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仁 不仁 第82章

作者:三改火 标签: 玄幻灵异

  难道这场测试,就是“干预”?

  这么说,江南树的介入就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合作”的象征。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桑干会和他们合作?孟如海没有这么大的能量,除非魏奇活过来,否则没人敢做这样的决策。

  这明明不合理€€€€

  还是说,魏奇或者说桑干基地,本来就和神明计划达成了某种合意?

  而江南树的潜意识,为什么要引导他看到这一层?

  疑点太多了,必须赶紧回到现实一一破解。

  “孟微之,”江南树在他耳边道,“这就是你能带我去的,最远的地方?”

  他这话锋转得太快,像是人格分裂一样,那个试图告诉孟微之些什么的、属于未来江南树的潜意识被压下去,一个臭小子又凑了过来。孟微之望向身侧那裂缝,心头一时有些犹豫,却听他道:“没事,这也很好。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带我回去,我不会怪你。”

  手被少年握住。

  “你要陪着我。”江南树道,“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孟微之看着他。半晌,他将自己的五指一点点抽出。

  “江南树……”

  双肩被紧紧抓住。江南树没有使劲,可他就是有些动弹不得,定定地凝望着那张脸,自江南树眼底看到了几分意料之中的失望。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抵着他额头,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祈求。

  这家伙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

  “好,我答应你。”孟微之说,但移开了目光。

  那道裂缝就在身后。

  猜测是早就有的,他也是实践派。

  只有打破一个虚拟世界的核心,才能阻止潜意识的发散和被接受。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原点,这是一种密码€€€€有时深藏不露,有时却被明晃晃地写在显眼处。

  那这个世界,属于江南树的世界€€€€

  又是围绕什么旋转的呢。

  在一片过于柔和的寂静中,他猛地推开江南树,纵身朝那裂缝跳下去。这个世界的大裂缝深不见底,他坠落坠落再坠落,耳边全是尖锐的空气摩擦。最后一身巨响好像是从别处传来,他听到自己脊柱断裂的声音,然后口鼻中都是血腥气。

  在丧失意识的前一刻,他如愿看到这个世界分崩离析。

第121章 注视者的独白

  维持舱自动打开。面罩一揭除,孟微之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大喊一声,而那过于仿真的痛觉暂留在感官中,叫他一时头脑空白。

  他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不在神明计划的试验场。

  身上是方才一直穿着的浅色风衣,没什么电极片和其他支持设备。他从像棺材一样的生命维持舱里爬出来,谨慎地用脚尖探了探,接着踩实了,接着舱体上的警示灯,他能看见脚底的涟漪。

  这是系统的中枢。在三千界,他们管这里叫“玄门之外”。

  孟如海他们并不在这里。他向前走了几步,踏过薄水一重,眼前前面透着点亮。好像有人跪坐在那一点光亮里面,手上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是一个小孩子。

  或者说……是小时候的江南树。

  “喂!”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回声顿时响起,可“小木头”并没有回头。孟微之跨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而后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穿过了面前的人像。

  他一颤,缩回了手。虚影没有受任何影响,尚且年幼的江南树低头认真地将零部件相互拼接,一个人形在他那双小手中渐显出来€€€€一个小机器人,像是谁手工做给他的玩具。

  可能是他父亲吧。

  那个在亲儿子头颅里安芯片的人。

  他刚要站起身,却在旁边看见了一个平板。屏幕亮着,编辑符号闪烁,好像上一刻还有人匆忙使用过。页面是纸张一样的纯白,只写着一句话:

  从六七岁开始,我就执着于拥有一个仿生人。

  可能这种执着的原因很简单,江南树想,他想要一个近似于活物的东西陪着。江文会太忙了,除了做测试的时候不会来见他;他的母亲对猫毛狗毛都过敏,于是家里只养了一缸金鱼。

  金鱼的游动是有固定轨迹的。只要观测时间足够长,江南树坚信一定能发现这个规律。他和江文会说过,想要赖学一周在家观察金鱼,而江文会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边给他注射麻醉药。

