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07章
作者:无韵诗
“我不喝!”风闻征手一推那碗,碗中药液泼了风无忧一身。他怒容满面指着风无忧:“你和你兄长……两个逆子!你们正巴不得我死了!灵蕴呢?去把他给我找来!”
见他这般无礼取闹,风无忧满心委屈。亲有疾,做儿子的自当尽孝床前,不该假手他人,可长期照料卧病在床的人,本就是一件十分消耗耐心和体力的活,父亲又如此不讲道理,风无忧满心皆是绝望。有时真想不管他了,不孝便不孝,背骂名就背骂名,这个孝子谁爱当谁当!可转头看他父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总是狠不下心肠。
“爹,总有一天,您会把我逼疯的。”风无忧看着满衣襟的药,绝望又无奈地道。
“滚出去!”风闻征依旧暴跳如雷,身边再无东西可丢,顺手将床上的薄被丢了下去。
望着他形似疯癫狂暴的模样,风无忧心都凉透了,无奈以手支额。
“咚”门口猝不及防传来一声闷响,风无忧愕然转头,只见杜颜真竟然倒在地上。“颜真!”风无忧惊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他扶起。杜颜真面色苍白至极,嘴唇乌紫,紧闭双眼,已然没了意识。床上发疯的风闻征见杜颜真倒地,竟伸长了脖子探视门口,一双老眼闪过一丝恶毒。
顾不上无理取闹的父亲,风无忧抱起杜颜真急匆匆往兄长的屋子跑去。为方便照顾风闻征,风无明特地搬到与他一墙之隔的院子。他正在院中翻着晾晒的草药,猛见风无忧急匆匆抱着不省人事的杜颜真进来,也惊了:“这是怎么了?”说着跑过去开门,“赶快进来。”
“他突然晕倒,兄长快给他看看。”风无忧连忙将人放在榻上,满脸焦急和担忧。风无明坐在榻边,手搭在杜颜真腕上,闭目认真把脉。
风无忧似热锅上的蚂蚁,眉头紧锁,焦躁难耐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直后悔近来因照顾父亲,对他太疏忽了。回想起来,他脸色不好有一阵子了,但他总是一副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模样,还以为他只是太累了,竟没想这生龙活虎的小子也是会生病的。
“兄长,他怎么了?”见风无明神色凝重,半晌不语,风无忧忍不住了,连忙问道。
风无明睁眼凝望着风无忧,眼中透着少有的凝重。风无忧心头一凉,哆嗦了一下:“很……很严重?”
风无明叹了口气:“唉……他中毒了。毒由肌肤慢慢入侵,五脏六腑皆严重受损。”
风无明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风无忧一趔趄,瞬间脸色煞白,望着榻上那张熟睡的脸,脑子里“嗡”一声:是谁要害他?
杜颜真天生练武奇才,为人仗义疏阔,年纪虽轻却义结四海。他是清虚子的关门弟子,辈分极高,与自己也是公开关系。江湖地位这般尊崇,谁敢害他?
他得了清虚子一身武学真传,又是逆道之罚执刑人,如朝露般明媚耀眼。假以时日或许便是清虚子这样的武林泰斗,如今被人下毒,难道是有人嫉妒他?
不对,逆道之罚……风无忧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劈过。凝望着榻上那昏睡不醒的人,风无忧忍不住浑身发颤,衣袖下双手捏得“咯咯”作响。不甘、愤怒、怨恨齐齐涌上心头,站在屋子中央,只觉天旋地转。
“常乐,梅花针!我需给他放血。”风无明右手给杜颜真扎针,左手伸向风无忧。“呯”一声,门重重关上了,风无明转头,屋中哪还有风无忧的影子。
风闻征见杜颜真晕倒,所有的不顺心瞬间烟消云散,病容笼罩的脸竟洋溢意满志得的笑。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倚着被褥摇头晃脑地捋须,苍老的眼蕴着微光,望着案头文房四宝出神,算计着什么。
门“呯”一声被踹开,风无忧怒容满面冲进来,浑身杀气站在风闻征床前,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风闻征心情大好,似病都好了几分,斜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怎么,残了还是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风无忧冲他厉声咆哮,通红的双眼漫上无尽绝望,“他衣不解带日夜不息照顾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哼,总算是除了这根心头刺。清虚子欺人太甚,废了我武功,还派他传人整天在我面前晃,他哪是照顾我?他那是恶心我!”风闻征无视儿子的质问,冷着脸命令道,“如今他死了,为父就不追究你们之间的脏事了。回头让灵蕴给你寻一门亲,好好收心过日子!”
