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鲨 斗鲨 第15章
作者:周不耽
“我是认真的,百分百认真。”阿奎那像碧蓝海水一样纯洁清透的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我们几乎没有邻居,窗户外也看不到房子里面(他居然考虑得还很周全?)。如果你担心做卫生不方便,只要把围裙穿上就行了€€€€”(是错觉吗?海戈注意阿奎那的笑容越发诡秘,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吞了一下口水),“更何况€€€€”
他眨了一下眼睛,像清晨被露水沾染的鲜翠草叶,眼里瞬间泛起了楚楚可怜的水光:
“要是我不能平稳过度信潮,旧病复发怎么办?海戈,你一定也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吧?……再想想看,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呢?只不过是这几天而已!……”
“……”海戈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他在“动动手指扼死对方”与“把对方的衣服扒下来自己穿上”之间开始了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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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裹着毛巾忍气吞声地走了。
阿奎那还在身后冲他说话,声线浓稠甜腻得像是蜂蜜拌糖霜:“半个小时后我就会来陪你,要多点耐心哦!”
“……”
于是两人像是冬眠的熊一样挤在巢穴里闭门不出。所幸冰箱里囤积的食物还颇充足,即便不出门也足以度日。海戈在应付阿奎那的间隙抽空洗衣做饭,总算支撑起一个三餐一觉、作息合理的日常生活。
他们坐在餐桌用晚餐。海戈沉默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喱鸡饭,一边心不在焉地听阿奎那滔滔不绝地谈论咖喱鸡的历史渊源、文化底蕴和宗教隐喻。
阿奎那的声音渐渐淡出、飘散,厨房温馨的暖黄色顶灯熄灭、涣漫,逐渐变成了福利院食堂惯用的昏暗的燃煤顶灯。空气湿冷,四周是埋头吃饭的伙伴们,面容灰暗、神色呆滞,像是一匹匹挤在槽枥前拱食的瘦小的马。
汤上腻着一层冷却的油脂,黑面包粗粝得难以下咽,用餐时间只有十分钟。饶是如此,自己也吃得很快€€€€太快了。隔壁的小孩胆怯地望了望他已经被席卷一空的餐盘,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餐盘往内收了收。
他手撑着下巴看向对方。直看得对方坐立不安地扭动了半天,终于搪不住,一脸气馁地把自己原封不动的面包双手给他捧了过去。
海戈把黑面包一掰两半,一半递还给他。他“咔嚓咔嚓”地嚼着面包,转过身望向在食堂门口盯着此处的福利院院长和一对陌生的男女。那是时不时会在这里出现的、意图来领养小孩的访客。
他看得清他们脸上像是对待货物一般千挑万剔、高高在上的神色,听得到他们丝毫没有打算压低音量的话语声:
“……我们福利院在生活作风上一向宣传节约的重要性,避免孩子们染上贪婪放纵的恶习,更让他们学会了什么是‘感恩’……特别是这一个,他很强壮,很少生病,绝不会给人添麻烦€€€€”
“可是嗜血种本身就是麻烦,不是吗?”
“我们倾向于收养更加温驯柔顺的对象……天性是最重要的。院长,并非对您的教育水平有什么不信任,但是我们必须假设:这些无父无母的小孩举止粗俗、愚钝无知,需要耐心的教化……”
“当然……养育的花销也是值得考虑的方面……”
“别看他现在这么瘦小,成年后至少会长到六英尺以上呢。”
“他吃得也太多了,对不对?按照他的饭量,我们收养两个小孩都够了……”
阿奎那沉思着说:“我很早之前就想说了,你是不是吃得……”
从几乎已经忘却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海戈下意识停下了勺子。他一时出神,没留意控制用餐速度,眼前的餐盘已经见底,空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暖黄色灯光照射在橡木餐桌上,泛出被摩挲很久的木纹的柔和光泽。餐桌对面,阿奎那盯着海戈空空如也的餐盘,轻轻咬着指甲,思忖着说:“太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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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戈怔愣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阿奎那把自己的餐盘往他那里推了推:“你看,你吃得和我差不多。这种饭量和你的体格完全不匹配啊?”