  后来这个计划没实现。江文会死了,他的母亲也疯了。他在一个位于地下的病房住了一到两个月,等到回家的时候,发现那几条金鱼已经从鱼缸里跳了出来,变成了干瘪的块状物。

  鱼离开水会死,魏奇在他身后说,人踏向边疆也一样。

  但这个老头自己也是金鱼一样的人。江南树知道他在做什么,和江文会比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从鱼缸里跳出去的金鱼,面临着比较消极的宿命。他其实并不讨厌金鱼一样的人,因为金鱼很安静,活着死了都一样,在他旷野般的生命里空游无所依。不需要他费精力,那些硕大的鱼眼就会有意无意间紧紧盯着他€€€€他在被观察。

  因此江南树还是更想要一个仿生人,而且最好是不那么像人的那种。人表达自我的欲望太强了,在他们身上展现自我存在的念头也尤其强烈,他更喜欢一个像人的机器€€€€不用说话,不用呼吸,不用为他做什么,什么都不要。

  只要能一直在他身边。

  但这种模型的训练很困难。AI模仿的是人类,但江南树的仿生人,是守护神。

  这世界上没有守护神。

  时间在流动,他被推着往前走,但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训练方法。北京的风太大了,起沙尘的时侯什么都很朦胧,到秋雨阵阵时又把一切都冲刷得秋毫分明。他的季节是模糊的,时间观念也并不强,但平生最不相信的命运却时时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强硬地将他拽向某处。

  那一天,下了长久的雨。

  他冒着雨到理学楼,当时许多人同他一起涌进去,然后去往各自的教室。他的肩头有些潮湿,沿着楼梯跑向三楼,推开302教室的门后,一时没找到位置。

  然后他坐在了前排的一把空椅子上。

  而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孟微之。

  这个人很奇怪。

  不,不是说他本身€€€€是对江南树而言。他将自己身边的活物分成两种,缸里的金鱼,跳出去的金鱼。但孟微之很奇怪,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跳不跳”这件事,就那么纯粹而笃定地坐着一件自己都没看到全貌的事€€€€虚拟世界,兼有数字孪生。

  那天晚上在放《盗梦空间》,但具体内容江南树不记得了。孟微之看上去不好说话,但其实有问必答,他们在碎裂声与枪鸣中讨论着真实和虚拟间的一切,那个年长他六岁的青年看起来那么兴致勃勃,谨慎却坚定地谈论着关于梦想的一切。江南树只是听着,借着光影看向他,看他那双尾梢上挑的、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金鱼,是玻璃。

  明明摔一下就会碎掉,但又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这世间没什么能动摇一块高悬的玻璃,除非绳子被剪短,玻璃自己坠落、粉碎。

  江南树开始着迷于对这种碎裂的想象。

  而且,就算有朝一日那堆碎片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自己也会将它们小心仔细地收集起来,一块块地拼接,做出自己的仿生人。

  那一个晚上像是隐喻,更像是某种带有不良倾向的转折点。他对仿生人的执念暂时告一段落了,之后神明计划派铁疙瘩来找他,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更多的时间被他用来关心所有从孟微之口中说出的词汇,江南树看许多资料,感到自己在间接地阅读孟微之。多年后他知道还有个名为“爱慕”的动词会更粗暴地替换“阅读”,但他并不喜欢€€€€人的爱慕是独占性的、决绝而极端的,而他只想多看那么一眼。

  只要有几次交集,那个人就算出现在生命里,仿生他对守护神的一切想象。

  自此江南树再也没想过让玻璃碎裂。他深知江文会和魏奇在做这么万劫不复的事,他惧怕孟微之有朝一日变得像他们一样€€€€这些人都有一种要自绝于这个世界的倾向。他在这时才发现,自己要的“仿生人”,他要玻璃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这甚至是比再造更难的事。

