这一问在她意料之内,早有心理准备。   “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她们担心我,希望我不要过分沉溺于哀恸之中,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妻子,她们这才不劝说我了。”   为友人过哀,当然不合适;但若是丧妻之痛,那么任何一个神族都能理解。   姬宴雪说得若无其事,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其实心中颇为紧张,还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小挚会怎样回答呢?   是愕然,还是喜悦,还是羞涩,亦或是不愉快?   姬宴雪盯着谢挚,不愿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她看到,谢挚望着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非常柔软的笑意在眼里凝聚,如月光一般淌到眉梢眼角,到面上的每一处。   “阿宴,我问你,”她轻声说,“若是我没能醒来,那便是真的死掉了,你要顶着这个亡妻的名头多久?”   姬宴雪深深凝视着她,片刻之后,才郑重地缓缓道:“到……我生命的终结。”就像她曾经向谢挚许诺的那样。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那现在我醒来了,你又待如何?”   这次姬宴雪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和你在一起,保护你,照顾你,也……爱你。”   “你醒来的这几天,我想过很多,我想过你或许不愿住在昆仑山上,被神族的规矩困锁;我也想过你或许受云清池伤害太深,从此不愿同任何人成婚……”   分明是锋利得仿佛能割伤人的容貌,却说出最温柔的话来。   “小挚,我只想对你说,不论怎样,我都尊重你的决定与选择,绝不强迫,会放你去。”   她收敛起了在外时的一切傲慢与锋芒,雪山一样的人,化作深深湖水,一字一顿,低声地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总会站在你身后,你在我这里,总是有底气,有退路,有余地。”   哪怕小挚的选择会伤害她,也可以。   谢挚定定地抬眸望了她片刻,道:“我若说,我不愿和你在一起呢?”   姬宴雪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缓住情绪,仍是平静答:“也可以。”   她将发抖的手指背到身后去,不让谢挚看到,嗓音听起来仍然镇定自若:   “当然,如果可能,我是希望……希望你能够考虑我的,我是很好的选择,我不觉得五州还有谁比我更好——”   似是觉得这句话情绪太过外露,顿了顿,姬宴雪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才接着说下去:   “但,如果你另有想法,也可以,我没关系。”   世人往往觉得摇光大帝会强取豪夺,其实她恰恰是最不会强取豪夺的。   不论是她的品德还是她的骄傲,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她也不会强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在身边。那样有什么意义呢?人是强留不住的。   倘若小挚不喜欢她,仍对云清池余情难忘,她不如放她离开——即便痛苦万分。   不过没关系,再难受,她也不会表露出来的。   要喜欢她,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不要再想着别人,她是如此,她希望谢挚也是同样,她不能接受一颗游离的不纯粹的心。   “你若要走,我送你离开,你要去东夷送毛驴,我还陪你去。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不会改变。”   “我不走。”   “……什么?”   “我说,我不走。”   谢挚拉住姬宴雪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像冰块一样,不由得语气愈柔。   “不是刚刚才说的吗?我是昆仑卿,昆仑卿属于昆仑山,当然也……属于你。”   “阿宴,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我不会走的,也不会离开你,你也不用担心我还在想着云清池,我早就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了……”   谢挚将姬宴雪的手双手捧住,按到胸前,想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从前之事,我没有办法,但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也再不会有别人,只是你,只有你。”   “阿宴,你相信我吗?”   她的眼睛那样清,那样诚挚,满是情意,姬宴雪又怎能不动容。   她将谢挚拥紧在怀里,谢挚也回拥住她。   静静地拥抱了很久,谢挚才听到神帝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这是最后一次离开我的机会了,谢挚,你要好好考虑。”   “以后,再想走,我可就不允许了。”   姬宴雪声音有些哑,克制又克制,还是泄露出了些许方才心中的百转千回。   谢挚笑着,眼眶却也忍不住发酸:“我求之不得,只恨你不能将我抓得更紧一些才好。”   又抱了许久,姬宴雪才舍得放开谢挚,轻抚她的面颊,仿佛在抚摸稀世珍宝,自语一般呢喃:“方才听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好想吻你,可又觉得舍不得这个拥抱,究竟也没有吻下去。好像有时候,拥抱竟比亲吻更亲密……”   回答她的是谢挚追上来的吻:“现在也一样来得及的,以后机会更多,总有一天……要……要叫你亲得厌烦才好。”她在热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喘息着说,眼眸又亮又柔。   “怎么会?”姬宴雪笑着回应:“糖吃多少遍也仍然觉得甜,不是吗?”   吻完之后,谢挚还在靠在她怀里调整呼吸,姬宴雪心中充满柔情,只觉之前的一切担忧都烟消云散,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欢喜得几乎想要在殿外奔跑几圈才好。   “小挚,我会好好追求你,该有的,一样的也不会少你。”   姬宴雪这几日悄悄寻了好些有人族道侣的神族,询问她们人族女子喜欢什么,又有什么追求的传统,也觉自己如今算是有几分心得了。   果然谢挚十分茫然:“嗯?什么是‘该有的’?”   她不是都答应姬宴雪了吗,怎么她忽然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神帝道:“不能这样,追求道侣要尽心尽力,这是神族最重视的大事之一,很多神族下山寻找道侣时,为求得心上人的喜爱,有的砍柴挑水,有的苦等数年,别人有的,你也要有,不能省去。”   谢挚终于听明白了些许,忍笑道:“那……你要如何追求我?”   “我这几天问了一些神族,也查阅了许多书籍,总结起来,要讨人族喜欢,似乎无非也便是鲜花珍宝,甜言蜜语,如玉美人,这些东西。”   “鲜花珍宝,昆仑山上应有尽有;美人的话,我自己就是。这两者都不是问题,只有甜言蜜语……”   姬宴雪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像思考一件关乎五州的大事一般审慎认真:   “说实话,我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是甜言蜜语,大概就是……讨你欢心的话吧?”   说着姬宴雪又有些沉吟:“但我自降生以来,从未试过怎样讨人欢心,或许会有些不称意。”   “所以,”她宝石般的碧绿双眸望向谢挚,“你得常告诉我感受才行。”   谢挚忍俊不禁:“哪有人会自己管自己叫美人呀?”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姬宴雪也太不谦虚了!   姬宴雪挑挑眉毛:“我不美吗?我觉得,不论从哪个种族的审美观念来看,我应当都——”   “很美。”谢挚眼睛弯弯,替她说完接下来的话,“非常美。”   作为那些种族中的一个,显然她也不能否认。   “……阿宴,其实,我还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   这几日,并非只有姬宴雪在反复思索,她同样也在想如何开口,将自己的全部过往都告诉她。   现在,也是时候该坦白了。   谢挚心中有些忐忑畏惧,但不论如何,也仍旧要说。   她离开了姬宴雪的怀抱,鼓起勇气:“我想告诉你……我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姬宴雪并不意外,只是疼惜地摸了摸她脖颈上的金印:“是和云清池有关系吗?”   谢挚点头:“是,但不止。”    第364章 坦白   谢挚将自己下昆仑山后的经历一件件向姬宴雪细细讲来,自己如何受封昆仑卿,入了红山书院,拜在孟颜深门下,进入圣花秘境,窥见殷商旧事,受人皇追杀,身死潜渊之下;   又如何侥幸重生,在北海行走三年余,联合北海各族发动攻城之战,杀死姜垂,解放苦难的北海巨人;   之后受狐君指点,骑小毛驴赴东夷,寻求真凰的帮助,在赤森林受白芍相救,渐生情愫,又踏入佛陀试炼,险些与白芍齐齐命丧于佛陀的心魔手中。   这一桩桩事情,跌宕起伏而又惊险万分,远在姬宴雪意料之外。   对于谢挚这些年的经历,她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猜想,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还是谢挚受云清池引诱,与她生情,实则云清池只是想用谢挚精进自己的无情大道。   两人之事暴露后,谢挚便被云清池果断抛弃,而中州尊师重道,岂能容忍西荒蛮女蛊惑仙宗之主,谢挚由是获罪受罚,心灰意冷。   却没想到,谢挚经历的远比她想象的丰富,也远比她想象的危险,几乎时时刻刻都是游走在生死边缘。   谢挚为免姬宴雪因她难过,刻意略过自己所受的危难不提,连受人皇追杀也只是草草几句带过而已,但姬宴雪又怎能猜不到她那些状若轻松的字句背后,隐藏着多少血与泪,多少痛与悲。   那些叫人闻之心惊的苦难磨折,降临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足以使得此人性情大变,自此怨天尤人,郁郁沉沦;   但谢挚却坚韧如此,硬是度过了一切痛苦与不幸,甚至还帮助了无数生灵,好端端地站到她的面前,甚至比少年时更加耀眼,像宝石一样,打磨之后,反而放出愈发夺目的熠熠光彩。   她的外在已经彻底不同了,可她的心仍与过去一样,没有分毫改变,仍是那个倔强大胆、从风沙星辰中砥砺长大的西荒少女。   至于白芍——这个来自东夷的年轻女人,同样在姬宴雪意料之外。   这白芍听起来简直一无是处,小挚怎会喜欢她?真是奇怪。   小挚喜欢云清池,她倒还能理解,毕竟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云清池那样清冷出尘的白衣仙子,再加上伪装出来的温柔耐心与层出不穷的暧昧手段,任何一个少年男女都会晕头转向、死心塌地。   至于她,固然权势、地位与容貌都胜过云清池一筹,但她性格谈不上好,太过骄傲,又缺乏耐心,说话也不好听。   姬宴雪少年时曾下昆仑山游历五州,颇有一些因她美貌而对她一见钟情的各族男女;   但那金发的神族一张口,他们那些心荡神摇、浮想联翩,顿时都会烟消云散,再不敢有任何旖旎之心。   那时姬宴雪毕竟尚还年少,远比今日更加锋芒毕露、眼高于顶——当然,在外人看来,就是盛气凌人。   这些缺点,姬宴雪自己其实也都心知肚明,她也不否认,但她才不打算改,也不在乎旁人怎样看待自己,又给自己传出了什么样的名声,只是喜欢上谢挚之后,才生出了降生三千年以来的头一次紧张焦虑。   归根结底,姬宴雪眼光太高,骨子里仍是那个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她之前屡屡对云清池表露出厌恶与敌意,一方面其实也是因为她潜意识里颇为欣赏云清池,认可她的实力,把她放在了可以与自己相比较的地位上。   但是白芍,却完全不能让姬宴雪感到任何危机。   她根本看不上她,觉得她平平无奇,小挚喜欢她也就喜欢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在乎,更不在意白芍其人。   不过年轻时的一段插曲而已,她才是小挚真正的良配。   云清池都配不上小挚,更遑论这个什么白芍了。   终于说完了自己的漫长经历,谢挚抿了抿唇,垂下眼睛,不敢看那双碧眸中含有什么情绪,“……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她在讲述的时候,姬宴雪全程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安慰与力量,刚开始谢挚还能看着姬宴雪讲,到后来讲到难过处,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她怕自己撞进姬宴雪温柔怜惜的视线里,眼圈一酸,控制不住地哭出来,更怕在姬宴雪的眼中,看到惊诧厌恶的情绪。   她也知道,神族是忠贞重情的种族,和真凰一样,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但真凰更多以痴情出名,而神族与喜好付出的真凰不同,他们的确忠贞,对伴侣同样也有很高的要求。   据说曾经有人耐不住昆仑山的寂寞,与旁人有过私情,便被神族坚决地逐下山去,任这人怎样哀求,任那驱逐的神族自己也心*痛万分,也仍然毫不留情。   甚至有人说,神族在感情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洁癖,就谢挚这么久以来对姬宴雪的观察来看,此话的确非虚。   她之前爱慕过宗主与白芍,虽然现在心中只有姬宴雪,可是阿宴,之前是从没有喜欢过其他人的,或许她会在意呢?   毕竟,有没有过恋人,到底还是不一样……   谢挚一时生出惶然无措:   若是阿宴听完之后心生芥蒂,也不肯再与她在一起,她该如何是好?她该不该像当年求白芍一样求她呢?但是,阿宴恐怕不是求能够求动的,她做了决定,谁也无法改变,那她,她也只好——   就在心中的害怕越来越扩大之前,姬宴雪拥住了她。   她感受到女人轻抚她的脑后,满是疼惜爱怜。   “这一路走来,真是辛苦你了,小挚。”   “我没有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事,受过这么多苦楚,对不起,我当年应该再为你留一道神识护佑才是……”   “你知道吗?我很为你骄傲,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我绝做不到你那样好。”   姬宴雪心中激荡难休,难以抒发,除过将谢挚抱得更紧,不知该如何表达,心疼之外,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欣赏与爱慕。   爱她可爱,怜她苦难,也敬她品格,重她作为。   谢挚在北海所做之事,正是她自少年时所向往。   就算她现在初见谢挚,还没来得及对她生出爱情的喜欢,也会对她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欣赏——她欣赏这些怀揣着理想的善良勇敢的生灵,一如多年之前,她欣赏那位温雅宽容的渊止王。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小挚,五州的昆仑卿上,是最了不起的。   “还有佛陀,早知他会伤你,当年我就该将他杀死才好。”   姬宴雪当年实则手下留情,并未下死手,否则佛陀焉有活命的可能?   姬宴雪之所以不杀佛陀,是因为佛陀在东夷备受尊崇,堪称信仰的高塔,佛教更是扎根四处,极尽繁荣,若是杀了他,恐怕东夷有要大乱。   为稳定计,姬宴雪没有伤佛陀性命,只是重创他而已,估摸着给他留下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教他再也不敢西渡,便停手了。   却没想到,这一时之念,竟然给小挚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没事的,你当年若真杀掉他,才是不好,东夷需要佛陀,需要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信仰。”   谢挚眨去睫边泪意,也抱住姬宴雪,全身放松下去,这下任何担忧都没有了。   真没想到,坦白之后,她之前想象的一切可怕后果都没有发生,阿宴还是喜欢她,爱她,甚至还更欣赏了几分。   享受了片刻亲昵与温情,谢挚还是忍不住问:“阿宴,你……对我和白芍之事,竟毫不在意么?”   姬宴雪这才想起来白芍,哼,此人连名字也平平无奇。   “不在意啊,那些过去之事,我为什么要在意?那样只能徒增烦恼猜忌。”   “可是,我听说,神族最是忠贞……”   姬宴雪握住谢挚的手,打断她的犹疑:“你不必想这些,忠贞是指我对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在你心里,难道这样不可靠?我总不能跑到过去把你们分开——虽然我其实很想这样做。”   神帝的目光又柔下去,含笑道:“当然,你以后也要好好喜欢我才是,只许喜欢我一个。”   她终于又显露出了一些骨子里的强势霸道,但谢挚已经不像少年时那样讨厌,只觉得她可爱。   若是旁人知道谢挚竟然会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摇光大帝,必定会万分惊诧,但是谢挚才懒得同他们说话。   他们都不知道,姬宴雪会在不高兴时拂袖而去,察觉到她跟上来之后,又会悄悄放慢脚步;   听到她夸太一神的生命符文,她还要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其实也很不错,只是母亲不让她用;   动不动就吃醋,又很好哄,只需要一句软话,或者一个吻,就能看到她浑身锋芒尽去,眼里绽出笑意。   这难道还不可爱吗?谢挚真觉得,姬宴雪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   就像一头危险的狮子,别人只看到她锐利的爪牙,只有她知道,这狮子的爪垫是那么柔软无害。   同样,也只有她知道,姬宴雪的唇吻起来是什么感觉,摇光大帝解下长裙之后,肩颈是多么好看。   谢挚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当然,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摇光陛下之后,谢挚哪还能喜欢得上旁人?”   她特别懂该怎么对付姬宴雪,简而言之就是三个字:顺毛哄。   果不其然,就见那骄傲的神帝忍不住微微抬起下巴,却又尽量掩饰自己因为心上人的夸赞而生出的得意,谢挚想,若是她真是一只大猫,此刻必定连胡须都高兴地翘起来了。   “本尊想来也是如此。”   过了片刻,姬宴雪又道:“我可以问问吗?白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不出来小挚为什么喜欢这个白芍,或许,此人只是看起来不足一提,其实暗有玄机,另有别的法子讨小挚喜欢?   那她必须得学习一番,好知道小挚的喜好才是。   不如云清池温柔也就罢了,她绝不能让白芍再比下去。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会有此问,倒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依姬宴雪的性子,是不会对白芍有什么兴趣的。   ——但是这又叫她怎么说呢?   若如实说,那便是白芍温柔正直,纯粹良善,待她也好,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痴气;   但这样讲,必定又会惹得阿宴不开心,可是,她也无法说谎,凭空污蔑白芍……   一时之间谢挚颇为踌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   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姬宴雪却忽然道:“算了,不必说。”   “我知道,你一说,我必定会生气,所以还是不听为妙。”   “阿宴……”   谢挚的心又提了起来,盯着女人的面容看,怕她不高兴。   姬宴雪握了握谢挚的手,要她安心:“不要多想,我不是对你生气,小挚,我并不介意从前;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为她放弃你而生气,如此而已。”   她珍惜小挚尚且来不及,那个白芍竟然敢将小挚从自己身边推开,伤她的心。   不过,她也应该感谢白芍,若不是她犯蠢,小挚又怎会与她再相遇呢?   谢挚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其实,她也算不上放弃我,只是想静一静,要我再等等她而已……”   “现在想来,我也有错。我那时……情绪也不好,她话一出来,只满心觉得,白芍也要像宗主一样抛弃我了,我也实在是……等她不住。她修为尽失,又要重新修起,这也是我害的她。”   “归根结底,终究还是我……对她不起。”   她有些恍惚地喃喃道。   姬宴雪不喜欢听谢挚这样说,正要反驳,人族女子神色脆弱迷惘,依偎过来,将头枕在她的锁骨上。   她本能地抱住她,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谢挚靠得更舒服一些。   抓着姬宴雪胸前的衣料,谢挚轻声道:“阿宴,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别骗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我了,同我说一声便好,我不会纠缠,自会离开。”   她顿了顿,迟疑一下,又小声补充:“……其实骗我也可以,只要瞒着我,别叫我知道,我……也可以的。毕竟,我一直都不聪明……”   她正说着,神帝忽然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次与之前都不同,稍微用了一点力气。   疼痛令谢挚回过神来,小小地“呀”了一声,茫然地抬起脸,满眼写着“你做什么要忽然捏我?”   “不要这样说,小挚。”   女人的唇却又落下来,温柔地亲吻她方才被捏得发红的地方,“我不喜欢。”   在贴近的碧眸中,谢挚看到极认真的神色,她心头一动,正要软声答应,说自己绝不再说了,姬宴雪又吻了她一下,“但是你要明白,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才不说,而是因为,你说的完全不对。”   “你没有对不起白芍,你赠给她的大道气运,价值之高,偿还什么也足够了,又将她送到真凰的涅槃池中,那池子非同凡物,极是珍贵,她再铸道宫,远比她之前的要完美,第二次修行,将会比之前更快、更容易,基础也更牢固。”   说到这里,姬宴雪又有些醋——小挚对这个白芍这样好,她居然还敢不珍惜……   但现在要紧的是开解小挚,其他的留待日后再说也不迟。   “等她再重回昔日境界,那可就绝非之前的实力了。现在已经过去五百年,我想,她应该都登仙王境界有许多年,在东夷声名远扬了。”   如此一来,这人必定还在想着小挚,不成,她得想个法子让她死心才好。   虽然知道小挚不会变心,但遥遥万里之外,东夷有个女人在惦记她的妻子,还是很叫姬宴雪不快。   “至于你说的后面那些,更是傻话。”   “天地为证,姬氏摇光不会骗你,也绝不许你离开。”姬宴雪极郑重地道,竟是用了神族姬氏的名义。   “你是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的,我也会是你的妻子……神族的史书上,要以帝后来称呼我们,神族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宴雪此生,就认准了你一个,你要是走掉,我如何是好?”   “我只能半夜想你想得掉眼泪,但还不能叫别人看出来,否则我该多么丢脸?”   神帝蹙着眉,用了自己最柔软的语气。   她这样凌厉的容貌做出这样委屈的神情真是违和,但是也——怪可爱的。   向来强势的人软下身段,更是格外叫人难以拒绝。   谢挚明知道她在故意装可怜,也还是忍不住被逗笑,心中却知道姬宴雪说的话并不假,暗暗心疼起她描述中的那个姬宴雪。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方才的感伤全忘掉了,就开始翻旧账:   “你哪里没骗我?之前明明知道成神就会死,你却一直不同我说,这还不是骗?”   姬宴雪果然有点心虚:“那只能算瞒,如何是骗?而且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谢挚得寸进尺:“那以后瞒也不行。”   “好吧,自然全听昆仑卿上的。”   “什么?全听谁的?”谢挚装没听见。   姬宴雪笑,明白谢挚是要听好听的,顿了半晌,才柔声道:“全听……本尊道侣的。”   “你还答应白芍,要送她世上最好的剑,这承诺要怎样完成?”   世上名剑何其之多,太一神的魔莲剑,云清池的龙骨剑,姬宴雪的破军剑,都很出名,注定要被所有时代的生灵共同铭记;   但现在,这些名剑里只有破军剑还完好无损,若说世上最好之剑,自然就是它了。   难不成,小挚要将她的破军剑送给白芍?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送给小挚,那当然自无不可,但她可绝接受不了把自己的剑送给白芍。   还好谢挚没有将她的破军剑送出去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将太一神的断剑,和龙骨剑的残刃铸在一起呢?那样的话,岂不是很好?”   这真是个大胆的构想,连姬宴雪闻言都愣了愣。   她沉吟片刻,思考着可能性:“这……理论上确实不错,但实际恐怕很难办到。”   姬宴雪从小喜好炼器,于此道研究很深,并不逊于巨人中的炼器大师,铸剑自然也不在话下,她的破军剑,即是她自己亲手铸出来的。   魔莲剑贪婪无知,亦正亦邪,龙骨剑狂放桀骜,刚猛霸道,将这两把性质完全不同的断剑铸造融合在一起,这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在炼器史上更是从未有过可以参考的先例;   但姬宴雪细细想来,又觉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甚至隐隐有些被挑动兴趣之感——这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只是若要如此,对铸剑师挑战极大,必须得同时能压服魔莲剑与龙骨剑才行。   ——而这人,除了她本人之外,还能有谁?   姬宴雪愿意铸这剑,但却不愿意给那白芍铸。    第365章 铸剑   “那么,你打算请谁来铸?”姬宴雪问。   说到这个谢挚也是无法:“大概得在五州里找找了,我们可以放出消息,请人寻找,毕竟,我也不认识什么铸剑大师……”   若是布鲁爷爷还在就好了,他爱剑如命,平生最大的乐趣与喜好就是炼器,一定会很乐意帮她试验。   只可惜,北海现如今早已脱离五州,成为星星海中的一员了。   想起北海的大家,谢挚心中也是一阵伤感。   不论是面冷心热的眼睛婆婆,还是那贪吃爱玩的大狗饕餮,谨慎智慧的霜狼首领,坚韧倔强的巨人阿赤玫,人参娃娃,英招王,八骏……   那些在记忆里鲜活生动的朋友们,她今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大多是生离,怅然之余,她仍能祝愿他们接下来的路平安顺遂;可是有的,却是死别,让她余生也不能释怀。   眼睛婆婆和饕餮,为了守护北海,都死在了五百年前,甚至尸骨无存,她连一个吊唁的地方都找不到。   五州已经忘记了他们,甚至北海也早已脱离了五州,不再属于故土,只有她还记得,曾有巨人为她拍着圆鼓,沙哑的歌喉唱响本族的古老史诗,碎星天马的汗珠流下来像飞溅的星星,霜狼的皮毛在冬天会像雪一样莹莹发亮。   “不,小挚,你忘了一件事情。”   姬宴雪又露出了往常的神情,带着点对世间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傲慢笑意,半倾了身体,循循善诱道:   “——有一个现成的铸剑大师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拜托我呢?”   谢挚当然知道姬宴雪炼器技艺高超,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完全没想过要请她帮忙,从一开始就排除了她。   毕竟,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费尽心思,为伴侣之前的恋人铸剑的,姬宴雪肯陪她去东夷为白芍送剑,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不是常人所能做到,谢挚并不敢期望她还能再帮白芍铸剑,那样对姬宴雪来说也不公平,太委屈了她。   她也不打算请姬宴雪帮忙,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就算姬宴雪再不情愿,也会答应,而她不想那样。   谢挚再了解姬宴雪的性格作风不过,虽然姬宴雪并没有将心中的评价说出口,她也知道,她必定对白芍印象颇差;   如果说她对宗主是厌恶与敌视,那对白芍便是完全看不上眼,更遑论她和与谢挚有之前那一层关系了。   所以听到姬宴雪竟然主动开口,谢挚才会愕然:“你……”   她惊讶地看了姬宴雪半晌,发现她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竟然愿意么?这剑是要送给白芍的……”   “我知道。”   “那你还……?”   姬宴雪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当然是不想给她铸剑的;我炼器只是出于喜欢和乐趣,一直都很随心所欲,也从不帮别人铸炼什么。”   旁人怎能使唤得动摇光大帝?天底下,也就只有谢挚有这个权力了。   她其实不想给除了自己和小挚之外的任何生灵铸剑,她费尽心血铸的剑,他人岂配持有?   “但是,这项任务,现如今的五州,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完成?”   这句话听起来狂傲,实则也是实话。   ——除了姬宴雪之外,再无旁人,能将这把与众不同的奇剑锻铸出来。   谢挚不懂炼器,但姬宴雪如此说,必定就是真的了。   “这我之前却没想到……看来将两把断剑铸在一起,的确是艰难万分,我也是不了解炼器,才敢大胆幻想,如此妄言。”   谢挚上前一步,拉住姬宴雪的手,认真道:“阿宴,我没有想强逼你的意思,我不想你勉强,若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不铸了。那个构想我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或许我们之后还能再找到别的好剑,也无妨的。”   姬宴雪却似另有他想,没有做声。   她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只要把剑交给白芍,你与她,便从此再无牵连了是吗?”   谢挚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牵连了。”   分开就是分开,再也挽回不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会与白芍再拉扯不清;更何况,她现在喜欢姬宴雪。   说实话,谢挚如今对白芍的感情相当复杂——当然不是余情未了,她喜欢一个人,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容不得旁人在心间;但是说厌恶白芍,她又如何能厌恶得起来?   毕竟白芍不论品行还是待她都极好,就算两人分开时闹得颇不愉快,谢挚也仍然不能说出她什么坏处,抛开别的不提,白芍本身也是谢挚会欣赏结交的那种人。   现在想起白芍,仍能在她心里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但这涟漪已不是悸动,与爱情无关,也不是刚与白芍分开时心中常常泛开的疼痛懊悔,只是一点……说不清楚的淡淡怅惘。   她们走到这种地步,也是命运使然。   白芍没什么不好的,她哪里都很好,只是她不好而已。   她们遇见的时机……也不对。   姬宴雪道:“那么,我铸这把剑。不过铸不铸得出来,我也不能保证。”   “阿宴……”   谢挚还想再说什么,姬宴雪止住她,温声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挚。”   “我没有勉强自己,其实我对你的想法也很感兴趣,”姬宴雪感叹地道:“大概只有你才能提出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以一试。”   “……真的吗?你真的感兴趣?”谢挚有点怀疑地小声道。   不会是姬宴雪为了安慰她,哄她的吧?   姬宴雪笑道:“那还能有假?世上有谁能勉强得了摇光大帝?若我不愿意,谁能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又正了神色,不忘强调:“不过要说清楚,这把剑我是铸来送给你的,不是送给白芍;至于你送给谁,那是你的自由。”   这点真,她还是要较的。   谢挚定定望了女人片刻,投到姬宴雪怀里去抱住她,蹭蹭她的脖颈。   “阿宴,你真好。”   任姬宴雪怎样说,归根结底,她也还是为了她才接下这项任务,她总要感谢她。   “就这样感谢吗?”姬宴雪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她很理直气壮地将脸侧到谢挚唇边:“至少也要亲一下吧?”   姬宴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要夸奖的气息,谢挚便笑着在她脸上亲一下,忍不住又亲一下。   “第二个是给你的奖励,怎么样?”   。   第二日,姬宴雪便开始准备铸剑。   摇光大帝铸剑,从来不许第二个生灵在场,哪怕她母皇在世时也不让看,但谢挚问她能不能旁观时,神帝却很高兴地答应了。   其实姬宴雪本来颇有点苦恼:   若是铸剑,就要投入许多时间精力,她便好久都不能陪在谢挚身边了。   她们才刚重逢不久,每时每刻,她都想珍惜,不愿和谢挚分开。   铸剑是一项辛苦而又枯燥的工作,若是对其没兴趣,便会很无聊,姬宴雪并不打算让谢挚陪她,心中也有些遗憾不能与谢挚待在一起。   却没料到,谢挚居然主动询问她能不能在旁观看,她当然是再愿意不过了。   其实谢挚也有自己的原因——她也不想和姬宴雪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和阿宴待在一起时才能安心,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两个人各自忙自己的事,也不说话,一抬眼看见专心致志的姬宴雪,她心中便生出一股子安然幸福。   此外,她对炼器其实也很好奇,也很想看看铸剑时的阿宴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定也很好看、很叫人心动。谢挚想。   神帝有一间专门用来炼器的石室,姬宴雪陪着谢挚走进去,其内和姬宴雪的寝殿一样,也是随性堆着许多材料与图样,还有散乱的不知名器皿,不过并不叫人心烦,称得上乱中有序。   谢挚只觉眼花缭乱,她觉得自己如今也算得上是博闻广识了,但是一一瞧过去,认识的东西竟然总共也没几个。   她捧起一块黑黝黝的墨色精矿端详:“这是……沁石么?布鲁爷爷跟我说过,它磨制后的粉末,洒在火焰里,可以增加炼器成功的几率。”   “是,”姬宴雪随手递给她一块发着五彩光的晶石,让她拿着玩:“我这里还有很多,都长年累月在神族的仓库里积灰,因为我炼器才翻出来了。你若是喜欢,随便去拿,不用问我。”   “这些东西,都是神族从上古时代积攒下来的宝物遗存,虽然在夺运之战中毁去了大半,但保留下来的这些,也足以使当今的五州震撼了。”   谢挚感叹道:“确实令人目不暇接……”   这里的好多东西都几乎在五州绝迹了,只有在最古老的书卷中才能得见,没想到就这样被姬宴雪毫不在乎地乱放着,若是布鲁爷爷看见了,估计牙都能咬碎——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心疼羡慕得。   阿宴可真是从宝物堆里长大的……倒也难怪她眼光高。   若是她一生出来就是如此,她一定也什么都看不上。   谢挚偷笑了一下:不过,阿宴眼光再高,却还是喜欢上了她这个西荒蛮女。   ——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谢挚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过她没有分毫认祖归宗的打算,她永远还是白象氏族的女儿,是大荒的孩子。   听惯了别人叫她“西荒来的小蛮子”,她也习惯管自己叫蛮女了,甚至还有点骄傲。   姬宴雪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像那价值连城的晶石与一块土石无异。   “其实这并算不上什么,只是万年来神族一直住在昆仑山上,也没有地方能用得上它们,这才显得多。”   “神圣种族里,最富有的还数真龙和狐族。狐族富有,是因为喜欢做生意,他们最为弱小,所以总是缺乏安全感,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留后路;   而龙族则是因为生性喜好囤积,他们喜欢亮闪闪的一切,是神圣种族里真正的收藏家。”   “至于真凰,就清贫多了。我听说他们喜欢收集书画和奇花异草的种子——你知道,鸟儿都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永远和草木分不开。”   姬宴雪一边说着,一边挽起长发。   她平时在昆仑山上习惯散着头发,或者用一段绿锦将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而炼器时需要干练,便不能如平时那样随意,连袖口都束紧了。   谢挚从未见她如此打扮,有些新奇,不由得盯着她看。   姬宴雪刚好抬起眼,对上谢挚的视线,笑意便浮出来。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被抓住了……   谢挚一窘:“在看……当然是什么好看看什么了。”她有了底气,连声音都扬起来一些,很为自己的灵机一动得意。   姬宴雪笑容更盛,她终于挽好了长发,轮廓鲜明,碧眸璀璨,愈发显得姝艳,自语般地道:“我一直知道我很好看,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妙用,能让你一直看着我,实在很好。”   “小挚,你去旁边坐着休息吧,那里有些小玩意,都是我小时候做的,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拿着把玩解闷,也可以随时出去,不必管我。”   姬宴雪都给谢挚安排好了,她怕谢挚看自己铸剑看得无聊,还特意找出了自己小时候制作的玩具。   不过,她只是单纯享受这个制作的过程,做完就丧失了兴致,会将它们随手撇到一边去,没想到今日却能发挥余热,给谢挚玩。   谢挚听她语气简直像在嘱咐小孩子,有点想抱怨,话到嘴边又想起来,在姬宴雪面前,她可不就是小孩子?   姬宴雪都活了三千多岁了,真要论起来,她是和……夫子一个时代的生灵呢。   谢挚扫了一眼那些小玩意,有版画,有印章,有晶莹剔透的玉壶,有一只木麻雀,一拨它的尾巴,它就像活过来一般四处蹦跳,口中还啾啾有声;   还有一副工艺特别精致的小棋盘,棋子只有米粒大小,也不知道姬宴雪那样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是怎么耐住性子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光是想着小时候的姬宴雪认认真真地拿着刻刀,整天跟一堆木块石头较劲,谢挚就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化了,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软下来。   “知道啦。你不用担心我,好好铸剑就行,平日里怎样,今天还怎样,我陪着你。”   姬宴雪笑着看了她一眼,将魔莲剑和龙骨剑的断剑拿出来摆在面前。   她往日习惯了一个人炼器,本以为谢挚今天在旁多少会有些不习惯,没想到竟觉得很适应,仿佛她天生就应该在那里似的,非常自然而然。   “龙骨剑的残刃不成问题,龙气我也可以驯服,只不过还需要将它再打磨薄一些。”   姬宴雪仔细地比对了一番,宽度和长度都要做些调整,不过这都是小节,无须在意。   她抚上龙骨剑刃,其上缠绕的龙气化作一条小龙,凶猛地飞出来咬她手指,又被姬宴雪随手弹散。   “至于如何令它们融合,我想,关键还在这枚种子上。”    第366章 雪洞   “你准备怎么做?是要在火焰中锻炼它么?”   谢挚还在这里发现了许多神族储藏的火焰,有的冰蓝,像一簇簇的冰晶,有的像纸一样苍白,有的盛开如莲,焰层似重叠花瓣。   火焰自然也分等级,最为珍贵的便是天火和地火,分别来自天穹与地底,一般会被修士当成自己压箱底的攻击手段——当年谢挚与姜垂对战时,他便曾从口中喷出一道天火,险些烧尽草原。   不过在神族的仓库里,这些珍贵的天火简直遍地都是,无足为奇。   谢挚不了解炼器,更不了解铸剑,她只知道,炼器最为关键的便是火焰,据说有的名匠对淬火的水质要求也很高。   她也见过铁匠打铁,那么类比到修士铸剑之中,大概就是把一段金属放在天火中捶打……?   她在周围找了找,果然在姬宴雪手边发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亮银锤子,忍不住瞧了一眼姬宴雪的衣服。   铸剑时相当炎热,为了方便,铁匠们往往会穿得十分清凉,男子裸上身,女子也只会穿件小褂,至少要把手臂露出来。   阿宴她……待会也会如此吗?   谢挚在脑子里幻想出姬宴雪挽起衣袖,全神贯注地举锤锻剑,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来,那手臂也像是冰玉所铸,骨肉匀亭,肌肉时而舒展,时而收缩,每一下动作都是美与力的结合,不像在锻剑,倒更像一种圆融的舞蹈,击铁声便是应和的乐音;   精致的面庞被火光映得发红,金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脖颈上,却顾不上擦拭,在下巴上坠成将要滚落的汗珠……   她正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画面中不能自拔,脸颊和心一起渐渐发烫,一时连姬宴雪唤她也没听见。   直到女人走过来,诧异地抚她额头:“脸怎么这么红?这里也不热啊。”   谢挚回过神来,脸腾地一下更烧:“没,没什么,我没事,不用担心。”   若是被姬宴雪知道,她方才在幻想她的身体……那就太丢人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还是因为……姬宴雪太好看了。   五百年前的惊艳印象至今还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不能忘怀,时不时便晃出来兀自摇曳一番,扰得她心头发痒。   若是能再吻一吻那肩膀就好了……   偏偏这几天姬宴雪顾念她初醒不久,身体滞涩,夜间总是渡入仙力为她认真调养,神色专注,举止端正,没有半分绮念;   倒是她,每次被女人按着手腕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姬宴雪挂心于如何铸剑,倒没发现谢挚的细微异样,探了一下她身体,确定她无事之后,便放下心来。   她解答谢挚的疑问,指尖挑起一团冰蓝天火,道:“通常来说,铸剑都要用到火焰,不过这一次却不需要,这是因为,魔莲剑和龙骨剑的材质都很特殊。”   “特殊?”   那团天火调皮地舔舐女人指尖,却伤不到姬宴雪半分,谢挚答应着,其实大半心神倒随着这*团天火去了,目光落在姬宴雪的手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它的跃动而跃动。   阿宴的手也很好看……   天火性情暴烈,难以驾驭,在姬宴雪手间倒是分外乖巧,如同朝见自己的君主,不敢有丝毫放肆。   “是。寻常兵器,大都是金属材质,所以才要经火焰锻制,但是魔莲剑本是一团星火,而龙骨剑则是一段骨骼,自然不能以常法锻炼。”   ——那么就是说,阿宴不用换衣服了?   真是可惜,谢挚遗憾地想。看来她暂时只能在脑海里幻想一下姬宴雪锻剑的样子了……   就像小剑仙吕射月的惊芒剑,也不是金属,而是一截天然形成的雷击木,自然也无需火焰锻造了。   “星火难以控制,没有形状,容易逃脱逸散,据我观察,太一神似乎是在用这枚种子镇压它,这才使得它凝固成了剑刃。”   “我有一个初步想法,或许可以将这种子取出来,之后我用生命符文重新将星火活化,它便又会燃烧喷涌,这时立即将龙骨插入其中,再封以莲种定型,应当可成。”   “只是也有风险——若是我稍微控制不当,龙骨就会被星火焚烧殆尽,这个度和时机很难把握,但是机会却只有一次。”   谢挚细一思索,也觉可行,她也相信姬宴雪炼器的经验和判断。   “没事,我可在旁助你,那枚种子便由我来取放,它很害怕我呢。”   谢挚面带笑容,说得轻松,毫无芥蒂,姬宴雪倒是忍不住心间一痛——她也知道,谢挚因为这颗莲种吃过多少苦。   她温声道:“好,我们商量一下步骤吧,免得之后出错。”   两人商量了许久,终于定下来一个计划。   姬宴雪很放松,而谢挚是第一次参加炼器,虽然只是助手,但也颇为紧张,拉着姬宴雪天南海北聊了不少。   谢挚问及姬宴雪为什么喜欢炼器,姬宴雪笑了笑,道:   “其实也是意外。当初,连母皇都没想到,我会对炼器感兴趣。毕竟在世人的眼光里,炼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怎么高贵体面,不符合神族的身份。”   炼器师在五州从来算不上什么好职业,不仅环境恶劣,劳神耗力,还整日与火炉作伴,总是灰头土脸,只有技艺最高超的炼器大师,才能得到尊重。   比如以炼器出名的北海巨人,他们粗糙的双手能打造出最锋锐的兵器,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没有人陪我,只好自己陪自己玩。我那时候常常想,要是能有人陪我说说话,一起看日出就好了。我想要一个朋友……但是朋友,好像是只有书本上才能出现的字眼。”   姬宴雪垂下眼,淡金色的睫毛长而柔软,并看不出什么落寞抑或怨恨,平静得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母皇对我期望很高,她让我的生活只剩下读书和修行,我理解她的忧虑,也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要求严格,但我……还是很孤独。”   “所以我想到了炼器。我想,是不是可以造出一个木人或者石人,然后用生命符文来使它活转呢?这样,它就可以陪着我了。”   姬宴雪转过头,对谢挚笑道:“至于铸剑,倒并非我本意,只是顺带为之而已。”   “铸剑只是属于炼器下的一个小分类,我顺便学习了一番,用我降生时相伴的陨铁练手,锻出了破军剑;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   “之后我大受鼓舞,又刻出了石人——就是你曾见过的那一个。我将它造得很巨大,因为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   “生命符文果然强大,我看着那石人在我面前睁开眼睛,当时真是开心极了。我想,从今以后,终于有人可以陪着我,再也不寂寞了。”   “不过可惜,最后,还是被母皇发现了。”   “我从未见母皇发过那么大的火。她是一个……很严肃的人,生气时也很吓人,她一生气,所有神族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但是我小时候,却敢跟她对着干。”姬宴雪说着,竟还有些骄傲。   “母皇令我将石人扔下昆仑山去,我们神族有祖训,生命符文不可以随便动用——尤其是我这种小孩子的理由,便更显得荒唐了。”   姬宴雪笑着摇摇头:“但我不听,和她大吵了一架,周围的神族战战兢兢,想拦也拦不住。”   谢挚摸上神帝的手背:“然后呢?你母皇她……惩罚你了吗?”   “当然,犯了错就要受罚,不如此怎能为神帝?”   “见我不听话,母皇更加生气,喝问我道,‘你忘记太一神和祖训了吗!’之后罚我禁闭三年,我的石人终究也没保住,也被丢下昆仑山了。”   神族禁闭的地方在昆仑山坳处的一个雪洞里,这是非常严厉的惩罚,通常只有对犯错最严重的神族才会使用;再严重,便是要被逐下神山了。   谢挚心疼起来:“你那时很小吧?”   那么小,阿宴的母亲居然舍得如此重罚……   像她小时候,族长一直都很宠她,她完全想象不到姬宴雪幼时的生活会是这样。   姬宴雪宽慰地道:“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我也记不清了。”   “当时,有好多姐姐都为我求情,给我递了台阶下,让我只要认错求饶,便能免去禁闭,改成别的惩罚,母皇似乎也有些动摇;但我自始至终绝不认错,自己站起来走进了雪洞里。”   “后来听说,母皇那次真是被我气坏了。我们母女俩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总是针尖对麦芒,她对我严厉挑剔,我心里鼓着劲,便要样样做到最好,让她无话可说才好。”   “我年纪小的时候锋芒毕露,也很叛逆,总是不听她的话,惹她生了不少气,直到她最后去世,也没能完成她的心愿,给她带回来一位道侣瞧瞧。”   姬宴雪温柔地看着谢挚,道:“若是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也一定会很喜欢你,我们俩看人的眼光其实很相像。”   “之后有空,我们一起去拜祭母皇吧?我也很想……见见她。”谢挚轻声道。   听到谢挚和她一样叫“母皇”,姬宴雪目光更柔软了几分。   “好。”   “在雪洞里禁闭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   姬宴雪犹豫了一下,才道:“也还好,就是冷极了,又一片漆黑,无法视物。里面设有阵法,可以封锁修为,进入之后与凡人无异,据说很多神族被禁闭三年后,出来甚至会眼盲,有的还会神智不清。”   “大概这也是我母皇最后似乎面有悔意的原因吧,她却没想到,我谁的情也不领,竟直接自己走进去了。”   “禁闭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我在里面一直诵记之前读过的书籍,竟然也不是很无聊,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气,要叫母皇后悔不可。”   “终于忍过三年,母皇和许多神族都在外面忧心忡忡地候着,怕我废掉了,但我没有。”   “我像三年之前一样走出来,故意和所有人打过招呼,唯独不理会母皇,母皇站在一旁,我看见她神色复杂,又惊喜又后悔,又惭愧又愠怒,却无法说什么。我当时心里真是得意极了,心想我总算也没有输。”   这听起来确实会是姬宴雪的想法,谢挚忍俊不禁道:“当你的母皇,一定很头疼……”   姬宴雪挑眉道:“不是该骄傲吗?毕竟我这样厉害。”   谢挚笑得更止不住,伏在她肩上道:“一半一半吧。”   如此聊了许久天,谢挚紧张全无,直到姬宴雪取出两把残剑时,心才缓缓上升。   “别担心,有我在,不会出问题的。”   姬宴雪敏锐地察觉了谢挚心中的不安,抬眸笑道;“一切按我们之前的计划来就行,难道你不信我?”   “怎么会?自然是信的……”   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己不熟练,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给姬宴雪平添麻烦。   “那么,好好看着,不要多想,到时候听我指令即可。”   姬宴雪将魔莲剑握在手中,生命符文缓缓渡入剑身。   凝固了万年的星火开始一点点活化,变得躁动难安。   “可以取了。”神帝提醒。   盯准时机,谢挚眼疾手快地从逐渐流动的金剑中捏出莲种。   她手刚缩回来,魔莲剑便完全活化,整个儿燃烧起来,如它刚坠落地面一般汹涌。   姬宴雪蹙眉:“得再等等,它现在太亢奋了。”   若是这时插入龙骨剑,即便龙骨坚韧无双,也有被焚毁的可能。   一个出色的炼器大师必定也精通控制火焰,如同受到安抚,那暴烈的星火在姬宴雪手中渐渐变得平静柔顺,终于稳定下来,只有外层的火焰还在不住颤动。   谢挚心中惊叹:姬宴雪对星火的控制力,甚至比太一神还要强……   她记得太一神握着这把剑的时候,这团星火可远比现在躁动,看来强大如太一神,也有她不擅长的领域。   是时候了……   姬宴雪操控着龙骨剑,将它一点一点,缓缓放入流动的星火当中。   这是本次铸剑的关键环节,也是最难的一部分,姬宴雪必须控制得极其精微,观察也须极仔细,任何一点走神、一点判断失误,都会功亏一篑。   星火稍强一些,便会将龙骨烧得开裂;但是若是稍弱一些,龙骨如此坚固,也无法融入剑柄之中。   总而言之,一切都只能依靠姬宴雪的判断与经验。    第367章 祖庙   姬宴雪一手持魔莲剑,一手持龙骨残刃,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暴烈的星火,屏息凝神,动作极轻极缓,牵引着它分成两股,避开龙骨。   龙气察觉到星火在旁,想要凝聚成小龙瞠目威慑,但在神帝的镇压下,竟无法动弹,龙气也只能蛰伏。   更困难的是驾驭这无比活跃的星火,让它既要活泼,不能凝固,又要静默,不能损伤龙骨,这是两个完全矛盾的要求,对炼器师来说更是极大的挑战。   谢挚看到,姬宴雪甚至打开了大观照瞳术,神色凝重,浑身都有碎星闪烁,她也是空前重视。   龙骨一点点地向下送去,星火好奇地想去舔舐,却又在神帝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地勉强保持静止。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扁长,近乎静止,只有姬宴雪瞳孔上的星火倒影还在微微颤动,谢挚连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只怕影响到她。   随着细微的一声响,龙骨终于被完全送入剑柄,没有受一点损伤,星火如同脱缰之马,几乎在同时便迫不及待地喷涌而上,窜起有几丈高。   姬宴雪急声叫了一声:“小挚!”   这是她们开始前约定好的指令,谢挚需要在听到时立即将魔莲种子送入星火镇压,但姬宴雪低喝出声之时,已经伸手抓住谢挚手腕,手掌完全覆盖住谢挚的手,带着她将种子按入了喷发的星火。   谢挚还没回过神来,种子便已经融入星火,躁动的星火重新有了“心”,逐渐平息冷却,在龙骨之外凝结出金色的剑锋。   而她的手被姬宴雪紧紧包包着,一点也没有接触到那炽烈的星火。   “阿宴!”   但姬宴雪的手却被星火烧伤了大半,手背上灼出了大片红斑,她却还若无其事,神色都没有改变丁点,甚至还用另一只手检查了一下谢挚有没有被烧伤。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好了要我放的……”   谢挚又急又气,又是心疼难抑,小心翼翼托起姬宴雪被烧伤的手,为她疗治。   看清之后,谢挚倒吸了一口气,手臂都有些颤,倒好像被烧伤的人是自己一般。   这样好看的手,此刻却被烧出了如此狰狞的伤口……   烧伤最是难捱,这星火不是凡物,姬宴雪从前顺风顺水惯了,自降生起未逢一败,也不知道有没有受过这种伤……   “……疼吗?有没有感觉好点?”   想到这里,谢挚愈发心疼,连声音都轻而又轻。   姬宴雪的目光一直专注地落在谢挚脸上,直到享受够了谢挚的温柔对待,才浅浅一笑,道:“还好,我感觉好多了。”   “那星火难驭,喷涌而上的火势超出了我的想象,你身体脆弱,又初醒不久,不可再受伤,我没多想,便这样做了。”   姬宴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不甚在意地垂下。   “只是没想到,这星火如此暴烈,竟然连我都能灼伤,倒也不愧是太一神的剑。”   姬宴雪的肉身并不逊于龙皇,其实这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若是旁人,稍触到星火一星半点,连骨头都会烧成灰烬,她手掌在星火中进出一个来回,也只是被烧伤了一些而已。   神族掌有生命符文,最擅疗伤,一息之间即可令伤口自愈,但见谢挚如此,神帝却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就放着这烧伤不管,好叫谢挚多心疼心疼自己,也算是自己铸剑的报酬了。   这样的话,以后小挚再想起这把剑,要更多的联想到她,而不是白芍。   被人心疼,对姬宴雪来说是个非常新奇的体验——她太过强大,地位太高,性子又傲慢,旁人看她总是仰望,或许敬畏,或许恐惧,但却与亲近绝无半点关系,更遑论心疼这样柔软私密的情绪。   被人心疼怜惜,意味着要流露出痛楚与脆弱,姬宴雪当然不觉得自己脆弱,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叫人可心疼的地方,世上也没有生灵敢于心疼摇光大帝。   但偏偏她总能在谢挚眼中,辨别出心疼的情绪。   在她讲述自己为什么铸造石人的时候,在她说自己之前很孤独的时候,在她提起母皇的时候,在她说自己没有未来的时候,这个明明比绝大多数生灵都更加艰难不幸的的人族,总会长睫颤动,默默不语,眸中流露出叫姬宴雪倍感陌生,而又倍感温暖的心疼。   对她肩负的一切,姬宴雪自并不以为是负担与不幸,她认为这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并没有任何怨言;   母皇待她严厉,她更多的是想要与母皇较劲,让母皇无话可说,但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姬宴雪不是会自怜自哀之人,但是奇怪,明明连她自己都不在意这些小事,谢挚,这个在她眼里比她弱小得多、苦难得多的小姑娘,却会在意,会为她心疼。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姬宴雪很喜欢。   姬宴雪看向融为一体的新剑,它与之前比起来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可谓是焕然一新,华光灿灿,耀眼夺目。   以龙骨作为主体,其外流动着一层璀璨星火,虽与龙骨距离极近,但并未真正接触到它,而是巧妙地飘浮于龙骨之上。   而最关键的魔莲种子,正沉在星火的中心,这正是姬宴雪的巧思与手笔。   “看起来不错,不过还需要再修改一些细节。”   姬宴雪仔细端详着剑身,心中已有计划:“这里要磨短一些,还有这里也要改改……龙骨中心或许还可以凿出来一个孔洞,让魔莲种子嵌入,如此就完美无瑕了。”   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这都是一些细枝末节,姬宴雪自己即可完成,不需要谢挚再帮忙了。   “对了,你记得那个白芍有多高?”   剑就像衣物,其实也是需要量身打造的,个子高的人手臂长,自然所持的剑也比较长,反之则短一些;根据修士的战斗风格与体型不同,剑的宽厚薄厚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谢挚却不知道这层原因,懵懵地应:“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想了想,在自己头顶比出一个高度,“比我高一点,大概七尺多吧。”   五州之中,属大荒人身量最为高大,东夷人普遍纤细,个子也较矮,白芍在东夷已算高挑了。   ——没有她高,姬宴雪在心里悄悄骄傲了一下,旋即又觉得,她堂堂神族,比一个东夷人族高也是理所当然。   “那我就放心了,磨短之后,应该正适合她。”   她指腹抚了一下剑柄:“通常,铸剑师都会为自己铸出的剑起名刻字,但是这把剑不同,给它起什么名字,到时候就交给白芍考虑吧,我不会落款。”   举凡炼器大师,都会给自己的作品留下标识,姬宴雪惯用的标识就是刻一枚星星,这把剑却不打算刻。   其一是因为这剑并非由她完全铸造,她只是融合加修复而已,自然不算她的作品;   其二是白芍若见她留下标识,恐怕心中不大爽快,她本来也懒得刻,就原样给她好了。   此番去东夷,完成昔日之诺,了了小挚的心愿,小挚就也就与那白芍再无牵连了,一想到这里,姬宴雪就十分愉悦,这也是她愿意答应铸剑的原因之一。   “待我彻底完成之后,我们就动身如何?”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看起来比自己还心急,略想一想,也明白她的缘由,无奈地笑道:“好。”   其实,对于再见白芍,她心里十分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有些怕再见到她。   她预感到自己此行必定要伤白芍的心,她本意并不愿如此,可是她和姬宴雪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会令白芍伤心,也是无可奈何。   第二日,在谢挚的请求下,姬宴雪带着她去了神族墓地,拜祭她的母皇。   神族们死去之后,都会葬在冰层之下,姓名则会被供奉在祖庙当中,历任神帝也不例外。   祖庙高大肃穆,通体用冰髓筑成,乃是神族的圣地,一踏入其中,谢挚便感到一股冰寒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姬宴雪牵着她,朝前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祖庙中响起,每踏出一步,地面都会闪现星辰的轨迹,应当设有特别的阵法。   在殿宇两旁,谢挚看到许多排列整齐的牌位,粗略扫去,竟有大半都是战死。   神族的祖庙里不设香火,也没有祭品,雪山顶的日光透过精心设计的冰髓层层折射进来,如同天然的灯盏,将整座殿宇照得明亮而又透彻,行走在其间,不觉得有分毫阴森可怖,反而内心充满光明与平静。   “这是神族的光辉殿堂,神族相信,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死去的英灵会化作风雨,指引我们继续前行。”   姬宴雪转过头来望着谢挚,“我死去之后,也会葬入这里。”   谢挚悄悄拉紧神帝的手。   修士的确拥有漫长的寿命,但世间没有不死的生灵,她并不怕死,姬宴雪对自己的生死也分外豁达,但是听姬宴雪如此说,她心里还是漫开一片酸涩,竟是连想象都不能。   姬宴雪引着谢挚来到一处牌位前,取了一些净瓶中的水,轻弹三次,弹出去的水滴划出明灭不定的金色弧线,如烟花一般在半空中绽放开来,悄然消失不见,而后深鞠一躬。   “我母皇名叫元昭,号凌岳大帝,另一位母亲,在我幼时便过世了。”   她没有看谢挚,只是看着上方的牌位,语气平静。   “我对她的记忆很模糊,只听别的神族说,我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还在时,母皇并不如后来严肃,道侣去世之后,才威严日重,变得不可接近。”   “方才那个,是你们神族的礼仪吗?”谢挚轻声问。   姬宴雪一怔,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温和地道:“是,名叫弹水礼。拜祭先人时如此弹水三次,在水中灌注仙力,水滴会自己绽开,就像烟花一样金光闪闪,神族认为这样可以与先祖沟通。你想不想试一试?”   “想。”   姬宴雪走到谢挚背后,“那么,我教你。”   学着她方才的样子,谢挚手指蘸了一点净瓶的水,姬宴雪近乎是从后面半拥着她,垂下头,贴近着她的耳朵,有些发痒。   她能感受到女人美好的曲线与唇边呼出的热气,声音更是又低又柔。   谢挚有点不自然地抿了下唇,注意力有一瞬的转移。   她早知道姬宴雪声音好听,但不知道这么近距离听的时候,简直更有杀伤力……   仿佛在与她胸腔共鸣似的,她甚至好像能触摸到她嗓音的质地。   姬宴雪完全是故意的吧?她那样的人,应该是最清楚自己多么有魅力的……   “看,就像这样,”神帝轻轻握住谢挚的手腕,引导她如何控制仙力,“想象你的仙力是一条丝线,而水珠便是被丝线穿着的珍珠……”   “……然后弹出去。”   哗啦一声,水滴在空中抛出一道美丽的曲线,如同金珠逸散。   “很好看吧?”姬宴雪温声问。   “好看!真的就像烟花一样呀。”谢挚转过头,眼睛亮亮的。   看谢挚喜欢,姬宴雪静静欣赏了片刻她开心的模样,神情不自觉愈发温柔。   是很好看,但并不如眼前人美丽。   “你做得很好,这个窍门很难掌握,需要对仙力控制非常精微才能有这个效果,许多神族要练习好久才能掌握,没想到你第一次就成功了。”   “真的吗?”   姬宴雪笑,学着谢挚的语气回她:“真的呀。”   谢挚敛住笑,整一整神色,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次神族的弹水礼,对着面前的牌位长拜下去,这次行的是人族拜见至亲的大礼。   姬宴雪下意识弯腰便想扶她,顿了顿,却又没有扶,也缓缓在谢挚身旁跪下。   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下跪了……   好像上次还是几千年前,母皇因为石人大怒的时候。   姬宴雪看向身边的人族,谢挚闭上眼睛,像是在虔诚地许愿。   这样好像她和小挚在拜堂成亲一般——姬宴雪恍惚了一下。   她之前为了了解人族,读了不少相关的典籍,对人族的成婚礼仪如今也有了一些了解。   神帝落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目光在谢挚脸上流连,又望向头顶的牌位。   母皇与母亲的名字紧紧地挨着,就像生前一样相依,姬宴雪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好像她们真的在温柔欣慰地注视着她和谢挚一样。   姬宴雪低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三千多年过去了,叛逆孤独的少年时代早已远去,昔日仿佛山岳般不可超越的母皇也离世已久,满足地去往母亲身边,五州沧海桑田,她终于带回了自己的心上人,来到了昆仑山巅。   也不知谢挚在心里默祷了些什么,几刻之后,谢挚便睁开眼,又叩首一次,拉着还有点晃神的姬宴雪站起来。   “好啦。阿宴,我们走吧。”   直到并肩走出祖庙好久,姬宴雪才停住步伐。   “谢谢你愿意来拜祭我的母亲,小挚。”   胸中诸多情感交杂,难以用言语表达,姬宴雪想说很多话,但到口中时,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最终只是定定地望着谢挚,碧眸温柔,郑重地道:“从今以后,我也会是你的亲人。”   谢挚笑了,柔声道:“你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   两人走在静谧的昆仑山上,天空灰青,积雪接天,风声轻轻,只有一片晶莹纯粹的白,不一会儿就在她们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雪山清晨的空气洁净微冷,仿佛有侧柏清香,间或有一只青鸟扑棱飞走,抖下翅膀上的一层薄雪。   明明只是在昆仑山生活了几日而已,谢挚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在这里许久许久了。   姬宴雪好像格外适合行走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里,金发浅睫上落着洁白雪花,特别衬她。   谢挚玩心忽起,故意落后姬宴雪几步,像她小时候和象英玩闹一样,背着手一下一下去踩神帝的脚印。   姬宴雪察觉到了,唇角微弯,只作不知,继续向前走,就那样任她去。   谢挚低着头,玩得专心致志。   脚印忽然在前方停止了。   她疑惑地抬头去看,便撞进一双满含笑意的碧眸里,被转过身来的神帝张开双手,笑着抱在怀里。   “抓住你了。”   女人倾身吻她,谢挚尝到她唇上的丝丝凉气。   像是一朵雪花,悄悄地、悄悄地融化在她的心上。    第368章 愿望   这个吻非常温柔舒缓,没有什么姬宴雪平时惯有的侵略性,谢挚喜欢姬宴雪强势的进攻,也喜欢她温柔的对待。   来自她的一切,都叫她沉沦留恋。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总是很投入,会掌住她的腰不许她退后躲避,或者干脆便掌在她脑后,控制着一切节奏,不满的时候还会轻轻咬她,让谢挚得到疼痛的愉悦。   终于吻完,两人唇边散开团团白气,谢挚听到自己急促散乱的喘息。   抬眼去看姬宴雪,姬宴雪的眼神也有些朦胧,不复往日的傲慢清明,眼眸柔得仿佛将要融化。   她容貌本就偏秾艳,冷着脸时也难掩华光,接完吻后唇色愈红,眉目间俱是柔情,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竟又为她增色几分,比平日还美得更加动人心魄。   抵着谢挚的额头,神帝又啄吻了一下她的唇瓣,这才心满意足,舍得放开谢挚。   女人声音里带着笑意,调笑道:“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感觉暖和多了?”   是暖和多了,谢挚用手背在脸上贴了贴——不如说,整个人都烫起来了,“哪有人会用这个取暖啊……”   “但是效果很明显不是吗?”   每次吻完,谢挚总会不好意思,姬宴雪不像她,可没有分毫羞涩。   她格外喜欢趁此机会逗谢挚玩,听她软绵绵地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责怪。   “说起来你怎么这么熟练,明明你应该是才学会不久吧?”   谢挚说着又有点愤愤不平,她才是有经验的那个好不好,但是每次总会莫名其妙被姬宴雪夺去掌控权,被吻得晕头转向,难以招架。   姬宴雪闻言颇为骄傲,一脸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无师自通了,从小到大,我学什么都很快,这没什么难的,也无非便是——”   她望向谢挚的唇,忽然又笑了,谢挚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感觉她一定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   神帝“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其实和战斗颇有几分相似呢,也是一种角力,不过要比战斗有趣得多。”   她含笑的眼波瞥了过来:“至少,我没办法一直保持战斗状态,但我却时时刻刻都想吻你。”   谢挚毫无防备地被她撩动心弦,呆了好几息才慢慢反应过来,但姬宴雪已经笑着拉起她的手,心情愉快地继续往前走了,没有再逗她,只留谢挚一个人兀自消化了好半天心跳。   祖庙建在昆仑山巅的最高处,神族的防卫主要分布在山脚处,这里没有神族战士,也极少有生灵前来,连青鸟飞到此处也觉费力,只修筑了一条窄窄的小路,刚好够谢挚与姬宴雪并肩而下。   姬宴雪看起来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拨开路边一块石头上覆盖的积雪,上面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指给谢挚看。   “这条路也是我建的,有没有很厉害?”   “神族其实并用不上道路,但我还是建造了一条,一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实在是太无聊了;二是为了看日出更方便一些。”   姬宴雪脸上浮现了混合着骄傲与怀念的神色,“五州风景众多,名胜无数,但全天下最美的日出,只有在昆仑山巅能够看到。而我最喜欢看日出,小时候每天都要来看。”   “建这条路,其实也有我的一点私心,我那时想,建好路之后,去山巅更加方便,会不会有谁想要和我一道看日出呢?”   姬宴雪笑着摇摇头,倒不见什么惋惜遗憾之色:“只可惜没有。哼,她们都不懂欣赏,简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美的景色……”   “以后我陪你看,好不好?”谢挚勾住神帝的手。   “好。”姬宴雪凝视她良久,柔声应许。   其实,她也好久都没有再看日出了。   谢挚没醒来的这五百年间,看日出只能使她痛苦;那火红的跃动不再让她叹赏,只让她想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小挚却再也不能见到,那么再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没有想到,谢挚还能踏上这条她少年时一点点认真开凿出的小路,和她一起拜祭亲人。   谢挚又忍不住道:“你到底修建了多少东西啊,我本以为,你顶多就是闲暇时间炼炼器,没*想到你还凿了一条路出来。”   这和她小时候想象的摇光大帝简直差距太大了。   白象氏族离万兽山脉很近,族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昆仑山戴着白雪的圣洁山巅,像所有大荒孩子一样,谢挚也曾有许多关于神族与摇光大帝的联翩浮想,但不论哪个幻想,都与开凿道路丝毫沾不上边。   同时,谢挚也想到:   她小时候无知无觉地远望那巍峨的昆仑神山时,姬宴雪会不会就在山巅默然独立,静静地听着寒风呼啸呢?感觉好神奇……   “人无聊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我可是活了三千多年,神族的藏书号称无穷,也在第一个一千年到来时被我全读完了。”   “我没有事情可做,只好给自己安排些别的工作,也不知道你们人族怎么传出来我那么多谣言。”   一说起这个姬宴雪还是很不满,她一直觉得,谢挚之前对她印象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别说风流了,她分明连昆仑山都很少下呢。   作为那些谣言曾经的笃信者之一,谢挚心虚地笑了笑,不敢说话。   她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姬宴雪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会叫女孩子伤心的脸,任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甘于寂寞,硬是独身了三千年……   谢挚又笑着说:“我现在倒有点明白你当年打败佛陀之后,为什么还要顺便统一语言和文字了,看来每个工匠都喜欢整齐划一的尺度和工具。”   比起神帝,谢挚觉得姬宴雪更适合当一个四海为家的剑客,专理人间不平事,事了之后就高傲潇洒地拂衣而去,或者名扬五州的炼器宗师什么的。   姬宴雪呆了一下,她当时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听谢挚这样一讲,好像也不无道理。   她摇摇头,笑道:“那时五州语言文字繁多至极,不同种族语言不通倒也罢了,人族之间也诞生了许多种语言,尤其是东夷,因为地形破碎,各地隔离,有时竟然十里不同音。”   “我觉得这种情况十分恼人,于是采中州人的语言作蓝本,又加入了一些神族的音调,以此统一了语言和文字,也就是所谓的正音雅言,现今五州的通用语。”   “五州融合,究竟是大势所趋,我也只是顺手为之而已。”   “只不过,以前五州的中心在中州,以后,看来要在东夷了。”   姬宴雪有些感慨地道:“中州那个新人皇,我记得好像是叫姜契?她是既望的侄孙,行事也颇有既望之风,兼继了既望和她母皇的长处,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材,只可惜,她生错了时候,恐怕这些年日子也不大好过。”   “怎么说?”谢挚关心地问。   姜契是她的朋友,对她有很大的恩情,谢挚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最善筹谋的皇女为了救她如何前途尽毁,一朝之内被震怒的人皇废除了一切尊荣。   姬宴雪道:“裂州之战中,受创最大的便是大荒与中州,裂州之战对中州来说是纯粹的灾难,但对大荒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机遇,因为战后的中州已无力再控制大荒,大荒终于拥有了本土人牧首。”   “中州长生世家败落,人才凋零,而东夷未经创痛,发展得应该是现今五州最好的,西荒这些年也隐有独立之兆,南沼奉你的那只霉头锦鸡为神鸟,也终于不用再畏惧南沼的狼虫虎豹了。”   四周都在崛起,作为中州人皇,姜契当然不能不焦虑,甚至近些年来东夷有一种观点渐有声势,要求废除人皇称号,回归周王的时代。   梅先生?   谢挚想起来那只惜财如命的大公鸡,也忍不住一笑:“说实话,我都快把它给忘记了,看来它如今混得很不错,若能与南沼生灵互利共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仔细一想,南沼最多奇虫,还真是最适合它的地方,梅先生恐怕颇有点乐不思乡的感觉呢。   姬宴雪忽而停下脚步:“小挚,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若是既望还在,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一起叫她母亲了?”   ——但是姜既望比她还小,她们俩还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不论哪方面,她都绝不会同意的。   最多,最多不过对她再客气一些,姬宴雪在心里补充。   谢挚想了想,轻声道:“若是牧首大人还在,她知道之后想必会很惊讶,或许还会很头痛,但她最后也会答应我,任我们去的。”   “……毕竟她那么好,那么温柔。”   姜既望希望能为谢挚寻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同龄人,这人要心思纯正,天资和修为也要好,出身要不错,但也不要太高贵,否则容易卷入一些恩怨是非中去,如此正和谢挚相配,可以平稳安定地度过一生。   ——本来,她是这样打算的。   姜既望其实觉得姜契不错,但是姜契是皇女,又有夺嫡的野心,此外也思虑过重了一些。   她试探过谢挚,知道谢挚对姜契无意之后,也就暂时熄了撮合的心思,想着等谢挚自己在红山书院里再找也不迟,毕竟红山书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修为人品俱佳的天之骄女。   但是,还没等她看到谢挚带回喜欢的心上人,谢挚被诛杀的死讯已经先传了过来。   和死讯一起来到雍部的,还有一头伤痕累累的碧尾狮。   它将一挚珍贵的真凰发簪交给她,只说这是谢挚送给她的礼物,之后便又拖着伤体朝昆仑山去了。   发簪上的血沾到了手上,还是温热的,姜既望恍惚中竟觉得,这仿佛是小挚的血。   那个傻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在想着她,给她送礼物,要她不要为自己难过……   姜既望手臂颤抖,渊止王的仪态风度全然不顾,再也承受不住似的,喘息着深深弯下腰去。   大悲之下,比眼泪更先落下的,是她唇边呕出的血液。   提到姜既望,谢挚也是一阵低落。   她到底也没能见到牧首大人最后一面……   她还没来得及让她看看自己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也没来得及安慰开解她……   谢挚知道,以姜既望的性格,她当年死在潜渊之后,一定会长年累月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所以她从北海来到歧都后,拜托柳真师兄传给姜既望的话,便是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但是,这句话,她永远也无法亲口向牧首大人说了。   姬宴雪看出谢挚难过,沉默片刻,温柔地道:“等剑彻底修好之后,我们可以先去雍部,看望你的亲长故交,拜祭既望。我知道她的墓地在哪,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为她燃一支香。”   谢挚抬起头,眼眶有点红:“谢谢你还记得她,牧首大人真的……很辛苦。”   “除过是你的义母之外,既望也是我的朋友,不论何时,神族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神族是很重情的。   谢挚与姬宴雪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下昆仑山之后先寻到白象氏族,再去拜祭姜既望与战死的英灵,之后去东夷给白芍送剑,一路前往东夷最东的海岸,吊唁英勇的真凰,返程路上最后去中州,与姜契见一面。   “至于梅先生就不用管了,我想,它一定过得正滋润呢。”   前面终于能看到神族战士巡逻的身影了,方才的疑问忽然浮上心头,姬宴雪道:“对了——”   “方才在祖庙里我见你叩首跪拜,似乎在默默祈祷些什么,你对我的母皇和母亲说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   姬宴雪很纵容地笑起来:“不说就不说,随你。”   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特别想知道答案。   她不怎么在乎母亲们的意见,她和小挚在一起是她的事,母皇若还活着,就算不同意,也管不了她。   她不问,谢挚倒忍不住了:“哎,你都不猜猜看吗?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神帝摊手道:“我是感兴趣,可你不说呀。”   她学着谢挚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道:“我猜,你一定是对她们说,阿宴真是好极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你好喜欢我,要和我永远永远在一起,多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越说越不像样,谢挚有种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自恋!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其实她说的,还真跟姬宴雪所说的差不离……   在谢挚郑重地跪下的时候,她只是满心满意地想着一件事:   我真的很喜欢阿宴……   谢谢你们,带她来到这世上。不论是作为神帝,还是作为我的恋人,她都做得十分好。她……再好不过了。   请你们放心,从前,阿宴或许多有孤独;但以后,阿宴会有我陪伴。    第369章 出发   剑终于打好的那一日,姬宴雪与谢挚下了昆仑山,往雍部去。   姬宴雪将打好的剑拿给谢挚看,女人手臂一挥,雪白的剑身上便涌出星火,再一抚,星火又尽数敛去,只余剑身中心上的莲种还在闪闪地发着光。   “这真是一把很漂亮的剑……”谢挚接过剑来仔细端详,不禁感叹。   姬宴雪作为铸剑师的手艺不可说不好,在她的精心磨制之下,这把剑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由两把残刃融接而成,比之前短了一些,也更加纤薄,剑身如玉石一般光洁温润。   谢挚笑问道:“它和你的破军剑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一些?”   姬宴雪瞥了那把剑一眼,傲慢地抬起下巴。   “比起剑,或许是它更厉害一些;但剑只是外物,实战当中,终究还是要看握剑的主人。”   言下之意分明,就差把我更强写在了脸上。   谢挚忍俊不禁,将剑收好,笑着亲亲她:“好啦,我知道,你总是最厉害的。”   她早就发现姬宴雪特别喜欢被她夸厉害,她就是那种需要顺毛摸的人——   神帝看着难以接近,实则相当好哄,每次只要她软着声音夸夸她或者亲亲她,不管姬宴雪前一刻是什么状态,下一刻总会整个人都柔和下去,眉梢眼角抑不住流出笑意。   她们去叫小毛驴,小毛驴其时正在花园美滋滋地吃灵药,因为连日大吃灵药,它浑身皮毛都像缎子一样柔滑,听到谢挚竟然要带它回东夷,先是惊讶,而后大喜。   大板牙腾地一下跳起来,精神抖擞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呐?”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这么突然?”小毛驴高兴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好,好,这真是……”   虽然昆仑山上宝药极丰,灵气更是浓郁,是五州上最适合修行的地方,但小毛驴还是不习惯呆在这里——昆仑山太寒冷,到处都是冰雪,它是一头来自东夷的毛驴,东夷温暖滋润,它对一切寒冷之地都天然地待不惯。   虽然这些日子,它和那个红头发的狮子女人是混得了一点,但心底里也还是很怕她,也怕那些天神似的神族,最怕的就是摇光大帝。   但是小挚既然留在这里,它也不好离开。   小毛驴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要永远住在昆仑山,这几天本来都已经在心里开导好自己了,但没想到,小挚竟然说要带它回东夷去!   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些宝药,大板牙留恋地又啃了一嘴,眼睛还挂在花园上不肯挪。   谢挚见它那没出息的馋模样,忍不住笑道:“这么舍不得的话,那要不然,我们走,你留下?”   “哎别,别!别呀,”吓得大板牙连忙跳起来,“我要走,要走的。”   姬宴雪哼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是神族把你招待得不好么?你这样,倒好像昆仑山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大板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向菩萨发誓,没有,那当然没有!神族的大人们都待我好极了……”   谢挚推推姬宴雪,“好啦,你就别吓唬它了,它只是一头小毛驴,胆子很小的。”   真凰的小鼎在五百年前受云重紫一掌,裂损了不少,现在不大稳定,还须修复,谢挚用姬宴雪送给它的空间法器将大板牙装好,惊奇地发现,那法器里还放了许多珍宝。   她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宝药神兵、神通心法样样都有,十分齐全,即便是对神族来说,这些东西也算珍贵了。   “你装这些东西做什么?”   谢挚抚着手上的法器,这法器乃是一枚亮银戒指,正中镶有一颗碧绿宝石,是很经典的神族器物风格。   姬宴雪听说白芍曾赠与她玉戒,像是要把白芍比过去,也特意挑了一枚戒指状的空间法器送给她;除此之外,空间法器本身也是越小、越方便携带,便越珍贵。   “你离家许久,今日终于回家乡,不带点礼物怎么行?像族里的小孩子,还有长辈……这些都要准备。”   姬宴雪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自己应做之事,谢挚听着却是心中触动万分。   她没想到姬宴雪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她细致周到至此,考虑到方方面面。   她原以为姬宴雪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毕竟她是神帝,只有旁人讨好她的道理,她何时需要为别人耐心准备礼物?   谢挚既觉温暖,又觉不妥——实在是太贵重了:“这个我知道,自是应当给他们送的,可是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宝物,你不用……”   姬宴雪截住她,温柔道:“不要紧,这都是我的私藏,并不是从神族的公库里取出来的,我可不是因私废公之人。”   “我极少下山,修为已至顶峰,无可再进,那些东西放在我这里本来也是无用之物,与其明珠蒙尘,倒不如拿出去送给别人使用的好,这样才是物尽其用,免得浪费。”   “而且,你还不知道吧?过去五百年,白象氏族已经发展得十分兴旺,族中足有数千人,成为了雍部最强大鼎盛的氏族,你的宝物,恐怕不够给他们分。”   姬宴雪合住谢挚想褪戒指的手:“所以,收下就好,不必有负担。”   “大不了以后再还,好吗?就当是我借给你的。”   谢挚感到女人含笑的视线轻快地落到她的唇上:“利息是每日一吻,怎么样?”   心脏满得像要涨破,谢挚垂下眼,躲避开姬宴雪的目光。   阿宴待她,实在太好……   “……摇光陛下能言善辩,说了这么多,我哪有不应的道理。”   “说不过我也要怪我?”   这些话,其实是姬宴雪提前准备好的,她就知道谢挚不会愿意收,必定要婉拒。   若有可能,她简直想把自己攒的所有珍宝统统送给谢挚才好,还要给她戴上自己的饰物,总之就是要谢挚浑身上下都充满她的气息、被她打上印记才好,最好谢挚走出去,旁人一看,便都知道这是她的人,这样姬宴雪才满意。   “就怪你……”   说完,谢挚又郑重道:“阿宴,谢谢你。”   姬宴雪仍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昆仑卿上不用谢我,多爱我一些就好。”   谢挚嘟囔着抱怨:“已经很爱了,再爱的话,还要爱到什么地步才好……”   又疑惑道:“白象氏族现今人数多少,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她记忆里,白象氏族还是一个只有百来号人的小氏族而已,没想到现在也已经有数千人了,这不论在大荒那里,都算得上是一个繁荣的大氏族了。   若无特殊缘由,神族极少下昆仑山,姬宴雪怎会对雍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族氏族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难道说,她——   一直从容的神帝终于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神色,犹豫一下,才缓缓道:“我……这五百年来,也偶尔会去看看他们。”   “他们都是你的族人,我总不好不管不顾,你不在,替你多照拂他们一些,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这件事,她原本不打算对谢挚说的,但看来还是瞒不住。   其实不是偶尔,每年过年的时候,姬宴雪都会尽量抽时间去一趟雍部,给白象氏族带一些礼物,走过谢挚走过的地方,静静地坐一会儿,想象小时候的谢挚是什么模样。   氏族的人刚开始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后来渐渐与神帝熟悉起来,已经不怎么怕她了,大家会尊敬而又亲近地叫她“陛下”,小孩子们甚至敢于跑过去给她塞一朵自己摘的小花。   谢挚贴过来吻她,她唇瓣发烫,呼吸也烫,莽莽撞撞地凑过来吻了一下姬宴雪的唇,还想再深入,姬宴雪将她揽向自己,笑从声音里泄出来:“怎么这么热情?”   喘着稍稍退开一点,谢挚轻轻蹭她面颊,“你不让我谢你,我只好这样子了……”说着又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好不好?”   姬宴雪柔声道:“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喜欢极了。”   又颇为惋惜:“下山后就不大方便亲了,还是在这里多亲一些为好。”   她语气正经得像在说什么天大的事,谁能想到,摇光大帝只是在发愁下山后,便不能太光明正大地亲吻自己的恋人。   雍部距离昆仑山并不算远,中间隔着一道叶脉般展开的广袤山脉,谢挚与姬宴雪二人论修为已是五州巅峰,并没有动用全速,只是用一个对她们来说相当缓慢的速度下山去,一路穿越万兽山脉,赴往雍部。   万兽山脉早已名不副实,不再有过往的“万兽”之名,虽仍然有许多飞禽走兽,但都是凡兽,绝大多数都未开灵智。   它们野兽的直觉仍能感到她们的强大,全都躲藏起来,不敢靠近。   谢挚忍不住道:“万兽山脉里现在变化好大……以前我记得有好多灵兽的,但是现在,我一点灵兽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五州灵兽之源在西荒,西荒灵兽之源在万兽山脉,现在,灵兽的故土上,却再也看不见灵兽的身影了。   “如今的五州已经几乎没有灵兽了,绝大多数灵兽,都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被龙族驱驭着死去了,那些本就珍稀的宝血种,更是大多已经灭绝。”   “灵兽的时代已经过去,总有一天,神圣种族也会彻底成为历史。”   谈起这个,姬宴雪心中并没有什么悲凉感伤,只是有点淡淡的感慨。   不论曾经多么光辉,终究也会被历史的尘沙掩埋的。   神圣种族如此,太一神如此;她,当然也不例外。   谢挚道:“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相伴。”   “是啊,”姬宴雪柔和地注视着她,“希望我剩余的生命,能尽可能多地花在你身上。”   走过万兽山脉,来到西荒的荒原上,此时正是繁春,也是大荒最美丽的季节,绿草长而柔软,鸟儿乱鸣,走兽发。情,空气干燥,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谢挚张开手,让和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五州之中,大荒地势最高,也最接近天穹,属大荒的光线最为强烈,晒出了大荒人小麦色的皮肤。   这样独属于大荒的阳光,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感受过了……   落在身上,谢挚几乎觉得有些陌生。   她走得很慢,像第一次被引到野外的孩童一般小心而又好奇,对什么都想摸摸看,姬宴雪明白她的心情,也不催她,只是默默陪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点生疏地习惯故乡的景物。   不知发现了什么,谢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她弯下腰去,再抬起头来时,手里已捧了一朵蓬大的花,满脸惊喜。   “这是‘猫耳朵’!小时候我和大家玩儿,就喜欢把它别在耳朵上,没想到现在还有,真不容易啊。”   过去了五百年,但这朵猫儿耳朵一般的野花,还坚强平静地开放在大荒的原野上,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又分明已经什么都改变了。   在心潮起伏中,神帝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谢挚手中的话,嗓音是出奇的温和。   “可以给我戴上吗?”   “你想试试吗?”   谢挚有点惊讶——这花只是不知名的野花,其实不是很好看,更加比不上神族花园里那些珍贵的名葩。   但姬宴雪只是点头道:“想。”   “我想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也想知道,你小时候是多么可爱。”   “我小时候才不可爱呢,特别淘,整天闯祸,族长看见我就头疼……”   这样说着,谢挚心里却很柔软。   她抬起手为姬宴雪别花,姬宴雪也很配合地低下头让她戴。   “戴好啦。”   这也是她第一次戴花,不知到底如何,姬宴雪有点担心地问:“看起来怎么样?好看吗?”   她的长发在日光下愈发灿烂,反着淡淡的金色,整个人都似在发光,那花朵在她发间,竟不如她容色一分动人,让人几乎发现不了她戴了花,只顾着被她的脸摄去心神。   谢挚自认为已经看惯姬宴雪的美貌了,此时却也冷不丁被晃了一下眼睛,怔怔地望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故意沉吟半天,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花好看……”   姬宴雪“嗯?”了一声,沉下脸,假装不高兴。   谢挚一下子笑出声,见过姬宴雪融化后的万般体贴柔情,她哪还会再被神帝的威严吓住,只让她觉得姬宴雪可爱。   “……但不及你万一。”她补完后半句话。   “这是实话,还是哄我开心?”   姬宴雪此前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容貌,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美得很客观,哪怕有人厌恶她,也不能否认她好看,她也一直对自己的外表和魅力很有信心。   喜欢上谢挚之后,姬宴雪才头一次开始在意容貌,她希望,谢挚眼里只有她才好。   “当然是实话,我都移不开眼啦。”   “在我没见到你的时候,很多人同我说,摇光大帝就像太阳一样美,我当时年纪小,还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他们说的不对——太阳也比不过你。”谢挚真心实意地道。   姬宴雪笑了,低下头亲亲她,故作奇怪道:“明明没有吃糖,但嘴巴怎么这么甜?嗯?”   “狡猾的小人族,甜言蜜语,诱骗本尊。”   姬宴雪摸了摸耳边的“猫耳朵”,“这个花我不能戴到白象氏族去,傻乎乎的。”   太丢脸了,有失神帝的身份。   她只愿意戴给谢挚看看,才不想被别人看见,更别提白象氏族还是谢挚的家乡了。   谢挚赶忙央求她:“别摘嘛,很好看的!哪里傻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就是因为看起来可爱才不戴的——姬宴雪最禁不住谢挚求她,心狠了又狠,最终勉强板起脸道:“……顶多再戴一刻钟。”   一刻钟也很好,谢挚心满意足地挽住神帝的手臂,因为她的让步,心中满是快乐。   一边说,谢挚一边往前走。   “前面就是白象氏族的旧村子了,不过那里现在应该没人住,自此我们遇到白银甲虫之后,便一直住在它们的背上,跟着它们四处迁徙不定……”   “……咦?”   谢挚忽然停住脚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    第370章 氏族   在谢挚的想象里,前方应当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荒地,但却建筑着许多房屋,俨然是一座齐整的庄园,从隐约传来的人声也能听出来十分热闹。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姬宴雪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前走去。   直到走到那庄园近前,谢挚还有些茫然,几乎以为是过去太久,自己记错了白象氏族的位置。   庄园前立着一根非常古旧的石柱,上刻“白象氏族”四字,跟整座庄园颇为格格不入。   这个谢挚终于认得了,惊喜地抚了抚:“这是我们村口的石柱……”   “我小时候觉得它高极了,现在一看,原来也并不是很高。”   “白象氏族,现在是定居在这里了吗?”谢挚问姬宴雪。   “是,裂州之战后,白象氏族便不必再四处迁徙避难了,他们放走了白银甲虫,回到了故土居住。”   “五百年过去,昔日的小村落已经发展成了这样一个大庄园,你是不是都认不出来了?”   “是……”谢挚很感慨地点点头:“真的变化很大,和我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   她们走进庄园去,但见其中道路整齐,屋舍俨然,石屋砌得很是精细,比她记忆中的房屋,不论工艺还是原料都好多了,足见白象氏族早已脱离了从前的贫穷。   一进去就有人发现了姬宴雪,惊喜地迎上前来:“神帝陛下!您今日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哎呀,我们这都没有好好准备……”   往日,陛下都是在过年时才来的,现在是春日,没成想神帝陛下也会光临,身边还陪着一个陌生女子,这女子——定睛一看,真是十分漂亮,和神帝陛下居然手牵着手呢。   但是,陛下不是丧妻已久了么……?   大家都知道,她的妻子,正是出自他们氏族的昆仑卿谢挚,因为这层关系,白象氏族心里都觉与她亲近。   族人心里有些遗憾,而又有些欣慰地想,大概神帝陛下终于走出了丧妻的悲痛,愿意为自己觅一位新道侣了。   神帝介绍道:“这位是昆仑卿上,她并未死去,近日才苏醒,劳烦你告诉象族长一声,就说——”   她看向谢挚,谢挚接着轻声续道:“就说,小挚回来了。”   白象氏族的族长其实早已不是象翠微,她卸任已有百年,但姬宴雪还是照常叫她“象族长”。   其实最开始,姬宴雪很是犹豫了一阵到底该怎样称呼象翠微:   若是叫名字,似乎不大好,象翠微毕竟是小挚的养母;但若是要她叫尊称,她也绝叫不出口——象翠微不知小她多少岁呢。   最终姬宴雪取了个折中的叫法,跟着其他族人一道,称象翠微为族长,这也足够象翠微受惊吓了。   “……什么、什么?昆仑卿上竟然没有死吗?”   听到神帝的介绍,族人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这才一点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神帝陛下是不会骗人的,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了!他喜悦得满脸都涨红,毕恭毕敬地对谢挚鞠了一躬,说:“欢迎您回家!”便飞也似的跑去跟象翠微传信了,整座庄园里都能听到他一路快乐的喊声。   “族长,族长,昆仑卿上回来了!昆仑卿回来了!”   今日象英终于得了闲,从定西城回到氏族里来看望象翠微,她刚在屋子里与年长的女人相对坐定,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隐约嘈杂声。   “怎么这样吵?”   象英皱了皱眉,而象翠微同样茫然:“我也不知道。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要出去看看吗?刚好,您也晒晒太阳,今天天气很好呢,定西城里开了好多杏花。”   象英想搀扶象翠微起身,手刚伸出去,便被姑姑打了一下手背。   象翠微笑道:“得啦,阿英,知道你关心我,但我还没老到要人扶呢。你要扶我,还要再等个百八十年才行。”说着便在象英前面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女人的背影,象英也笑了,摇摇头,跟了上去。   姑姑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可她的心并不服老,她的背仍然像她记忆里一般笔直。   走到石屋外面,叫喊声愈发清晰,也愈发近,两人这才听清楚来人在欢喜地大喊什么。   “——老族长,昆仑卿回来了!”   因为这三个字,象英与象翠微同时脸色大变。   象英连忙看向象翠微,姑姑已经垂下了脸庞,看不清楚神色。   “大概是小孩子在胡闹吧……”象英勉强笑了笑,想要安慰姑姑。   可是话说出一半,她自己喉咙也涩得厉害,只能半路止住。   那大喊的人终于跑了过来,是个很年轻的青年,流汗的脸上满带喜悦,两眼亮晶晶的,象英不认识——自从担任雍部牧首之后,她如今也很少回白象氏族了,自然不熟悉族里的小辈。   象英快步迎上去,严厉地低喝道:“你在乱讲什么!快住口,别说了!”这人竟敢拿小挚胡言乱语!   小挚是姑姑心中一块难愈的伤痛,又何尝不是她的呢?   青年却没有被她吓住,瞪大了眼睛道:“牧首大人,我没有乱讲,这是神帝陛下说的!”   “您看,”他指向身后,“她们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群族人簇拥着两个女子朝这边走来,一个金发碧眸,容光照人,当然是摇光大帝;   象英的目光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时,却是猛地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象英好像什么都听不清,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动弹不得,所有的人、所有的景物在她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女子。   象英连思绪都转得极为艰难缓慢。   那是……   她听到姑姑发颤地叫了一声:“小挚……”   上次见到小挚时,还是在定西城里,她还只有十六岁,朝气蓬勃,满眼天真,抱着她的手臂,一叠声叫她“阿英阿英”;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小挚在她脑中的印象甚至都模糊了,象英有时夜间回想起来,都记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她又心痛,又自责,可还是阻拦不住记忆的流逝,如同无望地试图握紧流沙,却只能让这沙子流走得更快。   但是现在,当那个年轻女人含着眼泪朝她走来,过往的记忆一下子全都回来了,穿过尘封已久的遥远时光,将象英当胸击中。   她好像哪里都没有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她和摇光大帝走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好像天造地设。   谢挚也远远地望到了她们,在看到族长和象英的第一面,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咬着唇,竭力试图走快一点,却走不快——她浑身都在发抖。   神帝的手搀住她,谢挚这才觉得力气和理智回来了一点。   姬宴雪为她温柔地擦了擦泪,松开她,道:“去吧。”   谢挚用力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下,控制着步伐,朝两人径直走过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走得如同跨过天堑。她终于走到象翠微面前。   女人定定地盯着她,像认不出她一般,嘴唇颤抖,满眼含泪。   族长变老了许多,不再精神抖擞,不再充满活力,眼角都是皱纹,头发也灰白了,但却仍然美丽,目光也没有变得浑浊,仍如壮年时清醒睿智。   在谢挚眼里,族长与年轻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族长……”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挚回来了……”   她预想过很多象翠微的反应,她想过象翠微会失声痛哭,会紧紧抱住她,会后悔,会责骂。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女人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像谢挚还是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孩子。   “……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   她好像错过了很多小挚的人生,一转眼,她就长大了。   谢挚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抱住象翠微哭了起来,哽咽着道:“族长,族长,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当年不该走的,对不起……”   她哭得压抑而又无措,像一个漂泊许久、终于得已归家的孩子,闻之令人心碎,连周围的族人也忍不住纷纷拭泪。   姬宴雪安静地凝望着她,默默地感受着心间随着谢挚的哭声而一点点加深的疼痛。   听说世间曾有一种秘法,可以使得两人五感相连,分明,她并没有被施加这种秘法,但却也能感同身受谢挚的悲伤。   上次小挚哭得如此难过时,还是见到死去的火鸦……   孩子见到母亲,总是不同的。   象翠微回拥住谢挚,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如年轻时一样笨拙地轻声哄她:“不哭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方才直到谢挚走到她面前,她都仿佛在梦里一样恍惚,直到现在,谢挚的眼泪打湿她的肩膀,象翠微才终于有了一种具体的实感,慢慢意识到,她的小挚,是真的回来了。   她刚收养谢挚的时候,谢挚总是半夜惊醒,哭个不停,但她哭也不是孩童惯有的放声大哭,而是声音十分小,把自己蜷成一团,像猫儿一般轻轻细细地抽泣,若是睡得沉一些,甚至完全听不见。   每当这个时候,象翠微总会手足无措,她没有任何照顾孩子的经验,将谢挚揽到怀里,一下下拍女孩的背。   现在,象翠微再次感受到了这种久远的无措,她想为谢挚擦一擦泪,柔声哄慰她,伸出手,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皱纹,却又怔忪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的呢……?完全想不起来了。小挚一回来,竟让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一般。   谢挚慢慢从族长怀里起来,眼眶还红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把您肩膀都打湿了……”   她转过去,想要拉住象英的手,好好地看一看她,见象英眼中情感涌动,却缓缓地跪下去,垂首道:“……象英,见过昆仑卿上。”   谢挚一愣,连忙去扶她:“快起来,阿英,不必如此多礼。”   她扶着象英站起,象英又朝姬宴雪行了礼,这才正对她,但姿态仍旧恭谨。   她这样叫谢挚很不适应,本来想抱她,也不得不止住,改为拉住她的手,软声道:“阿英,我好想你……你都不想我吗?”   象英变化很大,她仍然有着锋利的美貌,足蹬皮靴,腰佩短刀,面庞沉稳而又坚毅,只是气质比少年时更加沉着冷静了,也有了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看起来大约三十余岁。   谢挚感受了一下,便知道她已是髓树境。   目光触及女人空空荡荡的右袖管,谢挚才一下子变了脸色。   她捉住那条袖子,抬起脸,只觉满口发涩:“阿英,你的手……”   “在裂州之战的时候,被真龙烧毁了。”   与谢挚的心疼不同,象英对自己的残疾倒是很不在意。   她欠了欠身:“您还记得在金乌梦里,我取得的那盏神灯吗?那是金乌的第三只脚爪,若不是它,我一定连命也捡不回来,失去的就不止一条手臂了。”   在裂州之战中死去的天衍宗弟子实在太多,她能活着,实属侥幸。   谢挚听象英对自己如此恭敬有礼,再无少年时的亲密无间,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难受,想要问她自己哪里让她生气了,顾及着还在外面,又不好问出口。   她慢慢松开女人的独臂,点头道:“活下来就好,别的,都不是很要紧……”   东夷公输家长于机关术,她此去东夷,或许可以去公输家那里看看,有没有阿英能佩的机关手臂之类的。   姬宴雪走过来,朝象英与象翠微略一颔首:“象族长,牧首大人。”   “见过神帝陛下。”   象翠微对摇光大帝已经算是很熟悉了,过去几乎每一年,这位曾以傲慢出名的神帝都会亲至白象氏族,与她坐一会儿,说一阵话。   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神帝想听什么,刚开始的几年,还能与她讲些谢挚小时候的趣事,姬宴雪总是听得专心致志,时不时还问上几句细节;   到后来,象翠微已经讲无可讲。   冒着触怒神帝的风险,她闭门谢客,不愿意再见姬宴雪。   与别人谈起小挚,让她痛苦。   两人坐着,最后总会陷入长久的静默,她在神帝的眼里,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哀楚。   不过姬宴雪掩饰得很好,只有在她垂下眼眸的时候,分明是艳如桃李的容貌,却流露出荒地般的孤寂,象翠微才能稍微窥见一丝神帝的内心。   但是现在,她整个人简直都像在发光,宝石一般耀眼夺目,再不见过往的荒凉,凝注在谢挚身上的目光,更是温柔而又宁和。   神帝陛下,真的很喜欢小挚……   象翠微在心里悄悄地叹口气。   像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她其实不想小挚和身份如此高贵的人在一起——那样压力太大;   但是方才象英的态度让她恍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便是她的小挚,也早已是名震五州的大人物了。   在外人眼里,昆仑卿上和摇光大帝,应该是再般配不过了。   “陛下,小挚,请进来坐吧。”    第371章 回家   象翠微将她们引到自己的石屋去坐,谢挚左右看了一下,陈设布置和她记忆里的相差不多,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亲近怀念。   她将自己离开氏族后的经历,挑着跟象翠微和象英讲了一遍,虽然尽量简短,但也还是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象翠微本来已经平静下来,但在听的过程中还是数次落泪,谢挚着急地停下来,想去安慰她时,她又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谢挚接着讲下去。   “……我讲完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谢挚还是习惯叫象翠微族长:“族长,您别难过,我总算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回来了,都过去了,不要紧的。”   象翠微深深地凝望着她,没有说话,也不想再管神帝还在场,什么失态或者失礼与否了,上前将谢挚紧紧抱住。   “傻孩子……”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在试图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   她的小挚,她的孩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过这么多的事,受了这么多的苦。   “没事的,不要难过了,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我在这里。”   谢挚吸了口气,也抱住她,将自己缩在族长的怀里,满足地闭上眼睛。   她从小到大都依赖心重,喜欢黏着象翠微不放,这个怀抱,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太久,也想念了太久。   在北海深夜难眠的时候,她不知曾多少次想起族长,想起阿英,想回家,回大荒,回到没有人欺负她、大家都爱她的氏族里去,想得满心酸楚,想得浑身发痛,不知道偷偷流过多少泪。   象翠微是谢挚在这世上最信赖的几个人之一,谢挚知道,她会无条件地包容自己,相信自己,支持自己,是她将她一点点养大,照顾她,疼爱她,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可是在她心里,族长比真正的母亲还要亲。   不知道为什么,在族长面前,谢挚格外容易掉眼泪,看着女人心疼的目光,她口上说着“不要紧”,但眼眶和心竟也泛酸。   谢挚松开象翠微,略带责怪地道:“您也是,这些年,都没有找个伴吗?”   她从屋内的布置看出来,族长直到现在也还是独身一人。   明明族长又美丽又优秀,一直都很受欢迎,没有她的拖累之后,应当并不愁婚娶才是,但是族长竟然至今还没有成婚。   这样实在是太孤独了……谢挚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陪着族长。   “没有遇到喜欢的。”象翠微捏了捏谢挚的耳朵,笑道:“你这孩子,还教训起我来了。”   象翠微其实并没有刻意避免爱情,在谢挚去中州求学之后,她也确实有考虑过找一位妻子——按照大荒的风俗,拖到三十几岁还未成婚,已经是非常奇怪的事了。   ——但是很快,谢挚受诛身死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象翠微悲痛欲绝,再无任何成婚之心,她本身也习惯了独身,爱情对她来说,无可无不可。   早些年还会有族里的长辈来劝,说小挚毕竟已经……了,知道你难过,可是再难过,也还是要向前看,就算是亲女儿,如此哀伤也足够了,何况只是养女。你这样子,太不像话。   象翠微只是沉默地听着,听到他们说到谢挚已经死了时才会咬紧牙,最后把长吁短叹的长辈们再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不知从哪一天起,便没有人再劝她了。   因为有资格劝说她的人,都已经故去。   现在,轮到她成为族中长辈了。   象翠微卸去了族长的职责,将她交给一个像她年轻时一样聪明能干的年轻女人,放心的同时,也感到孤独而又疲倦。   她的侄女象英无比幸运地从裂州之战中存活了下来,带领雍部民众战后重建,成为了雍部牧首,每日都很繁忙,也很少回族里见她。   其实某种意义上,象翠微想见象英,却又怕见她——一   见到她风华正茂的侄女,总会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谢挚,这两个孩子小时候最是亲密,总是形影不离,她还曾动过撮合她们俩的心思……   她的小挚若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呢?   象翠微悲哀地想到,她甚至——还没有见到小挚长大后的模样。   她被永远地停留在了最好的年纪,听说,神帝陛下用冰髓和生命符文挽留住了她的躯体,神帝也对她说过,若是她想,可以来看看谢挚,但是只能见一面。   象翠微想去极了,可是又怕去——她怕见到小挚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模样,连想象都不能,最终也还是拒绝了。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老去,更加感到自己身体的衰颓,熟识的同辈去世了大半,族中陌生的新面孔愈来愈多,小孩子们见到她,会尊敬又好奇地一边悄悄打量她,一边叫她“老族长”。   象英说,白象氏族现在是雍部鼎鼎有名的大氏族了,象翠微听着,轻轻地点点头,说,那很好,很好。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就会这样,毫无意外地在平淡与衰老中走向终结,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她的小挚。   昆仑神山保佑,它终于还是将她的孩子……还给了她。   “谷雨姑姑还在吗?”谢挚问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长辈们。   “她,”象翠微唇角浮出一抹笑,“她还在,谷雨不服老,还说要好好修行呢,听到你回来的消息之后,很快就会赶过来了。”   “谷雨姑姑不老,您也不老。”谢挚较真地拉住女人的手摇了摇。   象翠微如今看外貌在四五十岁左右,修士若想,其实完全可以将容貌停驻在自己的盛年,只是象翠微不在意,任由着自己衰老。   她年轻时的锐气与爽朗好像全褪尽了,化为了冬日阳光般的淡淡温和,谢挚看着,愈发心疼。   “好,那就不老。”   谢挚犹豫片刻,才小心地问:“……祭司大人,她怎样了?”   她知道,祭司大人修为颇高,只要她不再卜算,也不离开氏族,按理说应该还很康健,但是她又觉得,她不会老实地呆着,必定会做些事情。   象翠微惨淡地苦笑了一下:“祭司大人,在十年之期到来之际,便独身一人悄悄离开氏族了,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再回来。”   “牧首大人转移民众的动作比兽潮来袭更快,我想,她大概是去了定西城,预警去了。”   她没有明说,可是谢挚和象翠微都知道,她绝活不下来,应该正是因这预警而死。   谢挚沉默许久,轻声道:“祭司大人常说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可我看,她其实是很心软的人。”   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了她的悲观绝望与面冷心热。   可是,也早已来不及了。   “十一嫂阿虎叔他们,还在吗?”   “他们的孩子都早已去世了,不过还有后人在。”   谢挚并不意外,十一嫂他们不能修行,只是凡人,大荒凡人能活六七十都算高寿了。   怕谢挚伤心,象翠微主动讲:“至于白银甲虫,在裂州之战结束,一切都安定之后,我们便与它们分开了,又回到了雍部,氏族的原地。”   “这块地临近万兽山脉,之前最是危险,但裂州之战后,万兽山脉也空了,所以反而安全,大家就此安定下来,又有你和象英当年从金乌梦里带回来的珍宝典籍,因而发展得很好。”   “大家日子过得好,那自然再好不过,”谢挚欣慰道,“还记得,我们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呢,阿英还会把熏肉给我悄悄留着。”   “阿英,你还记得吗?我犯错被族长罚跪的时候,你还会陪我一起。”她问象英,眼里满是感慨与怀念。   她的态度如此亲近自然,仿佛还在她们少年时,象英恍惚了一下:“……记得。”   怎么会忘呢?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以前,最疼爱这个漂亮活泼又身体不好的妹妹,姑姑也常常嘱咐她要多照顾谢挚,她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不能再,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昆仑卿上与神帝陛下一起光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白象氏族,掀起了一片激动的波浪,人们在象翠微的石屋外面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都盼望着能一睹她们的风采。   摇光大帝自不必说,关于她的传说五州已经够多了;而昆仑卿谢挚,更是过去五百年被五州万族怀着敬仰反复提起的名号。   她的一生充满着传奇,出身低微,却天资绝伦,打败了龙皇,战死在太古战场,还曾受过人皇追杀,不知为何重又复活,还曾领导过北海独立,不仅如此,她还是摇光大帝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她是他们白象氏族的人!   听说,昆仑卿谢挚是老族长的养女,和牧首大人也是情同姐妹。   坐在屋内也听到兴奋的人声,谢挚无奈地一笑,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姬宴雪十分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   簇拥在外面的人们看到门被推开,那传说中的昆仑卿终于露了面,她含笑同大家打了个招呼,众人奇异地安静下来,旋即发出惊艳的赞叹。   “您可真美!”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大荒人!”   “您和神帝陛下好般配!”   “欢迎您回家!”   “……”   “这实在是太……”   谢挚脸薄,她有好久都没经历过这种大荒式的热烈赞美了,一下子脸就红了,往后缩着想要躲一躲。   “躲什么?他们在夸你啊。”   