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骤雨(刑侦) 作者:不不不不不不更新 简介:   🔖 小城离奇的大案,一曲时代的悲歌   ​   标签:强强 正剧 现实 BE 救赎 群像   主角:王宇,赵越   配角:李建军,赵红梅,林芳芳,程庆,牛群   其它:悬疑,刑侦   风格:未知  视角:双视角   收藏:49 评论:22 评分:暂无评分   ┄┄   【25.2.6-已完结】明日开新下一本,依旧九点。   《和百万网红亲亲后灵感井喷这件事》   尹司晨、余可意   脚皮网文作者、调酒师&百万网红、摄影师   不完全出租屋文学,纯甜不虐,互相成就,he   关于短暂迷失的两人互相温暖,逐步走出困境,重拾对于生活的信心后,迎来命运神迹的故事。   ——↓本作品原文案——   东北背景,现实向,剧情流,刑侦文,be   放心看,不会弃坑,坚决对自己作品负责   分卷只作大致划分,剧情之间互有联系,请勿直接跳过   主cp:王宇&赵越|双强、互攻   【阳光开朗细腻-狗狗小警察vs破碎内向-温柔猫系-实习法医】   两人因案件调查而相识,逐步破案的过程中,成为彼此最契合灵魂。   “地球在旋转,极光在流动,冰山在倾斜。   候鸟从白天飞到黑夜。   不知名的幼苗破土而出。   万物更迭,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可是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所有的一切。   只是偷偷庆幸。   还好这一刻,我拥有你。”   ------------以下为简介-------------   1990   破败的北方小城,   烟尘弥漫的合金厂,   厂区荒废很久的文化宫,   五个人相遇了,   疾病、苦难、心酸,   压上全部购买一张死亡的入场券。   亲情、友情、爱情、疾病、金钱、   无依无靠,朴素的、一无所有的人们。   1999   事件发生十年后。警方接到报案。在废弃的文化宫发现尘封的多具尸体,展开调查,怪异的死法使整起案件疑点重重。   责任感爆棚的刑警师徒二人和一位实习法医三人组,抽丝剥茧,步步逼近案件核心,最后得到的只剩唏嘘。   时代洪流下,人就像是动物。   被侵损、被熬煎,忍耐中坚持,只因心中还有一丝勇气。   ┄┄   立意:人生总有变数,好坏都是礼物。 第1章 花圃白骨   混沌灰浊的天空,时间和空间模糊不清。   北方小城的夏季骤雨来临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   每个不风和日丽的日子总会让人想到这么一个词:命运。   合金厂保卫科刚调过来的新兵蛋子王宇,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尖子生,他勤快、聪明、会来事儿,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小集体。   下班时间快到了,看着满天的乌云,科室的前辈们交代了几句要记得关灯之类的话就急急忙忙的往家赶,只剩下小王还在认真的扫地,毕竟他就住在办公室后身的宿舍嘛。   “叮零零零——”办公电话突然响起,小王一把把苕帚夹在嘎吱窝下,抄起电话。   “喂,你好,这里是合金厂保卫科,您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声音一听就是老年人,似乎受到了很大惊吓,话都说不利索。小王耐心的询问了半天,脸色阴沉下来,他意识到这是一件严重的大案。   看了下时间,小王决定自己先去现场看一眼。他往包里塞上油布雨衣,就骑上自行车往文化宫骑。   文化宫是合金厂为数不多的娱乐场所,工人们都喜欢去唱歌、跳舞、画画、下棋,还有练习各种乐器。不过那种热闹的盛况在十年前就结束了,自从合金厂一再减产,一批批的工人下岗,纷纷到外地自寻出路,以合金厂及其附属产业为经济支柱的林城一下子萧条了。文化宫也自然而然的没什么人来光顾了。而自从文化宫“闹鬼”的传言流传开来后,更是没人敢去了。   这是文化宫消失在大众视野很久很久以后,又披着一丝恐怖的外衣出现了。   住在附近家属区几个爱打乒乓球的大爷,退休后闲不住,准备拾掇拾掇破败的文化宫,在里面搭两个球桌。就在他们修整后院的时候,发现了土里埋藏了尸体,吓得要命,立即向保卫科报了案。   小王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好下起了毛毛雨,但是生活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夏季暴雨的前奏。   第一次走进文化宫,小王被这里的破败惊住了。活动大厅虽然面积很大,但是空落落的,不多的几件桌椅一看就是十多年前的老物件,钉子卷起红褐色的锈,木料在漫长的被废弃的时光里变得失望了,表面一层薄薄的粉尘。   他没多关注,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案发地:文化宫的后院。毛毛细雨转为绿豆大的雨点,滑腻的地衣差点让小王摔倒,还好旁边的大哥一把把小王扶住。   后院虽然小,但是也能看出曾被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只是荒废久了,到处都长着一层油绿的地衣。报警的牛大爷听说警察同志来了,连忙找到小王。   “警察同志,你来的真快啊,我跟你说,这地方十几年了就有闹鬼的传闻,没想到真有死人啊,我跟你说,本来呢我和老张老李他们准备把这拾掇拾掇,没事可以练练球,你看这地方又安静又凉快,多合适吧,我们仨老哥俩就过来把前厅一顿收拾,本来想把后院那小花园子平整平整,种点那菠菜、小油菜啥的,切点肉丝,加点油盐一炒,那可香了,我跟你说啊……”   听着牛大爷越说越说不到点子上,小王忍不住打断了他:“大爷,咱扯远啦,跟我说说你咋发现那尸体的。”   “啊对,当时的情况……反正就是我们仨准备平整平整花圃的土,谁知道刚刨了几下就一股臭味,再翻了两下,谁想到翻出半截骨头!白花花的,一看就是人的手指头!”   “现场在哪呢,你领我过去看看。”小王跟着牛大爷来到了花圃前,一根白的刺眼的指骨半埋在被锄了几下的土中。小王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马设置了警戒线保护现场,简单安抚了现场的群众后,就冲到旁边的小卖部给师傅打电话。   小王的师傅老王是林城“根正苗红”的老人儿,年轻时是保卫科年年的先进,这和他对合金厂的爱是分不开的,他曾经为了蹲守一帮偷废铁的贼,几乎两天都没合眼,可以说是把全身心都投入到维护厂区治安中去了。   这不,刚接到电话,老王就知道案子的严重性,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小王看到老王就松了口气。   老王一把薅住小王:“带我看看案发现场!”   二人穿上鞋套,小心地对这个小小的后院进行勘察。   毛毛雨逐渐变大,他们却浑然不觉。   发现指节的花圃里深埋着一具尸体,准确来讲是一具骨架。老王估计这尸体很久很久没被发现,死亡的时间肯定是以年为单位。   师徒二人神色凝重,相比之下,小王的脸更加铁青。   老王一眼就看出了小王极力掩饰的那一丝害怕,打趣道:“咋啦?第一次见?你不是警校优秀毕业生吗,就吓成这样?”   小王脸上微微发红,他惯性的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人都有第一次嘛。”   “哈哈哈……你小子,下次可别再找这样的借口!”老王轻轻撞了一下小王的肩膀,他俩就像好兄弟一样嘿嘿笑着,老王拨通了科长的电话,又联系了相熟的法医。   等待战友的时间,小王冒着雨去旁边的小卖店买了两条面包、两瓶牛奶,就和老王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师傅,你说这是啥情况?”   “肯定是大案子,我约莫着是谋杀案,这凶手指定是本地人。”   “为啥这么说?”   “外地人谁知道这文化宫早不用了!除了厂里工人和家属咱这小小的林城还有啥人。”   “那你说咱还能抓着凶手不?”   “不一定,那尸体都化成白骨了,少说有好几年,凶手不一定跑哪去了。”   “兴许凶手正盯着咱们呢?师傅你害怕不?”   “哈哈哈,你师傅我办过的大案,比你吃过的饭粒子还多,还想吓唬我!那凶手就在咱俩眼前我也不怕,赤手空拳跟他碰,咱也不能怵!这人死的多惨,不得还他个公道。”   小王一脸崇拜的看着老王,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师傅的形象又变得高大了许多。   一阵风突然袭击,刮过来的几大滴雨正好砸到了小王的眼睛,他哎呦一声叫出来,下意识的往后撤,大咧咧的用手背蹭眼睛,又拼命眨了两下,才感觉到舒服点,这雨灰蒙蒙的。   眼前视线也灰蒙蒙的,他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看见了另一抹醒目的白。   那是在老的有一种孱弱之态的老旱柳树的侧身,低矮的青春小榆树灌木后的,靠近墙围子的,一、二、三、像是几块洁白的鹅卵石,又像是小孩子初生的乳牙。   小王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那块星星点点的白。   另一具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_^ 第2章 左轮手枪   法医小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雨早就停了,一股股土腥气泛上来,蛐蛐吱吱喳喳放肆地大叫着。夏夜的闷热被今天的大雨洗去,只剩下丝丝凉意,舔舐着黑夜中的人们。   法医顾芸是个严谨干练的中年女人,她穿着白的刺眼的白大褂,斜坐在旁边很近的位置,像鹰一样盯着刑警们挖掘尸骨,并不时指导方向。   小王和同事们一起拿着锹,小心翼翼的挖着,花圃里除了那根指骨,其他的部分都埋的相当深,五六个大小伙子挖的满头大汗。   小王十分专注,怕破坏了骨架,给法医小队的后续工作带来困难,就一直收着手上的力,往下挖掘着。   其他小伙子累的没力气了,纷纷从大坑里爬上去短暂休息。这时一个皮肤白净带着银丝边眼睛的白大褂男生跳了进来,捡起一把锹帮忙挖了起来。   “谢谢啊,你叫啥呀?”小王自来熟的和白大褂男生搭话,同时下意识的仔细观察起了他。   二十出头,身高中等,头发修剪成稍长的寸头,身上散发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福尔马林的味道,白大褂的袖子精心的挽好,下身露出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腿,十分整齐干净,长相有几分女孩的气质。   “我叫赵越。”白大褂男生有些腼腆,可是他干活一点都不含糊。   “哈哈,我叫王宇。”   二人你一锹我一锹的进行挖掘,默契十足。   突然,赵越按住王宇的手,示意他先停下。他和王宇把工具换成了工兵铲。   二人组很快取得了进展,两排规律的白骨出现了。   “是肋骨,看样子像是男人的。”赵越用挽起来的袖子抵了一下自己微微起了汗雾的眼镜。王宇连忙把其他人喊过来帮忙。   此时已经是凌晨了,法医小队们开始了对尸骨的精细挖掘,老王看同事们都累的没劲了,就宣布撤退,让大家都回家睡觉休息,只留小王和自己一起盯着。   如水的月光流进后院,照在所有人的背上。   “师傅,你说这案子是咋回事?谋杀案?这是啥仇啥怨一下子杀两个人。”   “不太清楚,还得看法医确认身份以后再查。”   老王顿了顿,又补充道:“肯定是大案子,做好准备吧。”   二人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月亮很美,但是却离他们不寻常的遥远。   法医小队也收工了,老王和小王对现场进行最后的整理和勘察,他们在花圃的大坑里仔细地检查着,看看法医们有没有遗漏些什么。   挖掘尸骨的那块地比较松软,老王捻起一块碎布样的东西:“看,这是化纤的衣服,那时候很少有人穿。这都是办案的线索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死者的东西。”   小王也学着师傅的样子观察着,二人收集了几块还没腐烂的衣服残片,一颗党徽,还有……一颗锈迹斑斑的老老式子弹。   看来这案子确实不简单。   二人收工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东北的天一向是亮的早,地平线已经透出了鱼肚白,昨天下午接到报案后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面包,小王的肚子大声咕咕叫了起来,好像在抗议。   老王憋着笑,领小王去了厂区门口小街的李姐包子铺。   李姐包子铺开门的很早,平常只有她一个人。她每天都大早上起来点豆腐脑、熬粥、包包子、炸油条,风雨无阻。因为店里干净整洁,厂区上班的工人、家属区上班上学的都是这家小小早餐店的常客。李姐这人也爽朗,所以对厂区的人都特别熟。   老王掀开包子铺的珠串门帘子,李姐正坐在桌上包包。   她显然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客人,放下手里的包子,一看是老王,立马露出了笑容,毕竟他俩是老相识。   “咋这个点来了?现在包子还没蒸上,就豆腐脑好了,来两碗?”   “昨天忙到现在还没哈眼呢,我徒弟饿了。”老王自然的和李姐搭话,顺手拿了两个白钢勺,和小王一人一个。   李姐很快端来两碗盛得满满的热乎乎的豆腐脑,小王和老王呼噜呼噜的吃着,李姐笑话他们像几百年没吃过饭,小王抹抹嘴巴:“那可不是嘛,我饿的都变成一薄片儿了!我要再来一碗!”   李姐捏着包子褶,往台子上一指:“自己多盛点去。”   老王吃的差不多了,抽出外套内衬里的烟盒,点起了一支烟,慢慢的吸着。   “咋回事,我听说文化宫挖出骨头架子了,你们是不去那了?”李姐还是忍不住这爱打听的好奇心,冲老李问东问西的。   “就是去挖了一宿,具体啥情况还不清楚呢。”老李弹了弹烟灰,“别瞎打听,你不害怕呀。”   李姐见也问不出什么,端着屉子去后厨忙活了。小王端着全是豆腐脑和小料的一大盆豆腐脑,又是一通暴风骤雨。老李慈爱的看着他。   “吃了个八分饱,差不多得了。”小王打了个响亮的嗝,满意的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肚子。   老王看他吃完了,也不着急走,掏出了装在自封袋里的那颗老式子弹,递给小王。“你仔细看看这个。”   小王观察半天:“这根本不是常见的子弹,口径太大了,像是以前苏联手枪用的。”   “对,我也发现了,用这种子弹的枪不多,大概率是苏联左轮手枪。”   “左轮手枪……”小王喃喃重复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包子铺,往单位走去。 第3章 物是人非   “组织上的想法是,这个就不进行深入调查了。”卢科长捧着自己的双层玻璃茶缸,端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两人脸色阴沉。   “这枚子弹是在现场发现的,现场发现两具尸体,案子很严重,性质极其恶劣。”老王再次进行强调。   “这死者都死了那么久了,调查的意义不大。再说了过几天省里公安厅小组来视察,你们也不想给保卫科甚至厂里添麻烦吧。”卢科长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几句话里充满了压迫感。   看来卢科长是认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师徒二人悻悻的离开了办公室。   “师傅,这事就这么算了?”小王不服气的看着老王。   “那咋办,没有科里的支持,法医调查的结果咱们都接触不到。”   “我有办法!”   赵越是很有做法医的天赋的那种人,可能是他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冷峻的气质,以及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看到什么都淡淡的。顾芸说过,赵越是她带的所有新人里面,第一次见了尸体还面不改色,甚至没有任何反应的。   此时距离他来到林城司法鉴定中心还不到半年,赵越就已经参与了几起鉴定项目,只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没机会动手,还处于观摩学习的阶段。   夏天很炎热,空闲的时间很多,他总喜欢拎着自己的小马扎,在太平间里看书。因为这里既有空调,又没人打扰。他偶尔也会在鉴定中心门口正对着的那条大马路上出没,在白发老奶奶推着的、包裹着厚厚棉被的小板车旁,买一点奶油味的冰糕。   蝉鸣吱吱,他正在树荫下买冰糕的时候,被王宇“突然袭击”了肩膀,赵越看到王宇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不过他没有说什么,静静的等待王宇说出自己的来意。   王宇似乎也没觉得尴尬,大咧咧的向赵越介绍自己身旁的老王同志:“这是我师傅,我俩是厂里保卫科的,认识一下认识一下。”   赵越很礼貌的伸出了手:“您好,我是实习法医赵越。”   对话就这么轻易的掉在地上,小王却不在意:“昨天挖出来的那具尸体,你们检查的怎么样了?”   “还在拼装,DNA取样已经送到省里化验了,大概一周后出结果。”   “厂里很重视这个案件,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你们现在查出来的死者信息吗。”   “根据骨骼情况来看,死者是男性,去世时四十岁左右,右侧手肘骨折过,根据增生状态确认是旧伤,左胸肋骨有两根断裂,初步怀疑是……枪杀。”   老王的神色凝重,似乎想起了什么。   王宇继续和赵越交谈,但是没有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和赵越告别后,他们准备去查询一下当时的失踪人员名单。   中午的阳光十分毒辣,暑热让人浑身黏稠,路上不多的行人都和地上的沥青一样,有种即将融化之态。   档案室在炎热之余又加了三分潮湿,空气里有股热烘烘的墨水味,老王小王在档案室认真地查找,很快就找到了他们需要的那几份治安年度报告,其中,1990年的失踪人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老王轻轻的摩挲着卷宗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沉默不语。   小王注意到了老王一路的不寻常,他认真的抄写着失踪人员的名单。   “师傅,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我突然想起个人,以前的老战友,他有把这样的枪……”   老王走到门口,靠着走廊的窗户,点起了一支烟缓慢地吸着。   烟雾弥漫,落日余晖下的演武场旁边,年轻时的王振业和李建军蹑手蹑脚的走在沙土地上,提溜着一网兜从炊事班偷来的土豆和红薯。   两人观察了许久,终于在围墙边的一棵巨大的老杨树下面停了下来,在地上捡了两根杨树花做引子,点起了小小的树枝篝火,然后在火上搭了几根树枝,精心烤制起了烤红薯和烤土豆。   “老王,真香啊。”李建军死死盯着火上皮微微烧焦的土豆,贪婪的嗅着冒出的香味。   王振业拿着一根树枝,捅进火堆底下拨弄着,让火充分燃烧,嘿嘿一笑:“马上就能吃了。”   两人用水壶浇灭了篝火,用外套包着土豆和红薯,迫不及待的剥开外面的皮,咬了满满一大口。香、甜、糯——就是有点烫!两人狼狈的鼓着腮帮子,把嘴里的热气呼出来,然后狼吞虎咽的吃着,很快把烤好的成果一扫而空。   王振业吃的那颗红薯皮有点焦了,蹭了他一脸的黑色碎末,李建军指着他哈哈哈笑了起来:“你这样像灶王爷,一脸的灰。”   “笑啥!要没有我你就挨饿去吧!”王振业满不在乎的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嘴。   “是是是,最感谢你,那我帮你打架你也得感谢我,就算扯平了吧。”   二人踏着月光,小声聊着,走向宿舍的方向。   这时候他们还只有十八岁,刚刚入了军营,因为脾气相合,很快就成为了成天混在一起的“二人组”。像今天这样偷土豆的小事情不知干了多少次,但是由于他俩的训练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大家都忽略了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那段时间是他们形影不离的、金色的青年时光。   那时候王振业穿着军装,还是大家提起他都会露出些许无奈表情的小王,现在却已经穿上了黑色的警察制服,变成了宽厚严谨的老王。   三十多年时间,他的身材发福了,头顶光亮了,脸上逐渐出现了岁月的痕迹。   他和李建军的友谊在一起穿上毛领警察冬装制服的第五年戛然而止,那是一个更长的故事。   老王说着说着有点哽咽了,小王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逐渐得知了二人的深厚友谊,以及李建军在一次抓捕任务中,为了保护老王而手臂骨折的往事,那正是右侧的手肘。   如此高度的重合,在这个人数很少,人员流动也很少的林城,几乎已经确认死者身份了。   老王又抽出烟,狠狠地吸着,人近老年,他平时很在意保养身体,一盒烟能抽几个月,可是这次却破了戒,一根接一根的吸着。   可能那也是一种解脱吧,作为朋友,老王最恨当时的自己,没有及时在李建军最痛苦的时候和他坚定地站在一起。   时间过的真快,又真漫长啊,我的好朋友,孤独的在花圃里睡着了。   等我为你查明真相,让我为你选那个最华丽的骨灰盒吧,   雕龙画凤,金碧辉煌的、最特别的那一个。   就像你。   对啦,我帮你把你最珍视的东西都带来吧。   你的劳模奖状,从参加工作以来,每年一张,一共五张。   你的徽章、你最宝贝的那个奖品水杯,你那么爱惜东西,都像新的一样。   你花了三块钱和华蓉、妞妞去拍的那张全家福,我替你擦去相框上的灰尘。   你的青春、你的皱纹,你的爱和恨,   你的荣誉、你的遗憾,你的快乐、你的痛苦。   你存在的一切证明。   兄弟,不必觉得孤独。   我会带着酒,时常过来陪你聊聊。   希望你住在里面,安安稳稳的,   再也不会感到寒冷。   老王掐灭了烟,呼唤着神游的小王:“走吧,去看看他。” 第4章 造化弄人   破败的家属区,自从十多年前开始的下岗潮,失业的工人们为了维持生计,多数选择外出打工,没几年的时间就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只剩下些岁数大的退休职工在此居住。因为青壮年的大量流失,这里的时间似乎停留在十年前。   安静的、一成不变的小楼。   十多年前王振业也住在这里的某一栋楼里面,现在和那时也没什么区别。恍惚间他以为还是过去的某个傍晚,他和李建军下班后,一起骑着自行车在往家赶的路上,用力的蹬着。   站在那扇门前,王振业开始感到恐惧,大概是对真相的恐惧。   这间小小的两室一厅空置了很久,所有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但是能看出来房子被打理的十分整洁、井井有条,就像是,就像是主人已经做好准备离开一样。   进门就能看到的折叠大圆餐桌上面空空的,小王说这房子有种熟悉的感觉,老王轻轻抚摸着那张大餐桌,灰尘上留下三条长长的痕迹。   1985年。那是这间房子主人的金色时光。   厂食堂每周五都会卖卤好的猪头肉,焖的时间很久,喷香软烂。自从成了家,住进厂里分配的家属楼以后,王振业和李建军的零花钱升级了,他们便经常在周五买一点点卤煮猪拱嘴或是凉拌的猪耳朵做下酒菜,就像他俩是每周都有的小节日。   就像他俩铁的不行的关系一样,王振业的老婆丽珍和李建军的老婆华蓉关系也像亲姐妹似的。丽珍会用缝纫机,帮华蓉做衬衫、裙子、还有时髦的小围脖,华蓉做得一手好菜,三天两头就做一大桌子荤素搭配、有滋有味的家常菜,两家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吃。别说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这些小事,就是遇上啥大事,都是共同商量、真心为对方着想的,两家人互相帮扶,亲的就像是亲兄弟。   那张大圆餐桌就是为了一起吃饭置办的,华蓉总是做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拍黄瓜,给他俩做正经饭后的下酒菜。   那天是个例外,李建军又领到了那年的劳模奖状,兴冲冲的跑去供销社,买了半斤榆树王,还很狠心称了半斤最好的五香卤猪脸肉。   王振业到他家的时候李建军正亲自炒着菜,那张金黄金黄的劳模奖状已经被装在相框里,挂到了客厅的墙上,由于新成员的到来,旧相框也被擦得晶光闪亮。   “干杯!”   “敬未来!”   ---------------------------------------------------------------   小王十分纳闷,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得个那样的结局。   可是风光无限的人谁能想到无常的命运,满面红光的时刻怎会料到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呢?   李建军的命运就在第二年发生了巨变,华蓉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回娘家探亲的路上,一个拖拉机司机喝了酒,迷迷糊糊的把娘儿俩人给撞了,本来没什么大事,可是那司机慌了,又往前开了几米,直接把抱着妞妞的华蓉卷在车下,下车查看的时候又踩到了刹车……母女二人当时就断了气。   赶到现场的时候,拨开层层的人群,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心情?只能靠衣服努力辨认的时候,李建军的脚踩在地上感觉软绵绵的,五感顿失,他跪坐在地上,用自己工作服的衣角,一点一点的帮妻子擦拭脸上的血迹,可是太多了,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因为无法把华蓉的脸擦回雪白红润而恸哭。   那天以后他好像是变了个人。   以前同事们都会对格外精致的李建军开玩笑,说他是爱美的小姑娘,可是自从料理完妻女的后事以后,他的衣服总是脏脏的,油腻腻的,头发和胡子也很久不修剪,领导委婉的提醒过几次后也依旧如此。   整夜整夜的泪水和噩梦。八点钟上班,他八点钟才从床上惊醒,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多次迟到。整天的恍惚。   科长本来说给他放一段时间的假休息休息,可是李建军说:“不上班,我可能更待不下去了。”就没有人敢提休息的事情了。   可是李建军的情况越来越差,甚至醉醺醺的来上班。   一起抓捕盗窃犯的行动中,由于李建军的原因,抓捕任务失败,给厂区造成巨大损失。   1986年底,李建军以买断工龄的方式下岗了,拿到了并不算多得八千块钱,财务部甚至连拖欠了许久抚恤金避而不谈。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厂里领导的不满、李建军对本职工作的怠惰、减员增效的号召……总之李建军所有生活的意义全都被抽去了。   习惯了朝五晚九的李建军从没了工作以后,每天出没在网吧,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紧张刺激的游戏,让他暂时忘记了现实世界的痛苦和失意,一心沉浸在那种快感当中。   裹着露出一点棉絮的冬装制服,啃着最便宜的泡面,李建军几乎住在了网吧。   王振业曾经数次想帮助他,给他找了保安的工作,但是李建军的状态根本没办法正常工作,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李建军也不再主动找王振业喝酒聊天了,王振业每次想要邀请他一起聊聊的时候,都被李建军想尽办法拒绝,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没资格再和自己国企铁饭碗的好朋友再维持这段友情了。   下岗几个月,失去生活主心骨,生存欲望也很薄弱的李建军变得形销骨立,某一天的晚上,被网吧老板发现晕倒在电脑前,送到医院,王振业听说这件事时,立马赶到医院,望着虚弱的、吊着葡萄糖的、曾经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多年的朋友,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多舛、世事无常。   李建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十分复杂。   王振业手足无措的端起暖瓶,倒了一杯水,放在李建军面前,二人相顾无言。   许久,王振业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是要好好活着。”   没有回应,只投来一束冰冷的目光,王振业下意识的低下了头,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砸在了他的脸上。李建军像是困兽一样咆哮着扑向他,山东开花大馒头一样的拳丝毫不含蓄的痛击着王振业的鼻梁,当兵多年加上警察的经历像是酵母,发酵了李建军的武力值。王振业虽然实力不输,但是没有防备,头脑瞬间空白,鼻梁一阵酸麻,鼻血一下子就飙了出来。   望着自己的好朋友,王振业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曾经亲密无间,好的像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李建军用一层不透明的薄膜网住了自己,也隔开了自己的挚友。   从那天后,王振业再也没有和李建军见过面,他知道这种人生的迷宫,只有靠他自己才能走出去,别人说再多做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时光就这样流转,忙碌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也许我表面上没有打听你的近况,可并不代表毫不关心。   唉,日子过得真快啊,飞也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永远的强者,命运的刀斧会劈向所有人。   (摘自b站up主:香芹又青了) 第5章 冰山一角   谁能真正地说清生活中的那些事是对是错呢?   王宇和赵越在职工浴池的大浴池泡着澡,活泼的王说这说那,腼腆内向的赵只是偶尔说几句话。自从那件案件的两次接触,两个年轻人很快就熟悉起来,而因为这件复杂的案件,他们瞬间多了许多共同话题。   “你们的DNA检测结果出了吗?上面一直施压,我和师傅都没法光明正大的去你们鉴定中心了。”   “我们也是,经费一直没安排,可以看出态度。”   “但是我和师傅肯定是会继续调查下去的,花圃中心的那具尸体,是我师傅的好朋友。”王宇顿了顿,“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会继续调查下去的。”   赵越也被王宇坚定的语气感染了。他看着王宇的大眼睛,同样坚定的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在所不辞。”   两个人舒舒服服的泡了澡,又安排了搓澡,一起走出职工浴池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透了,白天的热浪还没有完全褪尽,晚风还带着温热的气息。两个青年的身影一样的健壮颀长,并肩走着。   一路走着走着,路灯一根一根的亮了,远处的老厂区也随之亮起。   不知道是灵光一现还是什么,王宇突然一拍大腿:“哎!我知道了!”随之而来的狂喜让他在小街上手舞足蹈,指着厂区那根大烟囱,仿佛悟透了无上禅意。   王振业正在楼下食杂店的公用电话和儿子打电话唠嗑,突然看到路边满是小飞虫的灯光下,王宇飞也似的跑来,一下子定在了他的身旁。   “师傅!师傅!案子有思路了!”王宇兴奋的大喊,王振业赶紧放下电话,拉着王宇回了自己家。   爷俩坐下,小王迫不及待的说:“师傅,我能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了!”老王一头雾水,小王同学又继续解释道:“咱们厂是不是前些年炸过两台烟囱?案发时间肯定是那几天。”   “那怎么能确定的?”   “师傅你想,那种老式的苏联枪,开枪的声音比普通的手枪要大多少,文化宫离家属区又那么近,根本不可能不被发现。”   “有道理,所以你认为他们是在烟囱爆破的那一天遇害的是吗?”   “是,但也不排除一个可能性:自杀。”   空气里的沉默一瞬间蔓延开,日光灯管变得格外惨白。   王振业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两个日期:1990811 1990812。这就是合金厂老工人们都记忆尤深的两天。热火朝天的炼钢的熔炉逐渐停工是暂时的减产,可是那两天正式炸毁了排量最大的两台大烟囱,很多在岗、下岗、职工家属眼里的希望也同时熄灭了。   大烟囱的轰然倒塌,似乎象征着一个时代的落寞。扬起的漫天灰尘和巨大的轰鸣,与之相对的是工人们无声的、无知无觉的消亡。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盖住了普通人的悲鸣,也掩盖住了文化宫里,苏联手枪巨大的发动声响。   “死亡时间这么特殊,一定暗藏着某些信息。”王振业若有所思。   “另一具女人的尸体也可以做为切入点。”二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开来,夜色逐渐深了。   第二天早上,两具尸体的DNA比对结果终于出来了,其中的男性尸体正是李建军,但另一具女性尸体的身份让王振业吃了一惊。   林芳芳在朴素的80年代可是一朵娇艳的花。她长得很漂亮,清纯水秀,身量匀称。简朴的墨蓝色工服穿在别人身上是灰头土脸,但在她身上就是云霞。她是食堂的员工,被称为“糖醋西施”,她性格也活泼,爱说爱笑,她在窗口当班卖猪头肉的时候都要多备一些。这样的姑娘肯定是不乏追求者的,她挑挑拣拣,总是不满意,直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才认识了邻市一个经商人家的独生子,条件不错,二人就迅速结婚了。   大家都以为林芳芳结婚后就会逐渐从大家的视野焦点淡出,谁知道她依旧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一开始小夫妻甜甜蜜蜜的,经济也富足,她和她老公总是很高调的在国营商店订新衣服,街头巷尾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羡慕她。谁知还不到三个月,她的二世祖老公就露了本性,经常出去打牌喝酒到深夜,半夜把她拖到街上打,然后自己回房锁上门呼呼大睡。   林芳芳是很傲气的女人,她自知美貌,总觉得自己就应该有比一般人好得多的生活。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就要买最好看的花布做衣服,自从结了婚后,更是经常在邻居同事的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这样的她,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女同事们都发现,以前一直标榜自己不施粉黛的林芳芳,经常出入商店,她的脸上也涂了越来越厚的粉。   她自以为自己依旧是人人羡慕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但是谁听不见他老公深夜的咒骂和殴打声呢,人人都知道她打肿脸充胖子。   北方的小城阳光和煦,林芳芳心中却有走不出的风雪。   王建业端起罐头瓶子呷了口茶,他当时可没少帮助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深夜无处可去的时候,王建业把她领到厂里接待室过夜,二人也逐渐熟悉起来。一开始林芳芳还对自己的男人有着希望,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他,可后来一次次变本加厉的伤害让她认清了自己生活的悲剧,开始自我放弃。   她下了班离开食堂,立马摇身一变成了歌舞厅之花,只有在五彩的昏暗中,在红男绿女的簇拥中,她才又找到自己,才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活。   “唉。”王宇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个苦命人。”   “后来过了一年多,她说和他老公回邻市老家做生意去了,就再也没消息了。”   “那她为什么会这样惨死在林城?”   “我想,咱们了解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第6章 暗中潜伏   林城歌舞厅坐落在厂区边缘,后身是条藏污纳垢的小巷子,不止街道油腻脏污,还开了好几家装着艳粉色灯带的足浴店或小旅店,性质不言自明。   这里看似偏远,实际上一到入了夜,就像是复活了一样显出生机。吞噬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大肚翩翩的男人,这里是欲望的游乐场,粉红的灯光下,每一个人都像是案板上的猪肉,待价而沽。   为了不引人注目,老王特意换了一身年轻一点的衣服,小王穿了一件很流行的港式夹克衫,两人十分别扭的坐在歌舞厅的角落。说说笑笑的舞女们注意到了格外拘谨的两个生面孔,纷纷凑过来调戏。   两个刚化完妆的中年女人坐在他们附近的吧台上,头发烫的像是炸开一样的那个对着中长发画着蓝色眼影的那个说:“你看,那两个新来的,那小伙子长得还蛮帅的。”   “是啊,看上去不像是会来这的人。”蓝色眼影的女人叫蒋兰。她看着王振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王宇小声的对王振业说:“师傅,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我就说让你穿普通点,非打扮成个花孔雀,这么多人都注意咱们了。”王振业叹了口气,点了两瓶汽水。   王宇习惯性的去拿吸管,他在吧台左顾右盼,突然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越!你怎么在这儿?”王宇看到了穿着格子衬衫,手拎小布袋的赵越,赵越听到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   “我来找我姨,给她送点东西。”赵越不好意思的笑笑,他比王宇更不适应这种灯光和音响都严重超负荷的地方。   蒋兰看到了赵越,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布包,带了几分责怪的语气:“不是说别来这吗,这人复杂,你再学坏了。”   赵越一如平常淡淡的,解释说担心蒋姨的头痛症,一拿到同事帮忙开的中药就立马送来了,蒋兰虽然表面责怪,但是人人都能看出来她脸上隐隐的欣慰神情。   赵越自然的和蒋兰介绍了自己的朋友王宇,三人自然的坐回了王振业的那桌。从聊天中,蒋兰得知王振业和王宇都是刑警以后明显的露出了严肃正经的神色,她借着想赶紧吃药的借口把赵越支去了歌舞厅后身的屋里拿水,然后和师徒小队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两位,我想求你们一件事。”蒋兰的语气有点颤抖。   王振业看着她的蓝色眼影:“只要我们力所能及的。”   “好,我想拜托你们调查赵越这孩子亲妈的下落。”蒋兰有点哽咽,她尽力控制着自己。“越这孩子命苦,他妈妈赵红梅是我的老工友,我们那批人下岗以后,日子过的特别苦,越儿出生后没几年,他爸妈离婚了,然后他妈妈失踪了,别人都说他妈不想要他,和男人跑了。只有我清楚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最近林城文化宫那事,我一听说就成宿成宿的做噩梦,头疼的难受,我就莫名其妙的觉得,这案子肯定和他妈妈有关系……”蒋兰彻底说不下去了,神情有点恍惚。   王宇看了一眼王振业,得到了肯定的神情后,斟酌着开了口:“蒋姨,你别担心,文化宫埋的那个女人不是赵红梅。”蒋兰稍微缓过来一点,又说:“不过我们也需要您的帮助。”   关于林芳芳这个人,蒋兰知之甚少,于是把歌舞厅负责人徐哥的手机号留给了他俩,让他们明天下午再过来找徐哥问。蒋兰小心翼翼的,又反复拜托二人帮着找赵红梅的下落。   赵越提着热水壶过来给蒋兰倒上温开水。   师徒小队看今天也得不到什么线索,就商量着打道回府,赵越提议三人一起离开,并说自己这两天工作有新的发现,正想联系他俩呢。   三人并肩走在林城夜晚的大街上,路灯橘黄的灯光下,两位小伙子的影子比老师傅的影子细长一些,赵越被夹在中间,影子形成了一个领奖台似的阶梯。   北方小城的夏夜格外宁静,这种柔和的氛围三个人短暂忘记了小城里刚刚发现的残忍的案件,一言不发的感受着这难得的时光。   赵越从包里拿出了一份薄薄的文件。封皮上打印着尸检报告四个大字,他缓缓地介绍起自己对两具尸体的检查经过,语气十分平静冷峻。   由于这样的尸体状况很少见,所以只能根据骨骼特征进行检验,司法鉴定中心第一时间取样做了DNA检测及比对,确认了二人的身份。但是由于厂保卫科领导一直暗中授意,法医们就只做着最表面的检验,且进程缓慢。   赵越实在看不过了,就留了锁,自己通宵加班进行骨骼检测,确认了骨骼年龄、以及用骨骼的侵蚀状况确定了大致的死亡时间,这些都与王宇他俩掌握的证据相符。   “不过,除此之外……”赵越欲言又止,可是王宇投来的满含信任的眼神让他坚定的说出了那个可怕的怀疑:“两人应该都是持枪自杀,两具尸体的肋骨损伤范围小,但断裂程度严重,而且都在左胸口。常见的杀人犯为了避免身上沾染鲜血,不会采取这么近的开枪方式。”   “太奇怪了,如果是自杀,那就表明没有凶手。又是谁处理了现场,还把他们俩埋起来了?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目的和动机啊!这太不合理了。”王宇一头雾水。   王振业也摸不着头脑,默默的点了支烟狠狠地吸着。   赵越冷静的说:“所以,这案件肯定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第三个人。”   夜逐渐变深,附近的人家都一家一家的关灯休息,路灯也无声无息的熄灭了。寸头的中年人、穿夹克的年轻人、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就像雕塑一样坐在马路牙子上,呼吸着漆黑的空气,思考着、想象着那位本来风光无两却一下落魄如坠落悬崖的悲情男人和貌美如花本该享受幸福却因生活流落欢场的苦涩女人,想象着他们的经历。   黑暗真是浓得化不开,但是只要还有勇气向前走,去面对。   远处一定存在着真实。 第7章 装神弄鬼   “给五块钱得了!”李姐把两个土豆丝卷饼递给王宇,热情的说。   王宇接过先是递给了旁边腼腆的赵越,然后递给李姐一张崭新的五元纸币,乐呵呵的拉着赵越走了。   他们俩正好在和王振业汇合的路上偶遇了,王宇看着赵越一脸没吃午饭的虚弱样子,死活拉着赵越去买李姐新推出的卷饼,两人一边吃一边不紧不慢的走着。王振业帮王宇做好外勤表后,在厂门口等着两人。   “师傅!我们来啦!”王宇朝着王振业使劲地挥手,赵越像只小鹌鹑一样走在他身边,至此,三人小分队正式集合,往林城歌舞厅走去。   今天午后的阳光格外的烈,晒在背上像是一块融化的黄油,又热又黏糊糊的。林城歌舞厅在这种阳光下,就好像脱水的半死不活的死鱼,大门半开着,半露着一种宿醉后的疲惫感。   三人坐在附近的石凳上伪装成普通路人。观察了一下,并无人进出,而蒋兰之前说的徐哥过来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不禁有些怀疑这人今天会不会过来。   这时,一辆闪闪发光的小轿车速度飞快的驶来,一个急刹车,精准的斜停在了歌舞厅的大门口。三人组一眼注意到下车的中年男人头上涂了大量发蜡,再加上微秃的头顶,整颗脑袋精光闪亮的,倒是很有特色。   他们三人并没有轻举妄动,隐蔽的盯着徐哥那颗锃亮的大脑袋不紧不慢的从车旁上了台阶,一顿一顿的移到了歌舞厅的大门口,然后睥睨天下一般看着对面的街道,最后终于进了门。   “师傅,你拿主意吧,咱们是直接进去问他,还是想个办法打听打听?”看着时候不早的王宇有些焦急的问。   “这人一看就城府深,这样,我先进去跟他假装说定个包间,等差不多了就打听林芳芳的事。”王振业满脸写着靠谱,“如果谈不拢,赵越过会再想办法进去,跟你姨配合着想办法问。”   王振业理了理衣服,让自己显得像是个寻欢的中年人,就行动了。   王宇注意到赵越脸上紧张和担心的神色紧紧揪在一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就一开歌舞厅的,又不是抓罪犯,师傅不会有事的。”看到赵越的情绪稍微缓和后才放心,两人看似在石凳上假寐,实际上半眯着眼聚精会神的关注着这座建筑,任何风吹草动的小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们也没等多久,王振业就低着头有点愧疚的出来了:“没问出来,这人谨慎的很,我就只提了一句他就神情不对了。”   王宇和赵越似乎心理上也有所准备。赵越似乎斟酌了许久,慢慢地开口:“如果再去和他问就显得刻意了,他脖子上戴的玉佛,手上还有串,估计是个迷信的,蒋姨说他过来盯着的日子九成都会睡在办公室,不如我和王宇进去吓唬吓唬他,没准能说出点啥。”   王宇一拍大腿:“哎!这办法好!”   属于这座欲念怪兽的,灯红酒绿繁华的时间像水一样流逝着,王振业一个人坐在歌舞厅侧方的马路牙子上,他在等待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平安归来。   王宇和赵越跟着几个小混混打扮的青年男女进了歌舞厅,他俩先是假意点了两杯汽水,然后陆续进了厕所,又趁机混进了徐哥的办公室,王宇翻身藏在了徐哥的床底,赵越轻手轻脚的躲在了常年拉着的落地窗帘后。这一切都离不开三人细致的观察和蒋兰的暗中帮助。   歌舞声逐渐安静的时候,两人早已做好了准备。   徐哥很明显没少喝,他的脚步又轻飘又沉重,进了办公室以后连灯都没开,就把自己砸在了床上,但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进入睡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王宇拿着一把石子,先是瞄准了徐哥桌子上的红酒杯,他努力平衡着,倾斜着身体,甩出了手里的小石头,薄薄的红酒杯应势而碎,碎片哗啦啦的掉在地上。   徐哥好像也注意到了,但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只是觉得自己没放稳吧。   第二次就没那么简单了,王宇瞄准了徐哥的酒柜,他食指和中指并拢,把一个扁扁的石子垫在上面,大拇指紧贴在上面,两指发力,那片小小的石子如冲云破雾般呼啸着,瞬时间砸破了酒柜的玻璃柜门,也许还有几瓶洋酒,因为酒味同时也充满了整个房间。   徐哥蹭的一下从床上翻了起来,靠在墙上瑟瑟发抖,硬着头皮准备下床查看,却又迟迟不敢动弹。   赵越本想按照既定计划开始装鬼,谁知徐哥似乎惊吓过度,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赵越微微拨开窗帘的时候只看到徐哥那颗锃亮到反光的头。   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屏息等待了一小会,发现徐哥确实晕过去了,他俩迅速把徐哥严严实实的捆在了床上,然后跑到女化妆室往脸上抹了一大片口红眼影之类的,王宇还找了顶假发片披在头上,几乎把脸全盖上了,像贞子一样,在夜里乍一看又能再次吓个半死。   然后王宇静静地坐在徐哥床头,等待着徐哥醒来。   “啊——”徐哥睁开眼,感觉身上一紧,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壮女人坐在自己的床边,吓得结结巴巴的开始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啊…除了那几回…那也不是我自己想干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看他已经恐惧到极点,时机成熟了,王宇转过头(在徐哥眼里是头发盖住脸的女鬼),用尖细的声音悠悠的问:“你干过什么坏事…说出来……”   徐哥结结巴巴的交代了许多琐碎的案件,王宇都默默记在心上,可是听他半天都没提到林芳芳的事情,王宇决心再吓吓他,他一下子冲过去捏住了徐哥的脖子,继续用阴沉的嗓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吧。”   徐哥抖如筛糠,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努力回想了一会,吞了口口水,声音颤抖的开了口:“芳芳?是你?”   还没等王宇再开口,徐哥已经面如土色,不停的道歉:“当时也不全怪我,你老公打你我也不是没帮你…吧,你咋突然回来找我……后面你和赵姐一起失踪那可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呀……”   徐哥唠唠叨叨的自己忏悔了许久,王宇和赵越基本上全明白了:林芳芳被她那个酒鬼老公打的半死不活,又下了岗,没有一点收入。徐哥看她长得漂亮,就趁机把她说服来陪酒赚钱,但是又给她下了药,当作人情送给一个出手阔绰的常客,林芳芳因此精神出现了问题,时好时坏的,再过了几个月就彻底失踪了。   他们也确定了林芳芳和赵红梅双双失踪的具体时间:1990年,8月。 第8章 苦涩温暖   王振业依旧早早的来到单位,整理卷宗,按理王宇也是早早来单位,但是这一天,外面车间的开工铃声都打了三四遍了,他的爱徒还没有来,同事询问他只好敷衍几句称王宇身体不舒服,可是他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前几天王宇和赵越的任务完成的十分顺利,但是也让案件调查的进度止步于此,很明显徐哥也不是知情的关键人物,那么下一步应该从何处着手……王振业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汪汪!”外面突然传来了了狗的叫声,王振业往窗外一看,好家伙,他的爱徒牵着一个快一人高的棕黑色的昆仑犬,站在办公室外的小院里。   赵越进了门:“师傅,走,查案子去。”   三人一狗的组合走在街上回头率很高,王振业一头雾水:“这狗哪来的?”   “退役军犬,帅吧。”王宇得意的微微仰起头,似乎在等待着师傅的夸奖。   “不是,弄条军犬过来干啥?”王振业更懵了。   王宇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被自封袋包好的一条很厚实的浅棕色格子布料,看起来有年头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化成粉末,上面有一点点暗红色的痕迹。   原来,他们之前和蒋兰聊起林芳芳的时候,无意间知道了林芳芳刚来歌舞厅的时候,因为不愿意和那些陪酒女一样出卖□□,想拿了这个月的卖酒提成就走人,可是徐哥根本不愿意放走她,就把林芳芳按在化妆间里暴打。   陈旧的窗帘上,是林芳芳的鼻血。   “弗弗,闻!sniff sniff!”王宇摸了摸弗弗的头,小心翼翼的取出了那条窗帘布。   弗弗十分听话的把鼻子凑到了那块窗帘布上,鼻子一怂一怂的闻着,似乎是陈年的血锈味触发了弗弗的警觉,他的耳朵像钢条般笔直的竖了起来,尾巴也开始用力的拍着地面。   王宇看着差不多了,就把窗帘布小心地收了起来,对弗弗发出了寻找的指令。   弗弗居然真的一路嗅闻一路走,领着三个人走到了合金厂周围的一个小水沟。说是小水沟,其实也并不小,早些年,还没有这么注重环保,合金厂很多的冷凝水、污水啥的都顺着水泥管排到这里,这条水沟一是臭的惨绝人寰,二是色彩丰富,岸边都是些五颜六色的奇怪液体,里面的水也是今天蓝明天紫的。   好在林城的母亲江水包容着一切,这条水沟除了味道大点,也没怎么影响到周边的生活,就逐渐被适应了。   随着林城核心的钢铁厂降本增效、逐年减产,现在这条水沟已经差不多干涸了,湿软的淤泥发出油亮亮的光,像是一片泥泞的沼泽。   这附近荒废了很久,人迹罕至,王宇解开了弗弗的链子,弗弗的脚步加快了很多,它十分用力的嗅着地面,然后冲着破烂铁丝网围着的臭水沟狂吠起来。   三人对里面进行了简单的侦查,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再加上铁丝网就是起到个挡住乱跑小屁孩的作用,又薄又细又年久失修,那点铁丝早已变得酥软,王振业轻轻一掰就破坏了一片。   弗弗嗅闻着铁丝网,十分谨慎的往泥里走了两步,一点一点的探索。   赵越认为弗弗把铁锈的味道闻成了血的味道,所以才表现的很迷惑,一直找不到地点,正和王宇讨论的时候,弗弗突然冲着一块地发出了低吠。   弗弗开始用爪子挖掘,并不断向三人示意。王宇掏出背包里装的工兵铲,开始挖掘起来。   王宇和赵越俩大小伙子轮流着挖了几个小时,坑已经有一米以上的深度,土壤截面呈现出分层的诡异的颜色,随着挖掘深度的增加,泛出一股一股复杂恶心的腥气。   赵越抬起胳膊小心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继续用铲子往下挖掘。   可是这下,他感觉到不对劲了,铲子这次碰到的东西很明显不一样。   是尸体。   赵越继续挖掘着,最先露出的是胳膊,然后是躯干,大腿,头部。   由于这条臭水沟被排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污水,各种重金属的含量极高,尸体居然保存完好,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除了——左胸前的弹孔。   空洞洞的。   王宇虽然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但是也没有见过这种状况的尸体,他微微侧过头,不忍心盯着看。   他的余光里,赵越缓缓的跪在了尸体旁的泥地上。   “妈妈……”   时间、空间似乎一下子被挤压了,赵越又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孩子,满脸泪水混和着鼻涕,反复问着旁边的蒋兰:“阿姨,妈妈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蒋兰半跪在地上,紧紧的抱着小小的赵越,她很想告诉他:妈妈很快就能回家啦,可是她张不开嘴巴,能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飞速闪回的回忆像一颗迟来的子弹,一下子把赵越击倒了,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恍恍惚惚的跟着王宇把妈妈的尸体运到了检测中心,又做了登记,又被送回宿舍。   就这样恍惚间,他反应过来已经是不知时刻的深夜,外面的蟋蟀蝈蝈儿疯狂的叫着,他裹着被子坐在小小的单人床上。   他脑海里都是小时候妈妈抱他坐在小吃摊上,一起卖炸串的那些时光。   炸鸡柳、炸火腿肠、炸蘑菇、还有怎么也卷不完的金针菇串串。   他总是在旁边的地上捡些树叶和树枝自己玩,有时候也观察蚂蚁和小虫,一只蜻蜓也成为他的好朋友。   可是,妈妈,你怎么突然消失了?然后又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赵越痛苦的按住太阳穴,颞骨两侧的青筋凸起,剧烈的跳动着。   “笃笃、笃笃、”一阵细小的、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赵越猜到了是谁,他一把用被子把头盖住,准备装睡糊弄过去。   可是那细小的敲门声并未停止,保持着节奏,仿佛更加坚定了。   赵越终于打开了门,是王宇。   准确来讲,是背着大包小包,还拎着一大兜零食的王宇。   也不等他做反应,王宇就熟悉的挤进了他的宿舍,一把把赵越也拉了进来:“进屋关门,一会进蚊子啦。”   赵越默默地关上了门,坐在了自己的小桌前,王宇也没立马凑上去和他说话,而是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一个饭盒,上层是热乎乎的烫面饺子,下层是满满的稠小米粥。   他一样一样摆在赵越面前的桌子上,又从包侧面掏出一瓶汽水打开摆在旁边。   赵越闻到香喷喷的饺子味儿,一下子就感觉到饿了,他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吃起来,王宇终于稍微放了心,坐在赵越的床上看着他吃。   一切都是静静的。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悄地从赵越脸上滚了下来,他不动声色的用手背往上擦了一下,干干净净。   王宇收起了饭盒,轻手轻脚的开门去了水房。   等他回到屋里的时候,赵越已经盖上了毛巾被,乖乖的平躺在床上,他知道那是不想让他担心。   “天快亮了,躺这凑合一下吧。”赵越并没有看着王宇,而是盯着天花板。   “好。”王宇答应着,然后小心的挤在了赵越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两个小伙子虽然都是高高瘦瘦的身材,但是也难以避免身体接触,两人的肩膀贴在一起,互相能感受到一丝热度从对方身体传来。   王宇好像没什么反应,赵越轻轻的闭上了眼睛,一呼一吸间都是王宇身上的那股洁净的香皂味,他开始有了朦胧的睡意,罕见的安心感包裹着他,他小心的嗅着那股清新的气息,逐渐沉入了梦乡。   看着身旁像孩子一样的赵越呼吸逐渐变得缓慢,王宇侧过了头注视着他。纤长的睫毛像小鸟的飞羽,安稳的阖着,鼻梁高高的,山根下方一根小小的突出骨节,驼峰鼻,挺特别。深深的眼窝,瘦削紧致的侧脸线条,打下的阴影也像云像雾像雨,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诶?不知不觉间他怎么靠在我肩上了?   王宇瞬间感觉到不自在了,虽然他俩经常一块玩,也一起去过大澡堂子“坦诚相见”过,但是那都是正常的朋友会做的事情吧?可现在这种距离真的……王宇梗着脖子,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的气息打在赵越的脸上,脸颊两侧有点热热的,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赵越睡着的样子呢,王宇偷偷笑了,真像一只小狗呀,蜷在身边热乎乎的。   赵越突然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头又往王宇的颈窝蹭了蹭,喃喃的低语:“妈妈…妈妈……我好想你……”伴随着无声的、压抑的啜泣,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梦境。   喉咙一阵酸酸的,想起赵越从小的经历。爸妈离婚,跟着妈妈吃苦,妈妈又失踪了,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考上省里最好的大学,靠着做家教打零工给自己交学费,终于熬到了现在,真是苦啊。   盛夏的天亮的格外早,没感觉过多久,天已经灰灰的,将晓欲晓,他用极轻的动作把另一只胳膊搭在赵越的身上,轻拍着安抚他,想让他再多睡一会。   没关系的。一切都会过去。 第9章 和你一起   司法鉴定中心怕赵越面对不了这么大的打击,给赵越放了几天假,但是他即没有家回,也没心情一个人去哪儿玩,就只好一个人在宿舍床上无所事事的烙大饼。   假期的第一天,他习惯性的早早醒来,打扮整齐去了李姐包子铺,买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做早餐,十个大猪肉馅包子,准备当做一天的饭。   “这么早就来啦,今天刚做好的小酱菜,姐送你一份尝尝好吃不。”李姐一贯的笑眯眯的,而且由于他总和王宇一起来吃早饭的缘故,李姐看到他也挺熟悉,上来搭了两句话。   “嗯哪,今天我休假了,睡不着,想吃包子。”赵越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我说今天咋没和那小王警察一起来。”李姐利落的把打包好的油条豆腐脑和包子递给他。“好嘞,慢走啊。”   赵越把塑料袋的提手挂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拿起一根油条,一边走一边慢慢的咀嚼着。他总是这样,吃饭的时候面无表情的,不管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是糟糠潲水,是看不出他的喜恶的。   清晨的阳光已经有点暖了,赵越在路上能感觉到林城的早晨逐渐复苏着,筒子楼里的女人们起床开火做简单的早餐,小孩们叽叽喳喳的,出来上班的人们也扛着自行车下楼了。   那是他不熟悉的一种烟火味,赵越在面对这种朴素的家的感觉时,其实很拘谨的。   少有的休假,他反而感觉无所事事,回到宿舍后吃完了豆腐脑,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奇怪的是一向习惯独来独往的他,没了王宇反而睡不着了。   合上双眼以后,赵越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身边王宇的味道,王宇浅浅的呼吸的声音,轻靠在王宇肩上感受到的温度。   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赵越靠着自己的想象逐渐陷入了睡眠,这一觉异常安稳,醒来时天已经快黑透了。   睁开眼发现天还是黑的,这种情景对赵越来讲并不陌生,刚到福利院的时候,他很没安全感,经常半夜醒来,就很难继续睡着了。   那样的日子他过了好多年,直到出去上学,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后,才睡的安稳了。   今天是一个有点迟钝的偏差,赵越起身拿了一个包子,又躺回床上。   他木木的、一口一口地咀嚼着包子。   其实赵越是一个很感性、敏感的人,但是由于儿时的经历,他逐渐变得有些麻木、迟钝,他经常对自己说:“不可以。”,他很讨厌自己表露出喜怒哀乐,或是对于情感的渴望。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在福利院、初高中、大学生涯,他都没什么朋友,常年对自己情绪的压抑让他变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人,可能也有少许的语言障碍,他说话总是尽量简短,基本上无法产生对话,只是简单的必要交流而已。   王宇大概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刚毕业,就顺利签到了司法检测中心的好工作,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自己以往孤独生活的延续,换一个新环境,然后继续过着以往的生活。   第一次遇见王宇那天,本来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突然收到了支援合金厂保卫科的任务,赵越本来觉得无所谓,谁能想到呢,一个像小太阳一般的男孩就这样闯入了他贫瘠荒芜的世界。   王宇似乎不缺朋友,他和他的师傅相处的比父子还要亲,和同事也十分融洽,就连被他拉去一起搓澡、吃饭,也总是遇上几个熟人。王宇活泼、自洽、温和,乐于和人打交道,他周围的人也都是友善的,假如把他比作动物,大概是一只毛绒绒的大型犬,就像弗弗一样,既有温暖可爱的一面,又有可靠酷酷的另一面。   很多命运之核开始裂变的时刻,人类都是很迟钝的,当时还以为是平常的一天,只有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现惊人的变化,其实起源就是那一个小小的决定。   他轻轻闭上双眼,前所未有的平静的感觉包裹着他,这不再是一个不眠之夜。   温柔的阳光从宿舍小窗里透过来的时候,笃笃笃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赵越本以为是梦,揉了揉眼睛,这时他听到了王宇的声音:“醒醒!起床起床!”   他一挺身从床上翻起来,给王宇开了门。   “听说你放假啦?收拾收拾,一起回我老家玩玩啊。”王宇笑眯眯的邀请他。   赵越的起床气还没散去,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句“好”,嘴里就被塞了一根油条,他迷迷糊糊的嚼嚼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简单的往包里装了一套换洗衣物,几样洗漱用品,收拾齐整,他就和王宇出发了。   王宇老家就在外五县的小镇子里,他俩坐上了客车,晃晃悠悠的坐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王宇的父母和奶奶一起住在这间农村小院子,四四方方,十分整洁,院里还种了一颗果树。他们就像家人一样接过了赵越并不重的背包,十分热情地介绍了家里以及周围的环境,还顺带介绍了一下中午的菜品,这让赵越感觉心里暖暖的。   简单的安置一下,赵越就被王宇拉到厨房帮忙,就是择菜顺便拉家常。   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了解了解孩子们工作是否顺利,在林城的生活习不习惯、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这些小事。   赵越依旧是话很少的状态,但是王宇在旁边替他回答,还和妈妈说:“别老问人家了,第一次来咱们家,你这是查户口本呢?”   引得阿姨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小伙子长得真精神,有对象了吗?”王宇妈妈聊到兴头上,突然袭击,开始打听起赵越的感情生活。   “还没……”赵越有点不好意思了。   “就爱问这些事,可八卦了,小赵刚参加工作,这些事不着急,再说了有没有对象咋了,天天高高兴兴的不就行了。”王宇连珠炮似的,有一种护短的意味,阿姨笑着说就是关心关心,也没催着。   然后笑着聊起了王宇小时候。   赵越看似对他们的对话心不在焉,低着头专心的摘着芹菜叶,实际上耳朵早就竖起来听了。   他很容易就把阿姨讲的那些趣事拼凑成了小时候的王宇,剃着超短的寸头,总是偷偷跑到河里游泳,但是回家的时候总是带着抓到的鱼,总是和男孩子们爬树偷邻居伯伯的果子,但是也会给邻居送去自家的果子,总是不认真学习,整天吵吵着要玩打仗游戏,但是一直坚持锻炼身体,顺利考上了最好的警校。   “小赵摘得真干净,你和王宇出去逛逛吧,这也没啥活了,一会回来吃中午饭。”王宇妈妈亲切的把他俩送到门口。转头又进了厨房开始剁馅儿,同时指挥着王宇爸爸切菜。   王宇拉着他往小院外面走了一段距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妈就那样,爱问些家长里短的,她没啥别的意思,就是想关心你。”   “啊,没事。”赵越其实根本没当回事,但是不知道怎么说,感到了王宇的细心,可是表现出来的依旧是沉默寡言。   “我妈就一直担心我有病,从小院里半大男孩子都开始早恋了,我都上了警校好几年也没谈过女朋友,还跟他们说不喜欢女孩,他们差点吓死了。”王宇似乎自然就能读懂赵越的沉默,自顾自的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谁知下一秒王宇就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哎,你想谈恋爱吗?”   赵越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王宇一下子靠得这么近,脸瞬间红到耳朵根儿。   他宕机的脑子重启了好几次,终于憋出了一句:“没想过。”   王宇好像毫不在意,用肩膀撞了他一把:“跟你开个玩笑,那么认真干嘛。”   老家往东走一点,就是黑鱼河,据说是水质清澈,这里的黑鱼又大又肥,所以叫黑鱼河。   两人到河边找了个大石头坐下,虽然这时快到中午,太阳正是晒的时候,但是河畔的树荫底下还是十分惬意的,丝丝凉风吹来,带来平静的感觉。   赵越双手托着下巴,闭上了眼睛,王宇侧着头盯着他,数着赵越的睫毛。   他终于放下心了,那天的经历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把精神压垮吧,可是赵越似乎很快恢复起来了,他是如此的勇敢、如此的坚强。   王宇也和赵越一样闭上了双眼,聆听着四面八方而来的风,聆听着江河湖海、鱼翔浅底的声音。 第10章 互通心意   “饺子好喽!”   王宇妈妈把两大盘热腾腾的芹菜馅饺子端上桌的时候,赵越鼻子一酸差点流泪,但是他揉了揉眼睛,硬是忍住了。   桌子上各色菜肴,大盘小盘叠在一起,色香味俱全,代表着一户人家待客的最高水平了。   王宇爸爸又从厨房端来了红烧肉,摆在桌子的正中心,就开始给大家倒酒:“今天儿子的好朋友来,谁都别不好意思,每人一杯,热闹热闹。”   架不住这种热情,赵越也端起了酒杯。   他从没喝过酒,更别说这种高度的纯粮白酒,第一口就被辣的舌根疼,眯起了眼睛,余光中王宇偷偷的看着他笑,他有点窘迫。   王宇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放在面前,他偷偷观察了一眼,只有他自己喝可乐,像小孩一样,就继续喝酒了。   喝第一口的时候是苦是辣,第二口就变成了醇香,一小杯喝完就无所谓口味,而是精神上的舒爽,眼前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所有痛苦都化作了过眼云烟。   赵越喝了几杯酒以后像变了一个人,他像饿坏了一样吃了很多菜,同时丝毫不吝惜夸奖,王宇的爸妈从没听过对自己厨艺这么高的评价,高兴的不得了。他还紧紧握着王宇的手,反复的和他诉说自己的感谢,就光是那次深夜给他送饭就说了好几遍,眼睛红红的,亮晶晶的,惹的王宇的奶奶也跟着他抹眼泪。   王宇妈妈看他醉成这样,连忙叮嘱王宇:“这孩子喝醉啦,儿子,你把他领到你屋里休息吧。”   王宇一应声,就把赵越的胳膊扛到自己肩膀上,架着他往自己房间走去。   他把脚步踩棉花的赵越扶到了自己床上,帮他脱了鞋,看他一直用手挡着眼睛,好像是嫌阳光刺眼,又拉上了窗帘。   在他的印象里赵越从没说过那么多话,自己做的那一点点小事也被他那么认真的感谢,他有点迷茫。   这时,赵越一把拉住他的小臂,嘟嘟囔囔地说了半天,他只听见三个字:“不要走。”   “不走不走。”王宇靠着墙侧坐在床边任由着赵越拉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的拍着赵越的背,哄小孩一样一直拍着。   他对自己的行为也有点看不懂了,赵越对他的这种依赖感,他似乎并不讨厌,可是这样算什么呢,正常的好兄弟、好哥们会这样吗?仔细想来自己从小到大也从未和哪个好朋友相处得如此亲密,也无法定义这种感觉。   赵越依旧是紧紧的抱着他的胳膊,这种姿势让他全身都有点麻了,他把胳膊抽出了一点,赵越却抱的更紧了,王宇无奈之下只好侧躺在赵越身边。   沉重的充满酒味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他又看见了赵越小鸟翅膀一样长长的睫毛。   此时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拳左右,王宇不是没闻过酒味,只是他还从没有闻过赵越身上的这种味道,别人身上散发出的酒味是霾是污浊烂泥,赵越身上的酒味却像云像雾,清冽的像微凉的山泉流水。   明明没醉,他却瞬间意乱情迷。   这时赵越睁开了双眼:“怎么了?”   这小子醉得快醒的也快,而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紧紧抱着王宇胳膊的事情。   “没什么,刚看你醉了,把你扛我屋里来。”王宇磕磕巴巴的回答,脸却和喝醉一样红成煮熟的大虾,他从床上弹起来,很果断的往屋外走去。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身后传来一声:“谢谢你。”   王宇微微顿了一下,没做回答,走出了房间,轻轻把门带上。   赵越知道他听到了。   其实他醒酒的时间比睁开眼睛的时间还要早一些。   ———————   晚饭是排骨长寿面,是大家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的,电视里播着当时很火的情景喜剧,爸爸妈妈奶奶,还有王宇,都十分开心的和赵越聊着天,不时讨论着剧情,假如外人看来他们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吃完饭后,奶奶拿出了扑克牌,说要给两个孩子算命,还说准得很,王宇和赵越就搬了两个小板凳,背对着奶奶坐着,看着茶几上奶奶码起的牌阵,按着奶奶要求的方式抽牌摆在面前。   塔状的牌堆一张张翻开的时候,好像真的能解读出命运。   看着赵越的牌,奶奶皱起了眉头,又反复查看了几遍,叹了口气。   “小时候苦,二十三岁的时候所有坎都过去了,老了会很有成就,就是……没婚缘。”   王宇不想让奶奶再继续说下去,怕提到赵越妈妈,触及他的痛处,就立马接住了话茬:“奶奶给我看看,是不是明年就能升干部?”   奶奶笑着骂了两句,又重复了一遍算命的流程,揭开牌阵研究了一小会。   “怪了,你俩小伙子倒是挺像,都没啥女人缘,最近遇到的事情多往最开始的地方找,会有结果。”   奶奶把桌上的牌收起来,装回扑克牌盒,王宇黏着奶奶继续问东问西,王宇爸爸在他房间里放了一张行军小床,让王宇晚上在上面凑合一下,就和阿姨一起回屋了。   赵越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枕巾铺上了,又脱下衬衫,换上睡觉时的白色背心。   王宇真不愧是上过警校的学生,房间里面井井有条,墙上贴着几张金灿灿的优秀学员的奖状,书桌上摆满了刑侦、武器、侦查以及司法方面的书籍,还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弹壳、矿石、和一些活动纪念品。   赵越沉浸的参观着,不知不觉王宇已经回了屋,无声无息的站在他身后。   “啊—,吓我一跳。”   “正准备吓你,就被发现了。”王宇依旧是一样的孩子气,他走到行军床边,三下两下就又折了回去,靠着墙放好,痞里痞气的说:“一起凑合一下,我爱睡自己的床。”   赵越一看这张床也不小,就没多说什么,把自己的枕巾铺在了王宇的枕头上。   两个人这回毫不别扭的躺在一起,吹着风扇,像是两条搁浅的鱼。   王宇假装毫不在意地问道:“你到底谈没谈过女朋友?”   “没,我都忙着打工,没时间。”赵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我对那些女孩没兴趣。”   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什么叫对女孩子没兴趣?那就是对男孩子有兴趣?唉随便扯个理由都比这么说强吧,不知道他会不会多想,要被理解成那个意思,那可是流氓罪……他还会愿意和我一起吗?   赵越紧张的绷成一条铁丝,此刻他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一个男孩对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总是对他有特殊的感觉。   他突然又感受到了孤独,自己不管怎样,依旧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异类,即使感受到了温暖,也终究把握不住,因为那些都不属于他。   “是吗?我也对女孩子没兴趣。虽然有女生朋友,但都不是恋爱那种感情。”王宇轻轻地说,声若游丝。   赵越的紧绷和尴尬一下子就缓解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忍不住问:“那你想过……谈恋爱吗?”   “想过吧,但我这人看起来朋友挺多,但是性格其实挺独,用东北话讲就是隔路,没遇上过对路的。”   “哦……”赵越感受到了一点点莫名的失望。   “不过,不过我不在乎那么多,遇上了就不会放手的。”王宇像是闲聊,却透出认真的语气。   他轻轻拍了拍赵越的肩膀:“睡觉吧,明天还要坐车回林城。”   就像中午时一样,赵越一下子回到了那种熟悉的宁静氛围中,沉入梦乡。 第11章 两种勇气   “爸,妈,我们回林城啦,过一阵还回来看你们。”王宇有点不舍的挥了挥手。   俩人坐上了回程的客车,这趟车有点破旧,车里不太通气,热的俩人都满头大汗。   离开王宇老家以后他俩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的变化,似乎近了很多,但又隔着层不透明的膜。   赵越从背包里掏出毛巾,先递给了王宇,王宇自然的接了过去擦了擦额头。   “我决定了,我今天就回中心报到,参与解剖和化验。”   王宇侧过头,逆着窗外的光,他看到一张格外坚定的脸,他知道,他的同伴终于恢复了心中的勇气。   —————   “各位同事,近期工作重点是对于女性尸体赵红梅的解剖和死因鉴定,下午开会安排大家具体的工作事宜。”顾芸正在办公室讲解近期工作安排,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大,但很坚定。   赵越像是平常那样走进办公室,走到了顾芸的面前:“领导,我休假完了,请求归队。”   顾芸认真端详着眼前的小伙子,他的眼神不再是悲伤和迷茫,而是坚定和自信。   她轻轻拍了拍赵越的肩膀:“好样的,下午的会你也一起吧。”   “好!”   身后传来了同事们的掌声,他们把这几天的初步检测内容和他简单的交流了一下,赵越认真的听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偷偷哭泣和难过的小孩子了。   工作会议的时间很快到了,赵越认真的坐在会议室的第一排。   “关于这具女性尸体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在污水滩富集了大量的化工废料和金属元素,尸体被埋藏十余年都没有明显的腐化迹象,对于DNA鉴定来说难度较低。”顾芸环顾了一下办公室,“老李和韩姐负责取样化验,以及DNA的比对。”   “死因确定需要排除污水滩诸多化学元素的干扰,以及进行解剖,确定具体的伤口状况。”   “金哥对化学实验室那边比较熟悉,也有经验,你负责这块。”她顿了顿,“解剖工作交给韩医生主刀,小赵做助手。”   同事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毕竟是赵越的妈妈,对于这个安排似乎觉得有些残酷。   顾芸在笔记本上简单记录了几笔后,询问:“大家对于这个安排有什么想法吗?”   赵越坐的直直的,就像是一颗挺拔的小白杨树,目光依旧是那样坚定:“没问题!”   顾芸不动声色,眼底却流动着浅浅的笑意。   新生的小树苗,快快成长起来吧,不论是暴风,还是血雨,都只是你的养料而已。   独立负责解剖工作的前期准备,赵越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十分忙碌,和王宇也好几天没遇见了。   这天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赵越走出鉴定中心的时候有些疲惫,他抬头望着天上,星星点点,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放空了一会。   旁边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俏皮的口哨。   赵越下意识的往声音的来源看去,王宇正朝着自己走来。   那一秒他的心好像被毛绒绒的东西包裹住了,他不由自主的冲着王宇的方向露出了笑容,随后挥挥手,朝着王宇走去。   不得不说王宇真的挺帅的,尤其是在路灯柔柔的黄光底下,就算是穿着这么朴素的黑短袖配大裤衩,也还是透着一股阳光少年的感觉。   老话不是有一句吗: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这么一类比,灯下看帅哥,更是一下子就要沉进去了。   “吃不吃卷饼?我给你带了一个。”王宇也冲着赵越微笑,两人坐在了附近的公共长椅上。   赵越没吃晚饭,确实饿的要命,他接过去就狼吞虎咽的开始吃。   王宇心疼的看着他,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挺忙的,不过进展很快。”赵越认真的回答。   “那就行,你别把自己累坏了,该吃饭得吃啊。”   赵越低头嗯了一句,没继续说话,王宇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他不高兴了,立马开始反思,谁知赵越闷闷的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王宇愣住了,有点像没理解这话的意思一样,迷茫的看着赵越。   赵越嗫嚅着,又小声的问:“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呢?”   王宇把宕机的脑子迅速重启了一遍。“我……我也不知道,可能一开始是投缘吧,好不容易有个同龄人一起玩,后来一起办案子,发现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峻,实际上心里还是个无助的小男孩,让人想保护。再后来就是你妈妈那件事……我特别心疼,总是想多照顾照顾你。”王宇温柔的看向赵越的眼睛,“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能和别人感同身受的那种人,可是每次看到你难受,我就像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赵越的眼睛有点闪闪的,王宇继续说着。   “而且自从知道你小时候的经历之后,我就总是担心,有时候晚上睡觉之前,我一合上眼睛就总是想,你小时候一个人有多苦,会不会在夜里偷偷哭,每次一想都会失眠……”   也许,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总是伴随着心疼。别人只是看到了他外表的风光,爱人眼里却能看到他的艰辛和痛苦,不知不觉间,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阵奇妙的怜爱之情,看见那个人心情不好,心就会立马跟随着他的情绪浮浮沉沉。   如何区分喜欢还是爱?那就看那个人窘迫时,你是同样的难受和委屈,还是觉得丢脸和难堪。   “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像一只内向的小狗,和所有的小狗都不一样,我就是忍不住想对你好。每次给你带饭的时候看着你,我就能开心好几天。”   赵越没有说什么,但是心中的寒冰却在逐渐融化。   王宇转过头,认真的注视着赵越的眼睛:“这段时间辛苦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赵越起身扔掉了卷饼的包装纸,王宇也起身准备一起走。   一个厚重的拥抱。   王宇愣了一秒钟,随后闭上了眼睛,用相同的方式回抱了赵越。   把赵越送回宿舍以后,他一个人在路灯下坐了一会。其实他早就看清了自己的心意,自从遇到赵越,对他产生了特殊的感觉以后,他就查了很多资料,包括一些国外的小说,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对女孩子没有兴趣的原因。   今天能借着这个机会和赵越剖白一些自己的心意,让他有点兴奋,也有点迷茫。   这样直接,会不会吓到赵越,万一他不是,以后会有多尴尬,更何况他最近还……王宇甚至在自己的脑海里也不忍心再提起赵越妈妈的事情。   其实他很清楚,赵越现在需要的,绝对不是一段恋爱。   也许是关心,也许是亲情,也许是友谊,但排在第一顺位的绝不是爱情。他的心里太不安了,只有让他得到了安全感,他的感情才能健康地生长。   就这样陪在你身边吧,我的小狗。   王宇就这样仰望着天空,聆听着风的声音。 第12章 遗体解剖   每天早晨上班时间之前的一小时,青年宿舍总是有些喧闹的,王宇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自从那天以后他感觉赵越变得活泼了很多,和他的话也变多了。   他知道这段时间是赵越人生的低谷,就想尽办法想让他开心一点,而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是解剖赵红梅遗体的日期。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陪赵越吃个早饭。   简单洗漱后,王宇立刻下楼,虽然比他上班的时间早了将近一小时,但是买了早餐陪赵越吃完再去上班的话,时间就有点紧了。   正当他像百米冲刺一样冲出宿舍楼的时候,差点撞上了拎着滚烫豆浆的赵越。   “给你,我在早餐店买的,豆浆豆腐脑还有包子,一起吃完上班。”赵越递过来一个塑料袋,装着两个香喷喷的肉包子。   嚯,这小闷葫芦,居然破天荒的给他送了早餐。   两人坐在老大爷下象棋的石桌石凳上。   “你在哪家店买的我都能尝出来。”王宇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怎么今天突然给我带饭了?”   “没什么,想和你吃饭了。”赵越撕开封膜,喝着豆浆,假装自己很忙且心不在焉。   “是吗,我还以为你想我了。”王宇有心逗逗他,特意装出失望的表情。   “嗯……也不是那个意思…毕竟也好几天没见了。”一紧张就结巴,真可爱。   王宇看他认真了,就不开玩笑了,盯着他的眼睛问:“今天是解剖的日子,你可以吗?”   赵越投回坚定的眼神:“当然没问题。”然后马上回过神,“原来你是担心我啊,放心吧,没问题的。”   “哈哈,那晚上我在中心门口等你,一起去吃涮羊肉吧。”   “好。”   洁白的无影灯欻的亮起,计时器的红色数字开始流动。   赵越注视着台上的赵红梅,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也是同样的洁白。   主刀的韩医生用手势宣布正式开始,检查起外部创伤,赵越拿着工作表认真的记录。   左胸集中弹孔及出弹伤,直径55毫米,伤口较深,范围较小。   肩部背包式勒痕,淤血肿块明显。   手部足部均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分别进行拍照留存,赵越控制着自己的心,不让它产生什么波动。   韩医生让他加了一层手套,辅助进行开胸腔。   锋利的解剖刀在体表划出T字,浅层皮肤、浅筋膜、深筋膜、脂肪层……   赵越参与过很多手术,本应习以为常,可是这次他无法像过去那样平静,他像是第一次进解剖室一样,   胸腔已开,韩医生小心的取肺部、心脏作为检材。破碎不堪的器官,这种状况让平时冷峻寡言的韩医生也叹了口气。   解剖一步步的进行着,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赵越进行填料、缝合,他拿出手术钳夹着棉球,最后一次为妈妈擦拭身体。   赵红梅其实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赵越的大眼睛、高鼻梁都和她一模一样,她安详的闭着眼睛,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说不出的沉重感。   赵越专注的持着缝合针,一下一下的进行缝合。   他似乎进入了无人之境,眼前只有即将下针的那一寸。   “越越,帮妈妈把厨房那瓶油拿来,一会要出摊了。”赵红梅温柔的声音响起,仿佛把他带回了那个熟悉的童年。   那时候赵红梅下岗分流,在林城她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骨子里的坚强和不服输支撑着她摆了一个炸串摊,虽然每天早出晚归的很辛苦,但是收入还可以。   她和赵越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是也从没有受过冻挨过饿,这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   可是有一天,赵红梅摆摊的时候,突然邻居家大姐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妹子,你家孩子把人家小孩打伤了,你快去看看吧!”   赵红梅火急火燎地收了摊往小广场赶,拨开围观的三层人群,她看到赵越倔强的站在那里,低着头,咬着嘴巴,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头上流着血。   她吓了一跳,立马上去抱着小男孩去了职工医院,头皮擦伤、血肿、中度脑震荡。   拿到检查结果时那个小男孩的家长也赶来了,他看到孩子的伤口就指着赵红梅破口大骂:“怎么看你家孩子的!这么小就会打人了!把我儿子打成那样!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杀人犯!”   他越说越气,上前一下子薅住了赵红梅的衣领,围裙的袋子狠狠勒住她的脖子,好在那个男人马上就被围观的人们扯开了。   “你等着吧,要是我儿子有个好歹的,你们娘俩也别想好过!”那家长怒火冲天,恶狠狠的扔下一句话。   赵红梅无助的瘫坐在医院的公共座椅上,赵越默默的凑上去用小手指帮她擦眼泪。   “你到底为什么打人家!打得那么重,留那么多血!”赵红梅生气的把赵越推开了两步远,随后低着头怔怔的,一动不动。   赵越坚持着,什么都没说。   那时候时间已经有点晚了,赵红梅拜托隔壁大姐把赵越带回家,自己留下和小男孩的家长商量后续的处理。   “孩子的伤你也看见了,那么严重,医药费你包不过分吧,除此之外,再给十万的赔偿。”对方盛气凌人。   “我也才下岗,拿不出那么多钱,你看看能不能少点。”   “一分也不能少!你家难我家就容易了?把我孩子打成那样,十万都便宜你了!”   “您看能不能少点,我们家真没有那么多钱……”赵红梅头一次这样低三下四。   那男人粗暴的打断了她:“没钱你自己想办法去,半个月吧,不把钱给我,就把你家的孩子送少管所去!”   摔下那句话,他就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怎么回家的,赵红梅都已经不记得了,她的脑海里就只是反复的出现“十万、十万、十万……”,剩下的一片空白。   “妈妈……”赵越怯生生的看着她。   “妈妈,我不该打他,我错了。”   赵红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打那个孩子呢?”   “因为……因为他说爸爸跑了,还说妈妈没本事,我说妈妈才不是那样的,他拉着其他小孩围着我转,说妈妈只会卖炸串……我生气了,就打了他。”   赵红梅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的从眼眶里落下来,她一把抱住了赵越,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第二天,林城歌舞厅里就出现了赵红梅的身影,女人要想挣快钱,只有这一个去处。   她在徐哥那拿了五万块钱,条件是接下来三年每天晚上都要在舞厅陪人跳舞和喝酒。   赵越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发现妈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而且身上总带着廉价化妆品、香水、还有烟酒的气味。   那时候他并不懂那么多。   他对妈妈最后的记忆是,有一天,她破天荒的下午就回了家,下定决心般的对赵越说:“不能再这样了。”并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如果第二天还没回来的话就去找蒋兰阿姨,然后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印象中……出门前她接了一个电话,在电话本上写了点东西,就离开了家门……   手术室的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着。   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   走出解剖室的门,赵越有种久违的放松。   就在那一刻,他终于卸下了多年的沉重的包袱。   妈妈,我的基因来源于你,我最初得到的一切爱和关心都来源于你,我用了快二十年去寻找你,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妈妈,我恨你,可是我又很爱很爱你。   他知道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不再是那个被苦涩的想念绑架着余生的孩子了。   就像一个超重的暴食者,一微秒之间,神迹般的变瘦了。   “小赵,检材我送去化验室,你快回去休息吧。”韩医生看时间也不早了,就让赵越先下班。   “好的,辛苦了。”赵越换了衣服,走出了办公楼。   他知道王宇肯定已经等在那里了。   “解剖很顺利。”   “辛苦了。” 第13章 奇怪数字   王宇提着暖瓶为师傅倒了一大杯热水。   “这个案子现在上面很重视,昨天对死者家的搜查令已经下来了,这几天咱们就逐步调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好。”王宇慢吞吞的拿起茶叶筒往师傅的玻璃杯里放了一小把,虚掩上了盖子。   “你叫赵越也来吧,赵红梅是目前发现的死者里唯一还有家属的,她家可能是个突破口。”   “行,我明天叫上他。”王宇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   “你今天怎么了?咋怪怪的?”王振业端起茶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有啥事,坐下跟我说说。”   对于办公室甚至厂里有名的乐天派、开心果,一脸担忧的这种表情几乎就没在王宇脸上出现过。   不管是遇上啥大事,他一向是满不在乎,一脸都是自信,满满的自信。   可是他斟酌了很久,才和师傅吐出了几个字:“没啥事……”   “扯淡,自己看看镜子,一脸旧社会那样,好像谁欠你一万块钱似的呢。”   “那倒没有……”   王振业的语气变得和缓很多:“遇上啥事了,跟师傅说说,没准就能帮你摆平了。”   王宇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的坐在师傅前面的椅子上,还扯了扯椅面,让自己和师傅靠的近一些。   “师傅,咱们能不能晚点再去赵红梅家?”   “为啥呢?”   “赵越也挺惨的,最近看他状态,查的太紧我怕刺激到他。”   “也是……,专门出任务的话人也多,一队人过去查确实不太好,这样吧,你俩安排时间单独去查,然后跟我汇报情况就得了。”   “行!谢谢师傅!”王宇瞬间恢复了平常的阳光充沛的状态。   “就为这事呀?刚才眉毛揪的像螺丝扣。”王振业似乎有意开他的玩笑,“你俩真是好的穿一条裤子了。”   “啥呀,我去工作了。”王宇假装平静,只是转身过去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   “叮零零——”鉴定中心办公室的座机响了,赵越顺手接了起来。   “你好,这里是林城司法鉴定中心,请问你哪位?”   “是我,我是王宇。”   “怎么突然打电话,有什么急事?”   “保卫科需要协助调查,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得和你们领导提前打报告。”王宇说的尽量委婉,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谁知赵越出乎意料的直接回答:“好啊。”一贯的惜字如金。   “那你抽出空的时候,来保卫科找我。”   “好。”   挂掉电话的王宇松了一口气,好像赵越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不过他也清楚,赵越找了母亲十多年,最后却发现这么个结果,肯定是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虞,实际上心里就剩一根丝吊着了,随时可能崩溃。   能两个人单独回赵越以前的家调查,这个安排他也是比较满意的。赵越这种内向的类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假如保卫科那么多人在他家里乱翻乱标,他肯定难受的不行。   他的自尊心很强的。王宇又在自己的心里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多关注小赵同学的情绪!   思索间,“笃笃笃”熟悉的敲门声响起,王宇一听就知道是赵越来找他了。   “这么快就来了?没有那么着急的。”王宇打开办公室的门。   赵越还没说什么,保卫科的老师傅们都纷纷和他搭话,还塞给他瓜子水果之类的,十分亲切。   王宇就坐在不远处看着师傅们和赵越聊天,默默的磕着瓜子,极不易察觉的偷偷笑着。   大家一起喀嚓喀嚓的磕着瓜子的声音如此可爱。   他知道,那是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   自从遇上了王宇以后,他就像踏入了和自己前半生完全不同的能量场域,王宇就像是一块电池,总是给他注入能量且毫不吝惜,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后是有底气的,遇到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保卫科师傅们早就知道你这个大学生了,我们聊案子他们总夸你能力强、有前途呢。”王宇和赵越并肩走出厂区,往家属区的方向走去。   赵越只是腼腆的笑了笑没说话。   只是这回王宇不打算放过他了,他伸出手胳肢他,逗得赵越一边挣扎一边逃跑。   一个跑一个追,两个人打闹着,就这样咯咯笑着跑到了家属区附近。   “这边、我家以前住青年楼。”   两个人左拐右拐的,终于来到了位置偏远的青年楼。   这几座楼以前就是廉租房或者低收入家庭集聚的筒子楼,两侧都有楼道,一家一户户都是统一方向、紧紧挨在一起的,每层有十几户人家。   明媚的阳光下,斑驳不堪的围栏烙着岁月的流逝,铁皮已经锈的卷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现在这里只有低楼层住着几位老人,大部分都搬走了。   赵越六岁以前都住在这里。   他站在楼前,仰着头往上看。   虽然现在这栋楼变得十分破败,但是随着一点一点接近这座熟悉的建筑,赵越的心情似乎也变回了五六岁时的状态,抓虫子、玩泥巴、买零食、玩卡片,回忆的颜色是金色的。   短暂的心理建设过后,两人踏进了楼道。   赵越的妈妈说过,赵越的生日是在六月六号,六是幸运数字,所以她用买断补偿款买下这里的小房子时,非常坚定的选择了六楼。   这里的层高不算太高,但是台阶很高,可能是建造的时候为了节约水泥,走起来相当累人。   本以为回到这个家会有些伤感,谁知道真的走到门口,整个人就只剩下累了,赵越从皮带上解下自己的钥匙圈,摸到了那把样式旧旧的钥匙,打开了门。   打开房门的时候,陈年的灰尘如蚊蚋般轻蔑的飞起,窗外透进来的一缕缕昏暗的阳光好像来自遥远的时光。   “咳咳、咳咳”两人都咳嗽起来。   “灰挺多,咱们穿上鞋套手套和口罩再进。”王宇从包里掏出装备,帮赵越套上。   终于进来了,二十多平米的小小的房子一览无余,不用过多走动就能看清全貌。   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但是很整洁,柜子、桌子都是很有年代感的那种,赵越打开窗户,给屋子透了透气,用手套拭去两个板凳上的灰,让王宇坐了下来。   “我前几天在解剖台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我妈最后一天离开家的场景,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播。”赵越注视着某处,缓缓地说道。   “我妈那时候跟我说,不能再这样活着了,然后告诉我她要出去一趟。”   “再然后接了个电话,她在电话本上写了点东西,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过了一夜,妈妈也没回来,我饿的不行,就去找了蒋姨,她带着我去报警。警察把她的身份信息、人际关系都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火车客车的车票记录,她就那样在林城蒸发了。”   王宇眉头皱着。   “后来蒋姨也没能力带我,我就被送去福利院了。都是苦命人,照拂的能力有限,但是她也总来看我,逢年过节花钱给我买衣服,我心里已经把蒋姨当成我第二个妈了。”   “你看看这个。”赵越起身在门口的鞋柜上拿起一本堆积着灰尘的红色塑胶皮小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这是……”王宇接过那个小本,翻开的那一页最顶端记着几个电话,下半部分笔迹明显是有些着急,凌乱的写着几行字母,以及一些数字。   “WHG”、“811,812”、“3”、“10”   赵越指着那三个字母:“我妈着急的时候就用首字母简写,你看这是:文、化、宫的意思。”   王宇恍然大悟:“后面就是案件的时间,林城合金厂正式炸毁那两座大烟囱的日子!”   但随之而来的,后面的两个数字似乎没有什么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含义,两个人对坐在餐桌上,盯着那个小本子,神情凝重。   王宇拿起了那个小电话本,从第一页开始仔细的看着。   都是些亲戚朋友的座机号码,再就是厂里相关部门的号码,都写的十分清楚,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一张折的皱巴巴的纸掉了出来,是一页从老式的手写老存折上撕下来的纸,最上面写着“越越学费”,下面是账号和密码。   王宇把这张存折递给了赵越,赵越摩挲着有些褪色的母亲的字迹,有些伤感。   两人小心的把电话本放进取证袋,又在房子里到处搜查了一番,并没什么其他的相关物证出现。   他们决定先去调查电话最后拨出的那个号码,以及赵红梅的这本存折。   还有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现在的他们不可知、不可见的呢。   一步步走向真相的过程,迷惑、疑虑,都是必经之路。   真相有时可能会变得昏暗,但是它的火星永远不会熄灭。   真理,是时间的孩子。 第14章 深埋墙中   “慢点!”   “没事儿!”   两个颀长的身影轮流从文化宫侧面的红砖墙轻捷的翻了过去,轻手轻脚的走进了这座敦厚的建筑物。   “真有病!非要翻墙来这儿!”赵越拍了拍裤子。   和两人上一秒偷偷摸摸的行为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俩像是野餐一样在文化宫前厅选了块儿地,精心的铺上了一块塑料布,从背包里掏出了“林城茅台”——榆树老白干。   然后席地而坐,颇有情调的开始小酌。   “最近省里的刑警大队去你们保卫科支援了,帮助大吗?”   “不太行,他们办案子的思路太死板,倒搞得我们束手束脚的。”   “我们的检测报告基本上都做完了,过几天我第一时间给你送过去。”   “好呀。”王宇十分乖巧的点点头,月光下看不清脸色,但是他自己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阵阵发烫,看来这五六十度的白酒真是带劲儿。   喝醉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王宇也在无知无觉中醉的一塌糊涂。   “不说这个了。”王宇感到自己的舌根微微发软,身体有点无力,他像小孩一样猴上赵越的肩膀,用脸颊蹭了蹭赵越的肩窝。   他这一套动作完全超出了两人日常接触的距离,赵越瞬间变得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他本意是看王宇最近案子没什么进展,陪他出来散散心。   谁能想到他非要拉着自己喝酒啊!而且,谁又能想到没喝几口,面前这人马上醉成软脚虾,和他吹嘘的“千杯不倒”严重不符啊。   赵越觉得手足无措、十分为难,人醉成这样了,自己肯定没法把他从原路扛回去,又不能从正门出去,那密密麻麻的封条……   赵越同志正在想象把王宇同志装在麻袋里扔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少,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双手。   王宇和喝醉了以后就乖乖睡觉的赵越截然不同,他的思维格外的活跃,先是要求赵越:“头晕……头晕…,陪我躺会”,就不由分说的把赵越按在了地上,和他一样仰面躺着。   头顶是璀璨的星穹,触手可及般闪耀着光芒。   “好美啊。”赵越忍不住伸出手指,描着星星的连线。   “闭上眼睛。”王宇的语气依旧是小孩那样要求着。   “为什么……好吧。”赵越闭上了眼睛,星轨却写在眼皮里。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撞在他的嘴角。   “这是……”他下意识的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王宇像小狗一样真诚热烈的双眼,那分明不是醉意,而是带着几分执拗、几分羞赧,眼神亮晶晶的盯着他,眼底有炽热的爱意在流动。   王宇温热的唇离开脸颊的同时,他的心底涌起一丝怅然若失。   这也许是第一次,他有勇气去回望王宇的眼睛,就好像想趁着这次机会把王宇刻在脑子里一样,细细的,从眉毛、再到眼睛、再是鼻梁、最后是嘴唇。   他垂着眼,浅浅的呼吸着,很少有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不过就在正常的思维回到大脑之前,他闭上眼睛,回吻了上去。   一个轻轻的触碰。   脑海里的空白变成底色,一簇一簇的烟花争先恐后的爆开。   他停留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身体里刚刚摄入的微量酒精也一下子发挥了作用,赵越的心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想要霸占、争夺和破坏,想要一个不顾一切的吻,想要亲密无二的拥抱,想要同时成为爱与被爱的主体,想要一切一切以亲密为前缀的动词。   可是他看着迷迷糊糊的王宇,硬是克制住了。   他起身把醉成一滩的王宇摆成一个最标准的平躺睡姿,然后双手垫在后脑勺,数着星星,努力使自己悸动的心境平静下来。   他侧着头看着身旁的王宇,像小孩数羊一样数着他的睫毛。   1,2,3……   两人就这样在文化宫的地上逐渐睡着了,一人枕着门槛,一人靠着墙壁。   天空中涌现一丝丝乌云,逐渐布满了整片天,猝不及防的,一阵暴雨来临。   噼里啪啦的雨瞬间把一地的灰拍打的服帖,清冽的空气变得微微发凉,不过对于一个炎热的夏夜而言,反而是增加了难得的凉爽,让两个燥热的小伙子睡的更熟了。   王宇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伴随着头脑的一阵晕眩,他双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缓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谁,在哪儿这些问题。   对了——赵越呢?   他挣扎着往旁边看了一眼,四下无人。   无来由的慌乱一下子攫住了王宇的心,他不顾身上宿醉过后的酸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赵越的薄外套。   像是受着隐形的神之手的牵引般,王宇走向了文化宫的后院。   太阳还没有完全从地平线里升起,地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是淡淡的、薄薄的雾,后院低矮的灌木蜡质的叶上蓄满了晶莹的露水,赵越背对着他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十分专注,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凝固了。   任谁都不想打破这种宁静。   晨雾笼罩中,赵越的身形虽然稍显单薄,却处处透露着少年的气息,宽肩窄腰,修长的双腿,俊美的像大理石的雕像。尤其是在此刻,薄雾中纯白的T恤在他身上都显得白的太俗气、太刺眼。   此时王宇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好想使劲的抱抱他。   王宇全身的血气都涌到了头上,他用了三秒钟使自己镇静下来,终于开了口:“赵越。”   “你醒了?”赵越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传来,如同雾中的精灵小鹿收起清晨的翅膀,变回了人身,王宇的感官才慢慢回到现实。   “嗯……你在这做什么?”   “你看这堵墙壁。”   王宇顺着赵越指向的方向,一堵墙,普普通通的红砖墙,看起来质量堪忧……嗯?定睛一看,他一下子明白了赵越指的是什么。   由于昨夜的暴雨,把后院这几面围墙都打湿了,引起赵越注意的这面墙与旁边的墙相比,好像红砖的部分颜色要更深一些,仔细一看,又发现了崎岖不自然的水泥接缝。   赵越在空中,用手指沿着那片不寻常的围墙边缘勾画了一圈,一个钝钝的梯形。   经由刑警大队和几个建筑工人一天的努力下,这块不寻常的墙被一点点敲开。   一股恶臭的气味从每一个缝隙透出来,现场很多人都开始干呕,地上凿下来的砖块都带着一层黑棕色的黏稠油状物。   赵越曾经在一次事故中接触过这种气味,封闭空间里严重腐坏的尸体就是这种味道,而且很可能携带致命的病毒,他连忙从单位的面包车里拿来几包口罩,并提醒正在挖掘的建筑工人们小心些。   “啪——”一块砖头从墙上掉了下来,正在凿着墙面的工人侧过头,霎时间被吓的面如土色。   那是一张无比惨烈的人脸。   残缺、模糊、狰狞,惨烈到几乎无法形容,总之每一个工人都露出了惊怖的表情,然后纷纷表示给多少钱都没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就连王宇也皱起了眉头,眼看着没有工人愿意继续破除墙壁,赵越主动请缨,参与到其中,他拿起了凿子,一点一点的开凿。   王宇觉得赵越这种时刻真是格外有魅力,赵越的这种专注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一点也不受眼前的一切所干扰。就连从业几十年的老法医刚入行的时候面对死状各异的尸体也会恐慌、会惧怕,但是赵越不是,他在参与每一次检测、每一次解剖的时候,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   皮肤书写着伤痕,脏器显露着历史,呼吸是如何消失,脉搏在哪一刻停止,他通过这些读到一个人生命最后的史诗。   他内心里总会无声的流泪,为生命的逝去而惋惜。   一个人的进度还是太慢,王宇也加入了凿墙的队伍,理由其实很简单,大概就是不想看着赵越又变成一个人。   赵越看到了身边的王宇,两人交换了目光,那是同样的坚定。   傍晚时分,对于文化宫后墙的这具尸体初步挖掘完毕,被包上塑料布与裹尸袋搬上了鉴定中心的工作车,对于这种腐坏程度极高的尸体,必须马上进行处理、解剖,并立即提取检材。   赵越和同事一起清理了现场后,便坐上了工作车,准备回中心参与解剖工作。   车子行驶的前一秒,一个人影背对着夕阳大喊着跑了过来,满头的汗随着奔跑的节奏砸在地面上,是王宇。   他一边把大包小包的面包牛奶等零食塞上车:“你们都没吃饭吧,拿着路上吃。”一边心疼的盯着满头是汗的赵越:“里面有几块午餐肉,你夹在面包里吃,再喝点牛奶!”   赵越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但是最多的还是感动,他没说什么,望着王宇的双眼,坚定的点了点头。   车开走了,王宇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在空中挥着,直到这辆车消失在视线中。   他偷偷笑话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招人嫌的老妈子,担心这担心那的,但是又低下头露出了微笑。   因为他能读懂赵越的眼神,那分明是在说:我没事,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 第15章 上下求索   文化宫墙中的遗体着实让林城这个一成不变的小城陷入了几天恐慌,但是很快就如同坠入湖中的石头一样,连涟漪都消失无踪了。   毕竟每个人都有生活的主心骨。   这座钢筋铁骨的小城市,每个人都十分忙碌的旋转着,如此经年累月,才逐渐哺育了林城合金厂这座静卧的工业巨兽,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汗水的累积。   林城的居民都是那种骨子里渗透着温良的普通人,大家都乐于勤勤恳恳的工作,脚踏实地的努力,用自己的双手争取更好的生活,不争名逐利、不汲汲于财富,享受着平凡的幸福。   而说到这小小的林城里,最与众不同的,年轻时的程庆当然算一个。   他是从师大毕业的青年语文教师,仅仅二十岁就被分配到了林城一中,成为小城里最好高中里最受重视的教师骨干。   而且程庆身上总有股劲头,勤快、认真、细心,不管是教学、备课、还是对学生的关心程度,他都争做的完美无缺,任谁都会对这位优秀的程老师竖起大拇指。刚来就拿到了市里的师德奖也无人质疑,风头无两。   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总是离不开恋爱的话题,一颗颗青春的心,都对爱情这种有点神秘的话题向往万千。   程老师也不例外,来到林城不到一年,他和同样教语文的秦老师恋爱了。   一个高大帅气,一个小鸟依人,一个儒雅温柔,一个活泼可爱,两人被公认为天作之合,三天两头在公园能看到这对热恋的小鸳鸯甜蜜携手散步的身影。   在合金厂更换供应商之前,程老师都是极受欢迎,又被尊敬的。   可是在那一年,他却像背了运似的。   先是供应商的公子发了疯的爱上了秦老师,死缠烂打地进行追求,见两人心心相印,无可拆散,就几次三番的到学校找麻烦,甚至找了几个小混混把程老师打进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的程老师突然发现林城的人们都开始躲着他,目光也再没有之前那么友好了。   乱搞男女关系、暗中收取学生家长的红包、趋炎附势……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无根无据的谣言一下子压垮了他。   学校领导很快就委婉的辞退了他,秦老师也迫于流言,和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结了婚。   林城人看到他的最后一次是在婚礼的那一天,程老师穿着板正的深灰色中山装,来到已经散场的红双喜饭店门口,抬着头凝望了很久,最后一丝不苟的在门口的鞭炮花屑上放了一支玫瑰。   从那天起,程老师就随着那股喜庆的硝烟味消失了,无声无息,就像从未来过。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他像一颗流星,短暂的闪耀在夜空中,然后步入黑暗的深渊且无可回头。   直到最后,林城对于这位程老师的全部记忆,也伙同他曾投稿到厂报上一些散碎的诗句,烟消云散了。   窗外的点点灯光闪烁着,如江水般川流不息,聊天打趣的话语声与自行车的声音一次次出现又消失,最终陷入黑寂。   王宇注视着桌上的卷宗和大量的资料,紧紧皱着眉头,文化宫的案子已经出现了四具尸体了,可他对于真相还是一无所知,这些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如此惨烈的死去,这其中的联系到底是什么?   他用双手按住头,用力地深呼吸。   突然,他的眼光瞄到了面前一份资料上的一行字。   那是一份老报纸,林城钢铁厂宣传部做的的厂报,专门做些文化宣传还有些鼓舞人心的报道什么的,前些年厂里的效益不佳,宣传部是第一批被砍掉的部门之一,加上广播、电视的普及,这种没什么人看的报纸自然就停刊了,甚至也不会有人关心。   之前他好像没见过,应该是师傅放在桌上的。   一九九零年八月,第一期。   而这期版面的头条就是:厂家属区附近一小吃店爆炸,导致近十人受伤。   冥冥中一切都有指示,就像这一刻他感应到这似乎并不寻常。   他一把抓起了那份泛黄的老报纸,一字一字的读起来。   今日上午,厂家属区东侧,因店家操作不当,在做饭过程中面粉接触明火,造成小型爆炸事故,好在路过的我厂保卫科员工王振业及时处理,店内十余位顾客仅受轻伤……   很平常的报道,一般人看起来就是一场普通的事故,可是王宇却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想起了之前在资料中某个不起眼的细节,终于找到了这些人的联系了。   他放下报纸,艰难的扭过缠着绷带的头,四下寂寥无声。   “所以你这回神气了?”李建军没什么好气的看着面前的王振业,上下打量着曾经的战友,即使是他刚刚救了自己,强大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李建军这个人在这时候嘴里说出一句谢字。   王振业讪讪的放下带来的慰问品,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病房里,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天,直到王振业终于开了口:“咱们之间,还要说这种话吗?”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虽然这些年也没再联系,但是我最知道你的难受,日子总要继续的,你也不能一直这样生活吧。”   坐在床上的李建军一直别着头不看他。   王振业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床头,齐齐整整的摆在他带来的黄桃罐头上。   “我也不多说了,你要是想好了可以看看这个地方。”   李建军像发了疯一样用胳膊把名片和桌子上的一切一下子扫到地上,稀里哗啦的摔成碎片。   “滚出去!我最恨别人可怜我!”他变成了一只暴怒的困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身边的空气都变得让人窒息。   王振业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离开了病房。   这么多年了,李建军还是被困在原地。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缠苦命人。   真是命运无常,他沉默着翻动着手里的资料,拿起电话,拨通了林城医院档案室的座机。   “喂,是林哥吗?这么晚还值班呢?那什么,我想麻烦你帮我找个东西……”   王宇飞奔向厂医院后勤,顺利的拿到了他想要的记录:厂医院,一九九零年,八月,那场事故伤者们的就诊记录。   和他猜测的一样,李建军、林芳芳、赵红梅、程庆,他们的名字都在上面,而当时被分到同一间病房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牛群。   王宇心里惴惴不安,感到牛群也与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他心里迅速捋清了案件受害者的共同点:失业或下岗职工、社会关系单纯、曾遭遇过重大打击。   这个牛群……很可能就是凶手。   王宇迅速对这个神秘的人展开调查,可是在内部网站里完全查询不到“牛群”这个人名字以外的经历,面对一个有极大作案嫌疑的嫌疑人,作为警察却一无所知。   难道这个人,有潜入警方内部的本事?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他拨通了师傅家的电话。   一番交流后王振业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人很快联系了户籍相关部门,以及鉴定中心,说明情况后联合多方对牛群这个人进行详细的调查,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查到踪影。   赵越对这种突发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更令他感到兴奋的是又能见到王宇了。   他觉得这时候的王警察是最有魅力的,那种专注、沉浸的感觉,总是能一下子命中案件中心的、有力的话语,也次次都能击中他的心脏。   王宇在办公室最前方讲解着,他坐在最后,看起来认真的在随身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实际上偷偷画了一幅王宇的速写。   白杨一样挺直的身板,目光如炬,穿着淡蓝色的警察服。   被叫来加班也值了。   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很快就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牛群本来是正经的职工子弟,父母都下岗后,本应被安排接班进厂工作的事也顺理成章的黄了,他整天无所事事,参加了两次高考,也没考上大学,就成了小混混,没少参与过街头打架斗殴这种恶性事件。   他们从几起恶性事件的记录,结合当时采集的指纹等锁定了一个新的名字:高方林。   牛群在一九九零年八月末,申请更改了姓名。   再查这个姓名,已经在当年冬天重病去世。   这个结果很明显,当年那起案件唯一有可能的嫌疑人也不在人世了,线索又断了。   虽然这并不恰当,但是在场许多人都隐隐有种失落的感觉。   “就此结案吧,这案子也费了这么多精力,现在都查到这份上了,结案吧。”一直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说道,王宇认出他是去年刚升职的林城警察局副局长。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默许了他的提议,除了——   王宇冲上前去,斩钉截铁的说:“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多巧合,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刘局长粗暴地打断了他:“行了,你们这些日子消耗的人力物力就不提了,这种残忍的凶杀案,人民的恐慌情绪怎么处理?你倒是说说。”   王宇被吼的愣住了,他没想过自己的坚持会被如此质问。   “听清楚了,明天把结案报告写好交上来。”刘副局长抛下最后的这句话就摔下手里的杯子,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瞬间安静的一根头发掉地上都能听清楚,大家都面面相觑。   这时,一直沉默的赵越打破了寂静。   “人民需要真相。” 第16章 北方鹰隼   烈日当空,炙烤着大地上每一寸的土地。   路边树荫下的老大爷也并不习惯这样的炎热,他们一改平日的淡然,有些焦灼的摇着蒲扇,想借此获得一丝清凉。   “天太热了,十几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谁说不是,现在老天爷脾气怪的很!”   随着时代的浪潮猛烈的席卷而来,林城也以夸张的速度产生着变化,一样样新鲜事物的出现替代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老事物,这一点,从合金厂面前那条宽宽的大马路的变化中就可以瞥见端倪。   以前这条路上早早晚晚全是搭伴着上下班的工人,逐渐夹杂着几台自行车,又开始出现了十分时髦的摩托车,后来就是各种擦得亮晶晶的小汽车,可能有一天连汽车也变得不再珍贵,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此时人们尚且没法想象,只能微笑着迎接。   一切呼啸而来。   九十年代是日新月异的时代。   一方面,铺天盖地的机遇像砸在地上的金蛋,胆大心细时运好的人,迅速的抓住了,财富、名利、荣誉、地位纷至沓来。   可另一方面,也有些人赶不上快节奏的变化,而被甩在时代的背面。   李建军就是这样的人,即使他自己从没有这么认为过。   五十年代,在他出生的年代,那个按部就班的时代,他一直是佼佼者。小学、初中他都是会被老师发自内心夸奖聪明的那类小孩,从刚刚建立起的厂区的子弟学校一路顺利的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学生时代的他一直走在一条最稳妥的康庄大道上。   虽然生长在物质匮乏的世界,少年的心性总是锋芒毕露的,他爱吃、爱美、爱生命、爱自由。   他与林城这个小小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总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会去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那才是自己真正存在的地方。   一九□□年。   那是他生命中特别的一天。   他最爱的胡康哥哥从部队休假回家了。   胡康十八岁应征入伍,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好几面金闪闪的奖状。作为家属区院子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一直是半大孩子们无条件崇拜的对象。   在小孩们的眼中,胡康哥哥总是很爱和院子里的小孩们一起玩假装打仗的游戏,还会用自己的津贴给他们买水果硬糖吃,所有孩子都特别喜欢他。   李建军从很小的时候就尤为崇拜胡康哥哥,在他心里,世界上最有成就的人非他莫属。   那天一听说胡康哥哥回来探亲了,他就兴奋的跑去迎接。   他从家里拿了一把花生、一把瓜子,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瓜子一路跑一路掉。   胡康看到他远远的跑过来,冲着他用力的挥手:“跑慢点!”。   “小伙子,长这么高了!上次回来的时候你还没苕帚高。”   “我妈说我长得快。胡康哥哥,给我讲部队里的故事吧。”   “好好好。”   十几岁的时候他最向往的是成为空军飞行员,其次是坦克兵。   高大的胡康哥哥总是穿着墨绿色的汗衫,不厌其烦的给他一遍一遍地讲述军营的生活、发生的事情,也会耐心的解答他提出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埋下一颗红色的种子。   这一天,在故事的尾声,他得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胡康哥哥送给他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接过那本黑红封皮的书,紧紧的抱住。   蝉鸣有些聒噪,漫天飞舞的蜻蜓像一架架小型直升机,翅膀泛起七彩的光芒。   胡康看着天空,不知道是和他说,还是和自己说:“你记住,男人一生最有意义的事就是成为军人,成为一颗出了膛就永不回头的子弹,勇敢的扫清一切敌人。”   “等我长大了,也要和哥哥一样,做光荣的军人!”   “还有,一辈子一定要做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知道吗。”   胡康哥哥的声音就这样印在了他的心里,军营里的热血、汗水深深吸引着他,李建军就是在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中盼望着长大。   从那天起他已经下定决心,迫不及待的想过那种壮烈、义无反顾、传奇的人生了。   一九六六,荒芜的年头。   学校关门了,李建军在初中毕业前夕被迫辍学了。   那段时间一切都是闹哄哄的、闹哄哄的混乱,人们的生活充斥着无来由的闹哄哄。   被闹哄哄的人群裹挟着,李建军的生命似乎停滞了三年,无所事事。   那段时间里,他一有时间就会打开那本红黑色封皮的书。   “在烈火与骤冷中,钢铁的意志悄然铸就,如战士之魂,不屈不挠。”   他一字一句的读着,心里逐渐充满了力量。   一九六九年,重新恢复征兵的消息是和春天一起来临的。   