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雪掩霜刀 第18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仅剩的火油也将用尽,北狄的攻势却始终未减,林雍眼中燃起两簇寒火,咬着牙请命:“将军,死守撑不住多久了,倒不如放弟兄们出城一战,与他拼个鱼死网破,我……”话音未尽,城外斗志昂扬的敌军后方却忽然一阵大乱。

  人马践踏,哀嚎遍野。

  流云刺绣的旗帜迎风招展,为首一人高头大马铁青铜胄,身披大红的披风,正朝城下飞驰而来。

  谢瑾眼前一亮,连嘶哑的声音都燃起希望:“彦容!是邓将军来了!”

  固守了月余的城门从内打开,谢瑾率领着尚有一战之力的金戈卫和武川戍军鱼贯而出,与邓康里应外合,杀了郁久闾隼个措手不及,一退便是六十里。

  攻城掠地,不可胜计。

  夜雨淅淅沥沥,谢瑾总算彻底放松下来,忍着背上的疼对着邓康一揖到底:“邓将军,多谢您救武川于水火。”

  “同朝为官,何必言谢。”邓康忙将他扶起,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尖,又说:“程云说你很好,我当初竟不信……是我看轻了你。”

  他带来了云中的赤柳卫和朔州的军队,足足有三万人马,见谢瑾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人在云中,怎么却从北边过来?”

  谢瑾莞尔:“我自知能力有限,早早便向陛下求援,但陛下只让我等。我还以为您会从云中过来。”

  “谦虚什么,换了我,还未必能守这么长时间。”邓康一捶他肩头,辉似朝日的脸庞容光焕发:“我就是从云中来的。之所以来得这样迟,正是因为绕了个远路。我这一道上都在担心,生怕你撑不住。”

  “……这么说,是今上希望你与我表里相应?”谢瑾犹疑着问。他盼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来验证师哥对他并非毫无情意。

  “我若是从云中来,虽会快些赶到,但顶多也就是给你守城多添个助力,扭转不了被动的局面。”邓康远途奔波,此时也觉出累了,索性扯掉战袍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接着说:“再者,换了谁也不可能绕出两千里地去,还要赌你守得住城。郁久闾隼就是认准了我不会大费周章地折腾,才会对后方全不设防。”

  这天底下与他交手过的,都知道他行事虽不操切,却向来懒得费掺水细磨的功夫,也不能说郁久闾隼棋差一着。

  邓康毫不吝啬夸赞,轻快道:“这主意真是妙极,只不知是程云还是上面那位的点子。”

  程云偏重稳中求胜,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险招,多半是天子的决策。谢瑾扭过头朝林雍微微一笑,“你看,我就说陛下不会不管武川。”

  ……我就说,师哥不会不管我。

  自云中一战,北狄时势恰如江河日下而不能止。郁久闾隼此番退撤后,想来又需要长时间的修生养息。

  不巧,实在是不巧。徽行殿外,看着迎面走过来的温世淮,谢瑾几欲扭头避让。只是回宫述个职,多说也就留上小半月,怎么就遇见了他?

  温世淮似乎也有些意外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他碰面,但仍像模像样地施了个礼:“久违了,谢尚书。您这也是今天才回来吧?”

  谢瑾颔首道:“正是呢,武川发生了不少事,邓将军事忙,便由我来向陛下请示。”

  温世淮皮笑肉不笑道:“高阳王才刚进去,谢尚书怕要再等等了。”顿了下,他说:“温某好心提醒尚书一句,这损阴德的事,您还需少做。如若不然,断子绝孙尚算轻了,只恐怕短命呢。”

  谢瑾眉峰骤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强笑道:“多谢温将军提醒,计策再毒辣,只要有用,便可用。至于造下的杀孽,下官生受着便是,不劳您挂念。”

  温世淮哈哈一笑,“谢尚书别多心,我并未在今上跟前搬弄是非。只是您的名声已远传到了秦州,今日正碰见您,我就没忍住多嘴了。”

  谢瑾淡然道:“无妨。”

  与温世淮擦身而过时,谢瑾听到他刻意压低的话声。

  €€€€谢尚书,我自不会多话,但您一枝独秀,也该懂得藏拙,别教歹人钻了空子。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温世淮竟也会说出这样动听的话。谢瑾不无自嘲地想,他多不多话关我什么事呢?哪怕所有人都对我的名字三缄其口,哪怕我真的装出一无是处的模样,只要师哥心里起了疑,于我不就是万劫不复吗?那我又何必……