  但之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如那晚般聊过天。一年后孟微之从研院毕业,江南树则在导师双选中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地下养父魏奇,开始了脑机接口与数字孪生方向的研究。他深知自己大脑中芯片的危险,但并没有在意,早早地立下遗嘱,安排了江文会留下的东西。

  偶尔孟微之会回来看魏奇,他从办公室的门缝里看到过几次。孟微之不算太高,却像是桦树,亭亭地往那里一站,声色平缓,向魏奇说的话中句句是保证,句句是桑干。

  隔年,魏奇去世。

  他始终记得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下雨,他穿着师母准备的不合身的黑西服,撑着伞茫然地站在雨里。遵从魏奇的遗愿,他生前的意识已经被传到云上,以后将作为一砖一瓦被嵌入桑干系统,永远留存在一座不朽的丰碑里。

  而对江南树而言,又一条鱼跳出去,死了。

  人太多了,他站立的位置看不到墓碑,只能勉强看到有人围绕那个土坑走着,一些花被投入其中。骤雨滂沱,他只是定定站着,忽而听到后面一阵骚动€€€€一个人没有撑伞,快步走过来,鬓发与一身黑正装几乎被浇透了。他走到墓碑前,单膝跪下去,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离开。

  是孟微之。

  江南树在人群里,看得不太真切。等到人们散去,他在雨中走向墓碑前,看到了一枚小小的银色U盘。

  他知道孟微之会继续魏奇这条道路。而他此时出于各种原因,仍然在和神明计划进行接触,知道虚拟世界的撕裂能力在不断升级,玻璃随时会碎掉。在他的认知力,这是不可抗力€€€€就算关停系统,既有的数据世界还会继续膨胀,人类的研究速度和认知迭代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

  他那时以为,自己会甘愿做一条鱼缸里的金鱼,在破碎的瞬间一同粉身碎骨。

第122章 漫长重逢

  在葬礼后的雨中,三十二岁、身穿风衣的孟微之望着江南树的背影。这个系统中枢随着江南树的潜意识任意改换着场景,像是日记中的场景再现。而他看着,只能在一边轻声喟叹。

  可笑的命运没让他们更早遇见。现实中他们没什么意定监护的关系,甚至是根本没有关系,可却又在虚拟世界中相遇,而后一遍遍重逢,最终产生的固定结果仿佛是注定。孟微之感受这方面的神经没那么发达,却至少能概括出几句话:

  江南树的虚拟世界以他为核心。

  江南树一直在看着他。

  墓地的景象逐渐模糊,再于他眼前出现的是无数碎片€€€€A大的银杏,302教室外的白桐花,自己的脸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教室、没有尽头的走廊、人潮拥挤的会场和广阔的大青山。自己的三次毕业典礼,桑干的奠基仪式与测试的第一次开始,全都包含在内。看到这一切的眼睛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带着些被努力磨平的温和与钝,极尽所能地注视他,好像下一刻世界都将化为齑粉。

  等到一切寂灭,光影落下,再次出现黑暗的虚空。些微亮光中,十五六岁的江南树站在那里,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时那样。

  少年转过身,看着他,想认却不敢认。

  “你是从未来回来的吧。”半晌,江南树有些踟躇地道。

  “对,”孟微之道,“我回来找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鼻翼发酸。

  江南树,他的小白桐,很坚定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多问,少年只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他向面前一团模糊的光亮走去。

  “你的梦想实现了吗?”他问。

  “会实现的。”

  “还有多长的周期?”

  “很快,”孟微之垂眼看向他,“马上就实现了,不过你要抓紧我。”

  他率先迈入那光亮,一瞬悬空。

  意识逐渐回到属于他的容器中,但孟微之没有立即从形式上醒来,过了许久才肯睁眼。白色天花板被阳光照得柔和许多,他偏过眼便看向一旁的小窗,还有身边几个带着口罩的生人。

  他口干舌燥,但还是说:“时间。”

  有人给他递表,上面的指针走动正常。他握着那表盘,看了许久,缓缓抬眼。

  “江南树呢?”

  “刚刚醒,”一人道,“在接受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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