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雪掩霜刀 第11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固然会为这些贵重的衣裳感到动容,会为他们在不经意间展露出的默契感到欢喜,甚至无法抑制藏匿多年的痴心妄想,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比地清楚:他和顾邺章之间存在着无形的一杆戥秤。

  戥秤的一侧是信任亲近,因为从前的情意尚在,另一侧却是防备戒惕,因为他们从同门变成了君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头会越来越重,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它不要彻底失衡。

  没想到顾邺章竟点了点头,“不行吗?”

  他坦荡荡地看过来,面上流露出隐隐的受伤,落在谢瑾眼里像是能拷问魂魄的一把刀,“从我被宫里的人接回云中,我没为你贺过一次生辰。我召见你,就一定要有其他的事吗?那谢卿以为,孤为什么召你?”

  难道是我猜错了吗?谢瑾毫无缓冲地跪了下去,膝头撞出“砰”的一声响,“臣罪该万死。”

  顾邺章目不错神地俯视他,问:“你为什么跪?”

  谢瑾道:“我不该……”

  不等他说下话,顾邺章便面如冷笑地逼问:“不该什么?”

  谢瑾跪得笔直,诚实道:“不该妄度圣意。”

  “不是。”顾邺章移开眼神,望向头顶凤纹典雅的梁柱:“你不该看轻我对你的心。你口中唤我师哥,心中却当我是陛下。”

  谢瑾呼吸停滞,刹那间竟发不出声,顾邺章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冷冷宣判了他的死刑:“曹宴微!送谢侍郎回去!”

  魂不守舍地跟着曹宴微走到廊下,谢瑾忽然停下了脚步。

  中侍中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这君臣二人脸色都奇差无比,见他驻足,便问:“谢侍郎可是忘了东西?”

  谢瑾头脑发胀,脚下也无力,只低应了一声:“曹公公,我有事忘了跟陛下说,劳烦您等我一会。”

  才走到门口,顾邺章难以自抑的剧烈呛咳已穿透了帘帐,谢瑾顾不上许多,掀开珠帘便闯了进去。里面的人立刻背过了身,但谢瑾还是看到了,他手里握着的绢帕浸透了殷红的血。

  “师哥!”他哽咽着唤,哭腔有些颤。背对着他的身影不肯动,他便绕到顾邺章身前,跪坐在他的身边道歉:“师哥,我错了。”

  他不该问那一句的。其实无论顾邺章希望他去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连校事司他都去了,又何必多此一问?更遑论师哥奇毒缠身,最忌多思,他怎么就一时冲动……徒惹他伤心?

  他仰着脸,正对上顾邺章咳得泛红的眼角。

  你没错,我就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的人,我召你来,原本也是想让你去做惹是非的恶事。

  顾邺章这样想着,却伸手轻轻为他抹掉腮边簌簌滚落的泪,“是我近来身体不大好,总是想东想西,惹恼了寿星,你别怪我。”

  他微微垂下头,眉眼间的柔情绵长动人,“庭兰,生辰吉乐,康宁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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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宁宴安……这辈子遇见你顾邺章,小谢直接和这四个字绝缘了→_→

第15章 建功立业

  如今正是秋末,天气已渐转凉,谢瑾的心却比炎夏时更热。怕这难得的静好时光溜走太快,他极轻地眨了下眼,“送纥奚文北还的事,师哥心中有人选了吗?”

  他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秋水般的眼向上看时,积着粼粼微漾的波光。顾邺章却不再与他对视,转而体贴地将他扶起来,等人坐稳了才说:“你知道了?”

  “来时路上听说的。”谢瑾又将身体向前倾了些,因刚哭过,声音有些闷:“让我去吧。”

  “你才回来不到两个月,就这么急着建功立业?”顾邺章看着他,似乎是在笑。

  “不是!”谢瑾当了真,轻声辩解道:“程将军的手伤好不容易有眉目了,恐怕不宜再去刀剑无眼的武川。”

  “那你的伤呢?”顾邺章微微挑眉,声调比云还轻:“贯穿伤最难痊愈,让你去秦州帮忙,是因为我知道椋陈的流寇不过小打小闹。但武川路途迢迢,更有郁久闾隼坐镇。你当真以为,单是送回了纥奚文,他就能收手?”

  回看去岁的一战,明面上的确是肇齐赢了,以少胜多,还生擒了北狄的大将。可实际上呢?郁久闾隼正当壮年不过受了些皮外伤,肇齐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程云有恙,堪用的除了邓伯明,也就剩下甄览和谢瑾。

  “我的伤早已好全了。”谢瑾轻吐一口气,温顺地翘起唇角,“正是怕他还有后招,我才放心不下。师哥不准我去,打算让谁去?”

