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氐州第一 第13章
作者:相荷明玉
阿丑半推半就上了马,乌龟一样一点点地走,弄得金狻猊都不耐烦了。张鬼方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阿丑被马颠落下来。
走了两圈,张鬼方看他太紧张,开口道:“好了好了,下来吧。”
他正要去扯缰绳,阿丑却一夹马腹,金狻猊犹如离弦之箭,蓦然射往天际。张鬼方追在后面,大叫:“阿丑!”
荒原四面开阔,唯独中间有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此时金狻猊不偏不倚,往那块大石撞去,阿丑就好像吓傻了一样不会动作。张鬼方喊道:“快勒马!”深吸一口气,拼命朝着金狻猊狂奔。然而他哪里追得上金狻猊,眼睁睁看马越跑越远。
平措卓玛亦舍不得马摔断腿,急得大叫蕃话。阿丑充耳不闻,仍旧策马直冲。电光石火间,他左手轻轻一抖,金狻猊被扯得一偏头。
只这一点微末转圜,马蹄虽然丝毫不慢,但已空出毫厘之差,流水似的从石头旁边滑开了。
张鬼方跳起来喝彩道:“好!”
平措卓玛忙问:“怎么回事?”张鬼方自己也不大明白,答道:“阿丑会赶马车,当然也会骑马了。”
平措卓玛不屑道:“这能一样么?”张鬼方笑道:“你就说罢,他骑得好不好?”
然而只有阿丑知道,金狻猊跑过石头之后,他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差点掉下马去。
这是他身上一只“千里追命”蛊发作了。
自从逃到陇右,他有两三年没感受到这只蛊虫存在。此地夏暑冬寒,人烟稀薄,阿丑本以为逃过来,他永不回中原之志已经明朗了。没想到东边官道才通,他们宁可除夕不过,也要赶来追他的命。
金狻猊正跑得尽兴,轻易勒不住。阿丑越来越疼,越来越难喘上气,整个人摇摇欲坠,更拉不住缰绳。
张鬼方意识到不对,大叫:“阿丑,你怎么了?”
阿丑一咬舌尖,教自己神志清明一点,抓紧缰绳一扯。金狻猊掉头跑向张鬼方。张鬼方跑过去,远远地叫:“阿丑!阿丑!”阿丑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
第18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九)
一块陨铁打了三柄剑,虽然还没开刃,但三柄剑通体雪白,剑身有一层珍珠贝母似的光辉,通透莹润,已有名剑的气派。
大师兄子车谒挽了个剑花,笑问:“你们要给剑起什么名字?”子车谒及冠不久,武功已经大成。他年少得意,爱穿白,在外侠名正盛,打剑的陨铁就是他得回来的。
小师弟封情最仰慕他,凡事都要听他的,说:“师哥觉得叫什么好?”
子车谒沉吟道:“我这把要叫‘无无明’。”
终南山僧人众多,常在寺里开讲坛,带得他们师兄弟也熟悉此道。“无无明”是玄奘法师所译《心经》里的词,意思是破除苦闷。封情听了一拍手,道:“那我这把要叫‘无老死’。”
子车谒温声道:“又是‘老’字,又是‘死’字,这么叫来多不好听。”封情道:“我不管,我要和师哥起一式的名字。”
封情是师父亲生儿子,年方十五,爱跟两位师哥撒娇,大家素来宠他。子车谒没办法,摇摇头,道:“明日我去找匠人刻字,刻完不能再改,你可不要反悔。”
他拿起另一把,说:“东风师弟,我晓得你爱用细剑,特地叫人往细里打。你试试看,趁不趁手?”
东风闲道:“师哥打的剑,肯定是趁手的。”子车谒佯嗔道:“真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骂我,下山了还这么说话,当心挨别人打!”
东风笑笑,道:“师哥明白我意思就行。”他接过长剑,出鞘一看,此剑果然比另两柄更秀气,仅仅二指宽。对光细看处,剑身隐隐布满五彩华光。子车谒也笑道:“这一柄剑纹特别好看,特别衬你。”
东风比他小四岁,面皮薄,听了只觉脸上发热,低头翻来翻去地假装看剑。子车谒问:“要起什么名字?”
东风道:“你们两个剑名贴在一起,如胶似漆的,我是没得选。”子车谒道:“又耍小孩子脾气。”东风道:“那我往后取一点,这把剑就叫做‘无挂碍’。我什么都不想管。”
子车谒找人刻字、开刃,带着三柄剑回到山上,此外给封情带了糕点,给东风带了炒松子。东风瞧见自己剑鞘上镶了一颗墨玉珠子,另两柄剑却都没有。他便问:“师哥,这是什么?”
