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 霹雳神书 第21章

作者:麦客 标签: 穿越重生

  他蹲下身,从骨灰里拨出一粒牙齿,磨损得非常严重。只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手在江宜袖子上擦了擦。

  那具尸骨原来周围堆放着无数杂物,如摔碎的陶碗、木舂、散架的织机,狄飞白摔下来时,白布就盖在骷髅脸上,仿佛一块敛尸布。

  “你要把布带上去么?”狄飞白问。

  江宜道:“不,应当是风伯将它带到这里的。只是其中原因我们不知道。”

  因为天书的缘故,很少有江宜不知道的事,因此他决定把井底奇遇记录下来。驿夫抬来梯子,二人终于爬出枯井,出来时满身都是泥土。

  问及井中枯骨,驿夫都说不知,这口老井封了只怕有几十上百年了,从来也没打开过。

  “从来也没打开过,那我是怎么掉进去的?”狄飞白说。

  “是不是撞邪了?”驿夫悻悻说道。

  狄飞白翻了个白眼,觉得身上都是腐臭味,简直受不了,便吩咐驿馆去准备热水,让两人洗个澡。

  日暮红霞万里,驿馆在霞光笼罩中,众驿夫敞开胸膛饮茶歇息,周身散发蓬勃的热气。

  江宜换了身干净衣服,不肯泡水,用半湿的帕子把身体擦净,出来坐在门槛上晒干。一面卷起袖子,舔舔鹅毛笔,又开始记录。夕日斜照,他身上沾了水的皮肤呈现温软的色泽。

  那厢狄飞白洗完澡出来,走近江宜身后。这少年人也学驿夫敞开衣襟,外罩一件黑夹衫,露出白皙的胸口。肋骨上覆着瘦削有力的肌肉,两手插在腰€€里,挎着他的宝剑。

  “喂,道士。”狄飞白喊了一声,现在他开始相信江宜是个会一二术法的修道之人了。

  “嗯?少侠。”江宜回答。

  狄飞白在他旁边坐下,身上隐约有股昂贵的香料气味。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江宜斟酌片刻,其实他已经想好了,便说:“我准备往南走走看。”

  “哦,这是你夜观星象,还是投石问路,算出来的结果?”

  江宜腼腆一笑:“不,这只是曾经李桓岭走过的路。李桓岭生于西北广漠,成人后,先后去过位于西南的且兰府,与东郡池州。在涿水以北的名都称帝,又在洞庭湖畔尸解飞升。”

  狄飞白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把先帝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小道士,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志向,即便是著作局里专事修史的大人们,也不见得一一去拜访过先帝遗迹。神曜皇帝信徒不少,可八百年后还有如此虔诚的,实乃罕见。小道士,你这种奇人,日后必有作为。可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江是哪个姜,宜又是哪个仪。”

  江宜写完了有关白河驿老井的内容,把袖子放下来,毛笔收好。

  “江宜的江,宜江的宜,”江宜说,“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额尔浑河畔,燕然山下。

  远徙而来的突厥十部落脚于此,立起骨柱,搭上厚重的毡片,展开的毡包鱼鳞般紧凑。

  苍茫大地上风吹草低,牛羊落在大部队后头,族中的牧人要在天黑前将牲畜驱赶至栖息地。燕然山的苍鹰远看仿佛移动的小黑点,同一片蓝天下,似乎仍是熟悉的草原,然而一切已不同。

  右贤王胡山被处以极刑,驱逐出草原的消息,不胫而走,眨眼间传遍部落。

  那日胡山与孔芳€€交手,兵败而归,前去迎接他的正是伊师鸷。伊师鸷以阿舍之名,宣布了胡山擅兴兵事、专擅弄权的罪名,就地行刑。事情虽然办得悄然,却没有将胡山的手下一网打尽,以至于消息走漏。

  知道阿舍处置了胡山的人中,萧思摩乃是最愤怒的一个,提着刀来找阿舍,那时阿舍已经跟随使臣队伍离开了。

  待得他回归,萧思摩终于冷静下来。

  毕竟权衡利弊,此时除了阿舍,他再也没有别的效忠对象。更何况阿舍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友谊。

  只有一个人敢对大王横眉怒骂,那就是会株可敦。

  “小畜生!那是他亲舅舅!可怎么下得去手?!”

  阿舍还在帐外,就听见母亲的喝骂。一旁伊师鸷露出意外神色,可敦向来温柔可亲,几时这样咬牙切齿过?

  帘子从里面打起,可敦身边的丑奴正要出来,见到二人,立刻背过身,怀里似乎揣了什么。

  阿舍未及细看,会株可敦便道:“你来了?你来做什么,看你有没有气死你的母亲?!我若被你气死,岂不落得干净,省的你亲自动手!”