姬宴雪倒是一点都不害羞,她早就习惯别人看着自己的脸失神了,眼下颇有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她当然知道小挚漂亮。   她的眼光,总是最好的,喜欢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她垂首在谢挚的耳边,含笑讲了一句古神族语:“‘你真是……可爱万分。’”   “什么?”   谢挚听不懂,神帝也不打算解释,揽住谢挚的腰身,径直走了出去,毫不顾忌地向众人宣告她们之间的亲密,享受着大家注视的视线,感到心情十分愉快。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人好多……”谢挚悄声问她。   姬宴雪不以为意:“就是要人多才好呢。”最好要五州万族都知道,谢挚是她的才好。   白象氏族的现任族长前来拜见她们,是一个看起来很利落能干的女人,谢挚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和年轻时的象翠微很像,因而语气愈发温和。   “昆仑卿上,神帝陛下,今晚便留在族里,吃一次大荒的宴席如何?”女人热情道:“我已安排人去处理食材了。”   “卿上终于归来,不仅老族长,我们大家都高兴得很,盼望您和陛下能多呆一段时日。您看怎样?”   她原本其实想问神帝陛下,但见神帝眼里只有昆仑卿,对他事浑不在意,她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心下当即明白她们二人究竟谁说话有用,便大胆地没问神帝,而去问了昆仑卿。   果然便见神帝满意地笑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受了僭越,反而很骄傲的样子,她不由得松口气,觉得自己做对了,昆仑卿上和神帝陛下之间,果然还是卿上能做主。   “不要太麻烦,更不要浪费,简单一点就好,我并不是讲究排场之人,只当是族中聚会即可,氏族现在是兴盛了,可也不能随意铺张。”   “我离乡日久,心中愧疚,本来也是要在族里多呆一段时日,陪族长和……和牧首大人的。”   谢挚原本下意识要叫阿英,想起阿英如今与她的生分,心中黯然,终究还是改口唤了“牧首大人”。   唤出口后,她自己也是一阵恍惚——她早已习惯了“牧首大人”和姜既望划等号了。   “那是自然,全按您说的办。”   谢挚又去看了象谷雨,谷雨姑姑仍像年轻时一样冷冰冰的,看到她时却突然扭过头去,捂住了眼睛,不让谢挚看到她落泪的狼狈。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她走过来,用力捏住谢挚的肩膀,发丝间已有许多白发,“回来就好,象翠微她……很想你。”   她本想说我很想你,但到底是冷惯的人,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   临走时,才悄悄唤住姬宴雪,踌躇道:“陛下,小挚这孩子从小到大,受了太多苦,还望您……多照顾她。”   这个冷硬了一辈子的女人为了谢挚请求她,低下自己的头颅,语气里满是谦卑。   姬宴雪望一眼谢挚,转过来看着象谷雨:“我当然会对她好,但不是因为您的托付,而是因为我喜欢她,她本身也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您不用担心,神族是忠贞的种族,我,自然也不例外。”她声音柔和,仿佛卸去了一切高傲。   “下次,还是不要对我如此小心翼翼了,你们是小挚的长辈,照顾了她许多,我心里也十分感激,你们是我……很尊重的人。”   “晚上族长说会有宴会,您来吗?”   象谷雨从没想到,自己这辈子有一天还会被神帝称“您”:“来……”   神帝笑了笑:“那就好,小挚一定会很开心。”   直到神帝离去的时候,象谷雨还在失神。   这真的是那个传言中傲慢自负、眼高于顶的摇光大帝吗?   他们也算是……沾到小挚的光了。    第372章 换衣   白象氏族开始忙碌地烧锅做饭,整个氏族热火朝天喜气洋洋,各自忙各自的,一派井然有序,到处都冒香气,人们抓住金蹄角羊的犄角发一声喊,那羊就翻倒在地,几个呼吸之间,手脚利落的族人便将它宰杀干净,粉颤颤的肉拆解出来。   大荒的菜肴并不精细,人们将肉块切成拳头大小,连着骨头一起扔到大鼎里去煮。   这是过年才有的排场,小孩子们兴奋极了,在大人中间跑来跑去,盼望能撕得一点热烫烫的肉吃,这种肉不需要撒盐都香得要命,一点膻气都没有,吃在嘴巴里泛着丝丝甘甜味,囫囵嚼一下就能整个儿吞下去。   谢挚不习惯别人干活她看着,本想帮忙,但是刚一靠近,又会被大家笑着推走。   “哎呀!您不要来!您不要来!这里有我们,您和陛下歇着去吧!”   谢挚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自己能干的活,只能无奈地离开,去找姬宴雪。   白象氏族竟然还留着她小时候住的石屋,里面的布置都和从前一样,这倒让谢挚十分惊喜。   她往石屋里去一看,姬宴雪和族长正在一起,族长拿起一块石板给姬宴雪看,眼里都是笑。   谢挚心里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赶忙过去,便见族长手指点着那石板上歪歪扭扭的刻字:   “……这都是小挚小时候抄的经。她特别淘气,是族里的孩子王,老是闯祸,我便罚她,不是罚跪,就是刻经。”   “所有惩罚里,她最愁的就是刻经了——刻经枯燥,她性子急,坐不住,想跑出去玩,越急刻得越慢,最后小小一个趴在大大的石板上,捉着刻刀气得直哭。”   姬宴雪想象着那副画面,笑得眼睛都弯了,由衷感叹道:“真可爱。”   好想见到那时候的谢挚,把她一把抱起来,听她惊呼,还要使劲揉她的脸蛋,笑眯眯地欺负他,把小家伙气得眼泪挂在腮帮子上,接着又哄她开心。   “小挚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其实和现在差不多,矮矮的,脸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   象翠微比划了一下,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的温情中。   “她从小到大,都是我们族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喜欢她。她最爱背着我的弓偷溜出去玩,那弓比她人还高,她自己还觉得自己很英武,就像阿英一样。”   “族长!”   长大后的谢挚面红耳赤,又羞又恼,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一刻不注意,族长便跟阿宴讲、讲她小时候的糗事,她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姬宴雪以后一定会老拿这个笑话她。   “我哪有!哪有那样……”   说到最后声音却弱下去,心虚了。   “我小时候是有点矮……可也不是特别矮好不好!主要还是因为、因为大家都太高了,这才显得我矮……”   谢挚拉住象翠微的手臂摇晃,开始耍赖:“您跟谁是一块的?您不能被阿宴给收买了呀!我才是您的女儿……”   “好,好,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怎么样?”   她这样撒娇,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象翠微不由得声色更柔,什么都愿意答应,看向神帝,抱歉地笑了一笑。   神帝笑道:“再不想让我听见,可也晚了,我已什么都知道了。”   她接过象翠微手中的石板,抚着上面稚拙的刻字,心中软得不像话。   之前谢挚还没醒来的时候,象翠微也会同她讲谢挚幼时的事,但远没有今日细致,讲着讲着总会沉默,脸色也难看,深深地叹息。   姬宴雪知道,对谢挚之死,象翠微又何尝不痛苦,即便想听至极,但也不会强迫。   女人朝谢挚走过来,神色慵懒,但唇角却含笑,低声道:“以后我炼器,上面的星星都让你来刻,好不好?”   “那样的话,就是我们共同的作品了。”   共同的作品……谢挚的心跳了跳,她喜欢姬宴雪这样亲昵自然的口吻。   她也知道,对一个炼器师来说,愿意叫别人在自己铸造的器物上刻下标识,简直闻所未闻。   而且,姬宴雪这个人格外有占有欲,她似乎特别喜欢宣示所有权,自己的东西绝不肯令他人碰触,从小就是这样。   谢挚听说,姬宴雪小的时候,甚至都不愿给母皇看自己的刻刀,不情不愿地终于给看了,还拉着脸好半天不高兴。   但对谢挚,她却是全无不可,如同没有底线,她想做什么都答应,全纵着她,谢挚对她什么东西好奇,她信手就会拿过来递给她,一点也不在意。   谢挚前些日子看她殿中乱,心里惦念了好久,终于抓住机会提出要帮她收拾,神帝哼笑了一声,竟然也很轻易地答应了,只不过要求和她一起来,要不然谢挚一收拾,她就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了。她的东西摆在哪里,心里都有数。   与世人的想象不同,姬宴雪日常生活中其实很随性,没有什么讲究,往往喜欢随手摆放,故此寝殿谈不上整齐。   这是她从小住的地方,她读书休息都在这里,从没有外人打扰她,姬宴雪习惯了独自待在这辉煌的宫殿里,她看着谢挚挽起衣袖,像一个人世间最普通的妻子一样,为她认认真真整理书桌,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悸动,感受着谢挚清新的气息渗透到殿中每一处,这让她愉悦而又快乐。   她想要占有谢挚,谢挚也要拥有她,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喜欢谢挚这样,喜欢极了,更喜欢殿中渐渐浓郁的生活气息,现在倘有别人来到神帝的寝殿,一看便知道,这里迎来了一位新的女主人。   因为这悸动,她不禁更仔细、更温柔地凝视谢挚:“这些事你并不必做的,我掐个诀就收拾好了。”   谢挚还在专心致志地整理书桌,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我知道呀,那个诀我也会的,但是亲自整理和用术法总还是不一样……”她碎碎念着,“就像我们其实早就不用吃饭了,可还是照样地吃。”   “诶,你这个能走路的小山雀要放在哪里?”   她回头看姬宴雪,手里捧着一只胖嘟嘟的雪白山雀,上面涂的漆都有些掉了。   ……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做的小玩意儿,姬宴雪一阵恍惚,温声道:“放到你左手边的格子里去吧,你要是喜欢,也可以拿去玩。”   她对她总是如此,好像有无穷的包容。   谢挚答应了帮姬宴雪刻星星,顾及族长还在,所以声音小小的:“哼,你叫我给你做苦工。”   姬宴雪一直很享受谢挚这样,看似抱怨,实则是在软绵绵地撒娇,心里舒服得不得了,甚至还有点得意——别人想听,还听不上呢,小挚是亲近她、依赖她,才会如此。   “刻个星星而已,怎么就是做苦工了?”   但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一点都不一样,神帝曲起手指*,蹭了一下谢挚的脖颈。   “你要是不服气,我给你这里也印一个星星,算做补偿了,怎么样?”   女人的嗓音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谢挚怎么听不懂她的暗示,脸倏然一烫,捂住自己的脖子不让她碰:“姬宴雪!族长还在这里呢,你不许、不许胡说……”   她这也……太大胆了!当着族长的面,就敢……敢和她调情。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总是格外喜欢吻她的脖颈和前胸,会留下许多吻痕,然后第二天望着那些印记,很满意地笑。   象翠微活了一世,自然察觉了她们俩的亲密,只作不知。   她知道神族忠贞重情,姬宴雪过去五百年如何待白象氏族,她也看在眼里,明白她对小挚的情意。   仔细想想,除过身份太高贵、性子又太骄傲之外,神帝陛下其他方面几乎堪称完美,今日暗中观察了一番她和小挚的相处,尽管象翠微尽力挑剔,也挑不出任何可指摘之处。   神帝待小挚极好,温柔耐心,而又包容宠溺,还很爱开玩笑,常常一句话就能逗得小挚又羞又恼,但分明又是开心的。   她们俩非常合拍。   神帝陛下是可以信任托付的,全五州,再不会有比她更出色的人物。   她也渐渐放下心来,可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小挚小时候,明明是最依赖她的……   现在她最依赖的人,成了神帝陛下了。象翠微看得很清楚。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象翠微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女儿会一直留在母亲身边,更何况,她已经老了。   她不想再打扰小挚和神帝,寻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族长一走,谢挚在石屋里转来转去,忽然眼睛一亮,对姬宴雪道:“我来给你打扮一下怎么样?嗯……换成我们大荒人的发型如何?”   大荒人的发型?   大荒人不论男女都会扎发辫,中州人曾因此轻蔑地称大荒人为索头虏,而神族的习惯不是披散着金发,就是在脑后松松一束,或者挽成一个发髻。   姬宴雪挑眉:“我也要扎辫子?”   “是呀,”谢挚推着她坐下,其实她就是忽然想看看姬宴雪作大荒人打扮,会是什么模样,因而有些心痒:“你想不想?不想的话就不扎了。”   谢挚明显一派兴致勃勃,姬宴雪怎会扫兴,看着她,轻轻笑了,懒洋洋道:“那可得给我弄好看点。”   小挚喜欢的话,就由她去做吧。她什么不能给她呢?   “没问题!”谢挚高兴地答应。   她又想,其实有姬宴雪的脸在这,什么发型都不会不好看的。   她精心挑了一些发绳,久不扎发辫,手艺还真有点生疏,又怕弄疼姬宴雪。   她特别喜欢姬宴雪的金发,就像闪闪发光的绸缎一样,当然要小心对待才好,以指做梳,一点点认真地编发辫。   姬宴雪倒是对自己的外貌很不在意,完全不保养——她生下来就这么美,美对她来说轻而易举,所以反而不珍惜。   谢挚有好几次见她沐浴完,长发湿淋淋地垂在肩上,随手掐个诀就蒸干了身上的水汽,弄得谢挚本来想给她擦头发也没有用武之地,倒是悄悄气结了一阵子。   谢挚忙活了好半天才弄好,展开一面水镜让姬宴雪看,骄傲道:“怎么样?是不是很英气?”反正她小时候觉得自己扎着发辫特别英武。   “好像还不错……”   姬宴雪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有些陌生,又有点奇怪,但似乎也不难看——要是难看的话,她就不让谢挚看了。   “对呀,很适合你呢。”   “是吗?”   姬宴雪容貌浓艳,这个发型让她本就锋利的轮廓更加鲜明了,女人转过碧眸望向她时,真是昳丽生姿,犹如雪山金壁,谢挚一时竟生出了许久没见的冲击感,只觉仿佛芳艳群花在自己面前馥郁盛开,屏住呼吸,愣了好半天。   本以为,自己把姬宴雪都看惯了,已经能若无其事地面对她的美貌了,原来还是不行……   “我去……给你取一身大荒服饰搭配。”   她逃也似的跑出去,好久也还能听见自己心跳声。   听说是为神帝准备衣物,族人不敢怠慢,忙取了好几套给谢挚选,谢挚想着姬宴雪眼光高,干脆全拿了回去。   一进石屋,便见姬宴雪还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想什么。   她个子高,腿也长,这凳子是象翠微为小时候的谢挚做的,姬宴雪坐在上面当然不大合适,曲着膝盖,倒看起来有点乖巧委屈。   谢挚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心中发软。   “我回来啦。在等我吗?”   神帝转过头,方才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息一瞬间便消融开来,朝谢挚张开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   “除了等你,还能等谁?”   世上还有谁能让摇光大帝等待?   这个姿势好像有点……奇怪……   谢挚很不好意思,但也还是乖乖地走过去,坐在女人的腿上,勾住她的脖颈。   自从下昆仑山,她有好几天没和姬宴雪亲近了,也很珍惜这珍贵的亲密时光。   姬宴雪手扶着她的后腰,似有若无地摩挲,有点麻,又有点痒,那股怪怪的感觉又上来了,谢挚红着脸就要起身:“我还是去别的地方——”   她还没说完,神帝的唇便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不许走。”   她动作间的意味太过明显,谢挚被吻得受不住,却也躲不开,只得在吻间断断续续地恳求:“不行……不行……阿宴,不要在这里,不可以……族长和大家都在、都还在外面——”   醒来之后,谢挚其实与姬宴雪也亲近过几次,但她那时身体还没恢复好,故而姬宴雪非常温柔,今日却忽然展露出了骨子里的强势。   谢挚心如擂鼓,她分不清是因为慌乱紧张,还是因为怕被发现的兴奋——门只是虚掩着,别人随手一推就能推开。   更有可能是都有,她更没有在白天、在白象氏族里做这种事的心理准备。   “可是你很兴奋。”   姬宴雪笑着将证据呈现在她眼前,谢挚根本不敢看她晶亮的指腹,羞愤地瞪她:“姬宴雪——!”   “小挚,乖一点,很快就好了,等结束了,我穿你想让我穿的衣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好不好?嗯?……”   她几乎是被神帝半诱惑半哄着压在窗前,等回过神来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神帝将窗子推开一点缝隙,窗外的人声立刻传了过来,谢挚甚至能看到他们人影晃动,正在为她们兴高采烈地准备晚上的宴会。   这太荒唐了——窗外是热火朝天的族人,而窗后是……   她羞得厉害,竟然生出一种他们正看着自己的错觉,别过脸不愿再看,却又被姬宴雪微微用力地擒住下巴转过去。   “睁开眼睛,看着外面。”   她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人?”   谢挚浑身一抖,重重地喘了口气,眼中愈发迷蒙。   其实她特别喜欢姬宴雪这种……命令式的口吻,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每次听到总会浑身战栗。   她不好意思跟姬宴雪说,可她知道,姬宴雪那么敏锐,必定早就发现了。   “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谢挚几乎要滑落下去,呜咽道:“是、是……”   “选一个人,描述她的外貌举止。”   谢挚脑子都混沌了,此时姬宴雪不论说什么,她都会照做,“有……有一个人她在切菜,她穿着……啊……灰衣服,看上去很高,也很年轻……呜……阿宴、阿宴——放过我,放过我……”她控制不住地小声尖叫,又怕得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怕让族人们听见。   “怕发出声音?”   姬宴雪似乎笑了笑,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夹了夹她的舌尖:“含住就不会了。”   ……   ……   ……   姬宴雪抱着谢挚,让她全身都依靠在自己身上,谢挚休息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来。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过身,气哼哼地咬姬宴雪的锁骨:“你怎么这么讨厌!我都说了不要了,你还欺负我!要是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说着还后怕不已。   姬宴雪由着她咬,神情放松而又慵懒,抱着她慢慢地笑道:“不要紧的,我设了阵法,你一进来就启动了,没人能闯进来。”   她怎会注意不到这种细节?自然早已准备万全。   ——姬宴雪原来早有准备,谢挚放心了一瞬间,旋即更加羞恼:“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刚刚害怕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害得她白担心一场,还求了姬宴雪好多特别丢脸的话……   “告诉了不就没意思了吗?哪有玩游戏一开始就透题的。”   谢挚今天的反应格外大,比她平时温柔的时候可激烈多了。   姬宴雪若有所悟,心里偷笑。   小挚原来喜欢这种风格的吗?   那太好了,她也喜欢这样,以后再也不用因为小挚喜欢温柔再忍耐了。   姬宴雪叹了口气:“我不高兴你抱象族长,还有叫象英阿英,以后可不可以不这样叫了?”她摸着谢挚的头发,温存地与她商量。   明明谢挚都叫她阿宴了,怎么还可以这样叫别人呢?这个称呼是属于她的,别人都不能有。   ——她完全忽略了真要论先后,其实谢挚叫阿英才是最早的。   谢挚一阵无言,她哪能想得到,姬宴雪居然在因为这个吃醋:“你也太能吃醋了……族长是我养母,阿英……象英是我姐姐,我从小就与她们这样相处。”   “可是你都长大了,现在还与我在一起。”   神帝碧绿的眸子柔和地注视着她,清澈水润,如雨后湖水,谢挚被她望得败下阵来:“……好啦,以后我多注意就是了。阿英她也……也并不一定愿意我再这样叫她。”   又温存了一会儿,姬宴雪坐起身,朝谢挚笑道:“把你带来的衣服给我吧,我身上的这身不能穿了。”   “怎么不能——”   姬宴雪穿的还是她最常穿的白金长裙,材料和工艺都特别精致,都能和法衣比了,谢挚懵懵地望了过去,便见神帝心情特别好地道:“都打湿了,还怎么穿?”   谢挚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暗示,刚降温的脸又开始烧,结巴道:“你明明、明明掐个诀就能弄干净了……”   她目光滑向姬宴雪的裙子,看清楚之后,又像被烫到似的移开眼睛,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方才,真的有……这么多吗?当时只感觉,冰冰凉凉的……   “可我不想。”   姬宴雪笑吟吟地开始换衣服,她换衣服向来不避着谢挚,倒是谢挚,总会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她也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明明什么都看过了,最亲密的事也做过不是一两次。   总怀疑,姬宴雪在勾引她……用她的美貌。   偏偏她不争气,老是中招。   大荒人的服饰没有中州人那样复杂,姬宴雪三两下就穿好了,一边戴护臂,一边转过来让谢挚看:“怎么样?”   大荒人在衣服上好用艳色,姬宴雪挑的这身衣服和她身量正合适,红色短袄上镶嵌着一圈闪烁的碎宝石,腰束皮带,脚穿长靴,干净利落,分外精神,愈发显出她腰细腿长,身材高挑。   谢挚禁不住喃喃道:“你这样,看起来还真挺像个大荒人……”   大荒人都很高大,像族长,也只是比姬宴雪矮一些而已。   她穿着大荒服饰显得不伦不类,姬宴雪倒很合适。   就是发色和瞳色不太对,气质也完全不一样。   姬宴雪就算是穿着这样普通的衣物,也看起来非常华丽高贵。   谢挚有点恍惚地想,若是姬宴雪不是神族,而是一个大荒人,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哭着喊着要和她成亲……   她倘若看到她,恐怕也会不可避免地喜欢上她的。   她实在是……太耀眼了,不是因为她的种族,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她本身……就有这么耀眼。   姬宴雪整了整腰间挎弯刀的皮套,笑道:“我若是大荒人,一定会立下不世功勋……”   认真想想,那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比她做神帝要有趣得多,也不用受神族规矩的拘束,还能遇到十几岁的小挚。   她走过来,轻轻抚摸谢挚的脸侧:“然后向象族长求娶她的独女。旁人喜欢我,我都一概拒绝,告诉他们,‘我已心有所属,非她不娶。’”   谢挚情不自禁地跟着姬宴雪的描述想象了起来,嘴上却要道:“我可还在生气呢,别想一两句好话就能哄好我。”   “那要多少句才好?”   “不知道。”   谢挚终于投进了女人的怀抱,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真好看呀,姬宴雪穿这身衣服。   “你可以……先试着说一辈子,我或许就被哄好了。”    第373章 誓言   傍晚时分,宴会终于有了样子,族人来请神帝和昆仑卿上,正要敲门,神帝却已将门推开了。   “陛下,族长命我来请您和卿上……”   说实话,他也算是见过神帝好几次了,但每次见到还是觉得惊艳。   她是那种能震慑住人的美丽,真正的美丽其实是有威严的,旁人看见,许久都会失魂落魄。   神帝今日不知为何,竟舍得屈尊纡贵地换了一身大荒服饰,看起来愈发英气,倒有几分像大荒战士。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做答复,他打了个冷颤,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忽然想起来,神族每一位都是天生的战士。   神帝转过头,叫谢挚托着她的手臂走出来。   他听到神帝对昆仑卿上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含着笑意,与对其他人的态度完全不同:“终于穿好了?”   “好了……”   谢挚最后又拧了一下腰间的皮带,大荒服饰她也好久没穿过了,乍一上身,真有点笨手笨脚的,姬宴雪笑了她半天,直到快把她惹得生气了,这才起来帮她。   “我们走吧,族长他们一定正在等我们呢。”   她们走出去,果然夹道欢迎,不知是谁安排的,还有许多小孩子笑着给她们身上撒花瓣,像雨一样落下来,撒了她们满头满身。   “这是我们大荒成婚时的礼仪,新人就要这样。”   谢挚认了出来,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伸出手去接花瓣。   她小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要和自己未来的妻子一起走花瓣雨,只是可惜,与她在一起的没有一个是大荒人——云清池算是中州人,而白芍是东夷人。   姬宴雪也不是大荒人,她是神族。   谢挚没想到,她小时候的心愿竟然能满足在这里。   这不是族长安排的,便是出自阿英的手笔,她只对她们俩说过这个愿望,当时还被阿英笑话,说她心里想的只有情情爱爱。   在这嘈杂的人声与雨一般的落花之中,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亮,满是开心喜悦。   姬宴雪伸手,替谢挚轻轻抚去一枚落在眉上的花瓣。   忽然觉得,她如果是大荒人也很好。   ——小挚会很开心的吧?   比起昆仑山,她应该更喜欢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园,这也是人之常情。   姬宴雪停住脚步,握着谢挚的手按在心口,谢挚感受到掌心下不寻常的温度——姬宴雪的心竟然跳得很快,像是有些紧张。姬宴雪为什么会紧张?   她抬眸,正对上女人郑重的视线,心中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便听姬宴雪缓缓道:   “昆仑神族姬宴雪,在此向昆仑神山起誓,我今日与她结为爱侣:我当做她的盾与箭,我当做她的眼与臂。她若落难,我必扶持;她若死去,我必陪伴;她若平安,我必相依。若我违背,教我余生再猎不得牛羊,再饮不得河水,再得不了欢喜。神山见证!”   谢挚心一下下跳着,几乎有些茫然:   这是大荒人成婚时宣誓的誓言,姬宴雪怎么会知道?她……   “……谢挚,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神帝的声音有些许微不可察的颤抖,在这种时候,连她也无法做到镇定从容。   姬宴雪胸口滚烫,手却冰凉,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谢挚看到,有少女般的惴惴与渴盼,从她的眼睛里小心地跑出来。   她恍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不是临时起意,姬宴雪应该为此准备了很久。   她瞒着她,大概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谢挚笑了起来,眼里渐渐有泪光浮起,用力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愿意。”   “白象氏族谢挚,在此向昆仑神山起誓……”   她将姬宴雪方才所立的誓言也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象翠微执着柳条上前,在她们身上轻轻抽打,这象征着除去她们过往的灾厄,也代表最后一道磨难,受柳条鞭打之后,新人的生活将会顺利而又甜蜜。   火焰在象翠微手里烧起来,将那柳条燃烧干净。   象翠微笑道:“好了。”   她在捧来的陶盆里净完手,给谢挚和姬宴雪端了一杯酒,两人各自滴了血进去,一人饮完一半。   大家都屏气敛息地看着,半点不敢打扰,直到一切都完成之后,才高兴地欢呼起来:   “完成啦!你们是真正的伴侣了!昆仑神山见证过的了!”   “祝陛下和卿上幸福安康!”   “昆仑神山会永远保佑您和陛下!”   谢挚和姬宴雪笑着接受了众人的祝福,这个时候,按礼节要给大家送蒸羊腿吃,可她们俩没有蒸羊腿,便将来时准备的那些珍宝分发给众人。   姬宴雪送出去的时候格外爽快,眼睛眨也不眨,嘴角一直噙着笑意。   有小孩大着胆子对她说了一句“祝您和昆仑卿上平安喜乐”,这本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吉祥话,但神帝居然给了她双倍的礼物,甚至还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要知道,神帝一直是不怎么喜欢小孩子的。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神帝今日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姬宴雪来时准备的礼物都是她的私藏,能被神族看上眼的没有不好的东西,更何况即便在神族里,姬宴雪也是格外挑剔的那一类,对大荒人来说自然更不待言,堪称震撼。   她们每取出一件,都会激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叹,弄得谢挚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现在,也算是切实体会到什么叫衣锦还乡了。   象翠微原本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渐渐便皱了眉,觉得她们给的太多又太贵重了,可是神帝没有一点心疼的意思,她只好悄悄给谢挚传音。   “没事的,这只是一点儿,本来就是打算送给氏族的礼物,今天大家和阿宴都开心,不用拦,也不必在意。”   谢挚安慰她,“大头的我待会交给您和新族长,您为族里储藏起来,这会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足够白象氏族受用数千年。”   象翠微还想劝,谢挚又道:“这是阿宴私库里取出来的,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知道您为我们两个好,不用担心,我们还有呢。”   象翠微只好无奈地笑一笑。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不愧是神圣种族之首的神族,即便她们如今非常低调,也仍然富裕得惊人。   在众人的欢呼与簇拥之中,姬宴雪牵着谢挚,就像一对真正的新人一般,携手并肩,朝前走去。   “方才那是大荒人成婚时说的誓言,你怎么会知道?”   两人落了座——其实也算不上座位,大荒人习惯席地而坐——谢挚悄声问姬宴雪。   这誓言以前她也听过,是很小的时候参加族人成婚听到的。   那时她还只是兴冲冲撒花的孩子,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是主角之一。   “是之前象族长告诉我的,我听到就记住了。”   姬宴雪好像做完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谢挚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她觉得姬宴雪从来没有这样情绪外露过。   她活了三千多岁,见过了不知多少事,早就泰山崩于前都不改颜色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对谢挚起誓,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她的时候,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竟然像少年一样,惴惴不安而又紧张万分。谢挚答应她之后,她更是激动开心得恨不得将她抱起来转几个圈才好。   小挚现在真的是她的妻子了啊……光是想到这件事,姬宴雪便想笑。   这是昆仑山见证过的,誓言也已经立过,小挚的族人长辈也在旁看着,谁也无法更改,他们都相信她,认可她。   姬宴雪柔声道:“喜欢吗?我想,你或许会想要按大荒人的习俗成婚。”   果然是姬宴雪安排的——“喜欢极了……小时候我看族人成婚,很是羡慕,心想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如此,不过后来,渐渐就不敢奢望了。”   她眼眸柔和微亮,阿宴确实给了她……很大的触动与惊喜。   多的话好像都没有用处,谢挚握住姬宴雪的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阿宴,真的很谢谢,虽然你不让我谢你,可我……还是想感谢你。”   “你喜欢就好。让你开心,我也很开心。等我们回到昆仑山,再按神族的礼仪办一次,怎么样?”   “好。”   姬宴雪笑道:“看,这就是嫁给神族的好处,能结两次婚,是不是很好?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谢挚推了她一把,推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胡说八道,什么结两次婚……”   夜幕彻底落下,饭菜送上来,大家已经开始团团地围着大鼎吃肉喝酒,只不过谢挚和姬宴雪面前的菜肴格外精致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大荒菜到底还是比较粗糙。   银盘里盛着金黄油嫩的一整只烤羊,这道菜很贵重,只有大氏族才吃得起,谢挚握着小刀,切了最嫩的一块,刀扎破酥皮,发出“吱——”的一声响,便有晶亮的蜜汁流出来。   她吹了吹,才送到姬宴雪唇边,介绍道:“这是我们大荒的名菜呢,你也尝尝。不过我小时候氏族太穷了,一直吃不起,现在白象氏族的小孩子倒是年年都能吃到了,真好啊。”   大荒人吃肉不用筷子,手撕着直接吃,或者拿刀切着吃,姬宴雪就着谢挚的手吃了一块,谢挚期待地问:“好不好吃?”   其实对姬宴雪的口味来说有点重,但她还是点头:“好吃。”   谢挚很开心地笑。   大家喝的是大荒本地酿制的土酒,拿着粗陶碗大口大口地喝,这酒相当烈,口味则一般,很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来给神帝和谢挚敬酒。   今天是开心的日子,姬宴雪也来者不拒,一一陪着他们一饮而尽,只是看着谢挚,不许她多喝,别人再来敬她,她便替谢挚饮下。   许多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姬宴雪却是略无醉意。   这是一个欢庆的夜晚,欢声笑语总也不断,因为神帝陛下的到来与昆仑卿上的回归,白象氏族充满喜悦,有人唱歌,有人踢踢踏踏地跳舞,有人射箭,还有摔跤的,小孩子们最为兴奋,从这头跑到那头,吃得嘴巴油光光的。   一个人弹着琴唱起歌来,歌声清亮辽远:   “原野上升起——银色的月亮哟,你为什么、为什么西沉得那么快?洁白的羊羔哟,为什么一转眼你就青春不再?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抓住流走的水,射出的箭矢为什么不能回来?人们分开又聚起,就像天边的云彩,一动不动的老人啊,他前一刻还是小孩,金乌驾着太阳飞慢些,我还不想头发变白……”   谢挚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首在大荒流传很广的民歌,她从小就常常听到。   那时候不在意,直到今天,她才终于听懂了。   象翠微忽然道:“换一首歌吧。”   这首歌,太悲伤了。   那人这才醒过神来——对啊,今天是昆仑卿上和神帝陛下成婚的好日子,是应该唱一曲欢快的歌。   他拨了拨琴弦,清清嗓子,重新唱起来:“格兰玛,美丽的花朵!你要和叶子紧紧相偎依……”这次是一首热情似火的情歌。   “陛下,您要不要也来试一下?”   有人热情地邀请姬宴雪也来比试射箭,今日神帝已与昆仑卿上成婚,她觉得神帝陛下也算是半个白象氏族的人了。   姬宴雪笑一笑,很爽快地接过弓箭,站起身来。   “不要紧吗?你喝了那么多酒……”   谢挚有点担心,大家今天真是灌了姬宴雪不少,她心情好,眼睛眨也不眨地都喝了下去。   姬宴雪笑而不答,只是问族人道:“若我拔了头筹,奖励是什么?”   “一顶用唤潮雀翎羽编织的头冠!”   唤潮雀的羽毛美丽极了,从每一个角度都能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比宝石还耀眼,人们叫它“能戴在头上的黄金”,每一个大荒勇士都想得到它,以此彰显自己的灵巧与力量。   “小挚,你喜不喜欢?”   她问完也不等谢挚回答,但笑道:“且看我如何为你取来。”   大荒人和神族都善射,白象氏族有不少射箭的好手,眼下见神帝陛下也要参与,都跃跃欲试,想要和神帝一较高下,一时之间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为他们腾出一块空地,让他们比试。   比射箭,无非是比谁射得更远更准,不许动用神通术法,只用纯粹的肉身与目力,会有专人朝空中抛起铁饼,谁能射中中心便算过关,之后越站越远,直到到达所有参与者的极限。   说是铁饼,其实那铁饼也就巴掌大小而已。   谢挚盯了一眼,心中暗暗咋舌。   她射箭其实普通,在大荒人里只算中等,若是不允许她用念力辅助瞄准,必定会输得很惨烈。   但是那站出来参加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犹豫的,他们一定都有些本领。   象翠微站在谢挚旁边,看见她仍然坐着,没有起身,望向姬宴雪的目光中只有一片纯粹的温柔和笃定,不由得玩笑道:   “小挚,你对神帝陛下就那么有信心吗?咱们族里,也是有几个很厉害的神射手的。”   “当然呀。”   姬宴雪试着开了弓,似乎不大满意,嫌它太轻了,要求再换一把。   她对面的人惊愕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这已经是族里最重的弓了!这弓足有百石呢。”   姬宴雪闻言,这才作罢,拎着那把漆黑的大弓,谢挚一看就知道她又在嫌弃了。   若是她神族的弓箭在这里,哪里还用得上挽这种弓?   她可以一箭射到昆仑山顶去,那样小挚一定会为她欢呼,夸她厉害的。   远远地望着姬宴雪,谢挚按下心中的万千温情,柔声道:   “她一直都是最好、最厉害的。”    第374章 墓地   在鼓励与起哄声中,十几个人排成一列,开始比试箭法。   敢参加的都是族中射箭好手,前面几轮大家都很轻松地通过了,直到那抛铁饼的人站得很远,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时,才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落败,垂头丧气地退回来。   谢挚全程都在专心致志地盯着姬宴雪看,别人都看不见,她看着姬宴雪如何张臂拉弓,神情轻松,甚至都不瞄准,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抬手便射出去,如同圆月迸出流光,动作流畅而富有美感,那箭矢必定精准地刺透铁饼中心,激起人们一片惊叹与叫好。   谢挚听着,悄悄翘起嘴角,心里愉悦而又骄傲。   别人夸她,她或许会不好意思;但是别人夸姬宴雪,却只让她开心。   是呀,她的阿宴就是最厉害的。   到最后,绝大多数人都败下阵来,除过姬宴雪之外,只剩下一个年轻女子还在坚持,她四肢修长,身形矫健,手指上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射箭留下来的印记。   姬宴雪看了她一眼,少见地夸赞了一句:“你的箭法不错。”   对一个缺乏资源与培养的人族来说,几乎已经到达天赋的顶峰了。   女子呆了呆,没想到竟然能得到神帝的夸奖,正要道谢,神帝已经转了回去,重新握住了弓。   她轻慢地道:“只可惜,你遇到的对手是我。”   不必再比了,她要结束这场比试。   弓弦已经挽满,姬宴雪却不停止,仍在继续拉。   她身量高挑,手臂也长,手持大弓再合适不过,挽得弓弦快要崩断也仍然游刃有余,不显得笨拙。   女子下意识叫:“陛下小心!”   她乃是射箭老手,自然能看出,若是再挽下去,这弓就要崩断了!   几乎在她提醒的同时,弓弦便铮然而断,那积蓄了太久力量的箭矢也迫不及待地激射出去,雷霆一样越过所有人,在空中发出兴奋的啸叫。   漫长的几息过去,方传来沉闷的声响,似有巨石崩裂。   姬宴雪垂下手,将那拉毁的弓随意地扔到地上,走过来对目瞪口呆*的女子道:“听说这弓是你的,明日我赔你一把神族的银弓。”   “只不过,今晚这顶发冠,我要了。”   她看到神帝眸光熠熠,眼中仿佛只能看到昆仑卿上一人,对自己方才那一箭极有信心,不待结果传来,便从那手捧发冠的人手中取过发冠,那人为她气势所摄,呆呆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径直朝昆仑卿走去。   直到这时,那抛铁饼的人的惊呼才远远地飘了过来:   “……天呐,神帝陛下射碎了万兽山脉的山壁!”   神族的银弓,是五州公认最好的神弓,大概能在大荒买来一座城池,但对神帝陛下来说,只是九牛一毛,随手就能送出……   若是她能得银弓,一定会如虎添翼。   她的目光仍然在控制不住地追着神帝的背影,昆仑卿上笑着站起来迎接神帝,神帝将那流光溢彩的发冠放在昆仑卿头顶。   不知神帝说了什么,昆仑卿一下子笑得愈发柔软。   她扯了扯神帝的衣领,像是要对神帝说什么悄悄话,神帝很顺从地顺着她的力度弯腰俯身。   她这才忽然发现,神帝和昆仑卿有不小的身高差和体型差,神帝站在昆仑卿前面,甚至能将她完全挡住。   昆仑卿抬起脸,眼眸清亮,轻轻了啄吻了一下神帝的嘴唇,亲昵又温柔。   她的脸一下子便烫起来,攥紧手中的弓箭,仿佛自己窥探到了什么,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谢挚松开姬宴雪的衣领,满意地看到女人脸上闪过的一点失神。   哼,姬宴雪也有这种时候。   姬宴雪之前总是从容不迫地与她调情,弄得她心跳连连,却鲜少见到姬宴雪心神恍惚,原来她也是可以把姬宴雪撩得露出这样的神情的啊。   谢挚自己其实也很不好意思——她没有避着人,大概好多人都看见了,但她也不后悔,轻咳一声,问道:“这下满意了吗?我的陛下。”   她一和姬宴雪开玩笑就喜欢这样叫她,就像姬宴雪也常常管她叫卿上一样。   姬宴雪抚了抚嘴唇,刚刚谢挚留下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唇间,让她心里熨贴无比。   “……很满意。”   方才她为谢挚戴上发冠,问她喜不喜欢,我说要为你取来,这就取来了,谢挚点头应喜欢,姬宴雪笑道,那你该怎样奖励我。   她本只是想逗逗谢挚,为自己讨些好处,没料到谢挚抓着她衣领叫她低头,她没有多想,很听话地俯下身子,便被谢挚抓住亲了一口。   那一瞬间,她也呆住了,心脏停跳一瞬,又重重跳动起来,下意识便想拥住谢挚更深地吻她,但谢挚已经将她笑着放开了,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她这样真是又可爱又勾人,姬宴雪忍不住深深地盯着她看,勉强克制住自己深吻她的欲望。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样,真是越来越不乖了,你就不怕我吗?”   姬宴雪捏了捏谢挚的耳垂,本想稍用力一点,到底也不舍得,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她如今在谢挚面前越来越端不住神帝的威严了,低声道:“等我回昆仑山再教训你。”   谢挚听明白她这个“教训”是什么意思,除了害羞,心中竟有些不自知的期待,口中道:“那我等着陛下。”   一。夜。欢歌不休,痛饮达旦,谢挚留在白象氏族,又陪了族长数日,直到象英将要返回定西城,这才与象翠微告别,一面再三保证,一面依依不舍地离开。   象英如今乃是雍部牧首,坐骑是一头神俊非常的蛟马,她牵来两匹让谢挚与姬宴雪骑,姬宴雪看不上这蛟马,本想拒绝,但象英是小挚的姐姐,她不好拂了她的面子,而且小挚应该也很愿意和象英同行,这才应许下来。   她们三人骑着蛟马,一路缓行,并不着急,谢挚数次尝试与象英搭话,象英一一回答,只是态度却十分恭敬,声声不离卿上二字,如此几次下来,谢挚也渐渐沉默下去,心中难受,不再开口。   姬宴雪看出她情绪低落,悄悄从路边草丛里折了草,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送给谢挚玩,谢挚才重新开心起来,捏着那兔子喜爱得不得了。   “你看,是不是很像你?”   谢挚呆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说那草兔子:“什么?哪里像……”   “都很可爱,”姬宴雪用手指拨弄着草兔子的耳朵,“又很坚强。”   兔子看起来弱小,其实是一种很倔强的动物。   姬宴雪小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曾经不小心惹怒了它,它便气冲冲地调转身子,将屁股对准她,以此表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她哄了好久才哄好,但是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它十分可爱。   她其实很喜欢谢挚对她发脾气,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享受,不过谢挚比小兔子好哄多了,也比小兔子可爱得多。   姬宴雪很怀疑,她有可能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卿上,陛下,定西城到了!”   象英勒住蛟马,漆黑沧桑的巨城正匍匐在大地上,沉默地注视着她们,一如五百年前。   谢挚也下了蛟马,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   此情此景十分熟悉,教她想起自己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到这座雄伟的古城,她那时抱着小狮子,小鼎里装着偷懒的火鸦,背上背着万法剑竹。   定西城依然气势雄浑,仿佛丝毫没有变化,但她当年的朋友,却早已死去了大半。   “牧首大人当年没有选择在城内坚守,而是打开城门,走了出去,所以才保全了定西城……”象英道:“像星罗十六部的其他名城,许多都彻底焚毁了,连遗迹都没能剩下。”   她转过身来,用马鞭遥遥一指后方:“我们背后,就是当年战斗发生的地方。”   是啊,这的确就是牧首大人会做的事……   她连对待一座城池,都心怀怜惜与温柔。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概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谢挚凝望着这片空旷的原野,其上覆盖着碧草,早已看不出任何激战的痕迹,想象五百年前,姜既望如何走在最前方,率领将士们打开城门,迎敌列阵。   风应该会吹起女人的长发,让她的衣袍像海中的白帆一般鼓动,衬得她愈发清瘦孤寂,她身后的凤凰旗帜也会猎猎作响,如同无数战士鲜血染红。   她的大道图景会如鸟儿展翅一般倏然展开,姜既望曾经对她说过的,她的大道图景,名字叫——   “残翼鸟。”谢挚轻喃出声。   这高洁美丽的鸟儿,却只有一只翅膀。   她想,牧首大人战死的时候,内心大概是很平静的吧。   因为,她终于可以离开现世的一切,见到桃娘了。   姬宴雪牵住她冰凉的手:“我们进城吧。”   “嗯。”   城内的变化并不大,谢挚仔细地注视着定西城里的每一处细节,几乎生出一种恍惚——她真的离开了五百年余,而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吗?   如度过过去的每一个春天那般,大荒人仍然在为自己佩戴上最好的宝石,空气里萌发着躁动,定西城著名的杏花仍然在如粉似雾地开放,令谢挚疑心,转过街角,会冷不丁在一棵梨树下看见一只得意洋洋的火鸦。   “牧首府到了,小挚。”   象英不小心叫了“小挚”,心中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去看谢挚神情,还好谢挚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听见。   象英松了口气,却在心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怅然。   一路上小挚屡次试图与她搭话,她也不是没有发现,看着谢挚显而易见地难过,她心里也未尝不酸楚。   可是,她不能回应,一旦回应,就前功尽弃了,她之前下的那些决心也会尽数垮塌。   她们身份有别。   小挚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的她们,更多是昆仑卿与雍部牧首,而不是儿时的小挚与阿英,也或许她其实知道,可是她不愿接受。   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终究回不去了。   “我另辟了新府邸,没有住在这里,这座牧首府被保护了起来,里面的东西也都没有动过。卿上,您想进去看看吗?”   谢挚沉默了片刻,她想进,却又不敢进,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那便劳烦牧首大人了。”   她终究还是叫了她牧首大人——象英心中发痛,面上却波澜不显,恭敬地弯下腰,为谢挚推开门。   一进牧首府,过往的时光扑面而来,震得谢挚几乎不能回神。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让她深深铭记:   在庭前,她曾佩着禁步,被丹朱鹤一点一点地纠正礼仪;在阶上,她曾与牧首大人共立,听她抚琴,与她观赏院中的桃花;在屋内,围着火炉与热茶,牧首大人曾为她耐心讲课,火鸦和小狮子也会旁听。   随着谢挚朝前走去,过去的幻影烟消云散,只余眼前空荡荡的荒凉府邸。   院中有两棵桃树,一株是姜既望亲手栽下的,而另一株来自谢挚从金乌梦带出来的桃枝。   姜既望十分精心地照料它们,一半是因为她喜爱花木,一半则是因为这桃树寄托着她思念亡妻的哀思。   但是现在,那株姜既望亲手栽种的桃树却早已死去了,只剩下枯败残木,谢挚所种的桃树倒是枝繁叶茂,在她头顶伸展开浓密的叶荫,风一拂过,树叶便簌簌作响。   去时杨柳无多大,归来树木绿交加。   没想到,当年的那支桃枝,也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谢挚轻轻抚上另一棵桃树枯干的表皮。   这桃树大概有灵,知道主人已死,也随着牧首大人一道去了。   “听说找到牧首大人尸身的时候,她身上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似乎中了什么异术,但是神情却很安详,手中还攥着一支真凰发簪,大概是牧首大人的心爱之物,我们将它一起陪葬了。”   谢挚浑身一颤。   那支发簪,是她送给牧首大人的……   原来牧首大人直到最后,也如此珍惜她的礼物。   象英心中不忍,道:“卿上可要拜祭牧首大人之墓?我可引您和陛下前去。”   姜既望的墓地在郊外,和当年众多战死的战士们葬在一起。   当年的裂州之战实在太过惨烈,尤以雍部首当其冲,牺牲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只余残骨,根本分不清楚身份,后来人只能一齐收殓埋葬,这片墓地修建得很是庄重肃穆,号为英魂墓,建好之后,连当今人皇姜契也曾经亲来拜祭。   也是那一次,人皇亲切地执起象英的手,宣布赐封她为雍部牧首。   人皇和她的母亲很不同,她温和而善于怀柔,据说她还是三皇女时便常被民众称赞仁智——当然,如今的大周也支撑不起它过去的雄心了,不论出于性格还是理性,人皇如今都需要对西荒的牧首们示好拉拢。   敛去众多思绪,象英对身后面色苍白的谢挚拱手道:“到了,卿上。”   不同于谢挚曾经被姜既望收为义女,与姜既望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她对这位来自中州的王其实并没有太多情感,只是有些淡淡的怀念与尊敬而已。   ——姜既望,确实是一个不论公义还是私德都完美无瑕的人物,她将最后的生命献给了大荒。   直到今日,雍部人每年仍然会郑重其事地祭奠她,若不是她提前疏散民众,不知有多少万人将会惨死。   谢挚将每一座墓都一一洒扫祭拜过去,这冰冷的泥土下面,长眠着她英勇无畏的家乡人,当年在定西城里,说不定她也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中心,看见那墓碑上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谢挚眼前一时茫然如烟雾笼罩,仿佛认不得字,许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就是……牧首大人的墓地了。   墓碑非常朴素,没有叙述生平与功绩的冗长墓志铭,也没有华美的刻纹,只简单刻着几个字:渊止王姜既望,崔桃之妻。   据说,这刻字是人皇姜契沉吟了许久,亲自决定的,她很懂得这位长辈的心。   谢挚努力咬着牙,不让泣音泄露,几乎是僵直地缓缓跪倒,叩首在地,不能抬起。   好像牧首大人温柔的视线还在头顶注视着她,谢挚的眼泪一滴一滴,渗进泥土里。   “……不孝女谢挚,拜见母亲。”   她终于唤了她母亲,可是,牧首大人她再也听不见了。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没能让您看见我长大后的模样……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像泣血一般。   姬宴雪沉默地立在谢挚身后。   她并未跪拜,能让她下跪的只有母亲和死去的神族英灵,只是身形笔直地默立着。   她看着那墓碑,也恍然记起与姜既望相识一场的情谊。   她心高气傲,讨厌人族,但她们的确是朋友,也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谈不上多么亲密,也从未把酒言欢过,却相互欣赏,也相互尊重。   她当年特意分出一缕神识保护谢挚,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谢挚乃是姜既望的义女,不过此事她并未告诉过姜既望,她做事,向来是想做,便不动声色地淡淡做了,并不需要别人的感谢抑或报答。   谁能料到,再相见,会是如此景象。   悲伤谈不上,她早已看淡生死,也了解姜既望压在心底的惦念与苦痛,或许活着对姜既望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姬宴雪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旧友的姓名。   既望,这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没能及时赶到,是我的错。虽然我知道,死亡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若黄泉之下有爱人的微笑,地狱之火也未尝不是盛开的花朵。   小挚,乃是你的义女,作为长辈与你的朋友,我本不应对她动心,但是世事难料,这也是我意外之事,但我想,即便再来一次,恐怕也还是如此,不能转圜。   小挚确实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任何一个人爱上她,都是理所应当。我……也是一样。   若是小挚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对她纠缠;但她既对我有意,我便不会顾及其他,排除万难,也要与她在一起。   我知道你会怪我,这样更不合人族的道德伦理,可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对她放手半分。   抱歉,既望……   姬宴雪面容沉静,抚去墓碑上的尘土,如同轻抚旧友的肩膀。   待我死去之后,你再对我发怒吧。    第375章 比翼鸟   谢挚在姜既望墓前待了很久才离开,她向牧首大人讲了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认认真真,如同姜既望生时。   最后离开时,她撑着酸痛的膝盖慢慢站起来,姬宴雪来搀扶她。   “您看,这是阿宴,我们昨晚才在氏族按大荒人的礼仪成了婚,族长和族人们都见证过的,”谢挚牵住姬宴雪的手,向姜既望的墓碑介绍,“不过,我知道,您和阿宴早就认识了。”   “我还记得,当年和您一起去昆仑神山时,您对我提起摇光大帝,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好神奇……”她笑着轻轻摇头,感叹道:“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日后有一天,会和摇光大帝在一起。”   话题的主人公摇光大帝挑了挑眉,望向谢挚。   谢挚低垂着眼帘,没有看她,唇角含着一点浅浅的微笑,正在回忆着什么。   看在谢挚主动牵着自己跟姜既望介绍的份上,神帝宽容大度地决定不和她计较。   “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很遥远的人,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又笼罩着太多流言蜚语,因为各种原因,我一直不太喜欢她,我觉得她一定又傲慢又讨厌,可是仔细想来,我也一直因为她的存在很安心……”   摇光大帝是整个五州的定海神针,人们畏惧她,也信赖她,更想象不出没有她大家该如何生活,她……也不例外。   “直到我真正接触她,跟她相处,我才明白,她和人们传言中的摇光大帝完全不一样,”谢挚梳理着思绪,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神情愈发柔和:“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人,有情有趣,总是照顾包容我,可是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我想,哪怕她不喜欢我,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的。”   姬宴雪渐渐听明白了,谢挚既是在对姜既望解释,也是借此机会,在对她……告白。   真诚委婉,而又满怀热忱。   她的心仿佛要融化开来,低声叫道:“小挚……”   “阿宴她没有用经验引诱我,也没有用权势威逼我,是我自己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们俩之间,更有经验的那个人是她吧?姬宴雪可是独身了三千年……   谢挚最后作结道:“所以,您不用担心。”   姬宴雪从谢挚脸上收回视线,颔首道:“是这样不错。”   “既望,我认为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也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谢挚鼻头发酸,道:“阿宴,谢谢你……”   牧首大人去世已久,人死不能复生,也不能再听见她的倾诉与低语,姬宴雪没有觉得她这样傻,还郑重其事地陪她对牧首大人说话……   “什么话?”姬宴雪温柔地轻轻用指腹为她拭去眼泪,“既望不仅是你的义母,也是我的朋友,自然应当如此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可怜的小兔子……你这样,既望见了,也会心疼的。”姬宴雪怜惜地低声道。   谢挚哭得鼻尖都红了,她一直在久久地跪着,姬宴雪知道,自己不能使她站起,故而也不去劝说,只是默默地陪伴着。   谢挚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桃叶,那是她离开牧首府的时候从桃树上摘的。   “我还想……最后为牧首大人合奏一曲。”   “当年在红山书院,夫子要每个学生都学一门乐器,我选了萧,那时便是想着,学成归来之后,要为牧首大人合奏的……她实在是太孤独了。”   只是可惜,牧首大人不能听见了。   谢挚将桃叶抵在唇边,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了很多年前的暮春夜晚,那个清瘦的鹤一样的女人安静地凝望着庭前的桃花,对她讲述自己和妻子的故事,平静克制,却刻骨悲伤,为了安慰她,还弹了一曲久不弹奏的琴。   她回忆着记忆里的琴音,慢慢地吹响桃叶。   姬宴雪精通乐律,听着谢挚生疏的吹奏,手指一下下无意识地随着乐拍敲击。   这是中州的名曲,《比翼鸟》啊。   终于吹完,谢挚将那片桃叶小心翼翼地放在姜既望的墓碑上。   “我先走了,牧首大人,我之后还会来看您的。”   “……若有来生,我还想再听您弹琴,和您一起看雪景。”   她转过身去,仿佛已经筋疲力尽:“阿宴,我们走吧。”   象英将谢挚和姬宴雪带回了自己的府邸,招待了她们,又引她们见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象英的妻子是一个很清秀爽直的姑娘,是雍部本地人,谢挚见了心生喜欢,同她说了好久的话,又将象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她玩,将她向上抛,逗得女孩又是害怕又是快乐,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直笑。   象英的女儿今年五岁,名叫象锦,眼睛黑黝黝的,轮廓间简直和小时候的象英一模一样,笑起来又很像她另外一个母亲,谢挚见了想起幼时,心中便更柔软。   一转眼,阿英的孩子也这么大了……   她当年说要看阿英娶妻生子、封拜王侯,现在,儿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幻想,居然真的都实现了。   谢挚从小就是氏族里的孩子王,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不一会儿就和象锦熟了起来,象锦黏着她不肯松开,小声叫她“挚姑姑”。   她显然也很喜欢姬宴雪——小孩子的喜恶总是特别明显,他们的喜欢也来得很简单,就是看谁漂亮便喜欢谁,而姬宴雪恰巧便漂亮得叫人无法忽视。   象锦的眼睛不时悄悄飘向身边的神帝,但又不敢搭话——她看起来与她见过的人们很不一样,头发是太阳般的金色,而眼睛是宝石般的碧绿。   气质也与普通人完全不同——傲慢高贵,而又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只有在望向挚姑姑的时候,她的神情好像才会变得生动而又波澜。   便如现在,她就露出了一种……有点抱怨,又有点不高兴的复杂神情。   姬宴雪很幽怨:小挚一来象英府上,便光顾着逗小孩玩,眼里都没有她了。   但是她是绝对不可能把这话说出来的,否则也太没有面子了,只能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一边时刻注意谢挚是不是终于要把孩子放下了,面上还装得十分若无其事。   “挚姑姑……”   象锦福至心灵,凑到谢挚耳边说了自己的猜测。   神帝心里更加幽怨了:小挚居然和这个刚认识的小孩说悄悄话……   太过分了,她们俩好像都没有说过几次悄悄话,这不公平。   “噢,这样啊……”   谢挚听着女孩的提醒,这才笑着看向姬宴雪。   象英去处理这几天积攒的政务了,这里只留着她的妻子陪她们,出于和象锦一样的原因,她也不大敢和神帝搭话,只跟谢挚聊天,谢挚怀里抱着小孩,还要和这位新认识的嫂嫂攀谈,还真的把姬宴雪给忽视了一会儿。   现在一看,姬宴雪明显已经无聊很久了,手指捏着茶杯转来转去,谢挚对她很熟悉,知道这是她的一个小习惯,想事情和走神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手上摆弄些什么。   “阿宴。”   “嗯?”   神帝立即应,心想小挚终于叫她了。她是不是终于能把那小孩放下,和她说话了?   “给你抱会阿锦,我手腕疼。”   谢挚忍着笑,将脸红的女孩送到姬宴雪怀里,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姬宴雪很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但也只能吃瘪,僵僵硬硬地伸手抱住象锦。   小挚真是学坏了……居然敢逗她玩。   但是也没有办法——谁叫她喜欢她呢?   象英来了,很抱歉道:“卿上,陛下,对不住,实在是有点公务——”她妻子起身去迎她。   趁着两个大人没有看她,谢挚贴过去,亲了一口姬宴雪的侧脸,笑着对目瞪口呆的象锦眨眨眼,比了个噤声手势,又飞快地坐端正,若无其事地喝茶水。   谁也不知道,她刚刚在席间偷亲了神帝陛下。   刚好象英和妻子落座,看见女儿竟然坐在神帝的怀里,板起脸道:“阿锦下来!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坐在陛下怀里?”   “没事,”姬宴雪还沉浸在谢挚的那个亲吻里,心情好得出奇,方才那些郁闷都烟消云散了,甚至面上还带着笑,主动解释道:“不要怪孩子,是小挚手腕疼,我帮她抱的。”   这是奖励吧?还是安慰?   不论是哪个,都很让她高兴。   象英有点搞不懂神帝为什么一脸明媚,但姬宴雪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责怪孩子,只得默许象锦在两人怀里幸福得冒泡泡。   大概是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象英今日没有之前谨慎,眉眼之间放松柔软了许多,她妻子又是一个爽朗天真的性子,十分讨人喜欢,象锦也很聪明乖巧,是以整个家宴气氛非常好,温馨而又热闹。   姬宴雪心情好,也没有端着,很自然地加入了几人的聊天。   她见识广博,能举重若轻地三两句讲清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还讲得十分生动有趣,时不时插几句嘲讽般的俏皮话,如果不是积威太重,又懒得和旁人交流,她其实是一个很适合聊天的对象。   到最后,桌上几人都不自觉地听她说话,象锦望着她,更是满眼崇拜。   姬宴雪天生就是人群的中心与领导,对此也是早已习惯了。   谢挚忍不住骄傲,低头问象锦:“看,我的阿宴是不是很厉害?”   小孩子并不明白“我的阿宴”代表着什么意思,关注点全在“厉害”二字上:“是,厉害极了!我以后也好想和神帝陛下一样厉害,然后,然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谢挚:“和挚姑姑这样漂亮的姑娘成婚!”   话刚出口,她母亲还没来得及训她乱说话,神帝陛下先得意道:“不,那可办不到,不会有人和你挚姑姑一样漂亮了。”   ……这人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谢挚又羞又窘,在桌子下掐了姬宴雪一下,哄象锦道:“你别听她乱说!我们阿锦以后当然会和最漂亮的姑娘成婚呀。”   象锦懵懵懂懂,而象英和妻子都微笑起来。   桌子下,她们也牵住了手。   “神帝陛下和小挚感情可真好呀……我之前还担心,陛下会很凶呢。”   她和谢挚已经飞快地拉近了距离,开始很自然地叫“小挚”了。   听着妻子感慨的耳语,象英笑着摇摇头:“陛下只有待小挚才这样,我从前也见过她好几次,她都淡淡的,顶多只是对我点点头而已。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她这样子。”   吃完饭正是傍晚,象锦彻底发现了姬宴雪面冷心热其实很好说话的本性,这下一点也不怕她了,缠着她要继续听“太一神斩杀烛龙”的故事,连象英呵斥也拦不下。   姬宴雪无奈,只能用眼神向谢挚求救——虽然可以忍耐,但她还是不喜欢小孩,小孩让她头疼。   谢挚忍俊不禁,没有解救她,一本正经地道:“那阿锦就交给你啦,她很喜欢你呢。”   “牧首大人,有空出去散散步吗?”她挡住还想阻拦的象英,“我想和你聊聊。”   灯光映照下,谢挚眉眼含笑,似乎还如少年时,象英怔了一下,一颗心从方才的温馨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伸手道:   “……卿上请。”    第376章 象英   大荒没有中州的宵禁,天色已暗,但定西城中仍很热闹,小儿在外嬉闹玩耍,时不时传来几声欢笑,大约是在摔跤。   谢挚与象英走在街道上,周围的喧闹,愈发显出她们之间的寂静。   谢挚发现,自己一时竟然不知该同这样的象英说些什么。   她们分别了太久太久了。   谢挚望向象英的侧脸,有些恍惚地想,这侧脸,除了轮廓更清晰、所经的风霜更多之外,与她小时候无数次凝视过的那一张,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心里又清楚地知道,已经什么都改变了。   阿英做了牧首,而她成了昆仑卿上。   从前,她与阿英有说不完的话,阿英一直比她稳重,总是笑着安静地听她一会抱怨族长,一会絮絮说些小孩子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那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会与阿英并肩无言。   原来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然也会走到这种地步。   这几日,她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象英的疏离,可她仍然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和阿英说些话。   她不想……就这样和阿英生分。   谢挚正在心绪起伏,忽然从前方跑来几个玩闹的孩子,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纷纷停步,发出惊叹。   为首的那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大胆地同她搭话:“哇!您好漂亮呀!您是中州人吗?您是从哪里来的呀?”   不怪她有此猜测,而是谢挚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大荒人——大荒人普遍高大矫健,她身上穿的也不是大荒服饰,气质更是全然不同。   谢挚对他们笑了笑:“我就是大荒人呀,雍部本地人,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小孩脸上还有点怀疑:“哦!好神奇,您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   象英摆了摆手:“去那边玩吧。”   她正色的模样很威严,孩子们连忙跑远了,跑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连连回头看谢挚。   “小儿无知,还望卿上勿怪。”象英朝谢挚拱手。   ……阿英是怕她降罪于这些孩子吗?   她话语与动作中是再明显不过的生疏与尊敬,谢挚怔了怔,胸间细密的*刺痛漫上来,摇头道:“你说的哪里话,我又怎会怪他们呢?”   她斟酌着词句,状若不经意地道:“阿英,还记得小时候你说,日后要封拜王侯,做一部牧首,现在果然实现了……你一直都很厉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象英的回答仍然恭敬生疏:“卿上谬赞了,裂州之战后,大荒人才凋零,竟使象英侥幸得居牧首之位,我心中也是十分惶恐。”   ——真是拙劣的追忆往昔,谢挚在心里苦笑。   她好像弄得气氛更尴尬了。   “你和你的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呀?”   象英谈起妻子的语气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也是旁人介绍。她很可爱,是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   “你们还打算要孩子吗?”   “不了,我们有阿锦一个孩子便足够了。”   “这样……”   “……”   越走越沉默,谢挚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驻足道:“阿英,你还记得蒲存敏、鸾吟芝、钱德发、阿熊哥他们吗?”   当年英才大比,他们是少年天骄中最优秀的几个人。   “……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象英说的是实话。   对谢挚来说,那些记忆还很鲜明;但对她来说,年少的记忆,早已是五百年前的一阵云烟了。   “我……总是想起他们,想起在金乌梦历险的时候,大家都是各部的少年天骄,那样意气风发,光彩夺目,在金沙区聚在一起吃鲲鹏肉……阿英,你还记得吗?当时还有个彪羊氏族的小胖子背了好多厨具,大家都笑话他……”   谢挚脸上散发着回忆的柔光,而象英只能沉默。   “还有……抓孩子的老金狼,和那个持着昊天宝塔的独臂女人。”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其实……不算坏人,而是奉了中州谢家家主谢惜自的命令,在各处拣选天赋好的孩子,送往星星海而已。”   “谢惜自很早之前便算出了五州将有大难,也就是裂州之战。便是因为这场卜算,才让她失去了眼睛。”   这都是她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看到的前因。   平心而论,谢挚理解谢惜自的做法,也佩服她的胆识和决断;   谢惜自,的确是一个堪称伟大的人物,她仿佛抛弃了感情,只剩下纯粹的理性。   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她还是……对她喜欢不起来。   她是一个差劲的母亲,谢挚和谢灼比起女儿,更像是她的工具,谢灼更是险些被她逼疯。   乍然听到这惊人的真相,象英脸色大变,紧盯着谢挚的脸:“……你说什么?”   小挚居然说,当年在大荒闹得人心惶惶的抓孩子之事,是上一任谢家主所为?而且竟然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而不是采割?   她不敢相信,可是又知道谢挚不会骗她,更不会拿这种事随口乱说,心下已然信了七分,忽然又记起来,现在的谢家主谢灼,似乎对她的母亲积怨颇深,以至于不愿拜祭,更不愿提起。   谢挚定定地望着她,笑道:“终于不叫我您了吗?”   她目光澈亮,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象英被逼得垂下头去,平素稳重练达的人,竟有些狼狈慌乱。   所幸谢挚并未多说,只是点了一句,便接着道:“当然是真的了,我不会骗你。”   “当年在金乌梦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死在裂州之战里了吧,包括小葡萄,吟芝,德发,阿熊。”   “但是他们本不必死的。”   谢挚突兀地说,又慢慢低喃着重复:“……但是他们……本不必死的。”   “若是我当年让那个女人带走了他们,他们或许还好好地活着,在星星海里享受着新生活……”   ……而不是葬送在真龙的龙焰之中,连尸骨也剩不下。   “当年那个独臂女人临死之前,曾对我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后悔。我当时答,我从不后悔。”   “阿英,你知道,我那时候真的是那样想的,我觉得我绝不会后悔,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谢挚转过脸来,象英看见,她眼里有一种深刻的悲伤,但她却仍然在微笑。   “现在我后悔了,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回不去。   无法解救,无法挽留。   就像她和象英,她和牧首大人一样。   象英默然良久,方道:“求仁得仁而已,又有何怨?”   “为了保护家园而死,大家都是心甘情愿。”   她终于还是顺从心意,慢慢握住了谢挚颤抖的肩膀,近乎温柔地安慰道:“你……并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担着那么多,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些事,我们当年并不知道,不是么?”   小挚承担得已经太多太多,她再了解谢挚不过,她是善良又倔强的人,最不肯放过的人,就是自己。   泪从谢挚眼眶掉落,她固执道:“不,这就是我的错。”   “要是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好了,大家都活着,幸福快乐……”   更多的泪涌了出来,谢挚用手背去擦,却擦不及,她干脆捂住了脸,不让象英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哽咽地哭着,哭的样子还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从小到大,象英不知见过多少次谢挚哭,也不知哄过谢挚多少次,可是没有一次这样让她难过。   象英掐着手掌,移开视线,竭力克制自己揽住谢挚为她擦眼泪的本能,还是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挚渐渐止住泪,抓住象英的手臂,恳切地小声道:“阿英,你还记不记得,我十四岁的时候,请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象英想狠狠心,直接说不记得了,可是迎着她期冀的目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永远也不会忘的。   “可是现在,你我却生分了。你离我离得……那么远,都不肯叫我一声小挚。”谢挚陈述。   象英垂下眼,低声道:“小时候的玩笑话罢了,卿上竟也记了这么多年。”   “是吗?玩笑话。”   似眼前划过闪电,谢挚浑身都震了一下,倒退一步,原本抓着象英手臂的手也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她点了点头,声音轻轻:“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那句话是玩笑话。”   象英不忍:“小挚……”   谢挚却避开象英的碰触,仿佛不能再接受。   她手中闪现一个霞光灿然的药囊,象英这时才忽然发现,谢挚收起柔软,面色平静的时候,其实非常有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好像一瞬间便离她遥远了。   她当年一直保护在身后的快活小姑娘,也曾咽下过风霜冰雪,号令过千军万马,与世间的至强者短兵相接,寸步不让,这一切都磨砺出了现在的她。   “昆仑卿谢挚,赐雍部牧首象英仙药三株——”   象英目露恍惚,立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回应,谢挚提醒她:“牧首大人,你不愿收吗?”   象英这才如梦初醒,她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撩起袍角便要下跪:“谢卿上——”   她没能跪下去,因为谢挚扶住了她。   象英诧异地抬起头来,谢挚将那药囊塞到她手里,惨然一笑道:“我说让你跪,你就真的跪吗?”   “阿英,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她并没有想让象英臣服,跪下感谢她的恩情,只是受象英一激,心中又痛又气而已。   但是象英下跪得那样快,那样决然,却更加刺痛了她。   阿英她……真的认为,她会让她下跪。   “那个不是赏赐,是我和阿宴送给小阿锦的礼物。真抱歉,没能看着她降生,明明小时候我还整天说要给你的孩子当干娘的……”   “看来现在,也是不能了。”   谢挚极疲倦地转过身去,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到姬宴雪,投到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回去吧。”   “天黑了,牧首大人。”   谢挚与姬宴雪没有在牧首府里多待,尽管象锦和象英的妻子竭力挽留,还是在第二日启程离开了。   自从昨夜归来,象英便格外沉默。   直到谢挚要走的时候,她才拦在她面前,轻声道:“不如见一面燃霄再走吧?她如今是定西城城主,听说您回来了,也很想见您。”   燃霄?   谢挚回忆了片刻,才慢慢地想起来,这是那个紫云驼族的骆燃霄,也是她当年出白象氏族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少年天骄。   她那时年纪小,还因为骆燃霄的腰链脸红过。   骆燃霄启程去中州之前,还曾来看望她,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让谢挚有些害怕。   现在想来,骆燃霄那时候,应该是对她有些好感的吧。   不过她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懂得骆燃霄的意思。   “她现在是定西城的城主了么……”   “牧首大人,劳你转告燃霄,面我就不见了,”谢挚笑起来,眉眼间没有感伤,只有淡淡的释然——她也该放下了。   “当年在中州没有见到,如今再见,彼此都已大变,两相愕然,也是徒增伤感。毕竟相识一场,知道她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没有什么让我带的话吗?”象英禁不住问。   “没什么要带的话,我那时候和她其实不是很熟吧。”   除过象英,她在定西城玩得最好的朋友,是鸾吟芝和钱熊哥俩,至于蒲存敏,她老是专心致志地跟着蒲江兰,几乎不和同龄人玩。   “啊,我想到了——”   谢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泛起许久不见的顽皮。   她眨眨眼,笑道:“实在要说的话,便告诉她,她当年那个腰链,是真的很好看。”   “走啦,下次回来再抱你哦。”   谢挚揉了揉象锦的头,挽住姬宴雪的手臂,走了出去。   几人一直将她们送出城外,直到走出好远,谢挚还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扫在自己背后。   那股视线太过集中,象英没有这样的眼神,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隐约看到城墙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影,发现她回头便下去了。   穿着披风,看不清面容,只觉得很高挑,有一点莫名的熟悉。   有可能是骆燃霄,也有可能是别人,但是都不重要。   谢挚没有去管,转过身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习惯性地去牵姬宴雪的手,神帝这次却没让她如愿,而是停下步伐,碧眸上下扫了一下谢挚。   女人笑吟吟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透露着一股危险。   “对了,你说的那个腰链,是怎么回事?”   “啊——”   这人怎么在留心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这么敏锐!明明、明明她什么都没多说啊……   谢挚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她当年和骆燃霄根本没什么,但是被姬宴雪这么看着,就是心虚。   迎着神帝审视的目光,她万分艰难地说:“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戴腰链,这是他们那一族的风俗,我觉得,我觉得,还……”   “还什么?”   谢挚声音更小了:“还……挺好看的。”   姬宴雪捏住她的脸,谢挚“呜”的一声:“不许说别人好看。”   “不过是个腰链而已,我以后也可以戴给你看,你不许再想了,知道吗?”   “知道……但是我本来也没有想啊。”   谢挚不忘为自己分辨,姬宴雪说得她跟个色鬼似的,她才没有好不好……!真的就是当初年纪小没见识……   但还是禁不住因为姬宴雪的承诺而整颗心开始发热。   会……很好看的吧?   好想摸一摸……   “哦?没有想,那你脸红什么?”   姬宴雪失笑,手指刮了刮谢挚的脸颊。   她可是发现,她说要戴腰链的时候,谢挚的脸一下子便烫起来了。   完全不会说谎。    第377章 书院   离开定西城之后,谢挚与姬宴雪便去往东夷,为白芍送剑。   东夷距大荒何其之远,常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走完,但她们半日不到便可抵达。   中州与东夷之间有一道徐凰所设的屏障,正音之战后,姬宴雪曾加固过它,如今这屏障又削弱了许多,或许再过千百年,它便会彻底消失。   谢挚问姬宴雪道:“你还要再加固一次么?”   姬宴雪想了想,笑道:“不必了,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大概以后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当年加固屏障,主要是为了防止佛陀再次西渡,但现在佛陀已经悄然换人,佛门早已失去扩张的能力,而东夷日益兴旺,隐有引领五州之势,之后必定要与其他几州相交通,这屏障已无用处,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就任它自行消亡吧。   “你要不要易容一下?去了东夷恐怕会很惹眼。”   谢挚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神族的金发碧眸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东夷又极少见到神族,姬宴雪一去,一定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   不过——她的脸本身也够惹眼了。   “你觉得需要的话,那我可以试试。”   姬宴雪之前从来没有易过容,她对自己的容貌和神族特征一直都很骄傲,并不会特地掩饰,她也早就习惯被人盯着看了,完全不知道低调是何物。   其实真要说起来,神族是最适合易容的,她们掌有生命符文,甚至可以直接改变肌肉和骨骼的走向。   姬宴雪指尖一动,长发和眼睛便化作了黑色,她颇为新奇地捻起一缕黑发瞧了瞧,问道:“怎么样?会不会很奇怪?”   “嗯……”   谢挚本想回答,但却半天没能答话,只是盯着她,耳尖慢慢地红了。   少了一点光辉灿烂的耀眼,但是好像更……更妩媚美艳了……   乌发红唇的视觉冲击感。   “不奇怪,你就这样挺好的,很好看。”   谢挚有种莫名其妙的羞涩,小声说。   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的不奇怪吗?我之前还没——”   姬宴雪照着水镜,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笑意一下子蔓延到眉梢眼角的每一处。   她抬起谢挚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不能躲避:“怎么了?不好意思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嗯?”   小心思被发现了,谢挚又羞又窘。   穿过屏障,即是东夷,赤森林仍然郁郁葱葱地在黑水中生长,从上空中望下去,只能看见漆黑如墨的树冠,如今已极少有人还记得,五百年前,曾有一只火一样的凤凰映亮所有人的面庞。   涌斯江的支流如毛细血管一般延伸进东夷的无数城镇,乌篷船在河流上轻盈地游动,忙忙碌碌地将各地的产物换作钱粮。   五百年没见,东夷比谢挚记忆中的更加繁荣了,许多地方当初只是贫穷的小镇,人家不过数十而已,如今早已成为了人声鼎沸的商埠。   其他地方尚且如此,也不知道,阳凡和寿山如今是何景象。   谢挚出神地道:“阿宴,其实我很发愁,我不知道,见到白芍之后说什么才好……”   五百年没见的旧情人,当初分开还是冲动下的不欢而散,再见面,总归是尴尬的。   或许白芍和象英一样,都早已有妻女了。   她摸了摸腰间的剑,也不知道,白芍会不会接受这把剑。   她是会五感杂陈,还是会因感觉被羞辱而愤怒?   谢挚还记得阳凡,记得寿山,记得爱喝酒爱赌钱的段追鹤和她凶巴巴的徒弟小双涟,还有白龟老祖,捕鱼养活全宗门的鹈鹕师叔……   那是一个十足可爱的地方,她曾真心实意地以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会是自己的归宿。   姬宴雪道:“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了,我替你去将剑送给她也可以。”   小挚不见白芍才好呢,她正乐意如此。   谢挚失笑:“那还是别了,你们俩见面说不定得吵起来。”   她不用想都知道,她们俩一定合不来。   姬宴雪和白芍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和作风,一个骄傲强势,一个正直到有点呆,她真有点怕姬宴雪欺负白芍。   也不知道,白芍较之前成长了一些没有?还是那样不解世事么?   姬宴雪哼了一声,不屑道:“我怎会跟她吵架?我根本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   要不是陪小挚,她连东夷都不会来的。   谢挚笑着安抚她:“好啦,谢谢陛下愿意陪我。嗯……我记得阳凡离泽都不远,顺着涌斯江一直往东走就是……”   她当年去阳凡是坐在鹈鹕师叔的嘴巴里去的,其实并不大认识路,而且东夷水网密集,城镇风貌又较过去大有不同,因此一时之间颇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走,只得放出神识探扫一番,打算若是再不行,便下去寻人问问路。   以谢挚如今的神识,一息之间便能笼罩整个东夷,探得阳凡的位置自然也不在话下,姬宴雪见她很快便睁开眼睛,问道:“怎么样?找到地方了么?”   “……找是找到了,”谢挚犹疑地点点头,“只不过和我记忆中的差距很大。”   “我五百年前去的时候,阳凡只是一个小镇,寿山派也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宗派,算上白芍在内,总共也只有五个生灵,但是如今,却是大变样了……”   “那里现在有很多人,强者颇多,虽然比不上全盛时期的天衍宗,但在如今的五州,恐怕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宗门了。”   谢挚蹙眉:“此外还有一点……有些熟悉的气息,只不过却不是寿山派的人,但到底是谁,我一时却也想不清。”   “去看看就知道了,或许是你的故人。”   “……嗯。”   怀抱着一种奇异的心情,谢挚奔往阳凡,初时速度很快,快到的时候反而慢了下来,姬宴雪明白她的心情,并不戳破,只是陪着她。   但再怎样竭力慢行,阳凡还是已至眼前。   谢挚知道,这次是再也逃不开了,而且也必定得见这一面,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踏入了阳凡的地界。   一入阳凡,山光水色并着喧闹人声便都一齐涌到面前,俨然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寿山仍然像块温润的美玉一样坐落在阳凡之南,袅袅白云便是它的衣装,犹如上妆的美人。   东夷的风光与其他四州全然不同,大荒是荒土黄沙,北海是碧草连天,中州雄浑威严,南沼怪奇诡丽,只有东夷,温婉而又含情脉脉,雨丝如雾,江波如烟。   姬宴雪感叹道:“我少年时游历五州也曾来过东夷,却不知道,在泽都附近还有这样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而且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个讨厌的白芍。   谢挚拉住一个人,向她询问寿山派的近况,那人闻言却一脸茫然:   “什么寿山派?我从未听过。我们这的确有座寿山,但山上并无什么宗派,只有一个白落书院。”   ……白落书院?这是太一神的名字……   谢挚立即联想到了红山书院——夫子一直都很敬仰太一神,每餐之前总要心中默默祭拜。   而东夷在夺运之战时便不是主要战场,又远离昆仑神山,受神族影响最小,其实对太一神很漠然。   东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给书院起这样一个名字?   谢挚的心怦怦跳起来:   这个起名的风格,难不成,这书院里有她当年在红山书院的故人么?   裂州之战中,龙族曾特意分兵攻打红山书院,留下来的弟子无一幸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尽数殉国,但也或许……或许有侥幸逃出来的人……所以她方才神识扫视时,才会觉得隐约熟悉。   没想到还有可能在东夷遇见曾经的师兄师姐,谢挚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勉强缓了缓才问:“不知这白落书院的院长是谁?”   妇人非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谢挚这个问题是在问太阳从哪升起一般不可理喻。   “——白落书院的院长,当然是白芍仙尊啊,难道你不知道?”   “白芍……仙尊……”   白芍的名字和仙尊组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堪称陌生的名号,谢挚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了一遍,心想白芍现在已是仙人了么?不,也可能已是仙王了……   “我们若想见她,要怎么做?”姬宴雪问。   妇人耸耸肩,谢挚施了神通,因此在她眼里,姬宴雪和谢挚都只是面目普通的凡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凡人,又不是修士。”   她很好心地道:“你们有事求见仙尊么?若有灾厄,仙尊说不定会出手相救。”   说起白芍仙尊,她整张脸都亮堂堂的:   “白芍仙尊是个大善人呢!我们人人都爱戴她,她比佛陀还要厉害,就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听说她长得就像仙子一样漂亮!白落书院的弟子也很好,常常下山到处帮我们忙,哎哎,你们简直不知道……”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气白芍的事迹,什么一招斩邪魔,什么施药救大疫,最后不无感慨地作结道:   “……总之,若是没有白芍仙尊和白落书院,就没有我们阳凡的今天!我奶奶说,几百年前,阳凡还只是一个小镇子,可是今天——您看看,阳凡比起泽都也不输阵!”   妇人很骄傲地挽着篮子走了,只留下还在原地发怔的谢挚。   看来白芍在这五百年间做了许多事,这才能在民众间有如此好的口碑……   是啊,她那样的性子,必定是要助人救难的。   直到今天,谢挚也还记得白芍当年在湖边对自己说的大愿。   她说,想要所有生灵都平等幸福。   不能救所有人,让一部分人平等幸福也很了不起了。   谢挚与姬宴雪穿过人群,来到寿山山脚之下,据说白落书院就建在山上。   这里很是静谧,没有凡人,也没有人把守,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路蜿蜒上去,隐没在苍翠之中,台阶覆着绿苔,竟和五百年前一般无二。   居然没人看门么?还是说,随便都能进?   谢挚试探着迈上几个台阶,果然感受到了一面无形的屏障,阻挡她不能再向上,正是一个镇山阵法。   这阵法相当精妙,不过在谢挚眼里则就不大够看,她最擅长的就是符文,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开这阵法,但这样就不是友好地拜访,而是挑衅甚至示威了。   谢挚自然也不会这样做,她渡入一缕仙力,轻轻触动阵法,如同扣响门扉,便开始耐心地等待书院弟子来到。   果不其然,一刻不到,便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童打开了屏障。   她用红绳扎着双鬟髻,雪白清嫩的一张小脸,看起来可爱极了,对谢挚与姬宴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不知高人驾临,师尊特命我前来接引,若是不弃,二位可愿入书院一叙?”   谢挚渡入的那一缕仙力非常精准,任何一个有眼力的人都能辨出不凡,知道来者至少也是仙人境界,并且没有恶意,而是友善的客人。   这女孩年龄至多不过七八岁,但说话却文绉绉的,一板一眼,十分老成规矩,谢挚一下子便猜中她口中说的师尊一定就是白芍,心道白芍自己傻就算了,现在收了弟子,连这样乖的一个小女孩也教得像她一样傻。   她捏了捏女孩的脸蛋,将早已取出的戒指递给她,正是五百年前在赤森林时,白芍赠给她的那一枚:   “劳你将这个交给你师尊,她见到了,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   听她语气自然熟稔,似乎与自家师尊颇有交情,女童愕然抬头,谢挚恰好于此时解开神通,露出真容,便瞧见眼前这女人明艳美丽,虽着素衣,却如珍珠一般放着莹莹光彩,含笑的模样更是好看极了。   女童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去看谢挚身边人。   这一瞧更加了不得,另一人的美貌与这个女人不分上下,甚至还更加耀眼,是不同风格的美,令她想起正午时分的太阳。   只是她面上有些微微的不耐与冷淡,似乎很不高兴来这里,被那素衣女人一牵,这才神色好看了点。   “……还未请教……请教尊者的姓名?我好向师尊通传。”   短时间内被美色接连冲击,女童愈发显得呆了,磕磕巴巴地问,惹得谢挚禁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回事?难道说呆气会在师徒之间遗传么?可是段追鹤明明很精明,却教出来白芍那样一个傻徒弟……   谢挚爱怜地摸摸女孩的头:“你只用告诉她,我姓谢。快去吧。”    第378章 师尊   女童脸一红,低下头应了声诺,提着衣裙匆匆离去。   姬宴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般的阵法里:“那是白芍的徒弟么?”   “我想应该是。”谢挚道:“以我传入的仙力,她能判断出我至少也是仙人境界;而接引一位仙人,只有派出自己的亲传弟子,才不算失礼。”   姬宴雪接过她的话:“不过她并没有亲自出迎,也就是说,一位仙人对如今的白芍来说,值得重视,但也不必太重视。”   一路上的见闻,足以让姬宴雪对白芍的修为与地位有一个大概的推断,她饶有兴致地笑道:“看来她现在混得还不错嘛。”   “让我猜猜,她应该是仙王境界?哼……倒有点意思。”值得她稍微高看一眼。   若是在真凰的涅槃池里再造过道宫,五百年还修不到仙王境,那简直不必活了。   谢挚有些担忧,提醒道:“阿宴,你待会不要太为难白芍,好么?也不要想着为我之前抱不平,她……”   姬宴雪对白芍的敌意很明显,她并不想她们二人起冲突,谁受伤她都不好受,而白芍显而易见敌不过姬宴雪,不论是修为还是性格。   “我知道。”姬宴雪打断谢挚,盯着她道:“你觉得我会为难她?一个白芍而已,还不值得我针对。”   谢挚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这下真的惹姬宴雪生气了,抓住姬宴雪的衣袖唤:“阿宴……”   她知道,姬宴雪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论是违背自己的规矩为白芍亲自炼剑,还是耐着性子陪她来东夷见白芍,其实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   姬宴雪那样骄傲的人,为了她,却仍然愿意一一应许,从来没有过怨言。   但是自己这句话,却是真正让她难受了。   姬宴雪面色冷淡,不看谢挚,自从她们二人定情之后,姬宴雪还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过,谢挚心中的慌乱越来越扩大,连忙软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们争斗……”   “可是我们这样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可能不争斗的。”   “我不喜欢白芍,她当然也不会对我有好感。”   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惶然,姬宴雪心中微叹口气,满心的恼怒与被羞辱感稍微冷却,一时竟有些无可奈何,心道自己到底该拿谢挚怎么办才好。   她已经为她破了太多的例,但是每次一看她,胸中便仿似花朵开放,忽然又觉得,再破无数次例又有何妨。   但是还是生气,真的很生气。   她承认,自己的确不喜欢白芍,见到她之后,大概会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但又何至于真的为难她什么。   她要是真的想为难白芍,有千百种法子,每一种都能让白芍痛不欲生,可是她不会那么做,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品德。   小挚居然因为白芍,而对她那样说。   从有记忆起,姬宴雪便受到过数不清的误解,但她从来不解释,也不在意;归根结底,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可是她在意谢挚的想法。   在听到谢挚让她不要为难白芍的时候,胸中一瞬间骤然腾起的怒气与难过,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但是又做不到在谢挚拉着她衣袖道歉的时候仍然冷着脸,姬宴雪换了个方向,不去看谢挚,一看谢挚,她就忍不住要心软。   “……我还在生气,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坚冰裂开缝隙,看似冷硬,但分明就是软化的征兆,谢挚再了解姬宴雪不过,知道她肯这样说,便已是松口了,当即喜悦地勾住她的手,想哄慰她。   正在此时,笼罩寿山的阵法忽而整个一颤,像人心神巨震时不自觉的战栗一般,竟仿佛要崩裂。   白落书院的弟子都惊异莫名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头顶泛起的巨大涟漪:“……这是怎么了?护山大阵不是和*院长的识海连接在一起吗,怎会如此不稳?”   “你的白芍要来了。”   姬宴雪转过身,惩戒般地捏了捏谢挚的耳垂,谢挚轻呼一声。   真想……再用力一点,弄疼她,像在兵器上留下标识一般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让她牢牢记住自己是属于谁的,之后永不敢再想别人才好。   可是又……舍不得。   姬宴雪低声道:“我还没有被哄好,待会继续,记得了么?”   谢挚捂着耳朵,眼睛却亮起来:“记得了,不会忘的。”   无形的屏障如暴雨下的湖面一般剧烈摇晃,最终像镜子一样破碎,从那被击碎处,奔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来。   是白芍。   过了五百年,她仍然清丽秀美如昔,长睫浅瞳,肤如暖玉,手中捧着谢挚的戒指,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世间万物都乍然失去了意义,只是怔怔痴痴地盯着谢挚看。   谢挚注意到,白芍手上还戴着另外一枚——那原本是一对的。   ……过去五百年,她竟一直都没有摘下么?   女童跟在白芍身后匆匆地跑过来,一叠声叫着“师尊、师尊”,无措又不解,她从未见师尊如此失态过。   方才她将戒指持给师尊,告诉师尊似有故人前来,师尊原本并不在意,闻言仍是神色淡淡。   这些年来,和师尊攀交情的人也不少,书院弟子都见惯了。   但在看清她手中戒指的时候,师尊却倏然变色。   师尊猛地站起身,打翻许多书卷也浑然未觉,拿过戒指仔细端详,如同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至宝,眼眶慢慢红了,分明在笑,眼中却流露出怀念与悲伤。   她听到师尊口中哑声喃喃道:“这是……小挚的戒指……”   小挚?似乎是一个师尊非常在意的人……   女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师尊的手指,自从她拜入红山书院时,师尊手上,就戴着一枚白玉戒,上面刻着芍药,一刻也没有摘下过,很多学生都曾私下猜测过这枚戒指的意义。   现在一看,这戒指和山下那女人给她的那一枚……分明就是一对的。   师尊将戒指珍而重之地握起来,好像终于平复了一点,问她道:“可知道来人姓名?”这次的态度,却是全然不同了。   大概是小挚的朋友……白芍想。   应该还很亲近,否则不会有小挚的遗物的。   戒指硬硬地硌着白芍的手,仿佛也硌着她的心。   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要好好招待此人才是。   “姓名并不知晓……”   女童谨慎地答:   “那个人只说,她姓谢。”   “她说,您见了这戒指,就会知道她是谁的。”   师尊的回答她没能等到,她只感受到护山阵法剧烈波动的嗡鸣。   这代表师尊心神剧颤,甚至连识海都在动摇。——但是怎么会呢?她师尊可是仙王境!   白芍脱力一般地向下滑去,女童大惊道:“师尊!您怎么了……!”   她想扶住师尊,师尊面色苍白,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急急道:“……她还说了什么?她容貌可有什么特征?她,她有多高?她一个人来的么?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姓氏能让师尊反应如此之大,但隐约明白此事对师尊极其重要,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道:   “别的没有说;她看起来非常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个子……好像比您稍矮一些,服饰有些奇怪,不大像东夷人。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气势逼人,叫人不敢多看,但也极美。”   “……”   “……”   她后面说的话,白芍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向后跌靠,抓住桌边,十指捏到发白,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好像有人在她耳边一圈圈反复地低语着什么。   直到耳鸣终于消失,她才发现,那根本是自己在呢喃。   “是她……就是她……”   一股强烈的预感抓住了白芍的心,逼迫着她飞一般地下山去,她想这人一定……!一定就是小挚了。那形容,除了小挚之外,她再想不出旁人。   白芍忘记了一切术法,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修为,只能想起用最原始的步力跌跌撞撞地奔跑,书院的弟子们见到她,都朝她尊敬地行礼问好,徒儿焦急地在身后叫她“师尊!”,她全看不见,也全听不见,脑海中如雾潮般翻涌起千万丝线,每一根都牵入她鼓动的心脏,一时期冀,一时恐惧,前一刻如上天堂,下一刻如在地狱,忽而想到这人倘若不是小挚,她要怎么办,但若是——若是真的……她……   护山大阵到了。   一挥之下,挡在白芍面前的阵法便碎裂开来。   世界在白芍耳中,有一瞬间的的静寂。   暮春的阳凡青翠鲜润,天空蓝得快要滴落,暑气将盛未盛,寿山脚下仍然凉爽清新,风声轻轻,碧叶蓬蓬,似有虫鸣。   在这画一般的景致中,立着一个纤瘦的女人。   阳光如薄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身上,连发丝都朦胧,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白芍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刹那。   这无疑是极美的风景,可是再美的景色,在景中人的衬托下,仿佛也不足为奇了,只能作为她的背景存在。   是真的。   她脑子里隆隆回荡着这三个字。   这不是梦,真的是小挚……真的是她。   五百年的时间足以积攒下太多悲楚苦痛,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谢挚说,她幻想过无数次谢挚活着的场景,但是在真正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谢挚的时候,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她,贪恋地看着她露出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先是惊诧,再是……感怀与淡淡的哀伤。   “……师尊、师尊!”   徒弟追了过来,终于惊醒了呆立在原地的白芍。   对……对,她是要……是要见小挚的……   腿仿佛有千斤重,白芍艰难地拔步,一步一步,如同跋山涉水,走到谢挚面前。   临到谢挚近前时,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又被谢挚扶住。   谢挚担忧地低唤了一声:“白芍,你没事吧?你看起来面色很差……”   回应她的是白芍的拥抱。   白芍从未将她抱得这样紧,谢挚几乎不能呼吸,被她的手臂箍得肋骨发疼,谢挚小声叫着“白芍……”想让她松开自己。   白芍头一次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她慢慢在她肩头垂首,冰凉的湿意弥漫开来。   谢挚抵住白芍的手一僵,一点点垂落下来,没有再推开她。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白芍在哭。   非常安静的、近乎悄无声息的哭泣。   只有她肩头越来越扩大的湿痕,和白芍颤抖不已的身体,才能让人察觉到,她在无声地啜泣。   姬宴雪抿紧唇,究竟也没有说话,抱臂转过身去,选择不看她们,这便是她最大的包容。   理性上,她是理解的;感性上,看到白芍如此,她也忍不住有些同情她,那种刻骨的思念与痛苦,她也未尝没有亲身体会过。   但是还是不开心。   看到别人抱着自己喜欢的人哭泣,就算再可怜,也没法叫人开心。   ……算了。   看在白芍对小挚如此真心实意的份上,她就勉强容许她抱着小挚哭一会儿吧。   只许有一小会儿。   对面的女童呆呆地看着师尊,不知该怎么办,神帝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那女孩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手捂住了嘴巴,规规矩矩地站好。   白芍终于慢慢松开了谢挚,她完全没注意到,谢挚并没有回拥住自己,她的整颗心都被喜悦与激动填满了。   她伸手,想要触摸谢挚的脸颊,却又仿佛畏惧,最终只是眷恋万分地虚抚了一圈她的轮廓。   “小挚,是你么?你……你还活着?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和五百年前相比,白芍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睛仍然净澈如水洗过的琉璃,望着她的眼神仍然专注而柔软。   谢挚无法不动容,但心头转瞬浮起更大的悲哀来,点头道:“是我,白芍。是……很久没见了。”   她没有回应白芍说的想她:“说来话长,我也是初醒不久,我记得我曾答应你,要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也有……一些话要对你说清,所以来东夷寻你。”   她拉过姬宴雪,介绍道:“这位是摇光大帝。”   直到谢挚提起,白芍才终于发现,原来谢挚身边还有第二个人,她方才竟完全没有看见。   白芍赧然行礼道:“寿山白芍,见过神帝陛下。陛下风姿之盛,白芍在东夷亦有耳闻,今日一见,更胜传言许多。”   “多谢您送小挚来东夷,白芍感激不尽。”白芍未做他想,认真道谢。   东夷与昆仑神山相隔太远,中间又有屏障阻挡,消息难以通达,是以姬宴雪不知道白芍如今的修为与在东夷的地位,白芍也不清楚摇光大帝曾经放出话来,表示昆仑卿乃是她的亡妻。   听她口气,好像与小挚多么亲密似的。她以为是还在过去么?早已时过境迁了!   这个白芍,还沉浸在旧梦当中,完全不清楚。   姬宴雪冷哼一声,不欲作答,但谢挚在后面悄悄捏她,还是不得不勉强点了头,道:“这本是我应做之事,白院长倒也不必道谢。”    第379章 落虎   姬宴雪语气不善,锋芒外显,白芍于世情上比年轻时长进许多,自然也能听出来神帝似乎不喜欢自己,虽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在意。   她早听说摇光大帝性子傲慢,再加上姬宴雪一路送小挚来东夷,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这些小节。   “不论怎样,还是要多谢您。”   白芍只觉得喜悦万分,如在梦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虽在同姬宴雪说话,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凝在谢挚身上,一看她还好端端的在这里,眼里便浮出浅笑。   “对了,”定了定神,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徒儿,将女孩唤到身边,令她对她们见礼:“这是我的徒弟,名叫兰壁,今年七岁。兰壁,快问神帝陛下好。”   “兰壁见过神帝陛下。”女童一板一眼地拱手。   “这位是……”   白芍羞涩地笑了笑,想告诉徒弟谢挚是自己死而复生、五百年未见的恋人。   按理说,兰壁大概要叫小挚师母吧?可是她和小挚尚未成婚,如此称呼,恐怕不大合适,那该叫什么才好呢?   就在白芍踌躇之时,谢挚道:“我是昆仑卿谢挚,称我卿上即可。”   白芍微怔一下,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谢挚不好意思在神帝面前挑明她们二人关系,心想自己确实是考虑不周,顺着她笑道:“正是如此。”   她当年认识谢挚时,并不知道什么昆仑卿,直到裂州之战结束,龙皇战死,昆仑卿的名声才渐渐传到东夷,五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那时候才知道谢挚的生平,以及谢挚原来曾受过中州人皇的封号。   原来小挚竟是大荒人……她还受过那么多的苦。   而等她知道一切的时候,听到的却已是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白芍望着谢挚的目光愈发温柔怜惜,满含真情。   ——何其幸运,小挚还活着,她还能再牵起她的手。   从今往后,她必要好好待小挚,不让她吃一点苦才是。   白芍其实只想久久地看着谢挚,抱着她亲吻絮语,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她,但是徒弟和神帝都在这里,山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尽管不舍,也还是请谢挚与姬宴雪她们先上山去再谈。   一踏入阵法之中,灵气猛然一浓,山中清泉簌簌,林木茂盛,深邃幽静,除过风景尤其秀美之外,看起来与寻常山峰无异,连一丝人声也没有,更不见什么书院的踪影。   谢挚察觉到了空间中不一样的细微波动,她之前曾与白芍识海相连,因此对此格外敏感,正待询问,白芍微微一笑,掐诀低声道:   “一气境。”   伴随着她这声低念,眼前的景象倏然大变,脚下窄窄的山路化作了宽阔的大路,直通向数十丈之外一座高大的门楼之外,袅袅雾气组成“白落书院”几个大字,如同天然的匾额。   那门楼轻盈淡雅,屋檐尖翘,如欲飞的雨燕,不同与中州的古朴厚重,正是典型的东夷建筑风格。   “这是我的大道图景外显,名叫一气境。”   白芍解释道:“白落书院,便是建在其中,其原理和佛陀的菩提园颇为相似。”   ——但是更凝练,也更完美。   看来白芍如今的境界,比佛陀当年还更高一些。或许她日后也有接近半神的可能?   谢挚收起猜测,问道:“书院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其实,这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们举步向前,边走边谈,白芍看了一眼姬宴雪,神帝一直冷着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白芍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颇为不解,心想神帝大概性情便是如此,于是同谢挚说话的声音更轻了一些,不料神帝的脸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白芍想,摇光大帝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捉摸不定。   进入门楼,即是真正踏入了白落书院,其内十分广阔,风景也很好,天青如洗,草木青碧,亭台楼阁都高低错落地悬浮在半空,学生们三两结伴,穿梭其中,间或传来一声清越长啸,是有人正在纵剑飞行。   白芍回忆道:“当年你夺门而出,我奔出去追你,可你骑着小毛驴,我追不上,第二日,便感觉到你将和我相连的识海也解开了……”   “我知道,你定然很生我的气,又怕你回来找我,于是在那里停留了数月,等你不到,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恐怕现在已至南沼,我也不能如此蹉跎时日,便回到寿山重新修行。”   “不久之后,听说泽都就起了大乱,公输良药放在自己墓里的陪葬品木人,竟然是龙族提供的……”   “那些木人控制了泽都,但是好在,它们并没有其他的动作——龙族似乎对东夷不甚在意,故而裂州之战中,东夷还算安定平稳,并没有受战乱影响。”   “只是听闻,西荒和中州创巨痛深,北海更是不得已而逃往星星海,实在叫人痛心。”   白芍小心地打量着谢挚的神色,过去五百年,小挚好像比以前更加让她猜不透了。   就像这样,她明明就走在她身边,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离她很远,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白芍心中忽然有点不安,拉住谢挚的手,悄声问:“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她眼中带着恳求,认真道:“我知道,我当年做得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你开心,怎样罚我都可以……只是别不理我,好么?”   谢挚不意白芍会忽然拉住自己,连忙抽回手,心中微怒。   ——她们不是早就分开了吗?   当年明明是白芍一字一句自己说的,她现在却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样同她拉拉扯扯。   她把她当什么?挥之即去呼之即来的玩物吗?   但当她凝视着白芍的时候,白芍只有满脸的愕然无措,心中的怒气又陡然无力下去。   算了……   谢挚咽下已到唇边的刻薄话,只是别过头,硬邦邦地道:“……我早就不生气了,你不要碰我。”   她这样倒叫白芍欢喜,小挚肯对她发脾气,就说明她还是对自己亲近的,弯起眉眼点头应好。   谢挚见她又有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的趋势,提醒道:“你接着说。”   “嗯,好……”   “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东夷与中州隔绝已久,向来对中州的消息了解得十分模糊缓慢,更遑论西荒,阳凡又只是一个小镇,连泽都有变之事,都是鹈鹕师叔外出捉鱼时听到,回来告诉我们的。”   “我那时也对外界不甚关心,只是沉浸在修行之中。”   谢挚侧脸冷淡,并没有看她,只是在沉默地听着,仿佛并不关心,白芍心中失落,只能用目光仔细描摹她的面容。   “我很想……快点变强大,好有资格,重新站在你身边。”   神帝在旁哂笑了一声。   “……然后呢?”谢挚问。   “我闭关了三年,一口气修至髓树境,这才出关。”   白芍的手颤了颤,缓缓吸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浑身发冷的当时。   “……然后我出关后,就听到了裂州之战结束,与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我那时还并不知道,昆仑卿就是你,只是听人人都用一种……叹惋敬佩的口气谈起昆仑卿。”   人们说,昆仑卿舍生取义,与龙皇同归于尽,换得了五州的安宁,还说昆仑卿是大荒人,曾被人皇以叛国的罪名镇杀在潜渊之下。   这些话隐隐约约地传入白芍的耳朵,可是完全没在她心上留下一点痕迹,她那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在修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只是暗自庆幸,还好小挚去的是南沼,而不是回中州,免去了一场灾祸。   直到她听到有人无意说到昆仑卿的名字。   那人说,“……昆仑卿谢挚。”   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白芍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   她甚至还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慢慢停下脚,大脑渐渐陷入一片空白晕眩,好像不能理解一般,完全反应不过来,反复轻念这五个字,不明白这个传闻中的“昆仑卿”是怎样和“谢挚”组合在一起去的。   是哪个谢?哪个挚?会不会只是同音?