次年,他就带上了大红花。   青年人离开家乡,初衷是逃离。   李建军对部队的生活十分满意,早起出操、队列、体能、射击,简单又充实。   毫无疑问他是训练中最拼的兵,其他人都在抱怨训练的苦累时,他就像是没有痛觉一样继续加练,不管多久都洋溢着一股旺盛的精气神儿。   那天新兵连第一次组织进行武装泅渡,这可不是一项轻松的差事。   超长的距离让大部分新兵们承受不住,选择了提前放弃,坚持到最后的,李建军算是第一个。   那片林子里不管是灌木,还是带刺的植物都不少,再加上必经之路上那条宽宽的大河,以及北方林子里随时可能出现的大型野兽,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没少让李建军吃苦头,到他终于走出林子的时候,脸上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挂彩”。   回到宿舍里,血肉粘连,甚至没法脱下作训服。   他只好仰面躺在床上,灵魂好像被抽走了一样,周围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也逐渐飘远。   “擦擦脸吧。”一块温热的毛巾从他的斜上方递了过来,他微微抬起了头。   一张十分敦厚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他和王振业友情的开始。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之间的友谊单纯的像水晶一样,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躺在宿舍的小床上侃大山。   “你将来想做什么?”   “没想好,但是我肯定会出人头地,很厉害的那种。”李建军顿了顿,又提问:“那你呢?想做什么?”   “我也没想好,可能就是普通的签个单位,结婚,生小孩。”   “你怎么这么简单呀。”   “平平淡淡的也挺好的。”   也许就在那一刻,两人人生轨迹的分流就已经注定了。   那八年是他们形影不离的八年,还好命运也并没有只写到这一页,退伍后他俩都被分配到了林城合金厂,又继续在保卫科做同事。   当时这种国有的大厂在年轻人的人生选择中绝对是最具有诱惑力的一种,不管是当工人、还是做文职,甚至国营厂的锅炉工人脸上都是有光的。   总之,在那以后,他们又光荣的回到了家乡的工厂,成为守护着钢铁机器的两枚螺丝钉。   关于日常工作其实也并不轻松,那时候社会百废待兴,抢劫、偷窃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作为厂区保卫科的员工,三天两头要参与任务,维护厂里,以及附近几个家属区的治安。   林城合金厂当时还是一座十分年轻的厂子,随着工业化的迅猛发展,逐渐在林城扎稳了根,并成为整个北方重工业的核心之一。   颇负盛名的合金厂产能年年攀升,附加的周边产业也逐渐扩大,纺织厂、造纸厂、医院、煤炭厂,逐渐支撑起整个林城的经济产业。   那时候林城人的一生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在附属医院出生,稍微大点儿上厂幼儿园,然后子弟小学、中学,成绩好点的上中专或者技校,成绩差点的初高中毕业就进厂拜师学技术了,一生安安稳稳,细水长流。   合金厂欣欣向荣,谁也不会想到会有改变。几年间,道路修了又修,土路变成砖路,又变成整齐划一的柏油马路,汽车、火车驶进了林城,轰隆的尾气中,广播、电视一台台的进入林城的大街小户,这是飞速发展的时代,时代的生长需要钢为筋,铁为骨。   美好的、淳朴的时代,每个人都希望、都被需要着。   没上几个月的班,李建军就分到了自行车票,他迫不及待的去买了一台“永久牌”,花去了几个月的工资。   他十分爱惜这辆车,每次上车前都会用自己的手心擦擦闪闪发亮的“永久”标识,让它更加闪闪发光。   虽然他住的地方离厂门口就一千米,但是他还是每天都骑车上班,坐上车座子,超过一个一个熟悉的身影,差不多屁股还没热乎,就已经到了,每次都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抬腿下车,同时心里又满足的不行。   拼命工作、拼命玩。厂里需要的时候必是冲在第一个,吃喝玩乐的时候也从不缺席。李建军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十分满意。   每年总有几个月,大订单完成以后,会有几波人在夜里摸黑来厂里偷些钢铁废料投机倒把,卖给专门回收这些料的人,以此挣点零花钱。   厂里早就发现了这帮人,但是他们神出鬼没,而且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几次都没能抓到。   最近天气逐渐变热了,又到了和这帮不法分子斗智斗勇的阶段性战役了。   这两天厂房的大爷又发现废料被这帮人动过了。   听到消息的李建军反而十分激动:“这回一定要让他们落网。” 第17章 黄雀在后   破旧的平房里,昏黄的白炽灯下,几颗骰子啪嗒的掉在桌子上,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   “三个六!”一个头发焦黄的小个子指着桌上,肉眼可见的十分兴奋。   “六六大顺,好兆头啊。”周围坐在地上的几个附和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今天整完带你们去吃烤羊腿!”穿着黑灰格子的确良翻领衬衫的青年把手中刚抽完的的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啪的一下踩灭,“兄弟们,家伙事都带全活,机灵点儿!”   的确良走到屋里的角落,从一堆螺丝破铁皮的遗骸中中拿起一把扳手。   身后一群奇形怪状、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小混混们也和他一样,拿起半截的铁管、有点弯曲的撬棍、甚至还有生锈的锅铲,天知道他们哪儿淘换来这么多不入流的“武器”。   总之他们就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的走出那间土房,在月光下像一群骄傲的士兵那样出发了。   其实他们根本不懂算命,那几颗发黄的骰子是从棋牌室顺手牵羊得来的。   的确良是这帮人的头,他们这帮人是林城的街溜子、小混混,不学无术的代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再加上爱惹事爱打架斗殴,正经人见了都躲着走。   他们保持着这种打群架的气势,走在林城的边缘,逐渐靠近合金厂。   不管是往哪个方向望去,都看不见灯光,这时候起码是凌晨,就算是看门大爷养的大黄狗都已经睡的翻肚皮了。   但是他们不同,夜深人静时正方便做些小偷小摸,搞搞搬运工作。   他们一般分成两拨,一拨专门望风,一旦有情况就吹口哨报信,或者把追捕的人引向另一处,这种安排虽然简单,但是也油滑,反正一年多了,从来也没有被抓。   合金厂东门离家属区最远,平时人比较少,侧面的围墙比较矮,铁丝网也比较薄,就这几个半大孩子就能用钳子剪个七七八八,顺利溜进去。   顺利的溜进去以后,合金厂就变成了他们的游乐场,巨大的钢架、高炉、管道、铁轨,冰冷而盛大。这群少年无声的穿行其中,内心里却难掩激动。   这帮人轻车熟路的直奔保卫科的办公楼,在值班室窗户下蹲守了一刻钟,确认值班的人已经睡熟,埋伏的的确良冲着身后的几个跟班做了几个手势,几人就心领神会的分开行动。   的确良透过窗户看着保卫科办公室的内部,两大串钥匙挂在墙上,柜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大号手电筒、警棍、对讲机、手铐。   他短暂的出了神,玻璃上映出他孤单的身影。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寻常,似乎是好戏开幕前的停滞,巨大的不安与恐惧深深的攫住了他。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声音:“老大!快跑!”   随之而来的一道刺目的白光,落到他身上又一晃转去了别处,慌乱中他只看到那束光后不真切的一个人影,他的跟班们都四散而逃,转眼就不见踪影。   他下意识的拔腿就跑,不管哪个方向,他的目光四处扫射,搜寻着一个藏身之处。   他不敢回头,身旁逐渐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每到一个拐角就不带犹豫的跑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逃过了身后重重的黑影,扭头一看已经不知道身处哪个位置。   的确良跑久了以后突然停下,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他一闪藏在一个巨大的铁皮板子背后,蹲在地上,努力平复着自己。   耳膜里砰砰的响着,伴随着狂跳的心脏,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冲上了脑门。   怎么回事?猴子他们几个人不是在外面望风吗,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拿手电筒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突然就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微微侧过头,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情况,试探着从铁皮后抽身出来,蹲在黑暗里确认了四下无人,才站了起来。   沿着陌生的厂房走着,一排排,一座座,像是走在迷宫中。   夜深露重,他感到有些凉嗖嗖的。   走了一段路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感,旁边正是他父亲年轻时工作过的翻砂车间,他忍不住在车间门口伫足,凝视着这座四四方方的建筑,亲切和熟悉的感觉竟油然而生。   “咚——咚、咚、咚”打更的锣声响起,一快三慢,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的确良衬衫的影子应时的消失了,他听着锣声逐渐的飘远,依然走向了原定的方向。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厂里偷废料了,自从两年前和父亲决裂以后,他就搬到了林城边缘一间废弃多年的无主平房里住着,后来和一帮无业青年混在了一起,成天靠着向初中生要点保护费生活。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手里一直没啥钱,当他们听说有人专门高价回收炼钢的废料时,简直两眼放光。   这帮曾经的职工子弟借着从小生在厂区长在厂区的经验,每次都卡着合金厂向外界交完货的那段时间进厂,每每运输钢铁的火车驶向远处,他们就知道是动手的时候了。   以前的经验让他们配合的十分默契。有一次保卫科全员出动,整宿整宿的蹲守着这帮偷废料的团伙,可是连影子都没看到就被他们逃了。   今天绝对是个意外。   不过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最安全的,那个保安肯定觉得把我们这伙人都吓跑了,掉以轻心,谁能想到老子我又杀他个回马枪呢。   的确良内心觉得自己十分高明,他轻车熟路的越过运输的铁轨,贴着墙角一路潜行,蹑手蹑脚的摸黑潜入了那两间熟悉的平房。   运输车推在里面,上面堆着大量的钢材边角料,还没有卸下。   掏出叠好的蛇皮麻袋,抖落开就开始往里装,手脚麻利的像是熟练的分拣工人。   不出二十分钟就装满了,他把蛇皮袋的口子扎了两个扣,又在地上墩了墩,就发力把袋子扛在了肩上,往他们常走的路线走去。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的确良喃喃的念叨着,同时祈祷着自己不会被巡逻的保安发现,他估摸着这一大袋子差不多也能卖个七八十块钱,换算成生活费够花一个多月,感到心满意足。   到了厂东门附近,他先是把这袋子破铜烂铁藏在一棵榆树后面,自己走向了他们之前剪好的铁丝网,把铁丝卷起来,调整好,这才不紧不慢的拿上了那一大袋子废料,钻了出去。   踏到合金厂外的土地上,他那颗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了三分。   偏僻的东门外依旧是安静无人,的确良像是一个黑色的影子,扛起鼓鼓的一大袋子废料,往自己的小平房走。   平房里依旧是那帮人,他们面色都铁青铁青的。   “我就纳闷了,你们都发现那人了为啥不报信!我们差点没跑出来!”   “谁知道那人身手那么好,一下子就把猴子撂倒了,还拿把枪一直比着,我们都吓得不敢动了。”   “他大爷的,厂里还有这号人物!”   “老大还没回来,不会被抓到了吧。”   这句话立马引起一阵骚动,小小平房里充斥着不安的气息。   “吱——”的确良疲惫的推开门,把蛇皮袋从肩膀上挪下来,贴着墙根放下。   跟班们纷纷围了过来。   “没事吧老大,我们担心你半天,还好回来了。”   “那人追你半天?没受伤吧……”   小弟们七嘴八舌的围着他问来问去关心着。   “没事儿,也不想想我是谁。”的确良摆了摆手,“我累了,都休息吧,明天就赶紧联系卢哥,尽快把这兜子铁卖了。”   “不用你操心了,交给我们就行。”一直默不作声的白汗衫把小弟们都赶了出去,插上了门,又倒了一杯水,舀了半勺白糖放进去,搅了搅递给的确良。   两个人的空间里,的确良放松了许多,他喝了两口水就倒在了床上。   “来了个狠角色。咱们以后日子不好过。”   白汗衫并没回答,默默的拍了拍他鞋子上的灰,整齐的放在床脚的地面上。   “我看卢哥最近也不安生,一个劲的压价,真不把咱们当人!”   白汗衫依旧是沉默的忙着手里的事,的确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白汗衫:“怎么半天就我说话?你怎么不理我。”说着用自己的脸贴上去蹭了蹭他的脸。   “我早就说了,这件事风险太大,你为什么就是不听。”白汗衫的语气有几分愠怒,甩开了身后的牛皮糖。   “来钱快啊。”的确良直直的盯着白汗衫,轻佻的笑着。   “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去外地,去南方做生意。”   “还要我说多少遍,我不愿意,我就是林城人,离了这片地界我活不了。”   “没有谁离开什么就活不了的。”白汗衫眼里的火星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的确良看着他真的动气了,态度立马软了:“好了好了,我考虑考虑行不?给我点时间。”   “你尽快,真等到厂公安处找过来可就晚了。”白汗衫撂下手里的东西,气鼓鼓的倒在床上,脸冲着墙。   “再弄点钱我就消停一阵,我跟你保证。”   “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白汗衫无奈。   “行了,我今天也好累,你是不是应该抱抱我?”的确良迅速做出一副撒娇姿态。   两人轻轻的拥着,偶尔聊几句,就这样陷入了睡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平房外蹲守许久的身影轻捷的从院子里翻了出去,一闪而过。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从前有座山…… 第18章 循藤寻根   线索一来,一切就都好说了。   有些人解决病症,而有些人解决病因。   李建军就是后者那样的人。   关于这个传说中的“卢哥”,他早有耳闻,据说这个人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钱,而且不爱光明正大的靠劳动赚钱,而是热衷于靠着各种各样的渠道捞偏门,因此也涉足些不干不净的产业,非法的勾当也没少干过。   这次竟然找一帮小混混帮他从厂里偷废钢废铁?   他其实也一时不太能够理解,这个神秘的卢哥到底能靠这些破铜烂铁挣到什么钱。   但是既然与合金厂有关,就是和国家利益密不可分的,以偷盗的方式私自侵吞国家财产,自己作为合金厂保卫科的职工,就是要坚决与这样的行为做斗争!   第二天,他早早换上便衣,又来到了的确良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埋伏。   昨天晚上他已经数了人数,这帮混混团伙一共就八个人,所以当下午时分,小小的平房木门嘎吱一响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看出来了几个人。   一、二、三……没错,八个人都出来了。   其中六个人拎着昨天那一蛇皮袋废料,另两个人锁了门,看方向应该是往农贸市场走。   李建军隔着很远跟着那六个混混,他们一直插科打诨,走走玩玩,完全没有发现他。   混混们明显去的不是正常人平时会去的地方,他们七拐八拐的,看样子是往旁边那座山上去的路线,这就不太好跟踪了,李建军只好再次拉长距离,跟着他们若有若无的聊天声也上了山。   这座山并不高,熟悉的人基本上一个小时就能爬到顶,没来过的人只要顺着踩平的土路走,也没有迷路的风险。   李建军随着那帮人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为了避难而挖的防空洞,后来就自然废弃了。   因为实在是有些阴森恐怖,林城总是流传着关于这个洞的,不同版本的灵异故事。   那帮人把洞口高高的草拨开,一个年纪稍长些的混混从梯子小心翼翼的爬了下去,其他人共同把那个蛇皮袋递给他。   把蛇皮袋安放好以后,那个年长的混混从洞底拿出一面破铜锣。   “嘭—嚓——”他以两短一长的节奏敲了三回。实话说,有点像收破烂的,但是仔细听来也略有不同。   借着这一小会功夫,李建军逐渐靠近到能够听清他们对话的位置藏身。   年长混混又下去把锣放回防空洞里:“行了,这回他们应该知道了,等卢哥的人今晚取吧。”   旁边的小弟有点不耐烦的语气:“真能装,也不嫌麻烦,搞这出虚的。”   “什么虚的实的,你管那么多,拿钱就得守规矩。”   小弟有点不服气:“那我清楚,就是这些破暗号太麻烦了!两短一长货已放好,两长一短避避风头,紧急情况敲三声短,我背了半个月还没记全。”   “那是你脑子笨!”年长混混伸手搂了一把小弟的头:“走!下山!”   这帮混混到底是半大孩子,一点也没发现不远处草柯子里潜伏的李建军,他默默把暗号记了,等到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飘远,直到消失不见以后,他以八年老兵的矫健身手,利落的踩上梯子,迅速地进了防空洞。   虽然他小时候没少上过山,但是进这防空洞还是头一回。可能怕孩子摔着,每个小孩都是听着家里大人讲着关于这防空洞的恐怖传说长大的,不过只要长大了就会发现这里并不可怕、也并不神秘,只是黑了点、潮湿了点。   李建军从斜挎的包里拿出手电筒,照亮了所在的空间。   这是一条不长的隧道,长度大概七八米,他打着手电筒往里边走边看,隧道顶部挂着几只蝙蝠,他连忙关了手电筒,还好看见了侧面的一扇铁门,他摸黑走了两步,进了那个房间又打开了手电筒。   房间重新亮起的瞬间,这个不大的空间里的状况,让李建军一下子震惊住了。   刚才经过的防空洞里的隧道基本上都是土墙,灰灰的,可是这个房间的墙面上却遍布暗红色的痕迹,可能是废铁堆积而粘在墙上的锈迹斑斑,也可能是……   李建军没往下细想,一直保持着冷静的状态,他在墙角发现了那包蛇皮袋,以及不知道他们哪天放的另外几袋子。   上面都没有灰尘,应该也就是一周左右陆续放在这里的。   他打着手电筒仔细的观察了一圈,在墙上发现了白粉笔的记录,根据上面显示的取货时间,李建军推算出今晚正是老卢他们来取货的日子。   地底下空气不太流通,加上那股浓烈的铁锈味,李建军感到有点晕晕的,五感过载,他只是简单的记录了那个取货时间的规律,就从那个房间退出来了。   这个防空洞后面还有两个空间,中间位置的那个空间很明显曾经是指挥部一类的,里面有桌椅板凳那些东西,而且还有个柜子,面上蒙着厚厚的灰土,结合推开这间屋子的铁门时滞涩的程度,他断定肯定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最靠后的那间竟然上了锁。   思索片刻后他还是决定躲在防空指挥部里,一旦老卢的人来取货,他立马就能发现。   李建军把门缝敞开了一丝,估摸着时间,也快到夜里了,就坐在那扇门里等待着。   极度的耐心往往是无往不至的,很快,隧道入口的方向就传来了讲话声,随后出现了下梯子的声音,李建军很快根据声音推测出,来的人一共有三个。   他们正是卢哥的手下,三个人也没多说些什么,麻利的开始搬运那几袋子钢铁。   这几个人把袋子扛在肩膀上,钢铁碰撞的声音渗透出一股寒意。   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防空洞里,沉寂了许久后,李建军从门缝里小心的观察了很久,确认那三人已经离开且不会回来后,他上了梯子,原路爬了上去。   山里的夜十分的寂静,李建军循着那三个人背着的袋子里钢铁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黑暗的空气里摸索着前进。   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强大的虎,追逐着三只野兔,野兔跑跑跳跳,他紧随其后不是为了立马大吃大嚼,而是耐着性子,寻找他们深藏不露的、隐蔽的巢穴。   很快他的目的就实现了,这三个人扛着麻袋,来到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自建小院子里,四处张望着观察了一会后才走了进去。   从外表上看这里类似一个修理铺的感觉,院子角落里堆着很多碎红砖、水管,遍地放着零件、还有些木工钳工的工具之类的。   可是就连十几岁的小孩都会觉得蹊跷,修理厂不说开在居民楼吧,起码也得是在老百姓们平时会活动的区域开,这深山里的修理厂百分之一亿内有玄机,也许也不只是用作堆积钢铁废料,肯定是尝试暗中掩盖着什么。   李建军眼前又出现了防空洞锁着的那扇铁门。   看来自己还要过来多观察观察,真是个修理厂就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真的涉及什么违法交易,伤害到林城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哪怕自己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把这几间平房端了!   看着那座小院里就像无人般寂静,他估摸着今晚应该不会有什么重头戏上演了,就蹑手蹑脚的从小路下了山,回了家。   他没有开灯,随便用毛巾擦了把脸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直在想今天的经历,中途又爬了起来,把今天得到的几条重要线索写在了本子上。   清晨的第一路阳光透过玻璃的时候,李建军也睁开了眼皮,他迫不及待的2出发上山了,就像打游戏通关一样,成就感像毒药一样驱使着他。   按着脑海中清晰的记忆,他轻车熟路的来到那座院子附近,找了个地势较高,能纵览院中全况的地点埋伏了起来。   出色的侦查与反侦察能力,李建军就像变色龙一样融入了环境。院子里的人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异常。   很快他就发现了这座小院的不寻常,从里面出来的几个人都背着长杆猎枪,明显和常人的状态有别,周围四五米范围内的间都布满了黑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狠戾。   这帮人早早出了门,半天后就陆续回到了院子里,每个人背后的枪口上挂着好几个女士皮包,那是他们的猎物。   没想到他们看场子的缝隙还兼职抢劫,李建军气的脸都憋红了,这帮人一定是经常做这种恶事,已经在林城形成了这种和□□一样的组织,而且威慑力很强,被抢包的女士们没有一个敢报警。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报告组织申请增援,厂公安处派出大量警力,当日就把小院中的这帮人一举抓获,寻衅滋事、抢劫、偷窃国家资产,直接扭送到省里量刑。   自此之后,李建军花了两天时间深入敌后,摸清路线,直接打击了林城最大的黑恶势力这件事迹让他在小城彻底出了名,林城的三岁小孩都知道保卫科有这么一个勇敢的战士。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帮人就算再凶恶也只是卢哥的爪牙,被抓走一波很快还会再出现新的一波。   只要不脏了自己的手,具体是谁来干活,卢哥这种人根本不会在乎。   可是李建军是不担心这件事的,作为骄傲的战士,他一点也不畏惧那些黑暗中的虫豸。   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自己都能无往而不利。   那时候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第19章 变生不测   “老王,这两天也得去提醒提醒那帮小混混,卢哥那个破修理厂被端了,但是他们偷钢这事一时也不会停。”午休时间到了,李建军放下手里的工作日志,上面写了一半下礼拜表彰大会用的演讲稿。   他从胸口掏出了烟盒,递给旁边的王振业一支。   “提醒?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我以为你要找个时间把那帮小毛孩子也一网搂了呢!”王振业接了过来,摸出打火机点着了。   “他们这帮人也怪可怜的,我查了下,都是些孤儿,再不就是没人管,才没个正经事干,做这个也是岁数太小了,心智不成熟。”李建军微微侧过头,刻意打着官腔,“对于这样的同志我们需要引导,批评教育为主嘛,王同志,你说呢?”   王振业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真像个大领导。这些天把你美坏了吧,厂里领导都夸你能干,还要给你在厂报上发报道呢。”   “咱也不是图那个的人,不过既然领导非要树立典型,我也只能欣然接受了。”   两人默契的相视,而后爆发出了大笑。   直到他俩笑的累了,才安静了下来,继续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抽着烟晒着太阳。   一阵阵的烟雾从他们的头顶飘起来,撞在双层玻璃杯上,撞在烟灰缸上,也撞在桌子上几本有些发黄的书上。   一波三折,命途多舛,最后的结局都是打在天花板上,烟消云散。   这种单位午休的气氛是王振业多年后最为怀念的。   “然后呢?”王宇像是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一样,在空白的段落处适时地提出了问题。   王振业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和他多说些什么,眼里满是疲惫的感觉。   那天过后,两人穿着执勤的衣服又专门去了那间平房一趟。   是一个阴天,两人估摸着这帮小混混应该不会出门,就出发了。   一路上就开始掉小雨点,快到地方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两人在小院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声,便直接进了院门。   两人一时间有点失语。   这帮混混过的有点太惨了,院子里堆着两捆柴,可见是用土炕自己做饭吃,而林城大部分居民家里已经接上煤气了,就是像这种平房也早就用煤气罐点火烧饭。   就更别提这间破烂的房子了,看起来比他俩加起来岁数还大,看着摇摇欲坠的。   两人正观察着四周,这时院门突然传来了嘎吱——一声,应声望去,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推开了院门,穿着洗的条纹已经不太明显的的海魂衫,身上斜背着一个军绿色的斜挎包,里面装着些绿叶菜。   六目相对,毫无防备的海魂衫先反应过来,在下一秒就按着包,拔腿往外跑。   海魂衫跑之前还冲着屋内拼命喊了一句:“快跑!警察来了!”   这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下,王振业直接跑出小院去追赶海魂衫,李建军一个箭步抽身上前,打开了房门,屋内没有人。   但是他瞬间捕捉到了窗户外的两个人影,两个人灵活的的翻身上了后面的院墙,又迅速的跳了下去。   李建军绕到那面墙,跟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附近的土路都变成了稀泥路,踩上去十分湿滑,很快李建军就一裤腿都是泥点子。   而这两个混混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拼命的往远处跑,李建军越冲着他们喊快停下,他们就跑得更快。   此时李建军后悔穿着这身警服来了,他以为会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没想到把他们吓成这样。   好在李建军的体力一直都挺好,一直和前面的两人保持着十米上下的距离。   很快这两个体力就跟不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显的变近。   李建军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混混的衣领:“跑什么跑!”,他认出那个人就是前几天的黑灰色的确良。   的确良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拼命挣扎,前面的白汗衫回头看的时候,没看到面前的马路牙子,奔跑中一下子踩空了。   人的躯体砸在地上的时候是钝钝的声音。   李建军望向那个方向的时候,白汗衫已经倒在了路上,头朝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伏在地上。   的确良也放弃了挣扎,呆望着白汗衫。   李建军一开始以为白汗衫是在装死,毕竟一个大小伙子摔倒了一般就是擦破点皮,顶多就骨个折,不是多大的事,男人谁还不受点伤。   李建军不由自主的松开了紧攥着的手,上前拍了拍白汗衫的肩:“没事吧?醒醒。”   的确良把白汗衫翻过来,脸朝上,李建军看到了白汗衫额头上的撞击伤痕,面色惨白如纸,口鼻都渗出了鲜血,雨淋在他的脸上,一缕缕淡红色的血水往下成股流着,他的白汗衫也被染成了相同的淡红色。   看着这种情况,李建军立马示意的确良来帮他把白汗衫背起来:“快!去医院!”   可是的确良跪坐在地上,用手擦拭着白汗衫脸上的血,他的手停在了白衬衫的鼻子下方,他的手指僵住了,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没必要了,已经没呼吸了。”   “他有心脏病。”   的确良断断续续的话语中,白汗衫再也没有起来,他就像是一块玻璃一样摔碎了。   的确良脱下了自己的的确良衬衫,把白衬衫裹了起来。   然后,一个十二万分力的拳头打向了李建军。   的确良眼中的红血丝爆开了,他像一只野兽一样嘶吼着,把李建军推倒在地上,用最恶毒的话语辱骂着这个穿警服的男人。   感知上,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   李建军并没有反抗,任由他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最后是一个路过的巡逻人员遇到了他们,才把李建军和的确良分开,带回了厂里保卫科。   李建军进门的时候遇到了已经坐在办公室的王振业,他关切地迎了上去:“那小子被我给逮住了,我就按你说的给他说服教育,他答应我以后找点正经事做,不会再上厂里偷东西了。”   可是李建军的反应淡淡的,只是说了声嗯,就扯着的确良跟着那个巡逻民警进了笔录室。   王振业不认识现在光着膀子的这位混混的确良,但是他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笔录室对面坐了半天后,两人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混混用他所见过最狠戾的眼神死死盯着李建军,然后被关进了拘留室,马上就会被送到看守所。   而李建军也一改平时的状态,透露出一股自内而外溢出的疲惫感。   “老李?咋回事?你俩打架了?”片刻后,王振业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   “不是……你别问了,我歇一会。”李建军摆了摆手,从胸前掏出了那包烟,抽出一根,又摸出打火机。   烟太潮了,半天都没法点燃。   他吼了一句,一把把桌上的烟灰缸打落在地下。   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里面的烟灰乘着空气轻轻飘起,像一只只灰白色的蝴蝶。   王振业是在三天后才详细得知那天笔录室里的情况的。   据说李建军先是详细的如实交代了那天的情况,牛群,也就是那个混混全程冷着脸。   由于涉及到重大事件,李建军主动要求引咎辞职,去监狱服刑,但是厂里领导电话里说李建军是治安队伍里的好职工,在把案情上报刑警队时对事实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隐瞒,只抓走了牛群。   后来的处理结果也是一样,牛群因为盗窃国有资产、以及妨害治安等等罪名进了监狱,所幸他岁数小,刑期并不长。   而李建军被完全从处罚中择了出去,关于他的表彰很快登上厂报,而且厂里还给他发了一笔颇为不菲的奖金。   白汗衫火化的那天到场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直到那一天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白尧。   白尧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几年前一直拉扯他长大的爷爷也死于家族遗传性的心脏病。   一个人生活不久后就和牛群认识了,两人意外的很投缘,就一起生活着。   和那天他听到的一样,白尧一直不太支持牛群去跟着卢哥做那些事情,他一直在收些废品卖掉,想攒钱离开这个地方的主要原因也是怕牛群做的那些事被警方查到。   李建军知道白尧的故事以后十分唏嘘,其实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那么脆弱,哪怕是失手打死了牛群,他也不会内疚到这个地步,但是由于自己的过失,害死了一个纯洁无暇、毫无过错的少年,心里的滋味却是截然不同的。   他呆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表彰他的厂报和奖状被胡乱的卷在一起,放在贴墙的角落里   桌面上摊开着一本书,摊开的那页上被主人用红钢笔画了一条长长的线。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   同事们都劝他想开点,不要总是想这件事,给自己增加心理压力。   他从那天后变得阴郁、消瘦了许多,但是在巡逻、办案的时候依旧是那样一丝不苟。   只是沉默。   浓得化不开的沉默。   长久的沉默中酿出了苦涩的酒。   治安模范,得知处理结果的时候,你当时是觉得侥幸逃脱,还是感到了悲哀呢? 第20章 初见端倪   一切就像是巧合,可又都是早已经注定的。   李建军由于厂里的表彰,加上厂里领导的看中,在秋天成功的分到了一套家属区的一室一厅,四十八平米。   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多有成就感,但是合金厂却有意把他打造成典型,很快他被树立为林城治安之星。外派去外地做报告和培训一类的工作也逐渐多了起来,关于这些他不赞成也不反对,每次也只是淡淡的答应。   但是他默默关注起了那个神秘的“卢哥”。   就和世界一样,有阳光灿烂的一面,也有黑暗笼罩的另一面。细说到对林城而言,卢哥就是黑暗的症结所在。   而这种常年积聚而来的关系一定是盘根错节,相互牵连的。   李建军表面上默不作声,实际上一直暗中调查着这位“卢哥”的行径,这位深藏不露的大哥不仅在各种渠道牟取暴利,也暗中做着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   说是调查,其实也只是他目前所能得知的一小部分信息,却对这位实际的信息一无所知,就连他的本名也无从知晓。   这天,李建军又被外派出差,去隔壁城市的春城汽车厂参加一个厂间的经验报告会,他的工作主要是在会议的某一空档给那里的保卫部门员工做一个小小的经验分享,这种安排其实也和合金厂、汽车厂两位厂长的交往息息相关。   春城汽车厂近年来的发展如日中天,而且两厂之间的往来也越来越频繁,这次出乎意料的,平时并不喜欢参与这种场合的金厂长也宣布要一起参与这次会议。   不久后,由厂长带头的一支小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除了厂里各部门推举出的各位模范,金厂长还带了一位,十分面生的男人。   合金厂的一贯作风就是朴素大方,所以一行人都穿着简单的衣着,除了干净整洁到一丝不苟体现着重视以外,都与平日里上班的衣着没什么区别。   但是那个男人却格外的不同。   穿着黑色貂领子的长款风衣,围着苏格兰格的羊毛围巾,还精心搭配了一双锃亮的皮手套,从时髦程度到质量材质都完全不像是在厂里按月拿死工资的人会穿的那种衣服。   李建军以旁人难以觉察的程度微皱了下眉头。   他忍不住再去看那张脸。   那黑衣男人看岁数也就三十左右,身材高大,整张脸端端正正、棱角分明,一双阴冷的上斜三角眼,眼皮一单一双,高挺的微勾悬胆鼻,血色充盈的薄唇,整个面相来看侵略性极强。   厂长助理?秘书?不管怎么看都完全不像啊,大家都难以琢磨这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也并不敢上前搭话。   李建军第一眼就觉得不对,那种隐隐的不安感又重新出现在他的心间。   但是那个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这帮人,他大声的和厂长聊着家常,两人的关系似乎十分亲近,频频发出笑声,那男人的笑声中明显多出几分肆意。   “人都来齐了吗?”金厂长回头扫了一眼人数。   “齐了,都等厂长指示。”崔主任立马回复到。   “行,时间还早,大家一起去买火车票,然后在车站简单吃个饭就出发。”金厂长简单了安排了下行程。   二十多分钟后,一行人一起进了站前的一个朝族小饭店,店面不大,胜在干净,他们点了些特色拌饭、石板烧肉、月亮糕、酱汤、米酒之类的,在这种小餐馆也算是十分丰盛了。   金厂长一定是习惯了打官腔,等着上菜的时候,就已经端起了白酒杯:“今天也是难得的机会,厂里这么多模范一起出差,这样,我给大家互相介绍一下。”   说着就一个一个介绍起来。   “崔主任,主管冶铁生产的,咱们厂里的一把手。”   “小刘,厂服务办的文书,文章没得说,厂里大才子。”   ……   “这是刚来咱们厂的治安模范,李建军,来的不久,但是能力突出,群众的呼声很高啊。”   厂长旁边的黑衣男子本来一直在微笑,可是听到“治安模范”这几个字,他的笑容凝结了一秒,又迅速回归了正常的状态。   “这位是我妹夫,卢刚,以后也会进厂里外贸部门,负责组织一些日常工作,大家都是一家人,希望能看在我的薄面上对他多多帮助。”金厂长一直和煦温暖的冲他们笑着,众人相和。   亮光闪闪的酒杯碰在了一起:“敬合金厂大家庭!”   卢刚一一和厂里的职工们握手,餐桌上的人纷纷客套起来,脑筋灵活些的人已经在向这位将来的二把手暗暗表示忠心了。   最后和李建军握手的时候,卢刚面带笑容,手上明显的微微用了点力气,李建军的手微微发白,他也回以微笑,以及加大了手劲儿。   两人较着劲似的握了几秒钟,众人不明就里,桌上的气氛平添了几丝尴尬。   这时菜也上的差不多了,大家连忙互相推让着吃了起来,杯盘碗盏间,李建军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卢刚。   卢刚似乎对这种社交应对自如,不久后就和厂里的模范们打成一片,而且这人见多识广,就连小刘近期在厂报上发表的酸诗也有所了解,可见是有备而来。   这时候李建军还完全没有把卢刚和那个神秘的卢哥联系到一起,登上火车的时候,他揉了揉猛跳的左眼皮,努力告诉自己这些只是因为敏感过头了产生的错觉。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失,而是随着两人之间接触的次数变多而逐渐变深,且愈演愈烈。   那时候公费出差,为了体现着领导干部们勤俭节约的好传统,一般都是购买绿皮火车硬座,稍微远点的距离才会升级成硬卧。   加上为了节省一宿招待所的费用,一般是选择坐夜里的火车,几个人聊聊天唠唠嗑,再眯一会,基本上天亮的时候就到地方了,经济又不算特别累人,是不错的选择。   合金厂出差小队也是这样的标准配置,此时,他们已经上车一段时间了,绿皮车一贯的有些颠簸,大家也聊了半天,都十分疲惫。   年纪稍大的崔主任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最年轻的小刘文书用手臂支撑着下巴,也打着瞌睡,摇摇欲坠。   这些人中,只有李建军和卢刚还清醒着。   卢刚似乎完全不累,先是一直低着头,在桌板上摆弄着自己手腕上的机械表,然后又掏出一个橘子,不紧不慢的剥了皮,然后一根一根的剥着橘子上的白丝。   李建军向后靠在座椅靠背上,轻闭着眼睛,表面上看起来和旁边的人毫无区别,但是他始终保持着警惕,关注着卢刚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观察之下,卢刚也并没有做什么意外的事情,但是李建军的感觉却越来越不舒服了。尤其是卢刚用他那双阴鸷的双眼向窗外看去的时候。   火车车窗外的天早就黑透了,玻璃上反射出卢刚的脸,李建军总觉得自己被那种锐利的目光盯着,这是一种持久的抗衡。   夜深了,车厢里的声音也逐渐平息,除了旅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一成不变的火车的哐啷声,深夜的密闭空间里很容易产生这种时间凝滞的感觉。   卢刚不紧不慢的吃完了橘子,才像一只慵懒的黑猫那样伸了个懒腰,趴在桌板的边缘上。   李建军内心的紧张感才稍微放松了下来。   他不禁回想起了山上小院子里的那几个人的对话。   “这帮小子整这些货也不少。”   “过一阵就运出去卖了,又挣不少,一本万利啊。”   “那可不,这生意也不是谁都能干的。”   ……   不是谁都能干的?这是什么意思?   李建军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再联想到今天的对话,金厂长的妹夫,而且也姓卢。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看来自从见到这个人以来,一切的不安都有迹可循。   这位卢刚,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卢哥?   虽然终于找到了这位神秘卢哥的真实身份,但是对于他来的目的依旧一头雾水。   关于这个卢刚,还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两厂之间的交流会如期举行。   春城汽车厂建厂时间早,厂里的配套建筑也更加全面,比较隆重的会议就直接在礼堂举行,提前布置了一些大红花,桌子上还用红绒布铺上了,十分正式。   相比之下会议的内容安排就没有那么精心了。   开场白大致上就是宣扬一下两厂的大好形势,以及反复强调合作关系的重要,总之就是把两个厂里所有日常会议都会说的那一套,结合到一起重组后输出一遍。   台下的所有人都一丝不苟的听着,一副受到很大鼓舞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劳动模范们的报告,这一阶段甚至比开场白还要无趣,崔主任讲述自己前半生对合金厂的奉献时,似乎不太合身的裤子一直往下滑,他只好一只手攥着裤腰,另一只手捏着演讲稿,以一种局促而滑稽的姿势继续激情昂扬的念着。   看着崔主任斑白的头顶,李建军感到了一阵复杂的滋味。   劳动模范们轮流做了报告后,金厂长和卢刚在掌声中上了台。   卢刚那种格格不入的气质,让台下瞬间开始窃窃私语。   金厂长依旧是那种官腔十足的语气,那是他常年累月形成的讲话习惯。   他的说辞和昨天无异,向春城汽车厂的干部以及台下的职工们介绍了他的妹夫卢刚,一贯低调的金厂长如此大张旗鼓的介绍一个新人,大伙都感到十分意外,卢刚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收获了成堆的敬意。   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就是这场会议最好的闭幕仪式,春城汽车厂的厂长和卢刚握手时,台下热烈的掌声似乎也被定格在了那张两人的合影中。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是一行人返回林城的伴奏。   李建军惴惴不安的心情很快得到了印证,就在他又重新踏回林城的土地的时候,一场潜藏已久的阴霾也逐渐向他靠近了。 第21章 独幕演员   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回林城的那天终于得到了印证。   就在李建军出差那几天,那帮偷钢铁的小子就像得到信息一样,把仓库清剿一空,这回偷的可就不是什么废料了,好几个精工配件的仓库也遭遇了这场浩劫。   “这帮小崽子,太可恶了!”李建军气得跳脚,他没想到这些混混下手的如此精准且有计划性。   这时愤怒阻碍了他的思考,他只为合金厂再次遭劫而愤怒,并没想到这是由何而生。   王振业弹了弹烟灰,缓缓地说:“老张,算了。”   “什么算了?就由着他们这么侵吞国家的财产!”李建军有点激动。   “听我说,这不是你能管的,咱们搞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浓浓的烟雾升了起来。   “这什么意思?”   “和厂里作对,没好果子吃的。”   看来关于卢刚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   他细想来,为什么自己调进厂里之前,队里不少人都是武警退役,能力绝对有优势,这帮毛头小子却从未落网?   而且自己计划的几次抓捕,都是单独行动,没向队里汇报过,每次都异常的顺利。   出差的事情只有厂里内部人员才知道,这帮混混又何从得知?又怎么能肆无忌惮的大量盗走零件?   现在他们明目张胆的把手伸到了完好的配件身上,这种专用配件的用途太窄了,若不是有人暗中吩咐,他们是不会有渠道的,根本就卖不出去。   威势压人、暗中授意、里应外合。   这种事情一定和卢刚脱不开干系,甚至金厂长也有一份。   他冲出了保卫科的办公楼,直奔厂长办公室,身后的王振业大声的喊:“干啥去啊?”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他的身后。   十分钟,他已经坐在厂长办公室的皮沙发上。   金厂长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从办公桌上拿起茶叶罐,撒了一点茶叶,递给李建军:“别着急,慢慢说。”   “厂长,前几天厂里又丢了一批钢铁,这次他们偷的可不是废铁,都把手伸到完好的零件上去了……”   金厂长十分自然的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了,我也挺头疼的,这帮人总是这样。”   “厂长,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把他们一网打尽!”李建军信誓旦旦的一拍胸脯。   “这事单靠你一个人也困难,得结合保卫科全体的力量,你说是不?”金厂长的语气中有一丝冰冷。   “治安模范?是不是奖状拿太多,有点飘了?年轻人不能这么办事的。”金厂长的语气又染上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我……”李建军一时语塞。   “前一阵厂里刚给你分配了家属区的楼房,是不?”   “装修了吗?有什么困难和厂里说,咱们合金厂是个大家庭嘛!”   李建军呆呆的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谁知金厂长捏住了他握着茶杯的手腕,凑近他的耳朵:“不该管的事,你就少插手,知道不?”   金厂长自顾自说完以后,轻哼了一句,放开了李建军的手,又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椅,自上而下的睥睨着沙发上的李建军:“喝茶啊,这是今年新的杭州龙井,朋友大老远给我背回来的,香味不一般。”   话里话外的含义,李建军也明白了,他放下茶杯,看着自己的膝盖。   “那我先走了。”   李建军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金厂长的办公室的,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失去了实感,就那样回到了保卫科的办公室。   白瓷茶杯放在桌子上的那声十分清脆。   那声音并不大,可是却像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心里。   那是他长久坚信的正义感破碎的声音。   他痛苦的捂住头。   不!不是这样的!   我做的没错!   是,是他们!   对!是他们,他们做的不对!   不能再任由他们继续做这样的事了!   李建军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他抓起了一叠治安日常记录的表格纸。   翻到背面,找了根毛笔蘸了浓浓的墨汁,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大字。   “厂长与其亲属暗相勾结盗窃合金厂国有资产”。   他一共写了十几张,大大小小的墨在洁白的纸背上显得十分明显,像是深深刻进去似的。   李建军把写好的传单叠在一起,抱在怀里,又在墙角提起一桶浆糊,就直奔厂区食堂。   刷,贴,刷,贴,这种简单的过程重复着,随着一张张白纸在胶水上展平,逐渐有一种安定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不出几分钟,十几张白纸黑字的宣传单就齐刷刷的贴在了食堂旁边最明显的宣传栏上,与上面原本张贴着的红色表扬状或是打印出来的各种通知截然不同,透露着一股不羁的味道。   时间正好,这时吃完晚饭的工人们纷纷走出食堂,宣传栏前很快围满了人,一阵阵的议论想是嘈杂的云,围住了所有好奇的工人。   李建军站在旁边,像是即将慷慨赴死的战士。   很快,可能没有十分钟,厂工宣队的人就来了,他们大声质问着这位孤决的战士:“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指使,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真相。”李建军的声音不大,但是就连外围看热闹的工人也能清楚地听见他口中的每一个字。   “你这是造谣污蔑!”带着红袖标的人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   “我不是!!”李建军心里的火山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推倒了那个指着他的人,石头般的拳头砸向他,尽情的发泄着自己的愤怒,骤雨狂风。   “滋滋滋——啪。”李建军应声倒下,被打的红袖标从他的身下爬了出来,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摊倒在旁边,格外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胸口。   “郑队,没事吧?”   “还好带了电棍,不然真没法制住这疯子。”   夜班提示铃声响了,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该下班回家的下班回家,该重返工作岗位的重返夜班岗位。   只不过离开的工人们都免不了凑成几个,低着头极小声的絮絮私语着。   厂里的路灯也在这时亮起来了,李建军已经失去了知觉,伏在地上,像是农忙时分压在田埂上的破麻袋。   郑队长被扶到了一旁的路边坐着休息。   至于挨了一电棍的李建军,并没有人理会他,工宣队的每一个人都忙着铲下宣传栏上刚贴好的的手写传单。   他们手铲并用,浆糊干得快,并没有那么好撕。   时间长到李建军的意识已经逐渐恢复了,他感到灵魂飘出了身体,始终站在离地三寸的地方,睥睨着自己的躯体。   如此之弱小,如此的无能为力。   墨迹被浆糊晕开了一些,宣传栏上剩下的其他纸头上,也留下了这场抗争中的一部分痕迹。   几个红袖标把撕扯下的传单糊成一团,又撕扯了几下,就直接塞进了旁边的大垃圾桶里。   保卫科的同事们这时也赶到了现场,王振业穿着他那件夹克外套,拎着他上下班的人造革手包,一看就是正准备下班,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的。   保卫科科长径直的上前,和工宣队的郑队了解情况。   王振业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李建军身前,把瘫软的李建军扶了起来,摇了摇他的身体,像烂泥一样软,像暮年老人一样孱弱无力,他反复喊着他的名字,只得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反应。   “你们干啥啊?都是一个厂里的同志,就这么下黑手?!”王振业冲着那帮工宣队的人吼了起来。   “还怪上我们了?这疯子在宣传栏到处贴满了自己写的毒传单,还把好心劝他的郑队打成那个鬼样子,不上点手段,他拿刀砍人你负的了责任吗?啊?你倒是说说?!”红袖标的小伙子依依不饶人,呛的王振业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也不能这样啊……”王振业语气中的的气势明显弱了不止三分。   那红袖标哼了一声,再没有搭理他。   等李建军的意识重回了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被关在拘留所,栏杆外有个岁数不小的刑警,带着眼镜,坐在台灯下看报纸。   他动了动肩膀,有点酸痛,但是已然无大碍,他努力着站了起来。   “你醒了?”老刑警扶了扶眼镜腿,让它更加贴合自己的鼻梁,随后不紧不慢的走到了栏杆前,面对着李建军,冷冷的注视着他的脸。   “放我出去!”李建军咆哮着。   “冷静点,小伙子,你既然被送到了这儿,就一定要交代点什么,层层核实了没有罪,我才能放你走。”老刑警不动声色,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情绪,这是多年刑警所共有的习惯,“你也是做这个的,应该知道规矩吧。”   “好,那我就全都说出来!组织上会证实我的清白!”李建军死死的咬着牙关,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   老刑警随手在桌上抄起了笔录本,又打开了审讯灯。   审讯灯是老式的白炽灯泡,照在李建军的头顶,有些热,可他却浑然不觉。   整间拘留室的空间感一下子消失了,锥形的灯光下,李建军的五官轮廓分明,看起来像是一位独幕剧演员。   “我从最开始抓捕那帮偷钢铁的惯犯开始说起……” 第22章 独木难支   老刑警隐匿在审讯灯以外的黑暗里,李建军就那样诉说着,诉说着。   审讯灯亮的使人恍惚,空气中落下的灰尘在灯光中就像是一片片飘落的雪。   悲剧的男主角,孤军奋战的英雄主义。   “好了,你在这呆着吧。”片刻后,老刑警转身离开了这间审讯室,李建军敏锐的注意到他并没在笔录单上写什么内容。   他知道今天那老刑警是不会回来了。   环顾四周,他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作为七年老兵、治安模范,居然有朝一日要在拘留所这种地方过夜。   四面都是墙,前途路茫茫。   电棍造成的酸痛感还没完全退去,李建军坐在墙角,靠着墙壁,支撑感很大程度的缓解了他的部分疼痛,墙上漆着常见的绿色的油漆,有点凹凸不平,背后传来凉凉的感觉。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估摸着是早上四五点钟,但是也不确切。   直到一个面生的年轻民警进了屋:“有人找你。”   李建军麻木的跟着那个民警,他感到有一点饿,他的肚子咕噜的叫了起来。   拘留所的接待室和审讯室也没什么区别,也是几乎一样大的空间,一样的绿色墙漆,一样的有些凹凸不平。   唯一不一样的就坐在面前的椅子上。   看到自己多年的哥们,李建军泛起一阵鼻酸的感觉,又马上压制了下去。   他一定担心了一宿,一早就赶来了。   “没事吧?”王振业熟悉的声音传来。   虽然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却好像相隔千里,尤其是李建军,他觉得他们已经十分不同了。   “嗯……没事。”李建军强装着镇定,但是干涩的嗓子只能发出破锣相互剐蹭的滞涩声调。   “昨天那事,影响不大,咱们科长马上去厂长那儿,帮你求情了,只要……”王振业迅速的看了李建军一眼,他低着头,木楞楞的,也没有什么反应,就继续说了下去,“只要,你在下周的职工大会上公开检讨,应该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李建军冷笑了一声。   见他似乎没有听进去,王振业一边密切的关注着他的反应,一边又继续劝道:“金厂长也是看在和部队的关系上,才没有直接开除你,你才刚进厂子,铁饭碗还没吃几个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总得为自己打算吧?”   “就退一万步,恶人自有老天爷惩治,咱们无权无势的,有什么办法呢?”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你不是难事。”   “这么折腾,你肯定没有好下场的。”   这句话不知如何触动了李建军的神经,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前多年的好兄弟,神情有些复杂。   “别说了,我愿意做检讨。”   “那就好,我主要也是担心你啊。”王振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在这等着,我去和科长说,今天上午你就能出去了。”   “好。”李建军出奇的乖顺,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坐在那把椅子上。   王振业打开了接待室的门,身后幽幽的传来了一句话:“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合金厂是个大熔炉,我们不得已要做出妥协。”王振业轻叹了口气。   “我就想让你好好的。”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这里。   墙上超大数字和指针的石英钟啪嗒啪嗒的响着,好像是在对屋内的人作出显而易见的提示一样。   空荡的接待室中,时间就这样不断流逝着,没有丝毫的停留。   等到第一丝清晨的阳光照进这间四四方方的小纸盒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民警进了门,跟他说:“出去吧。”,这时他终于能离开了。   一切好像并没有改变,又似乎全都变了。   王振业开着保卫科的公车来接他,就等在拘留所大门外。   离得老远他都能感受到王振业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连公车的那股油味尾气味,都让他觉得十分熟悉。   终于坐回公车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放松下来了,王振业利落的发动车子,很快驶出了拘留所的大院,李建军并没有回头看。   王振业先开口:“心情好点了吗?”   李建军闷闷的说:“就那样。”   “我先送你回家吧,今天周末,厂里都休息了。”   “行。”   车里被一路上的阳光点亮又熄灭,时而温暖时而又有点落寞。   “到了。”王振业提醒道。   “好。”李建军打开车门,下了车,推开家属楼厚重的大铁门,走了进去。   作为刚刚从宿舍搬进家属楼的青年,前些日子他花了好些时间把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粉饰一新,从水电布线安灯泡,再到刮大白刷油漆,都是他亲力亲为,自己上手做的。   家具还没打好,李建军只弄了个行军床,暂时睡在上面。   阳光照在洁白的墙面上,十分亮堂,这无疑是他想要的生活。   有房子住,而不是挤在监狱一样的青年宿舍,晚上接点热水都要排大队。   望着客厅,他想,以后还要攒钱买收音机、买电视机,买最舒服的海绵沙发,铺上毛线织的沙发布……就算为了自己的这个家,也要和金厂长做个妥协。   第二天是周一,厂里的职工大会如期举行,一贯的宣扬厂里的大好形势,鼓励职工们爱岗敬业的固定节目结束后,李建军捏着一张稿纸,上了台。   他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台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们反而投来了更专注的目光,这时和作为治安模范进行经验分享的状况截然不同,那些目光中分明夹杂了异样的情绪。   “大家好,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刻,我要和大家检讨我的一个错误……”李建军又忍不住看了看台下。   “……关于,关于几天前我的错误行为,我要和敬爱的金厂长道歉,我未经过翔实充分的调查,就冲动地采取了错误的行动,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在此我正式的向金厂长,以及所有工友们作出道歉,我不该做出这种影响合金厂名誉的事情,我愿意接受厂里的一切处罚。”   李建军念完了,把手里的稿子小心的对折再对折,然后揣进了兜里。   这时宣传部的主持人连忙接上话头:“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我们大家都要对犯错误的同志多一些关心、多一些爱护、多一些帮助、多一些谅解……”他的话像是开阀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了。   “咳咳,下面我说两句啊。”金厂长打开了桌上的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关于这件事,我个人已经原谅了李建军同志,可是于公于私,都要做出公平公正的处理,组织上考虑到李建军同志前段时间为厂里冒险办案,做出了突出贡献,决定从轻处理。”   “具体处罚如下,李建军同志停职反省一个月,并定期提交检讨。”   李建军一直低着头,此时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散会的时候他在讲台侧面的阴影里一个人站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他才离开。   习惯了朝九晚五生活的他在停职期的第一天就感到无所事事,他早早的去了菜市场。   林城大多数单身青年都是直接在厂区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只有双职工家庭才会在下班后来菜市场买菜回家,所以职工家属区附近的菜市场规模也不大,李建军来的时候,还有很多摊贩没开门呢。   他几乎是第一拨来买菜的顾客,他挑了几棵脆生生的小白菜,一些葱姜蒜,还买了半只老母鸡,还有一盒十三香打算在晚上家里炖鸡汤。   提着一兜子菜回住处的时候,楼下晒太阳的奶奶们和下象棋的大爷们都亲切的问候他:“今儿这么早回家啊?”。   李建军平时都会乐呵呵的和他们聊会天,可是今天却觉得格外刺耳,他随便应付了几句就灰溜溜的一头钻进了楼道里。   恍惚了半天,他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连忙进了家里四平米的小厨房,开始做饭。   他并不十分擅长这种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的事情,他在书架上抠出一本《大众菜谱》,翻了半天后终于找到了清炖老母鸡汤的菜谱。   生姜五片,葱段若干,花椒一茶匙,黄酒二两。   他有点笨拙的把老母鸡切成块,把各种调料一股脑的撒进锅里,倒上水,又摸索了半天,打开了煤气,点着了火。   锅里很快就咕嘟咕嘟起来,他把锅盖往外歪着放远了一些,这样既能保持热度又能防止沸腾的汤水扑锅。   做完了这些,他又感到了无聊,无所事事的感觉始终围绕着他。   空虚感会让人的情绪失衡,李建军搬了把凳子,坐在了厨房门口,他盯着炉子上的鸡汤,思绪却随着窗外的麻雀飞向远方。   厨房的窗子下缘就是一道分界线,下方是煎和熬,借助火焰把食物变得美味,而上方是自由自在的飞鸟、云朵、虹霓,水洗般的玻璃般的天空,则是自由最好的背景。   同样的天空,这让他一下子回忆起了自己在军区的时光,训练间隙,和战友们无拘无束的在操场上奔跑,沙土飞扬着,他们是一群快乐的小马驹,跑着跑着,大声的冲着天空呼喊着,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相比之下此时落魄的自己,让李建军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厌恶,甚至开始憎恨自己几天前的行为。   也许老王说的是对的,鸡蛋哪能和石头碰,早点服软才是明智的吧。   人生真是个苦差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汤勺,垂着头翻动着锅里早已烂熟的老母鸡。 第23章 大地春回   什么是爱呢?他那时还对此一无所知。   李建军停职反省的这些日子,像是被炖的过分烂熟的碴子粥,混沌无序,过的异常的慢,也可以说是一种煎熬。   一周左右的时间内,他每天都过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日子:七点左右醒来,吃一些灶台上昨晚剩下的干米饭或者凉馒头,然后又躺回床上,随便翻翻以前的厂报或者青年杂志,因为无聊,所以很快会再次陷入睡眠,眼皮刚刚合上,一场场光怪陆离的梦就轮番上演了,再次醒来的时候通常是傍晚了,有力气的话就出去随便吃一点,没心力的话就在家里蒸个米饭倒上酱油对付一顿,吃完饭又躺回床上,如此循环往复着。   这种混乱的生活是他给自己的惩罚。   不过老天爷似乎并不愿意他就此成为一个沉沦于痛苦的傀儡。   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傍晚,他记得很清楚。   已经四天没出门的李建军终于忍受不了自己,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为自己烧了热水,在家里洗了洗头发,然后决定出去逛逛。   下过雨的街上有些微微的凉意,可是对他来说正好,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李建军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醒的感觉。   他出门的时候没有看时间,他估计着这时候大概是六点多了,路灯早已经亮起,下过雨的地面上亮晶晶的,低洼的小水坑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突然感到十分饥饿,又转了半条街,只有街角的清真面馆还开着门。   这是一家开了挺久的店,店主是一对回族夫妻,大家都叫他们杨哥杨嫂,他们来到林城定居已经快十年了,从摆摊卖拌凉菜开始,一点一点开起了这家店。   由于这家店开在家属区的西侧,李建军下班来吃饭并不十分方便,而且味道并没有惊艳到他,就算十分有空闲的时候,这家店也不是他的首选。   所以这么多年了,李建军只是和同事偶尔来过几次,从没有一个人来过。   李建军在店门口附近站了一会,还是决定走进这家店。   店里的环境很干净,墙角放着拖地的水桶,散发着一股洁净的消毒水味。   是时候对于林城人的日常饭点,已经有些晚了,所以一进门并没有看到热情的杨哥杨嫂,而是一副正在擦桌子擦地,快要打烊的气氛。   李建军只好大声冲着后面的小厨房喊:“打烊没?还能点面不?”   后厨传来一阵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声以及哗哗的水声,又很快停了下来,好像是在刷碗。   “可以做!吃点啥?”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厨房走了出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   那姑娘也就二十出头,瘦高瘦高的,身高约摸着近一米七,穿着奶白色的薄毛衫,围着红色的围裙,皮肤很白,乌黑的头发在脑后被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带着深蓝色的网兜头花,五官并不十分精致,却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   她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李建军简直不敢直视。   “要一份这个清真牛肉面,在店里吃。”他有点僵硬,紧盯着桌上的菜单,注意力却全集中在那个姑娘的身上。   “好嘞,马上给你做。”姑娘十分热情的微笑着,收起了菜单,转身进了厨房忙碌。   不到十分钟,一股热乎乎香喷喷的,牛肉汤的香味就弥漫在整间店里,刚才的姑娘端着面碗,把它端端正正的放在了李建军面前的桌子上。   牛肉片煮的很嫩,深红中透着一点粉红,纹理中透着霓虹般的光栅,一片片切的薄厚均匀,整齐地码在微微透明的淡黄色手擀面条上,琥珀色的汤上飘着细细的嫩绿的小葱圈和碎碎的香菜段。   这碗面青白红翠,令人食欲大发,和李建军之前的印象大相径庭,他忍不住问那女孩:“这个店是换人做了吗?以前的杨哥杨嫂呢?”   女孩抿着嘴一笑:“我哥哥嫂子在医院呢,我嫂子这几天生小孩,我从老家过来帮他们看看店。”   李建军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啊,你做的挺好吃!”,就一时词穷,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那女孩倒是十分开朗,主动的和他搭上了话。   话匣子一开,两人从牛肉面,聊到了厂区的大事小情,讲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时,他俩经常一起开心的笑起来。   和这个女孩呆在一起短暂的一小时,是他近期最放松的时间了,两个年轻人尽情的聊着小说、电影,他们似乎都挣脱了纷繁日常的束缚,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建军光顾这家店的次数大大增加,女孩每次都会多送一小份酱菜,或是一杯茶什么的,两人在空闲的时候也会一起在附近散散步。   而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女孩在说,李建军微笑的倾听着。   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华蓉。   他说这名字真好听。   她说文化宫的舞蹈队在排练新节目,她报名了。   他说告诉他演出的时间,到了那天他一定会去看她表演。   她羞涩的笑着。   他也和她说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向往,自己的理想与希望。   从那本红黑色封皮的书,讲到自己金色的军营时光,又到前些日子抓捕坏人的经过。   华蓉眼睛闪闪的看着他。   她说:“真是不寻常的经历!”   也许在其他人眼中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下午,可是在两个年轻人的眼里,那一刻,爱就翩然而至了。   生活总是需要一定的支点,人们才不会被汹涌的浪潮淹没,关于此间的细节,那就大多无人知晓了。   缘分真是是妙不可言的东西。   总之,这两个年轻人迅速的走到了一起。   一开始只是李建军更频繁的来光顾这家面馆,两人总是心照不宣的相视眯眼一笑,后来他就明目张胆的在桌上给自己心爱的女孩留下一些小礼物,然后在店门口偷偷看着她绯红的笑颜。   有时是几块奶糖,有时是一只别致的发卡。   这样美好的时间过的太快太快。   李建军停职期的最后一天,回厂里复工的前一夜,华蓉参加的歌舞表演也在文化宫举办了。   整个舞台只是用透光的红绸子在后面搭了个背景,用铁架子挂上了两个灯泡,摆上了几盆红红绿绿的塑料花,实际观感上挺朴素的,甚至有几分寒酸。   而且歌曲还是厂里一贯热衷的民乐,熟悉的《南泥湾》、《保卫黄河》、《红太阳照边疆》,这类耳熟能详,又不失热闹的曲子。   李建军一眼就看到了台上的杨华蓉。   华蓉第一首歌就上台了,带着头巾,穿着深蓝色采茶女的服装,在腰间围着一块红彤彤的东北花布。   灯泡黄黄的灯光下所有人都变得灰暗俗烂,只有那个女孩依旧鲜活、快乐、青春,摇曳生姿,一步一生莲。   他看得入迷了,她微微垂下眼,脸上比打了满脸的腮红颜色还要更加红上几分。   “怎么样?”她冲他兴冲冲的跑了过来,满脸的兴奋。   “很好,很漂亮。”李建军这辈子从没有这么认真过,好像有点认真过了头。   “呆头呆脑的!”杨华蓉忍不住笑出了声,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她头上廉价的塑料花头饰和塑料小米珠子串成的头饰哗啦哗啦的摇动着。   这一摇,就摇进了对面人的心里。   满头带着花,眼睛闪闪,小脸蛋用胭脂涂得红红的杨华蓉,就成了李建军心目中的冬妮娅,是他对于新生活的起点。   黎明过后,是复工的第一天,保卫科的同事们都震惊的发现,李建军这个人,和一个月之前完全不同,颓靡的胡子都不怎么刮的他变得容光焕发,还精心修剪了发型,大家纷纷开玩笑说,他“放假”那些个日子,背着大伙吃上唐僧肉了。   李建军呢,微笑着对所有的人说:“我要结婚了。”   互见家长,向厂里提交结婚申请,登记领证,装修房子、置办物件,这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李建军作为准新郎官,每天都红光满面的。   他也不再追查关于钢铁盗窃团伙,或是金厂长那个妹夫卢刚的一切事件,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别的一概不过问一样。   不管如何,作为他多年的好朋友,看着他那么快就恢复了那种精神头,生活也步入了正轨,王振业还是非常为他开心的。   同事们也都纷纷表示了祝福,甚至是羡慕他能娶到那么水灵的妻子。   对于李建军而言,一成不变的生活是白水煮菜汤,难以下咽,而情绪的波动则是往里添加各种佐料。   他用一生追求着幸福、欢乐、狂喜,甚至是羡慕、妒忌、恨意,只要不平淡,就都是好的。   总之,在各种新鲜感的滋养下,李建军的生活又恢复了光彩。   婚礼很快举行了,开场前点上了两大束大地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天际,那股硝烟的味道两天后才散去。   彩色的纸穗和反光的彩带漫天飞舞,成为两人爱意最好的前景。 第24章 情愫渐生   “谁知道,他就突然走到那一步了。”桌上的烟灰缸满满的,全是烟屁股,王振业捏了捏桌上空瘪瘪的烟盒。   他对自己朋友的回忆越深入细节,心里的隐痛越剧烈,王振业刚发现,自己和李建军亲密的穿一条裤子的那十年,也仅仅是对方人生的一小段时光。   而对方的困境和痛苦,他却从未真正的起到哪怕一丝丝微小的帮助。   片刻后,王振业缓缓地对面前的王宇和赵越说:“饭点儿了,你们先出去吃吧,我一个人坐一会。”   王宇看向旁边的赵越,向他轻轻点了点头,赵越心领神会,两人不作声的离开了办公室。   “王师傅不会有事吧?”赵越小心翼翼地先开了口。   “不会,他就是想起以前老朋友,一时心里过不去那个坎。”王宇望向远方。   “咱们随便吃点,再给王师傅带点回去吧。”赵越显然有些担心。   “好!就吃师傅爱吃的牛肉馅饼,离厂里也不远。”王宇又瞬间恢复到了平时那种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状态。   “你还挺细心的呢,老王肯定没事,我给你打包票。”王宇盯着赵越的眼睛,想从里面挖掘出一点情绪。   “自己师傅自己担心,你这么没心没肺,我也不管了。”赵越笑着怼了他一句。   不过他们还有心情互相斗嘴打趣,就能证明,至少表面上,他们没有陷入那种沉重的心理状态。   他们要去的这家店离厂门口的距离也就五百多米,没说两句话就到了。   今天店里的人不是很多,几桌都是穿着工作服的工友,应该是休息时间出来吃饭的。   赵越第一次来这家店,一进门他就情不自禁的说:“好香。”   王宇找了个桌子,俩人坐下来,赵越有轻微的洁癖,他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自己面前的桌子,又伸手过去替王宇擦。   “那可不,这家店都开了十几年了。我师父刚来厂里上班的那几年开的。”王宇眼角弯弯,看着隔壁桌旁边忙碌的服务员,转头冲着后厨里忙碌的中年女人喊道:“刘姐~三号桌要四个牛肉馅饼!中间切一刀!小咸菜、汽水我们自己拿啦!”   “好嘞!马上好!”后厨传来了脆生生的喊声。   王宇叮嘱赵越:“你坐着等着啊,我去拿点小咸菜。”   赵越乖巧的点了点头:“嗯,好。”然后拿起两人的方便筷子,拆开包装,搭在一起开始搓,认真的去除筷子上的细小毛刺。   王宇转身进了后厨,拣了个盘子,夹了些炝拌菜,还有几样酱菜咸菜,堆成一座小山,颜色搭配的很有食欲。   “来喽——”王宇学着高级西餐店服务生的样子,十分优雅的把手上端的盘子放在了桌上,又从桌旁捞起瓶起子,咔咔两下子,单手打开了瓶盖,放在桌上,“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赵越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用不用,快坐下吃吧。”   “怎么能和客人一起吃呢?我们有店规的。”王宇装出一份格外矫揉造作的矫情样儿,瞟着赵越。   “去你的!快坐下,一会凉了。”赵越笑骂,王宇仿佛不挨上赵越两句不舒服一样,终于坐了下来。   喷香的牛肉馅饼一出锅就送上来了,两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个藤编的盘子,盛着两大张馅饼。   馅饼皮儿薄薄的,油润润的,烙的满满的虎皮花纹,沾着一层白芝麻,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愣着干什么?动筷呀。”王宇笑着用手肘怼了怼赵越。   “哦哦,好。”赵越十分正式的拿起了筷子,夹起半块馅饼,吹了吹,就迫不及待的咬下了一大口。   “呼呼呼……好烫!”很明显,赵越同志低估了刚出锅的馅饼的热度,他又不忍心吐出来,只好仰头鼓着腮帮子,希望能把热气尽快散去。   王宇看他烫成那样,连忙抽了张纸巾:“吐我手里,别烫着。”   赵越没有那么做,他仰着头吹了半天,然后看向了有些着急的王宇,一边嚼嚼嚼,一边故作姿态的说:“不烫了。”   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没发生过。   两人就这样奇妙的对视着,实在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   王宇想:他有点太可爱了!   赵越内心:这家店的馅饼真是很好吃,牙齿轻轻一碰,薄薄的皮就咬开了,里面是满满的多汁牛肉,混合着一些洋葱碎,咬上一大口,又扎实又满足。   两人很快吃完了,又打包了三张馅饼拎着,准备返回保卫科。   可能是刚吃完两大张馅饼有点撑的缘故,两人走路都慢吞吞的,王宇踩着马路牙子摇摇晃晃的往前,赵越在他斜后方的路边踢着小石头。   “像小孩一样。”赵越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王宇没听清,连忙转头看向身后的赵越,谁知——   他重心不稳,转身时左脚绊上了右脚,一下子倒向了身后低着头的赵越,慌乱之中还一把拉上了他的胳膊。   “扑通——”赵越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结结实实的当了回肉垫。   赵越没吃力,一下被撞的坐在了地上,用手支撑着后方的地。   王宇则半跪在他小腿的位置,两手在他腰附近的地面支撑着,头直接撞上了赵越的胸膛。   两人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僵住了。   王宇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反正他试探性的用头蹭了蹭赵越的颈窝。   赵越哪料到他会这样行动,一秒钟之内,他浑身上下的感官仿佛都被关闭了,只剩下脖颈有种麻酥酥的感觉,王宇的头发丝又有点硬硬的,像是短毛小狗的额头蹭了上来。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王宇抬起了头,像是浮出水面的海豚,用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想,王宇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完全不会像一样直勾勾的盯着一个人的眼神,也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的内心情感。   可是,王宇的眼神亮晶晶的。分明不含任何下等的情欲,只是一种柔和的眼神,满溢着爱惜与温柔,一抔醇香的蜜酒。   太阳早已经落下,带着白日余温的晚风暖暖的,吹拂着两人的头发。   此时他们距离只有三四厘米,赵越又闻到了王宇身上那股熟悉的清新洁净的香皂味。   这种味道和其他所有人身上的都完全不同。   而且,赵越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的胸腔里揣着一只小鼓,一位杂乱的蹩脚的鼓手卖力的敲着,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如此热烈。   尽管拼命压制,可依然狂跳不止。   他想王宇应该也能听见。   暧昧的气息在两人间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也好似沾染上了一种特殊的物质,让人脸红耳热,呼吸加重。   “我们现在在做什么?”赵越吞了吞口水,用极小的声音终于问了出口,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我,我也不知道。”王宇的声音比他要更远,但是投来的眼神更加炙热。   不,这是在做什么……你应该清楚啊……   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在两人之间流淌着,温度似乎也随之升高了几度。   赵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一只手侵略般的捧住了王宇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盖住了他的双眼。   王宇随着他的动作闭上了眼睛,茸茸的睫毛扫在他的掌心,他感到有一点痒。   下一秒,一个炙热滚烫的吻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这个吻带给两人的感觉就像,就像埋进温暖安心的小毛毯。   意味着从此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个人在身后无限包容与托举。   包含了太多太多情感,可以让人尽情融化成一摊最不堪的烂泥。   赵越轻轻的移开了手,两个人的眼神终于坦诚的碰撞在一起,成为两人之间小小的誓言。   片刻后,赵越垂下了眼睛,想从两人这种别扭的姿势中抽离。   不,不要像这样回避,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要,我要你。   王宇终于确认了赵越的心意,两人起身之际,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回以一个同样滚烫的吻,向赵越表达了自己的坚定。   两片唇瓣的温度犹如烈火燃烧,将两颗年轻的心熔铸在一起。   “可以不要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吗?”王宇紧紧的抱着赵越薄薄的肩膀,隔着两层衬衫,互相交换着肌肤的温度。   “我答应你。”赵越的语气与平时对一切都并不十分在意的那种语气截然不同,这一回他带着十成十的认真。   一个把对方嵌进怀里的拥抱,终于让他们听到了彼此的心跳,是同样的悸动,那么同频。   此时的世界,既发生着震撼的宏大,也生长着渺小的幽微。   地球在旋转,极光在流动,冰山在倾斜。   候鸟从白天飞到黑夜。   不知名的幼苗破土而出。   万物更迭,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可是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所有的一切。   只是偷偷庆幸。   还好这一刻,我拥有你。 第25章 脱壳金蝉   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他们似乎都还没准备好,互相颇有默契的没有在提过那天的事。   由于案件一直进展缓慢,省里派来了多位专家进行增援,还带来了许多一看就十分先进的设备。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很快,案件调查与技术侦查密不可分,两人也由此多了很多相处时间。   而关于那件一直悬在所有人心头上的大案,它的真相依旧是个谜。   由于长期未被破获,林城人也十分关注这件案件,街头巷尾都是对于这件事的议论,与日俱增。   由于案件积压多年,以及极为恶劣的性质,为了防止潜藏多年的凶手对群众造成进一步的危害。   省里专家提议面向林城群众公布目前的调查情况,并向全体居民征集线索。   主要目的是,一方面借此机会提醒市民增强防范意识,另一方面发动居民的帮助,可以协助公安部门取得重大进展,迅速破案。   厂里领导很快同意了这一提议,关于征集线索的通知于当日下午拟定,并很快张贴在居民区的每一栋楼及通知栏上。   那段日子里,就连林城最没有存在感的人,脸上都平添了几分紧张空气,人人都觉得林城里有杀人犯,不管走到哪都十分谨慎,除了上工和必要的事情,都是能省则省,更是不敢靠近那几个发现尸体的地点。   不知不觉间,关于那个目前还未确定是否存在的“杀人犯”,林城已经流传出了好几个情节各异的版本。   有的说那人是个常年的逃犯,还有的说那是个连环杀手,这些死者肯定是得罪了哪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了,更离谱的已经扯上了民俗灵异那些神鬼之说,神神叨叨的。   这些流言传播的倒比什么都快,为了减轻居民的恐慌,厂里也顺势组织了一场安全讲座,由案件的经办民警们介绍案情,安抚不安的群众们。   专案组里还剩下一个名额,王宇自告奋勇的上台演讲,关于这类抛头露面的事情,他都愿意参与参与。   更何况借着这次演讲的机会,他还和厂里“讹”了一身新制服。   在举办安全宣讲会的那一天,几乎整个厂区的居民都挤进了会场,原本的座位根本不够坐,地上另外摆着几排小马扎,也有不少人站着,甚至就连门口,也有挤不进去会场的人蹲坐在马路牙子上面听着。   每个人都揣着点花生瓜子、各种糕点,林城的群众们似乎在等待着一场戏剧的开场。   厂领导振奋人心的发言后,保卫科的前辈们轮流介绍案件情况,等到回忆快接近尾声,就到了王宇演讲的时候。   他穿着新制服上了台,精神头十足。   一米八多的年轻小伙子,浓眉大眼的,站在台上一群发福中年人的中间,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自然是不小。   还没等他开口,台下纷纷发出了议论的声音,还有年轻姑娘羞涩的笑声。还有几位嫂子,直接大声问他:“小伙子处对象了吗?”   王宇脸微微发烫,但是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巧妙的把话头引回了会议之中:“气氛很热烈啊。看出来大家对我们的工作十分关心!我们也会秉持着同样热情心,保护好给予我们这份热情的关注的,咱们林城的大家伙们!”   台下掌声雷动,他顺势拿出了自己的演讲稿,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近期,咱们林城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关于……”   他讲得热火朝天,台下观众专心致志地听着。   可是正当他扫视着台下的时候,在观众席的后方,一个黑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人,带着黑格子的鸭舌帽,带着厚厚的纱布口罩,似乎有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斜靠在宣讲会的大门上,死死地盯着台上的王宇。   那人身上,罩着一层阴冷的光。   王宇的第六感提醒他,这人并不简单,很可能与案件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就是那个杀人犯!而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王宇的目光,他一个闪身,就直接从门旁边轻捷的抽身而出。   这一逃不要紧,王宇脑中立马警铃大作,他立即扔下了演讲稿,从半人高的台子上一跃而下,不顾一切的冲向了宣讲厅的门口。   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向了演讲厅外,可环顾四周,那顶黑格子鸭舌帽早已不知所踪,身后好奇的居民们一股一股的涌向他,宣讲厅附近的道路的前方四通八达,一时更是无处寻觅。   王宇并没有就此放弃,他迅速回想了那人的衣着:墨蓝色的夏衫,裤子是中年男人每人都有的黑色齐膝半截裤,比较大众的类型。   他站在演讲厅门口,利用自己对于厂区附近十分熟悉的优势迅速把附近的建筑过了一下,这个位置的话,西侧是厂区的装货运输区,除了专门负责这块的工人,其他人员是无法进出的,北面是往火车站去的大马路,而东面……离居民区最近,还有个挺老大的大型市场!   如果只能赌一条路的话——王宇迅速作出决定,奋力往市场的方向跑去。   那人穿的那么简单,肯定不会往火车站跑,而人员流动频繁的市场则是他最好的隐匿之处。   他停在了市场的门口,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这个市场是家属区附近最大的综合市场,不仅卖蔬菜瓜果,也有日杂零售、服饰箱包之类的几十个摊位。   以王宇以往的经验,这个时间人最多的肯定是最外围的那些食品摊位,他假装挑选摊位上的水果,眼睛却在瞄着四周。   他知道一双漆黑的眼睛也在角落里注视着他。   “干什么啊——”一声尖锐嘹亮的喊声穿破了市场,似乎就在对面的摊位,离王宇并不远,他一个侧翻就翻过了水果摊,直接到了声音的源头。   老板娘正抓着一个人大声嚷嚷:“你干什么你!把我半个摊子的卤肉都推到地上了?怎么?砸场子?”   “大家可得给我评评理啊!”她越说越委屈,撕拉着那个中年男人不放,王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老板娘,怎么回事?”   老板娘的大嗓门迅速吸引了一堆围观群众,围观的人层层叠叠,把他们包围在了中间。   “我刚摆上不久,这人就一下子冲过来把我摊子推倒了!”老板娘气冲冲地指着那个男人的鼻子,“你看看你看看,刚卤的猪头肉和酱牛肉!这么老些全给我推地上了,多可惜啊!”   那个男人一开始低着头,被这么一骂,再好脾气的人也会被激怒的,他气冲冲的抬起头,瞪大着眼睛,也指着那个老板娘,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你你,你…别、血口喷人!”   “我眼睁睁看着你倒过来,你抵什么赖呢!我不管你是结巴还是哑巴,必须给我赔钱!”老板娘依旧咄咄逼人。   对面的男人明显气的不行,他眼冒火星,但是口条却跟不上:“不、不、不、不是我!”   “不是你?是我自己干的?就为了埋汰你?”老板娘冲他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的怼了一句。   “有、人推了、我、一把!”那男人面部的青筋明显暴起,咬着牙说完了这一句,脸憋的通红。   这时候,王宇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他咬紧牙关,望向人群的外围,很快就有了收获。   那男人依旧带着黑格子的鸭舌帽,离得远远的,凝视着他。   纱布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王宇似乎看到了他口罩下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轻蔑又嘲讽的笑。   “民警同志,你倒是给我做做主啊!”那老板娘看他没什么反应,一下子抓住了王宇的胳膊,拼命摇着,希望能从他这儿得到一个公正的判断,以挽回她的损失。   而那个结巴男人也死死抓着他的另一条胳膊,“啊、啊、啊、”含糊不清的为自己申辩着,希望王宇能洗清他的无妄之灾。   这场小小的市场冤情,引得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变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而这身制服又注定了他不能这样立即脱身,王宇只得无奈的看着人群外那个黑色格子鸭舌帽的男人悠闲地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男人,又变回了一个黑影,最后硬生生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王宇处理完这件事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市场,像一只瘪瘪的面口袋,在马路旁边慢慢的走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这种琐碎的争论吸干,浑身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他突然想起演讲会的事情,自己的部分还没有完成,于是又转身回了宣讲会场。   和他预想的一样,这场宣讲会早就结束了,除了师傅还有几个清理会场的人员以外,观众们早就走了。   “你怎么就这样跑出去了!”王振业语气中带着几分生气,但更多的是着急。   “有个可疑人员,大夏天的戴个鸭舌帽,死死盯着我,我,我看他不像好人,就……”王宇越说越委屈,加上刚才的调解令他身心俱疲,他蜷在椅子上,深深地垂下了头。   “就算是那样,你也不能贸然跳下台追啊。”王振业语气温和了下来,“师傅就在你身边,完全可以想办法告诉师傅去追捕。你这样做,就算那人真是什么犯人,也打草惊蛇了不是。”   “知道,我太冲动了,对不起师傅。”王宇委屈巴巴的认了错。   王振业起身拍了拍王宇的肩膀:“今天你先回去休息吧,报告我替你写。”,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师傅永远都是这么包容他的过错。   王宇不禁开始后悔了,这次宣讲会人数那么多,而且厂领导一向对这种公众活动十分重视,生怕破坏厂子的形象,自己这样贸然的行动会造成多坏的影响呀!   领导的批评,群众的恐慌,想想就已经头大了。   可是师傅一个人把所有批评和压力全都自己扛下了,没有和他多说一句,只是默默鼓励与支持,任由他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宣讲厅里刷刷的苕帚声停了下来,负责打扫的师傅冲他喊:“小伙子!要关灯锁门了,快走吧!”   头顶通明的灯光也随之熄灭。   王宇的眼眶热热的,他在黑暗中偷偷抹了一下。   走出宣讲厅的时候,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不管他是谁,自己都要得到真相。 第26章 月落云停   距离正常上班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王宇静静的坐在保卫科的办公室里。   门的方向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哗啦哗啦的转了几圈后,王振业进了门。   突然看到屋里的王宇,把他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你这小子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王振业一边把斜挎着的包搭在自己的椅子上,一边走到了门口贴着的镜子面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还以为昨天老刘他们又没锁门呢。”王振业一顿忙活,终于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王宇站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心事很重的样子:“师傅,我是想和你说一下昨天的事。”   “哦?你昨天遇见什么了?”王振业端起桌上的茶杯,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像是两人平日里聊天的口吻。   可是王宇清楚,他这是不想给自己增加额外的心理负担。   他坐在了师傅的对面,开始讲述自己昨天的经历。   “当时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我正演讲着呢,观众们都挺专心的听着,那时候不知道咋回事儿,就突然瞟到了那个人。”   “戴个黑格子鸭舌帽和纱布口罩,根本看不出来具体是谁,靠着门,死死盯着我,挺邪性的,我当时就感觉特别不对,谁知道我俩眼神一对上,他就立马闪人了。”   王振业伸手点上了一支烟,闭着眼睛,思忖片刻后,说:“你说这个人我好像也有点印象。”   “师傅你也见过他?在哪遇见的?”王宇有点激动。   “嗯,当时会议中途,我帮别人拿东西,就在宣讲厅门口和这一人打了个照面,当时就是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大热天穿那么多,不过文书他们在里面喊我进去,就也没想太多。”   “这么说他看了挺长时间的?”王宇更觉得奇怪。   王振业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应该不算吧,我遇见他那会,正是专家组讲解案情的阶段。那个时间,很少有人在门口走动,看那架势他刚到,正往里进。”   古怪的人,种种古怪的行为,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王宇终于提出了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想。   “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杀人犯?”   明明正值盛夏的清晨,两人身旁的空气却瞬间降至冰点。   王宇忍不住嘶的倒吸了口凉气,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后怕。   “师傅,你说这有可能吗?”他忍不住向王振业确定。   王振业伸手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眉头皱成一团:“暂时不排除这种可能。”   王宇明显的不安起来了:“他会不会是想了解咱们的破案进程,准备逃走?”   “还是有新的犯罪计划了?咱们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啊!”他越说越激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王振业冲他挥了挥手:“别急,咱们先捋一捋。”   王宇乖乖的坐了回去,但是仍然难掩脸上焦急的神色:“真服了您了,一点也不着急。”   “急有啥用,咱们现在连那人是谁都没法确认。”王振业把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又抽出一根点了起来。   他一只手捏着烟,另一只手轻轻点在卷宗上。   “首先,这案子的时间已经是十年以前,这十年间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杀人案,凶手在近期再次作案的可能性并不大。”   王宇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嗯”。   “其次,这个时机出现了这么个可疑人物,以及他的可疑行为,我猜测,这个人多少和案件有点关联。”   王宇的拳头攥的紧紧的,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又紧张了几分。   “但是这个人也未必就是凶手,”王振业话锋一转,“他也有可能是某位或多位死者的朋友或者亲属,特殊原因不便露面,所以隐藏自己的身份过来了解案情。”   “也有可能……”王宇又陷入了深思。   “还有一种最坏的情况,他就是流窜在外的当年的杀人犯。”他顿了顿,“你应该在警校学过犯罪心理学,凶手重返作案现场的情况并不在少数,而来到警方对案情的宣讲会也出于类似的心理。”   “这我知道的。”作为警校优秀毕业生的王宇,立马开始背诵起了犯罪心理分析中的这一小节。   “一些犯罪嫌疑人在实施犯罪过后,往往会重返甚至多次重返犯罪现场,这出于多种心理因素。”   “其中一些犯罪嫌疑人出于侥幸心理、以及挑战权威的心态,庆幸于自己的机智与狡猾,获得作案后的又一重心理满足。”   “其次,也可能是出于恐惧,以及逃避侦查的心理,这种犯罪嫌疑人会尝试掩盖证据,或是留下错误的线索,以迷惑干扰警方的侦查。”   “最后一种类型则是出于追求刺激的变态心理,将自己重置于案发现场的情景,进行回味,从而获得极高的成就感。”   关于相关知识如数家珍,可是分析起来,就觉得不太够了。   似乎哪一条都不是特别贴切。   而且王宇回想起那个人潇洒自如冲他挥挥手的那背影,又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那个神秘的背影似乎是在向他选中的人说:“下次见。”   他们肯定会很快再见面的,他想。   ——————-   自从省里的刑侦专家们加入专案组以后,保卫科的大家们都变得忙碌许多。   王宇除了日常的巡逻与检查等工作,还要经常出外勤参与案件的取证调查,以及每周一次的案情专题研讨会,几乎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的。   而赵越也闲不下来,为了协助专案组尽快破获文化宫一案,近期林城司法鉴定中心的工作一直在加班加点的进行着,对于此案件相关的四具遗体进行更深层面的化验。   而一个两人都空闲下来的傍晚,就显得分外难得。   傍晚的江边,天空一点一点黑沉下去。   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对面逐渐亮起,晚风凉爽的拂过王宇的面颊。   赵越远远的就看到了王宇,他连忙小跑到了他的面前。   “不好意思啊,有个报告要交,耽误了一会。”赵越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没事啊,我也刚到。”王宇看上去有些疲惫,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拘谨。   “你……最近很忙啊。”赵越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后才问出来了这一句。   “是有点忙,每天的工作量翻了好几倍,今天还开了研讨会,全都是研究文化宫那案子……”王宇转过头,仔细的盯着赵越的脸看,可实际上眼神有些出神。   赵越看到他深深的黑眼圈,还有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心里泛上一阵心疼。   王宇望向了不远处的江边,眼神暗淡无光:“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点麻木了,每天听着那些专家对案情各种各样的推测,凶手啊,动机啊……我总是走神。“   “我这些日子经常梦见那些死者,他们就在梦里拼命地冲我比划着,我总觉得他们一定有还没说出口的话……唉,真的心理上负担好重。”王宇苦恼的双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整个人在长椅上蜷缩成一小团。   这时,一双坚定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双手。   “没关系的,我们都知道你做的很棒了。”赵越那双温暖干爽的手上的温度逐渐传到了王宇的手上,也仿佛给他注入了不少的能量。   赵越看着王宇依旧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他有点慌张,开始絮絮叨叨的继续想着办法安慰王宇。   听着赵越长达五分钟的独角戏安慰演出,王宇低着头偷偷笑了:“我有那么脆弱吗?”   赵越也笑了,双手攥得更紧了。   感受到赵越的支持,王宇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   赵越对于他总是有那么一种魔力,不需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是呆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一股温柔坚定的力量,把他的疲惫一扫而空。   明亮的月光照在赵越的脸上,阴影勾勒出他冷峻的面部轮廓,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比平时多了许多清秀与忧郁。   王宇总是不受控制的醉心于此。   他毫不躲闪的盯着赵越的眼睛:“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永远都是那么冷静。”   “你也有让我羡慕的地方啊,比如我永远不能像你一样,和身边所有的人都那么亲近,那么合得来。”赵越把自己的视线微微偏移了半寸,他总是避免和王宇的眼神直视。   “是吗?那你觉得咱们合得来吗?”王宇很认真的问。   “挺……合得来的吧。”赵越又把视线偏移了几公分,姿势有些别扭。   “不说那个了,我们在江边散散步吧。”王宇转移了话题。   “…好。”赵越起身。   “这回不牵着我的手了吗?赵越哥哥?”王宇向他伸出了手。   赵越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伸手握住了王宇的手,两个人轻轻的牵着手,在月光下的江畔慢慢的走着。   两个人的大脑都有些空白,只剩下微微的紧张,相牵的手微微发紧,一道道微小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心里都偷偷激动着呢。   江畔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俩沐浴着月光。   他们共同感受着不断加速的心跳声,享受着恰到好处的亲密,守护着私藏两人之间的,一个酸甜的秘密。   生活中只需要一点这样的片段,就足以让人拥有十二万分的勇气,去面对明日的未知。 第27章 波澜再起(上)   今天保卫科的车开去修理了,加上厂里也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写完日常的巡查表,王宇就骑上了自行车,独自在厂区附近巡逻。   上午的阳光十分和煦,几个车间楼的生产工作有序地进行着,其他区域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王宇悠闲地在厂子里转了一圈以后,就从厂西门拐了出去。   自从上次安全宣讲会以后,厂里领导多次和他们保卫科强调,一定要加强对家属区的关注,保护好群众的安全。   于是他们日常的巡逻检查工作就加上了一项,不止是巡逻厂里内部区域,而是连家属区也要经常转转。   这项巡逻家属区的工作,其他同事多少觉得有些麻烦,但是王宇倒是挺喜欢。   他特别喜欢骑自行车的感觉,喜欢骑车时耳旁呼呼的风声。   有时他骑车的时候会站起来蹬,身子一起一伏,高高地昂着头。   或者是俏皮的身体一仰,做出一个提起车头的花式动作,然后灵活的一溜烟加速骑走,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   王振业就不太喜欢他那样骑车,每次都说:“好好骑,别像个二流子似的,天天得瑟!哪天迟早摔个大屁股蹲儿!”   王宇每次都嘿嘿笑一下,然后秉持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态度,继续像二流子一样骑着自行车。   一般来说,上下班路上,还有在厂区里,人比较多,他基本上还是老老实实骑车的。   可是像现在这种时候,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路上没几个人。王宇骑手就直接放飞自我了。   他使劲地瞪着脚蹬子,不断地加速,加速,再加速。   大马路边的树木、路灯、护栏都迅速的从他身侧消失,变成一道道残影。   王宇骑手十分得意,他决定挑战更高的难度。   于是下一秒,他松开了左手的车把,再下一秒,他松开了右手的车把。   此时的王宇变成了一个独轮车杂技演员,他像海鸥一样张开双臂,骄傲的蹬着车子,以不慢的速度前进着,又像一阵风。   这阵风随心的骑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的正事还没做完,于是立即减速,准备停在路边。   可是不知道平整的沥青路上路边哪来的鹅卵石,王宇也没注意,他正控制自己的重心准备抓回车把手,这时他的车颠了一下,他的手抓空了,失去了对车的控制。   随后扑通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痛痛痛——”王宇揉着自己的腿,蹲坐在路旁。   腿上蹭破了几个地方,破了皮的地方筋肉使劲的跳着,火辣辣的痛。   其他地方摔得倒不重,他缓了一会,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扶起车,一瘸一拐的往附近的诊所走,准备简单消消毒。   就是这儿了……社区卫生诊所。   王宇忍着痛把车靠在诊所门口,又双手扶着腿,踉踉跄跄的上了台阶,两腿都有伤的感觉就是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不管怎么发力都疼。   这家诊所的门是窗户改的,在此时负伤的王宇眼中,这几节台阶就像一座小山一样又高又陡,好不容易才爬了上去。   推开门,一股刺鼻的来苏水味混合着一股苦苦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诊所医生好像在楼上忙着,王宇只好又一点一点的挪了几步,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等着医生。   “这回真是麻烦您了,我们正着急用这个,还好找到了。”这声音,王宇听起来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有啥的,下次有需要什么,直接给我们打电话,不忙就直接给你们送过去。”   交谈声伴随一阵下楼的步伐声,从楼上传来。   王宇不由自主的望向诊所的小楼梯。   两个人互相交谈着走了下来,好家伙,真是太巧了,在这都能遇到赵越。   “赵越——”王宇有点兴奋的冲赵越挥了挥手,同时下意识的从公共座椅上站了起来。   “嘶……”他忘记了自己腿上刚受了伤,疼的龇牙咧嘴的。   赵越正和诊所医生客套,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向那方向看过去以后,却看到了王宇那张龇牙咧嘴的脸。   赵越愣了一秒钟,然后低头笑了,他赶紧加快步伐走过去。   “你怎么负伤了?”赵越一眼就看到了王宇挽起来的裤腿下面露出的几块新伤。   “巡逻没注意……车翻了…”王宇挠了挠后脑勺。   赵越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心疼的揪起了眉头:“你这是摔进土坑里了?怎么伤口全是土?这得立马清洗一下。”   刚才送赵越下楼的那个年轻医生也过来查看了一下:“有一处挺深的,得赶紧消毒。”   赵越转身和医生说:“刘医生,这是我朋友,我给他消消毒包一下就行,你楼上不是还有病人吗?你先去忙吧。”   “那也行,你俩去走廊侧面那个诊室吧,简单药品那都有。”刘医生朝右前方指了指。   王宇感受到了那位年轻的刘医生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赵越的脸上,他觉得那种目光……有点不对劲。   那绝不止是单纯的欣赏。   “好。”确认了诊室号后,赵越立马把王宇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把他半抬半扛的挪到了诊室,安置在了检查床上。   王宇躺在检查床上,盯着眼前的日光灯管看:“真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呢?”   赵越在药品柜里寻找着,头也不回:“帮单位取点东西,本来定的还没送来,着急用。”   “哦,你和那个小刘医生关系挺好的啊?”王宇假装不经意的问了起来,赵越很明显就能听出来他语气里掺杂的淡淡醋意。   “是啊,他长得挺精神的,个也高。”赵越假装没听出来,背对着王宇把几个药瓶和纱布、医用胶带一样样放到小推车上,露出轻浅的笑意。   王宇很明显有几分不高兴:“那我比他高,我一米八七呢,他也就一米八五……”   赵越把小推车推到了检查床旁边:“把腿伸过来,我给你冲冲伤口。”   王宇没搭理他,也没动身子,还在不停的碎碎念:“刚来厂里那会儿,师傅他们都夸我长得好呢,说我浓眉大眼还双眼皮儿,一看就是讲究人儿……”   “有个同事还夸我长得像那个谁呢!叫啥来着……反正一个香港明星,奶油小生!你懂不?”王宇语气里的好胜心和不服气都快溢出来了。   赵越心里憋着笑,默默的帮王宇往上挽了挽裤腿,又用镊子夹上脱脂棉花,蘸上了生理盐水,准备帮王宇擦拭伤口。   赵越正准备擦,谁知王宇一闪身把腿抽走,他自己反而疼的又恢复了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面部表情扭曲的像揪在一起的线团,从疼痛的间隙里里挤出了一个疑问句:“你怎么不说话?”   赵越有点不知所措,捏着镊子,无辜的看着他。   王宇把双手叉在胸前,又气鼓鼓的补了一句:“我看你俩可挺配的啊!”   “你说什么呢?”赵越并没多关注王宇,只想着赶紧消毒伤口。   王宇见他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醋意大发,任性的大喊:“我才不要你给我弄,法医是给死人开刀的!”   可是在听的人耳朵里,这更像是一句拐弯抹角的撒娇。   赵越被怼的哑然失笑:“我们也学过基础医学的,你要是心里过不去那关就把眼睛闭上。”   王宇被气的不行,整个人像是一只充满气的河豚,每句话都染上了十成十的情绪:“我才不闭眼睛呢,我不用你给我弄!你去找你……男朋友!找小刘医生给我包扎!”   说到“男朋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像是噎住了一样停顿了几秒。   他不顾疼痛,赌气似的背过身去,蜷缩成一只煮熟的大虾。   他在余光中瞟到,赵越也愣住了。   其实背过身的时候王宇就开始后悔了,他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明明赵越也是好心,再说他和那医生也只是很正常的聊天,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啊……   王宇的思绪潮水般汹涌着,但是碍于面子,又无法转身立马道歉,他深深陷入了各种想法的矛盾漩涡中。   “小声点,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赵越靠的很近,在他的耳边留下了一句话。   话语伴随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王宇的耳尖瞬间传过过一阵电流,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向全身蔓延,同时心脏也砰砰跳了起来,意乱情迷之际,他甚至忽略了赵越说的内容是什么。   赵越温柔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别闹了,赶紧处理处理,别感染了。”   “好吗?”见王宇没反应,赵越又轻轻的用额头蹭了蹭王宇的太阳穴。   和小猫一样的讨好手段。   王宇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乖乖的在检查床上躺平,两手叠放在肚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没真让你闭眼睛啊!”赵越笑着骂了一句:“神经病!”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真可爱啊。   “你才是!你是神经病加精神病!”王宇也笑了,迅速反击。   中午的阳光穿过院里大杨树葱葱茏茏的树叶间的缝隙,从诊室的大窗户照了进来,整个房间都洒满了耀眼的光斑。   赵越坐在床边,轻柔又细致的擦拭着王宇的伤口。   窗外的风无声的流动着,像透明的绸缎,也像溪流。   小手掌一样的树叶随着风的节奏,鼓着手,发出沙沙的响声。   啁啁啾啾,蝉鸣不止。   这时的他们就像是两个小孩儿一样,不时互相说着幼稚的玩笑话,仿佛刚才的小别扭从未发生过。 第28章 波澜再起(下)   “好了。”赵越一件一件收起那些用品。   “你这包扎的也太夸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骨折了呢。”   王宇起身坐在床上,反复的看着腿上的几圈厚厚的绷带和胶布。   “你这地方伤的比较深,容易感染,得包严实点。”赵越把生理盐水、碘伏、纱布等依次归位,又整理了半天,把诊室恢复原状。   “试试能走吗?还疼不疼?”他回到王宇身边,关切地问道。   王宇小心的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好多了。”   赵越和刘医生打了个招呼后,拿上自己的东西,两人准备离开诊所。   赵越帮王宇打开了诊所的门:“你车呢?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就停在门口……我车呢?!”   王宇好不容易一瘸一拐的上了楼梯,又出了诊所的门,结果就迎来了这样的噩耗。   他的自行车被偷了。   王宇突然想起自己来诊所的时候太疼了,车子忘记锁了。   可是没想到处理伤口也没多久,,就这一会儿功夫就被人给偷走了,这帮人真可恨啊。   想起自己的自行车就这么丢了,王宇就感觉十分心疼。   那是他第一笔工资买的,到现在也没满一年,一直爱惜的不行。   不仅给他的车专门订了一块防雨水的塑料布,还有一个专门的小箱子,里面专门装着保养自行车的工具。   每周末他都要专门抽出一段时间,在宿舍楼下把车从里到外检查一遍。   用肥皂水、清水,再换成干布,里里外外,从表面到微小的缝隙都擦的干干净净,直到车身的漆亮到可以反光的程度。   最后还要再拿出小刷子,给链条涂上一点儿润滑油。   “我心爱的车子。”王宇攥着拳头,放在胸口,做出一个夸张的痛心疾首的动作。   赵越说:“那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能这两天再找找,没准能找回来。”   “你这腿……”他顿了顿,然后开口询问:“要不…我背你?”   “那影响多不好啊。”王宇嘴上这么说,手却诚实的举了起来。有点像是求抱抱的小狗。   赵越笑了笑,走到王宇面前,背过身微蹲了下来,一把就把王宇背在了背上。   赵越就这样背着他稳稳地走了两步。   王宇环上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不到你还挺有劲的!”   “还行。”赵越依旧是有点淡淡的,可是心里泛起微微的小得意。   “回你单位吗?还是去哪?”   “嗯,回保卫科。”   王宇靠在赵越的背上,轻轻嗅着赵越身上那股消毒水独特的味道,内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   之前他一直默认赵越是一个需要他去保护和照顾的小朋友,总是下意识的挡在他前面,细心关照着他的情绪,怕他遇到一点辛苦。   他是心甘情愿的想为赵越多做一点,不求回报。   以前没有设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真到了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果断的伸出援手,王宇感到非常感动。   他几次心疼的让赵越把自己放下走一会儿,别累坏了,赵越全都拒绝了。   好在诊所到厂北门的路不算太远,赵越一路上只歇了一小会,二十多分钟就到合金厂附近了。   两人刚看到合金厂门口牌子上的大红字,就听到前方传来了嘈杂的议论声,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厂门口。   “你们厂里今天有什么事吗?怎么这么多人?”赵越十分奇怪。   王宇同样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啊,怎么这么多人?”   赵越一用力,把王宇又往上托了托:“走,去看看。”   两人来到了人群的边缘,赵越扶着王宇,人挺多,一时看不清前面的情况。   他俩向一个看起来比较热心肠的拄拐棍的大爷打听起来:“大爷,咋回事?这么多人都围在厂子门口呢?”   大爷摇了摇头:“有个姑娘包被抢了,在厂里做笔录呢,大白天的真是造孽啊!”   王宇震惊的嘴巴张大成O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是啊,自从他来林城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恶性抢劫案,一直都是和平宁静的,偶尔需要出动的任务,也不过是调解调解邻里的小摩擦,或者批评带吓唬一下偷摘别人家果子或者蔬菜的调皮熊孩子这种级别的小事情而已。   而且从面前这客观的凑热闹的人头数量,也能看出这种事情在林城并不寻常。   “据说是最近突然出现的一个坏人,外地口音,那姑娘说还拿刀呢!幸好只图财不害命,不然多吓人!”大爷说到激动时,狠狠的用拐棍砸着地面。   “文化宫那个案件以后,林城就不太平!”大爷好像没看清王宇穿的制服,只把他看成是一个和他一样看热闹的热心市民,继续滔滔不绝的评价着。   “要我说这些警察,吃公家饭,一个比一个窝囊,这么些日子了,也没查明白,凶手是死了还是逃了,总得给我们个说法吧?要不老百姓怎么安的下心!成天家不办实事,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王宇看着大爷,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他一向脸皮挺薄,更何况是这么直接的批评,直接变得脸色通红,心里十分内疚,暗暗自责。   那大爷说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像是累了。   他把双手叠放在拐棍上,开始打量着王宇和赵越两人。   “小伙子,你俩是干啥的?”   赵越连忙把王宇护在身后:“我俩就上厂里,路过,凑个热闹。”   “先走啦大爷!”不等大爷反应过来,他就拉着王宇往人群里挤了。   半刻钟以后俩人才挤到了大门口,进到了厂里。   “呼……怎么这么多人啊。”赵越松开了王宇的手腕,扑了扑身上的灰。   他突然想起来王宇还是个“伤员”,连忙回头查看。   “你没事吧?刚才我忘了你腿受伤了…”   “你上完药就没事儿了,咱可是警校出来的大小伙子,体质倍儿棒!”王宇撩开裤腿子:“你看看,没准早愈合了。”   赵越笑着推了他一把:“神经病!白背你一路了。”   “有人背干嘛拒绝,那是傻子!”王宇露出了一个有点狡黠的笑。   两人打打闹闹的往保卫科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办公楼,他俩就遇上了一个同事:“王宇?你巡逻回来了?”   那人急匆匆的,丢下一句话就往前快步走去:“别玩了,赶紧回楼里,出事了,一会要开会!”   看着他神色匆匆的感觉,王宇顿感事情不妙,于是转身和赵越简单道了别,就也脚步加快,着急的往办公楼走。   王宇刚踏进楼门,就听见一阵哭声从里面传来。   沿着声音的方向,他来到了接待室门口。   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进。”   王宇进了接待室,看到王振业正低头做着笔录,旁边坐着脸色阴沉的科长,对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女孩低着头,抽泣着。   从背影看来,她目测也就是十七八岁,穿的挺朴素的,一身学生气。   女孩回头看了一眼,王宇注意到她脸上肿肿的,有好几块淤青,嘴角也破了,流着血。   “报告!王宇今日厂区巡逻完毕。”王宇端端正正的敬了个礼。   “知道了,你先到会议室等着,一会开会。”科长摆了摆手,严肃的令人害怕。   王宇退了出去,进了会议室。   同事们都早早坐在里面,窃窃私语着,似乎是在讨论着这场抢劫案。   王宇坐在了他平常坐的那个位置。   看他来了,旁边的吴哥立马和他搭话:“怎么回来这么晚?听说了吗?厂区里出大事了,有个抢劫犯!”   王宇木木的点了下头,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刚才拐棍大爷的那句话。   “文化宫那个案件以后,林城就不太平!”   ……这些事情会有所关联吗?   吴哥见他没说话,又轻轻用手肘碰了碰王宇:“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没精神?”   王宇小声说:“我巡逻时候摔了一觉,进诊所一小会车丢了,大白天被人偷了。 ”   “我的妈呀,你没受伤吧?”吴哥连忙看向王宇,反复确认他摔得严不严重。   “没事,当时疼,就腿卡破了点皮,明天就长好了。”王宇摆了摆手。   “最近这是咋了,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自从那个案件开始,接二连三的,出了这么些事。”吴哥的声音逐渐变小,好像是在和王宇说,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怎么自从这案件发生以来,就处处都发生着不顺的怪事。   难道十年前的那个杀人犯又要开始动手了?   王宇脑壳胀胀的,太阳穴上的筋跳动着,伴随着阵阵的钻痛。   片刻过后,科长和王振业进了会议室。   两人面色铁青,肯定与刚刚的抢劫案有关系。   “全体注意,现在开始开会。”科长坐在了前面,王振业轻轻叩了叩桌面。   “大家都知道,就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咱们家属区旁发生了一起恶劣的持刀抢劫案。”   “受害者是附近一中的女学生,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出门买东西,回家路上,抢劫犯从角落里窜出来,用刀抵着她,抢走了她的包还有随身的一些现金,还想占便宜,受害者被吓的大声反抗,被歹徒打了好几拳。”   “还好有几个午休的工人路过听见了呼救,正过来帮助受害者的途中,歹徒逃走了,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据目击者和受害者称,那是一个个子中等的男人,留着很短的寸头,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作案时用东西蒙着面,眼皮上有块一厘米左右的陈年疤痕。”   听到“眼皮疤痕”这几个字,保卫科几个年长的同事明显有些不安。   “根据这一明显特征,我们怀疑是十多年前抓捕过的一个犯人,并且科长刚刚和关押此人的监狱通了电话,”王振业顿了顿,“此人在三天前,逃狱了,至今未能确定踪迹。”   王宇前面的老秦打了一个寒战,缓缓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的说:   “难道是他……他回来了?” 第29章 伯乐一顾   林城曾有过一段盗窃、抢劫、伤人案件频发的时期。   大概是十年前,一段不可说的时间。   一直蓬勃发展的厂子,那几年效益并不理想。   于是,厂里为了控制成本,逐渐开始减员,一批批在厂里待了大半辈子的工人们轮流着失业,还有很多顶班的青年也没有合适的岗位,成天无所事事。   在当时这些人被戏称为“三无人员”,意思就是:无业、无收入、无保障。   再加上林城以合金厂为核心的经济结构,这些“三无人员”们几乎没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没有本钱做生意,而且大多已经成家生子,拖家带口的,去外地也几乎不可能。   有点技术的只好拉下脸皮,摆个修理摊,帮人修鞋、修自行车、修点小家电之类的,挣点不稳定的小钱,勉强能混上个温饱。   并没有足够谋生技能的那拨人,贫困、寒冷、拮据,迅速挤占了他们的生活空间,剥去了他们仅剩的自尊。   那种伤痛是很私人的,曾经的国企员工、天之骄子,现在却沦落到连明天的买菜钱都要担心。   毕竟,人睁开眼睛,就是需要吃饭的。   所有曾经的奖状、荣誉,这时候甚至都不如一张最低面值的钞票,那至少能换来两个馒头,一包酱菜。   对于这样一群人,所有的有关梦想、希望这种字眼,都听起来太远太远,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的温饱有所保障。   摸索着摸索着,一地都是稀烂的生活。   努力向前看,前方却只有一片迷雾。   一部分人就在迷雾中走错了路。   而这些迷路的人就是当时最大的社会不安定因素,成为了搅动漩涡的暴风。   他们和普通人一样,想吃、想爱、想拥有,却被社会无情的甩在了身后,只能生活在世界的背面,长久的匮乏感滋生了许多阴暗的情绪。   这些最基础的的欲望,就逐渐酿成了林城的噩梦。   ——————   1990,夏。   烈日炎炎。   一个皮肤黧黑,个头中等的精壮男人,右手捏着一把刷子,左手提着一个小桶,里面盛着满满的糨糊。   他站在街道的墙边,张贴着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   此时已经是八月末,接近中午时分,高温使得周围的热浪一波一波的涌来,把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干热的大蒸笼。   那男人穿着明显发黄的旧跨栏背心和墨蓝色的老式运动裤,没有带帽子之类的遮阳装备。   他就这么暴露在烈火一样的阳光下,嘴唇干裂,起着一层卷起来的白皮,手上硬硬的茧子上,胶水干的一块摞着一块。额头上缀满了汗珠子,随着他张贴的动作啪嗒啪嗒的滚落下来。   但是他干的很认真,他认真的在墙上刷上一小块糨糊,又从口袋里的一沓子小广告里抽出一张,最后郑重其事的用手掌把这张小广告的每一个边角都按的平整妥帖。   这是多年老工人留下的习惯,做什么都要一丝不苟,追求完美,就连贴小广告,也要贴得结结实实的。   更何况这样贴一天的工资是三块钱,虽然肯定比不上厂里稳定的月工资待遇,但对于有腰伤,搞不了重活的他来说,也是目前能争取到的不低的一笔收入,按天拿钱,他很珍惜。   在他手下,一面墙没花多久的时间,很快就变得花花绿绿的,被各种高明度的颜色和黑体加粗大字充斥着。   开锁换锁、维修下水道、住宅电话、疏通钻孔、家电维修。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艺术家,但是又立即嘲笑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爹的,这鬼天气!”男人脱下了自己潮乎乎的背心,稍微叠了一下,擦了擦自己额头和腋下的汗水,一股汗液的酸臭味。   男人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仔细的把糨糊罐子边缘半干的糨糊擦干净,又盖上盖子。   他往四周看了看,督工不在,可能是吃饭去了。   饥饿和疲惫的感觉让男人有点轻微的晕眩,所以他坐在了旁边的大树下,向后靠着大树,闭上了眼睛,贪婪的享受着树荫下短暂的清凉。   他有点渴,但是一瓶汽水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舍不得花钱,于是吞了几口口水,假装自己喝过汽水了,就那样靠着树休息了一会。   一个穿着花衬衫,带着□□镜的男人从街尾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在附近看了两眼,在树荫下找到了贴小广告的男人。   花衬衫直接一脚重重的踢在了那男人的胸口:“干嘛呢?懒狗!老子吃个饭你就猫阴凉地方偷懒?!”   突如其来的飞脚把正在休息的男人踹的一个趔趄。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揉了揉胸口,就连忙爬起来和花衬衫陪笑。   “李哥,我刚才早都干完了,这不是在等您检查嘛。”男人两手搭在一起,身体微微的向前弓着,不停的和这个比他年轻很多的监工道歉。   他欠身时,露出了头顶夹杂着的几根白发,星星点点,在阳光下分外显眼。   “耿浩!你以为你是哪家的少爷吗?干完了不会再贴贴旁边那堵墙?比猪还懒,真怨不得你下岗,你这样的不下岗谁下岗?”李哥今天好像气不顺,又劈头盖脸的把耿浩一顿骂,享受着小小权力的滋味。   耿浩死死的咬紧牙关,半天没吭声。   “管你们一天天的真是气死我了,一个一个的,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的主儿!又懒又馋,还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告诉你,要不是我给你们口饭吃,你们早就他爹的饿死了!”   “哥,您说的对,我下回再也不偷懒了。”   “再让我看见还有下回,就给我麻溜走人!”李哥伸出手拍了拍耿浩的左脸,恩赐般的从身后拿出一兜盒饭:“你的午饭,滚去吃吧。”   “好,谢谢李哥。”耿浩继续苦着一张笑脸讨好着李哥,并伸出双手接过了那盒饭。   “下午把后面那几栋楼都贴好!麻溜地干!”   说罢,李哥哼了一声,袖子一甩,鼻孔朝天的走了。   耿浩端着盒饭,在原地呆站了很久。   他缓了半天,终于讪讪的坐在了路边,打开盒饭开始麻木的咀嚼着。   芹菜炒土豆丝和麻辣豆腐,还有一个黏黏糊糊的,有点看不出是什么的炖菜。土豆丝有点咸,不过还能接受。   等到今天拿了那三块钱,要买半斤猪肉回家让媳妇做碗红烧肉,他想。   饥饿的感觉让他一下子扫空了大半盒饭菜,他开始觉得有点噎,于是动手把剩下的炖菜拌进米饭里。   拌着拌着,耿浩突然愣住了。   那坨糊糊一样的炖菜里,有一小段啃过一口的玉米。   “他爹的!这帮孙子!就这么糟践老子!”一股邪火窜上心头,他狠狠的把盒饭砸在地上。   “那男的,干啥呢?往地上扔饭,缺不缺德啊你!”一个路过的,穿工作服的人指着他就开口骂起来。   那人打量了一下耿浩的穿着,还有他附近的几张小广告和胶水罐,不屑的发出低哼的声音:“你们这帮农民工,贴小广告还乱扔垃圾,一点公德心都不讲!”   “你爹才是农民工!老子是七级工,省级劳模!”这时耿浩,早已无法忍受,胸中的愤怒一点就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了出来。   “吹牛吧你。七级工咋可能在这贴破广告。”那工人轻蔑的踢走了脚下的一张“修洗衣机”,一抬腿上了自行车,离开了这里。   耿浩头上的青筋爆了起来,肉眼可见的剧烈跳动着,他双手攥拳,气得发抖,像一只斗牛一样吐着气。   无力和屈辱感在他的心里油然而生。   这时三十多度的高温,当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拼命的扇着扇子、吃着棒冰降温,想尽办法抵御着磨人的酷暑的时候。   却有一个人什么都没做,全身上下就已经灌满了透心凉的悲哀。   一个人真正死去的时候,就是再也不被需要。   耿浩觉得,他宁愿那个工人停下来和他对骂,甚至对打,打到头破血流,打到你死我活,那都会让他心里更好受些。   可是那工人却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对他多说,就径直地离开了。   大概在那人的眼里,他们早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吧。   耿浩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不远处驶来,停在了他的旁边。   一个打扮十分体面的男人下了车。   耿浩以为自己坐在路边,挡了人家的地方,于是起身拍拍屁股,向那男人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已经让开了,就回头重新提起了他的胶水罐。   “师傅?怎么称呼?”那男人冲他喊。   耿浩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才意识到男人可能是在和他搭话。   他用食指弯曲着指向自己的胸口:“你在问我吗?”   男人看着他一脸楞楞的神情,笑着说:“对啊,问你。”   然后走到了他面前。   那男人很高,比身材中等的耿浩还高出半头多,压迫感十足。   耿浩有点不知所措:“我叫耿浩,有什么事吗?”   男人并未正面回答,反而走到了耿浩正在贴的那面墙面前,仔细的看着,似乎很感兴趣:“你现在就做这个?”   墙上的广告一排排的,贴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分类,最左边那几栏是各种各样的修理小广告,中间是接电话线,右边是开锁换锁,布局有点像信息栏。   每一张广告都贴的十分平整,与墙面严丝合缝,没有一个气泡,更没有丝毫的溢胶。可见从涂胶水,到张贴,每个步骤都颇费了一番心力。   耿浩点点头:“对,我贴广告的。你是要修东西、配钥匙还是修下水管,我给你推荐推荐,就像这家,就干的挺好……”   男人打断了他:“我要招人。”   “找工人?是装修吗?我也有认识的人。”   “我就找你,过来给我干活吧。”那男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   “啊?你找我给你做啥?”耿浩有些不解。   “肯定比这强。”男人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耿浩。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卢刚。”   耿浩接过名片,卢刚十分认真的,微微低下身体,使两人视线相平。   卢刚十分诚恳的对他说:“你不该在这里干这种活,跟着我吧。”   “想好了以后,明天就到山上的修理厂找我,一个月给你开一千的工资。”   然后就潇洒的上了车,疾驶而去。   耿浩捧着那张名片,热泪盈眶,心绪汹涌。   以前的工资是什么概念,像国营厂的普通工人,年收入大概是两千多,像这种一千块一个月的工资,普通工人根本想也不敢想。   所以耿浩在脑海里捋了半天,才终于说服自己,今天是遇上贵人,撞上大运了。   他认为自己终于等来了命运的眷顾,可以从这苦累的牢笼中脱身。   他扔下糨糊罐子和口袋里的一堆小广告,一溜烟的跑回了家,一把推开了家门:“老婆!丫丫,我回来了!”   他一看屋里就只剩女儿,看来老婆刚出门买菜去了,没在家。   于是耿浩兴奋的把女儿举起来,做了一个又一个的直升机动作。   “丫丫!爸爸要转运了!咱家要过好日子啦!” 第30章 飞蛾扑火   “所以,现在出现的这个抢劫犯,就是十年前卢刚手下那个’毒蛇’?”老秦直直的看着王振业,终于发问道。   “恐怕是的。”王振业严肃冷静地回答。   “那他可真不是一般的抢劫犯。”吴大哥没忍住,打了个怵。   王宇低声问旁边的吴大哥:“哥,为啥这么说,这人犯过啥事啊?”   吴哥侧了一点头,同样小声地对他说:“他可替卢刚杀过不少人,而且心思缜密,不留痕迹。大家都知道他杀过人,可是没有证据,最后只判了个无期,这人可一点都不简单。”   “卢刚手底下,卧虎藏龙,还个个都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对他忠心耿耿的。”   “这个’毒蛇’是他最看重的,你想想那得是啥样的狠人。”   “啊?”王宇有点震惊。   同时他的脑海里,几个身影逐渐重合了起来。   宣讲会上黑格子鸭舌帽的男人,菜市场人群外冲他挥手的那个遥远的身影,文化宫案几具尸体前站着睥睨一切,未露一丝痕迹的隐形人……   这个’毒蛇’会不会就是文化宫案件的杀人犯?   这个关头,他突然出现,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还来不及深思,科长那浑厚又严肃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思考。   “大家做好准备,今天晚些时候会轮流安排几位同志在厂区蹲守,这个耿浩十分危险,一定要尽快抓捕。”   “好的!”“收到!”保卫科的同事们纷纷表示同意。   科长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神色凝重的离开了会议室。   回到了自己的工位,王宇和其他同事一样,赶紧把对讲机和手电充上了电,又打开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用防身武器,鼓捣了一会。   可是他脑子里一直乱乱的,没有办法不去想。   这个’毒蛇’,耿浩,还有上次那个鸭舌帽……像又不像,总给他一种混沌的感觉。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办公室的座机在此刻突然响起。   王振业离得最近,他顺手捞起了电话:“你好,合金厂保卫科。”   王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听着师傅对着电话,“什么?”到“嗯嗯,好的”,再到“马上到。”的全经过。   “师傅,咋回事?是今天的夜班安排吗?”王振业刚放下电话,王宇就立马问了起来。   “司法鉴定中心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是发现重要线索。”   王宇有些意外:“啊?”,他心里暗暗吐槽:怎么事情都挤在这一天了!   “时间紧急,这样,咱俩先出发去一趟那边,路上我跟你说吧。”王振业从桌上捏起半包烟,还有公用车的钥匙,往兜里一塞就拉上王宇出发了。   俩人火急火燎地上了保卫科的面包车,往鉴定中心开去。   眼前窗外的街道一溜烟的往后飘,王宇迫不及待的问:“师傅?什么线索啊?”   “你记得文化宫被砌在墙里面的那具尸体吗?”   “记得,那是个青年教师,叫程庆。”   “他生前的女朋友来鉴定中心了,和那边的领导顾芸聊了几句,现在他们怀疑,这个程庆的死,可能和卢刚团伙有关。”   王宇耳朵里嗡地一声,一切都在他脑中逐渐重合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前,一个三十出头,穿着淡雅的女人下了车,走到了林城司法鉴定中心的大门前,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云,似乎是在考虑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卫室的小玻璃窗。   “哪位?”玻璃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我找你们领导,帮我通传一声。”女人的语气十分恳切。   门卫大爷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打通了顾芸办公室的电话。   “这么说,你是文化宫案件中死者程庆的朋友?”顾芸请那女人坐在了接待室的沙发上,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她的面前。   “是的,十多年前,我们都是林城一中的老师,……我曾和他交往过。”   “你这回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顾芸身子微微前倾,十分认真的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她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反应过来了,面前的女人,就是程庆传闻中的女主角:秦老师。   “我听说你们正在调查这件案件,我有一些线索,可能能帮到你们。”秦老师十分诚恳。   “您请说。”顾芸同样的诚恳。   “我怀疑,他是被林城十年前那伙□□杀的。”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触动人心。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秦老师有点犹豫,但还是缓缓的开了口:“程庆这个人,他是外地分配过来的老师,虽然他在林城挺有名,但是没几个人真的了解他。”   “他一直挺热爱中国文学的,人也踏实正直,带学生有一套,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他家里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一直跟着父亲,爷俩关系挺好的,他也总给他爸写信或者买东西邮过去,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一个月都要花不少邮费。”   “后来学校组织全校春游,我俩就认识了,彼此感觉挺好,逐渐就发展了恋爱关系。谈了挺久,正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当时厂里的大供应商过来考察,在林城待了一个月,供应商的儿子就看上我了,我爸妈看上他们家家底,一直闹,我也没办法,就跟着我丈夫去外地结婚了。”   “那件事之后我和程庆,就这么断了,过了半年多,我才听说他父亲好像得了癌症,化疗的花费很高,急需用钱。”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丈夫当时做了些什么事。”秦老师微微哽咽,有点说不下去。“其实他变成这样,我也有很大的责任,我对不起他……”   顾芸把纸巾递给她,不知道如何宽慰,两人就那样静静的坐着。   “我丈夫害得他丢了工作,也没有收入,一个读书人,成天去做那些搬货的苦力活,我于心不忍。”   “就拿了点自己的私房钱,也不多,几千,让之前的同事以她的名义’借’给他,可是他不知道从哪知道了这钱是我出的,死活不收。”   “可能是这个行为伤害到他了,他好像就开始跟着林城那帮□□,成天干些偷东西抢劫的事情。”   “听说他凑齐了钱,但是手术没成功,他父亲还是去世了,然后他就也再没有出现过了。”   秦老师用纸巾吸了吸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所以我说,他肯定是被那帮人灭口了!听说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顾芸轻轻拍了拍秦老师的肩膀安抚她:“秦老师,你别激动,这个线索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肯定会尽快调查,还所有案件受害者一个公道的。”   秦老师深呼吸了几次,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在桌上的便笺上写了一个电话,递给顾芸:“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信息,您打这个电话,只要我知道的,肯定知无不言。”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就当我赎罪了。”   “好的。”顾芸认真的结果那张便笺,夹在自己的工作日志中。   精心整理了妆容以后,秦老师就礼貌的和顾芸告辞,她坐上了出租车,一分钟不到就消失在鉴定中心外的街道中了。   等到王振业和王宇他们师徒两人到了鉴定中心的时候,顾芸把这个多年前的故事讲给了他们。   关于这个□□的头目“卢刚”,似乎有了新的定义。   一个阴狠恐怖的男人。   视人命如草芥,只要不如他意,就可以随意的捏碎一个人的生命。   师徒二人做下了案情记录,然后沉默的离开了鉴定中心的办公楼。   对于即将面对何等残忍的敌人,他们之间早已心照不宣。   敌人是暗处蛰伏的黑鹰和毒蛇,以及无数隐藏的帮凶爪牙,此时他们任何一个错误的决策都将是致命的。   他们一步步走下鉴定中心高高的台阶,离开了最后的一丝光亮,奋不顾身的踏进了黑暗。   “王师傅!王宇!”前方等待的赵越冲他们喊了一声,然后跑了过来。   王宇问他:“早都下班了,你怎么没回宿舍?”   “我听说你们要过来,就在这边等会你们。”赵越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们二人今天了解到的事情,脸上尽是天真且残忍的笑容。   “是吗?正好我们开车送你回宿舍吧。”一直没说话的王振业清了清嗓子,努力作出轻松的姿态,帮赵越拉开了车门。   赵越立马觉察出了不对劲。   但他还是乖乖的上了车,王振业开的飞快,王宇一路上也没有开口,三人就那样沉默了一路。   到了青年宿舍区附近,王振业才终于开口:“赵越,你住几号楼?”   “这边路窄不好调头,师傅就把我放在这边就行,我走两步就到了。”赵越下了车,站在车灯面前,笑眯眯的冲着前车窗的两人挥了挥手,就转头往宿舍区里面走去了。   走过一小段路程,他回过头看了看,确认那辆车已经不在附近了,就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确认了一眼楼号,坐在了楼前的花坛边上,猜测着王宇到底会遇到些什么事,也细细咀嚼着刚才的沉默。   这时大概也就是晚上七点左右。   下班的年轻人们都推着车、搭着伴儿陆续回来休息,面前的青年宿舍逐渐一盏盏的亮起了灯,年轻人们所特有的欢声笑语漂浮在宿舍楼每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方块窗户中。   赵越抬着头,看着围绕着路灯、拼命往上撞去的飞蛾和蚊虫。   密密麻麻的,组成一片黑色的云。   昏黄的灯光下,不时有几只虫子被路灯的温度灼伤了翅膀,掉落在地上化为尘土。   如同死在舞台上的演员,留下最后一次悲惨的落幕。   他觉得这些昆虫与生俱来的趋光性,实在是老天爷很蠢的安排。   明明会痛,却还非要自投罗网。   面前就是南墙,却直直的撞个头破血流,根本没有回头的概念。   赵越出了神,思绪飘向远方。   此时的王宇已经带好一身装备,跟着几个同事来到家属区附近,开始了晚上的值守。   两人的眼中,一扇扇窗中的灯光逐渐熄灭,响动、人声缓缓停息,万籁俱寂。   而这时。   夜晚的帷幕才刚刚开启。 第31章 秉烛待旦   王宇埋伏在家属区大门口某栋楼的楼顶,死死盯着楼下街道的一举一动。   他就像狙击手,几乎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响,用肉眼监控着每一处活动。   家属区的住宅楼层一共也就四五层,举架也不高,所以他必须保证自己足够隐蔽,不然关键时刻就可能会惊动楼下的嫌疑人,所有人的努力也会付之东流。   楼顶的风有点大,吹在身上寒浸浸的,王宇有点想打喷嚏,但是他强忍住了。并用微不可察的动作,缓缓地把自己的制服拉链拉到下巴。   这是一场苦战,为了随时可能出现的嫌疑人,他们必须付出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凝神观察了几个小时,王宇已经把楼下的设施、物品都刻在了脑子里。   这段时间楼下并没有出现什么可疑的情况,也没什么风吹草动。长时间专注的状态让他的注意力有点分散了,他开始想象着,假如自己是嫌疑人,会怎么行动。   他想,他肯定会穿上自己最不起眼的旧短袖圆领线衣,穿上那双有点开胶的人字趿拉板儿,再拎上一兜垃圾,就和所有傍晚出来扔垃圾的居民一样,溜溜达达、悠闲的在家属区逛上好几圈,同时迅速的寻找自己可以躲避藏身的地点。   那些点位必定要视野开阔、有遮有挡,同时又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他再寻找时机,缺钱就去偷、去抢,借助黑夜天然的掩护,寻找一切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释放自己阴暗的欲望。   假如他去作案,他不会在刚入夜的时间行动,而是在天快亮起来的凌晨时分出动,趁着整座城的百姓都陷入黑甜乡、就连民警们都开始打起瞌睡的间隙,迅速的从隐秘的洞穴中窜出来,狠狠的衔住面前的白兔,享受它甘美的血肉。   王宇经常这样幻想,把自己放在嫌疑人的角度,然后倒推他可能的行动。   有点像是玩一场推理游戏,他十分沉迷并乐在其中。   反正世界本来就是一场幻梦。   不知不觉,天已经快亮了,透出毛玻璃一样的灰色,微微起了露水。   这一夜无事发生,对讲机里即将来换班的同事小李发来了信号:“王宇王宇,我已到达,请回应,请回应。”   王宇无声的离开了楼顶,转身下到楼道里,按下对讲机的旋钮,低声回复:“收到收到。”   小李轻手轻脚的上了楼,王宇在顶楼口等着他。   “我替你的班来了,快回去休息吧。”小李从兜里掏出一包简装的小包饼干,塞给王宇。   王宇直接拆开塞进嘴里:“好嘞,你也当心点,有情况及时通知大家。”   他注意到小李只穿了夏装,而这时候楼顶还没出太阳,有点冷,就把自己的制服脱下来,递给小李:“披上点儿,楼顶风大。”   “我白天睡觉轻,对讲机我就放在枕边,有情况也发我的频道。”王宇拍了拍小李的肩膀。   “谢啦。”小李接过制服,就准备上楼顶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   埋伏接力赛的下一棒传递了出去。   王宇感到十分疲惫,算上昨天一整个白天,他已经连续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再加上最近的一大堆事,纷繁的信息让他的脑子有点过载。   而终于结束了一整夜的蹲守,突然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中,这种熬夜过后的虚乏感就一股脑地向他袭来。   他的脑子空空的,思维格外的迟缓,眼眶干干的,有点发涩,太阳穴也传来微微的胀痛。   此时此刻,王宇只想赶紧躺回自己的宿舍小床,一动不动的休息上一整天。   脚下轻飘飘,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去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到了青年宿舍区的大门口。   这个时间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还太早,所以这一整片的区域都是静静的,昏昏沉沉,将醒未醒。   空气里有着清晨特有的,薄薄的烟尘味道。   天空的颜色在一小段时间内迅速发生着变化。   这是林城逐渐苏醒的开端。   从浑浊的深灰,过渡到一种乏力的蓝,再逐渐泛起鱼肚白。   最后的最后,一条耀眼的金边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浓郁的橘红瞬间晕染了半片天,通红通红的火轮一点一点娩出,尽情散发着热烈的朝晕。   王宇眯起了眼睛,他埋伏一宿之后的眼睛习惯了夜里的光线,对这微弱的阳光也并不适应,甚至更想躲避。   他加快了步伐,走进了宿舍区,把日出落在身后。   “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他敏锐的感觉到对方那沙哑音色中,流露出的强打精神的疲惫感。   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了站在他前方的赵越。   他冲他走去,他也迎面而来,背后晨霞万道,朝阳火红。   他们踏着第一缕阳光,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王宇一眼就注意到了面前赵越血丝满布的双眼,疲顿的神情,他有点心疼的问:“你在这等了我一夜吗?”   赵越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值班去了?是不是累坏了,回去休息吧,我给你煮碗面。”   那一瞬间,王宇有点感动,两人并肩着上了楼,往王宇的小宿舍走。   王宇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最近工作比较多,他的房间有点乱。   他特别不好意思,立马低头捡起了地上的一个笔记本:“有点乱,别嫌弃。”   赵越倒是没什么反应,转身关上了宿舍的门。   王宇有点手足无措的检查着屋里,从地砖扫视到桌面,生怕让有洁癖的赵越感到难受。   正当他忙着检查的时候,一个重重的拥抱撞到了他的背上。   王宇有点猝不及防,他愣住了。   赵越紧紧的抱住他,好像下一秒就会永远失去他一样,紧紧的抱住他他。   “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赵越像个负气的小孩一样,略带嗔怪,他微微的哽咽了。   王宇抬起手肘,同样紧紧的攥住了赵越的手臂:“担心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吗?”   可是这句话并没有起到他预想的安慰效果。   赵越似乎情绪更激动了:“你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好啦,好啦。”王宇轻轻拍着赵越的手。   过了一小会,赵越松开了紧紧搂住王宇的手臂:“好了,你也累一宿了,先躺着休息一会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打开门跑了出去。   王宇看到他轻轻的擦了擦眼角。   疲惫的感觉袭来,他拉上了窗帘,一头倒在了床上,捏了捏山根,闭上了眼睛。   本来他只是想闭目养回神,可是熬了一宿的疲惫实在是难以抵御,没过几分钟就陷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是闻到了一股热乎乎的鲜美的香味。   人疲惫的时候,嗅觉和味蕾总是异常活跃,就连一碗简单的打面,都散发着勾引人的香味。   王宇一溜烟从小床上爬了起来:“好香啊。”,他本来没什么食欲,只想睡觉,但是闻到这面的香味立马就精神起来了。   桌上放着一个大碗,盛着满满的打卤面,上面盖着满满的番茄和大块的金灿灿的鸡蛋。   赵越把筷子递给他,王宇接过筷子就狼吞虎咽了起来,暴风般把一整碗面一扫而空。   “真好吃!你做的吗?”王宇把碗里最后一块西红柿也吃得干干净净。   赵越注视着他:“你就是太饿了,所以什么都觉得好吃。”语气透露着一股心疼。   王宇起身准备去水房把碗洗了,赵越一把抢过去:“我来吧。”,就不由分说直接去水房把碗洗了。   等到他回来后,又把桌子擦的干干净净。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赵越说着,就准备走了。   王宇扯住了赵越的衣角,声音小小的,却格外清晰:“你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赵越没反应过来:“什么?”   王宇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你能不能陪我待会?”   “行,我也没什么事。”赵越退回了房间内,坐在了王宇的书桌前。   厂里的青年宿舍说好听点叫一居室,实际上就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屋,除了简单的家具以外,就没剩多少空间了。所以此时两个人共处一室,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近在咫尺。   王宇的桌上摆放着许多文化宫案件相关的资料,和他自己做的各种笔记与分析。   赵越无意间扫了几眼,立马就很有分寸感的移开了视线。   王宇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赵越偷偷的注视着他,从光洁的额头,到俊朗的眉眼;从如刀的眉头,到落云般的眉峰;他从他的每一根睫毛望到眼角,他把他鼻梁的弧线铭刻在心间。   似乎王宇的面孔是一本书,他又开始仔仔细细的重读。   唯独王宇的嘴唇,他不敢看。   他看的微微出了神,回过神来才发现王宇已经睁开了双眼,也在同时凝视着他。   毫不避讳的,真诚的眼神。   “你别在那坐着了,椅子太硬,一起躺会吧。”王宇往里挪了挪,让出了半张小床。   赵越感觉他这邀请的语气竟然十分自然,自然到假如自己拒绝,都会怕他以为是自己多想了些肮脏废料的程度。   所以他也自然的躺了上去。   两人就像是工厂刚压好的板状巧克力一样僵硬、别扭的平躺着,保持着礼貌而又默契的一点距离。   “最近你们挺忙的?”还是赵越先开了口。   “嗯,要值夜班。”王宇回答得十分简洁,根本不像他平时滔滔不绝的风格。   似乎在有意隐瞒着什么。   赵越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大致猜到王宇为什么闭口不提。   对于王宇不想把他牵扯进去的心情,他理解,但是并不愿意。   如果可以,他希望王宇能和他分享,哪怕自己做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也能帮他分担一些压力,而不是只能看着他把一切都自己闷在心里。   如今的林城早已涌起了黑色的浓雾。   荆棘密布,恶欲丛生,任谁驻足都是九死一生,   我又怎么能看着你以身涉险? 第32章 涣然冰释   他俩就这样一直别别扭扭的躺着。   一丝尴尬始终横隔在两人中间。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一缕一缕的透进来,干燥空气中的尘埃随着气流无序的浮动,相互碰撞,接触间迸出劈劈啪啪的微小的火花。   王宇从小就是个睡觉不老实的,平时这张小床他一个人还不够睡,现在更是被虫子咬了似的,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向赵越的方向微微侧了下身子,让两人之间的空间变得稍微大了一点。   赵越看似一直死盯着天花板发呆,实际上心思和注意力全部放在身旁的王宇身上。   王宇这一侧身,他立马感觉到了从旁边传来的呼吸,羽毛般的扫在他的脖子上,有点热热的,也有点痒。   赵越僵硬的像块儿木头,实则脑子里乱乱的,这种格外紧张的状态下,五感都被无限放大。   夏日的太阳一点一点上来了,温度也随之不断上升。   即使拉着窗帘,可这间十几平方的小宿舍并不怎么透气。逼仄的空间中,闷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泛上来,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滚烫、缱绻。   小小的电风扇卖力的转着,扇叶每转一圈都夹杂着杂乱的噪音,枕头上新铺的枕巾上还残留着一股茉莉洗衣粉的味道,这时,最清淡雅致的香味也被曲解成勾引和诱惑。   随着电风扇制造的那一点点风,尽情的撩拨着少年们本就不安的心弦,赵越有点迷乱。   “你睡着了吗?”王宇轻轻用肩膀碰了碰他。   赵越紧绷的神经快要炸开了。   “没有。”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王宇听没听出来。   王宇侧了侧身子,正对着他的侧脸:“你能帮我拿片止痛片吗?就在旁边的抽屉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他感受到了炽热的视线。   “熬了一宿夜头好痛。”王宇又补充了一句。   赵越伸手去够抽屉,发现有点使不上力,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在王宇的抽屉里一下就找到了一联镇痛片,他把它放在桌面上,转身提来热水壶,在水杯里倒上了温水,一起递给了王宇。   王宇伸手接了过来,撕开镇痛片的塑料薄膜包装,挤出两片,含了一口温水,吞了下去。   然后又直直的倒回了床上。   “头好晕……”王宇叹了口气。   赵越接过水杯,摆回桌上,故作轻松的问道:“昨天晚上怎么突然值夜班?是出什么事了吗?”   王宇一下子清醒了:“就是值个班,没什么特殊的。”   他似乎坚持着,有意隐瞒自己身处的危险,不忍让赵越涉足分毫。   “为什么一点也不告诉我?你是参加了什么国家级的秘密行动吗?”赵越很明显的生气了,坐在床边,背对着王宇,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上次……你不是让我多和你说说自己的事,可是你都没做到。”赵越一股脑的输出着。   王宇睁着眼睛,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依旧缄默不语。   小小的空间里,尘埃在空气中游走,气氛中的情绪随着他们短暂的沉默也凝固了片刻。   赵越微微张开口,轻轻的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时也、命也、运也。’”   王宇没回应,他却固执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特别相信这句话,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   “自从母亲离开后,我情愿随着命运的安排浮浮沉沉,闭上双眼走到被安排好的无人角落。   无尽的灰暗中,我已经低下了头,向命运,向无常,向终身的孤寂。   逐渐学会屈从于自己的扭曲与孤僻、卧于寒冰,固步自封,不再渴求会有人在我坚硬的保护壳上刻磨出一丝缝隙。”   “可是这时,你那样突然出现在了我第二十三年,无人问津的人生里。   在我最失意的时光,你猝然降临在我的生命里,冲我伸出一双手,光从你的背后溢出来,犹如神迹。   你强硬的来宿舍陪我、带我回家、在我无法面对失去母亲的现实背后默默支撑着我的情绪,花费了很多的时间温暖我。   让我终于对自己的生活重燃了一丝希冀。”   “得到你的一个拥抱,我从此就不需要再干枯、匮乏、饥饿的寻觅。   你永远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只要我还在呼吸,就永远无可医治的,想爱你,继续爱你,一直爱你。”   “永远爱你。”   赵越转过了头,注视着王宇的眼睛。   “所以你愿意相信吗?”   “我永远都和你站在一起。”   “所以,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别让我继续担心了,好吗?”   他看见王宇的眼神一动,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在闪烁、晃动、流动、断了线的水晶珠子一样,一颗颗的滚落了下来。   下一秒,一个厚重的拥抱随之而来,赵越回以一个同样厚重的拥抱。   他轻轻的拍了拍王宇的背:“别怕,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就算注定了飞蛾扑火,我也陪你一起。”   赵越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   王宇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带着点哭腔。   “谢谢你,我也爱你。”   这句清晰,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直击赵越的心脏。   多年后赵越仍旧能在脑海中清晰的重播这句话。   一次、两次、千千万万次。   王宇话音未落就忘情地吻了上来。   他的嘴唇撞上他的嘴唇,王宇略带侵略性的紧紧抱着赵越,两人失去了平衡,顺势倒在了床上,旖旎的气氛充斥着小小的宿舍。   两人脑海中都有烟花一朵朵的爆炸开来。   每一寸裸露皮肤的无意接触,都像是触碰了高压电,酥酥麻麻一股一股地蔓延。   短暂一瞬间的、无尽的贪恋、悸动、激动化为一团升空的蘑菇云,留下长时间的混沌,也夺取了两人的理智和最后残存的意识。   他们紧紧拥抱着,索取着,缠绵而深入,轮流占据主导。   呼吸都带有一丝喘息的意味。   谁也不忍心先离开对方的唇齿与怀抱。   还想要你,想要看你染上情欲的眼,想看你红透的脸颊,想看你额头凸起的青筋。   想要你晶透的唇、骨节清晰的手、紧紧的让我幸福到短暂窒息的拥抱。   我说。想要你的更多更多。   不,是你的一切,你的全部,都给我。   你无所保留的全部,我都全盘照收。   真想让时间停止,时针永远不再转动,我们就永远呆在这小小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俩气喘吁吁的平躺着,好像被这场吻吸干了。   赵越明显有些害羞,他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好热啊,是吧。”   “嗯。”王宇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刚才一直想和你说,你在我身边,好像药见效也特别快。”   这下赵越连耳根也红透了。   一桩专属于两人之间的,契约般的誓言,就这样隐晦却心照不宣的的生效了。   短暂的休息过后,王宇主动向赵越谈论起了那件让整个保卫科都十分紧张的案件。   关于上次的鸭舌帽、到抢劫犯耿浩这个人、以及他们了解到的卢刚和他背后的涉黑团伙,他都和赵越尽量客观的和盘托出。   听着听着,赵越沉默了。   就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对这个’毒蛇’略有耳闻。   这人胆子大的要命,在林城几乎是横着走,打架伤人无恶不作,当然,也离不开卢刚的   听说前些年厂里有一批货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供货商坚决要求退货,还多方举报,让当时的厂子损失惨重,就连当时的金厂长都面临着被处分的危急关头,’毒蛇’出动了,借助着卢刚那层身份,他邀请了那个供应商和他的夫人共进晚餐进行商谈。   普普通通的一顿饭过后。   供应商和他夫人当天就七窍流血而亡。   货物出问题这件事就十分自然的不了了之了。   所有人都清楚是他下的手,但是没有人找到毒蛇加害他们夫妇二人的证据,没有人。   在当时的林城直接造成了轰动,可是’毒蛇’依旧和往常一样,出入林城的各大饭店、歌厅,依旧毫无愧疚般的享受着物质,风光无限。   就像是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可见其心理素质的强大,这样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想到王宇他们即将面对这样的对手,赵越意识出了神。   “想什么呢?”王宇伸手戳了戳他。   赵越轻叹口气:“这个’毒蛇’可不好对付,你们可不能贸然行动。”   “目前全听领导指挥。”王宇故作轻松的说。   赵越的神情反而更担心了,脸色阴沉的要命。   “没事儿!别担心,十年前还是我师傅亲手把他抓住送进大牢里的,就是在抓一次的事儿!”王宇拍了拍赵越,嘿嘿的笑起来,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十年前,王振业的确亲手抓捕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毒蛇’。   可是那是一段更加惨痛的经历,甚至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轨迹。   只是此时他们都还对过去和将来的一切尚不知情。   王宇的安慰并没有完全让赵越放下顾虑。   那天他们休息了半天,然后一起吃了晚饭,还散了步,直到傍晚才分开。   这期间赵越的头脑一秒都没有停下来,他一直在苦苦思索着破局之法。 第33章 镜中鬼影   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贴着红底照片的档案,密密麻麻的小字表格,鼓鼓囊囊的几个牛皮纸袋子,分类着摞在一起,码放的十分整齐。   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夏夜特有的风从窗外一波一波的涌进来,办公室淡蓝色的棉布窗帘轻轻随风飘起。赵越用湿抹布慢慢的擦拭着盖在桌上的大玻璃板,手尖沁着清凉的感觉。   可是这时候,他的心绪就不是这么宁静闲适了。   桌角摊开着一本工作手记,上面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乌黑一片。似乎展示着他的心如此不平静的原因。   赵越闷着头擦着桌子,看起来心事重重。   沉默的擦了半天,他短叹了口气,攥着抹布,来到水房,拧开了水龙头,一下一下的投洗着抹布。   自来水哗啦哗啦的流着,很快就变得有些刺骨,可是赵越并不觉得。   水柱下的抹布一半被浸泡着,不断的变换着形状,赵越一边拧着抹布一边出神的看着飞溅的水珠。   可能是低着头太久了,赵越有点低血压,他拧干抹布、抖了抖。正抬头折叠时,脑子里感觉空空的,面前的物件扭曲、旋转着晕眩,手有点不听使唤,两只耳朵似乎联通了一样发出耳鸣的声音,鼓膜咚咚的响着。   同时一种久违的慌乱的、发怵的感觉攫住了他,他用双手扶着水池,下意识的往前方看。   面前是水池前的一面镜子。   镜子下半部分沾上不少刚才溅上的水渍,加上水房小空间里闷热的空气,镜子一圈的边缘起了一层雾气。   朦朦胧胧的,赵越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他很少这样凝视过自己的脸,盯着自己瞳孔里的那一小片黑色,焦虑过呼吸的感觉缓解了一些,他撩了点水洗了把脸,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就在他洗脸的时候,灯泡倏的熄灭,睁开双眼的时候,只剩一片死寂漆黑。   好巧不巧的是,这时,狭小无窗的水房起了一阵阴冷风,黑暗中生出一只无形的鬼手,轻而易举撩起人内心深处的悚然。   赵越呆站在镜子面前,起了一身冷汗,他呼吸着漆黑的空气。   就在赵越视线的落点,镜中他的背后,猝然出现了一张脸。   准确来讲是半张一动不动、狞笑着的脸,另外半张面容隐匿在黑暗中,晦涩不知来意。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透过镜子死死的盯着他,那眼睛空洞的像是无底深渊,好像能把他的心防尽数瓦解。   他看到了那只眼睛上的疤痕。   阴冷的风一波一波的向他汹涌而来,衣角也随着轻轻翻起,镜中那张可怖的脸居然动了,薄唇一张一合,赵越的耳边竟然被灌进了无数的低语。   “你以为,这样就能抓住我吗?”   “放弃吧。”   “如果你不想死。”   “……”   杂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把赵越紧紧逼在中间,话语的波涛中,他显得那么渺小。   一瞬间,房间又变得安静的可怕。   赵越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紧紧贴住身后的瓷砖,整个身体呈防御姿态。   突然,赵越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失声尖叫,却像是被扼住咽喉一样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大脑被恐惧控制,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也溃散破碎。   “……投降吧,没用的。”   “不!”赵越攥紧了拳头,他狠狠的盯着镜中的幻影。“不!不!不!”   “我不怕你!”   赵越一拳击碎了镜子,无数银色碎片稀里哗啦的从墙上掉了下来。   镜中的鬼影也随之消失。   赵越紧贴着水房的墙面,深深的呼吸,一身的冷汗,一阵阵止不住的颤抖。   ——   “干杯!”卢刚端起白酒杯,一仰脖,一饮而尽,“我先提一杯,给我的好兄弟接接风,洗洗尘!”   一杯饮尽,他潇洒的把酒杯置个底朝天,展示:“我可干了,你随意!”   这是林城最上档次的饭店包间,旋转桌上琳琅满目、翠红莹白,还摆着档次不低的名牌白酒和葡萄酒。   这样一桌婚宴级别的宴席,餐桌上却只坐着两个人。   卢刚的对面,正是风尘仆仆的耿浩,他穿着灰突突的夹克衫和破旧的牛仔裤,面前的杯子里装着深红的葡萄酒。   他也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卢哥,我敬你!”   看起来两人关系很亲近,并不拘束于礼节,耿浩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卢刚只是偶尔动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   久别重逢叠加酒精的作用下,两人聊的红光满面,耿浩更是十分兴奋,撑着已经发软了的舌根和卢刚讲述自己在外地逃亡的这一年多的生活。   卢刚有些愧疚的搂住了耿浩的肩膀:“兄弟,对不起啊,又让你吃这苦,我大舅哥现在说了也不算了,不然立马就给你捞出来。”   “你说这话,就是不把我当哥们了!”耿浩断断续续的说,“其实卢哥…那根本就、就不算事儿!我就当公费旅游了!”   卢刚摇了摇头:“那可不行!”然后从旁边的餐椅上拿出一个描龙画凤的华丽手提袋:“你不是陈年的腰伤吗,前些天正好认识个老中医,给我扎了个针灸,老好使了。听说他们诊所也开中药,就给你弄了几包,你回去试试看有没有用。”   “还有你这头发,家属区新开了家理发店,得空了去染染,弄精神点好看。”   “你还记着呢?我这少白头,弄了也白弄。”耿浩接了过来,有点哽咽:“卢哥…我……”,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醉的面色酡红。   卢刚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整那不值钱那出!有啥的,就这么点的小事。”   “不,这不一样。”耿浩的声音湿润了。   他从椅子上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卢哥,突然想起句古诗,给你念念,你别嫌我肉麻啊。”   卢刚眼中含着笑意,看着他。   耿浩举起了酒杯,腰杆挺的溜直,他昂着头,铿锵有力的声音有如穿云裂石: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卢刚十分捧场的鼓起了掌。   ——   第二天一大早,耿浩又到卢刚的私人会所中和他见面。   卢刚松弛的靠在沙发上,抿着杯中的红酒,面前的乌木茶几上摊着一本书。   “老板,您的客人来了。”服务生说,“您在哪和他谈话,我提前布置一下?”   卢刚挥挥手:“自己人,把他带进来就行。”   服务生低着头退了出去,片刻后,耿浩被带了进来。   “来了?”卢刚招呼着耿浩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   卢刚坐了下来:“一睡醒就来了,听你找我有急事。”   “是,这事还挺难办的。”卢刚故作姿态的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用手指轻擦着红酒杯的边沿。   耿浩并不在意:“不难办也用不着找我,我办事您放心!”   卢刚冲着他温暖的笑了,有种难以察觉、笑意不达眼底的冰冷。   “我找了个人定了几万块钱的外国货,最新款的苏联手枪。”   “这人是个新人,货八成是违法走私来的,也没渠道、不懂规矩,没必要跟他客客气气的。”   “你到时候带把枪去,直接把他的货吃了。”卢刚说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另外三指朝内,在眼前做了一个’抹除’的动作。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江湖了?”耿浩有点不解,“咱们差他那点钱了?”   卢刚靠回沙发上:“不差,就是看不惯这种人。”   “行吧,我近期就行动。”耿浩早已习惯了卢刚这种肆意的性格,也没当回事,就直接答应了。   他当时还以为那只是平常的一天。   三天后,西餐厅,贵宾包间。   两人餐毕,耿浩挥挥手屏退了服务员:“你们先出去,我们有笔生意要商量。”   服务员微鞠了个躬,就转身离开了,两人互相冷冷的注视着。   “货拿出来看看吧。”耿浩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搭在一起。   对面的男人看看四周,确认无人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旅行箱里摸出一把枪,轻轻放在耿浩面前的桌子上。   耿浩伸手要拿,男人立即出手制止:“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耿浩把自己身边的手提箱放到桌面上,按了密码,啪嗒一下打开,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一箱绿色美钞。   面上几大叠美钞上的油墨闪着银灿灿的光芒,男人很满意,耿浩见状,说:“你总得让我看看货吧,不然拿破枪糊弄我咋整?”   男人把自己的旅行箱也放到桌面上,十分绅士的做了一个摊开手的动作,昂头靠在椅背上。   耿浩从中拿了一把,用手摩挲着。漆黑油亮的金属枪身,恰到好处的沉甸甸坠手感,散发着一股新枪的味道。   耿浩一把把的检查过去,由衷赞叹道:“货不错啊。”   “肯定是好货才拿出来给卢哥,这规矩我还是懂的。”男人哈哈的笑出了声。   “那么——这个呢?”耿浩拨开自己的外套,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瞄准了男人的头。   那男人明显吃了一惊:“这是何苦来?……”又冷笑一声:“没想到传说中侠气的卢哥也就是这路货色啊。”   “闭上你的嘴,赶紧滚!”耿浩的语气明显有了气恼。   男人看自己不占优势,立马噤声:“好,我走,我走……”   耿浩才收了枪,正准备把两个手提箱装好后离开,这时他敏锐的感知到了背后的刀光,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男人刺过来的刀刃,血流如注。   “好小子啊,还有这一手!”耿浩咆哮着。   男人眼里有明显的杀意:“少废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34章 天网恢恢(上)   两人就这样抗衡着,耿浩趁男人不注意,猛的发力把男人推倒在地上,正准备掏枪的时候,男人也不甘示弱,一把把他按住。   一方是猛虎、一方是毒蛇,显然两人都不是吃素的,在地上疯狂的扭打缠斗起来。   对面的男人在力量上明显占了上风,他死死的把耿浩压在身下,把匕首往下刺,耿浩用尽力气抵抗着,匕首逐渐逼近耿浩的眉心。   但是在耐力上,男人确实不如耿浩,他没一会就变得气喘吁吁,耿浩趁机抽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在腰间抽出了枪。   他瞄准了那男人的太阳穴,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砰——”一切都结束了。   血液喷溅而出,消失在西餐厅红色的地毯上。那男人手中的匕首从空中落了下来,擦过了耿浩的眼皮,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干!还好离眼眶子远,不然为这么个烂菜叶搭上只眼睛,真是丢大脸了!”耿浩心想着,同时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推开,扯了条餐巾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他迅速整理了两个手提箱,贴在窗户侧面往外小心的看了看,确认无人后,灵活的一下窜上了窗子,准备直接逃走。   耿浩刚攀上窗子,准备跳下去,从餐厅后门溜走的时候   “不许动!——”前方传来了几个人大喊的声音,极具威慑力。   他往前看,不远处一排排黑压压的枪口死死逼着他。   耿浩提着两个箱子,上不得下不得,他懊恼的咬紧牙关,埋怨自己居然疏于防范。他看着附近埋伏的便衣警察们,冷笑一声:“呵,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儿居然栽在你们这帮片儿警手里!”   “少废话,东西放下,举起双手,慢慢走过来。”为首的领导冲着耿浩说,声音浑厚,字正腔圆,很有穿透力。   “我劝你别动歪心思,不然我们就直接开枪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喊道。   耿浩叹了半口气,缓缓地把两手一撒,两个箱子砰的落在地上,其中一个的锁扣应声撞碎了,露出一地绿油油的美金。   他顺势从西餐厅的窗户上跳了下来,曲着手肘举起了双手,一步一步的向着那帮警察的方向靠近。   大名鼎鼎的‘毒蛇’居然如此顺从的投了降,保卫科的众人都松了口气,也放松了警惕。   耿浩站定在他们埋伏地点的正前方,依旧举着双手,他抬头望向了头顶的天空,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过去什么也带不来,向未来,也没有什么能带走。   这种看淡一切的姿态很令人信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出于畏惧或某种复杂心理,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   科长侧了下头,一个冷静的眼神,下了指令:“老王、老秦,你们制住他,把手铐给他戴上,身上枪支收了。”   正当王振业和同事靠近的过程中,耿浩突然一个深蹲,十分利落的拔出了手枪,一下打碎了对面的窗子,还动作敏捷的在地上翻滚了两圈,防止被某位受惊警察的手枪流弹误伤,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玻璃碎片四散,渣子稀里哗啦的落在那些埋伏的警察们身上,他们都下意识的躲避。   只有王振业迅速反应到了情况的危急。   “浩子!别一错再错了!”王振业声嘶力竭的呐喊。   在耿浩脱离他们控制区域边缘的时刻,王振业奋不顾身的往前一扑,撞到了耿浩的右肩上,趁耿浩失去平衡的瞬间,一巴掌打掉了他手里的枪,又一下子扫到远处。   耿浩发狂似的大吼,把暴怒尽数发泄在身上禁锢住他的王振业身上,沙包大的拳头狂风骤雨般落在王振业的头顶和肩上,并用膝盖猛击王振业的腹部,试图挣脱他的控制。   可是王振业紧抱住他的手没有放开过,一直像木桶上的铁环一样紧紧箍着耿浩的腰,不给他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   保卫科的同事们立马上前,把两人拉开,并收走了地上耿浩的枪。   “啪嗒——”手铐一上,尘埃落定。   王振业的眼角在刚才打斗的时候,擦在地上破了一块皮,脸上遭受拳打脚踢后的水肿和淤青一块叠一块,整张脸全破相了。   肾上腺素爆发过后,他能听见自己血管砰砰的跳动着,一股一股的血液上涌。   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眼睁睁看着‘毒蛇’的腕上铐上了一弯银色的铐子,多日来的努力,顺利解决了这块毒瘤,王振业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惊险情势过后,王振业浑身只剩下气力耗尽的虚乏感,疲惫的感觉这时刻才袭来,他任由自己瘫坐在路边。   几个同事押送被上了手铐的耿浩上了警车,   “老王!你没事吧?”警车附近人头攒动,一个个忙碌的身影,那个方向传来远远的关心。   王振业有些无力,冲他们摆了摆手。   警车急促、尖锐的声音响起,飞快地启动,留下一股尾气黑烟。   王振业感到脸上微微发凉,抬头一看,是今年的初雪。   开始时如同细小的发光盐粒,不一会功夫就如同鹅毛柳絮,翩然降临,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一个纯白的梦境。   漫天飞舞的大雪很快埋住了一地的碎玻璃,也掩盖了地上的血泊。   ——   “所以,那个耿浩后来怎么样了?”王宇反跨坐着,手搭在椅背上。   “本来已经确认了他的杀人罪,可是审讯的时候他死不承认,我们把他押送到看守所以后,再去搜寻证据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了,大概是卢刚手下的人动了手脚。”   “而且上面还一直施压,还没一个月,案子就草草了了,就只判了个无期徒刑。”王振业抬起头,把烟雾吐的很高。   王宇愤懑的捶了一下椅背:“这太气人了!”   王振业不语,又继续低头抽着烟。   ——   此时的赵越坐在办公桌前,依旧苦苦思索着。   关于耿浩、也关于王宇,所有的事物都变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毛线团,他的脑子经历着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混乱。   这时,办公室的门响了。   他的目光移动到门前,有点意外但又觉得不出所料,是王宇。   王宇和办公室的其他正准备午休的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后,径直的走到了赵越桌前。   “出去走走?”王宇双手搭在他的办公桌边沿,饶有兴味的扫了一眼赵越桌上的那些资料:“你在看耿浩的资料?”   赵越点点头,并不愿在办公室多说,一把把那摞文件塞进柜子里,合上了柜门,然后拉着王宇走出了单位办公楼。   他俩在鉴定中心外的大马路上慢慢的走着,王宇把师傅刚讲给他的,抓捕耿浩的经过讲给了赵越。   “他竟然是这样被捕的。”赵越听罢,感到有些意外。   王宇:“嗯,还好师傅反应的快,假如出一点差错,以他的狡猾程度,估计又趁机逃脱,躲去外地了。”   “他这次出现,肯定不简单。”赵越思忖半天,缓缓开口:“假如只是单纯的逃狱,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林城,还制造一起那么低劣的抢劫案件引起注意……这背后,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安排。”   一阵绞尽脑汁的沉默。   “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赵越突然一拍大腿,十分激动地说。   王宇立马盯住他的眼睛:“怎么说?”   “你想,这个耿浩,逃狱后第一时间回到了林城,这里有他要找的人。”   王宇立马接上:“卢刚?”   “肯定是,而且,一定是发生了大事,耿浩才会不惜生命危险,逃狱出来。”   赵越坚定的看着王宇:“想要找到耿浩,卢刚就是切入点。”   两人立马回到办公楼的机房,上了内部户籍网络,发现卢刚这人此时并不在林城,而是在耿浩回林城之前,就去了隔壁春城,从出入林城的身份信息来查询,至今未归。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假如不是为了来找卢刚,耿浩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挣脱万难突然回到林城?   王宇百思不得其解,赵越也同样一头雾水。   这时,赵越的同事郑法医进了机房:“赵越?找你半天了,下午有个解剖,春城刚送来的,挺着急的,得立马做准备。”   郑法医似乎还想加强一下重要性,又补充了一句:“涉及案件,要做证据留存的。”   “好的郑哥,知道了。”赵越退出了系统,关闭了电脑,准备直接跟着郑哥过去。   王宇对‘涉及案件’这一句十分敏感,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嘴:“郑哥,这是啥案件?能透露一下不?”   郑哥好像也不十分清楚,他挠了挠头,说:“我就听说了一部分……好像是有个人酒后打死人了,家属申请解剖做起诉证据的。”   “哦对了,那人在林城还挺有名的呢,□□,据说背景大着呢。”郑哥拉上赵越:“快走,这场解剖前领导还要开个会,再唠就不赶趟了。”   赵越就急忙忙的跟着郑法医去开会了,机房里只剩王宇一个人。   他的脑中迅速把刚才的信息碎片重组了一下。   林城□□…怕不就是卢刚?再不就是他手下的人,脱离了只手遮天的林城,在隔壁春城酒后杀人……   他的第六感觉得,耿浩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但是具体的细节还无从推理。   卢刚居然亲自动手杀人?这是为了寻仇?意外?还是另外有所图谋?   虽然还不清楚耿浩此行实际的目的,但是根据今天得知的信息,一个计划的雏形逐渐在王宇的脑子里慢慢形成了。 第35章 天网恢恢(下)   “你听我给你说啊……这样行动…”   “不保准,我觉得不如干脆这样……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这样能行吗?”   “信我!”   灯光如豆,昏暗的宿舍里,两颗头凑的很近。   “好,就这么办吧。”王宇认真的点了点头,两人就这样初步拍板定下了抓捕耿浩的计划。   两人商量的正是基于刚刚得到的信息,王宇感受到了耿浩和卢刚之间那绝对非同一般上下级的关系,既然确定了卢刚深陷案件,那么耿浩此行的目的,极大可能就是与卢刚见面,不管后续如何,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抓住这个祸端,将危害降到最小。   这半月之间,他们的计划按部就班的推进着。   很快,就到了卢刚出庭受审的日子。   王宇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带了个有点旧的遮阳帽,除了腰间的手枪,他和林城居民的日常穿搭一模一样,他坐在法院对面的小饭馆里,读着报纸,却时刻在密切关注着法院门口的动向。   而赵越顺利拿到了庭审的旁听证,直接进入卢刚案件的审判现场。   这场案件的旁听人数并不多,旁听区的两排座位只零星坐着几个人而已,赵越松了口气。   距离正式开始还有五分钟不到,一个带着纱布口罩的男人也进了庭审现场,坐在了最靠近门的后排角落里。   赵越敏感的感觉到了那人的危险气息。   趁着开庭之前的嘈杂,赵越假装系鞋带,低下了身体,同时把袖中的对讲机贴近嘴边,按下对讲的按钮,轻声说道:“蛇出洞了。”   耳机里很快传来王宇的声音:“收到收到。”   王宇迅速来到了法院门口。向保安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然后找到刚才发放旁听证的工作人员,一位三十上下的法警。   “你好,借一步说话。”王宇把自己的证件递了过去,那法警看了一下,十分严肃的把他带到了他们的办公室。   “请问您有什么事?”法警眼神严谨认真。   “是这样,我们在抓捕一个逃犯,前些天逃狱出来的,对社会危害严重。经过我们的调查,出于他的特殊个人关系,他现在就在某个庭审现场,我们即将展开抓捕,希望能得到法院的配合……”王宇十分诚恳。   “这样是不合规定的……”法警不动声色,耐心地向他解释道。   “他和林城的卢刚有紧密联系,还有过杀人案底,这人非常狡猾,神出鬼没,而且我们并不清楚他此行的目的,为了保障群众安全,必须尽快抓捕。”王宇急了,一把抓住了法警的制服领子,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法警把他推开,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情况危急:“稍等,我马上去和领导反映一下。”   “好的,您尽快。”王宇焦急的在办公室等待。   没过多久,那法警就小跑着回来了:“您需要什么帮助,我们肯定全力配合。”   王宇露出了微笑。   ——   那法警拿出了刚才申领旁听证的登记表格,其中最靠下的一个名字立即引起了王宇的注意力。   “……贾子明?好拗口的名字,贾子明……假、假名字?!”王宇一下发现了其中奥秘,他连忙指着这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问法警,“你还记得这个人吗?有什么印象吗?”   法警也努力回想,“这个人……我记得他是个男的,中等个子,带个纱布口罩,一直低着头,我没看到他的脸,登记全程没说话,拿笔的姿势也很小心。”   王宇十分激动:“就是他了!”   这时王振业也带着保卫科的同事们来到了附近,在对讲机里和王宇交流:“已经做好埋伏,随时沟通。”   “收到收到,等我信息。”王宇迅速作出回复,又转头问那法警:“今天卢刚案件的法庭里有多少人?”   “我查一下…不算很多,审判员三位,法务人员加上原被告、律师、证人、还有旁听席的登记人数,总共庭上也就十八个人。”法警查看了工作日志,分别给出了具体人数。   “这样啊…”王宇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支笔:“好,麻烦您把这案子法庭里面的具体布局画出来给我看看,门、窗、较大的桌椅位置要详细一些。”   “这简单。”法警拿起笔,几乎没有思索的就落笔开始画了起来。很快,一幅细致的法庭布局图就画好了。   法警介绍道:“这部分是审判活动区,中间这是栏杆,后面这是旁听区,两侧都各设有门,没有窗子,其他的桌椅之类我都给你标注在上面了,你看看。”   王宇很认真的研究了一会,脑海中大致有数了。   既然耿浩只有一个门进出,那么只需要保护旁听区的人们安全就行了。   他撕下那张法庭布局图,揣在胸前的口袋里,扯了扯帽沿,又和法警交流几句,拜托他注意耿浩的动向,就匆匆的走出了法院,和王振业汇合去了。   烈日炎炎,温度高的能把人晒化,为了全面监控进出法院的人,保卫科的同事们一部分蹲守在法院正门前的绿化带后,另一部分则躲在院中的停车场。   王宇迅速躲进了他们藏身的树丛,“师傅,我来了。”   “情况如何?”王振业十分关心。   “案件开庭了,耿浩用了个假名字在里面旁听,法庭里没有窗户,他的通行只能经过那扇门。”王宇掏出了那张布局图,给王振业仔细地介绍了一遍。   “赵越在后面旁听席,跟咱们里应外合。”   “那小子怎么也掺合进来了?”王振业说着,盯着王宇看了一眼。   王宇立马转移了视线,也直接转移了话题:“除了赵越,旁听区域还有两个见习律师、以及三个卢刚的家属,他们似乎有所操作,没放一个外人进来。”   他顿了顿,“耿浩和卢刚的那层关系,为了防止伤到卢刚的家属,他肯定不会贸然行动,只要想个办法保护这两个年轻见习律师的安全,抓住耿浩就是轻而易举了。”   “是啊,只是不知道耿浩这家伙有没有带枪,只怕情况比咱们想的还复杂一些。”王振业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王宇拍了拍王振业的肩膀:“没事的师傅!车到山前必有路,关关难过关关过,咱倒是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招来,见招拆招,今天必须把他抓住!”   “好!”师徒俩人紧紧的握住手,互相鼓劲。   这时,王宇腰间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里面的声音乱糟糟,断断续续的,他听不清出了什么状况。   “砰——”一声巨大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出,似乎是掉在地上了。   王宇尝试向赵越的对讲频道发信息:“喂喂喂!能听到吗!回应!回应!”   可是,他一直也没有得到来自赵越频道的回应。   王宇焦急万分,已经等不及、也听不进师傅和同事们商量出来的行动方案了,他一把甩开了王振业拉着他的手,向法院里面狂奔。   “王宇!回来!别冲动!”   身后只剩下王振业急切的呼喊,他却固执的把一切都甩在身后。   法院楼里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往大门挤,逃命似的,人群汇成了一条浑浊的河流,王宇不顾一切的往里挤,逆行着向那间审判庭跑去。   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遍寻不见,那个他最担心的人的身影。   “赵越!你在哪儿?”他焦灼地环顾四周,十分揪心的感觉挤满了他的心脏。   王宇几步就跑到了那扇门的面前,花了一秒钟留给自己祈祷,祈祷赵越安然无恙,祈祷一打开门,就能重新看到赵越完完好好,一点皮儿都没破的坐在旁观席,像往常一样冲着他浅浅的笑。   老天爷,拜托了,拜托您。   千万要让那个小子平平安安的。   王宇按下门把手、倏的一下子打开了门。   偌大的整个法庭,竟然空无一人。   王宇一阵眩晕,在他设想的所有画面中,唯独没有这一种,他有一种迷茫又无助的感觉。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王宇呆站在审判厅的门前,此刻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大、那么空、没有一处是他真正能抓得住的。   “嗡嗡——”这时,他腰间的对讲机响了。   王宇下意识的拔了出来,定睛一看,亮起来的竟然是赵越的对讲频道。   他鼻子一酸,眼眶热热的。   立即按下了对讲按钮:“赵越,赵越,你还好吗?你在哪,请回答,请回答……”   对讲频道里一直有着杂乱的声音,王宇把对讲机的声音调大,使劲的按在脸颊上,等待着赵越的回复,也默默的虔诚祈祷着。   “后厅……后门…快,快来……”赵越微弱的声音传来,王宇立马绕过连通整栋建筑的环形楼梯,穿过天井,直奔后厅。   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赵越趴在地上,嘴角边一摊鲜红的血,死死的抓着壳子摔碎了一块的对讲机,直到看到王宇出现,才终于放了心一样,努力的冲王宇挤出了一个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旁边不远处躺着耿浩。   王宇冲了上去,第一时间伸手试了两人的呼吸,还好,都活着。   他稍稍放了心,连忙按了对讲机和师傅说了大致情况,并反复强调赶快叫救护车。   等待同志们到来的时候,他跪坐在地上,把赵越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膝上,轻轻的擦去了赵越嘴边的血迹,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的帮他整理头发。   “你辛苦了……”王宇失声了,他只能用口型一遍一遍的重复诉说着。 第36章 取证问罪   嗅到一股有点刺鼻的来苏水的味道,睫毛颤动,赵越慢慢睁开了眼睛。   夕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穿了进来,眼前明亮的刺眼,这里是林城医院的病房。   可能是他躺的时间有点久,头感觉胀胀的,身上酸麻的不行,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一样浑身钝钝的发疼。   “不对,我不就是被人打了嘛!”赵越自嘲似的在心里笑了一下,并尝试着活动活动身体。   他努力活动了一下双腿,针刺的麻感浮在皮肤表层,四肢的存在感很微弱,关节也像是生锈了,他有点使不上力。   “……嗯?”趴在病床旁的王宇被他的动作触碰到了,迷迷糊糊的从浅眠中苏醒,急切的凑上来,明明自己还没完全清醒,第一句话却是关切的询问赵越:“你醒啦?”   赵越躺在床上,眼前几乎被王宇整张脸上担心的神色填满,他轻声说道:“醒了。”   “醒了就好,你都昏睡一天一夜了,我们都很担心。”王宇松了口气。   赵越挪了挪身体,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知觉逐渐复苏,不时传来的疼痛让他感觉回到了真实世界。   他侧过头,王宇坐在他病床旁的椅子上,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个矿泉水瓶,里面插着几支洁白的百合花和淡绿色的洋桔梗,散发出清甜纯净的气息,花束前面还随意摆放着花花绿绿的果篮和各种各样的点心零食什么的。   王宇注意到赵越的眼神落在桌上,连忙询问:“饿啦?你看看想吃点什么?”他一样样拿起来给赵越看,还生怕他看不清楚,凑的很近:“师傅买的点心,还有顾芸姐给你带的水果,嗯…饼干、巧克力、鱼片儿……这还有瓶黄桃罐头,我给你打开吃点?”   此时赵越不是很想吃东西,他轻轻的摇了摇手:“让我再歇会儿,有点晕。”   眩晕很快退去,赵越的脑子逐渐恢复了清醒的感觉,他眼前浮现起自己晕倒前的画面,一激灵,连忙询问王宇:“耿浩呢?”   王宇的胳膊碰到了赵越冰凉的手,他温柔的把他的双手攥起,用自己的手暖着:“这个你不用担心,耿浩摔断了一根胳膊,现在在特殊病房治疗着呢,有专门派人看管,他这回彻底逃不掉了。”   赵越点点头,放心了。   王宇看他状态不错,就动手扯开了果篮的薄塑料封膜,掏出一个橘子,开始剥起了橘子皮。   他一边剥一边忍不住地问:“昨天你和耿浩是咋回事?啥情况啊,我到的时候你们俩都倒在地上了,给我吓得不轻。”   赵越缓缓地开口:“也没什么,我猜以他和卢刚的关系,应该也认识他的家人,那整个审问席除了那几个熟人就我一个生面孔,耿浩很难不起疑。”   “正式开庭没过一会,我就感觉到,他有点不安,而且一直往我这边瞟,肯定是已经有所察觉。正好赶上了休庭的几分钟,我余光看到了他准备开溜,就立马追了上去。”   “他可能看我这样子一看就不能跑、不能打,没把我当盘菜,就拼命往人多的地方跑,想赶紧甩开我。”   “可是他没想到我耐力还挺不错的,再加上他有点迷路,就绕到法院后厅了,后门锁了没法出去,他就被迫顺着环形楼梯跑上了楼,想再找出口。”   “我看他有点疲惫了,就发狠追了上去,想把他控制住。可是,他就失了足,从栏杆上摔了下去。”赵越叹了口气,“他反应倒挺快,摔下去还想拉个垫背的,一把薅住我胳膊,死死的扯着我,我失去平衡就也掉下去了,后来的情况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大概就是这么个事。”   王宇明显吃了一惊:“天呐,这还没什么,你就庆幸吧,这次就流点鼻血加轻微脑震荡,没摔出什么其他毛病,不然后悔一辈子!”   赵越不以为意:“那咋了,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跟我还整这景儿?你要是偏瘫了咋整?每天使唤我给你端尿盆?”王宇怼他,还瓮声瓮气的逗了赵越几句。   “恶心死了,一边去。”赵越撑起身体,坐在床上,伸手一把把坐在小马扎上的王宇推出去一个趔趄,王宇晃了两步远。   “挺有劲还。”王宇也不生气,扯回小马扎,又坐了回去,继续专注的给赵越剥着橘子。   “你说说你,莽啥呢?手里对讲机是摆设?是大萝卜?关键时刻一点也没想起来!伤了才想起来按对讲按钮?情况不对直接对讲机喊啊,我们都在外面,总比你一个人刚上去强吧?”   王宇低着头念念叨叨的,活像个操碎了心的长辈,他余光瞟到赵越低着头不吭声了,话锋又稍显生硬的一转:“唉,其实我也不是批评你……这事儿上吧,你也挺牛的!这么看你比我适合当警察,勇敢!有事儿你是真往上冲啊。”   他又抬头仔细看了看赵越脸上的淤血,心疼的要命:“医生说这种摔伤,可能一时半会没感觉出不对,后续有器官受损的可能,所以为了确保安全,要留院观察几天。”王宇把剥好的橘子掰成一瓣一瓣的,转身拿了个一次性小纸盘放到上面,递给了赵越,“不过你放心,这段时间我肯定会照顾好你的!金牌陪护小王,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赵越接过那个小纸盘,低头一看,橘子瓣上的脉络也被去的干干净净。   他看着盘中的橘子,笑了:“你弄的真精致,哪有那么娇气。”说着就捏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一点点咀嚼。酸甜的橘汁在嘴里流淌,给他注入了一股生命力,唤醒了休眠许久的味蕾,那种嘴里发苦的感觉也消失了。   王宇也看着他笑了:“那可不行,这个白丝特苦。”   他认真的看着赵越,眼神里的真挚亮闪闪的流动:“我才不要你吃一点苦呢。”   ——   几天后,耿浩已经无大碍,被转移到了林城拘留所。   “老工友,好久不见。”王振业和王宇推开了拘留所的门,隔着栅栏坐到了耿浩面前,他的眼神里十分复杂,但是还是尽量呈现的平静一些。   不知为何,耿浩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根本不正眼瞧他,侧着头,只眯着眼斜歪着看着面前这位,穿着警服,国字脸、身体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态度十分不屑。   但是他还是一直忍不住的扫视着王振业胸前的徽章和红领章,那里闪烁着他曾经深爱、过去为之甘心奉献、现在依旧难以抵抗的,那种集体主义的光芒。   王振业把记录用的本夹子端正的摆在桌子正中间。   “那么现在正式开始审讯。”   关于姓名、年龄、住址这些信息,耿浩都只是望着天花板,闭口不谈,几次下来,王振业不得不使用一般疑问句来对耿浩进行提问。   “你是耿浩吗?”   “你是林城人吗?”   “你是出生于一九五零年,年龄是四十九吗?”   耿浩没有反应,王振业就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提问,重复又重复,他有足够的耐心。   在王振业念经念到口干舌燥,连干了两杯水以后,面前这位一直死盯着天花板,不愿搭理他的犯罪嫌疑人终于动了。   他侧转了两下头,似乎脖子有点酸,然后用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王振业:“别重复了,烦都烦死了。”   王振业并不理睬,继续凝视着耿浩的眼睛,重新进行了发问。   两人的目光相撞,一场激烈的抗衡。   耿浩凶狠的瞪起了眼睛、咬着牙:“老子让你把嘴闭上!听不懂人话吗?”   “这是我的工作,请你回答。”王振业依旧很平静,面不改色。   耿浩咯吱咯吱的咬着牙,声音很大,不耐烦的心境具像化成一片血红的雾   王振业又开始了一遍:“请回答,你的名字是耿浩吗……”   耿浩的防线终于被击溃,他大喊着:“是老子!是是是!快闭嘴吧!”,一边喊一边使劲的用铐住的、缠着厚厚绷带的胳膊砸自己的头,十分狂躁,旁边的狱警连忙把他控制住。   王振业低头写了几行,又继续询问耿浩的逃狱时间、地点、动机、经过,以及逃狱出来要做什么。   耿浩很明显受不了王振业这一套水滴石穿的审讯方法,干脆往椅背上一靠,破罐子破摔了:“问吧,反正我也清楚,这次算是真的栽你们手上了。”   “这还要根据组织上最终的处理决定……”王振业耐心的解释道。   “得了吧,少给我说你那些冠冕堂皇的面子话了,我又不是小孩,自己干过什么,心里有数。”耿浩依旧很不屑。   “好,那直接开始正题吧,你逃狱的动机是什么?”   耿浩并不直接回答,而是举起了被铐了两层的手,双手合作着,慢慢的解开了耳朵上纱布系起的结,一圈圈慢慢的取下脸上的纱布。   那纱布应该是新换不久,最外层是洁白的,随着耿浩一点点的取下,内层的纱布上逐渐有了凝结的棕红色斑块,又逐渐出现了刺眼的鲜红。   等到耿浩把最后的那一层硬生生从脸上剥离,扯下来、扔在地上时,纱布的尾端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不知不觉间,审讯室充斥着一股锈腥味混杂着腐烂的臭味。   再看耿浩,他顶着一张丑陋、溃烂、可怖的脸。 第37章 漆身吞炭   当耿浩扯下纱布,把自己这样的一张脸暴露出来时,审讯室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就是立即移开视线,不忍直视、不忍细看。   蛙卵样层层叠叠的水泡几乎布满了他除了眼睛以外的每一块皮肤,肿胀、化脓、渗液、流血。真皮层坏死的创面呈深红色,还夹杂着乳黄的脂肪颗粒,大片大片的暴露出来,其边缘有着不少焦黑混着棕褐色的碎片,呈焦痂状,干枯的像皮革。   根据水泡的状态,很容易能目测耿浩脸上的伤大概率是烧伤,并且应该是近期才造成的,不会超过一星期。   也就是说,他回到林城以后不久,且在进入卢刚的审判厅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王振业开了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人报复你吗?”,语气很明显发生了变化。   “不,是我自己。”耿浩反而变得很平静,“是我自己做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王振业十分吃惊。   “因为,我是回来报恩的。”耿浩坦然的忽视着一切目光。   “他失手杀了人,很可能就会被判死刑。他的命珍贵,我贱命一条,我心甘情愿替他去死。”   “恩人?你是指卢刚吗?”王振业问到。   “无可奉告。”耿浩的眼睛微眯了起来,“你以为我那么容易就落入你的套?我只说我想说的。”   王振业见他依旧如此狡黠,便不再坚持,冲着耿浩摊开了右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耿浩依旧不以为意:“没了,就这么简单,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王振业看着他那张脸上血肉模糊的表情,轻轻的感慨:“真是难以想象。”   耿浩从齿缝间挤出一丝冷笑:“很难理解吗?”   “我一无所有、千人踩万人踏的时候,只有他,他理解我,尊重我,把我当人看,给我机会证明自己。”   旁边的做着记录的王宇急了,啪的摔下手中的笔:“那你就帮他杀人?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   耿浩斜歪着眼看着他:“对,我什么都替他做,连去死老子也乐意!”   王振业按住了王宇的肩膀,但是自己也问不下去了,用指节用力按着酸胀的眉心,止不住的叹息。   “怎么不问了?”耿浩阴阳怪气的继续说:“我们敬爱的,王—警—察——,我说你,别假惺惺的了。”   王振业痛苦的揪着头发:“你别这样。”   “咱们都清楚得很,现在我还有改错的机会吗?死刑犯还有改过的机会吗?”耿浩十分咄咄逼人。   “不如少费你们那些口水、现在你们满口的仁义道德,我下岗的时候怎么没一个人替我说话?在我陷进淤泥里的时候、怎么没一个人救我、上来拉我一把?”   王宇又一次打断了耿浩的长篇大论:“师傅,别跟他废话,这人早就没救了!”   王振业看向王宇,目光触碰间有锋锐之意,王宇便立即噤声了。   他低头摩挲着手背的血管,缓缓地开口:“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你当时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只要坚持一段时间,生活肯定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王振业本以为自己可以稍微舒缓些对面的心情,谁知这句话彻底触碰到了耿浩的逆鳞,耿浩气的失了智,腾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是吗?说得这么轻飘飘!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不懂我心里他爹的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因为你没过过那样的日子!没钱、没正经工作、只能做那种最低级的杂活!在别人眼里就是一无是处!脚底板的泥!最底层的垃圾!到哪都低人一等!尊严?尊严就是个狗屁!”   “……你太偏激了,你把一切都想的那么坏,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里面。”   王振业并没死心,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不向组织上寻求帮助呢?”   “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乱成一锅粥,哪还有空管我们这些用过即弃的棋子?”冰冷的话语,冰冷的眼神,耿浩仇恨的盯着面前的一切。   这种眼神实在是太凌厉,耿浩对面的人又重新沉默了。   可是他并没有就此缄默:“你们没有权审判我!我做错了什么!啊?我问你,我他爹的做错了什么?我就兢兢业业的上班,我做的一点不比别人差!突然有一天,一群人到我面前,就告诉我:’你下岗了!’我问为什么、我该怎么办、他们说自己看着办。”   “跟着卢刚以后!老子**的才**真的叫活着!”   “我杀人、我抢劫,因为他们都欠我的,这个社会就是欠我的!我打不破这不公的世界!这该死的阶级!那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我要把我该有的一切全都拿回来!不!我要加倍的、成百上千倍的争夺!我要掌控所有的一切!”   耿浩眼中爆开血丝,使劲的扯着脖子,冲着天声嘶力竭的吼叫着。   “老子**的要一脚踩碎这操蛋的世界!”   此刻的耿浩已经处于失去理智、过于激动的状态,他脑门上的汗一条条的往下淌,额头和手臂上鼓起的青筋剧烈的颤抖着,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   见情况不对,两个狱警上前死死的按住耿浩,随后一个医护人员从后门进了审讯室内部,给陷入躁狂的耿浩注射了一针强效镇静剂,他的愤怒在镇静剂的药物作用下才得以平息。   这一针的效果很强悍,没过一会,卢刚就无力的瘫在了审讯椅上。王宇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身体的状态有点像植物人,但是明显头脑和意识还很清晰。   王振业喝了一点水,又继续进行了询问。   这回耿浩老实多了,三个多小时后,审讯平稳的完成,王振业整理着审讯笔录,耿浩静静的坐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振业对于这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内心里觉得有些出乎意料,耿浩将自己过去所有的犯罪事件供认不讳,各种细节也和盘托出,但是在王振业向他询问文化宫一案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色。   那种表情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一个对于一个即将迎来死亡的重案犯,他没有任何说谎的必要。   他们多日来好不容易摸索出来的这条线索又断了。   “浩子,都过去了。”王振业看着耿浩的双眼,“你也别太难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嗯。”耿浩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发出了一声极小的闷声。   王振业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在临走之前还是对耿浩又多说了几句。   他站起来,直面对着满头虚汗的耿浩:“浩子,我知道卢刚曾经对你很好,但是你没必要一直替他隐瞒,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也把你拉进了深渊。”   “苦海回头吧。”   两人之间横隔了几万个绵长的停顿,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川。   “而且,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你细想想,平日里一丝风都透不进去的监狱,一个无期徒刑的杀人犯。你觉得你是什么情报人员吗?演谍战片?”   “如果不是卢刚刻意为之,你以为你会那么轻易地得知,他在外面杀了人的消息?”   “然后你秉持着对他的情义,逃狱、毁容、想以你的命换他的命。”   “但是你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吧?你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你的仗义与报答,甚至你的命,只是他留在最后关头使用的一件工具罢了。”   “浩子,你错的太久、太久了,生命是同样珍贵的。不管是你和卢刚,还是被你们剥夺的那些人命,不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财富地位,都是同等的珍贵。”   “这件事里,你从来都不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国士豫让,你只是一个遭遇了人生挫折的普通人,是卢刚一直在利用你,自始自终,你都只是他棋盘上,一枚用得比较顺手的棋子。”   耿浩拼命地深呼吸,似乎想要摆脱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   他开始不受控的抓挠自己的脸,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他的喉咙发出哀哀的低吼,那是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声音。   不忍心面对现实。他被自上而下,整个的撕裂了。   他脸上新添的抓痕贴在翻卷出来的血肉上,像一堆无规则的、鲜血淋漓的文字,惨烈的让人不忍卒读。   凡胎□□怎么可能不会痛,只是心如死灰更痛,精神上的凌迟之苦,是躯壳的千万倍。   “啊————”一声惊雷呐喊从他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狱警十分警惕,怕他作出过激举动,立马围在他身边。   因为耿浩属于十分危险的犯人,所以审讯室里不止增加了狱警的人数,而且还都配了枪支。   他们由于如临大敌的紧张,纷纷举起了枪,漆黑的枪口对准着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耿浩背对着狱警们,缓缓地站了起来。   然后如同猎豹一样,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冲向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最青涩的青年,那个青年狱警看起来也是第一次站在这样的场合,面向着冲自己冲过来的、如此可怖、狠厉的杀人犯,单是耿浩眼中的那种目光都令他感到恐惧,血液猛烈的冲向大脑,毛细血管爆炸,浑身上下都抖如筛糠。   无限的惊惶让那位青年狱警完全屈服于人类本能里的求生欲,他强控制着血管倏倏跳动的、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扳机。   耿浩在生命的最后几秒,并没有任何挣扎,而是奋力的大张开手臂,像在迎接一个即将到来的庆典,一场必须开启的狂欢。   “老天爷!你——”耿浩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咔嚓。”扳机微小的扣动声响起,发动声甚至还没传到众人的耳中,子弹就一瞬击中了耿浩的心脏,动脉破裂,血液向前喷溅而出,耿浩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令人骇然的一幕,倒在地上的耿浩大张着手臂,新伤旧伤模糊不清、五官不辨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从开始存在而持续到死亡的一生,活得像死。   遍布着一种最烂的武侠小说的章回感,在破除了工整的传统之后,意义很虚无。 第38章 等量齐观   耿浩就这么死了,卢刚过去所做的诸番恶业也随着耿浩的死亡,被掩埋进了尘埃里。   可是被卢刚酒后杀死那个人的家人对审判结果并不满意,在法院拉横幅、反复提起上诉,死不松口,不停的舆论施压,声称就算一分钱也拿不到也一定要让卢刚得到应有的处罚,不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   这件事造成很大的轰动,甚至惊动了省里。   很快,卢刚被判处死刑。   而关于耿浩这一段插曲,就这样磕磕绊绊、令人唏嘘的画上了句号,保卫科终于短暂的回到了平时安适的氛围中。   晴空万里、草木欣欣。   午后的食堂里,王宇端着餐盘,跟在王振业的身后,王振业拿着自己的不锈钢饭盒。   今天他们来的很早,食堂的饭菜刚刚炒好。   火红的西红柿,金黄的鸡腿,洁白的豆腐,淡青的绿豆芽菜,绛紫的茄子,装在食堂的不锈钢保温盆里,齐齐整整、红红绿绿一满排,散发着腾腾的热乎气和家常菜的烟火味。   今天打饭的刘大婶乐呵呵的:“爷俩来的挺早啊,要哪个菜?”   王振业简单回了几句,并没和热情的刘大婶多搭腔,然后就沉默的端着饭盒,站在前面一点的位置,等着王宇打饭,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我早就选好啦!刘婶儿,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刚轮到他,王宇迫不及待的凑了上去,“多要米饭!多整点肉啊!一上午给我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好、好好。”刘婶笑成一朵花,把餐盘给他盛的满满的:“哪那么夸张,我看你小伙子壮得很,还有心思扯淡呢!”   王宇接过餐盘:“谢谢婶儿!”,笑的齁甜的。   王振业找了个靠窗的餐桌坐了下来,王宇又跑去盛了两大碗紫菜蛋花汤:“师傅!给!我给你盛了不少鸡蛋,可香了!”   王振业嗯了一声,就端过来,默默的喝着汤,偶尔才动几筷子。   这碗满满的紫菜蛋花汤里面,不仅鸡蛋花多,看起来王宇也给他捞了不少紫菜,上面还漂浮着一大块流金的芝麻香油。   可是他没什么胃口。   王宇却似乎饿坏了。他暴风一样迅速扫空了盘里的地三鲜、尖椒干豆腐和鱼香肉丝,还有那堆成小山一样的米饭。   他好像也没吃饱,又去要了两个糖三角包,大口大口用力地嚼着。   王振业微微侧着头,随意看着窗旁穿着墨蓝色工作服的女工人,她十分认真的吃着餐盘里的蘑菇炒肉、酥炸小黄鱼,偶尔端起汤碗呷一口汤。   正午的阳光变得有点晒人,他的思绪不自觉的飞向远方。   一堆食物下肚,王宇有些诧异的看着王振业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饭盒:“师傅,你今儿咋只吃这么点?身上不得劲啊?要不我陪你上诊所看看?”   王振业摇摇头。   王宇反而更着急了:“咋连话都没劲儿说了?!”,说这就火急火燎的想直接拉着王振业去附近的诊所。   王振业起身把王宇又按回座位上,“一点事没有,你能不能安生点,别天天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   “天发慌、地发慌,合金厂的王老头病怏怏!”王宇露出一份欠嗖嗖的不正经神情,逗的王振业抿嘴一乐。   但是王宇很快又恢复了关切的神情:“师傅你到底咋了?就凭着咱爷俩这关系!有啥事儿不能和我唠唠的?”   “那咱俩找个地儿唠唠?”王振业斟酌后还是做下了决定。   王宇露出了笑容:“走!”   两人并排着,在厂里有点风化的水泥地上慢慢的走着,宛若盐粒上的蜗牛。   王振业徐徐开口:“关于耿浩那个人,你是怎么看的?”   王宇踢着脚边的碎水泥渣,短暂的思考了一下:“我觉得他心里有问题,有妄想症,老觉得自己是那种三流武侠小说的主角,是绝世英雄、江湖侠客,卢刚嘛,就是领他出山门的绝世高人,他就一直迷信这种邪道,为他杀人放火以后,就觉得行侠仗义、帮恩人报了血海深仇之类的,总之幼稚的要命。”   “你是这样想的啊。”王振业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嗯,我觉得他那个人,太极端了。”风有点大,王宇帮着王振业用手捂了下火,点着了烟。   “几天前我也是想的和你一样,觉得他这个人阴暗、极端、爱走牛角尖,但是那天他死在审讯室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些其他的事情。”王振业深吸一口,又长长的吐出。   烟雾弥漫,短暂的遮住了眼前的世界,而后迅速消散。   “你只看到他现在的这一面,知道他以前是干啥的吗?”   “好像也是咱厂的?”王宇挠挠头,“我就重点看了他之前的案底相关的内容,其他的真是不太清楚。”   王振业指指自己的胸口:“你师傅我,一辈子也就是个小科员,没什么大成就,平平淡淡。”   “但是那个耿浩不一样。”王振业抛出一个问句:“八级工制度知道不?”   “听说过。”王宇有点不好意思。   “小草包蛋子,这都不知道还在厂里头上班呢?”王振业窝了个虚拳,轻轻锤了一下这个稚拙年轻人的后背。   王宇不甘示弱:“我又不是干那些个的,严格意义上咱这行算是治安民警,根儿上归公安机关管。”语气有几分得意,下一秒又摆出一副虚心学习的姿态。   王振业笑笑,没当回事:“八级工制度就是五十年代左右,推出的一个量化工人个人能力的等级考试,按照生产劳动的复杂程度和工人技术的熟练程度来进行划分。冶炼、电气、机修,各种工种几乎都覆盖到了,从一级到八级,含金量依次递增。”   “六十年代那会,就很少授予八级工了,直到近些年,才又重新兴起,有不少人考到了八级工,但是现在的八级工,可就远远比不上以前那批老工人的技术水平了。”   “这制度推广以后,厂里一直鼓励工人参与评级、考核技能。耿浩那时候,他年纪挺轻的,没花多久功夫,就直接拿下咱们厂的七级工。这种七八级的叫高级技工,整个林城厂历史上才出六个,他占一个。”   看着王宇一头雾水,眼神飘忽,大概是不太能一下了解到这概念,王振业话头一落,转向了他的爱徒最感兴趣的方面:“就像你看的那些武侠小说,一级工就是刚拜入师门的小愣头青,六级工就算是一般有名的大侠,而八级工那就绝对是现世无人能敌的武林高手了,这回能明白了不?”   王宇一拍脑门:“这么唠我就明白了,那耿浩这人挺厉害啊,他咋也下岗了呢?”   “那就得往更远的地方说了,主要还是厂里改革,搞转型那档子事,老生常谈呗。”王振业似乎并不想展开谈论这一方面。   他望向远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天,师傅一直在想,耿浩为什么会落下个这样的结局。”   王宇看向了师傅,他目光的落点是一张凝重的面孔。   “其实对于耿浩来说,他人生悲剧的起点,确实是无法选择的。对于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又不是出马仙儿,谁能想到干的好好的,突然就会撞上下岗这种大事呢,加上当时那几年发生的事又多,没有做到对他们这群人的妥善安置,这一点上确实不能一味的把罪推给他。”   “那也不是他杀人的理由,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不对的。”王宇说。   王振业望向远方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师傅并不是要替他开脱。”   “人都是复杂与矛盾的综合体啊,过去所有人生中的经历、思想,共同构成了现在的他这整个人,从任何一个平面来看都是不客观的。”   “对于耿浩,他是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咱们作为幸存者,不能粗暴片面的、单用非黑即白的对错论、绝对论去看待。……既然这样的惨剧发生了,我们就要有所反思,到底是什么因素酿成了这样的悲剧。”   王宇专注地听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其实师傅也要反思,那天我对他说的话,现在想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这又怎么说,我觉得您说的一点没错啊。”疑惑的神情复现在了王宇眉眼间。   “话上的道理没错,不代表着绝对的正确。对于像耿浩这种有过特殊经历的人来说,一些咱们认为稀松平常的观点,也许就是他心里扎的深深的一根刺,拔掉了就会爆炸。”   “你知道吗,其实越弱小、心理创伤越严重的人,外在就会越想要表现自己的强大,并且用一生去追求自己渴望的那份被需要的感觉。耿浩也是如此,没有遭遇那样的人生变故,他就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沦为卢刚的傀儡,也绝不会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犯。细想下来,时代对他们真的太残忍了。”   相比着无限大的世界,微小的痛苦也在一个个真实的人生上存在着发生着,我们决不能因为与自己无关,就麻木的忽视。   个人的悲剧也是集体的悲剧。   个人的痛苦也是全人类的痛苦。   王振业的眼神从远方飘了回来,坚定地看向面前的王宇:“王宇,你听着。大背景之下的悲剧与无常,一半是时代的铸就,一半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我们警察的职责,就是避免这样的人再次出现,杜绝这样的惨况再次上演。”   “正义是复杂的,我们永远不能把法律机械的的凌驾于人性之上。”   “我们永远要心存善念,如果可以,要去想办法去理解、去帮助那些深陷泥潭的人,即使那个人可怜、可悲又可恨,即使他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人性。   当然,要用恰当的方法,不能把自认为好的东西冲他胡塞一通,伤害到别人的自尊。”   “你记住,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清白无辜还是罪恶滔天,死亡都是最后的归宿。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我们都共享着同一个结局,那就是走向某一个早已注定的时刻,从那之后再也无法睁开双眼。   但是人性的光辉是不死的,它永远不会被时光磨灭。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站在光明与黑暗的边际,守护着所有遭遇不公正的人、深陷囹圄的人、失去话语权的边缘人们、万万千千的弱势群体……,成为一个坚守善良与正义的执法者,时刻都要保持思考,如何去把握运用法律授予我们的权力和威严,让每一个人都能有同等的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这一定是艰难的、辛苦的,但是也一定是值得去坚持的。” 第39章 夜班惊魂   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两个刚下夜班的工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许,周末两天休息,打算出去干啥?”两人中身材高大些的男人乐呵呵的问旁边的男人。   “明天和我爱人俺俩领我儿子上游乐园呢,轮了小一周夜班,都没怎么陪他们吃上饭,正好周末休息,一起出去玩玩。”带着黑色细边框瓶底眼镜,被称呼为老许的男人温和的笑着,看上去很期待。   “真好啊,我媳妇回娘家看老丈杆子和丈母娘去了。”高大男人叹了口气,“早知道让她晚走两天,俺俩一起回那边儿了。”   “你别闹挺,老张,自己在家好好歇歇不也挺好吗。”老许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在路上走着,路上很黑,他们共同呼吸着漆黑的空气。   “真闹挺,这几年厂里哪儿都这么抠,冬天省那几个煤钱,烧气供暖不给足,现在夏天大晚上的路灯也给停了!”老张忍不住抱怨起来。   “就是,咱厂也不少上夜班的呢,没一点路灯,黑成这样,搁哪卡一跤都爬不起来。”老许附和着,语气是一贯的慢吞吞的。   “我不是说那个意思,你不觉得有点怵吗?”老张装作警惕的四处看看,然后用格外低沉的语气吓唬起了老许,“你看……前面就是文化宫了,前些日子那案件……保不准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老许后背有点毛毛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是他还是没当回事,继续推着车往前走:“大老爷们儿!别神神叨叨的,哪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少说那些瘆人的。”   老张嘎嘎乐着,又继续嗷呜嗷的学起了鬼片里那些鬼怪精灵的怪叫声,想吓唬老许,谁知老许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好笑。   自己费了半天劲,目的却没有得逞,这极大程度地引起了老张的不满,他灵机一动,随手指了一下前方的某一个地方:“老许,你瞅那边,有个女人!”   然后在老许用食指关节推了推眼镜腿,认真往那边看的时候,一步窜到他身旁,趁他不注意,抬起手掌在老许的耳边拍了一下。   他看到老许身体明显的颤抖了一下,贱贱的凑过去看老许的表情,得意的笑了:“嘿嘿,终于吓到你了吧!”   老许的呼吸声都变得静静的,一动也不敢动,只慢慢的抬起了一根手指:“不是,老张,你看那边……”   “啥呀?你可别装神弄鬼吓唬我啊。”老张声音也有些发颤,他向着老许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愣住了。   那……那是什么?   文化宫层层叠叠的警戒线里面,有一个惨白惨白的细长影子,再仔细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块白——是一条……女人的白裙。   老张再下一眼,心脏停了一拍,魂魄直上九霄。   那条白裙上,有一堆密密麻麻的、殷红的血点子。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一阵阴风吹过,老张后脖颈上起了一层冷汗,全身的汗毛都直直的竖了起来,被凉风吹的一激灵。   那条邪性的白裙,裙袂飘飘,恍惚间好像下一秒就要舞到他们面前。   “啊——”老张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一蹦三尺高,躲到了老许的背后,缩成了一个球,死死扯着老许的工作服领子,挡住自己的眼睛,瑟瑟发抖。   “老许,是我看错了吗?那是不是……那裙子上…是不是有血……”老张已经被吓的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我也看见了。”老许也有点害怕,不过比起老张来说强太多了,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壮着胆子一步步的往那个方向挪。   老张生拖死拽,阻止着老许的脚步:“你干啥去?找死啊,快、快快、快跑吧咱俩……”   “谁在那!是谁!”老许并没停下脚步,他一向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   老张在他的背后死命的拖着他,大声的说:“别往那边走了!”   老许侧了下身子,安慰着神经紧张到快疯了的老张:“没事啊没事,可能就是谁家晾衣服,再不就是哪个小孩吓唬人的。世界上没有鬼,咱过去看看是啥,你就不害怕了。”   一番耐心的安慰后,老张终于冷静下来了一点,答应老许一起过去到附近看看。   两个人终于达成了共识,正当他俩准备往那边走的时候。   就这一小会功夫,在警戒线内部的那条白裙竟然凭空消失了,四处不见。   老张抖抖索索的看向老许,看来对方也发现了那条诡异白裙的消失,老许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对视,然后立即拎起各自的自行车拔腿就跑。   一段距离后两人飞一样的上了自行车,他俩一点儿也不敢回头,拼命的往家属区蹬。   “鬼娘娘,鬼娘娘,你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害你你去找谁啊!我俩也不认识你,你可别缠着我俩啊,我俩可从来没干过坏事儿……”老张神经兮兮的念叨着,时刻不停。   老许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被吓的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以一种十分夸张的姿势向前倾着身子,努力控制着平衡,倾尽全力往前骑。   眼看着家属区的几栋楼已经在眼前了,他俩才稍微的放下心。   俩人在家属区的大门口下了车,气喘吁吁的,一身大汗。   “吓死我了!”老张一边喘气一边说。   “真是怪事!”老许擦了擦头上的一层汗,手往后一挥,好像想把今晚的诡异经历一下甩到身后一样,同时也不忘叮嘱惊魂未定的老张:“快回家吧,睡一觉就啥都忘了。”   “还好咱俩一起走,要不然一个人我早就吓死了。”老张也冲老许挥了挥手。   两人自此分开,分头各自往家走,都感到有点后怕。   老许回家以后,清水抹了把脸就立马上床睡觉了,一夜无话。   老张就没有这么平静了,他回家以后只有一个人,遭遇了刚才的惊吓后,他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看哪都觉得不对劲,害怕有突然出现的白衣女鬼什么的。   实在没办法,老张开了日光灯,蜷坐在沙发上,一宿都没敢睡。   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这一宿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恐惧中,老张精神上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当上午他爱人翠红回到家里的时候,老张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   “妈呀,你咋回事啊!”翠红一看他这样也吓了一跳,来不及把东西放好,就直接扔到了地上,她跑过去捧着老张的下巴,摸了摸他的额头,“中邪了这是?”   老张嘴唇哆哆嗦嗦的,张不开也合不上,半天才能发出一两个音,翠红懵懵的,组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快……逃,有有、有,有鬼!”   ——   老张夜班回家路上撞鬼,中了邪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厂区,大家都说是被害死的女鬼回来找仇人索命了,并深信不疑。   这些怪力乱神的风言风语总是会在流传的过程中衍生出无数枝节。   “哎,你听说了吗?锻造车间的老张那天晚上下夜班撞鬼了!”   “哎妈呀,老吓人了,他媳妇给他请了个’大师’,魂儿才回来一半,要不早就给他吓疯了。”   “这么邪乎?他是真见着鬼了?!”   “可不!那天跟他一起下班的老许也请假好几天没上班!俩人都吓出毛病了!”   “天呐,真瘆人,我听着都起一胳膊鸡皮疙瘩。”   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讨论,传言也不断有新的变体。   “所以说,厂里咋还不调整调整,工人个个都怕上夜班,没准哪天又遇上那女鬼了!”   “就是,要我说吧,就得……”   “说啥呢?”王宇的小脑袋从后边挤了进来,一副特好信儿的样子。   这对人又唧唧呱呱的给他讲了一遍。   “还有这种事?咋可能啊?”王宇皱起了眉毛,“哪有那些鬼啊神啊,新时代青年可不兴信那些封建糟粕的啊。”   一个平头的工人马上冲他说:“可别在这叭叭叭瞎说,小心那女鬼晚上找你,也给你吓个半傻。”说着就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才不怕呢,又没做亏心事,谁怕鬼敲门儿!”王宇一脸愣头小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   他那副坚定不移的信念感,让凑在一起侃大山的工人们一个两个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啥,笑啥!你们就爱搞些封建迷信,还是好好重学学唯物主义吧!”   王宇一口气输出完,也不听这帮人的回复,就自顾自抿起了嘴巴,端着自己的餐盘,离开了这片儿流言的聚居地。   挑了一个人少些的区域,王宇一个人坐在了一张靠窗的餐桌上,若有所思的想着刚刚听到的那件事,心不在焉的吃着盘里的饭菜。   他是一个根正苗红、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不信任何鬼神的孩子,坚定的无神主义者。   所以他直觉上认为这件事一定有蹊跷。   最近工作生活上的波澜总是一波平、另一波又起,他思虑过度,总是心神不宁,感到不安。   但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师傅跟他说的那些话语,关于善良与正义,合上双眼,在心里默读一会儿,他便又重新注满了力量。   原来那番话早就在王宇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第40章 零星光点   “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王宇从食堂出来的一路上,暗暗下定了决心,今晚就要去那闹鬼的文化宫一探究竟。   他按部就班的在厂里巡逻了一圈,然后回了办公室,坐在桌上,认真的写着这个月的工作总结。   “你看看这个。”王振业把一沓文件放到了王宇的面前,顺势坐到了他旁边。   王宇拿了起来,一沓文件的第一张是半张报纸,一行大写加粗的醒目标题映入他的眼帘——   “魂埋热力井通道!一男子失踪三年后尸体被发现,凶手至今不明!”   再一看时间,是八年前了。   王宇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起来。   这是一篇骇人听闻的命案报道,主要讲的是供暖前夕,供暖公司需要对居民区的供热设施进行三年一检查的安全检查和常规维护,管道工在某天的检查过程中,在一栋居民楼的地下热力井管道底部,发现了一具干瘪的男尸。   死者脖颈上有明显的棕褐色勒痕,且有砍刀的切割痕迹,结合当时的现场残留物及少量线索初步表明:热力井管道只是抛尸现场,而非作案第一现场。   经过法医鉴定及警方的多方调查比对,确定了死者是隔壁市一家小企业主的儿子,三年前莫名失踪,没想到以被人勒死的方式杀害后,抛尸管道,这么久以后才被发现。   由于时间过长以及有效证据不足,已经很难确认凶手,但根据警方的了解,死者的妻子也在半年后失踪,怀疑是仇家先后下手。   这篇报道在这就结束了,王宇有一种十分不祥的感觉,他心算了一下,这个死者正是在文化宫案件半年前遇害的,而他妻子的失踪事件正好与文化宫案件相吻合。   “师傅,这……”王宇看向王振业,神色复杂。   “看出来什么门道了吗?”王振业手指关节轻叩着桌面。   “这个被抛尸在热力井的死者,和文化宫的女性死者林芳芳,是配偶关系?”王宇略带迟疑。   “聪明,不愧是我徒弟。”   “那他和这案件会有什么关联吗?”王宇眼神里带了些激动的神情。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时间太久了,目前来说我们只能猜想。”王振业停顿了一下,“我正在想办法联系当年的管道工,咱们还需要找时间再向他了解一趟案件细节。”   “好!”王宇答应道,然后从柜里拿出了一个本子,刷刷刷的写画开了。   第一张是一张简易的人物关系图,把主要涉案人物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中间只连上了为数不多的几条关系线,很明显,他们对其中的了解还少的可怜。   王宇在林芳芳这个名字旁边延伸出了一个大括号,王振业就站在一旁随着王宇的笔记读着。   “仇杀。”   “熟人谋杀。”   “连环杀人犯。”   “……”   两人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当然,还仅停留在推测阶段。   关于林芳芳爱人遇害案的真相,起码也要和第一目击者管道工、以及当时经办案件的警察们了解以后才能翻开第一页。   王宇自嘲般的感慨道:“师傅,咱俩真是弱智找瞎子下棋!”   “啥意思?”   “都没招儿呗!”王宇露出了一贯的欠揍风格的表情。   见到焦虑的师傅终于露出了笑容,紧张的氛围有所缓解,王宇也笑了。   可是王宇心底里依旧是,直感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扑朔迷离的案件,此时已经两月有余,调查还停留在表层,还有大量的细枝末节,无法深入核心,突破点到底在哪!他无法做到不求甚解,所以肩上的压力就一层层叠加着,变得更加重了。   这张报纸刚抛出的疑问他一时无从得知,还是先去解决文化宫女鬼的事情吧。   下班的铃声响了,王宇把警棍束在腰间,走在去往文化宫的路上。   树木郁郁葱葱,傍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撒落下来,摔成一块块碎金子。   他心里却只有灰蓝色的郁闷和乌云满布的迷惘。   王宇看到了眼中文化宫的轮廓越变越大,不一会就近在眼前,明明距离上次过来也没有多久,他却感到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傍晚的文化宫笼罩着一层柔美的黄昏光,里面的一圈柳树镀着金边,在风中轻柔的摆动。王宇定了下心,就坚定的走了进去。   进了大门,左右两边都设置了一大条自行车棚,每侧少说有四十个位置。即使锁车的架子早就脱尽了油漆,已经被时光锈蚀成了深深的棕红色,也可以稍微窥见出这里最热闹时候的样子。   顺着通达的路往前走,左边是篮球足球两用的运动场,现在篮球框上的网都已经变得碎烂,地上的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右手边是廊状的小凉亭,还有几组石桌石凳,可以下围棋象棋,是大爷们休憩的区域,石凳石桌除了有层灰土以外倒是还好,多年没人维护的凉亭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本来描龙画凤、大红大绿的颜色和涂饰早就被腐蚀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层惨淡的色彩,廊顶也摇摇欲坠,感觉下一秒就会塌下来。   王宇没有逗留,往前直走一小段路,直接进了文化宫的三层小楼。   这栋楼是很有年代感的红砖厚楼,前门后门早已损坏,所以直接和后院连通,一楼边上设置了一排单独的娱乐室,有舞蹈室、声乐室、棋牌室等等,还包括一间小仓库、开水房和厕所,中间就是大厅,有几个乒乓球台子,还有条陈年的电影幕布,这里空间很大,可以同时容纳好多人。   二楼则是几间阅读室,薄脆氧化的的书页黄的像羊皮纸,这里的书前些年搬过一回地方,现在剩下的都是些关于合金厂光辉历史的记录书籍。   往楼上走,三楼就是一层举架偏低的小阁楼,装了些演出服之类的杂物,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王宇觉得奇怪,这文化宫每一处的灰都积攒了得有三尺高,每走一步都会呛灰。   而且这里离家属区挺远的,加上近期案件的影响,平时都被好几层的警戒线围住,不管再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会有人半夜三更过来闲逛的地方。   不管咋样,先找找哪个地方适合隐蔽的蹲守吧。王宇做下了决定。   他又上上下下转了一圈,考虑到老张老许俩人看到白衣女鬼的位置,最后决定在一楼的舞蹈室躲避,这间舞蹈室挺大的,南北都有窗子,位置上是最佳的观察点。   王宇直接推开门踏进了舞蹈室,第一眼就看到了舞蹈室中间的一道金属银光,他感到有点熟悉、有点惊讶。   定睛一看,他揉了揉眼睛,又惊又喜。   这不是他前一阵丢失的自行车吗!   它被擦得干干净净,闪着银光,就端正的站立在舞蹈室的正中间,就像在舞台的中间,等待着,等待着,王宇是唯一到来的观众。   王宇兴奋的冲了上去,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他的车,没有任何磕碰的痕迹,和往常的状态一模一样。   失而复得的狂喜减淡后,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随之而来的是疑惑:这辆丢失许久的车,怎么会以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姿势,出现在这个特殊的地点呢?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天空迅速的沉入黑寂,王宇默不作声的注视着这台车子。   他意识到了: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宇抚摸着自己心爱的车子,他轻轻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王宇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暂时没碰自己的自行车,蹑手蹑脚的躲在了舞蹈室的大屏风背后,只露出一丝视线,注视着文化宫大门的位置。   “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暗地里动手脚!”王宇想。   他蹲的腿麻了,就捡了个海绵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坐了上去,百无聊赖的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未必会出现的事件。   漫长空白的等待中,他的眼前总是反复的浮现出赵越的脸,赵越长长的睫毛,赵越俊朗的面部轮廓,赵越害羞时粉红的脸颊,还有赵越小猫一样蜷伏在病床上喝着小米粥的样子……   王宇总是会微笑,关于赵越的一切片段,都令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柔软。   ——   正沉溺于对赵越不可细说的幻想中,这时,王宇的眼前闪起来一颗橘红色的光点,他突然提起了警惕。   前一秒,外面还是一片空洞的黑,现在就突然出现了那颗刺眼的小点。   王宇无声无息的站了起来,微曲着膝盖,凑向了窗上破烂的玻璃,盯着那颗小范围移动的光点,想看清楚来者何人。   奈何天太黑,根本没有能分辨清的物理条件。   王宇正撅着身子,想方设法往那方向看,谁知那个小小的光点儿突然熄灭了,然后又迅速的亮了起来,像是碰到了什么易燃物一样,迅速的蔓延出了一条不大的火舌,又迅速的熄灭,坠到地上。   这画面实在是有些诡异,就连坚定的无神论者小王脑海中也出现了一个词:鬼火。 第41章 幽幽鬼火   还好王宇始终相信那一定是人在做些什么事,他只是稍微的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就潜行着向那个方向慢慢靠近。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尽量保持着极其缓慢的移动速度,不发出任何响动。   侧贴着墙根,借着树荫的遮掩,一点一点的接近那个橘红的光点。   有时候人越紧张就越是容易出些差错。   王宇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树枝,“喀嚓、”干燥的树枝发出了被踩碎的脆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更是显得分外清晰。   那几乎近在眼前的小火花瞬间熄灭,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在翻找东西。   王宇无法确定对方正在做些什么,他一动也不懂,屏住了呼吸。   两人都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黑暗中展开了无声的对峙。   王宇这回变得格外注意脚下,他疾徐有致的向那个方向移动着。   