“……”
阿奎那迅速推己及人,联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你是因为肠胃不舒服影响了消化功能,你应该尽早重视。以我的切身教训来看,在疾病初期一些简单的药物就能够缓解症状,如果讳疾忌医一直拖延,后期再想彻底治愈可是很难的。”
“……没有的事。我的胃口好得很。”
“那为什么€€€€”
阿奎那看着他多少有点尴尬的神色,自以为了然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懂了,健身爱好者。节食是吧?”
“……”海戈扶住了额头。
阿奎那一面想一面说道:“所以你一直都在故意少吃来控制热量吗?你最近有什么节食计划吗?可是也没见你额外补充蛋白质啊?”
眼见海戈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阿奎那放下餐具,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架势,正色道:“你才二十一岁,还在长身体,为了迎合外在的标准一味追求掉秤,只会把身体搞垮的。听着,海戈,我也经历过容貌焦虑的阶段。我知道现在的社会给年轻人施加了很多外貌上的压力。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由他的外表来定义的。一个人真正的自信来自于自我接纳的能力,你只需要做最真实的自己€€€€”
“……”海戈在他喋喋不休的猜想中无从插口。阿奎那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着说:
“说到真实的自己……难道说……那些传言是真的?你们‘食肉目’确实比较倾向于那种……呃,原始的……小众口味?”
他艰难地说:“比如蠕虫、活鸡、鲜血、生马肝……之类的?”
海戈被阿奎那这一连串自顾自的话语和情绪起伏弄得呆了,直到揣测一路狂奔到越发离谱的方向,这才缓过神来,迅速否认道:“不。”
海戈无奈叹了口气:“我吃得很好。”顿了顿,低声说:“是我自己……有时候,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阿奎那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晃过神来,迟疑着问:
“海戈,你这是在客气?在讽刺?还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心把我吃穷?”
“讽刺?”
阿奎那轻咳了一声,眼神四处躲闪:“……因为我没有给你衣服穿。”
海戈忍俊不禁,道:“一点不错,既然你主动说到这件事,”他的指节轻轻刮了刮自己的鼻梁,对阿奎那笑着说:“哪怕是上个世纪种植园的奴隶主,也不会对他的奴隶小气到这个程度。我猜想你一定是快破产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勒紧裤腰带生活,对吧?”
阿奎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天啊,”他轻声说,“海戈,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海戈忽然感到血液涌上了脸。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说不定是什么愚蠢的模样,下意识用宽大的手掌捂住嘴,作势轻咳了一声,好像要把自己那不经意露出的笑容给彻底摁下去。
然而阿奎那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去了卧室。他很快回来,手上拿着存折和证券票据,不由分说地塞进海戈手里。
“这是我的部分资产,”他笑着说,“以防你担心自己真的会把我吃破产。给你买艘豪华游艇和每周限量款奢侈品套装,那很够呛。但是一天就这么几顿饭,我还是养得起你的。”
海戈想起了电台广播的科普。不错,宣示领地、夸耀财力,这确实也是繁殖期的鱼类的习性之一。他忍不住又被他逗乐了,“那么,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吃得确实不少。”他笑着对阿奎那说。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朝夕相处、已经很熟悉海戈的神情,这也几乎很难辨认出是一个笑:轻扯了一下嘴角,微微舒展开眉头€€€€这是一个不习惯欢乐的人的笑,很短暂,也称不上美妙。可是阿奎那凝神注目而望,心中泛起无限温柔的情愫。
他伸出手臂揽着他的脖颈,柔软的头发在海戈下颌的腮裂上轻轻揉蹭着,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海戈忍着那股奇怪的痒意,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忽然听到阿奎那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说:
“我真快乐。”
海戈一怔。阿奎那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着他的嘴唇,在他唇间呢喃着问:“海戈,你也这样觉得吗?”
海戈微微睁大了眼睛。
快乐……原来这就是快乐吗?
