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心咒 作者:随风飞 封底文案: 放下天界三皇子的身分,冷禹苦苦追逐罗起千年,但对他的炽烈情感,他终是冷酷以对。 此番情意,此片痴心,冷禹赌上这一生,却只为换他一眼,所以,即使得不到他的爱,那就用相同的恨意来弥补吧! 以禁忌之咒亲手毁了他的希冀,用命换来的结果,能否在他心中留下一席之地? 不管是爱是恨,就算天火焚身,他只要那人的一回眸…… 封底文字: 罗起五指并拢,猛地往前一刺,直直没入了冷禹的胸口。 冷禹却似浑然不觉,依旧微微笑著:「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恨我?罗起,这一回……你总该将我放在心里了吧?」 罗起喜欢的人是他大哥,即使再过千年万年,也未必会将自己放在心上。但若是要他恨他的话,却多得是法子。 唯有让他恨他,那双眼眸里,才会映出自己的身影。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冷禹清楚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体内翻腾燃烧的天火,逆天而行,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事到如今,他哪里再有个一千年,继续陪罗起纠缠下去? 第一章 天界,飞鸾殿。 容颜俊美的年轻男子绕过那长长的走廊,正急匆匆的朝荷花池的方向行去。他穿一身紫色长袍,锦衣玉冠、气度非凡,不仅五官精致动人,眉眼间更是带了几分傲气,生得极为好看。 後头则跟了个黑衣黑发的瘦削青年,嘴里絮絮的念叨个不停:「殿下,天帝的寿筵快要开始了,你又想跑去哪里啊?」 「吵死了,我不过随便逛逛而已。」 「可是,天帝一直在找你……」 「啊?找我干嘛?」 「咳咳,听说殿下前几日跟月老大闹一场,还把姻缘册给毁了。」 闻言,冷禹脚下停也不停,依旧大步往前,秀丽的面孔上浮现轻蔑之色,冷冷的说:「不就是本破册子嘛,我日後赔他便是了,有什麽了不起的。」 那青年小跑了几步,急急跟上,续道:「听说殿下上个月还调戏了百花仙子?」 「我只是摸了摸那个女人的手,算什麽调戏?大惊小怪。」冷禹轻哼一声,不耐烦的蹙起眉来,「我可是堂堂的天界三皇子,想要什麽得不到?」 「是是是,殿下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黑衣青年极清楚自家主子的性情,因而点头附和了几句,小心翼翼的提醒道,「但天帝却为此大发雷霆,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殿下若再不去见他,恐怕凶多吉少。」 冷禹终於顿住了脚步。 他缓缓转回头来,始终是那副盛气凌人的表情,轻唤一声:「若无。」 「属下在。」 「我现在赶著去荷花池那边,你先替我在父皇面前挡一挡。」 「哎?可是属下要如何向天帝解释……」 「你自己看著办吧。」 话落,满不在乎的挑高眉毛,转身就走。 若无错愕的瞪大眼睛,在原地呆立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後知後觉地大喊:「等一等,殿下!说了这麽多,你根本就想让我替你背黑锅吧?殿下,你快回来!」 冷禹对这大吵大嚷的声音听而不闻,只顾一个劲的往前走,越接近那荷花池,心头就跳得越快。 天帝的寿筵也好,月老的姻缘册也罢,全都比不上他一心想见的那个人。 转过几座嶙峋的假山之後,荷花池边果然现出了某道熟悉的身影──深色唐装,乌黑长发,唇边隐隐含笑,容颜温和可亲。 冷禹瞧得呆了呆,胸口怦怦乱撞,几乎痴了过去。 直到那人听见声响,微微侧了下头,他才慌忙收敛心神,重新摆出一副傲慢的神色来,大步走上前去。「罗起,寿筵都快开始了,你怎麽还在这儿磨蹭。」 名唤罗起的男子望他一眼,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只浅浅笑道:「三殿下,好久不见。」 那嗓音温温软软的,极为动听。 冷禹却听得眉头一皱,立刻生起气来。 「久什麽久?我三天前才刚去过地府……」话只说到一半,他面孔就稍稍泛红,硬生生转了语气,「这荷花池究竟有什麽好的?怎麽你每回来天界都要往这儿跑?」 罗起眨了眨眼睛,转头望向那一池开得正豔的荷花,轻轻的应:「这花开得真是漂亮。」 「你在这儿呆呆坐著,就只是为了看花?或者……为了怀念某人?」冷禹轻哼一声,恶劣的扯动嘴角,笑说,「若我没记错的话,我大哥跟你爹当初就是在这地方一见锺情的吧?唔,这满池荷花确实不错,可惜那两个人一疯一死,全都没什麽好下场。」 当年前任阎王爱上天界的太子,却因身分悬殊而遭遇重重阻挠,最後一个魂飞魄散,另一个则疯疯癫癫,再不回转天界。 这番话冷嘲热讽,实在刻薄得很,罗起却毫不动怒,只微微笑著,一言不发。 冷禹见了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自是恼意更甚,故意绕著荷花池走了一圈,将脚下的地面踩得砰砰响。 奈何罗起依旧不理他。 「可恶。」冷禹气呼呼的踢了踢池边的小石子,自言自语道,「我明天就将这些荷花毁了,看你还能对著什麽发呆。」 罗起听了,却只偏头浅笑一下,忽地伸出手去,柔声道:「三殿下,我在这儿坐得太久,腿有些麻了,你能不能过来扶我一把?」 那语气又轻又软,目光温柔似水,谁能够拒绝? 冷禹顿觉心头一跳,面上立刻发起烫来。但他虽然面红耳热,却偏要板起脸孔,傲然道:「我这天界的三皇子,可不是给你呼来喝去的。」 一面说,一面快步上前,牢牢抓住了那一只白皙如玉的手。 ……绝对的口是心非。 罗起忍不住笑出声来,顺势立起身,慢慢凑过头去。 「殿下打算毁了这荷花池?」 「是啊。」 罗起便垂了垂眸子,悠悠叹气:「真是可惜。」 冷禹望著那近在咫尺的俊颜,脸红得愈加厉害,结结巴巴的说:「若、若是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留著,只要……」只要你乖乖听话。 後面的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见罗起勾了勾薄唇,冲著自己嫣然一笑。 冷禹顿觉心头一荡,目眩神迷。 但紧接著却感到脚底传来冰冰凉凉的冷意。 低头望去,只见几枝枯萎的荷花缠住了他的脚踝,正一点点往上攀爬。 「什麽玩意?」冷禹吃了一惊,张嘴就叫,「罗起,又是你搞的鬼?」 罗起始终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手,笑容温和无害:「殿下不是要毁了这荷花池麽?多跟它们亲近一下,兴许会改变主意。」 话落,气定神閒的转过身,掉头就走。 冷禹自是奋力挣扎,一边跳脚一边嚷:「混蛋,你以为这旁门左道的手段,能够对付得了我?我可是天界的三皇子,什麽法术使不出来?你等著,我明天就去把地府给拆了!」 顿了顿,声音又转高几分,气急败坏:「喂喂,轰天雷的咒语是怎麽念的?本殿下想不起来了。对了,水遁!水遁术是怎麽使的?罗起,你给我滚回来!」 罗起清楚听见了那叫喊声,却只勾动嘴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来,继续不急不缓的往前走。 眼见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冷禹没有办法,只得低声咒骂几句,一边挣扎一边回想从前学过的咒语。 好不容易才想出个火攻的法术来,哪知咒语一念,那火竟直扑过来,蹭蹭的往身上烧。 他又忘了怎麽收回法力,当场吓得手忙脚乱,哇哇大叫。幸而身後就是荷花池,顺势一跳,倒是立刻就将火熄灭了。只不过因此弄湿了衣裳,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著水,模样十分狼狈。 「殿下。」若无远远赶过来,恰好瞧见冷禹笨手笨脚爬出池塘的样子,不由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问,「出什麽事啦?你怎麽……变成这个样子了?」 冷禹素来骄傲自负,最注重的就是外表,此刻弄得满身泥水,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笑。但他却不愿承认自己被某人给耍了,只拨了拨那湿漉漉的长发,不耐烦的应:「本殿下今日心情好,跳进池塘洗个澡,不行麽?」 洗澡洗来满身的淤泥? 若无暗暗咂舌,却不敢随便多话,只连忙点头应是。 冷禹瞪他一眼,大步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眉头蹙得死紧,冷声问:「你来的路上,可有撞见罗起?」 「属下瞧见阎王大人朝飞鸾殿的方向走了,应该是去赴宴。」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问一句,「殿下这个……是被他害的吗?」 冷禹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咬牙切齿的喃:「罗起那个混蛋,竟然连本殿下也敢欺负。迟早要让他尝尝我的厉害,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一旁的若无眨了眨眼睛,心中暗道,殿下你早已被阎王大人欺负过无数回了呀,嘴里却说:「一会儿寿筵散了之後,殿下不如请阎王大人过来喝酒吧。」 「啊?」冷禹怔了怔,面上立刻怒意翻腾,狠狠踩他一脚,道,「那家伙把我害成这样,我干嘛还请他喝酒?」 一面说,一面竟微微红起脸来,也不知想到了些什麽。 若无只当没有瞧见,仅是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殿下上次要寻的那种药,属下已经找来了。」 冷禹呆了一下,伸手接过瓷瓶,慢慢眯起眼睛。隔了许久,那俊俏动人的面孔上才终於浮现出一抹笑容,甩了甩袖子,继续往前。 回到寝宫之後,先是急著沐浴一番,换了身乾净的衣裳,然後再备下酒菜,命人去请罗起过来小聚。 他倒不怕罗起不来喝酒,毕竟凭他三皇子的面子,哪个敢拒绝?只不过,究竟该如何对付那家伙呢? 冷禹转了转眼睛,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最後终於取出那个瓷瓶,将里头的东西涂在了酒杯的杯口上。 刚做完这一切,外头就有人在敲门了。 冷禹连忙将瓷瓶收了起来,故意摆出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道:「进来。」 身穿黑色唐装的男子推门而入。 他一头黑发直垂腰际,眼瞳漆黑如墨,嘴角似弯非弯,笑颜极为温和可亲。 冷禹只望他一眼,就觉胸口怦怦乱跳起来,费了好些工夫才压下那份躁动,凉凉的吐字:「坐。」 罗起依言坐下了,偏头浅笑。「殿下怎麽这样好的兴致,竟然请我喝酒?」 「当然是为了……为了……」冷禹语气生硬,连个谎话也说不出来。 罗起便笑著替他接了下去:「为了谢我先前使的那个法术,让殿下好好跟荷花池亲近了一番?嗯,想必殿下是受用得很的。」 说话间,笑颜一展,眉眼弯弯。 冷禹气得眼皮直跳,却又说不出话来反驳,只得将那酒壶重重一放,说:「喝酒。」 然後便沉著脸替罗起倒酒。 哪知罗起竟伸手一挡,笑盈盈的说:「这种事情怎麽好劳烦殿下?还是我来吧。」 冷禹全身震了震,立刻就被那笑容蛊惑了,心想反正毒也没下在酒里,便由得他去了。 眼瞧著罗起姿态优雅的斟了酒,又用那白玉似的手将酒杯推回自己面前,冷禹不觉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问:「都过去这麽多年了,你还在记挂著……那个魂飞魄散的老家伙麽?」 罗起亦跟著喝了一口酒,原本含笑的眸子里却似覆了层寒冰,轻轻的应:「三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 冷禹见了他这神情,顿觉心头一痛,脱口道:「我大哥才是你爹的情人,就算要心心念念、魂牵梦萦,也还轮不到你!」 这番说得极不客气,罗起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仍旧一口一口的喝著酒,毫不理会。 冷禹当真气得要命,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恶狠狠的说:「罗起,你别不识好歹!我告诉你,其实……」 「其实,」罗起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眸底暗光流转,「三殿下早已在酒中下了毒?」 「哎?呃,」冷禹一下懵了,呆呆的问,「你、你怎麽知道?」 罗起笑笑,满不在乎的继续喝酒,神色自若:「三殿下请我过来喝酒,不就是为了对付我吗?现在算是如愿以偿啦,恭喜。」顿了顿,又问:「不知你下的是什麽毒?」 冷禹听他将话说破,一时倒没了气焰,反而慢慢红起脸来,道:「也不是什麽厉害的毒,只要你肯乖乖听话,自然就能解了……」说著,指尖轻移,终於握住了那只白皙柔软的手。 罗起并不挣扎,仅是浅浅笑了一下,直勾勾望著他看。 冷禹先是一呆,紧接著便觉心头微凛,腹部无端端传来一阵绞痛。他咬了咬牙,立刻料到是某人搞的鬼,忙问:「你又干了什麽好事?」 「三殿下既然能在酒里动手脚,我自然也一样可以。」 「啊?」冷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右手紧紧按著下腹,问,「什麽毒?」 罗起眨了眨眼睛,展颜而笑,真正是神色温和、人畜无害,柔声吐出两个字来:「……泻药。」 泻药?!冷禹听见这两个字後,气得几乎吐出血来,心想,就算是春药也比这玩意强多了。他胸中怒意翻腾,伸手朝罗起一指,咬牙道:「混蛋!你知不知道本殿下是什麽身分?竟敢对我用那种下三滥的药!」 「这回可是三殿下先动的手,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偏了偏头,无辜浅笑,「殿下你法力高强,想必不将这小小的泻药放在眼里吧?」 冷禹的嘴角抽了抽,明知道罗起是有意嘲讽,却还是硬著头皮应道:「当、当然。」 「很好,那恕我先走一步了。」 话落,果然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一步步朝门口走去。 这家伙明明也喝了毒酒,怎麽竟毫无反应? 冷禹昏头昏脑的想著,使劲瞪了瞪那越行越远的背影,恶狠狠的嚷:「罗起,你给我等著,本殿下迟早要……」 「要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罗起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嗯,我等著你。」 那声音又绵又软的,实在动听至极。 冷禹心口跳了跳,只觉半边身体都酥了,再骂不出话来。但腹部的疼痛很快又袭了上来,害他只能低了头趴在桌上,哀哀的叫痛。 虽然若无一听到动静就赶了过来,却也只能手足无措的呆立一旁,完全帮不上忙。 