循着对方微小的声音闪身绕过了树丛,他终于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对方的身影,甚至听到了那人细微的呼吸。   他缓慢的从腰带上取下了强光手电筒。   “哒—”推动了开关。   手电筒的圆形灯光蓦地亮起的那一瞬间,王宇也同时愣住了。   “赵越?”他十分疑惑,“你在这干嘛呢?”   赵越背着一个斜挎布包,像小狗一样蹲在花圃的前面,一手捏着几张红红黄黄的纸,另一只手挡住了眼睛,手电的光太强了,他被晃的呆在了那里。   “啊?”听到了王宇的声音以后,赵越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即使两人之间隔了有一段距离,王宇也能敏锐的感觉到赵越的眼角红红的,像是哭过。   王宇感到心疼,整颗心都不知来由的揪了起来,他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低的档位,朝着赵越走了过去,自然的把手搭在了赵越的肩头,轻拍着安抚着他,语气柔软的询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赵越低着头,欲言又止。   王宇把手移到了赵越的头顶,摸了摸他的头:“没事的,告诉我吧。”   赵越感到了一种坚定的信任感,他张了张口,终于下定决心般的说出了自己深夜造访的缘由:“最近不是有那种传言吗,……说文化宫夜里闹鬼,我、我就想会不会是我妈妈回来了……”他的语气轻微,半透明的嘴唇像金鱼吐出泡泡,“……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想给她烧点纸……”   “她这辈子太苦了,被害死了,连个像样点的墓地都没落上……”赵越明显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痛苦的用双手捂住了脸。   王宇一把把赵越揽进怀里,慢慢的轻抚他的脖颈,好像是在安抚着婴儿般的,想要拭去他的一切委屈。   “别哭了,伯母在天之灵,她也不愿意在生日看到你这么伤心的样子啊。”王宇捧着赵越的脸颊,用额头蹭了蹭对方的额头。   王宇的睫毛扫在额头上的触感格外清晰,赵越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抬起下巴,眼中的泪花闪动了一下,两人之间距离很近,他的眼前有些失焦,他在模糊的散光中注视着王宇的那双眼睛。   净若清泉,亮如光明。   他是警察、卫士、执法者,更是坚定踏进我生命中沉沦的一切、推翻我所有绝望过去的救星。   我的战友,我的爱人。   一位普通人,一位拯救他小小世界的神。   他对他认真的说:   “知道吗,要笑,这样心情就不会那么苦了。”   “就算是特别想哭的时候,也要硬挤着笑出来,一笑起来,难过就会偷偷溜走。”   赵越哽咽着,扽起了袖子,擦尽了脸上的痕迹:“好!”   他迎上他的眼神,对着他笑了起来。   他们的眼中,看向对方的眼神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坦白。   王宇紧紧的抱住了赵越,两人一下撞在了墙上,像是两块玉佩紧紧的合在一起,流光相皎洁。   一阵狂风涌起,沿着两人相拥的墙沿使劲的刮,文化宫房檐上的灰泥土石被刮的啪啪响,大大小小的土粒土块直往下掉,头顶上的瓦片看上去也是摇摇欲坠,世界在小范围的坍塌,两人却贴的更近了。   看着眼前盈盈闪动、扑闪扑闪的一双大眼睛,王宇的呼吸都变得炽热了,而赵越也是如此,两人的气息氤氲交叠,无限悠长。   “你能亲亲我吗?”赵越的声音细小的像是一句梦呓,还带着漫长的回音。   这回王宇再也克制不住了,但是他还是比较内敛的,只在赵越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羽毛的吻。   关于这止步于蜻蜓点水的一触,赵越并不满足,扯住了王宇的衣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一个吻唤醒了他们之间的欲望,忽地点燃了一把燎原大火,两个人的皮肤上就像烈火在烧,只有触到对方的身体时,才能觅到一丝清凉。   混乱的想法充斥在两人的脑子里,一直在不可控的边缘徘徊。   王宇并没有忘记这次过来应尽的本分,用力的深呼吸,将那九分将要溢出的潮热硬生生地压制了下去。   冷风又经过,刚才赵越的表情,一下子让王宇想到了,赵越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置身于孤身一人的处境,内心涌起一股酸涩,眼圈马上就控制不住的红了。   即使看到赵越努力笑了起来,他也忍不住眼中想要流泪的冲动,他紧紧的抱住赵越,右手抬了上来,在赵越的背后,抬手用微不可察的动作在眼前抹了一下。   王宇的嘴唇嗫嚅着:“真想像现在一样一直抱着你,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我相信。”赵越用唇语无声的回答着,“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   ——   灼焰不灭,火光燃燃。   赵越蹲在地上,无言的点着纸钱。   王宇在他的侧后方注视着他,并不作声。   他在赵越的身后,也双手合十,贴在下巴上,合上了双眼,虔诚的祈祷着。   王宇心里默念着,一定会查出案件的真相,给所有受害者们一个交代的。   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火光一闪,接着猛烈地摇动了起来,四下无风。   赵越睁开了双眼,跳动的火苗包裹、吞噬着他一张张搁下的纸钱,摆动的火苗劈啪响着,那耀眼的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形成另一朵小小的火苗。   赵越带的一小沓纸钱很快就烧完了,那火堆也像是步入暮年的老人,只剩下最后的星星点点了,赵越跪坐在地上,呆呆的注视着那最后的一点点火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了,快起来吧,地上凉。”王宇一把把赵越从地上薅了起来,还顺手给他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见赵越还是呆呆的,一副失了魂的样子,王宇又把赵越揽回怀中,轻轻的抱住了赵越,垂下双眼,轻声说:“别难过,以后我做你的家人,我来照顾你。”   王宇轻轻晃了晃赵越:“答应我别伤心了,好不好?”   赵越埋在王宇的肩膀里,温顺的点点头,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有冰雪消融的声音。   他伤痕累累的魂魄在那一秒,又重新回到了躯壳。   ——   两人蹲坐在树丛后面,由于都穿的是灰黑色系的衣服,所以显得像两个窝头形状的大石头,一点也不突兀。   王宇一直在观察着赵越的情绪,直到感受到他恢复了平时那种文静平和的状态以后,才放下了心。   赵越似乎对这种潜藏蹲守的行动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是待在王宇身边,乖乖的抱着膝盖,抬着头,盯着头顶圆圆的一轮月亮,一丝不苟的样子。   “你看,月亮好圆。”赵越喃喃的说。   “看不见,因为月亮就在我身边。”王宇也不抬头,只是朝着他笑。   “瞎说。”   “没瞎说,认真的。”   赵越又欲开口,可是王宇迅速的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了他的嘴巴。   他敏锐地感觉到:前面的文化宫大铁门突然传来了被推开的嘎吱声,又出现了大门被关上的碰撞声,随后,道路的方向也出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来者不善。   王宇按住了乱跳的太阳穴,把手搭在了腰间的警棍上,目光如鹰隼,紧紧盯着前方那无名来客的身影。   那人看起来对文化宫的内部设施位置等已经了然于心,他轻车熟路的直奔一颗大树,从树下的那位置拿了些什么东西出来,然后又回了文化宫的大门口,爬上爬下,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   而且王宇看那人好像并不警惕,丝毫没有遮掩自己走路的声音。   他捅了捅赵越的胳膊,轻声说:“你在这躲好,不要出声,我看看这小子是何方神圣,大晚上过来作啥妖。”   看到赵越点了点头,王宇就伏着身子离开了他们藏身的树丛,向着那个忙忙活活的人影移动。   那人影攀着大铁门的铁杆,爬到了顶端,把一片白色挂在了大门顶端,又爬下了一段距离,从铁门上一松手,跳了下来。   他好像还挺得意自在的,不知道从哪掏出瓶罐装饮料,往石凳子上一坐,翘个二郎腿就开始喝。   王宇定睛一看,被挂在大铁门上的,正是那件传闻中的白裙子。   他握紧了手上的警棍,一步一步的朝不远处那个身影靠近。 第42章 狭路相逢   那人神经很大条,并没有感觉到身后的王宇。他摸着黑在石桌上一番鼓捣,一阵女人的哀嚎悲泣声传来,王宇一听就知道,是磁带机提前录制的。   “不许动!举起手来!”王宇一下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冲那个身影大喊着。   那个影子身躯一震,背对着王宇慢慢地站了起来,还顺从的举起了双手。   “警官大人,别开枪,我错了、我错了……”那人怂的要命,浑身上下都哆嗦个不停,慌乱中还不小心把桌边刚打开不久的罐装啤酒碰洒了,哗啦哗啦起了一地泡沫。   等他一点点冲着王宇回过头的时候,好家伙,一张熟面孔。   虽然和警察相熟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儿,但是那人本能般的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从身上摸出一包好烟,抽出一根、双手奉上,极尽谄媚之能事:“是小王警官啊,您抽烟。”   王宇直接无视了他伸过来的手,把警棍又挂回腰间:“徐立德。”   “我这不是……”徐立德碰了一鼻子灰,但并没在意,他眼珠子一转,话锋一转,一脸奉承,双手搭着捣起了蒜:“不说这些个没用的,您工作上挺忙的吧,啥时候累了想喝酒乐呵乐呵,上我歌舞厅那边捧捧场,有的是新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着呢!”   王宇一拍桌子,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少糊弄我!说!你大半夜在这装神弄鬼,目的是什么!”   徐立德满脸无辜的说:“没做什么啊,就是过来转转。”   “扯淡!”王宇死死盯着徐立德,“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刚才你都干了啥,我可全看见了!”   “过来转转?谁家好人大半夜翻过警戒线上这来转转?你倒是说说。”王宇话语中的气势十分锋锐。   徐立德眼中一直保持着一种讨厌的,算计揣摩的眼神。   看到王宇的态度如此强硬,一点也不吃他这一套之后,他才稍微败下阵来,瘪着嘴说:“没干嘛……”   “别死鸭子嘴硬了,来,一样一样交代,这白裙子、这磁带机,是干啥呢?”王宇眼中的光芒不减,注视着徐立德那副虚伪的嘴脸,一字一顿的说出了那最后的杀手锏:“最近可听说你那歌舞厅,不咋太平?整了些新营生?也不知真的假的,要不要我们保卫科全体出动,去给你’提点意见’啊?”   “当然,你要是觉得不过瘾,税务局的哥们也一起去照顾照顾你生意,喝一壶去。”王宇摆弄着自己手指的关节,斜睨着这只耍滑头的变色龙。   徐立德立时神色凝固,苦着一张脸:“没必要没必要,您这是干嘛,我坦白我交代,全都实话实说不就得了吗……”   他磨磨唧唧的蹭到了王宇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慢吞吞地展开了叙述。   但是他口中吐出的话逻辑却很破碎:“这……这是我最近总梦到之前的一个舞女,我,我怕她的事牵扯到我,就想弄点邪乎的,吓吓那些夜班的人,我寻思这样你们就不敢查了……”他断断续续、毫无重点的说了一箩筐的废话,王宇逐渐皱起了眉头。   “不过政府明察,我可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啊!”徐立德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王宇冷笑:“你也好意思说这话,脸皮真厚啊。”他也不顾徐投来的眼神,径直开始了自己的提问:“说,那个舞女是谁?”   本来想混淆重点的徐立德又发现没法蒙过去,只得老老实实的交代了。   原来他是因为之前厂里组织的那场案情宣讲会,听说了案件中的赵红梅、林芳芳这两位女性死者曾经在自己的歌舞厅上过班,现在公安机关面向全市居民征集线索,徐立德生怕哪个厂区的老人儿把自己牵扯的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说,让保卫科这帮人盯上自己,也怕林城人觉得自己这场子不吉利,生意受影响。于是就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个损招。   好了,这下文化宫晚上那个白衣女鬼的真相水落石出了。   ?王宇知道徐立德这个老油条,话里兑水,肯定还有很多没交代的细节,但是吧,一是今天已经太晚,没必要大半夜的专门审讯,再者说这些事也牵涉了赵越的母亲,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可能又会让他难受。思虑再三,就让徐收拾收拾自己带来的那堆破烂,赶紧回去。   王宇打算下次再专门去一趟林城歌舞厅,找徐立德了解了解两位女性死者的信息。   徐立德灰溜溜的夹着那件白裙走了,看他走远了以后,赵越才从后面凑了过来:“那人谁啊?”   “开歌舞厅那个,传说中的徐哥。”王宇答。   “他咋来了?”   “别提了,这两天传说中那个鬼影,就是他一手设计的。”   “啊?”赵越懵懵的。   “啊什么啊?傻小孩!”王宇搂了一把赵越的肩膀,酷酷的说:“走吧,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   这时已经凌晨了,经过半宿的折腾,不管是身体还是情绪,都有点疲惫,两人回到了青年宿舍区大门口。   “好累,还得爬六楼。”王宇忍不住抬着头抱怨起来。   赵越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个目光,王宇一下子对自己刚才无意说出的这句话后悔了。   谁知赵越好像并没在意,说:“天快亮了,要不在我那凑合一下吧,能少爬点楼。”   “行。”王宇故作镇定,实际上心绪已经变得一阵阵的莫名激动,是在期待什么事发生吗?他不知道,也说不清楚。   赵越在前面,两人先后着上了楼梯,很快到了赵越宿舍的门口。   赵越从腰带上取下了一串钥匙,在其间寻找着宿舍的那把,叮叮当当,惹人不宁。   那时,王宇就有一种特别特别想要抱住他的冲动,特别特别特别想。   但是考虑到怕被别人看到,影响不好,他硬生生忍住了,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然后跟着赵越进了屋。   赵越的宿舍他来过不止一次,已经很熟悉了,除了书桌衣柜单人床,也没什么家居物件了,赵越总是习惯生活的很简单。   王宇的指尖轻轻划过赵越的桌面,上面的玻璃板是凉凉的触感,略微缓解了一下身体内熊熊燃烧的燥热,他感觉自己的温度像是发烧。   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王宇随手拿起来赵越书桌上的一本蓝色硬壳的书,想通过阅读一些文字,来摆脱现在这种即将失控的状态。   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只是随手翻开一页,出乎意料的,里面并不是铅印文字,而是精致的贴着两块剪下的报纸杂志,像是现在小年轻们之间很流行的那种摘抄本?   赵越一直背对着王宇在衣柜里翻着,分别掏出两条衬衣和一条棉粗布的枕巾,他把衬衫叠起来,卷成一个枕头,又盖上枕巾拍了拍:“今晚你就枕我的枕头吧,我枕这个……”他一抬头忽然看到王宇拿着自己的那个本子,蓝色封皮的,那是他的日记本。   赵越立马慌了手脚,冲过来想抢走,王宇没料到赵越的反应会这样大,他便老实立马的把那本子合了起来,准备递还给赵越:“我没看到什么,你别急……”   慌乱中两人撞到了一起,砰地摔到了床上。   王宇被赵越突如其来的冲撞加上这一摔,被硬硬的床板磕的浑身发麻,眼冒金星,之后就是短暂的失明,眼皮里一黑一黑又一黑,他慌乱的伸手摸索着:“……我可没看啊,还给你…”   “……”   他很快意识到了有点不对劲,他刚才好像一直在赵越的身上摸来摸去。   身上的麻劲儿和眼前的一片黑褪去后,王宇立马感受到了尴尬。   赵越一手撑着不远处的墙,另一只手撑在他耳侧的床栏上,与他近在咫尺,停滞在一个欲吻未吻的距离。   王宇此刻完全没有办法想些关于对赵越超强支撑力、或是关于那本日记本的解释,这类他平常状态下会想的内容。他现在甚至没办法保持正常的思考,断线的大脑被一股热血的浪潮瞬间冲翻。   心跳的厉害,想触碰他,想感受他的体温,想离他更近、更近一些……他最后的理智也即将全部被眼前赵越近在咫尺的、那双微微闪烁着的大眼睛尽数夺取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直到王宇意识到了,此时两人之间不优雅的处境。   他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子:“咱们……”   赵越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的光。   正当王宇动作着,想把赵越从自己身上推下去的时候,赵越抓住了他的手臂,轻按在自己的左胸,疯狂的吻了上来。   怎么样?我内心的声音,可以听到吗?   王宇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震入擂鼓般的心跳,他是否也有着和自己同样的心情?他太想一探究竟。   暴风骤雨般、撬开唇舌,直取目标。   缠绵的,战栗着,予取予求。   他的睫毛翕动出的、微小的气流,像最柔软的羽绒一样搔着他的心。   王宇内心深处的某一处被唤起,他用发抖着的手臂一把抱住了赵越,回以同样的湿吻,用舌尖书写着无限爱意。   两人始终势均力敌。   王宇慢慢的解开了赵越胸前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此刻他只恨赵越今天穿的那件衬衫上的纽扣太多。   想要撕扯、想要占有你所有的一切,你是我的。   赵越也伸手旋着自己的衣扣,边解边说:“今天烧纸时的事情,还有上次在厂区发现我母亲尸体之后的那些事……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   “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做一点报答你的事情……”赵越立起了身子,跪坐在王宇的大腿上,低头褪去了自己的衬衫。   微微凌乱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侧脸,逆着光的半透明的躯体线条,紧致分明犹如雕塑的腹肌……他没有再往下看了。   “赵越!”王宇大声制止道。   他也支撑着坐了起来,捧着赵越的脸颊,他只看到了一双迷茫的双眼,眼底暗涌着深蓝色的悲伤。   “今天还是算了吧。”他扯起赵越身后的衬衫,又搭回赵越的肩上,细致的为他整理好了衣襟。   “这不是报答,我从来没有为了和你做这种事,才做之前那些的……你应该能感受到的吧?”王宇眼神闪动,避开了赵越的目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赵越又凑了上来,讨好般的亲吻着王宇的脸颊,只是他身旁的空气依旧充斥着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迷惘。   “对不起…我做不到……”王宇攥着赵越的衣角,颓然的靠在他的胸口。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点点冷了下来。 第43章 管井工人   小小的床板上,王宇忍不住的翻来覆去,他真的想不明白,赵越为什么能别扭到这个地步。   赵越一夜也只是背对着王宇,闭着眼假睡,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他们俩最后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关于这一夜的回忆,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同时在两人脑海之中查无此时。   也或许他们只是默契的不想提起。   原来……他那样的行为,表露出的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我?他心里真正在想的是什么?   我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这一夜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迅速被稀释,又转为平淡的感觉,或许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一下。   ——   “什么?你说你的自行车在文化宫发现了?”王振业有些不可置信。   “千真万确……”王宇把昨晚文化宫戳破徐哥装神弄鬼的全过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师傅。   王振业呛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空中:“你说的是那个徐立德?他怎么掺合进来了?”   “文化宫案件的两位女性受害者,生前都在他那个歌舞厅待过一段时间,怕牵连自己呗。”   “就用这种招数啊?”王振业哭笑不得:“他以为他是谁,这些小伎俩就能糊弄过去?”   “我说也是,太离谱了。”王宇说,“不过他这一闹,倒也给咱们提供了一条新思路,咱们过几天还得专门过去找他了解了解那两位死者之前的信息。”   王振业又抿了口茶:“说的也对,又多一项安排。”他把茶杯盖子拧了回去,放回桌面,“时候也不早了,上次我给你提到的那个发现林芳芳丈夫尸体的管道工应该也到了,咱俩一起过去吧。”   “哎,好嘞。”王宇拿上自己的日志,跟着王振业出了办公室。   两人走向保卫科办公楼的大门口,远远看着那里,有一个纤长的身影。   这人目测着快四十了,剃着毛寸、有点青黑的脸,密密麻麻的胡茬,一双饱经风霜刻磨的手,深灰色工装罩着的瘦小的身条,正是那个管道工人。   管道工人应该刚到不久,站在办公楼门口,在边缘向里窥望,有些好奇的样子。见到穿着黑色制服的师徒二人过来迎接他,立马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热情的和两人握手:“警察同志们,你好你好。”   王宇师徒二人也和他分别握了手,把他引进一间办公室,开始询问那八年前案件的细节。   “那天就是临近供暖期,公司安排我检查厂区那一片的供暖管线,提前排除安全隐患,没啥特别的。”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在那栋楼,刚掀开一楼那个地下供热井盖子,就有一股飘飘乎乎的臭味传上来,还不是平时能闻见的,是恶臭,一闻就有点迷糊的那种。”   “完了吧我还以为是有老鼠或者是野猫野狗之类的呗,掉进去死里头了,才有的那味,这也是常有的事。我就多套了一件防护服,还带了头盔探照灯和口罩,才下的井。”   “下去了之后呢,隔着那层口罩也能闻到,那股味儿越来越浓,越往下爬我越感觉不对劲,心里直打鼓,这种臭味特别腥,比死鱼烂虾还难闻,直往鼻孔里钻,弄的我可想吐了。”   “等我好不容易到最底下以后,往地下一看,直接傻眼了,那根本不是啥老鼠野猫小动物,这——有胳膊有腿,这是个人啊!”他大睁着眼睛一脸惊恐的神情,看来当年这件事情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单是回忆都十分难受。   那管道工缓了半天,才又开口:“当时发现尸体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后来我就立马上去了,报了警。”   他还说了些当时第一时间目击到的尸体细节,诸如砍刀伤、干燥鞣化,以及大致的姿势之类的,都和那篇报道上面描述的没什么出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细节。   送走了那名水管工人,师徒二人回了办公室,两人的眉头都紧紧皱着。   王宇先开了口。   “师傅,你是怎么想的?”   “感觉不像啊。”   “不像什么?”   “这个案件的凶手,应该和咱们要找的,文化宫案件的始作俑者不是一个人。”   王宇沉默了,他认真的思忖片刻后,开口:“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文化宫的四具尸体,两具埋在花圃里,一具被埋在废弃许久的污水滩里,一具被砌在墙里,显然案件时间地点上有所规划,并且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可以看出,至少掩埋这几具尸身的人,心理素质极高,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掩埋自己的罪证。”   “而这个男人身上有砍刀碎尸未遂的痕迹,最后也只是草草一扔进热力井了事,很明显,这个凶手并没有那么的沉稳,反而是十分慌张的,更像是冲动之下杀人。”   “从犯罪心理上来讲,确实不像是同一个凶手作案。”   王振业赞许的冲王宇点了点头:“聪明。”   “可是师傅,我还有一个不明白的点,按理说林芳芳她爱人家里是外地做生意的,而且那时候,他俩也才结婚一年多,在咱们这也不太可能结什么仇家,这凶手能有啥作案动机呢?这也太不好查了。”   “这也是我很头疼的事,当年没查出来凶手,就是因为这死者在林城没什么社会关系,根本就没有人有理由杀他。现在又隔了这么多年,尸体早就火化处理了,咱们只能到处碰运气了。”王振业叹了一长口气。   所有无根无据的线索又重新绞在一团,扑朔迷离。   这样沉重的氛围下,王宇坐不住了,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师傅,咱们找徐立德去吧,现在只有他能说出点关于林芳芳的线索了,线索不够充分,咱们在这坐着干想是啥也想不出来的!”   “也是。”王振业同意。   他们两人打了个外出条子,就这么直奔林城歌舞厅而去。   哦不,现在已经不叫林城歌舞厅了,前段时间徐哥去了趟南方,不知道从哪学的,卸掉了林城歌舞厅使用多年、有些褪色的大喷绘牌匾,换上了“夜巴黎”三个大字,通体发光的霓虹大灯牌,昼夜不熄。   虽然这种红红绿绿的灯饰有些艳俗,但确实流光溢彩,这些灯箱彩饰在夜生活不多的林城,硬生生布设了一座光的宫殿,为夜晚添上了一抹秾丽的色彩。   这座建筑现在下午也是格外显眼,远远的就能看到它金灿灿的尖顶。   师徒两人骑上自行车,直奔那座尖顶建筑而去。   “师傅,你看我给你整个帅的!”王宇轻提车把,做了个帅气的公路技巧,“咋样,不错吧!”他期待的看着身旁与他并排,本本分分骑着车的王振业。   “上回的伤还没好呢!又开始显摆了!”王振业无奈的笑了笑。   王宇傻乐着挤了挤眼睛,不以为意。   很快他们就到了林城歌舞厅附近。   他俩正准备找个电线杆子把车锁上,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嘈杂,还有几声女人的尖叫声。   “真是是非之地。”王振业迅速把他俩的车子锁成一串,就拉着王宇往“梦巴黎”的门脸上冲。   王宇被拽的一晃,恍惚间,他在喧哗声中听到了一声咔嚓的脆响,细小却格外清晰,他的眼珠不自觉地转向那边。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色鸭舌帽,厚厚的纱布口罩,那人似乎一直知道他的行动一样,注意到王宇的视线之后,蹲坐在歌舞厅旁侧的那座大石墩子上,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了石板底下,掉下的一点碎石渣子砸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咔嚓的声音。   ……耿浩?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下一秒,他就被王振业拖进了那片混乱的人群中。   眼前再也找不到那鸭舌帽的身影。   “都别吵!我们是保卫科的!咋回事,谁来说说!”王振业在围观圈子的中心站定,冲着观众们喊道。   一个一看脸上就写着爱凑热闹的大哥:“啧啧啧,我这辈子头一回见,俩小年轻为了争一个小玻璃,在里头打架,都见血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安生,啧啧啧、啧啧啧……”那大哥又转过身,冲着身旁的围观群众啧啧的展开了自己长篇大论的口水话评价。   听到“血”这个字眼,王振业心头一惊,也没顾上王宇,立即跑上楼梯,冲进了歌舞厅的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扭打着的少年,其中一个好像是头部遭受了重击,一个血口子鲜血淋漓的,地上散乱的的啤酒瓶子碎渣很快证实了这一切。   王振业冲了上去,拉开了那两个红了眼的小年轻,大喊:“别打了!”,声音大到产生了一波三折的回声。   同时他注意到了吧台后躲避的另一个少年,白的脆弱的皮肤上满布着细小的伤痕,只怯怯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这时王宇冲了进来:“师傅!我来了!怎么回事……小辰?!你怎么在这?”   王宇能在这竟然遇上一个熟人,这下轮到王振业发懵了。 第44章 玻璃之情   师徒二人把那三个男孩带回了保卫科。   打架的两个看起来也才十八九啷当岁,那个躲在吧台后面的年纪更小一些。   两个少年此刻脸上“披红挂彩的”,但不难看出都长的十分好看,只是两人给人的观感迥异。一个皮肤稍黑,头发茂盛的有点炸起来,夹杂着啤酒瓶子碎片,一动还会掉下绿红的玻璃渣子,眉毛又粗又硬,眼神也有股少年凌人的盛气。另一个相比之下则白净柔弱些,顶着一头凌乱的学生式发型,眉眼有种兔子被逼急了的发狠之意,嘴唇不知被什么磕破了,汨汨流着血。   单从外表就能窥见他们性格的一角,真是奇妙的组合。   他们的伤不算太重,但也绝不算轻,王振业一路上就心疼的要命,让王宇先看管着他们别再起争执,然后就匆匆的到附近的诊所,想去看看,买点止血药粉药膏、绷带什么的。   王宇看他们分别瘫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继续挑事的意思,就在饮水机底下拿了三个纸水杯,倒上温水,分别递给那三个少年:“喝点水,缓缓。”   只有那个年龄最小的孩子接过了纸杯,王宇也不在意,静静地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桌椅上。   那孩子叫宋辰,五六岁的时候住在他家对面,算是邻居,两人玩的挺好的。后来他随着父母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就再没联系过。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依旧是娃娃脸、杏仁眼,也怪不得王宇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宇见他一直向自己这边扫视,一副探求的样子,便开口:“小辰,什么时候回的林城?你爸妈还好?工作顺利吗?”   谁知这句话不知怎么惹到他,宋辰咬着嘴巴低下头,不再看他,也一声不吭了。   旁边那个白净的男孩也泫然欲泣。   这种气氛……也太古怪了。   王宇不由得想要找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一直没说话的粗眉男孩没好气的说:“闭嘴吧!他爹妈早都没了!”说完就哼了一声,转面对着白墙。   王宇心里一惊。   “别那样,虎子哥。”宋辰小声说了一句,转而看向一脸歉疚的王宇。   小空间里所有空气中的灰尘都沉降,王宇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这时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王振业拎着一兜子花花绿绿,看起来有双氧水、碘伏、棉签、还有几盒止痛止血的药品,塑料袋子上印着大大的“东北制药”。   袋子有些大,王宇起身帮着打开了门,顺势接了过来。   “徒弟,先给这帮孩子消消毒,笔录的事一会儿再说。”王振业大手一挥。   “好嘞。”王宇在手上涂了一点酒精搓了起来,权当洗手,然后撕开了一包脱脂棉,把宋辰一把提溜了过来,就要上手给他清洁伤口。   “……王宇哥,可以换个地方吗?”宋辰怯怯地说。   “咋了?”王宇捏着棉花团,一脸发懵。   “我衣服里面也有伤……这里人太多了……”宋辰扭捏着,半天才说出口,似乎是什么艰难的请求一样。   王宇转头看向王振业:“师傅……”   “这样,你俩去咱们办公室里面那个小屋,我平时午睡的地儿,这会儿肯定没人。”王振业回复,并未停下为男孩们消毒清创的手,嘀嘀咕咕,“因为啥打架啊?咋伤成这样了……”一脸的疼惜,像个操心的大家长。   “行。”王宇便拎了半袋子药,把宋辰领到了那个小屋。   他蘸了些双氧水,十分小心的点着宋辰身上成片的细伤:“先消消毒啊,你忍着点。”   “嘶——”宋辰感到一阵灼痛,而后立马忍住。   “刚才……对不起啊。”王宇先开了口。   “没啥的。”宋辰此时的表情是同样的抱歉。   王宇把手中脏污的脱脂棉扔进垃圾桶,换上新的,斟酌好了语气,缓缓地开了口:“……今天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是他们……昨晚…公园……”宋辰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昨晚?公园?”王宇朦胧着明白了七八分。   再一扫宋辰此时发红的脸色,王宇可是弄清楚宋辰现在做的营生了。   王宇听说过,林城有帮年纪不大的少男,被称为“流氓兔”的,这些人成天深夜混迹在公园、公厕、小旅馆。一整夜幽灵一样的游荡着,寻找着同路之人,年轻的情欲快要把他们的躯体涨破,灵魂的枯寂让他们挣扎着发狂,他们欲的泛苦、爱得发痛。   王宇顾不上照顾他的心情了:“什么?你玩这个?不怕得病吗?”   “我都满十八了,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吧。”宋辰一扭头,像极了小时候那副倔样子。   “那不一样。”王宇感到有点头疼了,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了下去:“今天是怎么回事?”   宋辰叹了口气:“我快要被扼死了。”   “从林城搬走之后,我父母在南方开了个装修公司,说是公司,实际上就是个小作坊、夫妻店,他俩人成天挂个手写牌子,在建材市场、家具市场这种地方拉活,有人家想要装修就找几个工人,一起过去上门刷漆、铺地板、贴瓷砖。”   “钱哪有那么好赚,一开始他们以为吃几年苦就能自己开个真正的装修公司,后来发现也只能混个温饱,根本存不下钱,还特辛苦。”   “一年多以后他们身体就不对劲,我妈说是因为漆里有毒。一开始只是胸闷气短,后来就整天头晕,后来就开始流鼻血,最后……俩人先后吐血走了,是白血病。”宋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死了之后,他们赚的那点钱给工人做了工资,可是还不够,租的房子里面,连脸盆都被人拿走了。”   王宇也忍不住别过了脸,不想让宋辰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当时也就十几岁,正经做事的工厂没地方收童工,我就去了一个小饭店,那婶子心眼很好,给我包吃包住。”   “就那么呆了一段时间,我觉得还是没有那种踏实的感觉,有一刻开始我就特别想回家,叶落归根,想回林城来。”   “后来成天想夜夜想,我一狠心就辞工回来了,可是回到这边,也没个正经营生,又孤独,就成天在公园瞎混。”   “所以你……去公园?”王宇说得十分艰难,掩饰不住自己复杂的目光。   宋辰一愣,随后立马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要钱……”他想了想,又手忙脚乱的补充道:“我找了个小店做工,现在。”   “那外面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王宇似乎松了口气。   “他俩啊……”宋辰似乎很痛苦。   “那个看着凶的叫虎子,文静点的叫敖龙。”   “有一天我在公园抽烟,虎子就盯上了,后来其他几个男孩说他守了我一夜,我走了以后他才离开。第二天他就和我搭话,他竟然是个和公园里所有人都完全不同的人,他跟我聊曾经的学校、聊北京上海、聊乔伊斯、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我都不懂,但是我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后来呢?”王宇问。   “后来他就带我去了’南洋酒店’。”   “那晚他说他爸是当大官的,他以后要带我去南面,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我只是觉得那酒店的吊灯很美。”   “然后我们就算是谈上了,他把他家里的好东西都搬来给我,我那个小破房子里面,名牌烟、钢笔、手表,他都毫不吝啬,甚至还搬来一台全新的收音机,说让我晚上听着玩,他那些东西一摆上,整个家里搞的不伦不类的。”   “每次我说不要,他装作听不见。”   “他要我离开公园,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他父亲郊区的别苑,用全身心去爱他。我做不到,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心了。我只能用官能去爱他,我只能用最廉价的东西去回报他,而不再有燃烧的爱意,我发现我的整颗心脏熄灭了。他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我说还是算了吧。”   王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发现我就是个烂人,我不值得或者说不配得到他那种全身心的爱,我和公园里二十块钱就和那些老头子走的烂货没什么区别,我不配被他选中。”   “他说要带我治病,我满心只是想着逃走。”   “我果真逃走了,我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回家,可是我依旧有欲望,填不满的欲望,所以我就和敖龙住在一起了。”   “我听说他疯了一样找我,骑着摩托车,整座林城也翻遍了,最后还是停在公园里,一夜夜的守,他说要找到我,死也要找。”   宋辰喝了口水,用以填补停顿的空白。   “可是我早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见他,他的感情我受不住的,他迟早会把我弄死。”   “就像他昨晚在公园听说了我们的事,今天,我和敖龙只是去买瓶酒,就被他伤成这样。”宋辰自嘲般地笑了笑。   “……”王宇沉默着剪断最后一节纱布,打了个结,把尾端塞进内侧,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他仿佛凝固了。   宋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王宇哥,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怎么呆住了?”   他轻轻碰了碰王宇,走到门口,打开门。   “不是还要做笔录吗?——过来呀。” 第45章 投石问路   随着那扇小门的开启,走廊里夕阳的光影一下子溢进了这间没有窗子的小隔间。   王宇有点恍惚:“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一个多小时以后,笔录完毕。   今天的事件被定性为打架斗殴,不过王振业念在他们年纪小,也只是一时冲动,进拘留所留个记录对他们不好,就还是以批评教育为主。   王振业反复叮嘱那几个孩子,不要再这样寻衅滋事了,只有宋辰看似乖巧的点了头,他们三人出了办公楼,向三个方向各自分行,离开了厂子。   王宇注意到师傅轻轻的撩起了窗帘一线,还在关注着那几个孩子有没有再发生碰撞,一副很关心的样子。   王宇默默整理了桌上的那些记录文件和用具,又冲了杯茶,递给师傅,王振业接过茶杯,并没有喝,仍呆站在窗口,凝望着无人的街道。   “师傅?怎么了?”王宇试探着问道。   王振业摆摆手,嘬了一口茶:“唉,没什么。”说着离开了这间警务室,王宇跟在他身后。   他俩刚踏进办公室,同事老秦就抬头冲王宇喊道:“小王,那个小法医刚才来找你了,等了半天才走,说找你有事。”   “嗯?是赵越吧?他说有什么事?”王宇明显有些兴奋。   “没说呀,我们也没细问。”老秦没继续说什么了。   小刘从办公桌上伸出了小脑袋:“我看是找他约会去吧!你俩最近经常一起玩,是吧?就是在包子铺我就看到好几回,他俩……”   “瞎说啥!”王宇走过去弹了一下小刘的脑瓜嘣,才止住对方的八卦之心。   他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眼神顺势落在刚才所做的笔录之上,心却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宋辰,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命苦多病的,没想到一家去了外地找生路,父亲母亲还去世了,现在竟然这样生活着,不禁有些唏嘘。   ……外地、感情纠纷…相似的感觉……   他好像突然得到了些启示。   “师傅,我突然想到了点事,关于案件的……”王宇抽着椅子到了王振业旁边,悄声对他说。   “你说林芳芳和她爱人,会不会死于情杀?”   “什么!?”王振业对于他徒弟的跳跃性思维已经见怪不怪,可是还是对他突然提出的这个大胆的猜想感到奇怪。   “不是凭空猜的,师傅你想,咱们之前不就了解过吗,林芳芳她老公,高平,老家在隔壁市,两人在林城结婚也就一年,也没什么社会关系,仇杀没理由啊。”   “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情杀?”   王振业思索了一小会:“你是怎么突然想到这里的?”   王宇顿了一下:“刚才那个宋辰,他小时候和我门家做过几年邻居,后来一家人搬走了好些年,最近才回林城来的,和高平的情况很相似,都没什么朋友……”他没有立马继续往下说,大概是怕师傅没办法理解。   “哦……”王振业低头思考了一小会,突然凑的很近:“徒弟,你知道啥叫’玻璃’吗?”   王宇迅速弹开了一段距离,他没想到师傅竟然会问的那么直接,“您……您从哪听说这个词的?”   王振业发愣:“昨天他们打架,路边那帮人说的,这咋了?”   王宇努力斟酌了下词句,艰难地在王振业耳边开口:“师傅,玻璃就是……两个男孩…那个……谈、谈对象……”   王振业脸上有恍然的神情,低头沉吟着:“……这样啊,所以他们三个是…?”   王宇回避了王振业的目光,片刻后,厚重的声音传来:“你刚才说的确实有道理。”   王振业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回过头:“愣着干啥?挂条子,去一趟歌舞厅。”   王宇一看时间,快到下班的时间了,连忙应到:“好嘞。”从办公桌柜子里取出一个文件袋,往包里一塞,就跟着师傅出门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发暗了,随着迅速暗下来的天空,林城也陷入一片片失明。说来好笑,现在整个城市唯一的光亮与色彩,竟是那座“梦巴黎”带来的,半遮半露、妖紫暗橙的冶然光束,是一整个林城直视太阳过后迅速低下头闭上眼,眼幕前最后残留的的那簇盲点。   夜色渐浓,一切都被蒙上层绀紫的颜色,师徒二人也无法互相看清对方详细的表情。   王振业玩笑般地说:“你和赵越那小孩成天形影不离的,也别让别人误会,师傅就不说太多,你自己把握着,别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王宇立即敏感的察觉到了王振业的话外之音。   这让他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从他和王振业相处的时间来说,有时候师傅比他亲老子还了解他。   他只回了句:“嗯。”就没再接话了。   两人的自行车停在文化宫门口时,王宇脑海里突然又闪过了今天那个鸭舌帽的身影,他在脑中一帧帧的回放,定格在鸭舌帽那个藏信入石板的动作。   那是耿浩吗?不,怎么可能?耿浩明明在那天的审讯室,死在了所有人的眼前,他不可能再次出现啊……所以那个人是谁?他又在做些什么?   王宇思考着踏进了梦巴黎,王振业好像并不着急,在吧台点了两杯汽水,找了个双人小桌招呼王宇坐了下来。   “师傅,怎么不直接去找徐立德?”   “不着急,这回他应该还没到呢,咱爷俩先坐一会。”王振业笑眯眯的吸着可乐。   金碧辉煌的舞池里蓦地一暗,又转而开启了另一条灯线,灯光摇曳着,短暂的致盲,音响响了起来,今晚的第一支歌是邓丽君的《北国之春》。   “你们爷俩咋来了?”一位烫着大卷,涂着炫彩眼影、厚厚粉底的女人直接坐在了师徒二人的对面,王宇盯了半天才认出来,这女人是蒋兰。   同上一次见面相比,她的妆容和发型都变化很大,像是换了一副新面具来遮掩自己的心。   王宇盯着她蓬松短发高高飞起的发尾,有些焦黄分岔,“蒋姨,最近咋样?”   “就那样呗,凑合活着喽。”蒋兰猛吸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那支劣质的纸卷烟,鲜红的蔻丹指甲有点反光,王宇感觉她一定是在叹息。   不过蒋兰立即把眼光转回对面的师徒二人:“你俩咋又来了?单纯过来玩还是?……”她眼波一转,凑到王宇耳畔暗声说,“上次拜托你们的事,进展如何?”   “目前还没……”看到王宇摇了摇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我妹子真是命苦啊……”她手间的烟火忽明忽灭,王宇看到了她眼角深深的皱纹。   “蒋姨,徐哥在吗?我们今天来找他问点事。”王宇还是开口了。   “在的,刚到,你们直接去后台找他就行。”   “好。”王振业起身,从自己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给了蒋兰,“少抽点手卷烟,对身体不好。”也不多做停留,直往后台去了。   蒋兰把那两支有一丝金边的香烟拈起来,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几秒,掐灭了手中的卷烟,起身回了舞池去了。   两人轻车熟路的找到了徐立德的办公室,房门大开,徐立德坐在自己的三件套大沙发上,端着红酒杯,翘着二郎腿。   “你倒是挺逍遥哈。”王振业冷笑道。   徐立德看清他俩的面孔之后,吓得一哆嗦,“警官大人今天过来我这小地方,有何贵干?”   “问你点事。”王振业不客气的直接坐在了徐立德侧旁的小沙发上,王宇则坐在另一旁,两人目光的夹角把徐立德扎在那里。   徐立德眼珠子一转,看他俩这样应该没什么实在把柄,似乎放松了一点。   “要问什么请问吧。”徐立德像透镜下的蚂蚁,被他俩盯得浑身不自在,他太久没接触过这种正派的目光了。   王振业的目光充满了威慑:“就开门见山吧,文化宫案两个女性死者,赵红梅和林芳芳,你都了解些什么。”   “我劝你,最好别耍滑头,知道的都如实说出来。”王宇补充道。   徐立德哪见过这种架势,他低着头,苦着脸:“这俩人都在我这上过班不假,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我这地,最不缺的就是姑娘,哪有那么多心思人人都关照呢?再说这案子我也是近期才知道的,具体说十年前的事……那我哪能记得起?最近歌舞厅这个效益,我愁还愁不过来呢……”   王宇最恨徐立德这种没皮没脸、说半天也讲不到点子上的滔滔不竭,他一个箭步上去,死死揪住徐立德的领带,一把把他提了起来。   日光灯管下,他头发上大量的发胶闪得像甲虫。   王宇单手从斜挎包里掏出了那个文件袋,按在徐立德脸上:“这里面的任何一张纸都够你去蹲大牢了!你最好好好掂量掂量!”   他松开了手,徐立德扑通一下半跪在地上,捧着那个文件袋,慢慢拉开了拉链,触目惊心的数字,采访证据,还有一沓隐秘的照片。   徐立德慌乱地爬了起来:“我说,我说,我全都老实说……” 第46章 钱可通神   黏腻的阳光下,一群看起来刚上小学二三年级的半大孩子们汗涔涔的在地上扑卡片。   “你耍赖你耍赖!”   “你离那么近!重来!”   “赢那么多!还给我!”   一个扑得满手满脸灰的小孩根本不在意那些指责,把自己赢到的卡片揣进裤兜,拍拍,得意的跑开了。   “楠楠!”街道那端传来一声清脆甜润的呼唤。   “姐姐!”林楠十分高兴的朝着林芳芳跑去。   “慢点儿跑!”林芳芳也冲着弟弟跑过去,脸上笑成了花。   “瞅你造的,一身像小花猫似的!”林芳芳这时刚从厂里下中午班,是专门回来和放暑假的弟弟一起吃饭的,她替林楠拍了拍身上的灰,又从套袖里掏出手绢,帮他抹了抹脸上的土,俩人一起往家走去。   她今年刚高中毕业,进了厂,在食堂上班,每天都有员工餐,一般她会额外再拿几个馒头,或是二两米饭。他们俩的父母不是厂里的,经常在外面干活,所以照顾弟弟的方面,林芳芳主动承担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费了不少心,正因为如此,弟弟林楠和她格外的亲近。   林楠从衣服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门,林芳芳把折叠餐桌支上,从斜跨的小包里拿出两个饭盒,打开来,里面装着满满的麻辣豆腐和土豆炖豆角。   “好香啊姐!”林楠兴奋的抄起筷子扎了一块土豆,直接就往嘴里塞。   “也不嫌烫!”林芳芳看着鼓着腮帮子吹气的小林楠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挠了挠他小猕猴桃一样的脑袋,笑出了声。   ——   “姐姐,这个给你。”林楠扭扭捏捏的蹭了过来,丢了一个小盒给林芳芳。就一溜烟的跑回了姐姐卧室的门口,往里偷偷看着。   林芳芳把手里的木梳放回梳妆台上,捡起怀里的小铁盒。   是一盒“万紫千红”牌子的雪花膏。   她又惊又喜,旋开盖子,撕开一点上面的铝箔,挖了一丁点涂在脸上、手上,深深的呼吸,嗅着手上的香味。   令她更感到惊喜和意外的是,这个从小调皮捣蛋的弟弟,现在好像终于学会体贴她了,明明给他的零花钱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他还是省下来买了礼物送给她,她感觉心头里暖暖的。   她又继续梳头,脸上一直有着幸福溢出来的笑容。   林芳芳长得很美,小鹅蛋脸白的像瓷盘子,一双大的吓人的勾人桃花眼,纤长挺立的鼻梁,不止一个人夸过她长得像是画报里的香港电影明星,她每次都害羞着自谦,但是心里是清楚的,那些夸奖绝不是恭维,她美得很自知,也由此生出了几分傲气。   最近林楠升上小学六年级以后,为了集中复习,放学的时间变晚了一些。他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等着芳芳接他放学,即使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家,也还会和姐姐撒娇,请求她下了班来接自己回家,有这么个美人姐姐,他在班上特别有面子。   林芳芳也乐于去学校接弟弟,她会先回家一趟,换下工作服,穿上自己的衣服,有时是一件白色碎花的棉布裙子,有时则是淡青色衬衫配黑裤,一定要再扎上一条小花丝巾,显得十分郑重。   然后在脸上涂一层淡淡的雪花膏,就出门往楠楠的学校去了。   一路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林芳芳少女的傲气和一点点恃美扬威的小虚荣也尽数得到了满足。   她很快乐。   ——   礼花一簇一簇的在空中炸开,大喇叭的声音震耳欲聋。   林城一中的开学典礼分外的热闹,校长在台子上热血沸腾的发表感言,欢迎着即将升入初中的一届新同学。   操场上的学生、家长们都水汽涔涔的,一张张背都沁在汗水里。   “楠楠,从今天升初中了哦,你要好好学习。”林芳芳帮着林楠整理校服的领子,又帮他重新扎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红领巾。   林楠悄悄的扯了扯林芳芳的衣角:“姐,一会中午咱们去吃炒冰吧,太热了,吃不下饭。”   “好好好,你认真一点听校长讲话呀。”林芳芳低头悄声说。   林楠嘿嘿嘿的笑了。   开学典礼结束了,姐弟俩挤在小店里,林芳芳点了两碗炒冰,一碗绿豆的,一碗什锦罐头的,他姐俩互相蒯着尝味道。   “姐,这个绿豆的解暑,你吃。”林楠笑嘻嘻的把绿豆冰推到林芳芳面前。   林芳芳笑着说:“你挑你爱吃的,我吃哪个都行。”   林楠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拿了那碗绿豆的吃,林芳芳就吃水果那碗。   林楠很兴奋的和姐姐分享着对初中生活的憧憬:“姐,之前班上好多同学升初中还一个班,学校操场那么大,我们还约着要一起打球呢!”   林芳芳吃完了冰,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快乐的弟弟,不知不觉间,楠楠都已经十三岁了,从小时候那个她都不敢抱的小肉团子,已经长成了一个高高瘦瘦、阳光帅气的小伙子啦。   “那个图书室也可大了,里面……”林楠说的兴起,两手在空中比划着。   无知无觉的,一股鲜血从他的鼻间流下,啪嗒的滴在剩下的半碗绿豆冰上。   林楠并没注意到,林芳芳吓了一跳,连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绢,帮楠楠捂住,“傻子!流鼻血了!”   冰点店的老板娘也立马过来了:“这孩子是不是上火了,这几天气温高。”   “嗯呢,这孩子从小就火气大。”   老板娘领着姐弟俩:“过来,上卫生间洗洗,凉水一激马上就不流了。”   林芳芳千恩万谢的,打开了水龙头,替弟弟拍脑门止血。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   老板娘推开厕所的门:“咋回事?娃好点没?”   林芳芳略带哭腔的说:“怪了,这股血咋止不住啊……”   林楠的嘴唇和脸都有点发白了。   ——   “你们家属也别太悲观了,他年纪还小,也还是有希望的。”林芳芳眼中这件熟悉的白大褂依旧白的刺眼。   她着急的问:“这都半年多了。每天吃那么多药,打那么多针,手都扎成筛子了!我弟弟也没有明显的好转……他才十三岁啊!”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医生把她扶了起来,搀到贴墙的那排公共座椅上,柔声安慰:“就像你弟弟这种急性的白血病,目前只能以化疗为主,能像现在这样控制着已经效果很好了,你们家属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撑下去。”   “就没别的方法吗?”林芳芳咬着嘴唇,不信邪的问。   大夫顿了顿:“还是上次和你说过的那种进口药,效果比他现在吃的这种好,副作用也小得多。”   可这句话让芳芳更感到绝望了:“进口药…太贵了……”   “李医生,李医生!”护士站传来了喊声,李医生叹了口气,无奈的转身离开了。   林芳芳抬起头,整个人无力的瘫在椅子上,她的头发随便的挽了个揪,几缕枯黄的发尾挂在她的脖子上,再也没精心打理过了,嘴唇干裂的白皮卷了起来,脸上憔悴的好像老了好几岁。   病床上的楠楠戴着两层口罩,一层双层棉的,一层纱布的,他们一家都认为这样可以有更好的隔离病菌的效果,瘦成竹竿的小男孩用力的呼吸着。   “姐姐,我快要死了吗?”林楠虚弱的问。   “别瞎说!死什么死!不吉利!”林芳芳大声的说,却背过头悄悄的抹泪。   林楠呻吟着:“姐姐我难受,身上好疼……救救我、救救我……我想活,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林芳芳紧紧的握住楠楠的手,她眼中看到的每一个小指甲都白得像风化的石子:“姐姐不会让你死的,姐姐出去弄钱,给楠楠换进口药,吃上那药,你就立马好了,好不好?”   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捂着脸跑了出去。   钱钱钱!只要有钱,就可以救楠楠的命!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钱是这么的重要!   ——   雪花膏、胭脂、粉饼、画眉笔、口红、发胶。   她一样样的抹去这些瓶瓶盒盒罐罐上的灰尘,照着镜子在脸上涂涂画画,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她横了心、屈辱的坐在了林城歌舞厅的红色塑料椅上,梗着脖子,接受着“徐哥”的检阅。   “真水灵啊,几岁了?”徐哥啧啧称赞着,忍不住对于美人的欣赏。   “二十二。”林芳芳十分拘谨。   徐哥大喜:“二十二好呀,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他说着说着,就把手搭在了林芳芳的肩膀上,“你来跟我干,这样的身材脸蛋,不愁挣不到钱!”   林芳芳整个后背都发毛,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勉强的笑着说:“能挣多少钱啊哥?我急用钱。”   “只要你放的开,那还不是大把大把的赚!”徐哥的手像一条蛇一样,从她的肩膀顺势下滑、下滑。   “哥,咱之前说好的,就是卖酒,不搞那些见不得人的,是不?”林芳芳往前坐了坐,再次追问道。   徐哥没劲的抽回了手,又坐回她面前,敷衍的说:“那就看你要多少钱了。”   林芳芳死不松口:“一万,多久能挣?”   徐哥在她眼前竖起一根骨节虬曲的手指,盯着猎物一样死死盯着她:“一宿。”   ——   林芳芳是第一次来这家“南洋酒店”,她惊艳于这里奢华的欧式装修,心里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小小林城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坐在前厅的待客沙发上,服务小姐递给她一杯红茶,她拘谨的双手接过,只轻轻抿了一口。   这带金边的茶杯可真美啊!   她双手搭在膝上,拘谨的聆听着挂钟啪嗒啪嗒的响动声,等待着、等待着。   直到一个眼角刻着深痕,鼻子深深下勾,鬓角染着一丝花白,长得活像一只秃鹰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勾勾手,她抬起头,他点了点头,她跟着他走。   走廊、电梯、走廊、房门。   他在床头柜上放了厚厚一沓红票子。   她乖顺的帮男人更衣脱鞋,男人斜睨着,一下把一只袜子踢到她肩上。   她被五花大绑成了一块晶莹的东坡肉。   她笑了,她终于拿到钱了,厚厚一沓,一百张,每张都摸起来凹凸分明,滑溜溜的,水印一动时、金灿灿的,她用一块布把它包了起来。   天还没亮透,她就捧着那叠钱往医院赶。   小腹坠坠的疼痛,有种撕裂之感,身上淤结的红痕也沁着阵阵钝痛,她忍着,她上了最早一班公车,她来到了医院。   楠楠,你等着,姐姐给你买最好的药吃。   几百一盒的进口药,姐姐现在也能买得起啦。   楠楠,等你好点了就又能回学校了,你不是说,要和淼淼、鹏飞、小华他们在新学校大大的操场上打球么,楠楠。   她加快了步伐,眼中重燃起了希望之光,生机之火。   可是她还没到楠楠的病房,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了哭声。   她不顾一切的闯进了那间病房,却发现哭声就在自己身边。   “楠楠凌晨的时候,走了……”她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一个字也不敢相信。   她疯了一样的冲到了护士站,掏出怀里那叠钞票,用力的推到那位值班护士的胸口:“买药,504的林楠,给他送那个最贵的进口药!要快!”   “您节哀,进口药也不是天丹神药,现在也是没有用的……”小护士又把钱还给她。   “为什么,为什么不收!我要给楠楠买最好的药啊!”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把地上的钱又一张一张的捡了起来,揣进胸前的口袋里。   她的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连痛苦也没有了。 第47章 在大路上   为弟弟操办完后事之后,厂里考虑到她的心情,主动提出给林芳芳放几天假,可是她拒绝了,安顿好父母以后,马上又回到食堂上班。   身上依旧是她平时穿的那套衣服,洗的白白的,散发出一股洗衣粉的香气,头发也梳的光溜溜的,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还在发尾抹上了茉莉头油。   食堂的同事们惊奇地发现,她是如此迅速的走了出来,甚至都不需要他们的宽解和劝慰。   她是一片经过了山火的丛林,第一年冬悉数变成了焦黑的荒芜,可是在第二年又顽强的挺了过来,那些幸存的树又争抢着、轮番抽出了嫩绿色的芽尖。   一开始她经常一个人备菜、炒菜、收拾,整天的一言不发,同事们也怕刺激到她,只是偶尔和她聊些菜场小菜、油盐酱醋之类的内容,浅谈辄止。   慢慢的,在食堂的大姐大婶们家长里短的谈老公孩子的八卦时,她坐在旁边,甚至也会微笑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而林芳芳也变得不再灰暗。   所有人都觉得她好起来了。   这一年的春节,林芳芳被同事大姐们拉去一起逛春节花展。   林城每年的年根都会举办花展,至少提前一个月就布置好温室,郁金香、杜鹃、蝴蝶兰、洋海棠、金橘……一盆盆平时少见的花卉苗木都搬进去,香喷喷、热热闹闹的。   只有本地人才知道,冰雪肃杀、白皑皑的大地上,还有一个这样的小小角落,用心窖藏着一室的春光。   而且又不收门票,在商店几乎全体关门的新年伊始,这里绝对算是一个最好的去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人人都爱花、爱美。   林芳芳穿了条新做的金丝绒的红裙,几乎长到脚背,正好盖住了里面的棉裤,外面套着长至及膝的米白色羽绒服,浅浅的抿了口红,看起来清纯动人。   温室里的温度很明显比外面高出许多,她棉鞋上踩上的雪迅速地融化了,和着温室地面上的那层薄土面子,流了一地黑汤。   林芳芳感到有些尴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袜子也一股冰冰的感觉,十分难受。   这时,一个带着口罩的高个子男人,快步向她走来,那男人从夹克衫内层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餐巾纸,铺在地上,并示意她踩在上面。   林芳芳在那层纸上面跺掉了鞋底的泥,正准备捡起,那男人却又低下身子,小心的把那几张餐巾纸划到一起,包好了丢掉,巧妙地化解了她的窘迫。   “谢谢啊。”林芳芳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的。”那男人看了看她周围,又问,“你一个人来看花展吗?”   “啊……我和同事一起来的……”林芳芳眼神在附近扫了一圈,人群中并没找到周大姐她们一行人,“她们不知道挤哪去了,找不着了。”   那男人十分绅士的向她发出邀请:“我叫高平,正好我也是一个人,一起逛逛?”   林芳芳并没有特别想和这个勉强算是刚认识的陌生男人一起,但是他看起来人挺正派的,并且也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她只得说出:“好。”   两人慢慢的在花展的一间间温室中穿行着,铁树金黄的芒针,整屋色彩缤纷的杜鹃花,香气浓郁的各色兰花,两人到了花展最深处的场子,那里布设着小桥流水的微景观,还用鲜切花做了很多造型花篮,花团锦簇的,供游客拍照。   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小水池里,还浮着几只小黄豆似的小鸭子。   “小鸭!真可爱!”林芳芳兴奋极了,她一向是很喜欢小动物的。   她蹲在小水池边上,想用手中的草秆逗逗这些小鸭子们,可是它们有点怕人一闪就不见了。   林芳芳有点失望,这时,高平从她身后一闪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包鸭食,他眼角弯弯的递给她:“给!你拿着喂小鸭子吧。”   “你从哪弄的?”林芳芳又惊又喜。   高平神秘一笑:“和那边做花篮的大爷买的。”   林芳芳拆开那个小包,抖了抖往里看了一下,里面是玉米面、小米和一些麦粒。   “这还用花钱买?在我们食堂要多少都有,多少钱啊?”   “没事儿,你高兴就好,小鸭又过来了,快喂他们吃吧。”   她在水边洒下了一点,小鸭们立即游了过来啄着,十分高兴的游来游去,抢着鸭食。   两人看着小鸭们的憨态,轻松的笑了起来。   ——   “我往那边走,买点菜回家做,我妈想吃糖醋排骨呢……行、行,你们先走吧……”林芳芳挎着包,和一群同事们从厂门出来,有说有笑的,最后和她们道了别,分成两路。   “嘿!”有个男人冲着她了挥手,她感到有些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高平冲着她跑了过去:“上次你说食堂,我打听了一下,这片就只有合金厂有个食堂,所以就来这儿等你。”   林芳芳也明白了了几分,但还是明知故问:“你找我干嘛呀?”   “看电影去呀!我刚到这边儿,在林城也没几个朋友。”高平挠了挠头,笑的像朵小花儿。   “明天吧,今天要回家做菜。”林芳芳故意婉拒,拎着包径直的走过了高平,不回头的往远去。   高平冲着她袅娜的背影用力挥着手,大声喊道:“行!明天我在这!还等你下班!”   林芳芳不理他,也没回头,背对着男人偷偷笑了:“傻子!就等去吧!明天是双休日!”   ——   “你们听说了吗?芳芳认识个男的,听说家里做生意的,老有钱了。”   “真假?我咋没听说?”   “就是上次下班,在门口守着等她的那小伙子!”   “呦呦呦,那他可真是痴心一片啊!”   后厨里几位老婶子又开始了例行八卦,只不过这回是林芳芳专场。   林芳芳把刚收上来的餐盘推了回来,听到他们叽叽咕咕,忍不住问了一嘴:“说啥呢?”   几个婶子立马闭了嘴,但是也有好信的,一把把林芳芳扯了来:“芳芳,你跟姐说,是不是最近处上对象了?”   林芳芳被问得一愣:“啥呀?没有啊!”   “瞅瞅瞅瞅,还不承认了!是害臊吧,不想让我们大家伙都知道?”一旁的大姐偷笑起来。   “你们说啥呢?真没有呀。”林芳芳也觉得好笑。   “那天那个小伙子,在大门口等你的那个!”   “他呀,就是一普通朋友。”林芳芳不以为意,准备转身离开,脱离这片八卦的漩涡。   刘婶可不依她,又把半只脚跨出门槛的芳芳又拉了回来:“你可得抓住呀!那小伙子家里是隔壁春城开门市的,条件不错,老有钱了!还是独生子……”   听着听着,林芳芳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悄声问刘婶:“真的吗?家里条件好?”   “可不,家里好几家店子呢!”刘婶使劲的搓了搓林芳芳的小臂,“小丫头,命真好!遇上这么个大款!”   “挺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林芳芳肉眼可见的变得十分欣喜,嘴角不由自主的张扬了起来。   ——   “等久了吧。”林芳芳蹦蹦跳跳的向电影院门口的高平小步跑了过去,辫尾上的一对儿纱织蝴蝶发夹也随着她裙摆的飘动而一跳一跳的。   她眼神一闪一闪,躲避着男人的目光,羞赧地笑着,高平看的出神。   “怎么呆住了?”林芳芳凑到男人面前,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美的惊心动魄。   高平脸颊也火烧云般的红,低声喃喃道:“你太美了……”   林芳芳没听清楚,一歪头,凑得更近了:“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走,电影要开场了。”高平轻轻避开她的接近,抿着嘴,十分青涩的微笑着。   “走。”林芳芳迎上了几步,和高平并着肩。   她轻轻的挽上了高平的臂弯。   高平偷偷的瞄着她白净青春的脸颊,她立即回以热烈的甜笑。   ——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高平和林芳芳的婚礼举办在红双喜大酒店。   高平的父母对于林芳芳这个有正经工作又年轻漂亮的儿媳妇十分满意,甚至同意了儿子留在林城结婚的想法,还爽快的为小两口在林城购置了一套两居的楼房。   林芳芳没有穿姑娘们结婚时常见的红缎子面小袄或是大红西装套装,而是披上了一身洁白蓬松的蕾丝白纱裙,戴着闪闪发亮的水钻发饰,傲气的扬起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她狠狠的风光了一把。   “真阔气啊!看这喜糖,一包大白兔,上海货!”   “可不,都没收份子钱,还给咱们摆上茅台了。”   “老林家闺女这回可真是钓了个金龟婿!”   “那咋了!那丫头长得多漂亮,那面相就是不愁吃穿的命。”   酒席上的客人们议论纷纷,有好也有坏,但是都脱离不开一点,那就是对林芳芳好命的艳羡。   司仪很会炒热气氛,吊了一只通红的苹果让两位新人去咬,象征着他们今后的小日子平平安安、甜蜜芬芳。   林芳芳和高平站在一起,白纱与西装,十分般配,他们俩都温和的笑着,辗转各桌敬四面八方宾客的酒,自己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们的这场盛大的婚礼一直办到了深夜,小夫妻俩人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以后也面色酡红,他俩牵着手,互相搀扶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高平搂着林芳芳,竟然罕见的开口唱了起来,歌声洪亮。   林芳芳也十分快活,拉着高平的手,领着他在街上跳起了交谊舞。   “我们的道路洒满阳光,我们的歌声传四方——”   高平的声音久久的回响在林城的街道上。 第48章 红白囍事   红灯笼、红挂饰、红床单、红被褥。   崭新的红木镜、喜结良缘的窗花,还有新郎新娘头上红红的的炮竹碎屑。   这间房子的一切都红红的,充满着新婚的喜气。   林芳芳坐在床上,高平体贴的为林芳芳脱下高跟鞋:“这么高的鞋,累坏了吧。”说着就去端热水替她洗脚。   林芳芳解下胸前的红胸花,放在床头那盘装着“早、生、贵、子”的四联木托盘上:“咱爸妈准备的还挺周到……”   高平从卫生间伸出头看了看她,笑着说:“嗨!他们就讲究这个!讨个好彩头嘛!明天一早可不能睡懒觉啊,老家亲戚还要来家里看看新娘子呢!”   林芳芳害羞的笑着,脸简直和瓜果盘侧面贴着的几朵剪纸小红花一样红,她笑着笑着突然愣住了,手停顿在空中。   那一片几乎统一的大红色中,有着一小条儿刺目的白。   装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托盘下面,垫着一块精纺的雪白毛巾,叠的板板整整的,在被子与托盘之间露出一线天。   那条小毛巾有着像白纸一样死板的白,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有股刻意的味道。她回过头,又重新变得灰暗了。   “来喽!老婆大人,小的伺候您洗脚吧!”高平乐呵呵的两下挽起了西装的袖子,蹲下身子,把林芳芳的脚浸在脸盆中的温水里。   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烫,搪瓷盆底部的一对火红的兰寿金鱼像活了一样,随着水波晃动晃动,在印花的水草之间游。高平从香皂盒里取出红色的香皂,认真的为她涂抹揉搓,几块泡沫掉在金鱼的嘴巴上,日光灯赋予它们五彩的光芒。   她的眼睛溺在热乎乎的水汽里,睫毛湿湿的。   “……”林芳芳特别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嘴巴却像被强力胶黏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高平从怀里抽来一条擦脚毛巾,仔细的帮芳芳擦干了脚,又帮她盖好了被子。   “等我一会,我去冲个凉。”一个滚烫的吻印在了林芳芳的脑门上,她闻到高平口腔里传来浑浊的酒气。   高平早已急不可耐,一溜烟进了淋浴间,很快就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恐惧、焦虑、惶恐。林芳芳终于压抑不住了,她用被角遮住脸啜泣了起来,这种心情,比那天被捆绑成东坡肉的感觉还要屈辱上十倍。   是娇艳欲滴的新过门小媳妇,同时也是案板上的一块肉。   那个令她恐惧的时刻很快到来了。高平围着浴巾走了过来,按下了日光灯的开关,像野兽一样冲她扑了过来。   林芳芳觉得自己活像被夜猫衔住脖子的小鸭、被林中虎追逐的野兔、被蚂蚁群撕扯啃噬的残骸,每一寸血肉都被吃干抹净,虽生犹死。   ——   “新婚快乐!大吉大利!”大清早一群兴冲冲来他们新房子做客的亲戚,进了门,却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高平铁青着脸,林芳芳跪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着,头发乱乱的,嘴唇咬破了,肿起一块水泡。   “这是干啥?小两口刚结婚就吵起架了?”高平的母亲一脸堆笑,凑过去替林芳芳梳理头发,“咋不收拾收拾,弄得这么心疼人的……”   “你自己问她!”高平大手一甩,摔门进了卧室。   林芳芳眼前,婆婆的笑容凝固了,她陪着笑招呼着过来的亲戚朋友们先回去,以保留最后的一丝体面。   “丫头,咋回事?”一张担心的脸凑到了她的面前。   林芳芳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巴哭。   “像高平呢,他也不是个暴脾气的人,你们有啥事说开了才好,今天才结婚第一天就闹的这么难看……”高平的母亲继续耐心的劝解着,可是架不住林芳芳像块木头,她叹了口气,转而去敲儿子的房门。   “高平,你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出来说清楚啊!”高平母亲一脸担心的去旋卧室的门把手。   啪嗒——一个圆球掉了下来,门上出现了一个洞。很明显门把手被高平刚才那一下子摔坏了。   高平母亲叹了口气,还是踏了进去,并且不忘把门顺手带上。   从那个小洞中,林芳芳窥见了母子二人复杂的神情。   很长时间后,房间里变得安静。从卧室出来的高平母亲也同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两人的新房。   混杂着泪水和鼻涕,这,就是林芳芳新婚的第一天。   ——   可是那天过后,高平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恢复了两人恋爱时的温柔体贴。   白天他有时会起兴致,带她去裁缝铺或是百货商店买一身漂亮的花裙子,然后去国营饭店点几个好菜,两人就和新婚不久的腻乎小夫妻没什么两样。   林芳芳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心底发毛,一阵一阵的泛起恶寒。   但是她并不愿意在街坊四邻、同事朋友面前失去自己维持许久的体面,依旧辛苦支撑着,她的倩影像只花蝴蝶一样翩翩的在林城的街道上出现。   白天总是溜走的很轻易,每每到了夜晚,她的苦头就到了。   她做好一桌的饭菜,呆呆坐在餐桌前面,面对着门祈祷的是:高平今天不要喝酒,或是高平今晚不要回来。   锁孔里钥匙嘎吱嘎吱的转起来,她听到那种声音就开始发抖。   “老婆!我回来了!”高平醉醺醺的扑了进来,倒在玄关处,林芳芳赶忙跑过去,把他扶到床上,拿一条冰毛巾给他擦脸。   “去你的,小婊子!”高平一脚踢在林芳芳的小腹,又扑过去揪住她的头发:“贱人,不守妇道,让老子当乌龟?”林芳芳不敢出声,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遭到一阵疾风暴雨的殴打。   起初她一直忍着,后来痛的受不了了,就捂着嘴呜呜的悲鸣。   吊诡的是,高平就算是醉的再重,也从不打她的脸。   每次打完后,他都很内疚,死死地抱着她,流着泪吻着她身上的红肿与伤痕、在她的脸上使劲的亲,和她反复地道歉。   “对不起,老婆,我错了,我喝醉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全世界上的男人我是最爱你的,我的老婆,我的宝贝,我的小玫瑰……”高平像条蚰蜒一样缠在她的身上,向她求欢。   “好痛!好痛!不要!”林芳芳用尽全力,死命的想推开高平,可是她力气太小了,无法反抗这场非人的虐待。   她的老公,每天夜里都化作暴徒,按时上演着一场天底上最小规格的屠杀。   “小娼妇、小贱货,小母狗!”他勒着她的脖子,她深深的陷进昂贵的海绵床垫里,他每次都生生把她弄出血来。   “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天底下哪个男人能拒绝呢!”高平掐住林芳芳的肩膀,指甲狠狠的刺进她的肉里去,在她身上颤抖着,每次释放时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相同的。   “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一边说爱我,一边想要弄死我。   林芳芳扯起身下一股血腥味的床单,裹住自己的身体,迷惘的盯着天花板,盼望着白天早日到来。   ——   高大的韩世杰在某一个午后走进了林芳芳的视线。   那时她正提着两大桶豆油,艰难的在街上走着,豆油桶很大很重,她累得气喘吁吁,搬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好不容易蹭到了自家楼下。   林芳芳实在没劲了,蹲坐在地上,一头是汗。   这时,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停在了她身边:“同志?需要帮忙吗?”   她抬起头,男人逆着光的轮廓格外清晰,周身的一圈光晕美好的像一个梦。   “不好意思,您能帮我搬一下吗?”林芳芳说。   男人二话不说,一手提一桶,一声没吭的爬上了楼。   林芳芳跟在他身后,视线忍不住的落在那男人古铜色的皮肤和肌肉的优美线条上。   她家很快就到了,男人帮她把两桶豆油放在门口,就礼貌的道了别。   “你等一下。”林芳芳跑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挑出了一颗最红最大的苹果,又跑回去递给他:“同志,谢谢你啊,这个你拿着吃。”   男人嘿嘿一笑,接了过去,“太客气了,我走啦。”   “嗯,再见!”林芳芳甜甜地笑着,余味未尽的冲那男人的背影挥了挥手,说出口的不是拜拜,是一句再见。   再见的意思就是还想再三再四的见你!   ——   “……你笑什么?”高平酒醒了,怔怔的看着身下的林芳芳,她的脸上竟然挂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微笑。   “继续啊。”林芳芳不回答也不解释,看起来早就对高平的一切感到无所谓了。   高平起身披上衣服,一巴掌抽在林芳芳的右脸上,留下一个火辣辣的红掌印,“死娘们!我让你不把老子看在眼里!”   他说着,手伸向了一旁的西裤,抽出了上面那条三指宽的真皮皮带。   “让你笑!贱人!造孽的贱女人!”高平恶毒的咒骂着。   一下、两下、三下……,皮带每一下落在林芳芳身上的时候,皮肤上都迅速的鼓胀起一条紫红的鞭痕,她痛的不知道捂哪里。   高平抽的手累,他扔掉皮带,一把揪住了林芳芳的头发,指甲抠住她的头皮,把她从床上拎了起来,像游客进寺庙撞钟一样哐哐就往墙上撞。   在寺庙撞钟时,通常撞三下,分别代表福、禄、寿。含义是祈求福禄绵长、身体健康、寿根增长。   他恶狠狠地说:“以后,我让你笑才能笑!我允许你哭才能哭!记住了吗!”   面对着眼球通红的高平,林芳芳委屈的哭了,眼泪刷刷的往下淌。   两个巴掌又飞了过来:“我问你记住了没有!说话!”   林芳芳两眼飘着金星,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记、记住了……”   高平把她一下子摔回了床上,林芳芳的头在床头狠狠磕了一下,她一摸,觉得湿乎乎的。   “我出去喝酒。”高平丢下一句话,就摔门出去了。   林芳芳蜷缩在被子里,有点头晕目眩,浑身每一道伤痕都胀痛的不行。   她昏迷前最后的幻想是那位高大帅气、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抚摸着她的伤痕,温柔的将一个个炙热的吻印在上面,疼痛奇迹般地随之消失了。 第49章 牛皮信封   徐哥滔滔不绝的,口水横飞,巧舌如簧。   王宇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街头巷尾讲书一样的传奇说法,总是有种隐隐的感觉,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在暗暗把自己的罪责摘除出去。   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被徐立德的一番真实性存疑、却悬念拉满的讲述引得揪心挠肝,并一直想要听下去,就在这一点上,徐哥确实赢了,他是一个很优秀的说书人。   正当徐立德要继续讲述关于后来他所知的事情时,一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   徐哥办公室的门并没关,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粗高跟鞋、棕色条纹吊带裙、烫的有点焦焦的头发,是蒋兰。   她看着师徒俩人,下意识的露出了平日里那种讨好客人的笑容,又马上收敛起。   蒋兰的高跟鞋咚咚咚的一路敲过去,在徐哥耳边轻附着说了几句话,徐哥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变化。   他低头冲着蒋兰说了几句话,点点头,轻轻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蒋兰又咚咚咚的离开了,王宇短暂的对上了一下她的眼神。   “警官们,我这今天有点急事要处理,没空给你们讲故事了,这样,改日我肯定都一股脑儿告诉你们。”徐立德屈着手肘,把师徒二人往办公室门口拢,虽然一脸客气,但一副急着送客的表情。   两人无奈,只得随之向门口走去,王宇像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一下子停住,张口:“你最好别搞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我说的什么你最清楚。”   徐立德愣了一下,随后立马换回了那副无论什么事都吃得很开的的那副嘴脸,陪着笑:“我这能有啥违法乱纪的,就是定了批洋酒,厂家着急找我过去结账。”   他继续说着:“我做这行这么多年,一向遵纪守法的,小王警官放心,请看我的实际行动!”把王宇师徒俩送出门的时候还夸张的冲他俩敬了个蹩脚的礼。   王宇无奈的笑了笑,转头去找自行车了。   可是这时候他突然一阵头晕,一些残破的画面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水泥板、鸭舌帽男人、信封……对!信封!   眼前的场景和那天的记忆重叠起来,王宇突然感到有种溺水的感觉。   “师傅!”他像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抓住了王振业的手臂,“师傅,咱们去那儿看一眼吧!”   王振业不解:“什么?”   “我必须要确定一下。”王宇也没多说什么,就扯着师傅来到了歌舞厅门前那块破败的大水泥板旁边。   “大水泥墩子?这有啥可确定的?”   王宇没有说话,他按照脑海中那鸭舌帽那人所站的位置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向了水泥板底部——   果然,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他那天恍惚中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王振业打开了腰间的强光手电:“这是什么?”   王宇双手捧着那信封:“我也不清楚。”他警惕看了看四周,用极小的声音凑到王振业身边:“师傅,我觉得有人在监视着咱们。”   “怎么说?”王振业也极小声的问。   “不清楚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们先回去看看这里面是什么。”王宇轻巧的上了自行车。   ——   台灯下,王宇戴上了手套,小心翼翼的拆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还有一个小纸包,裹的紧紧的,一层层的拆开后,一个小小的密封袋露了出来,里面装着一块白色的碎片。   “这是什么?”王宇把密封袋贴近灯光,仔细的观察着。   这块碎片两厘米左右,整体呈乳白色,很光滑,有一侧薄的很工整,上面有些深棕小斑点,旁边是一层淡淡的棕褐色液体被擦拭过又晾干的痕迹。   王宇感觉看着倒有点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师傅,他会不会是玩咱们呢?”王宇有点丧气。   “不可能。那人冒着风险大费周章的送来,不管是敌是友,这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王振业从徒弟手中接了过去,也仔细的观察着。   他把那东西凑在眼前,目不转睛的研究着。   那碎片的断面十分工整,有很微小的气孔,应该是摔碎的,这东西看起来像是……陶瓷碎片!   “快来,王宇,你看这像不像瓷片!”王振业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冲着王宇大喊了起来。   王宇又接了过来,看了一会儿后:“你说的对,师傅,这个很像是陶瓷片。”他用手隔着袋子捻了捻那片陶瓷较薄的地方,“我看这东西,很像是经过开刃工艺,有点像陶瓷刀。”   王振业激动地说:“对、对对!你说的对,就是陶瓷刀!”   “师傅,你说……十年前有陶瓷刀这东西吗?”王宇斟酌许久,发问道。   王振业立马回复:“当然有啦,这东西早就有的!……”   他跌坐在椅子上,居民区的地热管井、粗糙的作案手法、仓促分尸失败的尸体……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说:“这很有可能就是杀害高平的凶器!”   他俩肉眼可见的兴奋了起来。   王宇捏着自封袋,一动不动的盯着陶瓷刀碎片上面微小的褐色斑痕。   “喂?是顾芸同志吗?我们有个急需检测的样本,请问可以帮忙处理一下吗……”王振业全然忘记了时间,已经打起了电话。   电话线那边的顾芸也有点无奈:“王师傅,你看看几点了?我们早都下班了,这样行不行,你明早把检材送过来,我安排立即给你们弄行不行?”   “这个非常重要!希望能尽快检测!”王振业坚持着,“你们没有值班的同事吗?也不是多难的事,做个痕迹提取,再进行比对,死者身份我们都大致确定了……”   顾芸哭笑不得:“说得简单,这可不是小工程呀,再说为了保证检测报告的准确度和专业性,也是要向上面报备的。”   “嗯嗯、嗯,知道的,但是这事吧……”可是见王振业依旧死咬着不放,顾芸只得妥协了。   “今天小赵在单位值班呢,我一会给他通个电话,让他先做这个检测吧,他以前也做过这种,有经验,应该没问题。”她停顿了一下,“不过你们要盯着他留下一半的提取液,不然我没法交代的。”   “唉,保卫科的人咋都这么倔呢。”顾芸挂了电话,王振业千恩万谢的。   他放下电话,转身冲着王宇比了个大大的耶:“搞定啦!”   “不愧是我师傅!”王宇冲过来,给了王振业一个大大的熊抱。   王振业使劲的拍了拍王宇的背,激动地说:“太好了,终于有眉目了!”,他从座位上拿起了自己的挎包和自行车钥匙,“走!去买两打牛肉馅饼!垫垫肚子,师傅请客!”   “好嘞!”王宇仔细的把那个装有陶瓷刀碎片的自封袋装进背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拉上拉链,然后迅速整理出来要带的东西,就拉上王振业要出门。   “就这点儿出息!一提到吃的一蹦三尺高。”王振业忍不住笑了。   王宇假装生气,撇了撇嘴:“那还不是怕您老人家饿坏了,时候也不早,不快点过去,刘姐关门了您哭都没地儿哭去!”   “得了,臭小子!快走吧!”两人说说又笑笑,骑上了车子,疾驰而过。   某处,一双不知名的眼睛盯紧了他们,脸上出现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   “刘姐刘姐!我们来啦!还好你没关门儿!”王宇半只脚刚踏进馅饼店,就大声的冲后厨喊了起来。   刘姐从后厨探了头出来:“正准备关门,你爷俩来的真巧了!要几个馅饼?汽水要不要?”   王宇看向了师傅,王振业说:“来六个馅饼!都要牛肉的,先一人上俩我俩吃着,剩两个一会再下锅,打包带走。”他又转向王宇,“炝拌菜汽水自己去拿,我不喝了。”   “哦了!”王宇准备转头去夹炝拌菜,没想到他刚迈出两步,突然转头。   “吓我一跳,你小子干啥啊。”王振业被他这一回头吓了一跳。   王宇有点奇怪的说:“为啥点六个馅饼啊?咱俩平常就吃俩就够了,当夜宵?”   “给赵越带的,大半夜的逼人家加班不得带个晚饭啊。”王振业一下把王宇推走。   “赵越?……今天是他值夜班啊……”王宇喃喃道,心里没来由的怅然若失。   爷俩很快吃完了,王振业结了账,王宇拎上两张刚烙好打包的牛肉馅饼,和刘姐道了谢,两人就飞速的向林城检测中心骑。   他俩到了检测中心的大门口时,车筐里的馅饼还冒着热气,滚烫的。   自从那天后王宇一直没有和赵越见面,这回有些尴尬,特别是师傅也在旁边,他只能硬着头皮的简单寒暄了一句,并把馅饼递了过去。   “先放那吧。”赵越低着眼皮,没用正眼看他,淡淡的问:“检测材料在哪?我先去取样吧。”   这种冷淡的反应引得王宇想的更多了,又不好直接问,他心里痒痒的。   他在包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自封袋:“给。”   赵越也和师徒俩人之前的动作一模一样,把那个小袋子凑到了眼前,想看出上面的门道。   他推了推银丝边眼镜,还是开口问了:“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小?”   “陶瓷刀,上面有陈年的血迹残留。”王宇立即回答道。   “好,你们在这等我吧。”赵越扔下这一句话,就转头走了。   师徒两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无所事事。   这时,他们面前的实验室亮起了灯,赵越穿回了白大褂、戴上了医用手套,开始在显微镜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痕迹确认。   王宇看的有些呆了。   赵越很少在他面前戴眼镜的,但是他一直觉得赵越戴眼镜的样子很帅,特别有那种挺罕见的……学生气,尤其是镜片后面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还有纤长的睫毛……他看的出神,脑子里忍不住的浮想翩翩,他凭空想象着那天晚上,赵越在解开衬衣扣子之前,做了一个双手摘下眼镜的动作,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过了约莫有一个小时,赵越悬着手从实验室出来了。   “我反复检查过了,这片陶瓷刀上没有指纹,应该已经被清理过了。”   王宇王振业都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赵越又接着说:“上面残留的血液,我和你们说的那个人进行了初步比对。”   “结果显示,上面的血迹并不属于高平。” 第50章 关键证物   “怎么可能?难道说还有别的受害者?”师徒二人十分震惊,面面相觑。   赵越继续说:“这份样本我会继续和文化宫受害者们的基因进行比对,如果还没有相符合的,就要和林城居民进行广泛的比对筛查了,当然,出结果的时间也要长一些。”   “好的,辛苦你了。”王宇瘪着嘴,王振业也很明显的有些失望。   两人沮丧的走出了检测中心,默默的骑上车走了。   赵越把提取液和那块陶瓷刀都收好,保存了起来,又一言不发的整理着实验室,把各种用品都清洗、整理、物归原位。   他心里也觉得闷闷的,这几天他也想了很多,只是想得再多,也依旧是束手无策。关于王宇,关于这份感情,他在心理上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每个人都渴望爱,却不是人人都能有把握爱的手段。   赵越无言地回到了值班室,躺在只有一人半宽的小板床上,打开风扇,给自己盖上了薄被子,他还是想不通。   一个无风的夜晚,这是一个难眠之夜,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王宇,不过他此时最纳闷的事,却是关于那个神秘人的。   从一开始,那场安全宣讲会门口出现的那个身影,再到市场里人群外那个朝他挥手、得意洋洋逃脱追捕的那个隐秘的笑脸,被偷走又莫名出现的自行车,现在又是颇费心机特意送来的小小的陶瓷刀碎片……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目前为止这人倒是没做出过什么具有危害性的事件,既然难以捉摸,那就索性不琢磨了,看看他下次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一定会再次出现的。   王宇果然心大,没深入往下想,就沉沉的陷入了睡眠。   ——   “小赵,昨晚王师傅他们过来了?什么情况?”顾芸早早来到了单位,一来就直奔赵越的办公桌。   “嗯,他们带来一把陶瓷刀,上面有陈年的血迹残留,我做了常规的检验。”赵越答。   顾芸冲他点点头:“好,能解决问题就好,昨晚辛苦了。”   “……”赵越没什么反应。   “怎么?还有别的困难吗?”顾芸看赵越一直站在她的面前,似乎还有话要说。   “领导,昨天提取化验的检材和保卫科所怀疑的死者基因对不上,可能需要……”赵越的声音一点点的减弱了下去。   顾芸脸上敛起神情,严肃的问:“怎么会这样?”   赵越垂下头,有点沮丧。   顾芸也没说什么,伸手拍了拍赵越的肩膀,转头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杨部长,您现在忙吗?……我们这里有个案件,非常需要您的帮助……嗯嗯,好的、好的……我现在就让负责的员工带上资料过去……”   “赵越!”顾芸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招了招手,示意赵越过来。   赵越站在她的办公桌前,顾芸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刷的写了半页纸,还细致的盖上了自己桌上的印章。   “我已经和他们的负责人通过电话了,你拿着这个,去找信息局的杨部长,在那边进行大范围的的基因比对,他们那边的权限更大,整个林城居民的基因信息都可以在系统里进行筛选,会对确认血液主人更有帮助。”   顾芸顿了一下:“如果快的话,今晚之前就能得到结果。”   赵越接过了那张条子,十分仔细的揣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又深深的一鞠躬:“谢谢领导!给您添麻烦了。”   “有啥麻烦的,本来就是咱们该做的事情。”顾芸笑笑,催促道,“快去吧,尽快解决。”   “好的!”赵越把昨天的检测报告全部带上,一溜烟的骑上车往信息局去了。   ——   “您好!”   “您好!”王振业和面前三十多岁,十分精干的刑警握了握手。   “吕警官,您还特意从隔壁春城过来一趟,真是麻烦您了。”王振也十分客气的寒暄。   “不麻烦不麻烦,我也在林城呆了很多年,对这有感情!调任以后得有七八年都没回来过啦!这次正好借出差的机会回来一趟,看看咱林城现在发展的也挺好啊!。”这位吕警官也十分客气。   他从随身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个泡沫纸层层包裹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你们要的东西,我们领导说既然对你们处理案件有用,就暂存在你们这里。”   “时候也不早了。我把东西送到也算交了差了,就不打扰你们日常工作,外面我战友还等我喝酒……”他话头还没落地就起身欲走。   这位吕警官不紧不慢的走到了保卫科的门口,他抬头看了一圈,想了些什么,最后还是往回踱了几步,回到王振业的身边,小声说:“警察不好当,不管咋样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这案子的不确定性极强。”   王振业垂着眼听着,他清楚,这位吕警官对于当年经办的案件,一定深知其中很多内情,只是从当时到现在,他都有所顾忌。   看来从他嘴里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呵,真让人看不起。   吕警官也不留恋,准备离开了,王振业对他挥挥手,陪了个笑容,吕警官最后也回以同样的笑容,体体面面的离开了这里。   算了,能把关键证物送来也算是他的情分了。王振业戴上手套,小心的拆开吕警官刚才送过来的泡沫纸包。   一层、两层、三层,还有一层深蓝色的塑料布。   果不其然,是一把菜刀,微微有点卷刃了。   这把菜刀是非常关键的证物,当年的刑警们多次在发现尸体的热力管井检查,某一次在井底发现了这把菜刀,卡在某条管道与地面之间的缝里,用鲁米诺一喷,蓝色荧光反应强烈,多种迹象表明,这就是凶手使用的第一凶器,且是分尸的主要工具。   王振业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破坏了这件证物上凶手留下的痕迹。   他确认过以后,重新将这把刀包好,立马又去了林城鉴定中心。   将这份沉甸甸的证物交到顾芸的手里时,他终于短暂的放了下心。   王振业突然感到很迷茫,坐在鉴定中心大门口等待的时间,他又点起了一支烟。   抽出最后一支,捏了捏烟盒,王振业自嘲般地笑了笑,自己明明已经戒烟很长时间了,可是从听说李建军的死讯后,就又抽了起来,还越抽越凶。   唉,他曾经是他最好的搭档啊……   “王师傅?你怎么又来了?”赵越的自行车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迅速下车的退回了一段距离,来到了王振业的面前。   没有时间伤感了。   王振业起身:“刚见了之前主办案件的刑警,取到了一件关键证物,送过来检测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   “这样啊,咱们一起进去吧,正好我去比对身份信息,结果出来了。”赵越冲门卫大爷招了招手,两人又进了鉴定中心。   刚一进大楼,王振业就急不可待的直接询问:“怎么样,那血迹是谁的?”   赵越掏出了一张打印的纸张,递给王振业:“您看看。”   “这个人叫韩世杰,咱们厂厂办的文员,一九八九年初离婚了,一直没找,现在一个人在厂区租房子单过。”   这么看来,水果刀上的血迹,有可能是高平自卫时伤到了韩世杰所留下的。   王振业下意识的心算着,按时间来看,高平是一九八八年冬遇害的,而这个韩世杰,在次年的一开头,就立即离婚,按常规思维考虑,他是不是为了保护妻儿被自己牵连呢,难道他就是手刃高平的杀人犯?   鉴定中心的某间办公室里,他拿着那张纸团团转,焦急的等待着关于那把菜刀的鉴定结果。   一身实验服的顾芸终于从里面出来了,王振业立马迎了上去。   “怎么样?”   “这把刀上面是高平的血液没错,除此之外,我们还在刀柄发现了一枚较为清晰指纹,和文化宫案件受害者林芳芳的大拇指有百分之八十的重合。”顾芸说。   “什么?这么高的重合率?”王振业思考了一下,又马上补充道,“这枚指纹代表不了什么,也有可能是凶手潜入高平和林芳芳家里,直接从厨房拿了这把刀作案,林芳芳平常下厨时肯定会使用家里的菜刀。”   顾芸玩味地笑着:“一定是这样吗?警官,我提醒你一句,很多时候受害者也未必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怎么可能……?一个弱女子?”王振业看向顾芸,一脸的不可置信。   顾芸忍不住笑了:“弱女子?哈哈,可别小看女人,女人的潜力可是很大的。”看着王振业的脸上神情剧变,她又恢复了平常那种生死看淡、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也只是猜测,真相还要你们去解开。”顾芸摘下医用手套,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松了松头上的边夹,“今天的报告出了以后我让小赵给你们送过去,加油吧王警官!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她挥着手,潇洒的离开了,只留给王振业一个背影。 第51章 辟席而对   回单位的路上,王振业很难不去想顾芸的那句话。   “受害者未必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吗?”   他忍不住去想很多破除常规的猜想,甚至大热天的熏风掠过,都感到背后一凉。   王振业没有一丝犹豫的往林城第一医院的方向骑去。   “您好,我想查一份病历档案,请问你们档案管理处的安同志在吗?”王振业向引导台的两位小姑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一脸急迫。   他必须要马上知道韩世杰当年到底是受过什么伤。   两位当班的小姑娘应该上班不久,哪见过这架势,两人认真查看了王振业的证件,互相商量了两句,其中一个姑娘当即决定:“跟我来吧,我带你过去。”   左拐拐、右拐拐,兜兜又转转,两人终于来到了医院的档案室。   引导员姑娘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吗?合金厂保卫科的王警官来确认一些事情。”   “好的!稍等!”一阵响动后,一个有点斑驳发白的头伸了出来:“老王!好久不见,请进请进!”   王振业也笑了,和身后的引导员道了谢,进了这间小小的档案室兼办公室。   两人微笑着拥抱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见到熟人的感觉是很安心的。   王振业没兜圈子,直接把案件经过以及需要调查的内容和老安说了一遍。   可是老安听罢,却面露难色:“不是不帮忙,老兄,这个档案前一阵刚集中送到市里的档案局集中存放了,你看我这地方也不大,九年前的病历档案还存着,也堆不下呀。”   王振业明显的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是没法立刻掌握到韩世杰当时的病例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们还能有印象吗?关于韩世杰当年的伤情?”   老安笑了笑,无奈的说:“那我们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啊?……等等?你刚才说谁?韩世杰?”   “我刚才没有提这个名字吗?”王振业和老安对视,两脸吃惊。   老安用力揉了揉鼻梁:“这人,好像还真有印象。”   “真的吗?那快告诉我!”王振业大喜过望。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老安低吟着,“这样吧,我带你找找当年的主治医师,看他忙不忙,让他给你详细说说吧。”   “这人这事可不简单,怪吓人的。”老安把门一锁,带着王振业又往外科急诊科室赶去。   半小时后,踏出医生办公室的王振业内心极度复杂,他特别想对天高呼一句:“这都什么事儿啊!!”   从医院出来,本该直接回保卫科办公室。   厂区近在眼前,可是王振业把车子停在了门卫处,久久没有进去。   “师傅,借用下电话啊,有点事找个人。”王振业进了门卫亭,拿起了桌上的座机,翻了翻桌上卷边的电话本。   他按下的是厂办的办公室电话。   “您好,请问是合金厂厂办吗?对,我想找个人,您认识韩世杰吗?”   对面接电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也没什么心计,就直接告诉他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王振业舒了口气,但是他又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目的,于是想了个办法。   “嗯对对对,我是他老家亲戚,过来给他送点东西,请问他现在在吗?”   “呦,他刚才去送文件了,一会就回来,要不您先进来等他,我帮您和门卫说一声就行……”接电话的姑娘十分热情,王振业也正好能顺理成章的进厂办,他立即向姑娘连连道谢。   挂了电话后,王振业回了保卫科,换了一身常服,又从王宇桌下的箱子里划拉出几个橙子,用网兜装上了,检查无误后就直奔厂办那栋楼。   他平时除了巡逻以外,很少来厂办,也几乎不怎么踏进这栋楼,这次过来竟然有股陌生的感觉。   厂办各个部门的人员都以文职为主,说人话就是“那帮坐办公室的”,人员统筹、来访接待、安排会议、信息文件的管理,很多工作都归这儿管,是整个工厂的行政中心。   这里倒是很安静,只偶尔有几个戴着眼镜的人出入,王振业拎着那兜橘子,径直的走了进去。   大厅满地的大理石石砖,加上不怎么进阳光的布局,一股阴冷的感觉让王振业一哆嗦,路过的一个女孩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你是刚才在门卫打电话的那人吧?韩大哥的亲戚?”   “是的,他回来了吗?”王振业努力让自己的口音重一些。   女孩笑笑说:“还没有呢,应该就这会儿了,我带你去他办公室等他吧。”   王振业就跟着女孩,来到了韩世杰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和他们保卫科这种经常出外勤的部门截然不同,员工的位置上各种各样、玲琅满目,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像个小型杂货铺。王振业也没仔细看,其中一下就能吸引他的有一套古拙的紫砂茶具、一个午睡的折叠床,还有窗台上照料得很好的一排花儿。   整间办公室蛮拥挤的,一共摆了五张桌子,这时候只有三个人在办公。   一个目测五十多的大哥最先注意到了刚进门的王振业,很友好的和他打招呼:“你好,您找哪位?”   “我找韩世杰,我是他老家亲戚。”王振业回答道。   那大哥推了推眼镜,瞄了他一眼:“哦,刚才小静过来提了一嘴,那是他的位置,您在这等吧。”   “好嘞。”王振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坐在了韩世杰的椅子上,怀里抱着那兜橘子。   他下意识的观察起了韩世杰的桌子。   还挺整齐的,左手边摆放着几本书,都是红书脊的,看来是些常见的党政读物,小台灯、曲别针、订书器、罐头瓶茶杯,都是十分常见的办公用品,右手边一摞纸质文件堆得高高的,上面有些很细致的圈圈点点批注。   王振业很快关注到一个细节。在这小台灯的后面,放着一块怀表,敞开着盖子,里面插着一张照片,看起来照片的年份很长了,黄的已经不成样子。   那是一张泛黄的,婴儿的照片,胖乎乎的,挥舞着莲藕一般的小手臂,冲着镜头笑着。   王振业突然对韩世杰平时的生活,生出一阵好奇,他忍不住冲着办公室的人问道:“世杰他咋样?在这干得好吗?工作顺利不?”   “他呀,我们屋脾气最好的,当时我刚进厂办就是他带的我,特有耐心。”一位比较年轻、斯斯文文的男生笑呵呵的看向王振业。   “小韩可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每次过节厂里发米面水果啥的总帮我拎回去,明明不顺路呢……”   进门时的大哥最后才说话:“挺多年前我老婆生孩子,大出血,小韩听了二话没说过来献血……”这大哥还很感性,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王振业彻底懵了,目前仅从办公室这五分之三的同事口中得到的信息上来看,这韩世杰,听起来大抵是一个宽厚、热心肠、乐于助人的好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和高平闹到那种地步的人,更不太像会杀人的那种人啊。   “行,我下午之前给你……”门口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   王振业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与那男人对视,他知道自己要找的那人出现了。   高高大大的韩世杰,穿着一身灰蓝色的中山装,腋下夹了个文件袋,看来他刚送完文件回来。   见了王振业,韩世杰一愣:“今天办公室还来了客人?”   办公室的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王振业立马起身,拉住了韩世杰的袖子:“表弟!这么几年没见你就不认得我啦?!走!咱哥俩出去好好唠唠……”   他就这样半拖半拽的把韩世杰拉出了办公室,薅到了楼梯口。   韩世杰好像反应过来了,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大哥,我不认识你啊,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认错。”王振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在韩世杰眼前一亮,“我们怀疑你有重大涉案嫌疑,现在要求你配合调查。”   韩世杰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他竟然十分坦然,抹平了刚才有点被王振业抓皱的袖子,看向他:“走吧,找个地方聊聊。”   他跟着王振业,两人进了保卫科的一间警务室。   王振业转身反锁上门,韩世杰很配合的坐在了警务室中间的椅子上,他是那样的自在、从容,王振业恍惚间有种被反客为主的感觉。   他顿了顿,还是展开了询问:“你认识高平吗?”   韩世杰双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徐徐开了口:“认识的,算是认识。”   “什么叫算是认识?”王振业注视着对面的男人,今天的感觉与他以往任何一场审讯都有所不同,面前的韩世杰总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是在和一个被误抓的人交流。   “王警官。”韩世杰很平静,“高平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就以为会有警察来,想好了一整套反审讯的逻辑来应付,准备说自己只是调解他们夫妻的争执而被误伤,以洗清自己的嫌疑。”   “从那天起,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每天都活得像是偷来的。我离婚了,并且再也没见过我的孩子,我想这几年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也足够了。”   “你们来的太迟了,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想开了。我决定实话实说。”   王振业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襟危坐,看向面前那男人:“洗耳恭听。” 第52章 二分月夜   韩世杰淡淡的笑了笑:“王警官,你不用那么紧张,就当是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了。”   他环顾四周,神情就像是即将开始临死之前的最后独白,带着忏悔和悲切,再看一眼人间。   可惜警务室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随处可见的大理石瓷砖、墙壁刷大白,除了墙壁上的光影,别无长物,乏味到了尽头。   他转头看向这件警务室唯一的小窗子,栏杆是不锈钢的,焊的严严实实,他在每一根杆子上都能看到自己的样子。   就和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一样。   那一天的傍晚刚刚来临,温热无风,夕阳染红了半片天空,是火烧云。   韩世杰端着餐盘,他来早了,只能先坐着,等待着食堂开始打饭的时间来临。   这时候食堂的人不多,不知为何,那些忙碌的嫂嫂姐姐们都莫名的向他投来关注的视线。那些视线很热烈,他有点害羞,只好低着头,盯着盘中自己的倒影,脸变得方方的,填满了整个盘子,很好笑。   他忍不住呆呆的朝着餐盘抿嘴笑了,还挤眉弄眼的,他那副呆相,惹得食堂的大姐大嫂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他并没听见。   韩世杰本身就长得很高,穿的工作服是最大码的,再加上利落的短发、一张集合了挺鼻、薄唇、剑眉这些强势五官的帅脸,往食堂一坐,格外引人注目。   看着韩世杰并没有注意到他们,食堂这帮热衷于讲小话的姐姐们又立马开始她们的叽叽喳喳了。   正在擦餐台的红衣大姐低声朝着身旁的短发大姐问:“这小伙好像不常来吧,他厂里哪个地的?”   短发大姐冲着韩世杰端详了半天:“少见这人,长得倒是挺精神,个高又帅。”   “我知道我知道,咱厂厂办的,姓韩!”一个正在盛菜的大姐端着盆挤了进来。   另一个戴着印花袖套的大姐也加入了话题:“啧啧,真不错,单看面相就不错,他结婚了吗?”   “爱珍,你不会看上了吧,不如……让他给你当女婿呗!”小群体里涌起了一阵起哄。   “瞎说啥,我闺女刚离婚,可配不上人家,不知道这小伙眼光高不高,谁家姑娘嫁给他也真是福气了!”花袖套大姐连连反驳,又引起了一轮一轮的议论声。   “别扯淡了,快开餐了,赶紧准备准备吧。”最开始挑起话题的红衣大姐一看挂钟,五点马上就要到了,她把小姐妹们都赶走,各干各的活去了。   林芳芳端着不锈钢盘出来了,里面装着满满的芹菜炒粉条,散发着热气。   她把手中的不锈钢盘摆在了台子上:“李姐,后面的菜都炒好了,可以准备开餐了。”   她一抬头,眼神正好和坐在档口对面的韩世杰对上了。   韩世杰的凝视一点没有平常男人那种低俗的意味,而是真诚热烈的,含情脉脉的。   他的眼神笑了,他终于寻找到了他的女主角。   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对视,都快炸出火星子了,他们的目光相互追逐着,旁若无人。   李姐整理了一下围裙,从围裙兜里拿出了一副卫生手套戴上,招呼林芳芳:“让她们去拿菜,走,咱俩把米饭端过来。”   林芳芳却没反应,李姐又用手肘撞了撞林芳芳的手肘:“妹子,走呀!”   她这才意识到旁边的李姐,并被拉回到了现实中,低着头,脸颊绯红,忙应了声:“哎,来了。”就一转身跟着李姐往后厨走了。   过了一小会,各色菜肴和米饭都摆了上去,档口拉开了卷帘。   韩世杰端着餐盘,上前打饭,他略过了糖醋排骨、番茄炖牛腩、醋溜肉段,径直走到了林芳芳负责的素菜区那里:“打菜。”   他掏了掏兜,递上了餐券,随手指了几个菜,眼神却没一秒离开过面前的姑娘。   林芳芳低头看了一眼,餐券上的签名字体很有风骨,三个大大的钢笔宋体字:韩世杰。   她笑了:“韩同志,餐标是两荤一素,你没打荤菜呢。”林芳芳又把餐券递了回去,指了一下前面,“你先去打两个荤菜再来吧。”   “我知道,就吃素的,你打啥我吃啥。”韩世杰又从窗口把她拿着餐券的手推了回去。   她的手好凉,白白净净的,手背薄薄的皮肉透出蓝紫色的血管。短暂的接触下,韩世杰脑中不禁想起了一个词:冰肌玉骨。   林芳芳接过餐盘,在里面打上芹菜粉、地三鲜和青椒豆腐皮,堆成一座小山,又笑意盈盈的递给韩世杰。   “谢谢。”韩世杰笑的很灿烂,接过了餐盘,选了个离林芳芳所在的档口最近的位置坐下开始吃。   食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林芳芳也更加忙碌,韩世杰吃得很慢,从五点硬生生的坐到了快六点,天都擦黑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两人之间充满了一种隐秘的默契。   林芳芳六点下班,她脱下了工作服,换回自己的衣服,和同事们告别以后,就推了自己的自行车往外走。   韩世杰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了下来,揣进了裤兜里。   他无聊的望着食堂的大门口,灯火通明,锅碗瓢盆儿的声音,一拨又一拨刚吃完饭的工人们往外走。   正好看到人群中格外一个显眼的地方,林芳芳推着车出来了,他立即起身迎了上去:“同志,你真实在,给我打那么多菜。”   “对你这样的大小伙子不算啥。”林芳芳脚步没停,只是稍微减慢了些推车的速度,“多吃点饭,多为厂里做贡献!”   “你说的对!”韩世杰随着林芳芳的速度跟着她走,憨憨地笑着,“你说的可对了!”   他又凑了过去:“其实吧,刚才你说的啥我都没听清,但是你这么好看,说的肯定是对的!”   林芳芳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韩世杰特别喜欢她笑起来时微微皱起的山根,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猫。   林芳芳没穿食堂工作服,也没带手套,他一眼瞄到了她手上的铂金戒指。   可是他装作视而不见,继续和林芳芳搭话:“同志,你住家属区吗?东区还是西区?我送你回去啊?”   林芳芳就没搭理他了,上了车往路上骑。   韩世杰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低头喃喃地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我保证。”   ——   厂区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但对于一个怀揣着暗恋心思的青年来说是很小的,小到一转身就能看到他心里藏着的人。   更何况“心感神应”,似乎一个人虔诚的思念能够触动对方,导致他们出现在面前。   两人的第三次见面,也就是几天之后。   不过这次见面,就不和任何童话故事的情节相似,发生在那样浪漫的场景中了。   夜色如水,明月如钩,月下人的心情也和天色同样的沉郁。   韩世杰站在家属区的一栋楼下,向上望着,每一个窗口都亮起荧荧的日光灯,响起电视节目夹杂着聊天的声音。   除了……   那扇窗遮着窗帘,没开灯,也没有声音,像死了一样。   他的心翩然飞到了那间窗口,他渴望穿过旁边一片一片的灯火与欢笑,触摸她那颗寂寞的心。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渐渐的,一扇扇窗子都熄灭了。   韩世杰自嘲的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去。   可是这时,他听见了楼道里传来了一阵细碎的抽泣声。   是她。   他一个箭步冲进单元门,林芳芳正坐在楼梯上抹眼泪,不敢哭出声。   看着眼前突然蹿进来的一团黑影,她似乎也吓了一跳,努力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是韩世杰。   “你怎么在这?”林芳芳问。   韩世杰没说话,拉起她就往外走。   “哎,你干嘛呀干嘛呀。”林芳芳被扯了起来,顺着韩世杰走了几步。   他依旧没说话,把她拉到了旁边的公园里。   林芳芳摆脱了他的手:“你干嘛!放开我!”   韩世杰小心翼翼的问:“他打你了?”   这回轮到林芳芳不说话了。林芳芳抠着手指头,两只手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   月光下,韩世杰看到了林芳芳脖子上鲜红的掐痕、胳膊上层层叠叠的细伤和淤青,还有被扯脱线的衣领。   “你老公打你了?”韩世杰轻抚着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   林芳芳还是不说话,摆弄手指的幅度更大了,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情,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这王八蛋!”韩世杰恨得咬紧牙关,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一把把她抱到了怀里:“芳芳,你受苦了。”   被忽视无所谓,被打的痛可以忍,被虐待也都没关系。   偏偏韩世杰此时的这句话让习惯了坚硬的林芳芳瞬间溃不成军,从一块坚冰融化成了一滩水。   她流着泪,把双手搭在了韩世杰的背上,重重的点了点头。   韩世杰捧着她纤细的肩膀,定定的望着她:“你过得不幸福,我也是,你离婚吧,咱俩一起过,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林芳芳感动的一直流泪,在她眼中,这份感情是这样的朴实真挚。   澄净月光下,两人久久地相拥,月亮做誓,象征着爱情的纯洁与永恒。 第53章 绿豆冰沙   世间情动,不过是、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林城一中旁边的一家小店,是居民楼一楼改的,连牌匾也没有,城管在意观感,一直不让把窗户改成门,店家就订了个钢架台子铺上木板当楼梯,顾客都从推拉窗户进来。   买卖一直还行,自家房子,也没租金,也就这么窝窝囊囊的开了好些年。夏天卖冰沙凉点,秋天卖坚果板栗,冬天卖炸物豆包冻梨,应时而变,这是专属于小本生意的特点,灵活。   这家店里小的要命,只勉强放了两张桌子,墙上的吊扇吹出的风也和外面的温度差不多,加上一台大冰柜正玩命的运作着,整间小店里并不怎么凉快。   外面蝉鸣阵阵,有些聒噪。   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娇小的女人,两人面对着面坐着,店门口停着他们的自行车。   “我现在是午休时间,一会还得回去呢。”林芳芳神情有点复杂,环顾四周,“这家店我好久都不来了,真怀念啊,和上次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韩世杰体贴的提了免费的凉茶壶,倒了一满杯,给对面的林芳芳递了过去。他看了看桌上放着的手写菜单,对着面前的女人温柔的笑笑,“今天太热了,吃点冰消消暑,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想着约你来了。”   他把菜单推给林芳芳,林芳芳摇摇头:“你先点。”,就又推了回去。   韩世杰脸上一副“那好吧”的神情,仔细的看着菜单上的一排排内容。   西瓜、山楂、黄桃、桔子、绿豆、葡萄、牛乳,眼花缭乱的。   韩世杰想了一会,手指轻点在“绿豆”上,“我要一份绿豆口味的吧,你想吃哪个?”?   “你也爱吃绿豆冰沙吗?!”林芳芳很激动,或许有点太激动了,把韩世杰吓了个一小跳。   “是啊,怎么了?”他依旧保持着那份儒雅的气质。   林芳芳的声音却不知不觉染上了一点发颤的音色:“我弟弟,也爱吃这家的绿豆冰。”   韩世杰颇有兴趣:“没听你讲过你弟弟,几岁了?在一中上学吗?”   对面的林芳芳脸色忽的一沉,韩世杰敏感地意识到了,他沉着声音问:“怎么了?”,并向柔弱的女人伸出了双臂。   林芳芳顺势埋进他的怀中,呜咽着哭出了声。   眼前韩世杰的那双眼睛外露着无垠的悲悯,可能也有一丝鼓励、一丝期待。总之,她对韩世杰诉说了楠楠的事情,当然,她隐瞒了自己最后筹钱的那一段。   “……”韩世杰沉默了许久,两人相顾无言。   看到男人眼中的泪水时,她觉得她自己没有看错人,她这时才认定,她这辈子都属于他了。   只因为他能共情她内心的伤痛?   是的,不然呢?   爱情就是这么个道理,当女人认为自己利用着男人时,实际早已被男人狠狠的利用上了。   不管明眼人眼中看来多草率多荒谬,爱这种事情就是一心甘、二情愿,俩人爱的头脑发昏,牵着手往坑里掉,愿打还是愿挨,别人管不着。   总之,两碗绿豆冰沙端上桌的时候,林芳芳笑了,韩世杰也笑了。   她从婆娑的泪眼中,端详面前那碗冰沙,浅口的素白瓷碗捧着一碗堆成小山的雪花,上面淋着层莹亮的蜂蜜,还有煮的开花的绿豆,碗里的汤是淡淡发灰的嫩绿色。   一股久违的清甜味。   ——   他俩就这样正式又郑重、偷偷又摸摸的爱上了。   每一天都充满着狂恋的甜蜜、欢喜、甘美,一支红杏出墙来。   韩世杰和林芳芳牵上了手,在清晨无人的楼根旁边,在工作日中午的游乐园里,在下班后的夜色中。   “芳芳!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遇上爱情!”韩世杰忘情的注视着林芳芳的眼睛,两人在食堂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隐匿于黑甜的天色里。   韩世杰还在绞尽脑汁搜刮些情诗情话,想打动面前的女人。   这时林芳芳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登登登的跑回了厨房,回来时,从身后拿出一个饭盒,“给你!我亲手做的方糕。”直接塞到韩世杰的手里。   韩世杰打开了盖子,柔软的糯米糕裹上黄豆粉,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饭盒底部,一看就花费了不少功夫。   “做得真好,我尝尝。”他由衷的夸奖了起来,捏了一块塞进嘴里,却不禁皱起了眉头——又是绿豆沙馅。   “又是绿豆沙馅?”他压着声音。   “对呀,你不是喜欢吗?”林芳芳甜着声音,撒娇似的又往韩世杰嘴里塞了一块儿。   韩世杰摆摆头没有吃林芳芳手上递来的那块,他说:“我不喜欢绿豆沙馅,太甜了,我喜欢吃芝麻馅的。”   “好好好,下回给你做芝麻馅的!今天就将就吃这个吧!”林芳芳摇着韩世杰的胳膊,继续发着腻。   韩世杰受不了林芳芳娇柔的缠磨,马上举白旗妥协了。两人腻腻歪歪的一起吃了起来。   一盒方糕很快分吃完了,林芳芳收起了饭盒,又放回了自己的挎包里。她攀着他厚实的肩膀,和食堂院里那颗三人合抱的老杨树一样令人安心,她像小鸟一样靠在上面,微风阵阵,她有些动情,他作势欲吻。   林芳芳眼睛眨眨的,望着韩世杰越来越近的唇,丰神俊朗的眉宇,镀着月光的的脸庞。   她伸出手。   最后的理智还是让林芳芳立即将他推开了,“别在这,一会有人看见了。”   韩世杰的呼吸有些急促,关键当口被打断,他极度不开心,耐着性子说:“我不怕别人看见!你是我的!”   越说越气,他一拍长椅,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离婚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跟他摊牌!我们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吗?”   林芳芳被他吓了一跳,立马把韩世杰按回身边,迅速朝着旁边看了看,还好周围没什么人,连连说:“小声点,小声点!”   “芳芳,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韩世杰定定的望着她,“我要你完完全全的属于我,你明白吗?只是牵手,我肯定是不情愿的。”   “世杰,真的不行……”林芳芳心里竟然凭空生出了一份愧疚感,她绞着手指,挣扎半天才继续说出后半句。   “要不这样?周末,我家那位要回老家……”   韩世杰大喜过望,捏住她的肩膀反复确认道:“真的吗?他不会突然回来吧?”   “不会的,周末两天他都不会回。”林芳芳小声说。   韩世杰立马掰着手指头回忆起自己的安排:“周六要去帮小刘搬趟家…嗯,一上午应该能完事……”,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在她耳边细语窃窃道:“那我下午……”   他扔下那句话,就兴奋的骑上车走了,无边的夜晚里,又独留下了她一个人。   韩世杰那份惊喜的神情,令她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   可是重新反刍一遍韩世杰对她的那些情话和承诺,就勉强还能忍。   新生活应该很快就到来了吧。林芳芳双手合十,朝着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天空祈愿着。   ——   午后的阳光直白的晒在家里,林芳芳蹲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疯玩乱跑的小孩们,也顺便晒着刚洗过的头发。   她玩味地笑了,女人总是把自己放到这样的境况中,期待着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救她于水火,可是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这是一场豪赌!她不经意间已经压上了太多!   “笃笃笃……”一阵小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有点像啄木鸟在啄门,从这阵声音听来,就能感受到敲门人的那股小心谨慎。   林芳芳整理了一下心情,短呼一口气,小跑过去开了门。   韩世杰没等她说话或是任何的动作,像一阵疾风掠过一样搂住了她。   他的动作太任性,她被自己的裙子勒得紧实。   他低下头,眼中只有林芳芳雪白的脖颈,细嫩的皮肉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浅金色的,少女的绒毛,笼着温热的香气。   在这样的美丽面前,任何男人的生命都是苍白荒疏的,他血脉偾张,筋络乱跳,想要立即从她身上掠夺些什么。   一块可口的、诱人的奶油小点心。   蛋糕坯松软如云朵,乳脂奶油馨香四溢,中间突兀一点樱桃。   他多想,他多想!他多想一口把她吃掉!   他又不禁向面前的女人确认:“你老公肯定不会回来吧?”他用一个粗鄙强烈的否定表达来向她提问,他只要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   “没关系的,他肯定不会回来。世杰,我是个女人,我需要爱。”她冲着韩世杰柔声说着情话,那感觉却像……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韩世杰一个饿虎扑食的动作,不由分说,将她擒在了棉布被单上,他蹭上去狂吻她的唇。   激吻过后,在他炙热的眼眸倒影里,她也起了反应,浑身滚烫滚烫的,这阵邪火的高温都能把这张床烧穿。   烫!   真是好烫!   短暂的,她又活过来。   世杰一把掀开她裙的下摆,露出水色素净的内裤。   那种屈辱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就像是被兜头浇上一盆凉水一样冷静。   “不要——”林芳芳想要推开他,拼命的挣扎、反抗。   可是在他眼里那只是、一种情趣。   她逃不过了,她雪白的腕被韩世杰扣到了墙上,瞬息间她已经成了他的女人。   听着耳边男人的粗喘,活像一只嘶吼的驴子,她又觉得失望了。   韩世杰忘情的撬开她的唇舌。   黑压压一片蚂蚁群爬进蜂蜜罐,贪婪的汲取着蜜汁。   他的声音发于耳畔,却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通常来说,爱欲象征着生命的本源,因为爱有创造力,它创写着生命,也延续着生命。   这次不同,她跨过了那扇爱欲之门,却径直坠落在蜂蜜罐中,溺死了。   “哐——”那是门砸在墙壁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肯定不会回来吗!”韩世杰死死盯着她,质问道。   她也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高平那张怒不可遏的脸。 第54章 情天恨海   爱能让人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恨更加能,特别是在被愤怒完全冲昏了头脑之后。   高平虽然比韩世杰矮上半头,可他像一只红眼斗牛,嘶嘶喷着气,额头上毛细血管炸裂,他冲进卧室,一把把伏在床上的韩世杰掀了起来:“好家伙,敢睡到老子床上!”   韩世杰有些发懵,眼神一转,审时度势,他立即承认了自己此时不光彩的处境。在高平面前立即服了软,也不敢说话,跪伏在床边,瑟瑟发抖。   男人胸口仍浮着几朵汗涔涔的积雨云,未竟的欲望未止息,一身的汗依旧在淋漓挥洒着。   “**的!真是该死!”高平猛然踢向床边男人的胸口,手脚并用、拳脚交加,猛烈的踹击韩世杰的肋骨,韩世杰咳个不停,但是高平还是不过瘾,又薅起了韩世杰的脖子,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提起,狠狠的掴他的脸,伴随着最狠毒的咒骂。   这一番打得实在是太狠,没几下,韩世杰的鼻血飙了出来,大滴大滴的血啪啪答答的摔在地上,高平不管不顾,又把韩世杰摔在了墙上,用膝盖狠狠的砸他的胯间。   韩世杰死死捂住裆部,整个人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形状佝偻起来,痛的发不出声音。   被这一阵暴打,韩世杰疼得发昏,直接晕倒了,摊在地上。   高平看到韩世杰那股挨打挨骂依旧不吭声的窝囊劲,忽忽加了把柴,心头怒火又平添了几分,他在整间屋子里团团转,最后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   “死小白脸!”高平又上去扇了两巴掌,发现韩世杰昏迷了以后,他拖着他的脚腕,把韩世杰拖到了厕所,一把把韩世杰的头仰着掼到了尿池子里,把他的肩膀死死踩在脚下,像踩烂一坨泥,像把蚂蚁踩成一团齑粉。   这是野兽们遵守的的丛林生存法则。   胜者为王!   败者寇!   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他拔掉水果刀的刀套,一把砍断韩世杰男人的尊严。   割断皮肉的痛和被打被踢的痛感截然不同,这一下上升了一个层级,皮肉开绽、血流如注,韩世杰一下子又清醒了回来。   “啊——”韩世杰嘶吼着,睁开眼睛一看,下半身全是血,黏糊糊的、血腥味混合着厕所除臭剂的浓郁花果香精的气味,污秽浑浊到令人作呕。   高平厌恶的捏着那团黏腻湿滑,他把那东西一把扔进了下水道。   韩世杰眼睛上蒙上了一层白雾,半个身体痛的几乎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高平在他眼中就像是发了狂的野兽,他忍着疼,跪在地上向野兽乞求,祈求它放过自己一条命。   “老兄!大哥!大爷!饶我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韩世杰满眼的恐惧,在地上磕起了头,“都是你老婆,你老婆勾引我的!全都是她……”   林芳芳此时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了厕所门口,看到一地的血,触目惊心,吓得嘴唇发白,她指着高平:“……你疯了?”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小小的厕所里静静的,高平冷冷的看着脚底下,只有韩世杰跪伏着哐哐哐磕头的声音,以及他卑微到不敢加大音量的念叨声:“饶了我,都是你老婆,你老婆自己勾搭上来的……”   林芳芳感到自己被背叛了,她不管不顾的把韩世杰掰过来,面对着自己:“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是……”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印在了林芳芳脸上,韩世杰低声咆哮着:“老娘们把嘴闭上!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怯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   林芳芳深深地低下头,眼泪洇在眼眶里,积聚着打转,此刻她什么都不是。   韩世杰回过头,捂着下身,从脸上痛苦的神情中揪出了一点儿笑意,他捧着高平的脚,连连叫着大哥:“大哥,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也是有家庭的,别杀我,留我一条狗命吧,我以后在你面前消失,绝不脏了您老人家的眼……”   林芳芳眼神空洞,一屁股跪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吐出的任何字眼都不觉得新奇或失望了,以前她曾经短暂迷恋过韩世杰那高大的身体、俊俏的脸庞。可是此刻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佝偻着跪在高平的脚下,恨不得吻他的脚,只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幻灭。   她一点也看不得他那份卑微恶心的样子,更不想闻这方寸空间里腥膻的污臭味。   高平厌恶的一脚踢开脚边赤条条的男人,“滚!别让我再看见你那张脸!”   “好、好、好……”韩世杰应声而起,弓着身子,艰难的捡起衣服,连忙跑着离开了高平的家。   作为爱情的逃兵,落败的俘虏。   ——   他的叙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王振业面不改色的注视着面前的韩世杰。   很明显他被这故事的震撼程度冲击了,一时无法立即回到现实。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还知道吗?”王振业缓缓的开了口,向韩世杰提问。   韩世杰摇摇头:“完全不知道了。我当时慌的要命,用最后一点力气套上了衣服,勉强支撑着下了楼,就痛的没知觉了,还是路过的人把我送去医院的。”   “后来呢?”王振业继续确认着。   韩世杰苦笑道:“后来?你问哪个后来?后来我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月,他们给我做了残端休整。清创、缝合、上药、包扎,这种劫每天都要过一遍。”   他叹了口气:“再后来城里风言风语的,说我搞外遇被人家老公砍了。我老婆和我闹离婚,那时候她都快生了,死了心、还是要离,并且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让我见小孩。”   “你知道高平在那不久就死了吗?”王振业注视着韩世杰的眼睛,想从那里面再多挖掘出一点儿信息,“地热管井,就死在你们发生争执的那段时间。”   韩世杰迷茫的看着他:“我也是三年后才知道的。”   “说实话,出了医院以后,我再也没敢找过林芳芳,甚至也没敢再靠近他们家那一片的楼区。只听说高平气得发疯,也要和林芳芳闹离婚,回老家,俩人分居了。再后来的事情我也没再打听过了。”   王振业并没察觉出他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又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林芳芳后来做什么了吗?”   韩世杰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事传到厂里,影响特别坏,她好像下岗了。”   “没了?”王振业问。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韩世杰无奈的笑笑。   王振业定定的直视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回答我,林芳芳是你杀的吗?”   韩世杰一哆嗦:“那怎么可能?我被打连还手都不敢,更不敢杀人了。再说,我根本没有杀她的理由啊。”   “王警官,我只是有道德上的问题,那些我都承认,可是法律红线我是从始至终都没碰过的,某种角度上来看我也是受害者,你不能这样凭空怀疑我杀人的呀……”韩世杰口水四溅的为自己申诉着。   韩世杰的碎嘴子太打扰提问思路了,王振业心烦的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面前的男人小心翼翼的噤了声,依旧观察着他的表情。   “这样吧,你先回去,有任何事我们随时会找到你。”王振业见韩世杰嘴巴里也没什么搞头了,就暂时放过他了。   韩世杰笑意盈盈:“好的、好的、谢谢王警官明察秋毫,您有什么事情直接给我挂电话。”   王振业打开警务室的锁头,韩世杰就一溜烟的离开了,好像在庆幸自己能毫发无伤,又平常的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警务室的门洞开着,王振业又坐回到座位上,摸摸口袋点上一支烟,眼前白雾荧荧的散去。   韩世杰应该不是杀害高平的凶手,他想。   那凶手又会是谁呢?   是谁,杀害了高平和林芳芳?   是谁,或者是哪些人?   王振业与脑海中的人山人海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对弈。   他吸着烟,远望向视线尽头的悠悠白云、脉脉青山。   虽然心中仍有迷雾,至少那块陶瓷刀碎片背后,那一小段龌龊的真相,被他解开了。   “师傅!”王宇爽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王振业回过头,王宇像一棵小树一样标板溜直的站在警务室的门口,朝着他笑。   “您怎么在这呢?要不要一起吃饭?”王宇笑意盈盈的,冲着王振业走了过来。   “没什么,刚听一个人讲了一段故事。”他转向王宇,换下忧心重重的脸孔,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样子,“臭小子想吃什么?边吃边给你讲吧。”   “好!那咱们出去吃!”王宇很高兴,他随时都有这种能让身边人恢复好状态的魔法。   没过一会,师徒俩人就已经坐在了厂区周边的家常菜馆里。   趁着等待上菜的时间,王振业就已经把刚才韩世杰的故事尽数讲完。   这一段实在是太过离奇,经王振业浓缩以后,每一句都有巨大的转折,引得餐馆的跑堂小伙一直向他们这桌偷瞄,十分好奇。   木须肉、鱼香肉丝、凉拌黄瓜拉皮,再来一盆番茄蛋花汤,三菜一汤,师徒两人的标配。   王宇盛了满满两大碗米饭,先端端正正的摆在师傅面前,这才入座。   “师傅,咱们一会吃完直接去梦巴黎吧,我和那个徐立德通过电话了。”王宇提起筷子,在王振业的碗里加了一大夹鱼香肉丝,“他答应我,今天把林芳芳那些事都讲完。”   王振业正愁找不到线索,王宇这时这个安排真是踩在他的心坎上了,他拍了拍王宇的肩膀。 第55章 脂粉香水   几天没见,“梦巴黎”的大厅竟换了个样子,一套灯饰尽数更换成金色,还摆上了几个琳琅满目的大酒柜,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瓶,上面的标签全是细细的外国艺术字,金灿灿的,一看就价格不菲。   并且,伴随着歌舞厅里的变化,徐立德也好像换了个人,变着花样似的与这里相搭配。   就比如以前,林城歌舞厅走的是灯红酒绿,一点不嫌花哨的港台风,徐立德也经常一身花衬衫喇叭裤加厚底墨镜的打扮。   现在梦巴黎装饰一新的英伦格调,他又迅速跟上了,全然不顾自己M字后移的光亮发际线,梳了个大背头,穿上了一身面料有点反光的西装,气质却有点像管家。   这变化之大,让赶过来的王振业王宇二人一时没认出来,和徐立德擦肩而过,直奔后台,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   他俩气喘吁吁,坐在吧台嘬着冰可乐环顾整间大厅,疑惑了半天。   直到最后才发现一个服务生有些奇怪。定睛一看,嚯,原来是徐立德顶着这颗溜光水滑的头在招呼客人呢。   看着徐立德那身滑稽的装扮,王宇简直要被气笑了,他看徐立德离开了那个卡座,立马快步走上前去。   王宇学着港台警匪电影里的警察样子,故作正经,拍了拍徐立德的肩膀:“嘿!”   徐立德大概是早有准备,十分镇定地回过头:“一猜就是小王警官您来了!您稍等,我这马上就结束了。”他和几桌客人寒暄片刻,又叮嘱了服务生几句,这才不紧不慢的引着师徒二人往梦巴黎后身,自己的那间办公室走。   这间办公室也更换一新,除了那套真皮沙发意外以外都和外面大厅的装饰风格统一,黑金的色系,看起来十分富贵。距离上次来才多久?王宇不禁暗暗佩服起这徐立德的超强执行力。   三人在沙发就坐,气氛竟然出奇的和谐。   徐立德谄笑着,给两人散烟,那个烟盒金闪闪的,像一块大金砖。   “你这烟档次不低啊。”王振业冷眼看着他,没伸手接,而是环手于胸前,“搞那么多小动作?该进入正题了吧。”   “还行还行。”徐立德又转头递向王宇一根,王宇摆摆手,他这才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继续讲述起那个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无风的夜晚,客人们还没到。他正在办公室里核对当月的各种款项,前台的小妹敲了敲门:“徐总,有个姑娘来找你,我让她在包厢那里等着。”   他盯着账簿,头也不抬:“忙着呢啊,你随便应付应付得了。”言语间有点不耐烦。   “好吧。”前台小妹走了,她可不想再待在这讨人嫌。   徐立德放下了笔,在那小妹关门的间隙,还是问了一句:“叫啥啊?”   前台小妹又把头探进来:“那姑娘只说姓林。”   “姓林?”徐立德从桌上的账本单据的乱七八糟中移开了视线,他脑中短暂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又问那小妹,“是不是长得挺漂亮的?”   “对。”前台小妹笑了笑,又问,“您要现在见吗?还是和她另约个时间?”   “唔……”徐立德最后划拉了几下,拢起桌上的东西,起身,“不用,带我过去吧,她在哪个包间?”   “您跟我来。”徐立德跟着小妹来到了包厢门口。   他挥挥手示意她先去忙吧,然后凑在了包厢门上嵌着的细长玻璃上,往里看着。   透过茶色的棱格玻璃,他望见一个纤细的身影。   锥形灯罩落下的直射灯光下,坐着一个很美的女人,薄薄的长裙上印着双飞燕和花草,露出半寸脚腕,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森森鬼气,不沾染半点烟火味。   青天白日,煎食人寿。她是一个悬浮在这个空间图层之上的女人,一个只要眼神锁定后,就无法再从她身上移开的女人。   望着她,他只想到了凋敝的百合花,干枯的花瓣层层叠卷起,拥着仅存的几颗羊脂白玉的琼片,成熟的过头的花药低了头,掉下的粉末与追逐香味而来、吸吮着花中甘美汁液的棕黑色的小虫,杂拌混合着、难以分清。   有未知的东西正从潘多拉魔盒里倾泻而出,这种惊人的、病态的美丽。   女人很安静,手肘轻置在大理石桌上,双手环着水杯,低着头坐在沙发上,头发用一只有机玻璃发夹随便挽着,有点凌乱,几缕头发从鬓角散落下来,侧脸的线条冷峻脱俗,皮肤白的刺眼,嘴唇腻着股胭脂虫破碎的红。   徐立德推开了包厢门,玩味的笑着:“今天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   那女人看向他,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局促地站了起来,低着头。   他走向包厢的沙发,闻到一股氤氲的,洗发水、香肥皂融合的,浓郁湿润的香味,馥郁如兰。   “妹儿,一年多了。还是回哥这了?最近又缺钱啊?”徐立德故作轻松的坐在了林芳芳的对面,手搭在她刚才捧着的杯子上。   “不……”林芳芳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缓缓开口:“我只想在这找个夜班上,不想呆在家里。”   徐立德一股知心大哥的劲头,语气分外的温软:“和老公闹别扭了?”,没办法,谁让他这人就是没来由的垂爱美女呢,怜香惜玉,这大概是天生的。   林芳芳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只用极小的声音发出一声:“嗯。”   看这架势,大概率是和老公闹别扭跑出来的,这可收留不得,今天一收留,明天熟人朋友看见、他老公顺着找来了,还不得到处大闹找事,这时候省里领导正在林城视察呢,落下个把良家妇女逼良为娼的名声可不好。   不行,这麻烦可不能沾!徐立德眼神一转:“我们这也不是说来就来的,要不这样,我把你送回家,咱和老公好好聊聊,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的……”   “他不会找你麻烦的。”林芳芳抬眼看向他,“我要离婚了,所以没关系。”   “……”徐立德第一次看见这么冰冷的眼神,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芳芳顺势推进:“哥,找个人带我卖酒吧,今天夜场应该快开了吧?”   “好吧。”徐立德还是冲她妥协了,毕竟谁能拒绝摇钱树呢,这样的女人,只是往吧台一站,就能给他大把大把的挣钱。   有的是男人愿意一掷千金,就为这样的美人陪他们喝一杯酒。   但是他还是谨慎的说:“你先在这干着,就卖酒陪客人聊天就行,工资我按天给你结。咱们说好:你家人老公要是来找你,你得跟他回去啊,别给我这找事。”   林芳芳乖顺的点了点头。   徐立德说完引着她来到了歌舞厅的后台,这里杂乱无章,不仅没地方下脚还一股烟味,里面呆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一个正对着镜子在弄发型,还有几个正趴在桌上休息,等着夜场开了以后去上班。   “乱死了!你们也收拾收拾啊,东西理一理,别到处乱放。”徐哥训了她们几句,弄头发的女孩慵懒的应了一声,显然没当回事。   徐哥把一个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搂到了旁边的桌上,指着那个梳妆台:“小雪那丫头走了,这个没人用。你用这个桌,鸡零狗碎,化妆品发油啥的就放这,等晚点抽空给你找个空更衣柜。”   他又环顾了一圈,摇了摇头。   最后叫了那个弄头发的女孩:“白英,新来的,你教她认认酒,熟悉一下。”   “行。”白英没回头,透过镜子,用眼神扫着,细细把林芳芳从头看到脚,又一点点把目光移回到她的头脸。   徐哥小声叮嘱了白英几句,就匆匆离开了后台。   林芳芳不吭声的抽出板凳,抹了抹灰,坐在了梳妆台前,直勾勾的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   白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管睫毛膏,继续面对着镜子,小心的涂涂抹抹。   过了一会,她似乎是见林芳芳并没有主动和她说话,觉得这新来的实在有些内向过头了,便主动开口:“怎么不说话呀?你这样在这儿可吃不开。”   林芳芳看向她:“有点累了。”   白英回过头,冲着她挤挤眼睛:“打起精神来!马上就挣钱去啦!”   林芳芳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挣钱你不高兴吗?”白英扔下那管睫毛膏,从一片糟烂中挪了过来。   她蹲在了林芳芳的椅子前,抬眼向上看着她,像一只小鹿。   “姐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说说,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我很守秘的。”她温柔地开口,同时观察着对方的情绪。   林芳芳看着她真诚的眼睛,一只眼睛上睫毛刷的有点像苍蝇腿,另一只还没化上睫毛膏。她伸出手帮女孩轻柔的整理着头发,不说话。   白英并不反感林芳芳为她整理头发这一动作,她笑笑,眯起眼睛看向侧面桌上的一瓶烟粉色的香水:“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受了委屈,心里难过。”   香水瓶子圆滚滚的,玻璃很厚,盖子也是圆球形,里面粉色的液体有点起沫儿分层。   “其实在这儿干的女孩吧,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吃了不少苦的。”   “正经人家姑娘,爹疼着妈爱着,过得再惨也走不到这份上。”   她纤长的手指摇晃着香水瓶,墨绿色的指甲和玻璃瓶一样闪着光泽,分层的粉红液体融合到了一起,颜色变深了一些。   “……”白英说着说着,也叹了口气,林芳芳帮她重新戴上发夹:“那你呢?你也有自己的故事?”   “我?我没爸没妈!一个妈病死了,没用的爹扔下我跑外地了。”白英无所谓地笑了,伸手把桌上那瓶香水取了来,抠开盖子闻着瓶口的香味,“不过呢,我也没觉得啥,我一个人不也活到现在了吗?日子总要过的,总要活着。”   林芳芳也闻了一下她递过来的香水瓶盖,有些脂粉味,挺俗的气味,喃喃地说:“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以前难过,现在不会了。”白英清爽的哈哈笑着,“我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卖红酒、洋酒,能赚到钱,别的都是虚的,能拿到钱才是真的。总之,赚钱我就高兴。”   “悄悄告诉你,等我攒够了钱,就去开家店卖鲜花,你别跟别人说啊,就和你一个人说了。”白英站了起来,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林芳芳眼中蓄满了泪。   她搂住了白英的腰,别着头靠在上面,用话语狼狈的掩盖自己的眼泪:“你的头发很好,以后别再用那个红瓶的杂牌发胶了,毁头发,我明天给你带瓶好的用。”   “好的,姐姐。”白英褪下了手上叮叮当当的金色手环,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安抚着她。   她觉得自己又想活了。   猫一天狗一天,乌七八糟的混着过也行,不管咋样也要活下去。 第56章 夜色花园   从那天开始,夜晚的林城歌舞厅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尤物,披散着海藻长发,素色长裙,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她坐在吧台,沉默的喝酒,酒杯边缘覆着一小团鲜红的唇印。   年轻是很好很好的事。   就凭她那张脸,才半个月,业绩翻了又翻。   这里是欲望的原始丛林,男人们来到这里追逐猎物。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偷不着。   比起孟浪的调笑、直白的勾引,林芳芳那独一份克制的端丽,不越界的冲突感,让人更激起挑战的欲望。   只能说人都有征服欲,对得不到的趋之若鹜,而主动贴上来的就打上廉价的标签。   不管是出于好奇,第一次来歌舞厅寻开心的少男,还是和朋友过来互相吹嘘自己年轻时光的的中年男人,再是只点一杯烧酒,找个小妹聊聊天消磨夜晚的老头,都爱惨了林芳芳爱搭不理的样子,不惜频频开酒、送上各色小点,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叩开她的心扉,她依旧是那个孤傲冰冷,独自饮酒的高岭之花。   夜夜如此。   直到……   管理食堂的卢主任把一打照片甩在桌上,气的转过身去,背起了手。   “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卢主任气呼呼的,并不正眼瞧她,“一点廉耻都没有,你都在外面做些什么勾当啊!”   林芳芳低头,是自己坐在歌舞厅里的照片,身影颀长,肩膀倾斜着,搭在吧台上,挺美的,就是口红太红了有点刺眼,下次不涂这样的口红了。   她笑了:“这谁拍的?真是费心,专门带照相机过去,照片还洗出来了。”   卢主任终于回过头来了:“你还真好意思问,你自己干的什么你不清楚吗?”   她的语气一字一顿,音调像砸在室外铁皮桶里的冰溜子:“卖酒,这咋了?”   “这咋了?这咋了?你还有脸反问我?”卢主任好像很喜欢重复别人的话,他有点气急败坏:“好啊你,你林芳芳真是’了不起’啊!在外面勾引男人,把老公气跑了,现在还真去歌舞厅那种地方坐上台了?!”   “满大街风言风语,你都没没听见过?没一点脸红?真是厚脸皮啊。”   他越说越生气,双手使劲的拍在了那张办公桌上,又伸出一只手指着林芳芳的鼻尖,大骂道:“你自己不要脸,别把厂子拉下水。看你长的文文静静的,谁知道一肚子都是脏水!净做出些坏影响!”   林芳芳也气红了脸:“我怎么不要脸了,你们了解过吗?我在那就是纯卖酒,挣提成,别给别人泼脏水!”   卢主任从鼻子哼出一声:“呵,你自己信就行,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你就混吧,别哪天哭都没地儿哭去。”   卢主任又背过身,点了一支烟:“你自己一点反悔之心也没有,厂领导就只好考虑让你下岗了。”   他的身后传来了林芳芳的声音:“既然这样,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下岗就下岗。”   扔下这句话她就扬长而去,这半个月的工资都没去领,她再也不想被那些所谓的“正经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左右。   别人嘴里的:好女人、坏女人,贫穷的女人、富有的女人,美貌的女人、丑陋的女人,贞洁的女人、放荡的女人……   现在她全都不在乎,只想做一个自由的人。   ——   “来!让我们一起举杯,祝贺我们的芳芳,这个月的业绩一级棒!”摇晃的灯光和丝带中,徐哥最先提起了酒杯。   一杯饮尽,他拿起身后桌上的彩条礼炮,冲着空中,拧下了开关。   礼花雪一样砰的飞上了天空,又忽忽悠悠落到了地上,留下一层亮闪闪的彩色碎片。   几个服务生提着一个蛋糕盒,摆在了桌上,点上了一支莲花蜡烛,火苗刚触到烛芯,那朵莲花冉冉盛开,八片花瓣尖都燃起小小的火光,在暗暗的灯光下晃动着,特别美。   火光在她的瞳孔中闪着。   “姐姐,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成了咱歌舞厅的台柱子啦!”莲花很快熄灭,白英拔掉了蛋糕上的蜡烛,翻出塑料刀,点了点人数,仔细的切着蛋糕。   其他的女孩们还有几个服务生也纷纷过来祝贺,林芳芳将分切好的蛋糕一块块递了出去,每一块上都有一朵鲜艳的奶油玫瑰花。   “开吃!”徐哥大手一挥,宣布道。   几个卡座茶几搭在一起的,早早备好了一桌子,有肉有菜,有甜有咸。   香肠是几种不同口味的哈尔滨红肠,切成薄片摆成一大朵花,卤味熟食有猪耳朵、鹅掌、鸡爪子,这些一看都是从外面买的,另几个大盘子分类码着各种口味的糕点糖果,再就是一个大号的水果塔、几个玻璃碗里分装着什锦水果罐头,边上还插着鸡尾酒的小花伞。   看了眼前这一大桌子菜,小雨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句:“咱们朱大厨今天发挥的相当不错啊!”   被这伶牙俐齿小丫头突然袭击的朱大厨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他端着蛋糕盘,抿着小叉子,轻轻一笑不说话。整间歌舞厅上上下下都知道,实际上他哪会做饭呀,连灶台都不知道怎么开的人。平时就是做几个水果拼盘、弄个芥末青瓜啥的,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只能在刀工摆盘上用些心思。   好脾气的冷盘大厨,惯例被善意的戏弄揶揄半句,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桌上的拼盘水果各色小点心迅速被大家挑挑拣拣了起来。   看着平时格外在意形象的姑娘小伙们不顾形象的大吃大嚼,那帮年岁稍长的哥哥大叔们倒是一个两个吃相斯文。林芳芳微笑着,她觉得他们这帮人像一个大家族,蛮温暖的。   吃的差不多了,一群妹妹们纷纷围了上来,朝着徐哥嚷嚷着:“开香槟开香槟!”   “好!让咱们销冠开!”林哥说着,把一个沉甸甸的香槟开酒器塞到了林芳芳手上。   香槟开启的瞬间,泡沫四溢,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一小滴酒顺着她的小臂流了下来。   林芳芳双手执着酒瓶,挨个给身边的同事们倒酒,久违的笑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已经和歌舞厅这里的员工们逐渐熟悉了,这帮人表面上看着或浓艳妖冶,或凶神恶煞,可深入接触下来后,她发现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难以接近。   就比如刚才的的“冷盘大王”朱大厨,他就是个挺好的人。年轻时为自己弟弟出头,打伤了人,在里面蹲了好多年。出来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是徐哥收留了他。每次看到朱大厨在小小的、根本称不上算是厨房的厨房间里,靠在酒柜上,用一把小刀子给苹果细致的雕花时的那样子,她就有点想笑。明明只是削掉皮,切成小块堆进盘子里就行了。在这里,就算把苹果雕成珠宝也不会有客人在意,他却乐此不疲。   再到最年轻的服务生小恩,去年八月多刚从双鸭山底下的偏僻小县城来,考上林城的大专院校,空闲时就过来打工,他只上夜班,工资全做生活费,也倒是够花。年轻人身强体壮,每天熬着大夜,也不觉得累,成天乐滋滋的,得空了总是跑来后台找她们闲聊,给她们讲过不少笑话,解了不少的闷。   又或者是整个歌舞厅年纪最大的保安雷哥,老婆死的早,也没孩子。这人看上去壮得像头熊,实际上内心柔软着呢,林芳芳就不止一次看到他在后半夜人烟散尽的大门口,偷偷掏出保安服里的照片,一边盯着看一边抹眼泪。面前的灯火阑珊更凸显了他的孤寂。   更值得说的还有那些女孩们,她们是碎石缝里爬出来的,一朵朵各不相同的花。   平时在工作时,大家都以花名相称,林芳芳不太知道她们的真名,但是已经对她们的故事了如指掌。   这里的姑娘都爱美,小雨是其中最爱美的。她睁开眼睛就跑去化妆,不把自己从头发丝武装到脚后跟是不会出门的。不管在哪看到她,几乎八成都是在照镜子,剩下两成是借着一切能够反光的东西检查自己的妆容发型。她开朗、肆意、尖锐,像一枝长满了刺的玫瑰,那些老男人谁都别想灌她半口酒,占到她丁点便宜。   这样的小雨也有自己内心的隐痛,她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是生性爱漂亮。十二岁生日那年,她特别想要一条新裙子,妈妈答应了她,爸爸却狠狠打了她。   于是小雨就离开了家,用从家里偷来的一点钱坐着客车来到了林城,先是当理发店学徒做了几年美容美发,后来手差点被那些药水泡毁了,她受不了,就跑去地下商场卖衣服,老板总想揩油,他们起过不少争执,又一次还差点闹进了警察局,后来老板娘也没给她好脸色,把她赶走了。她和朋友来歌舞厅玩的时候看到招聘信息,就直接收拾家当搬到了附近,一直做到现在。   和小雨年龄相仿、也走得最近、玩得最好的女孩叫仙仙,从外地来的,听不出来哪的口音,只知道也是北方人。仙仙家里比小雨家里还要穷,穷得受不了了,妈妈跑了,爸爸也跑了,姥姥去世以后,她也离开了家乡,出来谋生路,吃了不少苦,受了许多骗,也走错了挺多路。最后来到这里,不知不觉一呆就是三年了。   ……   真是。   造化好开玩笑,命运爱捉弄人。   不过也还好。也许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人生,更不再是时代的主人翁,但也在这个不太磊落的小角落里得到了一份工作,同野草一样顽强地生活着。   小小宴会散尽,服务生们清理残骸,女孩们回到后台重新梳妆,为即将到来的夜场做着准备。   再看眼前的白英,又开始在眼皮上,鼓捣她那支睫毛膏了。   白英看到林芳芳回了后台,不回头的和她说话:“姐姐,今天高兴了吧,你可喝了不少酒啊。”   林芳芳到她旁边的梳妆台坐着,翻出一管口红补了补,“你呢?你高兴吗?”   “高兴呀,为你高兴。”白英好像又没涂好睫毛,她在桌上翻来翻去,才找到一包纸巾,扯了一张,轻按着擦拭眼下的小黑点,过了一会才又开口:“怎么这么问?”   林芳芳不回答,突兀的问:“你这名怎么取得?是真名吗?”   “怎么可能,徐哥给我起的。”白英没在意,笑笑,又重新刷起了那只眼的睫毛,“姐姐,我最近才知道,白英是一种草药呢,长在黄河以南,结小红果。”   她照着镜子看了又看,对自己刷出的睫毛似乎还是不满意,但是也懒得再弄,就由它去了。   白英放下睫毛膏,看着后台小小的那扇窗,窗外是漆黑肮脏的小巷,被破旧的纱窗分割成无数的小块块,她眼睛闪闪的:“我这几天一直想,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去南方,找到我那个狠心的爹,我要问他,当初为什么把我扔在林城,为什么不要我。最后让他看我变得多幸福,最后潇洒的走开!”   林芳芳看着她的侧脸,温和的笑着:“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也相信。”白英也笑了,她从自己的妆台抽屉里翻出一页剪下来的杂志,双手压在了林芳芳的桌面上展平:“做完这件事,我唯一的遗憾也了了,就打算去我最想去的地方了。”   林芳芳看着那张杂志上黑白的图片,上面画着一座尖顶的电线塔,她不知道那是哪里,所以问她:“去哪呀?”   “法国,法国巴黎。”白英也盯着那张图片,“那可是世界的时尚之都,我看到这本杂志的第一眼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肯定会的,肯定会的。”   夜色渐浓,两个女孩相视而笑。   ——   “嘎吱——”化妆室的门开了。 第57章 刀疤蜈蚣   徐哥引着一个穿的十分素朴的女人进来。   他叫了林芳芳和白英:“你俩帮她打扮打扮,再找件漂亮衣服给她穿。”说完就匆匆的先离开了。   白英笑笑,把那女人按在了一个椅子上,对她说:“你等我一下,给你拿衣服去。”   屋子里只留下了林芳芳和那新来的女人,她不由得仔细观察起来身旁的女人。   那女人看脸三十出头,穿着却像是十年前的风格。暗红色底子的黑条纹上衣,下身棕黑色的宽松棉布裤子,头发用橡皮筋粗糙的扎成一束,脸上蜡黄暗沉,什么都没有涂,有些憔悴。   看着眼前女人的衣着打扮,从头到脚无一不渗透着土气,林芳芳骨子里那傲慢劲儿又犯了,她没怎么搭理那女人,只是自顾自的对镜补妆。   不过很明显,这种环境下,那女人也不是很自在,绞着龟裂的手指,眼神暗戳戳地四处张望。   这时,白英回来了,抱着几条裙子,都是她们这里比较大方的款式了,她没进门,冲那女人招了招手:“姐,你跟我来。”   女人十分小心的绕过这屋里乱糟糟的一切,跟着白英去了更衣室。   她们回来的时候,女人换上了一条带白翻领的大红色连衣裙,头发的皮筋也被摘下,披散着头发,发丝有些扁塌,但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白英冲着她眯眼笑了:“赵姐,到这边坐,我帮你收拾收拾。”   那女人忙不迭的立马跟了过去,紧绷的坐了下来,直视前方,一动也不敢动。   “没关系的,不用那么紧张。”白英一边在化妆包里翻找,一边安慰着那女人。   林芳芳依旧没说过话,不屑的做着自己的事。   白英拿出了一副专业化妆师的架势,乳液、面霜、粉底,都往赵红梅的脸上一通招呼,效果居然还不错,她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了一点观察观察。   她拍了拍林芳芳的肩膀:“你那几盘广州货贡献出来,给赵姐涂涂。”,林芳芳没搭理她,她凑了过去,咋回事啊,不高兴?”   林芳芳手上没停,更没看她:“眼影腮红带回家了,不在这边。”   “好吧,那用我的吧。”白英翻出自己的,给赵红梅上了妆。   刚弄好,赵红梅就忍不住的揉眼睛,屡屡向白英欠身:“对不起啊,我的眼睛有点痒,我去厕所弄一下。”   “嗯,你去吧。走廊一直走左拐就能看见了。”白英给她指了一下方位,赵红梅忙不迭的捂着眼睛,慌慌张张小跑出去了。   “今天咋了?你可不太客气啊。”白英面不改色的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一堆化妆品,把它们一一归位。   “徐哥又从哪骗来的土包子,你看她那身衣服,灰头土脸的。”林芳芳语气很刻薄,白英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   白英抿嘴笑了:“你也太苛刻了吧,其实赵姐长得挺美的,就是总出摊,风里雨里,脸被糟蹋,涂点东西再养养就好了。”   “出摊?她之前还摆摊啊,听起来更土了。”林芳芳还是那么尖酸的,话里带刺。   “哎呀,别那么说人家,她刚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   林芳芳没当回事:“咱这一屋子人没几个容易的。”   白英看向她:“你怎么就是看不惯她?以前你也不这样啊。”   “我就是和她气场不合,身上一股炸串的油味,受不了受不了。”林芳芳夸张的摆摆手,那副故作娇娇的样子,惹的白英忍不住哈哈哈出了声。   “你之前也是食堂妹,都是同事,少说两句吧?”白英把桌上整理一新,跑过来戳了戳林芳芳的脸颊。   林芳芳撇了一下嘴,没再搭腔。   外面彩虹灯光亮起,属于她们的夜晚很快到来了。   女孩们刚踏出后台,就都感觉到今天有些不同——很多的新面孔。   要说这小小的林城,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且大部分的男人都有家有业,不会来这种地方玩,所以他们歌舞厅的客人们都是相对固定的。   更别提这帮丫头们的敏锐眼光,来一个脸生的混在熟客中,也立马就能看出来。   而今天的不寻常是格外突兀与不和谐的,整个大厅都有一股子灰土味儿,大声吵吵的几个男人都操着一口听不太懂的外地口音,在桌上肆无忌惮的划拳行令,还对几个服务生小哥指手画脚的。   白英皱着眉头,低声抱怨:“这都什么人啊,一屋大老粗。”   快言快语的小雨啐了一口:“真是钱不好赚,现在啥人都放进来。”,说着一仰头走向了一个熟客的场子,爱咋咋地,她可不伺候。   “面相看着就好为难人,看来咱们今天有得受了。”仙仙无奈的总结了一句,深呼吸一口,还是走向了前厅。   为首的那几个男人五大三粗,看着像是包工头一类的,样子非常嚣张,让她们觉得挺不舒服的。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胳膊上有条刀疤的大块头,嘴巴里叽里呱啦,先是冲着身量小小的仙仙比比划划,仙仙努力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人表达的啥意思。   刀疤男看仙仙一脸云里雾里,好像是没怎么听懂他的话,又指着白英的鼻子,半天才憋出一句普通话:“你,过来陪我这兄弟喝一杯。”不由分说,把白英推到了一个小眼睛、獐头鼠目的大汉身边。   好家伙,这几个女孩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自然十分不爽,但徐哥今天出去了,又没人给他们撑腰,不好翻脸,只好忍着恶心陪着笑,先忍辱负重,过会儿再找机会狠狠宰上他们几瓶昂贵的洋酒。   这几个人倒是挺大方的,点了不少酒,就连塞给小恩他们的钱都是百元大钞。   林芳芳拈着一根细烟,依旧远远的坐在吧台,只和调酒师聊天,但是她一直紧盯着那边的动向,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对那些女孩不利。   一开始还好,只是一些老男人特有的吹嘘和炫耀,装出一副崇拜的表情、糊弄糊弄是必经的课题,她们都还挺有经验。酒过三巡,那几个男的明显喝的有点多,舌头大了,开始说些恶心的话,动手动脚,频频灌酒,想占女孩们的便宜。   白英推开了好几次,有些恼了,面露不悦,准备离开这桌。   这帮人不是在意体面的那种人,刀疤哥面对着白英委婉的拒绝,直接破口大骂:“还装的挺矜持,你不就是个坐台’小姐’?赏你酒是给你脸,你多大的脸,我成哥的酒还敢不喝?”   “就是,一个三陪,不好好伺候我们大哥,还摆上脸子来了。”鼠头男人附和,狡诈地笑着,把一只手搭在了白英的肩头,往她的脸上呼出一大股烟雾:“妹儿,哥劝你好自为之,要不然我大哥生气了,那可不是你这小娘们多喝两杯酒就能解决的了。”   林芳芳可看不得他们这样为难白英,直接提着酒杯冲了过去:“各位大哥,她今天不太方便,喝不了那么多,这样吧,我代表了,我替她喝。”   刀疤男人玩味的看着她,舔了舔上唇,林芳芳又补了一句:“成哥你看,大家都是出来玩的,闹的不愉快何必呢?”   “行,说的在理。”成哥站了起来,悬着手在酒杯里倒上了满满一啤酒杯的老白干,往林芳芳面前一递:“既然这样,美人你替她喝,都喝光了,哥就消气,还给你小费,咋样?”   林芳芳显然有些为难,她微微侧头看了看白英,白英委屈的眼角红红,她心一横,接过了酒杯,咕咕咕直接仰着脖子喝到了底。   “好!”成哥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发出了风箱一样的笑声。   “海量啊,漂亮妞喝酒,赏心悦目。”成哥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林芳芳,一直猥琐的眯眼笑着。   白英心疼的看向她,她挤挤眼睛,向她表示自己没事,又强撑着和刀疤哥、鼠头男他们闲扯。   白酒下肚,就是一开始还好,只是有点晕。   但是不常喝这种高度烈酒,又硬灌了一大杯的后果只会是,酒精立马上了头,胃里像点了把火,一直翻江倒海的想呕。   好不容易苦苦撑到了快散场的时候,场子里就只剩下那帮人,而他们终于折腾够了,起身去结账,走人。   姐姐妹妹们都立马起身,她们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纷纷起身,一溜烟的跑回后台。   林芳芳再也受不了了,跑到厕所吐,今晚她也没吃什么东西,断断续续吐的都是透明的沫儿。   “芳芳姐,我们先走了,困的不行。”小雨她们早就受不了了,换了衣服就溜了。   “你还行吗姐姐?”白英和赵红梅进来查看了一下,有点担心。   林芳芳不想给她们添麻烦,强撑着回复道:“没事,我洗把脸醒醒酒就好了,你俩顺路一起回啊?”   “嗯,我们住的很近。”   “快回吧,骑自行车小心点。”林芳芳把俩人推出了卫生间,她知道白英住的不近,叮嘱她俩赶紧回家。   俩人看她没啥大事,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歌舞厅。   林芳芳洗了把脸,还是不好受,眼前的一切都飞速的下坠,同时胃里吐空了,想吐吐不出来,更没力气起身。   “芳姐,你喝口水不?”小恩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只礼貌的伸进来一只手,递给林芳芳一纸杯温水,他隔着门,愤愤地说:“那帮王八犊子,灌你那么多酒,真讨厌!”   “谢谢啊。”林芳芳也喝不下,只端着暖了暖手,冲门外说道,“你也先回去吧,我有点迷糊,得缓一会,一会我锁门吧。”   小恩有点不放心:“啊?你这样能行吗?我再陪你一会也行的。”   林芳芳说:“我休息一会就回家。你在这呆着也没啥用,先回吧,早点休息。”   “行吧,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小恩去拿了钥匙,递给她,这才离开。   他知道林芳芳就住在旁边那栋家属楼,再说那帮人也早走了,没啥好担心的。   林芳芳起身回了后台,在桌上趴着歇了一小会,感觉好多了,就准备锁门回家。   她刚出了后台,就听见前厅传来了一阵怪声。   她心下一惊,战战兢兢的看向声音的来处。   天呐,今晚的刀疤哥正哐哐的拍着歌舞厅的玻璃大门。 第58章 识于微时   此时的林芳芳被慌乱攫住,深深恐惧于自己一个人的处境。   这帮人又回来干嘛?   看他们这砸门的力度和这架势,一扇玻璃门迟早要被拍碎。林芳芳心下盘算着,歌舞厅只有那一扇门,既然该来的总要来,还不如上前摸清情况,看看能不能把他们糊弄走,实在不行也能往外逃。   下定决心以后,她就没那么怕了,强装着镇定,走向了那扇玻璃门。   还好还好,刚才那拨人没有全部折返回来,只有三四个,估计是几个心腹。为首的刀疤脸成哥看她来了,也不砸门了,歪个头痴笑着看着她的脸。   “是小美人呀……”成哥口角流沫,冲着里面的林芳芳比划着,“过来给哥开门儿!”   “哥,你跟这丫头片子费啥话,破门,一踹就开了,还能拦得住咱们,直接进呗!”旁边的鼠头男活像个狗头军师,替大哥出着主意。   成哥,醉眯着眼睛冲鼠头男摇了摇头:“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对小妹妹,要好好说话…”   “妹儿,给哥开门!”成哥反手砸着门,一副撒泼的架势。   这俩人,一静一动,一软一硬,给她施压。   林芳芳沉住气,语气尽量平和的对门外几个人说:“我们今天打烊了,哥想玩的话明天再来,我们随时奉陪。”   “不行,让哥进去,哥有事儿……”成哥说着说着一股喝多的恶心劲犯了上来,几个跟班扶着他吐了一轮,林芳芳冷眼看着,忍不住皱了皱眉。   等到他终于擦擦嘴站起来的时候,林芳芳过去问:“您是有什么非在我们店里做的要紧事?我给您想想办法。”   成哥看着她,嘿嘿一笑,从□□里掏出一张绿色的纸币:“你们找的钱缺个角儿,不吉利,你给哥换一张新的。”   林芳芳犯了难,刚才小恩走的时候,只把大门和卷闸门钥匙留下来,款台钥匙可没给她,上哪给他换这纸币。   这帮男的看她没反应,又变本加厉的砸起了门,还不干不净的咒骂着,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压力。   鼠头男在附近转了一圈,捡来了一根废弃钢管,继续邦邦的砸着,她再也没心思周旋,拼命的往后台跑,躲进了徐哥的办公室,反扣上了门,慌乱中鞋都掉了一只。   她紧紧的靠在门上,心脏跳的快爆炸了,不过几分钟就听到了玻璃破碎,哗啦啦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帮人早已失了智,整间歌舞厅翻遍了,也要“给那小娘们一个教训”。   听到外面那群人乱翻乱砸的声音,她反而不怕了,无声的跪坐着,等待着预想中最坏的那件事的来临。   “大哥,门锁着,这小娘们八成躲这儿了!”一个男人用力的按着门把手,推了几下没推开,转而开始急促的砸起了门。   不料成哥一把把那人推开,直接一脚飞踢,表面体面实际劣质的门锁一下子就断裂,?的一声掉在地上。   一帮男人过来撕扯她,林芳芳尖叫着,捂住了眼睛,不住地颤抖着。   一个酒瓶子扔到了她不远处的墙上,粉身碎骨。   咣咣的几声,屋里很混乱,林芳芳嘴唇发白,耳朵里嗡嗡的耳鸣,连动都不敢动了。   可是过了好一会,那帮老流氓好像并没有下一步的反应,她从长发与指缝里睁开了双眼。   她看到了让她十分震惊的一幕,那几个跟班竟然都逃走了,成哥倒在了墙角,一地的绿色酒瓶子碎屑,他捂着头挣扎了几下,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如果没有意外,不久之后、他的脑门也会增加一条疤。   赵红梅蹲在她旁边,安抚着,可是她耳朵里耳鸣更加严重了,被重击的音叉一样,尖锐的高频振动、反复回声。   她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看到赵红梅的嘴唇翕动着,一侧的鬓角被撕掉了一绺头发,头皮点点的往外渗着血,脸上也肿了一大片,肩膀也被撕扯的脱了线。   赵红梅把她扶到了她们的后台坐下,过了挺久,林芳芳耳中的雷声才逐渐消失,这期间赵红梅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   林芳芳从刚才那种应激的状态缓过来之后,瘫软在赵红梅的怀里,瑟瑟发抖地问:“姐,你怎么回来了?”   “都到家了,我才发现把你们的裙子穿走了,就回来送一趟。”赵红梅说。   林芳芳惊魂甫定,深深的后怕:“唉,你回来干嘛呀……”   “我不回来你就被他们欺负了,傻丫头。”赵红梅抿嘴笑了。   林芳芳转头盯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谢谢你,赵姐,你救了我的命。”   赵红梅没当回事:“谢啥谢,这算啥事呢,不管哪个女人路过都会帮助你的。”   林芳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起身,在化妆间里到处翻翻找找。   “妹子你找什么呢?”赵红梅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她在眼前团团转。   “我记得有瓶碘伏,给你涂涂。”林芳芳不回头的对她说。   赵红梅仔细的看过整间屋子,地上几只孤独的廉价糖果色高跟鞋,椅子上堆着抹胸纱裙,桌子上成堆的杂牌化妆品。朴素的女孩子们在这里妆点一新,而后无比动人的走进夜场。   没有人关心过,这间屋子里、那些冗杂混乱,不可袒露的,才是她们真实的生活。   林芳芳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怪了……又找不到了,不知是谁又可哪儿乱放。”她拉上赵红梅,就要出门找药店,“走,去买药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不用了,药店早关门了,我自己回家弄弄吧。”赵红梅温和的冲着林芳芳笑着。   “我给你弄吧,你这头上伤的……自己涂药特别不方便……”林芳芳坚持。   “那行吧,跟姐回家。”赵红梅斟酌了一下,爽快的对她说。   赵红梅骑着车,后面载着林芳芳,两人一车在林城的夜晚里无声的滑行而过。   车子停到了家属区的一栋红砖楼下,她俩锁好车,上了楼。   到了门口赵红梅停了下来,小声说:,“孩子睡觉呢,咱俩小点声。”   “好、好。”林芳芳连连答应。   和林芳芳家相比,赵红梅住的这间房子小小的,一室一厅,一览无余。   “你先坐会儿。”赵红梅悄声说着,转头不知道去忙了些啥。   林芳芳酒劲泛上来,又有点犯恶心,就去了厕所,用水抹了一把脸。   等她回客厅的时候,赵红梅已经坐在那等着她了,桌上还放着一个小碗,里面盛着一碗胖胖的汤圆。   赵红梅冲她微笑着:“吃点汤圆吧,一宿没吃东西,还吐了一厕所,吃点东西能好一点。”   她看向赵红梅,半天没出声。   “愣着干嘛?过来呀,专门给你煮的。”赵红梅小声说。   林芳芳一股鼻酸,赶紧坐了过去,拿起了勺子,吃了起来。   她确实饿坏了,软糯甜滋滋的白糖馅汤圆,一颗颗都是乖乖的,在乳白色的汤里浮起来。   一滴泪吧嗒滴到了碗里,她没在意。   赵红梅像亲姐姐一样爱惜的看着她。   吃完汤圆,林芳芳拿起蘸了碘酒的棉球,为赵红梅擦拭头上的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柔,轻轻的吹气,生怕自己弄疼了赵红梅,手脚很利索,很快就做好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   赵红梅看了看卧室里面,月光下,小小的赵越睡的很熟。   她小心地关上卧室的门在客厅支开了折叠床,取出了两条毛巾被,一条放在折叠床上,一条放在沙发上,然后自己躺在了小小的折叠床上,指着沙发招呼林芳芳:“孩子有点发烧,已经睡熟了,咱俩在这凑合一下吧。”   “好。”林芳芳躺在了沙发上,盖了一点被,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爸爸呢?值夜班?”   “嗨,去年就离婚了。”赵红梅的语气很平淡。   “啊?咋离婚了?”   “别提了,那狗男人嫌我妈瘫痪了,骂她是拖油瓶,我照顾他妈好几年是一点不提!”   “真不是个东西!”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离婚了。”赵红梅恨恨地说,“爹妈辛苦半辈子才养大孩子,人不孝顺,那连猪狗都不如的。”   “咱妈现在好点了吗?”林芳芳小心翼翼的问。   “也走了……那天我在外面看摊,他找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厅里打麻将,我妈胃里不舒服,吐了,又没人盯着帮她翻身……被活活呛死了……”赵红梅的声音像泡了水一样湿淋淋的,从喉咙里浮上来。   林芳芳连忙解释:“姐,对不起,我不是要惹你难过的……”   “没事儿,老太太成天瘫在床上,也不好受。”赵红梅使劲的吸着鼻涕,“人要是该着倒霉吧,事儿都是一块来的。我那段时间还下岗了,护理费太贵,就想着摆摊卖吃的,也没挣到几个钱,前几天摊子还被城管收了,得交不少罚款,现在车还在那边扣着呢……”   她已经把林芳芳当成了亲妹子一样,絮絮叨叨的一直说着,林芳芳垂着眼睛默默地听着。   “唉,这就是命吧,没人能挣得过命。”赵红梅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看着微微亮起的天空,“反正吧,我现在啥都看开了,只要能把越越带大,这辈子的担子就卸下来了……”   林芳芳无言的看着她的侧脸,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59章 天意弄人   还好那帮人一整天也没再来找事,歌舞厅的午后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雷哥趴在门口的小桌上闭目养神,似乎昨晚没睡好,肩膀耸伏,整个人的轮廓像一座小山包。   朱大厨的身影在酒柜旁的小格廊里若隐若现,他正将一瓶瓶杂果罐头码放整齐,同时用余光精心挑选着今晚用哪套果盘。   小雨新买的玻璃唇蜜在化妆间传了一圈,每个人的嘴巴都亮晶晶的,像是擦了层厚猪油。   仙仙把刚领到的热乎工资数了又数,反复整理了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才把它们夹入一本存折,锁进妆台。   小恩不知道从哪得来了几样新奇的东西,非要里里外外的炫耀一遍,徐哥说他是“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香油!”。   他笑着展示了一把混色的五彩玻璃丝,两包陈皮梅还有几盘盒装磁带,上面印着同一个头戴鲜花的女歌手甜笑着的倩影。   玻璃丝和陈皮梅立马被女孩们哄抢一空,小恩也不生气,他抠开磁带机的盖子,小心的打开包装盒,放进去一盘,“这是我同学亲戚从香港带回来的!咱大陆还没有呢,好说歹说才借来听两天。”   他按下磁带机的开关,调大音量,痴柔缠绵的音乐缓缓流淌出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小雨嘴巴衔着一股线,两手并用,轮流更换橙色和金色的玻璃丝编织着金鱼,少见的沉默与安静,眨着眼呆呆的听着,珠光眼影浮在眼皮上,闪起一层淡青色的光泽。   夕阳不知不觉间溜进了歌舞厅,又不知不觉地偷偷溜走。   女歌手的中高音又醇又磁、甜如蜜糖,一首首歌连续播放着,大家都听得入迷,嘴里盐津津的陈皮梅也失了味道。   一盘磁带转到了头,小恩忙不迭的跑过去更换另一盘。   “这歌真美!”仙仙脱口而出。   “就是!太好听了。”小雨在吧台翻出一个小小的剪刀,修剪着金鱼的尾巴,一只小小的金鱼活灵活现的,在她手下诞生了。她并不十分在意,走到吧台前,随手扔给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编金鱼的小恩:“送你了。”   小恩特别喜欢,捧着那小小的金鱼细细的看,想要摸清其中的门路。   他自己抽了几根玻璃丝,也尝试着做,可是手笨,每次都乱成一团,只好跑去后台缠着小雨:“小雨,你教我做这个吧!”   “你学这个干嘛?送给你的心上人吗?”小雨靠在椅背上,赤着脚,精心的往脚指甲上擦着指甲油。   “才不是呢!我给他这干嘛?”小恩移开眼神,脸微微发红,有几分女孩子一样的娇羞。   “呦,’他’?有这个人吧,是不是上次大晚上过来接你的那个男孩?”小雨分明是有意开玩笑,直抓着小恩话语上的小破绽补刀。   小恩的脸更红了,像一颗大番茄:“啥呀,听不懂!你不爱教就不学了,我前面还有事。”说着就赌气打算退出门去。   “生气啦?教教教!等我一会。”小雨涂完了脚,用纤纤葱白的手扇了扇,极为小心的穿回了自己那双人字拖鞋,笑着说:“咱们老幺的恋爱,做姐姐的必须两肋插刀!”   “走!”小雨划拉划拉桌面的杂物,又拎上了那把玻璃丝,拉着小恩往前台去了。   由于顾忌着还没干透的指甲油,她的走路姿势往外一摆一摆,有点像小鸭子。   赵红梅在化妆室的角落不禁笑了:“这帮小孩,真有意思。”   “是吧,他们都还是小孩,成天就爱打打闹闹的。”林芳芳帮她扣着头上的发卷,也笑了。   这时,白英推开门走了进来,“哎呀,我来晚了!林哥来了没?……你俩今天突然关系这么好呀?”她摘下挎包扔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脸好奇的盯着角落正在弄头发的两位姐姐们。   “那可是说来话长了,昨天晚上……”林芳芳原封不动的把半夜那帮流氓来闹事的经过说了一遍,白英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查看两人的状况。   林芳芳没什么事,松了口气,但是看清赵红梅额际肉色的创可贴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太吓人了,这帮狗东西!”   “没事没事,那帮人被我吓跑了。”赵红梅云淡风轻的,“估计再也不敢来了,别怕。”   两个女孩眼里都有相同的崇拜的光。   林芳芳低头看看手表:“快到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还是买回来吃?”   白英想了想:“出去吃吧,打包回来吃完,这屋一股味,又得挨徐哥的骂。”   “想不到你还挺怕他的。”林芳芳笑话道。   白英吐吐舌头,拉上赵红梅,“姐姐,走!”。   赵红梅就带着头发上的两个卷发器和两个妹妹往外走。   她们刚到门口,就看到歌舞厅正门被推开了,一个四十上下,眼下层层十字纹的男人走了进来,径直着走到了吧台,向小恩点了一杯鸡尾酒。   那男人倒是看着挺斯文的,穿的一身衣服有花了些搭配心思,溜光水滑,料子打眼瞅着就不错,通身散发出的气质,和林城常见的男职工们共有的那种坚毅朴实,截然不同。   林芳芳眼神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只觉得这男人有点眼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和谁相像。   而她身边的白英却浑身一震,像是见了债主一样灰溜溜的遮掩着脸,蹭着两位姐姐的身侧,躲避着那男人的座位从歌舞厅出来。   街上都是三五成群刚从合金厂下班的工人们。三人在傍晚的街上惬意的走着,身后是淡紫色的天空,有种浪漫的感觉。   她们在小吃街头停了下来,叽叽喳喳了一会,最终选定了一家生煎包,走了进去。   据白英说,这家店主是南方人,说话嗲嗲的。   林芳芳问:“上海人吧?你是不是觉得除了东北之外的地界全说是南方啊?”   “哈哈,我妈教的,我妈管黑吉辽之外的省份都叫南方。”白英笑了起来,谈笑间,三人踏进了生煎店的门。   店主姐姐果然是上海人,皮肤白白的,说话轻轻柔柔,很亲近的管她们叫小妮。   现在还没到饭点人最多的时候,她们的生煎上的很快。   这家店不愧是白英的首选,那两盘生煎包还没端到桌上的时候,就有一股勾人的酥香味从小厨房直白的传来,引得她们直吞口水。   两大盘生煎包摆在桌上,薄薄的包子皮油汪汪的,煎的金黄金黄,隐约可见里面的汤汁和馅团,上面撒着细细的香葱和一层白芝麻。   “刚出锅的,小心烫啊!”店主又转身拿了三个小碟和竹筷,并贴心的帮她们在碟中倒好了香醋。   生煎包的皮绵软而韧,汤汁滚烫鲜美,肉馅肥而不腻,三个人都没顾得上她们饭桌上的日常闲聊节目,一言不发,闷头吃的满口香。   两大盘生煎很快空了,林芳芳看了看身旁的白英和赵红梅,笑了笑,冲着锅气袅袅的小厨房又添了一句:“姐!再来两盘!”   三人呷着店主姐姐送的酸梅茶汤,这会才有空聊上了天。   赵红梅看着俩女孩:“看不出来,你两个瘦条条的小丫头还挺能吃的,我还以为都是吃青菜叶子喝露水的。”   “谁要吃什么素,就要吃肉!”   “就是,牛羊猪鸡,鱼虾蛋奶,要健康就要多吃!”   两个肉食主义者发表了一套宣言,赵红梅笑着看着她俩。   三个人又闲扯了一会,新做的两盘生煎又端了上来。   吃着吃着林芳芳突然想起来刚才出门时,白英奇怪的行为,随口问了一句:“刚才出门的时候你怎么了?那男的你认识?”   白英噤若寒蝉,下意识的查看了一下四周,所幸店里除了她们三个女人并没有别的顾客。   她支支吾吾,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地说:“那个男的,好像是我爸。”   “什么?”林芳芳的嘴巴张成了o形,又立即收敛回来,压着声音问,“你确定吗?那个人就是你离家十多年的爸爸?”   “嗯。”白英也沉着声音,只是很明显的有些按耐不住情绪了。   “怎么看出来的?”赵红梅轻柔的捋着白英肩上的头发,小声询问。   “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他眼下的十字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白英深呼吸,“这种面相很少见的,薄情寡意的人才有。”   林芳芳干巴巴地说:“那他还真是……衣锦还乡。”,显然还没从刚才震惊的余韵中脱离回来。   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两个女孩呆住了,赵红梅最先恢复冷静,对白英说:“他应该是没认出你,我记得咱们出门的时候,他看了咱们这边一会儿。”   她想了想,继续说了下去:“先别直接定论,一会回歌舞厅的时候,他要是还在,你别暴露身份,去问问他,试探一下他到底回来做什么。也聊聊他当年是不是有苦衷,至于要不要相认,凡事等了解了以后再说。姐姐们都在你身边陪你,这样咋样?”   白英哽咽着,点了点头。   回去的一点路途上,白英竟也学着小雨平日的样子,在各家店铺的玻璃的反光处反复查看自己的样子,似乎很不自信,又多次和身边的两位姐姐询问:“你们说他会看出来吗?会认我吗?”   看来她的脑海中已经上演了无数场父女相认的温情戏码。   赵红梅和林芳芳一边一个,紧紧的捏着她冒凉汗的手,为她打气:“会的,会的。” 第60章 椒花颂声   眼看着歌舞厅的门逐渐越来越近,白英的步伐却越来越小,速度也越来越慢,一步一冷汗的往前挪。   这短短的距离间,她没来由的总是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父母还没开始那无休止的争吵,两人的感情很好,总爱带她去小卖店,买些女孩喜欢的发卡、弹子球、沙包毽子那些小玩具。   那其中她最喜欢的还是贴画,成叠,需要自己从中挑选中意的,里面有港台明星、卡通人物、电视剧的图片,花花绿绿的。   有时候的周末,爸爸会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买上一两张,她会贴在歌词本上、作业本里、也贴在家里的墙上、冰箱门上……妈妈偶尔会抱怨几句,爸爸却从来不会批评她,任由她把家里贴的补丁叠补丁,贴纸上明星们的脸也随着她的喜好不停迭代更换着。   她始终坚信的是爸爸很疼爱她,至少那时候是的。   那些贴画贴纸上的男明星,每当同龄人沉迷着他们各有特色的醉人的帅气,并被迷的发狂时,她始终坚持着,每次都说:“我爸爸比他们帅多了!”   就连多年之后,离开歌舞厅的姑娘们和新的朋友们呆在一起,讨论刚刚火遍全国的小虎队,电视里、海报中笑的灿烂的霹雳虎、小帅虎、乖乖虎。也总会回忆起今天晚上,白英描述的自己父亲时候那种憧憬怀念的样子。   白英一个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时光、尚未见到父亲的时候,她是恨怨的,怀着一股报复的心理。可是多年后又得以相见,一种瞬间理解的心态,仍给了她一种离苦得乐的错觉。   好了,就这样到了门口,白英一眼把那个灰西装的身影钉在了眼中。   她侧着身,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又悄步蹭回了后台,一声不吭的洗了脸,重新换了身素净的白衣裙,摘下头上的饰品,披下一头漆黑的长发。   林芳芳笑着说:“你这样比平时乖多了,像个大学生。”   白英腼腆地笑了。   朱大厨端来一小碟切得精致的水果,西瓜橙子葡萄,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一眼白英就又回到工作岗位去了。   白英鼓了鼓勇气,走向了那男人独酌的双人卡座。   她把哪碟水果摆在桌上,那男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她镇定地笑笑:“别多想,送给新客的。”   那男人不置可否,她顺势推舟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一个人来吗?”白英试探着和他搭话,男人抬了抬眼,有些防备地看着她。   眼前的白英清纯可爱,与这里环境截然不同,倒像是生生凸出来的一个人。   男人还是看着这张脸的面子上,回了几句,“是啊,一个人坐坐。”   两人顺势攀谈了起来。   男人喝多了都爱吹嘘,尽数和女人把自己的人生和盘托出。   一个笨拙依靠自身的典型。   二十多岁从贫困小镇里爬出来的青年。   三杯两盏下肚。   四五细节俱吻合。   六亲不相合的逃离,听得她鼻尖竟然泛酸。   白英愈加的坚信,这就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他们共享着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命运。   特别是和他暗示着提到家乡的小镇,隔壁的老太太,年节前必做的炖豆角。   父亲怔怔了几秒,那一副愧疚的表情,和一滴怦然坠下的水晶泪。   他心里果真是有悔。   她小半生的执念,此刻终于释然。   “叫我英子吧。”她压住激动对他说,他儒雅的笑了:“好,英子。”   散场的灯光亮起,后台中,两张关切的面孔凑到了白英面前。   赵红梅开口:“确认了吗?”   “没错的。”   林芳芳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和他挑明了?”   白英撒娇着,从林芳芳的腰间掏出了烟盒,抽出一支银青色的细烟点了起来,火星闪着,忽明忽灭。   赵红梅簇起了眉头:“野丫头,又抽烟。我每次说你都不听!以后就有你爸管着了。”   白英纤细修长的手指间熟稔的夹着那支烟,她翻回过手背来,看着自己的手。   “没关系,这就是我。一下子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他,时间还长的。”白英浅浅笑起,“再说,我说的那些家乡的事情,他应该明白的。就像今天他走的时候,还约我去他现在承包的工地旁边吃铁锅焖面呢。”   “真是很巧的事情。”她总结道。   “恭喜你,终于找到了亲人,我们都为你高兴。”赵红梅笑了。   “我也挺高兴的。”白英按灭烟头,停下整理桌面的手,急忙忙的往外走,边走边说:“对了,得跟徐哥请个假,明天可能没法按时回来上班……”   “以后就有家了,有家就别来这地方上班了。好好过正常女人的生活吧。”林芳芳一把搂住了她,紧皱着眉无声地掉泪。   白英也紧紧的拥着她:“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姐姐们。”   女人们都含泪笑了。   ——   第二天,白英过来借了身衣服,换上了就匆匆离去,在门口上了一辆小轿车。   一整个下午和夜晚都像是少了些什么一样,毕竟白英这丫头,除了大家一起的休息日以外,从来也没有主动请过假。这一整个歌舞厅的人都感觉挺不习惯的,念念叨叨的,不是聊着聊着就拐到了白英的身上,就是集体猜想白英现在在干什么。   今晚的客人还挺多的,朱大厨把装满水果小零食的托盘放在吧台上,用手肘碰了碰小恩的胳膊:“你说那丫头现在应该已经吃上晚饭了吧?”   “大概是吧。你瞎担心啥,亏待不了她,毕竟是亲爹啊。”小恩笑了。   一旁的仙仙也附过来:“就是的,看着像搞工程的,开小轿车接的她。”   小雨叹了口气,故作沉痛的样子:“啊……真好,要是我那个死爹也发财就好了。”   “瞎说啥!不许背后瞎嚼舌根!”林芳芳笑着把他们赶散了,自己坐在了桌前。   可是下一刻她也和他们一样挂心了,不知道白英吃上炖大鹅和玉米面饼了没有,他们父女相认会流眼泪吗?   她暗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养成了瞎操心的习惯,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是抛开挂念,描眉画眼,回到自己的角色中。   ——   可是第二天,白英也没来,她们开始有点担心。   第三天,第四天也依旧如此。   所有人都联系不上白英,急得团团转。   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   林芳芳看着手中的报纸头条,这才意识到,天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父亲。   白英被早已被时间稀释的亲情蒙蔽了,误读了那滴泪水为愧疚之意,却忽略了——   那是一滴鳄鱼泪。   报纸上加粗加大的标题,明明白白的写着:陪酒女葬身江底,疑生前被多人侵犯,肇事者至今不明……   后面的报道她们已经看不下去了,字字泣血惊心,本身就浮浮沉沉的女孩,水底的鳄鱼飞扑而上,把她吞吃的渣子都不剩。   而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父亲,甚至早已不知所踪。   林芳芳和赵红梅去了公安处做笔录,警服板正的民警委婉的对她们说:“节哀,证据不足,可能很难抓到凶手。”   出来以后,林芳芳坐在赵红梅的自行车后座,她们拿上了白英锁在自己更衣柜里的房门钥匙,往白英租住的房子去,替她料理后事。   阳光褪了颜色,一派冰冷的白,照在身上却依旧很暖。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甚至没法相信一个那么鲜活的生命已经离他们而去,以前看到报纸的时候,总觉得是别人家的事、别人的家人朋友,就是距离再近也和自己不相干的。   相熟的人这样被印成铅字,这还是第一次。   踏进白英住的那栋筒子楼,赵红梅一直有点晕眩,林芳芳敲了几个邻居的房门,想办法联系上了房东,约定好一会来处理租约和余下的事情。   距离房东两口子过来还有一点时间,她们在楼下要了几个大塑料袋和箱子,替白英收拾东西。   白英生前的物品基本上都放在后台,回到这个家也就是睡个觉,所以这里空的不像是有在住人,赵红梅坐在床边折叠被褥,拆下枕套,林芳芳打开柜子,把她的几件衣服几双鞋子装好。   林芳芳路过窗边的小桌子,她看到了一个洁白的信封,摆的很正。   信封封皮上面写着:给姐姐们,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赵姐!你看……”林芳芳叫来了赵红梅,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缓缓拆开了那封信。   “真是禽兽……”林芳芳狠狠地攥住信封,指尖发白,似乎马上就要把它捏碎。   最后一张信纸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姐姐们,   我没想到,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世界好黑暗、好冷,我坚持不下去了。   人世间已无亲人,我的骨灰你们带走,   我去不了巴黎了,有机会替我去看看吧。   别为我哭泣。   还有,别忘记我。   忽地一股风撞破了不太牢固的窗拴,那张信纸在小小的房间中飘起,如同自由的白鸽。   “天涯啊,海——角,觅呀觅知音……”   自从上次小恩带来那两盒磁带以后,整个歌舞厅都迷上了这位台湾的“甜歌皇后”,磁带机转个不停,姑娘们恨不得在还磁带的最后期限那天之前,把每一首歌的旋律都记住。   今天也是如此,他们沉默着,《天涯歌女》的旋律吱吱呀呀的奏起,缠绵的环绕在整个歌舞厅的上空。 第61章 开雾睹天   王宇忍不住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他愣住了,这小小的玻璃杯上竟也镌印着“梦巴黎”。   面前的徐立德察觉到了王宇的反应,笑笑说:“当时城管不让,近期想到了,才置办起来,你们觉得咋样?”   “很漂亮。”王振业沉沉地说,叹了一口气,他心想徐立德真是个复杂的人。   三人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息,话题很难进行下去。   徐立德起了身,取来果茶壶,给对面的两个杯里注满了琥珀色的果茶。   “你觉得白英和她们的死有关系吗?”王振业又开口询问。   “王警官,我也不清楚,只是说着说着,就说到那去。”徐立德又从金砖盒里掏出根烟点燃,猛猛地吸着,呼吸间不见一点白雾。   像海绵蓄水一样,吸饱了尼古丁。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抽烟解乏其实是谎言,真正有用的其实是深呼吸。   徐立德沉思片刻,久经斟酌,吐出了另一段往事:“有一次,那时候林芳芳刚来不久,我们聚在一起闲扯,那帮女孩们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结婚的话题,我们捋了一遍,当时整间歌舞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结过婚。”   “那帮丫头们就肯定不会放过她,一直问结婚好不好,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这种话。   我记得那时她把过来八卦的那女孩一把推开了,激动地说,结婚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平时不是个会生气的人,那种神情,我记忆很深。   后来我上去打圆场,她半个晚上才缓过来,不知道是咋回事。”   徐立德继续抽起了烟,看着外面的客人们。   这时王宇的心中浮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全然不顾身边的一切声音,执着地往一个方位跑去。   真相!真相!   林芳芳和高平的家优雅的过分,家具物件都十分考究,风格统一,甚至还摆了一台大衣柜一样的钢琴,宽敞的两室一厅。   不过他可没心思欣赏,提起鲁米诺试剂,全屋喷了一遍,每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关了电灯,整间屋子被蓝白色的荧光反应点亮了一半,特别是客厅的一块墙壁和下面的地板,密密麻麻的蓝眼泪。   王宇惊的退后了半步,他已经能想象出这里案发时的一片红色潮汐。   是她!是她杀了高平!   ——   天空白蒙蒙的,露水生成,麻雀短促的喳喳着,呼唤着同伴。   新的一天竟然又降临了。   高平就那样大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珠,仰面躺在地上,脸面除了过于苍白以外,看起来与生前无异。   地上墙上的一大摊血早就不像刚流出时的那样鲜红,而是已经微微凝固成发黑的棕红色。   整个房子充斥着金属般的腥甜味,只是林芳芳身在其中已久,早就闻不出来了。   林芳芳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手仍然止不住的颤抖。   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做什么,或是该去找谁?她全都不清楚,脑子乱的像一团浆糊。   总要清理一下吧,然后呢?去自首?还是去找韩世杰?……不不不,她拼命摇着头,单是想到那个男人的名字都让她感到后怕,那个几天前还轮番的山盟海誓,转眼间却头也不回就背叛自己的男人!   身体里遗留着痉挛的余韵,随着起身的动作再次漾起,她痛恨自己的生理记忆。   她终于站在了高平的面前,睥睨着这个曾经误解她、痛恨她不贞,不久之前红着双眼,想把她置于死地的男人,眼神中只有恨,恨意赋予她灵感。   已经没法停下来了,没有回头的路。她又执起了刚才的菜刀,劈砍着高平的尸体,骨骼太过坚硬,菜刀都开始卷刃,林芳芳早就没有什么力气了。   拖鞋踢掉了一只,无所谓,她自己踢掉了另一只。   赤着脚,拖着一半身体已成肉泥的高平,打开熟悉不过的台式燃气灶,林芳芳把他那张恶心的脸按在了上面,一股焦香的味道很快传了出来。   一定要不顾一切,不顾一切的抹除罪证!   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云层堆积。   暴雨之前的微风凉丝丝吹进她的窗户,没来由的。她突然觉得很爽快、很轻松。   天上淅淅倏倏的降下了雨滴,很快发展成瓢泼大雨。   林芳芳没有去关窗户,跪坐在旁边,任由雨噼里啪啦的从窗户扫进屋里,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又淡红成股的流下来。这雨稀释了她一身的血迹,也抽出她银亮色的灵魂。   火上的高平已经面目全非。   下定决心以后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时间人不多,被单一裹,一根铁条撬开热力管井,草草抛尸其中。   剩下的,全部听天由命吧。   林芳芳回到了家中,提了一桶水,把整个家都清洗一遍,墙壁反复冲洗,上面的腻子都水涔涔的,血液竟看不出了。   完成了这一切,雨已经停了许久,罕见的雨过无风,天也黑了半边,寂寥无声的可怕。   林芳芳总觉得高平的魂还在家里,总要和她索命的,这种恐惧让她不敢在这房子里过夜,她胡乱收拾了一下自己,就踏出了房门。   一开始她是不知道去哪的,也确实没有地方可去。   直到她在一盏盏熄灭的灯光尽头,看到了林城歌舞厅那座浮夸的招牌一角。   消磨夜晚,那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她坚定地走向了那里。   ——   从林芳芳家回来,王振业有点不舒服,就直接回家了。   保卫科的台灯下,王宇一个人低头写着案情记录。   这段真相实在是太波澜了。感性的他心中很难冷静下来,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效率很低。   直到深夜,他才完成。   先是把这份报告放在了师傅的桌面上,又挂了一张休假条,便锁上门离开。   他骑上了自行车,困意止不住的袭来,身子里沉重的像灌了铅。   临近家属区,他注意到一个男生蹲坐在路边,无聊的扔着石子。   那男生他还是很熟悉的,是宋辰。   “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干嘛呢?”   宋辰抬头看见是王宇,笑了:“出来透透气。”   “真的假的,和你’朋友’吵架了吧?”王宇一下就戳穿。   “……”宋辰不出声了。   王宇看他这状况,又继续问:“是不是没地方去了?”   又被他说中了,宋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王宇指了指后座:“上车,在我宿舍凑合一宿吧。”   “算了,别打扰你明天上班。”宋辰礼貌的拒绝了,准备转身就走。   “我明天休假,别担心,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这也不安全。”王宇伸出一只手把宋辰拽到了他的自行车旁。   “好吧。”宋辰终于坐上了他的车。   “给你,我的旧衣服。”王宇把一套半旧的线衣扔给宋辰,让他暂时充作睡衣。   宋辰不像赵越那样高大,和王宇在小床上,两人平躺着还有空间空余,王宇把双手垫在脑后,有点八卦的问起宋辰:“和敖龙?你俩今天怎么了?因为什么闹别扭?”   “……没什么。”宋辰不想和他多说。   王宇看他那样子,就不再问他们之间的事情了,但是他还是蛮好奇的,他对宋辰总是有一种稀有动物互相遇见同类的感觉。   王宇忍不住那颗八卦的心,问:“你谈过多少次恋爱啊?”   “两三次吧,问这个做什么?”宋辰回答道。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宋辰比王宇想象的更加敏锐,他立马反问道:“王宇哥,怎么突然好奇这个?是不是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好吧,这回轮到王宇哑口无言了,这小子真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敏感。   王宇想了一下和赵越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是决定和宋辰聊一聊,他清了清嗓子:“嗯……怎么才能知道一个人喜不喜欢自己呢?”   “哈哈哈。”宋辰忍不住笑了。   谁能想到王宇这语出惊人的前奏,问出的问题却很窝囊。   笑了一会,他很认真的看着王宇:“那得多方面去看,喜欢是藏在生活中的细节里的。”他停了一会,小声的问,“也是男生吗?”   这句一出,王宇瞬间结巴了起来,宋辰不用想也知道他说中了,就继续问了下去:“给我说说你俩的事情吧。”   点破了这一点,俩人之间就没什么可顾虑的,更没啥秘密了。   王宇一边回想一边念叨叨:“这要怎么看……对了,他应该说过一次,但是那是鼓励还是其他的意思,还有就是……”   他从和赵越的初次遇见,再到他俩平日里的相处,再到各种不寻常的感觉,还有自己的一些变化,除了宿舍小床上的不可描述以外,基本上都一股脑倒给宋辰了。   宋辰耐心的听着他诉说,理清他破碎的思维和一团乱麻的时间线,充满着一股恋爱新手的感觉。   他俩现在的状态就像是把年龄颠倒了过来,年纪小的给年长些的提供建议,画面总归有些不协调。   宋辰作为恋爱军师,有理有据的一通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我觉得他是喜欢你的。”   “真的吗?”王宇有点惊喜,却又不敢相信,“唉,要是这样就好了。”   “我能看出来你也很喜欢他,既然他并没有明确的反感和拒绝,为什么不再主动一点呢?”宋辰很认真的问。   “我们之间有太多需要顾忌的东西了……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的恋爱。”王宇戳了戳宋辰的额头,翻身面对着墙,“不说了,好困,睡觉睡觉。”   宋辰还想把他掰回来说些有的没的那些话,却发现王宇已经睡熟了。   沾枕头就能睡着,王宇哥哥还和小时候一样大大咧咧。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惹出他这么多少女初恋一般的心思。   宋辰把手揣进枕头下面,嘴角忍不住的浮出微笑。   爱就爱了,有什么的,顾虑那么多干嘛! 第62章 冷暖自知   一个工作奔波折腾了一天,另一个和男朋友的摩擦中消耗了太多情感。   这俩人昏睡不醒,一直睡到了临近中午,阳光照的刺眼,宋辰才迷迷糊糊的清醒了过来,他忘记了自己昨天晚上被王宇“捡”了回来的事情,从床上爬了起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桌上找水杯。   咕噜咕噜干了一杯以后,宋辰清醒了一点,也发现了自己并没有在家,顺势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推着王宇:“王宇哥,醒醒,都快十一点了……”   宿舍里不怎么透气,温度挺高的。王宇睡熟的状态像刚出蒸炉的包子,直冒热气,宋辰像早餐店掀开笼屉的大姨,打断了包子的睡眠。   宋辰打开了小风扇,屋里的空气总算是流通了起来。   王宇没什么起床气,前提是前一天没挨着累。   宋辰觉得特好笑,他费了半天劲,才把王宇拖起来,领到楼下去吃早餐。   准确来讲已经是午餐。   两个人踏进了一家还没有完全撤下早餐的店铺。   王宇昏昏沉沉的吸吸失去热度的温豆浆,胡乱啃了几个包子就打算回去继续睡觉。   宋辰也被他感染的很困,两人正出门打算分开,没想到迎头撞上了宋辰的男朋友。   绵绸米白的短袖,深蓝的裤子,还挎了个小包。   看样子敖龙应该也是出来解决午饭的,他有点尴尬的,眨着眼睛看着他俩。   宋辰的困劲儿反正是一下子退去了,他连忙强调式的介绍了身旁的王宇:“这是我发小哥哥,上次你们见过的。”   敖龙好像松了口气,接着问他俩:“你俩是吃完了还是没吃?”   宋辰看了看王宇,王宇想了一下:“回去也没什么事,陪你们一起吃饭吧。”   三人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宋辰十分别扭的坐在了敖龙的斜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两根油条、一碗小米粥和一杯豆浆。   这俩人互不说话,大概是别扭劲还没过去,王宇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桌上的气氛。   于是他审慎地开了口:“你俩……昨天因为啥吵架啊?”   “你问他!”敖龙看着挺文气的,却有着超乎外表的火药味。   王宇怼了怼旁边的宋辰,“咋回事?”   宋辰含着气说:“他要回家结婚了!”   “啊?”王宇愣住了。   敖龙摔下了筷子:“你怎么每次都理解偏了,我是说我爸让我回家结婚!”   “你自己不也是那个意思吗?”宋辰不甘示弱。   “不然呢?在公园混一辈子?”敖龙激动地说:“普通男人谁能承受那么大的社会压力?”   “全都是放屁!”宋辰不顾一切的拍了桌子,“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自己还不清楚吗?是什么人就过什么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去结婚生子,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无辜的小孩?就为了自己不被人议论?”   “那是你,我有家庭,我自己的面子可以不顾,总要顾及我爸妈的脸面。再说了,我也没说断了咱们的关系,结婚以后,咱俩还可以交往啊。”对面人的语气软了一点。   “你真是没救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咱俩完了。”宋辰拉起王宇,转头就走。   饭桌还没坐上五分钟就不欢而散,王宇有点后悔自己在饭桌上提起这事。   宋辰很用力的拉着他,一直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王宇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他之前从没有细想过很多现实的因素,也可以说是刻意忽略了那些,只是拘泥于眼前的一切。赵越心思细腻,是不是会比他想的更深,所以迟迟没有正面回应他的感情呢?   宋辰突然停了下来,王宇一个踉跄,瞥到宋辰的脸上一片反光,已经是满脸泪水。   他背着身,松开了王宇的手,“我先回去了。”   王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心上寂静无声,怅然若失。   他不是不知道,同性恋者在社会上的处境。   被排斥、被误解、被抓捕,亲友的远离,家人的躲避。   恋人也可能会迫于社会和宗族的压力,选择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结婚生子,终生被困在压抑的生活中。   向外面对的尽是些污名和唾骂,向内也得不到理解和认同。   爱本身是没错的,可是大多数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不得善终。   王宇不免有点灰心,一直低着头混混沌沌的思考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回了宿舍楼下。   “你怎么一直躲着我?”赵越的那双洁白的球鞋出现在了他视角的边缘。   王宇抬起了头,依旧是牛仔裤白衬衣,还是那个熟悉的赵越,眼睛酸胀胀的,竟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没有,我今天休息。”他强撑着镇定。   “哦……是吗?我来和你取剩下的试剂。”赵越轻轻的声音传来。   借口,太拙劣的借口了。   不管怎么想也知道,王宇怎么可能把试剂带回宿舍啊。   王宇假装没听出来,他觉得赵越的意思是委婉的关心,就直接回答了:“刚才出去和朋友吃了个早饭。”   赵越把头别了过去,说:“嗯,我先回去了。”   王宇拉住了他的手臂:“晚上一起吃晚饭好吗?带你去个地方。”   只点了一下头,赵越就离开了。   王宇拉了窗帘,躺在宿舍的小床上,看着空白的天花板。   不远处的另一栋楼,另一间宿舍里,赵越也仰面躺着,他看着左腕上的手表,估计着去找王宇的时间。   下午三点刚过,他就起身,洗了脸,然后就在小小的宿舍里转来转去,一边关注着时间,一边做着一些诸如剪指甲或是重新摆摆书,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距离四点钟还差一段时间,他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往王宇的宿舍楼那边走。   他也不是特别理解自己的想法,只是想早一点再次见到王宇,和他说说话。   赵越用指关节敲了敲,宿舍的门很快就打开了,里面的人似乎也在等待着。   “吃什么?”赵越淡淡的问。   “饺子吃不吃?”王宇笑了,他对于赵越这种有点别扭的状态早就已经习惯了,并且可以自动解读。   主动开口就是很期待的意思。   赵越点点头,什么也不问,就乖乖的跟着王宇走。   饺子馆的位置好像有点远,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家属区,走过了厂区的边缘,又路过了大市场。   这个距离,都快出林城的地界了。   赵越忍不住开口了:“你这是带我去哪?这边有吃饭的地方吗?”   “马上就到了。”王宇温和的回头。   又走了半条街,路边一个小小的饺子馆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露出了头。   两人落座,王宇把桌上的菜单递给了赵越:“来吧,你点。”   “怎么选这么个地?”赵越一边看着菜单,一边问。   “这里清净。”王宇笑了起来。   赵越也笑笑:“挺好。”   两人之间的礼貌与疏离始终像是一层隐形的隔膜,横隔在他俩中间。   白菜和芹菜馅,一人一盘饺子,又要了壶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口水话题,坐了很久才离开。   “一会去哪?”刚出了饺子馆的门,赵越就立马问道。   王宇指了指旁边,是一座小公园,有几个大爷在打太极拳,再不就是一小群疯跑的小孩。他说:“就那儿。”   赵越以前来过一次,这里除了公园正中心的一个小水池以外,没什么可观光的,不过绿化做得挺好,柳树杨树桦树都有,绿荫环抱的,倒是挺凉爽。   不知道王宇特意带他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但是去坐坐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在公园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酒,坐在了小水池旁边的长凳上,吹着风。   太阳西沉,月亮升起,星成为黑夜中跳动的颗颗心脏。   酒精尚未发挥作用,小小的公园却好像换了人间。   那些嬉笑打闹的小孩们早就各自回家吃饭,强身健体的大爷大娘们也在夜晚来历之前早早撤退,短暂的空档以后,这块小小的土地成为了少男们的集会点。   男孩们有结伴一起来的,也有自己慢慢走进来的,有很年轻的,也有岁数稍长的,有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也有汗衫短裤清清凉不遮掩自己真实身份的。   十几尾七彩的小孔雀鱼在玻璃缸里转来转去,寻找着自己的同伴。   赵越很惊奇:“怎么一眨眼来了这么多人?”,显然是并不知道夜晚这公园里的门道。   王宇正欲解释,就看到两个少男在一旁的树下忘情的吻在了一起,他就只用眼神引导着赵越看向那边。   赵越似乎吓了一跳,他低声问:“他们是?……”   王宇点点头:“他们都是。”   赵越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小小水池,里面冒出几株菜莲纤细嫩绿的小苗,为数不多的叶子溜溜圆,只有铜钱大小,不知道种子最初是谁无心栽进这小小水池中的。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靠近了他们,坐到了附近:“你们是今天才来的吗?以前没看过你们啊。”   “对。”王宇微笑着。 第63章 清光流萤   “就是了。”老人自顾自地点点头,“这里的孩子,一拨一拨的,我都认识。”   有人一直在,也有人很快就消失了。   小小的公园遭受过无数次浩劫,可是他们依旧在不久过后,回到了这一方隐蔽低微的家园。   这个只能隐蔽在黑暗中的世界,并不只是“流氓兔”们释放情欲、苟且偷欢的地方,更是这些人们互相温暖、互相慰藉的所在。   隐匿起自己的姓名、身份、社会关系,只是因为对爱的向往而来。   白日已落幕,潜入小江湖。   那些不被理解的、不被在意的,都可以和同伴们诉说,说些什么都没关系,这是只在这里才能得到的东西。   成语俗话中,孜孜不倦扑火的大多是飞蛾,其实更多的是几种黑色的小蚊蚋,趋光性极强,一直成群结伴着飞向光,直至耗尽自己最后的气力。   而萤火虫有着有趣的特性,自己会发光,但是它本身又怕光。   求偶与诱捕。   本能地追逐同类的光,却又惧怕外界的光。   树林里少男们的眼光就犹如幽幽萤火,流连在夜阑人静的空域中。   王宇和老人聊了一会,赵越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园里的一切。   刚结识的男孩们攀谈着,同行的中年男人观赏着月亮,也有几对爱人像是约会一般靠在同伴的肩膀上。   他想他明白王宇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了。   只要正视自己的内心。   即使被黑暗淹没,也并不孤单。   他那颗习惯了冰冷的心,居然也有了温暖的感觉。   ——   夜深了,两人原路返回,那小公园太偏僻,附近也没有路灯,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又豁然开朗。   “你觉得怎么样?”王宇转过头看着赵越,身影逆着光。   赵越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没表达出什么情绪,他又转回头继续往回走。   赵越快走了两步,与他并肩。   王宇突然凝住了。   赵越的手指伸了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他从小体温就比一般人偏高一点,相比之下赵越的手有点凉凉的,骨节很明显。   他微微用力的回握,把自己的感情也随着两人相携的双手输送了过去。   这手就没放开过,一直握到了小小的宿舍,手心和手心间生出层薄薄的汗。   王宇平时经常和保卫科那帮师傅们吃饭,每餐都少不了来点小酒,来厂里上班以后,倒是顺便把他的酒量也练上去了,就算是度数高些的白酒,也能整上半斤,头不疼脸不红心不跳的,酒品很好。   赵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走了这么远,酒精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发挥了作用,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迅速发烫的手和有点发飘的步伐。   到了宿舍区附近,赵越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王宇明显感觉到了赵越醉了,就准备先把赵越送回宿舍,连拖带拽的到了楼门口,打开大门,进了楼道,上了几级台阶,还好有惊无险,他松了一口气。   这时赵越踩空了一节台阶,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身上,王宇不知被撞到了哪根麻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宇挣扎着站了起来,赵越已经醉的神智不清了。   尝试了几次把赵越扶起来,都失败了,赵越迷迷糊糊的念叨着什么话,他听不清。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人,喝了半瓶酒,直接年龄消失一位数字,退回了小孩心性。   这情况还能咋办?背着上楼呗。   王宇只好把赵越从地上捡起来,扛在了背上,往赵越的宿舍爬。   赵越虽然挺高的,但是身材清瘦,对于王宇来说背起来并不怎么重,比起这点负重,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赵越略带酒味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掠过他的脸颊,有点痒,也有点烫。   此刻他无比庆幸赵越没有住在顶楼。   不然怎么忍得住啊!   总算撑到了赵越宿舍门口,王宇小心的把赵越从背上卸下来,暂时靠坐在了门旁边。   他习惯性的从自己腰间取下钥匙圈,挑出那枚银色的宿舍钥匙。   插进锁孔,旋转,没反应,又掰了两下,依旧没反应。   赵越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时王宇才想起来,这是赵越的宿舍,他的钥匙当然开不了门。   他蹲了下来,十分为难的把几乎瘫倒在地上的赵越的胳膊摆成一个环抱肩膀的姿势。   王宇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他喝多了,在赵越身上取个钥匙是很正常的事,而且钥匙一般都是放在身上那些地方的……嗯,这行为很正常。   他终于下定决心,这才向赵越的腰带处伸出了手。   画面一度有点奇怪……他的手木木的,摸了半天才碰到钥匙,一小串,似乎是直接用鹰嘴环穿起来的,扣在了牛仔裤的腰袢上,不想钥匙掉的满地的话,必须得小心点才能解下来。   王宇索性跪坐在赵越的身侧,靠的很近,双手并用,解着那个小扣。   赵越不知道是又犯了酒疯,还是哪根筋搭错了,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居然挣扎扑腾着要起身。   王宇失去了平衡,一下撞到了赵越的小腹上,眼冒金星。   “……”他好像碰到了某些不能碰的地方。   王宇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赶紧一把将赵越又按回墙上。   好在这动作间,机关相错,钥匙串落入了他的掌心。   他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赶紧用这得来不易的钥匙打开了宿舍的门。   “吱呀——”门里面依旧是单人小床,小书桌,木衣柜。   他转身把赵越扶了起来,同样拍了拍赵越的后背,一背的墙灰和地上的土渣子。   这小子有洁癖,我得给他拍仔细点,明早要是看到一裤子灰,他不得哭出来。   王宇忍不住笑了笑,转而拍着赵越的腰侧,这地上怎么这么多灰……   不是……醉成那个样子以后,他居然?起反应了?   拍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王宇慌乱的又扛起赵越,放在他的宿舍小床上,帮他脱去鞋袜。   想了想,又去衣柜里翻了翻,取出一条薄些的毛巾被,准备给赵越盖上一点东西再离开。   他不禁笑自己,真是从小到大,不管天多热,肚子上必须得盖点东西。   王宇抱着毛巾被抖了抖,回过头以后,赵越竟然坐了起来,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他走来。   这小子,又要作些什么妖,为什么就是不能老老实实的睡觉!   王宇有些头疼,他准备像刚才一样,再把赵越按会床上,强制他关机睡觉。   只是没想到,赵越一把把他拽了过去,随即按到了宿舍的小床上,手劲儿之大,令他难以置信。   并且丝毫不由得他活动半点,强硬的把他锁在身下。   ……小赵同学,真是难为情,好像碰到了……   王宇整个人都石化了,一动也不敢动。   赵越那双浓墨色的大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眨巴眨巴,清澈如水,看起来清醒了一些。   王宇想,看来是刚才那番挪进屋里的动作打破了他酣醉如泥的状态,把赵越弄的清醒了几分吧。   他尽量避开那里,伸手推了推身上的赵越,柔声说:“你起来,好好休息,我要回去了……”   没想到赵越依旧定定的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别走。”   不是,他到底要干嘛啊!   王宇还是伸手去推,可是赵越似乎有点生气了,死死按住王宇的肩膀,把他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两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与摩擦,王宇也承受不住,呼吸急促了起来。   浑身好烫,脑子里那些平日不敢见光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夺取了他的八九分理智。   赵越抽回一只手,揭开了自己衬衣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喉结滚动,王宇感觉自己的呼吸更加炙热。   赵越的刘海有点长长了,乖顺的贴在额前,银丝眼镜上爬升起渺渺雾气。   两人之间流动着对方滚烫的呼吸。   王宇抽出手,帮赵越取下了眼睛,月光把赵越脸颊的线条渲染出淡彩光晕。   赵越喝醉酒以后变得很主动,轻轻的吻着他的脸颊,嘴唇烫烫的。   如果你以为亲吻就只是停留在嘴唇、齿舌或是脖颈这些充满了欲念的部位,那就大错特错了,脸颊上蜻蜓点水的红热一触,这种纯然的爱意,就足以让人全身酥麻,甘愿沉沦了。   只是赵越好像不满足于这些,他的手游走到了王宇脖颈上那颗衬衫领口的半透明纽扣。   不多时,两人已经失去了最后的防备,只剩下最本真的自我,相对而视。   月光无限的清泠,宿舍中的两人却像是烈火浇油,焱光烛天。   孤独的灵魂都会渴望自己的生命走向激昂、热烈、滚烫。   他们都在渴望着一种比不平静还要更不平静的东西。   爱是最广袤的自由。   在爱的面前,一切的虚饰与矫揉,全都无处安放。   这时王宇理智尽数丧失,再也无力抵抗,只想狠狠吻遍他的全身。   命运要送来酒神的礼物,不管是谁都无法抵抗,只能双手接住。   恍惚间他脑子里的不是此刻眼前的赵越,而是那个穿着糊了不少泥土、泞着脏污白大褂的赵越;是两人初次见面时,赵越站在文化宫后院的大坑里,一个人默默挖坑的赵越;是带着银丝眼镜,认认真真的在手中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的,与周遭所有人事物都决然割裂一样的赵越;是伏在法院地上,强攥着破碎的对讲机,反复呼叫自己的赵越,垂下的睫毛纤密如同初次破土的幼苗,而他眼角眉梢上是种沉重的等待之意。   如此的赵越反反复复的在他的心间出现,比任何潮水般汹涌的欢情更能挑起他的欲念。   “不要!”他禁不住低吼了一声,浑身上下猛的湿透了,一身的热汗涔涔遇上了一股窗缝袭来的小风,禁不住哆嗦了几下。   脑子也很快归于了清醒的原状。   他从床上爬起来,揉揉赵越些许凌乱的发丝,捧起他的脸,关切的问道:“没有弄到眼睛里吧?”   赵越摇摇头,从旁边扯了一件衣服擦了擦脸上身上的汗。   “哎——”王宇一看自己的衣服被他拿去擦脸,刚要制止,想想还是算了。   赵越像小猫一样乖巧的擦拭干净,就立即回到他的旁边躺了下来,做好了睡觉的准备,闭眼之前还不忘在两人的肚脐位置都盖上了毛巾被。   王宇侧着身看着眼前的赵越,偷偷笑了一下,随即也合上了双眼。 第64章 火烛小心   一觉沉甜,临近破晓时,两人默契的先后睁开了双眼。   窗帘缝里透进了一缕微光,逐渐演变为一道道光束。   赵越看起来像是还没完全醒酒,从脸颊到指尖,都红的透出了一点害羞。   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和王宇相拥着,远远超出了暧昧的距离。他们的膝盖相抵,胸膛紧紧相贴,鼻尖也几乎要触到,自己的右手搭在了对方的脖颈上,胳膊有点麻。   从呼吸中他能感觉到王宇也已经醒了,只是怕打扰他睡觉,依旧合着眼皮轻眠,没有活动。   只是……   男人最躁动的时刻应该多数发生在清晨,那是身体中复杂的激素之海,每日自然而然翻涌而起的潮汐。   更何况两个人此刻离得太近,彼此好像都有一点……   赵越忍不住往外挪了挪,给他俩之间留出了一点空隙。   可是他这一动作,把王宇弄醒了,王宇下意识的把刚撤退半寸的赵越又搂了回来,甚至更紧了,两人相蹭了一下,一阵强电流酥麻的闪过赵越的全身。   昨晚那种意乱情迷的感觉又回来了,赵越瞬间石化,他突然想起来昨晚自己酒后的所作所为,羞得满面通红。   既然王宇已经醒了,赵越就推开了他,从小床上爬了起来,王宇也迷迷糊糊的坐在了床上。   两个人看起来就像……   赵越慌乱的从椅背上拿起王宇的上衣,一把扔给了他,又赶紧从衣柜里翻了翻,以光速换上了自己平日常穿的那套衣服。   王宇却并没有穿,他把自己的衣服窝成一团,小心的问赵越:“你能借我一件衣服穿吗?”   “啊……”赵越这时又想起了昨天夜里这件衣服经历的一切,上面残留的痕迹……他不敢看王宇,低着头又拿了一件衣服出来,扔给他,就一闪身出了宿舍:“你穿这个吧!我先去洗脸了!”   王宇无奈的笑笑,赵越身上天生有一种女孩般的细腻,和他这种粗咧咧的性格很明显不一样。   他换上了那件圆领短袖,又穿上了自己的裤子,转身简单叠了被子、铺好床。   昨夜种种,就像一场格外清醒的梦。   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表,还好,离上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和赵越在附近再吃个早餐。   王宇又坐回床上,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晃着脚,等待着赵越洗脸回来。   他们,应该算是……恋人了吧?   水房的人很少,赵越拧开龙头,清凉的自来水哗啦啦的倾泻而出,与刚刚出现不久的阳光相附和,溅起彩虹光芒的水花。   他不断的捧起凉水,撩在自己的脸上,直到水明显的变得有点刺骨,才停了下来,双手撑着洗漱池的边缘,呆呆地看向池壁的溢水孔。   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有绝对的主导权,可是经过昨天晚上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看来一点点酒就能激发他全部的潜力……   啊……这是什么耻辱的经历,这回要怎么面对王宇啊!   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直到不得不从水房走出去的时间,赵越才磨磨蹭蹭的收起脸盆,回了宿舍。   赵越站在门口,清了下嗓子。果然王宇还在屋里等他,看起来他就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很自然的,和平日一样,温和的叫他去吃饭。   这种老夫老妻一样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啊!   锁门、起身下楼,他俩很快就坐到了附近的早餐店。   这时间吃早餐的人挺多,整间店里都是暖呼呼的饭菜香。   王宇拿着油条,看到赵越眼前的刘海上还有刚才洗脸时沾上的几点水珠,他笑了起来,伸手帮他抹了一下,谁知他这一个突然袭来的动作,惊的赵越直接从板凳上弹跳起来,不仅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还迅速做出了一副“这是公共场合有人看着呢你不要做这种亲密举动啊不然被别人看见可怎么是好……”的防御姿势。   王宇不禁哑然失笑,他起身把赵越按回了板凳,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么紧张干嘛?我就是帮你擦擦头上的水。”   说着还伸手摸摸赵越的刘海,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赵越低着头啃着有点干巴的砂糖饼,脸上通红通红的。   两人很快吃完了早餐,王宇拍了拍赵越的肩头:“快去上班吧。”   赵越还是很紧张,他总是觉得刚才那个小风波以后,整间早餐店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得到了王宇这一示意,他就像得到了豁免一样,一溜烟地跑向了自行车棚。   王宇往后头店里看看,并没有人关注他俩,人人都专注于自己小桌上的豆浆油条。   赵越好腼腆,想的也多,这让他有点心疼。   七七八八的想着想着,找到了自行车,想着想着,上了车骑起来,想着想着,已经到单位门口了。   算了,过会再想吧。   王宇甩甩脑子,回到了现实,踏进了保卫科的办公小楼。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了师傅那张急切的脸。   “终于来了!”王振业的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嘶哑的像是一把老二胡的琴弦擦过双破皮鞋。   再结合憔悴的脸色和明显发黄的眼白,应该是昨晚熬了个大夜,这是咋回事儿?   王宇把堵在门口的王振业轻推了进去,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摘下身上斜挎的包:“师傅你上火了?咋回事慢慢说。”   王振业一身都呈现着火样的焦急:“送信封那个人又送来新东西了!”   王宇悬在空中的手停住了。   “什么?!”他耳边惊雷一样轰地一声,急忙向王振业迎了过去:“什么东西!快给我看看!”   王振业把他按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牛皮信封,打开,把里面的几张东西摊在桌面上。   王宇一张张看过去,这些纸张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很有年头了,脆且发黄,上面内容尽是些手写的短句,应该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十分工丽,大致的内容就是些风花雪月,像是几首诗。   “这是什么意思?”王宇家往上数三代,只是普通小老百姓,没出过一个秀才的那种。他更算不上个文艺青年,看不太懂这其中堆砌的诸多意象间表白出的意思。   王振业挠挠头:“师傅也没研究出。”他顿了顿,“不过这个神秘人送来的东西,肯定是和案件相关的。”   “对了,这是在哪儿发现的?”王宇着急地问道。   “在厂区那个面馆,昨天下午莫名着火了,还好火势不大,店主把火浇灭以后在一个桌子上发现的。”王振业皱起了眉头,“老秦他们刚在附近吃完饭不久,立马折了回去,帮着灭火,拿到了这个信封……”   王宇也皱起了眉头:“会有这么巧的事?”   “就是的,我也怀疑这人是看准了老秦他们在附近,点的火、放的东西。”王振业叹了口气,“还好他也没缺了大德,火势不大,不然这家十多年的老店,非得被这把火毁了不可。”   王宇警觉的看向他:“师傅,你说什么?”   王振业愣住:“哪儿不对劲吗?”   “不是,你刚才说这家店开了十多年?”王宇又向王振业确认。   “对啊,这家店开了挺多年了……”王振业再次愣住,接着向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他拼命翻着桌面上的小山一样的案情资料,在里面找出了一块报纸。   一九九零年八月,厂报的头条:孙家小吃面馆爆炸案。   和文化宫案件的一条轨迹再次重合。   师徒二人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十年前那场火祸,今日竟然又小规模的再现了。   王宇沉默了,这别有用心的安排,是要告诉他们什么呢?   这几张手写的诗篇,又会把案件引向怎样的方向?   ——   师徒二人又研究了一上午,也没摸到什么门道。   午休时间,王宇银亮的自行车又疾驰在了林城的街道上,沿着厂区的边缘一路前行、前行,最终停在了江边。   他停好车,穿过了行人道,拾阶而下,顺着路边,一路摘来了一把白色的不知名小花,走到了江边,离江水很近很近的地方。   那把白色的小花被放在了江畔,王宇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为不同时空的白英祈求来世的幸福与安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来一趟。   江水潋潋,阳光刺目的映在层层泛起的水波上,一条条不规则的弧线拢了又散,涣了又合。   两个浑身素然的身影停驻在江畔。   赵红梅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烟和一个塑料壳的打火机。   啪嗒点燃了一支,烟头的橙点亮起,燏光燃燃,讲述着一段悲情的诗。   她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一起捏着那支烟,向着江水伸出手臂,洁白的烟雾多数飘向了江心的方向。   她从不吸烟,这烟弥散出的雾气有点苦涩,呛的她喉咙刺刺的。   “妹儿,姐姐们来看你了……”赵红梅仅说出一句话,就已经泣不成声,林芳芳拥住她的肩膀,无声的叹息。   “别难过了,咱们去山上的庙里替她烧烧香吧,来世托生个好人家。”林芳芳望向远方,轻轻的说。   赵红梅因为她这句话,慢慢从悲恸中缓解,她凝目向手中那支细细的烟杆,问了句:“是吗?灵验吗?”   “灵的,很灵的。”林芳芳连连回答,声音已经变得湿润。   一支烟燃尽,赵红梅把打火机塞了进去,小心的收起了烟盒,对着身旁的林芳芳说:“走吧,去庙里拜拜,不能让她走得那样孤孤单单的。”   林芳芳含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庙里除了几个洒扫的僧人以外几乎没有香客,也符合林城居民不太信神佛这一特点,两人一起买了几支香,点燃了,插在香炉上。   说来也怪,她们上的那几支香的烟雾竟是细长笔直的,一路向上。   旁边的一位路过的师父对他们说,这是很好的象征,意味着她们的所求,佛祖一定会实现的。   “真的吗?”林芳芳感到很高兴,虽然她一直也不相信神的存在,但是也十分虔诚的希望这漫天神佛,能赐予下辈子的白英一段圆满幸福的人生。   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词,离苦得乐。   她又再次合上了双眼,低头伏在了布团上,祈祷着。   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够脱离痛苦,得到永久的快乐。   半晌后,她起身理了理衣服,正准备叫赵红梅,却发现,不知何时,赵红梅瘫倒在了身旁不远处,昏迷不醒。 第65章 羊入虎口   “病人情况不太乐观。要不就是保守治疗,再不就得赶紧做手术。现在已经发展到晚期了,不管哪个都挺遭罪的。”   林芳芳这辈子没来过几回医院,可是每一次都和令人窒息的意外紧密相关。   医生和她叮嘱了许多,她半天只嗯了一声相应,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由于过去的经历,她多少已经对医生的白大褂这种代表符号,产生了一些恐惧心理。在她眼中,白大褂白的惊心动魄,每次都无情的宣布一个坏消息,把难以想象的艰辛痛苦带给她身边的人。   那位白的刺眼的医生走了以后,她靠在墙上,反复查看了那张化验单,细小的字体密密麻麻的,空白的地方很有限。   虽然楠楠的病情没把她练成久病成良医,可是她也是知道的,一般来说,在“病理诊断”那一栏,文字行数越多,情况就越不乐观。   乳腺恶性肿瘤,可见癌转移。   赵红梅看见她站在病房门口,笑着喊她:“在门口站着干嘛?过来呀。”   “哦,好。”林芳芳深呼吸了一大口,把化验单胡乱塞进了挎包里,这才进了病房。   她微笑着坐在赵红梅身边:“吃点什么不?我去医院对面买回来,水果、馄饨、米饭面条那些都有。”   “一会再说吧。”赵红梅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没啥事儿,就是思虑过度,有点贫血。”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随便和赵红梅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赵红梅平躺在病床上,合上双眼,关注着头顶日光灯光落下的光条,片刻后,她对旁边的林芳芳说:“我想喝水,你给我弄点热水。”   “好,姐你稍等会,我这就去。”林芳芳看了下屋里的暖瓶,都是空的,就拿着杯子去这层的开水房排队了。   趁她出门,赵红梅坐了起来,从林芳芳的挎包中取出了那几张病历单,仔细的从头看到尾。   等到林芳芳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赵红梅还和以前一样仰面闭眼躺着,她先是瞄了一眼自己的包,还是原样,不禁松了口气。   她轻拍了赵红梅的肩膀,扶着她靠在床头墙上,把水杯递了过去:“姐,你喝水。”   赵红梅抿了几口水就放在了旁边的小柜上,她缓缓地开口:“妹儿,姐想好了,过几天我就不再去歌舞厅上班了,算算吧罚款也挣够了,我就重新去摆摊了,给越越多存点钱。”   林芳芳连忙说:“你一个人怎么行?那我陪你一起吧。”   赵红梅连连摆手:“挣不了多少钱,还要早出晚归的挺辛苦……”   “没事,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不是做?主要你一个人看摊子我不放心。”林芳芳俏皮的眨眨眼,“只要你包我的一日三餐就行啦。”   赵红梅有点感动,她吸了口气忍住眼前热热的感觉,攥住了林芳芳的手:“好,咱们一起!”   ——   徐哥手上带着几个宽宽的金戒指,手指轮流叩着办公桌的桌面。   他迟疑着开了口:“突然这么说,我这边很为难啊,你俩一起走,哥这边姑娘肯定是不够数的……”   林芳芳盯着他:“我来的时候早就说是临时过来上班了,现在你也没理由不放人吧。”   “别动气啊,哥有个朋友特别喜欢你,你去陪陪他,忙过这一阵再走行不?哥给你发奖金,考虑考虑?”徐立德眼珠一动,迅速眯了起来,看林芳芳的眼神有些转变,像是在观赏一件珠宝。   他劝了半天,林芳芳还是松动了:“好吧,那我待到月底再走吧。”   在这待的这段时间,工资提成,徐立德都是按时按量、一分不少地给她,并且有客人纠缠的时候,还多次为她出过头,不惜得罪一年多的常客,某种意义上这个老板已经做得够可以了。   学校毕业就进了厂食堂,从未真正经历过社会人勾心斗角的复杂面,她很轻易的相信了徐立德此时的种种托辞,觉得自己应该善始善终,至少走之前给徐哥一点缓冲的时间。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徐立德在提前布设一张更大的罗网。   赵红梅拿到最后一笔工资,林芳芳又给她贴补了一点,总算交上了罚款,小吃摊是取回来了,赵红梅每天风雨无阻的在小吃街附近摆摊卖炸串。   林芳芳继续在歌舞厅上夜班,每天陪客人聊天,喝喝酒。除了有点担心赵红梅以外一切都还好,日子毫无波澜的过着。   对了,徐立德说的那个朋友,好像是个什么厂领导的亲戚,属于有钱有权的男人,长得挺有魅力,宽肩窄腰,倒是挺儒雅的,就连偶尔喝醉了,也从没做出些下流动作。   并且自从徐哥引得两人相识,他每天都来捧她的场,甭管哪种红酒洋酒都拣贵的招呼,一沓子一沓子的红票,把徐哥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不过林芳芳始终都只是礼貌的、淡淡的,这位老板始终也没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恋爱的甜味。   很快就到了月底,林芳芳又进了徐哥的办公室,两人正式商量辞工的事情。   徐哥十分爽快的把最后这半个多月的报酬付给她,还又添上了一个厚厚的红包,“不在这上班了也是朋友,有空再过来玩玩,随时欢迎,只要你还看得起,这永远都算是你一个家!……场面话就不多说了,哥祝你前程似锦!”   他说的竟有些激动,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两杯红酒,其中一杯递给林芳芳:“来,哥敬你最后一杯酒!”   林芳芳一饮而尽,这酒蛮好喝的,一股浓浓的甜香味。   最后和徐哥告了别,她就回了化妆室,用电话给赵红梅摊位附近的小卖部通了电话,请他代为转达给赵红梅,说自己这边已经完事了,一会就收拾收拾过去找她。   她站在空空的化妆间,慢慢收拾自己的一点东西和衣服。   今天真是有点奇怪,都这个时间了,小雨他们还没来,前厅也就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服务生在吧台站着……   ……不对劲   眼前一黑,林芳芳站不住了,晕倒在了化妆室露着海绵的破沙发上。   再醒来时,眼前已经换了人间。   昏暗柔黄的灯光,冰凉细滑的床品,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头像是被沿着太阳穴钻透了一样,剧烈的痛,昏昏沉沉,腰也坠坠的疼。   “醒了?”身侧的男人笑着,蹭上来轻吻着她的锁骨。   林芳芳心头一惊,这不是那位……   再一看两人的状态,这……   她按着自己钻痛的头,努力的回想着,从昨天的早上一直捋到下午时分,她去徐哥的办公室,正式辞工……再然后……   人渣!真是垃圾!   林芳芳狠狠的咬着牙关,眼前的男人软语温存,似乎只要她依了他,就会把她捧上天去。   钱财、名利、爱情。   只是她再也不要被任何男人控制了!   她一掀被子,起身寻找自己的衣服,脚刚踏回地面,手腕就被那男人一把钳住。   男人冷笑着,单眼皮微眯起来,眼中精光闪烁:“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   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扔入兽笼,一把将她倾覆,变回珍味佳肴。   男人仰面躺着,林芳芳跪坐于旁,她的手顺势伸向了床头柜上华丽复杂的欧式台灯,那台灯是布艺灯罩,金属材质,摸起来像是钝圆的黄铜材质。   应该可以把这男人一下击倒吧,这样就直接逃出去……去她心中浮想联翩。   那双锐利如鹰的三角眼直视着她凝脂的身体,桃花的面靥,接着嘴里吐出了令她震惊的一句话:“高平是你丈夫吧,他的事我都知道。”   林芳芳一顿,心脏惊怖的乱跳,她手中用力,紧紧抓住那个台灯的底座,薄薄的手部皮肤深陷进那复杂的镂空花纹,惨白惨白如月光。   眼前的男人却勾着薄唇笑了起来:“这样就没意思了,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想把谁弄死,那就是一句话,你要是跟了我,帮你擦擦身上的血就是顺手的事情。”   他双臂撑起身体,肆无忌惮的昂起头颅、露出脖颈,两人间仅距须臾,声音清晰的流入林芳芳的耳朵:“听说美人都有一颗玲珑心,这么简单的事,你应该不用多想了吧?”   那呼吸令林芳芳发毛。   权势滔天下,她再次被卷入其中。   至此,一场围剿的胜利才达到顶峰。   男人斜睨着她的身体,手指在空中旋转画了一个圈:“你转去身,我想用花样玩儿。”   “是。”面对着眼前狞笑着的恶魔,林芳芳不得已的顺从起来。   任凭被如何翻来覆去、颠倒乾坤,那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心头。   他的事我都知道。   他的事我都知道!   他的事我都知道……   男人像是野狼捕猎成功一样,用力掐住了她的脖颈,享受着猎物眼神里畏惧的光。   男人尽了兴,伸手按灭了整室的流光灯,翻身入眠。   林芳芳掖住自己身侧的被角,止不住的颤抖,满头冷汗直流。 第66章 孙家面馆   晨曦初展,今日是个阴沉的天气,男人起身拉开层层的窗帘。   天空正慢慢转变为阴郁的感觉,银白和暗沉的色块分明,不多时,一室聚满了灰色天光。   看着身旁流涎傻笑的女人,男人皱了皱眉头,上下扫视了半天。   女人像是三岁稚子的心智,对自己的袒露并不知耻,只专注着痴痴傻笑着玩着自己的手指,还会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嘬嘬,不一会就弄的腮帮子一片晶莹的口水。   男人披上黑色的真丝睡袍,用力的按压自己的手指关节,自上而下的凝视着女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还以为是多有意思的女人,没想到直接吓疯了。”   男人转身换回自己昨晚那身衣服,正扣着腕上银光闪闪的手表,这时,房门闷闷的响起三声,男人应了一声,一个穿着黑灰网球衫的男人侧身走进来。   女人不管也不看,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手指头上,轻握拳让两个大拇指互相勾着“亲嘴”,看着看着偶尔还会咯咯笑起来。   网球衫也和男人一样冷冷的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卢哥,这人怎么办?”   他从腰间抽出手枪,作势从侧面瞄准了女人,女人竟毫无反应,他又收回了枪,似乎有点放下了心。   “疯了也好,弄辆车,把她扔到家属区。”卢刚冷冷的说道,起身直接离开了酒店。   网球衫深深叹了口气,又把女人的衣服拾起,小心的帮她穿了回去,又帮她套上了鞋子,细心扣好鞋边上的一对扣袢。   女人好像变得很高兴,两只手在空中冲他比划着,他看不懂,女人又歪着头看着他,大着舌头、含糊不清的说:“啊啊。”   他也学着女人的姿势比划了几下,女人竟然满意的点点头,从床上站了起来。   