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30章
作者:相荷明玉
东风说:“对呀。”
张鬼方踌躇道:“你是不是烦我了,所以要走?”
东风全没想到他是这种想法,张鬼方又说:“今天你和我师父聊天,我不小心听了一点儿。”
东风奇道:“听见什么了?”张鬼方试探道:“听见说你心烦,又听见你们讲我的名字。”
难怪张鬼方一整天畏手畏脚的。东风哈哈大笑,张鬼方不知他笑什么,俊脸通红:“我是吐蕃人,许多中原礼节都弄不懂。要是惹你生气了,你骂我就好。”
张鬼方平时身量高大,坐下来便分外乖顺。东风走到他面前,撑着桌子,微微俯视他,说:“平白挨一顿骂,张老爷不生气呀?”
灰眼睛里有一点儿迷惘,张鬼方说:“那你怎样才能不走呢?”
东风真不好意思再逗他了!对他笑笑,说道:“我又不是烦你,我去终南剑派一趟,两三天就回来。”
张鬼方说:“你去做什么?”神色之间颇为担忧。
东风好笑道:“又不是去自投罗网。我最近练剑总是不得要领,想回去看一眼,瞧瞧别人是怎么练武功的。”
张鬼方松了一口气,东风怅然道:“山上还有许多我认识的人呢,过了好几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张鬼方说:“施怀?”
上次施怀来找人,在柳銎这里折了不少银子。没想到回终南山以后,他还隔三差五遣人送东西过来。多数时候是些米面、菜油,过年节则送一条腊肉,直到近几个月才不送了。大家对他并没什么恶感。东风微笑道:“他算一个吧。”
张鬼方又问:“那个彭旅?”东风说:“彭旅我倒不怎么认识。”
张鬼方说:“你师父师娘。”东风道:“以前我总让他们操心。如今我不在山上,他们是不是少长几根白头发?”张鬼方说:“还有你那个师弟。”东风点点头。
直到没有人可说了,张鬼方最后才说道:“你还想见你那个师哥,子车谒,对不对?”
东风笑道:“我就去看一眼。不知他的腿好了多少。”
张鬼方犹豫再三,最后说:“你带我去吧。”东风愕然,张鬼方道:“万一你一不小心……”
东风打断他说:“我才不会给他们抓住。”张鬼方改口说:“万一你不小心,在山上不想走了,我只好求你回来陪我练刀。”
第46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四)
虽说柳銎眼睛半盲,生活上却没什么要人照拂的地方。东风找不着理由拒绝他,而且本来也没想要拒绝他,于是说:“你明早同师父讲一声,我们一起走就是。”
第二天,两人给柳銎备好干粮,中午才出门。先去一趟西市,找乐小燕借两张面具。乐小燕揉揉一对眯缝眼,上上下下打量张鬼方,说:“我一直只做中原人,还从没做过这颜色的。”
东风说道:“现做一张。”乐小燕只得搬来一张小榻,叫张鬼方躺上去,往他脸上厚厚地刷了一层浆糊。这浆糊里面调了颜料,和他一个肤色。乐小燕拿了一支笔,调转过来,用笔杆在他鼻子、面颊压平,做出起伏。
他有一绺额发总翘起来,几次差点沾到浆糊。东风便伸出一手,松松地拢着他头发。张鬼方感觉到了,开口说:“这就是你拿来骗我的面具么?”
乐小燕听不懂他打什么机锋,问道:“什么意思?”
东风想,平时这么老实,在别人面前却计较起来了!赶紧摆摆手说:“没什么意思。”
画完五官,乐小燕吩咐道:“晾干了就算好了。但这张做得粗糙,近看是看得出来的。你们须避着人走。”
东风说:“这个无妨。”乐小燕打了个大大呵欠,回去睡回笼觉,木匠铺里一时只剩他们两人。东风又说:“你怎么还记仇呢?”
张鬼方哼了一声。躺在这张小床上,腿伸不开,脸上还敷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他浑身不得劲。过了一会说:“我好看么?”
东风好笑道:“戴了这个面具,你想要多好看呢。”
张鬼方又说:“难看么?”东风笑了一声。
晾得半个时辰,乐小燕出来说:“好了。”顺带推出一个架子。架上摆了数排木雕人头,每个木人脸上都放着一张人皮面具。东风说:“哪个好看?”