这泻药可不比其他的毒,根本无药可解,於是,英明神武、骄傲不凡的三皇子……只好一趟趟的跑茅房了。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冷禹才觉那痛楚逐渐退了下去,手软脚软的倒在床上,继续有气无力的大骂某人。 若无在旁边听得眼皮直跳,小心翼翼的问一句:「殿下,要不要将此事告诉秋长老?」 话才刚说完,就被冷禹丢过来的枕头砸了个正著。 「笨蛋!秋长老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我父皇能不知道吗?父皇若晓得我害人不成反而被害,而且连小小的泻药也对付不了,岂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呃,这都是殿下你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关系……」 「你说什麽?」 「咳咳,属下是说,既然毒药对付不了阎王大人,不如殿下再换个法子。」 「喔?」冷禹挑了挑眉,斜斜睨一眼过去,问,「你又有什麽鬼主意了?」 屋内并无外人。 若无却还是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大步凑到冷禹跟前去,压低声音答:「殿下可以试一试捆仙索。」 「唔,这名字倒是熟得很。」 「那可是传说中的天界至宝,即使是阎王这样灵力高强的人物,一旦被那玩意缠上了,也会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到时候,殿下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话落,冷禹立刻踢了一脚过去,没好气的嚷:「胡说八道!我只不过要找罗起报仇而已,可没打算怎样怎样……」 嘴里虽如此说著,面孔却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板住脸,沉声问:「那个捆仙索现在在哪里?」 「天帝的寝宫。」 「……」 一阵静默。 冷禹瞪著若无看了许久,方才抽动嘴角,凉凉的说:「你去偷。」 「哎?怎麽又是我?」 「废话,难不成让我偷?」抬脚再踢,冷声道,「快去!」 「……是。」 要命,他只是个小小的侍从而已,怎麽总是这麽倒楣? 抱怨归抱怨,若无却从来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最後还是冒险跑去天帝的寝宫,将那捆仙索给偷了出来。 冷禹得了这件宝贝,自然底气十足,身体刚一好转,便又急急忙忙的跑去地府找罗起麻烦了。 冷禹在天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在尊荣无比,到了外头也一样爱摆排场,出个门都要十几个侍女跟著。 打扇的打扇,端茶的端茶,还要弄顶软轿抬著他。所过之处,香风阵阵,把个冷冷清清的地府整得喧闹异常,人人……不,鬼鬼侧目。 冷禹就这麽在众人的簇拥下穿过奈何桥,走过三生石,直闯阎王殿,最後在冤鬼路尽头的一座亭子里寻到了某人的身影。他於是挥手屏退随从,大步朝那亭子走去,毫不客气的大喊:「罗起!」 原本埋头看书的罗起抬起眸来,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只笑咪咪的打个招呼:「殿下,好久不见。」 又是好久不见! 一听这四个字,冷禹就气得咬牙切齿。 他纵使天天跑来地府大闹,面前的男子也未必将自己放在心上,所以每次见面,必定要说那个「久」字。 没错,天下之大,恐怕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罗起的性情。表面上瞧来温柔可亲、斯文有礼,其实却比任何人都更加绝情,永远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想著,冷禹的眉头越蹙越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住罗起看。 罗起却对这灼热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慢悠悠的放下手中的书,笑问:「殿下怎麽又来了?」 「当然是来找你报仇的。」习惯性地口是心非。 罗起便只是笑,道:「今日天热,殿下想必累得很了,坐下来喝杯茶吧。」 一面说,一面动手斟茶,十指修长,姿态优雅。 冷禹却再不敢碰他递过来的东西了,硬装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来,恨声道:「罗起,你前日这样辱我,我今天可绝不会轻饶你。」 「殿下如此成竹在胸,定然是已经想好如何对付我了?」 冷禹轻轻哼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那条捆仙索,猛地往罗起身上套去。这动作他早已在心底练习过无数遍,如今使来,果然顺利得很。 罗起冷不防给那绳子套住了,却是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微微笑道:「捆仙索麽?殿下这回果然进步许多。」 「你……」冷禹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後一伸手,牢牢揪住了罗起的衣领,道,「你这回可逃不了了。」 「我这会儿被捆仙索绑著,全身灵力尽失,还能逃去哪儿?」罗起不闪不避,始终是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轻轻的唤,「殿下。」 那一双黑眸幽幽暗暗的,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碧潭,勾人心魄。 冷禹瞧得呆住了,胸口怦怦乱跳。 不只抓著他衣领的手松开了,连语气也放柔几分,道:「被这破绳子捆著,想必不太好受。只要你不再同我作对,我自然就替你解开。」 「这一点……倒是不必劳烦殿下。」说著,薄唇一抿,笑颜愈加动人。 冷禹立刻就被他迷住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恍惚间,突然觉得身上一紧。 低头望去,才发现罗起竟已将那绳索解开了,正一圈圈的往自己身上绕。 「你……」他惊得连挣扎也忘了,结结巴巴的问,「怎麽会……」 「殿下不知道麽?要这捆仙索发挥效力,得先念一句咒语才行。」 「哎?」冷禹怔了怔,一脸茫然,「什麽咒语?」 罗起望他一眼,黑眸里暗光流转,笑盈盈的念出一段咒文来。随著那低柔动听的嗓音,绑在冷禹身上的捆仙索果然越收越紧,并渐渐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冷禹握了握拳,感觉全身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使不上来,这才後知後觉的嚷:「混蛋!谁准你用这玩意对付我的?快放开我!」 「放心,明日一早我就会帮殿下松开绳索的。」顿了顿,环顾四周,笑道,「此处是冤魂聚集之地,到了夜里尤其热闹,殿下便在此好好欣赏风景吧。」 话落,当真不急不缓的走出亭子,丢下冷禹一人留在原地。 「罗起,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王八蛋,你给我回来!」 「不男不女的妖人!」 「不要脸的大骗子!」 叫骂声不绝於耳。 罗起不理不睬,继续缓步向前。 黑无常过来找人,正好听见那骂人的声响,不由得呆了呆,道:「阎王大人,那个好像是三殿下的声音。」 「对啊。」 「他嘴里骂的人似乎是您?」 「没错。」 「呃,就这麽放著不管,不要紧吗?」 「不必理会,」罗起眉眼一弯,慢慢微笑起来,气定神閒的应,「正好可以让三殿下练练嗓子。」 第二章 罗起果然说话算话,直等到第二天清晨,才转回凉亭来替冷禹解开了绳索。 冷禹姿势僵硬的枯坐了一夜,身体上的酸痛倒还是其次,但著实被那些飘来飘去的冤魂吓得不轻。他素来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自然一见罗起的面,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奈何骂来骂去就这麽几句话,罗起早已听得耳朵生茧,完全不放在心上,只催动咒语,将那捆仙索解了下来,笑道:「殿下精神这麽好,昨夜应该过得不错吧?以後记得常来坐坐。」 「混蛋!」冷禹一获得自由,就想扑上去跟某人拼命,可惜他又冷又饿的坐了一个晚上,手脚酥酥软软的,早已没了气力。刚刚站起身便又立刻倒了回去,只好使劲瞪眼睛。 罗起瞧得好笑,晃了晃手中的捆仙索,又道:「最近人界恶鬼猖獗,这玩意倒正好能派上用场,殿下不介意借我一用吧?」 「这捆仙索可是天界的宝贝,你敢……」冷禹想也不想的大叫起来,但一对上罗起笑意盈盈的眸子,就觉心头狂跳,恨恨的扭开了头去,「啧,随你高兴。」 「多谢殿下。」罗起勾了勾唇,笑得愈加温和起来,转身欲走。 冷禹却从後面叫住了他,问:「喂,我的那些侍从呢?」 「他们一听说殿下要在地府暂住一晚,便都回天界去了。」 罗起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冷禹却清楚知道,定是他使了些手段将人赶回去的。 哼,眼前这男子虽然笑颜斯文,其实却最是狡诈,尤其是欺负自己的时候,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想著,冷禹不由得咬了咬牙,气呼呼的念:「连若无也丢下我跑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馀的大笨蛋!本殿下回去之後,定要好好教训他!」 罗起耐著性子听他骂完,偏头笑了笑,突然问一句:「殿下在这地方坐得太久,脚软走不动路了吗?」 「谁、谁说的?」冷禹面上一红,立刻反驳道,「我才没有!」 「不是吗?我以为殿下急著找那些侍从,是为了叫他们抬你回去呢。」 「罗起!」冷禹这回不只脸红,连眼睛也红了,「你找死!」 罗起仍旧只是笑,见冷禹面色苍白,果然是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倒没了戏弄他的心思,反而慢悠悠的折回身去,往前一伸手,道:「殿下一夜未睡,想必累得很了?不如先去我房里休息一下,等身体恢复了,再找人抬你回去也不迟。」 他说话的语气温柔动听,事实上也的确真心实意,但冷禹却只是瞪眼睛。 这混蛋! 欺负够了再给糖吃,存心拿他耍著玩麽? 冷禹觉得自己若是够骨气的话,就该狠狠甩开罗起的手,纵使累死饿死也不理他。可是他偏生没出息得很,只要罗起稍微温柔一些,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明明面上还在生气,手却已经不争气的抬了起来,牢牢抓住那人伸出来的手。 「本殿下今日心情好,才卖你这个面子,你不要得意忘形。」他脸红得厉害,口气却是一贯的恶劣。 罗起眯著眼睛笑笑,手上稍微用力,就顺利将人扶了起来,软声道:「这麽说来,我实在是万分荣幸。」 话落,低笑一声,轻轻放开了手,转身就走。 冷禹不由自主的跟上他的脚步,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感觉那地方温温暖暖的,依稀还残留著某人的体温。 分明就近在咫尺。 怎麽当中竟似隔了万水千山,永远也遥不可及? 冷禹怔怔望住那熟悉的背影,感觉心口一下揪了起来,疼痛入骨。 就在他走神的当儿,两个人已经走完了那条长长的冤鬼路,前方就是一大片翠色的竹林。 冷禹心中一动,情不自禁的朝那个方向行去。 罗起则难得的皱起眉头,一下拦住了他的去路,柔声道:「殿下,你走错路了。」 冷禹这回竟不理他,反而径直冲了过去。 穿过那片竹林之後,面前便出现了一块开阔的平地──近处是两间并排立著的木屋,门前栽了许多奇花异草,远处则是一口古井。云淡风轻,鸟雀相闻,几乎与人间无异。 当年他大哥冷练割发断情、离开天界之後,就是住在此处的,後来地府遭逢剧变,前任阎王魂飞魄散,他大哥也因此疯疯癫癫,不再常住此地了。没想到罗起竟依然保留了这间木屋。 冷禹呆呆的环顾四周,面色忽白忽红的,神情甚是古怪,隔了许久,方才咬牙道:「你竟然还留著这个地方。」 罗起不答话,只平平静静的微笑著,眼底波澜不兴。 冷禹自然愈加气恼了几分,握一握拳,恨声道:「若没记错的话,我大哥以前就是住在此处的吧?都已经过了千年之久,你却还是忘不掉吗?你爹已经魂飞魄散,我大哥也已经发了疯,你将此处维持原样,究竟是在等著谁?」 罗起垂了垂眸子,悠悠叹几口气,唇边始终含笑,轻轻的说:「此事与殿下无关。」 无、关?! 冷禹听见这句话,几乎立刻失去了理智,猛地推罗起一把,直接闯进了某间木屋。 屋内的摆设仍旧跟千年前一样。 桌椅整齐,床铺乾净,几乎没有沾染灰尘,可见经常有人来此居住。 冷禹一阵翻箱倒柜,很快就寻出了几件衣裳,一律的白色长衫,他大哥最喜欢的样式。 哈! 原来如此。 他早知道罗起心中藏著个人,如今终於确定,却只觉全身发冷。 他对他一见锺情。 他痴缠他千年之久。 但是他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占据。 冷禹眼眶发红,恨不能撕了手中的衣裳,却被罗起一把夺过。 「殿下,此处是地府禁地,外人不可久留。」罗起面上笑容可掬,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眸中却泛起寒意,「请回吧。」 冷禹只瞪大眼睛望住他,动也不动。 罗起便慢慢抬起手来,掌心里一簇淡蓝色的火焰上下跳动。 冷禹怔了怔,身体微微发抖,指尖一片冰冷。他清楚知道,自己若坚持不走的话,罗起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动手。 面前这人从来都是如此无情。 胸口一下下抽搐起来,疼得厉害,冷禹却偏偏扯动嘴角,嗤的笑出了声。他到底还是转过了头,抬脚朝门外走去,一步一步的……与心上人擦肩而过。 刚跨出门口,身後就轻飘飘的传来一句:「慢走,不送。」 冷禹全身大震,一时站立不稳,几乎就要跌倒在地。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硬生生压下心头的剧痛,继续往前。 全天界都知道他这尊荣无比的三皇子对阎王情有独锺,偏偏那家伙却从来不将自己放在心里。 爱了又恨,恨了又爱,到头来……依旧只是罗起眼中的陌生人。 多麽可笑。 冷禹感觉额角阵阵抽痛,恨不能就此忘了那无情之人,从此再不相见。 但又清楚知道自己多麽没用,隔不了几日,便会熬不住那相思之苦,傻傻的跑去给罗起欺负著玩。 整整一千年。 这份心思若拿来对著块石头,只怕那石头也要开口说话了吧?怎麽罗起竟永远无动於衷? 冷禹一边走一边想,时而皱眉时而苦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入了一片迷雾之中,四周的景物模模糊糊的,极为陌生。 