  顾邺章又低低咳了两声,摸过玉杯喝了口甘草茶,问:“甄无余不行吗?”

  甄览官至护军府将军,又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寒门,怎么会不行?谢瑾虽然情绪不高,仍强颜欢笑:“师哥选的人,定然是可堪大用的。”

  “庭兰。”顾邺章幽幽道:“他郁久闾隼跟我要人,我就一定得给他吗?”

  “可若是不给……”谢瑾声调陡转,心跳一时加速,迟疑着问:“倘若不给,北狄会善罢甘休吗?”

  顾邺章冷然嗤笑:“给不给都要打的。次次退让,却换来得寸进尺,凭什么?我又不是没胜过北狄。”

  那双半敛的凤目凌厉如刀,隐约可窥见当年的杀伐决断,偏他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甚或夹杂了几分慵懒:“他愿意屯兵便屯兵,愿意攻城便攻城,都随他去,邓伯明暂时还应付得来。纥奚文嘴巴硬,能吐的也吐干净了,挑个合适日子就埋了吧。”

  听说北狄上面那位病得不轻,这纥奚文又是他的义弟,前几次都是通过使者递信要求放人,如今毫无征兆突然出了兵,想必是岁不他与、时间不等人了。

  那他不如做回好人,让当初豪气干云义结金兰的这二位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至孤单寂寞。

  得益于从前揣摩人心积攒的经验,顾邺章的这步棋恰到好处地达到了他的预期。纥奚文忧思过度身死狱中的消息放出去不久,年未花甲的斛律达便咯血而亡,政局震动,王公贵族死伤逾六百人。

  为平息叛乱,郁久闾隼闻讯后立刻退兵,却没能赶在宫变结束之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新可汗斛律澶虽未难为他,却也冷落了他。

  这对肇齐来说可谓意外之喜。

  正值仲冬,大雪冠盖。郑毅安借口身上伤势不好请求回京静养,顾邺章不仅慷慨应允,还亲自从太医署给他挑了个大夫。朝中的新贵甄览挂印北上,久驻边防的邓康也得以一并归来。

  €€€€全部的重心都在渐渐向中州迁移,云中已用不上这么多的朝廷重臣。

  北狄可汗猝然薨逝,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兴利捍患、建功立事的机会。

  消息传到洛都的第四日,谢瑾便带着五千轻骑日夜兼程赶到了武川。

  天子让才接了骨的中领军安心静养,而后在甄览和谢瑾这两个寒门和士族的代表之间,选择了谢瑾。

  因为他的区别对待,这两方势力之间一直存在着无法调节的矛盾,互相弹劾、诋毁不断。政治上对于寒门子弟的倾斜,已经让士族门阀分外不满,他必须有所收敛。

  但他不愿意起用纯粹代表士族利益的将领,可供选择的,便只剩下谢瑾。

  顾邺章想,那毕竟是我的师弟,是和我关系最亲密的人。长风万里,刀开月环,权且当做我给他的补偿。

  为了师出有名,他还替谢瑾巧立了一个藉端€€€€送还纥奚文的尸骨。

  区区五千轻骑,带兵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书侍郎兼校事司使,斛律澶根本没把这支军队放在眼里。

  他得位不正,正忙于平定北方敕勒的叛乱。五千轻骑和十万叛军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孰轻孰重,斛律澶自认拎得清。郁久闾隼在家赋闲了不过数日,便被委以重任,披星戴月一路向北。

  谢瑾抓住了这个空档,用奇袭的方式一举攻破三镇,直打到了涿涂山。郁久闾隼无暇兼顾,只好分兵回援,却正中以逸待劳的谢瑾和林雍下怀,被伏击得溃不成军。

  方经一场痛快的杀戮,林雍白净俊俏的脸颊溅上了敌人的血,一双眼比闪电更亮,却对谢瑾露出个稚气尚存的笑来,“将军,你怎么知道郁久闾隼不会亲自回来?我还怕咱们以寡敌众,有来无回呢。”

  正用水袋喝水的谢瑾被他这话呛了一下,不由失笑:“别掉以轻心,就地整顿整顿,还能再往北进。”

  他没有埋怨林雍的口无遮拦,只放回水袋解释少年的疑问:“敕勒叛军已逼近可汗庭,事关存亡,郁久闾隼不敢赌。他也不相信,你我敢孤军深入北狄境内。”

  但要成大事,就要敢别人所不敢。

  林雍正了神色说:“将军,你知道吗?你生了张能骗人的脸,连你的眼睛也很会骗人。”

  谢瑾觉得他这结论得出的毫无根据,微讶道:“彦容,我没有骗过你。”

  林雍却胡乱擦掉汗水,自顾自道:“我原本以为,将军是个温和而谨慎的人,我相信陛下和百官也这样认为。不止是郁久闾隼,恐怕天底下所有见过将军的人,都无法相信您有这样的魄力。”

  谢瑾赧然一笑,“我可以当你在夸我吗?”

