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59章
作者:相荷明玉
昙丰不会说重话,只劝道:“施主不要逃了。”招式却不含糊,五指张开,作虎爪形,往张鬼方手肘抓去。张鬼方侧身一转,反而扭住昙丰,顺势一推。
那昙丰下盘极稳,堪堪没有摔倒,但也绊了一个趔趄,转头叫道:“昙秀师弟!”再看藏经阁脚下,昙秀已拿到长棍,朝他奋力投出。
要是被昙丰拿到棍子,势必讨不得好。张鬼方长臂一伸,越过昙丰,抓住棍子底端。
昙丰却猛地挣开他,跳将起来,劈手夺过长棍。再要跑,昙丰挡在身前说:“施主你欺人太甚,大晚上跑来藏经阁,究竟意欲何为?我佛门有菩萨低眉之仁,亦有金刚怒目之威。再不悔改,我要动真格了!”
张鬼方道:“我来的时候,单说不能进藏经阁,可没说不能晚上爬树。”
昙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棍尖左右一甩,封住张鬼方去路,又问:“那你为何要学狸猫叫?”
张鬼方急着要走,说道:“也没讲过不能学狸猫。”昙丰哑口无言。此时师弟昙秀提着棍子赶来了,喝道:“你别听他 瞎说!”棍尖一抖,戳向张鬼方“肩井”穴。紧接着抢上一步,和昙丰一前一后,把张鬼方夹在中间。阁底另六个僧人也纷纷赶来,展开阵法。
每名棍僧都经千挑万选,选出坚韧淳朴、根骨奇佳的武才,在江湖上个个算得上一流好手。又兼从小一起长大,比左右手还要默契。或进或退,棍阵有如铜墙铁壁一般,任你武功再厉害,只要陷入阵中,都是插翅难逃。张鬼方赤手空拳,立马显得左支右绌。才躲开头上扫来的一棍,就被点中胁下,动弹不得。
见他被困,东风推开窗扉,就要翻出去救。一只脚已踩在窗沿上,三楼那僧人却猛跳下来。东风一惊,赶紧缩回楼中,万幸没被察觉。
那僧人站在檐上不动了。东风生怕被发现,只好又退一步,心想:“这扇窗关上,尽可以从别的地方出去。”快步跑向阁西。
才推开另一扇窗,只见张鬼方已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绑。两个僧人留下押着他,其余棍僧已经回到楼下,把整间藏经阁团团围住。
昙秀朗声说:“有劳诸位师兄。不知刚才那人是否有同伙,还是要将藏经阁搜查一遍才好。”众人应声。昙秀又说:“阁内书柜众多,到处都可以躲藏。大家切记要仔细找,再分几个人守在楼下,免得贼人逃了。”
大门打开,众棍僧提着棍子,鱼贯而入。东风听见他们商量说:你找一二楼,你找三楼。一直分到最高一层。
东风暗道不好,想将追兵躲过去再说。但他在楼里绕了一圈,实则找不到什么隐蔽地方。不管藏在哪里,这些个僧人比他更熟悉经阁,不可能搜不见他。又听三楼昙秀喊道:“真的有人来过!”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东风心一凉,怎样都想不清楚,自己做错何事,居然叫和尚发现了。
昙秀说道:“诸位师兄,三楼原是我收拾的。上回有一套《楞伽经》,归到架上时,被我不小心弄反上下册,又懒得改了。现在上下却放对了。”
原来东风恰好拿到一本《下》,放回去的时候,想当然觉得下在上之后,所以暴露了行迹。
昙丰听完,竟然教训说:“犯这种懒,是对经书不敬,以后切不可再犯了。”昙秀道:“师兄教训得是。”紧接着众人加快脚步,在阁中搜寻起来。
实在走投无路,东风想:“干脆趁他们分散,阵法未成,点倒一两个,再跑出去找方丈。”折回楼梯口静候。
刚刚矮身蹲下,背后一个声音说:“适才看见施主要翻窗,现在去而复返,原来无常是常义。因有无常,故而有常,若无无常,则无常义。施主是为何事烦恼?”
