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鸟 恶魔鸟 第64章

作者:夜很贫瘠 标签: 近代现代

  “那和我说说话吗?”

  无尽的雨在窗上拍打,乌云遮天蔽日,白日如同黑夜。

  “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李云济温声与游跃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开学,你不是一直很期待去大学念书?”

  游跃纤瘦的肩膀埋在被子里,他动了动,脊背又塌陷下去。

  “我想......”李云济听到游跃模糊的声音。

  然后声音止住了,像卡壳的磁带。游跃的肩膀出现细微的颤抖,他发出一点痛苦的喘息,李云济起身揽过他,想把人抱进怀里,游跃却抓住床单,垂头埋在枕头里,不肯回头让他抱。

  游跃又不说话了,他抖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去,像又睡着了。他始终不正面朝向李云济,好像李云济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漓城被狂风骤雨笼罩,治疗师无法上门,询问过游跃的状况后,让李云济依旧按时让人吃药,尽量让游跃不要白天一直睡,否则晚上睡不着。如果游跃不肯讲话,也不要逼迫他交流。等风雨稍小,治疗师就会上门。

  治疗师让李云济务必保持耐心。李云济不缺乏耐心,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多种打算:如果游跃能恢复正常,他就和游跃登记结婚;如果游跃一直好不了,但至少如今的游跃知道他自己是谁,他可以带着游跃和两个小孩离开漓城,找一个没什么人打扰的地方住下,然后度过余生。

  有时李云济会错觉命运让他一再失去曾经拥有的东西,直到侵蚀海岸的狂狼潮水退去,只剩游跃和他带来的小生命还留在他的身边。这不可谓命运作祟,也难言是恩赐,更没有如果和重来。

  最后只剩他和游跃,只是他们之间在既创造又摧毁的时间洪流中的注定,仅此而已。

  午后李云济就睡在游跃身边,他已多日没正经睡过一觉,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当他醒来时,雨仍未停止,游跃不知何时醒的,坐在书桌前看阴沉沉的雨。

  李云济坐起身:“睡醒了?”

  游跃说:“哥哥,对不起。”

  李云济:“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游跃这是清醒过来了吗?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脸秀丽白净,含着一抹难以触摸的朦胧思绪,如洇晕的画纸与雨幕融作一团。

  “哥哥,其实我已经感受到你对我的感情了。”游跃轻声道:“但我没法面对。我很惶恐......从踏进夏园的大门开始,一切对我而言都是不真实的。”

  李云济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

  “为什么是我?”

  “我只是就这样被你吸引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让我感到......混乱,和满足。我确信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游跃弯起眼角笑了笑。

  李云济很久没有见过游跃笑了。游跃连笑都内敛,藏在垂下的睫毛和淡红的唇里。

  李云济低声开口:“游跃......”

  游跃抬起头,当他们目光相触,李云济看到游跃眼中的情绪依旧是一片雾似的朦胧,像永远不会停的雨。

  李云济在猛烈的心悸中翻身而起,打飞了床头的水杯,杯子摔在地上,滚到墙边停下。

  是一场梦。雨声已经停了。书桌前没有游跃,他的身边也没有游跃。房子里静悄悄的,阿梅昨天回夏园取自己最后的一点行李,因雨势太大而没能及时赶回公寓,家里只有他,游跃和两个孩子。

  李云济大步走到门边,又突然停下。他在临睡前喝了些红茶,此时剩余的茶水全部泼到地上,他看到淡红的液体里有一点点浑浊的细微物质。

  粉末。李云济辨认出来。他顿了两秒,回去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治疗师给游跃开的一板镇静类药物。药每次都是李云济按计量数出来喂给游跃吃的,他清楚地记得游跃已经吃了多少药,还剩多少。

  他看到这一板药上多了一个开孔,少了一粒药。

  李云济把药放回抽屉,他去看了李君桐和游照清的房间,两个小孩还在午睡,他们的水杯里的水都是正常的€€€€当然,小孩子的睡眠质量不需要怀疑,只有他这种随时都可以醒的人才会被下药。

  这一次游跃不在公寓的任何一个角落。李云济开始打电话安排找人,他想拿起衣服立刻出门去把游跃找回来,但此刻他只能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守着两个还在沉睡的小朋友。

  李云济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没能做到像从前一样把它们全部按下,那些念头像疯了一般在他的脑子里疾奔,其中一个越来越叫嚣,越喊越大声。

  游跃从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暴雨初歇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挤挤挨挨的渔船在岸边停泊。这里不是漓城市民休闲区,地处偏远,游跃沿着海岸走了很久,只远远看到几个骑着车匆匆而过的人。

  他穿过快一人高的杂草丛下坡,来到海边。海风吹起他单薄的衬衣,他踩进被海水浸透的污泥,白鞋陷进去大半。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平面,阴云未散,海也是黑色的。

  远远的,他看到礁石后一个少年站在海面,模糊的身影时而被海潮打乱。那个身影似乎朝自己招了招手,游跃看不清了。

  “小真。”游跃低声喃喃,眼中一片迷茫的空白,“是你吗?”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海里。浪潮把他扑到礁石上,他摔了一跤,浑身被打湿,接着潮水回退,把他拖进海里。

  游跃又踩到石头上,踉跄站起来,继续往海里走。

  “我来换你吧......你回来以后,让一切重来......”