张鬼方找来找去,怎么都找不见阿丑。东风看出他的心思,说:“阿丑是孤品,做了好久,不是这些能比的。”又说:“而且施怀他们见过阿丑了,就算有也用不得。”
张鬼方勉为其难,选了一张好看的。东风也换上面具,拉他赶去终南山。
因为毗邻京城,终南山不像别的名山那样野趣盎然。山下开了许多小店,形形色色游人坐在店里歇脚,附近积雪踩得脏兮兮的。又有很多挑夫,背着箩筐,肩挑扁担,将吃的喝的送上山去,供寺院和道观的伙食。游人要是走得累了,付一吊钱,也可叫他们背着上山。
这时已近傍晚了,东风说:“我们夜里再动身。”找到一家客店放行囊。
姑且歇了半个晚上,到得三更,四周了无人迹。两人才静悄悄溜出客店,一路往山腰走。
终南剑派山门之外,两名迎客弟子恹恹坐在石阶上,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快要睡着了。东风往旁边绕了一段路,翻墙跳进院里,又把张鬼方一齐拉进来。
内门弟子多在山顶上住,山腰的庭院是外门弟子练剑休息的地方。
自从终南剑派声名鹊起,慕名拜师者众,外门就好像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样,筛选起来也并不那么严苛。只要身体健康、为人友善,即可去登记名字,领一件统一色样的衣服。每天清早会有教习师父到院里来,教几套粗浅的剑法和拳脚。早上练完功,这些外门弟子便要帮着干活,有时还要受人使唤。练得半载,去留随意。既可以下山游历江湖,也可以留在终南继续练剑。
东风偷来一盏油灯,领着张鬼方到一间仓房,说:“这就是放衣服的地方了。”油灯一照,室内一摞一摞地堆着灰麻布短打,按大小分作几堆。东风拿了最大一件,在张鬼方身上一比划,说:“还是有点短了。”
张鬼方道:“也还能穿。”三两下脱掉上衣,把那件短打系好。东风自己拿了另一件,放下油灯,又说:“你转过去。”
张鬼方学他之前讲话:“都是男人,哪样看不得?”
东风戴着面具,面孔再红也透不出来,低声喝道:“不许看就是不许看!”
张鬼方说:“脱上衣而已。”东风掩着前襟怒目而视,张鬼方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油灯光影晃来晃去,墙上投着一个大而浅淡的影子。这个影子没有面目,只有丝缎一样的长发、滑落肩膀的衣襟。张鬼方耳朵一热,干脆闭上双眼,连影子也不看。
飞快地换掉上衣,东风不情不愿说:“转回来吧。”
张鬼方又慢吞吞转回来。东风把两人衣服叠好,塞在角落里,两人都不讲话。
捱了一阵,东风先开口说:“我怕有巡逻的弟子过来,我把灯先吹了。”张鬼方点点头。
东风抬手弹灭油灯,一道冷冰冰月光透窗而入,他才觉得面颊不那样热了。又说:“等到五更鸡叫,大家就要起床,去那边练剑。”说着指了院里一块空地。
张鬼方问:“你以前也这样练剑么?”东风傲然笑道:“我是内门弟子,当然在山顶练了。后来都在山下玩儿,除了每年过生日,师父叫我教他们剑法,我才会来这里。”
张鬼方说:“那我天天缠着你练刀,你会不会烦我?”
东风瞧他一眼,好奇道:“来之前你还说,要把我看住了,求我回去陪你练武功。现在怎么后悔了?”
张鬼方瓮声瓮气说:“没后悔。”东风笑道:“那你怎么问这个。”
张鬼方不响,东风轻轻叹了一声,又道:“张老爷,有甚么话你不愿说给东风听,说给阿丑听,总是可以的吧?”
张鬼方道:“阿丑不就是东风么?”东风道:“你就当不是。”
和阿丑相逢也是冬夜,如今也是冬夜。张鬼方倚着墙壁,斟酌道:“东风太厉害了,剑法又好,人又聪明,长得好看极了。”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讲过。东风冷不丁问:“你恨不恨他?嫉妒他?”张鬼方摇摇头。东风说:“那有什么可介意的?”
张鬼方不答,心想:“这比嫉妒和恨都坏得多了。”
东风说:“你不回答,我就当你也恨他。”
张鬼方还是不肯说。东风道:“那我要生气了。”
张鬼方说:“你生气好了。”东风作势要走,张鬼方这才慢慢地说:“我没有什么志气,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讨人开心,武功也不好。”
东风道:“这有什么关系?”张鬼方说:“等他回到终南剑派,就会有许许多多新朋友巴结他。到时候他跟新朋友飞来飞去,去江南,去洛阳,就不再理我了。”
东风笑道:“谁说的。我们汉人都讲,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万一他愿意和你去玩儿呢?”