他三天两头的往地府跑,对这地方早已熟得很了,绝没有迷路的道理,可这会儿竟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难道他一不小心越过结界,跑到妖界来了? 这样想著,果然感到周围妖气涌动,隐隐传来低微的喘息声,气氛很不寻常。 冷禹眼皮直跳,在原地胡乱转了几个圈之後,心中暗暗叫苦,立刻转身按原路走了回去。 天界跟妖界的关系素来不好不坏,但自从他大哥毁了与妖界公主的婚事之後,这千百年来一直纷争不断,倒真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若是遇上普通的妖物,冷禹自然丝毫不怕,但如果不小心撞见那个性好美色的妖界公主,他可就吃不消了。 那妖界公主虽然容貌美豔,性情却古怪得很,最大的兴趣便是搜罗天下间的俊美男子。据说她每个晚上都要四、五个美少年侍寝,每隔三个月,後宫就要换一批新人……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尽快离开才好。 哪知越怕什麽就越来什麽,他在那片迷雾中走了半天,却始终寻不到出口。反而四周的妖气逐渐弥漫开来,甚至感觉得到一双双藏在暗处窥伺的眼睛。 啧! 一堆低等妖物,也敢打他三皇子的主意? 冷禹轻哼一声,乾脆停下脚步,打算大闹一场。但他还没想好使什麽法术,就听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紧接著则是某道甜美腻人的嗓音:「三殿下既然来了,怎麽不打个招呼?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 说话间,一身紫色长裙的豔丽女子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珠翠满头,环佩叮当──正是妖界公主苏无音。 冷禹只望她一眼,便不由自主的後退几步,凉凉的说:「我不过误闯此地,马上就会离开,不劳公主费心了。」 「呵,三殿下何必如此客气。」苏无音步步紧逼,轻佻的捏住冷禹的下巴,笑道,「许久不见,这相貌真是越来越俊俏了,想必滋味也很不错吧?」 说著,眼波微微一转,媚意横生。 冷禹却只觉遍体生凉,连忙甩开了她的手,不耐烦的说:「公主请自重。」 苏无音嫣然一笑,非但没有退开,反而整个人都往冷禹身上贴了过去,软声道:「啧啧,这张俊秀的脸孔,就连生气的时候也一样动人呢。其实,三殿下根本不必避我如蛇蝎。我虽成不了你的大嫂,却说不定……有机会同你结亲呢。」 冷禹光是想像这个可能就觉一阵恶寒,忙道:「即使天界与妖界再度联姻,也该轮到我二哥才对,可没我什麽事儿。」 「二殿下虽然俊美无俦,但那性情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哪里及得上三殿下这般可口?」话落,竟在冷禹颊边亲了一口。 冷禹心头跳了跳,想也不想的把人推开,连连擦拭脸颊。「原来公主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哈,」苏无音笑了笑,毫不反驳,只道,「三殿下既然明白,就该乖乖从了我才是。反正我後宫那群人早就玩腻了,刚好可以趁这机会换点新鲜的。」 「你做梦!」冷禹连退数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来,恶狠狠的说,「公主若再纠缠不休,我可当真不客气了。」 「怎麽?三殿下要跟我动手?」 「我的本事可大得很,你最好不要後悔。」 「是吗?我正想见识见识呢。」 冷禹便轻轻哼了哼,伸手往前一指,傲然道:「若无,给我上!」 话一出口就後悔了。 要命! 他平日娇纵惯了,来来去去都有一大堆人伺候著,竟然忘了若无此刻不在身边,根本没人给他使唤。 冷禹的嘴角抽了抽,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苏无音则偏著头,媚然浅笑:「这是法术?我怎麽从来也没听说过?」 「哈……哈哈……」冷禹乾笑几声,也不出言解释,只一扭头,转身就跑。 苏无音刚才现身的时候,把聚集在附近的妖物都吓走了,此时倒正好给冷禹一个逃跑的机会。再加上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到底继承了天帝的血统,隐身术使来随心所欲,转眼就逃出了苏无音的视线。 不过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快点逃出去的话,始终非常危险。 冷禹趁著迷雾尚未散开,随便找个树丛躲了起来,一边留心苏无音有没有追来,一边使劲回想水镜术该怎麽使。 他虽然骄傲自负,却也明白自己实在没什麽本事,此刻要想逃命,就只有联系若无来救人了。 他平日总也记不住那些冗长的咒语,这会儿倒是顺利得很,胡乱念了几句之後,面前的水潭里便闪起幽幽的淡光,并逐渐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来。 「若无,快来救我!」 冷禹张嘴就喊,但下一瞬却飞快地噤了声,目瞪口呆。 原来水面上映出的并非那黑衣黑发的青年,而是另一个眉目如画、浅笑盈盈的俊美男子。 「罗起?!」该死,他就算再怎麽思念这家伙,也没必要把水镜术弄到他那边去吧? 而水镜中的男子显然也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笑问:「殿下,出什麽事了?」 那嗓音轻轻软软的,实在动听。 冷禹顿时面上一红,瞪了瞪眼睛,咬牙切齿的嚷:「不用你救!」 话落,手指一弹,迅速解开了法术。 水面剧烈的晃了晃,那一张朝思暮想的面孔,顷刻间消失不见。 冷禹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感觉先前的咒语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要想再使一遍水镜术,实在困难万分。 不过他可一点也不後悔。 与其让罗起瞧见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模样,他倒情愿让妖界公主轻薄调戏、这样那样。反正他是个男的,也吃不了什麽亏。 这样想著,耳边竟当真响起了那柔媚腻人的嗓音:「三殿下,玩够了没有?差不多该跟我回去了吧?」 冷禹吃了一惊,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拔腿就跑。 苏无音则微微笑了笑,眼波流转,长袖轻扬。 霎时间狂风大起,尘烟弥漫。 冷禹震了震,顿觉脚底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前倒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啧,好痛! 他低骂几声,估摸著扭伤了右脚,却仍旧挣扎著爬起来逃命。 可惜很快就落入了苏无音的魔掌。 「啧啧,三殿下何必如此躲著我?」苏无音步步逼近,伸手抚上冷禹的脸颊,妩媚一笑,「我这副模样,难道入不了三殿下的眼麽?只要你肯乖乖从了我,我自然多得是手段叫你欲罢不能。」 冷禹嘴角抽了抽,强忍著脚踝处的刺痛连连後退,怒道:「不要脸的妖妇!幸好我大哥当初没有娶你!就算娶了你,以後也肯定要休妻……」 话还没说完,苏无音已倾身向前,牢牢吻住了他的唇。 「唔唔唔……」冷禹手脚僵硬了一下,死命挣扎。 他一个大男人却被女人肆意轻薄,实在丢脸至极。而更丢脸的是,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又是罗起的面孔。 该死! 就算再怎麽喜欢那家伙,也用不著为了他守身如玉吧? 冷禹一边想,一边努力抵抗,脑海里闪过许多咒语,奈何一个也派不上用场。正懊恼间,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有人从後面拽住他的衣领,将他从苏无音手中救了出来,然後随意一扔──冷禹再次摔在地,脚上的伤势又严重了几分,疼得他龇牙咧嘴。 隔了好久才缓过劲来,抬眼望去,却见一身黑色唐装的年轻男子立在身旁,正笑咪咪的与妖界公主对峙。 「公主从来不是强取豪夺之人,此刻又何必苦苦相逼?」罗起双手负在背後,偏了偏头,浅笑盈盈,「三殿下既然不愿意,那就放他一回吧。」 「你这没良心的!从前死活不肯理我,现在却来坏我好事?」 「三殿下是因为在地府迷了路,才会误闯妖界的。还望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少行个方便。」 苏无音直勾勾的盯住罗起瞧,笑容妖娆万分:「你的面子不算什麽,你这张脸我却喜欢得很。算了,就由得你把人带走吧。」 顿了顿,意味深长的望冷禹一眼,又笑:「太子殿下当初虽然毁了婚,我却是一心想跟天界交好的。兴许过不了多久,天界跟妖界便又要联姻了。」 话落,水袖轻扬,转眼间消失无踪。 冷禹姿势怪异的跌坐在地上,使劲瞪眼睛,直到苏无音不见了踪影,方才开口骂道:「不知廉耻!本殿下纵是死了,也不娶你这妖妇!」 罗起在旁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禹便转而瞪住他看,恶狠狠的说:「为什麽那妖妇一见到你就消了气焰?该不会是跟你有一腿吧?」 越说越来气,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罗起却只温和的笑笑,将一直负在身後的右手挪了上来,漫不经心的甩一甩。 冷禹呆了呆,这才发现他掌心里闪过淡淡光影,寒意逼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妖界公主并不是卖罗起面子,而是怕跟他动手。 这家伙不过是个小小阎王而已,什麽时候竟变得如此厉害了? 冷禹心中怒意未消,语气依旧十分恶劣:「喂,你怎麽会跑来这地方的?」 「三殿下用水镜术通知我救人,我怎麽好不来?」 「谁要你救了?!」冷禹面上一红,表情凶恶得吓人。 「啊,对,」罗起点点头,从善如流的改正道,「我只是出来閒逛,刚巧路过此地而已。」 「哼。」 冷禹这才面色稍霁,双手往地上一撑,努力站起身来。结果右脚依旧痛得要命,连立都立不稳。 罗起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柔声道:「殿下,我送你回去吧。」 冷禹记恨著他先前的无情无义,哪里肯要他帮忙?当下把手一推,冷冷的应:「你只管去守著那两间破屋子就够了,不必理我。」 「殿下……」 「还不快滚?」 「咳咳,殿下当真不要我帮忙?」 「废话。」抬了抬下巴,盛气凌人。 罗起於是轻笑著叹一口气,缓缓後退两步,转身就走。他才刚刚离开,冷禹就觉胸口钝痛,浑身一软,重新倒回了地上。 不过是扭伤了脚而已,算不了什麽重伤,冷禹却感到身体软绵绵的,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那家伙走得如此乾脆,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 明明晓得他心底没有自己,为什麽仍旧怀抱著不该有的期待? 冷禹越想越气,也不知是怨某人如此冷漠,还是怪自己太过痴心,反正就是握了握拳头,咬牙切齿的骂:「无情无义的大混蛋!活该一辈子没人喜欢!可恶,早晚要让你见识见识本殿下的厉害。」 他骂得正起劲,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低笑。 转头,恰恰对上某双幽深似水的眸子。 罗起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冷禹身後,双手抱臂,笑盈盈的朝他望过去,神色温柔动人:「无情无义的大混蛋?殿下这是在说我麽?」 第三章 冷禹瞧得呆了呆,几乎看痴过去。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猛地将头扭至一边,轻轻哼道:「废话!除了你还有谁?」 罗起听了,竟然丝毫也不气恼,反而低低笑起来,柔声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 冷禹动也不动,仍旧不看他。 「殿下不是扭伤了脚吗?」罗起又笑笑,上前一步,道,「我背你。」 闻言,冷禹全身一震,面孔迅速的红了起来,迟迟疑疑的说:「本殿下……」 「我明白,殿下今日心情好得很,所以才特别给我这个面子。」顿了顿,偏头浅笑,模样实在温柔无害,「多谢殿下。」 冷禹脸红得愈加厉害,眼底雾气蒙蒙的,真恨不得扑上去咬人。最後却只是磨了磨牙,气呼呼的抓住罗起伸过来的那只手,头始终低著,不肯与他视线相对。 罗起也不多言,仅是手上稍稍用力,就顺利把人扶了起来,再一转身,轻轻松松的背在背上,一路往前。 怦怦。 冷禹原本只是扭伤了脚,这会儿却连头脑也犯起晕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简直忘了身在何处。 他痴缠罗起千年之久,却从来没有这般亲近的时候,早知如此,就该多受一些伤才是。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罗起算什麽东西? 为了这种无情无义的家伙受伤,值得? 他越想越生气,时而皱眉时而咬牙,表情千变万化,嘴里更是嘀嘀咕咕的叨念个不停。 罗起虽然听得不甚真切,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禹被这笑声一惊,立刻板起了脸,冷冷的问:「笑什麽?」 「殿下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真是令人佩服。」嗓音轻轻软软的,极是动听。 冷禹却觉脸上又烧了起来,竟然当真张开嘴,在罗起肩头重重咬一口,愤愤的叫:「放我下来!」 「哎?」 「不要你背了,笨蛋。」 罗起便只是笑,点头应道:「走了这麽久的路,确实该停下来歇歇了,咱们就到前头的湖边坐一坐吧。」 话落,果然一弯腰,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了下来。 当真是温柔体贴,千依百顺。 冷禹却不领情,反而抬脚就踢。结果人没踢到,扭伤的右脚倒先传来一阵刺痛,疼得他哇哇大叫。 啧!实在可恶! 冷禹低骂几声,最後乾脆不再理会某人,只单脚跳著跑到湖边去,低了头舀水喝。隔一会儿,却突然想起某件事来,转身冲罗起嚷道:「喂,你的本事这麽好,应当能使出更高深的法术来吧?为什麽不直接回地府,反而要用走的?」 罗起微微笑一笑,慢条斯理的走上前来,掌心里的蓝色火焰轻轻一晃,便飞快地灭了下去。「没办法,我刚才跟妖界公主较劲的时候,已经把灵力使得差不多了。」 「啊?」冷禹吃了一惊,脱口叫道,「那你还背著我走了这麽长一段路?真是……笨蛋!」 他骂来骂去只有这麽几个词,把面前的男子逗得又笑起来。 「我若不当这笨蛋,就得无情无义的丢著殿下不管了。」罗起笑盈盈的立著,眉目如画,神色温和,「所以,还是笨一些比较好。」 冷禹窒了窒,一时只觉心跳如雷。 