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腕,径直的往外走,女人皱着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使劲摇头,任他怎么催促拉扯都不管用。   女人挣开了他的手,却没有逃跑。   而是再次伸了过来,两人相握。   女人似乎如愿了,笑嘻嘻的摇着两人相牵的手,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己多年前去世的女儿。   “走吧。”他再也没回头看那女人,拉着她上了轿车,驶向家属区。   女人坐在副驾驶,被安全带捆的严严实实的,可能是被箍的不舒服,一直在挣扎,男人也不管,只是默默的开着车,速度很快,一路未停。   他是卢刚的心腹,有关这女人的一切只要卢刚得知的,他也全都清楚,失亲、杀夫,又沦落到那种地方……他还是心软了。   沿着街问遍了以后,也没个结果,他倚靠在车上,隔着淡茶色的前挡风玻璃往里看着一脸无辜的林芳芳。   即使脸颊的条条血痕、额头细丝状的擦伤,也不能掩盖她长得很美,也许美就是原罪。   他正打算回车里离开,这时,一个女人跌跌撞撞的冲他跑了过来。   女人气喘吁吁的,应该是一直跑过来的缘故。她身上穿着一条塑料的围裙,头上戴着护士帽改的卫生帽,下巴上挂着褪下来一半的口罩,浑身的热豆油味。   一开始女人没顾得上和他说话,而是冲上去拍车玻璃,大喊着:“芳芳!没事儿吧!姐在这呢!”   车里的林芳芳好像认识这女人,她也拍着玻璃,但是打不开安全带,更打不开车窗。   女人也觉察到一点不对劲,但是她只当是林芳芳在外面受到惊吓了,碰巧遇上个好心人把她送回来而已。   她转身请求男人:“您开下车门,我把我妹子带回去。”   男人没说什么,开了车门,伸手解开安全带。   “多谢了、多谢了……”赵红梅把林芳芳半拖半拽的弄下了车,正准备感谢的时候,那男人一闪身到了车的另一侧,开门上车一气呵成,油门猛踩,加速离开。   赵红梅扶着林芳芳,两人被短暂的困在了灰蒙蒙的尾气烟尘里,赵红梅有种熟悉感,总觉得似曾相识,距离想起刚才那男人的名字就只隔着一层纱。   “咳咳、咳……这条路上土还是这么大,呛死人了,什么时候能全修上大马路!”赵红梅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左手不断地扑扇,想要这层烟更快一点消散。   眼前可见度恢复正常以后,赵红梅看向林芳芳;“咋回事?”,她这时才注意到林芳芳脸上身上那些刚才被头发遮挡的伤痕,她紧紧抓着林芳芳的胳膊:“有人欺负你了?刚才那个男的?”   林芳芳却冲着她喜滋滋地笑了。   赵红梅眼睛睁大,定定的看着她。   有什么变得不对了,可又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有点后怕,立马拉着林芳芳上了一辆燃油小三轮车,往家的方向回。   赵红梅家的小客厅里,五岁的赵越在桌上拍着卡片,林芳芳坐在一旁很认真的盯着看,那张卡片圆圆的,上面画着古气的竹林,镀着层快要掉光了的金边。   拍卡片就是要借助掌心的风与桌面的共振同时发力,天时地利人和,卡片才会完全的翻过面来,多数的时候顶多只扬起一角,只是在桌面上反复打转,最后又晃晃悠悠的摊平,与桌面恢复刚才那种紧密相合的状态。   赵越不管结果如何,一直练习着拍卡片的动作,钻研着怎么样的力度和速度,才能把这张薄薄的卡片完美的翻过面。它纹丝不动他也不生气,稍微有些翻身的势头了也不会狂喜。   深坐在沙发上,观察着林芳芳这种异常的状态,赵红梅想了想,拿起客厅里的电话,迟疑着拨下了一串号码。   她依旧是十分不放心,紧盯着林芳芳薄薄的背影,直到电话那端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喂喂声后才回过神来:“你好…啊,是我,三叔伯……”她捂住话筒下端,微微蜷着身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人突然中邪了,您有没有办法?”   电话对面的声音一愣,但是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赵红梅松了口气,和三叔伯寒暄一阵后,约定了时间地点,反复确认了以后才挂了电话。   她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站了起来,看着餐桌上的林芳芳和赵越扇卡片。   可以看出来,赵越不断更换着手劲和角度,那张卡片每次都有几分倾斜上飞的架势,但是一直未能成功翻身。   赵红梅凝神贯注着紧盯那张小卡片,脑子得到了短暂的放空。   没一会,赵越就掌握了其中的诀窍,那张小卡片残留的金色印花忽的一闪——正面成功翻过来了。   头戴着青翅虎头盔、身着绿锦袍,手握寒光闪闪的青龙偃月刀。   是关二爷。   赵越又把反面盖回桌上,以刚才的力度又试了几次,五次中有四次都成功了,他把这张卡片揣进裤兜里,又掏出了另一张大小、薄厚、尺寸都有些不同的卡片,置于桌上,继续不厌其烦的试验着。   林芳芳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到了这张卡片上来。   赵红梅起身,拍了拍他俩的后背:“走,出去吃饭!”   赵越乖巧的摇摇头,说自己在妈妈出去的时候,吃了旁边婶子给的卷饼,已经不饿了。   于是赵红梅把钥匙给了赵越,叮嘱他就在楼下一小块玩,别跑远了。就放赵越下楼和那帮同龄小孩们一起玩了,自己带着林芳芳出了家属区,进了一家最近的面馆。   林城厂区这一片的家属区,人多,其中双职工又多,为数不多的这几家小餐馆就格外受欢迎,饭店人气很好,经常是热热闹闹的。   赵红梅偶尔收了摊,骑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这一片,看着这几家小饭店,灯火通明,炊烟阵阵,也会觉得有点眼红的。   其实赵红梅经常想,假如自己也能攒够钱,在这附近开家店就好了。自己也有手艺,包子面条都挺好,开个家常小炒也不错,就不用成天在外面摆摊,吸炸物的那股油烟味……唉,在这附近盘个店面大概得三四万?要不是缺点儿本钱,她的店早就开起来了,也不知道下岗补贴啥时候才能发到手里,这都一年多了……   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从前面走来,她侧身让了一下。   再一看这孙家面馆里几乎要坐满了,赵红梅忙了一天,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关注时间,进屋一看,都五点多了。   她往里面看了看,每一桌都有人占上位,服务员忙得团团转。   “人真多啊……”她拽着林芳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座位。   于是她俩走到了最靠里的几张桌子,旁边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招呼她:“过来坐啊,我这桌还有位置。”   赵红梅在脑中搜寻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不是之前认识的,保卫科的李师傅嘛!   遇见熟人她就放松了不少,赶忙去点了两碗手擀面和一个小菜,就坐在了李建军的对面。   她把炝拌小菜放在了桌子正中央,冲李建军笑笑:“李师傅,你也一起吃。”   李建军没有穿厂里最常见的那套深蓝色工作服,也没穿那身黑色的制服,而且整个人的精神气完全和前些年不同了,现在的他只套着一身林城一中的旧校服,胡子也长的有点长,眼圈还印着深深的黑眼圈……这可不像他。   赵红梅看着林芳芳一根根的慢慢吃起了面,稍微放下了心,就和对面的李建军攀谈了起来:“李师傅?最近是休息了?”   “休息啥呀,下岗了!”李建军的语气有点重,低头把面嗦的呼噜呼噜响。   赵红梅感到很意外,忍不住又确认了一次:“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李建军就是那种绝对不会下岗的类型啊。带着大红花接受表扬的报告会就不用说了,就单论五一劳模,还有省级劳模,他就拿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的人?下岗了?   真是难以置信!   李建军的确认让一切尘埃落定:“嗯哪,前几年我爱人孩子出车祸了,就没扛住……领导不太待见我,就’光荣下岗’啦!”   赵红梅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怅然若失。 第67章 轰天震地   李建军要了瓶啤酒,给自己斟上,吸着杯沿上快要溢出的白沫儿。   杯中的啤酒瞬间少了一大截,李建军喑哑地说:“那些事……不值得说。”   关于前几年的那场车祸赵红梅也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它直接带走了李师傅的妻子和女儿,那种滋味……非成家的人不能够体会。   赵红梅也转头要了一瓶啤酒,默默的从桌边捞起瓶起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他们这一桌三个人好像都没做什么错事,倒是各惨各的,有点好笑。   赵红梅以前是经常帮老公倒酒的,自己没怎么喝过酒,她曾经不懂这酒有啥好喝的,还做的各种口味品种。   一是难喝、二是伤身体、三是耽误事。   现在却特别想喝一杯,只为自己喝。   啤酒没什么读书苦苦的,有点点涩味,倒是不辣,有短暂的自由的滋味。   只是,有些自由的背后却是无依无靠呀!   此时一杯猝然下肚,即使是度数这么低的啤酒,也让她耳朵全都变红了,浑身钝钝的,目酣神迷。   她指指李建军身上的衣服,又问他:“现在过得咋样?在一中上班呢?”   李建军似乎也有一点情绪流动,他摆摆手:“啥呀,就是过年时候帮他们看了几天学校,也没给我钱,春夏秋冬校服一样给我一套,就凑合穿呗。”   赵红梅舌根子有点发软:“那你现在忙活啥呢?”   “……就在家,混呗。”李建军又低头抿起了自己杯中的酒。   刚才一直没碰小菜的他,在盘子的最边缘夹了一根辣拌桔梗,咬了半根,咀嚼着。   赵红梅的眼前,李建军的腮帮子鼓起又皱下去、鼓起又皱下去。   “他妈的!”李建军突然一拍桌子,把筷子摔到了桌上,长叹了一大口气,这番动作把旁边沉浸吃面的林芳芳吓了一小跳。   可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迅速完成了一个变色龙打扮般的转变,掩盖了自己全部情绪波动过后的痕迹,扭头冲着后厨喊:“这桔梗太老了!咋整的啊?!”   赵红梅黯黯,她分明看到他的喉结颤动了一下,捏了拳头。   他所压抑的是什么?一种不甘、一种无力、一种屈辱?……总之是一种杂糅而成的很复杂的表情,她在很多人的脸上都曾经看到过。   什么?很多人?那是哪里?   对了……好像是某届职工代表大会。   旁边的林芳芳吃完了,把筷子并放在面碗上,坐在位置上,手脚乱动,有些不安的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毫无征兆的从椅子上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厨房里跑。   “芳芳!你干嘛去?!”赵红梅一惊,赶忙去追她,慌乱中没注意到手侧的啤酒瓶子,不小心把它碰翻了,白花花的啤酒沫流了一地。   忙乱中最常出错,赵红梅一脚正踩到那满地的酒沫子上,滑溜溜的瓷砖地再加上液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大头朝下跪摔在地上,磕到了膝盖,她痛的张大嘴巴,半天没发出什么声音。   “你谁啊!干嘛呢?哪来的……这后厨,客人不能进来!……你别乱动我东西啊……”   “这是个疯老娘们啊?”   “赶紧把她弄走啊,锅上开着火呢……”   厨房深处起了一波骚乱,传来锅碗瓢盆儿的晃荡碰撞声,厨师口不择言的骂声和林芳芳的笑声相混合,像两股势力相争相斗,谁都不肯放松,轮流登顶,也并没哪方占据到全部的上风。   李建军敏锐的捕捉到了赵红梅那双求助的眼,他腾的起身,直往后厨里冲。   可是已经晚了,他半只脚刚踏进厨房的门槛,眼前布帘子还没来得及掀开。   “哎,你别碰那调料区……”   “轰隆隆轰隆隆隆隆!——”外面所有的人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一股烈火从厨房的方位冲了出来,火舌迅速弥漫了半间店铺,不少人直接被这股热浪燎昏过去了。   劈劈啪啪的火声反而衬的人声静谧。   爆鸣声过后,大地仿佛也怒吼,巨大的声浪把玻璃全部震碎,哗啦哗啦掉了一地。   耳膜里只旋转着嗡嗡的耳鸣,又忽然转为尖锐的高音,被这股力量挟住的人,无法挣脱,更无处逃离。   靠近门边的人们反应过来以后什么也不顾了,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最后的时刻,赵红梅闻到了一股油盐味,还有十三香混合着面粉的味道,让人有点窒息。   她闭上眼睛,心想。   这饭馆炒菜还用十三香?我做的比他强多少倍去了!   就再也没有力气动弹和乱想了,大脑和世界断了链接,微笑着合上了双眼。   ——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处一片纯白世界。   赵红梅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随之而来的身体上的疼痛让她清醒了:我还活着。   她努力转了转头,右侧的病床上看到了林芳芳那张熟悉的侧脸,白皙的皮肤像被烤熟了一样通红通红的,伤口叠着伤口,好几处露出的皮肤破溃,水泡往外流着黄水。   她应该是伤的最重的吧。   赵红梅身上火烧火燎的疼,她又转了下头,左边病床上的病人头上缠了绷带,只看到下半张脸,眼睛聚焦后,是李建军那张脸颊深陷的瓦刀脸,他受的伤也不小,绷带上还有凝结成块状的的血痕。   外面走来的步伐轻轻的,应该是几位护士小姐。   她们似乎推着车一边走一边在聊天。   五感被夺去又恢复以后,是非常灵敏的,赵红梅好像能听到一段距离以外的护士们清晰的对话声,清晰的像是她们正站在她床头似的。   一个年轻些的小护士细声细语的说:“哎你听说了吗?太吓人了,那女的是个疯子!”   “什么?”旁边另一个护士似乎很感兴趣。   “前天送来的那帮人啊!那面馆为啥爆炸,就是有个女的,跑进他们厨房里乱翻乱砸,弄撒了半袋子面粉,厨房那灶上火还开着呢,一下子就爆炸了!老吓人了,就是那个疯子闹的!”语音还没落地,她立马补上了一句,“你别和别人瞎说啊。”   旁边的护士发出惊愕的声音。   两人来到了这间病房的门口,进行管理的查房。   赵红梅看到她们进来了,想叫她们,可是喉咙干痛像被封住了似的,嘴巴发不出声音,她强撑着扎着葡萄糖的手,在被子上不断地动着手指。   “哎!护士长!这醒了一个!”那小护士看到她在动,立马跑了过来。   “太好了,你快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护士长指挥小护士快去找人,自己小跑来到了赵红梅的病床前,检查了一下输液架上的液体,又逐一检查着她的状况,随后一直对她说话,尝试把她唤醒。   赵红梅没法说话,但是她能听到那位护士长急迫的呼唤声,以及眼睛里悲悯的期待的光芒。   她努力地抬头、眨眼回应她。   ——   赵红梅醒了以后,几小时就能自己支撑着坐起来了,她斜靠在墙上,努力的分散注意力,以便忍受着身阵阵上袭来的痛楚。   可是病房里又能有什么新鲜玩应儿?   四四方方的白墙都快被她给看穿了,不知为何,这间房里的每个病人好像都没有人来看望,每人床头的小柜上自然什么都没有,几台病床上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面部烧伤,多多少少缠绕着纱布,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是还没过危险期所以禁止探访吗?赵红梅心里嘀咕着,她觉得那起码也要允许几个人的家属过来看看吧,不然他们的家人得有多担心啊!   她忽然有点头晕,眼神一虚,在这虚光中看见了很多不同的影子。   她看见了自己第一次带母亲来检查身体时候的样子,由于搞不清楚医院的结构,又不好意思拉下脸去找人问,一侧扶着虚弱的母亲,另一侧手里紧紧攥着挂号的单据,站在大厅里缓缓前行,左顾右盼,一脸的迷茫。   她看见了病床上的母亲,那时母亲已经瘫痪了,她每天上班前、午休、下班后,一日三趟的来照顾母亲。母亲是一辈子的教师,要强,晚年却连自己如厕都做不到,只能依靠着女儿照顾。   她记得有一天,母亲嚅嗫着嘴唇,艰难地说:“咱别治了,要花好多钱……”她捂着嘴巴,更加艰难地说:“妈,你一定要撑下去,别想那么多……”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母亲像是哄着她一般,笑了笑:“好,我一定坚持着,妈还要帮你带小外孙小外孙女呢。”   她看见了那次赵越半夜突然发高烧,呕吐不止,她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好,把赵越抱来了医院,病床那么大,赵越却那么小。小小的孩子手上的血管难找,还不能够在手上打针输液,就打着头皮针,眼皮闭着,在病床上瑟瑟发抖。   看着瑟瑟发抖又没法抱起的自己的孩子,她想起人体的冷热是相对的,一般与环境的温度相差越高就会越冷。可是她摸摸赵越的头,可能是药水太冷了,表面上还是冰冰凉凉的,她不懂得,她把输液管的一部分含在嘴巴里,双手贴在赵越的额头和后脑,焐着小脑袋,希望能让他躺的舒服一点,也希望能把自己的体温传给自己小小的孩子。   直到半瓶盐水吊完,她终于等到了医生,说还好送来的早,不然孩子非得吐脱水、烧痴呆。那时候她才勉强的笑了笑。   她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几张病历单上面细细密密的小字。   病房的灯彻夜亮着,这是一个孤独明亮的夜晚,颗颗星星的轨迹相连成两字,写着的是心疼。 第68章 落雪之音   好在,这种孤独也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一睁开眼,赵红梅就感觉到了一股不同的感受,不知为何,但就是与昨天的感觉截然不同。   果然,对面的床位有个小伙子也醒了。   他们这间病房一共两排摆了六张病床,但是目前只住了五个人,除了她、林芳芳还有李建军,对面还躺着俩青年小伙子,应该是面馆里离他们最近的那张桌子吃饭的食客。   赵红梅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几个小时的睡眠就像灵丹妙药一样,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外伤正在痊愈,躯体里的血肉疯长如杰克掩埋下的魔种。   对面床上的青年人好像也注意到了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十分温和地冲她笑笑,就又低头继续翻页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赵红梅偷偷瞄着那青年,白白净净的,有股文气,再加上身体尚未痊愈,就更显得苍白,带着黑框的眼睛,度数好像不低,他低着头的时候看着像瓶底似的。   这小伙子看起来过于内向,两人之间的对话很难发生,赵红梅百无聊赖的数着天花板上的格子,等着护士小姐把病号午餐送来,应该和昨晚一样吧,是米饭和一荤一素的清淡炒菜。   可是病房里这种沉静的气氛很快就变得不一样了。   临近中午,旁边突然发出了一阵闷哼,随后伸出了一双抻懒腰的手臂,再然后,那张病床上的小伙子竟然一骨碌爬起来了。   赵红梅使劲按压着酸痛的虎口,不由得感慨:年轻人真好,旺盛的活力,让人好羡慕。   那年轻人挺活泼,看着旁边那个青年,十分自然的和他搭话,话语却是痞里痞气的:“哥们,我记得你!面馆里咱俩拼桌来着……你看啥呢?”   他自来熟的围着那个青年转,问这问那,这间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就活络起来了。   盒饭这时送来了,那青年只吃了半份米饭和一点青菜,就放在一旁不动了。   今天的菜过于寡淡无味,赵红梅也只是简单扒了几口,就喝热水了。   那小年轻注意到了这边,过来和她搭话,姐姐姐姐的东问西问,但很有分寸感,几句聊天并不引得人反感。   明明只和那青年刚认识不久们就已经开始和他开玩笑了。   “大小伙子,你瞅你吃的那点东西,兔子都比你多!”年轻人讲话的语气夸张的很有意思,那青年很不禁逗,被引得频频抿嘴发笑。   他把自己盒饭里的鸡块分给了青年一些,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在空隙间伴着两样菜扫完了一大份米饭。   不仅一点也不嫌弃寡淡,还大咧咧的笑问路过的护士小姐:“你们这发的饭太少了,能再加点不?”那小护士掩着嘴笑了,她还没见过伤成这样、躺了好几天还能一口气吃这么多饭的病人。   午饭过后,这三人才正式搭上话。   最年轻的说他叫牛群,好像是在市场做些流动的小生意,还顺带介绍了许多趣事,他倒是挺不见外的,差点把自己的人生和盘托出。   眼镜青年只拘谨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程庆。赵红梅一听就知道他是谁,毕竟当年在林城是非常有名的教师呢,久闻不如见面,没想到是这么书生气的一个人。   没人探望,病房里也无聊,他们三个人就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可能是女人天赋一般的敏感,赵红梅逐渐感受到了一点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感觉的出现,是先从牛群的话语开始,这小子上午说自己是做小生意的,下午又称自己在亲戚店里做事,其他小事情也都不相合,很容易识破的满口胡诌,不知是故意遮掩自己还是出于何种原因。   程庆就更加不对劲了,先不说他那种半死不活的灰浓气场,下午赵红梅帮他倒水时无意瞥见他病号服袖口裸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有着很多细小的旧疤痕,截面十分工整,看上去也很深,一条条蚯蚓样黏在他的皮肤上,不像是工伤一类。   还没来得及细研究这些事情,李建军和林芳芳就轮流醒来。   林芳芳醒的时候,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赵红梅连忙去查看,林芳芳双眼里的东西明显有了变化,看来是从之前那种丢了几魄的状态里回来了。   赵红梅去叫护士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旁边床位上的李建军的眼睛也睁开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痛苦的抿着嘴。   她走到门口,才想起他们的病床上头都有传唤铃,于是立马按下,随后走过去轻拍李建军的肩膀:“李大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建军半天没答话,赵红梅的视线稍微移开的时候,他突然腾的坐了起来,爆炸似的吼了一句:“**的,什么倒霉事都要安在老子身上!”   病房里的其他四个人姿态各异,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表情看起来都吓了一跳。   李建军脸上笼罩的偏执与拗怒,真是十分可怕。   “李大哥,别太激动,你先缓缓……”赵红梅下意识的想要劝慰没来由情绪爆发的李建军。   可是碰撞上了李建军的视线,她就莫名说不出话了,那双眼眸里盛着的阴冷与黯然,是个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   ——   一九八六,冬。   “来啦!来啦!”稚嫩的小手指着窗外,激动的蹦了起来,转向旁边温和的女人,请求道:“魏老师,你先帮我穿上鞋好吗?”   小女孩只有四岁,扎着小辫,穿着红棉袄黑棉裤,看起来像圆滚滚的小熊猫,她看到爸爸来接自己了,腾腾的飞跑过去抱住了李建军的大腿。   李建军牵住女儿的小手,十分不好意思的和托儿所的老师道歉:“耽误你下班了吧?真对不起,厂里有点事……”   老师笑了笑,把衣帽挂上妞妞的小围巾小手套取了下来,递给李建军:“妞妞爸爸,真的没事的,就这么一小会不耽误啥事,何况妞妞还这么可爱,我们玩一会你就过来了,没等多久。”   李建军十分仔细的帮妞妞系好了围巾、带上了手套,他看了看,又把棉袄的帽子带好,边缘围进围巾里,只露出两只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这才牵着妞妞走出了托儿班,后面的灯很快熄灭了。   妞妞用力地踩着路边还没被行人们踩实的绵绵雪地,印下两排小牙状的脚印,低着头有些委屈的问:“爸爸,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回姥姥家吗?姥姥肯定会很高兴的……”   “不去啦,爸爸要值夜班呀。”李建军摸摸妞妞苹果一样的小圆脸,背上了她的小书包,为自行车开锁:“上车了,爸爸把你和妈妈送到车站。”   “好吧。”妞妞撅着嘴巴嘟哝着,李建军没有看到她的小表情。   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孩子对值班这件事有点失望,赶紧转移了话题:“好啦,工作是天大的事呀,妞妞给爸唱首歌听听吧,上次老师教你们的那首歌叫什么呀?”   小孩子就是好哄,妞妞脸上立马晴转多云了,她仰着头,眨巴眨巴那双大眼睛:“叫《种太阳》,我唱给爸爸听!”   “我有一个一个美丽的愿望……”咿咿呀呀的童声唱起来,是那样纯净动人。   李建军竖起耳朵,卖力地蹬着自行车,天上飘下了薄薄的雪片,逐渐加大、加大,风也随之而起,满天大雪很快飞扬如絮。   雪大,看不清前路。   “……世界每个角落都会变得都会变得温暖又明亮…”快唱完的时候,妞妞突然停住了。   “爸爸看呀!下雪了!”妞妞兴奋的喊道。   “是啊,下雪啦。”李建军减慢了速度,也微微昂起头,看着天上落下的白雪,每一片都朝他着飘来。   自行车转弯直行再转弯,终于看到了家的所在。   钥匙一转,门仅开了一条小缝,李建军的声音已经挤进门缝里了:“老婆大人,我们回来啦!”   华荣抱着一件叠了一半的毛衣跑了过来,笑着帮着门口的一个小雪人、还有一个大雪人,拍尽身上的雪。   她穿着一件喜庆的毛衣,米白色马海毛的毛线,胸口镶了朵红彤彤的牡丹花。   李建军和妞妞还站在门口的地垫上,她回屋拎着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旅行袋走了出来:“行李都准备好啦,快到时间去车站了。”   李建军笑着把衣帽架上妻子的棉衣和围巾一一取下,又一一递给她。   他们两人一边一个,紧紧领着妞妞的小手:“出发!”   外面的雪势头正盛,一点也没有变小的迹象,落在脸上就会瞬间融化,低落到脸上,再顺着脸颊滑到脖领子里,凉浸浸的。   华蓉一手紧紧抱着妞妞,另一手箍住李建军的后腰,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李建军车技不错,他的自行车又稳又灵巧,他和妻子与女儿说说笑笑的说话,时间变得格外快。   平静无波的白色海面上,一条银色小船正驶向车站。   车站已经挂上了对对的大红灯笼,这时间的旅人很多,大概都是已经休假,加入回乡大军的人们。   候车大厅坐的很满,笑语嘈杂,瓜子花生壳糖果皮子掉了一地。   这里的很多人等待着坐上客车,回到惦念了几月余甚至一整年的老家,客车行驶线的终点,永远是家人温暖的怀抱和那一句:“一路上累坏了吧!”   坐上行驶的客车,某种程度上也是离一种希望更加接近,且越来越近。   这是种满怀着希冀的喜悦心情。   那天的冰天雪地中,他也把妻子和女儿送上了车。   谁都不曾想过。   幸福就像闪电啊,稍纵即逝。 第69章 无声喧哗   冷空气是一种既有味道又有颜色的特殊物质。   空气本身是没什么味道的,但是其中的冰碴子味、灰土味、烟尘味,夹杂在一起吸入鼻腔,这种混合而成的气味,就是冷的味道。   那段嗅觉记忆里可能还有,热血停止流动、慢慢凝结的味道。   李建军接到电话的时候刚下了夜班,回到家里睡觉,疲惫让人睡得熟,第一个电话他没有听到。第二个电话铃声大作,一直狂响,他才疲惫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挪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困意还没完全退散,李建军窝在毯子里,半靠沙发闭着眼睛,打了一个悠长的大哈欠:“喂?哪位?”   接下去电话里的话语,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只重复着说着那一句话:“……快来,华蓉和妞妞出事了!”   为什么重复呢?大概是电话这端的人毫无反应,静得像一潭死水,让打来电话的人反复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电话是不是没有接通,还是哪里出了故障,导致接听电话的人没有听见呢?   电话里的声音像是往熔炉里掉入了一颗铁珠一样,没有回响。   不论如何,都不该毫无反应才是呀!   可是事实上就是那样的,李建军一听到“出事”这两个字眼紧跟在自己的家人后面,就大脑宕机,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他呆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僵硬的像一块板,电话里那人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却迟疑着不敢相信。   家里的客厅逐渐缩小、缩小、直到和他的躯壳一样小,直到收缩成一体透明的硬冰壳,直到所困人的窒息之时。   急匆匆地套上衣服,疯跑到车站,他也像他们一样坐上了客车,长途大客车里吹着暖风,热的不行。   这种大客车常年跑长途,为了保障乘客的安全,窗户大多都是封住的,空气不流通。   这小小的空间里混合着泡面、包子那些便携食物的味道,以及复方的头油味、臭汗味、烟味,浑浊的空气,实在让人想吐。   李建军好像闻不到,他的心里一直惦念着远方的华蓉和妞妞,急切地想要知道她们的情况,应该只是受伤吧……应该是的……他的脖颈上一直往外冒着冷汗,他的手颤抖不止,捏不住车票和证件。   客车很快开起来了,窗外熟悉的一切飞快地溜走,没桨的船载着他驶向场未知的未来。   现实世界中没有电视剧里那种桥段,李建军换乘了一辆小三轮摩托车,来到了现场。   猩红的一片地面,半个撞碎的车头,还有……惦念的家人。   所有都是灰暗无力的,天穹之下只剩下红,只有红。   他并没有不敢上前看,也没悲伤的快要断过气、恨不得跟了她们一起走,并没有的。   他走到已经被白布半盖起的妻子身前,揭开白布,虚握着袖子,为她揩拭脸颊上的血迹,用手指最后一次为她整理头发。   很多不认识的脸孔在围观,人声喧繁。   他安静的听着旁边围观群众们七嘴八舌的介绍当时的情况,他们给他讲那醉醺醺的拖拉车司机是如何撞到了她们,以及惊慌失措时分不清刹车还是油门,胡乱踩下而对她们造成的碾压,他带着一份出乎意料的冷静,冷静的近乎苛刻、无情。   大家都以为这个平时内敛的男人会哭,会喊,但是他没有。   他叫了一辆车,载着妻女的遗体回了林城,先是去了殡仪馆,说自己要定一套殡葬服务,骨灰盒要两个,一大一小。   他说骨灰盒要白色的吧,他妻子爱干净。   再就是处理后事、安排葬礼,整个过程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看起来没有想象中痛苦。   葬礼的第二天,他继续如常的去楼下的早餐店吃饭、上班、食堂、下班、买菜,三点一线、周而复始。   只是去买菜的时候,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那爱笑的妻子再也没坚持着要买一块牛腩,自行车后座也没有他可爱的小女儿冲他撒娇了。   在某块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内心世界,早已坍塌的不成样子。   可惜世界不会因为人而改变,只有人去适应世界的变化。   而痛苦就发生在,很多人没有办法做到完美适应的那些时刻。   渐渐的,同事们发现李建军的胡子长出来了一大截,他也不去刮了,一周前工作服上的油点子,居然今天还留在他的领子上,明明过去他是会立即跑去水房洗衣服,再不就是趁午休跑回家去换衣服的那种人。   “怎么又迟到了!”科长皱着眉头,“说了多少次了,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又来上班又不好好干,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对不起,可是我不上班,就更撑不下去了……”李建军低着头,科长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你最好赶紧振作起来!别给保卫科拖后腿!”科长扔下这句话以后,就生气的离开了,风很大,门哐哐撞着锁扣,李建军呆站了半天。   他颓颓的坐到了下班后,不想回那个空空的家,就漫无目的的瞎走,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最开始和华蓉相识的那个清真面馆。   他的大舅哥嫂上个月回来了一趟,匆匆忙忙就把店兑了出去,就又回到了老家,也没和他联系过,估计是不打算再回到这个伤心地。   他看着新店刚更换上不久的牌匾,也是一家面馆,便踏了进去。   新老板也是对夫妻,十分热情的问他要点些什么,还说刚装修好还有点简陋,请他多担待   李建军只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面,但是要了个玻璃杯,接了店里的散装白酒。   那是他和同事聚餐时常喝的牌子,不老泉高粱白酒,辣辣的,今天的比以往更加苦涩。   老板娘很快端上了一碗面,那是和之前那种清真牛肉面截然不同的,清汤鸡蛋蔬菜面,有股家的炊烟味道。   “还没吃东西就喝这么多呀?当心胃!”老板娘笑着说了一句。   李建军并不当回事,继续一杯杯的灌下去,五十多度的高度白酒,在旁边划根火柴都能自己着,他却像喝水一样酗着。   太过痛苦,唇舌已经无法诉说了,只能用痛来镇住痛,用苦来冲淡苦。   他总感觉周围好像有人在议论他,叽叽喳喳的散碎声音倒灌进耳道。   冬天已经过去了,可是初春依旧无暖阳。   老板围着围裙,从后厨端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与拍黄瓜拼的下酒菜。   轻轻的放在了他的桌边。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八点多,店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板把所有的桌子都擦了一遍,最后还是走向了李建军那桌。   “我们到打烊的时间了。”老板有点歉疚地说。   李建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是他并没醉得太离谱,只是头有点晕,舌头打转:“结账吧。”   老板麻利的算了一下:“一共是二十四块五,你给二十四吧。”   “还有盘小菜。”李建军从兜里掏出钱包,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桌面上的空盘子。   老板笑着说:“不用了,白送的。”他收下钱,在收银台给李建军找钱,“心里有事?”   李建军不吭声。   那些心酸事尽是不足与外人道的。   “啥事都会过去的,别太难受,给自己找点事做,劲儿过了很快就过去了!”老板把几张零钱递给他。   他果然没收小菜的钱,李建军低头一看,把零钱装回兜里,继续眼睛盯着鞋尖的离开了。   “给自己找点事做……吗?我要去做些什么呢?”李建军踢着路边的土坷垃,走一步晃三晃,往家的方向走着。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自己现在也可以去做的事情。   他想到了卢刚,关于这个人,他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刚好他现在无家无业,没有顾虑。   想到这一点以后他竟然久违的轻松起来了,他回了家,利落的把一屋子的垃圾扫的扫,扔的扔,然后一股脑塞进一个大垃圾袋里,扔进了垃圾道。   然后他回到家里,把沙发上乱丢的几件工作服塞进了洗衣机,倒上了洗衣粉,洗衣机运转起来了,他就扫地、扫完以后开始洒水拖地,整个房子干净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股清香的洗衣粉水味儿。   李建军对重新恢复整洁一新的家里很满意,久违的秩序感又被他牢牢抓在了手心。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距离职工浴池关门还有一个小时,赶忙拎上了洗澡筐,下了楼骑上车,往浴池赶。   他飞快的洗了头、搓了澡,就泡进了热水池子,没几个人。   水波荡漾,头上暖黄色的灯光在水面上飘着光点,破碎又聚合。   李建军坐在了泡澡池的边沿,眼睛肿成了单眼皮,他就索性闭上了双眼,想象着自己铲除卢刚这林城的墨点,再次成为英雄的感觉。   有些人就是要靠着源源不断的荣誉感和成就感才能活下去的,他们的性格底色就渴望着牺牲、鲜血与胜利。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第70章 死生不得   李建军再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都发现他变得明显不同了。   首先是换了一套清洗过又熨烫的工作服,隔着半张桌子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洗衣粉味,还有头发和胡子应该也认真的修剪过,一看就能发现短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一些,再就是这段时间无心收拾,混乱的办公桌又变回了以往整整齐齐的样子,一看就是提前来办公室惊心收拾了一番。   只是稍微仔细观察后,就能发现细节上还有待完善。   你看他的衣服,背上很明显没有熨好,一个很大的褶子突兀的刻在了他的背上,还有略有点参差不齐的胡子,……以前他是很精心的,是连衣服上的一个线头都没办法容忍的人。   现在的李建军是过去的李建军浓缩了又浓缩,修补了又修补、伪造了又伪造的一个赝品。   今天上午他一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不知道在看着和写画着什么,昨日那种垂靡和闭塞的气场竟然消失了。   虽然他还是如旧的沉默,但是有一种愈合与生长的感觉,大家都稍稍为他放下了心。   午休时间临近,王振业端着饭盒,过来邀请他:“走啊老李,打饭去。”   李建军嗯了一声,就简单收起自己的桌面上的一小堆资料,王振业无意间瞥到上面竟然写着卢刚这一名字,他悄声问:“你怎么开始调查卢刚了?”   李建军压着嗓子和他说:“一会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便取了自己的餐具,两人一起走向食堂。   路上,王振业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问了:“你调查卢刚干什么?之前不是已经放弃了吗?”   李建军看向他:“我从没有放弃过。”   “不管咋样,他是厂长的亲妹夫,涉及的人太多了……我就怕会对你不利。”   “那有什么的,我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喽。”李建军豁达的语气透着一股轻松,吐出的问句却很沉重,“因为他有权势,就可以横行霸道、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王振业还想要劝阻,可是他看着李建军浮肿的脸颊、红红的眼角,还有衣领上未涤净的洗衣粉痕迹,他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李建军呢?那是一个把荣耀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这种人始终追随着自己的胜负欲与得失心,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是没办法过自己这样安于现状的生活的。   李建军坚决不屑于、也不能去接受平庸和被动,比起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可能更宁愿走向惊心动魄的死亡。   永远需要一点刺激、一点危险、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东西,用以证明他自我的存在。   是不是从退伍之后,李建军就和他,就已经分化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作为多年好朋友,王振业不是不明白李建军这一决定的危险性,有钱有势力、背靠权利多年的卢刚,想要杀死他的话也只是当作捏死一只蚂蚁。   可还是处于多年挚友的身份,他决定尊重他,并暗中关注这一切,必要的时候再出手相助。   李建军很快就行动起来了,他先是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过去自己与卢刚明里暗里交锋的经过,再花了一天研究曾经被怀疑过与卢刚相关的案件卷宗,然后又花了一天详细研究了卢刚那帮人爪牙的据点:修车厂 ,以及附近的地势。   三天一过,不管怎么看都好像有点仓促,可是李建军坚持这就足够了。   他的第一个计划就是:寻找受害者,确认卢刚直接或间接造成的罪行!   这天下班,他骑着车子,来到了林城边缘的那片低矮的平房,这里是   厂里边对这里一直也没有个动迁计划,更没有拆除的必要,这块就别别扭扭的在林城的边缘坚持着。林城逐渐铺设马路、盖新楼房,向着城市化发展,都和这里、和这里的人们没关系,林城一点点更新,这里也以同样的速度在一点点衰老。   更主要的原因房子太老了,不具备装暖气的条件,冬天冷得刺骨,必须要靠烧柴火那些来取暖,冬天苦寒,遭罪的很。   在这里生活的年轻人都进厂分到了家属区的房子,搬离了这一片,久而久之,除去大量的空置房,只剩下没什么收入来源的老年人们还居住在那里。   李建军停在了其中一户的栅栏门前,今天他要拜访的就是这家的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他们一家人李建军最快能接触到的受害者之一。   这家的儿子叫周小斌,之前在南洋酒店做服务员,某天卢哥带手下人去吃饭,因为一个喽啰嫌弃他态度不好,叠加上酒后的那股横劲儿,开着车把周小斌撞瘫痪了,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回家后只能卧床。几年前这件事在林城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道他们如今生活的怎么样。   想先了解情况,这一家不算块难啃的骨头,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撞伤周小斌的那人已经获刑,对他们的安全已经无法构成威胁。二是这件事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由于害怕卢刚的势力,不管是交通局、还是公安局,都装聋作哑,各方求助无门,也没拿到应有的医疗费和补偿款,所以一直对卢刚忿忿不平。   这座小院的大门像铁笼一样,黑筋黑骨。李建军透过大铁门的铁艺镂空,看着院子里面晒着衣服被子,晾着土豆片,一对深色大缸上盖着盖子,上面还放着一把小耙子,应该是自制了乡村大酱。小院里干净整洁,一派日子宁静流淌的感觉。   现在走进这座小院子,无异于撕开他们刚结上血痂的伤口,李建军是很清楚的,但是他却必须这么做。   他冲着院子里面喊:“家里有人吗?”   苍老的女声应了一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过后,一个老人打开了房门,伸头谨慎的往大门外的四面八方张望着。   大概率是李建军身上的这身制服和胸章带来的一种可靠的感觉,那老人出了门,走到了李建军面前:“警察同志,你来我们家有什么事?”   李建军简单的说明来意后那老人沉默了,她不知道这件事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已经决定开启新生活的人再去面对过去也是并不容易的,李建军坚持着,站在大门外等着老人漫长沉默后的那结果。   她最后还是说:“请进吧。”   李建军便随着她进了这座小院,径直的进入了那扇小门。   刚踏进门槛,他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刚开春不久,天气还是有些冷,屋里应该是烧火炉子取暖,所以空气热热的,门一开,那股热空气就冲着李建军扑面而来,那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一股平和的米粥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气味。   这间房外面看着还好,可是內里是真的狭小,为了保温,窗户上贴了不知道多少层塑料布,本来外面的蓝天也变成灰黑色了。   周小斌就躺在那铺炕上,盖的被子一看就能感受到厚重,靠近一点就能闻到床铺上散发的恶臭,就连李建军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那老人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周小斌,周小斌眼神移动也看向他。   “这次来,我是想和你了解一下几年前那场车祸的事情。”周小斌的母亲把他扶了起来,又在他的背上垫了一个小垫子,靠在墙上。   李建军拿出了证件,递给周小斌。   周小斌的眼神中明显变得有些不一样,是希望吗?还是怒火,他看不清。   “妈,你先出去一下,我和警察同志单独说吧。”周小斌低头和母亲说。   等老人离开后,李建军顺手掩上了门,他知道这是周小斌所希望的。   周小斌双手交叠:“你想知道什么呢?”   李建军坐在炕前的板凳上:“你之前和卢刚那帮人认识吗?”   “怎么可能,我就是一个端盘子的。”   “还有当时具体的情况,你们之间怎么发生争执的?”李建军继续问。   周小斌苦笑:“我和他们那伙人能有啥争执,我哪敢啊,说是争执……不如说是找茬?”   这也在了意料之中,李建军问:“他们做什么了?”   “我跟你从头说起吧。那天晚上他们一伙人过来订了一大桌饭,在包间,划拳行令之类的声音很大,我本来想过去提醒一下,经理立马把我拦住了,说是里面人惹不起。”   “后来吧,我就没在意,继续该干嘛干嘛,那天晚上也挺忙的。没过多久,我去他们那屋隔壁送菜的时候,看到他们在欺负我同事小爽,小爽一直想赶紧把菜上了然后离开,可是那帮流氓……总之就是想占她便宜。”   李建军皱了皱眉:“后来呢?”   周小斌深呼吸了一大口:“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我在门口叫了小爽,说外面有急事,接了小爽那个推车,替她上菜。”   “我上完菜,他们的老大好像还很绅士说了句:’谢谢’,那帮小喽啰都黑着脸不说话,当时我以为这事情就完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下班了我就直接往家回,还没走过两个路口,就被一辆黑漆漆的汽车撞上了,那人一点也不害怕,直接轧了我整个下半身。而且我看见了,开车那人就是对小爽揩油那人。”   周小斌叹了口气:“那天的情况就是这么个回事。我什么都没做错,就变成这个德行,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   李建军沉默了,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就能毁掉别人的一生,卢刚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第71章 人间恶魔   虚掩的门前有轻轻的脚步声音,停在了门外不远的地方,李建军敏锐的看向那方向,果不其然,是周小斌的母亲,她还是不太放心。   见到李建军注意到了自己,周母推开门,走了进来。   “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替我儿子讨回公道啊……”老人颤巍巍的,作势欲跪。   李建军立马把她拉了起来,认真的对她说:“您不用这样,我肯定会尽力。”   周小斌内疚的低下头:“妈,你不用这样。”   李建军正色:“老人家放心,我肯定还你们家一个公道。”   得到了他的反馈,周母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缓解,她忍住了眼眶中委屈的眼泪,用力的呼吸着,小屋里的人都能听到她浑浊粗糙的喉音。   “您放心就好了,我还有些情况要和您儿子了解……”李建军把老人搀了出去,又坐回炕边,看向周小斌:“好了,你对卢刚那帮人了解多少,一定要全部告诉我。”   李建军走出这座小院的时候,周母千恩万谢的把他一路送到路口,他的心格外的沉重。   之前他只从别人的口中,以形容词了解到的卢刚,是虚浮的、无实体的,而这次从周小斌嘴里重新认识到的卢刚,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恶魔。   刚才两人交谈时他的视线总是会不自觉下落,看着周小斌那双腿,它们明显的萎缩,厚厚的被子隆出的形状像两根草秆。   他重新骑上了车,脑中只有周小斌那双草杆一样的双腿。   天色阴沉,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洒了下来。   这一片都还是尚未改造的泥土路,下着雨的天,很快就变得泥泞,车难骑,更会淋湿衣服。   李建军没有停,依旧猛蹬着车,他现在有了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了。   很快,自行车湿漉漉的银光停驻在了南洋酒店大门口,他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根据周小斌告诉他的那些信息,他在这里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只要找到那个经理。   茶水包间里,等待片刻,洪经理亲自端着一杯茶进来了。   “李警官,突然来访,有失远迎!这是前几天刚到的普洱龙珠,不知道您喝不喝的惯。”长期从事服务业的人都有种难以揣摩的圆滑世故,不管是天生还是后天习得,在和这位洪经理言语相周旋时,李建军就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不动声色、熨贴的表达了对自己贸然来访的嗔怪,又不使人易于察觉。   因为有利益相关,这人的脑子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是不想得罪这个一掷千金的常客,再一方面也确实对卢刚那一伙人造成的诸多麻烦深觉困扰。   他每一句话的分寸都有所把握,而且几乎每一句后面都衔接着譬如:然而、可是,虽然……这样的转折点,意在消解自己需要担负的责任,也逐步试探着李建军的决心。   面对这样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摊牌,李建军冷笑一声,眼神冰冷的像初春刚融化的泥泞小水坑。   “唇亡齿寒的道理,洪经理不会不清楚吧?”   洪经理抬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李建军继续说下去:“你很恐惧对吗?你恐惧的起点是因为他只把你当成一个物件,一个可以随时毁掉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物件。”   “为什么一掷千金的那么爽快?因为对他来说,这些钱不过是从他自己的左手移到右手而已,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拿回来,而你,根本没有一点点和他反抗的资本。”   “这就是攀扶者注定的命运,被吸干价值然后丢弃。”   “最后一把把你捏碎,灰飞烟灭。”   “怎么样呢?洪、经、理。”李建军微笑着看着洪经理的表情,冷静地近乎残忍。   被戳中了心中最恐惧的一块未垦地,洪经理的表情明显的凝固了一秒,随后哈哈大笑:“哈哈哈有意思!李警官果然是个聪明人!”   “可是,我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洪经理含着笑,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他在等待着一个有足够诱惑力的条件,以及附带的邀请函。   “很简单,和我合作,我不会说出你是情报的来源,一切都与你无关,无本的买卖。”   洪经理眼睛向下看,视线锁定李建军胸前的铭牌与徽章:“我懂,顶多出个清理费而已。”   这回轮到李建军笑了:“洪经理岂不是比我更有意思?”   “我同意,合作愉快。”洪经理和李建军利落的握了手。   逐渐从洪老板的口中,李建军得以窥见卢刚不为人知的更多细节。   古往今来,纯恶的人不多,可能卢刚倒能算上一个。   据说他非常忌讳别人谈论他的出身,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成为厂长家的乘龙快婿之前的人生。   金厂长比他的小妹大将近二十岁,长兄如父,必然十分疼爱,把这唯一的小妹宠得不像样子,养成一朵不知疾苦何滋味的温室娇花。   卢刚此人能得到金厂长妹妹的青睐,不止姿容仪表美,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一股外放张扬的危险气息,乖巧的女孩是很难抵御的,再结合若即若离的设计,没花多久时间,就把金厂长的妹妹迷得神魂颠倒,拉着他回家见哥哥,闹着要结婚。   起初金厂长是看不上卢刚这人的,他觉得卢刚顶多就是一个长得讨女人喜欢的小白脸,即没有身份又没有地位,还整天腻着一张笑脸,有失男人的深沉,难堪大用。   可是金厂长临时安排他办过几件事,都完成得十分出色,甚至那些小厂合作方后续还会夸奖卢刚热情细心,奉承金厂长又得了一员得力大将,金厂长对这样的奉承十分受用。他这才把关注的目光移驻在这个年轻的妹夫身上,开始继续给他安排些厂里的工作。   他逐渐发现,卢刚宽厚包容、忠心耿耿,对他的安排说一不二,或许是个好苗子,于是他很快就成为金厂长心目中值得信任的人。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让卢刚进厂磨练,安排的却是既轻松又掌权的副手职位,钱、权、资源都向他倾斜,着力于把他培养成厂里的下一任一把手,等金厂长年岁渐长,逐渐隐去后,再接替他坐上权力的交椅,继续荫蔽着他们家族。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金厂长对他的着力栽培,可是卢刚好像志不在此。   某次,沿海地区某商会代表团来到林城,与金厂长商谈大量订购钢材零件的相关事宜,看似满脸堆笑,却一再压价。   并且暗中操控,使合金厂年末刚要接到的新厂订单再没下文。   工厂熔炼炉是不能随意停的,金厂长就被逼上了非接此单不可的境地。   送走那帮人后,金厂长被气得心口疼,直接送进了医院,高级病房中,卢刚替他削着苹果,长长的苹果皮垂下来,金厂长暴怒拍着病床的护栏:“**,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杂种羔子!……”卢刚似乎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头削着苹果皮。   可是奇迹般地,商会副主席第二天竟带着所有的成员前来探望,他们十分诚恳的道了歉,并且主动把价格提升到比市场价还高了几分点的档位。   金厂长回到家以后,十分惊奇的和卢刚讲述这件事时,他端着银杯,呷着红茶,云淡风轻:“是吗?他们几个的贱命还挺值钱的。”   令人意外的是,卢刚一改平日那张讨好的笑脸,面无表情。   比起订单的价格,卢刚脸上闪现的那种陌生的冷酷和漠然,更让金厂长感到惊奇。   卢刚自从那件事后,就变了个人一样,他买下了荒山上的一家修车厂,暗中建设起了自己的黑暗国度。   随着一起一起的案件发生,金厂长逐渐重新意识到了他的本性。   残忍、伪善、贪婪、好色、对虐杀感到快乐。   起初金厂长有些忌惮这位妹夫,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失权的恐惧、攫取金钱的欲望,依赖着亲缘关系,他还是把卢刚铸成了他手下的一把刮骨刀。   自此,金厂长办事,多了一种不用见光却速效的新方式,同时也不得不为他这妹夫擦屁股,这大概就是有得必有失吧。   卢刚也自得其乐,发展出了很多忠心追随着他的亡命之徒。   而要说他害怕些什么,那大概除了厂长姐夫以外就没了,不过,随着金厂长最近的退休传言越来越多。假使不加以制止,大概也会有一天,卢刚真的百无顾忌……   “那么,李警官打算怎么办?”洪经理低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李建军盯着眼前茶杯里沉降的茶叶,数着其中的数目。   洪经理笑了:“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收集证据,找好时机,直接抓捕。”李建军顿了顿,“当然这其中需要洪老板不少的帮助。”   洪经理偏头看向别处,用眼神斜乜着李建军:“假如我说不呢?”   “你不会的。”李建军眼角出现了微小的笑意。   洪经理随后递来了一张设计精美的名片,两人的笑容默契的碰撞,李建军离开了这间南洋酒店。   骑在缓慢前进的自行车上,他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人精,和他交涉这几小时简直费了一年的心力! 第72章 当众孤独   经过多日的走访,李建军拿到了不少证词。   除了被害瘫痪的周小斌,还有洪经理提供的一些内容,再就是被害者家属,多数是被枪杀或者是遭受残忍的折磨而死,明显是卢刚的手笔。   这段时间以来,天气不知不觉的逐渐变暖,他坐在阳光底下的办公桌,仔细的检查着那些资料。   “铃铃铃——”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李建军接了起来。   惯例的开场白:“您好,这里是合金厂保卫科,请问有什么事……”   电话里的声音很熟悉,只对他简洁的说了几句。   李建军放下手中的资料,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真的吗?终于有卢刚的消息了。”   挂掉电话,李建军更加专注的整理起了受害者们的资料。   根据刚刚洪经理的电话所告知他的信息,这是一次绝佳的动手机会,留给李建军的时间不多,他要赶紧做好战斗准备。   下午时分,他拿着整理好的材料,敲敲门、进了科长的办公室。   今天科长好像心情不错,李建军进门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台旁边,拿着小喷壶浇花。   保卫科的人都知道,黄科长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尤其是爱花,办公室窗台上一排花盆栽种的都是能开花的植物,他总说绿色植物制造氧气,看了心情就好。   黄科长循着敲门声,看到门口抱着文件夹的李建军,没有立即过来:“是老李啊,你先坐那稍等一下。”他指了指侧面摆着的待客的小沙发,李建军并没有坐在那边,而是从墙角取了一把塑料凳,提着坐在了黄科长的办公桌对面。   “看你今天气色不错啊。”黄科长继续浇着花,不时侧身看看李建军,并对他微笑。   黄科长手中的喷壶向着窗台上的花草们散发出匀净的喷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仔细看的话,有盆君子兰已经抽出了鹅黄色的细嫩花茎,几朵黄豆一样的小花苞挤在一起,估计很快就会开花了。   黄科长陶醉于其中,好半天才转过头问李建军:“你看这花长得多好!”   李建军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顺从着点了点头,继续沉默的等待着。   黄科长不禁叹了口气:“真是没有生活情调!”他把手里的喷壶放在墙角,撕了块卫生纸擦了擦手,这才不紧不慢的坐回了办公椅:“老李有啥事啊?”   李建军打开文件夹,把夹在最上面的几张照片一一取下,排在黄科长的桌面上。   那些照片张张不同,有张旧的边缘不齐的照片上,记录的是南洋饭店过去被一伙混混打砸过后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周小斌治疗时候留下的,还有一张公安处拍摄的照片,画面中一个瘦削的小伙子被子弹贯穿眉心……这样的照片,还有很多很多,堆成厚厚一层。   “这是?”黄科长逐一看了过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蹙。   李建军淡淡地说:“一伙罪大恶极的势力,作案无数,手段残忍又凶悍,目前还在林城。”   “肯定要把他们绳之以法,不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黄科长一拍桌子,十分激愤地说:“谁敢这么嚣张,必须尽快抓捕,不能让他们再祸害咱们林城的老百姓了!”   李建军翻了一页,露出卢刚的照片,他抽出来,放在之前的那叠照片之上,这张照片中的卢刚,拍摄于几年前的某次职工代表大会,那时候他刚被任命为组织部的干部,满脸的春风得意、意气风发。鲜艳与暗淡,卢刚的这张照片和底下那些照片的各式惨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科长自然不是傻子,他明白李建军意指卢刚这一毒瘤,代表着想要做的那些事情。他一下不知道说些什么,同时也为自己刚才过于笃定的言论感到后悔。   他过去一直把所有可能和卢刚有关系的案件推给市里的公安部门,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和自己的部下与这人扯上关系,厂保卫科自然是比不上市公安机关,由他们出面处理特别不合适,不说案件的恶劣程度如何定罚量刑,就单单考虑下卢刚和金厂长的关系,这事就难办。   金厂长的权力之大,把他们保卫科全部换血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卢刚做的那些事,金厂长从中暗相授意的又有几成,从他那护犊子的态度来看,只怕占比不小。……要想明哲保身,卢刚这伙人根本得罪不起,也没法得罪。   黄科长眼珠一转,却被李建军的眼神剜住,没法再迂回转圜,只好来了个生硬的转折:“啊……最近老秦他们出差了是不是?人手不够,我看这事,过一阵再考虑吧!”   “能得到组织上支持的话,我一个人就能搞定!”李建军直视着黄科长,目光炯炯:“眼下就有一个能与卢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保证能把他抓捕归案!”   黄科长无言,似乎不知道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   半晌后,他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卢刚可是很危险的……”   李建军的眼神不变,黄科长眉头紧锁:“老李,别在追查这些事了,咱们得罪不起,老老实实上班,别老想着当什么英雄。”   李建军一下子被戳破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他遵循着一种极度自恋版的英雄主义,并始终忠诚无二。   自己早就铁了心,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并不在意,今天来到黄科长的办公室,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不是一定要获得他的什么支持和帮助。或者说,他早已经做好了什么也得不到、自己独自一人也要坚持下去的觉悟。   在他人的视线中,孤独的人更加无所凭依。   孤独或是当众孤独?   三天后,正式行动的日子到了。   李建军平常打扮,坐在南洋酒店的大厅喝着咖啡,他用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这是最好的位置,整个大厅和包间、酒廊的状况都一览无余。   他没有得到黄科长的同意,自然没有申请的佩枪和子弹,不过问题不大,他自备了一把珍藏多年的老式苏联手枪和两颗子弹,就揣在腰间。   根据洪经理所说,卢刚亲自预订了这天一桌晚上的酒席,和以往不同,这次人数只有两人,应该是旧友重逢局。   天时地利人和,简直是老天爷白送的机会。   假如顺利的话,一颗子弹废了卢刚的腿,然后直接生擒活捉;不顺利的话,另一颗就留给自己的太阳穴。   距离说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左右,他无聊的阅读着手上的报纸,这是他在办公楼的报刊架上随手拿的,比无聊更无聊的合金厂报,只好随便翻翻,总比和服务生大眼瞪小眼强吧。   首版的新闻是讲合金厂又与某些企业达成了合作之类的东西,通篇打官腔、歌颂企业的大好发展,李建军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第二页就一下子变得生活化了许多,关于家属区的停水停电、修缮建设等便民提示与天气预报挤在一起。   第三页开始,又是风格迥异的文摘、投稿,占比还挺大的,大多是厂区的青年们投稿自己创作的作品,厂报的书记们再择优登报。   李建军心里暗暗抱怨:一套报纸做的真是四不像,就这一文化板块还勉强值得细看看……这里竟然也有诗选栏目,他一行行的看了下去。   在这之中,有一首格外的清新脱俗,李建军喃喃的念了起来,咀嚼着其中深意。   那首诗署名是“程庆”,好像是一中的老师?李建军之前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   正准备再读一会,洪经理热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卢哥您来了……嗯是是是,包间都已经准备好了,您一来就上菜……”   李建军立即用报纸隐蔽了起来,他抬眼向着卢刚的方向看去——和上次共乘火车出差的那次没什么变化,还是穿的那么招摇,身上笼着一层黑雾似的。   他看着洪经理亲自把卢刚引向包间,又进进出出敦促后厨上菜、服务生送酒,李建军瞟到了那些酒都是高度的伏特加。从量来说,足以把四个人灌得烂醉了。   没过多久,风尘仆仆的客人也从正门进来,什么也没问,直奔那间包间。   觥筹交错,有碎玉之音。   李建军紧盯着那扇包间的屏风,计算着时间,这时他们应该已经酒过三巡,差不多该到自己上场的时机了。   洪经理端着托盘,准备亲自上阵送进去,李建军与他做了个手势交流,就接过了那个托盘,向卢刚所在那间包间走去。   进了门,屏风后悄无声息,大概是已经烂醉了,李建军一手持着托盘,另一手解开手枪夹,把手轻按在衣襟下的手枪上。   “先生您好,这是经理嘱咐送过来的果盘……”李建军走过屏风,近距离看到了卢刚和他的客人。   两人瘫坐在酒席旁,已经醉得不像样子,每靠近他们一步,那股酒精味就变浓好几倍,李建军镇定的往前走。   卢刚伸出食指,晃晃悠悠地比划着前面的桌子:“好,放那儿就行……”   李建军把果盘端正摆在了卢刚要求的位置,看着这两人的醉态,他知道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不许动!”李建军抓住了枪把。   可还没等他抽枪出来,一颗子弹就已经打在了他面前的果盘上。   砰地一声。   西瓜甜橙果汁横飞,水晶盘瞬间四分五裂。   李建军没有回头,冷笑道:“呵,真是条好狗。”   一直隐匿在身后阴影中的洪经理现出了身影:“人为财死,李警官不会不明白吧?” 第73章 葡萄美酒   随后,一把冰凉的枪抵在了他的后脑,李建军死咬着牙关:“我早该知道。”   “少废话,把手抬起来,别碰你那把破枪!”卢刚站了起来,竟然不晕也不晃,狠戾的看着眼前的李建军。   “我还以为你们做了多全面的准备,没想到就你这么一个小碎催。你这号货色,都多余带人来演戏!”卢刚笑出了声。   卢刚的眼神转变,更像是一只慵懒的野兽,有种狮子并不把眼前的野兔看在眼中的傲慢感,他拔出了自己腰带上的手枪,墨黑的金属寒光闪了一下。   “真是有意思,竟然单枪匹马的想要狙杀我?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还是看不起我呢?”卢刚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枪脊,手中流动着冰冷的光。   “真是绝佳演技!”李建军搭在枪上的手并没有动,而是死盯着卢刚:“你为什么以为,我就会乖乖听你们的?”   他迅速抽出了枪,双手并持着,瞄准了卢刚的眉心。   “不许动,不然咱们就同归于尽!”他用尽全力地吼了出来。   李建军能明显感觉到身后的洪老板手中的枪被吓得抖了一下,但卢刚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情,甚至是令人悚然的云淡风轻,他那双细长的三角眼睛里竟然浮上了淡淡笑意:“不,你会的。”他毫不顾忌的离了座,一步一步的逼近李建军的枪口,讲话时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为什么不呢?”   “李警官,死和死是不一样的。”卢刚逐渐逼近的声音也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的是什么?现在一枪崩了我?”   “哈哈,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在外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无辜清白的厂长妹婿,风头无两的大红人,有无限的风光。而你呢?一个小小的……保安?看大门的?你有什么理由持枪杀我?我的尸体只会体现出你的妒忌和卑劣,以及,即将到来的死刑。”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杀人不用偿命的,至少你就不行。没有力量的人怎么代表正义!任由你几百张嘴去辩解我是个杀人恶魔,又有谁听?谁会相信你呢?”   “到那时大家心中的,残忍的杀人犯,不正是你自己吗?”   眼见李建军被自己的一番话乱了心神,卢刚箭步上前,一把夺下了李建军手中的手枪,掐住他的脖子,把李建军整个人按在了墙上。   洪经理迅速闪身重新瞄准了李建军的头。   他挥挥手示意洪经理放下手中的枪,不要对着李建军,手上的力气却加重了几分,勒得李建军满面通红,毛细血管炸裂。   一股黑风停留在了李建军的耳畔:“不过,我倒是还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选择。”   “你有好身手、心中有欲望、又无牵无挂,正是我最欣赏的那种人。”   “成为我们的同伴,你会有名、有钱、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会真正的为自己而活,实现自己的价值,这不正是你需要的吗?”   “我不需要人民的鲜血铸成的勋章!”李建军倔强地别过头去,不与卢刚那双冷厉的双眼对视。   卢刚仰天长笑:“李警官你真是太太太天真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所有的关系都是源于对方有所图,夫妻图共同利益,朋友搭搁取暖,是指望着自己落难时能被人帮助,父母生养孩子是为防老。任何的牺牲都是没有意义的,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英雄,只是愚民们选择了一个人,造为英雄。”   “只有利益,才是人能够相伴一生的挚友啊!”   卢刚的声音在狭小的包间中也有回声般的效果。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绝对……”李建军眼中的红血丝像鲜红的蜘蛛网,他吼了出来。   卢刚鼓起了掌:“好!你可真是固执地让人敬佩!”他减缓了几分手劲,掏出一支注射器,朝着李建军脖颈上的血管狠狠的扎了进去:“那我也绝不会,让你有机会,成为我的敌人。”   李建军只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根筋络都巨痛,在爆裂的边缘反复徘徊。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还没说完,这支药水就已经让他痛到昏厥了。   李建军以一种格外窝囊的姿势倒在地上,像一条败犬。   卢刚把空了的注射器放到桌子上,扯起天鹅餐巾擦了擦手,目不斜视:“不好意思,又在洪老板这动手了,幸好没脏了你们的地儿。”   “哪里哪里……这是我们的荣幸。”洪经理点头如捣蒜,小心的把手中的枪装回枪套,双手交给了卢刚的“客人”。   “客人”走近,低声询问卢刚:“老大,这人怎么办?”   “带走吧,先扔去车厂。”卢刚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那人一把将李建军扛在了肩上,离开了酒店,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么精致的一桌好酒好菜,浪费了可不行。”卢刚重新端起了酒杯,抿了一口,“洪老板,你说是吧?”   “是、是,这菜凉了,我再让后厨给您做几盘新做的去。”洪经理满头的汗珠,连连奉承。   卢刚靠在了椅背上,看着酒杯里澄净如水的液体,抬起一只手,食指往外动了动,洪经理像是得到特赦一般慌忙离开了。   ——   不久之后,维修厂。   几桶冷水一浇,李建军被浑身的湿冷唤醒了,袭来的寒冷使他不停的哆嗦了起来。   此时他身上的疼痛不比刚才,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去了一大半,肌肉酸胀,剧烈跳动,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好像听见旁边有人走动,他睫毛颤动,睁开了双眼。   这里的陈设不多,比起平常维修厂的房间,更像是一间囚室。   钢桌钢椅,灰白墙,一整面墙一样的钢筋犯人栏,而自己正身处在这铁栏杆之中。   不对……这绝不是正经的囚室或审讯室,现在禁止严刑逼供,审讯室是不会陈列刑罚用具的,而这间屋子里,目之所及都是些刀枪棍棒,或是不怎么常见的精巧小刑具,从墙上的架子到贴墙摆着的那张钢桌,全部都摆的像收藏品,甚至到了有些夸张的地步。   “这是哪儿?”李建军还没回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时有些错愕。   他挣扎着正准备起身,猛然发现手腕一凉,被禁锢住无法活动。   再定神一看,好家伙,手腕上竟然是手铐,一对手铐把他扣在了那扇钢筋屏障下半部分的铁栅上,不管怎么挪动身体调整姿势,他都只能像条狗一样蹲在地上。   他这一动,手铐与栅栏碰出了撞击声,刚才拎着水桶的小喽啰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即冲着外面喊:“二哥,他醒了!”   “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我亲自审他。”很快,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摒退了屋内的几个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男人细心的关上了囚室的门,看到被铐在地上的李建军,似乎吓了一跳,立马摸出钥匙,小跑了过来,替他解开了那对手铐。   “老李,没事吧?”男人关切地问道。   李建军此时刚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有些发懵,在卢刚的地界,自己怎么可能还有老熟人?没道理啊!   药劲还没完全过去,李建军的眼前还是有点模糊,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你是?”   男人离他近了些,指着自己的下巴:“不认识了?我是耿浩呀。”   “耿浩、耿浩……”李建军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一下子想起来了。   哦!是自己的老朋友耿浩啊。   两个人是在厂里某次的篮球比赛中认识的,耿浩与李建军两人格外的脾性相投,加上两个人的工作岗位,也经常有来往的机会,一来二去的,就逐渐变成了朋友。   心理学上有“镜像效应”,相似的人总是会相互吸引,以此获得宝贵的共鸣与安全感。他们正是如此,虽然不交心,但是总有话聊。   而说到两人上次联系,大概是在……回忆不出,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记忆中,自从耿浩下岗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不对劲,时间、地点、人物,……耿浩怎么会在这里,并且,这是咋回事?现在一切都发展得有点奇怪。   李建军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压着嗓子:“你怎么会在这?这几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是被卢刚抓来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觉察到了自己的蠢,刚才那帮小喽啰不正是因为耿浩的命令才离开的吗?“二哥”?既然卢刚是“大哥”的话,那么耿浩……他一下全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消失,只是换了身份、改了姓名。   耿浩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先坐吧,其中挺复杂的,我慢慢跟你说。”   李建军用右臂挡住了耿浩伸来的手:“不必了,我想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就行了。”   “你犯不着这样,我也只是受人之托。”耿浩无奈的笑了笑。   “是吗?”李建军对他嘴里的话是一个字也不相信了。   耿浩从贴墙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一对水晶杯,放在桌上:“不说这个了,咱俩喝两口?”   李建军看着鲜红的美酒汨汨流进水晶杯:“还是不必了,你的酒,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铜臭血腥味。”   “你清楚我不会害你的。”耿浩无奈地笑笑,抿了一口酒:“你这是何必呢?”   李建军的眼神依旧是坚硬的,耿浩叹了口气:“这么好的酒不喝真是浪费,既然你这样,我就和你直说吧。” 第74章 黑暗国度(1)   两人沉默的对峙着,耿浩并不急于开口,他轻托着杯身,转动水晶杯,红酒液微微粘稠,有点挂壁,在杯中印下一片片嫣红的痕迹。   “挺高档啊。”李建军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耿浩,不止喝好酒、抽好烟,还穿着一件油黑锃亮的皮夹克,手上还带着条宽宽的金制龙骨手链。   他不是不明白耿浩刻意的在自己面前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摆弄,意欲何为,只是他对于这些物质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他心中暗暗嗤笑,看来耿浩已经被这种奢侈的生活成功的驯化了太久,他不仅变胖了一点,精神气质也变得截然不同了。   耿浩也不搭话,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瘦削的男人,在他眼中,一切的大道理都是虚张声势的捏造。   两人的无声对峙不分高下,耿浩还是幽幽开口了:“自从前些年下岗以后,没有收入。能做的我都去做,所有能活命的营生,我都搭上过几手。”   “一开始我去帮人装修,后来外地包工头卷钱跑路了,找不到人自然结不了钱。那时候快入冬了,穷的供暖费都交不上,一家三口子就靠着电褥子硬撑,穿着棉袄睡觉,整天没法下床,晚上脑门太冷,还会被冻醒。”   “后来开春就去批了一箱打火机,捧着箱子在街上卖打火机,城管嫌影响市容,全收走了,毛都没给我剩一根。”   “当时没啥别的想法,就是想死,活着没意思、没指望。”耿浩竟然笑了,“但是咋能死呢?家里有媳妇有孩子,男人要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那时候有帮人要人到处贴小广告,我就去了,挣得不多,但是也够一家人吃用,就待了一段时间……”   耿浩倾泻着自己下岗后的经历,李建军不禁有些迷惑:“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耿浩要从这里说起。   耿浩撇撇嘴,鄙夷自己的过去:“我吃过苦所以才清楚,付出再多,那又有啥用呢?没有人感激的。”   李建军依旧默不作声。   耿浩的话匣子却守不住了,他托着下颌,看着李建军:“我只想告诉你,在合金厂这个巨型蚁巢,咱们都是工蚁。需要的时候派去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不被需要,就弃之如敝履。”耿浩恨恨地说,“我十几岁中专毕业了就进厂,下车间、大夜班、考级、多少汗水才磨成高级技工?我为厂子奉献了我一整个的青春,最后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   “……那是因为厂子艰难,集体利益高于一切,必要时候,牺牲个人的利益是可以接受的。”李建军缓缓说道。   耿浩却并不生气:“艰难?你是不知道厂领导们过得有多滋润,艰难的就只有咱们这种普通职工罢了。”   “我耿浩,这辈子干了不少错事,害了不少人,这我心里也清楚,我死了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可是咱们一辈子图的啥?不就是能被人看得起、被人尊重吗?”耿浩死死的盯着李建军的双眼,质问着他。   密集的话语间,李建军拼命的摇着头,心智似乎有所动摇,他身子僵硬绷紧,大声的喊叫:“不,我和你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耿浩伸出食指,直指向李建军的鼻尖:“现在的我,就是未来的你。”   “不,我不会成为恶人的走狗、帮凶!”李建军头上起的青筋泞着热汗,向上冒出瀑布般的白气。   “那又怎么样?咱们这样的人,只能等待被选中,早点认命吧。”耿浩看向别处,李建军得以从窒息的感觉中短暂偷来一丝放松。   这时牢房门外,远远地,有个声音热情地喊道:“卢哥,您回来了——”,有种提示之意,耿浩立马从座位上站起,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对话声。   他听到了熟悉的卢刚的声音:“新带来那人怎么样?家伙事拿出来,我要亲自审他。”   那几个声音迅速回答道:“人就关在牢房里,铐上了、也有人看守,一点问题都出不了。”   卢刚点点头,没开口。   “您要哪套家伙事,这就帮您准备妥当……”一个声音尖细的小喽啰问。   卢刚把腰间一小串钥匙卸了下来,丢给那人,并叮嘱道:“要最够劲儿的,这是块硬骨头。”然后就沿着小走廊走向了内部。   “李兄,言尽于此,是非善恶,你自己心里有衡量的一杆秤!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耿浩推门离开了牢房,做了几个手势,几个弟兄一拥而上,重新把李建军锁了回去,锁的比之前还要紧,更加没有尊严。   后来李建军才知道,耿浩那天在卢刚面前替他说了不少好话,甚至还挨了一巴掌。   只是他还是辜负了耿浩强塞给他的一片好意,也许是必须这样做,李建军此时也实在感到有些迷茫。   耿浩诉说的经历有些唤起了他的同情之心。   是因为……走投无路而选择了这条路吗?   隐形的命运隔膜所掩盖的,这一切的症结到底是什么呢?   所有人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的是,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痛苦。   耿浩离开后,李建军又恢复了败犬的感觉,屋里的四个年轻人一边看守着他,一边在桌上打着牌。   他们大多都染着花花绿绿的头发,其中三个人头上顶着至少六种颜色,活像红嘴绿眼的金刚鹦鹉,唯一没有染头发的小年轻头发也剪的乱七八糟,一边剪了半截刘海盖着一只眼睛,又把两边的鬓角贴着皮肉,剃的乌青。   李建军实在是不能够理解现在年轻人的这种“个性”,他刻意避开了那三只彩色鹦鹉,只观察那没染头发的年轻人。   真是怪事,越看越觉得那年轻人有点熟悉,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还是依稀感觉在哪看过这人。   没等他在脑中搜寻成功,牢房的门开了,卢刚就大步大步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一个跟班把四个小催吧儿的扑克牌一扫,在钢桌上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工具箱,并分层一一展开。   卢刚坐在椅子上,自上而下的睥睨着丧家之犬李建军,两道坚硬的视线相碰,卢刚轻蔑的哼了一声:“哼,看来浩子是白费不少口舌,一点没见成效啊。”   “小牛、蟋蟀留下。”他侧头,点了两个人留下,没被叫到的剩下两个鹦鹉和拿来工具箱的那人轮流像金鱼一样离开了囚室。   小牛?李建军咂摸着这个称呼,一场大雨的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还没深入回忆之中,就立即被那个被称为“蟋蟀”的彩毛鹦鹉泼了一身水。   这次的水伴着一股异常腥臭的味道,李建军用肩膀擦了擦脸,肩膀黏糊糊的,像是有油,或是那一类的东西。   低头时他看到了身上的一块鱼鳞,好吧原来是泔水,那这种气味也不难解释。   这还只是小小的开胃菜,卢刚预料到了李建军会是这种反应,他侧头,对那个头发盖着眼睛的小年轻吩咐了几句:“小牛,给他上上强度。”   被称做小牛的年轻人拎着一台不知名的自制机器,走到李建军的面前,蹲在地上,低着头,解开了李建军胸前的拉链,粗暴地扯开衣领,随后把两处电极贴在了他的锁骨中线两端。   小牛低头操作时,李建军近距离看到了他的那只眼睛,他猛然想了起来:“……你是?”   还没等后半句问出口,小牛依次按下一串按钮,一股迅猛的电流就贯穿了他的躯干,李建军的心脏每一下的跳动都像是遭到重锤,身体不可控的抽搐,伴随着刚才那泔水带来的导电加持,李建军身上半天还像同时被无数根针刺一样酥酥麻麻,电流带来股股类似灼烧的疼痛感。   随着旋钮不断地向右旋转,电流也不断的加强,一阵阵的疼痛越来越深,李建军重重的贴靠着墙,眼睛紧紧闭着,死咬牙关硬扛,脸上脖子上被电的通红,肌肉绷紧,皮肉深深的凹进去。   就是再能忍,也只是个普通人,凡胎俗体,应该很快就会到极限了吧?   小牛面无表情,卢刚也眯着眼欣赏着,他们都在等待着李建军求饶的那一刻。   他们殷殷期待的目光中,李建军却不做声,倒头昏了过去。   卢刚眼中明显闪现了失望,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李建军的身旁踱了几圈,吐出几个字:“站着干啥呢?把他弄醒。”   小牛把两片电极从李建军的身上扯下来,另提来了一桶泔水,往他的身上狠狠地泼去。   这回不知道怎么了,一瓢、两瓢、三瓢……冰冷的泔水砸在他的身上,过了半天李建军依旧没有反应,卢刚急了,从小牛手中一把夺过了泔水桶的提手,揪起李建军的头发,把他的头狠狠按进了那桶泔水里。   一阵急促的气泡顶起了上面的油花和菜叶,由于双手被铐在了铁栅栏上,求生欲只能支持着李建军摇着头扑腾,争取不多的氧气。   卢刚松开了手,李建军终于挣扎着,满头水淋淋的,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没几口就激烈地咳了起来,眼睛睁大到极限——他醒了。   但那只是新一轮噩梦的开始。 第75章 黑暗国度(2)   卢刚看着刚从濒死边缘爬回来,以至于格外惜命的李建军,十分真诚的笑了起来,笑声从他的胸腔喷涌而出,跟班们好久没有看过他这样发自内心的开心了。   李建军花了很久,才把呛进去的脏水咳出大半,喘匀了气,他咬着牙、瞪着眼,气鼓鼓地说:“士可杀、不可辱,不如给老子个痛快!”   “哪里轮得到你自称老子?你这条贱命是我的,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卢刚伏下身子,蹲在他身边,笑意中的寒气依旧:“再说,看着你这样子,我可是高兴的很呢!”   是个人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电刑水刑告一段落,李建军变得也十分孱弱,只能支撑着勉强跪伏在地上,心口一阵阵的发紧,想呕呕不出来,只能往外吐着清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疼,说不上来的难受。   卢刚转过身,坐回椅子上,又欣赏了一会李建军狼狈的样子,并对他狼狈挣扎的样子赞叹不已。   他勾了勾手,小牛和蟋蟀立马凑了过去:“大哥,您有什么吩咐?”   “把手铐给他打开。”卢刚慵懒的靠在了椅背上,像猫一样抻了下懒腰,顺势把双臂垫在后脑。   蟋蟀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这人挺危险的,哥,您不怕他……对您不利吗?”   卢刚摇摇头:“开锁。”   然后那只彩色的鹦鹉飞了过去,在奄奄一息的李建军腕上鼓捣了几下,卸下了那对手铐,拿着它又回到了卢刚身边。   李建军腕上印上了深深的血痕,他早就经耗尽了力气,手铐一卸,最后的一点支撑也没有了,他像一具尸体一样倒在了地上,身体带起的小风扬起外围的一大片灰尘。   “接下来,拿这人怎么办,你们轮流出出主意吧。”卢刚高傲的昂起了头,注视着眼皮下的蝼蚁。   “我看,非得给他尝尝’灌顶’不可!”小牛冷冷地看着李建军,111   “好,好主意!挺久没用这一招了,现在看来对他正合适。”卢刚从右手上取下一枚黄金指环,向后一抛,正好掉在了小牛的怀中。   “谢谢卢哥!”小牛露出了笑容,接着,他走向了李建军,扯着他的领子,往外拖去,蟋蟀打开了牢房的门,小牛、卢刚像演员入场一样,踏出了囚室后台这块门槛。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你们……”李建军声音微弱。他早就无力反抗,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耷拉在小牛的手下,随他拖动。   他浮肿的眼皮间,视线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但是他还是想起了这个年轻人,不止今天,他们有着很深很深的纠葛。   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叫牛群,几年前,一次任务中,李建军失手害死了他的恋人。   牛群因此被拘禁,后话不知,没想到狭路相逢,两人又在这里重遇了。   他曾被牛群恨的入骨,这回落在他手上,更是别想再逃了。李建军想。   牛群把李建军拖到了一扇小门前,附近路过的几个鹦鹉都朝着他们看,一阵阵嗤笑声随着恶浊的空气传来。   “这帮鸟人……”李建军紧紧皱起眉头,此刻他多么想抓住他们的衣领,用警棍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可惜,一丝余力都没有了,卢刚在刚才的折磨中耗尽了他的余生。   此后的一切都是苟活。   “扑通——”小门一开,李建军的头立即被按在了地上,瓷砖地上黑黏的污物糊满了他的半张脸,他看清了,这是一间厕所。   卢刚冷笑一声:“别愣着,给他加点料吧。”   一个鹦鹉上前,取了冲旱厕的水瓢来,捏着鼻子在某个水泥小隔间里面,掀开盖帘,捞了满满一瓢棕黄,这玩意一暴露在空气中,鸟人团立马被臭的干呕。   鹦鹉捏着鼻子的手更紧了,他离得老远,手臂伸长,把瓢中的内容物准确的淋在了李建军的脸上,石油状的黏稠液体向下缓慢流淌,封住了他的双眼、盖住了他的口鼻。   看着李建军倔强挣扎的样子,卢刚忍不住大声鼓起了掌,叫好。   “这一瓢,送给你微不足道的自尊。”   “这第二瓢,洗掉你的狂妄自大,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改变社会弱肉强食的规则。”   “而这最后一瓢,敬你和我们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迷信强权。”   卢刚的话如恶魔低语,回音一样回荡着,盘旋着。   “你这个、畜、牲!”李建军喉咙颤动,一字一顿的咒骂着卢刚。   卢刚和他手下的鸟人团们共同爆发了大笑,只有牛群微微侧过了头,不忍再看。   “大哥,这也太……”牛群忍不住吐出了一句话,可刚一开口就破了屏息的状态,鼻腔立马被空气中的恶臭包裹,他皱着鼻子再也说不出话了。   “行了,你们把他关回去,晚上轮流值班,该做什么自己看着办。”卢刚似乎已经尽兴,他拍了拍衣襟,退了出去。   那帮小喽啰七手八脚的把他搬了起来,离开了臭气熏天的厕所间。   恍惚中李建军感到灵魂出体,自己脚尖离地三尺,头几乎顶到天花板,俯瞰着一群花花绿绿的人簇拥过来,努力避开身上的脏污,把自己的肉身小心地拖了出去,又扔回那间囚室。   被那片彩虹光甩到地上时,他的灵魂紧接着也被扯回了□□。   半死不活的李建军又被铐回了原处,刚才卢刚那几个跟班凑在一起,商量今天晚上怎么安排看守的次序。   那几只鹦鹉一直在为了能多睡一会争执个不停,谁也不愿意被安排到最容易困倦的那个时间段。   牛群没怎么说话,眼神一直往李建军的方位飘。   “我今天不太困,要不凌晨我来吧。”沉默了半天后,牛群还是开口了。   其他喽啰明显很高兴:“那感情好,下回请你吃烤串。”   牛群笑着摇摇头,离开了囚室。   第一个鹦鹉一直抱怨自己倒霉,居然要看着这么一个臭烘烘的囚犯。   不过他也没闲着,很快把卢刚口中的那些“自己看着办”的玩意儿安排上了。   人类的痛觉有一个临界点,一旦身体所遭受的疼痛达到了这一临界点,大脑就会发出信号,人体在几秒钟之内就能够启动应急保护机制,这种痛感就不再加剧了。   他琢磨着李建军今天受的疼也差不多了,他决定采取一种更加痛苦的方式。   鹦鹉狞笑着:“你身上这么脏、这么臭,想不想洗澡啊?”   李建军一声不吭,这种笑容,他知道等着他的准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那鹦鹉搬来了一条板凳,上面搭上了一块一人长宽的大木板,解了李建军的手铐,把他仰面拖到木板上,蹲下把他的手铐又反手锁在了木板背面。   趁这两人距离很近的机会,李建军甩头,头上脸上的污秽有不少甩到了那鹦鹉身上,他虚弱的笑了起来。   鹦鹉恼羞成怒,他抹了把脸,手指拖出长长的黄痕:“**的,你等着!”   一条毛巾盖住了李建军的整张脸,他什么都看不见。   很快,一条水流从上方倾注而下,迅速浸湿了毛巾,也灌满了李建军的口鼻,被反复呛在水中、加上视觉的剥夺,在这持续不断的溺水感中,他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   此时,在这座修车厂的另一间房间里。   这里摆设华贵、各种物件、满目琳琅,一看就是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卢刚坐在皮质座椅上,给自己倒了杯酒,细细的品味起来,眼角眉梢俱是喜气。   有人敲门,卢刚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端坐:“请进。”   门被推开了小小的一条缝隙,是耿浩,他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走进来。   “怎么了,浩子?”卢刚对他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寻常。   “没怎么,刚从外面回来。”耿浩捂着小腹,一脸类似反胃的表情。   按道理,他回来是不必特意来和卢刚说的。   卢刚一眼看穿:“看样子你有话要对我说?”   见自己的心思直接卢刚看出来,耿浩也不兜圈子了,他进了这间小屋,习惯性地带上了门,开门见山:“你要把那个人弄死吗?”、   “不啊。”卢刚不紧不慢的起身,给耿浩另外倒上了一杯红酒,放在他的面前。   “那你……”耿浩好像有些急,却又立刻刹住了车:“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折磨他?”   卢刚笑笑:“你不觉得这样比直接杀了他更有意思吗?”   耿浩不言语,卢刚又继续说了下去:“我不仅不杀他,过几天还要放了他。”   “什么?”耿浩惊愕,“你到底在干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要堵住他所有的路,看他失去一切,再回来卑微的祈求我,痛斥自己不识抬举,再抽着自己的嘴巴请求为我做事。”   卢刚的声音中饱含着阴翳的笑意:“他宁死不屈服?又有多高尚呢?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好玩一点的玩具罢了。”   “等着看吧,今天的一切都还只是个开始。”   卢刚见耿浩迟迟未取他倒好的那杯酒,便自己拿了起来,将杯底塞进耿浩的手心,自己提杯与耿浩手中的杯口轻轻相碰,两杯共鸣,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第76章 黑暗国度(3)   准备的一大桶水都陆陆续续的倒完,李建军已经不挣扎了,鹦鹉半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盯着时钟的转动。   “还有二十分钟,真无聊啊……”鹦鹉掀开毛巾,试探了一下李建军的鼻息,又重重的朝他身上踢了一脚,李建军从木板上滚回了地上。   这一折腾,覆盖在他脸上的毛巾也顺势滚落,他趴在地上没有动,只是张开嘴,小口小口深深地呼吸着,眼前鹦鹉骂骂咧咧的把木板立在不远处的墙上,从外面的小隔间里拿了条墩布,慢慢擦着地上的水。   距离和牛群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一刻钟,鹦鹉还在整理残骸,牛群就已经过来敲门了。   鹦鹉立好墩布,给牛群开了锁:“怎么来这么早?”   “是吗?我没注意时间。”牛群淡淡的说,从挎包里拿出塑料袋装的包子,热乎乎的冒着热气,他分出半袋,递给鹦鹉,“也快到点了,你先去吃饭吧,我在这盯着。”   “谢啦。对我真好!”鹦鹉拎上了那半兜包子,交了钥匙,乐呵呵地离开了囚室。   卢刚在买下这个修车厂、把这几间屋子建成囚室的时候就定下了规矩,只要囚室里关了人,必须要上双层锁,有人看守的话,其中一把钥匙就必须在换班时交给下一个人。   这样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譬如囚室里的犯人发狂伤人,他最多只能夺到一枚钥匙,不会趁外面的人疏于防范时危害到他们的安全。而对于囚室内当班的守卫,他们也只有在确保犯人完全失去攻击性的时候,才能进出。换来的是在无光消音的封闭空间中,得到了行刑方式的绝对自由权,不论怎么残忍恶心的手段,都可以随意安排。   李建军朦朦胧胧的眼前,那颗色彩斑斓的头消失了,只有一颗黑色的头兜兜转转,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没多时,牛群向他的方向走来,揭下了他头顶湿淋淋半搭着的那块毛巾,惯例般的和刚才的鹦鹉一样试了试他的鼻息。   真是一伙人,连动作都一模一样。李建军虽然已经没力气了,但脑子异常的灵活,牛群特意提早过来,是为了多享受一会施虐的快感吧。   牛群的脸逆着灯光,李建军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想象那应该是很冷酷、或是残忍的。   确认了呼吸均匀以后,牛群起身回头,不知道在桌子上摆弄着什么,应该是新花样的刑具吧!   不怂、不怕!李建军心一横,眉目深锁,闭上了眼睛。   可是过了半天,牛群好像也没再过来,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向牛群的背影,依旧没有要起身做些什么的征兆。   这种始终悬着颗心、担惊受怕的心情实在是、太难捱了!   牛群呆坐在那桌椅,很久没有动,他突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其实他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就没有再怨恨李建军了,只是时隔多年,再与他共处一室,让牛群重新回到了那天的雨夜,不断被迫回忆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本来好不容易深埋心底,很久不去回想,早都回忆不起来的那个人的身影与模样,又反反复复的浮现于眼前。   白尧,也是他的小白。   因为他总爱穿着洁白的衬衫、洁白的棉袜、洁白的毛巾……他身边的一切都是洁白的。   因为家族遗传的心脏病,所以他特别在意身体的健康,不止自己的,还有所有人的,每天都亲自做饭烧菜。他们那时候一伙人居住的小平房里的灶,是那种最原始的土灶,他们烧玉米叶子或玉米杆子,刚点着火就一屋子灰烟,呛得人直流眼泪,他却总是在里面炒菜煮汤,提前做好他们那一帮人的饭菜。   还因为他一直劝告他不要再与卢刚为伍,越陷越深,最后反倒被害得体无完肤。他总说好人有好报,他是真的相信的。   ……小白留在牛群记忆中的所有片段,都彰显着清白又正直,牛群认为,他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爱上了自己。   人世间总是好景不长、好人不长命。小白那颗脆弱的心,就在那个雨夜摔碎了。   可是我还是没有听你劝,依旧在替卢刚做事。   哦……想的太多了。   牛群感到有点意外,明明是这样深刻的仇恨,可是看到跪伏在地上努力呼吸的李建军,他却没法恨得起来,而是感到很陌生,他成了他自己亲历故事的旁观者。   刚才真不该同情他的,他想。   牛群垂着眼,怅然若失,突然闻到了一股面食的味道,领着他回到了现实。于他是拆开袋子,吃起了包子,木木的咀嚼着,他尝不出什么馅、什么滋味,就像牛在嚼一团木头刨花。   热包子的香味飘了出来,李建军一大整天也没吃饭,他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大声抗议起来,喷喷香的包子味简直要把他的魂勾走。   李建军那边传来的咕噜噜的叫声很大,牛群微微一动,明显是听到了。   人可以靠意志力短暂压制困意,却压制不住饥饿的感觉,李建军靠在栏杆上,绝望的看着头顶的水泥天花板,不知道这种噩梦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牛群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回手一扔。   “啪——”   李建军下意识的把头埋在了胳膊间。   这是什么!手抛雷?□□?还是什么折磨人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被吓了一跳以后,李建军半天连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那不知为何物的暗器。   可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整间小囚室除了牛群咀嚼包子的声音以外安静的像是空气全部死了。下定了决心以后李建军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卧着一个被塑料袋包着,已经被摔扁了一点儿的包子。   他会有……这么好心?   李建军问:“你在这包子里放了什么?”,牛群不回头也不回话。   虽然包着塑料袋,那包子诱人的香味还是很快传了过来,李建军死死盯着那包子,包子的皮白净净、油汪汪,包子尖上渗着一点金棕色的汤汁,摔裂的小口里露出一点琥珀色的馅料,应该是肉馅的……李建军忍不住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吃被毒死,不吃就饿死,管他什么毒药!   非要选的话,我选择做个饱死鬼!死就死!李建军心一横,捡起那包子,拆开塑料袋,没有犹豫,咬了一大口。   包子皮蓬松柔软、肉馅咸鲜饱满,和想象中一样美味。   预想中的毒效却迟迟没有发作。   牛群吃完了他的晚饭,放下了手中的袋子,找了块纸巾擦了擦手,就仰面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李建军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的食欲满足了,久未休息的疲倦困意很快袭来,他靠着栏杆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这两人就这样互不打扰的各自呆着,直到下一个鹦鹉过来敲门,他们换班的时间到了。   刚才那段时间,李建军没吃饱但是也补充了些能量,没睡好却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新换进来的鹦鹉好像没睡好,就被迫来值班,困的要命。   他把椅子端了过来,又拎着一壶水和强光手电筒,半盘腿坐下,冲李建军浇了过去,冰凉的水让李建军一个激灵,刚干燥的衣服又被淋湿了,贴在身上,冷得他直发抖。   李建军知道,这是国际上很流行的一种睡眠剥夺刑罚,很不人道。一般就是轮流安排人,采用浇水、强光、或者高噪音制造高压力的环境,强迫犯人无法进入睡眠。大脑长时间得不到休息,时间一长,很多犯人都直接精神崩溃了,再长些也可能会出人命的。   那鹦鹉一边打着悠长的哈欠,一边低声抱怨着:“服了!真不知道是折腾他,还是折磨我!”   李建军暗自庆幸,还好刚才睡了一会,这会儿才没有那么难熬。   俩人熬鹰似的,那混混竟然先撑不住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鼾声震天,天亮之前的时间李建军又得以补觉。   白天倒是没什么人来折腾他,中午会有人送来一碗清水煮菜给他吃,供他维持生命。   夜晚降临,就又重复着今晚一样的“厚待”。   这样的日子每天如此,唯一的区别是牛群每天都会换一换扔给他的食物。   对于牛群这番好意,李建军刚开始会感到迷惑,后来便坦然接受了。   等到他都快忘了已经在这被折磨了多少天的时候,那个傍晚终于来临了。   那天傍晚进来的不是牛群,也不是鹦鹉团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卢刚,一身黑衣的卢刚。   他进来查看了一圈,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么了一圈以后,他停在了李建军面前,欣赏着他憔悴的神色。   “还可以哈,居然还没全面崩溃,真是有点东西。”卢刚和身旁的耿浩笑着说,耿浩低着眼皮子,点了点头。   “行了,把他扔出去吧。”卢刚欣赏够了,指挥着在旁边垂手等待许久的鹦鹉团。   李建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就这样把我放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个鹦鹉卸下了他的手铐,然后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一路走到了维修厂的大门口,像泼出一盆脏水一样把他扔了出去。   鼻腔里还萦绕着鹦鹉脑袋上那股香的过分浓郁的发胶味,还没反应过来,李建军就已经重获自由。   抬头只看到漫天霞光,从粉过渡到紫,又归一化为浓浓的靛蓝。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第77章 新生新死   沉默着。   沉默着脱下身上污秽的衣物。   沉默着,沉默着洗去一切受辱的痕迹,沉默着化作行尸走肉,才能勉强支撑着活下去。   此刻的李建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沉默。   无法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人一无所有时唯一的希望,就是太阳每天都会按时升起。   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事情就是:除去极端天气之外,阳光总是按时赴约。   李建军整理好了心情,穿戴整齐,骑上了他车棚里锁了太久以至于有点打灰的自行车,往每日清晨惯例的方向驶去。   一夜重新调整心态,努力回归自己过去的生活,能做到这样是并不容易的。   不过李建军还好,他无视了脑袋里恶魔的无数低语,坚持来到了单位。   同事们看到李建军时隔多日重新来上班,都吃了一惊,李建军刚一进门,他们就立马在他身旁围成一圈,问他是休假了还是生病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李建军的自尊心当然不允许他照实说出这些天的经历,他只说自己高烧不退,在家躺了好几天,这才勉勉强强在同事们层层递进的关心目光下蒙混过去。   他们正七嘴八舌的拉着李建军说话,这时黄科长夹着公文包进来了,他看到一阵子没见的李建军,也和外面同事一样吃了一惊,随后立马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老李来了?一会到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事交代。”   “行了,别闲扯闲聊了,都各忙各的去。”黄科长把八卦的围观同事们一个个赶走了。   李建军把包和外套搭在椅背上,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块抹布擦了擦办公桌,磨蹭着把桌面收拾了一遍,直到有人善意的提醒:“老李,你别忘了,刚才黄科长叫你过去呢。”   这才忐忑的走出了办公室。   黄科长平时宣布什么安排,或是向他们传达交流什么意见,都是直接来办公室和大家一起商量,极少单独把人叫到他的办公室。所以他心里极其的没底,不知道科长这回专门叫他过去,会说些什么。   出了办公室他也没直接走向黄科长的办公室,而是进了卫生间,借着镜子检查起了自己的仪表,不想在黄科长面前暴露出丝毫的破绽。   可是磨蹭也没太大的用,再丑的媳妇也是要见公婆的。   等到李建军磨无可磨的时候,他才一步步的,挪向了黄科长办公室的方向。   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平静而严肃:“请进。”   李建军推开门,一进门就看到黄科长在他的办公桌面前,正襟危坐,桌上摆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提前在对面放了把椅子。   李建军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坐了过去,不自觉的端正,等待着黄科长即将宣布的那件事。   黄科长笑了笑:“别紧张,喝茶。”李建军木木地端起了那杯茶,茶杯的外缘有点烫手,他只做个样子抿了一小口。   “组织上考虑,给你调个岗。”黄科长也抿了一口茶,随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语气已经尽力的委婉了,可是在李建军的耳中,却如同一道惊雷。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决定代表着什么,由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们一干人的日常工作就仅限于一天两趟的巡逻,剩下的时间就是没完没了的写治安报告、集体背诵治安工作条例,没机会做出什么突出贡献,所以保卫科一直被视为人员冗余的部门,厂里也完全把保卫科的员工们视为“那帮看大门的”,实际作用约等于保安。   在这一时间点被调离,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塞到一个可有可无,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更没有发展前途的岗位,在那整天坐冷板凳干熬。   他不清楚为什么厂里突然做出这一决定,难道是他前段时间的工作态度?还是近期被迫旷工多日的事情呢?这些他都可以讲明白缘由的……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错处,兢兢业业的值班,已经好几年了,个人生活永远向厂里的事情让位,况且自己也拿了五年的五一劳模……他的心乱糟糟的。   无论如何,这一结果他也绝不能接受,李建军手足无措的解释:“是因为前段时间无故旷工吗?我可以解释的,那是因为……”   黄科长大手一挥,打断了李建军的辩解:“厂里肯定有他们的考虑,你和我说这些,作用也不大。”他叹了口气,“为了集体的利益,个人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李建军这时才意识到这句话自己曾经也说过。   这多讽刺呀。   黄科长看他许久不吭声,又继续说道:“我也只是听上级的命令,你也知道,咱们保卫科只抓附近治安,大方向和安排还是归厂里管……人员调动方面,我一向是没什么话语权的。”   “别多想,人才在哪都有发展!”黄科长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李建军身旁,一手端着茶杯,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李建军的肩膀头。   他茶杯中的琥珀色茶水微微泛起了波澜。   李建军苦着脸,强颜欢笑:“那怎么会。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其实他心里很无语,暗暗腹诽:假如把人才调去烧锅炉捡纸壳子,那还发展个六饼啊!   这场对话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不欢而散了。   走出了科长办公室,李建军感到了有块巨石,狠狠的压在了他的心脏上。   调令还没到,他对即将被安排的岗位还一无所知。   也许是搬运工,也许是烧锅炉?   同事们各自忙着手上的工作,他和他们之间已经隔上了一层不透风的薄膜,他过不去,他们也没法子过来。   这大概是他呆在保卫科仅剩不多的时间了。   李建军手指轻点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这是他刚来合金厂上班时,厂里找了几个老木工师傅为当年进厂的那批年轻人统一打的一批新桌子,松木上了木蜡油,光泽亮亮的特别好看。   厂里其他的东西和他无关,至少这张桌子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松木质地松软,上面的剐蹭与划痕,积年来木材老化的痕迹,都是他存在过、奉献过的证明。   触及到丝丝缕缕的木纹,恢复了对现实世界的实感,他又想起了他曾经是多么热爱这里。   很快这里的一切都即将与他无关了……   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去,心情淡淡的,看着窗外的朵朵白云。   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到了走廊里扑棱扑棱的跑步声,很快,王振业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快!市场有人抢劫还伤人!大家都跟我走,一定要赶紧把他抓住!”   厂区太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明晃晃就敢出手抢劫还伤人的案件了,听到这一消息,办公室出现了一片震惊的声音。   真是天不亡我!   李建军兴奋地站了起来,第一个跟着王振业冲出了保卫科,他心中隐隐燃起了一股希望:假如立了功?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不用被调走了?   两人并肩骑上了车,直奔目标地点:不远处的农贸市场。   市场里一片混乱,某个菜摊旁,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哭诉咒骂着:“缺八辈子大德!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短命贼!一下子冲过来把我提包抢走了!那里面还有我刚发的工资和奖金呢……”滔滔不绝,李建军王振业俩人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再看旁边,大姐她老公已经被吓得呆住了,化作一尊不起眼的石头雕像。李建军暗暗想: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真的比较强,还能如此逻辑清晰的倾诉,以减轻心理压力。   既然是突然袭击,且出手如此准确迅速,必定是有备而来,王李二人把大姐扶到了路边不远的马路牙子上坐着,又和她询问一些当时的细节。   大姐回忆了一下:“就刚才,我爱人陪我去厂里领工资,出来以后就寻思买菜回家做饭呗,谁知道刚逛一小会儿,包就被那小子扯去了!”   李建军一琢磨,这很有可能是早就盯上他们两口子了,于是继续追问:“你们从厂里出来以后,又没有什么人盯着?或者是遇到些形迹可疑的人?”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一个,一小年轻,总往我们身边瞟,刚开始以为他等人呢,后来一看身边也没其他人……我回忆回忆他穿的啥啊……好像是个灰色运动衫,黑裤子,还带个深蓝的帽子……”大姐说着说着一拍大腿“对!没错!就是那小子!”   王振业立马追问:“你想起来是谁了?”   “对,肯定是他,虽然他跑得太快了没完全看清,但是大致的身量还有衣服,全都一模一样。”大姐信誓旦旦回复道。   “这就好办了。”王振业记下了抢劫犯大致的特征,安慰了受惊的受害者两口子,叫了辆小蹦蹦车,让他俩去医院简单包扎一下。   没过多久,同事们一起开着保卫科的小面包车赶来了,二人简单的向他们介绍了一下掌握的情况,划分了一下每个人稍后摸排的范围,他们就各自分散进行排查。   这时间,农贸市场的人都大致散去了,李建军骑着车子,左顾右盼,在路上的行人中搜寻着符合那大姐描述中的那个人。   他无比迫切的希望自己能遇到那个抢劫犯,并以一场漂亮的抓捕行动来赢得留在保卫科的资格。   直到天黑了,他都没有找到,倒是眼睛有点干涩,久未沾水的喉咙也焦渴。   李建军把自行车停到了路边,掏出对讲机,调整到他们保卫科的专属频道,按下侧面的按钮:“小队小队,有无异常情况?有无异常情况?请回答。”   对讲机里轮番涌出的“未发现异常”,让他有点失望,难道这小抢劫犯,真能插翅凭空飞走了不成!   装好对讲机,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零票,准备去路边小店买瓶汽水。   这时正巧路灯亮了起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拐进了小卖部旁边的小巷。   李建军一眼盯中了那人大致的衣着:墨蓝色的冷帽,灰运动衫,黑裤子,还带着一副鲜艳的橘红色橡胶手套。   太显眼了,平常人哪会带这东西?   李建军怀疑刚才被抢的大姐也被吓忘了……这么重要的穿着特征怎么不说?   总之来不及瞎想了。   李建军反应很快,立马扔下自行车,飞奔追了上去。 第78章 井中视星   这条街挺偏的,水泥砖地上糊着油腻腻的污渍,岁月把这些污渍一一涂匀了,看不出砖块本真的颜色。   而那小巷,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两栋矮楼之间的空隙,狭窄的仅能通过一人,加上这条小巷连通的两条街道从不远处的路口一拐就可以直接过去,所以日常并没有人会从这里通行。   附近的商户好像默认了那里是条垃圾道,在小巷口塞进一个大大的滚轮垃圾桶,严丝合缝,不怎么通风,垃圾的味道也不好受。   正因为那股味儿,除了倒垃圾的商户和清洁工以外,根本不会有人接近这块小区域。   而突然出现在这里、鬼鬼祟祟一头往里钻的小巷孤影,一定就是那个抢劫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慌忙逃窜。   在保卫科多年的习惯,他冲出去的瞬间,一下子捏住了自己的对讲机。   但是他并没有按下对讲按钮,而是立即扣了回去。   ……不行,一个人赤手空拳抓住歹徒,肯定比大家一起上去抓更风光!况且、况且已经被那小子发现了,不能耽误最佳的抓捕时机。   那劫匪看身形,瘦瘦高高,分明就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估计就是缺钱了,一时走错路,这种小孩他抓过几次,不是什么硬茬。抓捕吓唬加批评教育就行,对付这种小孩,他的经验丰富,都可以一并进行了。   把他直接扭送回保卫科,这一下子,黄科长、厂里那些领导,就不可能再不认账吧!   反正今天这功,我李建军是立定了!拼了、拼就完了!   李建军的身手明显比脑子快,还没再顾得上思考其他,他就跟着那黑影,一头扎进了小巷。   小巷里黑乎乎的,有点黏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李建军逐渐减缓了速度,类似盲人,只能摸索着侧面的墙壁一点点前行,但是他的听觉被无限放大,变得更敏锐了。   前方那黑影踩在污渍遍布的小巷里,黏腻的脚步声、大臂与墙壁摩擦的声音,甚至呼吸声,他都能清晰的听到。   他甚至能感知到那人的方位,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只要找准时机,一把就能抓住那小混蛋。   李建军的心被一种危险的快感占据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表彰大会,成就感在向他招手。   甜美的,甜美的诱惑。   甭管那人是持刀,还是佩枪,他都一点不怵!   他奋力紧紧跟随着,不断逼近,像一只捕猎的孤狼。   不知为何,前面那人突然停了下来,呼吸声能听出明显的疲惫感,脚步也变得谨慎许多。   小样儿,跑了没两步就累得喘成这样?就这体能你跟我玩躲避追逐战,一身的囊囊肉还得瑟、搞抢劫?李建军心里暗暗嘲笑那抢劫犯,忍不住偷偷扬起了嘴角。   前方出现了微小的啪嗒声,李建军从声音判断,那劫匪应该是没有移动,一直没有发出脚步声,难以确认具体方位,李建军只好减慢了脚步,双手稍微伸出,向前一点点的推进着搜索进度。   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几根蓝色的细丝,在他的正前方,不规则的运动着。   有点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李建军摸索着向前,他听到了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还有一点蛋白质焦糊的味道,料定那蓝光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尽力想要避开那些明亮的蓝色,从侧方的狭小空间离开这里。   为了避开那一块区域,李建军小心翼翼的贴着身后的墙壁,一点点的往左侧透来的微弱的灯光方向移动,极度的凝神静气,一心只想赶紧抓住不远处的劫匪。   他没有关注的右侧后方突然传来了一股力量,李建军没设防,被推了一把,胸口直愣愣的撞在了那片白蓝色上。   “啊……”李建军浑身一震,强力的震麻感传遍了全身,心脏大概停跳了几个半拍,呼吸异常的乏力,他只能发出短促的声音。   ……是电箱。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小劫匪特意带上了橡胶手套,果然是早有准备。   李建军竭力克制着身上的麻木劲,撑着乱抖的手,想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离开那几根被剪断的电线。   那团电线纷乱复杂,他没办法一下子扯下来,浑身被电的阵阵钝痛。   后面的那人似乎发现了他想要挣脱的意图,立马伸出了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又把李建军狠狠掼回了电箱上,这猛烈的动作加大了李建军与电源的接触范围,他一被撞、二被电,头晕眼花,眼前全黑,只能看见一片片的白色雪花。   李建军恍惚间听见了远处有人敲击铁皮的声音,用节奏发了个信号,他能感受到,那信号传来,身后那人的手松了,李建军终于松了口气,瘫软跪在了地上,但是他仍然强撑着,一直睁着双眼,想要趁机看清楚这抢劫犯的样子和特征,用自己的记忆为之后的抓捕多收集一些信息。   本以为这场无妄之灾即将结束,可是他却低估了那帮人的残忍程度,那松手的动作代表的不是停止,只是暂歇。   他的五感不停经历着放大又迅速衰减的过程,心脏声如雷鼓起,咚咚咚的快要撞破他的胸膛,躯体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又回忆起了那天,被卢刚百般折磨后,灵魂出体,离地三尺的濒死感。   直到身后一串厚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由分说的挤进他所在的这一小空间来,那人身上的不祥之气,引得本就神经紧张的李建军震颤得更加剧烈。   因为他听见了白铁皮桶的声音,还有水晃荡来晃荡去,砸在铁皮桶壁那种声音……   李建军彻底绝望了。   后面那人把铁皮桶放在了地上,一把把李建军提了起来,他力气很大,单手拎起成年男性李建军,就像是拎起一只小鸡崽子那样轻易。   不出所料,李建军又被那人怼到了电箱上,这回他垂着头,看见了那一道道蓝白色的电流爬上了自己的皮肤,又化水似的入渗了进去,须臾片刻,消失不见。   “刺啦——”电流像一把无孔不入的锐利钢针,顺着李建军通身上下的经络刺了个遍,每一条血管都胀痛,快要爆裂开来。   他竟然会对这种痛苦感到熟悉,他还没到极限。   虽然难以忍受,可也不是不能够忍受。   李建军又闻到了和刚才一样的焦糊味,只不过这次味道的来源是自己的头发。   这股焦烟一点点变浓,有点臭,还特别熏人,一开始的年轻抢劫犯被熏的喉咙发痒,咳嗽了两声,嫌弃说:“这人头发着了,真熏死人了!”   李建军看着黑暗中后来的那个男人,他身后某处的灯光亮起,光线勾勒出一个魁梧又精壮的轮廓,那人大手一挥:“给他灭灭火!”   于是,那抢劫犯一把拎起了铁皮水桶,将里面的大半桶水哗啦一下全倒在了李建军身上。   浑身都被泼上了水,电流不止,贯穿了李建军的每一个细胞,肌肉未竟的酸痛又被新一轮的痉挛代替,这短短几秒,他肺部裂痛、呼吸困难,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感应到了漏电现象与火灾隐患,电箱啪的跳闸了,旁边的一片楼房的灯也同时灭了,一阵阵嘈杂的议论声与抱怨声从居民楼的窗户中传出,附近的商户也都纷纷跑出来察看。   那男人接下来的几句低语,无异于把肉身刚出生死的李建军的精神又推向凌迟台。   “你这个样子,比起上次大哥的手笔还是差一点……”男人轻笑,“听说他们还把你涂成’黄金人’了?真是精彩!我没能在旁边观看真是遗憾极了。”   听着男人残忍的笑声,李建军这时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们是卢刚的手下啊,才会这么对自己过不去……   眼前像是在放映电影,循环播放着那生、不如死的几个日夜。   不,他不要想起来那些。   那些他刻意压制着的屈辱回忆又从脑海深处涌现,像狗一样被铐在铁栏杆上,水刑、电刑、窒息、还有那个……李建军用力的皱起了眉头,感到十分痛苦,他咬着牙关,肌肉用力,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痛得浑身颤抖也不放松。   这样的行为背后怀着一股自虐的心情。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无力到了只能自我伤害,用以冲淡无法自拔的羞耻感,试图营救他视同生命的宝贵自尊,来换取一点点得以喘息的生欲。   不远处传来几个人的交谈声。   那两人立即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几个因为家里断了电,下楼查看情况的男人,他们检查了附近几个电箱,并没发现异常,闲聊着家长里短,油盐酱醋。   他们大概是不知道这条垃圾小巷子的深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电箱吧。   