又或者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白芍想要说服自己安心,可是脑海里已经浮现了谢挚的身影,她喉咙发紧,动弹不得,不安与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不要紧,白芍,我并没有死,还好端端地在你面前。”   白芍沉浸在回忆中,面色苍白,连呼吸都在发抖,谢挚心中叹息,叫了一声她名字,令她回神。   “是……”白芍真心实意道:“小挚,你还活着,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简直像在梦里一般。”   “知道之后呢?你什么也没干?”姬宴雪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不是。我……当时失魂落魄,再无心修行,去了赤森林,想要打开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前往西荒吊唁,总算也要……见小挚最后一面才好。”   说到这里,白芍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只是……”   姬宴雪嘲讽一笑,道:“只是那屏障是凤凰神王所设,又曾被我亲手加固,佛陀全盛时期也绝打不开,更何况你。”   这确实是实话,白芍无法反驳。   倒是谢挚若有所悟:“我们穿过那屏障时发现它削弱了很多,这样说来,是因为你么?”   白芍苦涩一笑,道:“正是。”   “我苦破屏障仍然不开,干脆便住在了赤森林中,一面修行,一面尝试打破。”   “我在那里,救起了一头白虎,它旧伤未愈,又不熟悉地形,不慎落入水中,被我救起。”   她那时昏了头,心中存着一个幻想,盼望着谢挚哪天还能忽然出现在赤森林里——就像她们最初相遇那样。   故此,在她远远看见一道白影落入黑水之时,白芍想也没想地冲了过去。   谢挚一怔:“白虎……?”当年在红山书院里,她就有一位白虎师姐。   白芍点头:“是的,白虎。”   “她是从中州逃出来的。她说,她曾是红山书院的弟子,名叫秦无疾。”   “你说什么?”谢挚心神巨震——居然真的是白虎师姐!激动道:“秦师姐……是秦师姐……!她还活着……”话至最后,已然哽咽难言。   她当年初入红山书院时,夫子便是将她交给了柳真和秦无疾照顾,这位白虎师姐面冷心热,对她很是宠溺,谢挚曾经坐在她身上满书院地跑。   谢挚待在红山书院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对那里的感情很深,红山书院是一块安静祥和的求学地,她在红山书院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还有关心她的师兄师姐,和蔼可亲又充满智慧的孟夫子……那些回忆至今仍然在谢挚的脑海熠熠生辉,时常温暖着她,   白芍早于秦无疾处得知她们认识,这些年来,秦无疾和她讲了很多谢挚当年在红山书院的趣事,什么写诗文奇差,去藏书阁夹带书籍,气得浣熊长老咬牙,活泼开朗能闹腾,还想骑着她玩,她被央求得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每次说到最后,秦无疾脸上总会露出混合着温柔怀念与痛恨阴郁的复杂神情,继而沉默不语。   她对红山书院的感情比谢挚更深许多,又曾亲眼见书院毁灭、师长同门牺牲,一生也难以走出。   “是的,她还活着,现在她是白落书院的护法长老了……”   白芍习惯性便想要为谢挚擦泪,神帝却很自然地替她做了想做的事,动作之间透露着一股旁人难以插足的亲密,那种亲密,只有经年累月的近距离相处才能培养出来。   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白芍不知所措,只愣愣地叫了一声:“小挚……”   迟来的异样感与警惕心终于升起:好像不对劲……   神帝分明一路冷淡,但对着小挚却出乎意料地温柔,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谁也能看得出来;   而小挚对神帝也……很信赖,没有半点防备。   而她知道,小挚并不是会随便接受他人示好的人。   “怎么了?”姬宴雪回眸看她,满意地在白芍脸上看见黯然与失神。   “没什么……”   到此时白芍如何还能察觉不到神帝的敌意,她猜想神帝或许对小挚有意,五州一直都有流言,说摇光大帝风流不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挚竟然会不拒绝呢?难道说……   不,不会的……她相信小挚不会那样。   白芍忽而恐慌起来——若是小挚喜欢上姬宴雪,那她该怎么办?   她深知自己比不上姬宴雪,不论是容貌还是其他,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论修为,论地位,她的确比之从前是大大长进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还是比不过姬宴雪;就算是巅峰时的云宗主,恐怕也不能。   姬宴雪实在是太优越了,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强烈的威压与存在感,无法叫人忽视,如今更是让白芍心中充满了危机感。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对手,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敌。   “秦师姐现在哪里?我能……见她一面么?”谢挚忐忑又期冀。   面对谢挚的时候,白芍却无法说出任何责怪之语,仍然温柔:“自然可以,秦师姐也很想你。只是她现下正在外游历,我已传音请她回来了。”   白芍定了定神,在心中劝慰自己:   小挚与她分开五百年之久,她又这样好,有人爱慕她,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神帝应该是还在追求她吧?那么她并不是毫无机会……   “秦师姐身上负有书匣,三百年前,我们合开了这座白落书院,书院的大部分藏书,都是秦师姐从红山书院带来的。”   “当初为书院起名时,我本想叫落虎书院——若不是她落入水中,便也不会有这个书院,但是她想了想,说不如改叫白落书院,这样既融入了我的姓氏,也正应了太一神的名字。听她说,红山书院的九轮圣人,对太一神是很尊崇的。”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太一神还曾指点过我由一化万、再由万入一的道理,我也很感激她,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你……你喜欢吗,小挚?”   谢挚道:“是很有意义……太一神对我来说,也是如母如师。”   “白龟老祖、段师父、鹈鹕师叔他们都还好么?还有双涟。”   谢挚还记得那个聪灵机敏的小姑娘,她临下寿山时,她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要她一定要和大师姐早日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可是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们都很好,双涟也长大了,”谈起师妹,白芍眼中也满是感慨的柔色:“她现在在书院里做老师,脾气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又颇为严格,学生们都很怕上她的课。”   白芍的住所是一处白墙黑瓦的小院落,在一处假山之后,十分简朴清静,令谢挚想起多年以前白芍在寿山所住的石洞,里面只有一张竹床与一副桌椅,今日她已是书院之长,却仍然不减当年朴素。   白芍本身就是对外物很不在意的人,谢挚一直觉得,只要给她一片能遮雨的屋檐,她也能安之所素。   “寒舍简陋,还望陛下不要嫌弃。兰壁,去煮茶。”   姬宴雪唤住兰壁:“我也什么地方都能住,并非挑剔之人。”   “不过,茶就不必了,我不进去。”   姬宴雪根本不想跟白芍同屋而处,一路上她已经忍受得足够了。   白芍这个家伙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吧?为什么她还能对她这样客气?难不成她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若是她,一定早就发作了。这人真是奇怪,姬宴雪感觉自己完全想不明白她。   “让兰壁也出去玩吧。白芍,我有话和你说。”   谢挚没有回头看,已经一人率先走了进去,白芍心有预感,踌躇一下,才惴惴不安地跟着进去。   ——小挚要跟她讲什么?   终于能和小挚独处了,可是看样子,好像得到的,却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门在白芍身后合上,她一进门便想道歉:“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对不起,我不该……”   谢挚豁然转过身来,盯着白芍的面庞,慢慢露出一点冷笑,她觉得这件事真是可笑而又讽刺。   现在对她说这些,白芍不觉得太迟了吗?   白芍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也看不懂了。   白芍为她气势所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喃喃叫:“小挚……”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小挚很陌生。   从前,小挚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吗?……她想不起来了。   原来她也会对自己无情又讥诮,言语如刀锋。   “白芍,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奇怪?”   “——我们不是早就分开了么,我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搞得我们好像还在一起似的。”    第380章 依仗   窗外朦胧的光斜射进来,打在她们二人中间,空气里仿佛有许多小虫般飞舞的尘埃。   白芍愕然道:“……我们什么时候分开了?”   到了这时候,白芍还在跟她装什么?谢挚愈恼,冷声道:“五百年前,我们离开真凰仙岛,海边的那个小镇子里,你说过的话,难道都忘了吗?”   白芍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并不是……并不是分开,”她惶然地解释:“我从来都没有想和你分开,小挚……我只是、只是想冷静一段时间,并不是真的……”   谢挚难以置信,细细去看白芍神情,知道这是实话——白芍从来不会说谎,对她更是如此。   她心下一片冰凉,愈发觉得荒诞。   ……居然是这样吗?   如此说来,白芍从未动过想和她真正分开的念头,她却错将她的话当成了恩断义绝。   “小挚,我知道错了,怎样怪我都是理所应当,我——”   白芍还想再说,谢挚闭了闭眼,打断她道:“来不及了,白芍。”   “……什么?”   “我说,来不及了。”   她直视着她,字字清晰而平静:“我现在和姬宴雪在一起。”   “我们已经成婚了,在白象氏族,我的族人和昆仑神山都见证过的。”   白芍面色苍白,仿佛呼吸不过来,摇头道:“姬宴雪……?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我又没有道侣,和谁在一起都有可能,也都理所应当。”   白芍垂下头,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茫然地消化着自己听到的一切,眼前一阵阵地回旋。   ……小挚怎么会和姬宴雪在一起呢?怎么会?   在白芍心里,摇光大帝就像神坛上的人物,离她们很遥远,她已独身三千多年,跟她们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如果她是人族,应当是一支家族的老祖。   而小挚之前同她也不是没有谈起过摇光大帝,她那时的口吻……分明就是不喜欢的。难道她会喜欢上曾经厌恶的人吗?   小挚死而复生,本是极大的喜事,她本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了,从今以后可以与她长长久久地相守相伴;   可是,小挚带给她的,却是这个消息。   白芍终于明白,为什么姬宴雪会陪谢挚前来*东夷,并说这是自己应做之事,姬宴雪对她的敌意也能解释了……   她绝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与摇光大帝成为情敌。   白芍忽然抬起头来,抓住谢挚手臂:“小挚,你告诉我,是不是姬宴雪威逼胁迫于你,我知道她向来强势,一定是她逼你的,你实则并不愿意,对不对……?”   她肢体动作急切,但眼神却近乎祈求,万分渴盼听到谢挚肯定。   白芍的眼睛含泪的时候格外好看,像清透的琉璃,令谢挚短暂地分了一刻神。   ……她分明是怨她的,看白芍这样狼狈乞求,她不是应该觉得快意吗?   但她竟并没有分毫畅快,只感到一种复杂的同情与悲哀。   到底是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的人,看到白芍流泪,心竟也还会惯性地隐隐作痛。   她觉得她很可怜。   但话还是要说——即便那对白芍而言很残忍。   “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谢挚道。   白芍抓住谢挚的手臂垂落了下去。   她竭力想让自己冷静,或者让自己洒脱地笑一笑,以此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或者不在意,可是眼睛愈涩,最终只能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难看表情。   她没法不难过。   小挚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吧?尤其还有姬宴雪在旁对比。   就算是星辰,在姬宴雪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白芍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所以你……现在是喜欢她,不喜欢我了吗?”   “我爱她。”谢挚答。   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打破,白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她说爱……   一个郑重的、严肃的、意义重大的字眼。   白芍恍惚而苦涩地想到,小挚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只是说喜欢她而已。   但是对姬宴雪,她就是爱了。   白芍擦掉眼泪,勉强冷静下来,她希望自己能稍微体面一点,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虽然有可能……她在小挚面前早就没有尊严可言了。   “因为她修为比我高吗?”   谢挚没想到她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不在意修为,白芍。”   白芍喃喃道:“你说你不在意修为,可是云清池与姬宴雪,却一个比修为更高……”   “小挚,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么?我保证,我会好好修行,我会比姬宴雪更强,小挚……”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抱住谢挚,哽咽道:“再等等我,好不好?求你……”   谢挚一动不动地任由白芍抱着,眼眶慢慢也红了。她的呼吸也在颤抖。   泪眼相对,一双满是哀求,一双悲伤却又坚决。   “白芍,这话你若是在下寿山时同我说,不论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若是早五百年,我也一定许了你。但是现在,却是不能了。”   白芍含泪摇头,无声地叫了声:“不……”   谢挚将白芍的手缓缓掰开:“你明白么?太迟了。”   “我们的缘分,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断绝了,你不要再喜欢我。”   稳了稳情绪,她将姬宴雪铸造的剑取出来,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怀念:“我曾对你说过,总有一天,要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剑。”   星焰静静地包裹着真龙的脊骨,点点辉光闪烁,花纹间铸造着神帝的巧思与心血,华美而又蕴藏暴虐的力量。   倘若挥动它,天穹也会被撕破,任何一个剑修看到这把剑,都会为之狂热。   “现在,我信守承诺,将这剑给你带来了,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这剑,乃是取了云清池的龙骨残剑作主体,以魔莲种子镇压外部的星火而成,寻常修士无法催动。不过我想,你可以收服它。”   谢挚将剑递给白芍:“它还没有名字,你便为它取名吧。”   她特意没有提及,这把剑是姬宴雪帮忙铸成,否则白芍绝不会收的。   白芍是剑修,自然也能一眼辨出这把剑的价值所在——甚至,或许强于摇光大帝那柄大名鼎鼎的破军剑。   但她却对那剑看也不看,仿佛它只是一块粗铁。   “我不想要剑,只想要你。”   白芍流着泪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人的心会改变呢?喜欢这种事,难道不是一喜欢,便永远都喜欢吗?……我喜欢你,就是这样,永远也不会变的。”   剑太简单,情太难。   她真的以为,她们可以长久相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这世上有太多让她不明白的事了,而小挚,便是她遇到的……最让她费解的人。   她像一个惑人心魄的美丽的谜,身上笼着重重雾气,叫人猜不透,看不清,让她的心忽上忽下,忽愁忽喜,她从她身上头一次明白情爱,尝到甜蜜,也体会到铭心刻骨的痛楚,可她又无法不爱她。   即便她如此绝情地看着她,也还是如此。   “剑我带给你,便是你的了,任由你处置,不论你要不要,都可以。”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   谢挚捧住白芍的脸,轻轻为她擦掉泪水。   动作那样温柔,可是却与爱情毫无关系。   “白芍,你知道吗?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前途还很广,你会遇见很多人,这其中会有比我更好的姑娘……我身体受损严重,寿命也比普通仙王短暂很多,并活不长久,小世界还在不断开辟新的世界线,藉此消耗上涨的力量,可以说无时无刻都身在危险之中,或许日后有一天,我支撑不住,疯掉也有可能……”   “你不必再花无用的心思在我身上,好好维持白落书院即可。这座书院,它会为你、为东夷、为世间生灵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教书育人,这也曾是谢挚向往的生活。   若是她现在还与白芍在一起,她们大概还会一同教导学生……   “白芍,别哭了……”   若是当年她知道,日后有一天,白芍会因为她而如此痛苦,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拉她共坠情海的……   她还记得,初见白芍之时,她心如水晶,白纸无瑕,单纯净透,对情爱一无所知,只是一个不作数的吻便以为是肌肤之亲,郑重其事地要与她成婚。   和眼前泪流满面的脆弱女人,仿佛是两个人。   谢挚强迫自己打开门,朝外快步走去,将寿山的过往都甩在身后。   “……我们,就这样吧。”   屋外亮光刺眼,恍如另外一个世界,谢挚的影子拖在地板上,很快便消失了。   白芍下意识抬手抓了一下那片阴影,没抓住,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追出去:“……小挚,小挚!”   门外的兰壁惊愕地看着她:“师尊……”   白芍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她脸上泪痕未干,神色恍惚,顾不上解释,匆匆问:“小挚呢?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昆仑卿——”   “让小挚静静吧,她现在不会想见你。”   神帝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白芍这才发现,姬宴雪没有走,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院子里的布置,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还摇了摇头,显而易见地看不上。   白芍攥紧拳头,怒气与羞辱感陡然冲上了心。   ——摇光大帝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来看她的笑话吗?还是表达她得胜的骄傲与嘲讽?   这样的人,到底能对小挚有几分真心?   姬宴雪走了过来,她眼里并没有白芍所猜测的冷嘲,反而神色很平淡。   ——准确地来说,是没有什么情绪,如同没有看见她,或者漠然地看着一只可怜的雀鸟。   她根本不把白芍放在眼里。   “小挚之前与你交融过识海吧?”   早在五百年前,谢挚便单方面解除了与白芍相连的识海,但白芍却还一直保留着,因而她识海里还残留着不少谢挚的神识痕迹,如同拔出植物,根须还深埋在土地里。   神帝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命令:“留下的痕迹,你要抹掉。”   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白芍咬牙:“……若我不答应呢?”   姬宴雪扬了扬眉,仿佛诧异白芍竟敢违背自己的意志似的,冷冷地笑了。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这样说话,白芍?认清你的位置。”   “凭修为,凭学识,凭地位,还是凭你之前生生将小挚从你身边推开?”   “没有人会喜欢妻子跟别人不清不楚,何况你根本配不上小挚。告诉你,若不是来时小挚要我不要为难你,你早已被我揍得趴在地上了。”   “你和她缘分已尽,不要再多纠缠。”   “我和小挚怎样,是我们的事,跟你有何关系?”   “我们认识得比你早不知多少年,你只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你敢说你和小挚在一起是因为真心,还是更多出于觊觎她的容貌?姬宴雪,你有没有要挟过小挚?你知不知道,自己大她多少岁?”   白芍不再称呼姬宴雪为“陛下”,言语之间头一次显露出锋芒。   她盯着她的眼睛:“神帝陛下,我承认你比我强,可我也没有弱到你能杀了我。别忘了,我也是仙王。”   姬宴雪冷笑:“哦?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陛下大可一试。”白芍低喝:“一气境!”   气机在她们二人中间豁然爆发,沉闷地嗡鸣,空气如暴雨中的海面一样剧颤不已,激荡开一圈圈波纹,白芍精准地控制着力量,大道图景只笼罩了她和姬宴雪,隔绝出了一个单独的空间。   符文耀眼,白芍挥出拳去,却被姬宴雪轻而易举地立掌挡住。   神帝腕间泛着星光,她有点惊讶,好整以暇地笑道:“哼……还算有点脾气,值得我稍微高看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泥人呢。”   “我从来没有要挟过小挚,我也从不会以势逼人,小挚喜欢一个人的状态,你应该曾经也是见过的吧?你认不出来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白芍。还是说继续幻想小挚是被迫委身于我,能给你带来一种可笑的安慰?那样的话,你还真是叫我看不起啊。”   姬宴雪打击敌人向来毫不手软,讲究一击毙命,对待情敌也是如此,这一路上,她已经忍耐得够多了。   “至于年龄,我承认我比小挚大很多,但是对神族来说,我还正值盛年。更何况,她宁可选三千岁的我,也不愿选五百岁的你,不是本身就说明我比你好很多吗?该难受的是你,不是我。”   “——对了,真要论早晚,我其实比你认识小挚更早。”   “她十六岁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在昆仑山上。”   姬宴雪眼里带了些怀念的柔色:“她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单纯又可爱……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她吧?”   她挑挑眉,十足的挑衅:“很可惜,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你拿什么和我比,白芍?”   顷刻之间她们已交锋无数次,白芍已经动用了五成的力量,而姬宴雪依然轻松自若,没有丝毫吃力之色——她甚至还没有打开大道图景。   直到现在,白芍才彻底明白姬宴雪到底有强大,自己与她之间的差距又何其之深,五州守护神的名号,不是凭空而来。   她本以为,自己升至仙王境之后,至少也可以与姬宴雪过上几招,可是现在的她,竟仍然没有与她战斗的资格。   气血阵阵翻涌,白芍被姬宴雪的话刺得遍体发痛,险些呕出血来。   她眼睛酸涩,心知姬宴雪说的不假,可又绝不能在情敌面前流泪:“你……!”   这下,她连最后可以依仗的东西也没有了。   她连认识小挚的早晚,也比不过姬宴雪。她本以为,唯独这个,唯独这个,姬宴雪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她……   白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小挚就是……不喜欢她了。   谢挚等姬宴雪半天不来,折返回来,看到的便是她们二人在院间斗法,惊道:“你们俩在做什么?快停下!阿宴,你答应过我的……”   姬宴雪应声而止,摊手无辜道:“我可没有打她,是她先动手的。”这下小挚也怪不了她了。   重压陡然卸下,白芍气结于心,方才强压在喉间的血终于吐了出来。   “师尊!”兰壁惊叫,赶忙上前搀扶。   白芍捂住胸口,摆了摆手,让徒儿不要担心。   她苦笑着点头:“……的确是我先动手的。”   “对不起,小挚,我不该……不该向你的妻子动手。是我……一时冲动。”    第381章 白虎   白芍再无心陪伴谢挚,她本想同谢挚好好地介绍一番白落书院,诉说自己这五百年的思念,但是现在,光是看到谢挚,都让她心痛。   她需要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舔舐自己的伤口,方才同姬宴雪的交锋,她简直可以说是全方位地失败和受辱。   “抱歉,小挚,我恐怕不能陪你在书院里散步了……”   她勉强地笑一笑:“我让兰壁陪同你去。兰壁,你要好好招待卿上。”她嘱咐徒儿,但对姬宴雪视如不见。   姬宴雪也察觉到了,只是哂笑。现在小挚在这里,她当然不会再与白芍针锋相对。   兰壁见师尊吐血,担忧不已,只想留下在旁服侍,但师尊又命她去接待昆仑卿上,师命不可违,她一时之间踌躇不决,看看谢挚又看看白芍,两边都是放不下。   她毕竟还是孩童,又秉性正直,心里想什么,脸上一望便知,谢挚知她挂念师尊,也不为难她,摸了摸兰壁的头,朝白芍温和道:“让兰壁留下来陪你吧,我自己走走即可。”   她知道,还是要同白芍商量,否则兰壁不会听她。   顿了顿,接着道:“我……本也不会在书院留很久,之后还想见见良言还有佛陀。”   才刚来,便要走么?   心中的不舍比理性来得更快,白芍下意识便想劝谢挚多留几日,但旋即又想起自己如今有何立场可以留她,更添许多黯然伤神。   最终只眼睛定定望着她,千言万语无可倾诉,点了点头道:“那……那很好。良言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惊喜。”   别的话,却是再说不出口了。   她伸出手,点了点谢挚的手心,谢挚只觉被白芍触到之处微微一烫,紧接着识海中便出现了白落书院的鸟瞰图,她心念一动,即可看见书院的任意一个角落。   白芍跟她说话的语气仍然柔软,不论发生什么事,她也从来没有对谢挚疾声厉色过。   即便当年说要和谢挚分开,她的态度也和冷硬无关,只是眼中含着深深的痛苦与哀愁。   “小挚,我给你开启了书院的权限,这样的话,所有地方,你都可以畅通无阻了。”   若是当年,谢挚必定要开玩笑,问白芍“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肯给我啊?你就不怕我窃取机密吗?”   她也能想象得到白芍的反应,白芍必定会认真地答:“不怕。没有什么……比你更珍贵了。”   但是现在,谢挚只是低下眼帘,简单地道:   “……那就多谢白院长了。”   白芍的眼睫颤了颤,她听过那么多次谢挚唤她姓名,有时含嗔,有时撒娇,有时柔情似水,有时心疼万分。   但没有一次,像这声“白院长”一样遥远而生分。   “举手之劳而已,卿上不必言谢。”   她心中酸涩,也改了口,唤谢挚“卿上”。   “……嗯。”   谢挚与姬宴雪一起离开了。   一直到她们走出去很远,白芍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   她褪下戴了五百年之久的戒指,将它和谢挚的那一枚放在一起,捧在掌心里,愣愣地看。   兰壁侍立在旁,察觉到师尊的状态不对,不敢出声,许久才唤了声:“师尊……”   她还不大明白情爱,也不了解师尊与昆仑卿上之间的过往,只是直觉告诉她,师尊似乎是在……为昆仑卿上而难过。   兰壁的声音忽然慌乱起来:“师尊?师尊?您怎么哭啦……”她还从未见过师尊哭泣。   白芍的眼泪很快地滚下来,顺着脸颊,无声滴落在她手心,她顾不得擦,仍是看着手中的对戒:“它们是一对的……”她喃喃着说:“这两枚戒指,它们是一对的呀……应该放在一起才对……”   当年下了寿山,徜徉在碧水之间,她们形影不离,谁都觉得她们般配,是情真意浓的年少佳侣。   再也抑制不住痛楚,白芍呜咽了一声。   她用手捂住脸,仿佛筋疲力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最后要分开呢?我想不明白……”   她字字诛心、近乎自虐地想:   她是真的失去她了,永永远远地。   。   两人走出好远依旧无话,姬宴雪干脆不再走,停下道:“小挚,你在怪我吗?为了白芍?”   谢挚叹了口气,也停了下来:“你知道,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她面上浮现犹豫之色,轻声说:“我只是觉得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难受……”   白芍的苦笑,她的血,还有她的目光。   姬宴雪抱起手臂,垂眸望谢挚:“所以你这是心疼她了?”   她决定,只要谢挚说出一个是字,她立刻扭头就走,再不要理她,除非谢挚拉她才肯停步。   这个人一说到白芍就立起满身的刺,颇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谢挚无奈地叫她,晃了晃姬宴雪的手臂:“阿宴,你不要这样……”   往常只要如此,姬宴雪的神色便会松动开来,揽她入怀,但今天不同往日,女人仍抿着唇,脸色冷淡,打定主意,不能被她轻易哄好。   谢挚干脆抱住了她的腰,姬宴雪腰身敏感,果然感到她颤了一下。   她们不知相拥过多少次,几乎已成本能,姬宴雪下意识就要抬手抱住谢挚,但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强行半路止住。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的心,还整天吃醋……我喜欢谁,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的吗?难道你感受不到?”   埋在姬宴雪怀里,谢挚轻轻蹭她,“前几天才刚对昆仑神山发誓要永远和我好的,现在就不理我,摇光陛下怎么这样说话不算数?”   她原本只是为了哄姬宴雪,说着说着,也不禁有些委屈。   “……如何不算数?”   姬宴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低头吻了吻她的耳朵,“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嗯?”她声音非常柔和。   谢挚闷闷地控诉:“你刚才就对我不好,看起来凶凶的……”   见惯了姬宴雪融化后的模样,她就受不了姬宴雪往日的冷色了。   “那还叫凶?”   姬宴雪惊讶,比起她平日对其他人的态度,她方才对谢挚,可以说是如春风一般了。   “就是凶……”   谢挚咬了姬宴雪一口,很不讲道理:“我要跟昆仑神山告状,还要去神庙,跟母皇告状,你和我刚成亲,就凶我。”   姬宴雪这下彻底笑了出来,她捏了捏谢挚的脖颈,“你知不知道,我母皇还在世的时候,她就管不了我?我们俩整天针锋相对的。”   谢挚被姬宴雪噎了一下,姬宴雪这个从小就叛逆的家伙……   “那谁才能叫你听话?”   姬宴雪道:“你啊。”   再生气,再吃醋,再不高兴,只是因为她一句嘱咐,也勉强忍耐了下来。   而她之前,从不知道忍耐为何物,从来都是顺心而为。   谢挚没料到姬宴雪会如此回答,呆了呆,脸开始发烫。   姬宴雪之前分明独身了三千多年,但是情话说得比谁都顺畅,简直可以说是张口就来,倒是她,每每猝不及防之下,被撩得脸红心跳……这难道也是神族的天赋神通?   “好啦,对不起……咱们俩各退一步,你也不要生我的气,我也不生你的气了,我们和好,好不好?”她软声说。   姬宴雪抱住她,无声地答应了。   小挚不想和她生气,她又何尝想和小挚生气。   天知道谢挚靠过来抱住她,她碍于面子不能回拥,忍得有多么艰难辛苦。   谢挚又提起方才的话头:“阿宴,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白芍性子拗,你又何必激她。”   对于她走后姬宴雪和白芍之间发生了什么,凭借对她们二人的了解,或多或少谢挚也能猜中几分。   应该就是姬宴雪说了什么,激得白芍动了手,否则以白芍的性情,本不会冲动的。   这两个人,她谁都不好护,责怪阿宴,阿宴本就已在忍耐,闻言只会更加无法忍受;可是白芍她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不过是喜欢她罢了。   说到底,她们二人争斗,根节还是在她身上,也是无可奈何。   刚被谢挚顺毛撸了一通,姬宴雪正在心情好之时,连带着谢挚提起她讨厌的人也没有太怎么样,手中摸着谢挚的头发,只懒懒地道:   “白芍活了五百年,在一些事上仍如稚子般天真无知,我觉得,我应该帮她成长一番,她以后说不定还得感谢我呢。”   又抱怨道:“偏你护着她,你对白芍还是太心疼了,论起来她比你还大几岁,可你看她,像什么样子?”   她在白芍这个年纪,早就挑起大梁了好吗,担着的可是整个五州的重担,也没见有人心疼她,全都觉得她是理所应当,当然,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姬宴雪对白芍很不满意,她觉得白芍在用眼泪让谢挚感伤,偏生小挚她——姬宴雪气闷地想,很吃这一套。   小挚是个重情重义、念旧心软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品德,但如果旧人是白芍,那她就笑不出来了。   的确,白芍是吐了血,可那又不是什么重伤!弄得倒好像是她把她给打吐血了似的。   白芍是气压于心,受了刺激,短时间内接连大喜大悲,难以承受,一时激动才会如此。   姬宴雪颇为不平:   早知道吐血就能让小挚心疼,她就受白芍一掌,吐它个半升好了,丢点脸面也没关系。   谢挚不知道姬宴雪心里想了这么多,到底是与白芍相识一场,又真心相爱过,如有可能,她是想尽量把带给白芍的伤害降到最低的,她希望她能好好地生活。   但是她不再喜欢她这件事,本身就注定要深刻地伤害她,这也是无可避免。   “你这个大吃醋精……”谢挚无奈地笑:“就算是兰壁受伤,我也会心疼的呀。”   这分明就是两码事,谢挚这是在偷换概念:“白芍受伤你心疼,刚认识的一个小孩受伤你也心疼,偏生不心疼你的新婚妻子么?”   姬宴雪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都快被你给气死了。”   无法对她生气,却又实在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是和谢挚生气,到头来,最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谢挚知道她已被哄好了,抱着她撒娇道:“我给你顺顺,陛下不要生气了……”   姬宴雪捉住她的手,又好气又好笑:“谢挚,你往哪摸?”   谢挚一向脸薄,这时候又忽然大胆了。   谢挚本意并非如此,被姬宴雪指出来才意识到不妥,耳尖一下子就红了,想抽回手,却被姬宴雪紧紧攥着,抽不回来:“我没想——”   姬宴雪握着谢挚的手,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亲了亲她的手背。   谢挚感到,女人的唇瓣柔软发烫。   分明只是被吻了手背,谢挚却觉得,她的吻仿佛烙印在自己身上。   她分辨出来,这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吻。   “我本来,也没有想……”   姬宴雪抬起眼,碧绿的眼眸里漾着一点亮光,像星火落进了其中,嗓音低低的。   谢挚一直喜欢她的声音,常常被她蛊惑。   “但是现在,忽然有点想。”   对视间像有细微的电光划过,谢挚口干舌燥,正要开口说话,姬宴雪已经若无其事地将她的手放了下来。   拨动一下琴弦就要退开,这样才能惹得人反反复复地惦念思量,余音在心间回旋波荡,她一向很懂这些道理。   “你乖乖的,我陪你在这里再走走,等你的白虎师姐回来,和她见一面,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然后离白芍远远的,再也不见。姬宴雪轻快地在心里补充。   谢挚一来,白芍就将她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了秦无疾,她知道,秦无疾也一直记着谢挚。   白虎师姐背生双翅,风风火火,动作飞快,闻言当即放下手头上的一切,极速赶回了寿山。   她们刚来到她所在的执法殿,虎啸与风声便已从外传了过来。   秦无疾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推门而入:“小挚!”   时隔多年,红山书院的小师妹,还是回到了她眼前。   她那宠溺万分的小师妹,除夕夜里在她原形肚子上睡着的小师妹,曾因诗文惹得所有人大笑不已的小师妹……   她的生,曾带给书院里的大家那么多的快乐;她的死,也曾使书院里长久地笼罩着悲伤的阴云,不能天晴。夫子更是因为她的死讯,一下子仿佛老去了许多岁。   夫子陨落了,红山消失在龙焰里,当年的师弟师妹们也大都牺牲,师长不存,同门寥落,但是,小挚竟还活着……   这是她这五百年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秦无疾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执法殿是照着当年天衍宗的样式建造的,充斥着冷酷肃杀的气息,颇有中州之威;   白虎本就主兵与杀伐,这些年来的经历更让她的心变得坚硬,白落书院的学生,最畏惧的便是她这个执法长老。   殿中站着两个人,但秦无疾眼里,只能看见一个。   那是小师妹。   小师妹回来了。   谢挚闻声转身,同她很柔软地笑了笑。   往事随着这一笑滚滚而来,秦无疾缓慢地眨了眨眼。   视野在她眼前模糊,又变得清晰。   她叫她:“秦师姐。”曾经多么熟悉的称呼。   一如当年夫子将她和柳真唤过来,和气地告诉她,这是你们今后的小师妹,名叫谢挚,你们以后要多多照拂她。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午后,红山书院和往日一样宁静,小鹿在火一样的枫树间奔跑跃动,那个西荒来的少女眼睛亮晶晶地仰脸看着她,眼里有亲近和好奇。   秦无疾那时候,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脸颊。    第382章 无疾   谢挚转过身来,便看见一个高挑女子风尘仆仆而来,正扶门背光而立,双眼直直地望着自己,面露恍惚之色,已知道她是谁,心头酸楚,也不由得颤声叫了一声:“秦师姐……”   当年在红山书院,夫子将她交给柳树师兄和白虎师姐照看,师兄师姐里,她和他们俩关系最为亲厚;   因秦无疾素来面冷心热,虽看似冷肃,其实是个护短的柔软心肠,甚至肯化作原身载着谢挚到处玩耍,谢挚和她的关系,比柳真还更好一层。   被迫离开中州后,谢挚曾无数次想起在书院的美好时光,那些记忆里,总有白虎师姐懒洋洋晃悠的尾巴。   出秘境后,惊闻中州生变,红山书院遭真龙焚毁,留下来的师生一日之间尽数殉国,谢挚悲痛万分,但也无可挽回。   却没想到,白虎师姐竟在大难中侥幸逃了出去,还来到了东夷,与白芍共建了这座颇有红山之风的白落书院。   一时间谢挚心中百感交集,往事与今时相交织,既有得遇故友之喜,又因此思及那更多没能逃出的惨死同门,因而大悲。   不知作何言语,谢挚上前握住秦无疾双手,仔仔细细打量她的面容,道:“这些年来你还好么?秦师姐……”   秦无疾容貌并无什么变化,仍是冷艳美丽,只是眉间多了几道深深细纹,显然是常常皱眉才留下的印记,气质也有大变,比在红山书院时威严沉郁许多,抿着唇角,通身肃杀之气,乌发用白金宝冠束起,银袍外绣红纹,的确是一宗执法长老的气度做派。   谢挚又有些怅然:   她还记得,以前秦师姐怎样兴致勃勃地去凑热闹扮舞狮,秦师姐那时还很年少,活泼玩心未减,夫子会很宠溺地叫她“小老虎”。   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不仅是她永远失去了,在她没见到的时候,秦师姐也曾历经磨难,被迫快速成长了起来。   “很好,很好……你不必担心……”   秦无疾目光凝在谢挚脸上,也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嘴唇发颤,半晌才和泪笑了,像之前一般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   “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变化真大,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她失神地道:“若是夫子和柳真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不知该多么开心。”   谢挚叫她这样一说,本强忍着眼泪,不想在相见时惹得彼此难过,终于再忍不住哽咽之声:“师姐……”   待得情绪稍复,谢挚向秦无疾介绍姬宴雪:“秦师姐,这是摇光大帝,也是……”   她眨了眨眼,有些羞涩,还有点紧张——秦无疾性情刚直,她可还记得,当年她去找宗主时,白虎师姐很不高兴,也不知她会对阿宴怎样,*“我的道侣。”   姬宴雪仍是淡淡的,点一点头,并不多语,是一贯的高傲风度:“多谢你之前照顾小挚。”   递给秦无疾一块银白的矿石,像只是随手送她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这个你收着。”   秦无疾一看,竟是块极纯净的庚金精髓,剑一样发着闪闪的雪光,握在手中冰凉坚硬,几乎被刺得发痛,与她的种族正是天然契合——白虎同样属金,无不精通金符文。   这等纯粹度的金髓极为难得,实在是又珍贵又适合她,由此可见姬宴雪的用心。   因为谢挚的话,心中又大为惊讶——她急急返回的时候,白芍的确也说,小挚是由摇光大帝护送回来的,但她并没有提她们两人现在是这种关系!莫非是白芍还不知道么?   看小挚神情,是认真的了,她也不会拿这种事玩笑……可是——   秦无疾万般纠结,摇光大帝固然是天纵之资,容貌修为才学权势,无不是当世之巅,可是摇光大帝她与小挚……实在是年龄差距太大。   姬宴雪又素有风流艳名,就算是宽宏包容如夫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会大感头痛……   地位太高,总算不上是良配。   而且白芍不是说,她与小挚是恋人么?怎么……   敛去思绪无数,秦无疾心道不论是为了小挚还是为了白芍,这礼她都绝不能收——她蒙白芍救命之恩,又与白芍相处数百年,与白芍也早成莫逆之交,交情深厚,自不待提。   当即肃容道:“无功不受禄,照顾小挚本就是夫子所托,何况做师姐的对师妹好,也是理所应当,陛下如此重礼,无疾心有惶恐,不敢收。”   姬宴雪闻言并不恼怒,只是眼中有些冷,似笑非笑道:“哦?秦长老怕不是为了白院长而惶恐吧。”   她看出秦无疾心中所想,背过手去:“给了你就是你的,送不送是我的道理,至于你收不收,那是你的事。既不敢收,那就扔掉吧。”十分干脆直截,根本不再劝。   秦无疾愕然。   她早就听说过摇光大帝十分傲慢,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之前只是耳闻,今日一见,才明白那并非虚言。   对着姬宴雪,她倒没有失了颜面的愤怒,只觉姬宴雪就是这样性情,何况她即便恼怒,难道就能拿姬宴雪怎么样?   近距离直面姬宴雪,秦无疾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修为深不可测,神兽的敏锐直觉更让她本能感到危险。   若是她此刻是原身,大概早已耳朵背后,喉咙里发出示弱的低鸣,连脊背上的毛发都根根竖起了。   ——如人们所说,这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她在她身上,感到大海的浩瀚与高山的巍峨。   秦无疾心中更添许多忧虑:   姬宴雪脾气是显而易见的不好,难道她待小挚又能有多么耐心?而白芍,却可以事事顺着小挚……   她正在想,便见小师妹手伸到背后,不知道做了什么,神帝面色稍缓,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谢挚捏了一下姬宴雪的手,姬宴雪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想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去攥那根求情的手指,谢挚却故意撩拨她一般,轻轻在她掌心一划,先她一步将手抽走了。   谢挚走上前对秦无疾道:“秦师姐就收下吧,这是我和阿宴一同备的礼,你知道阿宴修为无可再进,你不收,它也只能放在昆仑神山上白白积灰,再过些时日金精都流失了,只变作了一块废铁,秦师姐难道不觉得可惜?”   “但是……”   秦无疾还想再说什么,谢挚合住她的手,不让她开口,温声道:“就算不是自己留用,送给学生们也是好的。白落书院里,总不会没有几个修金符文的出挑学生吧?”   看着她的背影,姬宴雪早已不自觉缓和了神色,唇角微翘,暗叫了一声小狐狸。   这些话,她也并非不会说,只是懒得说罢了。   天下除了谢挚,哪有人值得她花费时间和精力,耐心劝说。   这下却是堵住了秦无疾的口,她叹口气,终于不再拒绝,朝姬宴雪深深拜了一礼:“……多谢神帝陛下,方才是无疾不知好歹了。”   白落书院固然如今在东夷颇为鼎盛,但东夷的积淀,毕竟比不上历史悠久的中州;   何况白落书院满打满算也不过建立数百年,比起有姜周皇室做后盾的红山书院来说,却又是远远逊色。   这样一块庚金精髓,她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也很需要。   就算不是为自己,她也该……为学生们打算。   秦无疾取了好酒,与谢挚好好叙了一回旧,姬宴雪知道秦无疾对自己固然恭敬,可是并不亲近,大概还有些警惕,因而甚少出声,只是在旁留神听着她们交谈。   听到秦无疾说谢挚之前眼馋小皇子有食月犬骑,于是求着要坐白虎原身,结果真坐到了,又委屈巴巴地说硌得她屁股疼,不由得微微笑,笑了一会儿,又沉下脸不笑了。   谢挚余光注意到神帝表情变化,笑着将自己的酒杯推给她:“陛下帮我尝尝这酒如何?”   姬宴雪正在一个人吃醋,原本颇为不快,但还是接了,接过来才想,自己不该这么好说话才是。   饮了一口,姬宴雪道:“清淡绵柔,正是东夷风味。”她是好饮酒,也善品酒的。   “可我怎么觉得有点酸啊?”   “酸?”   怎么会酸呢?姬宴雪蹙眉,又细品了品,舌尖分明只有酒香。   她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谢挚是在调侃自己,抬眼望去,便见那小狐狸支着下巴目光盈盈,正含笑瞧着自己。   她心头一软,也禁不住笑了,心中那些不快荡然而飞,道:“想必是昆仑卿上在这酒里添了佐料,这才酸了,否则酒原本是好酒的。”   秦无疾并非愚钝之辈,实则是个精明强悍人物,虽过去五百年无心情爱,但也能听出她们二人调情,颇不自在,只低下头自顾自饮酒。   一时想,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青涩少女,如今竟也眼波流转之间俱是风情,小师妹当真是长大了;   一时又想,摇光大帝那样傲慢,但在小挚面前却是全然不同,看着她时眼里满是柔情……   或许她们俩在一起,也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差。   何况她即便反对,也无可奈何,就算夫子和渊止王上还在世,也同样是没法子。——天下谁能违逆摇光大帝的意思呢?   秦无疾又饮了一大口酒,心中微叹。   只是,只是对不起白芍……   她知道白芍性子纯粹执着,近乎有些痴气,过去五百年无一日不在思念小挚,方才传信告诉她小挚还活着时,语气更是欢喜之极,现在她回宗,却未见白芍身影,明白她大约已经知道了,也是不忍。   但是感情之事向来复杂,局外人没有置喙的道理,她也只能暗盼白芍早日放下,走出情伤了。   饮罢酒,秦无疾带谢挚与姬宴雪在白落书院中散步,处处清灵明秀,虽是东夷风物,却隐隐有中州的痕迹,结合了天衍宗与红山书院之长,可见秦无疾经营的苦心。   时有学生朝秦无疾毕恭毕敬地行礼,口称“执法长老”,目光扫向长老身旁的两个女人,目光好奇又惊艳。   实在是这两人看着陌生,容貌风姿即便是在修士里也极出色,又不像是东夷人,年轻学生最是大胆,不禁看了又看,被执法长老一瞪,这才唬得一溜烟跑掉了。   “秦师姐,学生们都很怕你呢。”谢挚见状笑道。   秦无疾也笑道:“是啊,我是做执法长老的,众人不怕我如何当得?书院弟子们敬爱白芍,却不怎样怕她,算来算去,最怕的就是我,其次就是双涟了。”   她望着谢挚,眉间的纹路松动开来,竟有一些年少时的神采,温和道:“之前在红山的时候,不也许多人怕我吗?只有你这个西荒来的傻孩子,上赶着和我亲近。”   在红山书院时,她和柳真玩得好,柳真温润如玉,和声细语,而她总是冷着一张不耐烦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师弟师妹们大都有些怕她,她也是知道的,正乐得清静。   偏偏谢挚大胆,敢捋虎须。   “双涟……双涟现在也在书院里么?”犹豫了一会,谢挚才问。   其实她有点怕见到双涟,那小姑娘当初曾依依不舍地将她和白芍送了又送,她也曾摸着她的头怀着期待许下诺言,等事情了结之后,便回寿山与白芍成亲,双涟当时满心喜悦,甜甜应了。   现在想起来,谢挚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期待的眼。   “在啊,她天资也不错,很是聪颖早慧,现在在书院里管账目,你——”   秦无疾本想说我带你去见见,看见谢挚神色,便有些明白,因转移话题道:   “看见天空中的那座浮阁了吗?那便是白落书院的藏书阁。里面的书,大半都是从红山书院带出来的……”   记忆中的惨烈又侵袭而来,她沉默下去,谢挚担忧地叫了声“秦师姐”,想劝她不想说便别说了,秦无疾摇了摇头,半晌方道:   “……书院当时惨极了,夫子去了西郡,应人皇陛下之命,守卫第二道防线,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永别了,但夫子还是很洒脱、很平静地去了。他走之前想遣散学生,让我们自去逃亡,可是大家……都不肯走。”   “藏书阁里有那么多的书,大家说,不能丢下书不管。要是书没了,红山书院,就真的亡了。”   “你知道,藏书阁里有许多玉简,但纸本更多,都是珍贵至极的善本,难以转移,大家便组织起来誊刻玉简。那么多人齐心协力,全神贯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而与此同时,龙族军队特分来一支强兵,已经将书院门口的大鹅踢死了……”   秦无疾咬着嘴唇,眼泪在睫下一闪而逝,恨道:“只不过是群鹅,他们竟也不肯放过!”    第383章 妖精   当年红山书院的惨象,远非言语所能描述,至今秦无疾仍然不敢回忆,稍一思及,胸中便涌起一股极痛极恨的悲楚,几乎要生出心魔,需要强行克制,才能压住负面情绪。   现在再想起来,好像具体的事件都模糊了,她只记得一片血红,是喷吐的龙焰,也是学生们流出的鲜血。   秦无疾不想将这些惨痛的记忆讲给谢挚,让她跟着自己再难过一遍,深深呼吸几下,只挑了一些经历告诉她。   “……大家选了几名学生,负上玉简离开,以此保存文献,这其中,便有我——因我乃是神兽,又生有双翼,速度快于常人,大家因此才将这项重托交给了我。”   “我本想留下,和书院共存亡,可是最后,还是可耻地逃走了……”   秦无疾惨然一笑:“你也知道,其实我并不是爱书之人,当年在书院里,几乎都不去藏书阁的。”   她望向天空中悬浮的建筑,“……但是,大家为了救书付出了那么多,我又怎能不用性命去保护它呢?”   还有少年三三两两地在浮阁进出,怀中抱着借阅的书籍,秦无疾的神色柔和下来,“现在看着白落书院的学生们读书,让我觉得仿佛还在红山一般。”   “不论世事怎样变化,总有书和爱书的人在,这也许就是……我们当年拼尽全力的意义所在吧。”   谢挚道:“若是夫子和柳真师兄他们还活着,想必也会欣慰的。”   她亦有些黯然:“我也想和你们一同并肩作战,只是我出秘境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秦无疾笑道:“你说的哪里话,龙皇不是你杀死的么?现如今,五州无人不知昆仑卿之名,都知道你是五州的大英雄,”她目露感慨道:“连我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师妹,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散了一会步,姬宴雪自然也察觉到秦无疾对自己十分敬畏,几次看着谢挚欲言又止,知道她们师姐妹之间定然有些话要说,顾及自己在场才不好开口,随便寻了个借口,道:“你们先聊,我一个人去走走。”   谢挚下意识便道:“我和你一起……”   “不用,你和秦长老许久未见,和她多说会话吧。”   姬宴雪摸了摸谢挚脸颊,温声说:“我待会回来。”   看着神帝走远,秦无疾顿时放松了许多——神族是神圣种族之首,她作为白虎神兽,对姬宴雪有种本能的臣服与畏惧。   而且有些话,倘若姬宴雪在,她也确实不大好问。   神帝是发现她的不自在,这才离开的吗……?   若真是如此,看来她与传言中并不相同……   犹豫再三,本着做师姐的责任心,秦无疾还是问:“小挚,你当真就认定了……摇光大帝吗?你喜欢她?”   比起白芍,姬宴雪真的可靠吗?又是否可以托付真心?秦无疾很怀疑。   “喜欢。”谢挚轻声道:“很喜欢。”   “师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也便是担心她对我不好。我知道,阿宴她素来名声不大好,大家都说她傲慢自负,人又风流,说实话,我小时候也听说了不少这样的传言,所以一开始对她印象很差……”   她慢慢地说着,扬起脸笑:“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白芍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当年怎样分开,更或许在她看来,我们根本没有分开,还在一起,但现在说这些,也不重要了。总之我当时……以为她是要和我分开,伤心生气之下,于是独自去了南沼。”   “便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阿宴。”   “她看起来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美,一样耀眼,可是我却渐渐发现了她与我印象中的不同。”   “她其实很温柔,也很细心,但是从不说出来,只潜藏在旁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处;她会停下脚步等我与她同行,也会在越人的宴会上拉我与她跳舞,她不高兴会很直接地表现出来,可是又很好哄,只需要几句软话便会开心;喜欢和所有人比较,什么都要争一争,其实她不知道,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强大、最好、最厉害的。”   不会有人知道,摇光大帝会在自己的剑上郑重其事地刻下一枚歪歪扭扭的星星,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书桌上放着烈酒刻刀和零零碎碎的小手工。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唇吻起来是那么软,意乱情迷时的呢喃多么让人动容。   秦无疾还欲再劝,张了张口,又止住。   谢挚垂着睫毛,眼底温柔,脸上好像有融融的光。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提起姬宴雪时,有多么柔情脉脉。   “她本是极骄傲的人,对谁也不肯低头,即便是亲生母亲也是如此,但她却为了我,受了许多常人无法接受的气,竟也默默忍下了。”   “秦师姐,我有时候觉得,世事真的很奇妙,我小时候总是想走出雍部,走出大荒,我想外面有我从未见到过的广阔世界,或许也会有我喜欢的人,——”   “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我早就遇见了。”   “不在中州,不在东夷,就在大荒,五州的最西方,我的家乡。原来她一直在我身旁。”   昆仑神山大风呼啸,雪粉晶莹,中州的少年天骄和东夷的佛子激战一团,只为夺得山宝,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美丽女人一露面,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口呼陛下,齐齐跪拜。   谢挚至今还记得那个画面,印象鲜明,仿若昨日。   认真回忆起来,她才忽然发现,见姬宴雪的每一面,她都记得特别清楚。   这诸般因缘,竟是在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未察觉到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了。   “我的封号就是她的住所……真的很有缘吧,秦师姐?昆仑卿和摇光大帝,是不是一听就很般配?”   那分明只是中州人用来折辱西荒少年的封号罢了,秦无疾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时眼中却含了笑意,颔首道:“的确很般配。”   小师妹长大了不少,但在谈及情爱时,还是像十几岁一样傻乎乎,她见了也不禁心软。   其实摇光大帝也挺好的……秦无疾开始尝试说服自己。   至少比起云宗主来说,可好多了。   那个女人看似高洁,实则心思深沉,叫人揣摩不透,偏偏名声好得出奇,连夫子也很欣赏她,只是秦无疾有一些野兽的本能,对云清池一直颇为忌惮,因此才会不喜欢当年谢挚老是去天衍宗找云清池。   秦无疾无意间笑道:“说起来你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喜欢比你年长的漂亮女人?当年我看你就特别喜欢云清池,还有点担心呢。夫子还私下让我多观察观察你,看你是否对云清池有意。”   “云清池……”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以至于谢挚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秦无疾说的是谁。   “她……还活着吗?”   谢挚有点心虚,秦师姐还不知道,她真的和宗主曾经在一起过……要是她知道,恐怕要气死了。   “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   秦无疾不甚在意地随口答,“当年歧都最先就是从天衍宗乱起来的,人们都说她是龙族的奸细,将龙族大军放了进来,还亲手杀了峰主们。”   “至于她最后怎么样了,没人知道。那时歧都早已大乱,到处都在厮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嗯……”   谢挚犹豫着道:“五百年前我与龙皇战斗时,倒是问过云清池的下落,她只说她毁去了云清池的肉身,并未取她性命,我想,或许她还活着也未可知……”   秦无疾神色微微一变,再开口时已带了冷酷的肃容,缓缓道:“若她还活着,拼上这一条性命,我也必定要杀了她不可,我要取她的头颅,祭奠红山书院惨死的师长学生。”   当年便是云清池接受人皇法旨,亲自赴往潜渊,逼死了谢挚,使得红山书院和天衍宗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孟颜深从此对云清池形同陌路;   而即便传言为假,但云清池也一定和龙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绝不清白。   前仇旧怨加在一起,叫她怎能不恨入骨髓?   秦无疾双手握拳,眼眸发红,浑身隐隐散发罡煞之气,谢挚一惊,连忙抓住她肩膀,轻轻击在她胸口处,神识探入秦无疾识海,为她压制戾气:“秦师姐,师姐!你冷静一点……”   秦无疾受她这一击,浑身一震,吐出一口浊气,眼神这才渐渐恢复清明,“抱歉小挚,吓到你了……你没事吧?”   “是我问你没事才对吧?”   谢挚又忧虑道:“师姐,你的状态不太好,长此以往,恐有生出心魔的危险,决不可放任不管。”   秦无疾毫无忧色,坦然道:“这五百年本也不该活,我早就该死掉了。”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心魔在日益凝聚,但不仅不作控制,甚至还在隐隐期盼那一日的到来。   谢挚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心头一涩,哑声道:“师姐,你怎能这样说……若照你的说法,我也早就该死了。”   秦无疾原本神色自若,听谢挚如此说才慌张起来:“不,我绝无此意——”   “师姐,就算你不愿再活,可也总要为白落书院考虑,不是所有人的心魔都像宋师姐那样无害,生出心魔之后,你不受理智控制,或许会变成一个屠戮无辜的大魔头,你难道想那样吗?”   谢挚一面说一面思索:“五州之中,狐族与佛陀锻炼神识的心法是最高超的,我与佛陀有些交情,等我离开阳凡之后,去大佛光寺找他说说你的情况,或许聆听佛法对你有益。”   “师姐,须知过刚易折,夫子当年也告诫我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现在五州之大,谢挚只有你一个师姐了,我知道你心中苦楚,非他人所能想,可再怎样,也还是……还是勿受戾气吞噬,勿被心魔困扰,好不好?”   谢挚言辞恳切,眸含泪光,任谁也无法不动容,秦无疾心里长叹一声,轻轻点头道:“好……好,师姐答应你,师姐答应你就是了。”   ……小师妹说得不错,五州之大,她是她唯一的师姐了。   就算是为了这个,她也应该好好珍重自身才是。   姬宴雪估算着时间,猜她们已将该说的话说完,便回来了。   秦无疾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片刻,拱手一礼,郑重道:“陛下,小挚今后……就拜托您了。”   “她是红山书院的学生,虽然现在书院早已不存,但我永远是小挚的师姐,我便代替夫子……将书院的小师妹交给您照顾了。”   “我相信,她和您在一起,能开心幸福。”   姬宴雪发现秦无疾对自己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比之前亲近许多,知道应当是谢挚说了什么,也不在意,笑了笑道:“我对自己妻子好,原本也不用秦长老嘱托。不过你既然说了,我也会记住的。”   她伸手将谢挚拉到自己身边来,低声笑道:“你是如何叫你这白虎师姐态度大变的?”   她看这秦无疾颇为正直刚烈,白虎这一族天生就是如此性情,本不指望能叫她对自己改观,却不料谢挚只是同她说了一会话,秦无疾就对她示好了。   谢挚轻轻摸她掌心,声音软软的:“说了你许多好话,陛下要不要听?”   “好话只跟我说就够了,何必告诉别人?”   姬宴雪知道她在勾自己,捉住那作乱的手指,握在掌中不让她动。   谢挚这些小动作让她心旌摇动,很想吻她,可是现在又在东夷,身旁还有秦无疾,姬宴雪不由得更盼望回昆仑山了。   “你也就仗着这是在外面罢了……”   姬宴雪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移开视线:“不许这样看着我。”   神帝恼羞成怒,半为谢挚,半为自己不争气:“你一这样看我,我就想亲你了。谢挚,这全是你的问题。”   谢挚被她这样一说,也红了脸,小声辩解道:“这怎么能全怪我呀……我一看你就心动,难道要怪你生得漂亮,惹人喜欢吗?你这人好不讲理。”   姬宴雪被她逗笑了,又很快绷起脸,淡淡道:“哦,原来是看上了我漂亮,我不漂亮了以后就不喜欢我了吗?”   谢挚忙道:“怎么会?你不漂亮我也喜欢你的……”   见姬宴雪笑了才反应过来,恼道:“姬宴雪,你又逗我……!我不跟你说了……”   秦无疾余光瞧见她们亲密,暗感无奈,只作不知。   她就说她这西荒小师妹真的很好哄,从小到大,简直一点没变。   神帝和小挚在一起,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气氛,好像她们二人自成一个世界,空气也比其他地方甜稠绵密似的,旁人不能插入,只觉自己有点多余。   不解情爱的白虎师姐深深感到,此事真是十分奇妙神秘。   谢挚被哄好了,闷闷道:“我已对师姐说了,我不想别人误解你。”   姬宴雪一怔——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知道,我并不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谢挚道:“可是我不习惯。”   “我想让大家知道你有多好,别人我管不了,至少,我不想我身边的人再误会你。”   “谢谢你如此为我……”姬宴雪柔声道:“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很高兴了,旁人和我们没关系。”   她们正在低声说话,身后忽然急匆匆地跃出一只雪兔,跳了几下,化成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跑走了。   临走时不忘向秦无疾问好:“秦长老好!我去上课了,再见!”   她化形化得还不大娴熟,嘴巴仍是兔子的三瓣嘴,颊上有细细的绒毛,但也不显怪异,反而有点可爱。   谢挚很喜欢这雪团子似的小姑娘,问秦无疾道:“这是书院的学生吗?”   “是的,你也看到了,她不是人族,而是一只……嗯,普通的兔子,并不是灵兽。”   “近些年来,出现了许多这样的……”秦无疾蹙着眉,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凡兽,虽然没有继承远古宝血,更加不是神兽,但同样也能修行,只是天赋远逊于灵兽,但又比一般的人族好些。”   秦无疾有些苦恼:“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们好,不过既然开了灵智,白落书院便一视同仁,和人族一样地教,这也是白芍同意的。”   这也在谢挚意料之内:白芍自小生长在寿山,老祖乃是白龟,血脉倒是很不凡;师叔是鹈鹕,却只是一只能修行的凡鸟。   她没有种族之见,既是出于天生的性格,也是后天的经历影响。   “是吗……”   谢挚也想起了万兽山脉里的新场面,心中微动。   “秦师姐,这些会修行的凡兽,以后或许会遍布五州呢。”   “你这样看好他们?”   秦无疾怀疑地挑眉,倒不是她不相信谢挚,只是身为神兽,她当然更加看重血脉。   谢挚笑道:“师姐,你可不要因为他们弱小就小瞧他们,万年前,人族也只不过是弱小的万千种族之一,可你看今日,是谁五州最多?灵兽固然强大,可是毕竟数量稀少,难以繁育,而他们虽然只是凡兽,依我看来,却是前途广大。”   姬宴雪也在旁颔首道:“正是如此。譬如我们神族,最多也不过数千,经历裂州之战,至今仍远未恢复,颓势愈显,可是大荒与中州,却早又生机勃勃了。”   “五州的未来,究竟不在神圣种族身上。这件事我明白,我母皇明白,万年之前,太一神也明白。”   秦无疾闻言心中惊诧,没想到姬宴雪会如此平淡地说出神族“颓势愈显”,又觉得不可思议——在五州生灵看来,神族仍然是不可撼动的,但是听姬宴雪口气,竟似乎对神族的未来并不看好,甚至十分悲观?   谢挚握住姬宴雪的手,央求道:“给他们起个名字好不好?以此和不能修行的凡兽分别开来。你读书多,你来起。”   姬宴雪笑着摇头:“你来起吧,我可对起名字没兴趣。”   “秦师姐?”   秦无疾犹在思索姬宴雪的话,忙道:“我更不行,我在红山书院的时候从来不读书的。”   那看来只能她来起了……   谢挚回忆起自己之前起的“大板牙”,心道这次必定得用心起个文雅的名字才好。   她认真斟酌推敲了半晌,终于有了灵感,慢慢道:“妖,妍也,娇艳美好义;精者,天地之粹,万物之灵。合为一词,便叫这些修出灵智的凡兽为妖精——阿宴,你觉得如何?”   “妖精……”   姬宴雪重复了一遍,品味出谢挚的珍爱祝福之意,笑道:“可以。这个名字,以后会传遍五州的每一寸土地的。”   谢挚犹豫道:“……那么,大板牙就是驴精了?”   “是。”   “鹈鹕师叔是鹈鹕精?”   “嗯,是。”   谢挚开心地笑起来:“听起来不错,我还是很会起名的嘛。”   “我猜大板牙不这么想。”    第384章 母皇   之后,秦无疾引谢挚与姬宴雪在白落书院中四处走了走,入眼皆是秀丽风景,为她们一一介绍景物布置与课程安排。   白落书院虽谈不上多么底蕴深厚,比起中州动辄有数千年历史的宗门更是犹如初生稚子,但是自有一番不凡气象,足见白芍与秦无疾经营的心血;   更难得的是风气新鲜活泼,所见的学生都眼眸明亮,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希望,短短几刻过去,她们已见到了好几个根骨灵秀的少年,放在外界,应该也是被众宗门争抢的天才,但他们却选择投到了白落书院。   谢挚一路上细细观察,暗自点头,心中叹赏,同姬宴雪对视了一眼,神帝亦若有所思,颔首夸赞道:“白芍这个书院,建得的确不错……倒是我小看她了。”   她虽然不喜欢白芍,可也不会因此便罔顾事实,刻意贬嘲。   谢挚笑道:“或许以后,白落书院会比红山书院还出名,连人皇的儿女也要跋涉千里来此求学呢。”   她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实意——   五州中心东移已是不可阻挡的定势,举凡一地兴起,则文教必然也会随之昌盛,东夷日后会成为五州人才之翕然所向,就像曾经的中州对其他地方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一样,也完全在预料之中。   姬宴雪却在想别的事情——她听谢挚言及人皇儿女,又想起她方才注视学生们的温柔目光,不由道:“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啊……”   “你有想过,或许我们也会有女儿吗?”她温声问。   修士之间孕育子嗣方法有许多,最常使用的乃是体外孕子,神族会通过精血相融来孕育后代,只是十分困难——天地自有平衡之道,或许是神圣种族的个体太过强大,寿命也较其他种族漫长,为了限制他*们,他们往往极难繁衍,数量也是稳定的数千而已。   谢挚一时呆住,没想到姬宴雪会忽然提起这个,又讶又羞,慌忙看一眼白虎师姐,确定她没有注意她们之后,这才小声道:“怎么忽然……忽然说这个?”   “我确实比较喜欢小孩,”她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她暂时揣摩不出姬宴雪的意思,如实道:   “年纪小的时候,也的确……曾经想过以后和妻子一起养女儿,但是后来太忙,整日奔走,连活着都属不易,已许久没有想过此事了……”   “阿宴,你怎样想呢?这是大事,总要……总要你我商量着来的。”   姬宴雪也坦诚道:“说实话,我之前是决心不生育的。一则是你也知道,其实我并不大喜欢小孩子;二则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母亲,我对此……”   女人微微蹙了眉,极少见地露出一抹犹豫,顿了顿,才道:   “……没有什么信心。”   “不论愿不愿意承认,孩子总是在一些方面会和父母很相似,我是我母皇教养长大的,虽然她还在时,我和她关系一直不太好,但同时我心里也很清楚,其实我和母皇的相同之处,远比不同之处要多。”   “她对待我铁血无情而又冷酷严苛,有时我常常想,比起母女,其实我们的关系更像是师徒,甚至有可能,寻常师徒也比我们之间要更多一份温情……”   谢挚心疼地轻轻握住姬宴雪的手,想以此安慰,姬宴雪回握住她,神情平和,并无半点自怜自伤之色,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我不在意。”   “她教导我神帝要正直高尚,无私无畏,要时刻准备为五州万族和神族的荣耀牺牲奉献,我相信,我正是为此而生,一直都以此为目标约束自己,履行她的意志,完成我肩负的责任与使命。”   “终于,我得到了她的认可。”   那是在姬宴雪十几岁的时候,她还未成年,在一次日常的对练时,在母皇惊愕的注视中,年少的姬宴雪将剑尖送到她的颈边。   血缓缓从少女的唇角流出来,额角也滚下血珠,打湿了姬宴雪的金发,她咬着牙,绷着下巴,一语不发,神情坚定而倔强,但握剑的手却极稳。   她被母皇的剑气震出了内伤,身体上也有许多深浅割痕,母皇和她对练向来不会手软,力图为她营造出最接近实战的环境,在将她打败之后,还会无情地批评和嘲讽。   但是今天,她将破军剑抵住了母皇的脖颈,母皇的眼里映出了剑的寒光与她的面容。   姬宴雪觉得快意极了,来之不易的胜利让她热血沸腾,她已经被母皇压制太久太久。   她盼望看到母皇不甘或失落,更或者她想到母皇会冷笑,会恼怒,说她不过是耍小聪明,是逞一时之能;   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严肃冷淡的母皇,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的母皇,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眼中竟然浮现出了一种……淡淡的欣慰和温情。   兴奋仿佛凝结,姬宴雪愣在原地。   ……是她看错了吗?   她从来没想过,会在母皇眼里看到这种近乎于温柔的情绪。   她难道不应该永不止歇地要求她、批评她、否定她、对她耳提面命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   像是完成了一项漫长的奔行,现在终于走到了终点与尽头,可以好好休息了,母皇放下剑,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姬宴雪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说:“你打败我了,宴雪。”   她感叹道:“你真的……非常优秀。你是继太一神之后,最出类拔萃的神族,母皇相信,你也会是继太一神之后,最伟大的神帝。”   “……我为你而骄傲。”   姬宴雪从女人的神情上辨别出来,这不仅是神帝对族人的赞赏,也是一位母亲在为女儿而骄傲。   在恍惚与难以相信中,母亲慢慢倾身,抬指轻轻抚过女儿的眉毛,眼里满是久远的感慨与怀念。   她的声音低得听不清:“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你娘亲……”   “宴雪,你要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胜利带给你的喜悦,记住剑锋抵住敌人咽喉的味道,你要像你的剑一样坚固锋利,不要忘记时刻打磨自己……总有一天,诸神的魂灵要为你戴上最耀眼的宝冠,所有的星星都要为你像焰火一般绽放。”   “五州万族都要依靠你,他们遇到危险,会想没关系,我们还有神帝;可是你没有人能依靠。这是一条最危险、最孤独的路,没有谁能站在你身前保护你,你能依靠的,只有你的剑,和你自己。”   “——毕竟,你就是神帝。”   “你没有退路可走,你就是所有人的退路了。”   最后,母皇如此说。   在她战胜母皇的不久后,曾以战功使得整个五州屏息的凌岳大帝,便从容地自尽了。若不是还有神帝的责任需要担负,以及姬宴雪尚未长成,或许她早就会追随妻子而去。   姬宴雪从回忆中抽回心神:“……我理解她和她对我的教育,那确实很有效,我不得不承认,我潜意识里其实很认可她的做法,如果我有女儿,大概也会走向和她一样的旧路……”   她看向谢挚的眼睛:“但是那样,我们的孩子会很不快乐。”   “而我不想……再教出一个我了。”   姬宴雪年少时,也总是很不快乐。她曾无数次对自己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要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她的命运。   所以,她不要有孩子。   “此外,神族的未来也是可预见的,那就是神圣种族都将衰落灭亡,我们的女儿如果降生,很有可能会继承我的地位,成为新的神帝。”   “你也知道,她面临的新世界,将会很辛苦。”   “阿宴……”   谢挚禁不住喃喃唤了一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姬宴雪已经想过了这么深,又这么多,每一点都细细考虑过,可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告诉她半分。   姬宴雪很少对她提起自己年少时的经历,不过谢挚也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到不少。   但每次听到她平静地说起时,还是觉得心疼。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服你赞同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隐忧,我的顾虑,”神帝温声道:“如果你想要女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想,有你在的话,便可在旁管着我,让我不至于对女儿太严苛;而至于未来辛不辛苦……那也只能说,是她的命数。”   说着姬宴雪心中也泛起柔情,她凝视着谢挚的眼睛,想象着相似的一双眼睛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孔上,抓着她衣角脆声叫她“母皇”,忽然之间明白了当年母皇抚摸自己眉毛时的心情。   姬宴雪低声叹:“我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总是又吵又闹,但如果是我们的女儿,我忽然又觉得,好像也挺可爱的,不是不能接受……”   “要是她长得像你的话,就更好了。我可以教她剑道,你可以教她符文。”   能有摇光大帝和昆仑卿亲自教导,想必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教育了。   谢挚心中亦随着姬宴雪的话而块块塌陷,笑道:“你这都安排好啦……”   她慢慢道:“我的确喜欢小孩子,但是也有与你相同的顾虑,我想假如我们将孩子带到世上,便要为她负责,盼望她幸福快乐,而如果面临的只有烦恼痛苦,倒似乎不如一开始便不降生的好。”   “阿宴,你觉得呢?”   姬宴雪一怔,道:“我也是这么想。”   她母皇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种话,在最叛逆的少年时代,她也曾愤懑不平地无数次想过,是不是从未降生会更快乐。   她摸了摸谢挚的头发,“只是,你不觉得遗憾吗?”   谢挚自然地笑起来:“遗憾当然会遗憾啊,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笑着看一眼姬宴雪,“我想,她一定会很像一个缩小版的你。”   谢挚想象出一个和姬宴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绷着小脸装作傲慢威严,啊,真是想想都可爱。   “我一直觉得神族小时候长得都差不多,都是金发绿眸的漂亮小姑娘,”姬宴雪顿了顿,“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是里面最漂亮的。”   的确,神族每一个都高挑美丽,但是即便是在一堆美人里,姬宴雪仍然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叫人一眼就能瞧见,再也不能将目光移开。   谢挚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她现在也很习惯姬宴雪的风格了——她太出众,导致说实话也像在自恋一样,但其实并不是。   “那我好幸运,每天都能看见最漂亮的摇光陛下。”谢挚调侃。   姬宴雪也在笑,但神情却很认真:“是我幸运才对。”   她似乎踌躇了一下,才道:“其实我不想要孩子还有一个原因……但是我说了,你必定又会笑话我幼稚。”   “诶,是什么?”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挚就好奇了,拉着女人手臂撒娇道:“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我绝对不说你。”   姬宴雪向来受不住她撒娇,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我想和你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不想要孩子来打扰,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不行。”   她转过脸,避开谢挚惊奇的视线,状若无意道:“这样想,很幼稚吧?可我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姬宴雪在心里叹气:   有可能她天生就缺乏做好母亲的天赋,她果然还是不适合养小孩。   她也想大度一点,更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吃一个未降生的小孩子的醋,这样很丢脸,她也不好意思跟谢挚讲。   小挚……会怎么想?   姬宴雪想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一下谢挚的神情,看她是否疑惑莫名。   她还没转过去,便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年轻女人芬芳柔软的气息便包裹住了她。   谢挚抱住她,亲昵地蹭蹭她的面颊,嗓音里含着笑,像是忍耐到了极点,在她耳边非常轻地感叹道:   “哎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可爱?   姬宴雪懵住了。   是在说她吗?她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形容自己。   “……哪里可爱?”   不应该是威严吗?可爱这种词汇,在姬宴雪看来,应该属于谢挚才对。   “哪里都很可爱。”   谢挚心想,这句不能理解的问话也好可爱,这个莫名其妙的困惑表情也好可爱,就是……哪里都很可爱。    第385章 双涟   “所以,你的意思是……”   姬宴雪听谢挚笑得开心,心中一软,也便不再反驳,随她去了。   算了,可爱就可爱吧。   反正这世上除了谢挚,也没有生灵敢这样说她了。   她在她面前,好像也没有什么神帝的威严可言,也不必有。   谢挚埋在她怀里摇头:“我和你一样,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想法。”   “而且,”她仰起脸,眼眸柔软明亮,“我也想……和你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哦?这么喜欢我?”   甜蜜一下子漫上心头,像吃下一大团云晶糖,谢挚的话便是丝丝甜雾,姬宴雪压抑不住唇边的笑意,却尽力装作没有什么的样子,还要故作惊讶地挑眉。   谢挚当然顺着她:“是呀,非常、非常喜欢。”   她本来是想和姬宴雪开玩笑,结果说的时候不自觉动了真感情,盯着女人的脸,咬字轻轻,说得缓慢。   她听到姬宴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困惑地呢喃道:“我此前从未觉得……”   “觉得什么?”后面的话谢挚没听清。   “……觉得我的自制力有这样差。”   “禁。”   神帝手指一动,施下一个阵法,秦无疾只觉眼前一黑,便被莫名其妙地封锁在内,她惊得本能摆出防御姿态,若是化作原形,必定连浑身的毛发都炸耸而起了,旋即又立即发觉这阵法对她没有恶意,而且还携带着一股……神族特有的气息。   是神帝陛下。   在设下阵法的同时,姬宴雪低头吻住谢挚,手掌握着她的腰将她按向自己,谢挚尝到她唇间滚烫的温度,落在她腰上的手更是灼得她险些失神。   她挣扎着想推开姬宴雪,在吻间勉强抽离,喘着道:“不行,秦、秦师姐还在……”   旋即又被女人以不容抗拒的力度重新拉到怀里,像是为了惩罚她走神,姬宴雪还咬了咬她下唇。   她在接吻的时候总是喜欢轻咬几下,紧接着又温存地舔舐,越发让谢挚觉得她像只大猫:“不许叫她……”她手指抵着她脸侧和下巴反复轻抚,“这种时候不可以想别人,只可以想我……知道吗?”   姬宴雪安抚般地揉着她的肩和背,时而向下摩挲谢挚的腰线,凡是被她触摸到的地方都仿佛快要融化成水淌走流下,寸寸发热,热气顺着皮肤一直渗透到血肉肌骨,再流窜至四肢百骸,顺着喉间溢出来,化作颤抖的轻吟。   姬宴雪真的……好会调情……   在热浪带来的晕眩中,意识都在唇舌交缠中蒸发模糊,谢挚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摇摇欲坠地悬在心里——   好舒服……   还想让她……再摸摸……   姬宴雪终于舍得稍稍放开一点谢挚,她神情不复往日,也在低低地喘,碧眸柔润微亮,目光仍然在她脸上流连。   她手指勾着谢挚的下巴,低下脸还想再亲,又被谢挚避开,吻便落到了谢挚的侧脸,姬宴雪稍顿了顿,眼神朦胧间带了一点困惑,不明白谢挚为什么要拒绝自己。   “真的……真的不可以……”   谢挚忍着脸烧心烫还要强撑,“秦师姐还在,这样太……”   “抱歉……”   姬宴雪这才醒过神,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窘。   方才她的确也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沦迷醉,脑子里除了“我要吻她”这几个字之外,其他的一点也想不到。   “这都是你的问题,你要好好反思自己……”   什么?她的问题?这人好不讲理——   还不等谢挚说出“这怎么怪我呀?”,女人便轻轻用指腹抚上了她的眼下,姬宴雪有些懊恼地微叹道:“你那样看着我,我简直……没办法不吻你。”   “……你总是……引诱我,”她这样总结:“虽然你自己并不知道。”   她贴得愈发近,嗓音也愈发低柔,款款泛波:“而我是不合格的猎手,每次都会……轻而易举地被你捕获。”   “所以,这都是你的问题,知道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姬宴雪又抱住她了,手指还习惯性地揉着她的耳朵。   她抱谢挚的时候总是喜欢手里无意识地玩点什么,不是摸她的耳朵,就是捏她的脸,抚她的头发,总之是绝闲不住,就像人喜欢极了小猫,便总是忍不住一刻不停地来回抚摸。   姬宴雪读书的时候特别专注,也总喜欢手里把玩点什么,所以她桌子上永远摆得乱乱的。   谢挚一直觉得她这个小习惯特别可爱,像小孩子一样,又知道一旦把这个比喻告诉姬宴雪,姬宴雪又会震惊诧异,所以干脆不告诉她,只是自己心里偷着笑。   谢挚忍笑道:“那你自己就没有什么问题啦?”   姬宴雪道:“我当然也有很大的问题,主要在于——我没办法拒绝你。”   “好了,你去找秦无疾吧。”   她又亲了亲谢挚,语气还有点酸酸的:“你和她说话太专心了,都不理我。”   方才接吻的时候也老推她,一口一个“秦师姐”的叫,真不开心。   谢挚笑了,踮脚咬了一下她耳垂:“你怎么又在醋……”   “你要想听,我也可以叫你师姐啊。”   说着她还真的贴着她耳朵软声唤了一声:“姬师姐~”尾音调皮地上扬,像带着小勾子。   直到她背身跑过去解秦无疾的阵法,姬宴雪还在原地有点发怔。   她目光柔和地凝注着谢挚的背影,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笑。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脸,掩饰性地摸了摸自己烫而痒的耳廓。   还好小挚跑掉了……   要不然让她看见自己因为一声“姬师姐”而脸红,这也太丢脸、太没有神帝的威严了。   姬宴雪就是传说中那种“精通所有法门”的神奇修士,从肉身到精神力,从神通到兵器,她无一不精,不过设阵相对薄弱一点,不如她的剑道。   谢挚猜,这是因为她缺乏耐心,而阵法是最需要细致和耐心的。   ——但这薄弱是对她自身而言,对于外人来说,她也足够当阵法大师了,至少秦无疾便被她随手一个禁锢阵困得出不来。   谢挚一边帮师姐解开阵法,一边连声道歉:“真对不起,秦师姐,阿宴她实在太乱来了,她……”   老虎师姐终于被放了出来,颇为幽怨地看了小师妹一眼,发觉她唇色艳红、明显刚刚才亲密过之后,神情顿时更幽怨了。   不是吧,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吗?   这也太……太可恶了!居然就是为了这个把她关起来!姬宴雪这个小心眼!   秦无疾简直无话可说,真实的摇光大帝,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愤愤地想,真是的,小挚干嘛非得和姬宴雪在一起啊!一个这么厉害、这么强大、地位这么高的女人!搞得她想抱怨又不敢抱怨。   整个五州,也就只有小挚敢说她“乱来”了。   她也只敢心里骂骂她。   秦无疾木着一张脸,一副我什么都不想听的样子:“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远处的神帝走过来,也向秦无疾道了歉,这下可是真的让她十分意外——尽管神帝的道歉不见几分真心,更像是勉为其难的随口敷衍,但还是够让秦无疾震惊了。   她还以为,姬宴雪只会傲慢地说一些“被神族困住是你的荣幸”这种话。   感觉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   神帝和小挚在一起之后,似乎和传言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秦无疾若有所思。   还是说,之前关于她的流言太夸张了呢?   “……作为补偿,我可以指点一下你的学生。”   姬宴雪虽然在和她说话,可明显心思在谢挚身上,但她说话的内容却让秦无疾惊喜万分:“真的吗?”   能让神帝指点,这是多么大的机缘啊!秦无疾被喜悦冲昏了头,一时之间连看姬宴雪的眼神都热切了几分,恨不得把她留下来在白落书院当长老。   姬宴雪点了点头:“我说话,自然是真的,从不作假。”   “但是不要太多,最好在五个以内,也不要把蠢材带给我,教了也教不会,只是白白浪费我的时间。”她补充道。   “……”秦无疾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就知道!   好吧,看来还是本性难移。   。   如此逗留几日,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间。   秦无疾虽然不舍,还有许多话同谢挚说,但也知道谢挚不适合在白落书院中留太久,否则只能引得白芍难过,咽下挽留之语,将她们送出很远。   她们师姐妹太久未见,情分却没有因此而减淡,反而延存了更多亲近在心间——如今的世上,她也只能与谢挚聊一聊红山书院的过往了,书院的其他人,都已化作冰冷的墓碑。   临走前一天,谢挚还遇见了双涟。   昔日只到她腰间的少女如今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鲜绿衣裙立在湖边的青石旁,衣角被微风拂动,一眼望去,叫人恍惚以为是一盏将绽的脆嫩绿莲。   “那是……双涟么?”   谢挚仔细看了看她面容才认出来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朝姬宴雪低声道:“阿宴,我去去就回,不用过来。”   她解释她们的关系:“她是……白芍的师妹,当年在寿山上,我也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   姬宴雪观察着她的神情:“真的没关系么?”她怕这个人为难谢挚。   “没关系……”   谢挚又看向那个绿衫女子,摇了摇头,心中苦笑。   “就算她真的……那也是应当的。”   师妹为师姐出气,打抱不平,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双涟和白芍感情很深,如同亲生姐妹。   她本不欲见双涟,这几日一直在避着她,怕激起她的忿恚之心,惹得她不好受;   但是看双涟今日这模样,明显是刻意立在那里等她过去,大概是一定要见她一面不可,有话同她说了。   她要说什么,谢挚大概也能猜得到。   算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她又在心里叹了一声,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那女子身边去,温和地打了个招呼:“双涟。”   双涟没有应,谢挚也并没有期望她会应,唤了一声便停住,静默地与她同立。   顺着双涟的视线看去,是一池零落的残莲。   前些天,寿山应该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东夷很快就要进入频繁下雨的季节了。   她陪她看了一会儿,双涟还是不声不响,谢挚试探着道:“双涟?”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转身走出几步,意料之中被双涟唤住。   “站住。”   声音脆亮,谢挚应声而止。   她回头朝双涟笑了笑,看到女子清秀妩丽的面容上一双眼因怒气而闪闪发亮,她语气仍然是温和的,水一样宁静,长辈一般耐心包容:“现在有话对我说了吗?”   触及到谢挚的目光,双涟顿时一滞。   ……过去了这么久,她的眼神和当年竟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变得更柔,更深,也更宽广了。   双涟恍惚间记起大师姐初带谢挚回寿山时她的惊艳和欢喜,她当时想,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她一笑,比山间的晨露还更好看。   她喜欢她温声叫她“双涟”,喜欢她弯下腰和她对视,她和大师姐一样温柔,但是比大师姐更加周到体贴,她会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发,教她记账,夸奖她好聪明;   她最喜欢的还是大师姐和谢挚一起教她修行,虽然她们俩天赋太好,她本来对自己的修为颇有点得意,被她们二人一看,简直处处都是漏洞,但泄气完之后,她还是爱缠着她们指点。   她喜欢谢挚,也喜欢大师姐,更喜欢她们俩在一起的样子,那让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温暖。   大师姐在谢挚面前,会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有点傻,又有点呆,抿着唇角笑得羞涩又甜蜜,谢挚看着大师姐也会笑得很不好意思,两个人的耳尖都粉粉的。   ——她们很般配,也很美好。   这个形容跳到小双涟的脑海,她是早慧且聪明的,能够明白一些属于大人的情感。   这是真的,就像师父最开始其实是反对她们在一起的,到最后也默默支持大师姐了。   寿山派的所有生灵,都真心实意地喜欢和祝福她们。   双涟又非常开心:   这样好的人,以后就要和最好最好的大师姐成婚,也成为他们寿山派的一员,和她住在一起啦,她又多了一位师姐,一位亲人。   她幻想了很多很多,谢挚和大师姐下山去,她依依不舍地送出去好远,还要向谢挚讨要承诺,而且谢挚也应许她了。   啊,等她们回来,一定已经成婚了!   双涟快乐地回到山上,每天扳着指头盼望她们回来。   可是她没能等到挚姐姐,只等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大师姐。   大师姐面容苍白憔悴,形容狼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仅如此,还修为尽失,不论谁问,都只是默默不语。   双涟又惊又急,连声问她:“大师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挚姐姐呢?她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大师姐不回答。   直到师父闻讯匆匆赶回来,花蝴蝶一样艳丽的女人看见消瘦的徒儿,顿时便明白了一些什么,她蹲下身,什么也没说,轻轻捧住徒儿的脸。   “师父……”   大师姐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里含着哀愁的浓雾,亮光一闪,一大滴泪便滚了下来。   她没有哭泣,只是在安静地流泪,近乎茫然地叙述:   “她走了……”   “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她……她骑着小毛驴,一息万里,而我现在没有修为了……”   “……我追不上她。”   更多的泪落下,白芍双肩抖动,安静地轻声说:“我一直都……追不上她,怎么也不能接近,我没办法。”   她没能像云宗主一样认识年少时单纯热烈的她,是不是就是永远的缺憾?她永远也……比不上云清池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芍抬起带泪的双睫,无措又仓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做错了,又惹她伤心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想挽回……也挽回不了。”   “是不是……犯一次错,就失败了?再也没有机会了?一点点余地都没有?”   “我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芍儿……”   段追鹤被徒儿的眼神看得心碎,她喉咙发涩,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地抱住了白芍。   之前哪怕是遇到再难的事,白芍都没有露出这样绝望哀楚的神情。   她的芍儿,原本是东夷的天之骄子啊,人们都说她是少年至尊,现在却会跪在地上泪盈于睫,如稚子一般拉着她一声声问,“是不是一点点余地都没有?”   段追鹤只觉心如刀割。   早知会走到这步田地,当时不论如何,也该阻止她们在一起的。明明她一直觉得谢挚身份成迷,却还是拗不过白芍的心意……   “没事的,哭吧,哭吧。”   她摸着白芍的头,像哄孩子一样安慰她:“以后,你会遇见更好的人的,不要再想她了……我们也可以重新修行……我们不想她了,嗯?”   “不……”白芍却倔强地打断她,“没有人比她更好了……没有人。”   她喃喃小声说:“……她就是最好的。”   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此生,她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任何人。   段追鹤无奈又气苦,想狠狠敲傻徒弟的脑袋,又舍不得,最终也只是默默地撇开头去:   “……随你吧。”   之前还没看出来,傻徒弟原来还在痴情一道上天赋颇深。   段追鹤又暗叹:   不懂情的人一朝动情,向来最是伤筋动骨。若是有好结果倒也罢了,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没有的话……   只怕,芍儿一生都要惦念那个谢姑娘了。   她这个人从小到大,是最认死理,不知变通的,练剑便要一直练,不知休息;喜欢人也是一样,会一直喜欢,永也不变。   双涟将大师姐的痛苦看在眼里,心里也难受极了。   大师姐还待她和往日一样温柔,只是常常走神,每当她眸中露出似哀似喜的情绪时,双涟就知道,大师姐又在……想挚姐姐了。   她渐渐地开始怨谢挚——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大师姐呢?明明大师姐这么好,这么喜欢她……难道有谁会比大师姐更好吗?   她下山的时候清清楚楚答应过她的!可是她还是……食言了。   对于为什么失去修为,又为什么和谢挚分开,大师姐并不肯细说。   对于前者,她只说是意外;对于后者,她则会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轻声道“是我的错”,可是双涟并不相信。   大师姐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哪怕谢挚将天打破,她也只会哀伤温柔地说,“是我的错。”   一定是……一定是谢挚不对,是她跑掉,她放弃了大师姐,放弃了寿山派,也……放弃了她。   在夜间,双涟流着泪咬牙想,她从此以后要讨厌谢挚了。非常非常讨厌!   后来,听说泽都出了些乱子,但是阳凡只是一个小镇,并未受到什么波及,双涟对此也并不关心。   ——她并不知道,在五州的另一端,正是遍地哀鸿漫天血。   等她听到裂州之战这个称呼的时候,已经是战争结束的一年后,龙族入侵和昆仑卿战死的消息,一起慢慢地传到了东夷。   最开始,双涟并没有什么感觉。   昆仑卿,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号,听起来似乎和昆仑山有关?东夷人向来连毗邻的中州都觉得陌生,更遑论西荒了。   直到她听到人们用尊敬而又感慨的语气说——昆仑卿谢挚。   听说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啊!人们絮絮地分享着自己听到的传言,西荒人,还受过人皇的封号,不知道怎么这么厉害,竟然杀死了龙皇!   只是她也牺牲了……   是同归于尽啊……   对,真是太惨烈了……   还好没打到咱们这儿来……*   ……   裂州之战的战火并没有蔓延到东夷,人们谈起这场战争时口气寻常,除了几声唏嘘之外,更像是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话本故事。   双涟却钉立在原地,挽着篮子,动弹不得。   她呆呆的,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一会她想:   谢挚死掉了……那个会对她温柔地微笑的挚姐姐死掉了……   在她怨恨她、讨厌她的时候,她悄悄地牺牲了,以一种这么光荣、这么盛大的方式。   她觉得她的心空落落的,找不到怨气的出口与支点,只觉得茫然。   一会她又想:   不好,这个消息我绝不能让大师姐听到,大师姐会伤心的,我要瞒住她——   “……双涟。”   大师姐的声音却已经在身后响了起来。   双涟悚然一惊——糟了!大师姐一定是听见了!   早知道下山后会听到这个消息,她便不央求师姐和她一起来镇子上采买食物了。她本意是想大师姐散散心的……   大师姐的修为已经恢复了不少,她这次回来之后,修行比之前更顺利、更快速,几乎可称一日千里,双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竭力想着自己该怎样安慰师姐,但一切言语与思索,都在看到大师姐的神情时化为了一片空白。   师姐的目光好像失去了焦距,她的嘴唇在细微地发颤,想努力朝师妹笑一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双涟……”大师姐身形伶仃,双涟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但是她没有倒,仍然在空洞僵硬地望着前面。   “你也听到了,对吗?”   “告诉大师姐……”   她摇摇欲坠、不敢相信地向师妹问询:   “……他们说,昆仑卿的名字,叫什么?”   双涟的心也酸楚起来:“师姐,或许只是听错了……”   大师姐却只是摇头,固执地追问:“她叫什么?”   “双涟,”她双眼泛红,哀求地问:“告诉师姐,昆仑卿,是谁?”   “……”   “……”   “……是谢挚!”双涟喊了一声,紧接着她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是挚姐姐……”她又小声补了一句。   “……”   大师姐晕了过去。   双涟慌忙扑过去抱住她。   她想,谢挚,你回来吧,我再也不怨你、也不讨厌你了……   只要你活着。   ……   ……只要你活着。   时隔五百年,双涟再次想起了自己初闻谢挚死讯时的悲伤,而大师姐的悲伤,是她的无数倍。   ——但是现在,那个让大师姐肝肠寸断的人,就这样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为什么死去的人还会复生呢?   双涟这几日甚至在想,谢挚死去了,就不应该再活转。   为什么她没有和大师姐再续前缘,反而……喜欢上了旁人?这不应该……!   大师姐为她受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泪,她那么爱她,喜欢她,可是现在她却携着爱侣来到东夷,告诉大师姐,她有了新人。   这是羞辱吗,还是炫耀?   双涟替大师姐愤懑不甘。   无法不恨,无法不怨。   却也……无法不想起,五百年前,寿山初见。    第386章 参商   那女人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小辈,眼里是纯粹的欣赏和温柔,还有淡淡的感怀,但却没有她想看到的心虚和躲闪。   她说:“好久不见,双涟。你现在是大姑娘了,我记得当年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   她不提当年还好,一提起来,双涟心中便陡然生出一股不甘——她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同她说“当年”?她怎么能?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谢挚。”   双涟打断谢挚,而谢挚只是微微怔了怔,并不多么意外。   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像看着小孩子闹脾气,一种仿佛任由她责骂的包容姿态,双涟反而愈发觉得气闷。   在这样柔和的注视中,双涟无法恶声恶气,但是不说出什么尖刻的话来刺得谢挚痛楚难当,让她露出受伤的神情,她便感觉难消心头的愤懑。   “你现在和姬宴雪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吧?”   双涟目露讽刺,冷声问道:“你还记得,当年说要和大师姐一起回寿山吗?”   她故作恍然大悟状:“啊,我知道,我们寿山这样小,当然比不上昆仑神山了;自然,和我师姐在一起,也比不上做神帝的皇后了。”   谢挚沉默一下,略去她话中的讽刺,道:“自然是记得的……双涟,没能完成对你的承诺,我也觉得很对不起。”   双涟却像被这句话激起怒气:“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我大师姐!”   “谢挚,我师姐待你从来一片真心……当年你的死讯传至东夷,你不知道她有多么难过,这五百年来也不是没有旁人喜欢我师姐,她也从未动过一分容色,也是这两年才引了个孩童回来,收作徒弟聊解胸中苦楚……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向来招人喜欢,没了我师姐,还有神帝陛下,没了姬宴雪,也还会有别人;可是我师姐眼里身旁,除了你,便再没有旁人了。”   “可是,你既然喜欢上了别人,又为什么还要回来,再伤大师姐的心呢?”   她口不择言,说话间情绪激动,也哽咽着落下泪来,又很快拭去,不愿让谢挚看见自己流泪:   “我宁愿你从没有回来!也不愿……不愿现在这样……”   大师姐已经几日闭门不出了,她想去见师姐一面,安慰安慰她,但是在外等候许久,也只听到师姐疲惫的声音。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双涟。”   “抱歉,我现在……不想见人。”   谢挚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活着归来,给大师姐希望,又旋即让她陷入最深的痛苦和绝望里。   双涟的言语和眼泪犹如针雨,根根刺入谢挚心中,令她疼痛,而又动弹不得。她木雕一般沉默地站着,不言不语地听着双涟的指责与控诉,只有嘴唇轻微地动了动。   她想要为自己解释辩驳,想说当年的经历,又忽然觉得——没有意义,何必如此。   双涟对她有怨气再正常不过,她由着她发泄就好了,又何必与她争辩呢。   “别哭了……双涟。”   谢挚上前想要为双涟擦泪,却被她倔强地别过脸去躲开了,她神色稍一黯然,退开一点,凝视双涟带泪的面庞半晌,方道:   “你便当是我无情无义吧。”   千言万语,只化为这一句。   这样的话,双涟心里或许能好受一点——她有了一个可以寄托怨气的对象。   “我此来是为了给白芍送剑,以后尽量不会出现在她眼前,惹她难过了。”   微风吹皱了池面,也将残荷吹得微微摇动,谢挚的发丝也在轻轻摇晃,她望着那池面:“我和白芍……终究也是有缘无分。”   “我的确真心喜欢过她,但是我们当时都太年轻了,以至于犯了许多错……时局又不容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商量。”   “当年离开东夷,也确实是我一时冲动。我后来也时常会后悔,想我假如没有走得那样快,现在会是什么样?”   她摇了摇头:“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只会觉得是我在为自己开脱,我也不愿解释……”   语言是最没用、最无力的,她越来越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比起方才,双涟现在看起来冷静了许多,谢挚忽而又想起来初见时那个聪明机灵的小姑娘,每日抱着算盘苦恼地算寿山派那点可怜的账,恨不得一枚钱掰成八瓣花,她不由关心地问:“这样大的一个书院,维持起来一定很辛苦吧?我听秦师姐说,你现在还是管书院的收支么?”   她温柔道:“这些细务,办起来是最琐碎麻烦的,当年在红山书院,是一位浣熊长老管,我和它很熟悉,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或者不解,也可以问我,或许我可以帮你一二。”   双涟侧开眼,低声道:“……不要你在这里装好人假惺惺。”   其实谢挚说得对,钱财确实难管,现在白落书院的学生不太多,倒也还好,日后倘若再发展,她便真感觉有些头痛了。   谢挚也不勉强:“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再见,双涟。”   她朝她点一点头,双涟没有回应,谢挚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双涟才抬起发红的眼睛,目光复杂地望向她的背影。   ……她以为谢挚会生气,会羞愧,会脸色大变,更或者会拂袖而去,唯独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她以为关心她一两句便能让她不讨厌她么?不可能!   “哎呀,现在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心思啊,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了,明明你其实很喜欢她,但硬是不表现出来,还要说一堆伤人的话。看来我还是老了……”   段追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懒洋洋地晃荡着她的大酒葫芦。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双涟被她吓了一大跳。   又涨红了脸:“谁说我喜欢她的!她这样伤大师姐的心,我恨她还来不及!”   段追鹤瞅着小徒弟,但笑不语。   她追上愕然的谢挚,花儿似的旋到她和姬宴雪面前,行了一礼,笑吟吟地问道:“神帝陛下,我是白芍的师父,想跟您道侣聊上几句,行吗?”   白芍的师父?这个身份,姬宴雪不太喜欢,但她说的话,却让她心里很舒服——她喜欢她这样称呼谢挚。   “这要问小挚愿不愿意。”   “段师父……”   谢挚没想到还能遇见段追鹤,她知道段追鹤只是看着不靠谱,其实很爱自己的徒弟,也很护短。   她以为,段追鹤会和双涟一样怨恨自己,就算没有怨气,也绝不肯再见她了,没想到她还会来找她。   她也是来找她宣泄情绪的么?   可是看起来,又不太像。   段追鹤还是笑得一派春光明媚,她是偏艳丽的长相,又喜欢打扮自己,腕戴玉镯发佩钗,浑身的衣裙加起来统共有七八种颜色,别人穿起来一定显得艳俗,可是她人漂亮,竟然不显俗气,反而很好看。   她的容貌和五百年前分毫未变,甚至连神情也没怎么变,姿态慵懒,递来的眼波却顽皮狡黠。   谢挚轻叹一声:“您找我,我当然是愿意的。”   段追鹤是白芍的师父,也是她的长辈,即便她如今和白芍分开了,也还有过往的情分在,她对段追鹤仍然恭敬。   段追鹤倒一副心无芥蒂的样子,“哎”了一声,拉起谢挚拍她的手:“没事,没事,这么客气做什么,这孩子!咱们就在这儿说,很快就好了。”   她直接在地上盘腿坐下,十分自在随意,谢挚也跟着与她相对而坐,又摸出枚小杯子,倒了酒给谢挚:“给,你要喝酒吗?来点儿?”   还特别自来熟地问姬宴雪,热情道:“陛下您喝吗?这是东夷米酒,您喝过没有?”   姬宴雪才不愿意用别人的酒杯:“……不用,你自己喝吧。”   段追鹤都把酒倒好杯子举到她跟前了,谢挚也不好拒绝,接过来饮了一口:“谢谢段师父。”   酒香在舌尖绽开,带来了久远的记忆。   ……酒还是当年的滋味,清香绵柔,人也还是当年的人,但是心情,却已与那时完全不同了。   只有段追鹤,仍然含笑坐在她面前。   “很好喝吧?”   “好喝。”谢挚点头。   女人便笑。   她倒,谢挚便喝,毫不犹豫,一口气连饮了数杯,一旁的姬宴雪微微变色,皱眉想要制止——就算这酒不烈,可也不是这个喝法,谢挚却悄悄朝她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过来。   段追鹤是想她灌她酒么?也可以的。   “谢姑娘,”对面的女人却忽然笑着叹了一口气,摇了摇酒葫芦。   “假如我一直倒,你就一直喝吗?你都不拒绝的啊。”   “……是。”谢挚道:“您倒的酒,我自然要喝的。”   “为什么?”   “长者赐……”   段追鹤放下酒葫芦:“不要跟我说什么长者赐不敢辞,这里是东夷,不是中州,不讲究那一套,谢姑娘。”   “是因为愧疚吗?”她一针见血地问,眼光锋利非常:“你觉得对不起白芍,对不起我们,所以我们怎样对你,你都接受?你把这视为一种惩罚?”   “双涟那样指责你,你也不生气,我灌你酒喝,你也老老实实地就喝,你说说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哎呀,”段追鹤捂着额头,无奈地笑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芍儿会喜欢你了,这人傻呀,傻一双,两个傻瓜碰一块了。”   “所以,你们才会分开啊。”她直视着谢挚,很坦然地说。   “其实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芍儿,说句公道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虽然疼爱芍儿,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大概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白芍告诉您的吗?”   段追鹤笑眯眯摇头:“不,她不肯说,她是个锯嘴葫芦,可我会套话啊,而且我对她特别了解,”她朝谢挚挤挤眼睛,“你嘛,也不难懂,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你是好孩子,芍儿也是好孩子,可是并不是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就能相守,世上的事不是这样的。”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日后有一天会伤芍儿的心。”   “你太聪明,太漂亮,又太神秘,浑身上下都是谜,这样的一个人,寿山是留不住的,你甚至不属于东夷。”女人缓缓道。   “你和芍儿的关系也不对等,她对你毫无保留,完全敞开,可你对她不是。”   段追鹤对谢挚笑了一笑,“我说的对不对?”   谢挚只能沉默:“……是。”   段追鹤摇头笑:“芍儿很傻的,一心一意,不知变通,我说什么她就傻乎乎地相信,一点也不怀疑,从小就是这样,她喜欢你,想必一定也是如此。”   “其实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感情这种事就像战斗一样,要愿赌服输的,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喜欢上了别人,也没有法子。”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姑娘,也是走运,她刚好也喜欢我,但是她出身高贵,并且早有婚约,而我,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普通修士,最终还是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天赋不错,可又没有好到能够抢亲,或者改变她父母的心意。做事高不成低不就,中不溜,是最痛苦的。”   “段师父,您……”   谢挚的心揪了起来,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这么不着调的女人原来有这样的过去,可是段追鹤却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仍旧在浅浅地微笑,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当年追着她的车驾,被她家的护卫一次又一次地打倒,最后她哭着对我说,追鹤,回去吧,不要再打了,忘掉我吧。我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血里,看着车马远去。”   她自语一般喃喃道:“所以你看,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这样,说来说去,也还是没有办法。”   “得啦,”看清谢挚的神情,段追鹤噗嗤一声笑出来,“干嘛这么严肃呢?这都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事了,我早都不在意了。”   她站起来,像摸白芍一样摸了摸谢挚的头,谢挚在她眼里也还是小孩子,很得意地道:   “我当年就看你不像东夷人,哪个东夷人连螃蟹也不会拆?你还跟我装,说什么此前在避世修行……真以为我傻啊?这话也就芍儿会信你了。”   五州风土人情迥异,从小留在身上的痕迹无法抹去,谢挚虽然已在尽力伪装,但在老江湖段追鹤眼里,还是有不少破绽。   她之所以不拆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一是发现谢挚没有坏心,是个很好的人,大约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才隐瞒身份;其二当然便是为了自己好不容易开窍的死心眼傻徒弟。   只是她也没想到,谢挚居然是西荒人——她当时猜测,谢挚应该是个逃到东夷来的中州贵族。   听到昆仑卿谢挚战死的消息时,段追鹤也十分惊讶。   芍儿伤心欲绝,之后便沉默了许多,她想安慰也无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有时寿山月圆,她夜半饮酒,谢挚的名字,也会忽然在她心间一闪。   那是芍儿第一个带回寿山的外人,恐怕也会是今生……唯一一个了。   对于谢挚的死,她并没有什么悲痛之感,只偶尔感到淡淡的同情惋惜,也禁不住心生敬意。   看着谢挚因她的讲述而神色变化,段追鹤更加感叹。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和她的芍儿也很相配。   只是可惜……她终究还是不属于寿山,不属于东夷。   “以前种种,就一笔勾销了,不要再多想,说起来你也是个苦孩子,芍儿那边我自会劝说,你和神帝陛下好好的。”   “难日子总算熬出来了,现在就先享受吧。”   段追鹤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洒脱道:“以后常来东夷玩啊!下次给我带点神族的好酒尝尝,我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心里边一直馋呢。”   姬宴雪听到了,取出一个精致的银酒壶抛给段追鹤,只有巴掌大,里面装的正是“雪前刀”。   她并没有酒瘾,不过也确实习惯常常喝几口。   “哇!”   段追鹤没想到姬宴雪跟自己一样酒不离身,笑得眼睛都弯了,也不跟她客气,拱手道:“那就多谢神帝陛下了。”   她直接揭开盖子灌了一大口,顿时被辣得整张脸皱缩成一团,连脖子都红了:“我感觉好像吞了一团……冰做的火一样……”   痛苦成这样了还要喝:“但是你别说哈,还、还挺好喝的……”段追鹤已经有几分醉了,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喊:“再来一口!”   五州之中以西荒的酒最烈,东夷人初尝当然喝不惯,最后还是鹈鹕师叔来把它喝醉酒的师姐生叼硬抓给带回去的——那时候段追鹤已经开始打醉拳了,还抱着它一边哇哇痛哭一边说“我真的好爱她”。   对此情景,鹈鹕师叔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临走时它抽空扭头对谢挚说:“明天我来送你,谢姑娘!老祖也来!”   第二天就是谢挚和姬宴雪离开寿山的日子,下山时鹈鹕师叔果然来了,从深渊大嘴里吐出一大堆小银鱼示意谢挚带走,这是它送给谢挚的礼物,弄得谢挚哭笑不得。   而段追鹤没能来——据鹈鹕师叔说,它师姐本来是想来的,但是从昨天一直醉到了现在,到底也没能爬起来。   “我都说了,雪前刀不适合东夷人喝,实在是太烈了……”谢挚小声跟姬宴雪说。   姬宴雪无辜耸肩:“那是她要的,我还觉得东夷的酒跟水一样淡呢。”   白龟老祖化为人形,是一位清瘦慈祥的老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温和地将谢挚看了又看,道:“真高兴还能再见到你啊,小挚。”   