  “将军,我就是在夸您。”林雍的脸上写满了真挚,他长自山野,赞美向来赤诚而直白:“这一路上您常跟我提起中领军,遗憾于他不能随军出征,我想,您不必妄自菲薄,此行您比他更合适。”

  北狄腹背受敌,恰如惊弓之鸟。

  在广泽,他们击败了拥兵四万的赫连鸷,一日之内攻陷三城;在地弗池以南,他们击败了筑垒九座的叱卢洮,长驱直入四十里。但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谢瑾都不至如此顺利。

  但溃败一旦开始,除非北狄仍有第二个郁久闾隼,没人可以止住颓势。在这种态势下,金戈卫和青炎卫连拔数城,近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五千轻骑动辄人马飞驰,杀得北狄丢盔卸甲。等斛律澶回过味,谢瑾已打到了燕然山。

  从前青炎卫在程云手下时谨守律令,军纪严明,谢瑾却秉持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约束他们四处搜讨。

  北狄官府的金银玉器、畜产车庐,不必充公,想要毁坏多少便毁坏多少,愿意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是以三军之士皆视死如归,无一观望规避、畏缩不前。

  可校事司这座人间炼狱终究还没能彻底淬去谢瑾心底的柔软,与之同时,他还下了一道将令€€€€勿伤老弱妇孺。

  从张掖水到燕然山,南北达三千里。一连六个月,历经大小凡二十九战,共下北狄二十一城,先后破敌军近十五万,谢瑾没跟顾邺章要过一回粮草,求过一次援军。

  于是百官纷纷向天子进言,自动忽略了谢瑾只有五千人马,忧他自立为王割据一方,其中尤以侍中薛印和五兵尚书陆良最甚。

  将众臣工七嘴八舌的争论一一听罢,顾邺章的态度镇静而沉着,垂着眼似笑非笑地问:“薛侍中,封狼居胥的功劳唾手可得,此时召谢卿还朝,您若是他,会愿意回来吗?未败而怯,届时北狄平了内乱重兵南下,洛都便不要了?”

  天子都发话了,这类不合时宜的议论声自然也就渐渐消弭。

  漏尽更阑,街衢静悄。徽行殿中却仍是亮如白昼。

  又一篇写得一塌糊涂的文章被揉成团弃掷脑后,顾邺章心烦意乱地搁了笔,站立少顷,忽地颓然将自己摔进御座。

  白日在朝臣面前,他神态自若,摆足了成竹在胸的维护姿态,到了夜里,却是隐忧萦怀,每每灯火不熄,候至天明。

  €€€€谢瑾孤军深入,早已与他失去了联系。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北狄固然已是摇摇欲坠的危楼,却也不能等闲视之,谢瑾如今,恐怕进退两难。

  可为国之大计,谢瑾不能退,至少不能以战败的姿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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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

第16章 虎口脱险

  时雨如川。

  几经血战,郁久闾隼终于平定了敕勒叛乱,随即启程班师。而燕然山麓绿意未已,莺声已渐老。

  因提前做了最保险的推算,青炎卫已分批乔装撤离,退至相对安全的武川。谢瑾身边只余下不到一千的金戈卫,逐水分散在山间隐蔽处。

  €€€€如有必要,他们会为先行的同伴断后。

  但谢瑾有一个更利于扬国威,但也更冒险的念头。

  林雍是第一个听到他想法的人,乍听之下却猛地变了脸,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大小,咬着牙压低声道:“这是苍龙头上折角,猛虎口中拔牙,将军还打算瞒着大家一个人去,是疯了不成?”

  山间夜风凉爽,螽斯的鸣声如急风骤雨,盖过了所有旁的鸟兽昆虫,自顾自宛转高亢。

  少年眉头紧锁,小狼般孤决的双眸渐渐浮上晶莹水光:“豁出命去当英雄,至少带上我一道,出了事,还能挡一挡……”

  谢瑾心下动容,却仍坚持道:“彦容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你得留在这儿。”

  他注视着稚气未脱的小将军,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我到了约定的时间未归,不必犹豫,一刻也别为我耽搁,带德音他们离开。”

  他语气平淡,态度却不容置疑,林雍自秦州回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何看不出他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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