他竟以为杜颜真死了,他竟还想摆君父的威风!望着床上恶毒自私的老人,风无忧满心绝望,被磨得仅剩不多的父子情也消失殆尽。看着他父亲苍白瘦削的脸,只觉形如恶鬼,令人无比恶心。
“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风无忧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再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常乐,回来!”风闻征在他身后大喊。他置若罔闻,大踏步离去,没有一丝犹豫。
风无明满头大汗,经过一番忙碌,榻上少年终于稳定下来,面色恢复些许活人气。风无明吁了口气,将沾满黑血的匕首掷于案上,庆幸自语:“小子,总算保住你一条小命。”
门“吱呀”开了,风无明转身,见风无忧面无表情走进来,双眼通红,痴痴凝望着榻上的少年,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常乐,你……”风无明满脸担忧,缓缓起身。
兄弟俩都知道这毒是由肌肤接触而染,可除了风无忧,能与杜颜真有近距离接触的只有风闻征——他每日的非打即骂。
风无明立在原地,望着榻上陷入昏迷的少年,还有自己痛不欲生的幼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小心翼翼开口道:“他中毒虽深,但慢慢养着会好起来的……常乐你……”
“我先带他回雅趣阁。待他痊愈,我就带他离开书院。”风无忧俯身将杜颜真横抱在怀,痴痴凝望着怀中人,苦笑道,“都怪我……若我当年早听他劝,跟他离开这里,他怎会被害成这样……”说着,眼泪簌簌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将他和杜颜真衣衫打湿。
“常乐……”风无明凄然唤了一声,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风无忧转头看着风无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兄长,他疯了,不配做父亲。当年颜真劝过我离开,我没听进去,如今苦果自咽。”低头看着怀中人,满眼怜惜,“我的优柔寡断害了他,从今往后,我再不回书院了。”
“唉……”风无明满眼绝望,环顾四周,“书院再不是创建之初的书院了……”摇头叹息,着手收拾金针药石。才不惑之年,他竟有些佝偻了。
第145章 重逢君子堂
午时,暑气渐起,雅趣阁蝉鸣吱吱,杜颜真躺在床上睡得安稳,只是脸色还苍白,几丝乌发凌乱地贴着脸颊。风无忧手持玉骨扇,慢悠悠给他扇风。
片刻后,他睫毛抖动了几下,缓缓睁眼。睁眼的瞬间,杜颜真只觉胸口无比烦闷,头脑昏昏沉沉,疑惑地想要坐起来,却丝毫力气都拿不出来。他心头一凉,暗自运气,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如同干涸的池塘,竟是一丝内力都没有。
“我……我怎么了?”他急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挣了两下却又摔了下去,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随即,一只有力的手摁在他肩头,阻止他乱动。猛地抬头,只见风无忧正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那双俊秀的眼眸里蕴着自责、愧疚,还有深深的悲伤。
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袭上杜颜真心头:连日来的疲惫、昏沉,甚至瞒着他的几度晕厥……杜颜真瞬间脸色煞白。
“我……”他惊恐不安地抬头望着风无忧,“我生病了?!”
“颜真……”风无忧将他扶起来靠在被褥上,认真看着他艰难开口,“是我父亲……他暗中对你下了毒……兄长说,假以时日会好起来的。”
风无忧的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杜颜真愕然楞在当场。天塌下来也能笑着与它大战一场的少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慌无助:如今自己内力全无,莫非武功也废了?
“对不起。”风无忧一把将他拥入怀里,哭得隐忍,浑身颤抖,“对不起……都怪我当初没有听你的。”
“我武功还在吗?”被他抱着,杜颜真万分焦急。好不容易从尘埃里摸爬滚打,一路艰难万险走来,全凭一身过硬的本事才有尊严地立于天地间,若没了武功便是废人,往后怎么办?
“我武功废了?!”