它也已近寿命终点,近年来总是在沉眠,这次还是在鹈鹕师叔的告知下,这才强撑着苏醒的。   “我也很高兴还能再见到您,老祖。”   谢挚想起来,当初在赤森林初见白芍,便是在白龟老祖的背上。它也算是……她们之间姻缘的见证人了。   双涟没有来,谢挚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白芍竟然来送她了。   “白芍……”   短短几日,白芍瘦了许多,衣裙穿在她身上甚至显得空荡,谢挚几乎有些不敢相认。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尝到胸口的酸涩:“我要走了。”   白芍点头:“我知道。”   谢挚终于抬眼,与白芍对视:“你……多保重。”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让她保重自身了。   “我会的。”白芍尽力笑了笑,轻声道:“你也是。”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谢挚身上。   她走到姬宴雪面前,还是叫不出那声“陛下”,顿了顿,郑重地道:“以后一切……就拜托了。”   她没有说具体是拜托什么,可是两人都心领神会。   一切都在不言之间,这是情敌应有的默契。   姬宴雪审视着白芍苍白的脸庞:“这是自然,不必你说。”   她给了白芍一个水晶青鸟,这是神族专用的传音法宝:“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捏碎这个青鸟即可。”   此次来寿山一趟,其实姬宴雪对白芍也颇有改观,不再如之前那般讨厌她了。   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个白芍其实还不错,也算是当世之人杰,配得上小挚。   ——当然,比她还差点。   白芍没想到,姬宴雪竟然会对自己释放善意。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那只青鸟,手指摩挲它光润的表面,淡笑道:“希望它能派不上用场吧。”   “我也这么希望。”   送别路上,秦无疾格外沉默,直到谢挚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她略感诧异地接过,不知谢挚这时要给她什么。   一触及扉页,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才红了眼眶。   秦无疾将它紧紧按在胸口:“夫子……”   五百年前,谢挚自北海前往东夷,曾去过一趟歧都,将锦书系在红山书院的大鹅腿上。   夫子收到了,高兴异常,特地亲笔写了一本字帖,里面还有他对诗文的议论与心得,托柳真师兄一道送给了她。   他还惦念着自己的小徒儿曾经要向他学写诗,可他当时没有教,谢挚身死潜渊后,他一直都在后悔。   谢挚对这本小册子珍藏了许久,极是爱惜,今天,又将它送给了秦无疾。   一看到上面的字句,秦无疾便仿佛看到了夫子和蔼的面容,她强忍着泪水拒绝:“这是夫子送给你的,小挚,我不能收。”   “没事的,师姐,你就收下吧,你拿着和我拿着,都是一样的。”   谢挚推回秦无疾的手,“夫子一定也很想他的小老虎了……”   其实谢挚也很舍不得——这是夫子留给她最后的遗物了,但是,她觉得秦师姐比她更需要它。   “……”   听到谢挚如此说,秦无疾眼眶里积蓄的泪这才落下,不再说拒绝的话了。   她翻开字帖看了几页,纸页翻动间,泪如雨下。   “当年在红山书院的时候,每个学生都要学诗文写作,我最头痛这门课,一直很讨厌,也很想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让我们学这些根本没有用的东西,明明我们是修士,只要会战斗就可以了……”   “现在,我好像才懂得为什么了。”   “夫子在上面读诗,我在下面总是睡觉,可我还记得夫子讲过的一首诗,这些年更是常常想起来。”   秦无疾深深呼吸,“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谢挚也想了起来——这是夫子很喜爱的一首诗。   她下意识接了之后的句子:“……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两人目光相触,声音也叠在一起:“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秦无疾早已紧握住谢挚双手,含泪道:“小挚,修士不同凡人,你我虽然鬓发犹乌,但早已非当日少年。”   一转眼,多少年都过去了。   当年曾在红山书院里大声朗读诗歌的学生们,早已化为了历史的尘烟。   秦师姐眉心已有印痕,她一定也能在她眼里看到岁月的痕迹。   秦无疾苦涩道:“这一别,不知下次再见将是何时,从此我在东夷,你在西荒,一东一西,相隔相望,真如参商两星一般了。”   “参商此出彼没,永不能见,你我如何比得参商呢?”   谢挚亦心头发堵,但她向来不是易于一味伤感之人,勉力开解道:   “我虽与师姐天各一方,可也足立同一片土地,身沐同一片天光,太阳每日会从东方西落至昆仑山上,我看一看它,便知道师姐安好了。”   “阿宴和我也会常来看你,以后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渐开,或许百年不到,两州就可以真正畅通无阻,师姐你也可以回中州看看故乡。”   秦无疾破涕为笑,“……好,师姐等着你,也等着那一天到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挚与姬宴雪终于踏上了离山之路,二人的背影很快没于云雾之中,至于不见。   鹈鹕师叔敲了敲身边的石头,“喂,她们走啦。”   “……我知道。”   双涟默默钻了出来,看了一眼还在原地静立的大师姐。   她想来送谢挚,可是又不愿谢挚知道。她盼望她尽快走,可是看到她真的走了,又莫名觉得怅然失落。   她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大师姐,别看了,再看,人也追不回来了。”双涟走到白芍身边,咕哝着说。   白芍终于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睛,轻声道:“是啊,我从来追不上她。”   “她走得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咦,无疾呢?”白芍将要回书院,身形却一顿。   白虎师姐振翅飞翔,已奔行了很远很远。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飞向何处,只是听到心中一股朦胧却强烈的召唤,驱使着她狂奔,破开无数云层,无数惊异的叫喊被她甩在身后,一如五百年前,她背着书匣,背着所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祝愿,竭力冲出化为一片火海的红山书院。   飞吧!飞吧!   明亮的阳光将她的每一根绒毛都照得仿若透明,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这么说。   我要飞到——飞到——   没有悲伤与痛苦的地方去——!   谢挚正在与姬宴雪商议:“……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是先去公输家还是先见佛陀,她还没想好。   “听你的。”   姬宴雪忽然察觉了异动,眼中白芒微闪,轻咦一声,回身去看。   她们此时早已下了寿山,也远离了阳凡的地界,正立在云端,世间万物都小如米粒,在日光的照耀下辉光熠熠。   “是秦师姐吗?”谢挚听到了隐约的风声,她探身叫道:“秦师姐!”   没有回答。   阳凡城仍然如一颗美玉一般镶嵌在涌斯江的支流边,朵朵白云围绕在寿山腰畔。   许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巨大如雷鸣的虎啸。   “吼——”   像是为了回答谢挚一般,响彻山间与云霄。    第387章 良言   一离阳凡,往东百里即是泽都,谢挚与姬宴雪商议,决定先去看望公输良言,再往大佛光寺拜访佛陀。   早在先前,泽都便已繁华非常,以经商与水运闻名,五百年后再来,更胜往昔许多,甚至隐隐有当年歧大都的气象,虽不如歧大都威严,却也别有一番水城韵味。   自从歧大都在裂州之战中败落,泽都便已渐成五州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城,此时正是暮春,暑气将至而未至,春意将消而未消,正是清爽好时节,泽都之内处处都是如云游人,石桥旁有爱侣私语,绿波上有乌船停棹,碧柳柔软如同少女的手掌,樟树覆下浓荫,杜鹃花正在盛放。   谢挚戴着椎帽走在街道上,隔着一层薄纱注视这独属于东夷的景色——不论何时,水国风光永远能引起一个大荒人的兴趣,即便她之前曾经来过泽都,也仍然觉得新奇。   姬宴雪并没有戴椎帽,以她的容貌,必定会引来许多路人注意,半是为了好玩,半是为了遮掩面容,她随便买了一张面具戴上,只露出来一截精致的下巴,发色也是乌黑,与普通人无异,即便如此,仍是惹来不少人观察打量。   她的个子即便是在大荒人中都显高挑,更遑论是在东夷了。   这人真是惹人注目……   谢挚一面想,一面去瞧姬宴雪,瞧着瞧着,又觉得别人看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姬宴雪确实美丽,即便只露出来一张唇,也足以让所有人看出她是美人。   她唇形是很好看的,并不薄,饱满优美,常常含笑,因而弧度诱人。   毫无疑问,这是很适合亲吻的一双唇,从前谢挚看见,只觉得她连这里也长得漂亮,现在却知道这唇吻上去是什么触感、怎样滋味,而姬宴雪又会怎样回应她。   只消一眼,种种回忆,便清晰地回荡在心间。   那让她失神的红唇微微扬了起来,“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没想到隔着一层纱偷看也能被发现,谢挚一窘:“……看你好看,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姬宴雪笑道:“看自己妻子,原也不需道理,随时都可以。”   “哼,偏你会说好听话……”谢挚轻哼了一声,伸手让她牵着自己:“*牵着我,好多人看你。”   因为她这个举动,姬宴雪愈发高兴——她喜欢和谢挚牵手,但是泽都路上行人太多,谢挚不好意思和她太亲近,现在谢挚主动让她牵,她便心情大好。   又笑道:“你若是把这帽子摘下来,看你的人一定也很多,那时却又轮到我不高兴了。”   “谁说我不高兴了……”   正说处,忽闻前方喧哗声,人群聚集涌动,伴随着兴奋的叫喊,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   “看呐!公输家的宝船回来了!”   “我看看,让我看看,那船果真如同一座山那般大么?”   “……”   从人们攒动的肩膀和肩头上望去,赫然正有一艘大得惊人的巨船从运河上缓缓滑来,船身高如山岳,遍布各色符文,比起一艘船,更像一座移动的堡垒,甚至遮住了天日,两边的人们将脖颈仰得发痛,也望不到顶。   谢挚亦惊异地仰起脸:“那是……公输家的驼峰宝船么?”   “驼峰宝船?”   “对,这是公输家特造的一种船,公输家以机关术出名,应该还融入了一些星星海的产物……”谢挚跟姬宴雪小声解说。   “五百年前,我也曾见过这种船,只是现在好像又有变化,比之前更加精妙了。”   “当时的公输家主名叫公输良药,她投靠了龙族,换来了超越时代的机关术与龙族不入侵东夷的承诺。”   忆起那个坐着轮椅的清丽女人,她仿佛对一切都运筹帷幄的微笑在脑海中仍然鲜明,谢挚也颇为感慨:   “她虽是凡人,又与我们立场不同,不过也算是……很厉害的一位人物。”   过去了这么久,白芍也已救活,东夷平安无事,当时的痛彻肺腑与恨悔悲伤淡去,谢挚已不再恨公输良药,而能够比较客观理性地评价她了。   她就像机器一样残忍无情,但也像机器一样完美精确。   某种意义上,她的确保护了妹妹,保护了东夷,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姬宴雪盯了一眼那巨船,这船对她来说也是个新奇事物:“能得你如此说,想必她确有不凡之处了。”   “是啊,她很聪明,而且非常擅长玩弄人心……我们此行要去见的,便是她妹妹,名叫良言。”   “良言良药?这对姐妹的名字倒有意思。”   驮峰宝船终于缓缓停止了滑动,发出一声悠长如鲸鸣的长鸣。   这艘船上满载着从赤森林采购来的珍贵货物,吃水相当深;从赤森林至泽都,正是东夷最传统的水上商路之一,东夷人的俗语说,这条路上“流淌着鲜血和美玉”。   “停船了!”人们高喊。   宝船靠岸停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木人负着箱匣跳下船,发出沉重的闷响,胸口里跳动着符文的火焰,开始忙碌而不失秩序地卸货,而周围的人们对它们的存在毫无惊诧,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谢挚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公输良药操纵的那些木人,愕然道:“这些木人……”   不是应该早就被陪葬在公输良药的墓里了吗?难道说,良言竟然会不遵从姐姐的遗愿吗?   最后一个木人格外庞大,它没有背箱子,但动作却比背着至宝还更加谨慎。   木人下沉了身体,这才能看见,有一道渺小的人影正负手立在木人肩上,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背着光,更看不清面容,只有发丝在微微飘舞,甚至也分不清性别,但觉此人身形劲秀,气势摄人,明明一语不发,却令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良言!”谢挚轻轻地叫了一声。   “轰隆”一声,木人半跪在地。   那人也如轻风一般跃下了木人的肩膀,仍是身着男装,背负双锏,面容严肃,正与谢挚记忆中相同,只是束起来的长发却已经化作了灰白。   “恭迎家主!”   公输家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列成两行跪下迎接,齐声呐喊,公输良言从中穿过,平静淡漠得如同穿过一丛树木。   “将货物带回去吧。”   “是,家主!”   直到女人离开,公输家人还不敢抬起头颅,仍旧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   “我记得当时公输家人还不服良言,只肯称她为小姐,现在看来,良言之威,丝毫不下于良药啊……”   见此情景,谢挚不由得感叹,又惊讶又为朋友骄傲,同时又想到,能做到今日这种地步,良言一定吃了许多苦。   姬宴雪不以为意道:“五百年的时间,便是驯一群龙也该驯服了,她若是没有点本事,也不必再当什么家主。”   谢挚掐了姬宴雪一把:“你不能把别人都当成你一样要求好不好?”   她望着公输良言的背影,“我们是跟上去直接和良言搭话好呢,还是去府上递拜帖好呢……?”   公输良言现在变化很大,谢挚看着也觉陌生,不知昔日旧友是否还愿再见到她。   正当她犹豫之时,公输良言却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遥遥地望了谢挚的方向一眼。   公输良言如今在东夷积威甚重,甚至远迈楚王,行走在街道上绝无人敢如此大胆地直视她,兼之她又是修士,五感敏锐,回首一望,刚好将谢挚捉了个正着,一眼便看见了在一群敬畏的人们当中立得端端正正的谢挚与姬宴雪。   这下,公输良言也微微一怔:   ……是一对显而易见是道侣的女子,其中一个戴着椎帽,另外一个则戴面具,大约是想要低调,即便如此,她们也很出众。   但真正令公输良言发愣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望见那椎帽女子时,心头一瞬间划过的……淡淡熟悉感。   曾经做过名捕的锐利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她此前一定见过。   “家主,是那两人有什么不对么?”身旁机灵的仆从早已注意到家主长久的注目,附耳悄声问。   “……不。”公输良言终于转过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只是看错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战死了。   那是一个……穿着再朴素的衣服,也仍然叫人无法忽视的人。   公输良言还记得谢挚对自己从警惕到接纳,再到真心的相处,以及她时常凝注在白芍身上的温柔目光,谢挚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却记在了心里,那是年轻的她曾许多次暗暗羡慕的美好爱情。   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是白芍,这个戴椎帽的女人显然已经有道侣了。   “走吧,回府。”   却因为身后人的声音而猛然顿住:“家主请留步。”   公输良言不可思议地豁然转身,看到那椎帽女子已经缓步走出了人群。   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是她知道,她此刻一定在含着笑,微微侧头看着她。   既然已被发现,谢挚也不打算再躲避,干脆直接走了出来。   “我有奇案一桩,不知能否请家主代为探查?”她柔声问。   如今极少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公输家主,年轻时曾经做过捕快,仆从立即斥责:“大胆!我家主人岂是——”   “住口!”   他主人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还激动地上前了一步。   “休得……休得无礼……”   他这才发现,家主眼中已有泪光,往常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满是波澜,袖子下的手掌松了又攥紧,连手腕也在细微发颤。   公输良言竭力控制着情绪,稳了稳嗓音与心神:   “……却不知案情为何?”   谢挚走近,在距离公输良言五六步处终于停下站定,而公输良言身后的木人已经恐吓性地举起了拳头。   “昆仑卿身死五百年余,今日又离奇复生,实在奇怪,家主觉得,可以为我一查么?”   她抬手,掀开白纱,露出了皎花般的面容,对上公输良言含泪的眼睛。   “好久不见了,公输大人。”   。   公输府中。   姬宴雪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木鸟,像小孩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反复观察,直到一旁的谢挚笑着问她:“这么喜欢呀?你都看了好半天了。”   “没有,”姬宴雪这才将那木鸟放下,“其实也只是些普通机巧,只不过造得实在很好,我看着很有意思。”她这样吝于夸赞的人也赞了一句:“公输家的机关术果然精妙绝伦。”   “陛下谬赞了,您若喜欢,直接带走便好,我可引您去仓库里挑。”公输良言忙道。   “不用,”姬宴雪摆了摆手,“我自己会做,就是看看。”这个她还看不上。   她还想顺嘴说一句“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看了一眼谢挚的脸色,又强行住了口,默默端着茶喝。   “良言,你接着说。”谢挚这才温和地望向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眼光锐利,将她们俩之间的小互动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再次为白芍叹惋了一番,心有戚戚然地想,我本以为白芍和小挚已是最好的人间佳侣,却没想到,这样模范般的情侣竟然也会分开,可见感情一道,远比机关术更难。   又暗自想,传言中摇光大帝傲慢自矜,是位喜怒无常的神族帝王,她方才得知她身份时受了很大一番惊吓,万万没想到神帝会降临东夷,现在看小挚与她相处,竟似是她管着她,摇光大帝听小挚的话,也实在是有一种反差的奇妙感觉。   而且摇光大帝似乎对他们的机关术很感兴趣,拿着一只木鸟也能兴致勃勃地把玩许久,对她的态度虽然称不上多么好,但也绝称不上坏,甚至可以说是在尽量客气,公输良言慢慢地放下心来,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公输良言已许久没有这种忐忑感,现如今她即便是站在佛陀面前,也不需要忐忑。   但是面对摇光大帝,她却仍然不能不感到敬畏。   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神族的君王,五州唯一的半神。   在千余年前的正音之战中,她曾一剑大败佛陀,令佛弟子们惊恐万分地狼狈而归,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东夷人的信仰。   自那以后,摇光大帝的名号便长久地流传在东夷的每一寸土地上,许多参加过那场战役的东夷人甚至此后终身都不能再听见“昆仑”二字——那是他们永恒的梦魇。   可以说,每一个东夷人都曾听过关于摇光大帝的传说,公输良言自然也不例外。   而现在,那个传说中的“金发暴君”、“比地狱更可怕”的女人,就坐在她近前,因为谢挚一个眼神便咽下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开始默默地品茗。    第388章 白发   身边坐着位神帝,公输良言也压力颇大,总是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唯恐哪里开罪了她,好在姬宴雪甚少说话,只是在旁倾听她与谢挚交谈,公输良言也渐渐放松下来。   “……当时龙皇制住了我与佛陀、楚王,泽都全城禁严,我以为此番必定要起大战,本抱了必死之心,谁料龙皇竟对我们不甚在意,很快便离开了。”   公输良言苦笑道:“大概,是东夷不能入她的眼吧。”   她至今还记得扑倒在龙皇脚下时的悲愤绝望,而那女人只是轻蔑地投下金瞳,如同她只是蝼蚁,并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她想,姐姐将她骗得好苦,直到最后姐姐还在骗她,从此,她成了东夷的罪人了。   “龙皇意在中州与大荒,她剑指歧都,入侵五州,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征服,星星海的资源不够龙族使用,他们便转将视线投向了五州。”   谢挚分析道:“以传统观念来看,她应当认为东夷与南沼是落后之地,不值得消耗龙族珍贵的兵力。”   “但是,也绝不能因此便以为她会放过东夷,而是她觉得五州已是她的囊中物,东夷随时可以取拿,因此并不急于一时,等到她攻下中州,东夷也同样会坠于悲惨的境地。”   谢挚沉吟着慢慢说:   “龙皇最后其实有些……掉以轻心,我能感觉到,她很轻视人族,并不觉得我是她可以一战的对手。”   她笑着看了一眼姬宴雪:“这也是神圣种族的通病了,连阿宴也无法避免。”   姬宴雪不满:“说她就说她,怎么又说上我了?”   谢挚笑道:“你敢说没有吗?若是你和我战斗,一定不会有和云重紫战斗时那样重视的。”   这姬宴雪的确无法反驳,她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发现确实如谢挚所说。   或许她还会对她手下留情——即使她们之前不认识。   “云重紫,自然也是一样。”   “不过,这也正是我取胜的关键。”   谢挚也能感觉到,在最后决战时,云重紫完全没有动用全力,她的态度最开始甚至有些轻佻,对待她如同逗猫一般随意,全然没有面临大敌的凝重紧张,甚至还出言不逊,对她言语间颇有挑逗之意。   直到被她一剑割断金冠,身体险些从中间斩断,龙皇这才开始真正投入了这场战斗。   若是她从一开始便全力投入,这场战斗一定会更加艰难凶险。   但是谢挚相信,最后的胜者,一定还会是五州。   她原本就不奢望自己能够独自杀死龙皇,预计的是与她同归于尽,最差的结果便是她身死,而龙皇重伤。   但这也足够了——足够接下来姬宴雪杀死她。   云重紫与姬宴雪二人之间的实力相差无几,难分轩轾,如同两颗同样耀眼的星辰相撞,最终只能一同灭亡。   而若是她提前重创了云重紫,那么姬宴雪就可以较为轻易地杀掉龙皇了。   原本,她是如此计划的,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小世界威力如此之巨,还未成熟便已能胜于云重紫,更没想到谢灼在最后关头竟会千里奔袭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令诛天魔莲终于得以重现世间,一剑刺穿了云重紫的护心鳞片。   公输良言也不由叹道:“轻敌是败亡前兆,此话果然不假。”   “不过,纵使龙皇犯了轻敌之错,归根结底,还是你的功劳。”   当年龙皇离去,她满心坠入绝望之中,却不料不知为何,看押他们的木人忽然僵硬,不再动弹,如同死去——后来公输良言才知道,这是龙皇身死之故。   这些木人的主人已死,自然也失去了控制,变成了最普通的木偶。   谢挚的事情,是几年后才渐渐传到东夷的,公输良言大为震惊,没想到当年曾与自己一道历险的朋友竟然是西荒人,甚至还有人皇亲赐的封号昆仑卿,更没想到她竟然已经为五州而死。   难过的同时,公输良言也诚心诚意地敬佩谢挚,她秉性正直,素来最敬重一些无私人物。   之后听说白芍未死,公输良言还特地去阳凡见了她几面,前去安慰吊唁,与她说些话,白芍极悲痛,往往不多时便落下泪来,语不成句哽咽难言,公输良言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再加上她也事务缠身,如此几次,便渐渐不再去了,只是心中还常惦念着她。   白芍修为日进,终于有一日得证仙王果,让整个东夷为之震撼——五州已经许久都没有诞生新的新仙王了。   据说她跨境的时候,阳凡一瞬间从晴天变作了黑夜,乌云如同海倒山倾,无数电蛇雷霆在其中吞吐孕育,仿佛天道降罚,半个东夷的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终生难忘的可怖异象,佛陀亲自为白芍护法诵经,甚至连泽都也在震颤。   白芍虽成仙王,但却仍然非常低调,常居寿山不出,更不插手世事,后来她与秦无疾共同开办了白落书院,一开始也是少有人知,直到近年来才声名渐显。   对于白落书院,公输良言一直颇为关注,在与白芍的私交之外,她更是感受到了白落书院的巨大潜力,或许有朝一日,白落书院会成为东夷的天衍宗也未可知。   每个眼光毒辣的人都能意识到,未来白落书院将会崛起,其他不论,单是有白芍这位仙王坐镇,这座书院便不可能籍籍无名。   她特地将族中优秀的孩子送往白落书院求学,白芍收下了,两人如今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公输良言每次至寿山,都是匆匆而去,又怅惘而归。   公输良言知道自己入世太深,与白芍注定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亲近,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而自己的这位朋友除过修行与谢挚之外,心中便再无旁物,谢挚死去后,添了一个教导学生,这才稍好一些。   只是白芍仍然不快乐,她已经很少见到白芍的笑容。   现如今谢挚活转,固然是极好之事,但却可惜,旧缘不能重续。   她们分开,是因为当时在菩提园中,白芍看到了心魔展示的谢挚过去么?公输良言如此猜想。   大概是了,那画面……的确很有冲击力,公输良言见了都震惊到一时失语,更不必提白芍当时心中的感想,一定是又惊又痛,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扪心自问,若是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至爱欺骗自己,与其他人成婚的场景,也无法做到不在意。   谢挚与白芍当年之事,公输良言其实具体也不清楚,她当时沉浸在姐姐死去的悲痛之中,浑浑噩噩,何能顾及到他人,而且白芍险些死去也有她姐姐的原因,若非白芍后来又被谢挚救活,她恐怕根本现在无颜面对谢挚。   她一直对谢挚与白芍心中抱愧,虽然为她们分开感到遗憾,但也尊重她们的选择,并不会多问什么。   而且——   公输良言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她正好放下茶杯,抬手为谢挚勾了勾耳边的发丝,谢挚感觉到她的动作,稍稍靠向她那个方向,姬宴雪眼里便浮起一点笑,很愉快的模样,收手的时候还要捏捏谢挚的耳垂。   摇光大帝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小挚,她们说话的这几刻,她的目光一直都在谢挚身上,既没有不耐烦,也不觉被冷落,脾气好得都快令公输良言怀疑她是假冒的了。   公输良言发现,姬宴雪对谢挚是一种很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喜欢,总是喜欢盯着她,关注她,靠近她,和她有肢体接触。   就像现在这样,光是谢挚无意识地靠向她,她便高兴起来了,她有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注意到了。   那种亲密自然,那些眼神接触之间流淌的默契与情意,完全是出于本能与下意识,做不得假。   小挚和摇光大帝在一起,似乎也很好,很般配。   和与白芍在一起时,是不一样的感觉和相处风格。   公输良言不自觉比较了一番,分不出哪个更好一些。   她本以为姬宴雪会是强势的一方,占据主导地位,毕竟她的年龄与地位在那里,但是好像并不是这样。   又见谢挚同她记忆中有所不同,五百年前她见到谢挚时,但觉这女子聪明敏锐,细心机警,令她钦佩之余,也觉得有些困惑与看不透——   谢挚年纪分明与她差不多大,看起来又出身不凡,应当天真纯透、百事无忧才对,从何而来的浓重戒心,又为什么眉宇间会偶尔流露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忡怅苍凉?   捕快最擅长通过一些小细节体察情绪,她能够感受到谢挚心中压抑的迷惘与隐隐的焦虑不安。   那样的不安,连白芍也不能抚平。   但是现在,谢挚给她的感觉,却与那时完全不一样了。   一切随天资而诞的锋芒都敛去,一切因痛苦而生的尖刺都消散,化为了宁静与柔和,水一般温和宽广,仿佛散发着清润的珠光。   “百年弹指过,小挚,还能再见到你这样坐在我面前,真是再好不过了。”   公输良言自嘲道:“初见你时,我也不过二十几岁,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又蠢又傻;可是现在你看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谢挚见她目光恳挚,知道她动了真情,望见她鬓边白发,同样也心有触动,安慰道:“五百岁对修士来说还正是盛年,良言你又何必发暮秋之叹呢?”   “身虽未老,心已早败。”   公输良言抚了抚头发,不甚在意地笑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发觉时,它便白成这样了。世事如刀,刀刀催人老啊。”   “我想白发也好,显得我比较威严,也确实如此,你不知道,前几年我多看了族中一个小孩一眼,竟将他吓得大哭了起来。”   “你能有今日之威,一定受了许多苦。”   公输良言笑着摆手:“苦倒算不上,比起你更是不及万一,只是劳心劳力,实在叫人厌烦。”   谢挚关心道:“公输家这样大,管起来很难吧?”   公输良言扶额:“当真是难极啦。做家主,比我当年当捕快,办最苦最累的案子也烦人得多。”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一本正经道:“或许我这头发就是这样被累白的。”   “哈哈哈……”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其实白发也很好看,狐族的头发就是白色的。”谢挚笑道:“当年东夷民谚说‘天下三分,楚王一份,公输一份,佛陀一份’,现在看来,东夷之局势,应是公输家与佛陀共枕春秋了。”   楚王在公输良药时便已是公输家的傀儡,公输良言成为新家主后,对楚王廷的掌控更胜以往,如今楚王更多只是一种象征,几乎不掌握什么具体实权了。   可以说,公输家主才是大楚真正的王。   公输良言也不否认:“东夷人现在有句新民谚,说是‘佛陀坐心台,公输捏钱袋。’公输家和佛门各有各的专长,我们这五百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   “佛陀这些年来……怎么样呢?”   公输良言也知道当年觉知假扮佛陀之事,明白谢挚的意思,道:“不必担心,佛陀做得很好,无人察觉异样。”   “——当然,也有可能罗汉们早已发现了不对,但也不敢声张,只能将错就错下去,认下这笔糊涂账。”   两人相视而笑,谢挚道:“毕竟,东夷人需要佛陀,不论佛陀是真是假;而在东夷人里,他们是最需要佛陀的那一部分。”   “正是如此。”   公输良言站起身,“这样坐着也没意思,我带你们四处看看吧。”   “好啊。”   谢挚也怕姬宴雪在旁边待得无聊,牵住她开玩笑道:“走了,陛下,我找只木鸟给你玩好不好?”   这人最会恃宠而骄,姬宴雪又好气又好笑,可又喜欢她说玩笑话时的顽皮神色,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也曾哄孩子般地对她说“给你糖吃好不好”,这下谢挚给她又还回来了。   姬宴雪叫她的名字:“谢挚——!”   应当是要警告,但她神色宠溺,分明不见半分怒意。    第389章 未来   公输良言揣摩着姬宴雪的喜好,将她们带到了仓库,请她观看公输家的造物,姬宴雪果然十分喜欢,一路上细细看过去,还不时向公输良言询问问题。   公输良言实则对机关术并不精通,于是她便问一旁陪同的工匠,竟然也相谈甚欢。   那工匠起初诚惶诚恐,几乎不敢直视姬宴雪的面庞,到最后说得兴起,脸颊发红,大有偶遇知音之感,万万没想到摇光大帝谈起这些齿轮榫卯竟然十分熟稔,不像神帝,倒像个老练的匠人。   公输良言倍感惊奇,道:“陛下日理万机,竟也精通这些凡人的机巧么?”   “不是,不过我很喜欢炼器,在昆仑山上闲着无聊,常常自己造些东西玩儿。”   姬宴雪也意犹未尽,于是便多解释了几句,“其实机关术和炼器颇有相通之处,我与你们的工匠聊天,也很受启发。”   “没想到把符文注入机器当中,竟可以使得它们如活转一般动作起来,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虽然不是器灵,也没有思想,但对凡人来说,也足够了,真是了不起的创造。”她由衷地赞叹。   姬宴雪注视着这些精巧的机械,神情专注,眼眸发亮,谢挚见了心中柔软。   她喜欢姬宴雪全心投入爱好的模样,很有魅力,也很可爱。   姬宴雪拿起一条小铁蛇吓唬谢挚,只消一按蛇头,它便会弹射而出,张口欲咬,连口中的尖牙也十分逼真,“喜欢吗?我回去给你也做一个。”   “谁要这个?一点也不可爱,还有点吓人,”谢挚思索,“我要……我要个……啊,我想到了,我要头小毛驴。”   “驴?”   姬宴雪啼笑皆非,没想到谢挚会要这个,“驴难道就可爱了?我看你是养大板牙太久,以至于审美出现了问题。”   谢挚撒娇:“你就说做不做嘛。”   “好好,我做就是了。”   姬宴雪虽然看起来很嫌弃,但也笑着答应了。   她对公输良言道:“只不过今后符文有衰颓之势,它们大概也不能长久依靠此道,机关术还要再改进才是。若是能投入百姓日用当中,更是再好不过。”   “符文有衰颓之势……?”   公输良言闻言一惊,忙问:“不知陛下此话是何意?”   符文是修行之基,可以说,五州修士的修行都建筑在符文的基础上,修士遇到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在四肢五脏上铭刻符文。   但是现在,听姬宴雪话中之意,符文竟似会衰落乃至消失?   “是,这种势头其实早已表现了出来,只是现在还不明显,事实上在夺运之战后大道渐衰,符文便一直都在隐退削减,修行也变得越来越难。”   “比方说在上古年间,一位天骄可以观测到上百种符文;但是在如今,只要能观测到四五种,便已是天才了。”   谢挚轻轻颔首,当年在雍部的英才大比中,她与蒲存敏都观有四种符文,已足以冠绝一部。   姬宴雪道:“这种变化非常细微,只有境界足够高或者对大道足够敏感才能察觉到,但又如同滴水穿石,千万年下来也可汇聚成磅礴之势。”   “我曾估算过,大概再过几千年,符文就会彻底消失了。”   她说得淡然轻松,好像这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但公输良言心中却是翻起惊涛骇浪。   公输良言天赋不错,可不算特别出类拔萃,再加上志向不在修行,五百年过去,至今也没有成为仙人,只停留在髓树境界,她其实对境界也不甚在意,更无一定要破境的执念。   她不是白芍那样的修行痴人,她觉得修行虚无缥缈,难以触摸到其中的边界,更注重现实生活,喜欢办一些具体事务,当年做捕快是如此,现在做家主也是如此;   比起获得一点修行的灵悟,完成一趟成功的商运更能让她重视,但是符文,却关乎所有修行的五州生灵。   公输良言一时之间思绪万千,却也无能为力——这毕竟是滔滔大势,终不能违。   她朝姬宴雪拱手行礼,肃色道:“多谢神帝陛下告知我,良言受教了。”   姬宴雪道:“不用那么客气,这也算不得什么,五州生灵迟早会知道的,只不过提前知道,早有心理准备也好。”   公输良言点头认可。   虽然如此,许久之后她却仍有些心神恍惚,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若是没了符文,真不知道以后的修士会如何修行……”   “一条路不通,还会有另一条,到时候总会知道的,未必就比现在差。”   “神帝陛下,未来怎么样,难道您就不担心么?”公输良言忍不住问。   姬宴雪笑了,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未来怎么样,谁知道呢。”竟是说不出的洒脱。   “我不喜欢为还没发生的事发愁,未来的事,自有未来人做,我担心能怎样,不担心,又能怎样?”   “我也不是神,可是五州生灵总是喜欢拿我当神看待,这样可不好。我当然愿意为你们遮蔽风雨,只要我活着;可我将来总有一天也要死的。”   “要知道,就算是太一神,也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啊,你们不能总依靠我。”   公输良言一怔,面上浮现思索之色,再次深深行礼:   “……良言记住了,此生永不敢忘。”   直到将她们送出府时,公输良言犹在沉思。   谢挚挽住姬宴雪的手臂,悄声问:“我们是不是和良言说得太深啦?”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她怎么想,是她的事了。我看这位公输家主,倒是个挺不错的人。”   知进退,也很识趣,注重实际,又悟性颇高。   面对这样的人,她也不是不能多说一些。   谢挚感叹道:“良言的确人很好……当年或许还有些青涩莽撞,现在真是沉稳了许多,真不愧是公输家主,有大将之风。”   公输良言本还欲再留她们几日,还安排了宴会歌舞,只是都被她们婉拒了,她知情达理,也没有强留,一路亲*自送她们出府。   走出很远之后,谢挚回头,还能看到她立在门前遥遥目送,她的白发应当正在晚风中拂动。   她想起来,五百年前出菩提园时,她曾经经过一段白雾,那时她身旁一边是抱着公输良药尸身的公输良言,一边是伪装成佛陀的觉知,而白芍生死难料,她的心也仿佛沉入这样一片茫然不可知的白雾之中,不知未来将会怎样。   现在看来,良言和觉知都做得很好。   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成为了东夷最有权势的生灵,觉知维系着佛门,而白芍……也还活着,她果然修成了仙王,还与秦师姐开办了白落书院。   谢挚想,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白芍或许会觉得,没有她便不是好结果,而她只愿白芍活着就好。   接下来要去拜访的便是佛陀——或者说,觉知。   他模仿着佛陀的习惯与言行举止,同样极少于世露面,偶尔才会出来讲经,讲经时也必定浑身笼罩在一团朦胧的曦光之中,令众人看不清面容;   他伪装得是如此完美,以至于东夷民众没有产生丝毫怀疑,人们仍然对他顶礼膜拜,万分爱戴。   只不过,比起五百年前,佛门的势力还是有所削减。   觉知采用的是一种内缩保守的政策,经过佛陀一事,他大概也意识到了佛门鼎盛背后的阴暗与孱弱,这五百年间一直刻意约束克制,至少现在,东夷人不再家家送一子拜入佛门了,只有信仰虔诚的家庭还遵守着这项习俗。   谢挚与姬宴雪来到大佛光寺门前,报上身份,请小沙弥代为通传。   不多时,便有两位金身罗汉趋步而出,前来引她们入内——正是谢挚认识的人,长眉罗汉与沉思罗汉。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她都与他们打过交道,战败过他们。   两位罗汉行了佛礼,低垂着眼帘,一丝不苟地盯着脚尖,目光不敢逾越分毫。   长眉罗汉躬身,恭敬地道:“陛下,卿上,请随贫僧来。”   “陛下自西荒远道而来,僧众不胜惶恐,世尊本应亲往迎接,只是世尊近年来甚少出寺,因而特派贫僧与罗怙罗前来,还望陛下勿怪。”   谢挚从未见过这年老的罗汉如此谨小慎微,想也知道,他应该是曾经历过正音之战,侥幸存活了下来,因此对姬宴雪十分敬畏。   “世尊就在菩提园,恭候您与昆仑卿上。”   姬宴雪对这种敬畏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她点头道:“前面带路吧。”   一路上寂然无声,两位罗汉一言不发,只是在前引路,谢挚倒是感兴趣地打量了一番佛寺内的布置陈设。   其实当年她也来过大佛光寺,只是没有观赏的心情,现在一看,这座寺庙真是金碧辉煌,建造得也很精美漂亮。   姬宴雪当然也四处瞧了几眼,不过她的关注点与谢挚完全不同——   “这就是佛陀的住所啊,没想到他还挺会享受的。”   佛陀因她的一剑留下了心魔,但姬宴雪本人对佛陀其实印象不深,甚至早就忘记了他的模样。   她觉得此人哪里都只算平平,更十分看不上他过度倚仗观未来之眼,按她跟谢挚说的原话就是,“我手下败将那么多,哪能把每一个都记住?”   “我倒觉得,这更多是为了令民众尊崇,佛像也须金身衬嘛。”   前方即是菩提园,罗汉们止住步伐。   沉思罗汉终于抬眼看了一眼谢挚,柔缓地道:“卿上请。”   谢挚也看了看他,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笑道:“法师可还曾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   沉思罗汉仍然恭谨地垂着圆月般的面庞,“您是唯一战胜过罗怙罗的人,贫僧一直都记得您。”   在佛陀的秘境里,他本以为胜利触手可得,但不料最终还是谢挚棋高一着,击碎了他的法身,他对谢挚印象再深刻不过。   姬宴雪注意到他们二人的交谈,问谢挚道:“怎么了,他曾经欺负过你么?”   她问得随意,沉思罗汉却脊背一麻,已经感觉到神帝的威压锁定了自己——   与长眉罗汉曾心有余悸地告诉他的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他甚至兴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一瞬间只感到冷汗涔涔而下。   他毫不怀疑,摇光大帝一念之间,便可以轻易地杀死他。   “没有,”他听到谢挚轻快地答:“我们曾经比试过,他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不过最后还是我赢了。真要说起来,是我欺负他才对呢。”   “是吗?这么厉害?”姬宴雪含笑。   “是呀。”   “……”   来自神帝的压力悄然消散,她们走进了菩提园,身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沉思罗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袖轻揩额头,这才发现,僧衣已被自己的冷汗打湿。    第390章 祷祝   菩提园是佛陀大道图景的外现,原本应当随着佛陀的死去而即时崩解,但是佛陀念力高深,日久天长之下,菩提园早已能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俨然化为了一片真实的花园。   谢挚进入其中,短暂的白雾散去之后,发现这里与五百年前她踏入时一模一样。   仍是柔嫩鲜绿到不真实的草地,蓝灰色的青天,以及那中心处巨大的菩提树,与菩提树下安稳煮茶的男子。   男子穿着麻衣,身量适中,面目普通,见到谢挚两人,他站起身来,唇边含着的笑容仿佛永远和煦宁静。   手掌上串着乌檀念珠,他深深垂首行礼:“见过神帝陛下。”   抬起头来看向谢挚,“谢施主。”   姬宴雪没有动,谢挚欠身回礼道:“世尊。”   佛陀微微一笑,问道:“我扮得好么?”   他这次的笑容真心实意了许多,神情也生动了起来,像是佛像眼中忽然流露出了一点活泼的神采。   谢挚知道,这是觉知在说话,而非“佛陀”。   客套散去,她也露出了对朋友的笑:“好极了,若非知道内情,恐怕我一点也分辨不出。”   觉知又重新见了一遍礼,这次姬宴雪终于肯对他点头了,但也不愿多说——她不喜欢这些佛弟子,对不喜欢的人,她向来懒得假以颜色,若非要陪谢挚,她是绝不肯来大佛光寺的,更遑论和佛陀的弟子一道坐下饮茶了。   觉知撇去杯盏浮沫,动作娴熟,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谢挚问:“这些年来,可有人疑心你的身份吗?”   “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很少。”觉知将分好的茶递给她,“只有一些曾经历过正音之战的老人,自年少时便日夜侍奉在世尊身边的人,才察觉了些许不对劲。”   “比方说长眉罗汉,几乎在见我第一面时,便发现了异常。”   “我也没有瞒他——事实上,也瞒不住,向他坦白了真相,长眉尊者惊怒交加,因世尊之死万分悲痛,却也无可奈何。”   “正如你曾经所说,佛弟子们需要佛陀,无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等冷静下来之后,他甚至表示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些年更是屡次帮助我打消了怀疑,暗中回护于我,一直留在大佛光寺中以防不测。”   他啜饮了一口茶水,平静地道:   “我想,他一方面是想维护我的伪装不被揭穿,一方面也是想近距离地监视我吧。”   “毕竟,我并不是真正的世尊,并不值得被他信仰尊敬。”觉知淡淡地说。   谢挚沉默了一下,她是聪明人,已从觉知的言语神情中判断出了些许内情。   现在回想一下,方才长眉罗汉引路时的神情也有点异样,似乎并不愿外人见佛陀,可是摇光大帝,他又无法违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进入菩提园。   “现在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他一个么?”   “是。”   “听说你这五百年极少露面,是有长眉罗汉的原因在吗?”   “是。”   谢挚轻叹了一声,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   长眉大约有不臣之心,认为世上只有佛陀才能被他敬畏,而觉知并不足以领导佛门。   确实,论年龄,论辈分,论资历,长眉罗汉都是十八金身罗汉中的翘楚。   他想要控制觉知,明面上尊敬,实则威胁架空他,将觉知软禁在菩提园中,做佛门实际的领导者。   “所以你才要请我们进菩提园,因为这里是佛陀的大道图景外现,已经近似于一个小世界,长眉罗汉无法监视,也无法得知我们说了什么……”   只有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长眉罗汉之所以敢放她们进来,其实也是在赌罢了。   他认为觉知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告诉谢挚和姬宴雪,她们二人一个是神帝,是佛门曾经的大敌,一个是裂州之战后大名鼎鼎的昆仑卿,同样也是来自遥远的西荒,与觉知素不相识。   他不觉得觉知会向她们冒险告知自己的身份,即便说了,摇光大帝和昆仑卿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却不知道,谢挚早就认识了觉知,在菩提园里也算是与觉知有了一些交情。   谢挚问:“那么,你怎样打算呢?”   觉知缓缓放下手中茶杯:“我打算杀掉他,换成一个新罗汉,这样我便可以放开手脚,成为真正的佛陀了。”   他面上的笑容散去,眸中只有淡淡的冷,“我不想受制于人。”   谢挚微微一怔,望了他片刻,觉知的面容无疑十分俊美,而佛陀的外貌却是极其普通。   他们二人在外在上无疑天差地别,但……   “你这样子,倒很像真的佛陀。”   佛陀是温和慈悲的,但也是铁血冷酷的,他会一面诵经一面发动战争,仁慈又残忍,真诚又虚伪。   谢挚一直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复杂,充满两面性,这或许也是他最终诞生心魔的原因之一。   “是吗?”   觉知闻也愣了一下,面上浮现复杂之色:“世尊……我已许久都没有想起他了。”   佛陀是他的师父,也曾是他的明灯,他无法恨他,可也无法再敬爱他。   他苦笑道:“我日夜扮演世尊,已有五百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恍惚分不清,我到底是觉知还是世尊了。”   “现在见到你,仿佛又让我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让我感觉心中属于觉知的那部分还活着。谢施主,贫僧十分感激。”   这是觉知的真心话——佛学擅于思辨,有时他也会坠入多思之网,因而陷入迷惘与虚无。   五百年前,他因为世尊的欺骗而心灰意冷,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于动力,险些自尽,也是谢挚唤醒了他,为他找到了新方向。   扮演佛陀的这五百年不乏气闷与不顺,但是他也收获了许多,至少在极少次的外出讲经之时,看到民众虔诚的面容与安宁的泽都,觉知都会心中稍定,感到自己到底还是为东夷出了一些力的,尽管有可能很微小。   有时他也会想起离开的师妹觉慧,想象她在哪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静地活着,大概她如今已经逝去了,但是觉知还是希望,她能够度过一段美满的人生。   觉知目中莹亮,分外真诚,谢挚想起数百年前的佛子也曾意气风发,一展袖即收走许多山宝碎片。   说实话,她与觉知交情非深,却也算是少年相识,自有一份相惜的情分在。   “佛子又何必言谢呢?”谢挚叹道:“抛弃自己的身份,扮作他人,你心里一定很苦,也有许多难处,当年确实是我为难你了。”   觉知摇首笑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并不足道苦,若非谢施主点拨,我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再活这五百年岁月了。”   “我听说白芍跨境时,你还曾为她护法……”   她本想感谢觉知,又想到自己如今似乎没有立场代替白芍谢他,所幸觉知适时接过她的话,温和道:   “举手之劳罢了,白施主才资天纵,不必我护法,也可安稳登境,成为仙王的。”   “倒是我,至今仍无突破之兆,五百年来潜心修行,至今不过仙人境。”   “如今修行真是越来越难了……你也不要灰心,这种事急不得,顺其自然吧,万不可如佛陀那般,跨境不成,反生心魔。”谢挚告诫。   “觉知明白。”   谢挚与觉知轻声交谈,时而忆及往事,时而谈至五州文史典故,觉知亦是聪明博学之辈,竟也相谈甚欢,颇为相得。   姬宴雪在旁喝茶,也会偶尔出声纠正一两句谬误,引得觉知惊讶之余,再添几分敬佩。   他原以为摇光大帝不过承神族血脉之威,空有美貌与武力,却没想到她竟也十分博闻广识,甚至胜于世尊,自此才真心佩服了她。   谢挚并未详细说明她们二人的关系,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她们是道侣,觉知虽对她们为何一同前来早有些许猜测,但听她正面承认时,心中还是颇为意外,面上却波澜不显,只是含笑祝福。   作为佛弟子,他也对摇光大帝有本能的排斥与畏惧,若有可能,他当然更愿意谢挚和白芍,和一个东夷人在一起,而非与神族成婚,但是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不欲得罪摇光大帝,也想交好谢挚,不论是出于理智还是感情。   菩提园中没有太阳,让人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谢挚本就不打算多待,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好了,别的话便不说了,我此番前来是想看望你,与你解些闷,告诉你我还活着。”   “觉知,唯望你能不忘当年扮成佛陀的初心,有什么事,找公输家主和白芍都可以,她们都是好人,会帮你的,若再不成,也可以找我和阿宴。你们三人是东夷的支柱,要相互扶持才是。”   觉知敛目垂首,双手合十道:“觉知所愿,为东夷,亦为五州生灵。”   他认真道:“谢施主放心,我不会走世尊的老路。”   谢挚笑了笑:“如此,是再好不过了。”   五百年来,菩提园中从未有外人能够进入,听到谢挚前来拜访的消息时,觉知内心亦是极惊喜,即是为了谢挚还活着,也是为了她竟然会来看自己;   与谢挚交谈的这半日,也是他枯寂生活中难能可贵的波澜与乐趣,因而谢挚告别时,觉知心中竟涌起了点点不舍之情。   ——谢挚走后,便再无人叫他觉知,他又只能继续做他的佛陀了。   “陛下与卿上俱是大善大勇之人,我知道您二人不信佛,但觉知仍会在此为你们日夜祷祝。”   姬宴雪终于开口问:“祝什么?”   觉知一愣,不意神帝竟会主动同自己搭话,他知道她不喜欢佛门,也不喜欢他,原本根本没指望她能理会自己。   见姬宴雪似乎心有所动,觉知心思玲珑,和声道:“陛下想让贫僧祝什么?”   “你这和尚,倒有意思。”姬宴雪也笑了,“比你师父好玩一些。”   她低垂了淡金色的睫毛,稍一思索,便又抬起,平静地正色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祈祷的,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现在这样幸福……”   “便祝昆仑卿谢挚多多喜欢我,她想要的都能实现吧。”   这下,谢挚和觉知都呆住了。   还是觉知率先反应过来,笑道:“陛下与卿上感情真好,贫僧记住了,会依此祷祝的。”   已至菩提园的尽头,觉知于白雾前止步,道:“我暂时还不能出菩提园……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他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仿佛想将她记在心底:“谢施主,再会。”   “再会,大光头。”   谢挚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佛子显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那西荒蛮女一头撞晕了自己。   他无奈地摇摇头,立在朦胧的雾气之中,露出了一个属于觉知的笑容。   对于觉知,谢挚并不怎么担心,他是佛陀最看重的大弟子,曾被众僧人公认为佛陀的接班人,自然是有手腕和能力的,若是连一个长眉罗汉都除不了,又怎能担当大任。   这五百年的伪装与做戏使得他圆滑而深沉,也磨练了他的意志与性情,谢挚在他身上看到曾经佛陀的影子,但他无疑比佛陀要更好一些。   谢挚希望,他能如他所承诺的那样,远离佛陀的旧路。   直到离开大佛光寺之后,谢挚才向姬宴雪兴师问罪,“你干嘛跟觉知说那个,哪能想实现的都能实现呀……”   她看似是在抱怨,实则是在撒娇,姬宴雪也很清楚,笑道:“我能实现的,我自会帮你实现;假如连我也实现不了,那我便拜托上天帮你实现,你说这样好不好?”   “总之,我总会叫你称心如意。”   姬宴雪的嗓音低而柔和。   “你别忘了我还有上半句呢,”她捏捏谢挚脸颊,提醒道,“‘昆仑卿谢挚要多多喜欢我’,这句哪去啦?这个我不能实现,你可得帮我实现了。”   “我已经很喜欢你了,真是不知足,好贪心……”   “这种事情怎么会知足呢?是多多益善才对。”   谢挚气闷道:“……我不要再跟你说话了。”   完全说不过!   这人一堆歪理,这也就算了,还懂得很多!    第391章 凰穴   此次来东夷,主要是为了给白芍送剑,以及见一见公输良言与觉知,现下任务都已完成,日程顿时轻松了下来,谢挚与姬宴雪也不急着返回,漫无目的地随心在泽都附近游玩了数日。   若说风景,五州自然各异,但是东夷的秀丽与滋润仍是独一份,离开泽都后,谢挚与姬宴雪购了艘小船,沿着涌斯江往东而去,因不急于赶路,一路顺便观赏两岸风光秀色,故而走得十分缓慢。   越往东,地势便愈柔愈缓。山如叠翠,碧意曲折不尽;江如春水,锦波连绵难绝。玉兰枝枝,白似羊脂;芦苇丛丛,大如蓬棉。两岸之间时有沙洲隐现,白鹭悠闲地踱步,披蓑衣的渔翁摇着小船。   作为西荒人,谢挚当然不大擅长划船,只有当年初至东夷时才撑船载过小毛驴,还被夜蚺顶碎了船身。   她原本是想以念力托着小船前进,不料姬宴雪说她会划船,谢挚颇为意外,半信半疑地将桨交给她,姬宴雪果然会,甚至还划得很好,涛浪柔缓时便由着小船在江面上翩然自渡,偶尔才闲闲地执桨一撑。   “你还会划船呀?”   姬宴雪也算西荒人,谢挚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不习水性。   “会啊,”姬宴雪将棹桨横于舟上,笑道:“很惊讶吗?”   “我原本当然也不会,是少年时下昆仑山,在五州游历时才学的。”   每个神族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下山去寻觅道侣,据说姬宴雪找了二十年也没能找到,谢挚当时听说了还曾腹诽过——   二十年!即便是要找一只八条腿的青蛙,恐怕也找到了,却没能找到生灵能够入这位神帝的眼,真不知道姬宴雪眼光这样挑剔,到底能看得上谁。   现在,她却是知道了——正是她自己。   现在姬宴雪既然提起来了,谢挚也颇感兴趣:“你当年下山游历,可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么?”   她小时候最大的梦想,也无非便是找一个心爱的人,然后遍游五州而已。   如今五州确乎已经踏遍,但是细究起来并称不上游玩,更多时候她总是背负着责任前进,谢挚想起来也颇觉遗憾。   不过也没关系,以后她还有很多的时间,和阿宴在一起完成少年时的心愿。   “有意思的事?”   姬宴雪蹙眉思索了片刻,“好像没多少,就算有,也大概记不清了。”毕竟,那已是数千年之前的事了。   她回忆道:“那时正音之战尚未爆发,中州与东夷之间还能正常通行,我在每州都各自待了四年,其实很少接触生灵,主要是观赏风光,五州各地,我都走遍了。”   “我在昆仑山上时太无聊,对外界怀着无数憧憬向往,只在书籍上读过五州的风土人情,却未亲眼见过,加之被我母皇拘束得太严,一下山便如鸟出笼一般收不住,在山下的世界流连忘返,至于道侣,其实根本没怎么找。”   姬宴雪面带回忆之色,又扬眉笑道:“若是被我母皇知道我这样不务正业,她一定要气坏了。”   但是她神色顽皮促狭,分明丝毫不惧,更不担忧。   “啊!”谢挚恍然大悟,又觉得合理,这完全就是姬宴雪能做出来的事,讶道:   “原来你根本没去找!我就说……你要是用心找的话,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别的暂且不论,以姬宴雪的容貌,在五州晃一圈,也必定有大把的男男女女哭着喊着要跟她走。   “这下好了,道侣没找到,还落下一个眼光挑剔的名声。”谢挚开玩笑。   姬宴雪也笑:“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样好,再差一些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只是惹得我母皇又恼怒又忧愁罢了。”   “现在想来,我当年寻道侣二十年独自而归,也未必没有存着要故意气她的心思……”   姬宴雪叹道:“我那时太年轻了,总是和母皇对着干,她不让我痛快,我也便不让她痛快,总是要针锋相对,两败俱伤才好。”   “你……后悔么?”   姬宴雪摇头道:“倒也不后悔,若是再来一遍,大概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傍晚已近,天边火云燃烧,满江红透,金粼粼波光也倒映在姬宴雪碧绿的眼眸里:   “我只是……稍微有些遗憾罢了。”   “我曾以为她不爱我,我想她不爱我,那么我也不要爱她,后来才发现,其实不是。”   “她很爱我,我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怨恨她,或许更多的还是怨恨她,为什么不像别的母亲那样待我。”   等到她真正长大成熟,明白母皇藏在严厉后的期望与温情,已是母皇死去很久之后了。   谢挚悄悄靠过去,依偎在姬宴雪肩上,抚了抚她的手背,姬宴雪笑了,解开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怎么了?心疼了吗?”   “谁心疼你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谁是我妻子,谁心疼我。”   整个五州,也就只有谢挚会心疼她了,别人畏惧她还来不及。   她们住在船上,偶尔停舟上岸,这一趟来东夷,姬宴雪也见了不少新鲜玩意,她看见什么都兴致勃勃地想买给谢挚试试,弄得谢挚不得不三令五申,严词拒绝,表示自己不要,姬宴雪这才作罢。   姬宴雪偶尔也会捉条鱼来吃,她处理得非常干脆利落,会拿小刀将雪白的鱼肉切得如同花瓣,之后烤熟给谢挚吃,味道鲜美清甜。   谢挚不知道她还会做饭,姬宴雪则笑答,这也是她五州游历时学来的本领。   她不会做什么复杂精致的菜色,但是做这种简单的饭食还是会的,而且刀工很好,特别热爱摆盘,要求食物必须看起来好看,弄得谢挚哭笑不得。   行船时她们常常闲聊,话题天南海北,有时非常琐碎,姬宴雪答得仍旧耐心细致,也不厌烦。   “你当年游历时也没有变化容貌吗?不怕被人看见?”   “没有,刚开始我还没有这个意识,后来才发现神族身份太过惹眼,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还会被诚惶诚恐地引见给官员,我很烦,于是就不走人族多的路了。我买了斗篷,常年遮着脸,所以也就还好。”   谢挚偷笑:“是因为一旦被看见脸,就会有人对你一见钟情么?”   姬宴雪无奈:“那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她想了想,又道:“对我一见钟情的人,好像确实也有几个。”   里面有男有女,甚至有几个追着她走了很远,弄得她烦不胜烦。   “……哦。”   这下谢挚不笑了,姬宴雪的肩膀也不靠了,起身坐得端端正正。   “你怎么回事,谢挚?”姬宴雪失笑,轻轻去勾她下巴,笑着低声说:“你这只难哄的小狐狸,明明是你先问我的,结果我真说了,你又吃醋不开心,真是……”   谢挚还是第一次听姬宴雪叫她“小狐狸”,得寸进尺地扬起脸:“真是怎么样?我吃醋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当然不会。”   姬宴雪真喜欢看她这样,含笑低头吻住她,呼吸相缠,吮咬她的舌尖。   “……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哈啊……”   吻完谢挚稍微退开一点,姬宴雪仍抵着她的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脸侧颈边。   “你的脸好烫,心跳也好快……是因为我吗?”   指腹能感受到谢挚的脉搏,她轻声呢喃。女人的眼眸也氤氲了迷离的薄雾,“你摸摸我,一定也很快……小挚……”   “离我近点,我喜欢你靠着我。”   像请求,又像是命令。   ……   ……   ……   夜空墨蓝,星子点点,谢挚躺在船上凝望轻晃的水面,听着潺潺水流声,恍惚不知是行于江上,还是枕卧在星海之间。   腰酸得厉害,身上也没力气,谢挚缓了半天意识才渐渐回笼,终于意识到到底做了什么,又羞又恼地叫姬宴雪名字:“姬宴雪……!”   “我在这里,怎么了?”   姬宴雪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好脾气,像只吃饱了食物餍足的大猫一样,连声音都分外柔软。   “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在船上做这种事——这句话谢挚说不出口。   “接下来几天……不,半个月都不许做了……!”   姬宴雪不答,慵懒地哼笑道:“刚才还叫我阿宴,现在就叫我名字了。”   她颇有几分怀念谢挚刚刚的模样。   很乖,又很听话,热情又直截,想要什么就会在她耳边叫她“阿宴”,求她给予,带着泣音的婉转。   “你……!”   偏偏这时候谢挚又看见她颈边的红痕,正是自己亲吻留下的痕迹,想起方才动情的种种画面,顿时又没了底气,谢挚捂脸道:“我不要和你说话……”   “那我还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   刚才就是亲着亲着,然后莫名其妙地……   ……   再往东,一月之后,谢挚与姬宴雪来到了海边,这是五州的最东方,渔民的家园。   谢挚立在耸立的礁石上眺望海面,海风湿润腥咸。   五百年前,她便是在这里步步走入海中,只为求得真凰出现。   真凰已在裂州之战中举族覆灭,连凰主也未能幸存。   谢挚想要来这里再看一看,作为此次东夷之行的终点。   当年的沿海小镇繁荣了许多,有妇人见到她们二人在海边长久静立,热心搭话道:“您二位也是来看凤凰穴的吗?”   “凤凰穴?”   谢挚转过身来,那妇人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人,再一看她身边人,更是灿如日月,呆了片刻才回神,“是啊,就是一个洞穴,是五百年前真凰和真龙大战留下来的,可有名了!不时便会有人来看。”   听起来像是当年的战场遗迹,谢挚忙道:“能烦请您为我们带路么?”   在妇人引路下,她们很快便走到了“凤凰穴”近旁,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仿佛大地毫无征兆地突然塌陷进去一块,又像真凰含泪的眼睛。   有孩童在洞边相互追逐,欢笑玩耍,他们口中唱着童谣,蕴藏着先祖世世代代流传下的记忆。   “真龙吼,凤凰叫,海水滚,火焰烧……”   谢挚谢过妇人,给了她钱财,姬宴雪蹲下身,手指沾了一点洞壁的砂石,沙子至今仍是红色,仿佛浸透了真凰的血液,历经数百年岁月侵蚀,依然触目惊心,让人不难想象当年战斗的惨烈。   “这洞穴大概是真凰们集体自爆留下的,真凰是很刚烈的种族……”   姬宴雪忽然眉梢一动,露出斟酌之色,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等等……”   “怎么了?”   她看向谢挚,谢挚少见地在她眼里看见欣喜与激动:“我感受到了一点生命气息。”   “就在下面——!”   姬宴雪已经揽住她跃了下去:“虽然很微薄,但是确实存在着。”   终于落到洞底,谢挚惊奇地发现,脚下竟然软绵绵的,她半跪下来察看,姬宴雪指尖一划,光芒便照亮了漆黑的四周,也照亮了谢挚的掌心。   “好像是灰烬……”   谢挚捏了一点脚下的东西,又掬了一捧观察。   这灰烬并不冰冷,反而干燥温热,像鸟儿的羽毛,暖洋洋的,确如姬宴雪所说,散发着微薄的生命气息,像正在孕育着什么。   “我知道了,”谢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曾经救活过白芍的涅槃池,“这是——”   “真凰死去后留下的灰烬。”   姬宴雪道:“真凰浴火而生,在灰烬与火焰中诞生,也在灰烬与火焰中诞生死去。”   “看这灰烬之深,大概真凰一族,至少有九成都死在这里了。”   谢挚怔怔地看着掌中灰烬,想起真凰引*以为傲的华丽羽毛,但是现在,他们甚至连尸身都剩不下。   “不要难过,”姬宴雪也半跪下来,搭上她的肩膀,“真凰一族是不会灭亡的,他们有一项神通,可以涅槃重生。”   谢挚心头燃起了一点希望:“你是说,他们可以复活么?”   “是,也不是。真凰死去之后的确会活过来,只不过,是新生。”   “从这灰烬里诞生的会是全新的真凰;可是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过去的继承呢?”   “看样子他们还需要几百年时间才能重生,”姬宴雪轻轻将手指插入灰烬,“便让我来为他们加速一些吧。”   她闭上眼,催动生命符文,眉心和手掌发出耀眼的金光,如同涌流的焰火,点点飞旋舞动,照亮了凤凰穴的每一处。   灰烬中心也开始散发朦胧的赤光,起先十分微弱,随着生命符文的注入愈来愈明亮炽热,有节奏地膨缩明灭,如同呼吸,又如心跳,而现在,洞穴中的温度已经足以将人烧成焦炭了。   “可以了。”姬宴雪睁开眼,一滴晶莹剔透的血被她滴在灰烬中,喝道:“涅槃!”   “哗——”   像是终于挣扎出蛋壳,无数闪烁的火星猛地向上冲去,飞舞间形体变换,化作一只只雏鸟,双翅如同火焰般燃烧,通体流动火纹,而那灰烬便是它们翅下的尘埃。   “不死鸟!”谢挚低低地叫。   千百只雏凤像风暴一般哗啦啦飞出坑洞,奔向长空,它们将会像所有的鸟儿一样,追随着血脉中的记忆,回到过去的家园。   有一只小凤凰绕着谢挚与姬宴雪盘旋了一圈,亲昵留恋地蹭了蹭谢挚脸颊,又迅疾地跟上了同伴。   谢挚下意识伸出手,一根柔软的绒毛飘飘荡荡地缓缓落下,正好停留在她指尖。    第392章 自由   “……它们会飞去哪里呢?”谢挚轻声问。   “不知道,”姬宴雪同样凝视着雏凤离去的方向,“大概会回归故里吧。”   她收回目光:“真凰飞舞的地方,便是道义长存之地。”   “这样的话,凰主也曾同我说过。”谢挚有些惊奇地看向她。   姬宴雪微微一叹,道:“真凰究竟是高洁君子,未来有一日,神族或许会灭亡,但真凰不会死。”   谢挚默默收好那片绒毛,“这只小真凰……会是凰主么?”   “凰主已经死去了,她不会再复生,我想,它或许是继承了一些模糊的共同记忆,所以觉得你亲近。”   姬宴雪温声道:“收下吧,就当是凰主给你的礼物,也是最后的问候。”   谢挚取出小鼎,放出大板牙,大板牙如今也对依靠小鼎转移十分熟悉了,精精神神地跃将出来,先环顾了一圈四周。   海风吹动它灰色的鬃毛,它很快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惊奇道:“啊,这好像是……当年那个海岸呐!”   它曾在海边等待谢挚三年,因此对这里非常熟悉。   “是,”谢挚笑着点头,“恭喜,你回东夷啦,大板牙。”   “我们要做的事都已做完,也是时候和你说再见了,”她手掌轻抚小毛驴的脊背,满含温情,“我当年在北海时曾向你许诺,我不是你的主人,只是请你帮我一段时间的忙,现在诸事已毕,我也该信守承诺,放你离开。”   “从今以后,五州安定,海阔天空,何处都可畅快奔行,任你自由。”   期待已久的自由终于到来,小毛驴觉得自己本应该欢欣雀跃,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放声大叫才好,但听到谢挚的话时,它心里竟欢喜不起来,反而生出一股留恋不舍之情。   大板牙定定地望着谢挚,讷讷道:“小挚……”   “我不想……”   它垂下头,用头颅轻轻蹭谢挚的手,连长耳朵也沮丧地落了下去,瓮声瓮气地小声说:“不想和你分开……”   它早已习惯了和谢挚在一起的生活,将她认定为自己最亲的人,爱她,信任她,也依赖她。   为了她,它甚至愿意违背趋利避害的本性,鼓起勇气踏足南沼,也曾在海岸边苦等三年,迟迟不去。   现在谢挚真的要放它自由,大板牙反而觉得不知所措,倍感前路迷茫。   “你不要我了吗,小挚?”   “我从来都没有不要你,大板牙。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谢挚弯下腰,摩挲着大板牙的耳朵尖,柔声道:“昆仑神山会一直为你敞开,只要你想回来看我,随时都可以,神族的巡逻战士们也都认识你……”   “只是我想,我还是应该放你走,不应该拘束你,强留你在昆仑山上,那样你住不习惯,也不会快乐。你是一只东夷的小毛驴啊,就像我是大荒人一样。   “——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想要做一只全天下跑得最快最快的小毛驴,你已经是了。”   谢挚笑道:“现在,大荒人要回大荒去,东夷的小毛驴,也回到了东夷,你说这样好不好?”   小毛驴还是垂着脑袋:“回到东夷,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和你分开不好……”   很不好。   嘴角发咸发苦,大板牙尝到了眼泪的苦涩滋味。   它吱吱嘎嘎地呜咽抽泣,起先还因姬宴雪在旁边而尽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但是谢挚温柔地轻轻拍它,它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起来,“小挚,小挚,我想你……!我不要和你分开!”它用头胡乱蹭谢挚的脸。   大板牙哭得伤心欲绝,谢挚被它哭得也眼睛发酸,但是大板牙的哭声很有喜感,她又被惹得想笑。   她抱住它的脖颈哄它,耐心道:“好啦,别哭啦,好难听,我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又开玩笑道:“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应该给你起名叫大板牙,应该叫大破锣才对……”   大板牙的哭声更响亮了,它打着嗝委屈地叫:   “到这时候了你还笑话我!我们驴子就是这样叫的啊哇儿啊哇儿啊——”   这样哭了好半天,直到姬宴雪的忍耐几乎到达了极限,快要忍不住给它上一道禁声咒时,大板牙才缓过了情绪,哭声渐渐止住了。   “现在不哭了吗?”   谢挚啼笑皆非地瞧着它,驴子的眼泪可真是多,大板牙大哭了一场,将她肩膀那一块的布料给完全打湿了。   “不哭了……”   出于对危机敏锐的觉察力,再哭下去,大板牙觉得摇光大帝就要忍无可忍地给自己上个嘴笼了。   “喏,这个送给你当礼物。”   女人掌心的小鼎翠绿莹润如美玉,正是真凰祖器。   大板牙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这个给我??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它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太贵重了!而且,而且你不是很喜欢这尊小鼎吗……”   “是很喜欢,”谢挚眼睫垂下,抚过小鼎的表面,声音里含着怀念,“它是玉牙白象送我的,陪了我很多年,从我开始修行起便一直被我随身携带,也帮了我不少大忙……”   她抬起眼,眼眸清澈明亮,温和地笑了一笑:   “不过现在,我已经用不到它了,留给你做纪念也好。”   “这尊小鼎乃是真凰祖器,曾被徐凰持有,”大板牙呆头呆脑的,还不知道徐凰是谁,谢挚解释道:“徐凰,便是那位在赤森林教你空间术法的奶奶。”   “啊,是她!……”   大板牙意外又惊喜,一下子竖起了耳朵,连细眯缝眼睛也瞪大了。   “是的,不过徐凰老祖在五百年前已经逝去了。”   大板牙的耳朵又垂了下去。   谢挚笑了笑,将小鼎举到它眼前:“所以,这尊小鼎也可以说是徐凰奶奶唯一的遗物,而你又算是徐凰的半个学生,真凰们刚刚浴火重生,还不具备保护它的能力,我想,将它交给你,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板牙踌躇道:“可是……可是我怕……保护不好小鼎,反被他人抢走,那样岂不是很糟?”   “不用担心这个,”谢挚拍了拍它,“你可能还不知道,在当今五州,你已算大能者了,至少在东夷,很少有人能够战胜你。而且你还会真凰的空间术法,打不过,难道你还跑不过吗?”   “有道理啊!”   小毛驴恍然大悟,逃跑它的确最擅长了。   “那么,我就将小鼎交给你了,”谢挚用珠串将小鼎戴在小毛驴脖颈上,如同一条项链,“你要好好保护它,更要好好保护自己。”   小毛驴郑重点头:“我会的。”   “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儿呢?”它问。   “去中州看看,之后回昆仑山。你呢,大板牙?”   “哎,我还没想好……”大板牙苦恼地甩了甩尾巴,“大概就是和从前一样,走哪是哪,追着好吃的草到处跑。”在没遇到谢挚之前,它每日的生活就是如此度过的。   谢挚笑道:“那祝你天天有好草吃。”   大板牙深深地点了点头,翠绿小鼎在它脖子上轻摇,像人族深爱儿女而特意为他们戴上的玉佩。   它还是一头小毛驴,可是,它不再是之前的毛驴了,它是这世上唯一一头有名字的毛驴,见识过许多奇事。   大板牙长久地凝望着谢挚,睫毛缓缓地眨,“小挚,”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姬宴雪,它仍然不敢直视她,“神帝陛下,我会常来看望你们的!”   “我们在昆仑山上等你。”姬宴雪朝它点了点头。   “去吧,大板牙。”谢挚轻叹道:“今天天气真好。”   非常晴朗,万里无云,海洋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块凝结清透的翡翠。   谢挚想,真是一个适合送别的好日子。   “小挚,你以后和神帝陛下要好好的,我觉得你们很好,”大板牙依依不舍,努力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想人族的祝福语,“一定要白头到老呀!”   它忘了自己祝福的是神族,姬宴雪道:“……多谢,不过神族至死发色也不会改变的。”   “呃——那您,那您,少喝点酒?”   “知道了。”姬宴雪又忍不住道:“我也并没有喝很多。”   大板牙还欲再说,忽然叫起来:“哎哟!谢挚!你不要拍我的屁股行不行,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马……”   大板牙唠唠叨叨、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它灰黑色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在视野里化为一个点。它开始飞奔,没有动用真凰的空间术法,时而小小地跳一下,奔跑在东夷湿润的空气里。   谢挚含笑目送着它远去,直到看不见大板牙的背影时,还长久地默立着。   姬宴雪揽住谢挚的肩膀,低声问:“难过吗?”   “倒也不是难过,”谢挚垂下脸,擦了擦眼睛,笑道:“感觉更像是……孩子长大了,必须和我们分开一样……”   “虽然知道它还会回来,但总感觉,心里有些惆怅。”   谢挚轻轻环住了姬宴雪的腰,“阿宴,还好有你在。”   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么多生灵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但是所幸,姬宴雪仍在她身边。   她是属于她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每时每刻,她都因意识到这一点而心安。   姬宴雪回拥住谢挚,缓缓道:“我也很感谢你……陪着我。”   海浪声轻柔而舒缓。   “接下来去中州?”   “嗯。”   在中州,周天子的凤凰旗仍然在飘舞,只不过在裂州之战中,歧大都受到极大损坏,已无法再做国都,因此五百年前,姜契不得不东迁都城,定都于东郡的洛城,改名为洛京。   谢挚也是苏醒后第一次拜访战后的中州,心中既有不安忐忑,亦有怀念期待,不知如今的中州与姜周都城是何景象。   她们顺着涌斯江一路往西,穿越两州之间的屏障,即至中州,风物渐有变化,两岸人们的服饰口音也有不同。   立在船头,谢挚挑起椎帽一角,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放出神识,一扫之间即囊括方圆千里的景物。   “我们现在正在胜昔河上,它看起来已经恢复了。”   谢挚还记得,她当年与姬宴雪初出秘境时,胜昔河断流的惨象,但是现在,中州似乎又恢复了过往的繁荣。   姬宴雪道:“是,不过中州人现在好像给它改了名字,叫它忆昔河了,据说是为了铭记裂州之战的教训与伤痛。”   “是么?”   谢挚有点惊奇,旋即又轻笑起来,叹道:“这个名字较之前好。胜昔河,实在是口气太大了。”   裂州之战前的中州人,确实达到了自信与骄傲的巅峰,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包括过往。   “我第一次来中州时,还是牧首大人带我来的。那时我才十六岁,丹朱鹤拉着飞辇,带我们飞翔万里,穿越鼓龙瀑布和无数调云塔,还飞过了一个好大的彩虹……”   谢挚回忆道:“我还看到了连接诸郡的符文光路,笼罩歧大都的大阵……”   中州的每一个事物,都让她新奇又兴奋,又有点说不出的怅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好,那么宏伟,闪闪发光,然而又不属于她。   “对中州来说,我只是它的朝拜者之一,一个侥幸夺得昆仑山宝的西荒蛮女……歧大都见证过太多天才了,我也只是其中不足为奇的一个。”   “但是现在,你是昆仑卿了,五州所有生灵都知道你。”   “是啊,”谢挚笑了,又慢慢沉默下去。   “阿宴,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昆仑卿是一个……中州人讽刺西荒人的称呼,”她轻声道,“当年在人皇赐封的大殿上,牧首大人因为这个封号很不高兴,夫子还曾拂袖而去……人皇想要用它羞辱我。”   “当年我告诉牧首大人,没关系,不要因此动怒,我会接受这个封号,并不是因为我太过无知,不懂得背后的贬嘲,而是我想改变这个封号所代表的意义。”   “你看,阿宴,我真的做到了。”   她转过头,清澈地笑,仍如她少女时。   “现在五州生灵提起昆仑卿,只会想起我,谢挚,而不是其他。”   词语的褒贬意味,的确是会因世而变的。   “自我以后,不会再有昆仑卿了——”   谢挚道:“我就是最后的昆仑卿。”    第393章 洛京   姬宴雪道:“我恐怕也会是最后的神帝了。”   谢挚偏头笑:“那我们岂不是很相配?”   “恐怕再没有更配的了。”   二人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之中。   中州不比东夷水路通畅,因此谢挚与姬宴雪行船不久便将小船送给了别人,转而以陆路前往洛京。   她们没有走符文光路,也没有用传送大阵,走的是凡人的驿道,买了两匹马代步,她们买的不是凡马,据那马贩子说具有一丝灵兽乘黄的血脉,修士们很爱骑。   他说得天花乱坠,谢挚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大信。   “乘黄其状如狐,背有双角,乘之可以增寿,曾经很受神祇钟爱,神族喜欢将它豢养作灵宠坐骑,不过早已灭绝了,我都没见过活的乘黄,他倒是敢说。”姬宴雪低声笑道。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要胡说八道。”   谢挚抚摸着身下骏马的脖子,让它熟悉自己。这是她在北海时向八骏学来的手法,八骏首领们告诉她,世上的所有马儿都喜欢被这样抚摸。   她选的是匹乌亮的黑马,而姬宴雪选的是白马,两匹马肩宽背阔,神气高爽,毛色极漂亮,一丝杂色也无,谢挚抚摸的时候会有火星般的细碎符文闪烁。   “不过这马的确很好,似乎混了一些灵马的血统,跑起来如坐风中,也可算作名马了。”   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姬宴雪不讲价,马贩子报多少钱她就给多少,谢挚也不知道这马的“行情”具体该是多少,但从那马贩从惊讶到万分热情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报了一个很高的价码,本以为顾客要来回砍价,谁料姬宴雪一口答应,直接就给了他一块灵髓,并表示不用找。——实际上也找不开,姬宴雪给他的这块灵髓都能买下一座小镇了。   “你好不会过日子……他说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嘛?”   “和他讲价才是麻烦,我懒得跟他多说。”姬宴雪低下头,笑着亲了亲谢挚耳廓,她喜欢谢挚同她亲昵抱怨,“我确实不会这些……所以,你来教我好不好?”   “我有一座私库,烙了你的神识,你随时都可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可任意取用,你帮我管吧。”   姬宴雪的私库需要神识做钥匙才能进入,谢挚意外道:“烙了我的神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都不知道。   “你刚醒来的时候,我便做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   “摇光陛下好大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私库给拿光吗?”   姬宴雪的私库虽比不得神族的公库,且又不在意外物,但也是一位半神积攒三千余年的珍藏,恐怕比大周的国库还要富裕。   姬宴雪不以为意,“本就是你的,拿光也没关系。”   “只是记得,将我也带走。”   她们同乘一匹马,一匹跑累了就换一匹,姬宴雪一手挽着缰绳,怀里拥着谢挚,走的是姬宴雪年少时游历的旧路,数千年过去景物大有不同,姬宴雪也倍觉感慨,一路低声在谢挚耳边说话,告诉她这里曾经是怎样景象,自己经过此处时又曾有什么经历与趣事。   越往西走,空气越发干爽,洛京乃是一座新兴不久的城市,显然没有歧大都的悠久历史与深厚底蕴,但仍然宏伟美丽。   比起歧大都,洛京似乎更加年轻而有活力,谢挚远远便望见一座苍青色的巨城俯卧在大地上,朝四面八方的人们敞开怀抱,浩浩荡荡的人流朝它汇聚而去,符文光路如发亮的蛛网一般连接中州各郡,而中州如今的心脏,便是洛京。   谢挚与姬宴雪进入洛京,牵着马走在长街上,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   正是花开时节,满城都是牡丹开放,花团锦簇,粉白重叠,如美人面;   调云塔仍旧在辛勤工作,白玉般的高塔尖水气濛濛,那是渊止王姜既望留下的浩大工程,至今仍然在汇泽所有中州民众;   着金甲的金吾卫在街道上列队而过,骑的仍是威名赫赫的龙须金睛兽,只不过以前这灵兽金吾卫们人人都有一头,现在却只有长官才能骑乘,应当是在裂州之战中被杀死了太多。   “真没想到,短短五百年时间,它能发展得这么好……”谢挚感叹,“论规模,论气势,洛京虽然比不上歧大都,但也很好了。”   洛京残留着不少歧大都的气息,能隐约看出建造者模仿的痕迹,但又有很大不同,这里不再有红山书院,也不再有白泽圣地与天衍宗。   姬宴雪也认可道:“姜契是个不错的人皇。”   洛京似乎不如歧大都礼制森严,临街有许多商贩,热闹非凡,沿路尽是叫卖声,姬宴雪买了枝鲜妍欲滴的白牡丹送给谢挚,笑道:“给你这个。喜欢吗?”   向爱慕的女子送花,是人族的习俗与传统,这是姬宴雪新近才在典籍上学习的知识。   “喜欢……”   谢挚跟她撒娇:“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姬宴雪当然说好,侧身轻轻将那朵牡丹别在她发间,手指抚下,温柔地低声道:“你真是……美极了。很衬你。”   谢挚叫她看得脸红,小声说:“明明是你好看才对……”   “我一直都知道我好看,可是之前并不怎么在乎,”姬宴雪道:“假如美貌不能让你喜欢,那也没什么用处。”   前方有座精致华丽的高楼,隐隐传来丝竹歌舞之声,其音柔婉慵懒,引得楼下众人都仰首观看。   谢挚也下意识望了一眼,只见一群歌姬正在轻抚琵琶,低颈浅唱,都身形纤细,面孔美丽,又有男女起舞,犹如群鸟,与歌相和。   中心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发髻散乱,红裙薄绡,遮不住生光雪肤,身边案几上摆着许多佳肴美酒,虽已酩酊大醉,但仍在以手击案,口中连连赞叹:“唱得好,唱得好!”   “你过来,我要赏你!重重地赏!”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歌姬招招手,歌姬抱着琵琶,含羞带怯地碎步上前,正要下拜行礼,便被女子捉住腕子深深一吻,“你真美……”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举到歌姬眼前,作势要送却又收回,一看便可知极善调情,笑道:“坐到我怀里来就给你,怎么样?”   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因她这放浪形骸之举都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惊讶,显然已经见惯了她如此举止。   看样子是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谢挚颇感不适,皱了皱眉,正要拉着姬宴雪快步离开,忽然又愣住了。   ——她看见了那女子带着酒醉酡红的正脸。   不是别人,正是熟人。   是渊止王姜既望的妹妹,当今人皇的姑姥,五百年前曾在人皇宴会上调戏过她的……姜停云。   谢挚对她印象很深,当年初出秘境,她在歧大都也曾见过姜停云,那时她身披甲胄满面疲惫,神情却坚定,但现在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心中有些猜测,不待她想清楚,因她与姬宴雪长久在楼下驻足停留,姜停云注意到了她。   她虽戴椎帽,但光看身形也能看出是美人,姜停云眼光何其之毒,一眼便瞧见了她与姬宴雪,懒洋洋地展臂朝她们招手,笑道:“怎么了?看人家做什么?莫不是也想共享此间乐么?”   “我看你们好像是道侣吧?”   她眨了眨眼,暧昧道:“不过我也不在意~很刺激,你们不觉得吗?”   听她语多无状,愈发不成体统,众人都连忙散去,不愿再听,唯独谢挚与姬宴雪还站在楼下。   “没事,阿宴,不要生气。”   谢挚轻抚姬宴雪的手臂,她指尖已经开始闪烁生命符文的辉光,打算将姜停云变成只大青蛙了,被谢挚小声一哄,轻哼一声,又散去了。   楼上姜停云还在举杯相邀,调笑道:“怎么样,你们同不同意?摘下帽子来看看嘛小美人,别这么小气啊。”   小美人身边的大美人也戴着面具,只是气场太强,有如冰雪铸成的剑锋,姜停云可不喜欢带刺的花,她更喜欢谢挚这种类型。   谢挚轻笑一声,道:“你若是想看,自然也可以。”   姜停云听她声音清柔好听,令人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否也足够美丽,不由停杯去看,只见那女子伸出手来,缓缓掀起白纱一角,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来,容光之盛更胜发间牡丹,乌黑的眸子里还含着调侃的笑意。   “您还认得我吗?”   “真要论起来,我或许还要叫您一声小姨。”   姜停云的长姐姜既望,正是谢挚的义母。   “咳咳……!”   姜停云一口酒呛到了嗓子眼,方才的风流从容不再,脸憋得通红,连连咳嗽。   小美人掀开了面纱,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姜停云心思电转,几乎在同时想到,那她身边的那个人,就是——   “你刚才说,想和我们玩什么?”   姬宴雪也摘下面具,变回了原本的发色,似笑非笑地抱臂望她。   “……没什么,没什么。”   姜停云酒都吓醒了——其实她本来也没喝醉,站起来干巴巴地笑,“见过摇光大帝。”   黄天在上,什么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走在宫道上,姜停云落后姬宴雪一步,点头道:“昆仑卿上终于苏醒,久未见故友,于情于理,是应当来洛京一聚的。”   她换了一身衣服,终于不穿她那暴露的绡裙,而换上了正式的服饰,头发也规规矩矩地盘好,即便如此却也仍然看起来不大正经,显得散漫。   谢挚却知道,她那放荡不羁的行为只是伪装,五百年前执剑坚守歧都、之后以雷霆手段护卫姜契登基即位的姜停云,才是真正的她。   姜周皇室之中,没有无能之辈。   她之前之所以如此,大概一半是出于性情与喜好,一半是为了远离皇位与争斗,因而刻意放浪;   而在扶持姜契上位之后,像当年的姜既望一般,姜停云在中州的威望与地位也达到了顶点。   只是很显然,她却不打算学她长姐,走姜既望的旧路。   在姜契坐稳皇位之后,她立即便交出了一切权力,姜契想要赐给她最尊贵的王号,以表彰她的功勋,但姜停云财物倒是全收下了,唯独对王号坚辞不受,甚至在上朝时也直言“我只喜欢美酒美人”。   到最后,她更是连朝也不来上了,自己建了座楼,每日在其上饮酒作乐,有时兴致大发,还会亲自弹琴歌舞一番,引得民众纷纷侧目——姜停云颇善音律,跳舞尤其好。   姜停云非常聪明,这应该是她的自污自保之举……谢挚默默地想。   年少时她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也不懂得姜既望偶尔的沉默与疲倦,但是现在,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很清楚。   姜停云没有离开洛京,而是留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彰于众人眼前,竭力展示自己无心权势,从而打消人皇的忌惮。   ——当然,眼下的局面也有姜契的努力,若她是一个多疑狠辣的君主,那么无论姜停云如何自污,她都不会相信的。   阿契一直都很仁慈善良……早在人皇的宴会上时,谢挚就知道了。   她那时虽然并不怎么喜欢她,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微妙的排斥,但却并没有任何傲慢歧视,仍旧愿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装作没看见她给桌子下的食月犬喂梨吃。   转眼之间,当年的三皇女,已经成为大周新的人皇了。   而那场宴会上的人,有大半早已战死在裂州之战当中,甚至包括人皇姜晦之。   宫墙深深,珍宝无数,宝气如水波弥漫,姜契赐给了姜停云可以在皇宫里行车的特权,就像当年姜晦之待姜既望一般,但是她们从来没有行使过,仍然在皇宫内坚持步行。   “我已经告诉陛下您和昆仑卿上要来了,她正在等你们,一定很高兴呢。”姜停云笑着说。   谢挚温声道:“多谢,真是麻烦您了。”   姜停云可在皇宫中通行无阻,若是没有她引见,想见姜契就会麻烦许多,刚好谢挚不喜欢大张旗鼓。   因她言语冒犯谢挚,姬宴雪还不想和姜停云说话,姜停云只能在心里擦汗。    第394章 姜契   皇宫内。   姜契对镜最后理了理发间珠玉,犹有些不放心,问身边的侍人道:“朕看起来如何?”   侍人恭谨地道:“陛下龙章凤表,端重如渊,自是不凡。”   姜周皇室多出俊男美女,现今人皇姜契在还是皇女时便以温文美貌出名,成为人皇之后,更为她添了一分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严,又待人和煦,新入宫的侍人初见人皇,有时还会脸红。   姜契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想听的实则是自己如此是否好看,但是侍人当然并不敢妄议人皇的容貌,倒是她一时糊涂了。   听姜停云传来谢挚复生的消息时,她正在大殿中批阅奏折,刚开始脑中茫然空白,仿佛不能明白其中具体的含义,继而她一下子猛然起身,连案边的笔墨都险些撞倒,听到侍人惊讶的呼声——她从未见到人皇如此失态。   姜契深深呼吸了数次,掐着掌心撑住桌面,几乎有些晕眩。   小挚……还活着……   这是现实吗?还是又一个醒来之后空欢喜一场、只能余下满心酸涩的梦境?   “她在哪儿,”姜契举步便往外走,甚至忘记了“朕”的自称,“我要去见她……!”   “陛下莫急,”来人慌忙叩首,“神帝陛下与昆仑卿上随后就到,大人特让我转告陛下,卿上与神帝陛下关系匪浅,似是……道侣。”   “……道侣?”   姜契怔在原地。   是啊,道侣……   得知谢挚复生的消息让她一时之间太过激动,以至于忘记了摇光大帝曾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她初登基不久,听闻摇光大帝亲自送谢灼回到歧大都,特地前去拜访,既是为了感谢姬宴雪在裂州之战中守护歧都,也是为了探听谢挚的消息。   她还记得,自己目睹母皇陨落,想要与龙族同归于尽,在最后一刻被人救下,拥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   那人焦急愧疚地抱紧她,在她耳边道歉,叫她“阿契”。   整个五州之中,只有一个人会那样唤她。   在圣花秘境中,她们曾经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现在,又是谢挚救了她的性命。   数年之前,为了放走谢挚,姜契擅开护城大阵,受到了极重的惩罚,艰难走出风暴极境*后,甚至不得不从一个最普通的小兵做起,民众与军士们谈起三皇女时常常为她打抱不平,认为人皇陛下对女儿的处置太过严厉,但是姜契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选择。   她唯一难过的,只有她到底还是没能救下谢挚,让她死在了那冰冷的潜渊之下。   但是现在,谢挚居然又活着回到歧都,并且在龙族的刀下救下了她。   醒来之后,姜契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心里也会有一点喜欢她?母皇已经牺牲,不知她会不会因为母皇而怪她?   在歧都常有青年男女对她示爱,姜契烦不胜烦,她知道,他们大都只是喜欢她的容貌与身份罢了,可是现在她却忐忑不安地想,小挚会不会因为这些而对她动心呢?就算小挚是喜欢她的脸与地位,那也没关系。   现在她是人皇了,是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她有了足够的权势与地位,可以保护她,宠爱她,无人能够议论谢挚西荒人的出身,更没有人能够阻拦她的意志。   姜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未来,她想她要让谢挚做皇后,她的宫中不会再有别的人,只会有她一个,她们可以生一两个孩子,她会竭尽心血地培养她们的女儿,就像母皇当年教育她一样……   当然,她也可以以势强逼,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对谢挚,她也知道谢挚不是爱慕权势之人,更不会屈服于胁迫。   她想要好好地追求谢挚,这是她第一次追求女子,这或许不会很容易,可是她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最后会得到谢挚的心。   她们年龄相仿,又是师姐妹,还曾并肩战斗过,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母皇还在时,更是曾试探性地想为她们指婚……不论从哪方面看,世上都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小挚了。   姜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期待,她知道自己在摇光大帝面前还是太过年轻。   “……她不会回来了。”   女人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嗓音平淡。   “您说什么?”姜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姬宴雪终于转过来,面向了她,碧绿的眼眸如沉沉潭水一般。姜契这才发现,她神情中有压抑得极好的悲伤与疲倦。   “昆仑卿谢挚,已在与龙皇的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她说得缓慢,比起告知姜契,倒更像是在告诉自己一般。   “谢挚是我的妻子,我会把她的身体带回昆仑山安葬。”   “姜契,好好做人皇吧。”姬宴雪凝视着她,“你是她的朋友,若是有事,我会帮你。”   说完,她便离开了歧都,并无一丝留恋。   “……朕知道了。”   姜契后退一步,后腰靠住案几,失神地轻轻叹息。   她垂下头,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再抬起脸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镇定。   “告诉姑姥,朕会在宫中等着神帝陛下,和……昆仑卿上。”   小挚死而复生,固然再好不过,她也极欢喜,但是她早已是摇光大帝的妻子,与她今生……都没有关系了。   姜契苦笑了一下。   其实,就算没有姬宴雪,又能怎样呢?她已经有皇后了……   乍一听闻谢挚的消息,让她仿佛被拉回了少年时代,竟然忘记了现实。   姜契做皇女时可以暂时没有王妃,但是作为人皇,却不能没有皇后。   当年得知谢挚已死,她心灰意冷,大受打击,再无心此事,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民生与国事当中,之后又迁都洛京,百般繁忙,以此作为借口屡次推脱。   但是后位究竟不可长久空悬,在大臣的劝谏下,姜契也曾勉强打起精神相看适龄男女,却只觉他们面目模糊,并没有什么不同,最终随意选了一个顺眼的女子成婚,封为皇后,以此来堵住群臣的口舌。   大臣们很快发现,与先帝姜晦之不同,新任人皇姜契对征服外界并没有什么野心,修复残破的中州与应对战后的新局势已经足够使她头疼。   她担当得起仁善之名,也不愧是九轮圣人的爱徒与先帝最看重的女儿,能力识见都是世间第一等;   唯一的一点麻烦就是,人皇陛下不好美色,少入后宫,子嗣不丰,对于选取美人的建议更是十分冷淡,令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同时也颇为头疼。   姜契的皇后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女人,品行和出身都很出众,她和她谈不上多么感情深厚,但也的确尊重她,和她相敬如宾,在外也称得上一声帝后情深。   她知道谢挚的性子,她绝不会接受做自己的妃子之一,她也觉得,倘若不给她皇后的地位和唯一的爱,便是亏待与辜负了她。   可是,她也无法废后,那样对皇后不公平——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皇后的一切责任,她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姜契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她知道自己无法喜欢上皇后,一直都对她心怀愧疚,在其他方面也有努力对她好,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下来,她对皇后也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更多是亲情,而非爱情。   如此看来,眼下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若是小挚真的喜欢她,她势必要伤害她,她和摇光大帝在一起,也很好。   摇光大帝的确是比她还更好的选择,至少神族忠贞钟情,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   这个,她如今却无法给小挚。   姜契在心中如此劝慰自己。   “陛下,神帝与昆仑卿上已经进入宫门了。”侍人趋步而上,躬身道。   “好,”姜契打起精神,抚平衣摆,感到一阵难言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小挚了……   她已经五百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在歧大都的宫道上,那时她才十六岁,她也正值年少;   但是现在,她有时揽境自照,恍惚觉得自己竟比记忆中的母皇还更衰老疲倦。   毕竟母皇统治时,大周还是如日中天,正处于国力的顶峰,母皇当然有底气去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而现在,虽然大周仍然日悬天边,但是敏锐的精英们已经意识到了繁荣表象下潜藏的衰弱与危机:   东夷正在崛起,而西荒正在分离,中州不能再居于五州的领导者地位,似乎已成不可改变的定势。   她快步走出殿门,“朕去迎接她们。”   人皇固然尊贵无比,可是见到神帝,也须俯首,不过,姜契亲自出迎固然有礼仪的原因,还因为她……想要见到谢挚。   她是她第一个动心喜欢的人,也曾两次救过她的性命。   “当……”   兽首口中喷吐着香气,姜契刚走下白玉阶,便听到了悠长的击磬声,宣告着贵客的到来。虽然神帝强调是她们私下拜访,不要大张旗鼓,但是应有的礼数还是不可缺少。   紧接着,倩影在宫门处一闪,姜契便看到了谢挚。   她衣着朴素,身形纤细,发间并无珠玉首饰,只别了一朵雪白的牡丹,乌润的眼眸投过来,气质如水般柔和而宁静。   时光的流速仿佛都因她的到来而变缓了。   姜契想,真奇怪啊,谢挚分明已经变得和十几岁时完全不一样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谢挚也望见了姜契,心中喜悦,遥遥地唤她:“阿契!”   姜契和她记忆中相差不大,仍是温和端方,容貌美丽,风度翩翩。   她眉心处的天眼金纹紧闭着,比之前更沉稳,服饰更繁复华丽,也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谢挚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和姜晦之相似的气度,那大概就是独属于人皇的威严。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多么叫人怀念,姜契情不自禁地上前走了几步,“小挚……”她定定神,这才注意到谢挚身旁的姬宴雪。   摇光大帝无疑是个极其耀眼的人,存在感非常强,但是由于她一心都在谢挚身上,竟然有短暂的一刻完全忽视了她,“见过神帝陛下。”   神帝略带探究的眼神在姜契面上一扫而过,姜契只觉脊背一紧,不过那股威压只有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姬宴雪点了点头,反应淡淡的,“嗯,姜契。”   ……真不喜欢小挚叫她“阿契”,但是小挚现在正在开心的时候,她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待会再同她说吧。   还有,见到死而复生的旧友固然值得激动,但是姜契看小挚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对,反正姬宴雪不喜欢。   在有关谢挚的事情上,她向来警惕,观察得格外细致。   好在姜契只有在初见谢挚的那一刻眼眸才微微亮起,她很快便敛起情绪,态度控制得十分得体合适,没能让姬宴雪的醋意继续发酵下去。   “陛下,小挚,我们进去说吧,宫人已经摆下了宴席。”    第395章 仁君   宫殿里的宴席早已摆下,姜契了解谢挚,因而这宴席并不奢华盛大,金盘中盛着晶莹仙果,过于浓郁的灵气凝聚成各种美丽的形状,在矮桌上蔓延飞舞,如雾似烟,人们轻轻挥袖便可击散。   看到她们一行人来到,侍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只余青铜灯盏还在殿中散发着柔润的珠光。   这是人皇用来招待贵客的宫殿,平日极少打开,姜契作风朴素,登基时便曾号召群臣节俭,在日常生活中也身体力行,迁都以来,大周皇宫除过日常的修缮之外,几乎从未增加过新的亭台楼阁。   “小挚,陛下,姑姥,请落座吧。”姜契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姬宴雪入座后,这才坐下。   姜契不卑不亢,将对待姬宴雪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使她觉得冒犯,也没有失了人皇的脸面。   按照常理,人皇当然应该坐在上首的主座,而其他人坐在两侧,但是神帝无疑比人皇的地位更高,人皇也须尊敬,因而姜契特地安排的是面方桌,她们四人各自落座,谢挚的座位正在姬宴雪旁边。   不过姜契不知道,其实姬宴雪倒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只想谢挚坐在自己身边就好。   姜契为她们一一介绍菜色,卸去了人皇的威仪,不像君王,倒更像一个待客的主人。   她礼仪周全,语调和缓而有节奏,如玉石之声,连姬宴雪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的年轻人。   她继承了姜既望的风度与品行,也继承了她母皇在统治上的天赋与能力,但是更加宽和耐心。   中州的民众喜欢称姜晦之为“天生的帝王星”,而对于姜契,他们会感念地叫她“仁君”。   她轻徭薄税,开源节流,重通胜昔河,再建调云塔,改变了大周贯彻已久的重农轻商的国策,改为农商并重,甚至试图与积怨已久的东夷沟通。   “陛下请尝,这酒可还喝得惯?”姜契望向谢挚,“小挚,你喝一口试试。”   谢挚见她眉眼含笑,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玄机,也笑了起来,举杯饮尽,但觉醇馥幽郁,唇齿留香。   这滋味隐隐有些许熟悉,谢挚又细品了品,姜契笑道:“想起来了吗?”她揭晓答案,“当年母皇赐宴上,我们喝的就是这个。”   “看着桃子,你还有印象吗?”她笑着指着盘中的粉嘟嘟仙桃,其上有璀璨银光流淌,“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吃。”   经姜契这一说,谢挚也想了起来,捧了那仙桃在手中,心中也是感怀不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姜契还记得这些小事,她真是心细,甚至连谢挚自己也忘记了,“谢谢你,阿契,你真是有心了……这桃子如今已经很难找了吧?”   “御花园中种着桃树,倒也还好,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些幼苗,只是不知昆仑山上能否栽种。”   姬宴雪道:“昆仑山也有花园,当然可以种。”虽然姜契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姬宴雪还是心里不大舒服。   看向谢挚时,眸光已经柔和了下来,“你想吃吗?喜欢的话,我种来给你吃好不好?”   “你还会种树吗?”   谢挚惊讶,姬宴雪到底涉猎有多广泛啊,她怎么好像什么都会一样?   “不会,”姬宴雪淡道:“学就是了,我会学得很快的。”总之要叫姜契无法再拿这桃子讨小挚欢心才好。   “真厉害,”谢挚笑着朝她眨眨眼,“那我等着陛下的桃吃?”   姬宴雪心中的不快被轻而易举地抚平,许诺道:“等我。”   姜契见她们二人互动,如此自然而然,而又难掩亲密,又听谢挚开玩笑叫姬宴雪“陛下”,心中微动,不由得想到倘若小挚这样叫自己会是怎样,一时又想,假如没有摇光大帝,那么能得小挚如此对待的,便会是她了么?……   桌上四人各有心思,姜契走神思索,姬宴雪提防姜契,姜停云将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看得清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连连饮酒,唯独谢挚对此懵然不知,只以为姜契是自己的昔日旧友。   谢挚道:“洛京如今发展得真好,五百年间能有此气象当真不易,我与阿宴一路自东而来,途中颇闻民众颂圣之声,大家都夸赞你,感念人皇陛下的恩情呢。”   姜契闻言并不骄傲,只是微微一笑,叹道:“百姓总是如此良善,我只是稍做了一点事而已,哪里值得他们称颂呢?”   她在谢挚面前并不称“朕”,仍像少年时与她闲谈一般,“我资质愚钝,远不及大周之前的人皇,其实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至今空长年岁,时常惶恐惭愧,比起神帝陛下,更是弗如远甚。”   “人皇乃是人族之皇,昔日周天子控西荒而霸东夷,威震五州人族,自然当得人皇之名,我看,以后这个人皇帽子,我未必能戴得稳,恐怕到我的孩子时,便要改叫周王了。”   姜契说得平静,甚至仍在微笑,实则这话已经极深,倘若不是面对最亲近信赖的人,便绝不会说出,姜契对皇后甚至没有提到过自己内心最深的忧虑,但现在,却随意地对谢挚说了出来。   姜停云暗叹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今日陪谢挚她们进宫了,这些话,她并不想听,她也不应该听。   她闷头只是喝酒,作出大醉之相,干脆歪在坐席上闭目养神。   连谢挚也没想到姜契会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她知道,姜契说得不假。   一些事情连她刚复生不久也能察觉,坐在人皇的位子上,对于世势的波涛,姜契一定能感受得比她更清晰,她是直面诸多变化的人。   “我有时会想,这或许就是我应当面临的命运吧,如果把大周比作一整天,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复正午的炽烈,显而易见,接下来的日光将会愈来愈淡。”   姜契开了个玩笑,笑道:“我只希望,它不要在我手上落日便好,那样恐怕母皇会杀了我的。”   “大势浩荡,犹如江河,阿契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尽己所能,若能无愧于群臣百姓,已是极难得了。”谢挚道。   姜契温声应好。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无能为力之事,她只能尽力应对,却也无法改变,但是将心中的忧虑告诉谢挚,却让她有一种卸下一块大石的放松感,只是听她安慰,也已很开心了。   “小挚,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和神帝陛下,若不是你们,歧都恐怕会彻底毁灭,至今五州还在龙族的统治之下不得翻身。”   姬宴雪淡淡道,“五百年前你已谢过了,不必再谢,何况这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并不是特地为了救你们。”   谢挚终于意识到了姬宴雪对姜契隐约的不喜,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一猜也便是和她有关——大概率是因为她叫姜契“阿契”,惹得她不高兴了。   她在桌下轻轻捏姬宴雪的手,半是顺毛,半是示意她不要说话,“哪里的话,我们回来得还是太晚……姜契,你能讲一下当日的景象么?”   姜契稍晃了晃神——她不叫自己“阿契”了么?怎么忽然……   “当然可以。”   虽已过去了五百年,但姜契提起裂州之战时还是神色稍显黯然,她简略地讲了一遍龙族入侵的经过,补全了不少谢挚所不知的细节。   “……最后,母皇亲自出宫迎战。”   “她陨落在我眼前,大周宗室凋零,我的兄弟姐妹尽数战死,只余我一人被你救下,阔弟和食月犬也……未能存活。”   “他很勇敢,和食月犬自爆在了真龙口中,后来清扫战场时,在一堆血骨之中,兵士找到了食月犬脖子上挂的金牌碎片。”   谢挚忆起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少年,与那漆黑英武的黑犬,心中也是一阵酸涩。   当年她初至歧都,人人都对她心怀鄙夷,是姜阔第一个同她搭话,夸她厉害的,她那时候年纪小,老是羡慕姜阔可以骑着食月犬,食月犬稳重又聪明,常常不动声色地悄悄照顾她。   她轻声道:“七郎……是最勇敢的小皇子,小狗郎君也是最威武可靠的神犬。”   “若是阔弟和食月犬听到你如此说,一定会很高兴。”姜阔会笑得见牙不见眼,而食月犬会装作不在意,但是尾巴欢快地摇。   姜契抬起眼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小挚,你……恨我母皇么?”   ——倘若恨,也会连带着怨她的女儿我吗?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答:“谈不上恨。”   “其实,她也是出于维护大周才下令追杀我的,我也明白,这是她作为君王必然的选择,换做别人是人皇,也会一样追杀我。”   我不会的——姜契在心里说。我不会……   但是她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匹不懂规矩的西荒野马,我也从来没觉得她有多么了不起。”   谢挚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正是姜晦之的女儿,“抱歉这样说你母皇,你会不开心吗?”   “不会。”姜契摇首,“你不喜欢我母皇,也是理所应当,她对你很不好。”   谢挚朝她笑了笑,她知道姜契不会因此生气,“没关系,我也曾率领北海生灵起义,与她谈判,让她受挫,现在她去世已久,我也佩服她战至最后的英勇与气节,之前种种,便一笔勾销吧。”   “不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君王,出众的人皇。”   因为谈及裂州之战,席间的气氛略显沉重,于是谢挚特意挑了个轻松的话题:   “对了,刚才听你说到孩子,你现在已经有孩子了吗?”   她眉眼间尽是顽皮的笑意,“怎么不把皇后请出来让我们见见?我还记得,当年在圣花秘境里你为镜山所惑,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口中还喃喃在叫‘皇后’呢。”   小挚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当时唤的是她……   姜契道:“是啊,现在我有一个女儿,才三岁大,名叫姜恪,”说到女儿,她的目光也满含温情,“至于皇后,之后引你见也不迟。我想今日主要是招待你和神帝陛下,恐怕她出席不大合适。”   她神色无异,也调侃谢挚道:“你与神帝陛下,有打算要孩子吗?”   谢挚脸薄,顿时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姬宴雪,小声说:“我和阿宴商量过了……没有这个想法。”   “嗯?”这下姜契才是真的惊讶了,“竟然如此么?我以为……”   神族难以繁衍,她们二人又俱是天资绝伦,她本以为姬宴雪是必定要孩子的,如此才好延续血脉,继承神帝之位。   姬宴雪道:“我想和小挚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道侣之间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孩子也不是必需。”   姜契微微一怔,疑心她在暗讽自己不够忠贞——她的后宫比起其他人皇来说堪称冷清,但也并不是只有皇后一人。   但是看姬宴雪神情,她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语,倘若不是因为小挚,她或许连自己也懒得多加理会。   ……是她多想了吗?    第396章 幻梦   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吧,姜契安慰自己。   “如此也好,养孩子确实十分费事。”   “小挚,你还记得谢灼和吕射月吗?”   “当年龙族入侵,我母皇下令,将少年天骄们通过狐族的飞舟送至星星海,以此为人族延续火种,总共选取了千余人,但有数十人察觉到此行的目的,半途折返回来,选择回到歧都共御真龙。”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壮烈牺牲,但也有几人活了下来,吕射月和谢灼就在其中。”   “射月,我记得她,”谢挚稍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剑名惊芒,人名射月,天衍宙峰,独一雷纹’,是天衍宗的小剑仙啊。”   谢挚与吕射月当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吕射月性情豪迈不羁,两人交情颇好,时常聚在一起切磋剑道。   姜契笑道:“对,就是她,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天衍宗早已覆灭,世间再无第一仙宗,不过这五百年间,中州也逐渐兴起了许多新宗门,吕射月建立的长珩剑宗正是其中的翘楚。她若是见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   “长珩剑宗?这名字很好听,听起来是以剑道为优长了,”听到故友的消息,谢挚也很开心:“等我之后去登门拜访一番,我也好久没和射月一起饮酒了。”   “谢灼……现在还好吗?”想了想,她又问。   谢挚早已从小世界的万千光镜中看见了一切前因后果,自然也知道自己与谢灼的关系。   谢灼……就是谢拙,她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她们在同一株莲花中诞生,却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平心而论,谢挚对谢灼的观感很复杂:   当年在红山书院,她一直与谢灼处不大来,一则因为谢灼娇纵任性,只爱缠着宋念瓷,别人一概很少理会;   二则因为她叫宋念瓷为“瓷姐姐”,谢灼吃醋,因而看谢挚不顺眼,老是和她对着干。   谢挚脾气虽好,可也不愿平白受气,所以总是对谢灼绕道而行,若是实在逃不开,也会正面顶谢灼一两句,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如今知道,正是谢灼告诉王昶她进入殷墟的秘密,这才招来大祸,令她不得不逃亡出城,身死潜渊,在北海隐姓埋名数载,谢惜自与云清池谋划良久,只为剖开她的心脏取出涅槃种为谢灼换上,她自降生起便只能作为谢灼的影子存在,谢挚心中固然苦痛,可也没有什么针对谢灼的怨怼。   她不喜欢她,但也并不迁怒她或者讨厌她,更不恨她。   她对谢灼,只有一种淡淡的怜悯抑或同情。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本心,她也是被命运逼迫走到这种地步;命运对谢挚固然残忍,可也未尝给予谢灼温情。她经历的比谢挚要好一些,可在谢挚看来,那仍然很苦。   她也是救宋念瓷心切,受王昶言语引诱,一时糊涂,这才告密的,谢挚不打算原谅她,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当时的想法。   说到底,谢灼当年,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啊,小孩子犯错,也是理所应当的。   罪魁祸首不是她,她真正应该恨的人也更不是她。她应该恨宗主,恨谢惜自——作为一位母亲来说,谢惜自的心的确狠极了,她对他们姐妹就像工具一般使用,看不出半点情分。   可是谢惜自早已死去了,她想恨也无法;   而宗主……如今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有时谢挚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她死还是生。   她若是生,那么她要报复她,让她痛苦万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将她踏入永世不能翻身的境地吗?谢挚并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而宗主若是死了,那么扪心自问,她开心吗?似乎也并开心不起来。   谢挚如今已经很少想起宗主,在北海的时候,无数个难眠的寒夜里,她总是会想起宗主。   