子车谒道:“只有一颗,就送给你了。”
东风心里暗喜,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反而说:“我更喜欢红的。”
子车谒也不恼,说道:“那你要勤练剑,什么时候赢过师哥,师哥给你找一颗珊瑚。”
东风道:“我赢不过的。”
子车谒向来不摆谱,微笑道:“师父讲你天分最好,就是偷懒。用功一点,不愁赢不过任何人。”
山间月夜,一点微末萍风经过,摇动师哥身上的白衣。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又几日,子车谒要回到江湖。临别之前,东风缠着他比剑,果不其然输了。子车谒意气风发,招招手道:“东风师弟,封情师弟,我们就此别过。”
从此东风彻底转性,起早贪黑地练武功。他不是多么好胜,更不是多么稀罕那颗珊瑚珠,仅仅是想要师哥高看他一眼。
两年间,子车谒声名大噪,彻底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终南剑派本是个隐世门派,如今也跟着沾光。弟子在外自报家门,能够用来压人一头。
东风日日听着师哥的消息,日日练功,也不禁想要出去见见世面,只等师哥带他下山。
捱到除夕,子车谒总算回来了。门派大摆接风宴,子车谒一点没变,丝毫没有架子,还是和东风坐在一起。夜里二人抵足而眠,东风听着外面炮竹的声音,根本睡不着,说:“师哥,今天他们守岁呢。”
子车谒喝得半醉,打个呵欠说:“嗯。”东风道:“师哥,我觉得我能打赢你了。”
子车谒顿时来了兴致,笑道:“真的?”东风道:“真的。”子车谒便起身披衣,拿了“无无明”,说:“走,让师哥开开眼界。”
门内弟子平日都在峰顶练剑,翡帷翠帐,山色好看,而且上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比较磨练心志。这次两人也往峰顶走,没想到天黑路滑,两人又喝醉了,走不稳当。不知是谁把扁担扔在半路,东风踩上去,登时一滑。
子车谒连忙伸手拉他,自己却一脚踏空,从山径旁边摔下去,昏了一整天。
东风自责不已,掉了一天一夜眼泪,师父更是气得要死,在子车谒床前数落他。
子车谒正好醒过来,面如金纸,静静听了一会,反而回护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师弟没有干系。”
等师父走了,子车谒说:“师弟,你过来一点。”东风坐来床头,子车谒说:“再近一点。”
东风俯下身,听他要讲什么。子车谒笑道:“师弟长大成人了,也要多担门派的事情。”
东风含泪不响,心里说:“我不像师哥那样厉害。”子车谒仿佛能读心,又说:“不要妄自菲薄。”
东风不答。子车谒说:“再近一点。”东风心脏怦怦直跳,几乎半躺在师哥身旁。子车谒凑在他耳边,吹气如兰,默然半晌才说:“师弟,我的腿好像不能动了。”
这个梦已经很久没做。每回梦到此地,他都要惊醒一次,这次也不例外。
阿丑只觉心口绞痛,眼前雾茫茫的,只有一个白衣人影坐在旁边。
他恍然以为子车谒来了,心中没有害怕,反而暖洋洋的,很是安定,轻声叫道:“师哥。”
那白衣人默然不语。阿丑疼得大汗淋漓,说:“子车谒,吐蕃人有一种奇怪的药,念经念出来的,很有用。”白衣人道:“嗯?”阿丑说:“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治得好。”
那白衣人说:“什么意思。”阿丑努力揩掉眼中泪水,睁眼一看,原来是穿着白袍的张鬼方。张鬼方道:“我手臂早就好了,你忘了么?什么子鸡子鸭的。”
阿丑顿时安静下来。张鬼方摸摸他的额头,说:“也没发热。”
阿丑不说话,张鬼方为难道:“怎么办呢?”
阿丑闭上眼,说道:“我知道怎么办,把我扔到荒郊野岭就好了。”张鬼方冷笑道:“你不要吓唬张老爷。”阿丑道:“或者把我丢在这里,你们逃得远远的。”
张鬼方道:“你再胡说八道,张老爷把你嘴巴缝起来。”
阿丑实在没力气解释。他身上盖着厚被子,炕里碳火也烧得很旺,但还是冷得不行。张鬼方一急,叫道:“平措!平措!有办法没有?”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音,把张鬼方的喊声淹没了。张鬼方道:“你等着。”起身去找平措卓玛。阿丑蜷作一团,心想,肯定是到夜里了,他竟然睡了大半天。
子车谒从此无法走路,只能坐在一张带两个车轮的椅子上,由别人推着走。好在子车谒性格宽和,遇到这种事情并不如何自怨自怜。每天清早看师弟们练剑,不时指点几招,也总是笑眯眯的。
东风却受不了了。过两个月,天气暖和,他拣了几件跟师哥一式一样的白衣,背上“无挂碍”剑,自己悄悄下山去了。做完什么事情,别人要他报名号时,他就说:“你晓不晓得终南剑派的子车谒?”