  游跃眼望着那少年亦真亦幻的身影,他好像在对自己笑,一只手一直在挥舞,不知道究竟是在招呼他过去,还是让他回头。

  “跃跃。”

  游跃听到谢浪轻轻地在耳边响起,谢浪冰凉的体温在他的背后,他的手好像与谁十指相扣,又恍惚只是海水飞溅手心的潮湿。

  谢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跃跃,你还没对他说再见。”

  海水已经淹过游跃的腰。

  可你也没对我说再见。

  远处的少年消失在了阴云和黑潮之间。接着一股海浪翻涌扑来,游跃的身影消失在了张开漆黑的大口里。

  海面已翻涌了数十亿年,一个少年走进了它。那只是它生命里不及尘埃的一朵浪花,转瞬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吞没。

第74章

  漓城少年康复与教育中心,前身是李氏创办的漓城儿童康复中心,主攻儿童精神疾病治疗与康复。后来李氏进一步在世界范围内联合高校、医院与教育机构对中心进行扩展,不仅负责儿童精神疾病治疗,同时加入教育功能。

  短短三年,中心已成为欧亚地区著名的儿童治愈与成长机构和研究基地,这是一片淡绿为主体的建筑,坐落在漓城郊区生态植物园之中。阳光从天顶的玻璃墙落下,温度适宜,空气中飘散淡香。公共区域的饮水机旁免费提供的水杯上画着可爱的小动物图案,工作人员为大人和小孩提供引导,基地还配置了可爱的工作犬。在这座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优秀的医生、学者与志愿者的机构里,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家庭都可以得到专业系统的治疗和教育方案。

  圣诞节快到了,为了庆祝节日,中心提前一个月公布圣诞演出晚会的计划,并鼓励中心所有小孩积极参加。不久演出名单公布,所有参加演出的大人和小朋友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为此李君桐已经快连续一周在放学后继续留在中心,直到晚饭前夕才回家。

  李君桐今年满10岁,已经修完整个中学段的中文、英语和数学课程,目前正在学习法语,最喜欢的课程是文学和戏剧课。这次他参加中学部组织的儿童戏剧演出《布莱梅大乐队》,老师和志愿者们在这次演出中加入音乐表演的部分,李君桐饰演一个配角,还有一点需要唱歌的部分。

  今天的排练顺利结束,李君桐收拾好书包,提着自己的演出服离开演出大厅。一路上时而有大人和小朋友与他打招呼,李君桐都是“嗯”一声点头,一个人背着包走远。

  他走进白色的办公大楼,一楼是会客楼层,大多是老面孔,每天也有新面孔。李云济就坐在大厅靠窗一侧的沙发上翻看杂志,身旁坐着个小孩。

  温暖的大厅内,李云济的大衣放在手边,他随手翻杂志,三岁的游照清裹一身白色外套,围巾搭在脑袋上,正翻来覆去玩李云济的大衣。

  游照清先看到李君桐,扭过头背对不看他。李云济把游照清从沙发上抱起来站好,拿起自己的大衣,过来拿李君桐手里的演出服袋子:“今天排练得怎么样?”

  李君桐:“和昨天没有变化。”

  当然没有变化,他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台词和走位全都背下来了,至于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一向没有。

  李云济:“宝宝说想一起来接你。”

  游照清终于扭过头,抓着李云济的袖子仰起脸认真道:“我没有说这句话哦,爸爸。是你要带我出门的,你不能骗人。”

  “好好。”

  李云济穿上大衣,往地下停车场走,顺口道:“桐桐牵着宝宝......”

  游照清:“我要爸爸牵!”

  李云济不敢怠慢,伸手去牵游照清,把他脑袋上的围巾拉下来围到他的脖子上。李君桐自己背着书包走在李云济另一边,游照清时而隔着李云济的腿偷偷看李君桐,见哥哥始终不搭理自己,撇起嘴生气。

  游照清有一双浓密的长睫毛,每次快要哭的时候,睫毛上都挂起小小的水滴。

  李云济开车回到家,如今他们住在一片僻静的淡水湖别墅区中,两层小别墅掩映树木与花草中,院子里传来欢快的狗叫,一只大白松犬跑过来迎接他们。游照清想养狗,李云济就为他抱回来这只白松犬,游照清给狗取了一个自己喜欢看的动画片里小狗角色的名字,叫波特。

  游照清跟着波特跑了。李云济对李君桐说:“今天多陪你弟弟玩会儿吧,不然他又要哭了。”

  李君桐问:“他怎么了?”

