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暗逐 第36章
作者:尽余杯
远远看过去,他们之间平和得像这一片肃静的白桦林,像这一片蔚蓝的冬日晴空。
可是隔着厚实的布料,在咚咚的心跳之下,只有姜浔能感觉到,田云逐正在他怀里发着抖。
田云逐埋着头不看他,他耳畔的发丝却比他这个做主人的要坦诚得多。它们比姜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带着冰雪的凉,也带着薄荷沐浴液的清香,落在姜浔轮廓分明的侧脸,同他耳鬓厮磨。
姜浔双手抓着田云逐的手臂,把头垂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吸了几口这种只属于田云逐的气息。那双灰色眼眸里翻滚的懊恼,隐忍的疼惜,随着他手臂肌肉隆起的线条一起,在一点点平息下去。
田云逐在姜浔渐渐松懈下来的力道里,露出了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悲喜难辨的表情。
“我可真傻。”
他喃喃地开口: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傻。”
原来我从漠河火车站出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出我了。
那时候我……那时候的我……”
田云逐在姜浔怀里摇了摇头,就像在他怀里蹭了蹭。
“我在你眼里一定很蠢,很可笑吧?”
“是啊。”
听他这么说,田云逐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还红着,整张脸羞愤又难以置信地皱着,像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姜浔忍不住笑了,深邃的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显得格外狭长。
“可是没关系,再蠢再可笑也没关系。
谁让我喜欢你呢?
感情这种东西,我们蹉跎了这么长时间都左右不了它。怎么会因为你的病,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偶尔犯傻就说变就变呢?
现在我抓到你了,看穿你了,田云逐,以后别再藏了。
在我这里,以后不用再藏了……”
姜浔的双手慢慢向上,捧住田云逐仰起的,被无声的眼泪弄得湿滑一片的脸。眉眼低垂,深情款款,吻他苦涩的眼睛,吻他湿湿沉沉的睫毛。
田云逐本来应该高兴的。那张因为深埋在心底太久太久,哪怕是站在眼前也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的面孔。那个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在睡睡醒醒亦真亦幻中准时造访,为他终结疯狂的思念,带来片刻好眠的人,亲口在说喜欢他。
姜浔像亲手为他捧上了一杯,反复沸腾翻滚,又压抑着沉淀的苦咖啡。他倾其所有,为他加足了满满一大勺的糖。苦和甜这两种滋味却始终是分割开的,就像隔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难以融合。
梦寐以求的感情得到了回应,明明再怎么疯,怎么用力地宣泄都不算过。结果田云逐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像只电量过低的玩偶,只会翻来覆去重复一个不伦不类的动作。
他勾着嘴角在哭,同时也流着眼泪在笑。
姜浔跟他汹涌的眼泪较了一会儿劲儿,烦躁愈演愈烈,结果却收效甚微。他不得已松开田云逐,转过身,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几乎已经空空如也的烟盒。姜浔很轻易地用他修长的手指将烟盒揉圆搓扁,再捏着它的两端缓缓在掌心里转动。
“田云逐,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巴巴地对谁说过喜欢。
看在这个份儿上,看在这个份儿上,你好歹跟我说句话。”
姜浔对着空气说出这几句话,连空气都疼到微微颤动。
*
“浔哥,”
田云逐在一片狼藉的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终于肯听话得开口了,
“你要是想抽烟,不用顾及我……”
不等他说完,姜浔猛地把烟盒扔进栈道边缘的垃圾桶里。那声音把田云逐吓了一跳,立马止住了话头。姜浔双手揣兜,头也不回,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我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田云逐,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
他本来背对着田云逐,忽然又转过身快步逼近他。
田云逐根本忘了躲闪,也没力气再躲了。他视死如归地仰着头,看到姜浔额头凸起的青筋和绷紧的下颌线条,看到他紧蹙的眉峰之下被滔天暗涌吞没的眼眸。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姜浔此时看他的眼神儿却并不凶悍,甚至带着令人心口钝痛的卑微恳求。
“跟我试试吧,田云逐。
如果你觉得我之前亲你那次,还有今天我坦白的这些还不够,那我再正式问你一次。
跟我试试吧,我们交往试试。
你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千里迢迢跑来漠河,为什么不跟我交往试试?”
姜浔去握田云逐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浔哥,你先听我说,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如果是关于你的病,你什么都不用说。”
“的确是关于我的病。如果你说要跟我试试,那有件事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
姜浔垂头看着他,沉默了两秒,终于错开身体,背靠着一颗老树靠坐下来。放空自己的目光,尽量不给他压力。
“好,你慢慢说,我听听看。”
田云逐也学着姜浔的样子,把脊背贴在白桦笔挺光洁的树干上。让树木坚韧的力量支撑住他,帮自己分担掉一部分身体的疲累。
“这两年我的身体状态时好时坏。我去过很多医院,看过很多大夫,所有的治疗都是在尽力维持,结果算不上理想。他们都说,让病情稳定下来的唯一办法,只有接受骨髓移植手术。所以,我一直在等合适的配型。”
“找到了?”