别人看他白衣翩翩,以为他就是子车谒本人。这时东风说:“我是子车谒师弟。”
从前子车谒下山,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给师弟带松子、带糕点。如今东风回家,同样大包小包,搜罗了各种各样用不上腿的功夫、山下各色新鲜玩意,带去给子车谒解闷。
此外还带过一只聪明鹦鹉,东风教会它几句话,能够和子车谒一问一答。这样一来,即便自己不在山上,子车谒也会挂念他。
东风武功天赋极高,比从前的子车谒还要厉害一截,且相貌见之无法忘怀。又过了两年,小师弟封情也一鸣惊人。岁寒三友名号完全打响,终南剑派成为彻头彻尾的名门大派。
某次回到终南山,师父夸奖道:“东风愈来愈像师兄了。”
东风起初很高兴,但到夜里,子车谒推着轮椅来找他,说:“师弟真正长大了。”笑了笑又说:“师弟就算不学我,也是独当一面的东风大侠。”这时候他就变得又高兴、又酸楚。
无论如何,这一天是他常常回味的好梦。后来他被诬陷杀害封情、与昔日同门反目成仇、逃下终南山,这个梦才终于消散,不再做了。
封情的剑叫做“无老死”,却并不能逃脱老死。东风的剑叫做“无挂碍”,同样也不能摆脱挂碍。
在屋外,平措卓玛说:“萨日,这个汉人不简单。他身上这个是蛊,不是普通毒药。”
张鬼方道:“我以为我逼他骑马,把他吓死了。”
平措卓玛哼了一声,说:“你想得美。”过了一会又说:“他心里是一只子蛊,别人手上拿着母蛊。只要靠得够近,母蛊发动,就能够找到他方位。”
张鬼方道:“那么他是有个仇家找上门€€?他能有什么仇家?”
平措道:“所以我讲他不简单。若没别的事,我回去睡觉了。”张鬼方道:“怎么叫没别的事。你有没有法子救他?”
平措卓玛道:“我又不是苗人,问我干嘛。”张鬼方道:“说实话呢。”平措卓玛道:“解是解不了,但是有别的法子。”张鬼方道:“讲呀!”旋即恍然大悟:“哦,你又要钱。”
阿丑躺在炕上,忍不住想,他的心已经被蛊虫吃空了。张老爷不要再做好人,否则越做好人越不得好报。这并非是做好人的问题。他想问题在他是一堆灰烬,怎么用火点,都是热不起来、点不着的。
第19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
苯教有一种取物法术,将一枚铜板扣在碗里,盖一块布,施法之人喃喃对众灵祝祷,然后伸出手来,隔空一抓,铜板落入手中。这个法术拿不了远的、拿不了重物,反而取蛊虫正好合适。
平措卓玛装了一大碗清水,放在案上,又搬出来一张白色薄被,把阿丑囫囵盖进去。
外面只看得见发抖的人形,张鬼方担忧道:“不会有事吧。”
平措卓玛道:“你若担心,就把他搬到地上去。”
阿丑蒙在被子底下,眼前一片湿黑,和当初平措半夜杀他的情形一模一样。一对手臂环上他肩头,微微用力,就要把他抱起来。但张鬼方留了个心眼,问:“在地上有甚么区别?”
平措卓玛道:“一会他要是疼得尿裤子,不会尿在你床上。”张鬼方骂了一句,说:“你这个母夜叉,就喜欢看男人尿裤子。”平措吃吃地一笑。
他放下阿丑,却觉得手臂一紧。阿丑隔着薄被,抓住他手腕往回拉,嘴里还在说什么。
张鬼方抽了一口凉气,心里赌气想:“再说那种胡言乱语的话,我就真把他扔去荒郊野岭。”但倾身听时,阿丑不叫“子车”了,反而叫了两声张老爷,接着不再说话。张鬼方心一软,任他捏着手腕,对平措卓玛叹息道:“快点吧。”
平措卓玛收起玩笑神色,捡了一根炭,在薄被上飞快画了几个符号。闭眼站了一会,手腕一翻,尖尖的五指插入清水碗中。被子里阿丑霍然有感,抓着张老爷的手猛地用力,指甲都要掐破被子了,却仍旧不作声。
张鬼方说:“阿丑,你身上为什么有蛊?”
缓了半天,阿丑才说:“被人下的。”张鬼方说:“是谁这么恨你,要给你下蛊?”
阿丑久久不答。张鬼方当他是疼晕过去了,然而覆在被子上一摸,又能摸到他细细发抖,显然没有真晕过去。张鬼方道:“你晓得是谁害你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阿丑不答。
问不到答案,张鬼方心里好是烦躁,没话找话说:“快放开张老爷,掐得太疼了。”
阿丑果真松开手,在被子底下缩起来。张鬼方反而觉得不是滋味,希望阿丑不要那么听话才好。但他又没法再指摘什么,只能转头去看平措。
只见平措卓玛伸出二指,在清水中拨来拨去,好像在找东西。水面除了指头搅起的水花,还另外有种一震一震的波纹,仿佛谁在敲碗底似的。
翻了一阵,平措皱起眉头,两指飞快捏住。她手指不动了,水面波澜反而跳得更猛,指缝之间更溢出一丝血水。一转眼,整碗清水都染成淡红色了。
平措卓玛手上暴起青筋,用了极大力气与指间的物什相抗。张鬼方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一手放在阿丑肩头,知道他在呼吸,多少有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