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25章
作者:相荷明玉
山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张鬼方忙退回来,和东风讲了见闻。东风道:“再过一会,柳御要吊绳子下来了。”
张鬼方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东风道:“其他人一听说吊绳子下来,都知道是送死,肯定不愿意。只有柳御那个傻小子听不得别人贬他武功,所以肯定是他来。”
张鬼方想起之前夜探拂柳山庄,目睹柳御和假柳銎赌气,不觉莞尔一笑。见他笑了,东风嘴角也微微扬起,放软声音说:“要是他来,就拜托张老爷挡着他。”
石壁总算凿开一个能容人进的洞口,里面砖墙是青石砌成,看不出有多厚。东风敲敲墙壁,里面无有回音。他又运足真气,一掌拍上。手腕震得隐隐作疼,砖墙却纹丝不动,显然砌得极稳固。
他有些犯难,悬崖顶上众弟子已经找好长绳,跃跃欲试了。东风不禁犹豫道:“要不我们走罢?”
张鬼方却一心想和柳御过招,只说:“没关系,要是撬不动青砖,不妨拿我的刀试试看。”自己抽了东风的长剑,紧紧握在左手。
东风只得拿过十轮伏影,双手握着,深深刺入墙中。无挂碍剑已是难得的利剑,十轮伏影却还要更锋利得多,削青石就和削泥巴一样毫不费力。他沿着方才拍出来的洞口划了一圈,再一掌推去,石壁微微松动,往内进了一寸。
东风大喜过望,整个身子贴在石壁上,用尽力气往里顶。无奈青石砖太厚,划出来的缝隙又太紧,推得一半,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光线一暗,柳御挂在一根长长麻绳上,垂到洞口。看见洞中二人,柳御登时大喜,叫道:“让我好找,原来你们两个龟缩在这里!”
柳御虽然自恃武功,但刚刚见过东风和柳銎打斗的样子,自觉不是对手,一时并不跳入洞里,而是抓住绳子,就要报信给悬崖上的援兵。东风冷不丁说道:“柳御,你是不是喜欢你那师妹?”
柳御面色一红,反问:“关你们甚么事。”
东风道:“我和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只叫你那师妹下来。”
柳御得意道:“你害怕了?我跟我师妹可是‘拂柳双璧’。”东风不禁觉得好笑,说道:“我的意思是,叫她下来看你出糗。若叫多几个人,恐怕你面皮挂不住,从这里跳下去了。”
柳御大怒,东风说:“我可不出手。单我这个吐蕃朋友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了。”
适才在山庄庭院时,柳御略输张鬼方一筹,心里本就有气。此时他想:“这贼人断了三根手指,兵刃都拿不稳。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当即割断腰上的绳索,跃入洞中。
他师妹声音远远传来:“师哥,找到人了么?你可不要逞强。”
柳御想:“待我扬眉吐气!”往上喊道:“还没找着呢,绳子不够长了,我先下去看,你们等着!”抽出短刀,拉开架势,朝张鬼方急攻而来。
张鬼方拿着无挂碍剑,只觉得又轻又滑溜,不趁手至极。而且他平生练过的武功唯有三忘刀法,对剑法一窍不通。刀法用剑使来,许多招式不伦不类,威力更是大打折扣。左躲右闪,几乎不出剑,好几次被柳御刀锋险险擦过。
东风一面推那青石墙壁,数次差点出手,都硬生生地又忍了回去,心想,张鬼方断了三指,正是灰心丧气的时候。要是这时候帮忙,无异于看不起他,更叫他难过了。
眼见张鬼方被逼到山洞角落,退无可退,柳御喜道:“看你还有甚么本事。”一刀斩向张鬼方肩颈相接之处。这个方位难拦难躲,而且砍中了必是重伤。他心痒难耐,再顾不得章法,面门大开,露出破绽。
忍了这许久,张鬼方拼着肩膀受伤,终于出得一剑。因为剑比刀轻,这一着后发先至,直直刺入柳御腰侧。柳御痛呼一声,手臂立刻软了,先斩的一刀也软绵绵劈在洞壁上。张鬼方乘胜点了柳御穴道,把他扔在旁边。
东风看得大气都不敢出,比自己对敌紧张得多,此时喝彩道:“好剑法!”张鬼方回头看来,朝他微微地一笑。
悬崖顶上那少女又叫道:“师哥,怎么样了?”柳御哑穴被封,口不能言,一手捂着伤口,怒视张鬼方。
东风道:“你解开哑穴,让他师妹看看笑话。”
张鬼方依言照做。柳御听见这话,哪里还肯求援,反而忍痛叫道:“我没事!”说罢这句,张鬼方又将他哑穴点上。
青石墙终于被推开,轰然倒地,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东风捂着口鼻说:“柳栾这老贼藏了什么东西,不会有人死在里面了吧?”回头问柳御:“你晓不晓得?”