东风后背好一阵发冷,头皮发麻,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慢慢转过去,原来书架之间放了一个蒲团,有个和尚端坐其上。圆脸长眉,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身形不像是习武之人,然而骨气殊众,呼吸比寻常武人还要绵长安静。
他进来翻找秘笈时,和尚竟不出声。若说是怕他,到他要下楼逃跑的时候,和尚却又发话了。
东风定了定神,心念电转,想道:“等我找到方丈解释,这和尚知道我未曾翻看秘籍,正可以作我的证人。”于是停下来一礼,说道:“小可姓东名风。敢问大师法号?”
那和尚起身还礼:“贫僧神会,其实也不是少林僧人,只是借宝地修习而已。”
他合十躬身之时,东风定睛瞧见,神会和尚头顶、肩头,皆积了一层厚厚尘土。东风鼻子一痒,心道:“传说道行高深的和尚,入定以月为计,回神之时,桌上饭菜发霉、衣破衫烂,甚至世事变迁,都有可能。”又想:“若不是道行极高的僧人,方丈也不可能让他独自呆在藏经阁里。”于是问:“神会大师在此修行多久了?”
神会掐指算道:“有一年了。”
东风心下一喜,急切道:“实不相瞒,小可如今的确有件烦恼之事。我今日擅闯藏经阁,委实有不得已、关乎武林大义的苦衷。而一个陪我同来的朋友,已被当做偷经书的小贼,押到戒律堂去了。”
他解释这番话,无非是想叫神会帮忙。谁知神会不过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施主的烦恼么?”
东风有点恼火,心说:“不晓得何有终在干什么,张鬼方又被他们捉了。这个和尚,难不成还嫌我烦得太少了?”面上仍恭谨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请神会大师向方丈作证一句,我在这藏经阁里,不仅未曾偷过秘籍,看都没有看过一眼。”
神会另找来一个积灰的蒲团,说道:“请坐。”东风坐上去。神会微微一笑,说道:“施主觉得烦恼,从心中来,还是到心中去?”
那些个棍僧已搜完底下七层,就要上到第八层来了。东风心急如焚,说道:“不怕大师笑话,我对佛法一窍不通,也无佛性。问我这样的问题,等于对牛弹琴了。”神会并不生气,仍微微笑着,说:“佛性是常,烦恼是无常,烦恼之于佛性,如同矿中有金。火炼以后,矿为灰土,其中金则百炼而精。”
东风着实耐不住,一句话都未听进去。想到张鬼方若被押进戒律堂,恐怕要受一番磨难,于是站起来说道:“大师要是不愿帮忙,直说也可。我先告辞,就此别过了。”
话音刚落,楼梯传来“笃笃”脚步声。那队棍僧上到八楼,站在梯上,昙丰朝里叫道:“神会大师,大师今夜是否见过一个人?”
东风站在暗中,恰好被神会挡住。从夹缝之间看过去,能看见一排林立铁棍,黑黝黝精铁打就,装有铜杵头,每根棍子足有百多斤重。东风僵在原地,心想:“转身跑么?”又不知楼下还有多少追兵。
神会稳坐不动,说道:“什么人?”
昙丰正色说:“似乎是偷经书的,一个已经捉到了,一个不晓得在哪。”
神会说:“我是未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昙丰不疑有他,合十礼道:“那便是我们打扰了。”就连昙秀也说:“这贼人或许还藏在楼中,大师切要保重。”
神会说:“无妨。”昙秀招招手说:“诸位师兄,我们再上楼找罢。底下都不在,贼人一定是上到顶层去了。”
众僧脚步走远,匆匆地又往楼上跑去。东风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后背凉得厉害,双腿竟有些发软。神会好像看得出他内心所想,将蒲团往前推推,仍旧说:“请坐吧。”
东风摸不清他的想法,扶着书架,在蒲团上慢慢盘膝坐定。神会又问:“现在施主以为,烦恼是从何处来?”
东风勉强答道:“自然是从烦心事来。要是这些个棍僧不追我,我便没有烦恼的理由了。”
神会提醒:“你还有一个好朋友,关在戒律堂,还有这样那样的江湖之事,这也不算烦恼么?”