她时而幻想自己修至仙王,将宗主一剑刺到重伤,而后冷冰冰地拂袖而去,宗主愕然地望着她,挣扎想要追回,而她并不回头看一眼;   时而幻想宗主追到北海,对她柔声细语万般柔情,言说自己对不起她,真诚忏悔道歉,但她此生绝不原谅她半分,让宗主余生都在痛悔中度过;   更有时她实在不能抵挡孤独的侵袭,身心都痛苦脆弱,也会幻想那个白衣女人来到自己身边,俯下。身轻轻地吻她,唤她“小挚”。   不过,这只是她刚到北海的那一年才会发生的事,后来她渐渐便不再想宗主了,她的胸膛里充满了北海的风,她的眼里装着苦难的北海生灵与广阔的天空。   现在谢挚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那时并没有放下宗主,纵使恨她怨她,也仍然对她残存着情意;   但是她现在,若非他人提起,却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她了。   即便偶然想起,也心湖平静,没有什么情绪的波澜。   “谢灼如今也已是仙王境界了,民众们叫她‘红莲仙王’,宋师姐不幸滋生心魔后,谢灼便成为了中州少年天骄中的第一人,现在更是中州唯一的仙王。”   姜契隐约记得,谢挚和谢灼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谢挚在红山书院里人缘相当好,师兄师姐几乎全都喜欢她,连食月犬见到她也会高兴地直摇尾巴,但是她和谢灼却交情一般。   姜契当时因为争夺储位,其实很少有时间回书院,不过她对谢灼倒是印象颇深。   她自降生时便因异象在歧都闻名,人们都知道谢家出了位小红莲,此外她模样娇艳漂亮,只是听说脾气不大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喜欢宋念瓷,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宋师姐,宋念瓷也喜欢谢灼而不自知,姜契对此也是看在眼里。   “长生世家在裂州之战中几乎灭族,如今早已不复昔日鼎盛,几乎湮灭,只有谢家在谢灼的带领下还算不错,你想见她吗,小挚?”   提起谢灼,姜契也不免感叹:“她当年和宋师姐那样要好,宋师姐牺牲之后,她如今也变化很大,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不复年少时娇气任性了。”   谢挚沉默半晌,垂下眼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该见还是不见……”   她其实不太想和谢灼见面,两人当年交情不深,如今故交零落,再见面恐怕也无话可说,只余尴尬。   但是当年与云重紫决战,至关紧要之时,谢灼自歧大都千里奔驰而来,从胸膛中剖出涅槃种抛掷给她,助她一臂之力杀死龙皇,谢挚也感念她的帮助,按理应当上门答谢。   她也不知道,谢灼是否已经知道了过去的真相,倘若知道,她知道多少?她再去见谢灼,谢灼又会如何看待她呢?   姐姐?恩人?还是仇人?抑或对她觉得亏欠?她并不需要。   “无妨,你从心而动便好了,见或不见,全在你的选择。”姜契宽慰。   姜契设宴款待了她们三日,最后一日谢挚向她告别,姜契亲率皇后与女儿前来送行。   皇后温婉美丽,进退有度,仪态万方,和姜契立在一起时分外相配,谢挚眼前一亮,她向来喜欢这种风格的女性,赞叹道:“皇后殿下,你好漂亮!”   皇后不意她会夸赞自己漂亮,而且如此直白真诚。   来时她早已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身份,人皇特地告诉她不必紧张,昆仑卿是个很和善的人,摇光大帝虽然傲慢,但也不会随意为难他人,她当时听了面上应好,心里却并不因为人皇的话而放松。   但见谢挚神情认真,眼眸清亮,便知她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夸赞,并无其他曲折含意,皇后心中一暖,回答少了些官方,多了些真心,温声笑道:“卿上谬赞了,真要说漂亮,您比我漂亮得多。”   姜契在旁听着她们的对话,含笑望向谢挚:“你又在妄议国母的容貌了。”   谢挚呆了呆,随即两个人都笑起来,显然都想起了少年时在人皇赐宴上,谢挚曾向姜契称赞她母后长得十分美。   “阿契,真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明白中州的礼数,还好你当时没有教训我。”   现在回想起来,谢挚觉得自己当年真是莽撞无知,还好姜契大度。   “我本也想教训的,但看你只忙着吃果子,什么气也便消了。”只想着这姑娘这么傻,她懒得同她计较。   望着谢挚的笑颜,姜契恍然记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于红山火一般的枫树之下,她曾让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少女倚住肩膀,谢挚眼神朦胧,但还是在醉意中认出了她,甜声叫她“阿契”,每一声都仿佛羽毛拂过她的心尖*。   那有可能是她此生最接近她的时刻,也是她对未来最充满憧憬与期望的时候。   枫树下朋友们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但是现在她身穿帝服,身旁陪伴着自己的妻子,所立的是皇宫的白玉阶,当年的明媚少女早已长成女人,姜契只觉万千感情汇在胸中,默默沉淀成块块钟乳石,只有她才能听见心间滴水般的微震,最终化为了一个感怀而释然的笑。   姜契柔和地注视着她,笑道:“大胆蛮女,竟敢直呼人皇的名讳。”   她再次对谢挚说了一遍当年说过的话,只是昔年皇女已成人皇,悸动犹在,暧昧却已不存。   镜山一场爱恋,终究只是她虚假的幻梦。幻梦不可久念,更不可能成真。    第397章 红莲   走出皇宫许久,姬宴雪还沉着脸不说话,谢挚心里偷笑,十分熟稔地贴过去挽住女人的手臂,哄孩子一般哄她。   她知道姬宴雪容易不高兴,但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很容易被哄好。   “好啦,我的陛下,又是为什么不开心?跟我说说,嗯?”   姬宴雪起先不作声,但还是受不住谢挚轻摇她的手,止住步伐道:“我觉得姜契对你心思不纯,我不喜欢她。”   其实在皇宫里她就想跟谢挚说,但见她开心,究竟也勉强按捺住了,一直忍到了现在。   “以后,你可不可以少见一些她?”金色的发丝滑落,她低下头,和谢挚商量。   若是按她以前的性子,必定要说“你以后不许再见她”,但是现在姬宴雪却渐渐学会了克制。她知道谢挚重情念旧,很在意她的朋友,也想尽量包容。   谢挚早就知道她在因为姜契吃醋,却没想到她居然觉得姜契喜欢她,失笑道:“阿契怎会喜欢我呢?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而且她现在早已有妻子了呀……”   “不过,既然你不高兴,那我以后少见她一些就是了。”谢挚捧住姬宴雪的脸,柔声保证。   “你还叫她‘阿契’……”   姬宴雪离她面孔愈近,声音轻轻的,一点怨气似有若无,“我还以为,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称呼呢。”   “就像我叫你小挚,我只会如此叫你,别人都绝不会,一样的道理,难道我这样叫别人你会开心?”   “不……”贴得这样近,两人呼吸相闻,仿佛在耳鬓厮磨一般,香气温浓,谢挚有些失神,“你只可以这样叫我,别人……都不可以。”她环住了姬宴雪的脖颈,在她耳边小声说。“要不然……要不然……”   姬宴雪很愉快地笑了一声,顺着她问:“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就……咬你。”谢挚偏头,在姬宴雪的颈侧咬了一口,“就像这样。害怕吧?”   “是呀,我真是害怕极了。”   姬宴雪笑着将她抱紧,蹭蹭她的脸颊,忍不住道:“你好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呢,嗯?”真想不通。   “现在又不生气啦?”谢挚闷声笑。   “看在你态度好的份上,可以原谅。”   “你好难哄哦……”   “我还难哄?”姬宴雪捏谢挚鼻尖,“我是世上最大度的人了好不好?”   谢挚给长珩剑宗送去了拜帖,她原本打算先和姬宴雪休息几日,再去拜访吕射月,不料不知是从哪走漏了风声,洛京的权贵与修士们都知道了昆仑卿复生的消息,纷纷想要拜见,谢挚一一婉拒,唯独对于来自谢灼的求见,踌躇了半晌。   “既然她想见我,那见一面也无妨。”   谢家特地派了一个随侍谢灼身旁的忠仆前来延请,从她的衣着打扮伤能看出来她在谢家地位颇高,应该是谢灼很得力的助手。   迟早也是要见面的,趁此机会,干脆一次性了结前尘往事也好。   谢挚收下帖子,“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明日便去。”   翌日上午,谢挚独身前往谢家,她这次没有和姬宴雪同去,临走时女人还在不放心地询问:“一个人没关系吗?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谢挚朝她笑笑,“没事,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我很快就回来啦。”   自两人下昆仑山以来,几乎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她也是慢慢才发现姬宴雪其实很黏她,总是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大概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喜欢在她近旁,另一方面则是她死去足有五百年,如今虽然重又活转,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习惯的不安全感,谢挚也能感受到。   譬如说她有时会夜间惊醒,问她梦到了什么,她也不答,只是摇头,久久地凝视着谢挚,不敢相信似的抚摸她的面庞、嘴唇,试她的脉搏,继而极安心喜悦地抱紧她,低声说“真好……你还在这里……”   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小挚确实是活过来了,她会回应她,亲吻她,温暖而柔软,不复之前的冰凉苍白。   谢挚察觉到她失而复得的欢喜,只觉心疼,再加上她自己本来也喜欢和姬宴雪黏黏糊糊,直接导致两个人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也难怪姬宴雪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谢家。   只是独自去见谢灼,谢挚也自有考量,这毕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虽然谢挚不知道,谢灼拿不拿她当姐姐——姬宴雪去,有些不合适。   她乘坐谢家的兽车去往谢家,如今的中州只有极少数人还能以宝血灵兽作为坐骑,谢家似乎也只有十余头,今天来拉谢挚的这头灵兽毛发皆放宝气,在五百年前都足以称为不凡,更是足以看出谢家对于谢挚的用心和重视。   只是一路上谢挚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想起自己少女时也曾惊奇地注视歧大都的壮丽。   不知现在,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小红莲,又长成何种模样了呢?她今天请她来,是要做什么?……   “……卿上,谢家已到,请下车吧。”御者毕恭毕敬地低声提醒。   “好。”谢挚这才回过神来,举步下车,谢家威严古朴的高门已在眼前,门上无数星辰般的奇异轨迹正在缓缓流动,如同真正的深邃星穹,暗示着谢家以卜算立家的本职。   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她。   视线乍一扫过她,谢挚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谢惜自,原因无他,而是那女人清瘦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与那漆黑曳地的卜算师长袍,实在是与谢惜自太过相像,以至于谢挚险些将她认错。   但是她很快就辨出了两人之间的不一样——女人微微抬首,露出了一张即便有在尽量朴素无华、但仍然难掩明艳的脸,这却是与谢惜自截然不同。   谢惜自固然也精致美丽,但更像一尊清贵易碎的白瓷,但她却像火红的莲花一般耀眼地盛放着。   只需一眼,谢挚便感受到了她的境界——仙王境;   也只需一眼,她便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现任谢家家主,此次请她的人,谢灼。   谢灼显然也已望见了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她走到近前,才恍然回神,垂首缓缓道:“……见过昆仑卿上。”   她的语气有点僵硬,不知道是不是不情愿,谢挚也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一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没有叫她姐姐……而是叫她卿上,这是否就代表了她的态度?……   她也是头一次见谢灼如此恭敬谨慎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记忆中,谢灼总是明媚而又骄傲的,甚至连人皇也不怎么惧怕,这当然是她的出身给她的底气,也助长了她的傲气。   现在,她却要对一个自己当初讨厌的人俯首,依她的性子,她心里一定很不开心吧,倒也是难为她了。   谢挚心中微叹,便是因为这个顾虑,她才不太想来谢家的。   她并不想……折辱谢灼,尽管她可以——如果她想的话。   “不必如此,”谢挚扶起谢灼,“我们入内再谈吧。”   大概是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和缓,虽然语气平淡,但是举动之间明显没有刻意为难之意,谢灼也怔了怔。   是啊,其实回想起来,谢挚对她一直以来都称得上包容大度。   她本就是性子好的人,待朋友也好,少年时她老是针对她,她也很少跟她计较;宋师姐出狱,大家为她接风洗尘,谢挚还跑来叫她,特地将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宋师姐的旁边。   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谢挚是傻瓜,现在还是这样觉得。   她难道不应该对她冷嘲热讽,横眉竖目?她难道不应该刁难她,羞辱她,责骂她,恨她,仇视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是她作为得利者应有的惩罚,她在想象中将今日的场景演练了千百遍,可是现在,谢挚却仿佛无意为难她?谢灼倒更希望她不要如此,那样她心里还能好受些。   可是她也无法直接问谢挚,你为什么不恨我,明明是我占有了你的一切,还无知无觉地安然享受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待我这样平淡冷静,甚至眼里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忍?难道她们两人之间,只有她一个人一想起自己的过往便痛苦难抑,如被针刺、如被油煎?难道她竟不想报复她,哪怕她将报复的最好机会已经亲自递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挚,欠她数不尽的恩情,得知谢挚战死的消息后,谢灼更是难以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惘然若失。   奇怪,谢挚为什么会死呢?她不是从小便很厉害吗?她不是号称天才吗?虽然不愿承认,但谢灼至今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年少年天骄汇聚一堂,谢挚神采飞扬夺得山宝的画面。   人皇派出那么多强者追杀,她的死讯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歧大都,但她那样命硬,那样运气好,又是剖心又是跃潜渊,竟然还是好端端地活过来了。   她以为她是不会死的,而且她明明已经将那该死的种子还给她了啊,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还是死掉了呢?她怎么会死?谢挚不可以死,也不可能死的啊!   谢灼几乎想要拉住姬宴雪,问她“你是不是在骗我”,更差点要求亲眼看看谢挚的尸体,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谢挚真的已经死去,可是姬宴雪身上萦绕的刻骨悲伤击退了她,让她无法开口追问。   这五百年间,谢灼常常想起谢挚,她想,最不该死的人死去了,最该死的人——她,却活着。   这是不是命运的笑话?   她想要随宋师姐而死,却不能;谢挚身边有一个对她情深义重的姬宴雪,却死去了。   她死得如此光荣而伟大,五州人人称颂她的名,而她却还要在尘世苦苦挣扎,日夜受良心的折磨煎熬而不得安宁。这是否就是来自谢挚的报复呢?谢灼如此想着,竟渐渐从中品味出了一丝细微的安心。   前几日乍闻谢挚复生,她也是百感交集,情绪极复杂,脑中昏昏乱乱,不知自己到底作何感想,但并不多么意外震惊,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谢挚果然没有死!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不会死……她还没有和她说清楚,她怎么可以死?   她应该是喜悦的吧,毕竟谢挚活过来了;   也或许有些忧虑发愁,谢挚应该会给她、给谢家找麻烦。   她那样聪明,肯定早已知道真相了,那么她来洛京,一定是要报复她的。   谢灼焦灼而又隐隐怀着不自知的期待,在谢家等待了谢挚几日,但却毫无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谢挚回来了,却不来找她?难道她不是谢挚在整个中州最应该找的人?   她几乎想冲到谢挚面前去问她,又旋即想到,或许让她坐立难安、在等待中畏惧焦躁就是谢挚的目的,又静下心来,干脆自己写了请柬去请她。   谢挚果然答应了,谢灼觉得松了一口气——如她所想,谢挚不会放过她;   又很快地提起精神,昨夜更是一夜未眠,只幻想着今日的见面。   现在谢挚终于来了,谁知她竟不恨她。   从前从后,诸般往事,她有太多恨她的理由,但是她竟不恨她。    第398章 女儿   比起不恨,谢灼倒更情愿谢挚很她。   她悄悄打量谢挚,只觉她变化之大令人惊叹,几乎不敢相认,眉目身形间自然能看出少年时的痕迹,只是气质却是迥然不同,与她记忆中那个开朗活泼的西荒蛮女比较起来,更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谢挚几度从生死之间经过,有此大变,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几度生死,恐怕大半有她的原因,她便是那个将她推下潜渊的罪魁祸首。   思及此处,谢灼愈发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挚。   在谢灼悄悄打量谢挚的时候,谢挚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谢灼依然是漂亮的,从前她就觉得她们二人间长得似乎有些相像,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有细看,也没有在意,今日特地端详,才发觉两人眉眼间真的颇为相似。   一股发自本能的亲近感浮上她的心,转瞬又被打散。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力量吗?谢挚不自禁想。   ……她是在这世上,她唯一的妹妹了。   谢灼发髻高挽,并无首饰,比之以前消瘦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身上有长年累月积攒下的威严与隐约郁气,倒是很衬她的卜算师黑袍。   谢挚记得,她从前是好鲜衣美服,也好珠玉裙钗的,但是现在,她在她的衣襟上看不到一点纹绣。   两人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两列仆从,走得悄无声息,谢挚问:“你现在是改行做卜算师了吗?”   “……算也不算。”   谢灼没料想她会忽然开口,选的还是如此平常的话题,就好像,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姐姐随口关心她似的。   “母亲去世后,我的确想努力接过她的担子,学习卜算,只是卜算实在太难,极费精神与脑力,我并不长于此,虽学了数百年,至今也没有多大长进,恐怕此生也不能追及母亲于万一了。”谢灼实话实说道。   她自幼便以肉身强大出名,从未有人能够胜过她——除过横空出世的谢挚。   卜算对精神力与推演能力都要求很高,而这两者她刚好都不擅长,但既然她接任了谢家家主之位,也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卜算,以撑门面。   若是谢挚来学习卜算,应该会比她好得多……从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符文推演这门课程以艰深晦涩在学生里出名,偏偏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学得特别好,夫子常常因此夸她。   现在想起来,谢灼才忽然发现,尽管她和谢挚很少交流,但其实她对有关于她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她那时候讨厌谢挚,却也暗地里羡慕她,嫉妒她——羡慕她天赋好,人缘佳,夫子和师姐师兄们都喜欢她,那么温柔、那么完美的渊止王上还是她的义母。   谢灼内心深处隐隐期望自己也能如谢挚那般活着——她也想有疼爱她的亲人,有很多能够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但是她又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嫉妒谢挚,因而只好反复告诉自己,她比谢挚要优越得多,愈发变本加厉,刻意表露出自己对谢挚的厌恶与不屑。   但是……谢挚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幼稚的挑衅与示威,就像她如今也不在乎她的愧疚与悔恨一般。   ——她从来不在乎她,她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与心。意识到这一点,让谢灼更加痛苦了。   我宁愿她恨我……她想。那样至少代表她在意过我,我那些年的百般滋味也算没有空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对着一个虚无的幻想唱了那么久独角戏,但是现在谢挚却告诉她,她甚至从没有登上过她想象的擂台。   “嗯,卜算一道没落已久,尽力就好了,如谢家主那般的卜算大师,究竟是罕见,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她那样厉害的卜算师了。”   人们都公认,谢惜自是大周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卜算师。   谢灼听谢挚语气淡而平静,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人,一时心中也举棋不定了起来——她难道还不知道,谢惜自也是她母亲吗?   她应该知道啊,毕竟谢挚那样聪明,自己剖出的涅槃种之后又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们容貌又相似,谢挚心中不可能没有猜测与推断;   可如果知道,她必定也该知道谢惜自对她做的一切,那为什么她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起她呢?难道她竟不怨恨她?   “你……你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   谢灼内心挣扎许久,究竟也没能称她“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谢挚,于是便尽量忽略这个问题,姐姐叫不出口,卿上显得刻意,尊称的话……她毕竟天生要强,心里又有点残存的傲气,也无法叫。   谢挚既能如此自然地发问,她也不愿输阵,竭力寻了个自己关心的话题询问。   谢挚答是。   对这个回答谢灼并不意外,“姬宴雪她挺好的,当年,就是她救了我,我觉得她对你用情颇深,”谢灼有些别扭地说,祝你和她……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至于她们俩的年龄差,别人或许会担忧,但谢灼却不在乎,修士本就不拘于年龄不是吗?她当年喜欢宋念瓷的时候也是纯粹地喜欢,一心要跟她去,并不在乎她的平民出身。   谢挚终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说祝福的话,道:“谢谢。”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   她注意到谢灼挽了妇人的发髻,但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想来五百年过去,她或许也已经放下了宋念瓷与那年少时的痴恋,若是为自己重觅良人,也无可指摘。   她问得隐晦,谢灼愣了愣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眉宇间的伤怀闪过,惨然一笑,道:“还是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再找了。”   “宋师姐牺牲之后,我心已死,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仿佛随她而去了,除过她之外,我也喜欢不上别的人,此生就这样吧,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一日捱一日,捱到终于死掉,也便能再见到师姐了。”   她从小与宋念瓷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她照顾她穿衣学艺,也教导她读书写字,她什么都依赖她,也从她身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动心,什么叫做喜欢。   她的一切都依托在师姐身上,师姐战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了。   “那你……”   谢灼知道她在问什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微笑道:“虽然如此,我也决心不能再和从前一般度过了。”   “我当日奔西荒而去,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谁料姬宴雪救起了我……我醒来之后,想我也不能再虚度人生,再如之前那般任性妄为,我要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再只顾着我一人的喜悲怨憎。歧都败落,谢家残破,母亲和刈鹿都已战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师姐生前,我们虽未成婚,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她的妻子,故而才作此打扮。”   顿了顿,道:“此外,我如今还有一女,正满八月,是采我的精血降生的,稍后……如果你想见的话,我让人把她抱出来。”   修士可以独立生育儿女,只是消耗甚大,且很不容易,颇为艰险,就如神族的宠兽碧尾狮,无须伴侣也可生育。   谢灼从前颇为娇气,动辄撒娇让宋念瓷帮她做这做那,谢挚没想到她会作此决定,想来她必定为此吃了好一番苦楚,怪不得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她还是硬撑着来见自己了。   又听她语声凄凉,裂州之战对她来说哀痛万分,对谢灼而言又何尝不是惊心大变,心中也不禁动容感叹。   “自然要见的。”   谢挚柔和了语气,大概新生命的降生总能让人心头柔软,“说起来,我也是她的姨母,怎能不见呢?”   谢挚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喜悦与责任感:她如今也是做姨母的人了……   她摸向自己的储物戒指,神识在其中细细扫视,想挑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分明件件都是稀世珍宝,但却拿起一样觉得不行,再拿起一样还是觉得不行。   谢挚说,她是她女儿的姨母……   听到谢挚如此说,谢灼也是意外又恍惚。   她承认了……   她肯认她的孩子为家人么?那她……是不是也间接地承认了她是她的妹妹?……   步入谢家待客的正堂,两人落了座,谢灼谨慎地问道:“你知道……谢惜自,是你的生身母亲么?”   她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观察着谢挚的反应。   “知道。”让她失望的是,谢挚反应平淡,没有半点惊愕。   她……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   预想之中的答案——谢灼心上悬起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激起一点若有所失的回音。   虽然不知道谢挚是怎样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就像她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潜渊下活过来的,但她就是复活了。   她说出自己早已排练好的提议,拿出了家主的气度,直视谢挚,正色道:   “倘若你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将你写入谢家的谱牒,你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长女。”   “我知道你现在是人族的大英雄,本不必出身再为你增添光辉,可是谢家毕竟曾是长生世家之首,现在也颇有势力,或多或少,也对你有些助益。”   “你觉得呢?”   这是谢灼想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她知道自己无法补偿谢挚,如今能给她的,恐怕谢挚都看不上,更不需要,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点。   现今中州虽然不如五百年前那般重视贵族出身与血统,但是社会风气毕竟源远流长,一时难以迁移,至今仍有余存。   谢挚如今当然什么都好,只是在世人眼中仍是西荒人,谢灼也为她感到不公——明明她和自己一般,都是中州人,是谢家人的。   谢灼存了些期待——谢挚会不会答应?   “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谢挚放下手中茶杯,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西荒蛮女,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并不知道什么谢家长女,也不知道什么谢家家主。”   她淡淡地说,然而很坚定,“我只知道,谢挚是白象氏族族长象翠微的养女,也是渊止王姜既望的义女。别的,我不知道。”   谢灼默然良久,低声道:“……抱歉,是我以己度人了。”   她本以为,谢挚会想恢复自己应有的家世与身份,但现在听了谢挚的回答,明白她心中所想,只为自己的揣测而惭愧难当。   的确,谢挚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西荒人的出身而自卑过,她从不厌憎鄙弃自己的家乡——尽管当年有许多西荒少年都是如此——而一直为自己是一个西荒人骄傲。   在她眼里,白象氏族的族长养母,和大周最著名的贤王义母,完全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既不因后者的身份高贵便格外亲爱她,更不因前者的出身低贱便转而抛弃她。   她少年时便不在乎姜既望的王侯身份,如今功成名就,又怎会再需要一个谢家家主的母亲为她做添头呢?   倒是她糊涂了,好心办了坏事,恐怕还白白惹得谢挚抵触不快。   谢挚倒不怪谢灼,她知道她本意也是真心为她好。   归根结底,谢灼还是不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自幼是高门贵女,难免思维囿于其中,难以改变。   “没关系,不必道歉。”谢挚转移话题,顾盼而笑:“我的外甥女呢?快抱出来让姨母瞧瞧。”   谢灼也知道她有意活跃气氛,心下感激,让人去抱女儿,不多时那女婴便被抱了上来,裹在襁褓当中,正眨着黑黝黝的眼睛吐泡泡。   谢挚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还不放心地连声问“我这样抱得对么?”“她会不会不舒服?”珍爱之情溢于言表。   “她真可爱……”   这女孩脸颊粉白饱满,不怕生人,反而望着谢挚直笑,谢挚见了也倍觉喜欢,忍不住逗弄她,和她玩耍说话,“长得也和你很像,想必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小美人。”   “姨母此次来没有特意准备,就送你这个好不好?以后再给你送别的。”   她将一块莹润洁白的玉佩挂到女孩的脖颈上,这玉佩上刻青鸟,是姬宴雪亲手所制,其内蕴含极浓郁的生命气息,尤其适合孩童与老人佩戴,她选了好久才勉强选定了这个。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女孩抱着玉佩便往嘴巴里塞要磨牙,谢挚忍俊不禁,一边帮她拿开一边问谢灼。   谢灼低声道:“她名叫谢纠。”   谢挚一怔,看向谢灼。   “字……醒之。”   谢挚轻轻叹出一口气,心中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抚过怀中女婴的脸颊,只是道:“何必如此。”   “我……我只是……”   谢灼惶惑地低下头,捏紧衣角,鼓起勇气低声开口,“我若说……我若说我现在知道错了,想改过,是不是太晚?”   她终于还是将自己想说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将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惴惴不安的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早就该说了……她想。   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也是谢挚审判她的时候了,不论谢挚想怎么样,她都全盘接受。   谢挚深深望了一眼她,并不回答,只是垂眼看怀中的女婴,“很漂亮的小孩,何苦起这样寓意深重的名字。”   “你我之间的事,不必牵扯到后辈身上。阿灼,你晓得么?”谢挚平静道,“就算忏悔,又何必压寄于一个无辜小孩子。”   “何况,我并未怪过你。”   谢灼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眼中已有泪光。   谢挚神色无异,仍然在动作轻柔地抱着女孩摇晃,看着她和她眨眼微笑,女孩笑着伸手抓她,并不知道眼前这女人正在和母亲说些什么。   “谢灼,我不知道你说的错事指的是什么……倘若你是说书院里的事,没关系,我并不在意;倘若你是说我们的出生与那涅槃种,我也不怪你,归根结底,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而若是说你向王昶告发我,那件事,你确实做得不对,但你也曾万里奔赴西荒来救我,我们之间,也算扯平了,你并不需觉得对我亏欠。”   “你好好生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别的事,不用担心。”   谢挚目光柔软,轻轻点了点女婴嘟起的嘴唇。   “我来的时候,见到涌斯江畔芦苇浩荡,有雎鸠相伴而泳,惬意自在,引人深羡。今日在此特为你改名,就叫你谢鸠,好不好?”   “至于表字……则改称行之罢。”   她问谢灼道:“谢鸠行之,你以为如何?”   “……”   谢灼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泪如雨下。   “阿灼,我该走了。”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谢灼哭成这样也无法再谈,谢挚将婴儿小心地交还谢灼让她抱着,静静地看了她们母女半晌,温声道。   “上一代人的情仇恩怨,就在我们这里终止吧,不要再带到以后去了。”   “人生如旅,大道乾乾,吾自行之,亦复何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垂眸轻声叹。   谢挚说完,朝谢灼点点头,便举步朝门外走去。   谢灼哭得肩膀抖动、不能自抑,过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她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谢挚的离开,将孩子交给侍人,自己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谢挚已经走出了谢家的大门,在青灰色的街道上了,她只能看到她纤瘦的背影与微微飘动的衣袍,洛京将散的春意仿佛将要吞没她。   “姐姐!”   谢灼怔怔地望了她的背影片刻,直到谢挚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中,她忽然大喊道,眼里噙着泪,“我要是说,我还想跟你再像之前一样,在红山上喝酒烤肉……还能再回去么?”   这声“姐姐”已经迟到了太久太久,可是最后,所幸她还是将它唤出口了。谢挚能听到她的话吗?   谢挚的身影停住了。   “快回去吧,外面风寒。”   女人回头,非常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姐*姐的笑。   她没有回答。    第399章 长珩   自谢家回来没几日,便到了拜访吕射月的日子,谢挚与姬宴雪动身前往长珩剑宗。   长珩剑宗坐落于洛京之北,离它数里之外谢挚便已感受到一股隐约剑气,及至来到长珩剑宗近前,那股剑气愈盛,浩大凌厉,直割人面,锋锐无双,连空气中都偶有璀璨的金色雷光闪动,如同小蛇游走,那是雷符文修炼到极致的证明。   吕射月所修的正是这极其珍稀的雷符文,早在少年时便已有“小剑仙”之名,谢挚看出,她应当是以自身的剑法设阵,作为长珩剑宗的防护大阵。   观这雷霆外溢之象,她的剑道应该已臻化境,成为真正的剑仙了。   长珩剑宗正设在一座铁黑色的大山上,这山高耸入云,极是陡峭,犹如一柄森森寒剑,遍体围绕雷光电环,直指苍穹,威严而又肃穆。   听闻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今日要来,一早便有门人弟子在外恭候,吕射月更是立于最前方,率着左右心腹亲迎贵客。   “射月!”   谢挚一眼便看见了人群最前面的女人,当年在天衍宗里她认识的人不多,最好的朋友就是吕射月,就连宗主修无情道这件事,她也是经由吕射月才知道的。   吕射月自然也望见了她们,还有些不敢认,定了定心神,率先道:“见过神帝陛下、昆仑卿上。”   便要躬身行礼,身后众人早已一齐拜倒,又被谢挚上前一步率先扶住,执手道:“你我之间,也要如此生分了么?”   “我原以为,无论何时,射月总会是我的好朋友的。”她语调轻轻,分外怅然遗憾。   手上传来的力度与温暖和从前一模一样,被她这一说,吕射月也不禁眼眶湿润了。   究竟曾是年少至交,吕射月本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旷达随性,不重礼法,只是如今谢挚地位太隆,她必须尊敬,这才行礼。   再细细看谢挚面容,见她变化巨大,从前的天真活泼全然不见,神情温柔沉静,眸中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感伤。   吕射月忆及往事,想起过往种种欢乐,再想到现在,心中平生许多悲凉酸楚,回握住谢挚,颤声道:“小挚……”百般情绪交织在心,再说不出一句话。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小挚……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都只能在回忆中追思谢挚了。   谢挚被她这一声“小挚”也叫得心头发酸,险些落泪,忙止住眼酸,柔声道:“好啦,我们能再见是好事,怎么都哭起来了?”   又笑道:“射月,你现在可是一宗之主,都不请我大吃一顿吗?快点快点,给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我要吃肉。”   这语气与她少年时颇为相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吕射月也不禁展颜,颔首笑道:“你说的是,我正要好好请你呢,定要把你灌醉不可。你现在酒量怎么样?还是和从前一般一杯便醉么?”   朝姬宴雪抱拳道:“陛下请!”   她早知道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因为谢挚,与姬宴雪在心理上也亲近许多,又生性放达,因而并不像旁人那样敬畏姬宴雪。   姬宴雪恰好喜她磊落洒脱,若是吕射月战战兢兢,她反而瞧不上,可是她不怕她,她顿时便对吕射月心生欣赏,亦微笑道:“请。”   以指作剑,吕射月回身对着空气画出一个法印,整座乌黑的铁山立时便发出了阵阵嗡鸣,连大地都在轻微震动。   “嗡……”   护宗阵法轰然而开——长珩剑宗,竟是建在这座铁山的内部,被牢牢保护在山岳的肚腹之中。   “陛下,小挚,请随我来。”   铁山内分外开阔,别有洞天,仿佛另外一个小世界,头顶是时时变化的万千星辰,营造出人为的白天与黑夜,脚下是浓郁灵雾,草木清气芬芳,泉水烟霞,苔藓乔松,石梯竹荫,随处可见,鲜妍干净,无一不全。   “这座铁山在上古时曾是一位山神的躯体,演化万年,至今犹存,它的小世界藏在体内,保存得颇为完善。”   “我接管了它的小世界,以神识炼化覆盖,现在这座山其实也算是我的剑了,可以任我驱驭。”吕射月一面走一面介绍。   “好厉害!真是神妙非常。”谢挚赞叹。   大概是因为吕射月出身天衍宗,长珩剑宗在许多地方都与天衍宗颇为相像,只是宗规没有天衍宗那般严苛分明,以至于谢挚来到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众人称呼吕射月为“宗主”,心中更是有一瞬的恍惚与不自然闪过——她习惯了“宗主”这两个字与云清池挂钩。   但谢挚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天衍宗,早已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彻底败落了。   吕射月本人,也是天衍宗的遗物之一,或许,连她自己也是。   吕射月少年时总是随身背一个巨大的赤红酒葫芦,多是侠客做派,而今她身份不同往日,自然不能再背,只有腰间仍配着她那把著名的惊芒剑,通体乌亮,沉重无锋,乃是珍贵无比的雷击木髓。   这柄剑也在裂州之战中杀出了赫赫威名——据说吕射月曾引动至纯雷霆,孤身一人诛杀数十真龙,得证无上大道。   她真如年少时师长所殷殷期盼的那般,开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道,以身入道,以剑成仙。   她样貌和从前变化不大,只是气质威严端重了许多,长袍戴冠,步伐轻快,神采焕发,整个人都如一柄熠熠生辉的神剑,甚至连瞳孔中也时时跃动灿金雷光,几乎与自己的剑融为一体,人即剑,剑即人,仿佛随时都要出鞘饮血。   谢挚看得心痒,她从前就常常与吕射月切磋剑法,两人互有短长,难分轩轾,今日不知射月的剑道高深到了何种程度,也想和吕射月玩玩,当即便指蕴剑气,试探着朝吕射月腰后攻去。   一瞬间之内,吕射月便发觉了她的攻击,也不作阻拦,更不防御,笑着任由她和自己玩。   谢挚指尖触及她身侧,却不能再进,只碰到一层护体罡气,雷芒一闪,刺得她手指阵阵发麻。   “不好玩……”   谢挚抱怨着收回手,吕射月如今的剑道果真深不可测,大概只有她使用碧海天心诀才能打败她了。   剑仙自古以来便极难修成,一旦登仙之后,在同等境界内几乎是无敌的,战力委实惊人。   “小挚,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贪玩,待我之后再与你切磋。”   吕射月笑着摇头,又向姬宴雪道:“射月早闻神帝陛下极擅剑道,破军剑更是当世名剑,我自少年时便心向往之,今日陛下亲临,我也算是沾了小挚的光了,不知可否能请陛下赐教一二?”   姬宴雪自无不可,她对吕射月的剑道也有点好奇,“好啊,有空我们来比比看。”   “说到这个,小挚,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呢。”   谢挚佯怒道:“好啊你,吕射月,我刚来就给我派活,是什么事,快说。”   吕射月素知她的性情,也不跟她绕来绕去兜圈子,道:“我们长珩剑宗近日正有一场宗门大比,为的是选拔奇才俊彦,我想请你和神帝陛下在旁观看,看见合眼缘的,倘能随口指点一二,也是孩子们的机缘与福气了。”   “为了这些学生,我也腆颜一回。”她笑着拱手。   “这有何难,答应你了。”   这的确只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不足为道,何况那场面盛大,一定也很有意思。   姬宴雪见她兴致高,又怎会推拒,笑道:“妻唱妇随,你既应了,我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说得吕射月大笑起来,直道神帝陛下好爽快,谢挚面染红霞,轻轻瞪她。   她们与吕射月在长珩剑宗内游玩了几日,饮酒聊天,气氛极好。   姬宴雪和吕射月也很说得来,她们俩都善饮酒,吕射月尤其是好酒之人,特地取了自己珍藏的美酒与她们共饮,往往通宵达旦,兴头上来了,吕射月会击节而歌,与谢挚谈起过去,时而慷慨落泪,时而低眉轻叹,三人兴尽方散。   如此几日,长珩剑宗人人期待的宗门大比,也便马上将要到来了。   这大比三年才举行一次,是长珩剑宗最为盛大的活动,整个宗门都会层层动员起来,内外门弟子皆可参加,所有长老都会亲至观看,半为评判优劣,半为挑选弟子。   可以说,每个长珩剑宗的弟子心中都存着一个一朝在宗门大比中取得优胜、被某位长老收为学生的梦想。   至于宗主吕射月,那是他们不敢奢望的,至今宗主仍没有收徒。   大比开始之日,长珩剑宗的师生们聚集在比武场周围,足有数万之众。   现如今的宗门不像从前的天衍宗那样巨大,长珩剑宗能有如此人数,已是难能可贵了,在中州足以称得上是最好的几个修行宗派之一,尤其以剑道闻名,无数少年都渴望能够拜入长珩剑宗门下,踏入修行之路。   而进入剑宗之后,也并不是说从此便能高枕无忧——修行清苦,又有许多历练与层层选拔,天资高者在入门时便被长老们选走,其余人大多天赋平庸,只能拜入外门,学习一两门简易的术法,得几枚粗糙的药丸,得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已是很好的结局了,甚至根本摸不到修行的门槛,终其一生也只停留在铭纹境。   但是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却是珍贵的翻盘机会,即便不能得到长老青睐,升入内门,或者得一些奖励,如丹药、兵器、法术,也再好不过。   而此次宗门大比,更是格外不同——   众人得了消息,都知道宗主与诸长老对本次大比空前重视,而原因正是摇光大帝与复生的昆仑卿上亲来往观。   要知道,摇光大帝乃是五州最尊贵、最强大的生灵,而昆仑卿上虽为人族,却也曾斩杀龙皇,挽救五州,英勇牺牲,这五百年来在人族心中仿若神明,人们对她的敬爱比神帝更甚。   毫无疑问,真要论起来,她们二人的地位比人皇陛下还更加超然,因此众人不敢怠慢,各项事宜办得尽心尽力,唯恐出了纰漏。   若是本次大比中能得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赞赏,那该是何等荣耀!而若能得她们出言指点,更是无与伦比的机缘!年轻的弟子们心驰神往地幻想。   听说,还是宗主亲自邀请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来观看大比的,他们一定要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机会才是。   弟子们心中暗道,拜入长珩剑宗果然好,他处岂能有如此运气,见到这传说中的人物。   而更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打算参加大比,但仍然对此次大比翘首以盼,希望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摇光大帝与昆仑卿上的神采风姿,那样真是此生都无憾了。   谢挚从前只参加过雍部的英才大比,可那时她是参与者,此次要做的却是点评者,她也倍感新鲜。   她与姬宴雪随吕射月一道现身,是时正是清晨,但是下方早已人山人海,不知等候了多久,见到她们现身,顿时爆发出一阵热忱的巨浪。   “宗主来了!!”   “摇光大帝!!!”有少女兴奋地捧脸尖叫,“哇,她的头发真的是金色的哎!”   更多人指着谢挚欢呼:“啊,快看呐,是昆仑卿上,是昆仑卿上!!!”   谢挚从未见过如此场面,还有点发懵和不知所措——人人欢呼她的名字,为她的到来而万分激动。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过人们叫她“昆仑卿”,可那大都语带嘲讽,或者是为了贬低讥笑她。   但是现在,这一声声“昆仑卿”,这一张张眼眸发亮、涨满兴奋的年轻面庞,却只有纯粹的尊敬崇拜,再无一丝丝贬嘲。   “他们爱戴你。”   姬宴雪轻笑道,“非常爱。”就像她爱她一般。    第400章 剑宗   谢挚试着朝下方的人群们招了招手,鼎沸的人声顿时更热烈。   “啊……”她也不自觉笑起来,眉目柔和道:“他们这样子,就像我小时候参加英才大比,见到传说中渊止王上一样。”   “你现在的声名,可比当年的渊止王上还更隆一些。放眼五州,谁人不识昆仑卿之名?”吕射月笑道。   众长老朝她们见礼,谢挚含笑应了。   这些人她不认识,也从未听说过,名姓面孔都很陌生。   旧时代的英雄早已落幕,而新的传奇还在不断冉冉升起。   裂州之战中,年长的大能者几乎全部战死,不是为了保护弟子逃出,便是受人皇召前往西郡组成第二道防线,是以如今的中州极少见寿数长的修士。   长珩剑宗的长老也是这五百年间才成长起来的,按照修士的寿命来看,他们如今还十分年轻,算是谢挚的后辈,其中年纪最大的人,也不过与她同辈。   对于谢挚,他们也充满好奇与敬仰。   在他们少年时,便曾听说过这位西荒卿上的许多事迹:   她是一个从小便与传奇相随的人,据说她曾被祭灵石判定有“登神之资”,渊止王亲收她为义女,也曾力压众多中州天骄,夺得昆仑山宝,在人皇的大殿上接连拒绝数道赐封,一刀斩破阵法环;   最终莫名叛国,人皇派出金吾卫统领也未能将她斩杀,还是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亲自出面,这才令她伏法。   当今人皇即位后不久,便着手为昆仑卿平反,如今中州早已无人提起谢挚曾是“逆贼”,只是对她惋惜嗟叹,为她骄傲自豪。   中州甚至颇有人认为谢挚并非西荒人,而是中州人,理由便是西荒并无“谢”姓——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出于对西荒的偏见与歧视,认为西荒蛮夷荒土,不能出如此人物。   前些时日听闻昆仑卿复生,来到洛京拜访故人,他们也是极激动,盼望能够见到心目中的偶像。   今日一见昆仑卿上,果然极美,待人也温和可亲,令人心生敬慕,细细看去,竟看不出一点修为深浅,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外溢的气机,仿佛凡人。   但他们又知道昆仑卿绝不是凡人,大约是修为已到一种神异境界,才能如此低调,不由对她更尊敬几分。   一旁的摇光大帝固然也光彩照人,美貌天成,但却叫人不敢接近,唯有在昆仑卿上身旁,气质才稍柔和一些。   待人散开,吕射月悄声问谢挚:“小挚,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仙王么?”   方才有许多人都在议论谢挚的境界,却都看不出,她也有些好奇。   想来谢挚既能杀死龙皇,至少也应是仙王境界了。   现今中州的仙王,只有红莲仙王谢灼这么一位,据说东夷有位新诞生的白芍仙王,但中州对她还知之甚少。   “你猜猜?”谢挚笑。   吕射月凝神端详谢挚半晌,又以神识仔细感受,实话实话道:“我也猜不出来。”   谢挚给她的感觉静如深渊,广如星穹,她但觉浩瀚,自己虽然也已是仙人,却仍看不到她修为的边际,“仙王?和神帝陛下一样,也是半神?”   谢挚笑而不语,吕射月忽地心头一跳,“总不会……是已成神了罢?”   “不算成神,但的确是无限接近于神祇了。”   成神之时,便也是死期将至,只是不知道,她具体能够撑到几时。   谢挚知道,她的寿命应该会比普通仙王少很多,到底能活多久,她自己也不确定。   或许数百年,也或许几千年,一切都要依靠她心智的坚韧,与精神力的强度。   简而言之——看她能否撑得下去。   “大比要开始了,我们待会再说。”   天空中漂浮着数张石椅,是长老们观战时的座位,谢挚与姬宴雪的座位正是主位,她落了座,向下望去,弟子们小如蚊蚁。   “嗡……”   一声悠长的钟鸣后,人声渐小,众人全都仰头望向天空。   执法长老手执法旨而立,高声宣读规则:   “……不可夹带法宝、法印,不可提前服用宝药,不可穿戴防御器具,对手投降后即时终止,不可继续攻击……一旦查出,立即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他掷出手中法旨,抛出时洁白的法焰轰燃而起,却无灰烬,而是化作万千光羽缓缓落下,极尽绚烂美丽,洒在每一个弟子的头上与身上,融入皮肤,光芒一闪便消失不见。   这是一种特殊的法印,接触之后会强令生灵遵守规则,一旦违反,便会浑身剧痛难忍,动弹不得,骨髓如被蚁噬。   吕射月起身,环视一圈下方激动的弟子们,微微一笑,朗声道:“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祝你们取得好成绩!”   她手臂一挥,天光便渐渐暗下,化为一种柔和的昏色,但比武台上却光芒明亮,仿若白昼,如此更加适合观看战斗的细节,双方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出长老们的双眼与神识扫视。   防护阵法在比武台四周升起,如同一尊半透明的金钟,第一组弟子已经跃上台面,这阵法许进不许出,战斗时爆发的冲击波不会外散,伤害到其他人。   “开始了。小挚,陛下,一会儿你们可得多指点指点。”吕射月笑着坐下。   宗门大比要总共举办数日,按照境界从低到高排序,一般来说是同等境界对战,如铭纹对铭纹,道宫对道宫,如此便不至于一方过弱而一方过强。   若想跨级挑战,则需自己申请,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这样做,大都是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不过亦有黑马,只是非常少,每届大比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弟子能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刚开始都是境界低者的战斗,往往很快就会分出胜负,也没有什么可以品评之处,姬宴雪甚至完全失去了观看的耐心,选择和谢挚说话,不往台上看一眼。   直到两个时辰后,弱者被筛出大半,才渐渐有了出彩的战斗。   “天骄战要开始了!”   一个长老抚掌而笑,她收起漫不经心之色,专注地看向台上,显然打算在此次大比中为自己挑选出一个合适的徒弟。   “你看那个孩子怎么样?”   谢挚也注意到了台上的战斗,其中一个青年头发火红,手持阔刀,通体缠绕符文,攻势凌厉迅猛,已将另外一个人逼得节节败退,快落到台下了。   姬宴雪抽空瞧了一眼,“还是不行,不过比起方才的那些,能略好一点。”   “你眼光太高啦,照你这样挑法,恐怕整个长珩剑宗都挑不出来几个好苗子了。”   谢挚笑道,她就知道姬宴雪瞧不上,她看人基本都是以自己作为标准去要求,可是她即便在神族中都是天资无二,何况这些人族少年了。   “本来就是啊。”姬宴雪一脸理所当然。   她们交谈之时,两人也已分出了胜负,果然是那头发火红的青年胜出,他一刀劈斩下去,竟有一只耀眼的炎鸟飞舞而起,身上的神焰能将岩石烧成岩浆。   “那似乎是朱雀宝术,只是不全,有残缺之处。”   谢挚认出了那只火鸟化形,“看他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能有如此本领,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是哪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吧?她左右看了一下,果然便见一个紫袍中年正在捋须微笑,满面赞赏骄傲,其余长老也都目露欣赏,面带笑意——这的确是一场精彩的战斗。   对于宗门中的天才,长老们向来不吝称赞,连吕射月也夸奖了青年一番,赐予奖励,又指出了他的缺点,要他以后注意。   “陛下,你要点评几句吗?”她不忘询问姬宴雪。   谢挚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姬宴雪道:   “好,既然你要我说,我便说几句吧。”   “我观你骨龄,今年已有十八岁,这样的年纪还停留在道宫境,已是无能;而且你肉身差,刀法差,符文差,浑身破绽,简直无一处称得上好,唯有朱雀宝术掌握得还算熟练,但究竟也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天赋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之后还是多加苦练吧。”   姬宴雪毫不留情面,说得那青年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惭难当。   他自幼即是人们眼里的天才,但在神帝口中,简直一无是处。   “阿宴——”谢挚摇头,示意姬宴雪不要说话,温声朝那垂头丧气的青年道:“不必管她,摇光陛下天资太盛,她的意见不能作为参考,你已经很厉害了。”   “你那朱雀宝术不全,恰好我曾有朋友也身怀朱雀血脉,因而我对这一族的宝术有所了解……”   谢挚说的是火鸦,传说中,朱雀正是火鸦一族的远祖。   在青年惊异的目光中,她手指划动,一只火红的鸟儿便跃了出来,亲昵地停留在她指尖,看似玲珑小巧,却比那青年的炎鸟强大百倍。   “今日在此,特为你补全此法。”   “不过须记得,摇光陛下说得不错,的确不可太过依赖宝术,宝术威力固然惊人,但若是将重心落在宝术上,也诚非修行正途。”   “多谢陛下与卿上教诲,弟子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青年下拜,长长行礼,谢挚送他的不可谓不是大礼,他极是感激。   之后大比继续,姬宴雪仍然少有赞语,多是批评,说得直截而一针见血,唯有对年轻女孩态度稍好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而已。   谢挚则比她温和委婉许多,先抑后扬,指出不足,再给出建议,遇见合眼缘的,还会赠予礼物。   她对女孩子更是格外包容耐心,往往少女先被姬宴雪说得眼泪快要落下,到谢挚时,又会因这美丽温柔的卿上而双颊飞红,有的若有所思,拜谢而去,有的连连点头,细声称是。   姬宴雪先沉不住气了,“谢挚,你不许——”女人气闷道,“不许笑,也不许对她们那么好。”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容,只给她一个人看就好了,谢挚是不知道自己对这些少男少女很有杀伤力吗?   “笑也不行吗?”谢挚支着下巴看她,好笑道:“要不然从今往后,我只对你笑好了,嗯?”   姬宴雪点头道:“正该如此。”   她还答应!真是……   她们俩真是有意思,吕射月从旁看着也觉有趣。   她从前也听过关于摇光大帝的诸多传闻,无一不是说她不通人情,傲慢自负。   她少年时也曾赴昆仑山夺山宝,见过姬宴雪一面,那时的记忆已经大半模糊,她只记得一队神族从天而降,个个银甲金发,手持长弓,高挑美丽,为首的女人尤其耀眼,正是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一出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山呼陛下,吕射月也赶忙下拜,不敢直视。   大着胆子抬眼间,只看到女人绸缎般的金发,和一点精致莹白的颈线。   那时吕射月绝没想到,日后有一天,她竟能与摇光大帝共列一席,饮酒聊天,而且两人性子竟很投缘。   吕射月笑着摇摇头——不过谁能又想到,小挚会和姬宴雪在一起呢?   尤记得当年红山树下,小挚还曾含羞告诉她,她喜欢云宗主,还因她说云宗主修的是无情道而失魂落魄。   不过,即便云清池修的不是无情道,她们二人也无缘分。   ——云清池,乃是龙族内奸。   吕射月眉眼微垂,当年初回歧都,惊闻此讯时,她也是心中巨震,难以置信,但是天衍宗的惨象与幸存同门声声泣血的悲告,又叫她不能不信。   歧大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背叛人族,唯独无人相信云宗主会叛国,即便人皇多疑,也从未怀疑过云清池;   但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人,是龙族的奸细。   吕射月当年对云清池也是充满景仰,敬慕她品格高尚,一心为天下计,她入天衍宗时曾欲拜入云清池门下,向宗主学剑,只是宗主习惯独身一人,并不收徒,她这才遗憾转投了其他长老。   现在想来,她未拜云清池为师,实是幸事。   比武场上又有新人上场,谢挚扫了一眼,随口问:“那个女孩子怎么戴着面具呀?”   只露出一双眼眸,面容全包住,身形秀长,衣着朴素,穿的是外门弟子的服饰,都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吕射月着人去问,不一会儿便有侍从来报:“禀宗主、卿上,她说自己面有旧伤,恐污人眼,这才以面具示人。”   “平日戴面具也就罢了,赛时也要戴么?”   吕射月微蹙眉,便要令人再去查验她的身份,谢挚劝道:“算了,她大概是戴习惯了,倒也不妨事,我在北海时也常戴面具的。”   那孩子怪可怜,面上又有伤,想必日子过得颇艰难,谢挚不愿因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引得她一番麻烦。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便不管了。”   吕射月知道谢挚向来心软,笑道。   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而已,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对战的是朴长老的二弟子啊,”一个长老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年轻人,倒是有些胆气。”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夸赞。   “怎么了?这个二弟子很厉害吗?”谢挚问。   被提到的朴长老颇有几分自得,能在昆仑卿上面前露脸他也很骄傲,朝谢挚行礼,道:“孽徒顽劣,难以训导,只是确有几分天资,年仅十五,便已至道宫境了。”   这个年纪能修到道宫的确不错,谢挚赞完,又问:“那他的对手境界几何?”   “这个嘛……”长老翻阅了一下册页,“铭纹四道。”是非常少见的跨级挑战,所以他才说这女孩有胆气。   “差距如此之大么?”   吕射月道:“且看她待会表现怎样。”   轻轻睨了一眼朴长老,微笑道:“朴长老看人毒辣,你那个二弟子,也的确顽劣得很,是该好好管管了。”说得朴长老讪讪不语,垂首应是。   谢挚听出吕射月明褒暗贬,实则在敲打朴长老,便知这二弟子平日一定做了不少歹事,以至于连吕射月这个宗主都有耳闻,只是这是长珩剑宗之事,她也无法管,因而只作不知,专心看向地面上的两人。   既然如此,那这场战斗一定很艰难了,但愿这少女不要受伤吧。   她刚这样想完,便见那立在比武场上的少女忽然抬头,望向她所坐的方向,正与她对视——乌黑沉静的一双眼。   这眼神……   谢挚微微一怔,心中的异样感一闪而过,不等她抓住思索,那少女便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了。   “……战斗开始!”剑宗弟子击磬高喊。    第401章 池清   “池清,你还要与我硬抗吗?”   比武场上,少年冷笑,“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给你一条路,现在投降认输,同我服软,我便饶了你;而若是你再不知好歹……哼!”   他摸向腰间双刀,威胁意味颇浓,“哪怕昆仑卿上在此,今日也打残你!”   他名叫邵平,天资甚高,一入门便拜入长老门下,为二弟子,仗着朴长老喜爱,对境界低微的外门弟子任意呼喝打骂,又有些眼色,为难的都是没后台的普通弟子,朴长老平日也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是气焰愈盛,在宗门中横行。   前些时日,他深夜又至外门玩乐,正欲寻个倒霉蛋生事,醉眼朦胧之间,忽见一个少女正在对湖而坐,一身素衣,背影窈窕,想必容貌也应清丽无比,在澹澹湖波与湛湛明月之间,真如一个世外仙姝一般,令人心动,而又不敢打扰。   他看得一时有些痴了,连醉意都醒了几分,正要上前细看,忽而触动林木,发出声响,那湖边少女警惕地回视一眼,拾起身旁面具飞快离去,他连她容貌都未看清,只记得月光照得她肌肤几如雪色,双唇却润红如丹。   邵平牢牢记住这人,第二日便费尽心思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了她。   ——原是一个外门弟子,名叫池清,拜入长珩剑宗已有三年,天赋普通,至今也不过铭纹四道,每日做些宗门杂务,入宗门时便一直戴着面具,说是面上有可怖伤痕,因而面具长年不卸,从未有人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还听人说她性情冷清,独来独往,极少与人说话,连与她同住的人都不怎么了解她。   邵平听了却暗感欣喜,觉得池清必定是极美丽,但又害怕自己因容貌惹出事端,故而没有对外声张,自己私下找到池清,本以为*池清在宗中无权无势,必定要依附自己,谁料她不仅对他不假颜色,反而极其冷淡,甚至还出言驱赶。   自觉颜面受损,邵平大为恼怒,本要如之前一般责难池清,硬逼得她俯首服软,但近来宗主严查宗门上下,尤禁同门相斗,他也只好暂且忍下,但还是会时不时前去骚扰池清一番,每次嬉笑而还。   几日后,昆仑卿上与摇光大帝相携而至,举宗激动欢悦,兼之宗门大比将近,邵平这才暂歇了为难之心,打算一切等大比结束后再说。   不料这时,池清竟自己找上门来,碰他的霉头,平平静静地宣布,自己要在大比上挑战他,问他敢不敢应。   敢不敢应?真是笑话!她以为他会怕她?一个小小的铭纹四道,他随手就能打残她!   现在站到比武台上,池清就算想后悔,也没有余地了。   她仍然戴着面具,没有表露出他想要看到的一丝讨好抑或恐惧,甚至还有一些——心不在焉。   战斗在即,但她的心思竟全然不在对手的身上,感受到她的走神,邵平不禁更恼怒了。   “池清,这是你自找的!”   他发一声喊,腰间双刀已经拔出,挥动之间有滚雷之声,刀尖雪亮,刀身宽阔,上有鳞片状的细纹,如同两条游走的绿蟒般狰狞迅猛。   “这刀是……”谢挚注意到了他的武器。   “禀卿上,正是肥遗双刀!”   朴长老哈哈一笑,赶紧说,“我徒儿的双刀是以肥遗的脊骨磨制而成,刀身上又覆有肥遗鳞片,坚韧无比,是我送给他的拜师礼。”   “嗯,果然是宝刀。”谢挚应了一句,“肥遗是传承悠久的宝血种,如今恐怕也不好找了吧。”   她少年时初入万兽山脉,便曾见肥遗与碧尾狮相斗,险些因此丧命。   肥遗乃是双头大蛇,打作双刀倒也合适,由此可见朴长老对他这二弟子很是宠爱——在如今的谢挚眼里,这肥遗双刀当然不算什么,但是在现今中州,它们也可称是宝物了。   得她回应,朴长老顿时更加激动,“卿上说得对,肥遗现在已经几乎找不到了,或许已经灭绝了。”   谢挚不想和他多说话,“可他的对手却好像并无武器,如此当真不会伤及那孩子吗?”   肥遗双刀已经亮出了毒牙,池清却并不慌张,身形一闪,灵敏地躲过了双刀的罡风,手臂径取邵平脖颈而去,要三指捏碎他的喉咙。   这是什么奇怪的身法?宗门中好像从未教过!   邵平不意池清如此灵巧,竟能躲过自己的双刀夹击,连忙撤身以刀背格挡,池清的手便抓到了那双刀上。   “锵”的一声,刀身绿纹发光,犹如肥遗复生,池清却并未受伤,双臂缠绕符文,继续紧逼少年而去——竟像是要徒手夺下他的双刀!   “好强的肉身!”   有长老勃然色变,“她一介肉。体凡胎,以铭纹之境界,竟能与肥遗双刀硬碰硬!”   “如此大才,怎么此前殊无声名,从未听说过她?”   “看她服饰,是个外门弟子了——奇怪,这样的天赋,入宗门的时候就应该被挑出来啊,上一届是谁主持的入门大选?”   也有长老喜动颜色,正是那个先前欲选徒弟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快把名册给我看看。”   只有朴长老面色颇不好看,眨眼之间,那少女便从他徒儿的身上夺走了众人的注意力,就连昆仑卿上也在专注地盯着她看。   她莫不是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今日趁着宗主与贵客在这才显露实力?若是如此,此子心机实在深沉!   他的徒弟此刻心中也正在翻滚惊涛骇浪——为什么,一个铭纹四道竟会有如此强的肉身?简直不像人族了!   最令邵平感到惊恐的是,陪伴他已久的肥遗双刀,平日最是凶悍无双,但此刻却刀身微微颤抖,分明传递来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情绪——   它在害怕!   准确地来说,它害怕池清,害怕眼前这个少女!   池清竟好像……好像天生克制他的刀似的!   邵平再无心觊觎池清面具下的美貌,心中充斥的只有惊惧莫名,再次被逼退数步。   分神一望天穹,师父双手紧攥,面色沉如阴云,正死死地盯着他。   比武台四周的同门脸庞在邵平眼前模糊地划过,他感到一阵晕眩——   天啊,此次大比如此重要,还有昆仑卿上与摇光大帝亲临,他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打得节节败退、反抗不得;   她甚至修为远低于他,他却已经显出败颓之势。   这次战斗他若是战败,他再无脸见人了,恐怕师父也会对他失望透顶……偏偏是这时候,偏偏是池清!   “锵——!”   脆响声拉回他的心神,池清手掌一翻,竟是直接折断了肥遗双刀的刀刃。   寒光在邵平面前一闪,冷意贴紧他脖颈。   面具下的双眸乌黑淡漠,没有一丝情绪。   “你输了。”   少女嗓音清凌凌的,将折断的刀刃横在他喉间,冷淡地宣布他的失败。   全场静默。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少女竟会跨级赢过朴长老的爱徒,周围的弟子们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着“那人是谁?”,神情难掩兴奋。   他们也看不惯这二弟子已久,只是无人可以治他,谁知今日他却意外碰壁,栽了一个大跟头。   “这个孩子倒是蛮厉害的,心静,战斗起来非常老练,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谢挚点评。   她也很欣赏这个少女,有胆有识,又有能力,选择在宗门大比中崭露头角也很聪明,如此可以得到吕射月和其他长老的庇护,说不定还可以搏一搏她与姬宴雪的赏识,即便会受到朴长老暗恨,也没关系了。   “哦?居然能得你如此赞赏么?”   姬宴雪也感兴趣地笑了,“让我看看,她刻了几种符文。”她打开大观照瞳术,朝下方望去。   宣布胜负的师兄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道:“胜负已出,邵平败,池——”   池清二字尚未说出,邵平忽然暴起。   他的断刀中迸出数点寒芒,正是肥遗双头口中的八颗毒牙,直直朝池清身上射去。   池清躲闪不及,指尖微动,本欲以护体罡气挡住毒牙,忽然看到天穹上的谢挚,心念一转,当即卸去周身防护,打算生生扛下。如此会得小挚怜悯么?她那样心软……   几乎在邵平暴起的同时,谢挚便也注意到了比武场中突发变故,飞身跃下,叫道:“小心!”   一抬手阻住肥遗毒牙,令其在池清眼前化为齑粉。   眼见自己最后一招也被昆仑卿所破,邵平心下一片灰暗,又自绝望中生出一股恨意,发狠朝池清扑去,一把竭力掀去她的面具。   ——管她是貌若无盐还是美若天仙,她今日都要敞露真容于世人眼前,再不得遮遮掩掩!   “砰……!”面具被打落,池清下意识扭头退避,柔顺青丝散下,网幕一般丝缕遮掩住她的面容。   “怎么样,你没事吧?”   昆仑卿上这时也已落地,挥开面目狰狞的邵平,扶住她肩膀,关心问询。   少女却不言语,谢挚微感诧异,想她恐怕受了惊吓,正欲温言安慰,便见她已慢慢将脸转了过来。   “……”   想说的话仿佛被半路掐断,谢挚头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   她闻到一股清淡的冷香,恍惚间记起,这香气她也曾无比熟悉,依在女人怀里蹭她,撒娇说她“好香”。   这人是……   天穹之上,姬宴雪关闭大观照瞳术,猛然起身,面色难看。   ——龙气!   吕射月也早已不自觉站了起来,她手脚冰凉,面色苍白,似乎不敢相信,身体却已动作起来,摆出了攻击架势,缓缓握住了腰间的惊芒剑。   五百余年前,年少的她初初拜入天衍宗时,曾在云端之上望见过那位鼎鼎大名的白衣宗主。   惊鸿一瞥中,女人雪肤白衣,如冰铸,如云积,目光淡漠,不染凡尘,仿若仙子。   她是霜雕玉砌般的美人,只有眉心的一点朱砂永远火红地燃烧。   现在,这一模一样的朱砂也燃烧在比武台上少女的眉心之间,烫得吕射月几乎握不住剑。   那样的姿容,只要见过一次,便一生也不会忘记。   “……云宗主!”   吕射月无意识低喊出声。    第402章 内伤   云清池竟然没有死——她还活着!并且不知何时进入了长珩剑宗之中!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将会举世皆惊。   “……大比暂停,”吕射月勉强定下心神,目光紧凝于云清池身上,预防她突然伤人,按剑道:“邵平输掉比武后还以暗器伤人,触犯宗规,将邵平拖下去,废掉他的修为,逐出宗门。”   朴长老还想争辩,吕射月声音很低,他们并没有听到吕射月叫“云宗主”,也不认识云清池的脸:“宗主,这恐怕不妥吧,我……”   “快去!”   吕射月断喝一声,目光凌厉地投了过来,眼眸中纯金雷霆跃动,朴长老顿时感到一股刺痛麻意从浑身滚过,如被电击。   “你亲自去做。你素日溺爱邵平,他在宗中为非作歹,你却为他包庇,岂有如此为人师长的?大比规则人人皆知,绝无转圜道理,你教弟子不善,同样也有责任,之后也须领罚!”   剑仙威压可怖,宗主极少如此动怒,朴长老不敢再言,半跪在地,惶恐道:“是……”   “……是你。”   谢挚松开扶在云清池肩上的手,深吸一口气。   在看清眼前人这张脸时,她的心口又在隐隐作痛,像是本能。   云清池变换了身形,仿似少女,又戴着面具,因此她才没有第一眼认出她来。   “小挚……”   云清池凝视着她,似乎想要抬手摸一摸她的脸颊,被谢挚侧头躲过了,“别碰我。”她的指尖只能停在半空,慢慢收回握住。   她如此恨她,以至于连碰触都不愿吗?云清池恍惚地想。   记忆中,小挚从未对她如此厌恶回避,她以前总是很依恋她,从不拒绝她的任何意图……但现在——   神族冰寒的气息自天际降临,姬宴雪上前一步,将谢挚护在身后,冷冷地盯着她,“你想做什么?云清池,嫌命长吗?”   女人抬起手,指尖金光闪耀,向下一压,云清池当即感到一种莫大的威压笼罩全身,勉力抵抗了几息,仍被逼得跪下,膝盖在石板上压出裂纹,血液自口中溢出。   神帝的碧眸散发着幽寒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宝石,声音里仿佛酝酿着一场将起的风暴。   “你还敢出现在本尊面前,便要做好受死的准备。”   她看起来平静如常,但是气势却可怖,甚至连金发也在淡淡发光,一同跟来的吕射月也禁不住心中发颤——这就是神帝的威严吗?她从未见她如此动怒。   姬宴雪是真的想要杀掉云清池,她站在她身边,都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杀意。   邵平早已被拖了下去,现在这比武场上只有她们四个人,吕射月落下时即设了阵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要杀就杀,不要废话。”   云清池仰头直视姬宴雪,没有一丝畏惧,仿佛此刻站在死亡边缘的人不是她一般,她不想和姬宴雪多说一句话。   她厌恶神族,姬宴雪也只不过是个典型的自大狂罢了,除过实力格外强大之外,和其他神族并没有分毫不同。   视线移向谢挚,目光与声音柔了下来:“只是死前……我还有话想同小挚说。”   “可以吗,小挚?”   她近乎小心翼翼地请求。   “你还有什么颜面再和小挚说话?云清池,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姬宴雪冷笑,“说实话,我都有点佩服你了,你伤害小挚至深,现在还能装得如此可怜无辜,我该夸你一句好演技吗?你不该做宗主,倒可以去演戏,那才是你的好去处。”   云清池并不看她,即便是如此狼狈的姿态,她仍然清冷不改,“小挚想不想和我说话,在于她,我是在问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云清池知道关键在于谢挚,现下务必要使小挚心软才好,她毫不犹豫地催动血精,令其逆流,五脏六腑遭受重击,闷哼一声,大股血液涌出,沾湿了她的衣襟,一看即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又低颈忍痛,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强撑着不愿示弱,但如此只是让她显得愈发脆弱了。   谢挚方才一直一言不发,此刻终于神色微微波动,想了想,才轻轻按住了姬宴雪的手臂,朝她摇了摇头。   “……你想留她一命?”   她们二人的默契不须言语也可明白彼此,姬宴雪读懂她的意思,顿了顿,难以相信地道。   云清池那样伤害小挚,小挚竟然拦她。   她还是忘不了她吗?   “云清池乃是龙族内奸,固然罪大恶极,但她对龙皇并不忠心,反而一直暗中谋划要杀死龙皇,在天衍宗时也曾与云重紫激战,重创云重紫,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也确实罪不至死……”谢挚阐述自己的理由。   “此外,有些话,我也想找她问清楚。”   “总之,我们先不要杀她,好吗?”谢挚目带恳求。   姬宴雪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谢挚。   这理由听起来很是理性平静、合情合理,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小挚?   还是……你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她死?   这个疑问横亘在她喉间心头,但是她竟不敢问出口。   她怕谢挚承认。   姬宴雪忽然自心中生出一股颓然无力,觉得自己的举动不仅了无意趣,而且十分可笑。   她是因为云清池伤害过小挚才不能留她的性命,可是到头来,小挚竟为云清池向她求情。那她做这些事,又还有什么意义?   气机敛去,姬宴雪慢慢垂下手臂。   云清池身上的重压随之消散,捂着胸口轻轻咳嗽,如一枝被积雪压弯的腊梅,坚韧又倔强。   “……你想不杀她,那就不杀吧。”   吕射月听她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明白。   她知道云清池曾赴潜渊镇压谢挚,又是龙族内奸,姬宴雪想要杀她也是理所应当,而谢挚留她一命的理由也合乎情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姬宴雪听到谢挚为云清池求情,会忽然变得很疲倦。   实则对于云清池,吕射月内心的感情也很复杂。   云清池毕竟曾是她少年时无比敬仰尊崇的偶像与前辈,即便这完美无瑕的偶像后来陡然崩塌破碎,暴露出私心杂念,她对她也未尝不怨恨,可若叫她杀掉她,似乎也是做不到,有些不忍不愿。   小挚说留她一条性命,吕射月竟也觉得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   她探察了一番云清池的身体,惊异地发现她确实是铭纹境无疑,且受了相当严重的内伤。   以如此低微的境界承受神帝的怒气,没有当场晕厥过去,都算她意志力惊人了。   她这样的状态无法交谈,吕射月给了她一颗丹药,云清池却不吃,只是目光莹莹地看着谢挚,仿佛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谢挚道:“吃吧。”她这才微微笑了,就着吕射月的手吞下丹药。   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吕射月不敢细想,也不愿想,低声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地,我把她带去我房内吧。”谢挚点头应许。   吕射月带着受伤的云清池离去,场中只剩下谢挚与姬宴雪两人。   她轻轻去握姬宴雪的手,姬宴雪没有抗拒,却也没有回应。   “阿宴……”谢挚叹息般地唤了一声,“别不理我好不好?”   姬宴雪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才低声问道:   “……一定得见她吗?”   就不能不去吗?   这话在她心中徘徊,可她不愿说出来,那样会显得卑微软弱。   谢挚也知道她难受,让她不杀云清池已经很是不易,柔声道:   “你若是不想我见她,那便不见了,我们现在就回昆仑山,也可以的。阿宴,别因为这个不开心……”   姬宴雪定定地凝视谢挚半晌,忽而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去见她吧。”   此番见面,也算是最后了结了。   她怕这次若是不让谢挚去见云清池,会让她之后时常惦念此事,如此反而不好。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会答应,正要说“不要勉强自己”时,金发的半神便沉思着开口续道:   “我并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小挚。倘若有可能,我希望你的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再也不见什么云清池。我一直都讨厌她,你也是知道的。”   “但是,要是见她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那你就去吧。我喜欢看你开心。”   谢挚动容,想要说“谢谢”,姬宴雪却率先止住她,摇头道:“不要因为这个谢我,小挚。”   这不是她的本心,她更不想听谢挚因为云清池而谢她,她不想和云清池沾上哪怕一点关系。   你只需爱我就好了。她想。   宗门大比已经中止,长老宣布明日再继续,众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当是宗主因邵平败后偷袭而雷霆震怒,各自议论而去。   谢挚与姬宴雪来到了吕射月的住所,吕射月正好出来,碰见她们,打了个招呼。   悄悄打量姬宴雪的神色,似乎比方才平和许多,吕射月略感放心,同谢挚轻声道:“她正在里面,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说的正是云清池。   “嗯,我知道了。射月,多谢你。”   姬宴雪道:“我就不进去了,外面等你。”   她松开牵着谢挚的手,“去吧。记得想我。”   看着谢挚走进屋内,许久之后,姬宴雪才闭上眼,转身缓缓吐出一口气,肩膀塌了下去。   云清池最是心机深沉,善于伪装,小挚与她交谈这一次,她固然相信小挚对她的情意,可她也确实不知道小挚会不会被云清池言语动摇。   毕竟,她曾经那么喜欢她……   少年时的痴恋,果然是很难忘记的吧?连她也无法令小挚释怀吗?或许只有云清池本人才可以。   她可以令冰石新生,令星辰碎裂,可有些事情,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姬宴雪又想起来很久之前在圣花秘境里谢挚甩开她,对云清池痴心不改的模样,其实她一直没有忘记过,今日一见云清池,才又想起来了。   姬宴雪慢慢攥紧手掌,看起来仍然云淡风轻,可是无人知道她心中的忐忑紧张。   ——等小挚从这个门里出来,她还会愿意和她回昆仑山吗?   她不知道。她也只能等待而已。   。   谢挚踏入房内,床上的云清池见她进来,眼眸顿时一亮,勉强撑着身体坐起,“小挚……”连脖颈上沾的发丝与被子上的点点血迹都仿佛精心计算过,脸色苍白,看起来病弱堪怜。   她仍然是美丽的,甚至还因虚弱的病色更增添了她的美丽,让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   “躺下吧,不用起来。”   谢挚却好像没看到一般,连脚步都未停顿一下。   她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抚了抚衣角,这才看向云清池。   目光清明平静,并无波澜。   小挚怎么……云清池的心颤了颤,久违地感到一丝现实与预料不符的慌乱。   这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小挚如今变化真的好大,她原以为小挚即便痛恨她,也难免会流露出一点不忍之色,但是她却——   “你还要再装到什么时候,云清池?”   谢挚终于开口了。   “方才阿宴根本没有下手如此之重,我知道,是你自己伤的自己吧。”    第403章 伪装   ……她竟然知道。   云清池默然,既然小挚已经看穿她的伪装,也便不再装病弱,慢慢坐直了身体。   为取信谢挚,她方才对自己下手相当狠,的确受了重伤,但也不至于令她难以承受。   “不错……”她露出一点苦涩的笑,轻声承认,“因为,我想见你。不如此的话,你会来见我吗,小挚?”   “你长大了好多……小挚。”   女人的目光怀念地落到谢挚脸上,当年那个西荒少女如今出落得如此沉静美丽,像一块稀世珍宝,被岁月日益雕琢出晶润的光彩。   她还记得她和谢挚如何相处——她好静,而谢挚活泼爱动,常常好奇地在她身边问东问西,非常黏人,缠着她不放;   但也很乖,她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扰她,只是默默从旁陪伴,累了便依偎过来,枕在在她膝上入眠,脸颊粉白,眼睫长长地垂落,可爱极了,她总是会忍不住长久睇视,放下笔,轻轻地抚过少女乌黑的头发,摸一摸她柔软的耳朵。   小挚似乎比以前瘦了,五官更精致,身形也更窈窕,已经是个女人,而非昔日的单纯少女了……她现在抱她的话,她的头应该可以埋在她肩上吧?她的脸颊还是像十几岁时那样软吗?……   她之前总是笑得弯起来的亮闪闪的眼睛,爱慕依恋地望着她的眼睛,现在平静得像玉石棋子,温度冰凉。   但是她看着姬宴雪的时候,就不这样。   本应只属于她的眼神,现在小挚将它分给姬宴雪了吗?   “个子也比之前高了,我……”   “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云清池。你这是苦肉计不奏效,改为怀旧,开始打感情牌了吗?别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旧事值得怀念?”   谢挚打断她,讽刺地笑了笑,“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怎么骗我,逼死我的吗?云宗主?”   “你修的不是无情道吗,现在怎么忽然跟我念起旧情了?”   云清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谢挚道:“怎么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   “……没有不对,”云清池抿唇,脖颈微微垂了下去,“都很对。”   “我的确骗了你,向你隐瞒我修无情道的事实,我也的确……需要你心脏里的涅槃种,因为我想要杀死龙皇,我的第一法身,我不想再受她命令辖制。”   “谢家主卜算得出,莲种可以救世,果然也是你最终杀掉了云重紫,只是我们都猜错了,误以为谢灼才是那应命之人。”   她抬起颤动的视线,“对不起,小挚。是我利用你,欺瞒你,伤害你,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这五百年间无时无刻不在痛悔。”   “当年我与云重紫战斗落败,她几乎毁去了我的肉身,我竭尽全力才勉强得以不死,也是十余年前才重新入世的,那时五州已经换了人间,我修为尽失,又需重新修起,至今也只是铭纹境。”   五百年过去,如今的五州人已经忘却了云清池其人,甚至也忘记了天衍宗,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新兴宗门,这其中势头最盛的便是吕射月建立的长珩剑宗。   刚出来,云清池初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她自诞生起即担负着云重紫派给她的任务,只能听从她的命令与安排,修行,进天衍宗,一步步向上爬,这一切都是由云重紫决定的,只有修无情道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   现在云重紫终于死掉了,她头一次拥有了自己渴盼已久的完全的自由,过去认识她的人也大都死去,她可以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拥有新的生活。   ——原本,她是这样打算的。   只是意料之外地,她时常会想起谢挚。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梦里,有时在繁华的街巷,有时在孤身一人的路途。她看到路边有人卖糖,会下意识走过去想要买一些——她记得那是小挚爱吃的,钱囊都已拿出来了,她才忽然怔住,想起谢挚已经去世很久了;   上元夜中州人仍然爱赏灯,爱放烟花,她每每见到都会驻足良久,想起很多年之前歧大都的烟火倾落如雨,她也曾将那满腔真情的少女抱紧在怀中,轻轻吻她额头。   为了引诱谢挚,她当年的确花了许多心思……   是她演戏太久,以至于留下了身体记忆吗?   事到如今,云清池也不明白了。   “阿清,你对我真好……”   谢挚一直很好哄,一点不足为奇的小玩意都能哄得她惊喜又羞涩,她总是会很直白地向她表达爱意和喜欢,扑进她怀里抱她,亲她,亲昵爱恋地叫她“阿清”。   她还记得少女小声的絮语。   谢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说:“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呀。”直到后来很久之后,云清池也经常将这段回忆拉出来反复回味。   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情感,她从未见过,也从未体验过,但是感觉很好,对于谢挚的喜欢她也是享受其中的,她喜欢被谢挚依赖信任的感觉。   她的确骗了谢挚,谢挚喜欢的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伪装后的她——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谢挚属于她,在她身边就好了。假如谢挚喜欢,她大可以伪装一辈子。   谢挚对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百依百顺,极好地满足了云清池的掌控欲,她毫不怀疑即便她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谢挚出于爱意也会答应。   谢挚很傻,非常傻。   她是天真的,单纯的,青涩的,诱人而不自知的,容易被哄骗的——她在心里如此定义她。   她是懵懂的白纸,也是被长辈保护得太好的初生牛犊,一厢情愿地一头撞进了波云诡谲的歧大都,而对世事的艰难与人心的难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有那么多的黑暗在窥伺觊觎着她,等着将她吞下嚼碎,她满心爱慕的人也时时刻刻将她的心脏放在秤砣上称量估算;云清池要她的真心,要她的人,要她正值青春的身体,也要她心脏里寄生的涅槃种,她需要它为自己谋得自由。   云清池也曾以为,自己将谢挚完全掌握于手中——直到潜渊事变,彻底击破她的幻梦。   凛冽的风声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在她眼前将匕首刺入胸膛,滚烫的鲜血红得刺眼,她转身跳下潜渊,半分也没有犹豫。   云清池扑上前去,但是已经来不及。   她面色苍白,跪在潜渊边缘,心脏在胸口跳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急促慌乱,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灭绝气将谢挚吞没,谢挚跌入其中,犹如一只折翅的小鸟落入茫茫白雾。   ……那样近的距离,她竟抓不住。她竟抓不住。   谢挚从她的掌心飞走了,以一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   那时云清池才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看错了谢挚,是谢挚的喜欢让她对谢挚产生了错误的预估。   那个西荒少女看似天真无知,实则有一颗比谁都坚韧顽强的心,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之前她为她安排好的种种命运,她绝不会接受,谢挚不可能答应假死后做她一人的禁脔,哪怕被她强行带走,等着她的也不再是之前的谢挚了,她大概只会无休止地求死与反抗。   ——她再也无法得到她了。   这句话在日后的许多个夜里,频频出现在云清池脑海中。   现在看着复生后的谢挚,这个感觉越发鲜明清晰,与过去的回忆交杂在一起,提醒着她今日不同往日。   她不再是受万人敬仰的天衍宗宗主,仙王境的修为也已不存,只有容貌与身段犹在,可是那与以美貌出名的姬宴雪比起来,好像也不足为道了。   所以她必须要选择别的方法打动谢挚的心,谢挚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被她轻易引诱的少女,她决定用旧情。   云清池知道,谢挚是念旧而又重情的人。   小挚对她如此冷淡,并且冷语相向,多加讥讽,但云清池反而感到放心——这正说明了她并没有完全放下她、忘记她。   她认出她时那一瞬间的失神,云清池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若是小挚对她淡然,视她如常人,那才是真正不妙。   几年前,云清池以池清的身份拜入长珩剑宗,为的是给自己找些事做,消磨时间,而且她也需要宗门的资源来重新修行。   她之所以选择长珩剑宗,一方面是因为它在中州发展很好,隐隐有执牛耳之势;一方面则是因为吕射月出身天衍宗,使得长珩剑宗许多地方颇有天衍宗遗风,她待在其中,能够更加习惯。   只有吕射月其人,是个麻烦——她认识她的脸。   云清池改换了身形,她有自信能够瞒过吕射月的探察,但也不愿太早冒险。她隐藏天赋,选择暂且留在外门生活。   原本按她的计划,也是准备在此次宗门大比中择人挑战,从而一鸣惊人的,只是不料,却撞见了邵平那个蠢材,窥见她容貌,屡次三番寻她生事。   云清池极感厌烦,她调整计划,将挑战的人改为了邵平。   ——也是在此时,昆仑卿与摇光大帝拜访*的消息,如春雷一般传遍了整个宗门。   云清池心中大震,听说谢挚也要出席宗门大比,更是恍惚又惊喜。   想要……再见到她,哪怕是一面也好——只要再让她见到她。   想知道小挚长大后是什么模样,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哪怕只是遥遥一望。   在被邵平击落面具的时候,云清池心头竟然浮现出一股大石落地般的安心感——终于来了,她想。   或许她潜意识里,完全是期待这一刻的。   其实邵平那困兽般的一扑她大可以躲开,但是云清池没有躲。   因为她看见谢挚的身影落了下来。   她是为她而来的。   可以说,云清池近乎是自己选择了暴露身份。   哪怕她会因此而死,或者被吕射月驱逐,她也并不后悔。   云清池简单讲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看向谢挚,谢挚听完了她的讲述,神情仍然没有什么波澜,她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云清池心间散开——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猜测谢挚的心思,并且因为没有答案而忐忑难安。   谢挚以前是非常好猜易懂的,她想到什么都会表现在面上,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可是现在,她在她眼眸中找不到一丝破绽。   时间的力量,真的能巨大如斯么?使得一个人脱胎换骨、完全改变。   “……小挚,”云清池吞咽了一下,小心地道。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我想向你请求一个机会,让我赎罪。”   “赎罪?”她看到谢挚红唇轻启,像是不理解这个词,呢喃着重复了一遍。   她不再是少女了,可是比从前更美,云清池看得移不开眼,她从一开始便极合她的审美,“是的,赎罪。”   “云清池,你想要怎么赎罪?”   “你来定,好吗,小挚?我听你的话。”云清池柔声说。   小挚可能想要羞辱她,或者对她施以刑罚,也或许她会想要她做她的奴仆,而这些云清池都愿意。   只要还能待在她身边,她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想要她。   就算小挚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可那又能怎么样?神族傲慢自大,姬宴雪又最是骄狂之徒,难以体察人心,时日一久,她不信她们二人之间不会闹矛盾。   而到那时,也便是她好言相慰、寻隙而进的好时机了。   云清池相信,她才是最适合谢挚的那个人。小挚喜欢的是温柔耐心包容的人,姬宴雪和这些形容哪里沾得上半点关系?   只要让她待在小挚身边,她总能找到些许机会,她相信自己会比姬宴雪做得更好。   她从来都善于运用语言,每个字句的语气都咬得恰到好处,眉目温柔深情,泛着款款的情波,任何一个青涩少女都会被这样美丽的假象所轻易蛊惑。   但是不包括现在的谢挚。   “我想要……”   她笑了笑,抚了一下头发,手指搭在膝上,轻轻地点。   云清池的视线追随着她而起落,谢挚忽而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趴在案几上,专注投入地凝望着宗主的每一个动作,想宗主在想什么,她现在若是过去,会打扰到她吗?   更多时候,她只是纯粹地想要多看看宗主,多看看自己喜欢的心上人,女人的一举一动在她心里是那么美好,端坐执笔的模样都那么好看,她想要好好地记在心间。   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仿佛调换了过来。   轮到宗主开始揣测她,凝望她,等待她将要说的每一句话。   如任何一个人在此情景下的正常反应一般,谢挚感到一瞬间的快意,但是很快消散,变作索然无味。   她的心低落下去,为曾经的自己。   那些辗转反侧,那些悸动难安,那些羞涩的爱恋,现在看来,根本是不值得。以前宗主看着那样的她,一定觉得她很蠢、很可笑吧?   “……想要你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做到吗,云清池?”   她现在才明白,这种宗主以前最常用的疑问句看似温柔体面,实则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被问的人,必须给她想要的答案。   不论是被诱导,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第404章 断情   女人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谢挚继续说下去:   “你乃是龙族内奸,这么多年来,不知向云重紫传递过多少消息,但你也确实重创过云重紫,我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不会因为与你有旧怨便要你的性命……你肉身几乎毁去,修为被废,又须重新修起,料想这五百年间也受了不少苦,就当是你应偿还的报应了。”   对云清池这样的人来说,大概一切都比不上失去修为更痛苦吧,谢挚想。   她若是想要折磨她、报复她,自然有数不清的方法,但谢挚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已不想再和宗主有别的牵扯与关系,只想将此事尽快解决。   谢挚的目光在云清池的胸口一点而过,“……此外,你还须受我一剑。”   “如此之后,就当你我之间的恩怨都两清了。”   “你觉得怎么样,云清池?”   一剑而已,若能留在小挚身边,千万剑也受得——可是却不能。   云清池缓缓攥紧了手指,垂下头去,好像没听见谢挚的后一个要求,“……再也不见?”   “嗯。”   女人发丝稍稍有些散乱,眉心处的朱砂仍然鲜红如昔。   这枚朱砂云重紫没有,仿佛是宗主独有的标志,将她们二人区分开来,如同雪白长卷中精心钤下的一枚赤红印章,为她清冷出尘的气质增添了一点艳,不自觉便能吸引去人们的目光。   这朱砂美则美矣,但有些太显眼了,谢挚道:“你眉间的那枚朱砂,原是云重紫为了区分开你们二人才点上的,现在云重紫已死,你不再是谁的第二法身,更加不是附庸,大可将它抹去,之后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不……我想留着它。”云清池终于抬起了头来。   她非常敏锐地嗅到了谢挚话语间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小挚这是在关心她吗?   “这样,不论走到哪里,你便都能认出我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朱砂引人注意,而且还是云重紫留给她的印记,她本来极厌恶这朱砂,也欲抹去,但是最后不知怎的,还是冒险留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谢挚喜欢。   以前和谢挚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问她可不可以摸摸她的朱砂。云清池只当她是小孩子好奇,宽容地应许了,少女便开心地倾身过来,打量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轻轻摸了摸,又闭上眼睛啄吻了一下。   “好漂亮哦……”她说,“宗主,你哪里都好漂亮。”   “我也亲亲你,就像你亲我一样,你说好不好?”云清池习惯亲吻她的额头,一触即放。   “……好。”   温暖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额上,云清池一时也有些怔忪。   她是讨厌云重紫给自己的这枚朱砂的,但是谢挚却好像很喜欢。   她的什么她都喜欢吗?她真的喜欢她的一切?那么是否谢挚知道她修的是无情道,还对她有诸多欺瞒之后还会喜欢她?那时她还会这样满心爱意地看着她吗?   谢挚怔了怔,道:“你还是将它除去吧,并不必如此。”   连见都不会再见了,还说什么认不认得出。   云清池这时候再向她表演深情,太晚了。   ——小挚不会。   数百年前的疑问此时终于得到解答——谢挚不会了。她不会再喜欢她。   “小挚,你恨我吗?”云清池问。   若是不再喜欢她,那么她会恨她吗?   恨未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爱和铭记,她希望谢挚恨她,那样总比谢挚对她淡然好得多。   北海无数个凄冷难眠的夜晚浮上心头,在眼前划过,谢挚轻轻舒了一口气,“……现在的话,早已不恨了。”   “不是没怨过,不是没恨过,只是人活一世,若总是痛恨,岂不太无味?”   “云清池,我放过你,实则是放过我自己。你可以认为是我心软,或者对你余情未了,但是你知道,不是那样的。你一直都把我猜得很准,对吗?”   云清池静默片刻,重新挑起一个话题。   “我听闻,你马上就要与姬宴雪成婚了。”   近来外界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她问得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其实心底极期望能听到谢挚的否定——   但是谢挚颔首承认道:   “是。”   “在大荒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成婚了,神山见证过的,族长也认可。”   四肢百骸如被重击,通体都涌上阵阵酸楚,云清池极力压抑着这股陌生的刺痛感。   重来一次,她还修的是无情道,可是谢挚这承认的一句话,险些将她重修的境界击溃成凡人。   “她待你好么?”   “阿宴很好,待我也好。我来中州便是她陪着我的,现下她正等在外面。”   提到姬宴雪的时候,谢挚会下意识话多一些,神色也柔和,她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   “阿宴……”   云清池压抑再三,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苦笑;极淡的一抹笑。   “你从前,也是这样叫我阿清的。那时你才十六岁。”   一转眼,数百年都过去了。   当年那个上元月夜之下,红着脸大胆问她心意的少女,终究还是离她远去了。   她也曾完全掌握谢挚于手中,得到她全身心的爱与依赖;她视她为珠宝,只愿一人独占,也视她为珍馐,愿意为了更好的风味而暂且抑制欲望。   她曾经得到过她的,曾距离她的愿望那么近。   而现在,她连留在小挚身边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若要提旧事,她也有自己想提的,谢挚自嘲般地笑了笑:“云清池,你曾说过你不会负我,可我这一生里,负我最深的便是你。”   她明明向她亲口说过的——   在人皇的大殿上,女人握住她的手腕,气息洁若冰雪,嗓音款款深柔。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   “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于公于私两个许诺,云清池一个也没有办到。   都是谎言,都是假话,她得到的只有欺骗和伤痛,只有险些变作禁脔的命运。   只是当时她蠢,这才傻乎乎地信了。   “对不起……小挚,是我对不起你……”   云清池头一次仓皇起来,喉头酸涩,身体发颤,想要抓住谢挚的手。谢挚并不给她这个机会,避了开来,“别碰我。我也不需要听你道歉,太迟了,而且也没有用处。”   云清池即便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笋子也活不过来了。   她们回不去。   她不杀她,留下她的性命,可也无法原谅她,和她一笑泯恩仇。如眼下这般,已经是谢挚能做到的极限了。   五脏上铭刻的符文将要脱落消散,云清池悄悄掐紧虎口,强行压住不断摇撼的周身符文,咽下喉间的腥甜。   仅仅是一瞬间,她的修为便从铭纹四道退到了两道,这剩下的两道也摇摇欲坠了。   无情道并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视万物为同一,一株花,一粒沙,一只鸟,一个人,在修无情道的修士眼中应当没有任何差别,自古以来,修无情道的生灵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没有极坚定的道心便不可能修成此道。   云清池是修无情道的佼佼者,但是现在,她的无情道正在崩塌消解。   “小挚……”   嘴角的血终于还是抑不住地流了出来,云清池竭尽全力地探身,想要和谢挚再靠近一点。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温柔而又贪恋地注视着她,几乎想要将她纳入心底,“原来万年前第一眼就喜欢的人,过了一万年再见到,还是会动心。”   她终于承认自己对谢挚动心了。   在和谢挚相处的过程中,的确有好几次她的大道图景都在轻微地动摇,可是很快便被云清池察觉压制了。   她有自己的计划,她绝不能失去自己的修为,否则她将无法与云重紫抗衡。   她隐忍不发了这么久,为的便是一举除掉云重紫,不能因为一个谢挚便前功尽弃;她也一定要无情,如此才可得到谢挚的涅槃种——倘若她真的爱上她,她便无法再对谢挚下手了,她会忍不住保护她的。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可以对谢挚彻底无情,只是纯粹地利用,她也可以选择放弃无情道,专心地去爱谢挚——可是,这两者她都做不到。   最坏的情况便是这种:利用而不能完全地利用,爱也不能彻底地爱。   有情者方求无情,愈求全愈不能全。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你是我这不懂得爱的心里,最爱的存在。”   “喜不喜欢这种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小挚?我对你好,难道还不够吗?就算我不理解爱,我也仍然能表现得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啊。”   云清池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事到如今,自己到底对谢挚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也弄不清楚了。——可是世上许多人、许多事就都是这样,一辈子模模糊糊地过,为什么谢挚就如此执着,非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呢?   “我已经在尽己所能地爱你了,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出的全部,但这全部,竟还不如姬宴雪万一么?”   她直视谢挚,乌眸中有一点发狠的光亮划过,眼泪倏然滚落,云清池却仿若未觉。   “……我嫉妒她。姬宴雪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而我自诞生起只能做云重紫的奴仆和手下,只能听她的命令行事……姬宴雪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跟我抢你?”   谢挚道:“这不一样,云清池。虚假的爱即便完美,也绝比不上有瑕疵的真情半分。更何况,阿宴很好。”   云清池喃喃道:“不……你这样说,只是我伪装得还不够好罢了……”   她失魂落魄,谢挚从未见过宗主如此模样,记忆中,宗主一直都是风姿绰约的。她试着劝说开解,轻声道:“不要再这么想了,伪装出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这就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我宁要真实,不要虚假。”   “真实?我若能装一世,不也就是真实?”   咬牙说完了这句话,云清池却忽然软化下去。   她撑着身子,眸中盈盈切切,近乎卑微地恳求,“小挚,其实你可以瞒着姬宴雪,私下悄悄与我来往,只要还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意的——”   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像是头一次认识云清池一般,谢挚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云清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如此既是侮辱了我,侮辱了阿宴,更是侮辱了你自己!”   云清池是不是疯了!她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真正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子吗?还是只是因为占有欲作祟而不择手段,什么都不计较?   “……我不在乎!”云清池咬唇摇头,泪随之落下,“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是一具傀儡,一个第二法身,既不是龙也不是人,龙族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胞,人族也恨我;我曾觉得自己是人族,可是裂州之战后,我也是人族的叛徒了……”   “事到如今,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我只是想要你……小挚……”   她捂着胸口,狼狈不堪地倒在床边,剧烈地咳嗽起来。难道这个想法真的很过分吗?她只不过是想要她而已。   即便谢挚如今对她已无情意,也无法看她如此,默然片刻,还是上前将云清池扶了起来,“……你的符文在消散。”   云清池的无情道大受损害,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内伤。   她现在心神不稳,情绪震荡,状态相当不好,谢挚为她渡了一点灵力才止住了云清池的伤势,让她不再呕血颤抖。   “小挚……”女人缓过来一点,依在谢挚肩上,带血的手指想要触摸她脸庞,“对不起啊,我还修的是无情道……”   除了修无情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修什么了。她不懂得情爱,也不理解喜欢,没有亲人与朋友,没有牵挂与羁绊,在这世上,无情道是最适合她的。   “你想要我修别的吗,小挚?你……”   谢挚躲开了她的触碰,她没能摸到谢挚的脸,手臂失落地垂落,转而试探碰了碰谢挚的指尖。   她太渴望谢挚的气息和触感了,如果可以,她想要将谢挚拥紧在怀里,可是她知道,谢挚不会允许。   这次谢挚终于没有再躲,云清池如愿以偿,慢慢握紧了谢挚的手。   “你想修什么道,那是你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云清池。”   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谢挚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的,不大真切,云清池垂下眼眸,喘息着笑了笑,“是吗……”   “我要走了,阿宴还在外面等我。”估算着云清池应该已经有了些力气,谢挚放开了她。   “我今日在此便与你击掌断情,相约盟誓。云清池,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云清池微微点头,勉强下了地。她想要更郑重一些,留给谢挚最后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印象。   仅此一个动作,都让她浑身撕裂般地疼痛。可是这没有剖心疼吧?更没有被潜渊下的灭绝气绞碎身体疼吧?这些问题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现在好像才明白一点,但又好像还是不太懂。   颊边冰凉,云清池抹了一下,竟然是泪。她方才哭了吗?她竟完全没有发现。这是她诞生以来第一次流泪,她之前从未流过泪,原来她也是会流泪的。   谢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知道,小挚一定又有些心软了。她嘴上说着不心软,其实还是会心软,小挚就是这样的。她对她,从来没有她心狠。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怜吧?   云清池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她要最后打动一次谢挚的心,她也要谢挚为她流泪,她要谢挚永远忘不了她,也要将芥蒂深埋在姬宴雪的心里。   “还不开始吗,小挚?”云清池先举起了手。   “……”   谢挚无言地走近,在她面前站定。   两人手掌相合。   “一击掌,前尘尽断。”   晶莹庄严的昆仑山上,女人飞身而下,在神族警告的箭矢中护住逃跑的少女——是她们的初见。   “二击掌,往事勿念。”   歧大都的静湖前,无数灯盏缓缓升起,绚烂的烟火尖啸而鸣,隔着一层面纱,云清池吻住谢挚——是她们的定情。   “三击掌,永不相见。”   北郡的潜渊边,谢挚满身伤痕,含泪叫了她最后一次“阿清”,亲手割开自己的胸膛,转身跃下深渊——是她们的绝断。   “哈……”   过往的回忆到此为止,三击掌结束,谢挚也在重重喘气,眼眶里蓄满了泪,她强忍着没有落下。   “……还差一剑。就当是偿还笋子了,你还记得它吗,云清池?”   黑雾在谢挚手中凝聚为一把长剑,她咬紧下唇,手腕没有丝毫颤抖,毫不留情地刺入云清池的左胸,紧擦着心脏而过,带出一片血花。   这样狠的一剑,云清池只是闷哼了一声,硬生生地承受下来,连身子都未摇颤。   这是她应得的……   谢挚正要抽回剑,告诉她“我们扯平了”,女人却迎着剑锋与她惊诧的注视,一步一步缓缓向前。   剑彻底穿透了云清池的胸膛,剑尖在她背后顶出,云清池的口中溢出大股鲜血,点点滴落在胸前,但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宁和,甚至还在微笑。   走过诸多爱恨仇怨,走过交织错杂的身份情感,走过千百年的时间,短短几步,如同跋涉万水千山,她终于艰难万分地来到谢挚身边,像一个虔诚的旅人,终于抵达自己命定的终点。   谢挚握剑僵立着,一动不动。   她想要问“你要做什么”,可是太过惊讶,一时竟忘记了语言。   女人慢慢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块很精致的糖果。   和许多年前,她给她的一模一样。   “给你糖果,小挚。你如今还喜欢吃么?”   “……”   谢挚浑身一颤,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心间的疼痛缓缓外渗,她捂住眼睛,吸了一口气,没有接那糖果,勉力支撑起身体,几乎是狼狈地逃出去。   “……你好好养伤吧,云清池。”   “……小挚!”   在外等候已久的姬宴雪已经开始焦躁,想若是谢挚再不出来她便进去,终于听到声响,惊喜地转过身,谢挚已扑入她怀中,小声抽泣哽咽,她的眼泪不停地流。   姬宴雪动作一顿,心沉了下去,一手拥住谢挚,眼眸盯向那未关的门。   ……云清池这是对小挚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难过?   谢挚恳求道:“带我回家……好不好?阿宴,我好累了……”   “……好。”姬宴雪有太多话想问她,可也知道此时不是好时机,收回视线,轻轻应许。   “我带你回家,回昆仑山。”远离一切让她伤心落泪的人和事。    第405章 焚身   谢挚与姬宴雪的旅途就此中止,提前回到了昆仑山上。   离开长珩剑宗时吕射月十分愧疚,觉得没有把她们招待好。   “抱歉,小挚,陛下,让你们见笑了……”她说的是邵平的丑事,以及不察之下放了云清池伪装进宗。   “没事,这也不是你的问题。”谢挚宽慰她,“你是一宗之主,宗主之位不好当,一个宗门何其之大,上下多少人多少事,难免有些难以顾及的阴私之处,这本也无法避免,我们这些人也只能平日多加警醒,见到丑恶便除去,一刻不能放松。”   “你说的是,”一番话说得吕射月面露惭色,叹道:“我从前在天衍宗时也嫉恶如仇,时常见到宗中弟子仗势欺人,心中愤愤难平,心想若我是长老,必定执法严格,好令上下清朗;如今真成了宗主,才明白知难行易,四处掣肘,许多事即便严禁,终究也禁止不完。”   “我观长珩剑宗的风气,已算很好了。”像吕射月一般,十分刚正。   “对了小挚,”吕射月犹豫了一下,才问,“……对于云清池,你想要怎么办?”   小挚与云清池之间,似乎有些牵扯,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但很默契地没有问。   “……”   谢挚沉默片刻,道:“随她去吧,不用管。”   “等她伤好之后,若是她想留在长珩剑宗,就让她留;她若想走,便让她走。总之,放她自由。”   这是她能给云清池最后的一点善意了,对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用拘禁起来么?”云清池归根结底仍是个危险人物,吕射月不想杀她,可也的确对她心怀警惕。   “不必。云重紫已死,她一个人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顿了顿,谢挚又道:“若是有一天她再犯错,我会亲自将她抓起来……杀了她。”   “射月,我向你保证,以我昆仑卿的名号。”   得她如此承诺,吕射月就放心了,感激地抱拳道,“多谢你,小挚。”   “回去吧,射月,不要再送了,我们之后还来找你玩。”   谢挚知道吕射月忙,宗门大比还未办完,她们本来答应了吕射月,现在却要中途离开,谢挚心中也有歉意,只是她实在难过,不能再待下去,好在吕射月也很理解。   “好,那我等着你们!”   吕射月终于舒展了眉宇,笑道。此番见面虽有遗憾与意外,可也的确十分愉快,还交到了摇光大帝这个新朋友。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小挚见完云清池后,姬宴雪一直寡言少语,似有心事。   吕射月猜到些许原因,不过这就是谢挚要解决的问题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感情再好的道侣,也总有闹点矛盾的时候。   谢挚自然也察觉到了姬宴雪的异样,直到回到昆仑山后,姬宴雪仍然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问她也不回答,只是岔开话题。   姬宴雪待她仍然无可挑剔,会抱她,吻她,本能般地照顾她,只是眉间总是笼着一点淡淡的阴云。   很明显,她心情不好。是因为云清池吗?   晚间谢挚想要和她谈谈,轻轻拉一拉姬宴雪的衣角,“阿宴,这几天你到底怎么啦?我们谈谈好吗?”   “没怎么。”女人熄灭灯盏,俯身过来亲她,显而易见地回避,不愿交流,“快睡吧,小挚。”   