柳御刚才只顾着和张鬼方搏斗,现在发觉这山洞里有间密室,目瞪口呆,显然并不知情,半晌说:“好恶心的味道,是不是死了老鼠?”
张鬼方走过来,也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总不能挖的是拂柳山庄的粪池吧。”
东风横他一眼。等那臭气稍微散了,他便钻入密室之中,晃亮火折。一看之下,东风不禁惊得叫起来。张鬼方恐怕出事,赶紧提着剑跟进去。
东风指着角落说:“有、有个人!”
只见密室里污秽不堪,摆着一只空碗、一只许久没倒的夜壶。有个骷髅似的老人躺在角落,白眉白髯,脖颈系着一条铁链。东风缓过劲来,愤然道:“柳栾怎么把人关在这里折磨!”
他们进来说得几句话,那老人始终不声不响,也不动弹,恐怕已经去世了。
东风心生怜悯,又说:“既是被柳栾残害的可怜人,如果带得出去,还是想办法替他收尸为好。”走到那老人身边,斩断铁链,正想将他背起来,张鬼方忽然说:“等等,他好像活着。”
东风一吓,拔了一根头发,凑在那老人口鼻旁边。仔细看处,头发果真微微在颤动,老人还有呼吸。
张鬼方道:“有没有水?”
东风钻回外面山洞,从柳御腰上拿了一个水囊、一个胡饼,给那老人少少地喂了一口。少顷,那老人咳了几声,缓缓睁眼,却好像看不见东西一样,眼神错开东风,反而往火折子的方向看去。
东风扶他坐起来,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样?”
那老人不答。张鬼方低声说:“也不晓得他被关了多久。”
那老人听见张鬼方的声音,忽然抬起头,颤声道:“张弃?”
张鬼方不解道:“你认得我祖父?”东风心中灵光乍现,种种事情串在一起,豁然清晰了,大惊道:“你、你是柳銎前辈么!”
那老人大概看不清楚,对着声音来处停了一会,感叹道:“这么久了,原来还有人记得我。”又转向张鬼方说:“你是张弃的孙子,对不对?声音和他像极了。许多年没听见,你一说话,我还是认出来了。”说到此地,一滴浊泪滚落,流进脸上的皱纹。
东风和张鬼方对视一眼,两人俱都惊诧不已。据此推算,柳銎被关在此地近三十年之久。想来柳栾找不到三忘刀谱下落,便留了柳銎性命,将他关在这里逼供。
柳銎道:“我饿极了。”
东风忙把胡饼拿出来给他。他牙齿已经掉了个干净,只能把饼掰成小块,就一口清水含在嘴里,含软了直接吞下去。好在精神和胃口都还算不错,不多时便把胡饼吃光了。
第38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五)
吃完一个饼,柳銎慢慢有了力气,问道:“其实我方才隔墙听到一些动静,你们得罪了柳栾,被他追杀,是么?”东风道:“差不多罢。”
柳銎太息道:“你们快走吧。我手筋和脚筋都被柳栾挑断,如今废人一个,帮不上忙。能吃一顿饱饭已经是大大幸事。”
说到此地,他老脸上皱纹牵动,居然露出一个笑容,又说:“真想不到,还能见着张弃的亲孙子。”
在密室里摸索一圈,东风找见一道暗门。柳銎说:“平日柳栾就从这里进来。”
东风伸手推了推,暗门外面有一道闩,但只要手上有刀或剑,轻易就能破开门闩逃出去。再照着锁柳銎的铁链看看,铁链长度刚够柳銎走到门边,却不够他发力去撞或者踢门。柳栾故意用这种法子折辱他,叫他有逃跑的希望,其实又没有逃跑的可能。
东风问道:“柳前辈,你可知道这道暗门通往哪里?往上还是往下?”柳銎思索道:“他脚步有时从上来,有时从下来。大概外面暗道分有岔路,既能往上也能往下。”
东风心想,若仍旧走悬崖这边,他一个人要对付众弟子围攻,还要挂念受伤的张鬼方与柳銎二人,难免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但如果走暗道,无论往上还是往下,出口都只可能有柳栾守着,以三敌一总归简单些。
而且若向上的暗道离堂屋不远,或许还可以找回张鬼方的断指。
他朝张鬼方使个眼色,换回各自兵刃,沿着门缝一滑,门闩应声而开。东风横剑走在前头,张鬼方背着柳銎,走在后头。
