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鲨 斗鲨 第26章
作者:周不耽
海戈把他轻轻拨到店面的另一头,直接走到了店后方的工坊门前。里头是个高挑个子的姑娘,穿着衬衣马甲西裤,套着长围裙,胳膊上系着袖箍,在用高亢激烈的嗓音叽哩哇啦地讲电话。一转头看到门前伫立着的高大身影,对方猛地抿住了嘴,一手捂住了话筒。
她有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和坚强的下颌,此刻面颊紧绷,警惕地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压迫感的冷面巍峨壮汉,显然把他认作了某类来者不善的地痞流氓,冷冷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海戈说:“我来定做西装。”
她“哈”地冷笑了一声,“可不是,我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嘛。”她的态度多多少少松弛了下来,和气地说:“今天下午不行。我有预约了,你换一家吧。”
海戈淡淡地说:“我还要回家做晚饭,你抓紧时间。”
女裁缝被气笑了,“好一个硬汉啊。”她讥讽地说,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海戈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捂着话筒对门外的学徒扬声喊道:“奥利弗!”
那个被甩到一边的学徒正把布料抱进来。他把方才跌倒沾了灰的布料掸了几下,放在货架上,气哼哼地远远站在海戈旁边,悻悻然望着他。
“姐,我可推不动他。”
“本来也没指望你。”女裁缝说,“去给这位绅士煮杯红茶,让他耐心等一小会儿€€€€”
她扫了海戈一眼:“五分钟后我还没把这个电话打完,你再拆了我的店也不迟。”
海戈本就无意逞凶斗狠,只是不愿无谓地浪费时间而已。他坐在前店的沙发上,啜饮着店伙计忿忿不平又战战兢兢端上来的手工英国红茶,单就茶叶品质和泡茶手法而言,确实看得出这家店对质量和技艺的极致追求。
确实也没让他等上太久。几分钟后,女裁缝伊尔莎从后坊走了出来。她神情古怪,能看得出本应该是精明强韧的脸庞,此刻却双唇微张,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虚空,愈发显得魂不守舍,醉意醺然。
她好像完全没看见坐在一旁的海戈,对着空气忽然出声道:
“兰波先生有恋人了。”
海戈手中的红茶猛地一抖,所幸他惯有的沉着镇定的脾气,让任何人都没法看出他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他正思忖是否只是巧合的重名,却听她弟弟奥利弗惊声道:“是那位斗鱼先生吗?”
伊尔莎苦涩又温柔地叹息道:“还能有谁?”
“……”
海戈沉默不语,幸好对方压根眼里就没看见他。伊尔莎神情恍惚,慢慢踟蹰到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秀丽的面容,和即使在衬衫围裙包裹下也能看出袅娜有致的身段:
“虽然我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像他那样优雅可爱、出类拔萃的人物,怎么可能长久地坚守独身主义呢?据我所知,不止一位事务所合伙人甚至是银行家都想把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介绍给他。而他竟保持这么久的单身状态,本已经是一种反常了。”
奥利弗停下手里正在熨烫衣物的活计,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好奇,既有为姐姐错失机遇的惋惜之情,更有一种八卦猎奇的兴奋劲儿。他咽了咽口水,讨好地笑道:“可惜了姐姐你当初忙前忙后,侍奉他那样殷勤€€€€”
“哼,别胡说,我只是在未婚女性的矜持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尽我所能地体现一点敬业精神罢了。”
伊尔莎气哼哼地矢口否认,一面酸溜溜地自我开解道:“我怎么可能以为人家当真会对我感兴趣呢?这是一目了然的。像他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风度翩翩、年纪轻轻就收入可观的社会精英,是绝看不上像我们这样自食其力的手工业者的。”
奥利弗同仇敌忾,充分施展酸葡萄战术,道:“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像他这种人保持这么多年单身就不正常。如果不是私底下有什么怪癖,那肯定就是怀着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心思,表面上心高气傲,暗地里不知怎么样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入赘豪门,指望巴结上某个大富翁的高枝呢!”
