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南洋往事 第25章
作者：康塞日记
辜��早早地就挪到了床右边，把左边让给辛实。辜��洗完澡，辛实也跟着很快收拾完自己，辜��在浴室里给他让了一个小壁橱，专放他的毛巾肥皂和牙刷牙膏，他现在用那个浴室的次数有时候比辜��还多。
辜��今夜没打算看书，于是辛实一路从浴室走出来，把大灯全灭了，屋里的光亮随着他愈来愈近的木屐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暗，等到辛实走到床边，屋里只留下床头的那盏小壁灯用来照明。
昏黄的光线下，辛实熟练地爬上大床，不等他说，辜��自己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深蓝色蚕丝薄被，直直地露出两条腿，等着他来搬。
辛实跪坐好，把他的腿搬到自己大腿上搭好，将辜��单薄的长裤撸上去露出膝盖以下的皮肤，然后埋头给他按摩。
揉了一阵，揉得手掌心皮肉发烫了，他慢慢放轻力道。
辜��的腿还是瘦得厉害，不动，哪来的肉长呢，辛实用手指来回拨弄了几下辜��小腿肚子，肌肤细腻的小腿肌肉浅浅地颤了颤。
辜��无奈一笑，倚在床头眯着眼说：“没什么可玩的，拿我的腿解闷呢？”
辛实没半点不好意思，抬头朝他微微地笑，手下没停，两根拇指一点点地揉他的两个脚踝，盼望地说：“再有半个月，就能下床了吧。”
辜��点点头，说：“要是下了床能站得稳，膝盖也不再疼，就可以开始做康复。”
辛实想了想辜��下地的场面，觉得真高兴，可惜自己大概是看不见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辜��说是在小憩，其实那双眼睛时不时盯着辛实呢，看辛实乍喜乍悲，不禁笑了笑，轻声道：“又哭又笑，想什么呢？”
辛实扭过脸看着他，颇为郁闷，说：“我都看不到。”
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胸腔重重起伏几下，简直笑出了声。
他坐起来，探身摸了把辛实柔软的脸颊，说：“你哪来那么多可操心的，又惦记着你那大哥，又惦记着我。”听着像埋怨，语气却得意极了，“不如这样，我就躺在床上等你回来，让你亲眼看着我下床，亲手搀着我走第一步。好不好？”
“不好。”辛实矢口否决，觉得他不懂事，轻轻瞪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推他回去躺好，“能下床了为啥不下床，胡闹嘛。不许啊，医生咋说我们就咋做。”
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凶，又不好意思地张嘴哄：“等你可以下床走一百步，不，五十步，我就回来了。”
辜��被他那只不大却有劲的白皙手掌轻轻一推，感觉心都叫他揉皱了，胸口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还真又倚回了床头。
静静地盯着辛实的侧脸看了半晌，他突然说：“我跟你一道去暹罗吧。”
辛实的手颤了颤，接着动作顿下来，愕然扭过脸看他，眼睛都瞪大了。
辜��知道自己吓到了辛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会难舍难分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可思议。
可想了想，他心里一阵兴奋，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放不下辛实一个人出门，辛实也放不下他瘸着腿在家里，不如一起去，谁也不用惦记谁。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辛实摇头，一板一眼地开口，断然否定了这个馊主意：“大夫说你得多睡觉多休息。坐船特别颠，真的，我刚上船那些日子，觉都睡不下，天天想吐。我都不知道我大哥还在不在信里那个地方，要是他走了，我还得四处去找。你身体还没好，受不了的，我不准你去。”
辜��的眉毛拧起来，心里不痛快，有种要反驳的架势，辛实明明是高兴的，感动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辛实却不跟他争了，含含糊糊说今天就到这里，然后把他的裤腿放下来，两条腿塞回被子下头，快速地下床，踩了木屐，把灯一关，慌慌乱乱地回了小榻上。
辜��没来得及留住他，只能在床上喊他，巴巴地喊了好几声，辛实都不应他，大概是怕被他说动。
没多会儿，辜��脑子冷静下来，想明白自己去也只是去拖后腿，叹了口气，闭眼睡觉了。
第二日是个晴天，用了早饭，辛实就得去坐船了。
辜��那个叫耿山河的下属一大早就来了辜家，这人年纪并不太大，三十岁上下，长脸，身材很高大，虎背熊腰，气势极威严，却是个笑模样，看得出是个和善的练家子。
辛实经由辜��介绍和耿山河互相认识，提辛实身份的时候，没说是仆人，也没说是木匠，说的是：“把他当我，仔细跟着。”
这话有些分量，俨然就是宣明辜��视辛实非常不一般。