分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怎麽竟又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头晕目眩,呼吸紊乱,直到後知後觉的红了脸,方才狼狈万分的转开头去,瞪著那平静无波的湖面。 他心头越跳越急,深怕给罗起瞧出异样,因而粗声粗气的问一句:「奇怪,这湖水怎麽映不出人的倒影?」 「殿下没有听说过麽?妖界有一座湖名为幻镜,念动咒语之後,并不会映出临水之人的影子,而是他心上人的倒影。」说罢,轻描淡写的念了几句咒文。 原本只是闹著玩的,谁知那平静的水面竟当真泛起涟漪,淡淡的光芒中,一张模糊的面孔逐渐成形。 俊秀的眉,温柔的眼,薄唇似弯非弯,隐隐含笑──这一副温和动人的模样,不是罗起是谁? 冷禹瞧得清清楚楚,顿时只觉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他急急忙忙的伸出手,一心想搅乱水中那道影子,哪知用力过头,整个人往前一倾,直直坠进了湖里。 冰凉的水立刻漫过了头顶。 冷禹连灌了好几口水,双手一阵乱挥,使劲挣扎。 幸而罗起眼疾手快,毫不犹豫的扯住他的胳膊,一下把人拉上岸来。 「咳……咳咳……」冷禹刚一获救,就死命咳嗽了起来,全身微微发著抖,长发湿漉漉的滴下水来,模样十分可笑。 罗起这回却笑不出声了,只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蹙了眉盯住冷禹看,黑眸沉沉暗暗的,表情甚是古怪。 四周静得出奇。 冷禹深吸几口气之後,终於也发现了这不对劲的地方,抬起头来望罗起一眼,面色忽红忽白的,颤声问:「你看见水中的倒影了?」 「是。」 「你知道……」咬了咬牙,万分艰难的吐字,「我喜欢你?」 一片静默。 隔了许久,罗起才闭一闭眼睛,恢复成那斯文有礼的模样,淡然道:「多谢殿下错爱,不过我……」 话还未说完,冷禹已凶神恶煞的瞪大双眸,捂著耳朵叫起来:「住口!不必再说了!」 答案他早就知晓了。 正因为太过清楚这个结局,所以才从来不敢将心意说出口。 冷禹握了握拳,感觉身体不断发著抖,刺骨的冰凉一波波袭上来。但无论如何,都远远及不上他心头的冷意。 胸口冰凉冰凉的,这麽疼。好似连深吸一口气,也要费尽全身力气。 但冷禹依旧立在原处,直勾勾的盯住罗起看,分明已痛了极处,却还是舍不得移开眼去。 最後是罗起先叹了叹气,轻轻的说:「再往前走一走就到地府了,殿下应当认得路吧?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远送了。」顿了顿,又特意加一句:「其实地府也没什麽好玩的,殿下以後还是不要再来了。」 他语气温柔,目光却比平常淡漠许多,眼眸幽幽暗暗的,深不见底。 冷禹听得呆了呆,面上血色尽失。 罗起却只当视而不见,微微笑了笑,转身就走。 这一回当真是步步往前,毫不留恋。只剩冷禹一个人呆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眼底爱恨交织。片刻後,终於逐渐恢复了平静 不过是被当面拒绝而已,有什麽了不起的? 他可是堂堂的天界三皇子,想要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道理? 罗起越是不准他去地府,他就越是要去!非但如此,他还要死死缠住那家伙不放,管他千年万年,绝不回头。 想著,冷禹慢慢咬紧牙关,又露出那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来,大步往前。 右脚的伤势愈加严重起来,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好似踏在刀尖上一般,疼痛入骨。他却只握了握拳,不管不顾的追上罗起的脚步。 面前这条路长长漫漫,一不留神就会弄伤自己。 但冷禹情愿遍体鳞伤,也依然坚定不移的往前,一步又一步…… 情之所锺,身不由己。 那日逞强的结果就是,冷禹的右脚肿得像馒头那麽大,狼狈万分的摔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幸好若无及时赶到,将人救回了天界疗伤。 这事闹得连天帝都知道了,狠狠骂他一顿之後,还罚他一个月不准出门。 可惜冷禹完全不肯听话,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已是心心念念的记挂罗起了。後来伤势一好,更是想也不想的直闯地府。 他这一回的排场依旧大得吓人,又是扇子软轿,又是婢女侍从的,把个冷冷清清的地府吵得乌烟瘴气。 奇怪的是,这次竟然只有黑无常在旁皱眉,却是哪儿都寻不到罗起。不在黄泉路,不在奈何桥,不在阎王殿,甚至连竹林那边的木屋里,也不见他的踪影。 那家伙究竟去了何处? 心念一转,冷禹已知某人是故意躲著自己了。他於是乾脆在阎王殿内坐了下来,一手支颔,另一手则轻轻敲击桌面,冷声问:「你家阎王呢?」 黑无常避无可避,只能乖乖在旁立著,面无表情的应:「阎王大人公务繁忙,暂时不能见客。」 「好藉口!」冷禹怒极反笑,竟轻轻击起掌来,随後面容一变,咬牙切齿的嚷道,「罗起,你若再不出来见我,我就拆了阎王殿、毁了三生石、砸了奈何桥!」 话落,猛地站起身来,绕著阎王殿走了一大圈,故意将地面踩得砰砰响。 黑无常在旁瞧得眼皮直跳,却又不好出言阻拦,只能暗暗叫苦。 罗起则始终没有现身。 冷禹见这一招威胁并不奏效,便将袖子一挽,直接行动起来。他也用不著费心思想什麽法术,只朝手下那帮侍从勾了勾手指,朗声吩咐道:「来人!先替我把奈何桥给砸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侍从们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动手才好。 正为难间,忽见大殿内蓝光一闪,一道人影缓缓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罗起依然穿黑色唐装,长长的黑发辫成一股,松松垮垮的垂在胸前,面上笑意盈然,柔声道:「奈何桥跟阎王殿都有些年代了,我正想著翻修一下,殿下若是肯帮忙的话,真是求之不得。」 冷禹被他窒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恶狠狠的扑上前去,问:「你总算肯出来见人了?为什麽躲著我?」 罗起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一下,只是笑:「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冷禹气得要命,伸手就去抓他的衣领。 哪知罗起神色微凛,竟立刻後退一步,险险避了开去。 ……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冷禹面色苍白,胸口又刺痛起来,恨恨的瞪住他看,问:「为什麽?」 罗起垂了眸,仍是那句老话:「殿下以後还是别来地府了。」 冷禹不肯听,反而上前一步,执著的问:「为什麽?」 黑眸明明亮亮的,视线一直一直缠在罗起身上,眼底尽是情意。 沉默。 片刻後,罗起终於在那目光中败下阵来,轻轻叹气。 「我既然明白了你的心思,又怎麽能若无其事的继续跟你胡闹?」抬了抬手,慢慢握成拳头,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柔,「明知道毫无指望,自然没必要给你希望。」 ……毫无指望。 冷禹将这四个字低低重复一遍,身体又开始发起抖来。 面前这男子总爱惹他生气。 他越害怕哪句话,他就越是要说出口来。 他越讨厌瞧见他的背影,他就越是要背对著他离去。 看吧,果然又转过了身。 「殿下,请回吧。」声音这麽冷这麽淡,好似怕不够绝情,好似怕甩不开他。 哈!他冷禹是什麽人?哪里是这麽容易打发的? 一千年的时光都熬过来了,怎麽可能轻易放手? 无论使出什麽样的手段,他都要罗起正眼望他一望,要那双淡漠如水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 这样想著,冷禹果然振作起精神来,并不直接缠住罗起不放,而是沿著黄泉路往前走去,最後寻到了竹林边的那间木屋。 这地方是他大哥冷练从前的住所,罗起素来宝贝得很,等閒不让人靠近。但他今日既然连阎王殿都敢砸,自然也不在乎这些了,手中强光一闪,一道火球朝那木屋飞了过去。 三皇子发此大怒,底下的侍从谁敢阻拦?一个个呆站著无法动弹。 恰在这危机时刻,那火球突然被蓝色光芒紧紧裹住,猛地反弹了回来。 冷禹根本不知道法术反噬该如何躲避,被这光芒狠狠撞了一下,踉跄著倒退几步,嘴角缓缓淌下血来。 「殿下!」旁边的人立刻大呼小叫。 冷禹却似浑然不觉,仅是咬了咬牙,睁大眼睛望住面前之人。 罗起果然出手了。 只不过他此刻面沉如水,完全不像先前那般浅笑温柔,幽深的眸子里漾起点点寒芒,分明已经动了真怒。 唯有如此,这个人才肯多看自己一眼。 冷禹弯了弯嘴角,任凭更多的血流出来,大笑不已。 罗起瞧得皱起眉头,问:「殿下,你这是做什麽?」 「我今日心情不好,看见什麽都不顺眼,这木屋年久失修,阎王大人不打算翻新一下吗?」说著,又是一个火球扔了过去。 罗起面色微变,袖子一扬,再次把法术反弹了回去。 只是这次稍微加重了力道,撞得冷禹气血翻腾,一时支持不住,重重跌倒在了地上。他难得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若在平时的话,早已大发脾气了,这时却反而大笑了起来。 罗起心中一动,似乎有些後悔,但最终只将手负在了身後,问:「你笑什麽?」 「我笑……你终於肯正眼瞧我了。」说著,随手抹去唇边血痕,直勾勾的盯住他看。 罗起见了他这眼神,竟突然觉得胸口泛闷,转身朝那木屋走去,轻轻吐出两个字来:「疯子。」 冷禹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根本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即使被旁人扶了起来,他的视线也始终缠在罗起身上,握成拳头的双手微微发抖。 「罗起,你就算留著那间屋子,我大哥也不会在乎你!你跟我一样,从头到尾都只是自作多情!」 这句话在他心底来来去去许多次,如今总算喊了出来。 话音刚落,罗起就施展移形换影之术,陡然凑到了他身旁,目光冰冰冷冷的,一字一顿的说:「地府可容不得殿下随便胡乱。你若再敢打那间屋子的主意,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平日总是镇定自若的,但见了冷禹这副模样,竟突然觉得心慌起来,话一说完,就再次消失不见了。 冷禹静立在原地,心底一阵阵的疼痛起来。 他扬言要砸了阎王殿,罗起一点也不在意,但只不过动一动那间木屋,罗起就气成这样。 他心中一直想著的,果然只有冷练一人。 不过无所谓,他不会让他如愿的。 他冷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冷禹仍是三天两头的去地府閒逛,白天追著罗起到处跑,夜里则关在自己房间翻阅古籍。 他倒并非对法术来了兴趣,而是一心想知道,如何才能让魂飞魄散的人重入轮回? 天下之大,罗起素来只将前任阎王跟他大哥两个人放在心上,所以想来想去,也只能从这两人身上下手了。若是能让魂飞魄散的某人复生的话,非但他大哥的疯病能够治好,罗起也不会再痴心妄想了吧? 他得不到罗起的爱,便要想办法复活他大哥的情人,让罗起永远也得不到他大哥。 冷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唯一的缺点是……他平日太过不学无术,虽然将案头的书卷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心烦间,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皱了皱眉,随手抓过茶杯往门口扔去,不耐烦的喊:「滚!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推了开来,一身华服的俊美男子慢悠悠的走进屋内,一边弯腰去捡地上的那些杂物,一边抿唇笑问:「夜深了,怎麽还不休息?」 「秋长老……」冷禹面上红了红,不由自主的放柔声音,「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所以一直睡不著。」 「喔?你最近整日待在屋里,究竟在折腾些什麽东西?能不能说出来给我听听?」 冷禹微微迟疑了片刻,拉著他的手在桌边坐下了,道:「秋长老你博学多才,可曾听说过……有什麽办法能让魂飞魄散的人重新转世?」 闻言,秋长老一下就怔住了,黑眸直直朝冷禹望过去,沉吟不语。 冷禹急急避开那探究的目光,转了头,有些不自在的说:「没有就算了。」 「仔细想来,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一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忌之术。」 「哎?具体是怎麽样的?」 「首先,必须日以继夜的守在忘川河边,将那个人四处飞散的灵魂一丝一缕的收集起来,光这一点就须花上千百年的光阴。」说著,淡淡扫冷禹一眼,声音低哑,「然後再布阵施法,强行逆转天命,将那个人的魂魄重新凝聚在一起。而施行此术的人,必将遭天雷之劫,日日夜夜承受天火焚身之苦,至死方休。」 冷禹呆了呆,有一瞬间的失神,紧接著却是……狂喜。 如此说来,罗起的父亲岂不是还有转世重生的机会?他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相当开心。 想著,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俊秀无双的容颜,但随即又握了握拳,咬牙。 天火焚身。 为了那个淡漠无情的男子做到这种地步,当真值得? 「冷禹,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啊,没,只是有些倦而已。」 「那你早点休息。」秋长老拍了拍冷禹的手,缓缓起身,「我先走了。」 冷禹目送他行至门口,忽然又忍不住喊一句:「秋长老,我还有一事请教。」 「什麽?」 「若你不顾一切的喜欢上某个人,但那个人却从来不曾将你放在心里,你该怎麽办?」 秋长老回头望住冷禹,慢慢垂下眸子,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微微的笑起来,一字一顿的说:「那就……乾脆让他恨你。」 恨? 冷禹全身一震,霎时有些恍惚。 罗起喜欢的人是他大哥,即使再过千年万年,也未必会将自己放在心上。但若是要他恨他的话,却多的是法子。 没错,得不到他的爱,便索性要他的恨。 唯有让他恨他,那双眼眸里,才会映出自己的身影。 冷禹咬了咬牙,感觉胸口又刺痛起来,却不理不睬,反而勾唇微笑。那英俊漂亮的面孔逐渐扭曲,那幽深似水的眸子却温柔含情。 