谢挚张张口,她知道如果姬宴雪不想聊那她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答应,“嗯……”   姬宴雪的怀抱令她踏实温暖,谢挚想着她这几天的反常表现,渐渐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忽然惊醒,不知何时,身边已经空了。   谢挚一下子坐起身,本还有点迷糊,这下意识彻底清醒了。   姬宴雪应该已经悄悄离开了好一阵子,锦衾都已没了温度,临走时被她细心地盖好在谢挚身上。   还在她旁边放了只木偶玩具,好像想让它陪着她睡觉一样。   ……她是哄她睡着之后就走了吗?   谢挚拿起那只木偶,刻的是只很神气的狮子,挺胸抬头,胡须还威风地高高翘着。   谢挚本来蹙着的眉松开来,神色柔和下去,眸中漫开一点微微的笑意,点了点那狮子的鼻尖。   和姬宴雪简直一模一样。   ——她去了哪里?   姬宴雪走在神族空旷的大殿中,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   她睡不着,于是来到了这里。   这是神族最庄严神圣的宫殿,每任神帝继位时都要来此立下大道誓言,发誓自己永远忠诚于神山与祖训,永远守护五州的安宁。   许多年前,她的母皇曾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现在,它属于她。但是姬宴雪其实很少来此,总是待在自己自幼居住的偏殿。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地方让她想起母皇,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这里太过寒冷孤寂。   不知为什么,今夜她却想来这里走走。   缀满宝石的王座十分冰凉,姬宴雪抚了抚,仿佛还能感受到母皇留下的气息与幻影,在其上缓缓坐下。   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世间一切都渺小了,如同登临山巅,下方一览无余。   这是神帝独有的权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夜色深沉,寂寂无声。五州已是初夏,昆仑山的白日随之渐渐温暖,但晚间仍然冰冷,有时还会下雪。姬宴雪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宫殿里,任由着黑暗与冷意笼罩自己。   有些事情,她需要一个人想想。   这几日,她总是会想起谢挚扑入她怀中落泪的模样,那么伤心难过,求她带她回家。那眼泪落下,滴在姬宴雪颈间,火星一般烫痛了她的心。   ——小挚在因为云清池而难过,她的泪是为她而流。   她还是没有放下她吗?哪怕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哪怕她伤害她至深?她仍然要在盛怒的她面前求情,要留下云清池的性命,还要和她见面,而且出来后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明明见白芍的时候,她都没有那样的。   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爱人还想着过去的旧情人,陪谢挚去见白芍,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也不是不在意。——事实上,怎么能不在意呢?   爱一个人,便必定会对她有占有欲。她也会吃醋、会难受的。   姬宴雪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她活了三千年,从来都是笃定锋利的,朝着自己选择的路决绝地走下去,没有一次徘徊踟蹰,但现在却头一次生出了些许犹疑与茫然,开始不自信。   ——她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小挚经历过那样深刻的伤痛,她真的可以将它抚平吗?   对小挚来说,她要的会不会太为难?她是不是要的太多了?她是不是太勉强小挚了?明明小挚已经很喜欢她了。   最酸楚的一点念头升起来:   她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云清池留在她心里的印记?……   ……   ……   ……她是不是,该选择放手,任她离开?假如小挚还是无法忘怀过去?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姬宴雪便觉得胸腔如吞下一块烙铁一般发堵酸痛。   不……不行……那样不行。她办不到。   哪怕小挚没有像喜欢云清池那么喜欢她,她也只好装作不知道,那样接受容忍下去。她没办法……没办法……姬宴*雪的手指在冰凉的王座上攥紧又缓缓松开,昆仑山的月光冷而皎洁,透过殿顶,薄霜一般照在她身上。   她失神了很久很久,想起年轻时她曾放话说自己的爱情要坚贞纯粹,她爱的人要同样爱她,不可以喜欢别人,只能属于她,否则即便再喜欢,她都不要。   她那时候是骄矜傲慢的,年轻气盛,做什么都带着一股理所当然,世界的一切珍宝都放在她面前任她取拿,可她统统不要,只是把它们随手推开。   是的,她是天之骄子,从生下来就耀眼,人们即使讨厌她,也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目光,就像太阳吸引花盏,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优越,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的爱情也会像修炼一个术法那样,简单而轻易地被她采摘。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甜蜜,这样欢喜,也这样哀愁,这样酸涩,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迷惘困惑,会愁肠百结,会困顿无奈,会因为一个人的眼泪而心痛难抑,会独自坐在寂寥冰冷的月光里,狼狈而无措地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放手,让她离开。   ……那时候,她太想当然了。   那时候,她也没有遇到谢挚。   谢挚……谢挚。   在舌尖,在心间,姬宴雪反复地呢喃着,目光里有朦胧的雾气。   这两个字仿佛牵动着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稍动一动,为她泛滥喜忧。   姬宴雪捂住了心口,低低地咳嗽。   心痛本是一种形容,并不是具体的实感,但是现在,她的心脏真的疼了起来。   谢挚死去的那五百年间,她用心血为她温养身体,留住她身体不坏,其实有不小的后遗症,导致她至今时不时仍会心脏疼痛。   但她从没有对人说过,只是平静地那样做,若无其事地承担了。她一直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是如此,认定了的人也是如此。   她也会疼,也会疲倦,也会迷惘,在感情面前,她也是初次动心的生涩凡人,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第一次遇到谢挚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人族少女,只有十六岁,固然漂亮可爱,合她心意,引起了她些许兴趣,但也没有多么让她放在心上。她那样长的年纪,看着她,不过如同看待一株新鲜柔嫩的花朵,很可爱,也很有意思,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更多看重的还是她故友义女的身份,至于心间因为她而起的那些微小波澜,姬宴雪并不怎么在意,很漫不经心地随手放过了。   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她当时这样想。   在谢挚身上放了一缕神识,也只是一时兴起,再多说一点,是顺手为之的好意——尽管那女孩并没有领她的情。   在花山的甜梦被打破时,谢挚对她横眉竖目,冷言冷语,甚至还将剑尖对准她,她仍是不在意,也没有动怒,只是捏住她的剑,轻描淡写地叫她明白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又半真半假地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喜欢自己。她看出那个少女坠入爱河,对云清池怀着一腔青涩的痴恋,想起那个白衣女人眼里压抑的沉沉欲望,忍不住想要提点几句。   而换来的,是她反应激烈的维护与顶撞。   那时姬宴雪有一瞬间心想,真是可笑,她管她做什么?她爱撞南墙,便由她去撞,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姜既望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替她操心?她有可能是昆仑山待太久,以至于都闲得有点好心肠了。这小孩完全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也不会信的。   她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防备和警惕,姬宴雪也不是看不出来。   离去时她对谢挚说,“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本是句随口的逗弄,但也未尝没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真心实意——她是期待和谢挚再见的,她想知道,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在昆仑山上抱着毛茸茸的小狮子,听它念叨“挚姐姐”,远眺东方,姬宴雪也会时常想起谢挚。   不知那个胆大包天的人族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她还在喜欢她的云清池么?   而再见之期来得如此突然,也完全出乎姬宴雪的意料之外。   她收回抵在年轻女人颈边的剑,看她转过身来,扬起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叫她“陛下”。   八年而已,昔日璞玉大放光彩,岁月好像磨去了她身上的一切棱角,她头一次见这西荒少女对她恭敬。   谢挚跪下来,字字诚恳,说要助她成神。她见她下跪,只觉不舒服,见不得她如此。   至于成神……这傻姑娘一点也不知道成神的真相,姬宴雪也无意让她知晓,由着她去。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预感的,她大约找不到下半部《五言经》了,但还是像完成任务一般不甚上心地继续找下去。   她接受自己的最终战死,为五州而死,注定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荣誉;自诞生起她便知道,自己此生与龙女云青紫必有一战,这万年的仇怨,注定要在她手上终结。   有时姬宴雪觉得,神族寿命太长不见得是件好事,活着也实在无趣,能读的书都读尽了,昆仑山上下也再找不出可以修缮之地。   她三千岁了,也是时候该轰轰烈烈地光荣战死了。   这种种心情与想法,无可与人说,姬宴雪也从未打算吐露。   不过哄哄谢挚,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长大了,也长开了不少,没有小时候可爱和有意思,眉眼间总带忧郁,话也少,应该是受了云清池的情伤所致,姬宴雪如此猜想。   不知怎的,她不喜欢看她不开心,也不喜欢她对自己疏离生分,比起尊敬,她更想要谢挚待她还如从前那般。   看着她的侧脸,姬宴雪心中也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窥探。   ——过去八年,谢挚经历了什么?   在越人的聚会上,她拉着谢挚步入群舞的人中,火光映照在谢挚的脸上,也将她清澈如泉水的眼眸映得发亮,神情放松而又开心,两人的距离在舞步与鼓点间接近又拉远,越人欢笑高歌不休,姬宴雪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真美。   姬宴雪有点恍惚地想,当年那个小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变得这样美,这样光彩夺目,她的目光也无法不在她身上流连。   很长一段时间里,姬宴雪说不清楚自己对谢挚是什么感情。   她要保护她,照顾她,这是理所应当的,谢挚只不过是个人族小孩子,是她的小辈,是她故友之女,换作一个旁人,她也还会如此。可是又有一些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呢?等她恍然反应过来时,“不一样”已经积攒得像座小山一般了。   换作旁人,她不会费尽心思地逗她开心,不会在她赌气时放下身段温言哄慰,不会在舞曲中拉住她的手,不会半为戏弄半为挑逗地凑近谢挚,看她脸红退避。   也不会……   不会那么地想吻她。   爱河为什么是坠入?因为它像溺水一样无法挣扎而出。   只能坠入,只能沉沦。看着自己的理智和原则像泡泡一样浮上亮晶晶的水面,砰的一声,碎裂消失。   说来也很可笑,活了三千年,她本以为已经很了解自己了,终于又认识了自己陌生的地方。   原来她并不是不可战胜。   她也要认输的。   向命运,向心,向感情。   向……谢挚。   这个人……这个人……她到底要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   无法推开,无法拒绝。   最骄傲的人,一点一点,垂下了头,终于还是选择向心中的感情俯首。   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一滴泪,姬宴雪撑着额,极疲倦地向后倒在王座上。   在这里静坐一晚,想清楚,整理好情绪,也就可以了。   天明之前,她会回到谢挚身边,仍然若无其事地做她的妻子。她要学会忍让和接受,即使这让她很痛苦。是她先动的心,先喜欢的小挚,她也没有办法。   不知小挚睡得好么?她临走时动作很轻,还给她身边放了只小狮子陪她。她梦里会有她吗?还是会梦见云清池?她也不知道。   谢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姬宴雪竟然没察觉到。   殿内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女人坐在王座上,如同一尊孤独的石像。谢挚心头疼痛起来,走近她身边,在王座旁半跪下去。   “阿宴……你怎么一个人起来了?睡不着吗?”   握住姬宴雪的手,谢挚这才发现她的手冰凉一片。   姬宴雪不答,问道:“冷吗?”她想要起身,带谢挚回去,这座宫殿极少有生灵进入,夜间冰寒刺骨,“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不要。”谢挚的态度意外地坚定,姬宴雪顿了顿,看向她。   “你在想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你这几天一直不开心……”   “……”   姬宴雪沉默。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谢挚。”   她不愿说,可是被谢挚这样看着,梗塞的喉头还是艰涩地动了动。   不是疑问句,而是平铺直叙的,姬宴雪一开口,谢挚才发现她声音有点哑。   “你因为云清池那么难过,不许我杀她,还哭,你想着她,又回来对我这样子。”   她明明知道,她拒绝不了她。   谢挚当然不需要担心或者害怕,因为她爱她。   害怕失去谢挚的,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我不喜欢你为云清池哭,”姬宴雪看着她,语气仍是平静的。她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可是我没有办法。”   “谢挚,我对你没有办法。……总是这样。”   忍着心痛感,姬宴雪强迫自己继续。   有些话,她这几天想了很久,必须告诉谢挚。   刚好小挚今晚来找她了,否则过了今天,她大概再也没有勇气和心力对她说了。   “……你若是还喜欢云清池,便跟她去吧。她如今虽然修为远远不如往日,但究竟容貌还在,又最会假作温柔情深,你若是想同她去,我……我会想法子,叫你们成全。”   实际上她极怕谢挚露出惊喜之色,神态轻松地答应她,对她说好,头也不回地离开昆仑山。但若是小挚选了云清池……那也是她的自由。   她会放她走,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些日子,她便是在假作不知和放谢挚走之间犹豫不定,这两者每一个选择都让她痛苦,心如刀割,无法接受。   但是今晚,她终于还是强撑着说出来了。   她几乎不敢看谢挚的反应,但还是逼着自己镇定。   从姬宴雪开始慢慢说的时候,谢挚就惊诧而又心疼。   在她一无所觉之时,姬宴雪想了这么多,这样挣扎痛楚。   的确是她不对,她犯了错,她忽略了姬宴雪。   姬宴雪表现得太过宽容大度,方方面面都做得太好,以至于让她有时会忘记她也是第一次涉情,无意间伤害了她。   人心非铁石,她的心也会痛呀。   云清池的事,一定让她很在意吧?是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不在意的。   “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好,让你难过了……原谅我好吗,阿宴?别赶我走……”   谢挚将姬宴雪的手贴紧在自己脸颊上,靠在她膝上,一下下啄吻女人的掌心,“我早就不喜欢云清池了,我对她并没有半分情意,那天我哭,是因为一时情绪所致,并不是还没有放下她……”   “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最好的。你要对我放心的,相信我,也相信你的魅力,好吗?”她柔声说。   她知道眼下要使姬宴雪打消疑虑,不再以为她还对云清池旧情未了,要尽量表达出自己对她的爱和喜欢,让她知道自己不会走,不会离开她。   谢挚忍住羞窘,坐到姬宴雪腿上,环住女人的脖颈,跟她对视。   “我属于你,完完全全。”   她一字一顿,郑重万分,认真许诺。   “从前的事,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的现在和以后,都属于你,属于昆仑山。”   她顺着姬宴雪纤长的脖颈一路细碎地吻下去,一边亲吻一边小声说:   “五州之内,万族之中,皇天所盖之处,我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操。我,阿宴……我是你的……”   谢挚舔舐着女人的手指,从指尖舔到指根,用唇包裹含吮。姬宴雪盯着她,闭了闭眼,喉间极轻极轻地出了口气。   继而她吻住她。   焚身的烈焰。烧,烧。    第406章 偏好   空气都仿佛被烧得稀薄了,谢挚抱紧姬宴雪,将自己完全交给她。   她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这个吻间,姬宴雪吻得很重,仿佛不如此有些情感便不能传递表达,在她唇瓣上研磨含吻,还会咬她,疼,但是却带来一种更大的刺激与欢愉,在皮肤下细密地痒。   谢挚尝到她冰凉的舌尖,更主动热烈地回应,姬宴雪被她激得浑身发烫,喘息着放开她想要缓缓,手指抬起谢挚下巴,轻轻抚摸谢挚被吻得发肿的唇。   “阿宴……”   谢挚眼里都是水光,微微张口,任由她摸。   其实她还想亲,但是姬宴雪停下了,她也只好乖乖地忍着。   月光在谢挚身后垂下朦胧的光影,她穿得很单薄,大概是察觉她不见了之后便来寻她的。   “就穿成这样出来吗?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姬宴雪低声说,听不出来喜怒。   “不……不会被别人看见的……”   神族战士夜间也在巡逻,但是那在山下,不会出现在这里。   谢挚哆嗦了一下,险些坐不住,从姬宴雪腿上滑落,女人一边问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抚摸她,她受不住,但又知道这应该是姬宴雪的惩罚,勉强克制住想躲想逃的本能,坚持不动。   姬宴雪看见,谢挚的胸膛都在不住地起伏。   “是吗?”神帝不置可否地轻哼,“可是我看见了。”   “那不一样……你当然可以、可以看……”   更不如说,本来就是给她看的……她的一切都是她的。   “真的吗?那云清池呢?”   “她不可以,别人都不可以,只有你……呜……阿宴……”谢挚被她磨得快哭了,在这种时候,姬宴雪总是要命地格外有耐心。   “可你因为她哭哦……”女人摩挲了一下她的唇角,谢挚早被她教好了,非常顺从地张开了口,任由姬宴雪的手指探入,轻夹她的舌尖。   谢挚保证道:“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阿宴,阿宴……你罚我吧,我会记住的……”又唤:“陛下……”   “……你故意的,”姬宴雪深深吸气,作出判决,“故意引诱我。狡猾的小狐狸……”   真该严惩。   “转过身,趴下去。”姬宴雪褪下自己的臂环,命令道。   ……   ……   ……   “不生气啦?”   依在姬宴雪怀里,谢挚摸她柔顺的金发,姬宴雪双目微闭,淡金色的睫毛长长地垂着,额间有一点汗,手臂环着谢挚,“还赶我走吗,神帝陛下?”谢挚逗她。   话说开了,踌躇不安和思虑徘徊都在激烈的亲密中一扫而空,现在的气氛温情而放松。   谢挚想起方才种种,尤觉心动羞涩。   和平时不一样的风格……很新鲜,但是感觉很好。   或许是因为地点不同?应该也有阿宴情绪的原因,她对她格外霸道一些,像狮子一样直截地进攻,将猎物的皮肉毫不留情地咬在口中。   一定留下了不少痕迹……谢挚又往姬宴雪怀里缩了缩。   “我从来没有说要赶你走……”   姬宴雪睁开眼望向她,纠正道:“我只是说,假如你还放不下云清池,我可以——”   她顿了顿,无法再说出口,看着谢挚笑盈盈的,忽而蹙眉捏住谢挚脸颊,泄愤般地咬她嘴唇道:“不行,我改主意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哪怕你喜欢云清池,我也绝不放你走。”   “正该如此……”   “阿宴,不要推开我,好吗?”谢挚抱着她,小声说。她心里也是害怕的,若是阿宴再不要她,她也不知自己该去何处。   姬宴雪叹道:“我自然不会推开你……我只是怕,怕你心里还想着云清池,那样的话,我很难受。”   何止难受,而是痛苦。   她从未如此软弱、如此优柔寡断过。   “我早就不想她了,那天之所以失态,是有原因的。……”   谢挚解释了缘由,又问:“你现在放心了吗?”她也没想到,姬宴雪有一天也会不自信,嘱咐道:“下次再有心事,要记得问我呀……不要憋在心里一个人想。你问我,我什么都会跟你说的。”   像今天这样,弄得她好心疼。   “我问你,若是我今晚没有找来,你想干什么?”哄好了姬宴雪,谢挚开始兴师问罪。   ——其实也没想干什么,她只是想一个人待着难过,接受小挚没有那么爱自己的事实。   甚至到最后,姬宴雪已经决定好了,第二天便收拾好所有杂乱的心情,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谢挚生活。   大概她潜意识里想找母皇询问她到底该怎么办,于是走到了这座宫殿来。可是母皇也去世已久了,她无人可问,一切都只能她自己承担。   “我记住了。这次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姬宴雪低头,将吻印在谢挚手背,慢慢地亲吻,“我也是头一次喜欢别人……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她示弱道。   “我也正在学习,学习该怎么爱你,怎么和你相处。”   她原本也想问谢挚的,可是竟然胆怯,不敢问出口,因而只好自己思索。——她怕一问,谢挚正求之不得,立即要跟云清池走。   感情需要一点一点磨合,她向来懒于应付一切需要费心费力之事,但对于谢挚,她拥有无限的耐心。   甚至现在矛盾解开,两人说清楚了,她想起方才的过程,也暗觉甜蜜。   小挚很爱她……她对她的感情,并不亚于她。   她也喜欢她的,心里只有她,没有别人,那些最糟糕的幻想都是假的,并非真实。   她想起自己方才如何亲吻谢挚肩胛:“你不许想云清池,不许再为她流泪,只许想我,只许喜欢我……哈啊……说你爱我,我还想听。”   回应她的是谢挚带泪的呜咽:“我爱你……阿宴……唔——”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想这些呢……我也有错。”   谢挚轻轻摸她的眉毛,“我忘记你也是第一次恋爱了,忽略了你的感受。对不起,你平日太包容我,叫我忘记了,以后不会忘的。”她也有错,要好好反思。   又觉得她委屈又可爱,平日总是强势的人显露出一点压抑良久的不安,格外叫谢挚心软:“我以前不知道,你也会不自信……”   “我是很好,可我不如云清池温柔。”   姬宴雪一直都在各个方面暗中比较,论修为,论容貌,论权势,当然都是她更好;可是她也的确有比不过云清池的地方,这她也不能否认。   姬宴雪觉得云清池似乎对勾引年轻小女孩很有一套,可是那些似有若无的暧昧撩拨,她不太能学得来。或许小挚就喜欢那样呢?这才对她念念不忘那么久。   谢挚认真道:“人各有长,而且你哪里不温柔?你对我就很好很好呀。”   姬宴雪道:“我方才便对你不温柔。”   “那个、那个没关系的……”   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谢挚脸红了,“那只是……助兴的情趣而已,我还挺喜欢那样的。”她声音越来越小。   “刚才不害羞,现在就害羞了?”姬宴雪喜欢她害羞,也喜欢她大胆——有可能小挚什么样子她都喜欢,她想。   “你喜欢这样,是不是?”   “我也喜欢。”   姬宴雪用外袍裹紧谢挚,抱起她走下王座,脚步轻快,“走了,带你回去。”这里太冷了,还是她的小宫殿好。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谢挚埋在她肩上看她施法清理,声音细若蚊呐,“太亵渎了……”   她也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王座上……和姬宴雪做。感觉好罪孽深重……谢挚深深地忏悔。   姬宴雪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过是个物件罢了。神帝的皇后,本来就可以坐的。”压低声音笑道:“就连我,你不也是坐了吗?”   “你……!”谢挚受不了了,伸手去捂姬宴雪的嘴,“不许说了!我不要听,讨厌你……”   姬宴雪顺势咬住她的手指,“刚才还说喜欢我的,现在就讨厌了,人族女子好是善变。”   “谁喜欢你了!”谢挚嘴硬,又觉她眉眼含笑慵懒注视自己的样子好让人心动,尤其她还含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地咬,她的心仿佛也酥酥麻麻的。   “摇光陛下傲慢自大。”   “昆仑卿上口是心非。”明明喜欢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还要说讨厌。   “哼,你狡猾。”   “你也……”   “嗯?我怎么?”   姬宴雪忍不住笑,柔声道:“你可爱。”   她故意将谢挚向上轻轻抛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悬空,惹得谢挚小小地惊呼,本能将自己抱得更紧,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低下脸又亲亲她。   “姬宴雪!”谢挚气得叫她名字,“你好幼稚!烦人,不许玩了!再这样,我就下去不让你抱了。”   整个宫殿里都是女人愉快的笑声。   昆仑山上的日子非常规律,到了枯燥的地步,每个神族都要去巡逻,按时轮值换岗,哪怕是神帝也不能例外,有时谢挚觉得神族战士们颇像东夷的苦行僧,都是过得十分清苦的修士。   当然,这个“清苦”不是说神族们缺钱。   物质上,神族们当然什么都不缺,一切都应有尽有,谢挚在这里见了太多珍宝,每一个神族都能云淡风轻地拿出许多令人们为之狂热的宝物,好像自己拿着的只是石头;但在昆仑山上,什么珍宝也显得不珍贵了,连货币都失去了作用。   谢挚刚开始还很震撼,见得多了,也渐渐开始见怪不怪。   她也算是明白,姬宴雪最初那副眼高于顶、什么都看不上的高傲模样是怎么养出来的了,从这样的环境诞生成长,的确世人所贪恋追逐的一切都会显得鄙俗而无趣。   只是比起外界的花花世界,这纯白晶莹的雪山固然瑰丽雄伟,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面对它,还是令普通人难以忍受的,更不要提还要修行学习,承担义务。   谢挚很佩服这些神族们,她私底下也慢慢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有的是神族,有的则是神族的伴侣,男女都有,只是女人比男人多很多,谢挚发现神族的择偶似乎普遍偏向女性,少数一些喜欢男性的神族,找的伴侣外貌也偏秀气。   “她们都不会跑吗?我是说,嗯……每个神族年少时都要下山去找道侣,她们见识到了山下的世界之后,还会愿意回来永守神山?”谢挚也好奇地询问过姬宴雪。   姬宴雪有点诧异,“为什么要跑?每个神族的游历时间不定,有时长达数十年,这还不够吗?”   “留在昆仑山上镇守,不得随意干预外界,这是神族的族训,太一神亲自颁布的。”尊崇太一神,是神族们刻入骨髓的信仰。   “活在世上,本来就要承担责任,既然比凡人强大,便更应感到自己身负使命,不能为所欲为。”   姬宴雪很理所当然地道,她一直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外人见了,可能觉得这样很苦,其实那是他们的看法,我们过得并不苦,只是有些无趣……我之前就常常会觉得很无趣,但我去问别的神族,她们都说生活很充实,一点也不无聊。我起先还不明白,后来才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她们都有道侣,只有我没有。”   姬宴雪说得怪委屈的,谢挚被她逗得直笑,“那还不是因为你眼光太高啦,这才找不到。”   姬宴雪要是真心想找,当然早就找到了。她这样的人,是绝不会缺人喜欢的。   “我看其他神族找的道侣也都很好啊,大都是女人——这是神族的择偶偏好吗?”   “唔……”姬宴雪倒没怎么留意过这一点,她早就习惯昆仑山上都是女人了,她久处其中,反而不觉其异,“我也不知道,有可能吧?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女性很多。”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谢挚问。   “我喜欢……”姬宴雪沉吟片刻,“乖巧漂亮的可爱小姑娘。”她对恋人的倾向一直都没变。   谢挚听了忍不住笑,便是因为这个喜好,姬宴雪当初才被传出了风流之名。   末了收住笑,瞪她道:“肤浅!”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姬宴雪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谢挚想了想,“我希望温柔耐心,又待我好的……漂亮姐姐。”其实不漂亮也行,她喜欢谁就会觉得谁漂亮的。   “嗯,”姬宴雪点点头,自信道:“这说的俨然正是我。”   “什么呀!你哪里温柔……”谢挚笑着推她,“昨晚明明就——”   说到这里,她却脸一红,声音小下去,不再继续说了。   偏偏那金发的半神知道她脸薄,还故意不断追问她,含笑偏头,碧眸深柔:“昨晚怎么?我如何对你不温柔?”   “反正就是不符合……”   温不温柔这个问题纠结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了,谢挚抬起下巴,存心跟她斗嘴,“这么说来,我不乖巧也不听话,更不可爱,如今也早就不是小姑娘了,岂不是也不合你的喜好?”   姬宴雪顺着她笑道:“可我就是喜欢你呀,别人都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你很可爱,也很漂亮。”   她望着谢挚,声调柔软,神情也软,眼眸中自然而然地显出自己都未发觉的十万分深情来。   “所以只好把什么喜好都给丢掉了,你就是我新的喜好。”    第407章 夜读   整个昆仑山的神族都知道,神帝陛下非常博学多才,动手能力特别强,神族的藏书号称无穷,也曾被她读尽,这项成就除了她之外至今还无人能够办到。   姬宴雪跟谢挚夸自己是天赋异禀,学什么都一学就会,谢挚之前还很佩服,后来渐渐觉得她其实就是待在昆仑山上整天没事干闲得,不得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姬宴雪又精力充沛,生性喜欢折腾,对陌生的事物感兴趣,日子一久,也就什么都会了。   就比如现在,姬宴雪开始兴致勃勃地学园艺,整天跟树苗较劲——离开皇宫时,姜契给她们特地送了桃树苗,正是谢挚之前爱吃的那种仙桃。   谢挚没太放在心上,姬宴雪对此却是很上心,在花园里辟了一片地,专门用来栽种,谢挚整日见她穿梭在神族文献里查阅资料,又是设置引灵气的阵法,又是日日浇灌灵泉,那桃树本不适应昆仑山上的环境,在她的精心呵护之下,竟也长势颇为喜人,   “看,很漂亮吧?我就说我能种好的。”   姬宴雪拉着谢挚看自己的成果,那桃树约一人高,通体弥漫清新碧雾,桃叶柔嫩鲜绿,犹如翡翠。   “等结了果给你吃,好不好?这桃叶可以给你采来吹曲子,我记得你会吹。”   拜谒姜既望的墓地时,谢挚曾用桃叶吹过曲子,她没想到姬宴雪竟然默默记到了现在。   “谢谢你,阿宴……”   谢挚心中触动,轻轻抚摸那嫩绿的叶片,她是很喜欢桃树的,大概是牧首大人的缘故,“不过这桃树这么漂亮,我还是不摘的好,你精心培育一场,这也是你的心血。”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姬宴雪笑道:“反正本来也就是为你才种的。”   终于不再四处奔走,能闲下来了,安安静静地拥有自己的时间,谢挚也慢慢拾起了自己从前的爱好,开始翻阅神族珍藏的文献,钻研各种符文与阵法,顺便练练吹箫。布鲁爷爷送她的那支紫萧,她直到现在还保存得很好。   姬宴雪在旁边看着她练,还试图教她吹笛子,谢挚吹两下就放弃了,她感觉自己没什么音乐才能,连吹箫也是粗通而已,聊以遣怀。   “你好笨,都教不会。”   姬宴雪叹气,眉眼间却是宠溺的。   她还想着能和谢挚笛萧合奏呢,没想到谢挚犯懒。   谢挚轻哼,把手里的笛子塞给她,“笨你还喜欢?摇光陛下找个聪明的去好了。”   “不要。”姬宴雪拉住谢挚,捧起她的脸亲她一口,笑道:“我就喜欢你,别人都不喜欢,你说怎么办呢?”说着又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   小挚不想学就算了,她会就行了。   她也只是想和谢挚有共同的爱好,再多一些话题,并不是真的要为难*她。   “……不怎么办。”谢挚嘟囔,“你耍赖……不许再捏唔的脸了……!”她气急败坏。姬宴雪把她的脸都给捏变形了!   谢挚读书的时候,姬宴雪通常会在旁边和她一起读,虽说她早已将神族藏书读遍,但有些她不感兴趣的只是草草翻阅过,又有许多书一生中值得反复地读,因而她仍然能找到可读的书。   她们俩在书房里各占一角,互不打扰,姬宴雪从小就领地意识很强,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许别人轻易进入自己的空间,原本以为现在多了一个人会有些不习惯,不料她竟没有丝毫异样之感,很自然地接受了。   她喜欢和谢挚共处一室的感觉,喜欢一抬眼就能看到她,即便两人不说话也觉得很安心。   她能听到谢挚轻轻的呼吸声与翻动卷轴的微响,抬眼看去,能看见她专注的神情,往往不出片刻,谢挚便会察觉她在看她,从书卷中抬起脸,眉眼弯弯地和她对视,问她“你要干嘛?”   “看你啊。”   姬宴雪干脆合上书页,撑着下巴笑看她。看小挚好像比读书有趣得多,也更有吸引力。   “打扰我看书……烦你……”   谢挚用卷轴遮住脸,“不许你看了!”姬宴雪盯着她,她的耳尖就会慢慢发烫,书都读不下去了。   “离我近一点,好吗?”姬宴雪柔声说,“我喜欢你离我近一点。”   谢挚嘴上说不要,还是和她越坐越近了。她也喜欢挨着姬宴雪坐,女人的气息让她很安心。   姬宴雪还专门给她做了一张小一点的椅子,想让她坐得更舒服点。   她的椅子都是以前为自己做的,她个子高,谢挚坐起来不太合适,虽然看起来很可爱。   此外姬宴雪还承担起了给谢挚投喂食物的责任,切好各种果子喂给谢挚,报酬是要谢挚吃完亲亲她,每次都兴致高昂乐此不疲,谢挚要自己吃她还不允许,一定要自己喂,谢挚一度怀疑她在把自己当什么宠物养,她知道姬宴雪小时候养过兔子。   姬宴雪还试着给谢挚做饭,不过姬宴雪做饭其实很一般,不好不坏,普普通通,就是能入口的水平。   而且她唯爱摆盘和秀刀工,每次都要弄好半天,这才很骄傲地让谢挚看,期待她夸她。   “味道有点淡,下次还是我做吧。”话虽如此说,谢挚还是捧场地全吃光了。   姬宴雪还有点不服气,对着碟子看了又看,“可是看起来很好看啊。”   她精心设计的,花了好多功夫,才把菜雕成一朵牡丹花,可恶的谢挚,太没有情趣了。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呀。”姬宴雪这个看脸的家伙!   “但是好看很赏心悦目啊。”   谢挚刚要反驳,便望见姬宴雪端着碟子,她的金发在脑后挽起,在光照下犹如锦缎,贴身长裙愈发显出她窈窕有致的身段,红唇娇艳,眼眸如宝石一般动人心魄。   ……好吧,这个好看是真的可以当饭吃。   谢挚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这种级别的美貌实在是晃人眼睛,而且蛊惑心智。   姬宴雪的容貌,确实无可挑剔。   她以前居然还骂姬宴雪是昏君,现在想来完全没有道理——世上没有哪个美人比这个“昏君”更美了。她若是强掳了美人,这美人恐怕反倒该沉迷于神帝的美色当中。   “怎么了,我说得哪里不对?”   谢挚这才回过神来,一时有些羞恼,“反正就是……不行……”   姬宴雪若有所思了片刻,慢慢念道,“不行,不要,不准,不许,不可以……”   这些都是谢挚平时最常对她说的话,看似是拒绝,实则是一种隐蔽的撒娇和调情,姬宴雪特别喜欢听谢挚说这些话时的语调,觉得她很可爱。   “你该告诉我,什么可以。”她柔色凝望谢挚,道。   谢挚站起来亲亲她的嘴唇,撤身做鹌鹑状:“……就这个可以。别的……都不行。”   “不许这样看着我……”   女人不言不语,只是含笑凝视着她,目光停留在谢挚唇角,再轻轻挑上她眼眸,仿佛被她用视线吻了一般,所触及的皮肤都寸寸发烫,谢挚大恼,捂住姬宴雪的眼睛,不让她看自己,“你这样我都没法生气了!”   果然嫁人还是不应该嫁给太漂亮的人,否则光看一眼妻子的脸都消气了,连架都吵不起来!谢挚愤愤地想。   “我怎么样?”   “就……那样。”   “那样是什么样?”   “就是……”谢挚试图描述解释,却撞上姬宴雪含笑的眼睛,便知道她在调侃自己,愈发羞恼,改口道:“讨人厌的样子!”   “讨人厌没关系,我也不要他们喜欢,只不过,我讨你喜欢么?”   姬宴雪说着轻轻揽住谢挚的腰,“我知道,你说讨厌是喜欢,说烦人还是喜欢,说喜欢则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我说得对不对?”   这些潜台词,这些言语表面下的真正含义,她都明白,她因此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欢欣与喜悦,淡淡的,但是非常安心,姬宴雪仔细品味这这种陌生的喜悦。   她好像更明白了一些小挚,她和她的心更贴近了一点。   有些书籍值得反复阅读,逐字逐句地细细品味,终身不倦;人也是一样的。   谢挚便是她愿意用一生去阅读的长页。每一点新的体悟、新的发现,都能使得她的心如学到新知一般雀跃。   晚间睡前,姬宴雪习惯一边喝酒一边读一会儿书,一般都是诗,她睡前不读太艰深的文章,只是单纯地享受词句的美感,也不读史,不读笔记杂谈,那些书太过引人入胜,往往一读就停不下来了。   “读书饮酒,这是人生至味。”姬宴雪如此跟谢挚说。   她喜欢同谢挚分享她的感想,告诉她自己的喜好和习惯。   姬宴雪从前懒得和所有人说话,但是现在,她每日都和谢挚说很多非常琐碎的小事,诸如自己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种的桃树今日又抽了新枝,她又拿什么雕了一只小兔子,你想不想要?给你编好绳挂在哪里?   若是放在以前,姬宴雪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也问过谢挚会不会觉得她这些话无趣,之前谢挚死去的那五百年间,她便是这样,同她絮絮地说心里的话,借以度日与消解痛苦,现在谢挚复生,她更觉有不尽的心情想要与她分享。   “怎么会?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谢挚笑了,眼睛亮闪闪的,“你不知道,做道侣就是这样呀,每天都和对方说很多很多无聊的话,做很多很多无聊的事。”   “我们两个一起无聊吧,你烦我我烦你,好不好?”   谢挚不太明白姬宴雪为什么要边读书边喝酒,尤其神族的酒还很烈,她至今还是不怎么喜欢喝酒,除非酒甜甜的。   “在书院的时候,夫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谢挚回忆道,“他说夜半读书最好,使人精神健旺,神思奔跃,读到妙处时,每每击节赞叹,当浮一大白。”   “夫子也喜欢喝酒,你也喜欢,你们俩要是见面,一定很能说得来。”吕射月就是姬宴雪的酒友,她还问姬宴雪讨了点酒喝。   “你是说孟颜深么?说得不错,他的确是个学问人。”   姬宴雪和孟颜深没什么交集,对他不甚关心,只知道他是五州唯一的圣人,现在和谢挚在一起,才听她时常说起。   她也喜欢读夜书,不过现在不怎么读了——晚上她有了更要紧也更有趣的事要做,那就是陪谢挚。   “你现在读的这卷是什么呀?”谢挚凑过去看。   姬宴雪将书页分她一半,“是神族从上古时传下来的诗歌,没有具体的作者,都是佚名,口口流传下来的,写得很美。我的名字也是从里面取的。”   “是吗?是哪一句呀,我也想知道。”   “我诞生的那天,有大星坠落,后来我号摇光,剑名破军,都与星辰有关,指的都是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取其字面意,即光芒闪动,剑破万军。”   “至于名字,则是我母皇为我起的。”姬宴雪慢慢地道:“‘于彼神山,以雪作宴’,取的便是这诗中的宴雪二字。”   “于彼神山,以雪作宴……”   谢挚重复轻念,“这句诗真美,很衬你。”   神山辉煌尊贵,正合姬宴雪的风姿;而雪光莹澈高寒,恰似女人的银甲。   神族的诗歌并不外传,谢挚之前没听过这句诗,也想更加了解姬宴雪,不由得感兴趣地离女人更接近了一点,枕着手臂问:“还有呢?下一句是什么?”   “你想知道?”   “想呀。”   “雪作宴兮,以俟我妻。”   “在神山上等了你几千年,我命中注定的妻子,也便到来了。”   姬宴雪拥住她,轻轻喟叹一声:“好饭不怕晚。见到你之后,我便觉得,不论之前等了多久,都是值得的。我之前一度已经放弃了寻找道侣,我也不想平白耽误一个姑娘在我身上……”   “毕竟,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注定是要为五州战死的。”   “只是没想到,我遇见了你。”她怜爱地抚摸谢挚脸颊,“你将我从命运那里夺回来了。”她绝没想到,谢挚会知道成神的真相,并去替她应战。   “我想,你就是我的命运所在。”   “你也是我的命运。”谢挚轻声道。兜兜转转,奔波半生,终于重回到西荒,回到她身边。   她最初对她有诸多误解,讨厌姬宴雪,觉得她傲慢无礼,人又风流轻佻,可是那些恶感实际上并不顽固。   现在想来,她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并好奇摇光大帝其人了。   她潜意识里很信赖姬宴雪,当初狐君建议她去帮助姬宴雪成神,谢挚几乎没有怀疑地应下了,因为她像任何一个五州生灵一样,都相信只要有姬宴雪在,那么五州便会安全。   而且她见过两次姬宴雪,一次是她的真身,一次是她的神识,一次在昆仑山,一次在花山,其间也有不愉快,气得谢挚恨不得咬她一口,可她也不能不承认,姬宴雪即便嘴上老是逗她,气她,最后还是出手帮了她的忙,她并没有她想象和听说的那么坏。   现在和姬宴雪生活,她更是认识到了她的许多新鲜之处,每一天她都觉得她可爱,不论是她费尽心思地雕花摆盘,还是抱怨她笨——尽管姬宴雪本人拒绝她如此形容自己。    第408章 糖果   “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关于小狮子的母亲。”   谢挚还记得那美艳的碧衣女人,凶狠却脆弱,一口咬上她的脖颈,只是为了让她带走小狮子。   她费尽心思救活了她,但刚一苏醒她便为她拦住追兵,拼尽一切赶回大荒,最终重伤而死。   “你当初赶她下山,到底是为什么?真的只是因为她打碎了太一神的留音壁么?”   她当时对此笃信不疑,本就因火鸦的话对姬宴雪印象不佳,听了碧尾狮的经历之后,简直更讨厌姬宴雪了,觉得她高高在上,把他人的命运放在脚下任意践踏。   但是现在和姬宴雪相处这么久,谢挚也很了解她了,她知道姬宴雪固然高傲,但并不会随便为难人,这其中应该另有原因,只是一直没有问过。   “你说师平?”   姬宴雪当然也记得她,碧尾狮是神族的座下宠兽,性情也与神族颇为相似,她对神山忠心耿耿,至死仍然惦念回归。   “那留音壁的确珍贵,可真要论起来,也只是个死物,死物永远也比不上活人重要。诚然神族尊崇太一神,我自幼也视太一神为我的目标,她不小心打碎那留音壁,我心里也遗憾,但也不至于赶她离开。”   “那你……”   “我当初也只是借故发作罢了。碧尾狮一族难以繁育,而神族与真龙之间必有一战,我知道这一战一旦降临,昆仑山将会被血洗,所以早就想让师平离开,一则是为了保护碧尾狮的血脉,一则是倘若大战来临,神族还要分心保护她。”   “我同她说了,但她怎么也不肯走,只是说要与昆仑山同生死共存亡——你也知道,碧尾狮是很忠诚的种族。”   “直到她打破了太一神的留音壁,我这才得以将她逐下山,她伤心痛楚,在山下徘徊许久才去,我也知道。”   碧尾狮生子时最是孱弱,姬宴雪曾派人暗中保护,直到确定她产下女儿之后,这才离开。   谢挚轻声道:“所以你是为了保护她才……”   “嗯。”姬宴雪思索片刻,才道,“但我并不否认,我让她很痛苦。”   “现在想来,我那时确实做得有些不对。”   她为了保护她,自顾自将自己安排的命运强加在碧尾狮头上,她认为这样是为她好,但是碧尾狮或许宁愿和神族一道在昆仑山上战死。   若是放在从前,她并不会如此换位思考,只是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甚至也不会解释什么,任由他人误解;   但是认识谢挚之后,她慢慢学会了将心比心与体谅别人,尽管还有些生涩笨拙。   ——就像她对谢挚说的那样,许多事,她也才正在一点点地学习。   “我也没想到会再见到她的女儿,说起来,还是你把小狮子带给我的……”姬宴雪笑叹了一句,摇摇头。   “我本不想要它,但你请求我了。我看着它,想,算了,我已经将它母亲赶出去一次,但它兜兜转转,竟还是回来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也便将它留了下来。”   在裂州之战中,为了保护小狮子离开,数位神族战士心甘情愿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姬宴雪极心痛,但也并不认为她们做得有哪里不对。   强者保护弱者,神族保护其他生灵,在她看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早在收留下小狮子的时候,姬宴雪便知道,日后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她没想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竟然不在昆仑山上,和同胞们一起奋战。这件事至今仍然让她自责内疚,难以原谅自己。   “我早说了,昆仑山很美,可它未必是个好去处。”   “我很喜欢这里,昆仑山就是我的归宿。”谢挚道,“你也是。”   “对不起,是我把小狮子带了回来,原本那些神族战士并不必牺牲的……”   姬宴雪认真道:“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也只是好心,想要为它找个可托付的家园,完成师平的愿望。”   只是她不知道,昆仑山并不是五州最安全的地方,实则十分危险,它是一柄随时准备折断的尖刀,每有外敌入侵,神族便是迎战与牺牲的先锋。   “为保护其他生灵而死,本就是神族的职责所在。即便它只是一只最普通的小兽,我们也会保护它,这是理所应当的责任。”   “你也会保护我吗?”   “当然。”   姬宴雪不假思索地答,又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过对你,这不仅是我作为神族应负的责任,也是我作为妻子应负的责任。我会像……保护昆仑山那样保护你。”她想了想,拿昆仑山作比,郑重地承诺。   姬宴雪并不喜欢比较孰轻孰重,认为这是无意义的事情,她不做选择,什么都要,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姬宴雪心中无意识地掠过一个念头:或许小挚比昆仑山更重要……   她作为妻子的责任,要在作为神帝的责任之前。   小挚对她而言,就是最优先的级别。   “阿宴,你摸摸我好不好?就……摸摸我的背……”   谢挚对姬宴雪说,说完,仿佛意识到这要求的奇怪和突兀之后,她自己脸也红了,低下眼睛不敢看姬宴雪,解释似的为自己小声挽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姬宴雪说话,就忽然想让她摸摸她。   小的时候,她怕黑又怕寂寞,谢挚常常抱着被子去找族长,请求和她一起睡,象翠微便会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低声哼唱些大荒歌谣,哄她睡觉,直至入眠。   方才不知怎的,像下意识一样,谢挚就将这句话说出来了,说完才觉得窘迫和慌乱。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忽然对爱人提出这种要求,总也还是很奇怪吧……?   她做好了姬宴雪会诧异的准备,但姬宴雪却并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地拥住了她。   女人的手掌落在她脑后,再划下去,慢慢地抚摸着谢挚的脊背,温柔又耐心:“是这样吗?”   “……是这样……”   谢挚梦呓般地应,手指一点一点收紧,将自己完全缩到姬宴雪的怀里,头靠住她的肩,“是这样……”   女人的手指抚摸过谢挚的肩胛和腰窝,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情欲,只有一片亲密的温存,她近乎叹息般地喃喃唤道:“阿宴……”   “怎么啦?”   姬宴雪的声音很沉静,含着些许调侃的笑意,“我在这里,你吩咐吧。还想我摸摸哪里?”   “没什么,谢谢你。”谢挚由衷地说。   她的心里好像长年有一块缝隙与缺口,此刻终于被姬宴雪满满当当地完全填住了。   好安心……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确定感,她反复地试探问询,而姬宴雪每次都回以耐心与坚定,以行动告诉她,她永远会在这里,不会忽然不要她,也不会欺骗她。   姬宴雪柔声道:“该谢谢你的是我,是你教会我,爱是什么感觉。”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最好、最出众的,我也觉得人生仿佛就该是这样,我应当是五州最出色的修士和君主,应当和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女孩成婚;假如有需要,我便为五州万族捐躯,战死对神族来说,是一种荣耀,我也想得到这种荣耀。”   她慢慢地说,像是在捋清思绪。   “遇见你之后,我才渐渐学到了一些……我此前从未想过的东西,我觉得我似乎比以前脾气好了一些,也会一点设身处地地思考了;虽然,可能还是不够。”   “我也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从前以为……即便我喜欢上谁,一切也应该都在我掌控之中,她应该听我的话,按我的心意办事,顺从我,跟随我,理所当然地也同样喜欢我。”   “不过我很快发现,你和我十几岁时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不乖,也不怕我,还和我顶嘴,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乎我意料的事,我有好几次都有点气急败坏,但又……拿你没有办法。”   “我曾以为爱是施予,或者是占有,后来才明白,爱是一种……心痛的感觉。”   姬宴雪轻轻地笑了笑,“你那天因为云清池哭,我以为我会生气,会无法接受,但其实并没有。”   “……我只是在想,你一定很难过才会哭。”   她手指摩挲着谢挚眼下,“我想,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再流泪呢?难道说,你还没有放下她吗?”   “你说想要回家,那么我会带你回家,随你去哪里都可以;最难受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思索,我到底要不要放手,让你和云清池走——如果你还喜欢她的话。”   姬宴雪自嘲般地道:“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走到这种地步。”   她凝视谢挚,仔细斟酌着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句,“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或者昏了头,我只是……在跟随我的心,我只是在爱你,尽管我可能做得还不太好。爱是我学过的……最难的法术。”   “我正在从你身上学习,小挚。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我因为你,变得更完整了。”   女人牵起谢挚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浅金色的睫毛长长垂下。   “我以前是神帝,和以往任何一个神族君主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我的眼睛抬得太高,让我看不到其他人;可在你面前,我是阿宴,是只属于你的妻子,是你平凡的爱人。”   她人生第一次用“平凡”二字来形容自己,没有任何不情愿地。   “阿宴……”谢挚不自禁唤。   “嗯。”她看到女人抬眼展颜,“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怎么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光是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欢喜?   “你少年时的愿景,如今都实现了吗?”谢挚问。   虽然知道姬宴雪会怎么答她,但她就是想听她亲口说一遍。   “实现了。”姬宴雪也笑起来,柔柔地凝视着她,“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女孩,如今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哎呀……”谢挚不好意思了,嘴上在抱怨,其实心里特别甜,“你烦死了……”   她凑过去吻姬宴雪,“你好香哦……”姬宴雪身上香气馥郁,谢挚一直都很喜欢闻她的头发和锁骨,“是用了什么香料吗?”   “没有。”姬宴雪没发现自己香,低头凑到谢挚颈边轻嗅,“我倒是一直觉得你很好闻。”清新润泽,像一种淡淡的花香。   她嘴唇蹭过谢挚肌肤,只觉光洁细腻,忍不住慢慢地亲吻,时而张开唇,夹起一点皮肉在口中含咬,“甜丝丝的……这是为什么?”   她并不嗜甜,但总是忍不住轻轻咬几口谢挚,觉得她浑身上下都甜甜的,好吃。   “我也……不知道……哈啊……”   “要什么?说出来。”姬宴雪发现,谢挚喜欢她简单直截的命令,往往会比她柔声细语时更听话。   “要你……”   谢挚胡乱地吻姬宴雪的唇,“我是你的小狗……阿宴、阿宴,陛下,求求你——我要你,我要你抱着我……”大概是被烧糊涂了,谢挚觉得自己如今真是不知廉耻,对着姬宴雪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姬宴雪失笑:“娇滴滴的。”   “怎么这么爱撒娇……”而且她偏偏就吃这一套。   她化出一面光镜,抬起谢挚的下巴,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懒散地调笑,“昆仑卿上行走在外时,也会像这样媚态横生吗?”   “只对你这样……嗯——”   镜子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谢挚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却被诱哄着不许闭眼,“只喜欢你,最喜欢了……”她战栗着说。   ……   ……   第二天清晨,姬宴雪穿戴整齐,精精神神地站在榻边叫谢挚起床,捏住谢挚的鼻尖逗她,笑道:“喏,给你糖吃,好久之前就许给你的。”   她手里浮着一片云彩似的晶莹糖果,正是神族的特产云晶糖,据说是在昆仑山巅的云雾中制出来的,冰凉绵软,甜而不涩,甘而回芳。   在越人的宴会上,她见谢挚爱吃甜食,便曾许诺以后送给她云晶糖,她一直都没有忘。   只是她那时又想,谢挚得早一点去昆仑山才行,否则神族遭受大难,大概整座昆仑山都会毁灭覆亡。   现在,她终于能把这糖果送给她了。   “你好烦……我不要吃……”   谢挚抱怨,她还以为一大早有什么事呢,姬宴雪就把她闹起来,这人也太能折腾了,她怀疑她有用不完的精力。难道说,神族都这样?   “真的不吃?那我给小狮子了。”   姬宴雪笑盈盈地看着她,作势要走,她衣袖和眉毛上还结着一点白霜,“这可是我起好早去拿的。”   “不行!”   谢挚一下子坐起身,凶巴巴地从她手上抢过来,“给我的就是我的了,不许再给别人。小狮子你给她再取嘛……”   她怀疑姬宴雪在用糖骗她起床。真是世界上最坏的坏女人!    第409章 亲我   “你吃吗?”谢挚问姬宴雪。   “我不吃。”   云晶糖甜软似蜜,冰冰凉凉地融化在口中,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如同冰雪云雾,谢挚正在品味,姬宴雪撑在榻边,俯身吻住她。   在她舌尖尝到糖晶的甜味,女人轻喘着松开一些,金发在颈边散落,又追上去,意犹未尽地吻了又吻。   “我想我要改变主意了……   “她喃喃着评论,“真的很甜。”   “你这人真喜欢……亲来亲去的……”   谢挚同样也在喘,但抱怨归抱怨,又情不自禁地回吻她,攀住姬宴雪的脖颈,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被姬宴雪整个抱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热恋还是姬宴雪就喜欢接吻,她们俩一旦待在一起,一天简直能亲八百次,其中有七百次都是姬宴雪发起的,她在那好好地看书,姬宴雪过来亲她;她在整理典籍,姬宴雪给她喂东西吃,顺便亲她;连她练习吹箫吹错了音,姬宴雪也会说她“好可爱”,弄得谢挚又羞又恼。   到底哪里可爱了!完全想不通!放在之前,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姬宴雪喜欢起人来居然是这个样子,黏黏糊糊的,缠着人不放。   总而言之,她不管干什么,过来过去都会被姬宴雪捞住亲一口,或许是亲脸颊,或许是亲嘴唇,姬宴雪非常乐在其中,并且远远看不到厌烦的迹象。   谢挚觉得,这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当然,真要论起来,还是甜蜜比烦恼更多。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嘴上有时会抱怨,但其实心里是喜欢的。   “我看你也很喜欢,不是吗?”神帝促狭地笑,谢挚和她亲近的时候一直很投入。   “姬宴雪!”谢挚发现姬宴雪真的很喜欢抱自己,她个子高,抱起她来刚刚好,谢挚有时候怀疑,要是她不强烈反对,姬宴雪真会一整天都这样抱着她不放,“放我下来。”她气鼓鼓地发号施令。   “好吧……”姬宴雪恋恋不舍地答应,又亲了她几下,这才放谢挚下地。   姬宴雪跟谢挚讨论要不要在昆仑山上再成一次婚,她们按照大荒的风俗办过了,但是还没有按神族的仪式来,她想为谢挚补上。   “会很盛大吗?”谢挚不太了解神族的礼仪。   “当然会。所有神族都要来参加的,你不喜欢吗?”   书上说人族女子大都喜欢盛大的典礼,但看谢挚神情,似乎并不怎么兴奋。   “我觉得一次就已经够啦……不必再成婚第二次。你觉得呢?”   “我们可以……请一些相熟的朋友,办一个小小的仪式,也就足够了,我不想那么麻烦。”   她若是不想,姬宴雪自然不会强求,她万事都是以谢挚的意愿为优先的,她本身也不是在意这些礼仪的性子。   “不会觉得遗憾吗?”姬宴雪温声问,“我看文献记载说人族很重视这些仪礼,我也不想缺你。”应有的一切,她都想要给她。   “怎么会?”谢挚笑着靠在姬宴雪的肩上,“我每日都跟你在一起,已经很开心啦。”   “就是……我还有个别的想法。”   “什么?说吧。”   谢挚忽然声音小下去,眼神飘忽,脸也有点红,姬宴雪顿时笑了,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能猜到一点,抬她下巴道:“说说看,看我能不能为你实现。”   “我……”谢挚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看你穿……神族的铠甲……”   她想看很久了,但又有些张不开口,而且姬宴雪平日都是穿神族的常服,并不披甲,上次她见姬宴雪穿铠甲,还是她刚苏醒时,在神族的宴会上。   一般来说,只有去巡逻和参加重要仪式的时候,神族才会穿铠甲,谢挚十六岁时第一次见姬宴雪,她就穿的铠甲——她当时正在和神族战士们巡逻,被战斗爆发的巨响引了过去。   “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可以穿给你看。”   姬宴雪不明白神族的铠甲有什么好吸引谢挚的,不过只要谢挚喜欢,她都很愿意做。   神族铠甲华美非常,胸口处镶嵌宝石,上刻金纹,明亮耀眼,是用神族独有的神银打造的,普通人穿这种铠甲会顿失颜色,完全被过于华丽的铠甲夺走光彩,姬宴雪穿上却极合适,整个人愈发光芒四射。   “你的喜好好奇怪,喜欢我穿这个。”   讨谢挚欢心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她本以为谢挚会喜欢在昆仑山上再办一次婚礼,没想到她原来喜欢她穿铠甲,看来她还需要继续学习。   女人穿铠甲真是好看,谢挚想。   但也可能是因为姬宴雪本人生得好看,所以将铠甲都衬得好看起来了。   她看得移不开眼,心*间泛起点点波澜。   “喜欢吗?”姬宴雪含笑。   “嗯,喜欢……”   谢挚投进她怀里去,红着耳朵,小声道:“……亲亲我。”   姬宴雪依言而行。   “再亲一次。”   “再一次。”   “还要……”   ……   “你还说我喜欢亲来亲去,明明你也很喜欢。”姬宴雪在谢挚耳边笑,“你不诚实。”   虽然是这样没错啦,但是——谢挚气结:“……不许说出来!”   她们的成婚礼如谢挚所愿,办得低调而又简单,据别的神族说,这简直是神族史上最简朴的一次婚礼。   神族忠贞,一生只有一位伴侣,因此她们往往非常重视和道侣成婚的仪式,每位神族成婚,对昆仑山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贺与祝福的大事。   姬宴雪那天起得格外早,对着镜子将自己的铠甲整了又整,谢挚见了心里偷笑,“你别紧张呀,不是在白象氏族的时候已经结过一次了嘛,我以为你都有经验了。”她本来也有些不安,但见姬宴雪如此郑重其事,内心的忐忑消散了不少。   “我才没有紧张。”   神帝轻嗤,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然后继续一个又一个地换耳坠。   这个不够好看,这个又似乎不够隆重……怎么样才能更漂亮一点呢?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她想要拿出最认真的态度来。   谢挚也换了衣服,穿上了神族的长裙,姬宴雪因为太过紧张,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去外面散步放松。   昆仑山仍然是冰雪的世界,姬宴雪捻起一点雪,轻轻擦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唇边吐出团团白气。   好开心……她今天就要和小挚正式成婚了,光是想想都觉得雀跃快乐。   从今以后,小挚就是她的妻子了,她也是小挚的妻子。   姬宴雪反复地想着这句话,愈想心间愈烫。   这种快乐难以用言语描述表达,她只觉天也清朗,地也开阔,连飞过去一只小鸟都显得活泼可爱,她想要将此刻的心情分享给世上所有人,拉着谢挚给所有人看,骄傲地告诉他们自己有一个多好、多可爱的妻子,炫耀完之后又立马把她藏起来,不让他们多看一眼,只可以自己一个人看,再抱着谢挚吻她。   她蹲下来,在雪地上写了一个“挚”字,又写了一个“雪”字,两个字紧紧地挨着。   姬宴雪望着地上写的字,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施了一个法术,将那一块地面封冻收藏起来。   调息了片刻,直到看不出什么异样,姬宴雪才往回走,她踏进室内,看见谢挚正在对镜梳妆,如云长发散在肩上,认真地系裙子上的系带。   一点清透的阳光扫在她的侧脸上,将她的耳朵照得几乎透明,绒绒软软。   ——就像画一样。   整颗心一下子舒缓下来,如被泡在温水当中,姬宴雪在门口望了她片刻才往进走,“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   她从背后抱住谢挚,温凉柔软的吻落在谢挚唇边,“噢,原来是我家的。”   谢挚不好意思了,不自然地低下脸,勾了勾耳边的散发,“我哪里还是小姑娘……”   她如今都几百岁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初出大荒满腔热血的少女了,也就只有姬宴雪,还总是觉得她小。   “在我这里,总是的。”   姬宴雪笑道:“所以嫁给年纪大一些的总有一桩好处,就是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小姑娘,你说是不是很好?”   “乱讲……到底哪里好了……”   姬宴雪自然地接过梳子,为谢挚梳头发,她很喜欢做这些事,表现出十二分的耐心,梳得比谢挚还好,手指时不时擦过谢挚耳廓捏一捏,在快把谢挚惹恼的时候又及时止住,笑着哄她。   “好了。”姬宴雪弯下腰,看着镜子中的谢挚,由衷地轻声道,“小挚,你真美。”   “你才漂亮呢。”   谢挚都没看自己,光顾着看镜子里的姬宴雪了,姬宴雪今天真的打扮得好好看,好让人心动。   她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姬宴雪眉目柔和地一笑,低下头去亲亲她,“你喜欢是再好不过了。”   在宴会上,神族们向她们挨个敬酒赠礼,和姬宴雪关系好的还笑着打趣她,“陛下总算是成婚了,我还以为,等我女儿成婚也见不到您成婚呢。”   “哼,”神帝傲慢地抬起脸,“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好饭不怕晚,我的小挚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说得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谢挚脸红不已,只得小声叫她名字制止。   神族普遍善饮,姬宴雪今天兴致高昂,几乎来者不拒,谢挚也很高兴,勉力喝了不少,只是她喝的酒姬宴雪专门调换过,给她调了清淡的果酒,不醉人,适合她的口味,因此她虽然喝得多,但只有三四分醉意,倒是姬宴雪,最后少见地真的醉了。   “挚姐姐……你一个人可以吗?”   小狮子是最后离开的,她有点担心,她也没见过神帝陛下喝醉,想帮谢挚搀着姬宴雪,但是姬宴雪不要她,只要谢挚扶自己。   “可以的,没关系。”   谢挚摸了一下女人的眉毛,像是感受到她的气息,姬宴雪便安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养神,只有眉间还微微蹙着。   这个时候乖乖的好可爱……平时都见不到她这样的。   谢挚的心很软,又忍不住摸了摸姬宴雪的脸,姬宴雪明明都已经醉得晕晕乎乎了,还能精准地捉住她的手,慢慢地吻她掌心和手指,“小挚……”她将脸埋在谢挚的手上轻蹭,谢挚能感到女人柔软的睫毛划过,仿佛也拂在她的心上。   “嗯,我在这里。”   谢挚抬头对小狮子笑:“不用担心啦,快回去吧。”   “……嗯。”   女人照顾人的模样温婉又耐心,真的像一位贤淑的妻子,小狮子犹豫了一下,真诚地轻声道:“挚姐姐,祝你们新婚快乐。”说完感到一阵莫名的如释重负。   她们很相配……挚姐姐和神帝陛下是她在世上最感念的人,她很爱她们,也希望她们幸福,这是她们应该得到的。   “谢谢。”   送走小狮子,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谢挚扶着姬宴雪坐下,给她喂了些水喝。   一边喂一边唠叨:“真是……干嘛要喝这么多酒呀,我以后要管着你,让你不许再多喝了。”   她说话的时候姬宴雪一直盯着她的嘴唇看,以此来辨认她说了什么,她眼神有些朦胧,谢挚的话也听不大清。   她每说一句话,姬宴雪便点一下头,非常认真。   “好……我听你的话。”   “真的?”   “真的。我从来不说谎。”   姬宴雪的口齿倒很清晰,她醉酒也不上脸,没有什么异样,几乎看不出来她喝醉,就是会语速变得很慢,还有点呆,像小孩子一样,还是谢挚第一个发现不对劲,意识到她喝醉了的。   谢挚玩心大起,来兴致了,“那我说一句话,你来重复,怎么样?听懂了就点点头。”   “好。”姬宴雪点头。   “你说,姬宴雪笨笨的。”   “姬宴雪……”她都说了一半了,又停住,蹙眉道:“我好像就是姬宴雪啊?可是……我不笨,我很聪明,从小到大,我都最聪明了。”她困惑地说。   谢挚被她笑坏了,好半天才停下。   她真想把姬宴雪现在的模样记录下来,等她清醒了再给她看,姬宴雪一定会气急败坏的。   “那换一个,嗯……你说,姬宴雪爱谢挚。”   “姬宴雪爱谢挚。”这次姬宴雪却说得很快,像本能一般,“我……爱谢挚。”她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低下脸笑。   “为什么笑呀你?”   姬宴雪仔细思索了一番,“因为……我今天和小挚成婚啦。我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她笑容愈发柔软甜蜜,“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   谢挚只觉心头被她击中,好半天才缓过来。   她握住姬宴雪的手,问她:“小挚是谁?”   “我的妻子。我喜欢的人。她很可爱,非常可爱……”   姬宴雪又要絮絮地说一长串论述谢挚哪里可爱了,谢挚道:“我就是小挚呀。”   “……哦?”   姬宴雪的目光聚在谢挚脸上,眼眸微亮地颤动。即使在意识不清醒之间,也还是认出了她,“你真美……原来你在这里,小挚。”   “我好幸运能和你成婚,你说你怎么这么好呀?你对我真好……你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知道想到什么,又黯然道,“可我……可我不是最好的神帝……我是最好的吗?我好到可以和你相配吗?我……”像在自问。   她苦恼地呢喃,“为什么时间不能永远停留在今天呢?那样……那样我就能……一直和你成婚……一直最开心了。”   “你就是最好的神帝。”   谢挚抱住她,吻上女人因醉酒而不断喃喃的唇。   “不是最开心,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开心的日子,比今天还要开心,比以前的每一天都更开心。”    第410章 星夜   “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姬宴雪忽然说,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牵着谢挚的手往外奔去。   “哎……!这是要去哪儿啊?”   女人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笑,金发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她的眼眸也似在发亮,如在少年时代,“跟我来就是了!”   谢挚怔了怔,被她情绪所感染,也笑起来,不再多问,此刻姬宴雪不管带她去哪里,她都会相随而去。   很快谢挚便知道了她们的目的地——姬宴雪将她带到了昆仑山巅。   山顶峭冷,却不显得黑暗,无数星辰在天穹上明灭闪烁,如洒如泼,仿佛探手即可摘下,积雪剔透晶莹,吸去了一切碎响杂音。   周围极静,不知是雪面倒映着璀璨星光,还是星辰采去了雪的华彩,置身其中只觉明亮一片,如在冰晶世界。   这就是深夜的昆仑神山,这里属于夜晚与白雪,属于星辰与天穹,也属于……她和姬宴雪。   姬宴雪拔出破军剑,这神剑华丽灿烂,剑身上有万千星光跳跃旋转,仿佛拔出了一截流动的银河,在谢挚的心间与面前一闪。   “这是我珍爱的剑,我亲手打造它,磨砺它,从小到大,它陪我经历了无数战斗,我爱它,不亚于爱我的生命……”   姬宴雪爱惜地轻轻抚过剑身,如世间任何一个剑修一样,她极爱自己的剑;   而作为一名炼器师,破军剑对她来说别有一层不同的意义,它是她的第一件作品。   可以说,她宁肯自己死去,也不愿破军剑折断。   谢挚看到了剑身的星星标识,正是少年时的姬宴雪认认真真刻下的。   “我想在它上面,刻上你的名字,可以吗?”姬宴雪将破军剑递给她。   “这样的话,它不仅是我的剑,也是你的剑了,小挚。我记得你之前是剑修,对吗?”   “我想让它属于你……就像它的主人,我也属于你一般。”   所有珍爱的一切,都想和她分享,都想给她一半。   “我……”   谢挚惊讶不已,接过剑,因为姬宴雪的话而陷入了一阵恍惚: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甚至连她本人都忘记她曾经是剑修了,姬宴雪竟还好好地替她记着。   自从万法剑竹死去之后,谢挚便极少再碰剑,剑让她心痛,想起笋子,也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她触到破军剑冰凉的剑身,反而生出了一股犹疑,举棋不定道:“……真的可以吗?”在自己的剑上加刻旁人姓名,世上恐怕没有任何剑修能够容忍接受。   “当然可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姬宴雪低下头,吻了吻谢挚的指尖,牵着她在破军剑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挚”字一笔一划,成型在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旁边。   “你看,是不是很好?”   姬宴雪很高兴地道,她凝视着剑上的“挚”字,“我喜欢这个字……我喜欢它在我的剑上。”   “我很开心,小挚。”她柔声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醉意未消,她还不太清醒,比往日更加直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眼神落在谢挚脸上,几乎将她皮肤灼得发烫。   “这就是你想送给我的礼物吗?”   谢挚眼眶发酸,飞快地拭掉了眼泪,视线不舍得离开姬宴雪片刻。   她声音神情也无比柔软,万没想到,姬宴雪会送给她这份礼物,让她感动得几欲泪下,心间如被熏蒸,阵阵发烫发软。   姬宴雪摇头:“不……这只是我自己的愿望罢了。谢谢你帮我实现了,小挚。”   “真正的礼物在这里——”   姬宴雪挥动破军剑,低呼道:“破军星!”   半神的大道图景随之展开,万千星辰在她们周围纷纷落下,爆发出极绚烂的耀眼光辉,在黑夜的幕布下呼啸着留下无数长长的闪烁彗尾,仿佛千万颗烟花同时盛放膨散。   她是众星与冰雪的君王,掌控有星辰的国度,轻轻一挥剑,星光如雨倾泻。   “母皇曾经对我说,总有一天,诸神的魂灵要为你戴上最耀眼的宝冠,所有的星星都要为你像烟花一般绽放。”   “现在,我想把这场烟花送给你。”   “有没有很好看?”姬宴雪柔声问。   女人金发红唇,眸含笑意,她比洒落的星星更耀眼,谢挚失神地道,“非常非常美……”   她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不可自制,那样剧烈。   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了,有些景象大概会刻入灵魂,死去也不会忘记。   或许人活着便是为一些片段而存在,其余时间都只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   谢挚想,她正在经历这种片段。   新婚的第一夜,她和姬宴雪在昆仑山巅度过,静静地看了一整晚的星辰流转。   第二天姬宴雪终于酒醒了,她非常懊恼,“我最后怎么睡过去了?你为什么都不叫我啊?”   太可惜了,这可是新婚之夜,每一刻她都想要铭记珍惜在心间,之前期待了好久好久,谁曾想她居然醉得靠在谢挚肩上睡过去了。   由此看来,饮酒实在误事……姬宴雪痛下决心,决定以后再也不能如昨日那般了,她要少喝点才行。   “我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呀。”   “可我想……”她原本是想和谢挚一起看日出的。   谢挚猜到她的想法,笑道:“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她许诺着安慰,“我们还有好多好多场日出可以一起看。”   今天清晨日出,霞光万丈在东方天际浮涌酝酿,鲜红的太阳缓缓地升起,雪白的昆仑山也化为片片火红,仿佛被日光点燃燃烧,壮丽奇绝,动人心魂,使人心胸开阔,谢挚忽然便明白,为什么姬宴雪这么喜欢看日出了。   真的……很美。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悄悄遮住姬宴雪眼前的亮光,尽量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女人枕着她的肩正在熟睡,肌肤在曦辉下莹白如玉,曾经震动天下的破军剑就在她膝上随意地斜放着。   谢挚的掌心能感到她睫毛软软地划过,像鸟儿的羽翼。   她的心非常宁静,轻轻地吻了一下姬宴雪的额头。   “你说的是,我听你的。”姬宴雪被她说服了,心也随之轻快起来,她和小挚的确还有许多以后。   “所以说,我现在是你的皇后啦?”谢挚还穿着昨天的神族长裙,这种裙子很显曲线,她还有点不习惯。   “是。”姬宴雪道,“也是我的妻子。”   这人真烦……谢挚笑,故意要为难她,“皇后和妻子,有什么不一样?”   “嗯……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她眼波流转,姬宴雪知道她在同自己玩笑,于是也一本正经地接她的话。   “就是妻子听起来会更好听些。你觉得呢?”   “摇光陛下嘴巴真甜。”谢挚笑着亲她,“我爱听,以后就这样哄我。”   “你真是……”   姬宴雪还欲吻她,但谢挚一吻即放,预料到她的反应,很快撤开了,不让她亲,神情狡黠地瞧着她,姬宴雪的视线还下意识追随在她的唇瓣上,“没大没小的。”她点了点谢挚鼻尖。   “谁大谁小?你大我小吗?”谢挚昂起下巴,“昆仑卿和神帝比起来,应当是平级吧。”   “我说的是——”   ——年龄,姬宴雪本要如此说,目光一顿,落在谢挚身前,又微微笑了,这次却是自矜而饱含深意的笑,“那好像,确实还是我大一点。”   “什么……?”   谢挚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触及她视线,忽地福至心灵,明白她言下之意,这下顿时脸红得头顶冒烟,险些说不出话来。   “姬!宴!雪!”   昆仑卿恼羞成怒,且气急败坏。   “你……你怎么这么……这么……”   不知羞!居然……居然说这种话……什么都能说得出来的!神族怎么这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像确实、确实比她大点儿……   谢挚视线飘忽,吞咽了一下,不敢看姬宴雪。   那是很美好的弧度,她夜间也不是没有痴迷地抚过吮过的,自然很清楚两人的差距所在……   ……等等,她不能再想了,都怪姬宴雪,把她都带偏了!可恶的姬宴雪!   “你今晚出去睡!我不要看到你……”谢挚浑身发烫,都想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了。   “真的不要我吗?”   偏偏姬宴雪还故意凑过来问她,“我好可怜,才成婚就要被自己妻子赶出去……被别的神族看见,她们都会觉得,我是普天下最可怜的神帝了。”   “你……”谢挚最受不了她服软,明知道她在和她装可怜也还是忍不住心软,小声嘟囔道,“你才不可怜呢……你是一个……狡猾的大狮子。”   她想起来那天姬宴雪放在她身边的木偶狮子,姬宴雪和狮子之间真的有很多相似性,都强大美丽,并且威严凌厉。   “哦?狮子?我喜欢这个比喻。”   总比谢挚老说她可爱要好多了,也威风得多。   “嗯……那你是什么?我的小兔子?小狐狸?”姬宴雪感兴趣地问。   “我才不小……”谢挚抗议姬宴雪说她小。   姬宴雪得意道:“比我总还是小一点儿。”——各种意义上的。    第411章 夏日   夏天到了,昆仑山上一天天地暖起来。   雪水消融,绿意渐浓,五州的大江大河都从昆仑山的深厚冰层中孕育发源,水极净透,潺潺流下神山,如同流动的冰。   只是作为江河之原,昆仑山上却没有河流,只有一条姬宴雪引灵泉造的人工河,雾气朦胧,四季常温。   前些日子,姬宴雪往小河里投了些鱼苗,又移植了许多水草,一点点地造景,十分上心,夏天终于得到了成果,这条小河逐渐变得生机盎然,绿叶下常有鲤鱼一动不动地停着,又倏然摆尾远去,尾巴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火花,颇具意趣,神族们时常会和自己的道侣来此散步观景。   姬宴雪也不例外,她兴致勃勃地拉着谢挚去河边钓鱼,但是不幸的是她们俩都钓技奇差,坐了大半天也钓不上一条。   忍了又忍,姬宴雪终于受不了了,把鱼竿气恼地扔在一旁:“不行!一点意思都没有,它们根本就不上钩。”   她本就缺乏耐心,受不住这种枯坐,之所以想钓鱼,一是为了和谢挚玩,二则是因为她之前没钓过鱼,有些好奇,谁曾想河里的鱼跟成精了似的,根本钓不到,她想和谢挚说说话吧,谢挚还小声叫她专心,不要吵到鱼。   两个目的都达不到,摇光大帝倍感恼火。   从前谢挚见她生气倒或许会畏惧,但现在见她生气只想笑,“那怎么办?我们回去吗?”   空手而归,然后被好多神族看见?那不行,她神帝的面子往哪搁?   姬宴雪不得不又握住鱼竿,她就不信她通身的修为,居然钓不到一条小小的鱼。   她在这兀自和鱼较劲,谢挚放下鱼竿,掬起一捧水,感叹道:“真的好清啊……感觉都可以直接喝了。”   “那当然,这是我亲自引来的灵泉,本来就可以喝的。”   姬宴雪看似在钓鱼,实则半个心在谢挚身上挂着。   谢挚夸赞这河,便也如同在夸她一般,她听了心里很是高兴。   “阿宴。”   “嗯?”   姬宴雪转过头,便被谢挚弹了一脸水,那罪魁祸首还毫无愧疚之心,望着她眉眼弯弯,笑得开怀。   “啊……你敢弹我!”姬宴雪懵了一下,旋即愉快地大笑起来,扔下鱼竿,扑过去抱住谢挚,“好大胆,竟敢偷袭神帝。”   两人贴得极近,谢挚甚至能在她满含笑意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感受到她清凉的吐息,姬宴雪轻轻用鼻尖蹭了蹭她,自然又亲昵。   “本尊要罚你。”   “你想要……怎么罚我?”听到姬宴雪说罚时,谢挚的心仿佛都随之跳了跳。   “罚你……”   姬宴雪的视线划过怀中人的面庞,点了点自己嫣红的唇。   “吻我,在这里。”   这可真不知道是惩罚还是奖励,谢挚攀着女人的脖颈吻她,吻去她脸上被自己弹上去的水滴,半晌才收回舌尖,抵住姬宴雪不许她再继续,“好了……可以了……还在外面呢……”   河边时常会有神族来,她本想浅浅亲一口,谁料姬宴雪抓着她不放,原本浅尝辄止的吻便变得热烫缠绵。   “不要紧的,我神识一直在外警戒,有人来自然会知道。”   姬宴雪又在她唇瓣上啄吻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你还说我幼稚,我看你也是一样。”   谢挚点头:“是呀,所以才说,我们很相配嘛。”   姬宴雪真喜欢她说“我们很相配”,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是开心却跑到了眉梢眼角的每一处,怎么也藏不住,之后来的神族见到她,都奇怪地问:“陛下今日怎么如此高兴?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吗?”   她们俩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成功钓到鱼,只得召唤来小狮子帮忙,小狮子变作原形,跳到河里去轻而易举地捉了许多鱼,足有满满一筐,这下又太多了,刚好也到了晚上,姬宴雪负责切,谢挚负责烤,见者有份,给来河边赏景的神族们每人分发一块烤鱼,弄得神族们不知所措,又惊又喜,连连道谢。   谢挚和姬宴雪也分着吃了一条鱼,至于余下的,则通通进了小狮子的肚子,聊作捉鱼的报酬。   “挚姐姐,你烤的肉还是这么好吃!”师平禁不住称赞。她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干净了嘴巴和爪子,又打理自己的胡须。   小狮子小时候经常吃谢挚做的饭,她那时候正在长身体,特别能吃,胃像个无底洞,能吃下比自己体型多好几倍的食物,为了养活她,谢挚整天都在发愁。   “的确好吃。”   姬宴雪对食物其实不怎么讲究,但她当然也能够尝出味道好坏,谢挚烤的鱼肉确实比她做的饭好吃许多,难怪谢挚笑话她“只会秀刀工”了。   “喜欢的话,以后还给你们做。”   谢挚揉小狮子的脑袋,小狮子很顺从地俯下身子,将脑袋垫在爪子上让谢挚摸,神情十分享受。   她也好久没和谢挚如此亲近了,她至今仍然时常会想起以前被谢挚揣在胸口和火鸦一起冒险的时光,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其实她早已不能叫“小狮子”,而应该叫“大狮子”了,她如今一只爪子都比谢挚的脑袋大,是名副其实的宝血灵兽。   姬宴雪听了立即心生警惕:“不行,你做的饭只有我可以吃。”   小狮子沮丧地垂下了耳朵。   “她说的不算,挚姐姐说了算,你来吃就是了。”谢挚哄道。   “真的吗?”翡翠狮子枣红色的大眼睛又高兴地亮了起来。   “真的呀。”   姬宴雪还想抗议,被谢挚看了一眼,又闭上嘴巴,板着脸气冲冲地不说话了。   “——我不高兴。”   晚上枕在谢挚的腿上,姬宴雪如此宣告。   “怎么啦?因为小狮子吗?”   谢挚忍笑,手指在女人的金发中慢慢划过,如同金缎在手中流淌。   她发现姬宴雪有时候真的很……小孩子气,但是她又觉得她这样很可爱。   “对。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碧绿的眸子捕捉了她,金发在谢挚膝上散落,神帝令人目眩的美貌完全暴露出来:   “你能不能不要她来吃饭?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   “嗯……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呀?我做好饭给她送过去,这样好不好?反正我也不是每天都做饭的。”   各退一步,协议达成,姬宴雪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不过仍然看起来不太高兴。   “好啦,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开心?我难哄的陛下?”谢挚顺手给姬宴雪绑了个小辫子,柔顺地弯到胸前。   姬宴雪翻身将谢挚压倒在榻上,在她的颈边轻咬。   “我有一个主意……”   女人手掌抚上谢挚后腰,缓缓地摩挲。她在谢挚耳边低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谢挚的脸顿时烫起来,她不敢看姬宴雪,咬唇点了头:“随你……”   “好乖。”   姬宴雪笑着夸赞,她指尖腾起亮光,动用了神族的生命符文,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从谢挚发间探了出来,还有一条蓬蓬的尾巴在她身后甩来甩去。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谢挚试着控制耳朵,居然真的可以转动,就是有些不熟练。   她的尾巴不自觉地开始摇,被姬宴雪捏住尾巴根,谢挚浑身都激灵了一下,险些叫出声:“唔……!”   姬宴雪也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谢挚反应这么大。   她明白了些什么,故意往狐狸耳朵里吹气,看那耳朵难耐地向后瑟缩,又张口含住耳朵尖,轻轻地咬,同时一手控制着谢挚的腰,不许她乱动,一手揉捏着她的尾巴,一寸寸反复抚弄。   “阿宴……别这样……”谢挚眼眸湿润,呜咽着几乎融化在她怀里。   “好敏感……”姬宴雪呢喃,“是因为我吗?”   “我知道,你很喜欢。”   ……   ……   第二天谢挚醒来还顶着她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根本没办法出门,而且一看到就回忆起昨晚的许多荒唐回忆,叫姬宴雪给她去掉,她还不同意,磨了好半天,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姬宴雪这才帮她去掉了。   还看起来很遗憾:“为什么要去掉?明明很可爱啊。”而且手感真的很好,又绵又软,特别好捏,一摸谢挚还会小声地喘。   “一点都不可爱!”   谢挚不满:“只有我变,你都没有,好不公平。”   她也想看姬宴雪长个什么耳朵——狮子?老虎?豹子?总之应该是一种威严美丽的大猫。   “可以啊,改日我可以变作狮子——”   “然后给我当坐骑。”谢挚抢过话头。   “你要骑我?”姬宴雪挑眉,又慵懒地笑了,“也不是不行。”这个姿势她们还挺常用的,她喜欢谢挚被逼着主动,如此也能看清她情动时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那么,神帝陛下就是我的座下宠兽了?”就像碧尾狮是神族的座下宠兽一样,这很合理。   “我就不能是你的榻上爱妻吗?”姬宴雪抗议。   “你!你不许说话!”   谢挚羞得去捂姬宴雪的嘴,又被女人自然熟稔地捉住手腕亲吻。   昨夜的回忆随之翻起,谢挚小声道:“你怎么……这么会啊……”   那种事也能做得那么好……难不成这就是神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姬宴雪还骄傲起来了:“当然,神族不论学什么都很快,而我自幼在神族中就是佼佼者。”   她像分享修行心得一般兴致勃勃地讲解道:“我觉得其实很简单,就是要观察你的反应,之后调整我的动作,同时不能轻信你的言语,比方说你说不要,实则——”   “禁!”   谢挚忍无可忍,再说下去她就要钻进昆仑山的冰缝里去了。   摇光大帝降生以来头一次被人施了噤声咒——并且有效。   她还有点懵,摸了摸嘴唇,这才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就这样,神帝陛下因为说错话货真价实地失去了一上午的“话语权”。   为什么是半天呢?因为中午的时候谢挚就因为姬宴雪不停地给她神识传音,一会儿抱怨一会儿卖可怜,不得不给她把禁制解开了。   谢挚心有余悸——姬宴雪不能说话的时候简直比她能说话时还要烦!至少她能说话的时候还会同别人讲话,不能说话之后,那可就整天缠着她一个人说了。   轮到姬宴雪去带队巡逻了,谢挚问:“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   “不行,这是神族的职责,你歇着就可以了。”姬宴雪拒绝。   之前从未有非神族巡逻的先例*,她没见过谢挚这样的,还会主动给自己找事做。   “好吧……我也只是想陪着你而已……”谢挚失落,不过她也知道神族有自己的规矩。   要是那条狐狸尾巴还在她身上长着,现在一定是低落地深深垂下去了。   姬宴雪看了她一会儿,发觉自己不忍心对谢挚说不,想了想,道:“我可以将你变成一只青鸟,坐在我的肩上,这样怎么样?”在南大沼时,小毛驴便曾被她信手变作一只灰喜鹊。   “好呀!”一回生二回熟,谢挚已经开始习惯生命符文了。   神族战士们今日发现,神帝陛下来得稍有些迟,不仅如此,肩上还坐着一只漂亮的青鸟,正在好奇地东张西望。   “今日迟了,是我不对。走吧。”   姬宴雪简短地发布命令,她在同族中向来是很有威严的。   巡逻的神族战士们都穿银甲负神弓,姬宴雪也不例外。   她走在最前面,步伐十分平稳,积雪足能埋到神族的小腿,谢挚听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纯粹用步力丈量神山,这也是一种心的修行。   这个视角非常新奇陌生,世界好像忽然变得巨大了,谢挚安静地欣赏着沿途晶莹剔透的冰晶雪柱,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艘船上。   她扭过头去看姬宴雪的侧脸,女人的脸庞线条精巧柔和,如同被细细打磨出的美玉,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唇峰,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   让人想要碰触,又想要亲吻。   不过现在,她可亲不了姬宴雪。   谢挚动了动翅膀,又低下头,瞧着自己鲜红的小爪子。   要不然……干脆啄姬宴雪一口算了?   “怎么了?”   女人醇厚好听的声音在识海中响了起来,“无聊了吗?我可以和你说说话。”   “一点也不。”谢挚摇头。   “巡逻其实算不上是好差事,沿途风景固然美丽,可若是成千上百年地看下去,也就无趣了。”姬宴雪把她从肩上接下来,捧在温暖的掌心,为她挡住凛冽的寒风。   她逗弄了一下青鸟,小鸟的羽毛柔软光滑,体温比人族要高一些,“这一路上有几块石头,我都能背下来。”   “那你说,前面有什么?”姬宴雪的手指摸得她很舒服,谢挚禁不住昂起头,追了几步。   “前面有……”   不知道为什么,姬宴雪却忽然不说了,谢挚追问:“有什么呀?”   姬宴雪笑了笑,还是回答了:“有我当年关禁闭的雪洞。”   “不过,它已经荒废很久了,自我成为神帝以来,从没有神族受此惩罚。”   大概是因为曾经亲身体验过这种痛苦,所以便不愿意轻易将它施加在其他神族的头上。   后来有长辈私下对她说,神帝陛下对她实在过于严苛,那样重的惩罚,根本不应该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很多成年神族也扛不住的。   又说,宴雪,你也是太倔强,你明知道陛下在气头上,你还要与她硬抗……你只须道歉认错,向你母皇服个软,她就会换一个惩罚的。   “我知道。”   姬宴雪那时已经走出雪洞了,结束了三年的禁闭。她平静地说:“但我不要。”   谢挚凝视着那个洞窟,漆黑的洞口掩在一块冰壁之后,看不到一丝光亮。   便是在这样的洞穴里,姬宴雪待了整整三年。   “……你那时候,很孤独吧?”   不止是在雪洞里,而是整个寂寞的少年时代。   “还好,只是有一点。”姬宴雪轻描淡写。   小小的青鸟轻轻地撞了撞她的掌心,仿佛也撞在姬宴雪的心上,令她回神。   “现在,还会孤独吗?”谢挚问。   有她陪伴,是否会较从前稍好一点呢?她让阿宴变得更幸福了吗?   “不会了。”姬宴雪怔了怔,随即笑起来。   “一点也不会。”   每一天,她都很开心,也很幸福。   她捏住青鸟的喙,轻笑着点谢挚的脑袋瓜:“当然了,要是你别再噤我的声,我就更高兴了。”   “……”   威严的神帝陛下被青鸟毫不客气地啄了手指。    第412章 昏君   当了一天的小鸟下来,谢挚还挺念念不忘的。   坐在姬宴雪肩上赏雪很有意思,自己连路都不用走,冷了只须跺跺脚爪,不必言语,神帝便心领神会,将她温柔地捧到手里,无聊的时候还可以啄姬宴雪一两口,换来的是姬宴雪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乱她的胸脯羽毛。   晚上回去谢挚还缠着姬宴雪腻歪,抱着她嘟囔:“要是我一直是只鸟儿就好了……能被你捧在手里,还可以飞……”感觉好好玩儿。   “你是人我也可以把你捧在手心里呀。”   姬宴雪用手笼住谢挚的手,“你看,是不是?”   姬宴雪个子高,手掌也比谢挚大,手指修长,仿佛玉铸。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漂亮又有力的手。   谢挚从前看到她的手,只会觉得好看,现在却明白了它不同的用处。   这双手曾经握过宝剑,指挥战争,发布命令,磨制工具,打造神兵,也曾在夜间反复抚摸她身体的每一寸,知晓她所有隐秘的所在,如同拨弄琴弦一般将她奏响。   她是灵巧的对手,也是高超的琴师,耐心的探路者,有时傲慢,有时温柔,有时咄咄逼人,有时循循善诱,而她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向她暴露敞开。   她掠夺她,征服她,掌控她,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君主,也温柔地给予她,缠绵地融化她。   很多修士喜欢双修,那样既能体验到肉。体的欢愉,又能得到修为的进益,但是姬宴雪不喜欢,她说那样是修行也修不好,上。床也上不好。更何况,她根本不需要藉由双修修行。   她做什么都目标明确,专心致志,直截地进攻,毫不犹豫地索取。   在战场上如此,在床榻上也是如此。   有好几次,谢挚真感觉自己要被她折磨得疯了,过量的快。感冲击得她意识涣散,本能地生出恐惧,但当她哭着摇头求饶的时候,姬宴雪只是一边温存地吻着她,一边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向更激烈的巅峰。   “阿宴、阿宴,求求你......”谢挚抓着姬宴雪的手臂,“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你要说清楚。”   如她所愿,姬宴雪真的停下了所有动作,但是她不仅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解脱,反而感觉被吊得更高,意志跟另一个自己僵持不下。   无形的火焰将她烤得更干渴,皮肉都仿佛被欲。望磨得更薄,一丁点再细微不过的碰触都能激得她浑身战栗,在四肢百骸中回环往复地来回震荡。   “我要你......”   谢挚茫然地眨了眨眼,姬宴雪的脸在她面前清晰了一瞬间,又复而变得朦胧。   她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心里在耳边反复地呢喃催促,越来越大,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好像自己没明白其中的含义,几乎是受蛊惑般地随之轻念,但仍没能逃过神帝的耳朵。   姬宴雪的声音变得更柔和:   “要我什么?”   她终于将埋在心底最深的渴望一股脑全说出来:“要你......亲我,咬我,抱我,弄疼我,让我流血,让我完完全全地属于你,记住你,从身体到灵魂,每一处都打上你的印记。阿宴,阿宴……”她渴求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明白了……”   姬宴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阴影和女人的香气一起落了下来:“我会让你满意。”   ……   谢挚低下脸,抿了抿唇,姬宴雪没察觉她神思悄悄翻飞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仍在把玩她的手,“你的手好软啊……是骨架比较小吗?”   说着又捏捏谢挚的手臂,“这里也软软的,哪里都软软的,好可爱。”   她干脆将谢挚整个人圈着抱在了怀里,用脸蹭她,闻她的头发和脖颈。   “怎么办呢?”姬宴雪苦恼地叹气,“你一在我旁边我就想这样,亲你抱你,不想放开。”她一边捏谢挚的腰一边说。   “……那你就别……动手动脚的好不好?”   女人手指所到之处,皆带起一串无形的火花,令谢挚脊背发麻。   这样可不行,跟前几天一样,坐着坐着莫名其妙地就到床上去了,谢挚试着挣脱,但其实意愿也并不特别强烈。   “我不要。”   这个时候姬宴雪就像传言中所说的那般独断专行,一点也不听谢挚的话。   谢挚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任由她抱着自己。   最后有可能是姬宴雪的怀里太舒服,又温暖又柔软,还自带神帝牌香薰,谢挚不知怎么的睡着了,是姬宴雪把她抱上了床,给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谢挚居然全程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也没有惊醒。   “好奇怪……”   等谢挚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之前明明睡得很轻的,为什么昨晚睡得这么沉……”她支着身子坐起来,倍感困惑。   以前在北海的时候,睡觉对她甚至是一种困扰,她经常夜不能寐,思绪如潮,怎么也睡不着,即便勉强成眠,繁乱的梦境也会不断侵袭她,但是她现在不仅睡着得很容易,还几乎不再做噩梦了。是因为有姬宴雪在身边陪着她吗?   “是吗?”姬宴雪笑着挑眉,“你明明睡得像只小猪一样。”   她趁谢挚睡着揉了好几下她的脸,非常心满意足,平日里她一多摸,谢挚就要说她“好烦”,不许她再动,还终于把自己想做好久的一件事付诸行动了——拿来尺子量了一下谢挚的睫毛,真的好长。   谢挚恼羞成怒:“姬宴雪,你说谁是猪!”   她作势要施噤声咒,吓得姬宴雪连忙道歉:“我是,我是还不行吗?”   人族女子真是难懂,真让神族想不通!小猪明明很可爱啊!她还以为,这是一个表达亲密的说法呢。   神帝陛下出门后又向有人族道侣的同族暗中讨教了一番,并严令她们不许把此次访问告知他人,这次甚至带了纸笔,把她们的建议和经验一条条写下来,晚上誊刻到玉简里。   她要著书,书名还没想好——姬宴雪想了想,不如就叫《讨欢息怒记》?真是明确又直白,她很满意。   唯一的缺点就是似乎有点没面子。   姬宴雪谨慎地决定,这枚玉简以后不能放进神族的书库里去,她要自己私藏。   为了更保险,她甚至都没有写名字,而是用了一个假名“姬瑶”,这样就万无一失,绝对没人知道这本书是她写的了。   她正在以最严肃郑重的态度坐在桌前一点点誊刻,不料谢挚来报昨晚她抱着她不放的仇,挨着她坐下,不是把她的一撮金发捏在手里卷来卷去,就是靠在她的肩膀上。   说实话,姬宴雪很乐意她如此对待自己,她喜欢谢挚黏着自己不放,若是平时,她一定早就高兴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抱谢挚了。   ——但是今天不行,因为她在誊刻她的《讨欢息怒记》,而且她又怕谢挚看到内容,那样真是十分丢脸,所以谢挚一靠近,她就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玉简。   如此几番下来,姬宴雪终于也感受到了谢挚平时常常感到的那种“甜蜜的烦恼”。   她一边享受,想着若是小挚平时也如此黏我就好了,一边又略有点懊恼地想,怎么偏偏是这时候?难道小挚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又不舍得拒绝谢挚,万一她这次拒绝了,小挚以后都不黏她了怎么办?   “姐姐……”谢挚还故意贴着姬宴雪的耳朵叫。   姬宴雪的身子抖了一下,差点把玉简丢出去。   在谢挚的注视下,女人的耳朵几乎是一瞬间变红了。   “你怎么忽然……忽然这样……”姬宴雪捂着耳朵,感到一阵阵的心跳。   姬宴雪这么大的反应,倒把谢挚也惹得脸红了,小声说:“不可以吗……”   其实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叫过姬宴雪姐姐,不过大都是在一些意乱情迷的时候……姬宴雪这是联想到了……吗?   这还是她在日常生活中第一次叫姬宴雪“姐姐”……好像她之前在东夷开玩笑叫她“姬师姐”,姬宴雪也有点惊讶来着……   难道她不喜欢吗?可是从她晚上的反应来看,又好像不是不喜欢……   ——不如说是很喜欢。   “小挚,你可知我比你年长三千岁有余?我……”   听你叫姐姐,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不太合宜,但又莫名地心间发烫发痒,悸动难安,想听,而又不敢多听——这句话,姬宴雪说不出口。   “年长三千岁,就不能叫姐姐了吗?”   “……可以叫,但不要……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叫,只可以在这里……记住了吗?”   要是在外人面前被谢挚惹得脸红,她真的会想杀人的!   姬宴雪败下阵来,捏谢挚的脸,“不许撒娇,弄得……我都没法做东西了。”   “是你自己不够专心好不好?”   谢挚强词夺理,还倒打一耙,“那你看人家意志力坚定的,不管外界怎么样都无动于衷呢,你这就是……”   “就是什么?”   “……昏君。”   “哦?”   姬宴雪也笑了,顺手给谢挚喂了块梨,她先前种的梨树现在已经开始结果了,每一颗都如拳头般大小,“我是昏君,那你是什么?祸国妖妃?”   小挚的确长了张可以做祸国妖妃的脸,她走神想,不过她做的最大的“祸国”举动,也不过就是要求和她一起去巡逻。   古往今来,简直没有她这样贤德淑良的妖妃了,甚至平时,也是她打扰谢挚看书多一点,真要论起来,她这个神帝倒比小挚任性许多。   ——所以,某种意义上,她才是小挚的妖妃?   姬宴雪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出了声,想象出一群大荒人对她怒目而视,说“你不要再打扰我们卿上读书了!”但她偏要置若罔闻,还要当着他们的面放肆地去吻谢挚的唇。   “嘁……我才不是……”谢挚被她喂了梨,嘴巴里塞得鼓鼓的还要嘟囔。   姬宴雪看她可爱,忍不住又投喂了几块。   “你怎么不喂了,我还要吃。”见姬宴雪停下了,谢挚理直气壮地戳她肩膀。   看来玉简今日是刻不了了,姬宴雪干脆将它收起来,开始专职给谢挚喂梨。   她笑着说:“别人是恃宠而骄,你是恃宠而娇……嗯?我说得对不对?想喝梨汁吗?我可以给你做。”   “哼,那也是你惯出来的,我不管,你要负责。”谢挚耍赖。   “那是自然,我当然会负责了。”   “……”   这个人,她又开始莫名其妙地骄傲了!    第413章 想法   神族的巡逻每七天换一次岗,这七日里谢挚天天都陪伴姬宴雪同去,变作青鸟,坐在姬宴雪肩上看遍昆仑山的瑰丽风光,姬宴雪怕她累或者无聊,本不愿答应,但是知道自己劝不下她,也便由着她去。   其实有谢挚陪着她,她也很高兴,往常走过千百遍的路途,因为谢挚的陪伴,仿佛都变得新奇有趣了。   最后神族众人也发觉了陛下视若珍宝的那只小青鸟的真身,纷纷调侃姬宴雪真是一刻与昆仑卿上分开不得。神族们尊敬爱戴神帝,同时与她关系也很亲厚,并不畏惧她。   姬宴雪耳朵发红,轻轻咳嗽。她是很要面子的人,素来喜欢在同族里维护形象,表现出可靠威严,当神帝三千年来一直公正无私,此次为谢挚破例,也是她人生头一次,没想到还被大家给识破了。   面上还要强撑,承认道:“确实如此,我就是离不开小挚又怎样?我刚新婚不久,就算太一神在此,也能理解我的。”惹得众人全都善意地笑起来。   谢挚干脆也不再装了,以人身陪着姬宴雪,两人并肩同行。   前方乃是一处山崖,姬宴雪令神族战士们在此稍作歇息,谢挚好奇地走上前去,立在崖边放眼望去,巍峨绵延的神山浑然一色,如同卧龙盘伏,晶莹剔透,洁白炫目,头顶青天高远辽阔,下方云海茫茫,犹如雪雾,壮美雄浑,令人屏息,顿生豪情,数不尽的逸兴随之在胸间遄飞。   “真美啊……”谢挚定定地驻足观景良久,不禁感叹。   “是很美。”   如斯美景匍匐在脚下,姬宴雪却并不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凝视谢挚的侧脸。   雪山早已看得习惯,唯独小挚,她怎么看也看不厌。   “要听笛子吗?”姬宴雪想让谢挚放松一下。   她取出自己翠绿的竹笛,横在唇边吹响。   清澈的乐音在寂静的雪山上袅袅升起,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缕笛音。   神族们或坐或立,全都出神地倾听着。她们也大都精于乐律,各有擅长的乐器。   “喜欢吗?”曲子吹完了,姬宴雪收起竹笛,含笑问。   “喜欢……”谢挚也沉浸在笛声中,尚未完全回神。   “喜欢的话,以后还给你吹。”   “好,那本尊封你为昆仑卿的首席乐师。”   谢挚一本正经地说,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自称本尊,感觉还挺奇妙的。   姬宴雪很顺畅地接她的戏,躬身行了一礼,“谢谢卿上,我想当您唯一的乐师,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   “嗯……”谢挚故作深思状,“我考虑考虑,视你表现决定。”   “那看来我可得继续努力了。”   姬宴雪走进神族队伍里,回头叫谢挚:“快来吧我的小卿上,要走了。”   “来啦来啦。”谢挚用手指画了一个圆圈,洒下来一圈细碎的星光。   姬宴雪也煞有介事地捂了一下心口,表示将谢挚的星星攥住了。女人扬起下巴笑,眉眼间有点得意,又很温柔。   轮值结束,谢挚开始专心地整理神族的藏书。   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当年姜既望初教谢挚读书时便曾命她去做,为的是让她熟悉典籍目录,对其谙熟于心。   只不过神族的藏书被千百年来无所事事的姬宴雪整理得相当好,她也找不到什么改进之处,谢挚是有别的原因,倒不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   她忙碌起来,浩瀚的神识如蛛网般同时探入无数个玉简当中,瞬息之间即可阅过数万万字,不断翻找查阅,心中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她钻研考量了许久,才跑去找姬宴雪,想要告诉她,听一听她的意见和想法。   谢挚知道,姬宴雪其实是个很有天赋的学者,她自幼博览群书,掌握的知识之多之广,恐怕当世无出其右。   姬宴雪最近正在琢磨着修一个温泉,赶在这几月建好,冬日就可以泡了。   她这个人就像谢挚说的那样,爱折腾,闲不下来,总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自从和谢挚在一起后,为了给她改善环境,不让她在昆仑山上待得无聊,她更是充满热情与兴趣,给谢挚提出了许多方案,一会儿建议可以修一座楼,一会儿又提议可以按照大荒人的建筑风格盖几栋石屋。总之,看谢挚喜欢。   谢挚固然感动,但又不想弄得太声势浩大,怕浪费人力物力。   她生性不在意外物,哪怕和姬宴雪过着简朴甚至贫苦的生活,照样也能安之若素,她自幼也就是在贫穷的白象氏族里长大的,常常连饭都吃不饱,如今能过上这种安稳甜蜜的日子,已经十分满足了。   姬宴雪早猜到谢挚的顾虑,笑着说没关系,她自己亲力亲为,一切都是她自己动手,倒也不麻烦,谢挚不忍拂了她一片心意,再加上她也知道要是自己否决这个,姬宴雪没过几天又会兴致勃勃地提出另外一个想法,干脆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她是神帝,神族们都听她的。   谢挚来找姬宴雪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宫殿里伏案工作,谢挚进来一看,桌子上又被她摆得一团乱,到处都摊放着书籍与草稿,还有许多发光的玉简和器具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漂浮着,等着主人随手取拿。   “怎么又乱成这样?”   这片地方都快走不进来人了,谢挚嗔怪。   姬宴雪这个坏习惯总也改不了,她一工作起来就非常忘我投入,然后把谢挚好不容易给她整理妥当的东西摆得满桌满地都是。   “你不会又这么坐着半天没动吧?”   她走到姬宴雪身后,给她揉捏肩膀,姬宴雪轻出一口气,享受妻子的服务,闭上眼睛放松地往后仰去,头靠在她小腹上,声明道:“没有一天,就一小会儿而已。”   她之前忙起来的时候,从不许人进殿打扰自己的思绪,看见谢挚进来却很高兴,把自己从前的规矩忘在了九霄云外。   “你也是,我正想着去找你呢,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读书,都把我给忘了。”   女人侧头去吻谢挚的手心,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是摇光陛下把我给忘了吧?我都说过好多遍了,叫你不要乱摆东西,一会儿又该找不到了。”谢挚严正批评。   神帝态度很好地认错,“是我不对,我从小习惯了……”她现在已经能非常娴熟地跟谢挚服软道歉了,不过仅限于对谢挚,在外人面前还是从前那样。   “我看看你画的图纸,这就是温泉吗?”   谢挚好奇地伸手去取,姬宴雪眼疾手快,赶紧收起来,还不让谢挚看,“不行,现在还不能看。”   这个画得太差了,是最初的几个版本,有点拿不出手,她想等改进得尽善尽美之时再拿给谢挚看,然后听谢挚夸她真厉害,阿宴真是什么都会。   或者直接等到她把一切都悄悄建好,再将谢挚引去,给她一个惊喜。   “哼……不看就不看,小气鬼。”   谢挚想在姬宴雪身旁坐下,又被她捞到怀里去了,她之前还会不好意思地挣扎,现在也挺习惯坐在姬宴雪怀里了,蹭了蹭姬宴雪,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谢挚正色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如今大道愈隐,符文渐衰,我能感觉自己体内的符文愈来愈衰弱,相信你也一定有同感,如此下去,恐怕五州修行之路将要完全崩解了。”   ——铭纹是修行之基,倘若连符文都消失不存,那其上的建筑自然也会随之垮塌。   “正是如此。”   姬宴雪听谢挚在说正事,也严肃了起来。   “此事的确紧要,不过我想,譬如水行地上,此路不通,那么天然又会开辟出一条新路,日后总会在无数生灵的智慧中凝结出新的修行方法,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因此我一直没有太过忧心。”   她也不是没有推演过,按照估算,等到符文彻底消失时,她与谢挚应该都陨落很久了,她认为自己的任务与使命已经完成,那是后人应该操心的事——未来事,自有未来人做。   “小挚,你是怎样想的呢?”   谢挚道:“你说的很对……不过我也时常会想,我们能否接下这个任务,思考日后的新路呢?你觉得可以吗?”   “查阅古籍的这些日子,我也有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不完善。我一直在想,假如世间没有符文之后,无须观摩誊刻符文,那么以后的修士该如何修行?道宫还能存在吗?倘若不能存在,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替代?这个新的替代,又会是什么形态?……”   谢挚畅想着,一说便有些收不住。   末了才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太多,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不,你的想法很好,我听了也有许多感想启发。”   姬宴雪温柔地凝视着她,“我还能再听一点吗?”   方才谢挚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侃侃而谈时眼眸闪闪发亮,神采飞扬,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   非常有魅力,非常吸引人。   姬宴雪几乎目眩神迷,不舍得将目光稍挪开半分,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形容。   ——怎么会有人这么聪明又可爱呢?   叫她无法不心动,无法不喜欢。   “我来当你的助手,怎么样?”姬宴雪道,“其实我对于修行本身没有太多研究,你知道我天赋太好,以至于进阶如饮水般简单平常,修行对我来说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我反而不太懂这些……”   她说着又有点像在自夸了,谢挚轻哼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早已知道摇光陛下天资绝伦无人可比了。”   又忍不住亲亲她的下巴。   “有你帮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第414章 可爱   谢挚所想绝非易事,即便她与姬宴雪俱是天资惊人,博古通今,也断然难在短时间之内有何进展,这是从头构建出一个全新的修行体系,比创立一门别出心裁的功法更难百倍。   虽然屡屡碰壁,谢挚也不气馁,只是一点一点研究尝试,将自己的心得与想法记录成文,抽空与姬宴雪细细讨论。   在这件事上确如姬宴雪所说,由于她修行一路太过顺利,从未遇阻,因此并不能帮谢挚太多。   她主要承担了助手的责任,帮谢挚查阅文献。   她活过三千年岁月,对于神族典籍确实比谢挚熟悉许多,往往谢挚沉吟着刚说出自己想要哪方面的书,姬宴雪点点头,招手便将数个玉简唤来,问她你看这几本如何,谢挚一看,正是她所需要的。   “哇,你好懂我!”为表奖励,谢挚抱住姬宴雪,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大口,“真厉害!”   姬宴雪谦虚道:“这大概就是心有灵犀吧。”   面上难掩骄傲,摸了摸被谢挚亲到的地方,感觉心情真是好极了,要是每日都能被小挚如此夸夸就好了。   姬宴雪现在每天日程十分繁忙,总共有四项任务,一般人恐怕难以招架这种巨大的工作量,要忙得头晕眼花,但她却很乐在其中: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帮助谢挚做研究;   第二,筹备修建温泉;   第三,抽空继续完善自己的大作《讨欢息怒记》,并注意不被谢挚发现;   第四,隔几日便去修整一番神族花园,观察梨树长势如何,顺便为谢挚带回应季的鲜花。   近日正是盛夏,昆仑山上的花开得美极了,阳光格外清透热烈,姬宴雪带回的花朵也如阳光般盛放,芳香馥郁,色彩缤纷,被她精心修剪之后,特地插在玉瓶中,悄悄摆在谢挚案前。   谢挚当然也注意到了姬宴雪给她送花,她心中好笑,心想姬宴雪一定是不知又从哪里看来的什么“人族女子喜好”,这才给她日日往回带花。   她这些天沉浸于研究当中,倒的确有些忽视阿宴……   谢挚拿起玉瓶,放在鼻尖下轻嗅。   好香。   让她……想起了姬宴雪。她身上也总是很香……   不知阿宴正在做什么?   阿宴最近也很忙,似乎还在背着她偷偷写什么东西,有好几次谢挚都看见她正襟危坐,非常认真地誊刻些什么,一见她过去,便立刻把玉简收起来了。   “在干嘛?有什么我不能知道?嗯?”   谢挚调侃,不过她其实也并不是一定要姬宴雪告诉她,就算是道侣,也总该有些隐私的。   “……写一本书。”   此事关系她的脸面,若是被谢挚知道,那可就太丢脸了,小挚一定会笑她的,但是姬宴雪也不愿骗谢挚,因此答得模糊。   “哦?你也在编纂书籍吗?”谢挚很感兴趣,笑道:“让我猜猜,你是在写什么,嗯……该不会是在写剑诀吧?”   “不是。只是我的一些……”   姬宴雪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有点心虚,“……心得体会。”   ——这她倒也没骗小挚,恋爱心得也是心得。   “对了小挚,”姬宴雪紧急转移话题,“你最近研究进展如何?有什么新突破吗?”   谢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苦恼道:“还是不太行……这简直如同建造一座空中楼阁……”   立足现在去构想未来的修行方法,还是无法脱离思维习惯与定势,符文之于修士,无异于水之于鱼,仿佛亘古不变,天生便存在着,她很难想象日后没了符文生灵会如何修行,也正如鱼无法想象脱离了水之后的生活。   “光凭借我一人的苦思,还是太勉强了,这绝非一个人闭门造车可以完成。”   谢挚目前是想到,符文消失之后,修士们可以引灵气入体锤炼肉身,这一阶段便可叫做“炼气”,以此来取代铭刻符文的铭纹期,之后再铸造道宫——可是是否以后道宫会根本不存在呢?这一点,却是连她也无法猜到了。   “我想,或许可以写信问问射月和姜契,还有……谢灼。”   “她是谢家人,掌有卜算之法,或许可以窥得未来*一二,只是我又……”   姬宴雪接过谢挚的话,“只是你又怕,伤了她的身体。”   卜算非常消耗修士,卜算的事情越大、越重要,反噬也会越剧烈,甚至需要卜算师付出五感与寿元,连谢惜自也不例外。   “对。而且我和她……不是很熟,你也知道的。”   谢挚轻叹口气,双肩微微垂下。   直至今日,她也仍然觉得自己的姐妹关系颇难处理,不知该如何与谢灼打交道。   姬宴雪起身拥住她,谢挚下巴靠在女人肩上,闭上眼睛,也抱紧了她。此刻她正需要这样一个温暖安心的拥抱。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片刻,谢挚这才感觉好多了。   她打起精神,给吕射月和姜契分别去了信,神族的信使青鸟一日之间即可在中州与昆仑山间打个来回,告诉她们自己的想法,请她们也参考一番。   吕射月与姜契现在一个乃是仙宗宗主,一个乃是大周人皇,都位高权重,手底下有无数人听命,或许集思广益,再付诸实践,得到的结果要比她独自研究更好。   不过谢挚给谢灼写的信上没有提到此事,她知道假若告诉谢灼,恐怕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卜算,以此偿还自己的罪孽。   谢挚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有可能只要是她的请求,谢灼不论什么都会去做,哪怕付出她的生命——或者不如说,她正渴望着能为她去死,她认为如此她们才能两清。   上次见面时,谢挚自然也能感受到,谢灼在以活着来惩罚自己,生的希望已经几乎在她身上熄灭,若不是还有养育女儿和维护谢家的责任牵绊着她,她一定会比现在更加颓废,说不定还会自尽。   谢挚想起了姜既望藏在温柔面孔下,偶尔流露出的刻骨寂寥。   失去自己心爱之人后,或许活着才是对生者的折磨,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她那时年纪小,还不太懂这些事,现在却深有体悟了。   她在信中说得很简单,问候了谢灼与女儿近况如何,是否安好,又随信送去了许多给小谢鸠的礼物,姬宴雪也送了不少东西。   算起来,谢鸠也应该已满一岁了,她是她的姨母,不能不有所表示,而且她本来也蛮喜欢那个女孩的,她的名字还是她起的呢。   谢挚觉得,谢鸠有可能是她这辈子起的最好的名字,没有之一。   回信很快便随青鸟而至,吕射月与姜契自然无有不应,谢挚所说之事她们也很重视,明白在此事上抢得先机的重要性。   新的修行方法迟早会于众人中逐渐诞生,但具体诞生在哪里并不确定。   倘有可能,她们当然希望这个地方是中州,而非东夷。   不过谢灼的回信却过了好几天才到,谢挚猜想,她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也没想到她会给她写信。   