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谏记实录 死谏记实录 第11章
作者:荷煜
周遭的环境明显是在水里,时不时会有一些鱼儿游过,水底的植物也柔柔地荡在水波中。头顶有远远的天光,穿透水幕艰难地投射而来,只能将此地照得朦胧。
他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能够在水下存活,但那些鱼儿毫不费力地穿过他的身体时,叶秉烛就知道了,他这未必是活着。
没想过御花园的池塘下还有一番小世界。劈石为床,为桌,为椅,俨然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不过,他没有等多久,就见到了这里的主人。
那人一身黑衣,头发也散着,像是漆黑不祥的海藻一般。或许是常年泡在水里,他面色发白,本来俊朗的外表也带上三分阴柔诡谲。
“你是何人?”叶秉烛蹙眉问。
来人浮在叶秉烛身前,似笑非笑:“叶大人,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你贵人多忘事,但我却一刻不敢相忘。一见了你,便赶紧邀你来水下相聚……”顿了顿,那人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一字一顿道,“与我,同做水鬼。”
水鬼?叶大人?
叶秉烛云里雾里,猜想他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们不曾见过,何来旧相识一说?”
水鬼咧开嘴:“或许面容有所变化,但我绝不会认错!你倒是轮回转世,徒留我在这水底做不得超生的恶鬼!”
前生的账,留到今世来偿,实在是可笑。但眼下自己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死,没人不怕,他也不寄希望于任何人能够救他。一直以来,从北地到京都,从满是尸臭的荒村到锦绣遍地的皇城,他能够依靠的人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但叶秉烛觉得便是死,也不能做个囫囵鬼:“你究竟是何人?若是日后相伴,也应当有个名讳称呼不是?”
水鬼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微昂着下巴,睨着叶秉烛,道:“我乃是杭城义军棣威大将军骆舟齐!”
骆舟齐这个名字,叶秉烛没有听过,但杭城义军,他倒是在史书和话本上见过不少次。
百余年前,绥桓帝在位时期,有两桩非常有名的事件,其一是杭城谋反,其二便是公主摄政。那起义叛军手段卑劣,在中秋节潜入宫中,投毒以害,皇室宗亲死伤大半。风雨飘摇之际,是绥桓帝的肃和公主力挽狂澜,领禁军击退叛军,才保李氏江山不倒。
这位久居深闺的公主,前二十年的人生无一字记载,但她波澜壮阔的后四十年史官落笔却褒贬不一。有人说她巾帼英雄,扶大厦将倾。有人说她牝鸡司晨,一手遮天。不过她后来终归是扶持了幼弟€€€€也就是后来的宣帝即位,这才叫她的名声不至于太坏。
骆舟齐见叶秉烛神色淡然,迟疑片刻,故作无意地问道:“后世史书是如何评价我的?”
叶秉烛毫不留情:“并无只言片语。”
“你骗我!”骆舟齐登时怒了,猛地凑近叶秉烛,神色狰狞如择人而噬的厉鬼,“怎么可能没有?就算我们义军输了,也绝不可能没有我只言片语!”
叶秉烛平静地回视,眼中波澜不惊,更没有一丝惧怕。
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死而已,他早就做好了迎接这个结果的准备,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骆舟齐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叶秉烛并没有说谎,也绝无害怕。面对这个老对手,骆舟齐心中有怨恨,但也有说不清的欣赏。他冷冷地盯着叶秉烛,道:“并无一字也没有关系,年少成名又风光无限的叶大人,最后也要和我一样,做一个不能转世轮回,永生永世困在这里的水鬼了!”
他刚说完,忽然头顶荡起一层剧烈的波澜,牵连着水底的石桌石椅都震动移位。
两人抬头一望,就见头顶幽绿的水波出现一道小小的气漩,气漩形如柳叶,不断地向着池底靠近。它所到之处,水波皆避,而内部则隐隐可以瞧见两个人影。
叶秉烛凝神一望,便发现其中一个人影颇为熟悉€€€€正是那个常常入梦的妖精。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见到墙子,一时间叶秉烛都怀疑这一切只是场诡异离奇的大梦。
却说墙子和杨絮好不容易才从昭妃那个吝啬鬼手里借来了避水的法器,立刻马不停蹄地扎进水里。
墙子原形与水相克,若不是怕叶秉烛死了会牵连自己,他是万万不愿意下水的。
二人置身水中,激发避水珠,那神物当真掀起一阵无形的飓风包裹在墙子和杨絮周身,也将水给卷离了他们。
这池子外看不深,下面却别有洞天。墙子忽然想,说不定这皇城中还有些他不知道的地方。
二人潜到水底,见到水鬼,杨絮先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一副客气的样子:“水鬼兄,我与友人不请自来,勿要见怪。”
骆舟齐却骂道:“少来读书人文不成武不就的那套!”