短短一个夏天,海戈的人生跌宕了几个来回:奥菲利亚骤然被害,他被构陷入狱,被鬼祟的暴行、被冠冕堂皇的“法律”紧紧逼到墙角,处于生死一线的边缘,不得不做好与一切相对抗、乃至亡命天涯的准备€€€€然而局势又忽然调转,他洗清了嫌疑,重新回归了自由之身。非但如此,他突如其来还被赠与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安逸的人生€€€€有了足以避雨的屋檐,足以果腹的食物,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受威胁和冷眼,不用和暴力、堕落、腐败相周旋€€€€这始料未及的幸运和慷慨,全是来源于阿奎那。
在此之前,海戈从来没有和这种“上流社会”的人这样长时间的交往过。除却在夜总会里不时会遇到的衣香鬓影、寻芳猎艳的酒客之外,他难得和那些中产以上的人们打交道€€€€论起最熟悉的“体面人”,就是那些法援律师和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他们看着他时候那种冷漠警惕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头栅栏里的野兽。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些人会在司法领域之外产生任何关联。
他身边朝夕相处的,不是些不务正业、终日游闲混日的流氓混混,就是那些靠体力劳动换取报酬的劳工阶级。他们的脸色是狡狯晦暗的,衣帽是陈旧粗劣的,居所是穷酸狭窄的,到处都盘旋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沉的空气。但是在这里,精心装潢修饰过的宽敞的别墅,每一件家具摆设都精致又美观,通风良好,采光明媚,从来也听不到左邻右舍尖刻粗野的吵闹声和野孩子的哭嚷声,只有那些绿化良好的社区特有的鸟叫虫鸣。
尽管海戈自己并没有清楚想过,可这明媚的居所确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心境€€€€这清白、丰裕、簇新的一切。他日复一日地清洁维护着这方天地,固然是出于充沛的精力和勤勉的本性,却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爱惜之情€€€€对“好”的爱惜,或者更准确来说,对“美”的爱惜。就像是庆典前夕幸运地借到了一件华丽戏装的穷小孩,尽管心底明白这件衣服完全不属于自己,却还是对其珍视爱护不已,每次试穿前都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得干干净净,又郑重其事地把它收纳保护起来。
而在这一切当中最“美”和最“好”的,显然是阿奎那本身。就在这几日,阿奎那仿佛整个改变了样貌。在此之前,海戈从未听说过信潮会带给人这样的转变:黏人,撒娇,长时间饱含爱意的注视,大量的抚摸和肢体接触。阿奎那的话也越来越多。海戈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听得出,对方欢快的嗓音蕴含的亲昵和热情,兴奋时语调变得高亢嘹亮,絮絮低语时则变得缠绵轻柔,悦耳的音色、动人的旋律,错落交织如同一曲妙曼的交响乐。他置身事外地看着阿奎那,看着他兴高采烈、举止颠倒,幼稚、娇气,像顽童一样无拘无束、乐于犯蠢€€€€他难免会觉得好笑,但却不可否认其中蕴藉着一股动人的力量€€€€那是一颗无需食宿奔波苦恼的心灵才能享有的振奋与敏感,那是不曾被困窘和龌龊点污了的面庞上才能放射出的纯净的光辉。那确确实实是一种美。
在海戈过去的人生中,几乎与这种美是无缘的。……除了奥菲利亚。
他已逝去的短短二十一年中,痛苦和不幸似乎总是接踵而至、不可回避。他从不哀悼,从不哭泣,甚至无暇去感知它,因为要忙着为一日三餐奔走、要咬牙捱过酷冷的寒冬……苦厄是不会终止的潮湿的雨季,是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增殖的霉菌,是下一秒就无端坠下、狠狠砸在躯体上的石头。他挺起脊背,抖落它,也就这样过了。但是快乐……快乐是钻进骨髓里寄生的虫子。它们在你的骨髓里蠕动,叫你颤抖,叫你筋骨酥麻,手脚发软。虫子变成蝴蝶,充盈在你的胃部,你飘飘欲仙,轻盈得几乎要漂浮起来,你像个举止失措的傻瓜。但是蝴蝶终究会飞走。它们终究会一只接一只飞出你的身体,留给你的只有钻心的疼痛和千疮百孔的空虚。……仅此而已。
但快乐本身是无罪的。哪怕是这种终究要赎回的快乐。……他决意忍受。就像他曾经忍受他无法理解的苦难一样,静静忍受这无法理解的欢愉。
第27章
在信潮期的这两周里,阿奎那与海戈在公寓中足不出户。海戈勉强说服自己相信阿奎那是为激素所制,正处于一个无法自控的艰难时期。考虑到对方一直以来提供的帮助,此刻正是回报和支持对方的时机。因此,尽管阿奎那的“异常状态”时不时会让他倍感压力和困惑,海戈还是决定一意容忍、对他百依百顺。
而在阿奎那的视角,他那残余着的清教徒式的戒律,都在这超然世外的蜜月之中化为乌有。阿奎那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宇宙之内竟然有这样一个时空,能够允许一个成年人提出无数荒诞无礼的要求,并且被不带一丝评判地予以包容和满足。他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了。
近两周的生理特需假总算过去。阿奎那终于出门上班,恢复了一个体面的社会人的作息生活。
海戈暗中舒了一口气。
阿奎那整顿衣装,站在玄关处和他依依惜别。那副长吁短叹、难舍难分的姿态,好像他不是去工作 10 个小时,而是准备奔赴山长水阔生死不明的战场,开启一场旷日持久的史诗级远征。
他两手揽着海戈的脖颈,不住吻着他的面颊,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你会想我的,对吧?”