张嘴,吐出的仍是那两个字:「罗起……」 一旦做了决定,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容易许多。 冷禹先去地府跑了一趟,见著了守在忘川河边的白无常。 那人是他大哥的旧随从,一心希望冷练早日恢复正常,所以千百年来维持著同一种垂钓的姿势,一点一滴的将前任阎王的魂魄收集起来。如今听说冷禹能够施展起死回生之术,想到前任阎王重生之後,冷练再不会疯疯癫癫,自然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紧接著,他又费尽心思寻来了传说中的妖剑斩玉。原来冷禹的灵力虽然高强,平日却懒散惯了,非得靠著那神兵利器的力量,才能施行重生之术。 一切准备就绪之後,冷禹跟白无常终於站在了天界的诛仙台前,阵法已经摆好,咒语也早已背熟,斩玉剑就握在手中。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决心而已。 罗起。 冷禹握了握拳,在心底默默念一遍这个名字,顿时生出了无限勇气。於是微微笑一下,毫不犹豫的挥剑,缓缓吐出那一串古老而又冗长的禁忌之咒,霎时间地动山摇,剑光万道。 冷禹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亲眼瞧见那魂魄的碎片慢慢聚拢在一起,不断的撞击融合,最终形成了一团淡色的光球。 「成功了。」白无常大叫一声,猛扑过去,将那微弱的光芒护在怀里。而冷禹也立刻感到法术的力量反噬了回来,剧烈的疼痛由指尖开始蔓延。 「咳咳……」冷禹踉跄著走了几步,大口喘气。 「三殿下?!」 「不用管我。你先将他的魂魄送入轮回。」 「直接投胎转世?不必告诉阎王一声麽?」 「我自有分寸。」摆了摆手,笑,「快去吧。」 直到白无常的身影消失不见,冷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软的往後倒了下去。 疼痛入骨。所谓的天火焚身,原来竟是这样一种感觉,从今往後,日日夜夜都将与这痛楚为伴了,然而却并不後悔。冷禹挣扎著在地上爬了几步,大笑。 罗起,不管是爱是恨,你今後……总该将我放在心上了吧? 如此想著,面前竟当真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黑衣,长发,浅笑。仅仅一眼,就足以教人泥足深陷,身不由己。 冷禹咬了咬牙,万分吃力的朝他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只是幻觉罢了。 指尖微微颤抖,身体上的疼痛已经麻木,冷禹却勾了勾唇,笑得越来越大声。直到温热的液体从颊边滑落,才终於无力的垂下手去,再不动弹。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爱恨情仇。 第四章 时光飞逝。 转眼间,那靠著禁忌之术重新聚集起来的灵魂,已经顺利投胎转世,并与冷禹的大哥冷练相遇相恋。 一切都在冷禹的掌握之中。 但他自己却因为逆天施法的关系,日日夜夜遭受天火焚身的痛苦,身体一天差似一天,面容苍白,咳嗽不断。饶是如此,他也仍旧一有空就往地府跑,即使只远远望上罗起几眼,亦已心满意足。 後来听说罗起跟那转世後的人类纠缠不清,还被一剑刺伤了腹部,自然吓得要命,急急忙忙赶去了地府。 结果却瞧见罗起好端端的坐在凉亭里喝茶,依然是那一副淡漠如水的表情,也依然是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三殿下,好久不见。」 冷禹近来精神不济,早已没了跟他斗嘴的力气,因而并不开口反驳,只轻声问道:「听说你受伤了?」 这麽多年来,罗起练就的最好的一项本事,就是对冷禹视而不见。但他今日似乎心情大好,竟然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应:「一点小伤。」 「区区一个人类,竟也伤得了你这阎王?」 罗起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笑容愈发温和可亲,柔声道:「他可不是普通人。」 「喔?」冷禹心中早已有数,却故意试探著问,「那他到底是什麽身份?」 罗起并不答话,只低头望住杯中的茶水,目光温柔含情,好似望著最珍惜的恋人一般,软软的说:「再过不久,你大哥的疯病就能痊愈啦。」 冷禹闻言一怔,胸口立刻刺痛起来,冷冷哼道:「能治好他这毛病的人,世间只有一个。」 罗起但笑不语。 冷禹便又加一句:「可那人若是复生的话,你就再没有机会亲近我大哥了。」 「无所谓。」罗起摇头浅笑,一口口将杯中的茶饮尽,声音始终那样轻柔,「只要他高兴就好。」 说话时,眼底流光溢彩,实在动人至极。 冷禹可高兴不起来。 他蹙了眉,牙齿紧紧咬住毫无血色的薄唇,心中醋意汹涌。面前这人对他视若无睹,却对他大哥一往情深,怎能不嫉妒? 忍了又忍,终於还是一把抓住罗起的手,说出千百年来深藏在心底的话:「我大哥究竟有什麽好的,值得你如此喜欢?他做得到的事情,我也一样可以!」 他声音又低又哑,指尖微微发抖,已将姿态放到最低。 但罗起永远无动於衷。 「三殿下,」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抹异色,但随即恢复如常,生疏有礼的微笑,「你脸色难看得很,还是早些回天界休息吧。」 一边说,一边轻轻推开了冷禹的手。 冷禹全身僵硬,面孔愈发苍白了几分。 ……又被当面拒绝一次。 即使天火焚身,也及不上此刻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忽的扯出笑容来,一字一顿的说:「罗起,你现在这样对我,将来迟早会後悔的。」 罗起望他一眼,轻轻叹气。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殿下请自便。」话落,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明知他绝对不会回头的。 冷禹却一动不动的呆立原地,死死瞪住那背影看。 罗起脚步轻快,难得有心情这麽好的时候。他已经在怀疑那个人类的身份了,他认定那人便是前任阎王的转世,更认定冷练的疯病很快便会痊愈。 而自己……马上就能打碎他这个希望。 哈! 思及此,冷禹忍不住以手遮脸,放声大笑起来。 然後嘴角便淌下了血来。 他却毫不理会,只随便抬手抹了抹,袖子一挥,已然变换时空。他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幸而法术高深许多,转瞬功夫,已经到了那间木屋外头。 自从他上次动怒焚屋之後,罗起便在屋子周围布下了结界,绝不准旁人轻易接近。 冷禹每往前走一步,就感觉到那结界的压力越来越重,耳边劈里啪啦的传来细微声响,非但体内天火剧烈灼烧,手脚处更是隐隐刺痛。 但他毫不理会,依旧步步上前,手指慢慢触及门板。 又一波痛楚汹涌而来。 冷禹身体抖得厉害,一下就跌倒在了地上,前额撞在门上,头晕目眩。 屋里的人显然听见了这怪声,开口问道:「谁?」 冷禹软软的靠著门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殿下?」饶是如此,罗起也马上猜到了是他,轻轻叹道,「你怎麽还没回去?」 冷禹闭了闭眼睛,感觉嘴里尽是腥甜的血味,咬牙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罗起没有应声。 冷禹便拿手指扒住门板,一下下的划过去,靠强烈的痛楚集中精神,哑声问:「为什麽喜欢我大哥?你明知他是你爹的情人,明知他不可能多看你一眼,为什麽还要喜欢他?」 「喜欢就是喜欢,能有什麽缘故?」 「那我呢?为什麽不喜欢我?」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紧接著似响起什麽东西落地的声音,罗起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如水,悠悠的反问:「三殿下,你这是何苦呢?」 冷禹哈哈大笑。 他身体仍在发抖,不得不用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肩膀,自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他是堂堂的天界三皇子,想要什麽得不到? 却唯有那个人的心,永远遥不可及。 冷禹大口喘气,直笑到气力全无,才渐渐停了下来,挣扎著站起身,将头靠在门板上,缓缓吻了过去。 若这一吻能穿越时间与空间,不知能否印到那个人的心上? 冷禹越想越觉得可笑,却偏偏笑不出来,只低声呢喃道:「我明白了。即使你永远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多得是办法……让你记著我。」 话落,终於下定决心,迈步离开了木屋。 他原是可以施展法术的,这会儿却硬是一步步的走过去,任凭天火在体内不断灼烧。胸腹间气血翻腾,一片火热,指尖却是入骨冰凉。 没错,他就是要这麽痛苦的往前走。 因为只有身体上的痛楚,才能压下心头的剧痛。 仿佛过了一辈子这样漫长,冷禹才终於行到了忘川河边,远远望去,只见白无常正跟一个青年男子拉拉扯扯。 冷禹只瞧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前任阎王的转世,白无常果然遵守约定,乖乖把人带了过来。 那人叫什麽名字来著? 对了,许意。 他便是自己手中……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想著,勾了勾嘴角,但还未笑出声来,已感觉到体内那灼烧般的痛楚。天火在五脏六腑里烧个不停,连往前迈出一步都要费尽力气。 最後只得朝白无常招了招手,命他将那个人类带进一旁的画舫内。 船里有众多婢女伺候著,一会儿端茶送水,一会儿捶肩打扇,服侍得极为周到。冷禹却自始至终都皱著眉,手指一下一下的叩击桌面,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他身体越来越差,头脑却清醒得很,甚至因为即将到来的事而兴奋至极,嘴里不停重复著罗起的名字。 这麽喜欢他。 所以,即使得不到他的爱,也要相同的恨意来弥补。 「罗起,罗起,我现在所受的痛苦,定要让你加倍的还回来,我要你……後悔莫及!」一面说一面笑,到最後竟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张脸痛苦的扭曲著,声音嘶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紧接著,耳旁便响起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冷禹原本还是一副死气沈沈的模样,但听见这声音後,整个人立刻振作起来,眸中精光大盛,抬了头朝门口望去。 薄薄的帘子被掀了开来。 一身黑色唐装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入,双手负在身後,唇畔微微含笑,面容温和,俊美无俦。 冷禹瞧得呆了呆,一时只觉心跳如雷。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麽一个人。 ……他一心喜欢的人。 又爱又恨。 盯著那朝思暮想的容颜望了许久,冷禹才终於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头的刺痛,缓缓站起身,一把扯住了那名唤许意的人类青年。 许意并不挣扎,只呆呆的望向门口。 冷禹顺势一扫,这才发现他大哥冷练竟也出现了,身上穿著人类的奇装异服,手中握一柄短剑,满脸紧张的样子。 哈,主角都已到齐,戏也差不多该开场了。 想著,袍袖一扬,手中立刻多出了一把长剑──那剑瞧起来颇为古老,剑柄上刻有精细的花纹,剑身幽幽泛著红光,诡异莫名。 在场的人皆是一震。 冷练眨了眨眼睛,率先大喊起来:「三弟,你别伤我家小意!」 冷禹却不理他,只直勾勾的望住站在门口的某人,漫不经心的说一句:「大哥,这是我跟罗起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说著,有意无意的晃动手中的长剑。 罗起与他默默对视片刻之後,终於上前一步,轻轻笑了笑,道:「三殿下,麻烦你放了那个人。」 冷禹深吸一口气,感觉体内的天火又灼烧起来,不由自主的靠在许意身上,软声问:「罗起,你可知道他是什麽身份?」 「基本已经猜到了。」罗起神色温柔的望了望许意,眉眼盈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喔?那实在是太好了。」冷禹嗤笑一声,翻转手腕,忽然将长剑朝许意刺了过去。 罗起跟冷练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著剑身没入了许意的胸口。 霎时间红光大盛。 那剑微微抖动起来,却并没有在许意身上留下伤痕,反而逐渐化为一缕红烟,慢慢融进了他体内。 冷练大大的松一口气。 罗起则皱起眉来,有些惊讶的问:「怎麽回事?」 「刚才这把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兵──妖剑斩玉。」冷禹意味深长的浅笑,狠狠推许意一把,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同时也是……这个人类转世前的真身。」 闻言,罗起表情一僵,面色大变。他脸上笑容渐渐隐了下去,黑眸幽幽暗暗的,咬牙道:「不、可、能!」 「哈哈。」见状,冷禹笑得愈加开怀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说,「罗起,能够见到你现在这副表情,也不枉我费尽心思寻回斩玉剑,再折损灵力助他投胎转世了。」 「你?」罗起略有些失神的望他一眼,语气茫然,「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当然。」冷禹勾唇浅笑,神情极为自负,身体却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自从你爹死後,我哥便也跟著发了疯,无论见到什麽人都可以爱得死去活来。而你也一样神志不清,以为只要把我哥留在身边,就一定能够得到他的心。所以我故意布下这个局,让我哥和许意相遇相爱,让你彻彻底底的明白,我大哥随便什麽人都可以爱,就是不可能爱你!」 「你骗我。」罗起面容灰败,早已不见了平日的温文表情,神色怪异的喃喃道,「许意不但能够自由出入地府,而且轻易就可将我刺伤,他分明应该是……」 「是谁?你爹的转世麽?」冷禹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既疯狂又扭曲,咬牙切齿的说,「罗起,想不到你竟然这麽天真。别忘了,那个人早已魂飞魄散,永远没有机会复生!」 