  “您做何这么生气?”阿舍淡淡道。

  会株可敦恨声道:“你竟有脸问我?你的亲舅舅,你母亲的哥哥,流着一样血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样死在你手里!连狼群亦不会骨肉相残!”

  阿舍道:“从前先生教导我与哥哥,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要成为带领部族的人,为祸之人即使是舅舅,为了部族的生计与未来,也只好秉公处理。”

  会株可敦冷笑,茶锅下幽蓝的火焰令她脸色显得灰败。

  “先王为你俩兄弟,请一个汉人做老师,当真是大错特错!尽学了些冠冕堂皇之言!大王,何苦欺骗你的母亲,我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什么?无非是为你大哥报仇!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成人,二十多年竟未有一刻瞧出来你心里还装着那个病鬼!自从乎尔赤那小子死后,你回到族中,就没给过一个好脸。我与你舅舅又欠你什么?!我们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帮你?!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

  阿舍喃喃:“没有人会对至亲骨肉下手……”

  会株可敦呼吸粗重,瞪着儿子。阿舍道:“您说的对。然而,却没有想过,哥哥也是我的至亲骨肉。”

  茶锅于火上发出嗡鸣,会株可敦揭开锅盖,手发着抖,令那盖子掉在茵毯上。

  “我心中想什么,您真的知道吗?”阿舍低声说,“处死舅舅,非我所愿。但他肆意劫掠,挑动战火,胡作非为于理不容。若放任他不管,部族必将因他陷入战乱。我不愿看见这一天到来。母亲,过去的事业已过去,您不要胡思乱想。”

  他与伊师鸷转身离开毡帐,会株可敦的声音追在身后:“你是不是还想杀了我?你把我也杀了吧!……”

  阿舍放下帐帘,把他母亲的怨恨关在后面。

第28章 第28章 丑奴

  茶锅中雾气升腾而起,会株可敦看着儿子模糊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恐惧。那一刻犹如卡拉琼之夜,一年中最为漫长的黑暗中,她在夜幕里窥望牙帐的方向,知道在那片夜色中乎尔赤的生命正悄然消逝。

  那时阿舍的伴当伊师鸷就守在牙帐外,会株与胡山本该意识到这是阿舍的一种警告,然而一切仍然走向不可避免的深渊。

  入夜后炭火中的药物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剧毒物质,乎尔赤在烈酒的作用下连挣扎都没有,逐渐被麻痹了呼吸。炭火燃烧殆尽后,清晨,一切痕迹就在掀起帐帘送入清风的瞬间消弭无踪。

  会株可敦面色惨白,看眼角落中的丑奴,问:“他刚才没有看见吧?”

  丑奴面向主人,怀中抱着一团裘皮包裹小东西,她用手指拨开绒毛,露出一张幼小的脸蛋,面颊上那双蓝眼睛正睁大。

  “小主人醒着。”丑奴说。

  会株可敦吓了一跳,若是刚才这孩子哭闹出声,岂不立即就被阿舍发现了?

  从前阿舍乃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虽然是只打磨利爪的狼,对待亲人却很服从,她以为儿子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然而现下看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这孩子绝不能让阿舍发现。

  燕然山草色苍郁,黄云如练帛缭绕,天际雪峰白茫茫一线。那兜鍪似的金山终不在望。眼前只有玄甲粼光皑皑,狼头旗旌旆弥天。

  “燕然山以南是铁勒人的牧场,”伊师鸷说,“如今我们来了,他们就该走了。”

  “如果不想走呢?”阿舍问。

  “那自然向我们称臣。”伊师鸷回答。

  阿舍表情很淡,似乎仍沉浸在方才与母亲的争执,听了伊师鸷的话,面露一丝轻蔑:“狼群日渐壮大,需要更肥美的黄羊,这实属自然。可惜舅舅胃口太大,中原岂是他能吞下的巨兽。汉人先生在我母亲眼里,纵有千般不如,毕竟教会了我兄弟二人一件事情€€€€经营。譬如煮奶疙瘩,一口咬下去,只会崩坏牙齿,需要用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将其软化……”

  “何不将举族迁至燕然山的缘故,告诉可敦?”伊师鸷问,“金山离中原太远,离东边的其他部族也太远,不是孕育野心的地方。如果大王耐心解释,可敦也不至于心生疑虑。”

  “亲人之间,还需要解释什么?”阿舍皱眉,“你记得巫祝讲的那个故事么?”