张鬼方心想:“就不要有新朋友才好。”
东风站起来,又笑道:“你这人真奇怪。”张鬼方不吭声。
五更时分,远方传来鸡叫,天色还一点儿要亮的意思都没有,就有好几个弟子披衣出门,顶着寒风,把睡梦中其他人挨个喊醒。吵吵闹闹地洗漱一番,东风和张鬼方跟在队伍最末,领了练功用的木剑,和众人一起排成方阵,在院里扎马步。外门弟子人数众多,而且来来去去,相互之间也不怎么熟稔,是以讲话聊天的很少。
有个年轻弟子提着一箩筐木剑,每人发一把,发前总要教训几句,有时说“腿给我蹲下去”,有时说:“背要挺直”。显然这人很得重用,是方阵里的队长。
走到张鬼方面前,他照例用木剑一敲,呵斥说:“背挺直呀。”
张鬼方原地挪了挪,那年轻弟子递给他木剑,说:“可不许偷懒。”再走到东风面前,他又说:“快扎好了,蹲得深一点。”
东风心想:“哪有说我马步都扎不对的道理。”当即说道:“我做得没错,是你非要挑刺。”
那年轻弟子说:“你既然不服气,为甚么不一开始就做好一点。”
东风道:“我一开始做得就没错。”
别的弟子听见他们争执,纷纷转头来看。那年轻弟子显然很有威望,其他人交头接耳之间,都说东风姿势不对,手高了或低了,肩膀斜了、脑袋歪了。
东风又好气又好笑,想:“一群半桶水,干嘛和他们争这些。”也在原地随便动了动。
那年轻弟子说:“是嘛,这样好多了。”将一柄木剑递给他。
东风顺势问:“我瞧你武功应该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弟子有点得意,解释:“我叫卢直,这个方队都归我管。等会师父要是来得晚,你们就先跟着我练剑。”
东风想:“他就是爱指点别人,也没什么坏心。”接过木剑,顺手挽了个剑花。卢直说:“你上山以前学过剑么?”
东风道:“学过一点儿。”还以为卢直要夸他了。不想卢直说:“不对不对,你要这样挽,不能那样挽。”东风说道:“我……”
话音未落,两个斗笠鹤氅的人影走进院落。一男一女,两鬓生了华发,面貌却还很年轻精神。东风不出声了,卢直解释道:“我差点儿忘啦。今天掌门要来看看,或许还会指点我们几招。能学到一丁点皮毛,也好过我们闷头练半年。”
东风讷讷说:“是么。”卢直提醒他:“快站好,不然掌门不喜欢你了。”说罢自己在旁边认真扎起马步。
张鬼方看出不对,趁机凑过来问:“怎么了?”东风悄声说:“那两个是我师父师娘!”
第47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五)
方阵里众弟子一齐抱拳,都说:“掌门好!”东风好生别扭,又怕别人起疑,小小声跟着也说:“掌门好。”
在中原的时候,师父封笑寒还未当上掌门,是个闲散长老。收了两个最好教的徒弟,又生得一个天赋异禀的儿子,羡煞旁人。师门几个长辈都老成六七十岁模样,只有封笑寒风流潇洒,性情也最随和。
今天一看,封笑寒嘴角往下耷拉,眉头常蹙,反而有种沉郁气质。不知是当掌门太操劳,还是太为封情的死痛心。
不过师父一开口,语气照旧很亲切。东风勾勾手指,叫张鬼方站近一点:“换别人教我们一群外门弟子,肯定要用鼻孔看人。”
张鬼方刚要回答,掌门夫人元碧先出声了,叱道:“谁在那里交头接耳?”
师娘好像比从前严厉得多。从前长,从前短,一直困在“从前”里面,不是一件吉利事情。东风挪回原处。
封笑寒难得来一趟,主要是看众弟子练功情况。卢直身为队长,站到方阵前列,嗬哈有声,领大家练了一套达摩剑法。
这剑法并非终南剑派所独有,而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武学,有强身健体之效。不管最后学刀学剑、抑或学长枪棍棒,一般都从达摩剑法练起。外门弟子虽有新入门的,之前总也学过这一套剑法。几十人整齐划一,将木剑舞得呼呼作响,颇为壮观。
只有张鬼方,一开始练的就是《三忘刀法》,对达摩剑法一窍不通,跟在别人身后乱砍。若他长得矮小倒也罢了,他身材又高又大,好像白米里掺的一颗花生。封笑寒一眼看见,指着他说:“你上前来。”
张鬼方心里没底,看向东风。东风说:“你去就是了。”张鬼方收了木剑,走到封笑寒面前。封笑寒问:“你叫甚么名字?”
张鬼方心念电转,想道:“要是讲了真名,被那劳什子子车谒听说就不好了。”回答道:“我叫张芝。”再往底下一看,东风大为赞赏,虚拍了两下手。
封笑寒又问:“你为何不会剑法,是没好好学么?”语气虽然温和,面上却带了点凌厉颜色。东风想:“这可完啦!师父别的事情上都好说话,唯独恨弟子练功的时候耍滑。”朝张鬼方连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