杨絮还没来得及直起腰:“……啊?”
墙子不欲和骆舟齐废话,指着叶秉烛道:“你还不跟我走,真的想死吗?”
第18章 水鬼之惑
水域,好歹是水鬼的地界。
骆舟齐对着墙子耻笑道:“你这个妖物,竟敢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下水尚且如此困难,还想从我手里带人?”
杨絮好声好气地劝道:“水鬼兄,我知道水鬼的因果与我们这些寻常妖鬼不同,要寻找替身为自己赎命。但是,你这一百多年,有那么多机会,何以今天一定要拉这个少年呢?”
水鬼与别的鬼不同,他们是生前坠入水中后,被上一任水鬼拖入水底溺毙。死后他们会接替上一只水鬼,也不得转世轮回,只能困在冰冷的水域里。他们想要脱身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拉下一个落水的人。
骆舟齐冷哼一声:“我在这池底呆腻了,现在想要拖替死鬼,你们能拿我如何?”
墙子却说:“你要是想要他死,他的尸身现在就该凉透了,你只是勾走了他的神魂而已。”
骆舟齐嘲讽地笑:“少自作聪明。一口气淹死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我就要他半死不活地被救回去,然后慢慢虚弱地死去,要他的亲朋以为他回天有术,然后再看着他一点点死掉,希望破灭。”
这是要让人满含希望之后,又一步步走向绝望啊。
居心颇为歹毒。
叶秉烛却想,不会有人替他伤心的。他在这个世上,早就是孑然一身的孤魂野鬼,不过是身躯还在人间飘荡罢了。就算是那个将他送进皇宫的父亲叶临渊……
墙子上前两步,神色凛然地说:“你铁了心要杀他,而我铁了心要救他。在水下我奈何不了你,但是这池子也不怎么深,我要是把水抽干了,对你也不好吧。”
“你!”骆舟齐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妖怪是不是在说谎话,但是他一脸笃定,毫不胆怯,骆舟齐便先信了几分。
玉石俱焚就没有意义了,骆舟齐还没有傻到把自己搭进去。他眼珠子微微一转,改了脸色道:“我与叶大人经年不见,旧怨早也就可以忘怀了。你们若是能了我一桩心愿,我可以放他离开。”
杨絮没想到墙子平日里不着调,这个时候竟还激发了舌灿莲花的本事,赶紧应道:“兄台请讲。”
骆舟齐看不惯他文绉绉的那套,对着墙子说:“我生前与人有约,却不想被宵小偷袭,跌入水中,这才成了水鬼,沉在暗无天日的水底。我只想要知个结果,究竟是谁在背后害了我。”
骆舟齐的这个事情听起来倒不难。
墙子一口答应:“好,这倒不难,我帮你就是。”
在墙子一旁的杨絮刚刚抬起手,却已经来不及捂住墙子的嘴了。他悻悻地盯了墙子一眼,嘴巴嗫嚅两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不过,你得留下姓名,我才知从何寻起。”墙子这个时候倒还心思缜密起来了。
“杭城,骆舟齐。”
事不宜迟,万一迟几息,说不定叶秉烛就丢了小命。墙子对叶秉烛道:“你且等我,我可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了。”说完,拉着杨絮便浮出水面。
你且等我,我可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了……不会这么轻易叫我死了吗?叶秉烛从来没有听人这般笃定地与他说过这样的话,就好像他也是一个至关重要、不容割舍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心底里冲出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只忽然生出几分面对前所未有之事的恐慌。
叶秉烛默然盯着墙子愈来愈远的背影,一言不发。骆舟齐冷笑道:“我倒是很好奇,叶大人怎么会和一只妖扯上关系。”
他们的关系?叶秉烛蹙眉,好像仅至于几次梦中相见,还有含凉殿……这真的足够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却说杨絮回到地上,转身就要走。墙子赶紧拦住他:“你往何处去?”
杨絮道:“你自己答应的事情,自己想办法。”
墙子:“杨兄,我们好歹也应该同舟共济才是呀!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忍心我前功尽弃?”
“谁跟你同舟共济?刚才谁信誓旦旦要抽干御花园的水?”