“嗯,找到了。是妈妈帮我在国外找到的。她,挺不容易的,都是为了我……这可能也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所以,我需要按照她的安排,出国去接受那个手术。虽然医生说成功率不算太低,但这种手术失败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田云逐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本来以为对于这件事情,自己早就想开了,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但是,当他面对着姜浔说出来的时候,恐惧就像一只影子做成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扼住了他毫无防备的咽喉。
不同于田云逐的迟疑挣扎,姜浔回答得极快,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失败了又会怎么样?会死?”
田云逐闻言怔愣地朝姜浔看过来,因为他的语气, 他的神情,随意到不像是在讨论生和死,而像是在讨论一日三餐,讨论明天的天气。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小田儿一直在哭呢,我也很无奈,实在是有很多心结要解……大家坚持住,一大波糖就要来喽~
第60章 试试2
“田云逐,你知道么?
就算你没得这个病,也不用做什么骨髓移植手术,你和我,我们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一个人,某年某月某时某刻都有可能会死。
登山的时候,一步踏空可能会死;回家途中遭遇寒潮风暴可能会死;好好地走在马路上可能会死;就连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睡着都可能有天灾人祸降临到头上。
如果因为害怕死掉就不敢开始,那我们干脆这辈子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
田云逐,说不定你能活得比我久。要是那样,要是先死掉的是我,你岂不是要后悔死了?如果先死掉的人是我,你现在的犹豫纠结可不可笑?”
田云逐仿佛看到自己讳莫如深的恐惧,他死守的禁忌,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鱼,落在姜浔手里,被他肆无忌惮地开膛破肚,毫不留情地把血淋淋的内里摊开了摆明了。
“不会的!浔哥!快住口!你别胡说!我不许你胡说……”
田云逐再也顾不上一身的好仪态,踉跄着朝姜浔冲过去。他疯了一样反复喊叫着这几个字,盲目地朝前挥舞手臂,好像要把姜浔话里的那些不吉利,统统挥散在漠然又动荡的虚无里。
他带起的雪花在他制造的风中扬起又坠落。
可田云逐最终还是跌倒在了姜浔的面前,向前伸出的手指还差那么一点点,根本来不及挡住姜浔的话,根本碰触不到姜浔的一分一毫。
姜浔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眸色深深,但是仅此而已。他狠下心稳住自己没有上前,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田云逐在情绪崩溃之后,再一点点从狼藉的残雪里爬起来,一点点安静下来,把溃不成军的自己一点一点重新拼凑整齐。
“田云逐,你知道我说得没错,你只是不想承认。
以后有太多变数了。
不治之症有可能一朝一夕就被治愈。爱到骨髓里的人有可能走着走着就散了。
你连现在都不去把握,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可言。
再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的以后不用你负责,我也不会承诺你什么。所以,别总是拿着以后做借口搪塞我。”
田云逐看着姜浔用最残忍冷酷的语言,掩抹掉眼里的柔软深沉。看着他凉薄的唇瓣,为他开开合合,痛击他死守的防线。
田云逐知道自己赢不了姜浔,只是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彻底,彻底到身体瘫软,大脑几近宕机。
“什么时候手术?”
田云逐抬起潮湿的眼睛,好像没经大脑,就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一个月以后,大概是……”
“好。”
田云逐动了动冻得发紫的嘴唇,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一个好字。不过,姜浔这一次颇为好心,没让他等得太久,很快给出了答案。
“那我们就先处一个月试试,怎么样?”
*
姜浔迈着修长的腿,在雪地上烙印下清晰的足迹。这一天,他又烫又野的目光,他带着一身清凛气息不含半点笑意朝他走来的模样,他用低沉嗓音说出的那个提议,都成了田云逐往后余生,在每一个凛冽冬日里赖以生存的余温。
“我这个人比较现实。
田云逐,在我这儿谈感情不能光靠感觉,靠臆想。总要真正相处起来,才能知道究竟合不合适。
一个月的话,两个人合不合适差不多也能感觉得八九不离十。一个月以后,我们正好趁着你手术的时候分开,冷静考虑要不要继续这段关系。
等你手术回来,就告诉对方我们的答案。
你觉得怎么样?”
天空忽然有雪落下来。
密实肃穆的白桦林间,阴霾铺天盖地袭来。报团取暖的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残存下来的光线中,在两个人的相交的视线中纷纷扬扬。
好巧不巧,一片雪正好落在姜浔卷曲的睫毛上,在他严酷的完美的脸孔留下一点脆弱的瑕疵。
“噗,”
田云逐突然笑出声来,不知道是因为这片雪,还是因为姜浔的那些话。在雪地里反复挣扎,身体几乎冻僵的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浔哥,你可真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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