年轻些的声音传来:“这帮人来的这么快?我还没玩够。”   “别废话,以后有的是机会,快走吧。”男人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警惕地朝巷尾外面看了看,有几个路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他们还有些时间离开。   由于担心被骚动不安的群众们发现,那两人意犹未尽地扔下了水桶,悄悄潜入夜色,从小巷末尾溜走了。   李建军躺在地上,看着头上的一线星空,星点像珠宝一样璀璨,规规矩矩的沿着既定的轨道流转,没有一个有所偏离。   闪烁的星星是天上的火花。   他就那样默不作声地望着、望着,虽生犹死。 第79章 盘中弃子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李建军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到了王振业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他以前总是开玩笑说他的脸方的像张纸,王振业也总是不在意地笑笑。   此刻那张脸上写满了担心,眉头皱得像核桃皮。   “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整整三天!我们还以为你变植物人了!唉怎么总是爱单独行动,让人担心……”王振业一着急就爱絮絮叨叨,把自己脑子里最担心的那点事反复诉说,这一点李建军早已习惯了,他自如的从王振业的话语中提取出信息。   我……已经昏迷…三天了吗?   李建军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   贯穿太阳穴的疼痛现在还残留着一部分。   失去意识前的经历一点一点重新浮现出来,他感到很复杂。   “对了,领导知道我这事了吧,他们怎么说?”李建军立马冲着王振业询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嗯……没说什么……”王振业有点支支吾吾的,从旁边的椅子上起了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准备出门:“你先休息吧,我去给你领一份病号饭,都三天没吃正经东西了。”   他的老搭档是不会撒谎的,从这反应,李建军已经能大致猜出领导的态度了。   既没抓住歹徒,还要逞英雄。   既没做到及时联系队友告知情况,还单枪匹马受了伤。   自己在领导眼中,应该早就是一个一意孤行、狂妄自大的下属吧。   调岗的事情,肯定是回天无力、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李建军耷拉着眼皮,有些后悔,有些灰心。   他努力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头沉沉的,大概是思虑太重的缘故。   这一动作竟然有些轻盈的感觉,李建军感慨自己的身体真是神奇,被电成那样了,躺了三天,居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除了头发乱七八糟还有身上有点疼以外……居然没啥大事。   “这什么体质,早知道年轻时去学电工了!”李建军自嘲道。   “来了来了!”王振业拎着两个餐盒小跑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了两副筷子,先递给了李建军,又把床底的小桌板抬了上来,支起桌腿,摆在了床上。   他又拿了块纸,把桌板上的灰抹干净,这才把两份盒饭摆在上面。   “我说,你至于这样无微不至吗?我又不是瘫巴了。”李建军看着王振业这股照顾重症病人的仔细劲,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振业笑笑:“托你的福,我也领了一份,跑着拎过来的,还热乎呢,咱俩一起吃。”   两人拆开了盒饭,李建军看了一下,两盒里面的菜都不一样。   自己眼前的那份里面是土豆炖鸡块、黄瓜炒鸡蛋、凉拌土豆丝,王振业面前那份是菠菜肉丝、尖椒炒豆皮、白菜炒木耳。   李建军看着没多少油星子的两盒饭,有点败兴:“医院就给病人吃这种饭啊,没有肉也没有鱼?净补充维生素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刚醒了就想吃大鱼大肉?正常病人就得吃这样的,太油了吃了难受!”王振业笑骂两句,“一份只能选两素一荤,跟咱食堂不一样,清淡点。”   “你想吃啥先夹过去,不管咋样也受伤了,多吃点,补补。”王振业把自己面前的饭盒推到李建军那边。   他们都默契的绝口不提上次失败的任务,只是笑呵呵的一起吃着盒饭。   李建军突然发现,在他昏迷的这几天,天气突然变得暖融融的,照进病房里的阳光也升了温度,头发和被子都被晒得暖乎乎的。   窗外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像刚被洗过,外面的风一定很大,一丝云彩也没有,蓝的摄人心魄。   李建军低头夹了一点菜,放进嘴巴里,品尝着淡淡的盐味,医院的饭菜平淡却不乏味,能尝出蔬菜本真的味道。   “罢了,就算是去烧锅炉,也好歹有个活命的营生!”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算是被派去烧锅炉,也要再拿一张劳模奖状!   ——   李建军苏醒了以后,又在医院待了一天,从头到脚做了个全套大检查,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可以随时出院了。   听到这话,他像是得到豁免一样,立马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回了家,没到下午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厂里。   估摸着这时间同事们大概都出去吃饭了,李建军就想着正好过来提前擦擦桌子,去去这几天的灰。   他打开门,屋里面其他人都去吃饭了,只有王振业在那低着头写着每周巡逻报告。   “医生让你出院了?你怎么这就来上班了?不得在家养几天?”王振业抬头看见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吃了一惊,张嘴就是三连问,又上下看了看他,关切地询问道,“没啥不舒服的吧?”   “想上班,家里也没有陪我唠嗑的人,闷得要死。”李建军径直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王振业明显能看出来有点慌乱,他站起来拦住李建军:“那个,咱俩去买瓶汽水吧……”   “干啥啊,不去,马上就到上班时间了,喝点茶得了,下午再说。”李建军不为所动,步伐也没停。   王振业依旧挡在他前面,没有让步,看表情大概是还在想着措辞。   李建军急了:“你总拦着我干啥?后面咋了,让我看看!”   他推开王振业,冲向自己的办公桌——   他原本的水杯、茶叶罐、还有几本书,都被装在了一个敞口的小纸箱里,放在靠着桌子的地面上。   桌上放了新的水杯、新的茶叶罐、新的书。   李建军有点不敢置信,他指着自己的桌子:“这……这咋回事?”   王振业好像有点难以开口,支吾了半天,才半吐半露地说出了真相:“那个……厂长有个亲戚……专业对口,就安排过来了,来的时候吧,正好赶上那会你住院了,就……挺仓促的,没来得及和你说……”   还没听完,李建军脑子里就爆了一记闷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王振业一边说,一边说偷偷观察自己的反应,那种目光令他感到有点不自在。   怕自己的老搭档为自己担心,李建军强撑,苦笑着说:“没事,我了解,集体大于个人嘛。”   他扬起下巴,看着头顶的灯管,叹了口气:“厂里的最高指示,咱还能说不行吗?”   被置于这种处境,怎么安慰也是没用的,王振业也有些难过,拍了拍李建军的肩膀,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李建军呆站了半天,在角落里抽了一把塑料凳子,脚搭在凳腿处的横格,弓着背坐在上面,等待着黄科长回来,也等待着那个不知会如何安排的调岗结果。   那个他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老李,跟我来一下办公室。”黄科长回来的时候,看到李建军之后,语气带着点意外,却又归于情理之中。   在保卫科工作了这么多年,从小李熬成了老李,家里也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三个人,最后又重回一个人。   送君千里,也终有告别的时候。   从办公室到科长办公室也就短短的一小段路,但是这一小段路同时也是他告别这许多年的漫漫长路,他走的很慢,很艰难。   黄科长的办公室依旧是植物园风格,君子兰、茉莉、吊兰、杜鹃,李建军对它们很熟悉。今天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些植物也耷拉着叶子,向他表达自己的惋惜与不舍。   他跟着黄科长走到了办公桌前,黄科长没用正眼看他,径直走到了椅子前坐下。   李建军瞟了瞟旁边,不像上回一样有个凳子,他就站着,等着黄科长先开口。   “老李啊,你出院还挺快的,这几天单位忙,也没来得及去医院看看你……”黄科长斟酌了用词,李建军低着头,看他桌上的茶杯。   黄科长的话落地几秒钟后,李建军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需要说点什么,他按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挤出了一句:“没啥事儿,就是一点小伤……”   “哼,小伤……”黄科长轻蔑地哼了一声,“遇到那歹徒,赶紧联系同事,你连这小伤都不会负!”   李建军不敢吱声。   “为了个人立功、一意孤行、不和同伴合作,这样的事情你做过多少次,又给咱们保卫科添了多少麻烦?”黄科长面露愠色,“就像那天的事情,又是你一贯的风格!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领导,我知道做的不对,下回我一定改!”李建军立马反省道,“组织上能不能看在我过去也做出不少贡献的份儿上……”   黄科长转过身子,粗暴地打断了他:“很遗憾,恐怕没有机会让你改正了!”   眼见回天无力,李建军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做着心理建设,等待着那最后的结果。   他会被调到哪去?烧锅炉?搬运?装卸?还是去哪个部门打杂?   ……去哪都认了。   黄科长转过身:“厂里考虑,让你下岗。”   这一刻所有的空气都停滞了,李建军眼前有点发慌,嘴里漫上了一层苦涩的味道。   “什么?”李建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巨大的冲击让他语无伦次:“我?下岗?”   五年劳模、治安模范,进厂以后抓的小偷比一个部门都要多,现在要把我弄下岗?   黄科长点了点头。   他现在知道为啥老人总爱念念叨叨,翻自己的功劳簿了。   那大概是因为,无法认清自己已经被现实残忍的抛弃,只能在回忆里找到自己的一点点价值吧。   李建军跌坐在地上。 第80章 裂纹萌生   李建军都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进了门,把自己反锁,家里变得空荡荡,也可能是他前些日子一直没有注意到,地上、桌上,到处都是灰尘,还有密密麻麻的墙皮碎渣。   似乎……妻子和女儿走了以后,这个家就倒了。   从墙皮一点一点溃败,再逐渐蔓延到砖块、承重,直到无法支撑起轻飘飘的顶棚,最后连地基也轰然崩塌。   一点人气都没有……好寂寞啊。   李建军没什么事情可做,只好倒头躺在床上,想强迫自己赶紧睡着,至少赶紧度过这个最难熬的晚上。   睡不着!   翻来覆去了几个来回,他还是睡不着,反而更加焦虑。   李建军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样的付出,最后却只落下这么个结果。   他扁扁的躺着就如同卧室的墙上被精心粘贴上的满墙奖状。   过去的,荣誉,现在的,讽刺。   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把那些奖状尽数撕下,不带一丝犹豫的,扯得粉碎。   奖状上那些橙红色的、金灿灿的部分都变成了碎片,在停滞的空气中缓缓沉降,没有了夕阳的照耀,就不再辉煌。   林城……保卫科…李建军同志……劳动模范……特此……表彰……日期已经看不清了。   没了激励的意味,奖状的碎片也只不过是大一点的灰尘。   看着一地的奖状残骸,李建军感到一阵虚无,胃里翻江倒海的。   他扯来被子,蒙住了头。   到底是谁害自己变成这样的,他想。   他想不通,想不通就更加痛苦。   是在林城兴风作浪的卢刚?或者那个年轻抢劫犯?还是几年前雨夜中死去的那个少年?   是不会为他说半句好话的黄科长?还是金厂长?还是卢刚?还是他不知道的别的什么人?   不,追根究底竟然是是这片土地、这一栋栋的厂房害了他,毁掉了他的下半生。   假如合金厂一直是同前些年一样的那般如日中天,不减产、不降本增效,近年就不会有这么大批的工人下岗,他们生活安定,现在的林城就不会这么穷这么乱!   牛群和那帮少男大概就会去上学,毕业了他们会有一份厂里的营生,不会冒险偷钢铁就为了去换点生活费,就不会因为被追捕而意外命丧于雨夜!   金厂长会忙于事业,合金厂蒸蒸日上,也不会因为失权,谋求自保,就任由卢刚就这样荒淫无度地随意折腾!   黄科长的日子也会好过些,雄心有处施展,他就不会这样没话语权、只能被磨成只能在办公室养花的和事佬,就不会为了畏惧之心而把自己推出去!   人人都足够温饱,安居乐业,就不会有那抢劫犯,就不会有那天的事情!   他李建军更不可能会下岗!   一切都是因为这座厂子……高炉不能停,也不会停下,没有足够燃料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充当燃料,所有人都是牺牲品。   对!都是厂子的错,都是……一定是的!   不,不甘心!   李建军的双眼已经完全被恨意蒙蔽。   太阳下山之后,天色就变黑的很迅速了。   李建军没有开灯,也没有做任何事。   他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目光炯炯,他保持着自己心头的这股愤怒和恨意,借此为自己保留一点点最后的火与梦。   ——   普普通通上班日的清晨,厂门口,工人们似乎并不急着上班,在大门处聚得密密麻麻。   随着开工时间的临近,骑着车、步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积聚着,很快把大门口围的水泄不通。   有的人明显变得十分焦急。   “前面干啥呢?上班不赶趟了!”   “就是啊,往前走走!”   “哪路神仙整什么景,迟到我可得被扣工资的。”   有的人挤来挤去,一扭头在身边看见了自己不同部门的朋友。   那人一脸惊喜:“呦,老姜!最近挺忙的?”   被叫到的人同样的一脸惊喜:“就那样吧,闲不下来。”   这俩人被挤的晃晃悠悠,一点也没在意这艰苦条件,大声唠上嗑了。   “前些天咱们同学想找你一起喝酒呢,一直聚不上!”   “过节一起!哈哈哈!”   “……那人干嘛呢?”   “不知道,看不清。”   “看不清你在这挤啥呢?快到点了还在这看热闹?”   “你以为我想啊,这么多人,我想去上班都挤不进去……到底咋回事啊!?”   骑着自行车的王振业这时才来到大门口,他看着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工人们,下了车,带点强硬地拨开人群,硬往里挤,想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一让、让一让!保卫科的!”被挤出去半条魂儿,见缝就挤,挣扎半天,他才艰难的挤进了这人圈的圆心。   怪不得人群没法移动,原来是有一个人躺在大门口,完全挡住了工人们平时上下班进出的入口,他的身边还立着一个大大的自己手写的牌子,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几排大字:林城合金厂!忘恩负义,冷血无情,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   鲜红的油漆不知道干没干透,每个笔画的顿笔或出锋处、处都流淌出一条条血液一样的痕迹,让人触目惊心。   门卫大爷蹲在那人身边一直不停的劝,那人却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既不让路,也不说话,只是抬头看天。   王振业快步走上前,他怔住了,好吧,躺在地上的人,不正是他的老同事李建军吗?   他身边除了地上沥沥拉拉的红油漆,侧手边还赫然放着一把菜刀。   王振业一惊,他不知道李建军到底是要做些什么,赶紧一脚踢走了那把菜刀,同时伸手把李建军拉起,李建军无力的将上半身靠在他自制的那个手写牌上。   “老李,你咋了?在这折腾啥?”王振业轻晃着李建军的胳膊,眼里透着一股复杂的担心。   李建军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见他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王振业转身,和看门的门卫大爷说了几句话,再把李建军从地上拉了起来,往人群外拽,顺便冲着围观工人们打圆场:“没事没事,大家伙都赶快去上班吧。”   这期间他的手一直紧紧的控制着李建军的手臂。   看着工人们正常的往厂子里进,王振业稍稍松了口气,他拉上李建军,径直往他们哥俩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小酒馆的方向走。   身后的门卫大爷默默的把那块手写牌子收了起来,掏出怀里的一把小漆铲,蹲下一点点抠着沥青路上那些红色的漆点儿。   “饿不饿,吃点啥?”王振业把李建军按在了座位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菜单递了过去。   李建军像是失了魂,对他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振业不在意地笑笑:“还不理人了?那还是点你平常爱吃爱喝的那些吧。”   他收起了菜单,对桌旁站着的服务员说:“一份卤鸡爪,再要油炸花生米、拍黄瓜拌凉皮,一瓶小米烧酒,酒要热一热。”   礼貌的和服务员说了谢谢,又转身拿了两个酒杯,一人一个。   “今天为啥啊?搁门口一躺,还以为有啥天大的冤情呢。”王振业开了口。   同时也密切观察着李建军的申请,李建军不出声,整个人像块木头,油盐不进。   服务员把一瓶温热的酒放到了桌上,王振业给两人面前的酒杯都倒满:“何苦来呢你这是……谁给你气受了,我去帮你解决,咱保卫科那么多人呢,合金厂永远是你的后背。”   李建军呼了一口气,不服气地出了声,嗓音干涩,发出的声音还不如破锣:“这事你们解决不了。”   王振业笑了笑:“咋就解决不了呢?和我说说也行,给你想想招。”   “我下岗这事你能解决?你以为你是谁?”李建军的语气中蕴藏着深深的怒气。   “那确实不能。”王振业屏蔽了李建军目的明确的恶意,继续说着:“下岗了也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做啊,你看你那么能干,我总觉得你和我们一样天天巡逻了才是屈才。”   他感觉李建军似乎在听,魂回来了一点。   王振业继续提议:“我觉得吧……可以先从简单的做起,就比如修修车,你有手艺,还有修车工具。反正咱们厂区这么多骑车上班的,不愁生意。”   “之前咱们同事好几次车出毛病不都是你给修上的?后来还和我夸你技术好呢,说你同事那个李师傅,修完的车骑了这么久,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掉链子了,还说你干活仔细,车杠子一点漆都没碰掉呢……”王振业笑着,慢慢说着,“这就是个权宜之计,你先帮人修修车,攒点钱再干别的呗,想开店就开个店,或者等机会找个好班,你这样的人才到哪都不用愁……”   李建军的声音闷闷的:“他们骑自行车去上班,我骑自行车去摆摊修车。真出息死我了,都不够丢人的。”   “别在意那些个,他们能干啥,一辈子领死工资的主。……你之前不是和我唠过,说等退休了,想自己开家饭馆吗?”王振业眨眨眼睛,眼中有光,“现在不就是好机会吗,你先踏踏实实多挣点钱,等你准备开店了我第一个入股!你要是忙不过来,我过去帮你盯装修。”   王振业拍了拍李建军的肩头,诚恳地说:“日子都是一点一点过起来的,别失去信心啊。”   李建军不吭声。   几份下酒小菜端上来了,花生米散发着酥香的味道。   李建军伸手在筷笼里抽了两根筷子,夹了半只卤鸡爪,放在了王振业碗里。   “快吃吧。”他轻声说。   王振业重重点了点头:“好!多吃点!不够再加!” 第81章 金属疲劳   还是王振业的话管用,李建军回了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去寻找他那套修自行车的工具了。   他觉得还是专业一点好,所以特意把自己的大工具箱腾空了,只把修车能用得上的那几样装了进去,不同尺寸型号的扳手、螺丝刀、一大盒分好类的螺丝螺母、两把链锯……各有各的位置,摆的齐齐整整。   还有……打气筒、测胎压的笔、补胎的东西、轴承润滑油……李建军从柜子里翻出来又一套工具,还顺手塞了两块干抹布进去。   ……这回差不多了,能用上用不上的,都得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李建军双手环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上那个大敞着口的工具箱。   他想了想,又找了四条长方形的软木块,放进了工具箱。   万一有人需要,平整车圈的时候能用到这东西,垫在车把子、后座的凸起下面,这就是不会掉一点儿漆的诀窍!   反复确认了几次,终于弄完了这一切,李建军舒心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李建军自然醒来了,他把自己收拾整齐,穿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拉链外套,还带上了套袖,离厂里上班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他就扛上自己的大工具箱出发了。   他的修车摊正式在厂门口附近摆上了,路过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要修车的人一个都没有。   路上走着来上班的工人们越来越多了,李建军有点无辜地站在他的修车摊旁边,迎接着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有点像小学生被罚站,他们只是看看,连上前和他搭句话的人都没有。   他呆呆地望着前面,每一个人看起来都精神奕奕、斗志昂扬,李建军苦笑一下那些人的生活在几天前就已经和他彻底无关。   但是他还是低着头,倔强的站在自己那块手写的“修自行车”牌子前面,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份信任。   人流量一点点变少了,他有点灰心。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双朴素的板鞋在他眼前走过,又步速很慢的退了回来。   那人看了看他身后的牌子,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师傅?”   李建军心理上坐了太久的冷板凳,不敢相信地抬起了头:“哎,要修车?”   “我这个车圈子有点歪了,骑着不怎么稳,你帮我瞅瞅能不能正回来呗。”那人爽快的把车推到了李建军面前,李建军把车倒过来立在倒立架上,问:“前轮后轮?”   工人挠挠头,腼腆地笑笑:“这……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俩都多少有点问题。”   李建军伸手使劲扒拉了一下轮胎,车轮子由于惯性转了起来,他聚精会神紧盯着轮毂,工人也凑过去盯着看,一小会后,工人小心翼翼的问:“师傅,能修吗?”   “能,小毛病,正一下就好了。你车放我这,下班过来取就行。”李建军起身,在工具箱里找来几样东西,摆在了地上,立马上手开始修。   “……这,大概多少钱?”工人并没直接走,而是仔细问起了费用问题。   李建军愣了一下,他并不了解修车的价钱和具体定价,自然没法立即报出准确的修理费。   他挥挥手:“看着给就行,这不花什么劲。”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是第一天出摊,不了解行市……”   “这样啊,那行。”工人也是心大,没再多问,就进厂里上班了。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第一单,李建军干的很卖力,他仔仔细细地调整了前后轮毂,确认了好几遍,保证达到了肉眼无法挑出毛病的两个标准圆,才停下调整的手。   专心致志的时间过的不快,这时还没到中午,李建军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的大马路,这个点儿,估计都在上班劳动,不说行人,就是经过的人都很少。   他看了一会,发现手表指针像凝固了一样没走多远,又拿出了工具,仔仔细细的检查起了自行车最容易坏的中轴,李建军很快发现这车的链条有一点点松,就顺手紧了紧链条,又给大盘轴承打上了层润滑油。   李建军把车从倒立架上取了下来,拿了块干布,把这车从头到尾,从手把到后叉,全擦的精光闪亮,立在了摊位旁边。   这又一番忙活下来,总算到了午饭时间。   李建军没敢离摊位太远,就在附近的几个小摊那买了一份炒饭,蹲在摊前吃完了。   天气还有些凉,吃到一半,手里的炒饭就凉透了,他还是吃了下去,导致胃有点疼。   真是年纪到了,以前自己出任务,为了方便,经常吃冷饭的,怎么那时候从来不觉得难受呢?李建军没什么可做的,只有看天。   就这么干等苦等死等,总算等到了下班时间,李建军抻着脖子往不远处的厂门口看,逐渐有几个工人搭着伴往外走了。   随着人一点点变多,李建军的心情就越来越紧张,他轻攥着车把手,像个即将交上自己精心完成的作业的小孩,等待着老师看到时那惊喜的表情。   一拨拨的工人沙丁鱼一样涌出来,李进军的眼睛紧紧盯着那边,搜寻着那个委托他修车的瘦高个工人,只要那工人一出现,李建军锐利的眼神就立马能从无数工人的大海里把他剜出来。   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那人,李建军握着车把的手变紧了很多,手心还渗出了一层手汗,他发觉后连忙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沾染的地方,不再碰车了,背着双手,继续盯着厂门口。   他心里有点纳闷:难道是加班?还是去食堂吃饭去了?再不就是忘了车在这?……不,不能忘,这么大个东西……唉,再等等看吧!   等的时间太久,站得有点累了,李建军蹲了下去,揉着自己酸痛的后脖颈。   这时,熟悉的那双板鞋又停在了他眼前。   “师傅,修好没?”   “修好了修好了——”李建军还没抬头,回复他的声音就已经脱口而出,“你骑两下看看,咋样?”   工人笑笑,上下扫视检查了一下,就上了车,蹬了几下,又骑了回来,很满意的样子:“挺好的,比以前顺溜多了,谢谢师傅啊。”   他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两张纸币,双手递给了李建军:“我和同事问了一下修车大概的价钱,谢谢您啦。”   李建军在肚子上擦了擦手,十分郑重地接过了那工人递给他的钱,他看了一下,超出了他预想的数目,心里喜滋滋的。   那工人正准备骑车离开,后面突然有一个岁数挺大的男人喊住了他:“庞工——庞工,你等等——”   庞工程师回头,身后是他负责的车间的工人,这俩人一胖一瘦、一个年轻一个老态,倒是凑成了好几组反义词。   “老吕,咋啦?”庞工下了车,等着那工人小跑过来。   老吕气喘吁吁的拉住他:“庞工,你在这干啥?我跟你说这人就是昨天厂门口闹事那个疯子!你这车不是上海的吗?还敢让他修?”   李建军面无表情地抬眼,正视着老吕充满恶意的眼神,老吕感受到了他的气场,刻薄的“嘁”了一声,退到了庞工程师的车后,扯着他的袖子想把他拉走。   庞工细声细语,温和地说:“你别这样说,这位师傅修车修的很好,小毛病都给我修上了。”   老吕小声冲庞工说:“他现在正常,谁知道什么时候又犯精神病?我看还是……”   就是再小声,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李建军还是清晰的听到了他的话。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拧住了他的脖领子,呼着粗气,眼神冒火,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再给我说一遍!”   庞工立马撒开了车把,跑到两人旁边。   他面向那工人,侧身皱起眉头,训斥道:“老吕!过分了啊,快给师傅道歉!”   老吕也不认怂更不松口,只是挣扎着,李建军的手劲之大,不是他一个普通工人能马上挣脱的,他两手掰着李建军的手指,不服输地大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你就等着保卫科的人过来抓你吧!”   一听“保卫科”这三个字,李建军明显更生气了,他狠狠扽着老吕的脖领子,老吕土豆似的被挑起,离地三寸。   “你**说谁是精神病呢!赶紧给我道歉!”李建军吼得旁边劝和的庞工不敢动弹,吼声也震得老吕耳朵暂聋了一秒,嗡嗡嗡的耳鸣中,新一句的嘶吼又传来了:“别逼我打你!”   老吕被吓呆了,半张着嘴,眨着眼睛。   “你说不说!”李建军另一只手打向了老吕的右脸,出拳速度之快,旁边的人都没有看清楚,这一拳下去,老吕的鼻子被打破了,鼻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老吕就像一只沙袋一样倒在了后面的地上。   李建军失去了理智,骑在了老吕的身上,每一拳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全都暴风骤雨地砸在老吕的头脸、胸口、肚子这些脆弱的部位,此刻他才真正的变成了一只发疯的野兽。   门卫大爷看到不对,立马从门岗亭赶来,可拼了老命也拉不住他。   “李建军!你**的,你怎么在这打人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刺进了他的世界,随之而来的王振业冲了过来,和庞工一起分开了俩人,被王振业按在地上、控制住以后,李建军才慢慢恢复了理智。   地上的老吕已经昏迷了,鼻血还止不住地流着,随着呼吸往外冒着小小的血泡泡,衣领子上洇着一块块的血印子。 第82章 见弃于世   “不是我说你,怎么就没个安生呢?”王振业坐在对面,用关节使劲地叩击着桌面,眉头皱成一团。   “摆摊第一天!老老实实修车不行吗?第一天!你就把工人打了,你到底是想干啥!”他越说越气,索性站了起来,不去看李建军的表情。   李建军绝望地看着头顶的日光灯,这熟悉的拘留室,他以前曾经多少次在这里审讯过坏人,可是今天,也轮到自己坐在这里,被别人审判了。   并且这个审判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多年来铁到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   什么铁哥们?他们已经不一样了,他是国营厂的正式职工,自己呢?只是一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的混子。   “哥们。”   假如王振业这么说,别人会夸赞他仗义,不忘了老朋友;自己这么说,只会被人认为他是有求于他,想和他走后门、使关系吧!   李建军低下头,他发现自己的一只脚上,鞋带开了……大概是刚才被按在地上时蹭开的。   耳边是那个姓吕的工人喋喋不休的抱怨,实在让人心烦。   那个垃圾……他不仅夸大了自己的伤势,还一个劲的对李建军那两拳添油加醋,说得像是他刚下了角斗场,死里逃生。   李建军始终一言不发,听着工人的控诉,王振业气的团团转,坐在一边的庞工程师连忙拉住了王振业,向他从头到尾的解释今天这场争执的过程:“王警官,今天这事吧,也不完全是这位修车师傅的错……”   一番解释过后,王振业又坐回了李建军对面。   “你说说,就算他有错在先吧,你也不能那么冲动是不是?把他打成那样也不应该啊。”王振业语重心长。   看到王振业训着李建军还一直替他说话,老吕也不在那哼哼唧唧喊疼了,瞬间恢复了神气,站在王振业的正后方,也不敢说话,只眯着眼睛点头,不时发出啧啧声,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   李建军迷茫的抬起头,明显听了半天也没听进去。   王振业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要不这样,你俩互相道个歉,今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庞工程师连忙把那工人拽到他们面前:“老吕,你先给这位师傅道歉。”   老吕不情不愿地挺直了身板,从牙缝里挤出来艰难的几个字:“对不起啊!”   李建军转头看了看王振业,又看了看庞工程师,他们的脸上都是类似的一种期待的表情。   在他们期待的眼神中,李建军站了起来,忽略了他们的眼神,径直地往外走。   老吕急了,一把拉住王振业:“哎哎哎,王警官,凭啥我道了歉他走了?这是干啥?我不能吃这亏啊……”和刚才一样的滔滔不绝,惹人烦心。   王振业也受不了老吕的语言攻击,他也爆发了,一把扒拉开老吕的手:“我怎么知道!”   话刚出口他就自知失态,呼了口气缓了缓,又恢复了刚才冷静的状态:“你们在这等,我去把他找回来。”   庞工程师也面露不悦,瞪了一眼老吕:“你别瞎说了,多让王警官为难,本来这事就是你挑的头,你的错。”   这回老吕彻底不敢吱声了,他低着头坐回了调解椅,磨着牙齿,不时发出一点细小的闷哼声。   王振业冲出了保卫科,四处张望,寻找着李建军的身影。   果然,刚出了厂门口,就能看到李建军的修车摊位,而他正蹲在那收拾工具呢。   王振业立马小跑过去,把李建军拉了起来:“老李,你起来,别收拾了。”   看李建军没有特别排斥,王振业又开始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也太不给我面子了,算我求你了,咱们回去,你就和那工人说句对不起,这事就算了了,不然没法和厂里交差,追究下来吧,你这摊也摆不成。”   他摇摇李建军的胳膊,眼神十分诚恳:“跟我走吧,咱们别逞一时之快,行不行?”   “你明明知道这事不是我的错。”李建军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很复杂,有失望、也有漠然、还有化不开的悲哀。   “但是你也打他了,还把人打成那样,这点是你错了吧。”王振业劝慰着他,“咱不和他一般见识,就别掰扯得那么细了,跟他道个歉就完事了。”   “到底是谁掰扯的细?”李建军抛下这句话,又蹲下继续收拾自己的工具。   固执己见、油盐不进是李建军一贯的作风,王振业没法,也和他一样蹲了下来,继续磨破嘴皮子的劝,希望能说通这个固执的老伙伴。   李建军忽视了旁边的王振业,把地上的工具一样样装回了工具箱,刚扣上搭扣,大雨就哗啦哗啦的下了起来。   这么大的雨势还是少见,李建军淋着雨,双手把工具箱扛回了自己的车上。   王振业按住了他的车头:“跟你说这么半天一点都没听进去?就一句话很难吗?”   李建军不回头:“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   “我清楚。可是不得不低个头,你现在这种情况,谋生的营生更重要。”王振业一点也没松手。   “我现在哪种情况?”李建军迅速地看了王振业一眼,“你什么意思?是,我下岗了,可是也并不低你一等吧。你倒是说说,我是哪种情况?”   王振业微微低下了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帮你……”   “多说无益,反正我不会给那个混蛋道歉!”李建军空出一只手,一下把王振业推开了。   王振业一个踉跄,李建军骑着车子,丢下了一句冰冷的话:“以后咱俩再也不是兄弟了!”   王振业悬空的手攥成了一个虚拳,手背上的雨水不住地往里面倒灌。   “老李,我可是为你好啊……”   他不大的声音被湮灭在了暴雨之中。   “啪嗒——”日光灯的开关被按开,李建军把工具箱撂在地上,踢掉鞋子,浑身湿透了,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条条的水痕。   他一言不发,去卫生间抽了条毛巾,把自己从头到脚擦干,然后一头倒在了床上。   前一阵那股高压电的后遗症,这时才袭来,他用手肘夹着头,缓解浑身的剧痛,眼前出现了一幅幅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晃晃悠悠   勤勤恳恳的上班巡逻、追捕小偷,夏天杀虫、冬天清雪。   为了厂子尽心尽力的这些年。   那又算什么?还不是莫名其妙就下岗了。   他努力尝试,拉下脸皮去摆摊,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抽去“合金厂”这三个字,竟然匮乏的像一块白纸。   离开了长久赖以谋生的合金厂,他才认清自己原来是如此的笨拙、如此的天真。   被那里抛弃的自己,早就一无所有了。   除了停止不前,他还能去做些什么尝试呢?   他做错了什么?到底是哪里错了?   下岗、摆摊、和多年好友闹掰,这些事就是最后几根稻草,终于压倒了骆驼。   他的身体已经禁不住这样淋一场大雨,没躺多久就发起了高烧。   这场高烧来的快,烧的也猛烈。李建军喉咙焦渴,浑身发烫过了头,忽冷忽热的,甚至没力气去倒杯水。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去世的妻子和女儿,假如她们在,自己也不会落的一口水也喝不上……无边的黑暗中,他合上了漆黑的眼睛。   李建军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康复以后,他都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段记忆完全没被写进他的大脑,而是直接消失了。   只记得某天清晨,他睁开双眼,从床上起来,窗帘缝里透出一线苍白无力、还未亮透的天空。   鼻塞的感觉消失了,身体也没有那么沉重,李建军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帘,天上扑楞楞飞过一群麻雀,他惊讶的发现,楼下绿化带的迎春花开了。   虽然地上的雪花融化的差不多了,但其他的灌木还是光秃秃的,雪水使地上泞泞的,空气里一股泥腥味。   谁知今天,一颗颗的小金豆子一样的迎春花,在林城短命的春天来临之前,无声的爆开了。   李建军看了很久,突然决定自己要出门走走。   他穿上棉夹克、帆布裤,就出门了。   街道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很安静,不知道隔着几条街道的清洁工扫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唰拉唰拉,一下一下的。   李建军看着路边的一家家店铺,他第一次感觉这么陌生,沿着自己的眼神一行行读下去。   英子理发馆、老刘杂货铺、小雪精品屋、盲人按摩保健……   正看的出神,街角处一阵青年们肆意的笑声传来。   李建军被这股笑声中透出的快乐吸引了,他不由自主的看向了笑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两个穿着中长款棉袄,露出一截一中校裤的学生,他们兴致勃勃的在谈论些什么,那种自信、舒展的感觉深深吸引了李建军。   那两个高中生路过的时候,李建军听到了他们正在讨论的内容。   其中一个高中生说:“电脑上游戏就是比游戏机好玩,过瘾!”   “可不是,我一宿就组队把副本打通关了。”另一个学生说。   “咱今天晚上还去?”“行!”   李建军之前没有去过网吧,也对电子游戏不太感兴趣。说起来,   可是今天,没来由的,他突然想去试一试,就好像电子游戏的世界,也能立即获得和刚才那两个学生一样的快乐似的。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啥都没有,不过时间还是大把大把的。   他走向了那两个少年的来处,寻找着那家网吧。 第83章 疾痛惨怛   床头闪动的传唤铃熄灭了。   护士得知了信息,很快来到了这间病房,和他们交流几句后,开始检查李建军的状态。   赵红梅转身,取了个纸杯,到暖水瓶前接上了温水,然后就站在李建军的床侧注视着。   护士很专业,查看情况的时候,一直在不停的和李建军说话,大概这种经过爆炸,又昏迷了好几天的病人,刚苏醒时的意识都会有一段时间的朦胧。   看着李建军,赵红梅感到了一阵悲凉,真是物是人非。   他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眼眶下深深的黑眼圈像渗进皮肤里一样,眼角的鱼尾纹是树皮状的刻痕,脸色发灰发暗,没有一点血气,嘴唇也苍白。   脸颊深深地凹进去,只留下两个坑,驼着背,病号服不正常的塌陷着,不知道已经瘦成了什么程度,李建军的状态已经不能单纯用“疲惫”来形容了。   明明一年前还是意气风发,现在躯壳枯槁、形销骨立。   赵红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护士把几样检查器具放回小推车上,侧身看到了赵红梅,和她说:“检查完了,没什么事情,多休息、多睡觉,你们病人之间互相照看照看。”   “好的,好的。”赵红梅连忙答应。   护士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李建军靠着床头半躺着,眼神还是怔怔的,赵红梅把纸杯递给他,他接住了,攥在手中,并没有喝。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赵红梅稍稍放下了心,转身去看林芳芳的状况。   她在林芳芳的床位上最先看到的是洇着大片大片眼泪的枕巾。   赵红梅吓了一跳:“妹子,你咋了?”   林芳芳只是流泪,并不说话。   此时整个病房里除了赵红梅还像个活人,李建军、林芳芳、程庆都半死不活的,牛群不知道跑哪去了,病房里一股死寂的感觉,赵红梅简直无法呼吸了。   她拉开窗帘,又开了窗子,窗帘透出的淡蓝色的薄膜光被撤了下来,换成了一室敞亮直白的阳光。   窗外树影婆娑,小鸟啁啾,吹进来的风已经不带凉意,完全是是暖融融的,东北的春五月天。   阳光照到了程庆的书页上,变成一抹刺目的白,他微微皱眉,抬起了头,望向窗外。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时间暂停了短短的一瞬。   “这么安静?你们都干啥呢?”牛群拎着一碗凉面,蹦蹦哒哒的走了进来。   “你……”李建军从刚才那种木僵的状态中脱离,他眼底泛起一点光,“是你……”   刚进门的牛群也愣住了,他沿着声音的来源,转头看到了憔悴的李建军,立马变了副模样,冷冷地说:“是你啊。”   牛群脸色阴郁,回了自己的床位旁边,背对着李建军,打开凉面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赵红梅敏锐的感觉到了李建军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   刚才的护士又进了病房,还拿着两份病号餐,各自放在了李建军和林芳芳的床头,嘱咐道:“你俩醒了多少也吃一点,挂了好几天营养针身体虚,不吃东西受不住的。”   护士环视一周,冲着牛群笑笑:“你倒是挺有劲,刚吃完饭又来一份面。”   牛群也对她哈哈一笑:“还行吧,要是平时更多。”,还故意挤眉弄眼,惹得那护士又笑了。   李建军侧头看了看,自己伸出手把饭盒拿来,垫着塑料袋放在膝头,不发一言就开始吃。护士小姐打的这份饭蔬菜很多,还和他上次吃的那份病号饭一样的清淡无味。   不过这回,空了好几天的胃倒是很受用,这样的清淡正适合他,他吃的很快,也没有抱怨饭菜简陋。   他现在根本没有抱怨的资格了。   不管咋样,能吃下饭就是好事。   “妹子,吃饭了。”赵红梅轻抚着林芳芳的头顶,她的头发滑溜溜的,从赵红梅的指缝溜走。   林芳芳却一直没有动,像是对世界失去了感知,只是仰面平躺着。   赵红梅打开餐盒,抽出里面的筷子和不锈钢勺子,像是劝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轻唤着林芳芳:“来,吃点饭,有没有劲儿吃?要不姐喂你?”   “还吃饭干嘛?”林芳芳气若游丝,“我现在是个疯子了,你们都是被我害成这样的,是吗?”   “别瞎说。”赵红梅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把林芳芳从病床上扶着坐了起来。   然后用勺子舀了半勺饭半勺菜,用手接着,送到了林芳芳嘴边。   林芳芳无视了她期待的目光,推开了赵红梅的手臂,靠在床头的墙上,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背:“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赵红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眼角的皱纹都被撑开了:“你咋能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一死可就啥都没了。”   “真的没意思。”林芳芳说完这句,就低着头不再吭声了。   看着林芳芳没有吃饭的意思,赵红梅无奈地放下了勺子,小心地把饭盒重新盖上,包好塑料袋,低着眉,轻声说道:“那你先休息一会吧,姐要回家看看孩子,越越一个人在邻居家不知道咋样了。”   赵红梅不放心地又帮林芳芳掖了掖被角,才披上外套出了病房。   唉……要她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不知道林芳芳什么时候才肯吃饭,什么时候才能好点;不知道越越在邻居家吃的怎么样、睡的好不好,有没有好好上学……唉,女人是不是就天生的操心命?总是会反反复复地去想这些事,总是不放心。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赵红梅已经走到了这层病房的护士站,她走了过去,两位值班护士立马起身询问:“女士,您有什么需要吗?”   “同志,我想回家看看孩子,他在邻居家住了好几天了,我实在有点不放心,你们看看需要登记什么,我自己签字。”赵红梅说。   年轻些的护士吃了一惊:“这可不行,你们还没过危险期呢,不可以随便出院。”   赵红梅继续问:“我就住在厂家属区,就这也不能出去吗?”   “对的,您万一有点什么事,也没办法及时处理。”另一个护士耐心解释道。   “我不是想给你们添麻烦,就回去看看孩子,离得很近的,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赵红梅说。   “真的不行的,这是医院的规定,您别为难我们。”小护士一脸的歉意。   赵红梅有点失望:“好吧,那我回去了。”   没有办法回家看孩子,再加上心头压着千丝万缕的担心,赵红梅有点闷闷不乐,浑身一股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没有直接回病房,而是转头去了水房,打开水龙头,把水流调成温柔的圆柱,清澈的自来水淋在她的手上,凉凉的,很能缓解紧张、振奋精神。   逐渐冷冽的股股水流抚平了她心头的部分焦躁情绪,赵红梅感觉自己镇静了一点,她用手捧了两捧水,打湿了脸颊,又拍了拍脑门。   赵红梅感到自己的状态好多了,她看着水房小小的四方窗户,把晚霞也框的四四方方,矮矮的一片片居民楼上的另一片四四方方中,不论是白炽灯还是圆灯泡,都逐渐地亮了起来,组成紧贴着地平线的金银河。   她看着处处飘起的一点一点炊烟,出了神,任由着脸上的水痕风干,才转身往回走。   可还没走两步,赵红梅就听到霹雳乓啷、东西被摔砸地上的声音,护士们都急急忙忙的从她身后跑向那边,声音的方向差不多就是自己病房的方向,她有种不祥的感觉。   等她回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林芳芳病床上的一大摊血,第二眼则是被两个护士一边一个按着膀子,控制住的林芳芳,她挣扎着想摆脱护士们的控制,的手腕还汨汨往外流着鲜血,血滴子随着她的动作啪嗒啪嗒的砸在地上。   赵红梅头顶像炸开一道惊雷,耳朵里轰然一响。   这间病房里,林芳芳发狂的吼叫、护士们的声音、赶来的医生的话语声、地上杂物相碰撞……这些杂乱繁杂的一切声音,她就都听不到了。   医生飞快地调整好了注射器,眼疾手快的给林芳芳打了一支镇静剂,她肉眼可见的迅速安静了下来,护士们把她安置回床上,为她的手腕做止血处理。   林芳芳真是一心求死,她不知哪来的刀,把左手的手腕子生生割出皮上一道道鲜红的横痕,伤口纵深处,血肉反卷。   赵红梅越看越心惊,加上屋里的空气尽是一股浓浓的咸甜气,还残留着淡淡的温热……刚才呼吸困难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一头栽倒在地上。   “大姐!你没事吧!”她眼睛合上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医生那淡蓝色的口罩。   医生感觉不对劲,立马喊着屋里的两个小伙子:“你们俩,来搭把手,大姐晕倒了!”   牛群和程庆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帮助医生把赵红梅抬到了病床上。   医生戴上听诊器,听了半天,叹了口气。   程庆脸色一下子灰了:“医生,她没事吧?”   医生看了看他,眼神复杂:“这情况,说坏不算太坏,说好也不咋好。”   两个青年也没多问什么,只讪讪地说,有需要帮忙的可以叫他们,就回了自己的床边坐下了。   牛群看着对床的两个女人,一个刚轻生割了腕,床上还盖着中心鲜红鲜红、外层已经渐变氧化成棕黑色、尚未更换的被单。   另一个刚从护士们的嘴里听说是患了乳腺癌,还是晚期,癌症蔓延的速度明显比她预想的程度要快得多。她刚大头朝下晕倒了,而医生说情况并不乐观。   在牛群的眼前,生命是如此的单薄无力,日日无好事。   他忽然想抽支烟。 第84章 落生莲花   荧荧的烟雾飘了起来,久违的尼古丁给牛群带来了一点舒缓。   医院的阳台没有人,正好是个抽烟的去处,牛群把手肘搭在水泥横梁上,一边吸烟一边望天。   一颗星星都没有,月亮也只是一弯惨白。   自从他从卢刚的身边离开以后,就一直没再碰过烟,他用这种生活习惯的改变提醒自己,自己早已与卢刚割席。   此刻他的心里格外的乱,无论是许久未见的李建军,还是两个情况惨烈的女人,都让他感觉疲惫。仅仅是旁观,就已经是非常疲惫了。   医院病房就像是一片苦难的漩涡,各有各的难处。   老人做梦都想重回青春健康,富豪花钱也买不到治愈绝症的神药,穷人家眼睁睁看着亲人挚爱苦苦挣扎,子女跪在父母床头哭诉子欲养而亲不待,年轻夫妻抱着幼小的孩子失声痛哭。   进了医院,九成苦悲,一成笑声,而那其中,还有半数以上是苦笑。   这一栋小楼里,每天都上演着酸苦辣咸的人生。   正陷入感慨万千,眼皮底下一阵说话声传来。   牛群望着楼下,有两个人搭着伴,把自行车停在了医院门口,从车筐里拿出水果、保温壶,捧在手中,急匆匆的进了医院大门。   这两人步履蹒跚,看岁数和样子应该是一对老夫妻,八成是来看望他们生病的孩子。   牛群淡淡的笑了笑,那保温壶里肯定装的是补身子的汤吧。   透过这对老夫妻,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小时候,和所有的半大小男孩一样,整天最爱在厂区里疯跑疯玩。   六七八,讨狗嫌的年岁。他们那帮混世小霸王,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弹弓石子、爬树偷果,到处调皮捣蛋,厂区里到处分布着他们的“秘密基地”。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是一个和今天差不多的天气,他和小伙伴们追逐打闹,脚下一滑,脸摔到了垃圾桶旁边的一堆啤酒瓶渣子上,当下就直接红了一小团,一只脚脚也磕在马路牙子上面,小指盖裂了块大口子,疼的他直咧嘴。   想起了父亲的严厉、母亲的唠叨,小小的他吓得不敢回家,在大院里一直呆到其他孩子们都回了家,他也不敢上楼。   妈妈喊了他三回,他才踉踉跄跄的上了楼,在自己家门口也不敢敲门,磨叽了半天才别扭地推门进去。   最先注意到他这样的是妈妈,妈妈皱着眉头跑了过来,拎着他脏兮兮衣服的一角,把他扭着的身子正了过来:“这脸咋弄的?”语气里嫌弃与心疼钱的感觉占了大多数,小孩子最敏锐了。   他不敢吭声,妈妈随后抱怨起了衣服的难洗、刚买的凉鞋就破了一只……又发现了他脚上的一大片血痂,吓了一跳。   “孩他爹,你看看孩子脚咋整的…”   接着父亲也来了,俩人小心地轻按了半天,才确定大概没有骨折。   小小的牛群怯生生的,向父亲请求:“爸,我脚疼,能领我去医院看看吗?”   “别矫情,没什么事,去医院干啥?白花那钱!”爸爸一句生硬的话把他的请求堵了回去,插着腰指挥着妻子给孩子擦伤口,就叼了根烟走了。   妈妈用一块拧干了的毛巾清理着他的伤口,先是脸、再是脚。   一边擦拭一边数落:“让你出去皮,活该!”   他觉得很疼,但是忍着没有说,妈妈问的时候只说不疼。   第二天,脸上的痂还没结全,他还是被拖着送到了学校,还是体育老师注意到了他的脚上一直渗着血,才和班主任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小脚趾轻度骨折。   爸爸和妈妈来看他的时候,就带着同样的一兜水果和保温瓶,水果是国光苹果和水晶梨,保温瓶里装的是老母鸡汤。   那汤是那样苦涩,小小的他早就懂了,不宽裕的家里,爱很奢侈。   “吱嘎——”身后阳台的木门被推开了,牛群警惕的看向后方,夹着烟的手指蜷曲攥成虚拳。   看到不速来客的脸,他反而放松了拳头。   瘦削与干瘪、虚弱与苍老。   李建军也和他一样靠在了阳台的横梁上,冲他虚弱地笑笑:“好久不见。”   “也没多久。”牛群心里感到好笑,他们上次见面大概是在修车厂,就算往多了算,也不过就几个月的长短。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是看着李建军,他也没穿件外套,夜里的风忽悠忽悠的在他的病号服里打转,衣摆不断鼓起又瘪下去。   气氛冷冷的,牛群很不舒服,开始没话找话:“你咋不在屋里躺着呢?”   李建军看着阳台底下:“病房里闷,心里更闷,出来走走。”   阳台下医院门口的小摊贩正在收摊,他们收好各种材料,又把桌椅板凳折叠好搬上了车,最后骑上三轮车离开了。   这帮小摊贩一走,医院外就彻底静寂无声,李建军转头看着牛群,十分艰难地张口:“你……还在卢刚那里吗?”   牛群摇了摇头,吸着烟:“讨点生活罢了,那不是个好去处。”   李建军叹了口气:“跟卢刚久了,哪个人手上没有鲜血?”   牛群不做声,只是侧眼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李建军抬眼盯着牛群的双眼,“那几天要不是你,我可能早被卢刚那帮人折磨死了。”   “你不说我早都忘了,别当回事。”牛群尬笑了两声,不说话了,也继续看着天。   他们都沉默着,懊丧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   在两人心理窒息的边缘,牛群突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关于谁的?”李建军看着他,牛群没回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从前有个孩子,他一直很郁闷。因为他拥有的很少,需要付出的却很多。”   “直到他青春来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的父母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怪物’,就把孩子赶出了家门。”   “那孩子离开家以后,没有住处、没有钱,只能住在没人住的破平房里。不过还好,他的爱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互相支撑着,渐渐地竟然也摸出了一点活路。”   “不过那是不太光彩的,他的爱人一直劝他不要做这种事情,但是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一心只想从那些事情上弄钱。”   “一意孤行的代价就是,在某一天,警察终于追查到了他们,他的爱人也因为意外死去了。”   “听起来这故事里,我也出现了一下。”李建军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牛群的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他在地上按灭了烟头,又捡起来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开了门,离开了阳台,只留李建军一个人继续吹着风。   ——   医院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就是治疗、午饭、治疗、晚饭、睡觉,毫无新意。   不过这一屋人慢慢的熟络起来了,一开始最内向的程庆也偶尔会参与他们的闲聊,牛群偶尔跑到楼下买水果的时候,也会带上其他人的分量。   没什么契机,就是有了一种默契,他们像家人一样不自觉地互相照顾着。   赵红梅的身体一天天的消瘦了下去,头发也大把大把的掉落,她的身体经不住手术,只能接受化疗。并且那天晕倒之后,她体内的癌细胞多处转移,把她折磨得不像个人样子了。   林芳芳的状况更糟,虽然手腕愈合了,但是求生欲很薄弱。不仅身体瘦的变成了麻秆,精神状况也是时好时坏,连医生都有点束手无策了。   程庆想办法弄来了几本小说和不知名的书,每天都给他们读一点,一起打发时间,前几天是些什么历史故事,他们都不太认得里面的人,就只是当侠义故事听、图一乐。这几天又讲起长征路上的艰辛了,听的病房里涌动着股股心酸,他们都抹上了眼泪。   牛群作为整间病房里状况最好的病人,默默承担了清扫、跑腿、取饭打水等等小事,有时还帮着护士盯着他们吊的盐水,算是半个护士了。   李建军整天都要看报纸,而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精神头竟然慢慢的恢复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地过着,现在已经不用晚上特意关上窗户,天暖起来了。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生命就这样无声的流逝。   这一天,和平常所有日子一样,一个平静的傍晚。   “来了来了!”牛群拎着包,乐呵呵的给大家发着盒饭,今天还是那几样菜,没什么新鲜的。   病房里很沉闷,只剩下咀嚼的声音,程庆把一本书摊在床上,吃几口饭翻一页,牛群捧着饭盒,站在旁边看着他的书页,好像是讲一个外国人探险的故事。   “大文学家?一会讲点啥?”牛群嚼着饭,依旧出神地看着程庆的那本书,今天这本书和澄清往常看的那种很不一样,曲折的情节一下子吸引住了他。   “还昨天那个故事。”程庆回答道,并没抬头。   “啊,就是俩大官打仗那个?叫什么来着?”牛群也没放心思问,俩人的声音各不搭茬。   “官渡之战。”程庆放下勺子,伸手翻页。   “对对对!”牛群笑了。   这时他们头顶的日光灯无声无息地灭了。   “咋回事?”牛群愣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乱摸,黑暗中他摸到了程庆的头顶,“是我瞎了还是灯坏了?”   程庆没忍住,笑了出声:“停电了,你坐下吧,应该一会就好了。”   其他病房里也传出了议论声,这次停电实在是太突然了。   他们都在黑暗中吃着饭,等待着电灯重新亮起。 第85章 无光之夜   门口亮起了一束强光手电筒的白光。   “谁来接一下?给你们屋发个手电筒。”护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牛群有点暂盲,摸摸索索的走了过去,接过了一把沉甸甸的手电筒。   他问那小护士:“同志,啥时候通电?”   护士叹口气:“今晚肯定是不行了,供电线路故障,正找人紧急来修呢。”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走之前顺手把门带上了,还嘱咐他们:“你们把门掩上,小心有人趁着停电偷东西。”   护士小姐一走,那束灯光也走了。黑暗中,只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被褥衣物摩擦的声音,暗中的活动都看不见,没有灯实在是有些恐怖的感觉。   “……这手电是按钮还是推的?咋打不开?”牛群摸索着手电筒,推推按按,也没打开。   “咱们不能这样活着了。”李建军的声音十分清晰。   牛群习惯性地搭腔:“那还咋活着?”   李建军长叹一口气:“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不能再这样了。”他叹了口气,“咱们要做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间病房里的人都能听见他深吸一大口气的声音:“比如说……集体自杀。”   牛群很专注,不知道摆弄对了哪个开关,他手中的手电筒欻一下亮了起来,手电射出的光点聚在天花板上,点亮了半个病房。   他短呼了口气:“终于开了,原来有个塑料片得抽出来……你说啥?!”   牛群震惊的看着李建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啥?”   “我说,咱们一起自杀吧。”李建军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病床上的其他几个人全都直起身子看向他。   李建军从床上起身,站了起来:“老天爷对咱们不好,不管咋样活着都是苦熬,不如自己做回主。”   他的目光从病房里的一位位病友的脸上转过。   “你们应该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这个世界很恶心,好人不长寿,坏人却有好报。所有人都自私的要命,没有人在意别人的痛苦。”   “这屋里的人都经历过或者即将要面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无路可走。”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告诉自己面对现实吧,这个世界上没人在乎你,只有死亡是最后的归宿。”   “咱们已经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了,人生已经没有意义。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只会有源源不断的痛苦,又无法改变,不如我们一起去做一件惊天的大事,让后来所有的人都震惊,让他们永远记住我们。”   李建军的话一口气说完了,病房里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他本以为会有人反对或者是有激烈的情绪,可是,都没有,只剩沉默。   无人反驳,也没有人出声。   这时。   “我加入。”林芳芳纤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程庆低着头,抬起的眼中透出了坚定与锋锐:“我也加入。”   赵红梅脸上依旧是惊愕的神情:“这……”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在她眼里,李建军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她转头看向牛群。   出乎她的意料,牛群却一直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是敛眉,不知思索着什么。   心头有点发慌,赵红梅伸出手推了推牛群:“小牛,你别不说话呀,太吓人了……”   牛群转头看着她,下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是极少见的严肃。   “我也加入。”牛群的声音格外的冷静。   赵红梅面如土色:“你们、你们……”,还没说出什么,她就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绞尽脑汁想劝他们放弃这疯狂的想法,可是胸口一痛,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了床头放着的化验记录上,她不敢细想,其实她内心也是渴望的,只是没有勇气吧。   自此,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了。   林芳芳下了床,走到了李建军身前:“李大哥,你有什么计划吗?”   李建军的眼神格外的温和,他摇摇头。   “没关系,咱们一起想!”林芳芳竟然有些激动,倒像是他们正在商量一件什么大事。   这四个人慢慢的聚到了一起,赵红梅攥着自己的病历单,手指尖发白。   李建军缓缓地开口:“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咱们不能死的毫无希望,我提议……”   默默听完李建军的一番话后,赵红梅抬起了头,她把病历单放回床头柜,也走向了那四人的小圈子,共同组成五角星的尖角。   她的眼神和刚才明显不同,与其他四人是同样的坚定:“我也加入。”   大雨骤降,乌云翻浪,神泣鬼鸣,要变天了。   五人扯来了凳子,在病房中间围成了一个圈,牛群把手电筒调到了最低的亮度,一场会议就此开幕。   每位参会者都满面红光,讨论的热烈程度不亚于任何辩论会。   这其中还数着林芳芳最热烈,她一口气提出了好几种想法:“不如毒药?烧炭?上吊?”   “有没有痛苦小一点的?”赵红梅皱了皱眉头。   程庆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在书上看到过,好像有几种剧毒□□,服用以后立马心脏就停跳了。”   “你说的那什么、什么氰什么化物,上哪弄去?”牛群追问。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程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出声了。   一直没说话的李建军否定了他们的全部想法:“不,你们说的方法都不行。”   李建军是这场行动最好的组织者与引路人。   他双手拢拢,其他四人把头凑了过来,李建军用气声说:“我有把枪,干净利落,挨那一下就解脱了。”   没人反对,都默认了这一方式。   程庆询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行动呢?”   “现在肯定不行,最少也要等到出院以后,不能给医院添麻烦。”李建军笑笑。   “也对……”程庆喃喃自语。   几人都各有各的考虑,若有所思。   “不想了,再等机会。”李建军从牛群手里接过了手电筒,“不如咱们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吧,一辈子到头来,起码有几个人能听自己说话。”   四人都点点头表示同意,却只是互相张望,迟迟没人开口,李建军便先开口:“既然是我先提的,那就我先来吧。”   他坐在自己的板凳上,按灭了手电筒。   从儿时开始,一路讲到入伍,再到进了合金厂的风光无限、劳模奖状,又到妻女丧命,最后是光荣下岗,前路迷惘。   当李建军讲到自己和好朋友偷土豆烤着吃的时候,其他人也和他一起忍着笑,讲到表彰大会领到荣誉,他们也和他一样扬起了眉,讲到失去妻子和女儿后的悲痛,他们也低头擤鼻涕抹泪,苦难跌宕,消耗了太多情感,以至于李建军讲到下岗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声声叹息。   一个人的前半生竟然是这么短,这么一会就可以尽数讲完。   有了李建军开的这个头,程庆、牛群、赵红梅、林芳芳也依次讲了自己的前半生,有的令人唏嘘,有的令人直冒冷汗,有的使人感慨万千。   讲述者坦诚地讲述,聆听者平静地聆听。   不论怎样的人生,他们竟然出奇的包容。   死亡之前,他们彼此间都不剩下秘密。   林芳芳不想要自己这种半疯半傻的生活,她难以忍受自己心中的折磨,比这里所有的人都想要逃离这具躯壳。   程庆早就不想活了,他就是那种为情而生死的人,多年前,当他的爱情死掉的那天,他早已变成了行尸走肉。   牛群与父母十年未见,自己既杀过人,又早是逃犯,不被公安机关抓捕,也会被卢刚弄死,生活没有目标,世上已无牵挂。   赵红梅病情一在恶化,她想通了,与其花光积蓄也不知道能续多久的命,痛苦地死掉,还不如早点死,给孩子留下最后一点保障。   这样数过一遍,又像是重新经历、重新活过了一遍似的,每个人的表情明显的不太好受。   “咱们活的真糊涂。”   “是啊,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一样。”   “这就叫身不由己吧。”   “这叫:人的命,天注定。”   “怎么想过得好那么难……明明已经做了很多了……”   “人生好难,活着好难。”   五人都是同一张勘破世间一切的脸孔。   不再去追究缘由,不去在乎身外的一切,都足够了,足够惹人厌倦。   世界病了,伤害最深的却是最弱小善良的人。   最悲哀的是暗病不会被治愈,不会痊愈。   苦难的羔羊只是想象着自己即将轻松地上路,他们竟然也会抹掉眼下的伤痛,开始微笑了。   现在这世界对他们来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时候该离开了。   当生活偏离到无法掌控的地步,从容的走向死亡是唯一的自由意志。   站在悬崖面前的人都会有种自毁倾向,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纵身一跃而下。   是浑浑噩噩地继续活下去,还是听从自己内心的愿望?   他们有了共同的答案。   已经被现实的刀尖抵着走到了那一步,,面对着无垠的悬崖,不背弃全世界,就被世界背弃。   不管咋样,半辈子一笔烂账,就此尽数勾销了吧。 第86章 杯中千秋   听到合金厂即将爆破两座大烟囱的消息时,那是一个阴郁的天气。   病房里灰蒙蒙的,所以白天也开着日光灯。   牛群下楼买完油条豆浆,又帮李建军取回了报纸,李建军和往常一样靠在床上看着,几份厂报是他每天都会看的,足不出户就能关注一下厂区的信息,也能打发时间。   平常他看报纸除了看看管理层又有哪些新决策,厂区大事、家属区家长里短,就是跳着页读读笑话栏目,看一乐呵,周围的空气都是十分轻松的。   可不知怎的,今天明显有些不同,李建军刚看了一会就皱起了眉头,把手里的油条放回袋中,抹了抹手上沾染的油,正坐着一字一句阅读了起来。   今天几版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炼钢炉减产,厂区预计划对闲置多年的大烟囱进行定向爆破。   整面都是细细密密的小字儿,从政策细则讲到供需关系,再到实施的必然性,有理有据的分总结构,得出的结论就是:两座烟囱不拆不行,并且很快就会拆除。   李建军读着读着,眼睛里出现了清亮的光。   他隐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把那份报纸合上,他小心地把它放回床头,然后兴致勃勃地吃起了饭。   匆匆的早饭过后,其他四个人都呆在病房里做着自己的事,李建军清清嗓子,向他们展示了报纸上的政策。   四人脸上的神情各异,但都有同样一种感觉,那就是没来由的兴奋与期待。   “你们看,这是个好机会。”李建军指着报纸上的铅字:“咱们就可以选在这天,爆破声音很大,正好可以压住枪声。不会有人发现、更不会有人来打扰。”   那份厂报在其他人手中轮着传阅了一遍,他们都看得格外认真。   “大概会等多久?”林芳芳开口询问。   程庆思索一下,回答道:“不会很久的,写得这么细,厂里肯定是已经有大概计划了。”   李建军点点头:“估计厂里已经开始做着一些前期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再发通知,通知居民爆破时间。”   “所以,咱们要在那之前出院,做咱们自己的准备,一定要比这场烟囱爆破快上一步。”   对面几个人思索着,点点头,算是都同意了这个安排。   “不会有太多时间了,有什么想留下的东西、没做完的事,赶紧了结……对了,每人再写封信,到时候留在附近,留点记录,也算咱们来人间一趟。”李建军做下了安排。   这安排挺实际的,牛群立马下楼转了转,搞来了一大本稿纸和一打牛皮信封。   下午他们都没有做别的事,各自窝在自己的床头,开始写着信,上午的阴云散了不少,病房里白亮起来。各自低头,沙沙沙的写字声像是蚂蚁啃食砂糖晶体。   林芳芳咬着笔杆,写了不少,又划掉,想了想后,又重写下了一大段。   程庆很有文化人的感觉,哗啦哗啦倾泻出一页文字。   牛群写一句都要顿一顿,不知在斟酌些什么词句,姿势有些好笑。   赵红梅低眉敛目,沉思了许久才落下笔。   李建军静静地看着这些病友,转回纸上,许久不知,该如何落笔。   每个人都神情肃穆,编织着自己慷慨赴死的投名状,恍惚间这里的气氛竟像考场。   “我好了。”程庆拿着几张信纸,对折叠以后,看向了李建军。   李建军摆摆手:“自己留着收好吧,到时候再放到一起。”   “太好了,我就可以自己慢慢写了。”牛群立马把手里的信纸折起来,塞到了袖管里,“我去取晚饭吧,都正常吃是吧?”依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一溜烟出了病房,往楼下的食堂跑去。   这几天赶上端午节假,一是医院工作人员轮着休息,二是病号饭只能选固定的那一种。   今天晚饭就只有两个清淡的素菜和一个青椒肉丝,在这住的这段时间,他们早都习惯了这种没什么油水的饮食,吃的没什么表情。   晚饭后是惯例的查房,值班护士小妮拿着查房本走了一圈,李建军少见的和她搭话:“小同志,我们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护士眨了眨眼睛:“那我也说不准……你们那场爆炸挺严重的,现在看着情况还行,可是不能完全脱离危险,最快也得等医生休假回来再做个全面检查,看情况才能下结论。”   “你们要是感觉情况好些了,现在天气好了,可以在院里锻炼锻炼身体呀,大病初愈恢复恢复身体素质,特别有帮助的。”小妮甜甜地笑着,鼓励着他们,“身体恢复了健康,那很快就能出院了。”   “好,谢谢你啊,给你添麻烦了。”李建军十分客气。   “这有啥麻烦的,为你们服务就是我们的工作。”小护士认真做好了记录,就离开了病房。   “刚才小妮说的那个想法挺好,咱们也开始锻炼身体吧。”李建军对着其他人说,“早点好就能早点出院。”   牛群很赞同:“这主意真挺好,我前几天在医院瞎转悠的时候,看到一楼开水房旁边有个锻炼器材室,里面都是些跳绳沙包啥的,不花钱,后院还有个乒乓球台,还有单杠啥的,都可以用上。”   “一开始可以试试强度低的,咱们一起。”赵红梅这几天的状况也好些了,她也决定加入到锻炼的队伍中。   林芳芳也表示同意:“行,咱们都去,天天在病床上躺的都浮肿了,屋里闷的脸色也不好了,出去见见阳光。”   程庆微笑着点点头,以他一贯的不言不语的表达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赞同。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集体洗漱干净,打扮整齐,跑到医院楼下的大院里晒太阳,靠在长椅上仰着头闭着眼,呆了俩小时。   过了几天,健身小分队又开始爬楼梯,他们排成一列,从四楼住院部一点点下到一楼,歇一会,又重新往四楼爬,早晚各一次,每次三四个来回。   这样过了一周,他们的状态和一周前截然不同,单是脸色就明显好了很多,看起来精神头也很足。   护士们换班的时候经常在医院前院看到他们踢毽子、打乒乓球、跳绳,比健康人的活力还强。   几个眼熟他们的护士医生偶尔不忙的时候还会上来搭话,找他们聊聊天:“你们屋真好,还一起锻炼身体呢。”   每当这时,他们就会停下来和医生护士们聊一会,阳光满面。   多少人是靠着反复思忖死亡的想法才活下来的。   一想到如何结束生命,众人的心情才能够稍作喘息,便能暂时忍受现下这生不如死的心境,从而让这昏暗的人生得以再存续片刻。   很快,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那天傍晚,护士查房的时候,把这天的检查报告挨个分发给他们,然后说:“你们基本上都没啥大问题了,基本上就是随时可以出院了。”   又分别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特别是和赵红梅强调,一定要按时过来做化疗。   第二天清晨,他们就收拾着行李,准备出院了。   先换回自己之前的那身衣服,然后把水杯餐具、洗漱用品之类的东西装进一个塑料袋,叠好被子,最后把各种证件捏在手里,最后这么一套下来,就算是收拾好了。没有人探望的病人,通常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   他们像是前几天一起爬楼一样,一队搬着东西的小蚂蚁,和医生护士们打了赵哦呼,走到了住院处,挨个办理出院手续,然后缴了费,领了出院的药品,核对完手续就可以离开了。   五人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同时回头看了看,没有留恋也没有不舍,每人都怀着一股出狱的心情。   “你们都直接回家吗?离得近的可以搭个伴。”李建军开口。   “嗯,我和小林去搭公交车。”赵红梅和林芳芳搭伴走向了最近的公交停车站。   程庆淡淡一笑,冲着他们挥挥手,就向着另一个公车站的方向走去了。   “你咋回去?”李建军看着最后剩下的牛群。   牛群看着一点点远去的几个身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之前住朋友家,现在我没地方去……”   李建军没什么表情:“跟我回家吧,我家就我自己了。”   “你……”牛群欲言又止,“行,咱俩搭个伴吧。”   李建军在前面一点的位置慢慢地踱着步,牛群也以同样的速度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就像是年纪相差稍大的一对兄弟。   ——   没过几天,他们又聚到了一起。   今天是为了把上次提到的信件封存好。   自从分开以后,李建军一直在家里忙碌,他用几块薄铁皮,切割、修整,最后焊成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铁盒子,还做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盖子和封套。   不得不说,严谨的人不管干啥都会干好的。李建军的手艺还不错,这铁盒子一点毛刺,一点不平都没有,像是在外面买来的。   虽然牛群也帮了不少忙,但是出于精益求精的态度,这项工作还是耗去了李建军好几天,铁盒完工时,最新一天的厂报也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看到这一期的头版头条,眼睛一亮。   烟囱爆破工程已定下具体时间。   日子就定在了不远的八月中旬。   树荫浓密的小公园里,几人围坐在一起,李建军把铁盒放在了石桌上。   他们依次往里投进了自己的信件。   每个人的信封都有点鼓鼓的,李建军在里面放了一只妞妞的小手套,赵红梅则是把儿子小时候的长命小银锁装了进去,林芳芳放了弟弟第一次买给自己的那罐雪花膏的壳子,程庆把自己手抄的粗糙诗集裁剪成了牛皮信封的形状,只有牛群的信封最薄,不过他笑着说:“我放了我们一家的全家福。”   最后,李建军在盒盖边缘涂上了一层玻璃胶,将他们的记忆一并封存起来。   完成了这一切,就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一项任务一样,几个人欢声笑语地进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一桌子酒菜。   五只酒杯清脆地碰在了一起。   “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第87章 神秘纸条   王宇趴在办公桌上,慢慢的闭上了双眼。   王振业瞄到了,过来敲了敲桌子:“补觉呢?这是不是不够舒服?上里屋躺着睡去啊?”   “师傅你别开玩笑了。”王宇直起了身子,抻了个懒腰,不好意思地笑笑。   “咋的?昨晚没睡好?”王振业拨了拨窗帘的缝隙,一束三角形的阳光照到了王宇的桌上。   阳光下,王宇的头发被照成琥珀茶色,眯着眼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王振业转过身:“累了别老坐着,能不困吗?起来溜达两步就清醒了。”   “行,我出去上水房抹把脸。”王宇笑笑,走出了办公室。   他平时就算没休息好,也都精神头挺足的,很少会这么困,还不是因为昨天晚上……   他借口着懒得上楼,又在赵越的宿舍留宿了。   他的脑海里已经回忆不起具体的细节了,只能想起来两人和往常一样挤在小床上,赵越头发上散发出的淡淡洗发水的香味、绒绒的睫毛,轻柔均匀的呼吸声……   这种片段的画面和声音,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地反复播放。   不能这么回忆,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想入非非,掉进缱绻的氛围中。   两个人什么也没发生,王宇就已经被引得难以自拔了。   他迷迷糊糊的走进了水房,先搓搓肥皂,洗了洗手,然后又捧了两捧水,反复把脸打湿,直到自来水明显变冷。   一出水房,迎面而来一股小风,带来清凉的感觉。   王宇伸出手抹了抹眉毛上的水珠,坐在了保卫科进门的小台阶上,等着把手脸风干。   他很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头顶是蓝天白云,身边是阳光绿茵,小风呼呼吹着,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一切都平稳安定,没有什么值得忧愁和烦心的事情,生活真的很美好。   不过大案当前,这种悠闲必定是短暂的,该回到现实中去了。   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又顺手紧紧鞋带,起身时,王宇的眼神扫过保卫科侧面墙体上嵌着的一扇窗。   这是……?   他定了定神,窗台上平放着浅棕色的一小块颜色。   是牛皮纸信封!那个神秘人!是他!他又送信来了!   怎么会这么巧!   这扇窗户对应的屋子早就不用作办公室用了,现在应该是小仓库,摆着些坏了的椅子,或者是些废弃材料什么的,他们很少会进去。   而且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扇窗子的墙面,是保卫科办公楼与厂区正门相距最近的一侧,并且这相隔的一小溜既狭窄又背阴,常人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根本不会往这里走,但是想要放些什么东西进来的话……这里一是隐蔽、二是方便。   王宇猜想,那个神秘人应该是观察他们一段时间了,并且还有一种随缘的心态,把信放在这窗户根底下,假如不是机缘巧合,十天半个月发现算快的。   他没有耽搁,立即跑下了台阶,到那墙下取到了那封信。   王宇轻轻把那信封揭了起来,用手指尖捻了捻,这次的信件里面薄薄的,只装了一张纸的样子。   他捧着信封,连忙赶回了办公室,一进门就直奔王振业的桌前:“师傅,你看,那个人又送信来了。”   王振业也明显身躯一震,立马在椅子上坐直了,他把旁边的几个同事叫了过来,一起凑在桌子前,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挑开了信封的封口处。   信封里只装了一张巴掌大小的小纸条,上面既简单又复杂的,最中心画着一个小小的正三角符号,往前连了一条线,七扭八拐,最后停在一个五角星处,每条线上都写着一个数字,含义不明。   王振业看了一会,对上面的字符和数字疑惑不解,转而看向王宇:“这回信封在哪发现的?”   王宇把刚才在窗下发现这一信封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嗯……”也并没有什么不寻常,那神秘人一贯的风格就是在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放上信封,这回就只装了这一张小纸条,所以重点肯定是信封上的这些字符了,要尽快解答出其中的含义。   同事们都逐个传阅了一遍,暂时也没什么头绪,小纸条又落回了王宇手中,他紧紧盯着上面的字迹,就好像想要把那些细小的字看穿一样。   可是他也没看出其中深意,这回那神秘人好像在故弄玄虚,刻意不让他们一下子就知道线索的方向。   王宇取了一支笔,把上面的符号与线条一个一个仔细地抄了下来,和那纸条上一模一样,连位置都没有变。   下午时间整个保卫科的成员都在琢磨,这小纸条到底想要告诉他们什么。   特别是王宇,他研究的都快魔怔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小纸条看,巡逻的时候眼神飘忽,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晚餐食堂,王振业看着明显出神许久的王宇,忍不住笑了出声:“你这太上心了吧。”   王宇愣了愣,差点把手里的勺子怼在下巴上。   “甭管咋的,饭要好好吃。”王振业把小菜碟推了过去,“这次的线索很隐晦,肯定不是想让咱们一下子解开的,平常心,没准突然间遇见了什么事就开窍了,这事急不得。”   “是,我知道啦。”王宇揉揉太阳穴,重新拿起了勺子。   王振业把餐具放回饭盒,又补了一句:“沉住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老头,最爱说大道理了。”王宇把一块溜肉段夹到嘴里,低声说了一句。   王振业哈哈哈笑了起来。   吃完晚饭,就到了下班时间,今晚他俩都不值班,师徒俩人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背上了随身的包,吃完饭就可以直接回家。   王振业骑上了车:“好好休息吧,师傅先回家了。”   王宇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去车棚寻找自己的自行车。   虽说师傅劝他不用太心急,可是他还是特别别特别,想要解开那张小纸条上的线索,   就是一个悬而未解的谜题,不探寻到它的源头,王宇就连觉也睡不安生。   再者说,年轻人哪个不想出风头?王宇内心也有种隐隐的期待,自己解开这张小纸条背后的秘密时,领导、同事钦佩的目光,尤其是师傅骄傲的神情。   “唉……”他小声叹了口气,开了自己自行车的锁,就这样带着没有办法控制不去想的混乱大脑骑上了车,往青年宿舍区骑去。   临近楼下,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赵越的窗口,拉着窗帘,亮着灯。   王宇紧张的心脏突然有了一个空间,能被轻轻放下,他停好车子上了楼,往赵越的宿舍走,轻车熟路。   就这么几步路上,他就想好了一个捉弄赵越的小花招。   “邦邦邦、”半重不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敲了几下,王宇立马蹑手蹑脚地跑到了楼道墙后,偷偷摸摸看着赵越的宿舍门。   想象了一下赵越被吓到的小表情,他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了。   强忍着笑意,等待赵越出门查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屋里好像也没啥动静。   王宇有点纳闷。   是不是没听见?   罢了,再敲一次。   他又蹑手蹑脚地邦邦了几声,这回没急着躲起来,而是听到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后,才飞奔到楼道里。   “嘎吱——”门开了。   王宇愣住了,赵越的衣服穿的很仓促,衬衫领子没拢上,扣子也只扣了三四颗,隐隐漏出了最下层的两块腹肌。   “谁敲门?”赵越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很纳闷这两阵敲门声从何而来。   在王宇看来,赵越非但没有害怕,还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不禁觉得有些扫兴。   可是他立即回想起了赵越刚才凌乱的衣服,心里酸溜溜的。   不是……他在干嘛啊?衣服都不穿好,……不会往屋里带人了吧?!   想到这,王宇吓了一跳,一蹦三尺高,蹿到了赵越的门口。   他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用最后的镇静敲了敲门,并冲着屋里喊了两声。   赵越又过来打开了门,这回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了。   王宇装作不知道刚才恶作剧的事情,和平常一样跟赵越聊着天,眼神却一直往赵越的屋里面瞟。   被子叠着的,书桌、衣柜,好像也没什么异常……会不会是刚才那一小段时间之内,赵越收拾的?   想着想着,王宇忍不住笑了,自己竟然也会有这种粉红少女心思的时候。   赵越看着王宇眼神一直飘忽不定,说着说着话还突然笑了出声,有点纳闷:“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啊?有吗?”王宇的眼神终于回到了赵越的脸上,他发现赵越的下巴上有一小道伤口,有点像是剐蹭造成的。   他立马放下了刚才一切的猜疑,指了指赵越的伤:“你这是咋弄的?”   “啊?这个啊,我刚才试衣服,好像尺寸不太合适,领口扣子蹭了一下。”赵越让了一步,指了指身后椅子上搭着的一件外套。   赵越退进宿舍:“别在这站着了,进屋里说。”   王宇松了口气,跟着赵越进了宿舍,他看着椅子上的那件外套,拿起来看了看:“单位发的?”   “嗯,算是我们单位的工作服。”   “不合身?”王宇双手把衣服拎了起来看了一会,“我妈当过裁缝,跟我妈学过点,我给你比划一下咋样,你带去裁缝店直接改就行。”   “行。”赵越说完就乖乖的站在了那里。   王宇先将那件外套平铺在了赵越的书桌上,然后伸开拇指和食指,一揸一揸地测量了衣服的几个尺寸。   衣服的大致尺码他已经了然于心,王宇就来到了赵越的身边,用同样的方式测量着赵越的身材尺寸。   王宇笑了笑:“你肩还挺宽的。”   赵越有点拘谨的伸开了双臂,王宇把他的胳膊又按了回去:“一会再量臂展,举着酸。”   他的手轻轻搭在了赵越的肩膀上:“从肩膀开始……一、二、三……”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然后是……”   赵越心底偷笑,王宇这样子,真和裁缝店大姨那种神情有几分相像。   屋里的沉默太久了,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王宇突然不动了,愣在那里。   他只好伸手戳了戳王宇的肩膀:“怎么了?”   王宇看向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他突然拉起了赵越的手,神情格外激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第88章 酒酣心明   “啊?你知道啥了?”赵越被王宇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惊住了。   “我说我知道纸条上面写的是啥意思了!”王宇一脸激动,微微发红。   赵越还是一脸雾水,不过他倒是被王宇的这种高涨的情绪感染了,也没来由的激动了起来。   王宇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小纸条,展开来认认真真的看着,还不时用手在上面划着什么。   “走!出门!”王宇一把拉住赵越,径直就往门外冲。   赵越不明就里的被拉着冲到了楼下,王宇停了下来,捏着那张纸条,数着上面的数字,好像在确认些什么。   他看着王宇专注的神情,见缝插针的小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王宇抬头思考了一下:“先去厂子大门口。”接着又继续研究起了那张纸条。   好吧,赵越也无从问起了,只好跟着王宇的脚步,往厂区的方向走。   这种神神秘秘的感觉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两人的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儿就站在了厂区的大门口。   “大爷,借个锹用用。”王宇冲着门卫老大爷灿烂地笑着,借来了一把铁锹。   王宇站定,把铁锹立在自己的身上,又拿出了纸条,不时还抬头看两眼。   那铁锹大概曾经是作为农具使用的,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它的又大又重,年头不小,这玩意搭在王宇的身上,有一种不和谐的好笑感。   赵越更纳闷了:“你拿这东西干嘛?不上班了?要回家种地?”   “你还挺有幽默感的。”这时王宇才对赵越从头道来,赵越听了其中缘由后,也严肃了起来,和王宇一起看着那张纸条上曲曲折折的线条。   他问王宇:“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张地图?还是一张藏宝图?”   “对,但是还不确定,所以咱们先去看看。”王宇确定了大致的方向。   林城以合金厂的位置为核心,道路规划一要避开母亲江水,二要依着山势,所以比较曲折,不像其他城市那样四通八达。   王宇又有点犯难:“你说,这数字上没有单位,是按米算吗?”   赵越看了一下,又回忆了一会:“有可能,也可能按步数算,可能距离上会差出一点,不过也不会太多,咱们边走边看吧。”   “行,那咱们先按步数,往这边走吧。”王宇往前走,想了想,又回头拉上了赵越的袖角。   这两人一边走一边数着步数,身上半点儿没有那种即将侦破大案要案重要线索的感觉,更像是出来散步消食,就这么溜达了半天。   “我怎么感觉这路线像是要引着咱们往文化宫走呢?”王宇挠挠头。   赵越又仔细看了看:“没错!”又指着五角星附近画的一团乱线,“这个图案应该是文化宫后院里那棵大树的意思……我知道了,跟我走!”   两人不再跟着纸条的指引,而是直奔文化宫后院,来到了那棵大树底下。   “能行吗?”王宇看了一眼身边人。   赵越自信满满:“肯定是,挖吧!”   两人轮流在树下的土地上挖着,这把锹挺累手,他俩都流汗了。   不过很快,就听见锹与地下不知名的东西?的碰撞了一声,果然是有东西!   两人挖得更起劲儿了,没一会功夫,一个沾满泥土的铁盒子就被他俩挖了出来。   可是这盒子打不开,王宇左看看右看看,轻轻敲了敲盒壁,又用手抹去了上面的一层泥:“里面听上去装了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赵越端详了一会:“这东西表面有点生锈了,手抠容易破伤风,还是回保卫科拿个螺丝刀撬一下试试吧。”   随着盒盖的开启,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从里面溢了出来,王宇带上手套,一件一件取出盒中有点发潮的内容物,一一摆放在桌上。   五个一模一样的牛皮纸信封。   到这一步他俩就不再动了,坐在办公室等着王振业过来。   估计还有一点时间,王宇看着一旁坐着的赵越,从自己桌下的小箱里拿了个橘子,侧身过去扔给他。   “谢了。”赵越剥开橘子的皮,一股清香的味道溢了出来,盖住了屋子里那股陈旧潮湿的气息。   王宇也不说话,就看着赵越剥橘子。   他边看边心中感慨,不愧是做手术的手,赵越的手很好看,洁白皮肤包裹的手指骨节分明,十分修长,甲床长长的,透着一点橘粉色。   看的出神,赵越掰了一半橘子递给他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   赵越的手停在了空中:“你不吃?”   王宇听到他的声音才从自己的白日梦中转了回来:“哦……吃吃吃,谢谢啊。”说着就赶紧去接赵越手上的半个橘子,不料手抖了下,把橘子碰到了桌子上。   “对不起。”王宇连忙去捡桌上的橘子。   几乎同时,赵越也像他一样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短暂的相碰,又同时像触了电一样收了回去。   王宇清了清嗓子:“假如……假如案件结束了,你还会和我这样呆在一起吗?”他说完后就别过头去,不敢看赵越,脸颊微微发烫。   这几秒钟对王宇来说也是十分漫长的沉默,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会。”赵越把自己手中的一半橘子递了过去。   王宇看着手心的橘子,低头笑了。   “笃笃笃、”窗户玻璃被敲响,王宇看到了王振业的脸,赶忙过去开门:“师傅来了。”   王振业进了办公室,直奔王宇的桌子:“这就是那人给咱们的新线索?”   “嗯哪,我们俩照着纸条的信息,在文化宫挖出来的,盒盖都生锈了,看起来有年头了。”王宇眼神里隐隐有些期待,“咱们打开看看吧?”   深呼吸了一次以后,下定决心般,王振业双手支撑在了桌沿:“好,你带着手套,你开吧。”   王宇坐了下来,小心地揭开了其中一个信封的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是厚厚的好几张信纸,还有几张莫名其妙的手写诗集。   王振业有些着急了,他也带上了手套,取来信件一行一行仔细地读了下去。   字字血泪,行行无奈,满篇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翻到最后一页,读完后,他沉默了,把信纸放回了桌面上。   他的声音暗暗的:“这案子破了,是集体自杀。”   两个年轻人吃了一惊,立马读起了那信件。   王振业一言不发,走到自己的桌子前,从抽屉里掏出了一盒烟,踱到了窗口,点上了一支烟。   不多时,王宇和赵越也读完了那封信。   三人各自坐着,都不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不清楚过了多久,一阵狂风吹开了办公室的窗户,窗框子哐啷哐啷的砸着墙,信纸被狂风赋予了短暂的生命,像一只只洁白的蝴蝶,从桌上飘了起来,在屋里翩翩翻飞。   王宇和赵越连忙起身,关上窗子,插上了窗销,把那些散落的信纸一张张收了起来。   王振业离开了椅子,怔怔地看着那扇窗户,呆立了半天。才开口对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写完案件记录再走。”   “师傅……”王宇正准备说点什么,赵越悄悄的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劝了。   “王师傅想一个人待会,咱们先走吧。”赵越带着王宇小心的关上了门,离开了保卫科。   回想起刚才信纸上的内容,王宇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   他明白真正的杀人犯是什么,却无法言喻,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赵越看了看他:“吃点夜宵不?现在也不知道几点了。”   “没心情吃东西……”王宇无力地说。   赵越半强硬地拉上他,往前拉着:“走吧,随便吃点什么,就当陪我,我还没吃晚饭呢。”   他俩在饭馆一条街转了转,看到一家还没打烊的小店,赵越直接把王宇拽了进去,点了两样菜、一大盘子拌面。   “别想那么多啦,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赵越取了个小碟子,拨出了半份面递了过去。   王宇抿着嘴,眉毛微微皱起:“我还是觉得有点难受,可能自杀让人感觉更心痛吧。”他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赵越的妈妈也是这场集体自杀案的死者之一,立马慌张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王宇明显有点慌不择言,他垂下了头。   “没关系,我早就走出来了。”赵越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是时代的悲剧,咱们能做的就是睁开眼睛,正视现实,尽我们的能力避免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坚强一点,死亡只是欺软怕硬的懦夫。”   王宇听着赵越的声音,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他的眼神中那股阴影褪去,坚定的信念重新出现在了瞳孔中:“你说的对。”   酒桌上觥筹交错,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黄科长满面红光:“这回的案件侦破,咱们保卫科的王师傅,还有刚来不久的王宇两位同志,做出了非常重大的贡献!今天呢,这顿饭就当作是庆功宴,这个……庆祝你们为咱们大集体挣得了荣誉!今年呢,咱保卫科还要一起努力,保卫咱们厂区的治安,争取再创辉煌!”   师徒二人连连谦虚,只是眯着眼睛笑笑,酒桌的气氛欢欢喜喜的。   庆功宴临近尾声,黄科长坐到了师徒二人身边,明显的有点喝大了,说话时舌头发软:“老王,你这徒弟真有出息,将来肯定超过你!”   王振业比科长还高兴:“那是肯定的,这小子敢想敢干还机灵,是个好苗子。”   听到了来自科长的表扬,王宇心里美滋滋的,乖巧的抿嘴笑笑。   “正好赶上咱们科申报劳模,我给你俩报上去了,等着拿奖金吧。”科长靠近王振业,小声说了句话,拍了拍王振业的肩膀。   王振业说:“那感情好,我们爷俩就提前谢谢您啦。”   “谢我干啥,咱们不需要打那些官腔,是你们自己争取来的。”黄科长爽朗一笑,又坐了回去。   王宇一直微笑着,作为小辈帮同事领导们添菜倒酒。   可是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惆怅,所有的人都认为案件已经告一段落,没有人在意真正的症结。   他能感觉到,这案件背后还有很多他们还未能触及的真相。   还有那个,神秘的送信人。 第89章 告一段落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这天下午,王宇和赵越两人窝在王宇屋里听广播,他俩既没听新闻、也没听点歌节目,特意调到了戏曲频道,今天的节目是经典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选段。   演员的声音高亢嘹亮,很有吸引力,吱吱呀呀地唱起来,还挺有滋味的。   王宇盘腿坐在小床上眯着眼晒太阳,赵越坐在他的书桌上随意地翻着一本书。   他也看不太下去,就转回身看着王宇,王宇都快要睡着了,整个人像一只暖乎乎的猫,在困意的支配下,逐渐东倒西歪,最后摊匀在床上。   赵越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悠闲。”   王宇揉了揉眼睛:“不悠闲还能怎么着?紧张的办案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本警官的休假时间。”   “得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赵越起身坐在了王宇身边。   “你倒是说说,你知道什么了?”王宇反问。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事,不然也不会特意避开保卫科今天的记者会,更不会窝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听广播。”   赵越凑近了一点,说了下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和这戏里唱的一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最后千锤百炼成英雄吧?”   “还是你了解我。”王宇直起了身子,靠在墙上。   他无聊的摆弄着手指:“你看这案子还有太多东西还没找到呢,就草草结案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   赵越认真的看着他:“比如呢?”   “就比如……咱们那天不是发现五封遗书吗?但是目前只发现了四具尸体,那最后一具始终没有出现。再就是那个送信人,为什么他一直在暗中提供那么多关键线索,并且对于厂里的情况、还有我们保卫科的行踪那么关注。”   “还有之前在你家找到的那张纸条,大部分的内容咱们都能看明白,但是上面剩下的两个数字到底是什么含义,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王宇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眉头也拧成了疙瘩。   赵越伸出手去点了一下王宇的眉头:“小警官,放宽心,这些都不是一时就能解开的。”   “我知道,但是心里就是……”王宇叹了口气,“总也觉得不安心。”   “真相会慢慢出现的。”赵越的肩膀轻靠了过来。   王宇垂下头,把前额贴在了赵越的肩头,“但愿吧。”   赵越的衣服凉凉的,温柔熨贴的棉质感,他也不动,任由王宇靠在自己身上。   王宇闭上眼睛,不知为何,和赵越的这种小接触总会缓解王宇的焦虑,让他心头被抚平一样的安心。   “没事的,不用急……”赵越轻轻地安慰着王宇,把手伸了过去,轻柔地拍着王宇的肩头,哄小孩似的。   王宇用头顶蹭了蹭赵越的颈窝:“听你的。”就又温顺地靠了回去,借由肩锁骨的传导,听着赵越呼吸的起伏。   他蹭了几下以后,赵越迅速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整个人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维持着,王宇刚想笑话他,就听见了赵越胸腔深处擂鼓般的心跳声。   在你身边也会想你,想你时,它便不受控制般震耳欲聋。   王宇低下睫毛偷偷笑了,接下来,他调皮地在赵越没有一丝波澜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他这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单纯想调戏一下赵越,再听听看他的心跳声会不会变得更加剧烈。   上一秒,他看见赵越喉结滚动,轻吞了一下口水。   下一秒,他就被赵越按住了肩头,推到了身后的墙上,整个人都被赵越的肩膀包围起来。   这回轮到他不敢直视了,赵越炙热的眼底流动着欲望,滚烫的呼吸阵阵拂在他的脖颈上……真是,太……   王宇可没经过这种阵势,他感到自己耳尖热热的,一定很红。   因为赵越用轻曲的指节触了触他的耳廓,轻声说:“你的耳朵好烫……”   他抬头直视着赵越的眼睛,细细读着那双明亮瞳孔中快要溢出的情感,呼吸也不由得变得更加急促。   两人间流动着氤氲的气息,空气也被染上了热烈的颜色,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是欲望,而是共鸣。   他只想不管不顾地拥抱住这双眼睛的主人。   和赵越,天涯共此时。   可是在赵越眼中,这种直视有种小动物之间挑衅的意味。   他考虑了几秒钟,贴上了王宇的唇。   王宇的唇像一团小小的火,这火的外焰柔润地把他的心也点燃,这股邪热烫引得他也忽忽燃烧起来。   起初只是轻轻触碰唇瓣,后来演变为汲取,再到后来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发了狠忘了情地深吻着。   两人纠缠着吻在了一起,天路都艰涩,十指相扣合。   喘息的间隙,赵越睁开了一点眼皮,透过睫毛的缝隙观察着王宇的表情,并不带有反抗,却更像是……勾引?   天,他这是……这是成心想要了我的命吗!   王宇从赵越的怀里挣扎了一下,微微起身,抽出一只手,一把拉上了小窗内层的窗帘,两层窗帘叠加之后,遮挡住了大片的天光,本来发阴的天气只剩下了窗帘缝上的一点点灰白的边缘,屋里的光骤然减少,看起来和夜晚没什么两样。   王宇伸出手,轻点在赵越的喉结上,赵越再也控制不住了,低吼了一声,伏在了王宇的身上。   意乱情迷之际,王宇按住了赵越的肩膀,开口:“你喜欢我吗?”   赵越不假思索的回答:“喜欢。”话刚出口他就立刻闭上了嘴巴。   果然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赵越才会变得坦率,王宇又接着问了下去:“那……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俩交往一下试试看?”   这话一出,俩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   看赵越一直没有反应,王宇清了清嗓子:“这样,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再像刚才一样亲我一下,不愿意就不亲。”   赵越没有料到王宇会用这样一种轻佻又直白的方式,来询问他的心意,可是看着眼前闭着眼睛,耳朵脸颊脖颈红成一片的王宇,他的心止不住的狂跳。   要说交往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总是有许多顾虑,加上前一阵子案件的事情,一直没有时间来去仔细衡量这段关系。   爱情对他来说是很严肃的事情,开启一段亲密关系之前,需要慎重再慎重的考虑。   大学里也有很多女孩子向他表示自己的心意,甚至在下课时间到他的教室堵他一起去吃饭,可是他总是想尽办法躲避,从不给出回应。   可能是受了父母的影响,在他的眼中,男女之爱是一种会带来痛苦的东西。   只要陷入爱情,久而久之,就是在一起觉得煎熬,离开又会感到痛苦。深陷在油盐柴米之中苦熬,两个人都得不到幸福。   可是和王宇的这种关系不同,似乎他更加懂得自己,从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压力,而是耐心地陪伴着,关心着他心底的情绪。   这也许同是一场赌局,但是他早已沦陷。   人生如梦,蝼蚁们付出的却是真情。   ……他闭上了双眼,重新将自己的唇覆在了王宇的唇上。   王宇睫毛颤动,睁开了双眼,他眼中透出的光芒无一不是激动与欢喜。   吻、吻、吻。   在无光的小屋里,在彼此的眼睛里。   吻得暗无天日,吻到世界都昏沉。   因为是你,只想要你。   黑暗中,王宇的手顺着赵越的衬衫游走,无声无息地向上,然后准确的解开了领口最上面的一颗。   这种行为实在是……   赵越这时才知道,想要克制脑中的冲动是多么的不容易,他感到自己被放在锅中煎、火上烤,被淋上百分百的纯酒精挨着火舌舔舐灼烧。   在他眼前,王宇就连脖颈上凸起的肌肉都被情欲染成了动人的红色,他把手覆在了王宇的眼睛上,无休止地延续着刚才那个吻,空气中的暧昧不断升温。   “你身上好烫。”赵越小声说。   王宇迎了上去:“是吗?可能还不止这儿烫……”   这种话一出,赵越瞬间紧紧抓住了王宇散乱的衣襟,另一只手上加了力气,把王宇按在床头。   王宇止不住的颤抖,胳膊不受控制的在空中滑过,碰翻了书桌上的水杯。   地上哐当一声,赵越转头去看,却立马被王宇扳了回来:“没关系。”   赵越又俯身吻了下去,两人黏如蜜糖、严丝相契。   两人的动作扬起一阵小风,垂下的窗帘随着宿舍小床的边沿,有节律地荡起,还好这窗帘布是双层的。   在他们没心思关注时间的空档中,窗帘缝中透出的天色渐渐有了变化,上一次看的时候还是下午,等到再掀开一角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两人额头上都是涔涔的汗水,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   王宇艰难起身,从书桌抽屉中取出纸巾,一点点的擦拭着床单上的某几块地方。   他擦拭床单的时候,还突然伸手摸向赵越的手,轻捏着赵越的指关节。   “你干嘛?”赵越扯来被子盖在身上,一脸欣赏地看着王宇漂亮的肌肉线条。   “当小媳妇伺候你呗,谁让我是这么一个会照顾对象的好男人。”王宇翻了个白眼,眼神中却含着温柔的笑意。   赵越怔了一下,紧接着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那我下半辈子就全都指着你了。”接着把王宇一把揽入怀中。   他们彼此融化在了对方的胸膛里。 第90章 私定终身   “天快亮了吧?”赵越的声音带着慵懒。   王宇掀开窗帘随意看了一眼:“还早着呢,现在估计着也就前半夜。”   “前半夜后半夜没啥区别,你咋估计的?赶上猫头鹰了。”赵越笑笑。   王宇戳了戳他:“我就是知道!你也太小看一个警务人员的敏锐观察力了。”   他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姿势,侧着面对着赵越:“哎,明天去干点什么?有想法吗?”   赵越思考了一会,摇了摇头。   “这几天假都不知道做点什么。”王宇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的一丝月光。   赵越想了想,又说:“上班以后,休息真是不知道去做什么,时间上又不够出去游山玩水,在市区里玩又冷冷清清的,是个人都在工作,没啥意思。再者说,就没什么地方可去,你说呢?”   “我没所谓啊,在宿舍里待着就挺好。”王宇伸出手摸了摸赵越的腹肌,“主要是和你一起。”   “净瞎说……”赵越笑笑,眸如落星。   “你困吗?”   “还行倒是,怎么了?”   “……不困就好。”王宇话音刚落,就像狗一样凑上前去,咬咬赵越的耳廓,手上又不老实起来。   赵越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须臾间脸上又红了,他呼吸有点困难,忙控制住王宇的后颈:“你干什么?”   “你是舒服了,我还忍得好辛苦。”王宇挣开他的控制,继续手上的动作,轻佻地说:“好狠心的负心汉,不能就这么把我撂下吧。”   “……”这下子赵越真的没话说了,任由着王宇轻咬着自己的耳朵,两人之间很快又充满了刚才那种缠绵的氛围。   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直烧到快天亮的时候。   外面的鸟儿睡醒了,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两人已经从刚才的潮热中脱身,随着晨光的到来感到了清明。   赵越趴在床上,捏着枕头的两角,王宇温柔地揉着赵越的腰:“疼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赵越咬着唇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上位还是下位,这其中暗暗隐含的权力意味,这种隐秘难言的不平衡感,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是没有办法和恋人坦诚诉说的。   赵越也并不是不愿意,只是有种淡淡的伤感,没来由的。   和这种心理上的失衡相比,身体上的体会倒是次要的。   腰格外的酸痛,双腿肌肉震颤,还有点发软,头也有点涨涨的,他猜测王宇刚才大概也不会太舒服。   ……这样也好,我和你永远像镜子一样,永远势均力敌。   “想什么呢?”王宇温柔地询问着。   赵越闭上了眼睛,安祥地趴在枕头上:“没想什么。”   王宇轻轻亲吻了赵越的睫毛,不由得感慨:他也太内向,太单纯了……   两人就这样浅眠了一会,没过多久,天就亮了。   阳光随着窗帘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宿舍小屋里的温度很快升高了,他俩的耳朵都变成了害羞的粉红色。   阳光一亮,赵越就醒了过来,他轻轻起身,移动了一下,侧躺着看着王宇俊俏的面庞。   逆着光棱角分明的线条,未经修饰也锋利如刀裁的眉毛,均匀缓慢的呼吸声,   还有……淡粉色柔润的嘴唇,看起来就能感觉到它的柔软。   赵越努力回想了一下,昨天夜里无数个激烈的深吻,不单单只是柔软,好像还有点甜。   他平时是不会这样细致地盯着王宇看的,所以每次这样仔细盯着,都是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细细的把王宇的睡眼刻在脑海里。   这场景有点像默默背诵课文的小学生,只不过面前是他的爱人。   对他来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   年少时的一个决定,人生就立马会有美妙的转变。   比如选择自己的学校,自己为之努力的方向,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也比如选择开始一段感情。   现在,这一刻就是奖励。   没过一会王宇也醒了,他看了看桌上的手表,一个翻身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坏了坏了,这会儿上班肯定要迟到了,我的全勤奖金啊!”   “下楼记得买个包子带去单位,男朋友。”赵越把床头上挂着的上的裤子递给他。   王宇慌慌张张地穿了一半突然回头:“你叫我什么?”   “男朋友。”赵越看向王宇,“不习惯?要不我改个称呼好了?”   “是有点不习惯。”王宇起身擦了擦脸,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想了一会,又转回头:“要不你叫我大哥好了,我管你叫小少爷,咱俩演山大王掳走小知青的戏……”说话间,他理好头发走到赵越面前,直白地盯着他,小声说,“……晚上试试?”   “你……”赵越扭过头不看王宇,看不出表情如何。   “你那样叫我时候的声音特别好听,男朋友。”王宇趁机凑过去亲了亲赵越的耳朵,就拎起包出门了,扔下一句话,“记得帮我锁好门。”   “哦……好。”赵越脸上通红,呆站了半天。   王宇叫自己“男朋友”的时候,声音也格外好听,甚至有点……咳咳。   恋爱把他俩智商直接全部清零,王宇忘记了自己正在休假,赵越也忘了今天是周末。   当王宇拎着四个包子,狂飙自行车来到厂门口的时候,看着锁上的大门,以及在岗位亭里悠闲晒着太阳的看门大爷,这时才意识到,今天好像是休假的日子。   谈恋爱真是耽误事啊……   后来俩人每次说到这件事时,都会哈哈哈笑上半天。   王宇气喘吁吁的又回了宿舍,赵越接过他的包放回椅子上:“看把你累的。大早上骑车累成这样,不吃包子了,越哥带你去吃点好东西。”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耍我呢?”王宇无奈的笑了笑。   “我发誓我是下楼之后才想起来今天休息的。”赵越也笑了,他接着说,“就当是我的错吧,请你吃饭怎么样?”   “早上饭店都没开门呢,你说说能吃啥,还不如咱俩吃包子呢。”王宇掏了一个包子出来,递给赵越,“还热乎着,别浪费。”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吃了起来,在包子上咬了一大口,那样子有点像吃到灯油的小老鼠,看着面前的王宇,赵越捧着包子,哑然失笑。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这样的日子因为淡淡的幸福感而变得很长很长,他还想一直一直过下去。   两人简单吃完了包子,决定出门走走。   “你想去哪逛逛?”王宇问。   “走吧,我昨天晚上就想好了。”赵越开了门,牵起王宇的袖口,走了出去。   两人并排骑着自行车,骑过了小吃街,又骑过了家属区,沿着厂房的道路边缘骑着,在厂子后身的山底停下了车。   俩人进了一家小超市,王宇很少来这边,好奇的左顾右盼:“怎么来这里了?”   “带你见见我妈。”赵越买了几种水果,一袋奶糖,一个打火机,又蹲在地上拎了一把纸钱,一袋子金元宝。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上了山,一直往深处走。   说来也怪,他们一上了小路,山间就有一股柔和的风,从背后轻推着他们,往山里的某个方向引,这一路上非常顺利,不一会就来到了赵红梅的墓前。   野草疯长,像是一大块长绒地毯,苍绿色青松树林下的一片坟地中起了一座新坟茔,从土的颜色看来是这个月刚下葬的。   在王宇最忙碌的时候,赵越一个人孤零零地为母亲料理了后事,王宇看着拎着纸钱和贡品的赵越,身体那么单薄,心里突然酸酸的。   他虔诚地跪在了赵红梅的墓前,双手合十,内心祈祷着:伯母,我知道您的一生过的不容易,现在大概也一直挂念着赵越,所以才久久不愿离去。您放心,不管怎么样,现在有我了,我会代替您陪在他的身边,尽我所能让他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您就放心去吧。   赵越也跪了下来,闭着眼睛祈祷着。王宇把水果、奶糖摆在了赵红梅的墓碑前,假装没有看到赵越眼角的泪水。   祭拜完毕,赵越把坟头上的几株小杂草拔了下来,丢到一旁,又在旁边的大块水泥台子上拢了一堆树叶,用打火机点燃了。   王宇和他一起蹲在地上,一张张引燃着纸钱,等烧得差不多了才投入火中。   火光冉冉上升,飘出金黄的火星子,火焰直直的,没有一点摇动。   赵越能感觉到,那股伴着他们一起上山的风消失了。   赵越的手捏着纸钱,停留在空中,许久以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感知道了赵越涌起的情绪,王宇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姨安心的上路了,这是好事。”   赵越点点头,缓缓地说:“对,是好事。”   他们又把那袋金元宝也烧尽了,直到看不见火苗的时候,赵越才打开矿泉水,浇了上去,确认火已经完全灭了后,才和王宇离开这里,往山下走。   他俩的心情都有点沉重。   王宇明白,这一步一步的下山路,也是赵越逐渐面对现实的一小段旅程,他不想去打扰他。   走出了松树林,还是一片看不到天空的树林,他们互相搀扶着往下走,速度很慢。   赵越上次过来的时候,是和殡仪馆的人一起过来将母亲安葬,仪式完毕之后,他一个人又在这里坐了很久,直到天黑。那天晚上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只感觉心脏很痛,无法呼吸。   两人相扶着,终于走到了树林的尽头,回到了来时的入口。   回望身后的大山,山体浓绿色的色块与天空的蔚蓝分明,洁白的云朵悬在空中,又高又远。   壮阔的景色把赵越心头的阴翳一扫而空。   好在眼前天平地广,身边还有爱人。 第91章 报摊奇遇   自那天后,他们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   工作日就搭伴一起吃早餐,下班了又腻在一起。有空了就逛逛菜市场,买点水果零食,再去和大院的孩子们挤着看晚上放电影,一直看到深夜散场,平淡幸福。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秋天都已经过去了。   一直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除了巡逻之外的空余时间,王宇不爱在办公室闷着,就每天忙着帮环卫工人打扫落叶,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他几乎快要忘记了文化宫案件的事情。   保卫科的门帘儿一掀,已经渐凉的秋风一个劲的往里灌,来者连忙手脚利落地反手关了屋门。   “回来了?”王振业头也不抬,就知道是他的好徒弟回来了,“你可真有劲儿,天天帮着那帮人扫大街。”   王宇笑了笑,把大扫帚立在了门后:“师傅你了解我,不去找点事干,非把我闷死不可!”   “行吧,也别太疯了,总出去乱跑。科长有几回来办公室没看着你,影响多不好啊。”王振业叹了口气。   “知道啦。”王宇十分乖巧地帮着王振业倒了一杯茶,又坐回了位置,找了本书看起来。   很明显,王宇不是一个马上能看得进书的性子,他随便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上,盘了个腿,鼓捣半天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师傅,你说最近怎么这么风平浪静的?咱保卫科都没什么事情做了。”   “风平浪静还不好?天天糟烂事,受苦的是林城的老百姓啊。”王振业不以为然,“你得练练心,现在不仅坐不住,还没定力啊。”   王宇有点不服气:“风平浪静可能不是个好开端,这几个月太平的不寻常,连个小偷都没有,我就怕突然又出现什么大事情。”   王振业抬头瞪了他一眼:“呸呸呸,别瞎说,乌鸦嘴没准真就应验了。”   可是低下头以后,王振业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些日子确实太平的有点过头了,平常的时候,也会有点吵架拌嘴、邻里矛盾的小事须得要他们去调解,更别说那几伙总是趁机潜入合金厂偷钢铁的惯偷团伙,也很久没有动静了。   自从文化宫的案件结了以后,实在没有什么事项找上他们,这不,轮流休息了,办公室里就留着三两个人值班,就像那几个年轻点的,就连他也好几天没和他们碰上面了。   王宇这么闷也可以谅解,毕竟以前的保卫科大家热热闹闹的,呆上三天三夜也有话说,可是这段时间确实闷得让人心发慌,成天对着自己这个老头子,怪不得王宇总往外跑。   现在城里是安静了,可是过几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王振业也莫名烦躁,挥挥手:“罢了,你去帮我买份报纸吧。”   “这老头也心烦了?”王宇凑了过去,嬉皮笑脸,“你刚才还说叫我别乱跑,你看看表,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呢!”   “得了,我自己去吧!”王振业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准备出门。   王宇连忙走了过来,把王振业按了下去,又坐回座位上,说:“我又没说不去,你在这歇着吧。”   王振业侧头看着王宇那张笑脸,那张笑脸格外的青春、生动,对他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两天感冒了,走两步都累挺,这点小事还用你亲自去?”   话音刚落,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只留下小杨树一样挺拔的背影。   看着王宇的背影,王振业只能无奈地笑笑。   王宇没骑车,朝着报刊亭的方向,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秋天的天空变得离人格外遥远,清澈的像一块碧蓝的湖水,头顶上漂浮着巨大的荚状云,要不是气温近些日的骤降,这段时间就是东北一整年最舒适的天气了。   王宇走着走着,停在了路边一个小摊贩旁边,蹲下去看了看筐里摆着的梨,黄澄澄的,看起来就酸甜多汁,又想起来好几天没买水果了,就想着买点和师傅同事、还有赵越一起吃。   他问那摊主:“你这南国梨咋卖的?”   那摊主岁数挺大,笑眉笑眼的:“一块二两斤,要多少?我给你称。”   王宇捡了一颗看了看:“你这比其他家要贵吧。”   “我这是自己家的果树,种了五六年,这是结的第一批果儿,新品种,香水梨,清香软甜,小伙子你要是多买点,还能再便宜。”   “行,便宜点。”王宇笑了,扯了一个袋子往袋中挑拣,清香的果味从筐中一点点溢出,梨子澄黄澄黄的,十分可爱。   装了一袋子,约莫着有个几斤,肯定是够吃了,王宇把一袋梨递给摊主:“称称吧。”   摊主从身后抽出一杆老式的秤杆子,把那袋梨放了上去,一点一点的调动砝码。   王宇看着那称一晃一摆,就觉得困,于是转过了头,想看看对面的报刊亭。   不看不知道,一看惊一跳,他瞄过去的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既像是那天安全宣讲会偷偷摸摸的人影,又像是那天悄悄送信的人影。   这次,他也和那几次一样,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毛线帽、围巾、口罩一样不少,浑身黑漆漆的,在报刊亭外搭出来的报纸摊上挑选着报纸。   