“没有……不会的……”风无忧紧紧抱着他,温润的泪瞬间将两人衣衫浸透,“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本该有让人望尘莫及前程,生生毁在自己的大意和优柔寡断里。若他真的武功尽废,自己如何对得起他?!风无忧悲不自胜,却无法替他报仇,去手刃那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父亲。
他抱着杜颜真哭得声嘶力竭,只恨不能替他受难。
“常乐,不是什么大事。”杜颜真惨然一笑,轻拍着他肩背,颤声道,“若我真的废了武功,就劳你以后照顾我。我要拖累你了。”
事已至此,尽管心里难过得要命,可他还是违心地安慰风无忧:“至少,我还活着。”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流泪,强颜欢笑,“能陪你好多年。”
风无忧捧着他的脸,泪眼婆娑直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手指轻轻摩挲他脸颊:“对不起,我不能为你复仇。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等你好了带你离开,永远不回来,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风无忧生在书院,从小耳濡目染便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孝为德之本,于他而言更是重之又重。所以当年风闻征欲造杀孽被处逆道之罚,杜颜真怎么劝风无忧离开,他都不肯走,定要尽孝床前。而如今,他竟要背负被人戳脊梁骨骂不孝的名声,与卧病在床的父亲死生不复相见。
“你会后悔吗?”杜颜真一双小狗眼巴巴望着他,有些自卑,“若我废了,要拖累你一辈子,还要累你背不孝的骂名。”
风无忧又心疼又难过,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傻小子,你都不嫌我年纪大,我又怎会嫌你?从今以后我只会宠你,怜你,万事都依着你,独独不会嫌你。”
能得天下第一风流倜傥的云章公子如此一诺,杜颜真满足了,把脸埋在他脖颈间撒娇:“老东西给我下毒,用他儿子抵偿,以子赎刑也是不错的。我赚了一个如金似玉的大美人,不亏。”
听着他如此傻气的话,风无忧忍不住“噗呲”一笑,心头的难过消散了一些,拍着他屁股笑骂道:“臭小子,刚好一点就满嘴胡话。”
还好杜颜真天生性子爽朗疏阔,不自怨自艾,若他要寻死觅活,风无忧也没脸面对他了。人生几多风雨,遇得良人便如觅到遮雨屋檐,管他风大雨大,总能安然。
“常乐,那我们去哪里?”杜颜真抱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看着风无忧在屋中忙碌。
“浪迹江湖。”风无忧微微一笑,“想去哪便去哪,山川大江,古刹名寺,一处腻了便去下一处。待寻到一个你我都满意的好地方,我们便买座精致小院,养花弄鸟,听雨品茗,闲了就去拜会朋友。”
他说的日子令人向往,杜颜真欣喜地道:“那不是比神仙还逍遥?”
风无忧笑着催促道:“快把药喝了。我先收拾东西,待你能下地了,我们便走。”
“可是,你娘怎么办?”杜颜真认真看着他,“我们一走了之,她岂不是很凄凉?”自风暖玉故去后,老母亲伤心过度,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已糊涂不识人了。
“兄长会把她老人家接到危柱山安养。”风无忧道,“兄长医术高明,母亲在他身边最为合适,我们定期去危柱山看望她老人家和兄长。这脏心烂肺的云章书院,便留给他和方师兄吧!”
“什么就留给我?”屋外,方天瑜的声音由远及近,“常乐,是我,开门。”
风无忧一听是他的声音,脸一下冷了,给杜颜真使了个眼色,随即过去开门。门打开,方天瑜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像是在日头下赶了许久的路。他一见风无忧,立即堆了笑:“常乐,听说你和师父发生了争吵,这是为何?”
风无忧上下打量着他,抱着胳膊哂笑道:“师兄一向耳聪目明,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怎么,是替他来打探消息的?”
方天瑜见他直呼“他”,竟连那个称呼都懒得叫了,心头一紧:看来他的态度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决,想劝他留下颇有难度。他嗔怪一笑,不安地探头往屋里看,口中却道:“看你说的,师兄是那种人么?我担心杜公子的身体,来看看有需不需要我帮忙?”
风无忧站在门口,用身体把门堵得严实,拒人千里之外的绝情表露无遗:“没有,师兄请回。”
见他这样防着自己,方天瑜面上难堪,尴尬一笑,叹道:“唉……师父这次是过分了。不过常乐,你站在他那处替他想一想,他武功被废,又常年卧病在床,师父性子要强,哪受过这等挫折……”
“他被废武功,是别人的过错吗?”风无忧打断他,再不想跟方天瑜多扯什么,毫不客气地指着院子,“师兄若是来劝我原谅他,雅趣阁大门在那处,不送!”