实际上收到谢灼的回信,谢挚也有些紧张,她之前也不是没想过,或许谢灼会不愿与她联系,但既然她肯回信,那么是否说明……   谢挚慢慢拆开信来,开始读。   “怎么样?”姬宴雪问。   她看到谢挚的脸上渐渐地淌开笑意,初时还很浅淡,之后越来越浓,水波一般柔和宽慰。   “她叫我姐姐啦。”谢挚将信递给她,“你看。”   姬宴雪接过信,谢灼的字迹倒是十分秀丽,上面称呼谢挚为长姐,谢挚的问题一一答了,又对她们送的礼物表示感谢。   有一种……僵硬的亲近感。   末尾还画了一个潦草的胖娃娃,说:   “谢鸠最近极能吃,像头小猪,臂如藕节,脸似银盘,十分令我头痛。不知神族养孩子会遇此困境吗?请长姐代我询问神帝陛下。”   “是不是很好玩儿?”   谢挚伏在姬宴雪肩上笑,眉眼弯弯,“谢灼也真是的,小孩子嘛,能吃是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也正常,我小时候也怎么吃都吃不饱呢。”自己都未察觉到言语间流露出的亲昵。   见她如此,姬宴雪也心感欣然,她乐见谢挚开心。   “你呢?你小时候胖吗?对了,你有没有小时候的影像呀?神族不是有留音壁吗?或者画像也行,让我看看嘛,我想看,求你了,阿宴——”   谢挚眼睛亮晶晶地来问姬宴雪,姬宴雪顿时也和谢灼一般头痛了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那种东西,留音壁可是很珍贵的,哪能用来留存我的影像?”   神帝僵着脸矢口否认,但是禁不住谢挚缠,最后还是无奈地从私库最深处取了出来,拿给谢挚看。   “只能看这一次……看过了就不许再看了。而且,你不能说我可爱。”姬宴雪还不忘反复强调。   “好!”   一次也足够她把姬宴雪小时候的样子牢牢记住了,谢挚很兴奋,她就知道,姬宴雪的母皇一定有记录。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留音壁,只需一抚,上面的画面便如水镜一般缓缓展开,一个金发小女孩的身影也随之显现。   她穿着长裙,长得眉目如画,极精致漂亮,发色和瞳色比成年后浅一些,大概六七岁的模样,但是身形远比同龄人纤长,只是冷着脸,似乎很不耐烦。   “我都说了不要动我的刻刀!我不高兴您这样。”   姬宴雪那时的声音还不像如今这样成熟,清脆悦耳,像一把水晶撒在地上,情绪也比现在外放很多。   一道严肃的女音响了起来,应该正是姬宴雪的母皇凌岳大帝。   “以后不会再碰了,抱歉,宴雪。但是你的宫殿里很乱,如果不想我帮你整理,你就应该自己收拾好。”   “还有,你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早就做完了。”女孩傲然地抬起小下巴,“简直易如反掌。母皇,从书本和经验来上来看,我有理由认为我是无敌的,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您也不会是我的对手。您觉得呢?”   “——好了,不要看了。”   姬宴雪满脸通红地切断画面,将留音壁强行收了回去。   真是要命!她在心里捂脸,由于太过久远,她其实早就忘记这块留音壁里有什么了,这也是她肯给谢挚看的大部分原因。   要是知道这里面装着她这么丢脸的过去,杀了她也绝不给谢挚看。   “怎么了嘛,多可爱呀!”谢挚被可爱得都想捂心口了。   那么小一只的姬宴雪,从来没见过的姬宴雪,发色和瞳色浅浅的,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我是无敌的”,她看到的时候简直心都要化了。   凌岳大帝居然能责罚这么可爱的女儿,真是狠心!要是她是姬宴雪的母亲,肯定每天都把她亲都不够。   “……不许说可爱。”姬宴雪色厉内荏。   那个人是谁,她不认识,也不想认,绝对不是她……反正她是不可能承认的。   有没有什么能消除记忆的法术,她要拿来给谢挚使。   “可是……就是很可爱嘛。”   谢挚环住姬宴雪的脖子,由衷道:“你好可爱,我是认真的,真的特别……唔——”   姬宴雪低下头吻住了她,吻得谢挚没说完的话全咽到了肚子里,长着翅膀飞走了。   “不许说……”女人的喘息滚烫,吞下她的津液,吻得她舌根发麻。   “不说就不说嘛……”   居然用……这种方法来让她闭口,姬宴雪真是太狡猾了……    第415章 奖赏   青鸟在昆仑山与中州之间来回穿梭,衔来的信件已能在案边摞起一沓,神山的夏天总是格外短暂,仿佛宝石的火彩,固然美丽绚烂,然而一闪即逝,也叫人愈发感到夏日的珍贵。   接下来昆仑山上迅速地转入寒季,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松针,紧接着又被白雪覆盖;   花园的仙树上坠满了沉甸甸的蜡质红果,仿佛连枝桠也快要压弯,这是神族酿酒的原料之一,非常甘甜,含在口里一颗,许久甜味也不能消散。   送信的青鸟也羽毛愈发蓬松饱满,为马上就要到来的寒冬做准备,合着眼睛缩在窗前,像团昏昏欲睡的小毛球,谢挚怜爱地点了点它的小脑瓜,青鸟顿时惊醒,见到是自己的女主人,又亲昵地来蹭她的手指,欢快地唧唧啾鸣。   谢挚轻轻推开窗子,听到细微的簌簌落雪声。   昆仑山上昨晚下了一场极大的雪,现在窗外已成了冰雪的世界,只有一点雪花还在细细地飘,雪地白得晃眼,散落着一行浅浅的脚印,应当是一大早去巡逻的神族战士们留下的。   “哗”的一声,一旁的柏树上滑下来一块厚厚的积雪,复又沉默地挺起深绿的枝叶来。   “好大的雪啊……”   这样大的雪,她似乎很久之前,也曾在北海的草原上见到过的,谢挚出神地想。   “要不要出去走走?”   姬宴雪从后面拥住谢挚,懒洋洋地将下巴搁在谢挚的肩上,慢慢地啄吻她的侧脸,像是觉得口感好,又张口去咬她的耳垂。   谢挚躲了一下,才升至心间的些许怅惘顿时散尽了,只余下羞恼,“哎呀,你别闹,哪有一大早起来就这样的……”晚上还不够吗?   “哪样?”姬宴雪笑着又亲了她一口,“你是指这样,还是去散步?”   “不许亲……”   话虽如此说,在神帝的吻落下时,谢挚究竟也无法拒绝,只有在接完吻之后才小声抱怨:   “都怪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亲亲瘾啊,每天花在这种事上的时间,简直快能占一天的一半了。”   “哪有一半?明明就一小会儿而已。”姬宴雪争辩。   “是每次只有一小会,但是也禁不住你少量多次啊……”   谢挚简直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少年时对姬宴雪的想象颠倒了过来,她才是那个有心工作然而沉迷美色的君王,每天正要发愤图强时,都有姬宴雪这个绝色佳人笑吟吟地从旁引诱。   最可气的是,她每次都会被她捕获,最后晕晕乎乎地和姬宴雪黏糊半天,发现自己半点正事都没能干成。   她这些日子研究进展不大,去信和吕射月姜契商讨,也没能讨论出什么结果,她们二人也觉难以着手。   不过吕射月将谢挚提出的“引灵气入体”试着教给不能观悟符文的外门弟子,成果倒是十分喜人,已经有一些弟子成功地踏入了炼气期。   谢挚闻言也是极欣慰,和吕射月约定,明年春日再去长珩剑宗一趟,看看这些弟子的修行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意外之喜——   伴随着书信往来,谢挚和谢灼的关系终于渐渐升温,有了一点寻常姐妹的模样。   谢灼每十日都会写封信给谢挚,很有默契地不提旧事,基本上只讲述小谢鸠的成长情况,末尾附上简笔画,画一个潦草的胖娃娃。   她常常抱怨自己的女儿,是那种母亲常见的混杂着疼爱与骄傲的语气,她在信中告诉谢挚,谢鸠比同龄孩子吃得多,所幸长得也快,个子高,走路特别稳,就是脾气大,有点像她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抓周宴上谢鸠一把就抓了一柄小剑,欢喜得抱着再也不放手,谁要就跟谁急,长姐你说,她日后是不是会像吕射月一般,也能做个剑仙呢?……   ……   谢挚读着,眼前仿佛也浮现了小谢鸠的可爱模样,胸前泛开一股极柔软温暖的情绪。   她感到谢鸠不仅仅是谢灼的孩子,好像也是她的孩子。   她是看着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的,从她母亲充满爱意的书信里。她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谢挚同样也会认真地给谢灼回信,告诉她昆仑山上最近的风光,夹一点松针给她送去。   于是下一次她再拆开谢灼的回信时,便从纸页里掉下了一片火红的枫叶。   昆仑山上已经如同冬日,洛京却还正在秋天,谢灼在谢家栽种了许多枫树,就像红山书院的红枫一样,秋天一到,枫叶火一般地团团燃烧。   谢挚对着那枫叶看了许久许久,最终将它小心翼翼地夹在一本珍贵的书卷里。   “我们出去看看吧。”   说起来,这也是她在昆仑山上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呢,谢挚兴冲冲地走在前面——   然后一走出去就半个人陷进了雪里。   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积雪非常厚,直没到了谢挚的膝弯之上。   谢挚陷进雪中,像只掉进陷阱懵懵的小兔子,她还没反应过来,姬宴雪先乐坏了,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啊!你——”   被她一笑,谢挚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你不许笑!姬宴雪!”她羞恼交加。   可恶的姬宴雪,居然第一反应不是来救她,而是笑话她!果然成婚了就不疼她了!她就知道,女人就是这么善变。   姬宴雪笑够了,伸手拉谢挚起来,谢挚浑身都粘满了雪花,衣摆湿了一片,又被她用术法烘干。   姬宴雪帮谢挚拍身上的雪,一边拍一边笑,“你好可爱,像只掉进雪洞里的小兔子。”   “才不可爱!”明明很狼狈!   “我说可爱就可爱,”神帝霸道地一锤定音,又道:“我还觉得我一点也不可爱呢,但你还是老说我可爱。”   姬宴雪觉得,她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把小时候的留音壁拿给谢挚看,弄得谢挚好长一段时间都动不动说她“可爱”。   每当这时,姬宴雪就会大为羞恼,低头去吻谢挚,以此来封住谢挚的口,叫她再也说不了话。   “不理你了!烦人!”   趁姬宴雪不备,谢挚团了个雪球,砸在姬宴雪身上,特地跑远了一些,之后望着她得逞地笑。   姬宴雪被砸得一愣,看了看衣摆上的雪印,一下子笑起来。   然后弯下腰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扔向谢挚,但是扔得轻飘飘的,明显在放水。   闹到最后,两个人都满身满头的雪——姬宴雪还比谢挚形容惨烈许多,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但她笑得却很开心,唇边呼出团团白气,藏不住的高兴愉快。   “好了,别打了,我投降,投降可以吗?小挚,我们休战吧。”   姬宴雪主动求饶,这场打雪仗于是以神帝的认输作结。   “哼,这还差不多嘛。”   胜利者感到自己扳回一城,得意洋洋地跑回来,然后被姬宴雪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啊,好冰!”   姬宴雪还用手冰她的脸,惹得谢挚轻叫,之后又笑着将谢挚的手笼在怀里,给她暖手。   方才闹了一气,玩得有点累,谢挚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姬宴雪却很精神,她稍不留神,女人便在她旁边堆了个巨大的雪人出来,拉着她看。   “看我堆的这个雪人,是不是很厉害?”姬宴雪骄傲地问。   这个雪人堆得可以说很滑稽,风格有点像姬宴雪小时候刻的石人,眼睛是两颗翠绿的宝石,鼻子是枚红果子,嘴巴扬着一个大大的笑。   好像觉得这个雪人还不够威风,姬宴雪还把自己的破军剑取出来,特意插在了雪人的手里。   “这是我。”   端详了片刻,姬宴雪还不满意,又在它旁边堆了一个新的。   这个新雪人稍微矮一点,但工艺可比旧雪人精细很多,能看出来,姬宴雪堆得格外用心。   甚至还用匕首给它简单地抛了一下光,再画出五官,乍一看还真有点谢挚的神韵。   “你看,这是你,像不像?”   她将两个雪人的手连在一起,自己也牵住了谢挚的手,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才没有这么傻好不好?”   谢挚说着,却将姬宴雪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她上前去,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小雪人的身上,又仔细地看了看“姬宴雪”大雪人,忍俊不禁,点了点它红红的鼻子,“傻乎乎的……”   姬宴雪有时候也傻乎乎的,她之前还以为姬宴雪很精明,现在她时常觉得姬宴雪是个大笨蛋加幼稚鬼。   她弯下腰,珍而重之地亲了亲雪人的脸颊。   姬宴雪拉她入怀,舐去她唇边粘上的雪花,不满道:“亲它做什么?亲我就好了。”   “雪人的醋你也要吃?”   “吃。”神帝郑重点头。   “……”谢挚感觉和她无话可说了。   姬宴雪把“谢挚”小雪人用术法固定住形态,带回私库珍藏了起来,至于那个大雪人,她嫌它跟她抢谢挚,却毫不留情地丢在了外面。   最后还是谢挚把那个可怜的大雪人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姬宴雪于是更加觉得这雪人在和她争抢谢挚的喜欢,气得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堆像自己的雪人了。   再过半月,寒风愈紧,雪花更急,昆仑山的冬天终于真正到来,姬宴雪花费了许多心思修建的温泉,也正式完工了。   她专门挑了一个好日子,带谢挚去看。   那温泉不大,最宽处不过三丈余,姬宴雪想尽力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处天然温泉,减少人工的痕迹,连周围的石块也精心修过,隐在宫殿的玉璧之后,泉水乳白,雾气腾腾。   “哇……”   一路上姬宴雪都神神秘秘的,不告诉她是什么,到地方一看,谢挚才知道姬宴雪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造了座温泉出来。   “好漂亮……”谢挚蹲下身,试了试水温,是非常舒适的温度。   “做这个一定很难吧,阿宴?”谢挚轻声问。   她当然能看出姬宴雪为此花费了多少精力,尤其是她为了给她一个惊喜,还努力瞒着她。   “在昆仑山上造温泉的确有点困难,但对我来说当然很简单了。”   ——实则不然,修建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光草稿图姬宴雪就画废了好多张。   “你喜欢吗?”   姬宴雪期待地注视着谢挚的每一个神情,花尽心思,只为得到她一句赞赏。   谢挚轻轻喟叹着投到女人怀里去,真心实意道:“谢谢你……阿宴,我很喜欢,真是辛苦你啦。”   心脏因为她一句话而快乐地满涨,她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得到这个拥抱作为奖赏。   姬宴雪柔声道:“你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许诺道:“以后,我还会送给你很多很多东西,让你在昆仑山上生活得很好。”   “我明白你的心意,”谢挚稍仰起脸来,“可是,我也不想你以后那么累。我很心疼……”   “梨树很好,温泉很好,花也很好,可那都是因为是你送给我的,这才珍贵,我才喜欢;和你比起来,它们都不重要,只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   “我最喜欢的是你,只是你,阿宴。”   “只要和你在一起,吃苦受累我也没关系……你不用整日想着为我改善环境,昆仑山已经很好很美了,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   姬宴雪为她做这么多,谢挚固然感动,也喜欢她的礼物,但也不想姬宴雪为给她惊喜而太过辛苦。   她想要让她知道,她只是纯粹地喜欢她,并不在意外物。   “一点也不累。”姬宴雪抚开谢挚颊边的碎发,呢喃道:“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很幸福,一想到你或许会喜欢,便感觉更幸福了……”   “我喜欢给你送东西……所以,不要拒绝我,好吗?”   姬宴雪如今也很了解谢挚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女人放软声音,温声恳求。   谢挚无奈地柔声道:“怎么会?你知道,我一直拒绝不了你……”   姬宴雪明媚地笑。   “那么,要不要下去试试?这个水温我调了好多次的,正适合人族。”还想听小挚再夸夸她。   “嗯……”   两人脱了衣服,下到温泉里,水面刚没过胸口。   谢挚耳朵红红的,头也有点晕,她分不清自己是害羞还是被水气所蒸,但是这个温泉泡起来确实非常舒服,四肢百骸都仿佛在涌动暖流。   更别提她靠在姬宴雪怀里,后背上能感受到女人饱满柔软的……   谢挚低下脸,感觉自己好像更晕了。   “怎么了?耳朵红成这样。”   偏偏背后的女人仿佛对自己的魅力毫无察觉——或者更恶劣,她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但却要故意挑逗谢挚,俯身凑到谢挚耳边,醇厚慵懒的嗓音比神族佳酿更加醉人,“是水温太高了吗?要是不习惯,我之后再调一调。”   “不……”   谢挚盯着水面上模糊的倒影瞧,几乎不敢回头,姬宴雪一俯身,她后背的触感便更加鲜明了,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就……就这样刚刚好……”她磕磕绊绊地说。   女人动作之间,泉水也摇晃荡漾,水流擦过谢挚胁下,竟让她生出一股是姬宴雪在轻柔地抚摸她的错觉。   “你……!你不要乱动好不好!”   初时谢挚还不确定,片刻后她终于意识到,姬宴雪就是故意在若有若无地引诱撩拨她,一下子转过身,凶巴巴地瞪姬宴雪。   “我怎么了?”姬宴雪跟她装无辜。   哎呀!真是有理说不清!谢挚愤愤,干脆踮脚吻住女人狡辩的嘴唇,姬宴雪满意地笑了一声,更热烈地回应她,不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呼吸滚烫。   姬宴雪抬着谢挚的下巴,反复地蹭吻她的耳廓颈项,这些动作谢挚相当熟悉,几乎可以说是一些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与前兆,谢挚稍稍清醒过来一些,推了推姬宴雪,摇头拒绝道:“不要……”   “这次我想来……”谢挚红着脸,声音小小的,“我也想……让你舒服……”   她和姬宴雪之间大致是八二开,姬宴雪八,她二,其实她倒有心想要均分,但是每次姬宴雪总是轻而易举地把她哄得晕头转向,所以经常轮不到她。   就像姬宴雪说的那样,她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这种事……也不例外。   不过她喜欢主动,并不是因为什么胜负欲,主要是因为她天生的性格,以及她喜欢看谢挚意乱情迷的模样,心理上的愉悦与成就感更让她沉迷一些。   姬宴雪有些意外,不过转瞬便笑了起来,点头道:“可以啊。”   “不过,你想怎么来?”她调侃道。   “就……那样……”   这种事不都大同小异吗,姬宴雪平时怎么对她,她也就怎么对姬宴雪……   ——不,不行,她还要比姬宴雪更厉害、更手段频出一点,这才行呢。   “你、你坐到石头上面去,然后我……”   谢挚慌乱地指挥着,姬宴雪很听话地按照她的要求做了,全程笑盈盈地盯着她,一点也不害羞,湿漉漉的金发散在胸前,雪玉一般的躯体上水珠滚落,双腿修长笔直,每一个弧度都漂亮得惊人。   哪怕在以美貌闻名的神族中,她也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坐好了,然后呢,我的小卿上?还有什么吩咐?”   “然后……”   谢挚靠近她的膝盖,烧着脸,小声道:“……你,你乖一点,我就奖赏你。”    第416章 疾病   水波温暖柔和,像丝绸一般裹在周身,满手温软滑腻,如同凝香脂玉,肌肤相亲的感觉是如此美好且让人着迷,谢挚脸颊贴着姬宴雪的膝盖,无意识地喟叹出声。   她曾以为她是不可碰触的雪山,但如今她却融化在她掌心,知晓她的每一处秘密。   谢挚近乎虔诚地在姬宴雪小腿上落下一吻,继而慢慢向上吻去,姬宴雪能看见谢挚低垂的眼帘。   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散在她的后背和脖颈上,她全不在意,仍旧只是专心致志地捉着她小腿亲吻,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馔,唇瓣压在雪白的肌肤上,间或露出一点艳红的舌尖,轻轻地舔咬。   这景致真是十分美丽,姬宴雪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挚动作,情不自禁地弯下腰,为她将散乱的湿发别到耳后,谢挚脸颊绯红地嗔了她一眼,嘟囔道:“别乱动……你打扰到我了……”   之前有好几次也是这样,姬宴雪明明说好让她来的,但是过程中又忍不住对她动手动脚,导致最后谢挚的心愿不能实现。   “好,不动就是了,我哪敢打扰你?”   姬宴雪的声音比水波更柔,泛着懒散的笑意,“需要我做什么?我听你安排。”   “乖乖呆着……就好……”   似乎觉得这句话威力不够,谢挚又凶巴巴地补充了一句:“你再乱动,我就施法……把你的手绑起来。”   姬宴雪有些惊愕地扬起眉,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把我绑起来?”她可从没想到过。   之前倒是有在书上看到这种特别的把戏,她当时想象过这样对谢挚,又觉得舍不得,因而搁置了,没想到今日谢挚竟然说她要这样对她。   “对,”谢挚咬了她一口,满意地听到女人的闷哼声,“害怕了吧?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我已经很听了……”   “还不够……”谢挚叼起她一点皮肉,夹在唇齿间含含糊糊地道,“你还要……更听话一些才行……”   吻愈来愈往上,谢挚用吻一寸寸描摹她的肌肤,哪里都不舍得放过,她听到女人隐忍的喘息声,好听极了,引得谢挚血液都仿佛沸滚。   姬宴雪身子后仰,一手撑在身后,一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耳朵和脸颊,像一种无声的鼓励和赞赏。   谢挚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心脏怦怦跳动,眼前只有女人白得耀眼的肌肤,耳边充斥着水波荡漾之声,并且这水声随着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急,但她却愈加口干舌燥,仿佛冀盼水源的焦急难耐的旅人。   终于她探访到了自己的渴盼之所,那应是一朵瑰美高傲的花朵,平日里只懒散地蓋着枝叶,紧缩着花苞,绝不肯轻易将自己的万千风仪示与他人,但是它愈如此反倒愈勾起旅客的憧憬。   谢挚急不可耐地去摘取这美丽的花朵,在雪地里踏下点点丛丛梅花色的脚印,像孩童一般青涩笨拙,但是充满热望与信心,竭尽全力地使出自己的所有本领去讨取它的欢心,只为得到它的一丝眷顾,令它最终认可了她的诚心,舍得舒张开放,将甘露滴在她舌尖。   “哈……哈啊……”   谢挚还来得及喘顺气,便被姬宴雪勾住落入她怀中,湿淋淋地紧贴在一起。   “明明此番是我受累,你反倒喘得还比我厉害许多……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女人贴在她耳边,含笑低语。   她能感受到姬宴雪的心跳声,同样跳得十分急促,并不比她更舒缓,想到方才,谢挚忽然得意了起来。   她也总算是见过姬宴雪溃不成军的模样了,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姬宴雪平日里总是如此喜欢折腾她,原来此中确有极乐——看见心爱的人欢愉沦陷,特别有成就感。   “你感觉……怎么样?”   忍着羞涩,谢挚矜持含蓄地发问,她很想知道姬宴雪的感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得不如姬宴雪好,但是应该……也不算太差吧?反正她非常努力就是了,之后肯定还会有进步的,谢挚如此鼓励自己。   “什么怎么样?”   “就是……就是……那个……”   这叫她怎么说得出口嘛!   谢挚噎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抬起眼来,正对上女人满是笑意的眼眸,一下子恍然大悟,“你!你明知故问!”   姬宴雪笑够了,终于不再逗她,温柔地吻住谢挚的嘴唇。   “我感觉很好。”她柔声讲出自己的感受,“很舒服。”   “你真厉害,小挚。”   “嗯……”   这还差不多,谢挚耳朵红红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不枉她如此卖力地服务了神帝陛下,得到姬宴雪的夸赞和认可,她心里很高兴,又很不好意思。   “以后还会更厉害的。”   承诺完,谢挚还不忘跟姬宴雪撒娇抱怨,“我嘴巴好酸……舌头也酸……你说我是不是还没有掌握好技巧?还是只会用蛮力?”她吐出一点舌尖,让姬宴雪看,想让姬宴雪哄一哄她。   “是吗……我不觉得。”   姬宴雪的目光落上去就无法再移开,深深地凝视着她,用了自己最柔和的声线,她知道自己声音好听,也知道谢挚喜欢她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哄诱对她全无戒心的猎物。   “张开嘴巴,我来帮你看一看,好吗?”   ……   ……   ……   温泉溢出了许多水,谢挚依在姬宴雪怀里嘟囔道:“……现在好了,我连腰和大腿都开始酸了。”都怪姬宴雪。   姬宴雪只是笑:“那我给你揉揉?”   “不要!”   谢挚严词拒绝,刚刚姬宴雪也是这么哄她张开嘴巴的,她怕自己再答应,姬宴雪还会捉住她再来一次。可恶的姬宴雪!   “怎么了,不开心了?”姬宴雪掌心发光,蕴了一点生命符文,缓缓地按揉谢挚的后腰。   “对,我要讨厌你了,明明今天说好是我来的,你还……”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觉得主要是你的问题,”姬宴雪金睫眨动,无辜道:“你引诱我。当然,我对你比较缺乏抵抗力,这也是我不对的地方。”   谢挚气结:“我哪有?应该是你引诱我才对吧?”   姬宴雪每次都这么说,但是谢挚觉得,经常是姬宴雪在引诱她才对。   “哦?那我如何引诱的你?”   “就是……”   谢挚想要解释说明,一转过头去又撞上姬宴雪含笑的碧眸,干脆伸手捂住那双动人心魄的美丽眼睛,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这样一捂住果然好了许多,不再有那种晕头转向、心脏微微发麻的感觉了,谢挚的底气顿时足了起来。   “你每次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晕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就听你的话了……你说,这不是引诱是什么?你,你跟我如实招来,是不是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狐族术法?”   “我可不懂什么狐族术法,”姬宴雪懒洋洋地笑,“我只会神族的法术,其他种族的术法根本没有任何学习的必要,只能浪费我的时间。”   “那……那一定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谢挚嘀咕道,“所以我才总是拒绝不了你。”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是吗?”   姬宴雪愈发愉快地笑了起来,“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帮你实验一番。”   她化身为一只金色的狮子,皮毛闪闪发亮,在谢挚面前一本正经地蹲坐好。   “现在看着我,还有那种头晕的感觉吗?”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会想出这个法子,她屏住呼吸,试探着走到这雌狮的近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耳朵,雌狮的目光始终温柔而慵懒地追随着她,含着顽皮的笑意,像是在和她玩耍。   “感觉……好像会比你人身的时候好一点,但也还是……”   有些晕。   这种感觉在雌狮低下头,伸出舌头舔舐她掌心的时候尤甚,谢挚半跪下来,捂住狮子的眼睛,喃喃道:“我想我找到答案了,问题不在于你是什么形态,也不在于你是否美貌——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爱你,喜欢你——而在于你的眼睛……”   只要姬宴雪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她,她整个人就无法思考了。   “你有没有想过,根本不是什么眼睛的问题?”   雌狮绸缎般的皮毛在她掌下变成光洁细腻的肌肤,姬宴雪回到人身,拉下谢挚捂着自己眼睛的手。   “你只是单纯地……太喜欢我了而已。”   “我看着你的时候,也总是会感觉头脑发晕,身体阵阵发热,像口渴,但又不是,这种干渴更像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只有在亲你抱你的时候才感觉好多了,我最开始还以为那是什么病症,可是转念一想,以我的修为,根本不会得病的……”   “我想,你应该是和我一样的。对不对,小挚?”   “对……”   谢挚抱住姬宴雪,听她的心跳声,宁和而舒缓,仿佛与她同频跳动。   “你说,我们能治好吗?”   “大概是治不好了。”   姬宴雪笑着抬起谢挚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亲。   “我们俩就这样一直病下去吧。”   冬日彻底降临,除了必要的巡逻,姬宴雪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和谢挚待在一起,协助她做研究。   殿外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殿中的火炉上烫着姬宴雪的酒,蒸出来的酒香丝丝缕缕地漂浮萦绕,宁静又舒适,这样的大雪天气最适于两个人闲散度日,时光仿佛都变得漫长和温暖了。   她们俩在一起,有时可以许久而不说一句话,室内只有翻书声,但是并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与不舒服,反而充满了亲密与默契,谢挚一个眼神姬宴雪也能明白她想做什么,她对姬宴雪也是如此。   大概道侣之间相处久了,就会如此,谢挚想。   她这才不过与姬宴雪同居一年,就已经如此了解彼此了,若是再一起过上成千上百年,岂不是会熟悉得像一个人?   谢挚还在书上看到一个说法,说是道侣之间同吃同住,日夜交融,长此以往,不仅行为举止和生活习惯会趋同,模样也会长得越来越像——这也是所谓“夫妻相”的来由。   那难不成,她以后的头发也会变成金色吗?谢挚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觉得那一定很会奇怪。   她要不要还是少亲姬宴雪一些好了?可是那她又绝对做不到。   其实只要发色不变,别的谢挚还是很乐意与姬宴雪相像的,毕竟姬宴雪那么美,她感觉“和姬宴雪越来越像”,完全可以理解成“会变得越来越美”。   还有这个……谢挚低头看了一眼,抿抿唇,耳朵不禁又有些烫。   这个……能不能也和姬宴雪接近一些啊?   虽然、虽然她觉得自己其实也不算很小,程度就是刚刚好吧,正常人族的水平,但是和姬宴雪比起来,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嗯……好喜欢姬宴雪那里……她不论哪里都好漂亮……她怎么会这么幸运,有一个这么美、这么好、这么爱她的妻子呀?好幸福哦……   谢挚正一个人悄悄沉醉在回忆中,被姬宴雪点了点肩头,“怎么了?忽然笑成这样。”   谢挚被她吓了一大跳,一把扣住镜子,“啊!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姬宴雪不会看见她刚才丢脸的模样了吧?要是她问她刚刚在想什么,她该怎么回答啊?   “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下次提前发出点声音来?”   姬宴雪很好脾气地向谢挚道歉,她这样反倒把谢挚弄得不好意思了,感觉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没事啦……不用这么认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姬宴雪的脾气好像越来越好了,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只有在她评论其他神圣种族的时候,才会偶尔流露出一点从前的傲慢和不屑。   “你尝尝我新做的这个汤怎么样?很适合冬天的,我研究了好久,这次一定比之前好多了。”   姬宴雪决心要洗掉自己“只会摆盘不会做饭”的名声,非得让谢挚刮目相看,好好夸一夸她才好,所以她这次特地做的是一道汤,她想摆盘也摆不了——虽然在制作过程中她本性发作,最后还是忍不住用花花绿绿的点缀物在汤面上精心撒出来了一个笑脸的形状。    第417章 情趣   “我尝尝。”   谢挚接过汤来抿了一口,姬宴雪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怎么样?”   她炖了好久,还用上了炼器时才用的火焰,将灵鱼炖得完全融化,不见肉骨,奶白浓稠,她端来前也尝过,觉得还不错,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小挚的口味。   谢挚称赞道:“味道不错。”非常鲜甜。   作为炼器师,姬宴雪对火候的把控其实一直都很精准,只是她似乎不擅长调味,但是熬汤的话不用加调料,只需炖出食材本味即可,所以她煮汤反而比她做别的菜式都好许多。   谢挚一抬脸就看到女人满眼期待地盯着自己,知道她想要自己夸夸她,却故作不知,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偷笑。   姬宴雪特别喜欢被她夸,每次她夸姬宴雪的时候,姬宴雪明面上若无其事,其实非常受用,总会悄悄高兴好半天,连脚步都比平日轻快许多,之后又拿着她的玉简不知在记录些什么,若她是只大猫,尾巴一定正愉快地高高翘着。   谢挚也不知道姬宴雪这个喜欢被她夸的爱好是从哪来的,从小到大,姬宴雪听过的溢美之词恐怕不计其数,当然她本身也的确配得上一切赞美。   谢挚之前还以为,她听好听话早已听厌了,没想到姬宴雪非常在意来自她的夸赞。   但她又很要面子,总是装得仿佛不在意,然后继续费尽心思地做各种事,好来找谢挚求夸夸,若不是如今谢挚已对她很了解,知道她每个神情下代表的心情起伏,一定也发现不了。   “你也尝尝?很好喝的。”   谢挚拿起银匙给姬宴雪喂,姬宴雪本想说不要,这是我给你做的,你喝就可以了,但是谢挚主动喂她,她也不忍拒绝,顺从地喝了。   两人一人一口将鱼汤喝完,想听的夸赞还是没能得到,眼看谢挚端着碗要走,姬宴雪终于忍不住唤住她:“小挚……”   “嗯?怎么啦?”谢挚应声回身,笑着望她。   “汤不好喝吗?”姬宴雪有点沮丧。   “好喝呀。”   “可是你都……”没有像之前那样夸夸我。   姬宴雪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似乎越活越倒上了,居然因为这种小事而不开心。   还是说,她做的汤其实不好喝,小挚只是在哄她呢?   谢挚声音愈柔:“我都什么?”   “……没什么。”   若是说出来,那也太丢脸了,小挚一定会笑话她的,姬宴雪摇摇头,接过谢挚手中的碗,“我去放就好了,你继续读书吧。”   她正要走,腰身忽然轻轻被谢挚从后面抱住了。   她听到谢挚忍笑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呼吸轻柔:“阿宴,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让我摸摸,耳朵是不是都垂下去啦?嗯?”   她煞有介事地去摸姬宴雪的耳朵,“你想要我夸你的话,完全可以说出来呀。”   “我……”   姬宴雪感觉自己身体都僵硬了,她心里叹口气,终于松下肩膀,承认道:“我的确很想听你夸我……可是我更想听你真实的想法。”   “——真实想法就是,汤很好喝,你很可爱,我很喜欢。”   谢挚绕到姬宴雪面前去,捧住姬宴雪的脸,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阿宴,你真厉害,进步得如此之快,看来你很快就能当大厨啦。”   “以后我还能喝到你做的汤吗?我还想喝。”她撒娇道。   被谢挚一亲,姬宴雪的眉眼终于松动开来。   她低下头,亲亲谢挚的脸颊,柔声道:“当然能,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一直给你做。”   “只有我一个人能喝?”   “只有你一个人能喝。”   晚上姬宴雪在玉简上慢慢写下:   “……第四百一十七条,小挚喜欢喝鱼汤,以后可以多做。”   底下一行小注:   “今日我发现小挚有时候也很坏心眼,喜欢和我玩。她总是说我可爱,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可爱,我觉得她才是最可爱的,不过听她说多了,我好像也有点习惯了。”   “我想,假如我有一点可爱的话,那一定是因为和她在一起,她的可爱太多,以至于溢出来,也沾到我身上了。”   姬宴雪每日都能找到许多可以记录的点,还会随手附上自己的一些感想,短短几月下来,竟然已经积累了四百多条了。   她又用神识细细地扫视了一遍玉简里的所有内容,确定自己从头到尾都烂熟于心,这才满意地将它收起来。   “写完啦?”谢挚正在榻上等她,一边等一边翻一本闲书,见她来了,便将书合上放在一旁。   “写完了。”姬宴雪立在床边,褪下手臂上的黄金臂环。   神族的臂环从出生时就开始佩戴,死亡后也不会摘下,意义十分重大,通常会作为定情的礼物送给心上人,姬宴雪便想将自己的臂环全部送给谢挚,谢挚只要了一个,平日戴在手腕上。   谢挚刚戴上的时候颇感新奇,对着手腕端详了半天,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金光闪闪过。   从小到大,谢挚几乎没有什么配饰,白象氏族太过贫穷,买不起大荒人喜爱的宝石,从前宗主给她送过金环,让她好好保管,告诉它这曾是水晶宫的珍藏。   这金环帮了她许多,可以作为黑雾的容器,从中变化出万千冰刃,在与龙皇决战时,云重紫曾欲一击折下谢挚手臂,也是被它挡住,谢挚这才不至于手腕折断。   苏醒之后,谢挚就没有再戴这金环了,上次离开长珩剑宗时,她想要物归原主,将这金环还给宗主,但是云清池却不接受。   “为什么要还给我呢,小挚?”   云清池脸色苍白,淡淡微笑,她的伤还没好。   “云青紫曾送给你许多聘礼,你取了万法剑竹,但她毕竟不是我……”   “你便当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一点心意,好吗?”   谢挚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你不愿收的话,我会将它放到水晶宫的废墟里,云重紫的尸身旁。”这金环原本也属于水晶宫,如此也算合适。   她终究还是不愿要她送的东西……云清池眼睫颤了颤,抬起头来,神情虚弱而又温柔。   “……嗯,随你。”   宗主常年白衣,发间佩着玉簪,除此之外再无配饰,白芍也几乎没有首饰,只有一对戒指,耳上一双银珠,一则是寿山钱财紧张,二则是她觉得戴太多首饰不便挥剑,即便如今她已是仙王,也仍然不改昔日的简朴。   姬宴雪却与她们二人不同,身上的配饰是最多的,除过黄金臂环永远不摘之外,她最常戴的是一对绿宝石耳坠,很衬她的瞳色,但和她的眼眸比起来,仿佛也黯然失色了。   她收藏的首饰有许多,其中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宝石,在这一点上,神族和大荒人很相似。   姬宴雪和谢挚成婚后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从自己的收藏里挑选出珠宝来给谢挚戴上,精心打扮一番,然后一欣赏就目不转睛地欣赏好半天,看得谢挚脸都红了,小声问“你干嘛”,这才低下头去吻她,笑着说“你好漂亮”。   而谢挚喜欢给姬宴雪扎各种小辫子,姬宴雪也很纵容她,只要在她们的小宫殿里,她就由着她玩,只是不能带到外面去让别人看到。   有一次姬宴雪忘了没拆完,发间露出来一条扎着红绳的小辫,巡逻的时候被神族看见了,姬宴雪一瞬间脸便红了起来。   她伸手捂住脸,将那条辫子藏起来,好久都没能说出话。   回到殿里才跟谢挚抱怨说她今天大大地丢了一次脸,这下同族一定都要笑话她了,一边说一边将那条小辫子挑出来给谢挚看。   “很好看呀,怎么了嘛。”   “是很好看,可是我不想被她们看见……”   只给小挚一个人看就可以了,姬宴雪抱住谢挚,懊恼道:“这下所有神族都知道我在家里把头发给你编辫子玩了。”   “不好吗?”谢挚忍俊不禁。   “不好,如此我神帝的威严何在?”   “那以后不编了,好不好?”谢挚哄她。   姬宴雪叹了口气,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也没关系了,你继续编吧。”   于是姬宴雪精通了如何拆小辫子,好长一段时间,她手腕上都戴着各色彩绳。   除过给姬宴雪编辫子,谢挚还热衷于给姬宴雪擦头发。   昆仑山的冬日漫长而寒冷,自从温泉修建好之后,她们几乎每晚都会泡一会儿,出温泉的时候,谢挚便会为姬宴雪细细地将头发擦干。   对此姬宴雪十分困惑:“小挚,我掐个诀头发就干了,并不须如此。”   “哎呀,你不懂,这是道侣之间的情趣好不好?”   情趣?好吧,这是人族特有的情趣吗?   姬宴雪选择尊重,她在《讨欢息怒记》里写道:“……第五十三条,小挚喜欢给我擦头发。”   附注:“这真是奇怪的爱好,我不太理解,我私下摸过自己的头发试验手感,觉得不过如此,很是无趣,但是想想我不仅喜欢捏她的脸,还喜欢咬她舔她,比较起来,似乎小挚喜欢给我擦头发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以后需要花些心思保养头发了,如此她说不定会更喜欢我些。”想到这里,姬宴雪又有些开心。   在朦胧的灯影下,姬宴雪更加好看了,手臂修长而有力,金发柔顺地在胸前垂落。   她的美貌锋利而不可逼视,像一把名刀,仿佛能割破人的心,直视她的时候谢挚有时甚至会生出淡淡的晕眩感,此刻温馨私密的环境和暧昧的光晕柔和了一些她原有的侵略性,让她的眉目看起来温柔又昳丽。   从侧面看去,女人的鼻尖、唇峰至下巴,能连成一道精巧的弧线,肌肤如美玉一般柔润细腻。   姬宴雪很快换好衣服,俯下身亲亲谢挚,含笑问:“等久了吗?我下次快一点来陪你。”   谢挚很自然地依偎到她怀里去,摇了摇头。   姬宴雪喜欢抱着她睡,最开始谢挚还不习惯,现在已经学会主动投怀送抱了,要是不靠着姬宴雪,还会睡不着。   其实她根本没有等得厌烦,看着姬宴雪的时候,好像都察觉不到时间流逝。   “困了吗?”   “有一点儿……”谢挚无意识地在姬宴雪胸前蹭了蹭,香香的,软软的,好舒服。   “那就睡吧。”   姬宴雪放低声音,熄灭灯盏,在黑暗中凝视了怀中人片刻,谢挚像只小猫一样懒倦地卧在她怀里,掌心抚着谢挚的腰和后背,心中忽而寸寸柔软下去。   这样安宁甜蜜的生活,是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   在昆仑山上,她曾无数次看见神族们同自己的爱人喁喁细语,眼眸低垂,脸上泛着柔和的光彩,姬宴雪也曾半不解半歆羡地驻足远远观看,之后又一个人悄然离开。   这种令人神魂颠倒、无法自控、时而苦恼时而喜悦、身体发热发麻、恨不得撕开皮肤去追逐去奉献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与人真心相爱,又是什么样的体验?她不理解,也想象不到。   她感到爱情仿佛一个难解的谜,又仿佛一个极艰难的法术,爱侣们立在一起时,跟她好像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对她来说是陌生而全然不了解的。   但是现在,这些曾使她感到万分困惑的问题,却都迎刃而解了。   在谢挚身上,所有疑问,她都一一解开。每一刻过去,她都能得到全新的感悟,在她心上烟花一般跳跃绽放。   姬宴雪在谢挚额上缓缓落下一吻。   “好梦,小挚。”    第418章 噩梦   在姬宴雪身边,谢挚总是睡得很好,一夜沉沉好眠,再睁眼时往往是在姬宴雪怀里,被女人用轻吻唤醒。   姬宴雪觉很少,她之前喜欢彻夜读书,又没人管她,因而生活十分随心所欲,和谢挚在一起后,作息才规律了许多。   但她还是常常醒得比谢挚早很多,她醒来之后并不急着叫醒谢挚,只是长久地静静睇视怀中人,偶尔抬指,极轻地抚过谢挚的眉梢眼角。   姬宴雪想让谢挚多睡一会儿,也想多看片刻她的睡颜,如同细细观赏一幅心爱的画,不肯放过每一个动人的细节。   她用眼神去丈量亲吻妻子的面容,胸中升起点点欢喜甜蜜,爱意如潮水满涨,充斥心间每一处。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姬宴雪才会循序渐进地一步步叫谢挚起床。   “小挚?”   她柔声叫谢挚的名字,这是第一步,谢挚往往会迷迷糊糊地答应一两声,也或许会恳求“再让我睡一会儿嘛……阿宴……就一会儿……”她早晨的声音格外软糯,姬宴雪每次都觉听不够。   神帝宽容地允许妻子再多睡几刻,之后要是谢挚再不起,就会进入第二步。   第二步更深入,姬宴雪有时轻轻捏谢挚的鼻尖脸颊,有时起了坏心思,干脆俯身去含吻她。   前者会使得谢挚微微蹙眉,埋进她怀里闷声撒娇“你好烦……不要吵我……”   而后者的效用格外明显,谢挚被强制从睡梦中唤醒,混沌的大脑尚未彻底清醒,但身躯却忠实地一波波传递来热浪与尖锐的快。感。   情潮拍击冲刷,彻底驱散了残存的梦境,却一瞬间将她拖入一个更深更甜更迷乱的梦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落,被欲望慢条斯理地吞食舔舐。   谢挚指尖发麻,又羞又恼,本想制止,但张开口却只能溢出颤抖的呼唤与细细的呻。吟,试图推开姬宴雪的手臂软弱又无力,根本不像拒绝,倒更像是顺从与欢迎。   被姬宴雪如此“唤醒”过几次之后,谢挚再也不敢让她轻易进入到第二步了,通常抱着她小小地撒会娇就起,姬宴雪因此还颇感遗憾。   她还有一个很好用的方法,就是直接将谢挚抱起来,给她穿衣服,这时谢挚出于羞耻,便会匆忙从她手里抢过自己的衣物。   其实谢挚也很困惑,她从前并不觉得自己爱睡觉,也没有什么赖床的坏习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姬宴雪在一起后,她便添了这个小毛病。   谢挚自己想过,觉得大概是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如今五州安宁,她卸下重担,心神终于得以舒缓,长年紧绷的人一朝放松,之前长年累月积攒下的压力与疲倦,便会海一般全数反上来,她现在正处于这个需要休息的阶段。   其二是为了不成神,她那未完全成型的小世界“可能之树”,无时无刻都在不断开辟新的世界线。   她平日里看似与常人无异,仍能自由做事,其实每一刻过去,都在消耗海量的精神力,此外,她每日又为研究新的修行方法而殚思竭虑,同样也极耗心神,自然需要睡眠。   其三,则是与姬宴雪有关——   姬宴雪对她太好,导致她恃宠而骄,习惯了向她撒娇抱怨,有时候谢挚明明已经清醒了,但还是会忍不住闭上眼睛装作自己仍然困倦,滚进姬宴雪怀里,只是为了听姬宴雪多哄一哄她。   毕竟,她的声音真的好好听……   谢挚给自己找出理由。   丝绸一般缠绕着耳朵与心房,多听听感觉心情都明媚了。   ——但有时也会做噩梦。   谢挚在做噩梦,是姬宴雪先发觉的。   怀中人在轻微地颤抖,一下子令刚入梦乡的姬宴雪清醒过来。   谢挚连睫毛都在颤,眼角湿润,面色苍白,嘴唇微张,如被火焰烧灼,泄出一点痛苦至极的无声呜咽。   显而易见,她被噩梦魇住了,一时难以挣脱。   姬宴雪抱住谢挚,想叫醒她:“小挚?”   她着急又担忧,又怕吓到谢挚,声音仍是轻的,“小挚?醒醒……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神识小心地探入谢挚的识海,迎面扑来一股极痛楚绝望的情绪,连姬宴雪也为之心惊:小挚到底梦到了什么?……   她在血红色的荒原中寻到了跪地的谢挚,冰冷威严的大道锁链窥视着她,怨恨的鬼魂贪婪地舔舐她的脸颊。   “破!”姬宴雪指尖金芒一闪,周围的一切随之粉碎。   她抱起谢挚,在世界崩解消散之前,带她离开。   “别怕,我们走。”   姬宴雪在谢挚耳边轻柔地说。   谢挚慢慢睁开了眼,眼神许久都是一片茫然哀凉,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无声地流泪。   姬宴雪沉默地哄慰她,握紧她冰冷的手,将她拥紧在自己怀中,一下下抚她的头与后背,耐心而又沉静。   女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小挚,有我在,别怕……我在这里,阿宴陪着你,好吗?”她亲吻谢挚的面颊与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谢挚的眼里才一点点聚起微弱的神采,好像头一次见到她,又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细细看她,小声重复:“……阿宴?”   “……嗯,是我。我是阿宴,是你的妻子。”   姬宴雪方才还镇定自若,眼下却因谢挚这一声轻唤而酸了眼眶。   她眨去泪意,这才发觉自己出了满身的冷汗。   谢挚的痛苦成百上千倍地在她身上放大,谢挚做噩梦,她却似乎比她更痛、更恐惧,此刻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酸涩与欢喜。   “阿宴、阿宴……”   谢挚抱紧了姬宴雪的脖颈,此刻只有姬宴雪的名字和体温才能带给她一点安心。   “我害怕……我怕……”   她惶然而急切地抚摸姬宴雪的眉眼,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不见,“我梦到了很多人,很多过去的事……阿宴……我现在是醒过来了,还是仍在梦里?”   无数旧日迷影在梦境里繁乱地闪现,时空颠倒错杂,一时闪入过去的记忆,一时掺进小世界里其他的世界线;   她梦到牧首大人前一刻还认真地抚着长琴,下一刻就扑倒在地,血液从胸膛中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的土地,丹朱鹤死不瞑目的头颅横在主人身边,洁白的羽翼已经折断。   还有更多来自小世界的破碎画面,灌入脑海中,令谢挚头疼欲裂,混乱不堪。   那些梦境与画面太过真实,实则是她在小世界里亲自经历过的无数种“可能”,她抱紧姬宴雪的时候,甚至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清醒,所处的又到底是哪个时空,哪条世界线。   “……要是死掉的是我就好了。”   谢挚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地哭泣起来,深深垂下头去,仿佛有极沉重的重物压在她的脖颈上。   她的哭声也是低低的,极力压抑克制,声音发颤。   “我来得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对不起……我什么都救不了……对不起……”   战争毁灭了一切,也几乎毁灭了她自己——即便她是最后的胜者,可她也是最大的败者,因为为这胜利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她的心与灵魂全留到了过去,而过去已经全毁了。   她深恨死去的人不是自己,但既然没有死,她也就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做点事,不让自己这性命空空浪费。   有时候,谢挚会毫无缘由地突然生出一股死亡的冲动,这冲动强烈莫名而又无法自制,侵入她的脑海,如同毒蛇吐信。   ——在看到极美丽的景色的时候,在平淡甜蜜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常,这股冲动会忽然降临,像夏天的雨云,将阴影投向阳光明媚的大地,她的心情随之低落下去。   谢挚无意识地想,若是牧首大人他们还活着,会是怎么样呢?他们现在会做什么呢?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总是想起少年时的一切,想起火鸦,想起碧尾狮,想起那凶险万分的太古战场,和真龙的水晶宫;   想起族长抱她,罚她跪,想起白发的祭司怎样风轻云淡地逗她,想起稳重而宠溺她的象英,装着温柔其实大小姐脾气的鸾吟芝,冷冷淡淡的蒲存敏和她的葡萄藤师父,形影不离的钱德发和熊剑北,有两撇小胡子像个土财主的钱进荣;   晴朗的月夜时,夫子最喜欢请指猴为自己斟酒小酌,谢灼总是缠着宋念瓷不放,浣熊长老因为她夹带《良妻十诫》气得毛发都蓬松炸起,姜阔骑着小狗郎君跑得满脸通红,北海一旦下大雪,饕餮便会兴奋地扑到雪地里打滚,这时眼睛婆婆便会在小木屋里恼怒地喊叫,让谢挚管管它。   她不仅想起自己的朋友亲长,也想起那些与自己关系普通、只是点头之交的人们,甚至也包括她曾经深为憎恶的人、对她百般利用的人,譬如人皇,譬如谢惜自。   所有曾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都在她脑海中时时闪现,他们如今大都早已逝去,像一场极绚烂的星幕,万千星辰交织汇聚,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猝然而逝,有的长久地明亮停驻,最终也将缓缓暗下——   黯淡消逝,这就是所有生灵的命运,不过是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而已。   谢挚知道,她与姬宴雪,也是这众多星辰中的一颗。   假如没有姬宴雪,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是她的牵绊,是她的锚,将她与现世连接在一起,使她尚能保存一些少年时的性格与心力。   她或许会在无穷的世界线中承受不住,心神失守,崩溃迷失;   或许会走上太一神的旧路,在拜访过应拜访的故人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自尽在虚空里。   生对她而言已无意义,更无任何可眷恋之处,死亡才是她最好的解脱,她只恨不能速死,死后不能速朽。   她有时感到,她已是一个旧世界的游灵,亟待被新的生力军清扫,若干年后,或许会有人举着她的大旗,涂抹她的形象,篡改她的心意,也或许会有人在文字的残片与幻影中竭力试图拼凑出她的事迹,更有可能她得到的会是人们的遗忘与忽略,她的一生最终只会坍缩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印记。   但是这一切,谢挚都不在意*,这都是与她无关的、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未来不可知,能把握的只有现在而已。   “不要这么说……小挚。你谁都没有对不起,你已经尽力了,你付出的也已经够多了……”   姬宴雪抚上谢挚的脸侧,略有些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谢挚哽咽着不愿抬头,只想躲在姬宴雪怀里,但还是被迫与姬宴雪对视。   她看到女人的碧眸深邃,在黑暗中微微闪烁,蕴含着许多极为复杂的情绪,心疼,眷恋,理解,怜惜……如海潮翻涌,但又极其克制。   “你要学着放过自己,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   姬宴雪的声音非常轻,像梦一般传过来。   顿了顿,她坚定地道:   “假如你一定要认为那是你的责任,你的错误,你的罪孽,那么我和你一起承担。”   “保护五州,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而我并没有好好地履行好;而保护你,也是我作为妻子应当尽到的义务,可是我也没有保护好你。”   “你看你,现在哭得这么难过,而我却没有一点办法……”   她指腹拭去谢挚的泪珠,“这难道还不是天大的失职吗?”   “如果真的有人犯错,那也应该是我才对,五州生灵应该责罚我,你……也应该责罚我,小挚。”   “我不配做神帝,也不配做你的妻子。”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阿宴——”   谢挚本在伤心流泪,却不能不被姬宴雪的话吸引注意,本能反驳。   “——那这又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小挚?”   仿佛早就预料到谢挚会这么说,姬宴雪平静地、极快地将谢挚的话原样还给她,继而看到谢挚一下子愣住,露出怔忡的神情。   她知道,她听进去了。    第419章 真实   谢挚慢慢垂下眼,似在思索,又似在惶惑。   姬宴雪并不急于催促,她知道谢挚需要一点时间,而她多久都等得起。   “你总是背负着很多……”   姬宴雪轻轻抚摸谢挚的脸,“我知道,我无法劝说你不去自责痛苦,就像当年裂州之战,神族为之牺牲大半,我和你的感受是一样的,我直到现在仍然认为,我是神族历史上最差、最无能的神帝……”   谢挚抬眼,目露心疼不忍之色:“阿宴……”这些痛苦她可以施加在自己身上,却不能听姬宴雪如此自责。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小挚。”   “看着我,小挚,我想要你看着我。”   姬宴雪重新捧起谢挚的脸,她仍旧温柔耐心,但又不容拒绝。   “我唯一想请求你的,就是你不要再用那些可能去折磨自己,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或许不是我可以帮你消解的,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不论是什么伤痛,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一起分担。”   她将谢挚的手牵到唇边,亲吻她的手背,恳挚道:“至少给我这个机会,可以吗?”   “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道侣,你的爱人,你完全可以信任我、依赖我,向我倾诉,对我撒娇、发脾气、使性子……我就在这里,永世不变。”   “我们一点点来,好吗?如果你不想说,也是可以的,我不会勉强你。”   “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而若是这开心是我为你带来的,那就更好了。”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谢挚小声说。   她的状态似乎好一点了,至少没有方才那般悲伤酸楚,姬宴雪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欣慰地笑了笑,“我也是。”   “阿宴,抱抱我……”谢挚主动请求。   姬宴雪自然无有不应,甚至因为谢挚向她提要求而感到欣喜。   她抱住谢挚,将她完全嵌入自己的身体,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下亲吻她的发顶,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还低声哼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姬宴雪唱歌的声音很好听,谢挚忍不住道:“再唱一首好不好?”   “好。”   于是姬宴雪重新唱起来。   ……   长夜漫漫,宫殿外有风雪之声,谢挚抱着姬宴雪,感到广大空阔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她想:我愿意献出所有一切,只为了这一刻不过去,永远停留在现在。   “阿宴……”摸着姬宴雪的脊背,谢挚想了很久,才谨慎地发问:“你认为……死亡是什么?”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低低地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让我想想,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我得好好地回答你。”   “死亡是……每个生灵都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就像我们怎么诞生,便怎样死。我并不畏惧它,也不会逃避它,更不会想方设法地去求得永生——实际上,永生根本不存在。”   姬宴雪眉宇洒脱,“我认为死亡是一件非常普通寻常的事,而我已经活得足够久——虽然以神族的寿命来看,我如今大概相当于凡人活了三十几岁,还正处于盛年。”   她的目光转而落至谢挚面庞,多了柔和的感情与温度。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不怕死……小挚。我设想过许多种关于我的结局,我认为其中最光荣、也最有可能的死法,便是与云重紫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却开始希望,自己能活得再久一些。”   “我想陪你久一点,小挚。我活过三千岁,可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幸福快乐过,生命和时间的意义因此而截然不同——没遇到你的三千年只不过是三千次寒冰融化,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巡逻、读书、饮酒,用炼器来消解无聊,遇到你之后,我的生命才真正被点亮了。”   “过去的三千年,比不上与你在一起的一瞬间。”   “死亡并不是终结,被人遗忘也不是。神族认为生死如同一个连接的圆,永远在行进之间,譬如我现在活着,可是正在不断向死亡前进;而死去之后,身躯消散,千万年之后,又会化作风雨尘埃,重新充斥于宇宙之间。”   “或许我会变成小溪,溪边有小鹿饮水;也或许我会成为泥土,花草从我这里汲取养分……‘姬宴雪’这个个体的确是死去了,可组成我的部分却永远存在,仍然在世间旅行流转。”   神族这种特殊的生死观,是神族们战斗时格外舍生忘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神族也是神圣种族里自尽人数最多的,谢挚一直觉得这其中有她们种族文化的影响。   “你还记得太一神说过的话吗?”   姬宴雪将太一神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将有限寓于无穷之中,那么我的征途就永远不会停止,我的生命也永远没有尽头;无穷的宇宙、无穷的时间,都在我心中眼前奔涌,都与我灵魂同频共振。我将永远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因为过去与未来一切善良勇敢的心灵,都是我未见面而同归的伙伴。’……”   “太一神所说,也是我的理想和心愿。”   她指尖亮起辉光,在空中划出一条弯曲的弧线:   “假如将时间视作一条河流,上游是过去,中游是现在,而下游是未来,那么上中下游的所有事情其实是同时发生的,我们立在此时,既能回溯上游,也能远望下游,即使在现世未能找到同道,那么将目光投向广阔的过去和无限的未来,总能找到志同道合的生灵……”   “彼时彼刻,无数个未来与过去之中,他们诞生,他们死;正如此时此刻,我们诞生,我们死。”   “所以,不要怕,也不要悔。前者是面向未来,而后者是针对过去——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已发生的,不必再后悔;未发生的,不要去恐惧。这就是生命的真谛。”   “我从前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因为我知道,我从降生起就背负着责任与使命,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既定的结局,那便是在与云重紫的战斗中光荣战死,这是我注定的命运。”   “佛陀曾用未来引诱我,可我才不在乎。我的未来,我早已经知道了,它对我并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只想好好把握现在,而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   姬宴雪忽然笑了,“我发现我好像总是在说命运这两个字,神族是很相信命运的,我也是。你相信命运吗,小挚?”   “假如你指的命运是爱上你的话,我相信……不仅如此,我还想感谢它呢。”谢挚道。   “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   “好很多了……”   谢挚埋在女人肩头,蹭了蹭姬宴雪的脖颈,真心实意道:“谢谢你安慰我,开解我,跟我说了这么多……阿宴。”   姬宴雪点了点谢挚的鼻尖,笑道:“不用说谢谢,你应该理直气壮地说,‘姬宴雪,这是你应该做的’,不是吗?”   “要不要试着对我说一次?嗯?”姬宴雪循循善诱道。   谢挚被她逗笑了,却也知道姬宴雪的用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又酸又烫,难以言说。   她犹豫着慢慢开口:“嗯……这是你应该做的。”   姬宴雪继续引导她:“我应该做什么?”   “应该……”谢挚想着姬宴雪方才说的话,“应该哄我,爱我,安慰我?”   “正是如此。”   姬宴雪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柔和,亲了亲谢挚的额头,像是为了奖励她,“你要好好记住这件事,好吗?”   “我爱你,对你好,都是理所应当的,不必感激,更不必惶惑,安心接受就好。”   她从很早之前就发现,谢挚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仍然会不时流露出隐约的不安,她似乎觉得自己不配或者不应当如此幸福。   每当此时,姬宴雪都会感到极心疼。   明明初次见面时,她那样开朗明媚,如今她的心却满是伤痕,有的伤痕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变淡,而更多的伤痕恐怕余生都难以愈合。   又由此愈发心酸——即便如此,小挚仍愿倾心交付,去爱她,信任她,依赖她,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她想要她知道,她值得世上一切美好,她的爱是无条件的,她愿意一点点地引导谢挚,去学会如何被爱。   “下次要是真想道谢,倒不如亲亲我,这样更能叫我开心。”   谢挚终于笑了,捧住姬宴雪的脸,啄吻了一下她的唇瓣。   “这个感谢怎么样?感受到我的诚意了吗?”   “诚意满满。”姬宴雪笑。   “阿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谢挚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姬宴雪的神色,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寿命会比普通仙王短很多吧?”   她微微敛去笑意,“就像现在,我已经开始受到小世界影响了,而这才是我醒过来的第一年……往后这种现象,大概只会出现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   谢挚不能不忧心。   这其实近似于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精神上的压力,谢挚固然意志极坚,但也很怕自己日后有一天忽然失去理智,或者一次次反复,带给姬宴雪无穷的痛苦与折磨。   “我知道。”   姬宴雪答得十分平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波动。   在黑暗中,她不动声色地掐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藉由肉。体的刺痛,才能压下听到谢挚说到她的死亡时心头猛然涌上的闷痛感。   ——竟然只是光听到,灵魂就疼痛得摇颤起来,姬宴雪甚至不敢顺着谢挚的话去联想想象。   她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我刚开始喜欢上你的时候,就曾想过我们之间的寿命问题,那时我以为我很快就会战死,所以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我不想你太难过。”   “我想,爱人死亡铭心刻骨,而一个暧昧对象的死亡固然叫人伤心,可也不至于那么痛苦,我们的关系停留在这里,谁也不挑破这层心知肚明的窗户纸,就很好了,对你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面上露出了一点自嘲,“我一直自诩为光明磊落,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面对你的时候,竟然也开始如履薄冰地贪恋这点朦胧模糊的暧昧和甜蜜,不舍得推开,不舍得拒绝。”   “出了秘境之后,昆仑山上你深夜来扣我的宫门,与我一晚共度,那时我欣喜又难过,理智和感情互相拉扯,一面鄙弃自己如此自私,究竟还是拉你走上了这条注定马上要截断的路,却仍然不能不因此而感到幸福。”   “欣喜的是我确定了你的心意,你真的喜欢我……我终于可以顺从我的心,不用再压抑克制,可以去抱你,吻你,甚至做更多;难过的则是这幸福如此短暂,我和你之间,竟然只剩下这一夜的纠缠而已。”   “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生灵了,在将要战死的前一夜能和你共度,这是我不敢奢想的,我没有任何不满足,我应当感谢上天垂怜……”   姬宴雪顿了顿,碧绿的眼眸在黑夜中像焰火一般,闪烁着幽暗的微光。   “……直到第二天我醒过来,发觉你不在,整颗心如坠冰窟。”   “对不起,阿宴,当时是我太一意孤行了……”   谢挚知道姬宴雪当时必定十分惊惧,但当她真的亲耳听到姬宴雪讲述时,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那种惶恐与痛楚。   姬宴雪虽然讲得非常平静,但这种平静犹如火山喷发后,一切都被灰烬掩埋殆尽,她仍然能通过言语的蛛丝马迹窥见些许姬宴雪当时的心情。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只是不想看着我去赴一场注定要死的战斗,”姬宴雪反过来宽慰谢挚,“就像我也绝不想看着你去替我赴死一般。”   “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竭尽全力解开了你设下的阵法,每一刻过去都仿佛煎熬千万年,我一时觉得自己还来得及救下你,一时又万分绝望,而等我赶到太古战场时,刚好看见……”   姬宴雪闭上眼,呼吸发颤。   她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沉默。   “那时我才知道,属于我的惩罚原来在这里。上天并没有怜悯我,它将我最爱的人送到我身边,又残忍地夺走了她。”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你的死亡了,那种感觉痛不欲生……但是抱着你的身体时,我心中竟然感到了一丝庆幸。”   她深深凝视谢挚:“亲眼看着你死去实在是太痛苦了,我想,还好,还好,体会到这种感受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有时我希望能够死在你之前,这样我可以为你探路,也可以等你,你面对死亡时,便不至于太不安恐惧;有时我希望我能够死在你之后,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因我的死亡而难过了。”姬宴雪低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怕,小挚。”   女人忽然又微微笑了,姿态放松又自然,好像只是在讲一件非常普通的小事。   用这样放松的态度,她许下最郑重的承诺。   “不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生命短暂,在它结束之前,我想尽可能多地爱你。”   那条发亮的弧线在姬宴雪指尖绽放出一朵美丽的小烟花。   “大胆地爱我吧,小挚,不要担忧,更不要有顾虑。时间的长河一刻不停地流逝,唯有对现在的感受才是真实。你应该相信我,能够承受得住一切,包括你再一次死去。”    第420章 礼物   “当然,从我的私心出发,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姬宴雪的眸光晃动了一下,“多活几年。我并不是想用我们之间的感情去强求你或者逼迫你,我只是……只是想……”   她深深地呼吸,复而露出微笑,……“如果你哪天实在是撑不住了,觉得生对你变成了折磨,那么……那么,你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尊重你,支持你,小挚。”她最后说。   “我会努力的……”   谢挚抱紧姬宴雪,认真许诺:“我会努力,好好活着,好好和你在一起。”   “嗯。”姬宴雪柔声道:“我们一起努力。”   。   年关将至,谢挚和姬宴雪回了一趟白象氏族,去看望象翠微和族里的老人。   她们俩去的时候满载而去,回来的时候也是满载而归——氏族里的人简直恨不得把整个大荒的好东西都塞给她们带上,虽然大荒的“好东西”也不过就是些上好的牛羊肉和骨刀之类。   “大家真的都太热情了……”   谢挚有点哭笑不得,心里却很温暖。   有好多人都在惦念着她们,谢挚一进去身上就挂满了孩子,撒娇求她抱抱,之前和姬宴雪比过射箭的女子拿着银弓非常感激地道谢,这把神族的银弓对她来说真是如虎添翼。   姬宴雪淡淡地道:“不谢,好好使就是了,它遇上你也是良弓逢良主。”一转身便看见谢挚被一群欢笑的小孩子包围,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三两步走过去。   那群孩子们原本正和谢挚玩得开心,忽然意识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回头一看,居然是神帝陛下,“啊”了一声,都变得怯生生,不说话了,眼神紧张地往姬宴雪脚下扫。   他们对姬宴雪有点怕,但更多的是憧憬和好奇——毕竟,她那么强,又那么美,还是挚姐姐的妻子,那也就是“自己人”了。   “阿宴,你怎么过来了?”   谢挚也有点惊奇,她喜欢和孩子们玩,但姬宴雪不喜欢小孩子,所以她也从不强求。   姬宴雪弯下腰,很自然地抱起一个小姑娘,学着谢挚的样子将她轻轻向上一抛,又稳稳地接住,惹得那女孩抱着她脖子,又怕又开心地咯咯笑。   “你都快被小孩子淹没了,我过来帮你分担一下压力。”姬宴雪一边说,一边放下女孩,还顺手刮了刮她粉扑扑的脸蛋。   小姑娘脸红了,磕磕绊绊地道:“陛下……您、您真漂亮……”   “是吗?你也很漂亮。”   姬宴雪笑着望向谢挚,“你觉得我漂亮吗?”   “比我还是差一点。”   谢挚比了个很少的手势,本以为姬宴雪要过来捏自己脸了,不料她仔细地看了她半晌,点了点头,深为认可道:“确实如此,你才是最漂亮的。”   这下弄得谢挚也开始脸红了。   直到回昆仑山了谢挚还在感叹,面上带着温情的笑:“哎,那群孩子可真像一群圆滚滚的小鸡……快过年了,都穿着新棉袄,真可爱。”   “我小时候,氏族里特别穷,好几年也不能穿上一件新衣服,我总是捡阿英的衣服穿,不过她比我高一截,所以族长需要帮我裁短袖子和裤腿。”   “族长不擅长针线活,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画面,就是她晚上就着一点点符文的亮光,给我整夜整夜地改衣服……改好之后,衣服上到处都是线头,像爬了好多小虫子,族长紧张地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大声回答,很好看,我很喜欢。”   “我十四岁去定西城参加英才大比的时候,才穿了一件新棉袄——因为要去大地方嘛,不能丢丑。我记得,我穿的是桑葚色的羊羔皮袄,鹿皮靴,”谢挚笑着比划,“还有一顶紫兔帽,腰里挎一把小剑。我当时穿戴起来,觉得自己可威风、可神气啦,从来没有如此英武过。”   “真想见见那时候的你。”   姬宴雪情不自禁地跟着谢挚的形容想象,“一定特别可爱。”   “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可爱……”   谢挚叹了口气,“我那时候太小了,又笨又傻,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对人没有戒心,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也真是运气好,遇见的都是好人。”   就连最有城府的骆燃霄,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坏人。   遇到的长辈们,像牧首大人、城主大人、大葡萄……人都很好,也很爱护她。   她顿了顿,望着姬宴雪笑,眼神湿漉漉的,“要是稍微背运一点,一定连骨头都被人给啃光啦,更别提能遇得到你了。”   “没关系,我有生命符文,骨头啃光了我也能给你组起来。”   姬宴雪一本正经地说,谢挚想象了一下,觉得简直无法忍受,掐了一把姬宴雪的腰:“又跟我在这胡说八道!谁要你拼……”   “你看,族长今年又给我送了一把小骨刀,她之前每年这时候都会给我送礼物,因为我是白象送来的孩子,大家不知道我的生日,所以族长决定,就把过年当做我的生日。”   谢挚爱惜地抚摸温润的刀身,“这种骨刀很难磨的……”   “喜欢的话,我也可以送你。”姬宴雪笑道,“每天送你一把都行。”   这骨刀的工艺不算复杂,连凡人都可以制作,只是很费时间而已。   谢挚无语地嗔了她一眼:“嘁……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物以稀为贵,照你那种送法,骨刀都要堆成小山了,我才不要。”她真怀疑姬宴雪做得出来这种事。   “所以,你的生日是在人族过年的时候了?”姬宴雪在意的重点是这个。   “想要什么礼物,告诉我,我送你。”   女人慵懒地开口,眼神如夜晚的海波一般温柔,谢挚感觉自己的心如同海面上的月亮倒影,也在这重重叠叠的波声中悠悠摇晃。   谢挚笑道:“我想要星星你也给我呀?”   听她口气,简直好像她想要太阳姬宴雪也能给她摘下来似的。   “给你。”   姬宴雪认真地点了点头,又眨眨眼,透出一点顽皮的骄傲,“其实那对我来说不算很难,你知道的。”   谢挚顿觉无话可说——按姬宴雪的修为,她想要击落一颗星辰,还真不算什么难事。   她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真的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吗?”   姬宴雪锲而不舍地追问,谢挚笑着摇头:“才不告诉你,自己头疼去吧。”   她眉眼弯弯,抿着唇,像少女一般娇俏,姬宴雪心中一软,若有所思了片刻,自己抵着额也笑了。   “那好吧,这确实是我自己要想的问题……我不能指望考官向我透露答案。”   “你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过生日!”谢挚提醒。   姬宴雪努力回想了半天,才道:“好像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七八月吧,我记得是这样。”   “不是吧,你连自己生日都给忘了?”   泄气之余,谢挚又觉懊恼,“那都过去好久了……讨厌,你都不告诉我。”   姬宴雪无辜道:“我毕竟都活了三千多岁了,你不能指望我还记着。”   “那你母皇在世的时候都不给你过生日吗?”   “她不在乎这个,我也不在乎。”姬宴雪满不在意地答,生日在她看来和其他日子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以后,我来给你过,好不好?”   谢挚眼中分明是心疼的眼神,令姬宴雪有些恍惚——又是这种眼神……她想。小挚听她讲到过去时,经常便会流露出这种……让她感到非常陌生的情绪,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心疼,但是偏偏,小挚总会心疼她。   “好。”   她慢慢握住了谢挚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如果生日是跟你一起过的话,我还是会在乎一点儿的。”   为了准备过年,姬宴雪拿红绸把宫殿里精心装饰了一番,还费尽心思地做了一些灯笼,试图营造出一些节日气氛。   神族没有“过年”这个概念,人族过年之时,昆仑山上仍在被严冰覆盖,她们最盛大的节日叫开冰节——按人族的历法,通常都已经入春一段时间了,那时昆仑山才开始一点点地消雪,当神山的寒冰裂开第一道缝隙的时候,也就到了开冰节。   姬宴雪还就此跟谢挚开过玩笑,“你看,这就是嫁给神族的好处,我们每年既可以过人族的节日,又可以过神族的节日,平白多出来许多新鲜的节日。”   “又胡说八道了你……”   姬宴雪其实不是很了解人族过年的风俗,而且五州之间风土人情各异,每州的过年习惯也有很大不同,她更多是凭借书籍上的记载与少年时游历五州的模糊印象去布置宫殿。   过年,在她看来,就是要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很多红色,还要放烟花爆竹,和家人一起吃隆重的晚饭——这就是姬宴雪对人族过年的观察。   为了给谢挚一个惊喜,姬宴雪还瞒着她不让她知道,除夕那晚谢挚一踏入殿门,这才被满室的鲜艳色彩给震撼了。   “……这是?”   谢挚几乎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可是姬宴雪的确好端端地在案几边坐着等她,看起来很镇定,其实谢挚一眼就发现她在紧张期待。   桌子上还满摆着菜肴,都看起来特别精致漂亮,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这也是姬宴雪做饭的典型风格。   “怎么这么……”   谢挚失笑,挨着姬宴雪坐下,思索了半天,才对眼前这此情此景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隆重?”   “……过年不就是应该很隆重吗?”   姬宴雪有点困惑,又有点赧然,低低地问。   谢挚不用想都知道她此番费心是为了谁,柔柔地瞧着她,“你说得对,过年就是该隆重一些。”   “我也好久都没有跟人好好过一个年啦,上次庆祝过年,好像还是我十六岁,在红山书院的时候呢。”   谢挚替姬宴雪斟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自从姬宴雪上次喝酒太多,醉了整个新婚夜之后,她便一直很克制自己的饮酒,只有今天取出来了一小壶。   碰完杯,谢挚夹了一点菜尝尝,笑着望姬宴雪:“很好吃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去哪里偷偷学习了?”   听到谢挚说好吃,姬宴雪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饮完杯中酒,“跟你回氏族的时候,我悄悄请教了一下族里的厨子,我发现,大荒人的口味比神族要重一点。”   “的确如此,阿宴,你有心啦。”   “那给我的奖励呢?”   姬宴雪偏过头,明示谢挚亲她,谢挚忍着笑凑到姬宴雪脸颊旁边,却故意不亲,直到姬宴雪等得着急了,转过脸来想问她“为什么还不亲”,这才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吻,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又亲了一口。   “好了,这下好好吃饭,我可是给过你双份奖励了。”   一顿饭在笑语中度过,吃完饭,姬宴雪还给了谢挚一个红包,柔声道:“新年快乐,小挚,新的一年平安开心。”   拿到红包,谢挚先是一愣,接着捂住脸,笑得连肩膀都在抖,姬宴雪还在旁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笨蛋,傻瓜……”   过了好一会儿谢挚才笑够了,趴在姬宴雪肩膀上说,“你知不知道……红包是长辈发给小辈的?”姬宴雪居然给她发过年红包,她要笑话她一百年。   “……是吗?”   姬宴雪大为窘迫,耳朵通红,犹自强作镇定,“给自己妻子……居然不能发吗?”   ——好吧,仔细回忆一下,似乎真如谢挚所说,都是长辈给晚辈的。   姬宴雪懊恼得简直要捶墙了,她并不在乎自己和谢挚之间的年龄差距,可当然也不乐意在这种时候忽然想起,她其实原本是谢挚的长辈那一年龄段的。   谢挚抱着她轻轻道:“人族没有这个风俗,但是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就有这个风俗啦。”   她给姬宴雪也现场包了个红包,姬宴雪这才看起来被哄得心情好一点了。   “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小挚。”   “什么?”   竟然还有啊?虽然她知道姬宴雪这个人就是很喜欢给她送东西,但谢挚还是有些意外。   “过年的时候,你也在过生日,刚才那个只是过年的红包,你的生日礼物我还没有送呢。”   姬宴雪笑道:“不猜猜看是什么吗?”   想了半天,谢挚老实回答:“猜不到。”   姬宴雪实在是太能搞惊喜了,谢挚想来想去,觉得世界上能送的东西几乎都被姬宴雪给送了个遍,一时半会,她还真想不到姬宴雪还能给她送什么。   直到手心被塞入一截冰凉的银链。   愕然抬首,女*人拉起衣襟,给她看银链的另一端系在哪里。   银链精致华美,但不如她的腰线半分好看。   “满意你看到的吗?”   “我还记得,你之前喜欢看人戴腰链……”   被姬宴雪按着手腕压倒在榻上的时候,谢挚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只感到自己浑身都烫得仿佛被点燃,像是坠入了一团火焰里。   床幔上红绸的艳色在谢挚眼前划过,迟缓的思绪再次涌了上来:   刚看到姬宴雪这布置的时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简直很像……人族大婚的婚房……   “——所以,现在还喜欢吗?”   姬宴雪吻着她,腰间的银链微微作响,含笑问道:“你的礼物?”    第421章 噤声   “你摸摸看……”   姬宴雪将谢挚的手带到了腰上,银链冰凉,但姬宴雪的肌肤却很烫,“摸到了吗?”   “摸到了……”谢挚羞得厉害,小声答。   姬宴雪低笑道:“之前送你礼物太多了,我又不想送你重复的东西,想来想去,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忽然想起你喜欢这个,所以便打了这条链子……我戴上还好看吗?”   对于她的外貌,姬宴雪向来是有信心的,但每次询问谢挚的时候,却仍然会感到紧张。   谢挚几乎不敢看她,但稍一试图躲避开眼神,便会被姬宴雪重新捏住下巴,她不得不直视姬宴雪的眼眸,“好看极了……”   “既然如此,那以后只许看我,不许看别人。”   “不拆开看看吗?”姬宴雪牵引着谢挚去解腰间的银链,触到谢挚脸颊的温度,又忍不住笑了,“怎么这么害羞……明明已经成婚好久了,还像刚嫁给我一样……”她低声调侃。   “小挚,你好像很喜欢我的身体……还是说,更喜欢我的脸吗?或者声音?”   “我有引诱到你吗?……喜不喜欢我这样?告诉我,我想听。”   姬宴雪呢喃着询问,她仔细观察,步步紧逼,不放过谢挚的每一个反应。   没有人会不喜欢爱人对自己流露出迷乱的眼神,而她无比清楚自己拥有充足的魅力,并且极其擅长利用这种魅力击溃谢挚的防御。   “阿宴……”   谢挚的眼神变得朦胧,身子本能向上挺了挺,试图离她更近。   她们曾亲密过无数次,对彼此的节奏和习惯再清楚不过,她无法拒绝姬宴雪,轻而易举地被姬宴雪带到了她想要的状态里。   姬宴雪注视着谢挚微微张开的唇,如欲放的玫瑰一般娇艳,渴望地轻唤着她的姓名,想要得到她安抚的亲吻,可她偏偏不去满足她的愿望,只是故意将若有似无的吻落在她的颈项和耳畔,惹得谢挚迷惘又困惑,焦躁难耐地攀住她的脖颈,向她主动送上双唇。   “呜……”   终于姬宴雪像是吊足了胃口,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慢条斯理地吮吻。   谢挚喜欢这样温柔缠绵的接吻,完全投入到这个吻里,连女人柔声哄诱她都没有生出丝毫戒心,姬宴雪怎么说,她便乖乖地怎么做了。   “手伸出来……好乖……对,就是这样……”   直到感到手腕处传来的细微疼痛,这才恍然回过神——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用银链将她的手腕捆了起来。   她捆的力度很巧妙,既不至于真的弄伤谢挚,但也不至于轻得让人忽略,谢挚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银链的存在感。   “这是……”   被情。欲浸泡得迟钝的神经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谢挚挣了挣,一点也没有松动的迹象,只让她手腕生疼。   “你干什么……?阿宴……我手疼……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下意识地讨好爱人,试图得到她的一点温情,继续方才舒缓的亲吻。   “又撒娇了。”姬宴雪叹了口气,含着点无奈的宠溺,她一直都很吃这一套,“但是这时候不行……”   她执起多余的银链,圈在谢挚的脖颈上,又向下缠绕,谢挚低弱地喘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要尽量忽略姬宴雪的动作,身体不停发颤。   “虽说也有术法可以让人动弹不得,但果然,还是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更有视觉冲击力。”   终于缠好了,姬宴雪满意地评价。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挚,牵着银链另一头的手指稍一用力,谢挚便不得不仰起脸来看她,眼中满是湿润的雾气。   她纤细的脖颈上烙着金印,也缠绕着拘束的银链,连接着两人的脉搏。   多么美丽,姬宴雪想。   “阿宴……”   谢挚受不住似的叫了一声,想要求她不要再折磨自己。   “叫的不对。”   往常待她纵容的女人此时却收敛了一切温柔,像第一次见面时高傲而又漫不经心,谢挚几乎是困惑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姬宴雪还不来哄她。   她觉得委屈,但又不可避免地被姬宴雪这种冷淡的态度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银链在姬宴雪手中绷紧,一齐收紧的还有谢挚的喉咙和小腹,“重新想。”姬宴雪命令。   “神帝陛下……?”   “嗯,接近了,但是还不对。”   “继续想。”   谢挚不知所措地咬着唇,泪眼蒙眬地望着姬宴雪,“尊上?大人?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   姬宴雪手指探入谢挚的唇间,不让她咬自己,也不允许她牙齿闭合,不紧不慢地亵玩她的舌尖,晶亮的口水顺着谢挚的唇角流下,“不准咬。”   “既然你想不出来,那就含着这个。”   “嗯……”谢挚胸膛起伏,无声地流泪。   她感到受了屈辱,但是身体却莫名其妙地愈发兴奋,她试图蜷缩起来,以此掩饰自己的动情,但她的一切反应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都无所遁形,姬宴雪时刻留心着她的状态,并随之做出精准的回应,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似乎在我命令和羞辱你的时候格外兴奋,这能带给你精神上的快感,是吗?”   姬宴雪压低声音,她的咬字非常清晰优雅,“被征服感?被完全占有的感觉?”   “你喜欢被女人……?”   “不对,你只是喜欢被我……”姬宴雪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声音里染上了些许愉悦的笑意,很肯定:“对吗?”   “说不出口的话,就点点头。”   半晌,谢挚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小声抽泣。   “好乖。”   姬宴雪满意地笑起来,“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你期待吗?”   ……   ……   ……   谢挚一晚上哭了好几次,第二天气得直掐姬宴雪的腰:“还说是我的礼物,我看明明就是给你的礼物……”   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简直不能看,留下了好多痕迹,愈发羞恼:“讨厌你!”   她以后再也不能直视链条之类的东西了。都怪姬宴雪!   也不知道……她都是从哪看来的奇奇怪怪的玩法……也太能折腾人了……   这个不正经的人!她活了三千岁,长的年岁原来全用来学这种事了,谢挚气呼呼地想。   还说龙族性淫呢,她看神族也好不到哪去。   姬宴雪懒洋洋地哄她,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露出半个白玉般的肩膀,灿烂的金发披在肩上,“别生气了,好吗?我错了,别讨厌我行不行?或者只讨厌一小会儿?”   她指尖微动,给身边的狮子木偶赋予了生命,驱使着它上前去,朝谢挚憨态可掬地连连打躬作揖,“你真像只小麻雀,整天生闷气,都要鼓起来了……”   “一会说我像狐狸,一会说我像兔子,这次又变成麻雀了,我就不能普普通通地当个人吗?”   谢挚简直不想理她,她就知道,姬宴雪嘴巴里没有好话。   但她的手还是很诚实地接受了可爱的小狮子,将它抱到了怀里,不过离接受姬宴雪还有些距离。   姬宴雪一本正经地道:“是呀,你若是狐狸,我便做狮子,给你打猎;你若是兔子,我便做熊,给你掏蜂蜜;你若是麻雀,我便——”   “你便做鸽子,整日咕咕咕,跟我胡说八道。”   谢挚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重新板起脸,以表示自己还在生气。   她真是受不了姬宴雪了,姬宴雪就算把自己比作动物,也一定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个强大厉害的动物,需要照顾她,保护她。   她这个思维定势总是转不过来,有可能是因为她从小便当强者当惯了。   果不其然,姬宴雪懵了一下:“鸽子?”   这可一点都不像她,她就算变成鸟,不应该也是鸟中之王吗?   她想了想,也笑了,“好吧……你喜欢的话,鸽子也行。只是我变成鸽子的话,可就给你抓不了鱼了,我本来是想着变成只鱼鹰呢。”   “哼,谁要你抓鱼……我自己也可以抓……”   “下次我也要绑你,只有你绑我,好不公平。”   谢挚抗议,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呢。   “可以啊。”   姬宴雪很顺畅地应许,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谢挚眼前一黑,沉吟道:“只是那样岂不是不大好动作?还是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坐在我身上……”   “禁!”   在姬宴雪说出危险的话的前一刻,谢挚紧急施法。   “……”   新年第一天,摇光大帝就被谢挚上了一道噤声咒。   姬宴雪摸了摸嘴唇,她对自己被噤声这件事也快习以为常了,非常无奈地看了谢挚一眼,拿起纸笔写了一行字,递给谢挚。   谢挚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我觉得我真的有必要学腹语了。   “不许学,”谢挚立刻捂住姬宴雪的小腹,“我不准你学。”姬宴雪要是学了,那她的噤声咒可就没有用处了。   姬宴雪就那么望着她,也不肯定或者反对,眉眼柔和地微微笑起来。   她的绿眸宁静地凝在谢挚脸上,像一汪深静潭水,仿佛忽然被微风吹皱了些许,晃动出一圈圈波纹碎光。   谢挚忽然觉得,就算是姬宴雪不学腹语,她的噤声咒也没用了。   因为姬宴雪不用说话,只凭眼神,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就像现在,她正在说:   好吧,你不让我学的话,那我就不学了。我听你的话。   “哎,你要是晚上也像现在一样听我的话就好啦……”   姬宴雪示弱的时候,谢挚总是很心软,她将手搭在姬宴雪肩上,情不自禁地说。   姬宴雪挑了挑眉,含笑看着她。   “……好了,你不要再看我了。”谢挚心虚。   看来光是禁了姬宴雪的声音还不够,还应该把她的眼睛也捂起来……   决定了,下次她就蒙住姬宴雪的眼睛,然后便可……谢挚开始顺势畅想。   她说:可是我觉得你很喜欢。   看来和人成婚久了就是这点不好,妻子在想什么,不用说话,对个眼神也能知道……她都没有秘密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谢挚愤愤。    第422章 许愿   “我才不喜欢……!”谢挚强调,就算喜欢,她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口是心非,这是人族普遍存在的问题吗?”姬宴雪用神识笑道,“我就不一样,我们神族都很诚实。”   “你……”   谢挚下意识本想反驳,想了想,发现姬宴雪说得还真是对的——她的确从不说谎,只是偶尔会隐瞒一些她认为别人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就连当初关于成神的真相,她也没有骗她,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任由她自己猜测而已。   “好吧,的确如此。”   姬宴雪忽然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意外道:“哎,你怎么又把噤声咒给我解开了?”   其实她完全知道哪些话说出来会惹得谢挚羞恼,但每次还是照旧明知故犯,故意去引得谢挚跟她生气,她觉得谢挚闹小脾气的样子很可爱,发火的样子也很可爱,不论做什么都很可爱。   “怎么,给你解开你还不开心吗?我倒是不知道,摇光陛下还有这种喜好,那要不然还是再禁起来好了。”谢挚吓唬她。   她是觉得,即便禁了姬宴雪的声,但她还能用神识传音,好像噤声咒也没什么用处了,倒还不如直接去掉。   不过她没想到,听姬宴雪的口气,似乎还有点小遗憾。   谢挚怀疑她把噤声咒当做了一种爱侣间的调情,虽然确实也是如此……   姬宴雪只是笑:“随你喜欢,我是没关系,反正最近我不巡逻,也不用见人说话。”   就算她出门,说话的时候也很少,别的神族向她问好,她大多只是略微颔首作为回复而已。   但是她和谢挚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话就会变得非常多。   “你说,我把这条链子收到哪里好呢?拿盒子装起来,还是……”   谢挚刚从羞恼中缓过来点,一转身就看见姬宴雪正在拎着昨晚那条银链端详,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差点晕过去。   “不许碰!”她从姬宴雪手里抢过银链,“照我说,这种东西就不该造出来,哼……”   世上竟然有这么……这么淫。乱的东西……或者说是东西本来是好的,都怪姬宴雪用得太有创意……   “你要扔掉吗?”姬宴雪还有点恋恋不舍,“这可是我亲手打出来的。”   虽说小挚要扔她也不会阻拦,但是她觉得这条银链还挺有纪念意义的,而且也很好用,本来还想自己收藏到私库里来着……没想到被小挚抢先给拿走了。   “那倒不至于……”   毕竟是姬宴雪亲手做的,谢挚也不舍得扔掉,但要是姬宴雪真的把它煞有介事地收藏起来,或者放在外面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她也肯定受不了,一看到就会联想到很多糟糕的回忆……   “啊,我想到了!阿宴,你弯点腰。”   姬宴雪一头雾水,不知道谢挚忽然要她弯腰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听话照做了,便感觉颈间一点冰凉。   谢挚用银链在她脖子上缠了几圈,退后点端详一番,十分满意:“好了!感觉还不错,你戴上挺漂亮的。”   “这是……”   人族有这个习俗吗?西荒人好像也没有这个装束?姬宴雪困惑地摸了摸脖子上缠绕的银链,没等她发问,谢挚就率先道:“这是给你的惩罚!谁叫你昨晚那么乱来……”   她脸有点红,眼神也有点飘忽,“总之就是……你好好戴着吧。要戴一整天,不许摘,我今晚会检查的。”   好奇怪,她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但是姬宴雪戴上这个银链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性感……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说她太喜欢姬宴雪了,以至于连看她戴个链子都觉得心动?   “但是……”   “难道只能你绑我,不许我绑你吗?”   “……当然可以。”   姬宴雪选择投降,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是有点难遮——她的常服是露脖子的。   谢挚哼道:“看我做什么?你平日里亲我,总给我脖子上留印子,我说那么多次不要亲那里你还是不听,我也是如此难遮。”   看来她只好换上铠甲了,如此才能挡住脖子上的银链。   出去一整天面对同族的问好,姬宴雪都有些隐秘的不自在,只是绷着脸点一点头,便匆匆快步走过,生怕被其他神族发现,神帝陛下穿戴得如此规矩齐整,其实脖子上正戴着妻子的锁链,所幸她平日里也是如此表现,神族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她觉得这样有点奇怪,但戴久了似乎也还好,只是有些莫名的羞耻感。   小挚属于她,她也属于小挚,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愿意被谢挚所拥有,也愿意配合她玩一些小把戏,尽管有些让她坐立难安。   “你看,小挚,我有好好戴着的,”一回来姬宴雪就迫不及待地向谢挚邀功,扯开护甲,让谢挚看,“你今早说这是惩罚,那我规规矩矩地戴了一整天,可有什么奖励吗?你消气了么?”   “你想要奖励?”   “不应该吗?我觉得我今天表现很好啊。”   “噗……”   谢挚原本还想装着自己还余怒未消,好继续再找理由折腾一下姬宴雪,见她问得如此真诚可怜,忍不住也笑了,拿书遮住脸,笑够了才站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是讨价还价,我的陛下?”   她伸出手抚摸姬宴雪纤长的脖颈,轻声说着,忽然用力扯住她脖子上缠绕的银链,拉低姬宴雪的身子,迫使她低下头来,张口衔住她的双唇。   柔顺的金发洒落,姬宴雪“唔”了一声,没想到谢挚会忽然吻自己,很快反应过来,顺着谢挚扯自己的力度弯腰,捧住她的脸,将她整个人都抱紧在自己怀里,更深更重更热烈地回吻她。   两人分开时谢挚眼睛还亮晶晶的,犹在气喘。   姬宴雪也在调整呼吸,柔和滚烫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和唇瓣上不能移开。   “真乖。”   谢挚踮起脚,摸了摸姬宴雪的头,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奖励,你还满意吗?”   “我很喜欢。”   意料之外的吻,以及意料之外的强势,不太习惯,像是角色颠倒了过来,但是小挚的话,她也可以试着接受。   姬宴雪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链,笑道:“现在能取下来了吗?惩罚是不是结束了?”顿了顿,又含笑将谢挚的话还了回去:“这个惩罚,你还满意吗?”   “……嗯,满意。”   谢挚眼神又开始躲闪了,她注意到一天的佩戴下来,姬宴雪脖子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痕迹。怎么说呢,很……让她心动……   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姬宴雪总是喜欢给她留印子了,原来这件事确实很让人满足……大概是一些微妙的占有欲作祟吧。   “我还有东西给你……”   谢挚取出一对耳坠,递给姬宴雪:“戴上看看,好吗?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这是……礼物吗?”   “是的,是新年礼物。”谢挚点头,认真道:“你总是给我送礼物,我也想给你礼物呀。”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很早之前,她就想给姬宴雪送礼物了,但是一直想不到送什么好,毕竟姬宴雪什么都不缺。   她也想过旁敲侧击,但是姬宴雪对此反应十分迟钝:“我喜欢什么?当然喜欢你啊。”   她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谢挚心里甜蜜了一下,马上又想起来这不是调情的时候:“……除了这个。”   “除了喜欢你,我还喜欢什么……”姬宴雪沉吟,“喜欢喝酒,喜欢剑,喜欢看书,还喜欢做东西。”   ……她就知道姬宴雪会说这些,谢挚不死心:“就没有什么别的了吗?”   主要是这些她都不好送啊!酒她又不会酿,剑的话,世上哪有剑能比得上姬宴雪的破军剑?——除了她给白芍的那一把;书,神族的藏书已是五州极丰;至于做东西,她又不能送给姬宴雪一块木头让她拿着刻。   “对了,我还喜欢看日出。”   “……”   话题就此结束,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姬宴雪还挺无欲无求的。   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给姬宴雪送一对耳坠,耳坠是姬宴雪最常佩戴的饰品,她想送得比较有用,而且送耳坠的话,姬宴雪每天戴的时候也能想起她。   但是她不像姬宴雪手工那么好,光是选材就花了一个月,最后各种细节磨来磨去,直到前几天才堪堪制作好。   她本打算昨晚除夕夜的时候送给姬宴雪,但是一进来就被姬宴雪在殿中的隆重布置震撼了,再然后……再然后就倒在床上头晕眼花不知道了……   所以最后,拖到了第二天晚上,她才有机会把礼物交给姬宴雪。   “我做得不是很好,有点粗糙,你……凑合着用……”   谢挚不放心地提醒,她怕姬宴雪期待太高,结果一看平平无奇。   “你是说,是你亲手做的吗?”   然而姬宴雪完全忽略了她的提醒,注意力集中在了“亲手”两个字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谢挚极少见她如此得意开心过,上一次她这样外露地表达高兴,还是在她们成婚的时候,姬宴雪非常小心地将那对耳坠捧在手里,在亮光下看了又看,“真漂亮……我很喜欢,我能现在就戴上吗?”   “当然可以。”   谢挚的心忽然柔软下去。   简直开心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她想。   世人谁都不会想到,摇光大帝会因为一对随处可见的耳坠如此欢喜。   阿宴她从小到大,或许还没有收到过礼物吧?她母皇并不像是会送礼物的人。   她那么热衷于给她送东西,却在她拿出礼物的时候如此意外,是不是她在给予的时候,也曾暗自期待过得到相应的礼物呢?   她应该早点觉察到这一点的,谢挚暗叹。   姬宴雪戴好了新耳坠,转过来让谢挚看。   “怎么样?好看吗?”   这一次谢挚没有再口是心非,也没有吊姬宴雪的胃口,她真心实意道:“好看极啦。很衬你的瞳色。”   她做的这对耳坠特意也选的是绿宝石,轻晃时火彩闪耀,深邃浓绿——就像姬宴雪的眼睛一样。   但是阿宴的眼睛还更美,再珍贵的宝石也无法比拟半分。她在心里说。   姬宴雪的眼眸弯了起来,碧水一般轻漾,有点羞涩,有点得意,更多的是幸福和愉快,“是吗?”   “其实我一直以来戴绿宝石,也是因为和我的瞳色很配,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但是今天过后,我就要真的喜欢上绿宝石了。”她轻声道。   这是小挚送给她的……她亲手做的礼物……   意义重大,她想要好好铭记。   姬宴雪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做的时候有伤到自己吗?让我看看。”她握住谢挚的手,仔细检查,“下次想做这些,我可以帮你。”   “没有,我这不是想着想给你个惊喜嘛……”   没有发现伤口,姬宴雪终于放下心来。   “谢谢你,小挚,我确实……很惊喜……”   “我没想到你也会送我礼物……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我最开心的一个年了。”   “傻瓜……”谢挚情不自禁地道,“你怎么傻乎乎的……就这么开心吗?”像喝了假酒一样,话都说不连贯了。   姬宴雪干脆紧紧地抱住谢挚,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世上也就只有你会觉得我傻了……虽然我现在,好像确实有点傻……”   “怎么办,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苦恼地喃喃,“我又想每天都戴着你送我的耳坠,让每个人都看到这是你送给我的,又觉得舍不得,想把它珍藏保护起来,最好是什么也不碰到,好矛盾……你说我该选哪个?”   “这么为难呀?那……那我再给你做一对好了,你平日戴一对,自己藏一对,好不好?”   “好。”姬宴雪这下满意了,亲亲谢挚的脸颊,又亲亲她的耳朵。   “我还想你帮我戴,可以吗?”这个她也想了很久了。   “可以。”谢挚回吻她,狡黠一笑道:“这是妻子的职责所在嘛。”   “新年好,阿宴。”   她打开窗户,又折回来,重新坐回姬宴雪身边。   昆仑神山的夜漆黑静寂,千万年如一日地将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洁白的雪面上。这是一个寻常而又宁静的冬夜,与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并没有任何不同,严冰沉默地伫立着,悄然滴落融化的雪水,内部孕育着细微的裂缝,妖兽在万兽山脉中警惕地疾行,而在更远的地方,大荒人结束了节庆的雀跃,正在沉眠中想象新的一年。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年一起过。我想给你编辫子,帮你整理书桌,晚上听你给我读诗,春天和你一起赏花,夏夜和你看星星,秋天和你摘果子,冬天与你泡温泉……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出去在五州四处看看,之前我也去过许多地方,只是诸事缠身,一直没有纯粹地游玩过。”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好像在许愿一样。”   姬宴雪笑道:“如果这样就是贪心的话,那我还比你贪心百倍呢。”   “你可以许愿,小挚。”   她捧住谢挚的手,柔声道:“你的愿望,我总会帮你一一实现。”    第423章 再见   中州和大荒那边分别给谢挚送来了过年礼物,都备得很用心。   谢灼送来了一枚玉简,其内记载着谢家珍藏的上古文献,谢挚看过,发现里面的古籍有些竟然连神族也没有;   姜契送的是一些种子,据说是中州新培育出的果树品种;   吕射月送了一坛好酒,请谢挚和姬宴雪共饮。   族长照例还是送了一把精致的小骨刀,象英则是送了一袋精心熏制的肉干。   她知道谢挚如今什么都不缺,但她还记得以前谢挚最喜欢吃这个。   肉食对白象氏族来说很珍贵,小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得到一点,每当此时,象英都会藏起来,留给谢挚吃。谢挚不要,她便会笑着摸她的头,说我已经长得够高了,你应该多吃点肉,这样才能长高。   谢挚拆开礼物时静静地看了好久,最后轻叹一声,捏起肉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过去了这么久,好多事情都永远地改变了,她与阿英大概再也不能回到少年时的亲密,但是总还有一些东西不会变,她们一直在默默地惦念着彼此。   到了今天,她也终于能够释然了。   谢挚拆礼物的时候姬宴雪全程都在一边,明面上装着看书,其实在偷偷留心大家给谢挚送了什么,等到谢挚全部看完,她自觉那些礼物都不如自己送的好,这才放下心来,若无其事地来到谢挚身边,帮她整理。   “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什么?我都很喜欢啊,大家记着我们,感觉很温暖。”   谢挚顺手喂给姬宴雪一块肉干,姬宴雪从没吃过这种食物,皱着眉嚼了好半天,才抱怨道:“又干又硬,难咽,还很辣。”   谢挚笑,“这种肉干是为了长久地储存食物,味道当然在考量之外,煮一下会好吃一些,今天也是让我们尊贵的神帝陛下开开眼界了。”她调侃道。   姬宴雪又捏了一块肉干,谢挚这次才是真的惊奇了:“你不是说不好吃吗,怎么还吃?”   姬宴雪显然不习惯这种极具大荒特色的肉干,但还是一点一点认真地吃完了。   “你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食物吧?所以,我也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   猝不及防地被她一句语气平常的话击中,谢挚怔住,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   “这个肉干也不是日常能吃到的啦,平时氏族里吃的更多还是菜糊,我每天都很饿……”   饿得骨头发疼,但又瞒着不告诉族长,怕给她再添烦忧。   女人注视她的目光变得更深更柔,漾着怜惜,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在鼓励谢挚接着往下说,在这沉默包容的无声凝视中,谢挚忽而感到心头一阵微微酸涩。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穿过遥遥的时光,小时候的自己忽然被姬宴雪温柔地摸了摸头。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能清楚地明白她想要传递的安慰和心疼。   “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小时候过得很苦……能够被族长收养,我一直都很幸福,大家都对我很好,玩得也很开心,虽然可能穷一点,但是也没关系,那并不重要。”   “一路走来,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她睫毛低垂,回顾自己的过往,最后真心实意地用“幸运”二字来总结人生,尽管她的生命满是能将任何一个人压垮击倒的苦难与艰辛。   眼里含了些调皮,谢挚笑着感叹:“遇到你,和你在一起,也很幸运。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我会和摇光大帝扯上关系,更别提做你的妻子了。”   “我以前也从来没想到我会爱上一个人族姑娘……”   姬宴雪情不自禁地说,像是觉得荒唐,自己也摇着头笑了:“而且还小我这么多。”还是她朋友的义女。   “能够被你喜欢,我也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在这些礼物,你有最喜欢的吗?”她看向桌面。   “啊,我都很喜欢,不过最有用处的,还是阿灼送我的书了。”   谢挚拿起玉简,“这里面记载着很多古籍,正是我现下所需要的。神族的书虽然珍贵,但是因为眼光太挑剔,其实筛去了许多驳杂的东西,人族的文献刚好能为我补充一些。”   或许究竟是姐妹吧,也可能是因为她过去曾注意到谢挚整天往藏书阁跑,谢灼精准地猜到了谢挚的需求。   “那更喜欢她的礼物,还是我的礼物?”   “什么……”   谢挚想起姬宴雪的“礼物”,脸一下子红了,瞪她道:“才不喜欢!最讨厌了!”   她在说正经的呢,姬宴雪就问她这个!真是没有羞耻心的神*族!   她怎么什么都要争一下第一,连这个“最喜欢的礼物”也不放过,她就说刚刚她拆礼物的时候,姬宴雪为什么在旁边老盯着她看……   姬宴雪捂住耳朵,笑道:“这不是真话,我不要听。”   “你!”   她干脆抱住谢挚,吻住她的唇,“整天说假话的嘴巴,还是堵上比较好。”   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压低声音笑,“谢挚,你不诚实,说谎不是好孩子。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谢挚好久没有听她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名字,猛地一听,耳朵和心不由得一阵酥麻,竟然为之失神了片刻。   她反抗似的去回吻姬宴雪,姬宴雪吻她时吻得轻柔,她回吻得反而凶狠,姬宴雪被她吻得“唔”了一声,下意识扶住她的腰帮她稳定身形,又俯身顺从她的力度,与她争夺这个吻的掌控权,但是争夺得并不非常真心实意,倒像是在和她玩一个你来我往的游戏。   每次接完吻,姬宴雪都显得懒洋洋的,惬意又愉快,心情十分好,又有些恋恋不舍,似乎还想再亲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   谢挚看出她凑过来还想继续,抵住她制止,姬宴雪显然有些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谢挚低声笑道:“我才不是好孩子,我是坏人,你怕不怕?”   “坏人?”姬宴雪眼神扫了一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你说的坏,就是不让我吻你吗?”   她低缓道:“那你可真是……太坏了。明知道假如不让我吻你,我会没命的……”   “不许胡说,快呸呸呸!”谢挚立即捏住姬宴雪的脸警告。   姬宴雪彻底笑起来了。   旖旎的氛围消散,她也不试着继续吻谢挚了,开始和她玩:“你还说我傻,我看你有时候也很傻啊。”   “我才不傻,我很聪明的好吗,你没见过中州人吹捧我的话吗,什么‘昆仑卿上真乃大才也’。”谢挚昂起下巴。   这是真的,裂州之战后,谢挚的声名愈来愈隆,甚至超过了巅峰时的云清池。   姬宴雪耸肩:“那中州人吹捧我的话更是车载斗量呢。”她可是从小在赞美和惊叹的海洋里长大的,什么夸奖都听得厌烦了。   “姬宴雪!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真要和姬宴雪辩的话,因为她脑子转得快,又很擅长气人,谢挚从小就不会吵架,其实很难赢,她通常会选择一招制敌,直接结束战斗。   叫全名是危险信号,姬宴雪立即服软:“我听,我听。”   来自妻子的威胁仍未减弱:“那你说,我们俩谁傻?”   姬宴雪郑重道:“还是我比较傻一点。”   谢挚开心了:“这还差不多。”   “神帝陛下,你进步很大嘛,越来越会哄人了。”她点姬宴雪的胸口。   “不敢当,主要是卿上教得好。”   “哼,油嘴滑舌,懒得理你,过来跟我帮忙翻书了。”   “宴雪遵命。”   姬宴雪学着大荒人的动作,握拳在胸口行了一礼,又惹来谢挚含笑的一嗔。   关于新修行方法的研究仍在缓慢推进,昆仑山与中州达成了合作,谢挚会定期与中州书信交流,姜契与吕射月则安排人手试验谢挚的想法,姜契还组织了许多博学多识的修士一同钻研。   在炼气期后,按照谢挚的指引,陆续有人突破到了崭新的境界,谢挚极感欣慰,将这一阶段命名为“筑基”,意为筑牢修行的基础,相当于铭纹境。   只是与铭纹境不同,修士们无须再观摩铭刻符文,而只需将炼化的灵气运行于经脉之中,并最终在丹田处开辟丹田。   自此之后,研究陷入困境,久久不得突破。   一百年后,一个消息让宁静许久的五州震动起来:   设立在中州与东夷间近万年的屏障,曾被认为如天地一般坚固而牢不可破,在时间的侵蚀之下,如今终于彻底崩解了。   自此,东夷不复往日的隔绝独立,重新被纳入到了中州人与大荒人的视野。   前三年,出于对彼此的警惕与疑虑,双方在边境设下重兵把守,严禁民众跨越两州,但是中州与东夷在忌惮邻居的同时,也对对方怀着深深的好奇与探究欲。   民众私下的交流如冰层下的暗河一般无声流淌,也无法彻底禁止,为了挣钱,甚至还有许多东夷商人冒险偷渡到中州兜售新奇货物,以此谋取暴利。   中州军士捉住了一些大胆的东夷商人,但在人皇的暗示下又将这群惊惧的商人安全释放了回去。   东夷人立即领悟了这位中州人皇释放出的隐晦信号,开始朝中州蜂拥而去。   边境展开了热火朝天的互市贸易,一时之间,澄湖郡几乎处处可见这些服饰与口音都略为奇特的东夷人,而东夷人带来的新奇货物则卷起热潮,成为了一时风尚。   公输良言审时度势,以楚王的名义向人皇称臣,一艘载满珍奇货物的驼峰宝船高悬公输旗帜,带着主人的善意与通商的愿望,穿过赤森林,沿着忆昔河一路东进,向人皇献上了一封措辞谦恭但又不卑不亢的长信,申明利害,希望两州能够忘记过去的仇怨,重新交好。   当那巨大如山峰的奇异宝船缓缓驶入洛京时,引来了满城民众的观看与惊叹,而迎接的许多文官面色难看,猛然意识到了东夷已非昔日之“夷”。   一个新的时代随着这宝船不可抵挡地悄然来临,将阴影降落到每一个中州人的脸上和心上。   如果说那文雅的书信是柔和的请求,那么这庞大的船只与奇怪的木人无疑便是东夷人武力的无声炫耀,尽管这种炫耀并不明显,但还是足够中州的精英们感到警惕。   他们敏锐地注意到宝船上奔走的仆从们张望洛京时的神情充满新鲜与好奇,但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神与震撼,被中州的壮丽富饶摄取心神,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   中州不再是人族荣耀的顶峰了,至少眼下,它需要与东夷共享这份光荣。   ——是的,东夷人仍愿对大周的人皇表示尊敬,但是这份尊敬还能维持多久?他们不能不怀疑。   同年,人皇与公输家族达成共识,正式开放两州边境,东夷的货物源源不断地涌入中州,而中州也陆续有人开始跋山涉水地前往东夷,希望能够求学于白芍仙尊创立的白落书院。   对于通过考核的中州人,白芍一一予以接纳。   许多中州人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齿,认为他们乃是中州之贼,甚至要求人皇发令严禁。   他们习惯了五州的年轻人艰难地来到中州求学,还不能适应自己的孩子前往他处;   但同时,这种格外激烈的反应无疑也是他们内心虚弱的证明,他们其实也意识到了中州如今需要向东夷学习取经,尽管他们还不愿意承认。   姜契驳回了臣子的提议,与之相反,她非常鼓励中州的年轻修士前往白落书院学习,她希望他们能够为中州带回新的知识与活力。   “时代变了。我们都需要找对新的位置。”   人皇对近侍如此感叹。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而一旁的史官嗅到了背后隐藏的重大意义,立即将其记录到起居注里。后来无数本史书里,都曾反复征引过姜契的这句感慨。   有人提醒人皇不仅要注意东夷,更要留心隐隐躁动的西荒,人皇对此置之一笑,笃定地道:“在昆仑卿上陨落之前,西荒不会叛变的。”   