  抬手替天子将半空的甘草茶满上,顾和章笑吟吟道:“皇兄的这个师弟,果真是一时之秀。如今宫外的小调十有八九唱的都是他,连贩夫走卒茶余饭后聊的也是他,掷果盈车,这可是以前程将军才有的待遇。”

  顾邺章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服侍,凤目里也映出点浅薄的笑意:“百姓们不都是这样,且看着吧,等程露华手伤好些再上了战场,他们口中的常客大约又会从殿中尚书变成领军将军。”

  顾和章温吞一笑,绵柔声线似宁静的春水:“且还一样,朝廷里大家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这宫外,臣弟听温将军说,连秦州地界都有人在传……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顾邺章手里的玉杯微晃,磕在杯盖上发出一声脆响。

  “……是吗?”他凤目微弯,轻轻道:“这是实话。要是没有谢卿,朕怕要拖着一身病骨自己去守武川了。”

  “若论起对北地的了解,臣弟和右卫将军都曾与北狄打过交道,哪里会需要皇兄御驾亲征呢?”顾和章文雅温润的脸上绽出熨帖的真诚,“皇兄但有差遣,臣弟万死莫辞。”

  “朝廷无能,连累你在可汗庭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顾邺章面露不舍:“朕如何忍心再度置你于险境?”

  郑贞宜早早留了懿旨,她才下葬她的女官就将其公之于众,其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彻底绝了他第一时间剪草除根的可能,但这不妨碍他假惺惺地恶心顾和章€€€€这是他乏善可陈的日子里难得的一点乐趣。

  此话一出,顾和章果然脸色微变。

  他在北狄时,经年累月地被当做最下等的奴仆作贱,同样是金枝玉叶,顾邺章在云中养尊处优,他却要在可汗庭为人牵马垫脚,满足他们特殊的癖好,万般迎合,也只是能苟活于世而已。

  那时候他才多大?母亲多方周旋,他总算可以回到故土,又要面临少孤失怙、风木之悲。他是正经嫡出的皇子,母亲去后,却不得不对区区贵人所出的顾邺章伏低做小、唯唯诺诺。

  他已经受够了谨小慎微的日子,顾邺章不是他的二哥,而是他注定要越过的一道险峰。

  “怎会呢。”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臣弟也盼着能做出一番事业,好好儿报答您对弟弟的爱护。”

第27章 假意真情

  谢瑾等得都有些困倦了才看到曹宴微送顾和章出来。

  高阳王仍是重紫帛带,阴柔而清秀,只脸色不大好,不是动过怒的那种不好,倒像是受了委屈的那种不好。曹宴微似乎比上次见面更苍老了些,谢瑾心忖,他为师哥操尽了心,这样的忠诚,实在难得。

  思绪缠成乱麻,直到顾和章走到跟前了谢瑾方回过神,躬身施礼道:“见过高阳王。”

  面前的人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朝他笑了笑,柔声说道:“谢尚书,好久不见。”他似有还无地瞟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曹宴微,又说:“皇兄很看重你。唐钰的事,我已替你稳住了右卫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让谢瑾心中升起一丝惶恐和不安。他心知此时该恭顺地道谢,却突然觉得喉间发紧。

  不只是顾和章,曹宴微也在看他,目光如炬,带着无意掩饰的怀疑。他只好强作镇定道:“下官分内之责,多谢王爷体谅。”

  顾和章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不必言谢,殿中尚书年轻有为,正是本王想要结交的俊杰。”停顿了下,又意味深长道:“还请谢兄在洛都多留一阵子,咱们改日再叙。”

  谢瑾心跳如擂鼓,明知他是在曹宴微跟前给自个上眼药,却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拱手道:“恭送王爷。”

  待顾和章走后,他侧目去看曹宴微,中侍中却别过头,只顾着专心带路。谢瑾不由苦笑,曹宴微虽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但却可以左右一些官员的生死,就像李望秋说的那样,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近臣。

  可偏偏他没法跟曹宴微解释,毕竟他确实动了唐钰,没有任由林彦容脏了手,而是亲自、当着一众同袍的面要了那人的命。顾和章或许也是真的送了他一个人情,避免了他与郑毅安进一步交恶。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跟顾和章保持距离。多与曹宴微澄清一句,都像是自己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念头。

  绕过隔断,顾邺章已命人撤了先前顾和章用过的杯盏,正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绀衣衬玉,琼肌瘦损,天子的药从没有断过,骨肉却一直算不上丰盈,谢瑾眼眶一热,撩开衣摆跪下去,颤着音道:“臣请问,陛下近日安否?”