暗道不算太窄,一盏灯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东风又将火折子吹亮,举在手里照路。但那一点儿黄光顶多照得见脚底,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三人如同走在巨蟒腹中,更不知道柳栾藏在什么地方。
柳銎多年生活在暗室中,眼睛再也看不清东西,但耳朵却敏锐异常,比常人听得更清楚。每走一段路,三人便停下来侧耳倾听,柳銎说:“没有人。”大家再继续向前。如此走走停停一刻钟,前面不再有路了,反而靠墙放着一架梯子。
东风停下来道:“你们在这等着,我且上去看看。”将火折子交给张鬼方,自己缘梯而上。爬到梯子顶端,上面是个松动的活板。东风将那活板用力顶开,外面一片漆黑,并不像白天景象。他又伸手一摸,原来活板之外还有一个箱子,打开箱盖,就到了堂屋旁的耳室。
拂柳山庄众弟子正在山崖边上,堂屋反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东风留神关了箱子,蹑手蹑脚走到桌前。一夜之前,张鬼方就坐在此地要砍手臂。如今桌面还留有一道鲜血,但没摆着那三节断指。他把桌上物什全都翻开看过,仍找不见断指的踪影。
东风蹲下来,透过横纵交错的椅子腿往内看。桌底正中的地方有一小条阴影,赫然是一截中指。
他搬开椅子,小心翼翼钻进桌子底下,伸长手臂一够。这节指头脱离了张鬼方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不似活物。像什么呢?好像北斗七星突然少却一颗,也像那天子车谒腿断了。
东风之前在山洞里好一阵闹腾,坐在地上哭,后来又钻进密室、钻暗道,衣服早脏得不能看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干净手帕,轻轻吹掉断指上的灰尘,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虽不晓得哪里的神医能续骨接肉,但接上手指总比再长一根来得容易。
正要从桌底下出来,房门忽然一响。两个拂柳山庄弟子进来躲懒,一个说:“椅子怎么歪了?”
东风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在另一个笑道:“估计有谁赶在我们前面,已经歇息过了呢?”
但这二人干脆在桌边坐下,不打算走了。东风静静移向靠窗的一边,摸了一枚铜板,从椅腿之间弹飞出去,弹破窗纸,打在悬崖边忙活的众弟子眼前。不多时便有个领头弟子走进堂屋,把躲懒那两人一顿好骂,又将他们撵去找人了。
东风又找了一圈,再见不到别的指头了。回到密道之中,三人一路往下走,东风一边说,桌上空荡荡的,不知手指是否被人扔去了。
张鬼方道:“其实断了就断了。”
东风不禁有点怨他,想他太漠然了,好像丢的不是自己指头一样。
张鬼方又说:“我方才想来想去,想通一件事。如果不来拂柳山庄这一趟,虽然指头保住了,但大概永远见不着柳銎前辈,我也永远要以为阿波拉是小偷了。”
东风不响,张鬼方笑道:“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东风突然想明白了,张鬼方压根不是不难过。拿不起刀,怎么可能不难过?他怕自己找不着手指自责,所以才这么讲的。东风指指自己怀中,说:“但我在桌底下找到一根,在这里。”
张鬼方登时喜道:“这都找得见,辛苦你了!有当然还是比没有好!”东风又不响。
走了小半个时辰,算来已经走到山脚了,火折子也烧完了。三人面前一片漆黑,走得更加小心。路上并没遇到任何阻拦,一直走到尽头,面前又是一道暗门。柳銎忽然“嘘”了一声。
东风心说:“柳栾肯定猜到我们走了暗道,等在这里也不奇怪。”停下脚步细听,暗门背后果真有一道呼吸声。他正思考对策,外面的柳栾也发觉他们来了,说道:“哥,你出来了?”