  “你最近一直排练,他很孤单。”李云济稍作提醒。

  李君桐想了想,提着演出服袋子上楼去了。李云济在客厅坐下打开电脑,落地窗外,阿梅正在照看玩耍中的游照清和波特。

  去年李云济将阿梅送去荷兰学习管家课程,回来后阿梅一边继续修大学课程,一边开始在李家担任管家一职。她已褪去那些年在夏园中青涩的小小佣人形象,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就坐在电脑前看书,听课。

  李云济的邮件里收到一份新的报告。来自海上救援船的最新搜救记录会定期发到他的邮箱,每一份记录都没有结果。那年他们只找到最后把游跃送到码头的出租车司机,却没有人知道游跃最终去了哪里,是离开了漓城?还是走向大海?整个漓城的警察找遍了地上和离海岸几百海里的海域,到后来救援船的负责人对李云济说,那几天的漓城台风频发,海流强劲,如果孩子真的掉进海里,找不回来的。我们最好一起祈求孩子是在陆地上走散了,而不是海里。

  可游跃怎么会在陆地上呢?那天暴雨初歇,船夫和渔民还没开始出门干活,一整天一艘离开码头的船都没有。如果他回到了城内,李云济已经把整个漓城掀了个倒底,抖也能把人给抖出来了。

  到如今三年,救援船还在高额的佣金支持下忠实地为这个男人搜寻一个不可能的结果。负责人有时想劝李云济,这茫茫大海中连飞机的残骸都捞不到,遑论一个肉体凡身的人?但他们的雇主从不听这种话。

  李云济扫一遍报告,正要关上邮件,忽然一封新的邮件跳出来。是一所高校发来的邀请函,诚挚邀请他以及中心的主要负责人参加这场学术报告会,报告会的主要内容是公布该高校科研团队最新研究出的认知调控和神经调控治疗仪器与辅助诊疗智能机器人。这封邮件应该也发给了中心研究基地的研究人员,内容提到如若中心的研究人员愿意到场指导和交流,主办方将感激不尽。

  李云济看完邮件,关了电脑。院子里安静了下来,楼上传来游照清的一声大叫,接着小孩笑着喊了声“强盗头子”。看来李君桐穿着演出服去哄弟弟开心了,他在这次《布莱梅大乐队》的音乐戏剧中出演一名冷言冷语的独眼大反派€€€€强盗头子。

  就在不久前,何连复在一次例行对两个小朋友的诊察后,认为李君桐在接受长期治疗的过程中,情况正在逐步稳定。至于游照清,何连复认为他具有高敏感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尤其体现在对他最亲密的人身上,一旦这些人表现出对他的语言和行为的不理解、或做出与他想象中不一致不合理的行为,游照清就会固执地要求他们理解或改变行为,有时会急得哭起来。游照清也几乎没有朋友,听老师说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对同龄人表现出略微的冷漠,实际上如果他独自在家,也大多时候都和波特玩,直到李云济和李君桐回家才开始不停地与他们说话。

  游照清的语言能力惊人,三岁就拥有丰富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有时他和李君桐一起去上课,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绘本和小说,回家就会与李云济或阿梅绘声绘色地讲完自己一整天看的所有书里的内容。

  游照清聪慧,安静,大多时候喜欢独处,对外界环境拥有敏锐的感知力。这样的性格,总让李云济想到他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游跃了。最初一年他频频梦到游跃在海里朝他呼救的场面,他总是惊醒,白天无法集中精神,最后只能寻求医生的帮助。但经过治疗服药后,他又不再梦到游跃了,后来他自己停了药,即使如此,游跃也很少再到他的梦里来。

  他也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存下来。游跃来到李家的那段日子里,所有人都有意避免让他的痕迹留下太多,仿佛是对小真的一种小心歉意,亦或是为了不让自我的认知被混淆。在波士顿的公寓里,他原本给玩雪的游跃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游跃难得对他露出害羞的笑容,但那时的他正是被以上可笑的原因操控,把照片删了干净。

  如今他的手里竟然只剩下当年游跃报考漓城高中联考时准考证上的证件照。照片上的游跃仍是那个小小少年,只剩面对镜头时的不自然和青涩,黑白处理后模糊化的外貌细节。

  如果找到了游跃,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游跃的手机里把照片要过来。

  但是游跃从前的手机也可能早就不用了。

  时而抱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李拙有时看出自家兄弟在想些让人感到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李拙从来不劝,只拎着酒过来与李云济聊天,顺便还能陪游照清玩。

  “这不是很好吗?你还能想点什么,我什么也想不了了。”李拙如此对李云济说。

  如果何连复加入,可能会觉得这是两个精神病人在对话。他不愿意看到朋友受缚于过去,每每想劝他们向前看,但李拙一定就会拿他快四十岁还没谈恋爱这事来取笑他乏味的人生经历......而且三年过去,他真的快四十岁了,也真的还没谈恋爱结婚,简直字字戳心见血。

  于是没有人能劝李云济了。没有人拉住他,他也变成了一个固执的男人。这个固执的男人在这几年里最反思和后悔自己的一点就是,在医院里给游跃植入生物芯片的那天,他应该把游跃抓得再紧一点,就算游跃哭也无所谓。

  他应该让医生把芯片钻进游跃的骨头里。

第75章

  早上八点,南方宁市大学的男生宿舍内,叶盛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按掉床头的闹钟声。

  “起床了。”他对床对面下铺微微鼓起的小包说。

  没动。叶盛只好坐到床上拍拍被子,还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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