  “……”

  “那个财主之子,与当时身为奴隶之子的神曜皇帝,结拜为兄弟。两人之间分明没有血缘,然而一者甘愿替弟从军,一者则为兄养母,分隔千里之地,彼此信任交托。反观至亲之间,却不能相互理解、认同。”

  伊师鸷不免对阿舍有了些许同情,尽管在他看来,阿舍有时的疯狂与他舅舅如出一辙,反而是温文尔雅的乎尔赤与阿舍并不像两兄弟。

  “汉人也说人心隔肚皮,其实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彼此的想法。”伊师鸷安慰道。

  夜晚,阿舍在牙帐中入睡,身旁放着他兄长曾佩戴过的日月金冠。继承汗位后金冠理应属于他,但对阿舍而言,这件东西象征着兄长更胜于象征他的权力。

  一名韦纥少女服侍他睡下,之后便对着一旁的镜台拆散长辫,似乎准备宽衣解带,钻进阿舍的被窝。阿舍即位后即面临成婚的问题,各部送来的美姬不少,只是胡山兵败受戮后,众人都对阿舍另眼相待,阿舍亦不愿应付这些充作各方耳目的少女。

  “你退下罢。”阿舍说,那女孩只是不动身。

  阿舍偏头看去,“女孩”身披汉式的丝绦夹衫,烛光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他心中一动:“……巫祝先生?”

  “女孩”微微转过头来,身形变化得高挑,两肩宽阔,下颌蓄着一缕山羊胡。那面容依稀是个汉人,年过半百,双颊透出一股修身养性式的红润。烛火的光晕翩然晃动,映照在毡布上好似盈盈水波,阿舍看得不分明,一切宛若梦境。

  他似乎记得这张脸,然而要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也不容易,那已经是他年幼时尚在父亲膝前念书的事情了。

  “你是……老师?”

  那张汉人面孔,正是从前自南方游历而来的儒生,被都罗可汗盛情款待,延请为两个儿子的启蒙老师。待得阿舍到了上马拉弓的年纪,儒生便告别了金山,继续他的旅程,已然消失十多年了。

  这时阿舍应当震惊地坐起来,至少抓住老师的手,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身体却异常沉重,神思昏沉。

  老师看着躺在茵毯上的阿舍,开口说道:“可汗大王,不必惊讶,老朽非是你的老师,只不过借用了他的形象,入你梦中,话聊一二而已。”

  “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只在梦中行走,没有实体的幽魂,大王可以叫我梦老。”

  “你想做什么?”

  “大王不必担忧,此处既是你的梦境,自然由你做主,老朽只是一个客人,客随主便,想要做什么,也得经过主人允许才行。”

  也许是在做梦的缘故,阿舍的感官变得迟钝,并未觉得畏惧或警惕,只是费解。梦老顶着老师的脸,一笑说:“看来大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不过,那个沙州来的汉人,不是已经让大王见识过了么?”

  阿舍蓦地想起,他策马于碛卤之地追赶逃跑的俘虏,天际破晓,那汉人从马上栽下来,被同伴拉住,犹如一面破烂的旗帜,半空中展开身体,曙光便从他腹部的伤口贯穿而过。

  那时他的心情就像见鬼一般,初升之日照耀得那汉人浑身通红,犹如火神降临。

  梦老说道:“人世间,充满奇妙与机缘,今日老朽与大王相见,亦是缘分一场。曾经老朽在不同的梦中穿梭,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海川到高山,从层林到戈壁。老朽跟随一位旅者的梦进入沙漠,不幸他后来死在大漠深处,再也不做梦了。老朽困在他的残梦中一日复一日,直到大王找到他的尸体。”

  阿舍茫然道:“……裹尸布?”

  梦老说:“大王带走了那位旅者的东西,老朽便跟着一起离开了困境。只可惜后来大王将那块布放在死人身上,死人不会做梦,老朽只好一直等待。大王烧了那位逝者的尸首,老朽才有机会进入大王的梦。”

  “进入我的梦?你想干什么?”

  梦老道:“老朽已经在塞北待得烦了,借大王的梦,想回到中原故土去。”

  “你说什么?”阿舍依然困惑,因为面对的是老师的面容与声音,而放松了防备,“要我怎么做?”

  “大王曾经遍历边城关塞,若是做一座有关汉人城镇的梦,老朽就能通过梦境回到南方。若是能有一个江南春梅柳堤的梦,那倒是省事,不过大王没去过江南罢?”

  “梦也不是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梦老捻须点头:“然也,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朽等候多日,想必今日的契机,能令大王梦见那座城罢。”

  言语间,阿舍犹如迎面被人推下深渊,顿时头重脚轻、目眩神迷,穹顶毡帐、炭火生烟、长弓金冠……皆化作旋涡,如浮光掠影,飞逝远去。光与影糅合交错,似乎混杂无数颜色的釉彩,大笔刷去,在那质白的瓷胎上,绘出一副新的图画€€€€

  阿舍被大力一推,掉下地去,再抬头时竟已站在一座街道笔直、青石铺地的城镇之中。

  梦老就在他身边,环视街景喟叹道:“这是沙州城罢,暌违日久了。”

  二人沿着街道走去,阿舍不知为何自己会梦见沙州,这座城市与他印象中似乎又不太一样。道路上没有行人,笔直地往某个方向延伸下去,似乎要将他们引向什么地方。

1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