  顾邺章款款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扶他:“我还差谢卿这一跪吗?邓伯明说你受了伤,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吧。”他又转过头吩咐曹宴微:“去煮一壶浮金盏来。”

  等曹宴微的身影消失在层层珠帘之后,他略显苍白的容色愈发柔软,轻声道:“因怕走漏风声,就没透露邓伯明的动向,让庭兰受委屈了。”

  谢瑾笑中带泪地凝望着他:“能为陛下解忧,臣幸甚之至。只要结果是好的,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师哥怜惜我,区区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低下头,坦言道:“只唐钰的事,没来得及事先向陛下请示。”

  “他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换了谁都是死路一条,怪不到你身上。”顾邺章说罢便拉着他坐下,转而关怀道:“邓伯明说你伤了手臂,可还严重?”

  “回禀陛下,现已好得差不多了。”谢瑾左手微微蜷缩起来,向后挡了一挡。顾邺章却半路拉过他手腕,径直将他衣袖揭了上去。

  缠缚伤口的细布是早起时新换的,这时辰已又渗出了血,谢瑾一时如坐针毡,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却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别动,让我看看。”伤处的遮盖被层层剥离,顾邺章目光一动,声调没什么起伏地问:“这便是你说的,好得差不多了?”

  军中条件有限,林雍不知从哪找的草药日日给他涂抹,如今伤口如新,却并未再感染化脓。理亏之余,谢瑾心里忽而生出些庆幸€€€€还好邓康不知道他背上的伤,若不然怕还要在徽行殿里解开衣带。只避而不答,低声道:“不过是皮外伤,邓将军心细,让陛下担心了。”

  可对方却恍若未闻,仍细细端详着他可怜可憎的伤口,谢瑾只觉被握住的腕骨隐隐发烫,就好像武川的那场火还没有烧完,余烬复燃,正灼烧着他的五脏肺腑和每一寸肌肤。

  正欲说些什么缓解干燥的唇舌,顾邺章已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单纯的陈述:“只怕要留疤了。”他抬起眼帘看向面上已是绯云冉冉的谢瑾,声音低柔:“你等我一会儿。”

  这一眼和平日不大一样,不似长河霜冷,却似欲说还休,让谢瑾想起意辛山下,那条蜿蜒回环的溪流。

  顾邺章没有等他回应便松了手起身,而后轻车熟路地自书架的间隔里翻找出药膏和干净柔软的细绢,随即重新坐下来,开始一言不发地为他裸露的伤口上药、包扎,直到再次将那处烧伤层层遮掩。

  他眉目低垂着,动作很轻,落在谢瑾眼中,就像从前一样。

  室中一时静谧无声,倒有些鲜见的温存在其中流淌。

  “……陛下,虎贲司马到了。”何肃尖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帘外传进来。

  彦容?谢瑾吃了一惊,忙收回手,迟疑着问:“是陛下让他来的?”

  “本来是想为他再授个官,所以让他这个时辰过来。只是没提前预料到那位会在这儿留这么久。”顾邺章简单将案上的狼藉归置了,微弯凤目里却没一点带着温度的笑:“也是他的造化,能尝上一口朕特意为庭兰备的浮金盏。”

  看到谢瑾在场,林雍也是一怔,他反应倒快,立时便收回视线折身施礼,利利落落道:“林雍参见陛下,见过谢尚书。”

  “不必拘束。”顾邺章嘴角轻轻翘起,示意曹宴微为他也添了一盏茶:“谢卿寡言,正赶上你来了,也好跟朕讲讲武川数战的来龙去脉。”

  军情疏上近三百字,可谓事无巨细,更无半句虚言,何必多此一举又问彦容呢?他们军前朝夕相对,师哥想从林雍口中听到什么样的出入?谢瑾静默地摩挲着杯上的玉饰,心里头微微一寒。