东风沉吟道:“是也不是。”何有终当然算个烦心的人物,但张鬼方被关进戒律堂,他担心归担心,却不会觉得烦。神会笑道:“先师与神秀上座的偈子之争,十人有八人背得,却不是都懂其中道理。”
东风心中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轻声叫道:“尊师便是慧能大师么!”神会点点头。
第95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四)
昔年神秀、慧能同在五祖弘忍门下,神秀已甚得器重,隐隐为弟子之首;慧能却还未出家,是碓房里舂米的行者。弘忍命座下弟子各写一偈,神秀即写云: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慧能自己不识字,找人代书一偈,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看后,觉得神秀未得真义,连夜为慧能剃度,传予衣钵。后来神秀在北方布道,慧能开创南宗,故有“南能北秀”之说。面前这个神会和尚,自称是慧能弟子,应当就是南宗传人,
神会说道:“按神秀上座所言,心中烦恼,乃是从外沾染。世上许许多多烦心事,变成尘埃,积在心上,灵台因此不清净,要常擦常新才行。施主也是这么想的?”
东风心道:“和尚才擦来擦去的,凡尘众生,都是烦恼中将就一辈子。”但他当然不讲出来,说道:“世上烦心事无穷无尽,要是一直擦拭,什么时候才擦得完呢?”
神会微笑道:“当然是擦不完的。”东风说:“请大师开示。”
神会道:“先师说了,世上本无尘,又为何要擦呢。是心里痛苦,才会为外物烦恼。”
东风若有所悟,说:“我听过一句话,叫做,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神会颔首道:“这是《心经》。”东风道:“再多就不懂了。”神会笑道:“心经也是这个意思,一切烦恼都是自寻烦恼,心里挂碍,才会有这样那样的难过事情。”
沉默一阵,东风说:“神会大师,‘无明’是什么东西?”
神会道:“‘无无明,即无无明尽’么?无明就是明心见性之前,见欲色有四种烦恼。”
东风沉吟道:“既然一切烦恼是自寻烦恼,那么‘无明’也不是外物叫他无明,是心里无明,才有无明的。”
神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说:“施主说自己无佛性,只是没有和老僧说话的清兴,所以自谦推脱罢。”
东风微微一礼,又问道:“若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曾经过得快乐、自在、毫无烦忧,别人也敬爱他;遭遇变故以后,他却越来越痛苦,甚至不惜伤害别人。这是外物带来烦恼,还是外物改变了他的本心?”
神会说:“不是方才那位朋友吧?”东风摇头,神会闭上双眼,端坐不答。东风以为他在想,但等了好一会,神会仍不说话。东风按捺不住,问道:“大师想通了么?”
神会哂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还是不答。东风说:“或者大师愿意放我走了。”神会不响。
听楼上翻箱倒柜在找他,东风心乱如麻。又坐了一炷香时间,他想:“神会大师脾气真是古怪,他再不答,我就要走了。”站起一半,神会突然大喝一声。东风吓得跌回蒲团上,几个棍僧也急忙奔来,从楼上探出光溜溜脑袋。昙秀喊道:“神会大师!”
神会道:“无事,修行时要喊一声而已。”朝昙秀招招手。众棍僧缩回去了。
东风心有余悸,压下心中不满,拍胸口说:“神会大师,你实在吓了我一跳!”神会哈哈一笑,说道:“先师讲究‘顿悟’,我心里想着,或许一吓,施主就明白了呢。”话锋一转,又说道:“其实施主早懂得答案,何必问我?”
东风郁闷道:“我不知道。”
神会说道:“若你只是想叫我讲出来,那也无妨。这位朋友曾经也烦恼,只是不与你们说罢了。”
东风心想:“是这样的么?”又想:“我当真知道这个答案吗?”