「我不信。」 「哼,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冷禹仰了头,感觉胸口疼痛入骨,却偏偏越笑越大声,「你以为我大哥不肯爱你,仅仅是因为你爹吗?你以为除了你爹之外,就再没人能治好他的疯病?哈,你瞧瞧,他现在还不是爱上了一个人类?他宁愿要一个普通人,也不要你!」 罗起静静在旁听著,眼神变了又变,却始终默然无语。隔了许久,才忽然弯一弯嘴角,低低笑了起来。 冷禹看得呆了一下,神情恍惚。 而罗起早已足下轻点,身形一晃,动作快若鬼魅,转眼就在他面前立定了。然後甩了甩右手,五指并拢,指甲陡然长出寸许,猛得往前一刺,直直没入了冷禹的胸口。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根本没有人能够阻止。 但冷禹脸上竟丝毫不见惊愕之色,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极为开心的笑了笑,悠悠的说:「怎麽?终於被我激怒了?果然,惟有提起跟我大哥有关的事情,你才会失控。」 「闭嘴。」罗起眯了眯眼睛,慢慢收回了右手,面上虽然在笑,双眸却冰冰凉凉的,寒意逼人。 暗红色的血立刻从冷禹胸前涌了出来,他却似浑然不觉,依旧微微笑著,吃力的喘了喘气,一字一顿的说:「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恨我?罗起,这一回……你总该将我放在心里了吧?」 终於得到了……他的恨。 这世间除了他冷禹之外,还有谁能令罗起露出这种表情? 惟有他。 想著,缓缓伸出手,在罗起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紧接著全身一震,软软倒了下去。 罗起静立原地,望也不望冷禹一眼,仅是低了头盯住自己染满鲜血的手掌看。 他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这麽生气,是因为不小心入了冷禹的骗局?还是因为……恰恰被戳中了痛处? 即使拥有跟他爹一模一样的面容,即使陪伴在冷练身边千年之久,也依然得不到那个人的心。生生世世,绝无可能。 但是,终究觉得不甘心。 若冷练喜欢上他爹的转世也就罢了,但现在跟一个普通男子相亲相爱,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想著,转头望了望靠在一起的冷练跟许意,唇畔笑意逐渐加深。 冷禹那个笨蛋! 既然逼得他露出了本性,那就只好干脆大开杀戒了。 心念电转间,已然并拢五指,狠狠朝许意抓了过去。 许意虽然动作灵活,飞快地躲避开去,却还是被抓伤了手臂。而冷练则冲上来挡在他身前,大嚷道:「小起,你今天实在是太过分了。伤了我那个任性妄为的三弟也就罢了,为什麽连小意也要对付?」 罗起只是笑笑,轻轻舔了舔手指上的血渍,继续出招。 那两人逃出船舱,他便一路追杀。 那两人跳进忘川河,靠著法术转移到了妖界,他便紧追不舍。 ……完全杀红了眼睛。 眼前模糊一片,不断晃过从前的各种回忆──他爹带著笑颜灿烂的年轻男子回地府,说从此会跟他们一起生活;他爹在竹林里筑下小屋,三个人高高兴兴的住在一起;天地异变之时,他爹为了保住地府而魂飞魄散,冷练从此变得疯疯癫癫。 曾经多麽幸福。 罗起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真心喜欢冷练的,还是仅仅为了怀念过去那段时光?但无论如何,他绝不允许冷练喜欢上他爹以外的人。 想著,已然将那两个人逼到了绝境。 许意没有办法,只好唤出那妖气十足的斩玉剑来与他对峙。 罗起自然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他这掌握著凡人生杀大权的阎王,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普通人类? 谁知当真动起手来,却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罗起身形恍若鬼魅,出招既快又狠,收放自如。 反观许意则是笨手笨脚的,显然根本不懂剑术。但不知为何,他似乎对罗起的剑法熟悉得很,轻轻巧巧便能破解。打了一阵之後,竟是稳占上风,後来更是踏出了几路古怪的步法,直取罗起要害。 罗起呆了呆,只觉方才的招数实在眼熟得很。 ……爹? 他心头一震,立刻醒悟到,冷禹又在骗他! 先前的猜测一点不错,许意分明就是他爹的转世,只是冷禹不知因了什麽缘故,有意拿话来激他。 啧! 只怪他太过感情用事,竟然连这麽蹩脚的谎言也相信了。 罗起弄明白真相之後,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愈发气恼了几分。顿时架也不想打了,人也不想杀了,只想折回去找冷禹问个清楚。那家夥辛辛苦苦的让他爹转世重生,却又绕了这麽大一个圈子欺骗自己,究竟是为了什麽?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冷禹晕倒前说的那句话──「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恨我?这一回……你总该将我放在心里了吧?」 情愿胸口被开个窟窿,也要让自己记住他? 哈!天下间哪里来这样的笨蛋? 想到这里,罗起竟是一阵恍惚,连朝他胸口刺来的长剑也视若未睹,就这麽呆呆立著,不躲不避。 幸而冷练及时冲上来,替他挡下了这一剑。而许意也连忙把剑一扔,紧紧抱住了受伤倒地的冷练。 分明只受了一点小伤而已,两个人却似生离死别般的搂成一团,难舍难分。 罗起双手抱臂,冷眼在旁瞧著,表情异常平静。 千百年前是这样,千百年後还是这样,那两人如此相爱,根本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他又何苦念念不忘? 既然许意就是他爹的转世,他自然没有了阻止的立场,那两人爱怎样就怎样,再也与他无关。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罗起在旁边立了一会儿,确定冷练的伤势并无大碍後,便叹了叹气,手指一弹,转瞬间消失无踪。 下一刻,已然回到了先前那艘画舫中,里头空无一人,地上却还留了点点血迹。 冷禹的血。 罗起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只见掌心的血痕早已凝固,暗红暗红的,刺目异常。 冷禹受了这麽重的伤,应该已被人救回去疗伤了吧? 念头一转,不由自主的施展飞天遁地之术,直闯天界。 按照规矩,阎王是不能随便离开地府的。不过罗起从来不理会这些,只稍微使了些手段,便在天界来去自如,轻轻松松的寻到了冷禹的房间。 推门进去,一眼就望见那人躺在床上,眉头紧蹙著,面容惨白。 罗起刚迈出步子,就听见冷禹低低叫唤自己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待走近了些,才发现他其实尚在昏迷。 便是在睡梦之中,也不忘念出那两个字来。 这份心思,实在藏也藏不住。 罗起一边想,一边在床边立定了,轻轻叹气。 他自从明了冷禹的情意之後,就一直刻意躲避,为的便是把人推得远远的,以免伤及无辜。哪知冷禹竟如此执著,非要想出这麽个法子来折磨自己。 这样决绝又危险的人物,理应能避就避,再不相见。 但罗起也不知著了什麽魔,双脚竟似生了根一般,定定的立在原地不动。 床上的冷禹睡得并不安稳。他嘴唇泛白,额上渗汗,口中含含糊糊的喃:「罗起,罗起……」 叫了一声又一声,听得人心都软了。 罗起便上前一步,情不自禁的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轻轻的应:「嗯,我在这里。」 第五章 ……痛。 冷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全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泛著疼。尤其是胸口处,好像被人硬生生剜下了一块肉来,钻心刺骨,疼痛至极。 他茫然的睁开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胸前确实破了个洞。当时血染得衣裳都红了,是若无将他救回的天界,又是秋长老替他治得伤。 後来父皇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来看过他? 冷禹记不清了,惟一记得的……便是罗起含笑的面孔,冰冷的眼神。 终於得偿所愿。 但心底酸酸涩涩的,仍旧闷得发慌。 他咬了咬牙,有些吃力的转过头,却惊见床边竟然立著个人──熟悉的黑色唐装,一贯的温文浅笑,朝思暮想的清秀容颜。 罗起?! 冷禹心头跳了跳,紧接著却是翻江倒海的痛楚,只稍稍一动,体内的天火便迅速的焚烧起来。但他仍是睁大眼睛,努力望向面前的俊美男子。 又是幻觉麽? 自从逆天施法之後,他的精神就一天比一天不济,常常没来由的瞧见罗起的幻影。是了,那家夥前不久才上了他的当,气得面容扭曲、失去理智,这会儿怎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想著,自嘲的勾动嘴角,一点点伸出手去。 即便明知是幻影,也想离他越近越好。 然而冷禹毕竟重伤未愈,体内的天火又烧个不停,尚未触到罗起的衣角,就已因疼痛垂下了手臂,模模糊糊的喃:「罗起,罗起,你怎麽又入我梦里来了?」 声音低沈沙哑,完全不似平日那般骄横跋扈。 罗起听得好笑,不觉眉眼一弯,柔声道:「既然殿下还没睡醒,那我就改日再来看你吧。」 嘴里虽这样说著,人却依旧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冷禹吃了一惊,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脱口叫道:「真的是你?咳咳,你……怎麽会在这里?」 一边问一边咳嗽,身体仍是痛的,但心头却怦怦乱跳起来,好似一见了面前这人,万般痛苦便都消失无踪。 「我是来向殿下道谢的。」罗起仍笑,破天荒的替冷禹掖了掖被子,语气极轻柔。 冷禹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哑声问:「谢我什麽?」 「当然是多谢殿下让我爹转世重生。」 「你知道了?」 「我差一点杀了许意。」罗起点点头,慢条斯理的应,「不过那人轻而易举的破解了我的剑法,而我的剑术……全部都是我爹亲自教的。」 原来如此。 冷禹闭了闭眼睛,苦笑。 原以为这个谎言能够撑一段时间,没想到这麽快就被识破了。 他面色本就难看,此刻愈发苍白了几分,深吸几口气後,方才艰难吐字:「我连著骗你两次,你应该更加恨我才对,而不是来道什麽谢!」 闻言,罗起面上竟现出些困惑之色,又往前走了一步,问:「为什麽定要我恨你?」 冷禹并不答话,仅是静默的与他对视,直直望进那一双幽深似水的眸子里。然後抬起手来,继续朝前挪动,一寸又一寸,最後终於抓住了罗起的衣袖。 呀,这水中月镜中花,到底给自己握在了手里。 赌上这一生,却只为换他一眼。 此番情意,此片痴心,究竟要如何说出口来? 疼痛又起。 冷禹咳个不停,断断续续的说:「你越是恨我,就越会将我放在心上,即使再不情愿,也难免会想起我来。如此……我自然就开心……」 顿了顿,又道:「何况你爹重生之後,绝对会跟我大哥双宿双飞,从今往後,你就再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了。所以,你实在应该更加恨我。」 说著说著,他心底竟升起一股快意,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直笑到气都喘不过来了,也不肯停下。 罗起在旁见了,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 他心思缜密,一早已料到了冷禹的意图,但当真听他说出口来,仍是觉得不敢置信。究竟要多麽多麽喜欢,才能奋不顾身到这种地步? 想著,伸手在冷禹额头上弹了弹,悠悠的说:「真是笨蛋。」 冷禹便止住了笑,略有些失神的瞪住他看。 ……笨? 哈,的确如此。 他想尽办法得到了罗起的恨,到头来,心心念念的却仍是他的爱。 只要一天不舍得放开手,就要翻来覆去的忍受求而不得的痛楚。这折磨,远比焚身的天火厉害千倍万倍。 恍惚间,罗起已将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轻轻说一句:「时候不早了,殿下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了。」 不要走! 冷禹扯了扯嘴角,心里这样大喊,却偏偏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瞧著罗起越行越远。快到门口的时候,终於大叫起来:「罗起,你到底恨不恨我?」 他面色苍白如纸,表情微微扭曲,瞧起来恐怖至极,但那说话的语气却是既绝望又痛苦的。 真正想问的,该是爱不爱才对吧? 然而事到如今,竟连那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这问题原是极好回答的,但罗起却脚下一顿,定定立在了门边。隔了许久,方才转回头来,冲著冷禹微微一笑。 「恨?那可还差得远呢。」他眨了眨眼睛,浅笑盈盈,目光温柔似水,一字一顿的说,「殿下若要我恨你,可得多费些心思才行。」 咦?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冷禹怔了怔,一时有些恍惚。 记得罗起从前说过,明知道毫无指望的事情,就没必要给别人希望。可他刚才那句话,简直像在鼓励自己继续死缠烂打一般。 冷禹一面想,一面就觉得心头又乱跳起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呆呆盯住门口看。直到若无推门而入,方才回过了神来。 「殿下,你终於醒了?」若无手中端著药碗,极兴奋的冲到床边,连声道,「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连秋长老都不知你何时会清醒过来,真是吓死我啦。」 三天? 冷禹闭了闭眼睛,倒并不觉得奇怪。他本就身体不济,如今胸口又被开了个窟窿,能这麽快醒过来,已在预料之外了。 正想著,却听若无接著说道:「那天我救殿下回天界之後,就急著跑去煎药了,结果煎好药回来一看,却被吓了一跳。殿下猜猜,我当时瞧见谁立在床头?」 冷禹扯了扯嘴角,没力气出声。 若无便故意装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来,嚷道:「是阎王大人!我那时吓得腿都软了,以为阎王大人怕你死得不透,又追过来赶尽杀绝。」 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胸口,果然是心有余悸的模样。 