  虽说对天子心存不满,但林雍向来知道轻重,脑袋转得飞快,只尽量捡着能说的说了。年轻的虎贲司马声如流泉,顾邺章只间或啜饮几口茶汤,始终听得很认真。

  “……此次与郁久闾隼一战,固然是以北狄兵败撤军告终,我军亦是伤亡颇重。”说话间,林雍的目光时不时隐蔽地掠过顾邺章的脸孔,想看他的神色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惜他并没能发现端倪,天子的容色专注而平静,他也只好顺着时序道:“幸而陛下命征虏将军来援,方有机会反败为胜……”

  “此番险象环生,多亏有你和谢卿力挫敌军。”顾邺章浸润了茶水的唇瓣微启,微哑的声音柔和而平易:“朕已拟好令旨,自此迁你为振威将军,往后便可独领一军了。”

  “臣谢陛下隆恩。”林雍得体地离座谢恩,顾邺章却一摆手示意他起来,幽幽道:“林卿跟邓伯明的赏赐好办,朕只有一事为难,不知该给谢卿些什么。像程露华一样赠良田美宅,窈窕淑女,再加个散骑常侍,林卿以为如何?”

  “这……”林雍万万没想到顾邺章的尾音会落在他身上,不由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臣愚钝,不敢妄议。”

  “无妨,且说说看。”顾邺章面不更色,似乎铁了心要为难林雍。

  “陛下,镇守武川是臣的职分,不敢居功。”谢瑾将玉杯无声放下,适时为林雍解了围:“臣不缺淑女、加官,也无需田地宅邸,园林池苑。”

  “林将军年少,朕只是想逗一逗他。”顾邺章一脸惋惜之色,“庭兰还跟以前一样善解人意,可你想过没有,我若独独落下你,岂非平白递人赏罚失度的话柄。”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即便是温世淮有意要给谢瑾使绊子,“掷果盈车”就发生在东都城内,百姓对他的爱戴总不是假的,岂能一再容忍他的薄待?

  温世淮和顾和章的话来回在脑海里穿梭,谢瑾心中一凛,连忙低头道:“陛下若要赏赐,臣斗胆,请以银绢代之。”

  顾邺章眉梢一挑,“朕记得谢卿从前,并不很在意这些俗物。”

  谢瑾的目光停泊在清澈的茶汤中,低声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顾邺章沉默半晌,忽然笑着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谢瑾心中一松,暗自舒了口气。

  残阳如血,惊鸟铃伴着秋风清脆响起,寥落也空寂。

  直到出了宫城,林雍仍心有余悸,仰着脸望天道:“将军这样直白地跟陛下讨赏,我方才冷眼看着,今上有失望之色。”

  他这次却是猜错了,谢瑾沐浴着新落的月色,垂下眼睛慢慢道:“彦容多虑了。谢氏如今人丁单薄,再好的宅邸谁去住呢,再好的田地谁去耕种,再俊的美人谁去欣赏,再精巧的园林池苑,令则和令姜都长大了,他们会去游玩吗?若换了银绢,可不实用多了。行伍之间贴补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从何处来便用往何处去,这样不好吗?”

  林雍的眉头深深皱起,问:“那将军何不与圣上言明,还能落个好名声?将军总是如此,届时消息传了出去宫里民间都捞不着好,说不准还会以为您贪图富贵。”

  露滴乌惊,谢瑾徐徐望向天边的明月,轻声道:“正是要让他们都这样想呢。”

  若不如此,他拿什么打消师哥的疑虑?顾邺章……不可能相信他一片冰心,别无所求。

  林雍的心又不是木头做的,话说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越想越气,蓦地停下脚步,着恼道:“将军难道是圣人吗?陛下他是怎么对你的?让你得罪世家两面难做,逼你不得不用那种手段守城,他甚至想过要你的命!”

  他陡然拔高了音调,竟有几分难言的哽咽:“您为什么不生气!”

  月光下,林雍的眼神忽明忽暗,眉宇间隐约有小狼般的稚嫩和孤绝。他少年老成,实在少有情绪起伏如此大的时刻,谢瑾有些无奈,又觉得微冷的心头被盖上了温暖的锦缎,“彦容,我都没不高兴,你怎么反倒替我委屈起来了?”

  他尽力放柔声调,以期安抚好振威将军突如其来的脾气:“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做的,而是我自己……要去当他那把首当其冲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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