他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神会也由得他沉思。一时间谁都不语。又过了半刻,神会大师慢慢站起来,捡地上的蒲团,低头看着东风。东风也抬头看他。神会说:“你要去救你那个好朋友,走吧。”
等东风收了蒲团,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还有数个棍僧守在楼底,见神会带着生人,也不敢多问,纷纷躬身行礼。走远以后,东风还听他们朝楼上叫:“昙秀师弟,人已找到了。”
从藏经阁出来,东风问:“方丈是在哪里清修?”神会笑道:“恐怕没几个人猜得到。”循大路回到客寮,在最后一间厢房站定,叩了叩门。
门内问:“是谁?”神会说:“是我神会。”很快门开了,一个长须长眉老僧出来应。这人正是少林当今方丈道澄。
见到东风,他迟疑一瞬,问:“这是终南派的……”神会打断道:“这是刚认得的小朋友。”带他走进寮房。
虽然是给方丈住,房内布置却比普通客寮还要简单。墙壁只是薄薄一层木板。香客到底不如受戒的和尚规矩,一关上门,就听见邻屋咒骂:“住在这种地方,嘴里淡出鸟来了。”另一人说:“明天给那狗贼秃驴灌猪油!”说罢二人大笑。道澄方丈习以为常,并不去管邻屋,先烧了一壶茶水肃客。东风见状想:“恐怕方丈就是放不下寺里事情,才选在这种地方清修。”心中百感交集。
趁壶中清水未开,方丈请二人坐下。东风不肯先坐,伏地拜道:“打扰大师清修了。今日擅闯藏经阁,是我的不对。”
道澄还没听说这事,奇道:“什么意思?”伸手把东风拉起来。东风一躲,又拜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因为帮我的忙,被棍僧抓起来,送去戒律堂了。这事全由我做主,要打要罚,我都认罪。只希望方丈能够高抬贵手,把我朋友先放出来。”
道澄又去拉他,口中说:“快请起,起来再说。”东风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把今夜事情交代了。说他和张鬼方如何商量,要去看一眼秘籍是否被盗、如何爬上树,学狸猫引棍僧同情,最后又是怎么弄巧成拙,害张鬼方被抓了起来。
听完了,饶是道澄也忍俊不禁,说道:“可你们两个怎么想到,要来看我们《相光手》《五轮指》有没有被盗呢?”东风说:“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
道澄听出他弦外之音,叫来一名护法僧人,让他去戒律堂通报一句。东风终于长舒一口气,说道:“不知大师是否记得,八年之前,终南山发生一桩案子。”
道澄说:“当然记得。”目光中带一点迟疑。东风苦笑道:“封笑寒和子车谒放出话去,说我因为嫉妒封情才华,将他杀害。”道澄点点头。东风说:“但其实杀封情师弟的另有其人。只是我当年心灰意冷,远走陇右,直到最近才发现。”将何有终之事,并他近日见闻,一股脑向方丈秉明。
末了,东风说:“我晓得此事匪夷所思,而我如今声名狼藉,说的话也不能尽信。但方丈若想要求证,只消打听一下我师娘去向。终南一定敷衍过去,却不能叫她出来见人。只因得知真相以后,她不肯同流合污,已经远走高飞了。”
道澄说:“要是小施主所言非虚,倒是我们少林对不住你。”东风摇头道:“没有的事。”
道澄啜了一口茶水,面上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又说道:“小施主有心,我们谢过了。不过少林这两本秘籍,其实不怕被偷。”
东风奇道:“为什么?”道澄与神会对视一笑。东风有点焦急,说:“我所讲的何有终,在江湖上虽然声名不显,但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奇快无比。方丈切莫掉以轻心。”
道澄哈哈笑道:“看来小施主的确未看我们武功。这两本秘籍,除了封皮封底是汉字写成,其中内容全是梵语,而且讲的尽是心法、内力轮转之类的高深东西,一幅图画都没有。就算是天竺人拿到,恐怕也译不出来。任这个何有终再是厉害,抢去了也看不懂,只能当柴烧。”
东风不禁愕然,想:“原来是在考我呢。”
道澄转向神会,又道:“这些俗务,被神会大师听见,真是不好意思。”
神会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澄说:“至于东小施主所说之事,我这就遣人去打听。我少林虽然力薄,遇到关乎武林同仁的大事情,却绝不能坐视不理。就请东小施主、柳銎庄主和这位朋友,在寺里少歇几日,我们再作别的打算。”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吵嚷。窗纸乍然亮起,刺得神会闭了闭眼。红红橙橙,光影变幻,像有人拿着火把奔跑。屋顶上“噼里啪啦”许多瓦片掉下来。还有数道脚步声,在院里飞快绕了几圈,听起来武功颇为不俗。间或还有金铁碰撞的声响。
道澄长叹一声,说:“见笑了,大概是有人闹事。我且去劝一劝。”说着撩起衣袖,将手搭在门闩上。
孰料门还没开,张鬼方的声音透窗而入,叫道:“师父!他们抓我,但我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兵刃藏在哪里?东风,你在这儿么?我们快走,‘风紧扯呼’!”
第96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五)
紧随其后,一个棍僧喝道:“我们抓贼,谁也不许出来。但凡出门的,一概当贼人同伙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