冷禹忍不住笑起来,骂道:「没出息。」 「嘿嘿,」若无摸摸鼻子,干笑几声,又说,「不过阎王大人也真是奇怪。那日明明动手打伤了殿下,转眼却又跑来探病。殿下你昏迷了三日,他便接连来了三次。」 「他每日都会来?」 「对啊,而且一站就是大半天。他盯著殿下看的那个眼神,与其说是担心你的伤势,倒更像是打算杀人灭口。」 闻言,冷禹不再开口问话了,嘴角却慢慢往上一勾。他原本面容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模样极为恐怖。但这麽微笑之时,眸中竟似含了万丈柔情,瞧起来甚是动人。 「殿下,你笑什麽?」若无看得呆了呆,脱口就问。完了完了,他家殿下不只胸口破了个洞,难道连脑子也不灵光了? 是呀,有什麽好笑的? 罗起只是来看过他几回而已,值得这麽开心吗?如此一来,岂不是比若无还没出息了? 思及此,冷禹眼睛一瞪,立刻板住了脸,抿著嘴不说话。 若无一头雾水的眨了眨眼睛,终於想起自己手中还端著碗药,连忙凑上前去,喂冷禹把药喝了下去。 冷禹喝完药後,倦意很快就袭了上来,没过多久,便沈沈睡了过去。 不知为了什麽缘故,这一回竟比先前睡得安稳许多,就连在睡梦之中,那嘴角也略略往上弯著,隐约带了笑意。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瞧见了那熟悉的黑色唐装。 冷禹心头跳了跳,已知道并非自己的幻觉了,却还是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挣扎著抓住衣服的一角,牢牢握紧。 罗起并不躲避,仅是静静立著,柔声说一句:「殿下当心著凉。」 冷禹深吸一口气,费了好些力气,才抬起头来望向那精致俊美的面孔,问:「你昨日已经向我道过谢了,为什麽今日还要再来?」 「殿下的伤是因我而起,我当然应该负起责任。」 原来如此。 只是为了负责麽? 冷禹有些失望的垂了垂眸子,又问:「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殿下听不明白吗?」罗起悠悠一笑,竟在床边坐了下来,直勾勾的望住冷禹看,道,「无论是爱是恨,我都不可能轻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所以,殿下最好早点知难而退。」 说罢,眉眼一弯,笑容可掬。 冷禹心中一动,立刻变了脸色,叫道:「我才不会!」 而且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这句话,还故意将手中的衣料攥得更紧一些。 罗起则始终只是笑,黑眸中暗光流转,轻轻的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只好比比看,谁更有耐心了。」 冷禹听得呆了一下,背後陡然窜起寒意。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的与罗起对视。 罗起根本不知道。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光是施行逆天之术,就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灵力,再加上这次受了重伤,更是令他元气大损,性命岌岌可危。身体一天差过一天,精神越来越是不济,冷禹清楚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逆天而行,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事到如今,他哪里再有个一千年,继续陪罗起纠缠下去? 想著,冷禹的手指竟微微发起抖来。他奋力奋力的睁大眼睛,努力将罗起的面孔映进心里。 多看一眼也好。 既然等不著来世,自然只好今生多爱一点。 在这如水目光的注视下,素来处变不惊的阎王大人竟也有些不自在了,轻轻咳嗽几声,道:「殿下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话落,果然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但迈出几步之後,却又折了回来,轻叹著抓起冷禹一直垂在外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塞回被子里。然後偏了偏头,又冲著冷禹笑一笑,方才离去。 冷禹从前最讨厌罗起背对著他离去,但如今却一直一直望住那熟悉的背影,甚至舍不得挪开视线。 直到那人不见踪影,直到连脚步声也听不见,才低低叹一口气,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里,冷禹始终醒醒睡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沈睡的时候,常常叫出罗起的名字来,清醒的时候,更是心心念念的寻找那道身影。 一旦目光相遇,便再不肯移动半分,非要直勾勾的望进那个人眼里去。 爱得这样放肆。 既然明知时日无多,怎麽好不纵容自己一回? 就连秋长老替他治伤的时候,也总是皱眉叹气,一副既心疼又生气的模样,想尽办法寻了各种灵丹妙药来给他服下。 如此安静休养了几个月後,冷禹的伤势果然好转了起来。 天火一直在烧。 但他胸前的伤口却逐渐愈合,只剩下了一道淡淡的疤痕。 而随著冷禹的康复,罗起在天界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等到冷禹能下地走路时,他已经完全不再现身了。 ……果然只是为了责任。 明知如此,冷禹却还是恨不得跑去地府找他。最後虽然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出门,却也依然痴痴坐在床上等著。 整夜整夜的不肯入眠。 如此一来,自然苦了在旁伺候的若无。 「殿下,你不好好休息的话,当心伤口又裂开。」 「殿下,你若再不睡觉,我可要去告诉秋长老了。」 「殿下,就算你再怎麽折腾自己,阎王大人也不可能放在心上。」 最後一句话,恰好戳中冷禹的痛处。 只见他面色一变,死死的咬住下唇,眼眸幽幽暗暗的,表情甚是扭曲。隔一会儿,突然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唇边带出暗红的血丝。他却不管不顾,只随便抬手抹了抹,继续瞪大眼睛。 若无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顿时吓得浑身发抖,简直想破门而逃。然而尚未迈开步子,就听冷禹轻轻说一句:「把蜡烛熄了吧。」 「哎?殿下?」 冷禹始终沈著脸,又咳嗽几声,嗓音又低又哑:「我倦了,睡觉。」 「啊,」若无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是是是。」 一面说一面凑上前去,但还没吹熄蜡烛,人就先定住了,直勾勾的盯住冷禹看,表情万分惊恐。 「殿、殿下……」 「怎麽了?」 「你的头发……」 冷禹蹙了蹙眉,顺著若无的视线望过去,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清是怎麽回事──他那满头青丝中,夹杂著一根银色的白发。 实在算不上显眼。 若无却好似见了怪物一般,结结巴巴的说:「殿下怎麽会生出白发来?难道是天人五衰?殿下,你……」 「叫什麽叫?大惊小怪。」冷禹望他一眼,慢吞吞的在床上躺下了,面无表情的说,「不过是魂飞魄散的必经过程罢了,没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 若无仍在唠叨个不停,冷禹摆了摆手,并不理他,只自顾自的闭上眼睛睡觉。 早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已料到这个结局了。 都是命。 既然躲不过,便只好干脆迎上去了。 以前胸口还会抽痛,现在却已疼得麻木了,相比之下,他倒更宁愿省下力气来思念罗起。没错,他要快些把病养好,然後去地府找他。 罗起…… 冷禹抬手按住胸口,在心底轻轻的念。 每重复一遍,就好似离那个人……更近一分。 第六章 三个月後,地府。 案上的书册越堆越高,罗起端坐在阎王殿内,一手支住下巴,另一手则百无聊赖的敲击桌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好不容易集中精神翻了几页生死簿,便又抬起头来朝门口望一望,然後再低头。如此重复数次之後,突然叹了叹气,开口问道:「黑无常,你觉不觉得……最近地府安静了许多?」 「哎?」立在旁边的黑无常面无表情,恭恭敬敬的应,「地府从来都这个样子啊。」 「是麽?」罗起蹙了蹙眉,双眼仍旧望向门外,「以前好像更热闹些。」 黑无常察言观色,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心中暗道地府乱哄哄的才不正常,嘴里却说:「是不是因为三殿下太久没来的关系?」 闻言,罗起眼底果然闪过一抹异色,面上却只微微笑了笑,道:「他身体早已康复了。」 哎呀,三皇子伤势痊愈了却不来地府,难怪害得阎王大人不务正业,连活也不高兴干了。黑无常心思一转,连忙提醒道:「就算三殿下不来,您也可以去天界看他。」 「他伤都已经好了,我还跑去做什麽?」 「想见一个人的时候,直接去见他就成了,用不著非得找出借口来。」 「你说什麽?」 「咳咳,」黑无常低了低头,改口道,「属下是说,今日天气这麽好,天界荷花池的花一定开得很豔。」 「嗯,有道理。」罗起怔了怔,慢慢眯起眼来,又笑。然後随手将案上的书册一推,不急不缓的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黑无常吃了一惊,忙道:「阎王大人,你去哪里?」 罗起头也不回,笑容可掬的应:「去天界赏花啊。」 啊啊? 说走就走?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那这一大堆的公务可怎麽办?」 「你替我解决吧。」 罗起摆了摆手,始终是那懒洋洋的调子,毫不理会黑无常的大呼小叫。他出了阎王殿後,很快就穿过了奈何桥,但刚走到忘川边上,就见水面泛起点点蓝光,似乎是有人使了水镜术找他。 他暗暗叹一口气,耐著性子立定了,只见层层涟漪中逐渐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时髦的装束,玩世不恭的笑颜,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冷练。 「小起,你今天有没有空啊?」冷练在水镜那头又蹦又跳,永远都吵吵嚷嚷、生龙活虎,「来我家吃火锅吧。」 罗起呆了一下,有些犹豫,但紧接著却瞥见立在冷练旁边的许意。 那人毕竟是他父亲的转世,而且前不久才刚被他追杀过,再不去培养一下感情的话,好像不合礼数。 想著,轻轻点了点头,手指一弹,转眼消失不见。 下一瞬,已经身在人间。 罗起就算出门在外,也总是那一身黑色唐装,长长的发直垂腰际,衣上银龙腾然欲飞,极显眼。但他毫不在意,就这麽在街上逛了一大圈,才走去冷练他们住的公寓,抬手敲开了房门。 冷练前些日子差点被罗起一剑杀了,这会儿却像没事人似的,万分热情的扑上来抱住他,嘴里「小起」、「小起」的叫个不停。而许意则是一言不发,冷冷的坐在沙发上看书。 两个人都不怎麽记仇。 这一点……倒是跟冷禹差不多。 那家夥明明胸口被挖了个窟窿,却还是一心一意的喜欢著他。 罗起一边跨进门去,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不明白自己怎麽常常想起那娇纵任性的三殿下来。 当初是冷禹先骗他的。 後来自己虽然出手伤人,却也跑去天界探过病道过谢了,如今那人的伤都已痊愈,何必继续挂念?那麽一个大麻烦,若不小心惹上了,恐怕一辈子也甩不脱。 正想著,就见冷练兴高采烈的在屋里转了几圈,拍著手嚷:「吃火锅就是要人多一点才热闹,如今只有我们三个人,好像还嫌冷清了些。」 「你是嫌还缺一个人打麻将吧?」低头看书的许意翻了翻白眼,一针见血。 「哈哈,」冷练摸了摸鼻子,干笑几声,倒也并不否认,「三缺一啊,怎麽办?找谁来凑数比较好?」 说著,望了罗起一眼,道:「不知黑大哥今天有没有空?」 「黑无常今日有事要忙。」顿了顿,忽的心中一动,脱口道,「三殿下应该空得很。」 「咦?我那个任性妄为的三弟?」冷练怔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眨眨眼睛,故意盯著罗起看,好似惊讶他怎麽会提起这个人来。 罗起并不开口解释,仅是不慌不忙的回望过去,勾唇浅笑,气定神闲。 冷练知他性情,眼见探不出什麽究竟来,便干脆作罢,自己跑进房间里去施展法术了。片刻後,果然联系上了远在天界的冷禹,三言两语说动他来人间玩儿。 但冷禹虽然答应要来,却直拖到下午才现身,而且这一回竟不摆什麽排场,只带了若无一个随从。 罗起原本是坐在沙发上陪许意看书的,见了他来,便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笑眯眯的打招呼:「三殿下。」 整整三个月没见,却偏偏把「好久不见」四个字省下了,只是微笑。 冷禹听後也不应声,只这麽怔怔的立在门口,面容虽然苍白,眼底却暗光流转,瞬也不瞬的盯住罗起瞧。早知道他在此才会来的,怎麽一旦见了面,还是被那笑容迷得神魂颠倒? 一时间,恍如隔世。 冷练见气氛不对,连忙拍了拍手,一把将冷禹扯到沙发这边来,笑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快点打麻将……不,准备吃火锅吧。」 话落,兴高采烈的冲进厨房,乒乒乓乓的鼓捣了一阵之後,又跑出来叫道:「海鲜酱用完了,谁去买?」 不等大家应话,已然目光一扫,伸手指住冷禹,道:「三弟,你去吧。」 「我?」冷禹呆了呆,立刻错愕的瞪大眼睛。他难得来一趟人界,根本不知道海鲜酱是什麽玩意,又该去什麽地方买? 皱了皱眉,刚想摇头拒绝,却见冷练推了坐在沙发上的罗起一把,道:「小起,我三弟不认得路,你也跟著一块去。」 闻言,冷禹全身微震,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直直盯住罗起看。 罗起却不瞧他,只慢吞吞的站起身来,神色自若的应:「好啊。」 一面说,一面朝门口走过去,微微笑道:「殿下,我们走吧。」 笑容温柔如水,态度自然至极。 反倒是冷禹有些呆呆的,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两个人都已迈出大门了,还能听见冷练在屋里子嚷:「记得去市中心的超市买,那边正在大减价!」 罗起听了,忍不住摇头浅笑,然後回身望冷禹一眼,道:「殿下这副打扮,恐怕不方便出门。」 说话间,手指一弹,轻轻松松的帮冷禹换了身衣服──极普通的仔裤搭上白衬衫,衬得他面容苍白,身形愈发单薄。 那一头及腰的长发更是万分显眼。 罗起沈吟片刻,最後伸了手,想替他将头发束起来。 