他竟直接下逐客令,再说下去只怕让他更加恼怒,方天瑜只得迂回,连连道:“好好好~我走。”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风无忧,“常乐,他老了,没两年活头了……师兄只希望你日后莫为今日的行为而悔恨。”
风无忧不为所动,冷着脸道:“多谢师兄提醒,慢走不送。”
方天瑜摇头叹息,佝偻着背缓缓消失在大门外。
风无忧正待转身回屋,阍人急匆匆来报:“公子,外面有客来,说是鸿安镖局的莫远歌和江星河,想求见公子。”
听到阍人的话,风无忧满脸寒冰瞬间融化,双眼一亮:“快,君子堂有请。”
莫远歌和江千夜风尘仆仆,终于在午时赶到云章书院。一夜未眠,江千夜一脸困顿,反倒是带着他行了一路的莫远歌精神抖擞,不见丝毫疲态。
二人跟着阍人穿过雅趣阁大门,穿过层层院落,经蜿蜒游廊,只见雕栏玉砌,彩绘飞檐,亭台水榭布落精巧又浑然天成,万分雅致。
江千夜进入雅趣阁便来了精神,目不暇接,被莫远歌拖着依依不舍地往前走,嘴里不断惊叹:“无忧兄果真天下第一风雅之人,瑶池阆苑也就如此了吧……”
他这没见识的样子还是跟两年前如出一辙。莫远歌忍不住笑道:“在你看来哪里不漂亮,什么不好玩?快走吧,别让无忧兄等急了。”
进入君子堂,风无忧迎了过来,笑盈盈望着莫远歌抱拳:“哟,这不是习了天阙密卷的风云人物吗,怎会踏足在下这冰清水冷之地?”
莫远歌微微一笑,抱拳回礼:“无忧兄说笑了,劳无忧兄牵挂,及这两年对星河的照料,在下铭感五内。”
风无忧眼眸寸寸扫过莫远歌脸颊,眼中尽是惊愕:“都说习了天阙密卷会身带异相,怎么莫镖头反而更加英气了呢?”
莫远歌莞尔一笑:“两年不见,无忧兄愈发神采飞扬,想来赋闲在家北窗闲卧,高堂在上佳偶相伴,定是过得十分滋润。”
风无忧苦笑一声,脸上笑容逐渐消散。江千夜还沉浸在雅趣阁的美景里,这才恋恋不舍转过头来,笑道:“无忧兄这院落着实‘雅趣’,在下看得眼花缭乱,竟失礼了。”
风无忧回过神来,只见江千夜眼神清明,言语有度。走到江千夜面前,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脸,愕然道:“你不疯了?”
眼见他凑得近,犹如盯什么稀罕物,莫远歌一把将江千夜拖至自己身后,遮挡住风无忧窥探的目光,干笑道:“无忧兄……”
“哦~”风无忧目光被阻,恍然大悟,避嫌地后退了两步,笑着解释道,“我上回见他,还疯得谁都不认得,满口胡言乱语。”
“我如今好了!”江千夜不高兴,在莫远歌背后争辩了一句。
“嗯,痊愈了。”莫远歌帮腔补了一句。
风无忧笑道:“看来,莫镖头才是那副良药。二位贵客,请进。”
第146章 人生贵相知
三人进了君子堂,典谒上了茶便退出去了。风无忧见人走了,这才不解地问道:“莫镖头如今在朝野掀起那风雨,大有天翻地覆之势,定是有些真东西在手才敢这么做。在下见过武帝真容,与莫镖头可不大像。”
莫远歌微微一笑:“无忧兄好眼神。但在下的确习了天阙密卷,不过在下习的是经天阙圣司世世代代积累而改良的,所以与常人无异。”
“天阙圣司?”风无忧惊了,连忙追问,“莫镖头可否说得详细些?”
左右风无忧不算外人,莫远歌便将天阙城、天阙圣司当年的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风无忧。风无忧听完,顿感后脊背发凉:“想不到冰潭玉的真相竟是这样……不瞒二位,当年天阙城召集令一发,在下还闹着要去,被爹骂了一顿关了禁闭,方才绝了念头。如今想来真是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