辛实一瞬间就发现耿山河的态度变了，刚打照面时耿山河待他只是客气，现在再看向他的时候简直带了些尊敬，还朝他拱了拱手。
辛实站在辜��的座椅身后，心里一阵惶恐，耿山河刚才进门的时候，朝辜��是鞠躬问好，对他就只是笑了笑，而此刻这个行礼，显然耿山河是把辜��的话听进去了，真把他当辜��对待了。
辛实没觉着自己可以跟辜��一个待遇，很想朝耿山河鞠个躬，可忍了忍，挺着腰杆没弯下去，只是学着耿山河，不大自在地回了个拱手。
耿山河的这份礼节是辜��给他的脸面，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缩头缩脑点头哈腰，总是表现得低人一等，那是砸辜��的台。
辜��和耿山河又谈了起来，这回就不是说去暹罗的事情，是说锡矿。
辛实站在辜��身边，盯着辜��的后脑勺看了许久，心里又酸又高兴。又给他钱，又教他挺直腰杆做人，辜��待他的好，简直像是娘还在的时候给他缝的那些衣裳，针脚又细又密，全不透风，暖得人心头发颤。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真想像昨晚上在利骨泉里似的，主动将脸凑到辜��手边叫他摸一摸，他愿意匍匐在辜��脚下。
九点左右，他们坐上辜家的汽车前往码头。辜��很想送他去码头，叫他拼命拦住了。辜��也知道自己出行不便，要是真去了，来回都得闹一次人仰马翻，只好作罢，不大高兴地叫了詹伯代自己去送。
辛实提了个皮箱出门，衣裳和钱都在里头。
除了这些，他还在上衣里缝了个口袋，额外放辜��早上起床以后拿给他的那部分钱，薄薄的几张纸币，都是大额英镑，要让辛实自己去挣，恐怕要没日没夜做上十年的蠡壳窗才能挣得着。
还有条足金的金链，辛实拿了钱就已经有些傻眼，看到金链子都要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要，辜��当时就把眉毛皱起来了，骂他傻，说钱币哪有金子硬，金子这玩意，即使落到钱都花不出去的地方，也一定有人肯买单。
辛实被狠狠批评一顿，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收了下来。
他听话倒不是怕辜��，他早就知道辜��在他面前就是只纸老虎，而是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辜��给他这么多钱，是实在太担心他。他要真想让辜��高兴，就不该推三阻四，这样辜��才能安心。
另外，辜��给他的恩情，其实他早就还不完了，他在心里想好了，还不尽就算了，大不了回来以后伺候辜��一辈子。
一辈子都伺候人，那就是得低一世的头。换别人，该觉得耻辱的，可辛实却没觉得多么烦闷，反而觉得安心，辜��要是真愿意叫他赖上一辈子，那日子倒也真不错。
一行人离开得很平静，辛实在码头和詹伯分手，又被船员恭恭敬敬地带着上了船。辜��安排得很周到，没人来搜他们的身，他们一人揣了把手枪，直接就抵达了甲板。
一直到进了舱房，辛实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好像做梦一样，梦醒了，一睁眼，他还躺在距离辜��一墙之隔的地方。
船舱很大，有扇窗，还有个阳台，在屋里就能看到外头深蓝色的海。面积和底舱的一间屋差不多大，却不像底舱那样摆了十几张上下铺，得几十个人挤挤攘攘地过日子。
舱里的床具桌椅一应俱全，像是没人用过的新东西，上头都盖了干净的蕾丝罩布，角落里还有一个单独的洗手间，桌上摆了钢笔书本和电话机。气息也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辛实把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就开始坐在床边茫然地发呆。
不知道过去多久，汽笛拉响，轮船启航了，桌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辛实一个激灵站起来，紧张地接近电话机。
谁打来的？他伸出手犹犹豫豫地靠近电话机，学着辜��以前接电话的模样，轻轻拿起听筒，然后慢慢靠近耳边。
“接得这么慢，做什么去了？”话筒里传来一道含笑的男人声音，低沉温柔。
辛实握话筒的手霎时间紧了紧，眼睛也有些发酸，明明才分开不到一个钟头，他真是有点想他：“辜先生！”
辜��笑道：“还好吗，晕不晕船。”
辛实摇头，又想起辜��看不到，笑道：“不晕，屋里真漂亮，躺床上就能看到海。”
辜��听出他很高兴，不自觉也感到高兴，低声说：“有了电话，时时刻刻都可以跟我说话。”
辛实也觉得好，兴奋地说：“这比写信可快多啦。”
辜��轻笑了一声，温和地说：“你还想过要给我写信？”
辛实听出辜��在“写”这个字上落音更重，显然是惊讶于他一个不识字的还要写信。他觉得自己被看扁了，有点臊，也有点不服气，马上道：“我不会写字，耿大哥会啊。”
辜��哼道：“这就称兄道弟起来了。”
辛实嘀咕：“不叫大哥叫什么，他是比我大啊。”
辜��冷笑一声：“我也大过你，没听你叫我一声哥哥。”