奥利弗一面说着,一面调转风向吹捧亲姐:“我看姐姐比我见过的所有资产阶级小姐都出色。对方看不上你,那是他品位庸俗。”
坐在一旁的海戈欲说还休,只得沉默地端起杯子再灌了一口茶。
伊尔莎迷迷蒙蒙地注视着镜中,喃喃道: “咳,真不知道能被这种眼高于顶的漂亮人物痴迷的对象,是怎样的天仙一般的人物?”
她迷醉地望着镜中自己干练挽起的、一头深褐色的盘发,轻声说:“她一定有一头蓬松闪亮的金发……”
“……”海戈忽然觉得自己鸭舌帽下的寸头有点发痒。
“一定是娇小玲珑的身段,还有着被鲸骨束腰勒出来的、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
海戈下意识把他大马金刀敞开着的双腿拘谨地往内收了一收,感觉自己被结实肌肉紧紧绷起的牛仔裤腰带也有点嫌勒了。
伊尔莎沉吟着握着自己一双劳动人民的手,端详着因为常年与剪刀、熨斗、缝纫针作伴而留下疤痕的粗糙指尖,低声道:“我知道那种人……含着金汤匙生下来,一辈子都没有劳动过,肌肤细腻雪白、吹弹可破,别说手指,就连脚跟都像剥了壳的鹅蛋那样细嫩柔滑,嗓音轻柔,如梦似幻,脆弱得像是一个焕彩轻盈的泡沫……”
海戈沉默地放下金掐丝珐琅茶杯,以免自己掌上的硬茧划伤了瓷器表面精美的涂釉。
奥利弗也怔愣起来了,狐疑地说:“真难想象,这么一个轻盈的肥皂泡,等会儿会双脚着地地到我们这儿来吗?”
“一点不错。兰波先生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这么回事,可惜你没听到他在电话里那关切到恼人的口吻。平时那样爽快干练的人物,却那样婆婆妈妈地叮嘱了半天,好像担心我这双粗鲁的手会一指头把他的公主戳倒似的€€€€”
伊尔莎悲怆温柔地摇了摇头。她对着全身镜仔细地梳理碎发、整顿衣装,显然是想要打造一个潇洒干练的劳动女性的良好形象,以应对等会儿会降临的那个娇滴滴的资产阶级千金大小姐,以表示自己虽然在心仪之人的抉择上败下了阵来,但在辛勤劳作的独立人格的角度,她可远远的胜过了“她”。
等她整理好衣装,这才发现坐在沙发上一直安静坐着的海戈:“噢!你还在这儿呀?”
她瞥了眼挂钟,一边估算着那个臆想中的情敌就要踩着七彩肥皂泡足不点地地惠临当场,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海戈说:“我们这儿是会员预约制。今天下午恐怕是来不及了,你先在前台登记一下,等下次正式通知吧。”
“我有预约。”
伊尔莎诧异地挑起半边眉毛,多少有点新奇地笑道:“是吗?那么,为你登记预约的人是谁呢?”