大荒人热忱地爱戴着谢挚,既像爱自己的母亲,又像爱自己的女儿,不忍心使她有丝毫烦忧。   而星罗十六部中如今以象英管理的雍部最为强盛,乃是如今西荒的核心所在,她很爱谢挚,更不会在谢挚陨落前有所动作。   那位雍部牧首就像荒漠中的狼一样坚韧而善于忍耐,初即位不久,姜契曾亲至定西城慰问西荒民众,象英当时在她脚下毕恭毕敬地深深拜伏下去,她跪拜得是如此谦卑虔诚,但是姜契清楚地知道,这谦卑中潜伏着有一日不用再跪拜任何人的渴盼。   这样的一个人,迟早是要反的。   但她不能杀掉象英,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够领导战乱后的雍部。   一个小小的白象氏族,居然接连出了谢挚与象英两人……无怪乎许多中州人都坚信昆仑卿上并非西荒人,实是谢家遗落在外的子嗣,谢灼一定也听闻了这些风言风语,但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姜契收回心神,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当然,在那之后,就不一定了。但是那也不是我们能阻拦的事。”   就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中州的太阳正在从天际缓缓颓落,而她就像一个尽力挽留日落的可笑凡人。不知道后人将会如何评说她这个人皇呢?她会是最后一位人皇吗?   中州与东夷恢复交流之后,谢挚与姬宴雪曾去过东夷一趟。   此行是为了拜访白落书院,查阅书院继承于红山书院的典籍。   在云雾中,白芍的头发与眉毛几乎都被染成了白色,像一尊温柔沉静的瓷器。   谢挚端详她良久,轻声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是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变化呢?”白芍问。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   谢挚道:“你知道我的来意,倘若能创立新的修行道路,所有五州生灵都会受益。这件事迟早都是有人要去做的,我想,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她的眼里依稀闪烁着少年时的光彩。   白芍郑重地微微躬身:“我明白。书院和我,都会倾尽全力。”   又一个百年,五州出现了第一个结出金丹的人族,她是一个来白落书院学习的中州人,这个结果使全五州欣喜振奋,东夷和中州都为之骄傲,同时又暗中感到些许遗憾——此人不是一个彻底的中州人或者东夷人,这项荣誉并不纯粹。   至此,新的修行之路已经开辟了半数,之后的演进交给时间,将会慢慢在无数生灵的尝试中自行补全。   喜悦的气氛却没能感染到昆仑神山分毫——在得知喜讯的第二天,谢挚便病倒了。   她放下心来,也因此放松了神经,受到了无数个世界线的侵袭——事实上,过去两百年,她一直都在竭力压抑不断开辟世界线带来的影响。   而现在,她终于筋疲力尽,撑不下去了。   姬宴雪日夜陪伴着她,握着她的手,头一次暂停了巡逻的职责,一刻也不与她分离,即便谢挚赶她也不走。   “阿宴……”   谢挚虚弱无比,眼神甚至都开始失焦,她迷惘地道:“我听到了好多声音……是牧首大人在说话吗?牧首大人还活着吗?”   这不是幻觉,而是谢挚迷失的表征,以后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直到她彻底失去意识。   而她无力阻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自己注定的结局走去。   姬宴雪心如刀绞。   她曾看她神采飞扬,也曾见她活泼顽皮;但是现在,她却像一具马上就要失去灵魂的躯壳,而她正在目睹这场失去。   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同时感到她正在不停从自己手中消散流逝。   眼泪落下,姬宴雪又马上拭去,再抬起脸来时,仍是一派若无其事,甚至还能温柔地顺着谢挚的话问:“你是看到既望了吗,小挚?”   “是……是呀……牧首大人头发都白了……和她的妻子在一起,很幸福,我……”谢挚断断续续地说。   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姬宴雪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宴、阿宴,你怎么了?你哭了吗?”   她焦急地摸索着,想要触摸姬宴雪的脸庞,确认她现在的状态,她的神智原本已经几乎在无穷的世界与时间里迷失,但姬宴雪的泪灼伤了她,又将她拉回了现世。   ——上天保佑,她回来了。   姬宴雪悲欣交集,不言不语,紧紧抱住谢挚,不断亲吻她的耳廓。   这一瞬间,她想要跪倒在地,感谢世间所有一切神祇。   谢挚感受到她的悲伤与痛苦,尽管自己的身体还很虚弱,仍然尽力抬起手臂,抚摸姬宴雪的后背安慰。   “好啦,好啦,别害怕,我这不是还在吗?别怕……没事了……”   她刻意用了开玩笑的语气,“你好胆小,阿宴,我要笑话你了,你是神帝,要给其他神族做榜样呀。”   “我不想做榜样,也不想做神帝,”姬宴雪第一次像孩子一般任性,她埋首在谢挚肩上,闷闷地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你的妻子……从小到大,我已经当够榜样了。”   谢挚怔了怔,温柔地道:“好吧,那就不当了。”   “你抱我一会儿吧……我有点困,但是又怕我再发作。”她撒娇道。   “好。”   来自小世界的第一次侵袭如此凶猛,以至于险些将谢挚击溃,所幸在谢挚与姬宴雪的共同努力下,她挺了过来。   度过这一次难关后,谢挚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正常。   她表现得和从前别无二致,照常读书聊天,有时和姬宴雪外出游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出她的识海中有无数个世界正在扩张。   最后连姬宴雪都开始渐渐放下警惕,几乎将这件事给遗忘的时候,她们迎来了第二次发作。   那是在第一次发作的三百年后,谢挚和姬宴雪正走在洛京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谢挚忽然停住了。   “小挚,怎么了?”   谢挚茫然地转过头来,问姬宴雪:“阿宴,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这里好像不是歧大都。”   她的记忆不知串连到了哪个世界里去,在那个世界里,或许歧大都仍是中州的都城。   姬宴雪脸色骤变,心情急转直下。   她闭了闭眼,在人流如织的洛京里浑身冰凉:   无常的、残忍的命运,再次朝她们展露出了森森獠牙。   她猛然间意识到一个事实——小挚从来都没有恢复,她只不过是一直在假装正常而已。   而现在,她再次到达了极限,无法再伪装下去了。   她正在垮塌,山崩一般地。   “我们回家吧。”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里的花别到谢挚耳边,牵着疑惑的谢挚,离开了中州。   姬宴雪希望这次发作能够如谢挚第一次那般有惊无险地度过,但是情况丝毫不见好转。   谢挚整日整日地昏迷,极少能有清醒的时刻,就算短暂地醒过来,也只能喃喃一些混乱的字句。   有几次,她甚至开始认不出姬宴雪。   “你是……神族?”   陌生的美丽女人坐在她身边,莫名其妙地攥着她的手,她只能辨认出她的金发碧眸与面上压抑的痛楚。   “是啊,我是神族。”姬宴雪愣了片刻,随即微笑起来。   谢挚睡着之后,在外守候的神族看到神帝突然冲出门来,力竭似的跪倒在地,使劲掐住自己的脖颈,将喉咙自虐般地捏得咯咯作响。   ——她在哭泣。   过于猛烈的悲伤,让她想要呕吐,却一点也吐不出来。   神帝的哭泣,竟然是没有声音的。   在外面哭完之后,姬宴雪挺直脊背,重新回到了谢挚身边。   她甚至还能对其他神族露出微笑:“我犯错了,是不是?要是我出去的时候小挚醒了,她见不到我,一定会很害怕的。你们以后要记得提醒我。”   没有神族敢于回答她的话,她们都深深地垂下头去,有几声隐忍的抽泣在姬宴雪背后响起。   昆仑卿上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任何一个生灵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但是陛下还在试图欺骗自己。   她们不仅在为昆仑卿上的将逝悲伤,也在为陛下而难过。   如此数月,谢挚都不见好转,姬宴雪显而易见地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焦灼,她停止了一切活动,不停地查阅典籍,想要找出挽回谢挚的方法。   她试着进入谢挚的识海,但这一举动差点让她和谢挚同时丧命;   她给谢挚渡入生命符文、自己的灵力与心头血,但是不论什么珍宝都不起作用;   她甚至考虑自己成神融入大道,或许如此就能阻止大道对谢挚的狙杀,她也就不用再不断开辟世界线来躲避大道的追查了,但是在其他神族的劝阻下,姬宴雪最后还是勉强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因为谢挚数月不回书信,不安的中州派来了使者探察昆仑卿的情况,想要求见摇光大帝与昆仑卿,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姬宴雪的拒绝,甚至连昆仑神山都未能踏入一步。   此行看来要完全失败,使者犹不死心,站在山下高声叫喊。   到最后,他口不择言地喊出:“昆仑卿上到底是生是死?难道神帝陛下想要隐瞒卿上陨落的消息吗?卿上究竟属于人族!”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可怖的战栗。   “……你说什么?”   摇光大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几乎在看到她的同时,他便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来自灵魂的威压,近数百年来,由于有昆仑卿上在,摇光大帝温和得好像失去了脾气,以至于人族们遗忘了她的过去。   ——他会死。   这个认知如利刃一般尖锐地刺入使者的脑海。   ——啊,他会死,他今天会死在摇光大帝手上!   她已经疯了!他可以确认昆仑卿上绝对已经陨落,否则摇光大帝绝不会如此疯狂!   “我要杀了你。”   姬宴雪抬起手来,指向使者。   她要让这个人族粉身碎骨,谁也不能阻止她,谁也不能——!   “……阿宴。”   一道虚弱的声音却令她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   在一个神族的搀扶下,谢挚慢慢地走过来,拉住了姬宴雪的手臂,姬宴雪还未回过神,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作起来,抱住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为她挡住了凛冽的风雪。   浓烈到快化为实质的杀意,在昆仑卿上出现的那一刻,在摇光大帝身上消散殆尽,就像雨云散开,露出其后温暖的太阳。   使者目瞪口呆:   昆仑卿上……她居然还活着……   尽管非常虚弱,但她还活着,这是事实。   不过她看起来也已经……发句大不敬的议论——命不久矣了。   谢挚低声责备道:“还不快走。”他这才如梦初醒,深深朝谢挚叩首三次,以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之后飞快遁走。   “小挚……”   而姬宴雪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逃跑,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久久地盯着谢挚看。   “你……你醒了……”   是上天听到她的祈祷了吗?姬宴雪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谢挚朝她一笑,“我再不醒,你就把那个使者给杀啦。”   “他该死。”   姬宴雪斩钉截铁地道,感受到谢挚不赞同的目光,声音又低下去,“……他该死。”她固执地重复。   “好吧,好吧,你是神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谢挚面露疲色,轻轻咳嗽,姬宴雪顿时紧张起来:“我带你回殿里吧?对不起,我不该乱发泄情绪,我错了……我错了小挚……原谅我,好吗?”   “没事的,我没有生气。”   她顿了顿,然而之后的话又让姬宴雪的心提起来,“我想去山顶,可以吗?阿宴?”   姬宴雪想要说不,谢挚现在的状态只适合静养,但是看着她请求的眼神,她却无法说出任何拒绝之语。   ——这或许就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她心里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谢挚现在出人意料地镇定平静,眼神也很清澈明亮,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她知道,她正在承受巨大的混乱。   一直以来,是她太自私了,她勉强小挚活着,无时无刻地承受这种痛苦。   是否死亡对她来说才是最终的解脱呢?她不知道。姬宴雪心里很乱,谢挚一直昏迷不醒,她也快失去理智了。   “……好,我抱你去。”她勉强露出笑容。   这次谢挚没有拒绝,她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很难独自登上昆仑山巅了。   昆仑山巅仍旧如此寂静,如此美丽,头顶的天空是一种深邃的深蓝,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数不尽的星辰。   对着群星,谢挚缓缓伸出手去,漫天的星光洒在她的眼里。   姬宴雪有一种错觉,仿佛她随时都要离她而去,跳进这星海里。   她强压下不安,问道:“你在看什么,小挚?”   “在看星星呀。”   好像她这个问题很奇怪似的,谢挚笑起来,“你好笨,阿宴。”   “好多好多星星……数不尽的星星……你说,在星星海看五州的话,是不是五州也是一颗星辰呢?”她出神地说。   “……应该是的。”   姬宴雪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星空上,但是她不断地走神,不断地一次次看向谢挚。   谢挚没有看她,只是长久地凝望着天穹。   “我做了一个决定,阿宴。”   “是什么?”   到了这时候,姬宴雪反而不畏惧了,她听到自己平静地问,平静地等着最后一块石头落下。   谢挚转过头看向她:“我打算去星星海。”   “嗯,好。什么时候?”   “现在。如果再不走,我应该会彻底迷失了。我不想那样……你知道的。”   “去星星海之后,就不会迷失了吗?”   “我不知道,阿宴。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   “不过那样的话,我至少不会死在你面前,你还能抱着一点希望——我在某一个地方还活着的希望。”   “此外,我也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圆满的结局呢?”   她梦呓般地道,“世界线在我的识海中无休止地开辟,每一个微小的不同,都可能导向不同的结果,我已经看过无数个结局,但还有无数个结局尚且未知……”   “有没有一个世界,会是理想的呢?所有人都活着,没有死去。”   姬宴雪想要说“没有”,她的理智告诉她“没有”,她的阅历告诉她“绝无可能”,但她张口道:“是有可能的吧。”   “我也觉得,是有可能的。”   “所以,阿宴,我想要去追寻这种可能。”   黑暗在她们之间延展开来,谢挚的小世界缓缓外现,无数颗星辰、无数个世界不断诞生、不断终结。   ——可能之树。   “大道不会得到我的,我不会让它捉住我,成为它的一部分。”   谢挚朝姬宴雪眨眨眼,“你相信我吗,阿宴?”   “我相信你。”   “对不起,没能陪你到最后一刻。”   “没事的,我不在乎。”   姬宴雪道:“找到理想世界的话,能不能快点告诉我?我怕我等得着急,整天在昆仑山上转圈圈。”   “好呀,我会告诉你的,一定会。”   “那我们约定一个信号,你到时候派一只金色的青鸟来叫我好不好?”   “金色的青鸟,那不就成金鸟啦?”   “随便什么鸟都可以,派它来叫我吧,它一来我就知道,是你来接我了。”   “好,我记住了。”   黑暗愈发扩散,谢挚与姬宴雪却仿若未觉,仍旧并肩在一起,安静地看着星星。她们一起看过无数次日升月落,而这是最后一次。   姬宴雪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很久以前,圣花秘境里,你许了我一个承诺,但我当时没想好问你要什么,因此一直搁置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承诺。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阿宴?”   ——会是留下来,不要走吗?   眼泪不断滑落,姬宴雪已经不再试图掩藏自己在哭的事实了。   她柔声道:“尽量开心一点,不要勉强自己,什么时候累了,就停下吧。”   “……就这个?”   “就这个。”   “我答应你。我会的。”   星辰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绕着既定的轨道旋转,姬宴雪渴望它们能转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是它们还是渐渐地黯淡下去,滑下了夜幕——   东方的鱼肚白,开始缓缓升起,而谢挚脚下的黑暗,已经如同海洋一般不见边际了。   “我该走了,阿宴。”谢挚叹息着说,她已经留无可留。   “再见,小挚。一定要快点来接我啊,拜托你了。”   “嗯。”   “在无尽星空的深深处,我等着你,等着一切善良勇敢的生灵。”   谢挚最后含笑看了姬宴雪一眼,转身走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第424章 【番外】太一   姬太一走在小路上。   她已经如此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并且她还将继续走下去。   前不久,她刚和父皇不欢而散,父皇希望她能早日继承他的意志与王位,而她再次表示了拒绝。   “白落,你真的让我很失望……很失望。你太过任性了。一个合格的神帝,是不应该如此放纵自己的。”   父皇严厉地斥责,他最近又听到了关于女儿同卑贱种族接触的各种传言,这使他格外恼怒,且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自己对继承人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毫无疑问,白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放在王位与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上,更不如说,是根本不在乎。   “您可能忘记了什么,父皇,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要做神帝。”   神帝被她的回答激怒了,他已经厌烦了女儿这种游离在外的态度,冷笑道:“哦,是吗?你不想?那我告诉你,白落,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到那时,你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遍体鳞伤地回到九重天来请求我的原谅……现在你去吧,白落,去走你认为正确的路,时间会告诉我们谁才是对的。但愿你不会后悔。”   “我从不后悔,父皇。”   姬太一挺直脊背,沉默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神族都向她投来隐秘的视线,好奇,向往,崇拜,疑惑,讥笑,而更多的则是——   不理解。   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姬太一与神帝陛下争辩,失望与恼怒充斥在神帝日渐苍老的面庞上,而这位神帝的爱女,自五州诞生以来最惊才绝艳的天才,始终拒绝继位。   她似乎想要当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客,总是在四处奔波的路上,追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答案;她的足迹遍布五州,而她的传闻让神族丢尽脸面。   将同族的打量抛在身后,姬太一跃下九重天。   最近她跨越州界,来到了中州一块属于砾鼠的领地,砾鼠虽然名为鼠,其实大如牛犊,这一种族在五州地位卑微,占有的领地也不大,它们喜凉畏热,喜欢在泥浆中翻滚,再裹一层厚厚的沙砾,用来当做后天的盔甲,并隐藏身形、防止毒虫叮咬。   ——要小心,五州无疑是美丽的,但同时也非常危险。   在这灵气充沛、天骄频出的年代,耳边飞过的随便一只小蜂或许都修为高深,身躯上闪烁着小世界的耀眼光辉,尾针之锋利不亚于任何神剑。   砾鼠家族的每一位长老,都曾如此谆谆教诲自己懵懂的后辈。   它们这一族天赋不高,活得非常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动它们敏感的神经,因为稍不小心,可能就会降临一场灭顶之灾。   一支种族从弱小到兴旺很不容易,需要接连几代都奇迹般地诞生神祇,但是彻底毁灭消亡却很简单。   像它们隔壁的月纹鼓蛙一族,原本算是一支近年来颇有声量的新兴种族,却一夜之间被狐族屠戮殆尽,连栖身的湖泊也化为了冰原。   砾鼠一族战战兢兢许久,后来才探听到消息,是因为一个幸运地得到了在九重天进学机会的年轻鼓蛙,不知是否疯癫,竟然极其狂悖地与一位狐族相恋,此事败露之后,素来看重血脉纯净度的狐族勃然大怒,不仅剥下了罪人的皮,而且毫不意外地将难熄的怒火发泄到了它的种族身上。   月纹鼓蛙一族,就此全灭。   从此以后,五州再也见不到这些鼓蛙身上华丽的银白色圆环了,只有一张被完整剥下的鼓蛙皮作为警示,永远在狐族的聚居地僵硬地绷紧。   明白原委之后,砾鼠族长老唏嘘之余,也终于放下了心来——原来是事出有因,它们就知道,狐族还是讲道理的。   那愚蠢的鼓蛙竟敢玷污神圣种族,这是极大的不敬与侮辱,它们被*灭族,也是理所应当。   砾鼠长老加强了对后辈的反复训示,并以月纹鼓蛙一族的灭亡作为血淋淋的反面例子——鼓蛙们是咎由自取,所以它们得必须吸取教训,以后更加谨慎小心。   砾鼠相信,这就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策。   它们这一族住在五州中央,远离所有神圣种族,永远卑躬屈膝,从来不得罪任何生灵,这诚然是无奈之举,可也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周围的种族来来去去、时兴时灭,可是只有砾鼠一族总是低调地和自己的土地相依为命,虽然过得并不好,但也并没有坏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砾鼠们心中甚至是隐隐有些为自己的智慧得意的。   只要还能在泥浆里打滚,土层中还能挖出蚯蚓,午后偶尔挤在一起晒晒太阳,日子还是能照旧,如此太平安稳地永远过下去。   这宁静,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却忽然被打破了。   “……长老、长老!”   一只负责警戒的砾鼠灰头土脸地奔过来,它的声音在过度惊惧下变得格外尖利:“……来了……来了一位神族!”   神族!?这太奇怪了,神族素有洁癖,从不肯踏足附近这片泥沼,难道说……不,不!   长老几乎马上就要昏过去,然而又强令自己镇定,心存侥幸地确定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美貌,非常高——一位神族!”   “……”   “小狮子,你说,我是不是吓到它们了?”   姬太一站在泥沼外不远处,略有些尴尬地听着砾鼠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很小心地将脚边一支伏倒的草杆扶好,施给它一点生命符文。   “是它们太胆小了,主人。”碧尾狮趴在她的肩上,瓮声瓮气地说。   碧尾狮和姬太一离开九重天后,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它屡次请求主人骑上自己,如此才符合她的高贵身份,但是主人总是予以拒绝,她的语气很温和,但是态度很坚定。   她说她想要靠自己的步力去感受世界,碧尾狮跑得太快,会让她看不清许多事情。   主人的这些话,碧尾狮听不太懂,总之它变成了幼崽的形体,一直趴在主人的肩膀上享清福。   它眯起眼睛,抽动鼻子,嗅到了空气里的土腥气,也嗅到了砾鼠们恐惧的味道。   “这副外貌还是太显眼了……下次,我应该提前易容一下。”姬太一捻起一绺金色的发丝,自语道。   她精通无数种高深的术法与强大的神通,但很神奇的是,她不太了解易容术。   神族普遍对自己的外貌十分自信与欣赏,行走在外时从不掩饰神族特征,更不屑于改变,但是这一路走来,已经有太多种族因为她显而易见的神族外貌吓得不敢接近,更有甚者还会连夜远遁,弄得姬太一想和它们交朋友,却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不知道这次,砾鼠们会如何反应呢?   过了许久,砾鼠长老才战战兢兢地出来拜见,姬太一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请它放心,只是想在此暂住一段时间,砾鼠立即表示可以举全族之力为她修筑房屋,姬太一笑着婉拒了。   “我在树上躺躺就行,不麻烦你们了。”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和善,砾鼠们还是不能放心——神圣种族中以神族为首,他们是公认的最强大,也最傲慢。   但是砾鼠们又难以割舍自己居住了千百年的家园,在激烈的争论之后,终于还是选择暂时按兵不动,观望一番这个奇怪的神族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的,奇怪。   在漫长的观察之后,它们挣扎许久,决定用“奇怪”一词来形容太一。   她的确具备所有神族的特点——太阳般闪耀的金发,宝石般碧绿的眼眸,强大的武力,无与伦比的天赋,可是她又与传言中的神族是那么不一样。   在它们看来,她的行为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或者说,她想一出是一出,每日只是优哉游哉地四处走动,采集植物,观察附近的每一支种族,并将它们的特点饶有兴致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玉简上;   她对一些非常平平无奇的小事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有砾鼠说,它曾经看到太一蹲在一株将败的野花前,默默地看了整整一天。   有时风雨大作,砾鼠都匆忙躲入泥潭,她却一个人久久地立在原野上,仰头注视紫云密布的天穹。   然后抬手,轻飘飘地击碎一道可怕的雷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难不成她是个因举止怪异被神族逐出九重天的疯子吗?   时间水一样地流逝,太一还是没有展露出任何危险,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刚开始砾鼠们还会因为她而一惊一乍、陷入突如其来的恐慌,等到秋天的草籽撒向大地时,砾鼠已经对太一的存在习以为常了。   有胆子大的个体,甚至敢于在那金发女人表达善意时,从她的手心飞快地叼走坚果,而报酬便是要被太一摸摸头颈的皮毛。   每当这时,她便会弯起眼睛,笑得格外开心,低声惊叹它们的毛发摸起来手感很独特。   “主人,比之我如何?”碧尾狮在旁嘟囔。   太一便笑着点点翡翠小狮粉色的鼻子,一本正经道:“嗯……各有千秋。不要吃醋嘛,小狮子,你知道,我总是最喜欢你的。”   入冬时,太一终于有了自己的砾鼠朋友,那是一只只有三岁的小砾鼠,是个羞涩的小女孩,颊边乌黑的胡须还很柔软,等到它彻底成年,胡须才会变得坚硬如铁。   它在一次外出觅食时不小心被石头夹断了腿,太一听到了它的哀鸣,走过来移走石头,救助了它,并将它送回了巢穴。   伤口在金发神族的一抚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砾鼠在第二天鼓起十万分的勇气,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子叼到神族面前,当做感谢的礼物,还没等太一答复,便一溜烟贴着地面跑掉。   第二天它偷偷朝着神族的方向眺望时,看到太一的金发在风中飞扬。   她盘腿坐在地上,洁白的长袍如同盛放的花瓣,微微合着双目,就好像正在……耐心地等待它似的。   她是在等它吗?不会的吧?但是假如是真的,要是它不去,她会不会很失望?……   被这个幻想所鼓舞,它踌躇又踌躇,终究还是不愿她白白等待,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太一身边。   刚一过去便被她认了出来。   太一挽起袖子给它看,它送的石子被她精心串了绳子戴在腕间。   “谢谢你的礼物呀,我很喜欢,所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可以吗?”   她取出一块碧绿的宝石,轻轻挂在它的额上。   “很好看。你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砾鼠。”   太一由衷地赞叹。   从那以后,小砾鼠便常常紧跟在太一身后,依偎在她身边。   太一宽容而温柔地接受了它的跟随,很快,连碧尾狮也习惯了这只胆怯的小砾鼠,在晚上它窸窸窣窣地蹭过来时,高傲的绿狮只是掀开眼皮瞧它一眼,便大度地让开一块地方,与它交叠而眠。   太一在和整个砾鼠一族变得熟悉,砾鼠们给她送来垫窝的干草,送来脱落的完整胡须,送来烤熟的米粒,而她也回馈给它们善意,为它们梳理毛发,治疗疾病,传授知识,讲解故事。   一个晚上,太一向碧尾狮难得地吐露心声:   “小狮子,我很高兴……真的,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安定过,我觉得我应该这样生活,而不是住在高高的九重天上,和一群自认高贵的同族打交道。”   “我厌恶神族,更厌恶我自己,和其他生灵比较起来,我活得是如此轻易……不,所有神圣种族我都讨厌,其中最使我厌恶的,是我父亲,我已经受够了他的征服欲,我不愿做他的刀剑,除非,除非他准许我将剑锋向内斩去。”   “神族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剔除腐坏的部分,这很残酷,但是必须要做的事,只有这样,神族才能得到新生。我们早已不再光荣了,而父皇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出神地喃喃。   太一的神情越来越坚定,“我不会让他如意,接他的班的。下次再回去,我会请求父皇将我逐出神族,我想在中州住下来,保护周围的种族,让它们不受欺压与掠夺,能够安稳度日。”   可以想见,父皇将会失望,会大怒,会斥骂,但她不在乎。   假如他不同意,她便和他动手,逼他赶她离开。   就这么办。   “睡觉吧,小狮子,明天又要赶路了。我想去和徐凰聊聊,如果这世上还有神圣种族能够理解我一二,那一定就是她了。”   第二天,太一与砾鼠们告别,前往了真凰的领地。   徐凰正在收集各种神话,太一与她促膝长谈许久。   像所有真凰一样,徐凰是个痴心于研究的学者,除了书卷,只有爱人才能打动她的心,对于其他一切,她都不太关心,甚至有些忽视。   她也不能理解太一的痛苦,但仍表达了对朋友的支持与宽慰,太一的心情没有什么好转,不过对此行的结果也早有预料,祝福徐凰早日完成神话屋后,便又独自离开了。   这是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往日的亲长好友都会变成她的仇敌,会否有一天,连徐凰也对她怒目而视呢?她不知道。   怀着种种沉重的思索,太一回到中州,砾鼠的领地。   ——可是她没有看到安居的砾鼠们,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龙族点燃了这片泥潭,数以万计的砾鼠都化为了焦炭。   为首的青年,甚至还在看着那火焰畅快地微笑。   太一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她只听到碧尾狮悲伤的怒吼,鼻尖闻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臭。   ……怎么会这样?   她忽然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去,紧紧地,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白落姐!您怎么在这儿?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们带您回去?”   龙族们发现了她,纷纷奔了过来,关心地问询。   太一在神圣种族里非常出名,她是明华大帝的独女,天资又好得可怕,在年轻一代中一骑绝尘,甚至连很多成名已久的神王大能也对她心生畏惧,意识到自己绝非她的对手。   在九重天上的私学中,太一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习,受到了学生们的热忱拥戴。   这些学生还很年轻,太一对他们来说是个金光闪闪的传奇,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对错,但已经能精准地嗅出强者的气息;强大和美丽就是正确,就是人心所向——而太一刚好完美地兼具这两者。   更何况,她还没有神族大能常见的冷淡与傲慢,不论待谁都很温和,会不厌其烦地解答所有学生的问题。   龙皇的长女和卑贱的人族,在她眼里似乎被平等地看待,学生们为此有些不满,但还是被她的好处给冲淡了——   就算抛开她的身份与修为不谈,姬太一也仍然是一个富有魅力、容易使人心生迷恋的生灵,即便后来太一不知为何离开九重天,开始像长辈们说的那样“自我堕落”,许多学生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年轻的真龙向太一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功绩,如同炫耀猎到一只羽毛华丽的锦鸡:   “白落姐,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天上飞行,忽而望见地面上似有绿芒闪烁,降落一看,竟然有只老鼠戴着绿宝石,那宝石绝非它可以拥有的,应该是哪位神族的遗失物,刚好遇到了您,便交由您带回去吧。”   他摊开手掌,那枚曾被太一小心地戴在小砾鼠额上的宝石,正在他的掌心闪闪发光。   “对了,您什么时候才回九重天啊?我们大家都很想您……”   “那只小砾鼠呢?”太一突然问。   “什么砾鼠?”   龙族愣了愣,“哦,您是说那些老鼠?原来它们是叫砾鼠啊,浑身沾满石子,也真够丑的,这名字倒是名副其实了哈哈哈,我们顺手把它们给烧了呀,它们竟敢窃取神族的宝石,真是该死。”   他义愤填膺地说,其余龙族纷纷点头。   太一看向往日砾鼠们嬉戏的泥潭,那里已然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而真龙们还在高兴地大声谈笑。   “……你们,”她转过头去,挨个审视过去他们的面庞,仿佛在看着一群全然陌生的生灵,“没有心吗?”   如此荒唐地毁灭了一整支种族,他们毫无任何自觉吗?他们没有觉得哪怕一点点不忍?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惨象,竟然没能使他们有一丝丝触动?   她想要质问,将心比心一下,假如你们也被如此灭族,难道你们不会感到刻骨的悲恨?可是她知道质问不能得到任何结果,这些真龙们只会茫然奇怪地看着她,说“你在说什么呀白落姐,老鼠岂能与真龙相比?”   是的,真龙是忠诚的朋友,是勇敢的战士,是好学的学生,她毫不怀疑假如她遇到危险,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的身前;   可是也是这些真龙,能够如此漫不经心地杀死数万生灵,只是因为它们是低贱的种族。   他们对她的尊敬崇拜,是建立在她是神族的基础上的,其他生灵绝不能得到他们平等的对待。   一样都是生命,就因为出身不同,境遇天差地别。   生命没有大小,可是却有高低贵贱之分。   一头真龙的意外陨落能够让五州翻起血浪,而一只小砾鼠的惨死,无异于一滴水滴入海洋。   “白落姐,您说什么?什么心?”真龙愕然。   “……没什么。”太一摇了摇头。   她的实力当然足以在一瞬间杀死他们,可是那会招来龙皇的震怒与最严密的追查,她早已预感到自己日后会站在整个神圣种族的对立面,可是还不是现在。   时机尚未成熟,真正决战的时刻还未到来,她需要忍耐。   太一接过宝石,将它掷入大火之中,跳动的火光刻入她的眼眸。   没有人会在乎一只砾鼠的死,可是她在乎。   她要从今往后,这样的事都不能发生。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看过许多事:   玩乐的真龙们常常在西海掀起海啸淹没大地,不断要求崇拜自己的种族献上珍宝、建造宫殿,以满足自己喜好华美事物的天性,数以万计的生灵因之丧命;   神族因为一个人族孩童胆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便当着他母亲的面将她的孩子劈成飞灰,她的父皇明华大帝,几乎随时准备对五州生灵发动一场又一场宣示威严的战争;   狐族贪婪地攫取利益,尽量躲避开其他神圣种族,又背地里看不上他们,还不时陷入对血统的焦虑,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敢于任何和狐族相恋的生灵;   真凰是神圣种族里最无害的,可他们也会因追求心上人化作盘旋的火鸟,无数河流在真凰的炙烤下干枯断流,开裂的大地上倒满了干尸和白骨。   神圣种族早已不复神圣之名,他们是神,但也是蠹虫,日夜不停地伏在五州生灵脊背上,吸食他们的血泪,直到连最后一丝血肉都被掏空。   五州将会燃烧。   就让这烈焰从她这里率先点燃吧。   时间有时候会很慢,慢到让人以为神圣种族的存在已经永恒;有时候却也很快,即便是牢不可破的神山,崩塌也只是一瞬间。   太一耐心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她在许多生灵的眼中看到愤怒,看到不甘,看到仇恨,可是也看到畏惧,看到忍耐,看到麻木。   火星在五州的大地上弥漫,她已经能听到风在嘶叫,欲燃的火焰在噼啪作响,燃料已经堆积近天,时代在呼唤一场大火烧尽陈旧的一切,五州亟需新的主宰。   太一看好人族。   这也是一支新兴的种族,聪明勤劳,善于学习,最重要的是繁衍能力很强,虽然与之相对的是寿命短暂。   神圣种族固然强大,但是却极难繁衍,经过观察,她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未来属于人族。   以后的五州将会与现在有很大不同,修行会越来越困难,顶尖的大能者受到削弱,但是能够踏入修行之路的生灵却越来越多,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她背叛一切,包括自己。   太一登上一座高山,俯视着下方的原野。   在山下,五州生灵正在苦难中痛苦地喘息;在头顶,神圣种族正在肆意享乐,想出层出不穷的手段挥霍自己漫长的寿命。   她已经听到了隐隐的风声。   ——大风,大风!   数年之后,夺运之战彻底爆发,率先发难的果然就是人族,他们的领导者帝朝阳曾是她的学生。   几乎在同时,太一发动政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我愚蠢的女儿……”   垂死的父皇在血泊中呵呵冷笑,“你将众神的权柄授予了凡人,焉知日后他们不会变成新的神?战争结束后,你又当如何自处?等着瞧吧,你会化为一尊孤独的雕像,他们看似爱戴你,将你高高举起,可同时也会把你架空。”   女儿没有丝毫犹疑,只是平静地将剑抵在他的颈边。   许多年前,他曾教导她习剑,很快她便超过了他,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女儿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修士,史书将会铭记她,但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弑父叛君……难道你就是想得到这种名声吗?”   太一点了点头,笑道:“我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好,现在再更差一些,仿佛也没什么关系。”   “您说得对,或许有一天,受害者会成为加害者,这是无可改变的天性;但是仍然有许多事情永远地改变了。”   “比方说在神圣种族统治的时代,神族可以随便杀死数百万生灵,但是以后,将不会再有如此惨烈的种族屠戮了,顶多只能是施以沉重的赋税与劳役。”   “至于我……”   太一坦然地微笑道:“我的命运,我早已自己选定。”   “再见了,父亲。你在杀死数万万生灵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女儿杀死吗?”   神战正式开启,太一不断地迎敌,不断地战斗,数不尽的神祇在她的剑下陨落,他们也在她身上留下无数伤痕,她的白袍被刀风撕裂,沾染上的金色神血总也无法干涸;   她的魔莲剑早在与龙皇的战斗中从当中折断,但她仍然持着断剑平静地走向自己的下一个敌人,尽管她自己也早已如剑一般伤痕累累。   她再次见到了徐凰,徐凰是时也已身受重伤,她的亲族在神战中几乎全部死去。   “你会毁了你自己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徐凰恨她,可是却也忍不住劝阻。   太一笑而不答。   她出神地凝望远方,道:“徐凰,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好像有很大的风在刮啊。”   太一支撑着自己离开,信手将断剑扔在脚下。   神战已经进入尾声,她也该走向自己的终局了。   她遇到了一个幸存下来的狐族少女,少女满脸愤恨,朝她恶狠狠地猛扑过来,想要从她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但却被她轻而易举地制住,那女孩犹在不甘地挣扎。   “你要杀我吗?”   她笑着捏了捏那少女的脸颊,好似没看到她仇恨憎恶的眼神一般,柔声道:“我等着你。”   等着她来杀她。   她又道:“只是你要再努力些,我虽然并不厉害,但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杀得了的。”   “总之——努力来杀我。记得了么?”她弯下腰,同那少女对视。   摸了摸她的头,太一笑着离去。   她走向了虚空,那是她为自己择定的坟墓,她要确保自己彻底地死去。   最后的时刻,终于能够到来了。这会是永久的……永久的安宁。   她将在寂灭里祈祷,也将在永恒中期待,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长河,可会有后来者接过她的重担,完成她所未完成的使命,那时流转的万千星辰,将会代替她欣慰地一闪。   在一片浓郁的黑暗中,太一对自己无声重复:   我从此要背叛一切,并且不回头去。   神圣种族的太阳落下了,今后的天下属于人间。    第425章 宗主   天色渐晚,云清池放下笔,看了一眼门外,归鸟鸣叫着飞入竹林,橙金色的夕晖已经在天边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   快傍晚了,谢挚也该回来了。   这些天,谢挚整日沉迷于完成天衍宗各大主峰的挑战,接连破了不少记录,在天衍宗内可谓名声大噪,人人皆知来了位可怕的西荒吞金兽,把宗内积灰多年的丰厚奖励席卷一空,好几个峰主都头疼不已,不得不宣称外出云游,或者闭关躲避。   前几天,云清池碰到地峰峰主时,地峰峰主拉着她诉苦连连——地峰主炼体,因而谢挚格外热衷于跑到地峰去,那些奖励快被她一口气薅空了。   她当时听了,只是轻轻一笑,说:“既然她喜欢,便由她去罢,不用管。地峰没有宝物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再拿。”弄得地峰峰主哑口无言,只得唯唯称是。   他本意其实是想暗示一番,请宗主管教管教她的小弟子,谁料宗主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还隐隐有纵容之意,他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并不敢真的如云清池所说,去天峰拿宗主的私藏。   这件事让云清池心中倍觉好笑,谢挚大概是从小穷怕了,所以对这种“白得宝贝”的活动特别乐此不疲,她劝也劝不住。   但是据她观察,谢挚其实几乎没有什么物欲,也不在意钱财,所以她大概只是单纯地在玩,享受这种薅羊毛的乐趣,顺便以此磨练自己。   谢挚真有趣,她总是会做出一些让她意外的事情。这就是来自西荒的无知蛮女吗?   走出很远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微笑。   云清池停住脚步,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唇角。   ——奇怪,是因为谢挚吗?   非常……陌生的体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初始的记忆久远但清晰,她不是襁褓里懵懂无知的婴孩,更不是在亲长的期待与欢喜中呱呱坠地,她诞生之时便已经是一个完成体,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来历与被创造出来的目的。   她睁开眼,看到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知道这就是她的创造者,为她赋予生命的“母亲”,也是她需要服从的长官,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主人。   是的,主人。   在云重紫给她留下的印记里,她知道她希望她如此称呼自己。   女人端详着她,像在观察一件刚出窑的器皿,她似乎感到满意,但眼眸中并无任何愉快的情绪。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割除出来,全部灌入了她的身体。   她抬起手来,按在她的眉心,她感到眉心仿佛被燃香烫了一下,传来一点细微的疼痛,但她仍然若无所觉地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新奇。   ——疼痛,就是她有意识后,世界赐给她的第一个感受。   她细细地回味着肉。体上的刺痛,想,我在活着,我确实拥有这具身体。尽管这具身体的骨肉来自她的主人,而构造来自那些血淋淋的越人尸体。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云青池,这就是她的名字。她主人将自己的本名分了一半给她,她得到了“青”字,她是一具第二法身,是主人云重紫的下属与附庸。   第二法身——云青池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这个称呼让她有些莫名的不舒服,但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她当时在不甘心。   她不想只当一具第二法身,这让她感到厌恶与不快,更不愿当云重紫的傀儡与仆从。   她在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中发现,曾经有一头真龙的第二法身残忍地虐杀了原身,后来的真龙都惊惧地用“野心勃勃”来形容这具第二法身,但是她却并不觉得这属于野心。   这只是一件非常寻常、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   原身在造出第二法身的同时,就该想到自己有一天注定会走上这种命运。论残忍,难道不是这些原身对他们更残忍?   根据云重紫的指示,云青池有数千年都在避世不出,直到世间识得龙皇长女面容的生灵都已接连逝去,属于夺运神战的时代悄然落幕,她这才开始从容不迫地踏入人间。   是时,姜周正在如日中天。   在下一人皇,号称天生的帝王星姜晦之的带领下,这个人族建立的古老中州帝国,将会走向无可否认的历史顶峰。   歧大都的势力格局当时便已经定型,云青池能选择的无非就是四个而已——姜周皇宫,白泽圣地,红山书院,以及第一仙宗天衍宗。   她当然不愿去皇宫从一个最低级的士兵做起,白泽圣地固然底蕴深厚,但是中立而游离,远离权力中心,红山书院更不必提,她不是为了学习知识,更何况她隐隐有些不愿和九轮圣人孟颜深打交道。   那是一个非常博学睿智的老人,她怕自己的假面被他看穿,她那时的伪装,还尚未像后来这样成熟完善。   算来算去,她选中了天衍宗,这无疑就是最好的去处。   云青池仔细了解了现任宗主的性情与行踪,扮作孤女,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出手救下了一个险些被兽车踩死的孩童。   她生生扼住了宝血灵兽的缰绳,掌心被磨出深深的血痕,惊怒的御者跳下车来,将皮鞭甩在她的肩背之上,划出尖利的风声,她颤抖着喘息,将头垂得更低,只是抱紧了怀中大哭的孩子,直到宗主的靴子出现在她已变得一片血红的视野之中。   云青池心头一喜。   ——成了。   她就知道,方才的一切会吸引到她的注意。   宗主将她带回了天衍宗,亲自为她查验资质。   入宗门时,獬豸神镜映照出她的形体,长老高声宣判:“人族!”   这是自然,作为第二法身,她可以说被创造得很成功,哪怕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下,也绝看不出来丝毫破绽,顶多只能隐约嗅到一丝真龙的气息。   按理来说,她早已错失了修行的最佳年龄,但是她竟能以凡人之身强令兽车停步,这说明,她或许是个埋于市井的体修之材。   而天衍宗宗主,是出了名的爱才之人。   测试结果出来了,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天纵之资!   大喜之下,宗主当场收她为亲传弟子。   云青池面上惶恐,内心实则毫无惊讶与波澜。   真龙的资质,在人族当中,当然是天纵之资了,要是她不得宗主青眼,才会是真的奇闻。   宗主和蔼地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云青池。”她答。   “哦?这名字倒很好听。不知是哪个青,哪个池?”   她怔了怔,没预料到宗主会问得如此仔细,心中忽然腾起一点激动与快意,尽量平静地说道:“回禀宗主,是清澈的清,池水的池。”   不是青,不是青池,不是云重紫给她安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是她重新为自己起的,她感到这仿佛一种新生,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证明。   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自己做主。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云青池,而是云清池。   一切都按照云清池计划的进行,她成功拜入天衍宗,成为宗主最赏识的弟子。   她的修为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日益精进,如大星一般在五州的修士界迅速升起,这一升起便没有再落下,长久地悬于空中,令无数个与她同时代的修士因望尘莫及而发出痛苦的叹息;   她在同门的眼中看到敬服与崇拜,在师长的眼中看到惊艳与疼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拿她当宗主的继承人看待。   选择自己的道时,没有任何犹豫,云清池选择了无情道,尽管师父让她多加考虑。   “无情道诚然强大无匹,可修行起来也极其困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清池。从古至今,很少有生灵能够以此道登仙。总之,你再好好想想罢。”师父苦口婆心。   “不用再想了,师父。”她微笑着回答,“我已经决定好了。假如在我之前没有人修成无情道,那么我会是第一个。”   云青紫花费诸多力气,特地将她的七情六欲分离出来,灌注入她体内*,既如此,所谓感情也定非什么好东西,云清池也找不出它的好处。   感情只会左右她的判断,妨碍她的修行,她觉得留下它实在是有弊无利。   云青紫既不要感情,那么她也不要,她不是云青紫的附属,她要超越云青紫,做得比她更好、更无情;   师父说这是条艰难的路,可她偏偏要将它走完、走通,倘若没有先例和前人,那她就来做这个无情道古今第一人。   师父见劝她不动,于是也只好应许。   于是她成为了一把五州最公正的剑,世间万物在她眼中获得了统一的平等,不论是清风还是荒草、皇帝还是民众,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不同,不能使她的心泛起一丝波澜。   云清池满意于此。   至此,她的伪装已经彻底修全,就连孟颜深见到她,都只流露出了欣赏与感叹,表示后生可畏,自己并不如她;   师父看向她的眼神里甚至渐渐开始出现敬惮,同她说话时语气不再含有训导,而是愈加温和,显然给予她与自己平等的地位。   人皇陨落,皇家同室操戈,佛陀趁机西渡,二次神战——也即著名的正音之战,轰然爆发。   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云清池正式奠定了自己的崇高地位,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天衍宗宗主之位,在中州的声望一跃到达了顶峰。   此时放眼五州,极少能有生灵比她更加风光尊贵:   佛陀自不用提,早已在大败中黯然返回东夷;   人皇见她也须赐座,称她一声“云宗主”,不仅如此,她还可以拒绝人皇的旨意;   九轮圣人虽有重名,却无心权势;   至于摇光大帝,她受困于神族祖训,如同一头被责任终身束缚在神山上的猛兽,在云清池看来,她甚至有些可怜。   只有她,按照自己的计划,无比顺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精于谋略且又善于忍耐,她的计算总是能带给她丰厚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认为自己会继续如此成功下去。   显而易见,虽然是第二法身,可是她比云重紫更强、更完美,云重紫应该服从她才对。   但是在云重紫向她传音之时,她却只能像仆从那般毕恭毕敬,她能感受到,云重紫对她的态度很轻视,几乎是在拿她当一个好用的工具来对待。   每当这时,云清池的心中总会燃起一片冰冷的火焰——连我的师父都不会这样对我说话……她想,云重紫却如此看不起她。   是的,她是由她创造的,大概在云重紫看来,她不过是一块从自己身上脱离出去的新的“自己”,有谁会对“自己”客气呢?   但是云重紫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不是她,她是一个——一个新的生灵,她有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有自己的想法。   天衍宗宗主的位子很适合她,她做得得心应手,并且如鱼得水,唯有在许多个夜里,云清池却会因为危机感而在窗前整夜静立。   在无边无际的星星海里,龙族的大军正在遨游,并且日益壮大,他们撞碎星辰,掠夺宝藏,云重紫也越来越强大。   终有一日,龙族将会携带着痛恨重返五州,到那时,五州将会被战火吞没,她也会失去自己眼下所满意的一切,重新变成一具——卑贱的第二法身。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云清池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张在熊熊烈焰中焚烧的面具,名叫凡心炽盛,这面具如同白瓷,美丽慈悲,且又正气凛然。   云清池看着它,心中发笑。   大道图景乃是修士精神世界的具象化,这个大道图景,倒是真的很像她,她也无时无刻戴着这样一张公义的假面,扮演着人们心目中无私的仙宗宗主。   这假面刻入她的骨髓,埋进她的幻梦,已经与她的血肉牢牢粘连,再也摘取不下,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恍惚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是那个被师父救起的人族孤女,云重紫的命令是不是只是一场她臆想出来的幻觉?   无数次立在云端之上,人海朝她欢呼膜拜,眼前分明空无一人,但她却清晰地感到眉心处的朱砂传来阵阵灼烧般的隐痛,仿佛在轻蔑地提醒她的来处,告诉她你不过是一具第二法身。   人族写好一幅满意的字画,会在卷首落下印章,宣示这是自己所作;工匠烧出瓷器,也会勒下姓名。   她眉心的这枚朱砂,其功用恰与此同,甚至意义还更卑贱一点,居然只是因为她长得和云重紫一模一样,以此分别而已。   眉心的朱砂与雪白的衣袍已经几乎成为她的标志,人人皆知天衍宗的白衣宗主,但她心中实则深恶这朱砂,无时无刻都想把它除去,这是她耻辱的证明,就像罪犯脸上侮辱性的刺印。   云清池在心里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将这枚朱砂除去,反过来烙印在云重紫的尸体上。   她到底是人还是龙?云清池自己也不能确定。云重紫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她是龙皇,是真龙的女儿,但她是龙皇吗?她甚至连龙都不是。   她毫不怀疑,在真龙里她得不到一点尊敬,假如她宣称自己也是龙皇,只能招致真龙们的嘲讽。   她绝不是龙,可是似乎也不完全是人;她是龙族派出的奸细,是人族的叛徒,倘若她的身份暴露,这些如今爱戴她的人转眼间都会改换脸皮,对她刻骨痛恨,她游走在模糊的边缘之间已经太久太久,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真正的归处。   很多事情,事到如今,她也想不明白了,于是她也干脆不去想。   到底是龙还是人,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杀了云重紫,在第三次神战中带领人族战胜真龙,就算她曾经是龙,那也会是人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如何诞生。   只有杀死云重紫,她才能够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得到真正的安心。   但是想杀掉云重紫无疑非常困难,真龙的肉身太过强横,而且云重紫比她多出许多年的修为与经验。   这几乎是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是不是只有姬宴雪才能杀死她?   但是她绝不能像其他五州生灵一样,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姬宴雪身上。   她要把答案清楚确定地握在自己手里方能心安,更何况云重紫也不会意识不到,姬宴雪是她的头号劲敌,她一定会想办法提前对付姬宴雪的。   反复考量之后,云清池决定去找谢家家主谢惜自,她想要借用谢惜自那双观测未来的眼睛。   如她所愿,她得到了预言——云重紫将会死在她万年前捡到的那颗莲种手里。   云清池对此十分满意。   她再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将会再一次取得胜利,数年后亲手剖开谢稚的胸膛,她更没有丝毫犹疑。   有时她也会感到些许无趣,她翻检着继承自云重紫的记忆,但是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如同在观阅一部与己无关的书籍。   这是云青紫的记忆,不是她的,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夺运神战如一道深渊,将龙女的记忆劈成截然不同的两半,前者温馨而安宁,如同黄金世界;而后者充满着憎恨与痛苦、艰辛与流离。   云清池发现,在十九岁的那年,一场如梦似幻的海底相遇给云青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粼粼的波光与洁白的细沙之中,龙女一口擒住鲲鹏,继而看到那个出现得毫无征兆的人族少女。   这少女生得很漂亮,精致娇艳,活泼明媚,满脸惊奇地凝望她,叫她“金龙姐姐”。   云青紫一定十分喜欢她,在回忆里给她镀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朦胧光晕,云清池仿佛也能感到龙女心中的悸动与欢喜,她的提醒更是在之后爆发的夺运之战里救下了云青紫的性命。   云青紫惦念了这个人族少女很久很久,甚至在逃难到南大沼后也仍然对她念念不忘,多次外出探寻她的消息,云清池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青紫才创造出了她啊。   云青紫实在是头软弱无能的龙,她过于重情念旧,难当君主大任,怪不得她的姑母对她失望透顶。   她实在是很没用,到最后也舍不得遗忘过去,而是选择利用术法,将自己的感情强行割除。   从这一点上,她就比她更强。   她是自己走上的无情大道,她比她更理性,也更狠心。   直到在昆仑山,她飞身而出,于神族的箭矢下救下一个西荒少女,惊讶地发现,这少女竟有着一张和云青紫记忆里分毫不差的面容。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有一刻微微的失神,竟然失态地按住少女的肩,问出了那句被姬宴雪嘲笑的:   “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你?”   奇怪,按理来说,她不是应该早就死掉了吗?难道这孩子是万年前那个少女的后辈子孙?   ——不,不对。   回到天衍宗之后,理智回笼,云清池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谢挚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女,分明就是一个人。   容貌或许会因血缘而有相似之处,可是眼神呢?难道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连神情都与先祖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她还怀疑她是那个被狐女送出中州的谢稚,只是年龄有些对不上,但是年龄也可以伪造,不是吗?   云清池对谢挚兴起了浓重的兴趣。   不论出于哪个原因,她都一定要得到她。   谢挚是属于她的,她要让谢挚爱上她——爱上她云清池,而非龙女云青紫。   之后与谢挚的接触更让她确定了谢挚的身份,不论是本属于真龙聘礼的万法剑竹背在谢挚身上,还是谢挚来向她询问龙族文字,更不用说谢挚对她毫无戒心,竟然傻乎乎地将太古战场的奇遇对她和盘托出。   让谢挚喜欢上她也非常简单,她当然能够发现,自己大概本身就是谢挚喜欢的那种类型,谢挚从刚开始就对她有些朦胧的亲近与好感,更何况她还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   再具体一些,用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举止,循循善诱的耐心言语,压低而显得宠溺的声音,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云青紫日思夜想却没能得到的人,可是她这个第二法身却得到了,这种感觉让她畅快得想要大笑。   一切都发展得如此顺利,这天真的西荒少女被她捕捉,一头坠入爱河,陷进痴恋。   上元月夜之下,她精心挑选的好时机,足够让任何少女铭记一生的浪漫时分,隔着面纱,云清池俯身亲吻谢挚的双唇,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她羞涩又热情的回应。   谢挚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倘若中州有人议论,您便说,是我引诱的您,这样就不会有人批评您了。”   那一瞬间,即便是她,也觉心头触动。   直到这种时候,她还在替她考虑。   ——她多么愚蠢,又多么傻。   假如她和谢挚的恋情败露,被罚的人只会是谢挚,怎么会是她。   谢挚应该庆幸,还好她遇到的是她,她愿意戴着假面陪她玩这些小孩子的爱情把戏,当她想象中温柔体贴的完美恋人,假如谢挚遇到是歧大都的其他权贵,她一定会被吞下嚼碎的。   和谢挚恋爱带给了她非常新奇的体验,谢挚很黏人,但也很乖,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与精力,每日刻苦修行,认真读书,还能有空往返在天衍宗与红山书院之间,把八大主峰的奖励扫荡而空。   然后兴高采烈地来她面前撒娇,求她夸夸她,最好再亲亲她。   ——像只讨好人的小狗。云清池几乎能看见她摇动的尾巴。   云清池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养狗了。   被一个生灵这样真诚热烈地爱着、依赖着,的确感觉很好。   她对谢挚很宽容,几乎无有不应,她知道宗门内颇有人认为她太过宠溺谢挚,不过对于谢挚的求吻,她很少应许,至多只是亲亲她的额头与脸颊而已,并不去吻她的唇。   并不是她不想这样做,实则是她欲念深重,唯恐一旦开了头,积压于心的欲望就此冲垮堤坝,奔涌肆虐,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的确修行无情道,但并非没有欲望;实则情与欲,本就可以完全分离。   她觊觎谢挚,她有无数个龙族的淫戏想要在她身上施为,种种想象让她的血液为之滚沸。   在谢挚毫无防备地枕在她膝上入眠的时候,她想要剥下她的衣服,掐住她逼她塌下腰身,对她袒露最脆弱的一切;   在谢挚爱恋地唤她“阿清”的时候,她实则已经在幻想中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玩弄她的舌头,看她眼神失焦涣散,身躯颤抖战栗。   谢挚会哭着求她不要吗?那一定会很好听。她是否会因为她的真面目而惊惧想逃?或许。不过依她对谢挚的了解来看,谢挚大概只会顺从她、迎合她,她说不定甚至会是欢喜的。   她当啜饮她的身体,如同舀起一捧最甘美的清泉,舌尖口腔全被她的气息占据。   从身体到灵魂,谢挚都要属于她,她的每一处地方,都要打上她的印记。   ……   ……   她会成功的,她想要的全都会有,数千年来,她从来没有失误过;   而现在,她俨然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理想状态是,她哄得谢挚献出心脏中的涅槃种,送入谢灼体内,杀死云重紫,再和姬宴雪一起打败龙族大军——最好姬宴雪能够战死,姬宴雪的一切都是她的反面,她厌恶她的傲慢自负与天生优越;   如果不能实现,她就把谢挚关起来,绑在自己身边,让她永远不能离开,只能看着她,与她日夜相伴,刚好她也不喜欢谢挚对她提起“族长”、“秦师姐”、“瓷姐姐”这些人,只是碍于她要在谢挚面前保持温柔,不好太严厉地制止。   总之,关键在谢挚身上,绝对不能有失。   云清池压下心头的欲望,重新提起笔。   谢挚终于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跪坐在她旁边,看她写字。   谢挚的字写得很差,有许多次云清池从后面拥住她,握着她的手,教她感受笔尖在纸张上的流动,实则只是为了感受她年轻的身体,好笑地看她发间通红的耳尖,听她因为心动而答得一塌糊涂的言语。   谢挚爱慕她,少年人的爱慕总是带点仰望和迷恋的色彩,云清池非常清楚,她承认自己其实也沉迷其中,着迷并享受于谢挚对她的爱慕和喜欢。   就像她此时,也能感觉到谢挚凝望的视线,划过她的字,停顿在她的腕间,最后久久地落在她的侧脸。   “见过你的朋友了吗?”她若无其事地握住谢挚的手。   “见过啦。”   “开心吗?”   “开心……”   少女顿了顿,又犹豫着说:“……但好像,也不是特别开心。”   她在失落吗?真是傻孩子。   朋友并不是永远的,你走得太快,他们当然就落在你身后了。   在修行路上,云清池曾无数次经历过这种情况,和她一同入宗门的同门,如今甚至有许多已经化为黄土。   但她当然不会这样跟谢挚说就是了,这会显得她很冷漠残酷。   “不要难过,小挚……人总是会变的。”   她安慰谢挚。谢挚想听的是这个吧?   不料谢挚问:“那您也会变吗?”   她愣了一下,心中已经浮现出最好的答案——“我不会变,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爱你”。   但是看着谢挚的眼睛,她竟情不自禁地说出心里话:“我不知道,小挚。”   她抚摸过少女乌黑柔软的长发,“我并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有时候,可能并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挚喜欢她,可是假如她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之后,还会喜欢她吗?   她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但她贪心地想要谢挚喜欢她,喜欢全部的她。   谢挚亲亲她的手,甜甜地笑起来:“我怎么不明白?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知道呀。”   ……她多么傻。   云清池再次在心里感叹。   在和谢挚的相处中,她其实并非完全没有露出破绽,有些是无心,有些却是有意。   她明明早已决定将假面戴一辈子,却还是会想试探谢挚,仿佛在预留一些线索,日后待谢挚明白真相将会恍然大悟;   她习惯了将假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是在面对谢挚的全心信赖时,仍会有一丝细微的犹豫,甚至偶尔忍不住吐露真心。   方才话一出口,云清池便有点后悔,但是谢挚没有察觉出来不对,她既觉放心,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奇怪,她为什么会失落呢?难道她在期待什么吗?云清池也想不明白。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忽然,她感到膝上一沉。   低头看去,是疲倦的谢挚伏在她腿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神墓将要开启,谢挚这些天忙于修行,的确辛苦。   云清池叹息一声,放下笔,抱起她往床榻边走,将少女好好地安顿好。   她在床边静坐了片刻,安静地凝视着少女浓密漆黑的眼睫,嫣红柔润的嘴唇,感到心头萦绕着一种非常陌生的柔软。   ——要是能一直这样,好好地看着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云清池短暂地忘记了欲望,忘记了野心,忘记了目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具第二法身,她真的沉浸在“云清池”的身份里,想要像真正的恋人一般,抬指触碰一下谢挚熟睡的脸颊。   但是谢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识海中的大道图景也随之传来刺痛。   云清池怔了怔,清醒过来,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的道竟然在摇颤。   虽然只有一丝,但她的无情道确实因谢挚颤抖了一瞬。这太不可思议了。   “宗主……?”   谢挚还不大清醒,下意识拉住云清池的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好晚了……阿清,你不上来跟我一起睡觉吗?”   “不用,小挚。”   云清池低下眉,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她居然主动邀请她共眠……云清池再次确认,谢挚真的对她……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她该有的。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君子好人。   “你好好休息吧。马上就要去神墓了,多加小心。”    第426章 摇光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初升的太阳并不刺眼,可以用肉眼直视,火红鲜妍,甚至有些娇艳,散发着磅礴的光与热,茫茫雾气轰然而散,灿烂的金丝在翻滚的云层上伸展蔓延,每一瞬过去都变得更美、更瑰丽,我捕捉着一刻不停的细微变化,胸间被这种震撼的景象所填满,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论看多少次也不觉厌倦。   我喜欢看日出,不过我不喜欢看日落,日落叫人悲伤。   每天在山巅独自看完日出,我再下去,完成今天的任务。我的任务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修行,二是读书,这两者我都做得很好。   每个神族小时候都要经历这些繁重的课业,据说分给我的任务量是普通神族小孩的数十倍,但我却不觉得累,相反还乐在其中。我喜欢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瑕,也喜欢超过别人,远远把同龄人甩在身后。我喜欢当第一,我喜欢做最好。   每天傍晚时,母皇会亲自检查我的成果,她从不夸奖我,不论我做得多么好,至多只是偶尔淡淡地说,你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宴雪。继而第二天她交给我比之前更为艰深的任务。   我心里很不服气,想,可是我就是很了不起。   我看过书的,我的修行速度即便在上古年间,也足以使神族天才为之汗颜。   不对,我简直是非常非常了不起。母皇不夸奖我,是她的错,她没有眼光,我才不要理她。   自从我有记忆起,好像就和母皇关系不好,我们很不亲近,她总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壁。   凌岳大帝,她很像她的称号——寡言少语,稳重严厉。   姐姐们告诉我,母皇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只是在我娘亲去世之后才越发严肃沉默。   有一次我无意间碰见她坐在王座上,出神地盯着手里的留音璧看,脸上流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又哀伤,眷恋又怀念。她的躯体还在这座宫殿里,可是灵魂却仿佛跑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我觉得这表情出现在她脸上很违和也很奇怪,很快跑开了,长大之后想起来,才明白她当时应该是在看我母亲的生前影像。我从没见过娘亲,母皇也从不对我提起她。   直到我打败她的那一天,母皇才忽然说,我的眼睛很像我娘亲。   母皇是个很喜欢记录的人,内心深处其实藏有很多温情的领域。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我小时候也悄悄留存了不少影像,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自尽了,这是我接收她的私库时才发现的。   她总是这样,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但是从来不说,更不表现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真的以为她不爱我,甚至讨厌我。   既然她讨厌我,那我也要讨厌她,比她讨厌我还要讨厌。   我努力读书,刻苦修行,把一切做到至善至美,就算她再严苛也无法挑出我的过错,我昂着下巴挺直肩背,她一定能从我的眼里看到明晃晃的挑衅和示威,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平淡地背过身去。   我感到我受了忽视,这比她责骂我还叫我难以接受,我愈发气恼,背地里气得直咬牙,在修行上更加用功,几乎日夜不停。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很幼稚。小挚常常笑话我幼稚,或许她是对的吧。不过认识小挚的时候,我都已经三千岁了,没有人敢用幼稚来形容我,只有她这么说。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幼稚。   我一天天地长高长大,我从小就是同龄神族里最高的,而我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个子高有很多优势,最浅显的一个就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仰视我,即便他们不甘不愿。后来我越发觉得个子高实在很好,因为这样我弯下腰可以整个儿拥住小挚,她靠在我怀里,与我刚好嵌合,真的很可爱。   我经常跑去量我的身高,也经常用最残酷的手段磨练自己,这显然是一具年少而充满力量的身体,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自己高,也喜欢自己有力。   龙族素以肉身强大出名,我想要我的身体不逊于最强大的真龙,这样我才能击败龙女云青紫,她是我的大敌,也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   我的母皇等待了一生也没能等到她,而现在,这担子该交给我了。   当今五州看似安宁,实则暗藏危机,龙女的性命注定该在我手中终结,包括这万年的仇怨,我向母皇发誓,为了五州,我会亲手杀死一心复仇的龙女。   七岁时,我接触到了炼器,很快沉迷了进去。   说实话,炼器师在五州不是一个很体面的职业,尤其是对高贵的神族来说,但我就是喜欢,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兴致勃勃地学习新知识,摆弄我的刻刀,把各种原料堆得满地都是,画出一张又一张潦草的图纸。   炼器很有趣,我觉得这个过程就像是……从混沌中取出一个崭新的物品,原材料或许只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粗铁,可是到最后,我能把它锻成一把闪闪发光的小刀。   炼器的每一个步骤让我兴奋,最有成就感的还是成品诞生的那一刻。这是一种艰辛的创作,尽管这种创作常常不被世人认可。   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很郑重其事地在剑身上刻下一枚星星,决定就以这个图案作为我炼器的标识,尽管刻得不太漂亮。   后来小挚经常拿这个笑话我,我有点后悔,想我当时要是再研究研究刻工就好了,不过转念一想,能得她会心一笑,这标识也算是有它的意义。   我曾经梦想成为炼器大师,我记得我那时候给自己想了三条人生道路,第一条,无敌炼器师,第二条,无敌大剑神,第三条,无敌大侠士。我一度在这三种选择中非常纠结,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个好,哪个我都很想当,最后我决定我要合三为一,同时成为这三者。——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无敌”。   过了几天我才忽然发现,我居然忘了把神帝纳入我的规划。   不过,算了,也没关系,反正我生下来注定就是要当神帝的。   听其他姐姐说,我降生的当天有流星坠落,亮光照亮了整片天穹与昆仑山壁,母皇凝望了天边很久,说这孩子应命而来,总有一天,会摇落星辰。   像是对我命运的谶言。后来我做了神帝,称号真的就叫摇光。   我在长大,可是我也开始感到孤独。我回过神来,发现我身边几乎没有玩伴和朋友,我总是忙着不停修行,好跟母皇较劲,以至于我没有交际的时间,我想和大家交朋友,但是我笨拙生硬的示好只把她们推得更远。   我太骄傲,也太要面子了,连示好都很不明显。我远远地看着她们在一起玩,用木剑格斗比试,很想加入进去,如此徘徊了几天,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邀请我,我很高兴,可是努力不表现出来。   书上说厉害的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母皇就很稳重,我也想要稳重,总之不能被她比下去。   我告诉她们,你们的剑法太差,不如我来教你们,一边说一边示范,这一下竟然将她们的木剑击断了,她们惊愕地看着我,喃喃叫“小殿下……”我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对不起梗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最后我想了半天,说:“不要哭了,我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剑。”   她们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我捡起木剑碎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回去照着木剑的样子花了很长时间,打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想要还给她们,但是我一靠近,她们就走开,或者恭敬地垂下头去,叫我“殿下”。   我的剑最后也没能送出去,我将它丢在了我们初遇的地方,虽然她们不接受。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受挫。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我没办法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学不会,也办不到。我以前太自大了,也或许是我天资太高,修行之路太过顺利,让我觉得我无所不能,真的无敌,现在我明白了,不是那样。   我有些沮丧,但也没有难过太久,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既然交不到神族朋友,于是我决定造出来一具石人,再用生命符文赋予它生命,这样它就可以当我的朋友,一直一直陪着我了。   我特意把它造得很高大,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终于有人可以陪我一起看日出了,日出非常美,我想要和朋友分享看日出时的心情。   我真的让它活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没有看到日出,石人先被母皇发现了。   母皇发了很大的火,我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动怒过,很多姐姐一起拦她也拦不住。   她命令我在太一神的留音壁前跪下,用鞭子抽我的小腿,问我知道自己错了吗,我倔强地大声回,没有!我没有错!她更加盛怒,命人丢掉我的石人,我怎么阻拦也拦不住,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人被抛下昆仑山。我气得想哭,但我硬是咬住牙没有哭,我恨母皇,我恨她。   最后母皇罚我在雪洞关了三年禁闭。   这是非常残酷的惩罚,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了,比这更高一级的惩罚就是直接逐下昆仑山。   但其实我待在雪洞里倒挺自在的,没有很难受,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幻想我怎样击败母皇,看她惊怒交加,痛悔着向我道歉。   不过直到她陨落,我也没听见她的道歉。   我的确击败她*了,可是又好像没有胜。我的心因她的死而空荡一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冰凉的泪水。我当时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流一滴泪,直到小挚死在我眼前。   我曾经以为我恨母皇,原来我竟然是爱她的。或许我小时候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为了得到她一句温柔的赞赏。   真是一个庸俗又常见的故事。为什么人们就不能袒露真心呢?就连至亲之间,也有这么多的误解。   像所有神族一样,我非常尊崇太一神,但我对她还别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最开始了解到她的事迹时,我其实有些失落——如果太一神是“最伟大”的话,那我就只能是“第二伟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第二呢。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太一神是个被时代和她自己共同铸就的传奇,现在已经不是辉煌的上古年间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很平庸,还有些无趣,所以我只能做“第二伟大”,如果“第一”是太一神的话,那我还是愿意屈居第二的。   我深深着迷于太一神的经历,她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我喜欢她的品德,喜欢她的叛逆,喜欢她在五州到处游历,喜欢她背叛种族的利益,和广大的五州生灵站在一起,或许我也喜欢她弑父叛君,这和我心中想要击败母皇的愿望隐隐重合了,甚至我也喜欢她的结局。   自尽在虚空之中,多么决绝,多么伟大的心灵。   我也想要学习她,追随她,像她一样守护五州,为五州生灵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即便被痛恨,被误解,即便我也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在乎。   母皇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新的神帝。   就像小挚说的那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干,有时候我想,做神帝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囚禁,而这囚禁的尽头就是我的死亡。   为此,我心底甚至期望龙女云青紫尽快归来,与我决一死战。   三千年听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无非是三千次冰雪消融而又重新冻结。   在这三千年间,我只下过一次昆仑山,当时人族的战争打得阵仗太大了,于是我带领护卫下山干预,逼退了佛陀,又加固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还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   后人因此把这场战争称为“正音之战”,不过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单纯就是觉得人族的语言种类就像他们的数量一样多,听不懂好烦,干脆统一一下好了。   也是在这场战争里,我认识了姜既望。她那时还年轻,温雅且风度翩翩。   我不喜欢人族,人族自私狂妄,而且残忍贪婪、充满欲望,可是我得承认,不论在什么种族里,都有非常出众的个体,而姜既望无疑正是那些个体之一。   我很欣赏她。她是一个……正直高尚,又温和善良的君子。人族中有“完人”之说,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完人。   我想,我们大概算是朋友吧。   虽然非常平淡,并不多么亲密,但她懂我,我也理解她,我和她可以交流,这很不容易,很多人族都对我有偏见,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偏见是怎么来的。   关于我的流言总是非常多,他们说我喜怒无常、好色暴虐,我听了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暴虐,应该早就把造谣的人全杀光才对,哪能容得下他们这么编排我。   姜既望,是我的第一个人族朋友。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有一天,会爱上她的义女。   正音之战后数百年,我感到危机渐近,狠下心肠驱逐了碧尾狮。   其实我很喜欢她,可我必须赶她走。龙族就要回来了,最惨烈的一战必定率先在昆仑山上爆发。我不想她死,更不想碧尾狮一族同神族一起灭亡,可她最后还是死掉了。   所幸她留下了小狮子,还将我此生最爱的人推到了我身边。   谢挚。   我的小挚,大胆莽撞的西荒少女。   少年时我也曾期待过爱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以后我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漂亮自不必提,我希望她有大而亮的眼睛,好捏的脸颊,乖巧听话的性格,然后我们一见钟情,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和我永远不分开。   唉,那时候我确实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想得太简单了。   后来在太一神的秘境中,我有许多次看着小挚啼笑皆非。   和我当年的想象完全不符合,她一点也不听话啊。   不仅不听话,还专爱跟我对着干呢。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她呢?   我其实不是很懂爱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但是好像确实,在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我就待她和别人不同。   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怕我,甚至敢顶撞我,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很合我心意,除过性格对不上之外,完全符合我少年时对恋人的幻想,总之我对她印象深刻,不过我也没有多想。   我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南大沼,我寻找《五言经》的途中。   她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想她应该是被云清池伤了心。   我从不后悔,可是因为她,我有许多次心中闪过悔意。   ——要是我当初在圣花秘境里带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越人的篝火前她与我说话,我告诉她昆仑山上有云晶糖,等她以后来,我送给她吃,只是得早一些,要不然……她追问我要不然什么?我短暂地出了神。   要不然,龙族攻来,昆仑山将会化为废墟,我也就死掉了。   所以你要趁早来才好。   但是没关系,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这是我的路,我的命运,不必同她说。我不想见她难过,她应当开心些,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无忧无虑。   但我再也没能见她无忧无虑了,她现在眉目间总带忧色。   我发现我开始弄不懂我自己,我整日总会忍不住注意她,留心她每一个神情,想她在想什么,我渴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看见她对我示好,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是否对云清池也露出过如此神态,我的心神完全被她牵引,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焦躁又困惑。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好像失去了主动权。我曾以为一切都应该在我掌控之中,面对喜欢的人我应该游刃有余,但我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想让她开心是不是喜欢?想保护她是不是喜欢?那么想吻她呢?这还是所谓对故友之女的照顾和关爱吗?我还能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我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超过了界限。   意识到我喜欢她让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犹豫。接下来我要怎么对待她呢?挑逗她,撩拨她,与她暧昧?我要和她在一起吗?我当然渴望她,但是不行。   我注定要为五州而死,可是她不一样,她还年轻,她应当有无穷的未来。既望不会不为她留心合适的婚配,我甚至能猜到既望挑选的标准。那个人……真是幸运。   太一神召出飞鸟,带我们飞往中州,巨大皎洁的月亮如玉盘一般高悬在夜空之中,仿佛我们在永无止境地朝着月亮奔行,小挚和太一神坐在一起,时而低声说些什么,我独自看着明月,心中却想起了昆仑山火红的太阳。   在这一晚我做出了决定,不论多么喜欢她,我也不能向她挑明,我们之间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我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能自私地去贪恋这点温暖甜蜜,让她为我难过。   我欣赏她,敬佩她,也怜惜她,心疼她,就算我没有无可救药地爱上她,我也仍然会很喜欢她,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爱情。   她平日叫我摇光陛下,生气了叫我“姬宴雪”,真是好听,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那么动听过。有时为了听她叫我名字,我甚至会故意惹她生气。   她真可爱。   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呢,真想不通。   我猜她大概也有些喜欢我,至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有几次无意间靠近,我也能在她眼中看到失神。   在亳丘的十余年对我而言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抛开外界的一切,我就是我,就只是我,不是神帝,只以姬宴雪的身份和她相处,我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忧伤也无时无刻蒙在我心头。   秘境里有万千生灵,万千生灵中,我的眼只看到她。我甚至有短暂几刻暂时忘记了自己背负的责任,想要和她就此沉沦。   但是不行。   我必须克制,必须清醒。   第七年的一个春夜,雷声大作,我忽而惊醒,心有触动,走出屋外,看到她衣衫单薄,望着雨幕。   我想要叫她姓名,像一只被打湿翅膀的雨燕,她转身投入我怀中。   “摇光陛下……”   她细微地颤抖,抓紧我衣袖。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于是我便也不再问。   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抱紧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又渐渐变得平稳。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小挚,没有关系。我小时候听见冬雷震震,也会害怕,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孤寂,想要母皇抱抱我。我觉得我已经很强大了,可还是会这样。   母皇从没有抱过我,但是我会抱住你的。只要你想,我就会抱住你。   我在这里,所以不要怕。   风雨雷霆,我全都会为你挡去。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许诺。或许她听懂了,也或许没有懂,那不重要。   但我没有做到我的许诺。   小挚死在了我的眼前,那么近,好像我再赶来哪怕早一刻都能救下她。   她明明已经受了太多苦,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取她的幸福,可她的死竟然是为了我。我昏了头,我没有推开她,我自私又贪心,想在生命最后一刻与她温存。   我小时候居然想做神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神帝,现在想起来太可笑了。   我是无能的神帝,更是无能的爱人。   后来小挚复生,我几乎不向她提起我等待她的五百年,但她总是很心疼我。   其实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并不必心疼。   时间的价值是不一样的,等待她就像我等待日出,我在昆仑山巅上静坐一夜,就是为了日出时那无比壮丽的一瞬。   同理,我无所事事地活过三千年,就是为了遇见她。   她点亮了我,我的生命因她而不同。   等待日出时所有的黑夜、所有的寒冷、所有的枯寂,和这火红的太阳比起来,都是值得的。   等待她的所有时间,也是值得的。   就算要我等待她一生,只能临死前看她一眼,我也没有半分不愿。   等待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小时候等待日出,长大了等待战死,动心后等待小挚。   我三千岁时遇见她,三千零八岁时爱上她,同年失去她,五百年后再见到她,接着与她相伴五百年,这五百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哪怕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思念。   如果有神祇在我小时候告诉我,你的一生将会这样度过,那时的我一定会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相信这是我的结果。   我那时太骄傲了,我满以为一切都会按照我的心意行驶,在小挚死去的那五百年,我在心底求遍了漫天神祇,假如那时有谁忽然显灵,说我可以令谢挚复生,但是只有五百年,你还愿意吗,我会说我愿意,没有一刻犹豫。   是的,我愿意。哪怕再次失去她后,我会痛不欲生。   她真的复活了,我也真的再次痛不欲生了。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多痛苦我都愿意。   我想我明白了爱的真谛。爱其实更多带来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可是我愿意。   临走时她是那么虚弱,又那么坚定,我们太过熟悉,太过了解彼此,她一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理想世界,我也知道,而且她知道我知道;我们好像在打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哑谜,她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所以她只能永恒地追寻,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残酷的道路,而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好狠心的小姑娘,我想。   她对自己,总是比任何人都残酷。   我知道假如那时我要她留下,她真的会留下,可我不能那么做。我已经强求了她很久很久,我不能再继续自私下去了。   她走了,世界上再也没人叫我阿宴了。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人都待我非常小心翼翼,她们观察我,我从她们的眼中看到担忧和同情。   所有人都认为小挚死了,这次无法复生,是真正的死亡。死亡是什么呢?就是我无法再见到她,除非是在梦里。   有一次我终于赴约去和吕射月喝酒,我们都喝到半醉,吕射月忽然说:“陛下,请节哀,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为什么要节哀?她没有死。”我很平静地说,“小挚没有死,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等做完了,她就会来接我的。”   吕射月一定以为我疯了,我没有疯,我觉得我很清醒。我明明还在照常地工作,巡逻,读书,处理政务,但大家都觉得我这样才是不对劲,他们大概认为我应该魂不守舍,堕落颓唐,整天以泪洗面,那样才是妻子去世的正常反应。   我才不会那样的,那样也太不体面了,又很狼狈邋遢,不是我的风格,小挚也不会喜欢那样的我的。   而且,小挚没有去世啊,她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已。   我还是喜欢看日出,它变成了我每天必去的日程,我像小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等待,看着满天星辰。   在这些星辰里,会有我的小挚吗?她会在哪里呢?她一定是最闪亮的那一颗星星,可是我找了好久,比了又比,还是不能确定到底哪颗星星最明亮。   ——金色的青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接我呢?   小挚是重诺的人,一旦答应什么,便一定会做到,她还不来接我,只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她想要的世界。也或许……也或许她已经迷失,或者被大道捕获,但我愿意相信是第一种可能。   她喜欢吃肉,不知道在无穷的小世界里能不能吃到?   我有些后悔,我当时真应该给她捎上许多东西的,比方说鱼汤桃子之类。   假如小挚真的找到理想世界,那个世界里,也会有一个我吗?我开始嫉妒那个我了。我总是很容易吃醋,但是现在小挚不会哄我了。   我已经四千岁了,我会活到一万岁吗?我不想活那么久,我已经很累了。要是能把我的寿命分给小挚一半,那就好了。   在遇到她之前,我每天都在以什么度日啊?我好像已经忘记了,想不起来。她走之后,我几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到处都是她的痕迹。我曾经不理解母皇悄悄观看母亲的影像,但是现在,我每日都在回忆和宫殿里无望地追逐她的幻影。   我的心脏疼痛得越来越频繁,我开始出现幻觉,巡逻时她变作青鸟啄我的手指,等待日出时她轻轻倚靠在我的肩上,夜间她用书卷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眼,像旧日一般叫我阿宴。   阿宴,我是她的阿宴,只属于她的阿宴。   我视若无睹,在众多如林的幻觉中穿越过去。   早在她还在的时候,我就时常会心脏疼,这应该是我取心头血为她维持身体的后遗症,但是我没有告诉她,现在她一走,这病症好像陡然加重了,有一次我咳嗽不止,在袖边发现血迹。   我在咯血,但我反而感到高兴。   我不会活到一万岁的,我的身体受了损伤,我终于不用再忍受失去她的痛苦了,我期待自己早日死去。   金色的青鸟还是没有来,我知道它不会来了。   我的小姑娘成了神祇,无穷的宇宙、无穷的人们都与她有关,可我只愿她仍是千百年前,无忧无虑、笑得明亮肆意的大荒少女,春日的阳光应在我们二人之间辉耀,如同金箔在水波上跳跃,而我这时能着常服含笑走过去,掀开碧绿如滴的条条柳枝,俯身低声唤她一句,小挚。   ————————————————   帝诞之日,有大星坠,山壁明彻,光焰动天。上熟视良久,叹曰:“此儿应命而来,他日当摇落星辰。”后果应谶,号为摇光。   ……言及夺运故事,上曰:“龙女云青紫,当为汝一生之敌。”帝按剑肃立,铿然曰:“又何惧?必为五州杀龙女!”及长,帝光艳照人,雅好炼器,铸破军剑,又作石人一具,以符文活之。上怒,令左右弃石人。神族符文可化死为生,素不轻出,此族训也。帝不从,与上争,左右皆惊,而莫敢劝。上愈怒,喝曰:“乃忘族训与太一神乎!”罚帝禁闭三年。帝谈笑自若,终不悔。   ……   后谢挚,西荒雍部白象氏人,少孤,渊止王怜而爱之,以为义女。后少而聪悟,姿颜姝丽,夺魁首,登神山,得山宝,赴歧都,就学红山,受封昆仑卿,年十六岁。尝于定西试其资,声动天地,光映千里,祭灵石大惊曰:“此登神种也!”祭灵石,上古神祇炼器之余,可判修士才资。   ……既登昆仑,后怀有白象宝骨,帝欲誊刻太一影像,携后至殿中,戏之,后怫然不乐。   ……   ……帝日以心血养之,历五百年,终复得见。   帝后伉俪情笃,常相携出游。尝至中州,行舟河上,临水感发,后曰:“自我以后,再无昆仑卿。”帝笑曰:“亦再无神帝。”其相得如此。   ……   ……后出走星星海,莫能知其踪。左右忧帝过悲,私觇视帝,帝从容如常,不见哀色,照理政事,乃以为帝忘情矣。   越数年,忽一日夜惊起,忆平生欢,帝大恸,咯血数升,悲不能止。方知帝非忘情,实藏心不发而已。   又十年,帝崩,葬于昆仑。自此神族渐衰,再不复起。   ——《神族史摇光纪》    第427章 谢挚   暮春三月,东夷的花开得正好,香气浮动,整座阳凡城都浸在润泽的清光里,几乎漂浮而起;   走在这座日益兴盛的小城里,随处可见穿长袍的书院弟子,而路过的行人对这些年轻的修士习以为常,看待他们如同看待自己的邻居。   朝南望去,寿山如一块青翠欲滴的美玉,仿佛要将天际染绿。   对于凡人来说,寿山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除过风景格外秀丽之外,并无任何可叹赏之处;   但是对五州修士而言,寿山无疑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人人都渴望来此学习,其地位恰如过去的中州第一仙宗。   如今已经很少有年轻人知道世上还曾有一个天衍宗,取而代之的是白落书院,放眼五州之内,只有中州的长珩剑宗可以与其相提并论。   一只小狐狸兴高采烈地在白落书院里奔跑,它浑身雪白,不见一丝杂色,忽而化作人形快跑几步,觉得不习惯,又返回狐身,快得像一团白影。   “当心,小狐狸,别跑太快了,最近有贵客光临!”路过的师姐笑着提醒。   “我知道,我知道!”   小狐狸快乐地答着,但并未减慢速度,甚至还跑得更快了一些。   这是它拜入白落书院的第一个春天,小狐狸格外兴奋,每日都要畅快地跑上一阵,春风拂动它的毛发,阳光在它身上洒下流动的波纹,四肢如此有力、如此轻盈,心脏怦怦跳动,它感觉自己好像也快化为了一缕清风,飘飘荡荡地升至空中。   前方有一处茂密的草丛,小蝶环绕飞舞,小狐狸受天性引动,纵身一跃,情不自禁地朝那草丛扑去——   “哎,你好像走错路了。”   它没能扑中那粉蝶,反倒扑到了一个女人的腿上。   女人弯下腰,并不生气,声音里含着一点惊奇的笑意:“你是书院的学生,小狐狸?”   她背着光,小狐狸眯着眼睛,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闻见她身上的香气,听到她好听的嗓音。   “起来吧,撞疼了吗?”   光芒一闪,它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容貌——非常、非常……刺眼的太阳光好像折射进了它的脑子里,让它头晕目眩,竟然想不出该怎么形容。   ……非常美。   依照着新学到的人族审美,它如此判断。   女人抬起它的前爪,仔细地看了看它有没有受伤,确定它一切都好之后这才放心,笑着摸摸它的脑瓜:“你会化形吗,小狐狸?”   “啊,会的、会的……”   面对这温柔美貌的女人,它有些莫名的羞窘。   它看不出她的修为深浅,只感觉她身上的气场非常包容柔和,叫它很舒服,不由得心生亲近。   小狐狸化作人身,朝她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女人略感意外,怔了一怔,又很快笑起来:“你的头发是白色的呀,我都忘啦,刚刚差点以为你是狐族了。”   “我就是狐族呀。”她颇感莫名其妙,抬头挺胸,骄傲道:“我是一只狐狸,一只小狐狸精!”   女人望着她,只是含笑,摇首道:“那不一样。你是一只小狐狸精,可并不是狐族。等你以后学习五州历史的时候,就知道了。”   “好吧……”   小狐狸有点失望,她不知道她是谁,心里猜她应该是书院的老师,只是不知道她教什么,于是先自报了家门,再眼巴巴地等着她介绍自己。   “怎么傻乎乎的……”   女人忍俊不禁,笑道:“我叫谢挚。”   “……啊?谢什么?”   看来这小狐狸不仅傻,还有些呆——这可真是奇怪,白落书院的学生都随了白芍么?她见过的学生几乎都呆呆的。   谢挚说得更清楚了一些,换了个大家更熟悉的称呼:“嗯……你也可以叫我昆仑卿。”   “哦哦……”   小狐狸点了点头,几刻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震惊得一对狐狸耳朵都冒了出来:“你是昆昆昆昆昆仑卿!”   “小声点,你想把全书院的人都引来吗?”昆仑卿捂住了小狐狸合不拢的嘴巴,并顺手撸了一把她毛茸茸的耳朵。   “对不起!”   最近的确是听说书院有贵客光临,只是十分神秘,并不知道具体是谁,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昆仑卿了——五州之中,还有谁能比她更“贵”呢?   ——天呐,她居然见到了昆仑卿!   小狐狸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她只是一个刚修炼成人身不久的小妖精,能拜入白落书院已是走了鸿福大运,而昆仑卿,那可是裂州之战前便已经成名的大能者,也是现今五州唯二的半神——另一位半神,是她的妻子摇光大帝。   不仅如此,听说还是她拟定了“妖精”这个名称,妖精们因此对她有一份格外的亲爱,甚至连如何炼气的法门都是她发明创立的。   小狐狸几乎都有点不敢看谢挚了。   昆仑卿上,就像传闻中的一样美丽,也像传闻中一样……温柔可亲。   “你很怕我吗?”   “不……没有!不怕!我……我不怕您!”   “都吓得快跳起来了,还说不怕?”   她语带调侃,小狐狸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半晌才说:“我就是有点……有点太紧张了……对不起呀,卿上。我之前……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大人物……”   “没关系,小狐狸。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来,随便坐吧,不要拘束。”   她已经告诉了昆仑卿上她的姓名,但她还是叫她小狐狸,她咂摸了一下其中意味,有些欢喜。   一旁的树下有条石凳,昆仑卿坐下,示意她也坐,小狐狸犹豫再三,还是拘谨地在女人身旁坐好。   “卿上……您这次来寿山,是来拜访我们院长的吗?”她很好奇。   “是呀,我找她谈些事情,有忙需要她帮。”   “什么忙啊?”   话一出口,小狐狸就后悔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昆仑卿上太过温和,她居然直接把脑子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卿上会不会因此心生反感啊?   但是昆仑卿没有介意,居然真的答了她的问题:“我希望你们院长能加入我的研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新的修行之法,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所以,我需要你们院长的帮助。”   “这样啊……”小狐狸热心道:“那您找我们院长准没问题!她人最好了!”   昆仑卿上点头道:“嗯,她一直都很好。”   她似乎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完之后,陷入了一段长久的静默。   叶隙泻下的碎影落在女人的面容上,几点光斑在她皮肤上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她分明有一张精致明艳的脸,偏偏气质却很沉静,像春日的清风与水波。   小狐狸看得有点呆了。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昆仑卿忽而对她笑了笑,眸光如水一般柔软下来。   “我以前,身边也曾有过一只小狐狸。”她抚过小狐狸的头发,又虚虚地点了点她的眼睛,“粉头发,蓝眼睛,特别喜欢我,管我叫微姐姐。”   “你和她很像,都很可爱,也很漂亮。”   “诶——不是应该叫挚姐姐吗?”   “我那时候有一个别的名字,叫姜微,所以她才这么叫我。”   “哦哦……原来如此!”能跟在昆仑卿上身边,她可真幸运!“那她现在怎么样啦?她一定长成只大狐狸了对不对?”   “应该是的,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不妙——她好像提到了坏话题,昆仑卿上虽然仍在微笑,但眼眸中分明闪过了一瞬怅然。   小狐狸绞尽脑汁,试图让她开心一点:“还有没有哇?呃……您一定还认识别的动物吧?”   于是谢挚告诉她:“还有……还有一只黑色的乌鸦,通体乌黑,只有嘴巴和脚爪鲜红……一只像翡翠一样的狮子,一颗绿油油的竹笋,只吃神兵和仙金,一只头上长双角的凶兽,蠢乎乎的,什么都吃,还有一匹蔫头巴脑的灰毛驴,总是逃跑,胆小又怕事……”她唇角含笑,慢慢地数。   “灰毛驴!”小狐狸竖起耳朵,“我听说东夷有个很厉害的大妖精,就是毛驴呢,不过它神出鬼没,我们都不知道它住在哪。”   “是不是头顶还有一个旋?”谢挚在额上虚画一个圆。   “对对,正是如此!——诶,您怎么知道?”   昆仑卿上笑而不答。   “你今年多少岁了,小狐狸?”   “八岁了!”她特意张嘴给谢挚展示自己的犬齿,“您看我的牙,有这——么长!对了,您今年多少岁啦?”   “我吗?”谢挚眨了眨眼,回忆道:“算上我死去的五百年,大概六百多岁?”   “哇……六百多岁!”   小狐狸震撼不已,愈发感到昆仑卿上实在是很厉害,她掰着手指算了半天,“那时候,我奶奶的奶奶都还没出生呢,我们院长是不是也没您年长?”   “不,她比我稍大几岁。”   “那,那摇光大帝呢?”   谢挚一下子笑开:“她长我三千岁呢。”   三千岁!小狐狸真心实意道:“恐怕天也就活了三千岁吧。”   昆仑卿上笑得更加开心了:“这话,我待会要告诉她。”   “啊?”小狐狸吓了一跳,“不要吧,摇光大帝岂*不是会很生气?”   “不会的,她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生气。”姬宴雪和她在一起的这些年,已经平和多了。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谢挚看出来她还有话没说完,但又不太敢问。   “我……”   小狐狸期期艾艾道:“我还想知道,摇光大帝的头发真的是金色的吗?还有,她是不是很凶啊,东夷人都说,神帝很可怕。”   想起来身边这位正是摇光大帝的妻子,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对不起,您别生气,我这也都是听说的啦……”   “凶的话也还好,我觉得她不凶,就是可能有点不爱理人。”   谢挚耐心解释:“东夷人害怕她是因为她曾大败过佛陀,在我们大荒都很尊崇神族,若你是一只万兽山脉的妖精,便一定会爱戴她的。”   “至于头发,的确是金色的——”谢挚顿了顿,笑道:“待会我叫她出来给你看看?”   小狐狸拼命摇头:“不不,那还是不要了!”   “我还想请教您,怎么不被人骗。我不是阳凡本地的妖精,是从小地方来的,一路上了好多当,有个人嘴上说要给我指路,其实是想捉住我剥皮,还好我逃掉了。”   她苦恼地皱起脸,“人族太会骗人了……满口谎话,真是搞不懂,还好我来了书院,书院的人都不骗我。”   “那你可是问错人了,我也搞不懂这个,曾经被人骗得晕头转向。”   “啊?是吗?”小狐狸惊讶:“连您也会受骗吗?!可是、可是您看起来很聪明……”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傻的呀,我也是小地方来的,很多事情都不懂,栽过跟头之后才成长的。”   小狐狸同情地看着她:“那您一定摔得很疼吧?是有人要把您捉去剪掉您的头发吗?”她认为自己浑身上下最漂亮珍贵的就是她的皮毛,类比到人族身上,大概最珍贵的就是头发了。   “那不是,她要的可不是我的头发,是要我的心呢。”谢挚失笑。   小狐狸大惊失色:“心!?”人怎么比妖精还坏!!   “是呀,心。”   “那时我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识过,她救我,护我,疼惜我,待我好,说我可爱,日后要与我成婚,我便信了,一心一意地要跟她走。”   “可惜,她骗我。”   “她的话到底哪句假意,哪句真心,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谢挚摇摇头,坦然一笑:“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都过去了。”   小狐狸沉默半天,大人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她以为昆仑卿上会是无所不能的。   “我本以为,像您这样的大能者一定不会有任何烦恼了,原来也还是会有伤心的事……”   “每个生灵都会有伤心的事,小狐狸。”   谢挚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天道如何?吞恨者多。虽然我是昆仑卿上,但也是一样的。”   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流露出一点深埋于心的疲倦,喃喃叹道:“如之何,如之何。”   小狐狸听不懂她的话,不敢出声,连呼吸也屏住,只敢缩肩仰首看她,仰望着这个过去五百年里最负盛名的半神,仿佛窥见了深深宫墙中的一株哀柳。   世人只传说她的功绩,但那些故事给她镀上金身的同时,无疑也让她变得陌生而又遥远,在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谢挚的心贴得很近,短暂地窥见了昆仑卿上一分最真实的内心。   她很温柔,可是也……很累。   要变得厉害,都会累吗?小狐狸不太懂。   她有点挣扎,她一直想要变成一只厉害的大妖精,可是现在看来,要变厉害好像要吃很多很多苦、受很多很多骗、伤很多很多心?要是那样,她就不那么想变厉害了。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谢挚,也还有很多心里话想同谢挚说,她还想要用手握一握昆仑卿上冰凉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耳朵,或许她会开心一点。   但还没等她开口,谢挚先注意到了什么,站起身来,朝她身后挥挥手,笑道:“阿宴!”   小狐狸跟着转头,便见走过来一个极为高挑美丽的女人,目光毫不在意地在她脸上轻轻一晃,凝到谢挚身上去时已经柔了下去,她金色的长发比臂间的黄金臂环还更耀眼几分。   昆仑卿上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女人的手臂。   她发现昆仑卿面对这个女人的笑和对她露出的笑很不一样,就好像,就好像……   小狐狸苦思冥想,试图准确描述心头这种异样的感受。   后者让她想起和暖的春风,而前者让她联想到甜甜的糖果。   就好像一幅画卷,忽然变得生动鲜活。   “和白芍说完了吗?估摸着差不多,我就过来了。她答应你了吗?”金发女人问。   “说完啦。她当然答应了,公是公私是私,她也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又怎会推拒。”   “哼,我看就算是私,她也不会不帮你。白芍一直不找道侣,真是可恶,我都想给她介绍几个了。”   “你怎么又醋……小孩子还在这里呢,注意点好不好?白芍找不找道侣那是她的自由,你管人家做什么……”   谢挚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但妖精耳力出众,小狐狸还是听了个大概,不过她并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不知昆仑卿说了什么,金发女人的脸色好了一些。   谢挚捏起女人的一绺金发,朝她调皮地眨眨眼:“你看,是不是金色?跟你想的一样吗?”   “真的是金色哎……”   小狐狸懵懵地应,迟钝的神经终于意识到:“啊,所以她是——”神族!传说中不可一世的摇光大帝!   “嘘——”   “窝明白,窝明白!”小狐狸赶紧捂住嘴巴,呜呜地应。   “乖孩子。”   谢挚笑着弯腰,与她视线平齐,“那就下次再见啦。好好修行读书,祝你不再受骗,好吗?”   “嗯!”   小狐狸的尾巴也冒了出来,在身后使劲摇。   两人相偕而去,她能听到她们低低的谈笑声,如此合拍,如此亲密。   “一会不见你就又招惹上一只小狐狸,嗯?谢挚?你要抛妻弃子当负心女了吗?我好可怜。”   “姬宴雪!你又发什么戏瘾!她就是个小孩好不好,你再跟我装,不许这么看着我……而且我们哪有子……”   “小狮子不算子吗?”   “……你听听这像话吗?我都不想理你。”   “……”   ……   小狐狸朝她们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慢慢往回走,心中还在不断回味方才的种种。   她的妖精朋友跑了过来,兴奋地不停问她:“方才那女人是谁?她长得好漂亮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人!你认识她吗?她是我们学院的老师还是学生?哎,你说句话呀?我刚刚看见你和她聊了好久的天呢!”   “……都不是。”   小狐狸犹有些失神。   她定定神,郑重其事地对朋友说:   “——她是昆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