辛实从来都只叫他叫“先生”，原先他没觉得有什么，辛实的声音沙沙的，又带着男孩子气的清亮，叫得真动听，可现在怎么听怎么生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辛实一瞬间有些茫然，辜��总是闹孩子脾气，他都忘了辜��的年岁确实比他大，还大不少，跟他差上五岁有余。在福州，辜��这个年纪的男人，但凡兜里能摸出几个钱养得起家的，孩子都可以满地跑啦。
张了张嘴，辛实有些害臊，因为没这么叫过辜��，支支吾吾半天，轻轻地，不大确定地嘟囔了一句：“哥哥。”
电话那边，辜��突然不做声了。
辛实低着头，本来还没那么羞赧，听辜��呼吸得有些急促，越发觉得难为情。
他的脸不自觉红了，喃喃地说：“辜先生，你说话啊。”
辜��的呼吸声清楚地透过听筒传过来，可依旧没人做声。
辛实憋了半天，换了个问法：“��哥，你咋不说话。”
辜��这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还带着点古里古怪的兴奋，说：“以后不准这么叫别人。”
不准叫别人叫“哥哥”？这也太霸道了，这事儿不该答应的，可辛实被他的呼吸声搅得心里发慌，竟然顺从了，白皙细长的手指绞弄着电话线，茫然说：“那我要叫耿……叫他叫什么？”
辜��说：“我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辜��叫耿山河“老耿”。
这太没大没小了，耿山河大了他十几岁，真这么叫人家该觉得他没家教了。
辛实觉得辜��净出馊主意，嘴上嘀嘀咕咕地答应了，但心底里不打算在此事上听取辜��的意见。
第35章
屋外日头升得很高，洋洋洒洒落在廊下，照得青石板上的青苔有点萎靡的意思。
辜��坐在饭厅里的椅子里，鎏金色的听筒贴在左耳边，正徐徐地说着话。他的嘴角偶尔牵起笑容，偶尔又抿紧，日光透过百叶竹帘的缝隙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映出万分柔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个极幸福的已婚男子。
桌上摆了七八道没怎么动的菜肴，辜��的规矩严，从不在用餐期间听电话，从前，除了日占时期，即使电话铃响得再凶，也没人敢端着电话来吵他。无论公事私事，非得等他吃完才会去处理。
今日他却自己破了这个规矩，坐下半晌了，觉得屋里静得简直让人窒息，几乎叫他食不下咽。
吃不下，他索性就不再勉强自己，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扬声叫詹伯拿了电话机来。詹伯走抱着电话机过来时脚步十分急促，以为是外头又出了战事，结果辜��想也没想，拨到了辛实的船舱去。
听到电话听筒里隐隐约约传出辛实快活的笑声，辜��脸上同时也春风化雨地出现了微笑，詹伯无语一阵，静静地退出了屋里。
辜��确实是想极了辛实。
打从辛实早上出门他的脸就沉下去，心里不痛快，焦躁地左等右等，听到詹伯回报说辛实已经平安上了船，彼此也通上了话，他七上八下的心里头才稍微好过一点，忍不到半日，他又想听辛实的声音，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戒大烟的，下定决心要忍，办不到就是办不到，甘心死了也要先吸完这口。
实则也没什么好聊的，辛实才上船，一直待在船舱里，无法产生什么特殊的见闻。辜��就把他屋里大大小小的摆设都问了个遍，连船舱号是多少，离甲板多远都问了。
他一样样问，辛实就一样样地仔仔细细答，平日里辛实可没这个耐心，早嫌他烦，冲他嘀嘀咕咕地耍小性子了，今日倒是十分乖巧。
辜��想了想，觉得辛实大概也是想他想得受不了，意识到这个，他的心里燥热起来，这股甜蜜的火把另一股焦躁的火压下去，这才觉得心里平静一点，认为辛实仍攥在自己手心，没跑远。
他记得辛实是个嘴馋的，船上的餐食一定不会多么好吃，于是忍不住安抚：“船上都是洋人厨子，吃不惯也忍忍，我叫人在曼谷安排了间中国人的饭店，下了船再好好吃一顿。”
辛实没心没肺的，在那头沙沙地笑：“很好吃啊，有鱼有肉，还有午餐肉，你吃过午餐肉吗，装在铝罐子里，真咸。”
一罐午餐肉就能叫他兴奋成这样，换个傲慢的谈话对象，该轻视他这份少见多怪了，辜��却光是心疼他的无知，微笑着徐徐开了口，没让他这份高兴落到地上：“我去打仗常常就吃这个，放到锅里跟生肉混在一起煮，盐巴都不必放。”
辛实在那头惊讶地笑了笑，又问了些打仗的事情。
辜��怕吓到他，挑了些不大可怖但具有趣味性的告诉他，有次雨林作战，敌军夜里跑错路，溯溪而上，把他们的大本营当成自己大本营，咧着嘴往他们这边冲，直直冲进来被他们一网打尽。
良久，辜��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詹伯走进来，说林祺贞来访。
辜��的脸色瞬间又变得不痛快，那就是滩扶不起来的烂泥，他苦口婆心劝了两次都没见他听进去，再挤不出讲第三回的耐心了，他也不是专门给人擦屁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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