“我这不是威胁那水鬼,骗骗他吗。”墙子说,“他的要求应该也不难吧。”
杨絮没好气:“刚才我想拦住你,谁知你答应那么快!那个水鬼的事情,恐怕要追溯到百余年前。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查是谁害死了他?”
墙子眉头一拧,很快就抓住了杨絮话里的关键:“你如何知道要追溯到百余年前?”
杨絮心头一沉,却自然地回答道:“我在皇城中呆了这许多年,自然处处都是见过的。我曾无意间到过皇宫中储存历代皇室宗亲画像的阁楼,里面有一幅,画中人似乎与那水鬼有几分相像。而且我们入水时,我也隐约听到他对叶秉烛说,他是什么杭城起义军的首领。如此说来,那确实是一百年前的人物无疑。”
杨絮本想让墙子知难而退,没想到墙子却振奋道:“这样,我们便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倒是挺乐观。
杨絮知道,劝是劝不住这堵倔墙,一边走一边说:“皇城凌云阁里放着历代皇帝的起居注,还有一些重要事件的记载。但是那里面卷帙浩繁,只怕你还未找到真相,叶秉烛就先虚弱而死了。”
墙子拦不住杨絮愈走愈远,而此时天光朦胧,他必须赶紧回到那具便宜肉身里去。
杨絮不帮他,他便自己去寻。墙子暗想,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他既然答应了叶秉烛,不会让他轻易死去,那就绝对不会食言。
墙子飞身回到含凉殿,刚好看到小叶子在门外敲打。他赶紧附进肉身里,起身开门。
“怎么这么久?我以为你也昏死过去了呢。”小叶子狐疑地询问。
墙子做作地揉揉额头:“我就是头痛脑胀,起身慢了一点。”
“你身体还好吧?若是不舒服便莫要逞强。”
墙子从谏如流:“那我今日便休息吧。”
小叶子:“……”
有时候真的很怀疑这么懒洋洋的人能否在皇城中生存下去。
第19章 宫廷画卷
皇宫的最南边,是凌云阁和藏书室。前者放着历代帝王和重要宗室的起居注,而后者则是网罗天下群书。
墙子来到凌云阁外,一路虽也有人试图拦他,但他现下可以通过这具捡来的身躯施展灵力,不过一个眼神,那些侍从或者宫人便如没有见过他一般,惘惘然与他擦身而过。
墙子不识字,所以他和杨絮约定好了,在凌云阁见面。届时他来翻找,杨絮来负责查看,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凌云阁是一栋三层高的阁楼,平日里如无需要,是不会打开的。此时除了两个看守的侍卫,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外头的鸟叫声。墙子没费什么力气便进了阁内,一边等杨絮,一边随意翻找起来。
这里面的书确实多如烟海,那一个个扭曲的字看得让墙子头疼,他皱着眉丢下手边的书,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二楼。二楼的架上摆放着许多卷轴,虽然也繁多,但至少是些墙子能看懂的东西了。
墙子随意打开一副,那画上以精湛的工笔,绘着一位衣着明黄的女子。这女子头戴金冠,衣饰繁复华丽,端坐在画卷里,目光沉静地盯着墙子。
这是谁?不认识。
或许是某一位曾在这宫里生活过的女人,甚至她还曾无数次路过墙子身边。但是凡人寿命短暂,来来去去那么多,墙子也就渐渐并不关心,也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了。
杨絮这家伙,今日不知是做什么事情去了,竟迟了这么久。墙子暗道,等一会儿杨絮来了,自己须得好好数落他一顿!
这么想着,墙子百无聊赖地绕到画架尽头。忽然,他发现在不远处的案桌上,还供着一个明黄色的长盒,那盒口贴着封条,看形状也应当是做画匣用的。
这里面也放着画吗,可怎么不与其他的画卷放在一起?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秘密?
一念及此,墙子毫不犹豫地上前去,揭开了封条,打开盒子。盒子里果然是一副画轴,不过这副画与别的不同,被装裱得格外细致,周围还衬了一圈金线,想来它的主人应当极为重视这副画,或者画中人才对。
画轴许久不曾打开,画布滚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然后画中人便慢慢显现在墙子眼前。
前面的画像,皇妃们多是静坐着任由画师落笔,可这副却不同。画中的女子并不是静坐着,而是倚门回首,一双眼睛如秋水般含情灵动。在她身前,还有一株梅树,几点红色的梅花挡在了女子的面前,却又衬得她清丽无双,人比花娇。
美中不足的是,这幅画明显画技不如之前的画作,有些笔触还很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