王宇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不远处的那人,不论是身高身形、还是那捂得严严实实的状态,都让他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称好啦,三斤八两,要不要填点凑个整四斤?”摊主的声音打断了王宇的思绪。   王宇嗯了一声,眼神却始终不离那人的身影,摊主忙活起来,可是王宇只想再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可疑人物。   摊主往里面添了两个小梨,又拨弄开了那杆秤,一小会过后,“好啦,这回整四斤,小伙子你看看。”   王宇掏出钱包,正准备付钱,可余光瞄到那包裹严实的人影轻轻一晃,上了自行车,一闪就骑走了。   他十分着急,把手上那袋子梨又放回了摊上,死死盯着那人的自行车,提腿就想跑,却被那摊主一把拉住:“小伙子,你还要不要了?都给你称好了,你看看这……”   王宇看着那自行车的影子在街角一拐,就消失在眼前了,他急的直跺脚:“你等我回来买,现在有急事!”   说完,他也不等着摊主说什么,也不顾及摊主的话和表情,用力扒开了摊主的手,蹭的一下朝着那自行车的方向跑去。   那摊主看着王宇跑走了,想追又追不上,急的直拍大腿。   “还是小年轻跑得快,真转眼就不见了!”摊主看着王宇身后扬起的土尘,连连叹气:“这小伙子,挤成这样是赶着投胎啊?到底干啥去了,啧啧啧……”   王宇尽量控制着脚下的力度,没有惊动那骑车的人,那人也不怎么警觉,直直地骑车往前。   拐了两条街以后,那人将车停到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门口,这店没挂牌匾,而且又小,还没像其他店一样开着日光灯,里面昏昏暗暗的。   王宇保持了一定距离,悄悄观察着。   那人进了五金店,有个女人迎了上来,帮他取下了围巾帽子,似乎很熟的样子,和他比划了半天,王宇悄悄的靠近了一些,看到那人进了柜台,很随意地坐在了里面的椅子上。   看样子这就是他的店了,王宇心中暗喜,终于找到了这人的一点线索。   他并不想打草惊蛇,只是暗中观察着,不急于一时。   他看了一会,那男人转过了脸,王宇更是说不上的熟悉,不知道在哪见过,对这张脸,他好像看过很多次,却又没法认出来到底是谁。   他心里正纳闷呢,旁边的店主走了过来:“小伙要买啥啊?在我这门口看半天了。”   王宇笑笑:“来瓶汽水吧,北冰洋的。”   店主从冰柜里拿出了汽水递给他,王宇给了钱,又开始拐着弯打听起来了:“大哥,你旁边这店卖啥的啊?门脸小,又没挂个牌匾啥的。”   那大哥一看就是爽朗的人:“他家啊,是两口子,卖点生活用品五金件啥的,这俩人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不守店,店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只有几个搞修理的会偶尔过去买点零件。”   王宇顺势坐在了店主的小马扎上,继续询问:“啊?还有这样开店的?他家是不是老人病了?平常没精力看店啊?”   那店主笑了:“啥呀,根本就不是,他俩就是不把心思花在看店挣钱上。”他把衣襟上的瓜子抓了一把递给王宇,扯了扯屁股下面的小板凳,靠了过来,轻声说:“你别跟别人说啊,我虽然跟他们两口子不熟,但是听说过一点关于他们的传言。”   王宇磕着瓜子,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我跟你说啊,那家的媳妇是个哑巴,被小混混弄大了肚子,她现在这个男人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事,就和她结了婚,俩人结婚以后才过来开的这店。”   “啊?”王宇被这店主的话震惊了,“还有这样的事?那照这么说,他们也刚来不久?”   “是啊,我记得是年初那几个月吧,过来开的店。”店主回答。   王宇心里算了算时间,看来这隔壁开五金店的男店主,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暗中观察他们、并多次趁机来送信的的神秘人。   “那这人叫啥啊?”王宇又问。   由于王宇热情八卦的态度,店主完全没有感受到王宇的奇怪,很直接地回答了他:“不是特别熟,他们也不和我们说话的,就听说好像是姓高?”   ……姓高?这人知道那么多的内情,他到底会和文化宫案件有着怎样的牵扯呢?   王宇感觉问的差不多了,又随便和那店主闲扯了几句,记住了具体的位置,就拎着汽水离开了这里。 第92章 狭路相逢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王振业坐在大门口,等了王宇半天,左等右等也不回来,干脆直接到大门口坐着等。   王宇把王振业拉起身:“没啥,看到个人,有点可疑,就打听了一下。”   “哦?”王振业出乎意料的没多问,只是问:“我报纸呢?”   “坏了,跟踪太专心,忘了。”王宇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成功蒙混了过去。   王振业没对徒弟的小粗心当回事:“没买没买吧,走,上食堂吃饭去。”   俩人没回办公室,直接大门一锁往食堂走。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食堂的菜也没以前那么多了,很明显的变化就是肉菜的减少,想吃到点好的必须得早去,不然就只剩下纯素的菜了。   “我跟你说,师傅年轻的时候还能在食堂买卤猪肉,那时候食堂菜可好了,啥都是不限量,最近可能是效益又不太好……唉。”王振业又开始感慨了,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好笑,可能是岁数大了,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喜欢感慨点什么。   他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王宇,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着,有种说不上来的遗憾感。   想了半天,又补了一句:“那时候就连豆腐乳都是管够的,每次都直接端一大桶放在台子旁边,谁想吃就拿个小碟子去加,没人管。”   “真的假的?”王宇抬头问,一脸好奇。   “骗你干啥?”王振业又恢复了亲切的状态,眉飞色舞地诉说着合金厂当年的辉煌,“那时候我们都把馒头撕开,夹一整块豆腐乳进去,然后就着小米粥吃,那叫一个咸鲜啊!那时候上班可比现在累,啥事都得干,总是流汗,得吃点咸的补盐分,几个馒头吃完,一整天就有劲了!”   王振业滔滔不绝的讲述着过去,夕阳橘红的辉光照射在他的脸颊上。   王宇吃完了饭,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师傅也快要退休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王振也深深叹了口气。   “别这么说,师傅还年轻着呢,身体也好,不得再立个大功再光荣退休啊?”王宇连忙安慰道。   王振业苦笑:“你师傅这辈子是不指望立功了,太虚了,岁数大了以后吧,就觉得一切都是有限的,受用完了就没了。”   “这种机会,还是留给你们敢拼、有冲劲的年轻人吧,我们这帮头顶没几根毛的老人就给你们当坚强后盾吧。”虽然这么说,王宇也还是能看见师傅眼底的浓浓遗憾,韶华易逝啊。   他心中感到有点空空的,有点遗憾的感觉。   惯例地陪着师傅刷饭盒,然后把师傅送到门口,然后又折返回办公室——今天轮到王宇值班了。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刚才师傅蹲坐在大门口台阶上的样子,背微微佝偻起来,寂寞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回来一起吃饭的那样子。   大概是师傅平时太随和太和蔼了,他都已经逐渐忽略了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也随着年岁渐老,身体上开始有各种小毛病找上来,头发也一块块的发白了。   王宇叹了口气,走到办公室的档案柜前,取出了案件卷宗和几份资料,档案袋上面印着大大的鲜红色印章:已结案。   他坐到椅子上,努力让自己的心沉下来,又再次翻看着那些他早已稔熟于胸的文字。   回想着今天偶然遇见的那人,他心里隐隐的发慌,这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总觉得自己不止一次见过这张脸,陌生是由于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法在脑海里搜寻到这熟悉异常的脸所对应的名字,甚至一点能相对应的东西都没有。   这些资料他已经格外熟悉,不管是家属还是谁,也没有姓高的人能和今天那人相对应,王宇看了一会,有些沮丧地垂下了手,他皱起了眉头,胡乱把那些材料拢在一起,心里十分烦乱。   正准备把这堆纸页重新装回去,他的注意力突然飘到了对面王振业的桌子上,那上面放着一份报纸。   这要是放在平时,其实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王振业的桌子上,总是有几份报纸的。可是今天却不一样,王宇把那份报纸一把抓了过来,摊开的那一面上,正是关于少年宫一案的报道。   前些日子案件刚侦破的时候,都是些比较简短的报道类型,旨在和民众宣告案件已破,这过了一段时间又重新登上报章的,侧重点明显有所不同,是偏重分析类型的。   就像是标题:某某刑侦专家分析林城重大刑事案件,一样的透出一股电视里案件分析那股传奇剧本味儿。   王宇对文字不感兴趣,吸引他的是上面的配图,除了几张不知道从哪弄的文化宫环境图作为标题北京以外,最下排大大的头像照片排列着印在一起,都是黑白的,对比度很明显,有种阴沉沉的感觉。   那是自杀案件主人公们年轻时候的证件照,王宇回想起来,印象中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过比较体面的正式工作,所以都会有这种照片,报社想办法从厂里档案处弄来几张照片素材自然不足为奇,只是。   其中格外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最后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比较特殊的帽子,看起来像是服务类职业会带的那种。   这人眉毛很浓,眼睛大,整个人很有精神头,表情也也一样飞扬肆意,王宇仔细观察着他的五官。   是他!就是今天那个人!   我一直在寻找你的名字,最后发现,你竟然就在原地。   牛群……竟然还活着?并且还改换了名字,现在姓高?   王宇立即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这种刻意改名的行为非常可疑,加上牛群本身就与案件的牵扯颇深,所以不得不产生一些联想。   但是,一般的罪犯肯定会想尽办法掩盖自己的罪行,除了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都是最基本的,可他为什么又回到林城?   太诡异了,王宇一时想不通,假如牛群真是幕后黑手,他应该不会做那个为他们提供那么多关键信息的神秘人才对啊,还是自知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处于一种挑衅的心理才这样做的呢?   王宇头上渗出了汗珠,办案那些日子,他竟然对真实的牛群一无所知。   他打开了值班室的电脑,登入公安系统,查询了牛群曾经的档案信息。   上面显示,他的父母都是合金厂的老员工,但是都不是什么重要岗位,收入应该不高,他十几岁的时候,少年叛逆,早早就辍学离家打工去了,后来经常因为些小偷小摸的案件进保卫科,在一开始都是些小案件,后来竟发展成汽车抢劫这种恶性案件。   一看到“抢劫”两个字,王宇就觉得这事暗中里肯定和卢刚脱不开关系,就像一看到鱼就想到水,这小小林城,有胆子抢劫的,多少都和那帮人有点关系。   他继续仔细地查看着,从面馆爆炸事件之后,他就把名字改成了“高方林”,而那时间节点,正是在——自杀案发的一个月前。   牛群作为“牛群”的身份资料自此,戛然而止。   太奇怪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王宇想了想,又在系统中搜索了高方林这一名字,谁知系统上显示已经因病去世了。   太奇怪了,明明牛群活的好好的,难道他还伪造过死亡证明?不,这不可能啊。   这系统还是不太全面,没有相对应的照片,也可能是重名?   只能再观察一下了,牛群回到林城这段时间既然没有做什么坏事,那就还有时间。   他关上了电脑,打开了窗户,吹了一会儿冷风,脑子里却依旧是乱乱的。   现在的牛群顶着一个空壳身份在林城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王宇百思、千思、千万思,依旧不得其解。   这些时日,王宇一有空就会到五金小店附近的地方暗中观察着,想摸清牛群的情况。   他以为牛群肯定不会就这么安于本分,没准就在这小店里偷偷做着些什么不能见光的买卖,所以他对进出这家小店的顾客、送货师傅、各色人员全都记清楚了。这家小店涉及的人员并不多,挺好记的。   可是一连数日,他也没发现牛群暗中做着些什么,他除了每天定时开店,按时关店以外,并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看起来就和林城大多数老老实实的小店主没什么两样。   这些天的观察格外出乎王宇的预料,牛群竟然什么都没做。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王宇对于牛群倒是增进了不少了解,进出店门的,除了牛群,就只有他身边的那个孕妇,从身形看来看起来已经六七个月了,两人几乎不会交流,只是偶尔会比划些手语,比划来比划去,那女人时常会笑起来,两人应该关系不错,看来旁边那小超市的店主所言属实。   数日过去,王宇得出的结论是,牛群这个人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某天下午,他趁着那女人离开,店里只有牛群一人的时候,踏进了这家小小的、昏暗的五金店铺。   店里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更小,柜台破破旧旧的,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钳子扳手一应俱全,还有一角特意摆放着电灯泡、衣架子、搓衣板那些日用品类。   牛群蹲在柜台里,不知道正忙着干什么,在一个大箱子里翻来翻去,好像是在找什么工具。   他听到了有人进店的声音,没抬头,问:“要用点啥?我给你找。”   王宇不说话,环顾四周。   牛群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看了一下,这一眼就立马愣住了。   “牛店主,来一份真相吧。”王宇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 第93章 白山起雨   牛群很快从自己愣住的状态中挣了出来,他看着王宇,王宇的表情十分坚定,而且带着一股他无法拒绝的真诚。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请坐吧。”   王宇依着他的安排坐了下来,牛群回身把门上的卷闸拉上了,屋里更显得阴黑,可随即,牛群点上了灯,屋里又重新亮了起来。   牛群坐在了他的旁边,笑了笑:“前一阵子的报纸,我看到了,你们还挺聪明的,最后一个信封,我没想到你们会破解的那么快。”   “还好。那是集体的智慧,再说,您也没给我们出太大的难题。”王宇同样不卑不亢的回以微笑。   “这么客气干嘛?”牛群的语气突变,“我知道你来这做什么,不就是怀疑我是那案件的杀人犯吗?您看我说的对不对啊?王警官?”   王宇不卑不亢:“若是有隐情,也可以和我说,肯定不会冤枉好人的。”   一声闷哼从牛群的鼻中传出:“真是好天真的少年人。我问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因为被逼到死路的奴隶杀死暴戾成性的主人,一生做好事积德行善的大善人没有粮食而被迫偷窃?就因为这些行为,他们都是坏人吗?好人、坏人,能够粗暴的论定吗?”   “不能,他们都是逼不得已。”王宇不紧不慢地回答,“所以想必牛先生也有逼不得已的事情,是这样吗?”   “哈哈哈,果然聪明,真的不枉费我对你们的信任。整个保卫科有你这么一个就够了。”牛群竟然笑了起来,这让王宇心里有谱了。   他直直地注视着牛群:“那咱们开门见山吧,那案件还有什么隐藏的真相?而你,又是为什么留下遗书之后,改名换姓,又活到了今天呢?”   牛群轻笑一声:“年轻人就是快言快语,我也没必要和你绕弯子。”   ——   十年前,林城某公园,五人围坐。   “这样单纯的死没有价值,不如咱们共同存一笔钱,最后活下来的人拿走,远走他乡去开始新生活。”李建军斟酌着开了口。   程庆和林芳芳都表示无所谓,赵红梅想了想也点了头。   只有牛群问了一下:“那要存多少呢?”   李建军说:“我算了一下,一个人想要不被发现地到外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坐一辆黑车,先到旁边的春城,再想办法换车,一辆辆地转移。路费、到新城市的生活开销、然后加上想办法更换身份的钱,少说也得五万?”   “这么多?”牛群这辈子都没拿过这么多钱,他约摸了一下,迟疑着问李建军,“哥,五万,得有……这么厚?”   李建军面无生气的脸罕见的露出了笑容:“比这个还厚一点。”他接着说了下去,“五万可能也不太够,黑市上买个假的身份证就得近一万,我想……要不一人两万?”   “这么多钱?我还真没有那么多……”牛群都不用花心思算,他就能想起自己存折里大致的钱数。   林芳芳把他拉了过去,悄声说:“你不够我给你补上吧,我那前夫还有不少钱存在存折里。”   李建军清了清嗓子:“还有疑问吗?”   几人陆陆续续地说了没有,李建军宣布,就在三天以后的上午,在文化宫集合,到时候他会带枪来,大家一起等待着炸毁烟囱的时刻。   都表示同意,他们各自离开了公园。   三天之期很快结束。   在八月十一号当天,一大早,厂区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提醒着居民们,今日下午会进行烟囱爆破的项目工程,届时声音巨大,且空气中会有大量灰尘硝烟,格外损害身体健康,请大家提前囤好食品用品,非必要不要出门,尤其不要上街游荡,两日后烟尘落尽后再正常上班出行。   所以直到早上七点多,这个平日里大家都赶着去上班的时间,街上依旧静寂无声,就连清洁工人也没有出来,大家都在家呼呼大睡,享受着难得的睡懒觉的假期。   在这沉眠的林城中,清醒的人不多。   李建军把自己深藏衣柜里的那支左轮手枪用布包好,揣进薄外套的内袋,又把四颗子弹用同样的方法细心包好,一颗颗放进裤袋。   他的心里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不管是生死,自己都会成为焦点,这种感觉光是想象一下,就能让他发狂,死亡对于他,好像有股魔力,他沿着那条路不回头地,着魔一样,坚定地走着。   李建军像是常胜将军一样昂着头来到了文化宫,他低头看了看手表,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早,他进了文化宫的后院,把用布包裹着的枪放在了石桌上,又把子弹一颗颗排在了旁边。   他看了看周围,有些遗憾,却又很满意。   文化宫的位置相较于厂区和家属区来讲比较偏远,自从企业重组、降本增效以来,厂里剩下的员工工作量激增,时不时的就要加班,再没有时间和心情来文化宫搞文艺了。故而这里荒废破败了许久,就算是没有烟囱爆破这一安排,平日里也没有人特意过来了。   一地的杂乱和灰土,他实在受不了,在后院转了转,找了把大扫帚,把地上的杂物划拉成一堆,又打开了水阀,接上胶皮管子,在地上冲了一层水,终于没有那种邋遢脏乱的感觉了。   李建军叉着腰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刚放下手中的管子,另外几个人就陆陆续续过来了。   他们把各自带来的钱随意码放在了一旁,然后围坐在文化宫破烂的桌椅上,此时还是上午时分,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漫天都是乌涂涂的云团。   李建军一点点拆开了手枪外的白布,一支乌黑锃亮的枪攥在了他的手心,他右手一旋,打开了弹巢,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他小心地把四颗子弹一颗颗拆出,装装进了弹巢。   天色更加阴沉了,李建军对着面前的其他四个人说:“你们也看见了,我在枪里装了四颗子弹,一会时间到了的时候,每个人轮流开枪,懂了吗?”   他们都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几个人大都走向了窗边,黑云压城,他们都凝神看着远处两座烟囱若隐若现的尖顶,只有程庆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微微低下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他默默心算了一下,第一个人开枪,命中自己的概率是五分之四,假如第一个人中弹,第二个人则是五分之三的概率中弹,以此类推,第三个人则是五分之二,第四个人则是五分之一,概率是依次减小的,并不是同等的概率中弹。   程庆叹了口气,暗自下定了决心。   几人不说话也不动弹,静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外面静静的环境突然被几声叫喊声打破,随后就是微微嘈杂的布置声,看来爆破工程很快就会开始了。   李建军拢着众人又坐回了桌椅前,最后地叮嘱了一下:“枪一定要对准胸腔的左侧,这样痛苦最小。”   他们点点头,表情早已经麻木。   李建军又说:“不管最后谁留下来了,都要把尸体好好掩埋好,不然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   依旧是毫无表情的点点头。   李建军叹了口气,把双手平摊在了桌子上:“时间快到了,咱们提前排个顺序吧。一会谁先来?”   程庆看向了李建军:“我第一个。”   林芳芳坐到了程庆的身边,声音绵软无力:“我。”   赵红梅紧紧攥住了林芳芳的手,声线微微颤抖:“第三个我来吧。”   牛群好像有一点犹豫,李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第四个就是我吧,你最后。”   牛群低着头,没有出声。   李建军确认子弹已经一个个的装好,又用了股力,旋转弹巢,机械的精钢弹巢不知道旋转了几圈,已经不知道哪一侧的子弹膛室没有子弹了,他把枪放在了程庆的面前,回了自己的座位端坐着。   窗外乱七八糟的声音平息了一小会,这种安静只有短暂的几秒,很快就传来了惊雷一样的倒数:“三、二、一!——预备!”   “放——”   天边黄灿灿的火光亮起,其中一座烟囱蓦然消失,随着火光和灰烟的升起,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一阵阵,越来愈大。   程庆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手枪,毫不犹豫地冲着自己的左胸扣下了扳机。   他倒下了。   林芳芳捡起了他手中的枪,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汗,她的手有点发抖,可依旧做出了和程庆一样的动作,须臾间,左胸的弹孔像血窟窿。   她也倒下了。   赵红梅忍住不看身后的两具尸体,抹了抹眼泪,也冲着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啊……”她最后的声音还未完全发出,眼睛就已经失去了光彩。   轮到李建军了,他看着面前的牛群,镇定地拿起了枪:“就剩咱爷俩了。”   他死死将枪口抵住胸膛,抱着必死的决心。   “砰——”李建军也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血液像自来水一样,从胸腔的空洞喷涌而出,在低洼处汇聚着,最终流到了一起。   牛群呆坐在座位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自己成为了最后活下来的幸运儿,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   最后的时刻,他分明看到李建军眼神一动,然后迅速按下了第二次扳机,然后才倒了下去。   这时,隆隆的爆破声也结束了,空气中一股烟尘的苦涩味,和血雾的腥浊相混合,这小空间里的气味相当奇怪。   爆破声的戛然而止,像是对乌云发出了讯号。   天像破了洞一样,大雨倾泻而下,压住了爆破的巨大威力扬起的硝烟和尘土,也洗刷世间一切的罪孽。 第94章 苟且偷生   自由。   久违的自由的感觉。   牛群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窗外的雨。   除了雨,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哗啦哗啦地倾泻而下,一片银白的绸子一样,把他所处的空间包围起来,根本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那些刚才还能看到的围墙、街道、楼房,全都看不见了。   骤雨一般伴随着狂风,灌了进来,裹挟着凉凉的雨滴,没一会就把窗前的牛群淋个精湿,他吹着风,微凉的湿润的空气被吸入胸腔,他感到自己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牛群终于离开了窗台,他在文化宫里面到处翻找,拖出了一把铁锹,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最后选定了后院的那一大片花花圃。   他先是把里面久未被打理,半死不活的几株花苗拔起来扔在一边,然后就一直站在花圃围石的上面,拼命地挖着土。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是套上犁都能吭哧吭哧耕上二里地,牛群面前很快挖好了一处又深又大的坑。   他还是有点不忍心看尸体的表情,于是别着头把一具尸体拖了过来,安放在坑底,又迅速填上了土。   接下来他又选取了靠近墙围子一块地,和刚才一样,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又拖了一具尸体埋了进去。   “等等,所以你是随意埋进去的?没有什么规律?”王宇忍不住打断了牛群的叙事。   “对,其实那时候,我的心里也发慌打怵,加上不敢看,没有什么心思安排,只想快速结束。”牛群说。   王宇皱皱眉头:“好吧,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呢,你接着说吧。”   “真的没有。”牛群调整了一下坐姿。   挖了两个大坑以后,牛群瞥见后院一侧的红砖墙有些破败,再仔细一看,里面竟然是空腔的,他便心生一法。   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没那么大了,他冒着雨出去吃了饭,还潜进厂里偷了一袋子砖,又填了一具尸体进去。   这回文化宫已经没地方再掩埋尸体了,他也有些为难,就先处理现场,用李建军用过的胶皮管子把地上的血迹冲个干净,又把他们来过的一切痕迹毁的毁、除的除,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里的一切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外面已经是深夜,牛群把最后一具尸体装进一个破旧的蛇皮袋里面,然后扛在了身上。   抗起铁锹,在大门口小心观察了一会,牛群谨慎地踏出了文化宫。   他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往更黑更安静的地方走。   那蛇皮袋过去肯定装过废铁,牛群能闻到一股熟悉的铁皮生锈的味道,随着他的一步一步而散发出来,往他的身前涌。   “*的!”他走着走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到了脚,一头栽倒了,身上的蛇皮袋也由于惯性,往前滚了过去。   牛群往前看了一下,这里好像是厂区边缘的一条臭水沟,挺长时间废弃不用了,所以上面都是淤泥,而他刚才扛着的那蛇皮袋正正好滚到了这水沟的边缘。   咋整?不去管那蛇皮袋,明天天一亮就会被发现,管的话,这下面的味道也太……   算了,一不做二不休,牛群稍微坚定了一下,就提着膀子,顺着旁边的土坡往下爬。   很快他就到了蛇皮袋的旁边,他先是想用力气把蛇皮袋扯上来,可是问题又接踵而来了,蛇皮袋摔下来时候的力气,使得它的一大部分狠狠嵌进了淤泥里,单凭一个人的力气,根本不可能直接把这袋子重新拔出来。   牛群累得气喘吁吁,他蹲在土坡上,这时一个主意自己钻进了他的脑子里面。   下定决心以后,这事就很好办了。   他利落地在淤泥上挖出一个大坑,然后把尸体丢进坑底,为了避免像昨天瓢泼大雨把淤泥重新冲刷开的情况出现,他把洞挖得很深,然后填上淤泥,这时他的鼻子早就已经失灵了,也早就拿不动铁锹,只好扔下锹,手脚并用,努力把淤泥填实。   当然,他没有忘记把蛇皮袋割破取走。他一点证据都不想给警方留下,至少现在的牛群是这么想的。   这一套动作下来,牛群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和臭水沟同款的气味。   不过好在其他的四具尸体全部处理好了。   王宇冷笑:“你还挺有劲的,一天挖了那么多坑做了那么多活,真是不累啊。”   “其实还行,我还起了堆火把那袋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烧了,这一天的工程量才结束。”牛群笑笑,“所以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了。”   伸手从后腰掏出了手铐,王宇解开铐环,看向牛群:“你还有什么最后要说的吗?”   牛群脸上淡淡的笑意凝住了,他向前伸出一只手,轻挡在手铐前面:“不,王警官,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恐怕不行,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王宇说。   牛群脸上的淡淡笑意又恢复了:“我知道你就是这样正直的人,我跟你回保卫科,只是……”   牛群的欲言又止让王宇感觉到隐隐的愧疚,他看向牛群:“你说。”   “有空的话,希望你们能来这边看看我老婆,我本来以为我至少能陪她到安全生产以后。”牛群的声音染上了几丝悲切,“她快要生小孩了,身体一直不太好,又是聋哑人,我什么都不怕,就担心她……”   王宇别过脸,为牛群带上了手铐,扣好以后,他叹了口气:“我会的,你放心。”   想到再也不能再见妻子,牛群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地面上。   ——   处理完这一切,牛群回到了李建军的住处,还好李建军曾经给了他一把钥匙,现在这里是他唯一可回的地方。   简单冲了个澡,又把身上衣服用漂白水泡上,他有种罪恶的安心,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外面雨又下了起来,很快被雨声吵醒了,看着和下午差不多的暴雨,牛群也睡不着了,他一直暗自担心着水沟里掩埋的那具尸体被发现,心里慌的要命,头上一直冒冷汗,根本没法再睡着。   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就坐着吧。   牛群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感觉从未有过的疲惫袭来,脑子里却乱七八糟的,无数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奇怪的话语,没办法得到休息。   他凝神抵抗着精神世界的崩坏,突然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钱。   他们留下的那些钱。   十万。   该怎么办?   牛群离开沙发,跌跌撞撞地跪坐在了茶几前面,打开了那个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漆黑的塑料袋。   几大叠的粉红色钞票,还有一本存折,他翻开存折,那是一本很崭新的红簿子,里面夹着一张存单,上面的户名是赵红梅,看来她是来不及去取钱了,就直接把存折带了过来。   余额是两万左右,牛群看着存单上面的字迹,突然有点伤心,他想起了赵红梅还有个儿子,应该还在上学,赵红梅这一走,这孩子也没有什么亲戚,估计要被送到福利院去了,他有点难过。   看着桌上的几大沓子钞票,还有那本存折,牛群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离开这里,彻彻底底地离开林城,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完成。   第二天一早,银行的业务员一开门,就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一个从头到脚都穿的全黑的男人,带着黑帽纱布口罩,拎了个黑色大塑料袋,紧紧捏着塑料袋的袋口,站在银行的大门口。   看到银行的卷闸门一开,那人就急切地挤了进去,来到柜台前面:“你好,我要存钱。”   揣着那本存折走出了银行,牛群终于松了口气,安下了心。   他走到了赵红梅住的那栋楼附近,竟然看到了警察的黑白色工作车停在单元门口,他心头一惊,连忙躲到了一旁观察,他从几个路人的话语间听说,好像只是发现赵红梅失踪,。并不是已经发现了尸体,他松了一口气,装作自己也住在这栋楼,悄悄地走了进去。   来到赵红梅的家门口,房门竟然半开着,警察好像正在另一户人家了解情况,那警察的声音很洪亮,牛群估计着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出来,于是趁机把存折塞进了鞋柜上的一个小本子中,然后立即转身下楼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牛群找了一个曾经的朋友,坐着他的出租车离开了林城,在和朋友的聊天中碰巧得知,有个同学得了重病,可能快要不行了。   牛群敏锐地捕捉了这一信息,他想起自己过去多次进局子的经历,那些民警电脑上的页面很粗糙,都没有显示档案的照片,他决定钻这个空子,走一步险棋。   他在离春城不远的小县城下了车,找到一处不脱离自己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更改成了“高方林”。   小派出所的效率很高,当天他就拿到了新的身份证件,他捏着新的证件,仰望着天空。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牛群,牛群已经死了。   他就是高方林,如假不包换。   高方林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搭了一辆客车,就在春城的边缘找了家小店打工,勉强也能维持生活。   小店的生意还行,平常的粗活累活不少,老板让他干啥,他也没说苦喊累的,他是个吃过苦的人,所以不管咋样他都能接受,毕竟现在的人生都算是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昨天把下一章错发到这章了,调整了一下顺序 第95章 恋恋红尘   “谁传我?”清晨时分,牛群兜里的bb机一直狂响,他只好把它拿了起来。   上面的信息是送他出城的死党大建,他们是从小的光屁股娃娃,牛群这回来到春城躲避,之前的人际关系几乎全断了,只和大建偶尔保持着联系。   “大早上的,这时有啥事啊……”他的bb机是从一家二手小店里买的,反应很慢,等待信息显示的时候他翻了个身,架着腿半靠在墙上。   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房间,眯着眼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来到春城已经近十年了,从最开始的小店服务员兼小工做起,再到去工地,熬了几年后也混成了包工头,手里也渐渐有了闲钱。   只是他心头上总是有总隐隐的不安感,他的积蓄其实早可以买间房,但是他一直和那些不舍得特意花钱租房的工人们一起,挤在工地的彩钢房里,一个工程结束了,就去住几天招待所,他的行李永远都是随身一个旅行袋,反正就是不留下任何痕迹,更不置办不必要的东西。   这种生活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不过现在的状况他很满意。   一直转圈圈的bb机上终于出现了文字。   “初中同学会……”牛群喃喃念着,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熟悉的面孔,竟然十分想念,那短暂美好的青春时光。   不管怎样,他决定冒险回去一趟,参加完同学会立马就回,就算只是看看也好。   简单和手下交代了一下,当天他就买了张客车票,坐了很久的车,返回林城。   还没走出车站,仅仅只是踏在林城的土地上,阔别多年的牛群已经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林城的建设很慢,变化更不算太大,但是积累数年,也早已经与他离开那时截然不同。   空气中依旧是熟悉的味道,一沙一石都感觉是老朋友。   可是他不敢停留太久,匆匆捂紧帽子和口罩,就直接往招待所去。   他定了一间小房间,就又在床上躺了下来,合眼休息。   聚会是在一家饭店举办的,酒桌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同学们都变得成熟沧桑了不少,但是还没到认不出的程度,他们还和以前一样热情,他们都混得不算多好,但是都在努力生活,很多都早已经成家立业。   因为大建,他们知道牛群是特意从春城赶回来的,点了很多老式的林城特色菜,餐罢,大家一起吃着蘸酱菜,好像短暂地回到了过去,没有生活的营营扰扰,只是一群突然有了点钱的孩子,吵吵闹闹地把饭店里所有想吃的菜全部点上一遍,然后又同样吵吵闹闹地吃起来。   从饭店出来,大家都还没完全尽兴,就有人提议去ktv再续一场,玩够了再回家。   “好主意!”   “正好没玩够呢!”   “走!”   于是这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牛群确实发现了林城的变化,以往这种商业性质的店只局限于小餐馆、日用品店等等,基本就是随着林城的作息习惯开门关门。这次竟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很多酒吧、歌厅、舞厅冒了出来,并迅速成为夜晚霓虹的来源,彻夜不眠。   他们进了一个大包间,大建拿上了其中一份酒水单,先递给牛群:“你先看看。”   牛群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会点,就来听啤酒就行。”   “你在春城呆了那么多年也没变洋气啊,还以为你终于进省会见识好东西去了。”大建也笑了,这时一位服务员走了过来,他指了几样酒,“这个、这个……再来个这个,再来份下就小零食,这些就够了,不够再加。”   那服务员没说话,点了点头,就双手把酒水单收了起来,离开了包厢。   旁边一个同学有点喝多了,对那服务员颇有微词:“这服务员还**挺傲,一句话不说?哥们都是来消费的,做那个样子给谁看!”   牛群瞄了一眼那服务员,觉得有点面熟。   旁边另一个女同学说:“你少说两句吧,她也不容易。”   “啥?你认识?”另外的同学也起了兴致,连连追问。   “那有啥不认识的,她之前和我在一家店干过,不会说话的,聋哑人。”女同学抿了口酒,继续说道。   “这样啊……”大建皱了皱眉,然后对着刚才挑食那同学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你看看你,不了解情况别瞎说话,人家是聋哑人,还挑刺儿!”   那男同学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说话了。   牛群却一直盯着酒杯里的金色液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建捅了捅他:“咋了?你喝多了?”   “喝多啥?这点酒喝多了还能叫东北老爷们?”牛群笑了,又用手肘捅了回去。   “那你在这扭扭捏捏的干啥呢?”大建笑了起来,“装深沉?这也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牛群却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避开了大建的眼神,离席坐到了刚才那个女同学的身边:“你刚才说的,那服务员。是不是叫……陈文香?”   那女同学眨眨眼睛,好像有点不可置信:“对啊?你认识?”   “以前我们家邻居。”牛群轻描淡写,“她现在怎么在这地方打工呢?”   “唉别提了,她命也够惨的。”女同学捻了一片苹果嚼着,“遭男人骗了,现在怀了个孩子,她父母把她撵出来了,说以后就不认他这个闺女。”   她有滔滔不绝地对这件事发表开了自己的看法:“要我说她爹妈也够狠心的,最起码是自己孩子,还有这么个残缺,再怎么狠心也不能这样吧,明摆着就是把自己闺女逼上绝路……哎,你干嘛去?”   牛群还没听完,就冲出了包间,在走廊里遇到了推着酒水车的陈文香。   她被他突然冲出来的这一动作吓了一跳,眨着大眼睛看着他。   他对着她做起了手语:“别怕,我们之前认识的。”   牛群把“不要害怕”的手语反复做着,伸出的手臂伸直,五指分开,反复摆动着。   陈文香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惊奇的笑容,她比划着双手,牛群凭着脑海中的一点残存的儿时记忆解读出,她的意思是:“是你,我认识你。”   “同志你好,我们想领结婚证。”牛群牵着陈文香的手,把两人的身份证件等资料一并递了过去,□□的工作人员看了看他们,和身份证照片对得上,就利落地帮他们办起了手续。   “好了,去那边窗口缴九块钱工本费,拍完照拿着照片再过来。”工作人员检查完毕,在电脑上敲着什么,牛群有点惊愕地发现,现在的系统里输入一个人的姓名,都已经能显示出照片了。   他们按着工作人员的要求,交了费用,拍了红底合照,回了那窗口,顺利地拿到了结婚证,两本大红的小本子。   领完结婚证,他俩又急匆匆地叫了一辆小蹦蹦车,来到了一家店的门口。   店面前停放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放着一堆纸箱子,牛群一个个地把它们都卸下来,搬进店门,码放在地上。   等这些纸箱子全部卸下车,他就和妻子蹲在地上,拆开箱子上的封口胶,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拆出来,摆出一部分在柜台里。   没有开业典礼也不需要,总之,他们的小店就这样开业了。   牛群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其实他早就做好了这辈子都不结婚、也不与其他人再有什么感情纠纷的决心。   可是看到儿时的好朋友这样苦难,他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去替她遮挡一点风雨。   他买下了一间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和妻子各住一间卧室,每天就这样互不打扰地过着日子。   刚回林城没过多久,就听到了文化宫发现尸体的消息,那时候迎春花才刚开。   望着熟睡的陈文香,小腹微微隆起的陈文香,算是成家立业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辈子也够本了。   “所以那送信的人也是你?”王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牛群点了点头:“我一直暗中观察着你们的行动,可是过了挺久,案件一直没有什么水花,对你们试探了几回,我就在歌舞厅趁乱放了第一个信封。”   “主要是试探我吧。”王宇笑笑,“那天市场里的人也是你,起初我还以为是刚逃狱出来的耿浩,后来才发现不是。”   “我总得看看线索递到你们手上,有没有价值吧。”牛群也笑了,“你们保卫科,庸才太多了,只有你还可以。”   王宇直直地盯着他:“你害怕吗?”   牛群看向卷帘门口:“说实话,刚开始怕,现在早就不怕了,就希望你们能晚一点发现真相。”   “为什么?”   “我和你说过的,能看到小香平安生下她的孩子,我这颗心才能落地,要不始终不放心。”牛群叹了口气,重新低下了头,“要没有她们娘俩,我直接去自首了,没有必要和你们玩老鼠逗猫的游戏。”   王宇叹了口气:“可是你应该清楚,既然真相大白,你就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法律不允许你留到你所期待的那一刻。”   “那些事情……别和她们说可以吗?我和你走。”牛群站了起来,垂着被铐住的双手,脸上没有遗憾的表情。   “你放心,我会尽量帮助他们的。”王宇用一块黑布遮住了牛群手上的银色手铐,把他带离了店内。   牛群最后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家小小的店面,片刻后,他回了头。   “王警官,我给你最后一个信封吧。”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随风散去。 第96章 茶色液滴   离开保卫科的时候,王宇的心情格外的沉重,他总觉着头顶天穹中,有只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切。   可是王宇就是王宇,他会坚定地去做自己认定的事情,不论任何情况、何种变故。   他出了厂子大门口,就直接骑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往牛群最后和他说的那个地方骑去。   他心里对于这案子总是有股遗憾的感觉,好像所有人的痛苦都没什么意义,都太过渺小了。   有种蝼蚁在河水里挣扎,始终爬不上来,最后干脆壮烈走向河中央的无力感。   因为没得选,所以不如自己做一回主?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不自知的傲慢,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自行车轻捷地停了下来,还是文化宫的门口。   悲剧最初从这里开始的,也理应在这里结束。   下了车,王宇小心地走了进去,直奔这座红砖小楼的二楼。   他轻轻地念叨着:“左手第二间、左手第二间……”就来到了那扇门前,扯了扯门把手,锁住了。   王宇提气侧踢,“吧嗒——”门锁应声而落。   这间小屋过去应该也是间小小的办公室,能看出牛群这段时间应该是经常过来,地上没有明显的灰尘,不多的物品也被清理的井井有条。   桌上端正摆放的一个浅棕色的文件袋,这就是他这回专程来取的东西。   他坐在了那桌子旁边的板凳上,扯住了文件袋封口的棉线,一圈圈的旋转着,对于这最后的一个线索的期待愈演愈烈。   从里面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纸张,一开始是一沓夹杂着照片的手写的资料,后来是几张打印下来的资料,王宇随便翻了机页,这些竟然全是关于卢刚的。   他坐直了,仔仔细细的翻阅着,从多年前残杀居民,违法买卖,涉足灰产,再到在厂区中组建小团伙,排除异己、胡作非为、横行霸道。   每一页文字都是十分充分的罪证,王宇往后翻阅,后面附着的照片让他有点不忍心直视。虽然他的承受能力挺强的,可是看到这样惨烈的受害者的照片还是会感到难受。   他略过了几张照片继续看了下去,如果说一开始的资料让他内心翻涌,那最后几张打印的文件则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春城晚报上,关于卢刚酒后失手打死人这一恶性事件的报道。   这件事情的影响很大,因为发生在隔壁的春城,所以卢刚的人脉没起到什么作用,加上受害者是家中独子,老两口也有些势力,就一定要让卢刚一命换一命,替他们失去的儿子赎罪,这些王宇都清楚,那段时间就连林城也都沸沸扬扬的。   翻过这一篇报道,下一页是一张个人资料,最上面正中印着“林城监狱”的字样,那人的头像,脑门被剃的乌青,眼神狠戾,一副凶恶的面相,让人不寒而栗。   那人头像的下面依次排列着基础资料、还有收监时间、狱中经历什么的,看起来积极参与劳改,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其中最让王宇惊愕的是,这一切的最下面一行赫然写着:恶性病死亡。   他连忙翻回了前一页,核对了一下时间,这犯人在医院里原因不明的死亡时间与卢刚被判处死刑的时间相吻合!   王宇心中已经开始打鼓了,四周隐隐约约传来的风声呜呜作响,都像是暗处潜藏的鬼魅。   他紧张地绷紧了肌肉,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最后一页上面,用鲜红的钢笔赫然写着:   他没有死。   是啊,卢刚自然有这种可能,在监狱中选一个和自己长的很像的犯人,人为制造他的死亡,再想办法偷梁换柱。   王宇身上一阵阵地冒着冷汗。   这时,门被敲响了。   “谁啊?”王振业远远地冲着门喊了一声,片刻后披上了衣服打开门,是王宇。   他哭笑不得:“祖宗,你能不能看看现在几点?你们年轻人觉少,我这个老头子可不行。”   王宇的眼神很急切:“卢刚!卢刚根本没死!他找了个替身,现在他还活在世上!”   王振业眼神一凝:“你说什么?”   “是真的,这是牛群给我留下的,您看看。”王宇把自己紧紧护在胸口的资料递了出去。   看到第一页手写的字迹,王振业的眼神就动了一下,他认出了字迹的主人。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仔细翻阅了一遍,眉头深锁。   王振业斟酌了一下,艰难地朝着王宇开了口:“听师父的,别在追查这事了。这难题不是咱们能解决的。”   “为什么?难道就任由他这么逍遥法外吗?”王宇瞪大了眼睛。   “……这是个大难题,不说能不能顺利解决掉,咱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听师父的,忘了这事吧,就当作不知道。”王振业的声音十分低沉,“再说,他这段时间再也没做过什么案子。”   说完,他就生硬地想要把屋门关上。   王宇伸手卡在门缝里,拦住王振业关门的手:“师傅!过去那些被他白白害死的人也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   “别再提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卢刚有多残忍!”王振业摔了门,哐当哐当的撞着门后的墙壁,脸色铁青。   自从他们成为师徒以来,王振业几乎从没对王宇发过火,今天这是第一次。   王宇呆了一秒钟,就劈手夺回了刚才递给王振业的资料,赌气跑了下楼:“你不查是吧!我自己去想办法抓住他!”话音刚落,就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王宇的喊声在狭小的楼道里回荡着,回声也荡进了王振业的心里,他呆站在门口,久久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楼道。   他控制不住不去担心王宇,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他早早来到了办公室。   没等多久,王宇也背着小包来到了办公室,和往常一样,不同的是今天他沉默着,直奔着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没有和王振业亲亲热热地聊天。   “听师父话,别再去查了。”王振业打破了沉默。   王宇不说话,只是固执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听没听见?”王振业又重复了一次,“你不是那人的对手,别犟了,师傅……也是担心你。”   “不,您不是也一直教育我,一定要坚定的和恶势力作斗争吗?怎么这时候您先退缩了?”王宇的脸上满是倔强。   两人对视了许久,还是王振业先败下阵来,他避开了王宇那双精诚的眸子,微微侧过头,看着他桌上的那些纸张,长叹了一口气:“好吧。你有什么计划,现在想好了吗?”   王宇的表情一变,连忙扯了个椅子,招呼王振业坐到他的身边:“您看看,这招行吗?我准备给他使一招引蛇出洞……”   王振业微微有些分神,看着聚精会神和他讲述着自己计划细节的王宇,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老搭档李建军,他俩脸上那种不顾一切、不达目的不罢休、一丝一毫都不肯退让的倔强,真是活生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师傅?”王宇转了两下笔,盯着他的脸眨眨眼睛,“师傅,您觉得怎么样?”   “啊……”王振业这时才忽然回过了神,他盯着纸面上的那些勾勾画画,愣住了,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走神前的最后一段,在纸上点了一下,“再给师傅讲一下这里吧。”   王宇的计划倒是有不小的可行性,只是太险了,几乎每一步都在赌,若卢刚做出一点出乎意料的行动,就会把行动者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的口袋,想点燃一支烟,却遍寻不着。   “对了师傅,这个给你。”王宇从自己的办公桌底下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烟油滤嘴,我看你最近烟抽得太凶了,总是咳嗽。这个能过滤些有害物质,你抽烟的时候用上,能减轻点对肺的伤害。”   王振业接了过来,又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取出一盒新的烟,插在了过滤嘴上,样子有些滑稽,可他并不在意,点上了开始抽着。   “怎么样?”王宇笑着。   王振业看着他年轻的脸颊:“可能有点用,目前没感觉出来。”   “那您看这样可行吗?”王宇的目光又移到了桌上的纸上。   王振业又深深抿了几口,叹气时带出了大片的白烟:“太危险了。”   王宇摇摇头:“假如不这样做,卢刚可能根本就不会现身,您仔细想想,还能有别的方法吗?”   王振业低头不语,一支烟燃尽。   他把夹着烟的手搭在了桌面上,过滤嘴的芯上已经变成了淡棕色,靠近过滤器末端的地方,沾着很多带着小黑点的茶色液滴。   他清了清喉咙:“这样吧,我去执行。”   “不行,您已经快要退休了,这样的任务太危险了。”王宇正了正身子,“还是我去。”   王振业大手拍在了桌子上:“不可能。你还这么年轻,万一真把命搭上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师傅你就听我的吧,你徒弟这么机灵,肯定完好无损地回来。”王宇晃了晃王振业,“再说,还有您带着同事前辈们暗中保护我呢,那我就更不怕了。”   “你真是个犟种!就和……”王振业刹住了车,“就和驴一样犟!”   “您同意了就行,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啦。”   “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不知道那卢刚有多危险残忍……”王振业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王宇蹲下,看着王振业的眼睛:“我知道的师傅,正是因为他这么危险,所以才应该尽快把他抓捕归案,不然林城的几十万老百姓随时都可能陷入危险。” 第97章 神秘病院   王宇在办公桌前呆坐着,王振业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反应,专注的像中了邪。   “小伙子!该巡逻了!”王振业双手使劲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王宇吓了一跳,微怔一下,那表情仿佛刚从奇异的异世界重归现实。   “好、好、咱们这就走吧。”王宇拎起桌上的肩章套在自己胳膊上,就直楞楞地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王振业从背后拎了他一下,这才没有摔倒。   他们并肩走出了厂区,王振业语气略带不满:“你真是中邪了!至少先把本职工作做好吧。”   “想得太入迷了,啥也听不见。”王宇解开车锁,“今天怎么安排?还是你东区我西区?”   “算了,一起溜一遍吧,你这样容易把人摔大坑里,我不太放心。”王振业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宇这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神采奕奕的状态:“行!那咱们比谁骑的快吧!我宣布:第N届速度杯竞速赛现在开始!”   话音还没落,他和他的车子就如同脱弓之箭,一骑绝尘,远远只能看到个影儿。   “这不知愁的性子,真是个没心的……”王振业摇摇头,侧身上了自己的车,追赶着前面王宇小小的影子。   巡逻一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师徒俩人回办公楼停了车、取了饭盒,就直奔食堂。   刚好比开餐时间早个十分钟,食堂的人不多。   “今天菜还挺好的。”王宇好像完全把他早上沉浸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乐呵呵地端着餐盘,看着食堂的大姐给他打菜。   王振业用手肘碰了碰他,压着声音问:“还有心思乐?你就不担心卢刚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最后抓捕失败吗?”   “不担心。意想不到的情况自然有意想不到的反应去应对,既然现在想不到,还不如不想,保持自信心。”王宇眼神明亮,“反正我就只想着眼前的事情,往后的也不会想那么多,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提前想太多劳心费神的,不划算。”   俩人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了下去。   王宇左手汤勺右手筷子,不管遇上啥事,食欲是丝毫不减。   “你小子还挺豁达的。”王振业抿了口汤,笑了。   “……对了,师傅,我下午想再去一趟拘留所,还有事情问牛群。”王宇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王振业点点头:“行,下午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在楼里守着,你就自己去吧。”   “师傅,你说计划的第一步要咋整呢?”王宇表情有点为难,“现在咱们对卢刚的行踪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只能从咱们目前为止掌握的线索出发,没准哪条线索就能捋出来。”王振业放下汤碗,陷入深思。   王宇也放下了筷子:“目前……酒后杀人的处刑死亡记录、和老厂长的关系、后山腰上修理厂、再就是牛群提供的那一部分……其他的也没什么了,受害者还有他过去的属下基本上,死的死,进去的进去,估计也没有什么他近期的线索能提供给我们。”   他挠了挠后脖颈,“咱们对他的了解太少了。”   “哎,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王振业皱了皱眉,“不知道会不会成为线索。”   “什么?”王宇急切地凑了上去,“你倒是快说啊。”   王振业把他按回了座位:“别急,我想想怎么和你说。”   食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王宇迷茫地看着一股脑涌进来的人流,想不明白王振业在思考些什么,会不会是案件的新突破口。   王振业思考了许久,才缓缓地开了口:“去年,金厂长的妹妹,也就是卢刚的妻子,发疯把卢刚砍伤了,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什么?!”王宇十分吃惊,“还会有这种事?”   “当时不觉得奇怪,现在越想越觉得蹊跷。”王振业掏了根烟出来。   王宇伸手拦住:“咱们去外面吧,食堂人太多。”   “好。”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食堂的大门。   王宇环顾四周,没几个人,小声询问:“所以您怀疑,卢刚的妻子,其实并不是精神失常?”   “目前还只是猜测。”王振业抿了抿嘴,“之前也看过厂长妹妹,温温柔柔的,不像是那种会伤人的人,今天突然想到这事,就觉得肯定有点隐情。”   “很有可能!她和卢刚关系那么近,肯定是看见了、或者发现了什么!所以……所以卢刚想要堵住她的嘴,又碍于和金厂长的关系,没办法像他一贯那样直接斩草除根。”王振业越说越激动,“所以才想了个办法,刺激她的心理,然后设法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我记得厂长的妹子身高不算很高,长的也纤瘦,从力量和体型来对比,她根本不可能让卢刚受那种程度的伤……所以这件事只能是卢刚有意为之!”   “那您说,去精神病院看看她,会得到线索吗?”王宇很着急。   王振业摆摆手:“不行,假如事情和我设想的一样,卢刚肯定不会让外人轻易接近她的。”   “那怎么办?”王宇的表情格外的焦急,“总不能就这样把线索白白放走吧。”   “不能直接去找那个女人,得找个别的由头。”王振业把手里一直紧紧捏着的烟插进过滤嘴里,掏出打火机点上了,沉默地吸着。   “别急。”他长呼出一口白气,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单纯地呼出烟雾。   王宇不安地轻按着指节,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不如这样,咱们借着厂里的名头去办个’送爱心’的活动怎么样?先提前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也只能这样了,就是有点难办,先回办公室吧。”王振业一支烟燃尽了,他把烟屁股从过滤嘴中拔了出来,踩灭了火星,扔进了垃圾桶。   “你这两天咋样啊?”王宇轻车熟路地和面前的牛群搭着话,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旁边的年轻看守忍不住盯着他肩上的肩章看了好一会。   牛群笑了笑:“还行,在等判决结果,主要是心安了。”   “你肯定不是只来看看我吧?”牛群正色,“最后的信封找到了吗?”   王宇也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找到了,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他还没死?”   “哈哈哈……”牛群笑了起来,“不止这些,我给你的每一张纸,都足够判他死刑。”   “所以?”王宇不动声色。   牛群直勾勾地盯着王宇的眼睛:“抓住他,把他送上省级以上的法庭,换林城一个清净。”   “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说得轻松,现在根本就找不到那人的踪迹。”王宇说,“你对我们的期望也太高了。”   “不是对你们,是对你。”牛群斜睨着王宇身后挂着的钟表,大大的黑色加粗数字,秒针的声音不是滴答滴答而是咔咔咔,分针已经快要指向他们这次会面的终点了。   他正了正身子:“那我告诉你,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那个人都会去三平病院,风雨无阻。”   王宇正欲再询问,牛群身后的看守走上前来,关上了两人通话的话筒,把牛群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牛群扭过头,眼神中写着复杂的感情,用王宇无法听见的声音说:“看你的了。”   回去的路上,王宇反复喃喃念着:“……三平病院?”   他知道隔壁的城市有几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并且是全国知名的,但是这个“三平病院”好像还没有听说过,王宇跑回了办公室,打开电脑搜索。   输入三平病院以后,显示出来的结果相当有限,连个图片都没有,不过好歹是有这个地方,王宇稍微放下了心,他拿出自己的小本子,把上面的详细地址抄了下来。   王振业今天家里有点事就和别的同事换了个值班时间,这回老秦大哥已经到了,他进来的时候,王宇十分认真地抄着,没有发觉。   “这是在找什么啊?”老秦靠近显示屏,十分好奇地问了一句,王宇一抬头被吓了一小跳。   他知道师傅应该暂时还没有和其他同事说他们的计划,就想了个方法遮掩了过去:“啊,我有个亲戚这儿出了点问题。”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他爱人听说隔壁市有这么个地方,托我帮他在网络上查一下。”   老秦一脸不可置信:“他在哪听说的?这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呀?”   “哦?什么意思?”王宇十分疑惑,“医院不是对病人一视同仁吗?为什么不是一般人能进?难道还分三六九等?”   “这地方确实是,名字上是病院,实际上呢,是个环境很好的疗养院。”老秦神秘兮兮地说,“有些有钱有势的人涉及到刑事处罚,就会让律师出具精神病人的诊断证书,很多罪名就能脱罪,这地方就和这些方面有关。”   王宇震惊了:“还有这样的地方?秦叔,你是咋知道的?”   老秦不好意思地说:“前些年我有个远房亲戚犯了事,他属于那种有权没钱的,想尽办法打听到这里能开出精神病人的诊断书,揣着一箱子钞票过去了。”   “最后呢?”王宇格外关心这事件的结果。   “有钱没权,关键时刻那钱有啥用哦。”秦叔摇摇头,“收了钱没办事,不还是进去了。这种地方,就只服务于特权阶层的。换句话说呢,这就是很多有权有势人的后花园子,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再说了,就是真弄到了精神病人诊断书,一般犯人法院也会反复核查的,哪有那么好蒙混过关?所以说……”秦叔小心地看了看周围,“这种事情,法院肯定也搀上一脚。”   “你小子!自己知道就得了,别和别人多说啊。”老秦笑了笑,把包放在了自己的桌面上,“正好你帮我看一会,我在门口买个馅饼去,马上就回来。”说着就离开了办公室。   王宇木木地点了点头,他半天没从秦叔这段话的巨大信息量中缓过来,他简直不敢置信,天底下竟然还会有这么黑暗的事情。 第98章 悄然潜入   不管咋样,都不能浪费这得来不易的线索。   王宇连夜坐上客车,顺着网上查找的地址,打了个小蹦蹦车,来到了所谓“三平病院”的面前。   从外面看起来其实也还行,就是围墙有点高,正值夜色渐浓,王宇伸手一攀,三两下就爬到了围墙边一颗大杨树的顶端,往里看去。   王宇暗暗吃了一惊,这地方外面看着普普通通,实际上内有乾坤。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在他们这大东北,竟然会有一座这样的南方风格的园林式庭院。   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孩子,明显对那些庭院风格也不是很了解,但是也能认识太湖石、水凉亭、圆形镂花窗门这几样全国闻名的建筑元素。   白墙青瓦,亭廊轩榭、锦鲤莲花池,画廊亭舫,山环水绕的,美轮美奂。   即使没有阳光的照耀也没关系,亮起了金黄色的灯带,池中的莲花灯和设置的路灯也轮番亮起,照的地上竟然如同白昼。   “……真不是一般的离谱。”王宇忍不住磕磕巴巴地说了句。   他低头观察着这座疗养院中的环境,看似曲折蛇行,但是占地面积也就这个规模,很多景观都只是做个设计,取个园林的雅致意味,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复杂,顺着灯光的路线,大致上的布局他很快就摸清楚了。   远处灯光最亮的一片区域,大概就是这些“病人”的居住活动区,另一处看起来像是个锻炼身体的场地,而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刚灭了灯的,应该就是看门大爷的小屋。   王宇又重新看了看脚底下,正好堆着一堆砖块瓦片,看起来只要能跳到院墙上,就能顺着那堆东西进到院里……这真是巧合的不能再巧合的事情了,天助我也。   他在大杨树上挪动了身子,努力往下、往前,总是就是冲着院墙的方向靠。   王宇估摸了一下,已经是能靠近院墙的最近的一根粗枝条,但是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出许多,最少也有两层楼。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拼了!   王宇又看了看下面,没有犹豫几秒钟,就撒开了紧抱着树干的手。   “倏——”他的落点比估计的偏斜了一点,差点落在墙外侧,但是王宇反应很快,眼疾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扒住了墙檐,那上面有层层叠叠的青黛瓦,又固定的很严,王宇正好稳稳地挂在了上面。   “呼……”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还好抓住了,不然摔了事小,弄出响动引起里面人的注意,事情就严重了。   王宇又冲着瓦檐伸出了另一只手,两手并用,一加力气,就和他在警校时一样,轻巧无声地窜上了围墙顶。   这围墙还挺厚的,他曲膝微微外八字蹲了下来,用同样的方式扒住了另一侧的瓦檐,确认稳固后把自己一点点往下挪,直到确定了自己脚下触到了那堆砖块的顶部,才小心地放开了手,稳稳地落在了砖堆的顶端。   ……有惊无险!王宇突然特别想给自己竖起个大拇指,这不就是亦正亦邪、双面间谍,少年英雄王小宇是也!   可现在没有可留给他耍帅的时间,得赶紧想办法找到卢刚的妻子。   王宇还是挠挠头,看起来……这些房间长得都一样,他又能怎么确定呢?   他尽可能地低着身子,顺着墙根或者墙内的树荫下走,那看门大爷肯定睡熟了,加上这里并没有其他的保安,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   逐渐接近那片房屋,他更加小心翼翼了。   远远地,他就能听到两个男人在说话,两个小小的橘红色光点暴露了他们的方位,那两人就在离他不算太远的围水小凉亭里。   其中一个男人声音格外浑厚:“赵董,你什么时候出去?”   另一个男人的声线也格外低沉,两人听起来都年岁不小:“也就下个月吧,判决书马上就下来了,我还不信他们还能为难我不成?”   第一个男人配合地陪着笑:“那是那是,这里呆着约等于放了个小长假,吃的喝的,比平日里还滋润。”他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这判决结果不会出什么变故吧,我就怕……”   “怕什么?那肯定不能,从上到下都是自己人。来到这的,基本上,呆上一两个月,就又清清白白一身轻出去了,啥事没有。”第一个男人浑厚地笑了起来,胸腔的共振把笑声传的很远。   王宇死死咬着牙根,这帮钻法律空子的渣滓!他特别想冲上去把这两个*人打一顿,但是还不到时机,他必须忍耐。   “那可不是,哪有人人都一两个月出去的,我听说有个女的,在这呆了小一年了?听护士说,那是真病,成天脾气暴躁的要命。”第二个男人说道。   王宇迅速识别到了他话中的关键词:女人,立马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第一个男人低了些音量,王宇和他们隔着水,对话声影影绰绰,勉强才能听清楚:“啥呀,那女的好像是真的有病,听说还是什么厂长的妹妹,现在就她一个女的,成天听见她摔东西,她窗外对着的瓦,前几天就刚被砸破了一大片,还没来得及补呢。”   行了,知道这些就足够了,王宇一闪身,又沿着墙根的阴影往里走去。   ……残砖碎瓦,王宇的眼神在院墙上搜寻着,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果然和那人说的一样,一扇窗子对应的瓦被破坏了一大片。   他蹲在灌木后面躲避着,想着如何行动才能不至于让那女人信任自己,并尽快得到有价值的信息,这真是一个难题。   正在王宇凝视着那扇破了一块玻璃的窗子,思索着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啪嗒、”的响动,接下来紧跟着的就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王宇连忙把身子再往阴影里蜷些,不知来者身份,按兵不动尽量隐藏就是上上策。   他听到那阵脚步声有目的般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离自己很近的位置。   他心里顿感不妙:不会被人发现了吧!几丝懊恼涌上心头。   可是那脚步声的主人好像并没有发现他,久未采取什么行动。   王宇忍不住屏住呼吸,控制着自己又往阴影中移了几寸,然后微微抬起头看向那脚步声的方向。   竟然是一个穿着洁白毛衣靛蓝牛仔裤的女人,她站定在围墙面前,一动没动,似乎在犹豫什么,又像是在估计衡量着什么。   王宇心中暗喜,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定了定神,从树丛里站了起来,冲那女人走了两步,伸出食指,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那女人明显吓了一跳,但是没有好在没有喊出声来。   王宇迅速从自己的裤袋里取出自己的徽章,上面篆刻着“中国公安”,递向那女人,示意她看。   那女人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徽章,又看了看他,似乎觉得眼前的年轻男人看起来面相还可以,勉强值得可信,就向着王宇靠了几步,两人都隐回了阴影中。   王宇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后,才小声询问:“你是不是金厂长的妹妹?”   女人点点头,眼神中十分疑惑:“你是谁?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我是警察,来调查案件的。”王宇小小留了个心眼,没有在这地方把自己来这的真实目的与这女人和盘托出。   “真的吗?你真是警察?”女人脸上明显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不是给你看我的徽标了吗?铁铁的真警察。”王宇此刻特别庆幸自己离开保卫科的时候的忘记摘下胸章了,没想到这时还能派上些用途。   他正准备再开口和那女人询问些事情,没想到女人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袖:“警察,你能带我出去吗?我没有精神病!都是他们害我的!我求求你了……”   女人的声音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王宇连忙上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生怕引来其他人。   他压着声音:“你先别喊,我想办法带你出去,答应了就点头。”   女人点点头,王宇才把手松开,他蹑手蹑脚的印着女人来到他刚才攀下的砖垛旁,对女人耳语道:“我先过去,在那边的墙底下等你,你小心点往下跳,我接着你,记得一定要轻点动作,别弄出声音。”   女人点了点头,王宇闪身迅速窜上了砖堆,一声闷响,应该是落了地。   那女人也按着王宇的样子爬了上去,蹲在围墙上,她却久久地不敢动、不敢往下看,估计是有点恐高。   王宇用气声说:“快!你就跳吧,一点也不高!我接着你!”   女人闭着眼,下定决心般身子一沉,斜着倒在了王宇的臂间。   “我就说不高吧。”王宇笑笑,他和那女人一刻也不敢懈怠,拼命地往远处跑着。   沿着三平病院前的路,一直往前,走了很久,才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他们应该是回到了市区附近,这时两人才放缓了脚步。   “呼……”女人坐在了一处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是来调查什么事的?”   王宇蹲在她对面:“我来是为了寻找你爱人,也就是卢刚的线索。”   听到这个名字,女人身子下意识的一抖,眼睛大睁:“他不是我爱人……那人,是个魔鬼。”她的头上瞬间渗出了密密的冷汗,声音颤抖的厉害:“你……你找他干什么?”   “为了把他绳之以法。”王宇坚定地看着她。   那眼神中充满了正义的力量。 第99章 半场噩梦   “不是……你把她从精神病院就这么带回来了?”王振业忍着胸中的情绪,背对着身后的女人,训着王宇,“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咱们保卫科带来多大的麻烦?”   王宇平视着前方:“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没有病,是被卢刚伤害的受害者。”   “你……唉!”王振业气得甩了手,往门外走去。   可是他又实放不下心,没法把这件事完全丢给王宇,于是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看了眼王宇那张倔强的脸,止不住地叹气。   王振业看了眼后面坐着的女人,还是走了过去:“小颖?你是叫金小颖吧?我以前见过你的。”   金小颖看着他不敢出声,看起来有点害怕。   “别怕,我们都不会害你的。”王振业脸上十分温和,“就是想和你问些事情,你不用害怕,问完就把你送回厂长家里,你看行不行?”   一听到“回家”金小颖尖叫了起来,她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头:“不要!不要!不回家!”   师徒俩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连忙过来安慰她:“好、不回家,不回家,你就在我们这呆着,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他们的轮番安慰下,金小颖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总是不时地看向门口,似乎还有担心,深怕会有人闯进来把她抓走似的。   “他会杀了我的。”金小颖惊魂甫定,突然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此话一出,师徒两人都愣住了。   “谁?你说的是……”王宇看了一眼师傅,得到眼神肯定后,才小心翼翼的说出了那个名字,“是……卢刚吗?”   金小颖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就是他。”   王宇不禁后背有点发毛,他继续询问:“他做了什么?”看金小颖依然心有余悸,他又补了一句,“你一定要全部说出来,我们才能抓住他,那样你才能安全,明白吗!”   金小颖下定了决心,艰难地开口:“他……他不是个正常人。”   在师徒两人的鼓励下,她才逐渐鼓起了勇气。   使她发现卢刚真面目的时候,是一年前的一个夜晚。   平常她对卢刚在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不问、也没什么兴趣了解,他只知道他一直在帮着自己哥哥金厂长打理厂里的事情,其他的一概不知。   再加上卢刚平时都按时回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她就更懒得问了,那都是男人的事情,她就是问了也听不懂,不如两人一起看看电影悠闲自在。   可是那天,她如往常一样睡下,后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醒了过来。   转头一看,本来安睡在身边的丈夫竟然不知所踪,她一开始没当回事,继续合眼待眠,可是翻来覆去也没法入睡,卢刚也没回来。   她觉得有点奇怪,就披了衣服下床,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打开卧房的门,金小颖吃了一惊,前厅的灯大开着,灯火通明,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再悄悄往前厅瞄了一眼,卢刚衣着整齐,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这也太蹊跷了,她正准备过去询问,却听见了家门传来“笃笃笃”的声音,闷闷的敲门声过后,卢刚起身打开了门,进来两个面相凶恶的黑脸,只说了一句:“车准备好了。”   这三人便一齐出了门。   前厅的灯一灭,金小颖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她和卢刚结婚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他还有隐藏自己这么深的事情。   女人?难道是在外面养了女人?她不禁有点担心,看这架势,大概率是在外面养了女人,顾忌着自己和哥哥的关系,所以想方设法隐瞒,深夜再趁着自己睡着以后暗相私会?!   金小颖越想越气,眼睛里都快要冒出火星子了,她立即跑回了屋里,穿戴齐整,还抿了一点口红,就立即跑出了房门。   不得不说人愤怒的时候还是很有潜力的,完成这一套流程,才花了三分钟不到。   大概是确信金小颖已经睡熟,卢刚和那几个人的警惕性很低,金小颖就这么远远地跟着他们的车,竟然真的跟到了卢刚要去的地方——修车厂。   她在外面找了个地方躲着,偷偷往里面看。   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荒山上还有个修车厂,从卢刚从大门直接进出的样子,看起来在这里他是有些权力的。难道卢刚把女人藏到这里了?他们就在这种地方私会?   这地方这么偏远、又这么破旧,怪不得自己发现不了,看来真是颇费心思啊……   她堂堂厂长的妹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还没受过这种侮辱!越想越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冲进了修车厂的大门,把那扇木门一踢,就冲了进去。   这短短的几秒钟,她都已经想象出自己指着卢刚和那女人,一对奸夫□□破口大骂的台词了。可是眼前的场景,却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这哪是修车厂啊,简直是人间地狱。   只有在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各种刑具,直白地布设在她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内,其中一句刑具架上还绑着一个已经昏迷的男人。   看着那人身上和附近地上的血点子,她心惊胆颤,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还没来得及转身,卢刚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微笑着走到了她的面前:“小颖,你怎么过来了?”   金小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张笑脸,她转身想冲着门跑过去,却被卢刚一把攥住了发尾,疼得她直咧嘴:“放开我!放开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嗯?”卢刚依旧淡淡的笑着,金小颖却感到眼前人是如此的陌生,她从他的眼睛中只看到彻骨的寒冷。   “你这是滥用私刑!是违法的!”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卢刚轻笑一声,收敛起了笑容:“所以呢?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该管的。”他从身边的墙角拿起一根钢管,“你要是听话的话,就忘掉今天晚上看到的这一切。”   “要是不听话,你就和那边那个人没什么区别。”说着,他执起攥着钢管的手,在金小颖的后脑猛击了一记,金小颖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已经失去了知觉,陷入了昏迷,拼命挣扎的手垂了下来。   卢刚像扔掉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把金小颖扔到了墙角,朝着后面喊了一句:“老三老四!把她给我弄回去。”   声音还没落地,刚才的两个黑脸冲了出来,粗鲁地扛着金小颖,扔回了刚才的那台汽车上。   第二天睁开眼,金小颖还能明显地感觉到背后那阵阵钝痛,稍微一动就会感觉到脊椎的疼痛,这阵痛感让她很快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后怕。   她挣扎着起了身,侧眼一看,卢刚就像一条大蟒一样蜷伏在她的枕边。   见她醒了,卢刚也睁开了眼睛,温柔地把她搂回了被窝:“你醒了?再陪我睡一会吧。”   眼前男人的一切,就像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种和平常一样的小意温存让她觉得无比恐怖。   金小颖推开了卢刚:“不。我要回哥哥家。”   “不回那边,咱俩一起多好,清净。”卢刚撒娇般使了点力气,用肩膀把她围在被子中。   一种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金小颖再也看不得卢刚这样,她大喊道:“放开我!”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卢刚撒开了手,金小颖一溜烟地下了床,想打开卧室的门,可是不管她怎么拧,那平时格外顺滑的门锁却和凝固了一样滞涩,根本没办法推开。   眼前的卢刚已经收起了平时的那种笑容,他一步步地逼近,金小颖不敢猜想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使劲的扳着卧室门的把手,那是她的一扇生门。   “?——”不知道哪股力气使得门锁中机括巧合,那扇门居然开了,金小颖往外逃去,她先是跑到厨房,抓起了一把砍骨刀,然后双手捏住刀柄,护着自己一点点往前门移动。   卢刚却好像并不在意:“小颖,你为社么这么偏激呢?只要忘掉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咱们继续幸幸福福的过日子,这样不好吗?”   “疯子!”金小颖退到了房门前,“变态的疯子!”?   看来卢刚早做了万全的准备,这前厅的房门也已经打不开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只要开始,金小颖早就已经是输家。   可是她又怎么能甘愿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绑在修车厂里的人。   金小颖看着不停的说着虚伪假话试图蒙蔽自己的卢刚一点点逼近,她心一狠,攥紧了手中的砍骨刀,在卢刚靠到面前的时候,执起手中的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砍在了卢刚的手臂上。   她本以为卢刚会因此失去行动能力,可是他竟然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旋开房门,跑到了门外,大喊着:“救命!救命!杀人了!”   金小颖眼睛大睁,愣在了原地,陷入木僵的状态。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周围的邻居、路人、还有刚刚赶来的警察们包围了。   “我说了一百次了,是他想要杀我,我这是正当防卫!”金小颖被审讯室的白炽灯泡烤的头顶烫烫的,她的嘴巴上起了一层透明的小水泡,没人相信她。   一个脸上长着横丝肉的警察凶巴巴地吼着:“怎么可能?你丈夫手无寸铁没怎么可能想要害你?据他所说是你突然发狂,他想要控制住你的时候,你跑去厨房取了把刀把他砍伤的!”   金小颖十分震惊:“什么?!他这是一派胡言!”   “得了,这是你们夫妻间的事情,既然你丈夫不追究,我们也没必要拘留你。”那警察在手上的本夹上写了几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离开了审讯室。   “我妻子从几个月前就莫名其妙精神失常了,一开始就是胡言乱语,后来竟然发展到伤人,都是我的责任,没有好好陪着她治疗……”卢刚在执勤警察的面前哭诉着,挤出不少眼泪,“警察同志,我已经联系了外地的精神病院,出了你们的大门就立马把她送过去接受治疗,今天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他对面的警察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唉,你能做到这样也是尽了情分了,祝你夫人早日康复吧。”   “借您吉言。”卢刚低头掩泪。 第100章 坚定奔赴   听完金小颖的经历,王宇沉默了,所以这件事情的发展和他们之前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哪有什么精神疾病,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卢刚的设计,为了不想让无意间发现他暗中建立的黑暗王国的金小颖无法出去乱说,以至于影响到他在林城的名声和前途……哦,现在就算是金小颖在外面到处和人说也没有人相信了,卢刚滴水不漏地给她套上了个“精神疾患”的大帽子,这下子就可以尽数放下心了。   精神疾患就算是胡言乱语也会被认为是发癔症。   不得不说,卢刚这一招实在是太狠毒了,对陪伴自己多年、并且她的哥哥过去一直在不断提携自己的情况下,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居然能想出这种攻心局。   就这么屋里一锁没人搭理,软禁了一年,就算是正常人,哪禁得住这么关着啊?就算是不疯后面也得被逼疯。   王宇咬紧牙关,这混蛋……真是不容小觑。   他忽然想到一些现实的事情:“对了,那个地方的护工……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你逃出来了?他们会不会和卢刚的人说?”   金小颖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回想:“不会的,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碟,其他那些很快就出去的人都是一起吃饭或者送到房间,我的饭就是十天半个月一箱面条之类的东西,饿了就自己煮,能保证活着就行。”   她摇摇头,“这种安排估计也是那个人默许的,想真的把我逼疯。”   “对了,听说卢刚每个月末都会过去看你,是真的吗?”王宇问。   金小颖点点头:“说是看我,其实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的面了,基本上就是来这边点个卯,然后就走了,营造一个深情、不离不弃的形象,实际上连我屋里只有几袋子面条这种事也没关心过一点。”   王宇连忙问:“怎么会这样?那你现在需不需要吃点东西?我给你买点去。”   “不不不,不用了,我还能挺得住。”金小颖拦住了他。   王宇叹了口气:“这个卢刚真是太……”想了半天,他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心中有股压抑的感觉,无处释放。   王振业用纸杯接了一点温水,递给金小颖:“姑娘,你受苦了,别怕,我去安排一下,给你抬个小行军床来,屋里内侧可以锁门,这几天你就在这将就一下。”   金小颖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眼中有光点在流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了。”   “没事的,你需要什么的话,对面第二间就是值班室,找里面的人就行,千万别自己出去。”王振业笑笑,“那你先休息休息吧。”   说着,他就把王宇拉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和这个可怜的女人聊了这一会儿,两人面色都有点不好看,他们对卢刚的行事风格又有了个新的认识。   看来这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会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俩回到办公室,坐回了各自的位置,王振业把自己沉进了椅子中,看起来十分无力,王宇垂着眼,又在自己这几天反复修修改改的那几张纸上勾勾画画。   “徒弟?”王振业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想的?”   “这个卢刚,可真不是个好对付的。”王宇没有抬头。   “是吧。要我说,还是放弃抓捕他的计划吧。”王振业叹了口气,这一天他不知道已经叹了多少口气。   王宇略带惊愕地抬起了头:“……不,我的意思是,所以更要制定更详尽的计划!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他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王振业最看不得他这种油盐不吃的忸劲儿,他直起身子,起身站到了王宇的桌旁,看着他手中涂涂画画的五线谱:“你倒是说说,怎么才能抓住这个卢刚!”   “就趁着他每个月月末,都会特意去三平疗养院的这一行程,设下埋伏,把他活捉。”王宇看向师傅,“他肯定没什么防备,这不是手到擒来?”   “……你想的可够简单的。”王振业被气笑了,“还有一周就是这月末了,假如金小颖逃出来这事被发现了、再假如有点别的啥意外,那帮人的子弹就会先于咱们的计划,直接打在你小子的胸膛里!”   王宇双手合上笔盖:“我当然知道,但是就算只有一丝的可能性,我也愿意去试试。”   王振业对他这股倔强的劲儿简直感到头疼:“可是你想过没有,假如有一点点的变故,这计划就不可能成功,他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几枪咱们就都没命了!”   “没关系,因为我早就已经决定,这次行动,我自己去埋伏。”王宇平静地看着王振业的脸,他发现了师傅眼角新起了几条深深的皱纹。   “你自己?”王振业快要被气过去了,“你小子!也太狂妄了!你有没有想过……”   “师傅,您不用去劝我,我早就已经想好了。”王宇眼睛一眨也不眨,“近身就我一个人就够了,再多加人反而是累赘。”   “不然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他低吼,右手由于攥笔的拳头太过用力,高频地颤抖着。   “我去过那里!那里潜伏一个人勉强可以,咱们保卫科这么多人!那不是分分钟暴露吗!你想让所有人都跑过去送死吗!”   “……”王振业垂下了头,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深潭里溢出的回声,“师傅就是不想看着你……”   “别担心,我是谁啊。您唯一且最出色的徒弟,再险的状况都会逢凶化吉的,相信我吧。”王宇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王振业厚厚的肩膀,稍稍用力拍了拍师傅的背。   “你就是爱逞强,总让人提心吊胆的……”王振业控制不住情绪,声音哽咽。   在王振业看不见的背后,王宇用手掌捂住了双眼,不让泪水流的太难看。   ——   “明天就要坐车过去了吗?”赵越轻轻拉上了窗帘,身后的王宇正躺在床上休息。   王宇调整了下枕头的形状:“嗯,明天晚上先提前过去摸摸情况,后天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不出意外的话卢刚就会去那边。”   赵越坐在了床边,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格外直白的担心:“不会出事吧,我心总乱跳。”   “能出啥事?他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再说了我有枪,就算我俩打起来了也不吃亏。”王宇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一把从背后搂住了赵越的肩膀,“你别再那瞎担心了,陪我躺一会好不?明天还要坐车呢,得早点休息,提前补补精神。”   “你还真是不担心啊。”赵越笑笑,老实地平躺在了床上。   王宇看着赵越的下颌线,眼神一路流到他的那双眼睛上:“担心也没用,尽全力就好了,结果咋样那都是老天爷定的。”   “反正你得小心,这次行动太凶险了……”赵越还是摇摇头。   “没事的。”王宇悄悄靠近赵越的耳畔,用气声悄悄的说了一句话。   赵越没料想到王宇会突然靠得这么近,还在他的耳朵旁边说着什么,那句话他是一点也没听清,敏感的耳朵倒是瞬间涨红了,从耳尖红到耳根。   他有点不太自在,挪了挪身子,向床外沿轻轻移出了半寸。   王宇笑了:“你干嘛呢?”   “啊……没干嘛。”赵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有点不敢看王宇的眼睛,那双明亮自信的眼睛总是散发着自信的光,他稍微靠近,沾上一点就会呼吸加速,陷入这种脸红心跳的境地。   “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听没听清啊?”王宇还是和刚才一样微笑着,似乎有意逗弄他。   “……”赵越实在想不起王宇刚才那句话说的是什么了,谁能想到王宇那一句耳语的劲儿这么大,他现在还是处于飘飘忽忽,心脏狂跳的一种极度不真实的状态中。   王宇按住了他的一只手:“你别躲,我问你,刚才在想什么?怎么心跳得这么快?”   招架不住这种炙热的眼神,赵越只能迅速的认了怂,把眼神向一侧避开了。   虽然心已经化了,但是他还是秉承着鸭子死了嘴硬的原则,强撑着心里的悸动,硬着头皮说:“没想什么啊。”   王宇轻笑一声:“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想了,就是不敢说。”说着放开了他的手,“今天就先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等我后天回来了再提上日程。”   ……赵越的脸更红了。   王宇平躺回去,月光在他的脸颊上镀了一条银白色的边,更显得眉目硬朗,状如愁胡,而此时他的脸上看上去格外的平静。   “陪我躺一会好吗?”他轻轻地说,赵越重新平躺在他的身边。   “我没和我爸妈说这回的行动,主要是怕他们担心。”   赵越静静地看着王宇的侧脸,也静静地听他说着。   “等我回来再过几天,也快过年了,到时候我的年度劳模奖金大概也发了,咱俩可以出去旅旅游,你说呢?”王宇侧过头看着赵越。   “都可以,你想去哪?”赵越的眼神中流动着蜂蜜色的温柔。   “要不就去海南岛吧?”王宇有点兴奋,“过年的时候那边也不冷,咱们可以捡珊瑚、贝壳,喝椰子水,晒日光浴……总之就是特别好。”   “听你的。”赵越笑了起来,“咱俩就过去当两条热带鱼,晒得浑身黢黑的再回来。”   “那肯定!”王宇眉飞色舞,突然坐起来一点,转头看看周围,“你这有地图吗?”   “要地图干嘛?”赵越有点懵。   “你找出来。”王宇在赵越的桌上翻了翻,拿着几只笔试了试,找出一支红钢笔。   赵越把一本地图册放在了他的面前,“给。”   王宇仔细地翻了翻,翻到最前面中国地图的那一页,把海南岛涂得鲜红鲜红的。   赵越笑了:“和小孩似的。”   王宇也笑了:“不是没别的条件嘛,这样做个见证。”   赵越一把抱住了王宇:“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我等着你!”   “放心吧!”王宇拍了拍赵越的背,“等我回来,林城的黑雾就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北人热爱海南的基因此时初见端倪) 第101章 背水一战   天色刚刚透出变化,王宇就睁开了双眼,他轻手轻脚的从床头直接迈了出去,不想打扰身边人的睡眠,简单的换上衣服,最后再看一眼熟睡中的赵越。   根据他们的计划,王宇返回自己的宿舍,拿上了充满电的通讯设备,把一切都整理了一遍,背上一个军用多功能双肩包。   他就这样出发了。   客车站里,即使这么早,坐车的人也不算少,王宇带上鸭舌帽,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顺利上了客车,坐在了最后一排,客车左拐右拐,很快便上了高速公路,在平坦的原野上行驶着,从车窗外还能看到日出的风景。   出发早的好处就在于此,王宇再次到达三平疗养院的时候,这座建筑上空依旧笼罩着沉沉的睡意,就和头顶刚刚出现的微弱阳光一样,将醒未醒。   他还和上次一样,轻车熟路地攀上那棵大杨树,又稳稳地落在墙头,他低头一看,眼皮底下那一摞砖瓦垛竟然没什么变化,心中暗喜:金小颖逃出去的事情八成没被发现。   王宇沿着一样的路线,从破碎的那双扇窗,悄悄潜入了金小颖的房间,仔细检查了一番,门锁完好,没有被发现的痕迹,这时他才放下心来,看来计划尚且没有出现什么纰漏。   正准备离开这间房子,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时面前的门把手突然传来了旋转的声音,王宇心中暗道:不好!要被发现了!立即闪身躲进了床下。   那扇门却没有打开,王宇听到了两个护工在门口聊天。   其中一个女护工打着哈欠,听起来就十分困乏:“要了命了,我还没睡醒就被电话吵醒了。”   另一个护工也好不到哪去,有气无力地说:“谁说不是呢,这种伺候人的活可不好干。”   “哎,你说这女的,命多好?就是得了疯病,她爱人还每个月都来看她,要我这样,我那个死鬼老公早跟我闹离婚了。”   “可不吗?所以说还是得上嫁,你没听过啊,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贫贱夫妻百事哀。”   “呦呦呦,你个姑娘家说这些个,挺透彻啊。”   “反正我是不管,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   门外的两个姑娘嬉笑打闹,半天没说几句正经话,王宇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他很快就听出来她俩好像根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第一个声音说:“这么早进去,这女的会不会还没睡醒?”   “肯定的,这地方哪有人这个点起床啊。”第二个护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要我说,咱俩过来看一眼就算是完了,她能有啥事?咱俩这么进去把她吓到了,那才会出事。”   “……有道理,别再把哪儿砸了。”第一个护工叹了口气,“这女的真不识好歹,我看过那个男的,长得正经挺俊的,对他还上心。”   “就是……不上心也不会大早上的打个电话过来。”第二个护工带着几分埋怨,还有几分好奇,“真的长得俊吗?你说的我也想看看了。”   “明天就来了。”第一个护工笑了起来,“今早上刚打的电话,说是明天中午就过来。”   “行,我倒要看看他长成啥样子。”   “得了吧,再好看也是人家的……”   两个护工的声音渐渐远去,她俩就这么糊弄着尽了责任,王宇松了口气,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小心地从床下把身子挪了出来。   这两个护工来的巧之又巧,把他想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告诉了,就不必再多逗留。   王宇沉着脚步,站在窗侧,看了看没什么人,迅速飞身出了屋子,原路返回。   他找了家小旅店住了下来,心里十分忐忑,看来明天就会见到卢刚了。   第二天,正午时分,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了三平疗养院的门口。   昨天那两个护工站在院长身后,仰着脖子踮着脚,似乎想比其他人先看到这位传说中的俊俏男人。   几众瞩目下,卢刚下了车,他小声叮嘱自己的司机在外面等待,便直接走进了疗养院。   护工撞了撞同伴的胳膊,小声说:“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帅?”   “还真的,姐眼光就是好。”另一个护工同样小声回复。   她们俩的对话很快被前面的院长打断了:“行了,别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了!忙你们的去!”两个护工不情愿地撇着嘴走了。   卢刚一迈进疗养院的门槛,院长就十分热情地迎了上去,不停地寒暄,整个人的姿势活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   “已经提前准备了一桌酒菜,您是想先用餐还是……”   “一会再说吧,先去看看小颖。”卢刚的语气淡淡的。   “好、好,咱们这就去吧。”院长扫扫袖子,他们转向后方,几个保安都迅速退避,让出了一条路。   “徒弟徒弟,听到回复、听到回复。”王宇的耳机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能听到、能听到。”王宇按下腰间的对讲按钮,回复到。   “好的,卢刚已经进了疗养院的大门,狙击手已经埋伏好了,稍远处我们也有车可以随时接应。”王振业的声音让他有种格外熟悉的感觉,在焦虑的等待过后,终于安心了一点。   王振业继续说着:“你只需要控制住卢刚就行,千万不要和他缠斗,剩下的全交给我们。”   “收到。”王宇回复。   “万事小心,不要逞强,听清楚了吗?”王振业的声音有些变化。   王宇坚定的回应:“好。”   王振业断了对讲,狙击手的频率立即连了进来:“射击范围就在疗养院前厅那一片空地范围,随时联系。”   根据狙击手的简要介绍,这附近建筑太平坦,他们埋伏在了大杨树上,只需要把卢刚引到院中空旷区域,必要状况下随时可以把卢刚射杀。   王宇连忙给出讯号:“等我信号,尽可能要把卢刚活捉。”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王宇站在门后,攥紧了手中的枪把,他能听到,卢刚和院长交谈的声音逐渐靠近,大战迫在眉睫。   “您进去吧,我们就不打扰您和夫人相聚了。”院长笑着说。   下一刻,门把手转动,门开了。   王宇双手持枪,一下逼上了卢刚的眉心。   卢刚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举起双手,不动声色地说:“呦,顾院长,怎么还有这么’惊喜’的欢迎仪式啊。”   王宇迅速瞟了一下身后的院长和几个护工,全都吓得脸色发白,几个胆子小一点的甚至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护工们惊的到处窜逃,尖叫,外面一阵混乱。   “哪个道上混的?”卢刚斜眼看着对面的人,看起来丝毫不怵。   “什么道什么混,中国公安!”王宇正色道。   “哦?那警官这回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也许我也能帮上些忙。”卢刚笑了笑,肆无忌惮地走到了屋里的小沙发旁,坐了下来。   王宇依旧紧紧地盯着他,“别乱动,我这枪可是真家伙。”   “知道。我还知道,你现在不会开枪的。”卢刚哈哈大笑,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儿,有不少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吧?”   王宇沉默不言。   卢刚直视着王宇的眼睛:“假如跟你走了,我会怎么样?”   “接受人民的审判,用下辈子偿还自己的罪行。”王宇狠狠瞪着他。   卢刚皱了皱眉:“真没意思,我不喜欢。”缓缓开口,“不如咱们谈谈条件吧”   王宇的枪逼得更近了“:“我不是你可以随便谈条件的人。”   “怎么不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管是人是鬼,都离不开利益这种东西。”卢刚笑着摇了摇头。   “别废话了!”王宇上前一步,把枪抵在了卢刚的额头,用另一只手伸到卢刚腰间,把他的枪全部卸下,并特意摸了摸卢刚胸前的内袋,确保他身上完全没有武器。   然后解下了挂在腰间的手铐,单手开了扣环,咔嗒一声锁住了卢刚的右手,又扳过卢刚的左手,狠狠的扣上了。他觉得还是不保险,就又拿出了一个手铐,穿过卢刚手上那副的钢链,绕了几圈,其中一环重铐回卢刚的右手,又将另一环铐在了自己未持枪的左手,这样上了双保险,才满意了。   卢刚低头看了看,竟然笑了:“两副手铐,还挺好看,银闪闪的。”   王宇瞪了他一眼:“把嘴闭上,现在跟我出去。”   “随你所愿。”卢刚站了起来,王宇站在他的身后,用枪抵着他的头,两人一步一步地往门外走去。   挪出了金小颖的房间,王宇半拖半拽地把卢刚往大门口带,两人缓慢地往前院移动。   “大哥!”一个彪形大汉突然冲了过来,看清王宇手中黑漆漆的枪后,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来了个急刹车。   王宇喝止住那人:“你要是轻举妄动,我就把他一枪崩了。”   那司机不敢往前了,只敢隔着一小段距离冲着王宇喊话:“你别动我大哥,我答应你,不往前走,也不乱动!”说着,把手中的枪丢到了地上,踢到了王宇脚下。   王宇看着时机成熟,这俩人应该也没什么威胁,便抽出了另一只手按住对讲机,想和外面的同事联系。   他的视线盲区中,卢刚和刚才的司机对上了双眼,一个无声狠戾的眼神过去,司机就明白了卢刚的意思。   通讯里一直都是杂音,王宇换了几个频率依旧不好使,他正准备放弃,侧方的司机突然从腰间拔出了另外一把手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瞄准了王宇的右手腕,不带有一丝犹豫地开了枪。   子弹呼啸而过,王宇手中的枪应声而落。   王宇叫了一声,血溅在了地上,可是他还是紧紧抱住卢刚,不让他有机会挣脱。   这边枪声一响,树上的狙击手反应更快,一枪就击中了刚才那司机的眉心,司机瞬间倒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耳机里传来了狙击手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在射击范围,你把他往路灯下面移。”   卢刚用手肘关节一直猛击他手上的右手,王宇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疼痛激发了他心底对于死亡的恐惧,肾上腺素爆发,他左手使力反手把卢刚按在了身下,借着两人共锁的那副手铐的钢链,狠狠抵住卢刚的的脖子,卢刚背朝下用不着力气,加上被扼住了咽喉,不住地咳嗽,很快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被王宇成功拖动了几米。 第102章 新生希望(终章)   只是卢刚并不是那种立即认怂的主,他虽然没法使力,但是也一直在挣扎,王宇忍着右腕的剧痛,和他扭打在一起,两人鏖战间,蹭了长长的一地血痕,一直拖到了路灯下。   狙击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已进入有效射击距离,是否射杀?”   “不!”王宇用尽了全身力气,冲着对面的大杨树吼道:“别杀了他,他身上还有罪证!”   狙击手冷静的声音再次传来:“收到、收到。”   几颗子弹呼啸而来,分别击中了卢刚的两条腿,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维持了几秒,很快痛得昏迷了。   王宇的气力已经严重透支,他在地上大喘着气,用流血的右手摸出了口袋里的手铐钥匙,解开了自己左手上的扣环,终于和卢刚分开了。   这种力竭的感觉让他感到十分疲惫,要不是自己还躺在这种地方,真想闭上眼睛狠狠睡上个三天三夜!   他转头看了看深深皱着眉头,已经一动不动的卢刚,稍微松了口气。   王宇小心地护着右手,艰难地从地上了爬了起来,用左手掏出了对讲机,按下了和师傅他们沟通的频道,声音有点虚弱:“师傅,已经控制住卢刚了……”   王振业的声音十分急切:“你人没事吧?怎么声音这么小?”   “我没事,快来。”王宇越说话越觉得无力,他靠在路灯上,深深地呼吸着,他从没觉得空气会这么清冽新鲜。   保卫科和市区过来援助的车很快停在了疗养院门口,王宇看到了那台熟悉的面包车,撑着身子往疗养院的大门口走。   王振业第一个下车,看着王宇手腕不止地流着血,嘴唇都流白了,心疼的不得了,连忙冲着王宇的方向小跑着。   师徒俩的耳机中同时传来了狙击手的声音:“小心!!”   同时,身后的卢刚竭斯底里地大喊:“一起下地狱吧!”   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颗子弹自身后飞来,贯穿了王宇的心脏,血液喷溅而出,向前爆发了一片赤红的血雾。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卢刚被狙击手射中了几枪,他大睁着眼睛,手中举着的枪“啪”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这回几颗子弹直击要害,彻底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   王振业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王宇——”   他跪在地面,把王宇的头温柔地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王宇的嘴里不停地吐着血泡泡,他就用袖子顺着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王宇,王宇,撑住,别睡啊,医生马上就来了,你就坚持一小会……就一小会!”王振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老泪纵横,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隐隐看见了王宇的嘴唇动了几下,连忙弯下腰,把耳朵凑在王宇旁边:“你想说什么?师傅听着呢。”   “不要……不要为我难过……我,不后悔。”王宇艰难地吐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王振业的脸颊感受不到了王宇的呼吸,他用颤抖的手摸了摸王宇侧颈的动脉。   已经停止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把王宇轻轻放在地上,拔出自己腰间的手枪,对着卢刚的尸体连开数枪,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直到子弹用尽,他才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呐喊。   身后的医护人员刚赶到,他看着他们用听诊器检查了王宇,都面面相觑,互相摇了摇头。   王振业眼睛血红,他扔下了枪,跪在了王宇身边。   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大手覆在了王宇的前额,为他抹上了眼皮。   ——   “节哀。”金科长把一支洁白的菊花摆在了灵堂的小桌上。   王宇的父母根本承受不了这种老年丧子的悲痛,几次哭晕在地上,被扶到了一旁休息,他只好把准备好的礼金双手递给勉强还能支撑着自己站着的王振业,请他代为转交。   众人都已经来齐了,葬礼的主持人是临时请来的,可以看出来业务很生疏,磕磕巴巴念着自己提前写好的稿子,连最基本的煽情都不会,宾客们都沉着头默哀,一脸遗憾。   葬礼的流程草草推进,最后的遗体告别阶段,每人轮流上前,最后看了一眼王宇的样貌。   叹气声此起彼伏,几乎每个人都在惋惜,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就这样因为任务献身了,太可惜了,还有几个人讨论起了赔偿金,猜想那数额一定不小。   赵越是这场合中最年轻的人之一,所以最后才轮到他走上前去,和王宇见最后一面。   刚才还尚且能够克制住悲伤,一见到王宇的样子,他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明明在几天前还是活蹦乱跳的王宇,明明还那么……怎么就已经成了现在面前这句冰冷的尸体了……   他的泪水成串地砸了下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声喊着:“你不是说你会完好无损地回来吗!你不是说不会出任何意外的吗!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   旁边其他的人面色凝重,纷纷带着奇怪的眼神瞟着赵越。   王振业走了过来,把激动的赵越扶到了一旁:“孩子,冷静冷静,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赵越抬头看着王振业的眼睛,痛苦地呜咽着:“师傅……”   王振业与他目光相接时,终于知道了围观的人们眼神里那种怪异的东西是什么了。   ——   黄科长为难地捏着指节:“王师傅,真不是我不办,主要是最近厂区里这个流言啊……人言可畏你知不知道?这种员工被立成了典型,是不是对咱们厂的形象影响也挺大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所以说我也挺为难的,这种事情……唉,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黄科长假惺惺地瞟了眼王振业的表情,“不过你别担心,你们其他人,但凡是那天参与行动的,都会有奖金。”   “别放屁了!”王振业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直指着黄科长的鼻尖,“奖金?你以为我来找你,是因为在意那点奖金?你就说清楚了,到底是谁让你压着王宇的烈士表彰迟迟不上报?”   “这……”金科长表情格外为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振业提高了八度音量:“是厂长?厂长提前给你交代了?你说话啊!”   金科长的表情像是吃了苦胆:“王师傅,你就别和厂里做对了,这样是没有好下场的,非要得罪那些领导干什么,闹来闹去咱们都吃不消。”   “我**真想打死你!”王振业扔下一句话,就直接跑了出去。   ——   酒馆里的暖气很足,赵越脱了外套,坐在王振业的对面。   “师傅,那事怎么样了?”   “……死也不松口,他们就一口咬定了你俩那点关系,大做文章,说是会影响厂子的形象,真**离谱。”王振业灌了两大口酒,酒劲很大,他的脸唰的一下就变得通红。   赵越眼睛黯淡了下来,片刻后对着王振业说:“师傅,要不还是别为难了,万一影响到你的工作……”   “这是说什么话!”王振业有点醉了,他把酒杯豪爽地一放,“我一个老头子,快退休了,就是丢了工作,国家退休金我也够花。”   “我窝囊了大半辈子……也没有敢像今天这样站出来帮人说过话,一直迁就着那些王八蛋!我**的也不是个人!”王振业眼角流下了两行浊泪,“现在……现在!我自己的亲徒弟,这么牺牲了,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那块徽章给他拿来!”   赵越垂着眼睛,嗫嚅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王振业抿着嘴舔了舔流进嘴角的眼泪,用力地摇了摇头。   他把手搭在了赵越的肩膀上:“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你们都没有错。”   ——   几天后,表彰大会。   依旧是和过去一样的流程,只不过这次,金厂长没来。   轮流上台,领取奖章、奖状、奖金,站着听上端坐前方的厂领导一番番不痛不痒的发言后,终于轮到了他们这些接受表彰的优秀员工握住麦克风了。   王振业由于突出的贡献,被安排着压轴发言,他站在旁边,等待着话筒传到自己的手里。   “刚才这位同志的发言真是让人振奋和感动,那么接下来我们让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王振业王警官,给大家讲一讲这次行动的惊险经历,请大家热烈鼓掌欢迎王警官发言!”   王振业清了清嗓子,接过了主持人递来的话筒。   “咳咳,大家好。”他看了看台下的观众,大多数都有些疲惫的神色,他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穿着一身素白衣裤的赵越,赵越没有座位,靠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有些涣散。   不管赵越能不能看到,他还是朝着赵越的方向重重点了点头。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站出来为谁说过话,多年前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今天我又失去了和我情同父子的徒弟王宇,今天我必须站出来,为他说句话。   “你们大概也都认识他,王宇一直活泼、热心肠、相信你们台下的人多少都和他认识或受到过他的帮助,他有一颗正直善良的红心。文化宫的案件,包括抓捕卢刚的行动,有什么事情他都是首当其冲。”   “说来惭愧,我有一次也和他说,明哲保身的道理,但是他说,他要用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维护一个清静、安全的的林城,让那些痛苦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他一直笃信着自己心中那股朴素的正义感,一直忠于职责,默默的做着好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牺牲自己,为了掩护同事们,在与卢刚搏斗不幸负伤,又被卢刚击中。”   “……这就是我的徒弟王宇,作为他的师傅、同事,我为他而骄傲。”   台下的人们被他这一番发言触动了,都默默流着眼泪。   “但是,厂里就因为他个人的感情生活,撤销了他应有的荣誉,这件事我绝不能接受。他们只是一对很普通的、相爱的小情侣,没有伤害任何人!今天我就是豁出自己的一切,也要替我徒弟说句话!”   “我要求厂里!给王宇应有的荣誉!”王振业紧紧捏着话筒,冲着话筒大声地呼喊着。   台下一阵喧闹,开始有几个人也同样呼喊起来,王振业忍不住又流泪了。   这片呼声下,副厂长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冲着王振业和台下观众深鞠一躬:“大家不要乱,我承诺,厂里一定给咱们的英雄应有的荣誉。”   王振业能看到赵越用手背抹了抹脸,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   他对着赵越笑了。   ——   烈士奖章送来的时候,赵越正好在保卫科帮着王振业捶背。   “师傅,咋样?是不是斜方肌舒服不少。”赵越笑笑。   “挺不错,就是少用点医学名词就好了……师傅岁数大了,这玩意也听不懂,就知道一个字儿!”王振业也笑眯眯的。   旁边的老秦探出了头:“王师傅,那个字是啥啊?”   王振业回答道:“还能是啥,得劲儿呗!”   “那是一个字儿嘛!”老秦哈哈大笑起来。   王振业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了头:“越,马上快过年了,你有地方去吗?上哪过年?”   赵越摇摇头,王振业拍了拍他的手:“那正好和师傅一起回家过年,你师娘包的饺子可香了,今年还准备做一大锅酱骨头呢!”   “好!”赵越重重点了点头。   王振业笑了:“这孩子……”   办公室里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赵越起身去开了门,是一位穿着草绿色常服的解放军,他冲着赵越敬了个礼,赵越侧身把他让进了屋。   军人问:“请问哪位是王振业警官?”   王振业连忙起身:“我是,有什么事吗?”   军人把手中的红绒布长盒双手递了过去:“我是来送王宇同志的烈士徽章和表彰证书的,请您收下。”   王振业双手接了过来,端正地把盒子摆在了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旋开了盒盖。   一枚金黄的徽章静静地卧在红绒布上。   王振业忍了忍泪水,招呼着身后的赵越:“赵越,你快来看。”   赵越端详着那枚金黄金黄,流动着阳光的徽章,轻轻摩挲着红绒布的盒盖,含泪微笑着:“我会用剩下的生命,守护你的荣誉。”   这一刻,大雪骤降,鹅毛一样降临人间,恍惚间,王宇的音容笑貌又飘回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围绕在那枚金光闪闪的徽章上,最终还是消失了。   “丁零零——”王振业桌上的台式电话响起,一个急切的女声传来:“喂,你好?是王警官吗?我是陈文香的邻居……她,她好像要生了。”   赵越和王振业急忙询问了地址,开上保卫科的面包车,来到了五金店的门口,和隔壁店主一起,把陈文香抬上了车。   纷纷大雪,路况很差,还好有他俩的帮助,陈文香被及时送到了医院,推进产房没过多久,小孩诞生了,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女孩。   王振业喜欢的不得了,一直坐在婴儿床旁边看着刚出世的小宝宝。   赵越笑眯眯地坐在陈文香的身边,陈文香用手语打着:“谢谢你。”   赵越看不明白,在桌上拿了张纸,陈文香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谢谢你。”   赵越摆摆手,在上面写下:“没什么。”   过了一会,他想了想,又写了一行字:“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陈文香写:“没有,不如你替她取一个吧。”   赵越连忙摆摆手,陈文香一直坚持,还是把笔塞到了他的手里。   赵越想了一会,在纸上犹豫着写下:“希希”两个字。   陈文香好像很满意,挥舞着双手,似乎想让王振业也过来看看。   王振业点了点头:“希希这名字很好,新生的希望。”   新生的希望能纾解一切的苦难。   人间还有希望。   (完) 第103章 番外   得知王宇牺牲的那天下午,他那样怔怔的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夕阳在房间里点亮了一片红,又渐渐消失熄灭。   就像他数着撞向路灯的飞蛾那晚一样,静静的等待着他的爱人凯旋而归,不管是多久,他都等的心甘情愿。   不同的是,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等到了。   赵越的一生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直到今天,他无比的渴望世界上真实的存在着有鬼怪和魂魄,他郑重的双手合十,祈求冥冥中的漫天神佛。   如果您真的能听到我的祈祷,如果人还会有来生,请让他过的幸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虐,导致现在还是思路不太好,对不起……打算明天先完结,用一点时间调整下思路,随缘再更两章小剧情番外   我的第一本书,不足的地方很多,感谢大家能看下去(鞠躬)   明天晚九点无缝开一本纯甜的,会发三章,可以来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