海戈心道,难道他病还没好?
不过他被阿奎那抱着太紧了,一时抽不出手来测他的额温。
迟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阿奎那抬起头,警告地瞪着他:“说你会想我。”
海戈迟疑地说:“你只是去上班而已,对吧?”
阿奎那摇了摇头,温柔又凄然地叹了口气:“海戈,真羡慕你无法体会这离别的苦楚。”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纤薄的东西,拇指大小,圆润光滑,闪耀着珍珠般的莹光。
海戈顿觉不妙:“这不会是€€€€”
“一点没错,这是我的鳞片。”阿奎那微笑地把它递到海戈面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看着它排遣思念€€€€”
“……你要不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吧。”海戈心道,这种类似精神失常的症状即使在繁殖期间也很罕见。
阿奎那完美地理解错了他的担忧,热情洋溢地说:“不用心疼我,这是自然脱落的。下一个换鳞周期,记得把你的鳞片也给我。哦对了,鲨鱼的牙齿是终身可替换的吗?可以的话,拔几颗给我怎么样?正巧我认识一个技术很好的珠宝首饰手艺人……”
“……”海戈那一口无坚不摧的獠牙,终于尝到了牙酸的滋味。
阿奎那浑然不觉,朝他微微侧过脸颊,柔声说:“现在,给我一个告别吻。”
海戈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蜻蜓点水地在他颊边碰了一下。
他回忆着久远记忆中电视肥皂剧里的剧情,生硬地说:“……路上小心。”
阿奎那心花怒放,瞬间容光焕发,对海戈拉拉扯扯又想缠绵一番。
幸而此时挂钟响了。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总算收起了这幅难舍难分的作派。他吻了吻海戈的腮边,从西装上衣口袋上取下金丝眼镜戴上,衣冠楚楚地出了门。
海戈目送他关上大门。他独自站在玄关,举起手上那片鳞片在眼前看了看。珍珠白略带淡粉色的鳞片,质地光滑,纹理细腻,流转着五彩斑斓的莹光。
至少从生理健康角度来看,该鳞片的主人营养摄入均衡,被喂养得相当不错。
海戈在心底对自己的厨艺予以肯定,随手把鳞片丢进了厨余垃圾桶。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休满两周的假期呢。”
刚开工又是周一,阿奎那淹没在助理递上来的文件里。赫尔珀在工作的间隙抽空来看他,冲着掩埋在成堆文件后面的阿奎那打趣道:“毕竟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确信,阿奎那€€兰波可不是只会被工作唤起激情的机器。”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醉着呢。”阿奎那一面说着,一面停下笔,再次核对自己有无正确地把名字签在合适的格子里。“我自己也很庆幸,来的时候还认得清办公室大门在哪儿。”
他把桌面上的文件往外一推,脸上带着那股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笑意,对赫尔珀说:“至少我看上去还挺正常吧,对吧?”
赫尔珀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他,安慰道:“你的气色好极了,只是看上去饱和度至少调高了三个档位。”
阿奎那哈哈大笑。赫尔珀说:“别想太多,谁都有被激素控制的时候。这个国家三分之二的结婚登记都发生在繁殖期。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归功于酒精、毒品和致幻蘑菇。如果你一边发擎一边嗑药,那就更精彩了,你可能会在一周内打飞机去拉斯维加斯,和两个你根本不认识的对象结三次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