海戈站起身来,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签了名的便笺。
海戈回到东塘区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抱着一套改好的西服成衣,心事重重地往坡顶的公寓走。
社区小径的路灯已经次第亮起。不远处,几栋豪华别墅在绿树花丛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露出精美的轮廓和静谧的灯光。天边新月的清辉柔和地倾洒在精致的花园小径上,高大的橡树在凉爽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干净的砖石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但是海戈的心情却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感。他像是一个冒名顶替者,突然被拽进了一个华彩的幻梦,被殷勤地呈送到眼前的五彩斑斓的硕大珍珠搞得六神无主,不得不疑心这仅仅是鱼眼珠假冒的。
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的停车坪怔怔出神。正巧有一辆福特轿车缓缓停在眼前。那是最新款的福特A型车,富有冲击力的家族式前脸,车厢宽敞,马力强劲,美观实用又不像帕卡德凯迪拉克那样过分张扬,正是他在汽修厂为那些有钱人满手油污地干活时,曾经在心底暗自心许的车型。
一个穿戴合宜的三口之家陆续从车上下来。风度翩翩的丈夫,优雅精致的妻子,还有穿着雪白衬衫背带裤、领结上缀着蝴蝶结的小男孩。他笑嘻嘻地绕着挽臂而行的父母在小径上蹦跳,由着性子淘气捣蛋,惹着他的母亲频频发出无奈却温柔的哄劝声。
一望而知,这种小孩绝不会因为不小心弄翻了一碗粥而挨打,也不用担心长得太快而没有新裤子穿,只能露出好长一截赤裸的脚踝,窘迫地往人群里躲。这种小孩甚至可以在生病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撒娇哭闹,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料,绝对不会因为不想给照料者“添麻烦”、害怕被责骂是“赔钱货”,而选择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自己睁着眼睛彻夜无眠地躺在宿舍冰冷的小床上,默默捱过连续几个晚上三十九摄氏度的高烧。
海戈见过这种幻梦。那是在福利院每周一次的“电视日”,和同伴们密密麻麻挤在后排,眼巴巴地望着孤儿院仅此一台的电视机,才能见识领略到的美好世界。他也曾经幻想过有个好心人将他领养,也让他进入到这场幻梦之中。他等啊等啊,直到长大成人,直到终于错失了通往那个世界的门票,才明白过来那份温馨仅仅是童话里的虚构,而眼下困顿不堪的生活,才是属于他的“真实”。
但是现在,他被命运的手突如其来地捉起来,一把扔进了兔子洞中,茫然失措地面对这个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曾经一心梦想过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那此刻无所适从站在这里的自己€€€€难道才是“假”的?
推开门,玄关处留了一盏灯。客餐厅里有些暗,阿奎纳正在起居室的书桌前,一面看案卷一面敲打字机,听到动静,侧过头望了他一眼。
“回来得这么迟啊。”
海戈把衣物随手放在客厅茶几上,一面挽起袖子向厨房走去:“我马上做饭。”
阿奎那一怔,无声叹了口气:“唉,我不是指那个……算了,下午量体裁衣还顺利吗?”
海戈一面处理食材一面向他通报了成果。身材尺寸已经量好,大概一个月后可以去拿新衣。但因为这几日就要上身,所以先选了最合适的成衣稍加改动,也已经带回来了。
阿奎那笑着说:“那就好。伊尔莎能在裁缝这个几乎被男性垄断的行当里做出名堂,正是因为她的技艺和办事风格都相当出色利落。”
海戈沉默不语,听着阿奎那沉着的语调,实在无法想象他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叮嘱对方关照的样子。
“对了,”那安详沉静的嗓音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从起居室那头传来,“我下午路过一家店,看到一件东西很喜欢,觉得也很适合你,索性就买下来了€€€€喏,就在餐桌上。”
海戈转过头,瞥见餐桌上果然放了一只精致的丝绒缎面小礼盒。
隔壁的声音小心翼翼又若无其事地说:“希望你会喜欢。”
海戈擦拭干净双手走过去,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枚簇新的汽车钥匙,上面镌刻着福特公司的字母车标。
第44章
“你看过《皮格马利翁》*没有?语言学教授把伦敦贫民窟的卖花姑娘的市井俚语改造成皇室英语,让她在舞会上展示高雅完美的发音,甚至被人误认作匈牙利公主。
“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这些三六九等的差异符号:发音、服饰、品味,并不天然地高贵稀罕。它们只不过是那些‘上层阶级’人为制造出来,用以维持特权、构筑阶级藩篱的工具罢了。操着贫民口音、穿着涤卡旧外套,固然会被趋炎附势之徒看不起,但是换上高级定制服装和雕花牛津手工皮鞋,难道就意味着你能摇身一变、化成特权阶级了吗?
“真正的豪门早就玩透了这套游戏规则。他们穿着起球毛衣,系着歪歪扭扭的领结,挑冷门小馆子用餐,暗地嘲笑暴发户将名牌穿满全身,活像个人形广告牌。《皮格马利翁》里的卖花姑娘即使改变口音,依然面临身份认同危机。外在改变无法真正消除阶级差异。谁要是把这套规则当了真,为此趋之若鹜,甚至为此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那才是中了资本主义消费陷阱的傻瓜呢€€€€对不对,海戈?”