东风怕那柳栾忽然发难,从门后插进兵刃,于是拦着张鬼方,退了两尺。柳栾咯咯一笑,又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柳栾?柳銎?啊,你叫柳銎!三十年了,我还以为我是柳銎呢。”
柳栾为了掩人耳目,谎称在火中熏坏了喉咙,实则自己服药,把嗓子弄坏了。说起话来怪腔怪调,嘶哑嘲哳,暗里听来怪异至极。柳栾说:“你晓不晓得今年是什么年?今年是天宝……对了,你根本不晓得天宝是什么,你还以为现在是开元呢。我告诉你,皇帝老儿换年号啦!”说着竟然哈哈大笑。东风恨得牙痒痒,又怕开门时遭他偷袭,只好按兵不动,也不回话。
笑了好一会,柳栾突然不作声了。过得半晌,门缝中竟传出来一股呛鼻的烟味,像是烧干草、干树叶的味道。柳栾说:“我看人家熏兔子是这个熏法,不晓得能不能熏出来三只大兔子。”
东风捂住口鼻,往后又退了几步。然而柳銎毕竟年纪大了,忍不住呛了一下,咳了一声。柳栾说:“怎么走远了呢?”猛地拉开暗门,跳入地道。东风和张鬼方眼前都是一酸,乍亮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人影猱身扑来。
东风双眼泪水直流,勉强挡下几刀,心想:“这样下去不成。”生出一计,叫道:“张鬼方,快走远些!”
张鬼方虽摸不清他用意,但还是背着柳銎,往后退了几步,东风一剑逼开柳栾,伸手带上暗门。
地道再次陷入黑暗,柳栾不晓得张鬼方走了多远,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方位了。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在暗中缓缓行动,生怕暴露方位。
此时不论是谁出手,兵刃一响,都等同告诉敌人自己的位置。一时间地道静悄悄的,竟没人敢贸然发难。
东风心想:“如果我是柳栾,最紧要之事当然是开门看一眼。”干脆守在门口不动,长剑护在胸前。
静了一会,他觉得剑上微微颤动,好像撞到人了,但黑暗之中又毫无声息。他想,肯定是柳栾来了,干脆将剑往前送了送。剑刃划开衣服,割破里面皮肉,柳栾却一声不吭,更不呼痛,慢慢退到一边。
东风又想:“柳栾不仅心思歹毒,论忍耐和毅力,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一剑跟上去刺他,却刺了个空,他已躲到别处去了。
僵持了有一刻钟,地道中烟味越来越浓。忽然柳栾惨叫一声,东风立刻打开门。只见离暗门十丈多的地方,柳銎伏在张鬼方背上,右手握着十轮伏影,不住打颤。刀刃一端却插在柳栾后腰。
原来柳銎快三十年不见天日,习惯在暗中听音辨位。即使柳栾刻意放轻脚步,他也听出一些端倪,指挥张鬼方走近,拔出长刀,一举伤了柳栾。
可惜他虽听得出位置,却听不出柳栾的动作,因此这一刀捅在后腰,并未伤到要害。东风叫道:“我们快出去!”张鬼方会意,左手接过长刀,扶稳柳銎,发足奔出密道。东风跟在后面,顺手带上门。
好巧不巧,这里正是拂柳山庄院墙外面,离放跑暗云的地方近极了。一行人跑了一段路,东风将两指凑到嘴边,吹声口哨。站在原地等了几息,只听得旁边树丛传来“嗒嗒嗒”的马蹄轻响,暗云一低头,跑到他们身边。东风先将柳銎扶上马,又叫张鬼方坐上去。而他自己轻功好,倒不怕柳栾追来。
张鬼方左手拉着缰绳,正欲催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叫道:“张芝!”
柳栾按着伤口,一瘸一拐爬出暗道。看见众人回头,他又咯咯怪笑起来,说:“你叫张芝,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杀张弃的时候见过你的。”
张鬼方不答,柳銎面色一变。柳栾道:“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呢。我们打个商量,我拿这个换你的三忘刀法,如何?”
柳栾说着,松开按在后腰的手,从袖中拿出两根血淋淋的东西,正是张鬼方不见的两根手指。
东风惊怒交加,就要冲上去抢,柳栾指着他说:“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把手指捏碎了。”又对张鬼方说道:“你空记得三忘刀法,却连刀都拿不了,岂不可惜?”
张鬼方冷道:“不可惜。”
柳栾放声怪笑,说:“好,好,是你自己不要的。我拿不到刀谱,你们也休想拿到想要的东西。”说罢把那两根人手指囫囵塞进嘴里,大嚼大咽。惨白烈日下,林中一时只有他咀嚼人骨的“喀吱”声。
东风惊得说不出话来,张鬼方却说:“走了。”一夹马腹,暗云如箭离弦。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