汽车在地区司法局大楼的停车坪前停稳。海戈拉下手刹,转过头,看到身旁的阿奎那正两眼熠熠生光地望着自己。
海戈顿了顿,说:“你刚刚是在和我说话?”
“……对。你对这番话有什么感想吗?”
海戈想了想:“你说的那位皮什么翁的,是很有钱**吗?”
“……”
阿奎那捏了捏眉心,忽然感到一阵对牛弹琴的无力感:“海戈,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对资产阶级那套光鲜亮丽虚伪做作的外衣有所祛魅……”
海戈静静看着他。
“呃,所谓‘祛魅’是指……不,你别管了,这不重要。我只是不希望你€€€€像我自己年轻时候一样€€€€陷入光鲜的圈套里,追逐那些可笑的肤浅符号,反倒动摇了自尊心。”
阿奎那说着,往后靠在椅背上,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眼前是对于阿奎那而言多少有点显得陌生的海戈:手搭在豪车方向盘上,身着西装马甲三排扣,鞋帽考究,整洁气派,像个大学联盟里参加毕业典礼的橄榄球运动员。
联想到某些被主人换上圣诞装束的家猫,阿奎那不自觉微微笑起来,问道:“穿上这身衣服你有什么感觉吗?”
海戈说:“我觉得肩膀和大腿都很紧。”
阿奎那忍俊不禁,打开车门下车,一面笑道:“这就对了。别说你,我也讨厌穿西装套装。不过最近从英国引进了一种新款的户外便服,有在国内形成新潮流的趋势,有机会我们可以试试。”
海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默默看着阿奎那沿着台阶不疾不徐拾阶而上,抬脚时腰臀处一瞬贴合绷起,又很快掩没在西裤下的腿部线条。
“我不在乎外人怎么想。”海戈忽然说。
阿奎那停住了脚,回过头微微讶异地看向他。
海戈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那些巡警、邻居、陌生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因为你开着豪车、穿着体面、钱包里鼓鼓囊囊,而对你客客气气,高看一眼€€€€那又如何呢?陌生人来来去去,他们的想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顿了顿,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但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没打算学什么‘上等口音’,也没兴趣混入贵族的客餐厅。如果你一心一意要我塑造成你‘那类人’的话,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阿奎那双眼一亮,被海戈这罕见的多话弄得兴高采烈,笑吟吟地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要我说,你穿法兰绒双排扣西装显得潇洒极了,不过客观而论,你这幅身材和亨利衫牛仔裤更是绝配。但是,就我私人口味而言€€€€”
他就近一步,伸手仔细调整好海戈的领结,抬起眼来,暧昧又热切地望着他:
“比起给你穿上这些五花八门的新衣服,我更喜欢把它们全部脱掉。”
这是地区司法局人来人往的大厅门前。一位衣着得体风度翩翩的老夫妻挽手经过,正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闻言微微失色,回头错愕地朝他们频频张望。
海戈极其罕见地感受了某种窘迫。为什么阿奎那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火辣的话?这就是高等教育的力量吗?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如果你的目的仅仅只是上床的话,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阿奎那一怔,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为你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和你上床吗?”
海戈沉默地伫立着,试图理清思路。阿奎那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海戈,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这个,问题不就简单多了吗?可是,我确确实实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他前倾上身,手指轻轻点着他的左胸膛:“一件相当麻烦……但是无比宝贵的东西€€€€”
海戈低头看了看,沉思道:“我的胸吗?”
阿奎那一愣,崩溃地咆哮道:“是你的心!”
他捏着自己的鼻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着,你好像对我真的有点误解€€€€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变态色禽狂式的人物吗?”
海戈淡定澄静的目光直视他,闪耀着纯粹理性批判的光芒:
“你在七天的信潮期里糙了我二十多次。有这种联想,也是很自然的吧?”
阿奎那濒临灭绝的廉耻心猛地跳出来,一记左勾拳把他击倒在地。他硬着头皮申辩道:“你完全搞错了€€€€当时……那只是一种异常情况……是我守贞三十年导致的报复性的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