冷禹却似受了莫大的惊吓,急急躲避开去,随便使个法术,顷刻将一头青丝削成了短发。这个三月来,他身体越来越差,头上的白发不知添了多少,绝对不能给罗起看出破绽。 罗起全然不知他的心思,仅是望了望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神色有些僵硬。但随即恢复如常,勾了勾嘴角,温和浅笑:「殿下现在这副样子,瞧起来年轻许多。」 冷禹立刻就红了脸,急忙别开头去,轻轻的哼:「奇装异服。」 罗起又笑笑,大步向前。 冷禹自然紧紧跟上,瞬不瞬的盯住那背影瞧。 他这几个月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几次想去地府,却连出门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今日知道罗起身在人间之後,更是费了半天功夫才打起精神,勉勉强强的离开天界。 此刻能够行动自如,完全是靠了那一身灵力的关系。 饶是如此,每走一步也都似踏在刀尖上般,时时感觉得到体内翻腾燃烧的天火。 ……这麽痛。 但为了见罗起一面,他竟不管不顾,完全忽略这刻骨的疼痛,一点点跟上那个人的脚步。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行到了十字路口。 冷禹心神恍惚,连红绿灯也不看,直接抬脚往前冲。 幸而罗起眼疾手快,想也不想的扯住了他的胳膊,道:「现在是红灯,变绿了才能走,殿下不知道麽?」 「我又不常来人界鬼混。」冷禹凉凉应一句,视线下移,瞧见罗起抓著自己的那只手时,不觉怔了怔,又脸红了。 罗起却只当什麽也没看见,眯起眼睛笑了笑,顺势握紧他的手,趁著绿灯穿过了马路。然後站在路边等一阵,坐上了开往市中心的公车。 期间,冷禹始终处於失神状态。 他垂了头,面容虽然苍白,眼睛却是明明亮亮的,目光一直一直低下去,望著两人交握的手。 阵阵晕眩。 心头跳个不停,竟连那灼烧般的痛楚也不觉得了,只是奇怪。 罗起表面上瞧起来温和可亲,其实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最讨厌跟人亲近,这会儿……怎麽竟会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某人今日的所作所为特别古怪,但具体怪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 冷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什麽也想不明白,直到上了公车之後,才突然记起一件事来,道:「随便使个法术就能去超市买东西了,何必学凡人挤什麽公车?」 「既然来了人界,就该入乡随俗,尽量少用法术。」罗起始终是那温柔含笑的模样,即使已经坐定了,也还紧握著冷禹的手。 分明与他平日的行为大相径庭,却偏偏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好像理所应当,原该如此。 冷禹板著脸说一句「无聊」,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希冀,但愿眼前这条一路长长漫漫,永远看不到尽头。 哪怕…… 哪怕光是这一路的颠簸,就足以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车子一直往前,两个人都不说话。 罗起一手支了下巴,极悠闲的望向窗外。 他看风景,冷禹便看他。 细长的眉,含笑的眼,薄薄的唇……一样一样都记到心里去才好。 因为现在不看,日後就再无机会了。 冷禹本就精神不济,在天界时往往要昏睡七、八个时辰,今日辛辛苦苦的跑来人界,又跟著罗起走了路坐了车,此刻早已困倦至极了。 但他却硬是皱了眉,努力睁大眼睛,死死望住罗起那俊美的侧脸。 掌心里传来温暖的体温。 他靠著这些微的热量支撑下去,拼命咬住唇,继续看,继续看。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冷禹虽然竭力振作精神,最後却还是坚持不住,靠在罗起肩头睡了过去。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依然倔强的皱起眉,自以为仍在望著心爱之人。 结果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公车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怎麽回事?车子停了?」冷禹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时有些发怔。 罗起则是一贯的温和浅笑,柔声道:「早已经来来回回的绕了好几圈,这会儿已到终点站了。」 「哎?」冷禹抬手按了按额角,仍旧有些恍惚,「我睡了这麽久?」 「是啊,」罗起点点头,笑眯眯的应,「殿下睡觉的时候既打呼又磨牙,还把口水沾在了我的衣服上。」 冷禹闻言一惊,立刻红著脸从他身边跳了开去,但随即醒悟过来,瞪大眼睛嚷道:「你骗我!」 那口气虽然凶狠,模样却极可爱。 罗起不由得眉眼一弯,低低笑出了声。 冷禹自然脸红得更加厉害,一面快步走下公车,一面问:「干嘛不叫醒我?」 「殿下身体刚刚痊愈,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罗起慢吞吞的跟在後头,面上始终带笑,神色却极为认真。 冷禹听得呆了呆,回头,恰好对上他幽深如水的目光,顿觉胸口怦怦乱跳起来,再也移不开眼去。 罗起便伸手在他额上一弹,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说著,顺势牵起冷禹的手来,大步往前。 这一串动作熟练无比,好似早已重复过千百遍,毫不别扭。 冷禹却又因此失了神。 视线一会儿落在罗起身上,一会儿又挪回两人交握的双手,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走著走著,罗起忽然脚下一顿,道:「糟了,光顾著坐车聊天,海鲜酱还没有买呢。」 冷禹这才略略回神,问:「那怎麽办?」 「干脆去附近超市买一下吧,不然叔叔又要罗嗦个没完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随便,冷禹却一听就愣住了,无比惊讶的脱口道:「叔叔?!你竟然这样称呼我大哥?」 「有什麽不妥吗?」罗起眸子沈了沈,仍是笑。 「你以前明明……明明这麽喜欢他,怎麽肯叫出这两个字来?」 「三殿下也说是以前了,现在改口应该不算迟。何况,那个人本就比我长了一辈。」这说法,算是承认冷练是他爹的情人了。 冷禹却还是怔怔的,惊讶至极,断断续续的问:「你……不喜欢我大哥了吗?」 那麽,自己有没有那个机会,进入他的心? 後面那一句话,冷禹竟问不出口,仅是咬了咬牙,手指抖个不停。 他声音那麽轻,罗起根本没听清楚,於是又问一遍:「殿下刚才说了什麽?」 冷禹深吸一口气,扭头道:「既然我大哥长你一辈,那我岂不是也一样?」 「哎呀,」罗起眨了眨眼睛,故意冲他笑一笑,软声道,「原来殿下也爱听我叫你叔叔。」 语气轻轻柔柔的,却偏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 冷禹心头跳了跳,血气直往脸上冲。 ……简直恨不得甩开那人的手。 但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舍得,反而牢牢握紧了,垂眸望地。 他原本面容苍白,这一路上却不知脸红了多少回。此刻非但双颊发烫,就连掌心里也不断渗出汗来,整个人轻飘飘的,昏然欲睡。 咦? 他不是刚刚才醒来,怎麽又想著睡觉了? 冷禹浑身一震,终於觉得不对劲了。 当胸口传来闷痛,喉间漫上血味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离罗起远远的,绝不能让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 因而闭了闭眼睛,脱口就叫:「若无──」 话落,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旁边的罗起大吃一惊,急忙将他抱进怀里,连声唤道:「三殿下?」 刚叫了几声,就见光芒一闪,黑衣黑发的青年陡然现身,冲上来叫道:「殿下又晕倒了?我这就送他回天界……」 说话间,伸手想将昏迷的冷禹接过去。 哪知罗起却收紧双臂,淡淡扫他一眼,道:「先回去跟我爹他们打个招呼再说。」 说罢,手指一弹,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若无呆了呆,只好施法追上,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阎王大人瞪向他的眼神,怎麽看怎麽可怕。 罗起将冷禹抱回公寓之後,先找了个房间将人安顿下来,然後才向冷练他们说知这件事情。几个人都以为他是旧伤刚愈,身体虚弱的关系,倒并不怎麽担心。 而冷禹昏迷片刻後,很快就悠悠醒转了过来。 这一次是被痛醒的。 他瞧见守在床前的罗起时,习惯性的看痴了一会儿,但马上便觉体内气血翻腾,喉间尽是腥甜的苦味。於是慌忙转开头去,又叫:「若无!」 「殿下?」门外的若无立刻冲了进来。 冷禹便挣扎著坐起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艰难吐字:「快点……送我回天界……」 他嗓音哑得厉害,视线已是模糊一片,连转头望一望心上人的力气也没有了。而若无也不敢去看坐在旁边的罗起,只念动咒语,飞快地离开此地。 这一切发生得委实太快,只不过片刻功夫,屋里就只剩了罗起一人。 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罗起静静坐在原处,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右手,轻笑出声。 冷练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他这副模样,不觉呆了呆,问:「我三弟呢?」 「回天界了。」口吻淡淡的,极平静。 倒是冷练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啊?这麽快就走了?那岂不是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打麻将怎麽办……」 话才说到一半,就倏地顿住了,使劲眨眼睛。 是他眼花麽? 刚刚那一瞬间,罗起面上的表情……竟变得异常恐怖。 第七章 冷练不信邪的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时,却发现罗起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著,丝毫没有不妥之处。 哎哎,果然是他看花了眼? 正想著,就见罗起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轻笑著说一句:「我先告辞了。」 「这麽早就回地府啦?」 「不,去天界。」 「啊?这回换你追著我三弟跑了?」 罗起眯了眯眼睛,仍是笑,神色淡然:「我只是去赏荷花而已。」 「那你不吃火锅了?」 「嗯。」 「也不打麻将了?」 「……」 罗起不理他,只扬手一挥,轻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裂痕来,抬脚跨了进去。 眼见那时空扭曲的裂缝逐渐合拢,冷练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放著最简单的法术不使,却偏要搞出这麽多花样来,罗起今日……当真火气不小。 而罗起到了天界之後,果然并不急著去找某人,仅是一路行至荷花池边,慢慢坐下了看风景。 一千年前,他爹跟冷练就是在此处相遇的。 所以他对这地方特别有感情,每次来天界,都要静静坐上一会儿。有时候什麽也不想,有时候则忍不住假设,若当初是他先遇著了冷练,会怎麽样?也会有那般生死相随的爱情吗? 无论生离死别还是轮回转世,都分不开他爹跟冷练,那麽,与他红线相连的那个人,又在何处? 想著,眼前竟浮现出一张极熟悉的面孔来。 他守了冷练一千年,那人便也痴缠了他一千年。 说出来甚至觉得好笑,全天界最骄傲自负、不可一世的三皇子,竟然被他这性情古怪的阎王迷得神魂颠倒。非但三天两头的往地府跑,後来更是故意设了个局,硬逼著自己恨他。 只因得不到他的爱,便干脆要他的恨。 天下之大,恐怕再寻不著那样的笨蛋。 罗起想到冷禹那一双幽暗含情的眸子,禁不住微微发笑,但随即又忆起他今日的古怪举动,不由得轻叹出声。 喜怒哀乐,已经受了那个人的影响。 这是否证明……他早已不知不觉的动了情? 罗起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难得的心浮气躁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答案。最後因为挂念冷禹的伤势,便干脆不再细想,起身朝冷禹寝宫的方向走去。 他曾经去探过几次病,每一回都来去自如,哪料这次刚走到寝殿外头,就被结界给挡住了去路。 奇怪,这地方怎麽会布下结界? 罗起皱了皱眉,随口念动咒语,抬脚硬闯了过去。 结果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巨大的力量反弹了回来,衣服上甚至冒起点点火光──根本进不去。 这结界真是古怪,简直就像专门为了对付他而设下的。 罗起握住拳头,眼底掠过一抹暗色,干脆伸出手去,重新念出另一串长长的咒语来。 掌心里蓝光闪烁。 四周很快就响起了劈劈啪啪的声音,结界开始逐渐崩坏。 就在这个时候,黑衣黑发的俊秀青年突然从寝殿里跑了出来,叫道:「阎王大人,手下留情。」 罗起展颜微笑,却并不收回手来,只开口问道:「这结界是怎麽回事?」 「殿下身体不适,正在房中静养。所以特意设下结界,以防被人打扰。」 身体不适? 那人的伤势竟严重到这种地步? 罗起心中一动,立刻想起冷禹苍白的脸色以及突然昏倒的情形,不觉脱口道:「我要见他。」 闻言,若无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支支唔唔的说:「殿下说了,这会儿谁也不想见。」 罗起察言观色,好似突然明白了什麽,眸色转深几分,一字一顿的问:「喔?他是什麽人都不想见呢?还是独独不见我一个人?」 先前在人界时,冷禹已在隐隐约约的躲著他了,现在这态度更加明显。 「阎王大人还是请回吧。」若无嘴角抽了抽,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半晌才道。 罗起手一抖,掌心蓝芒更甚,眼中似有火光炸裂开来。 若无吓得半死,几乎以为他要动手杀人了。 哪知罗起却垂了垂眸子,慢慢撤回手去,嘴角一勾,笑容温和,嗓音更是低软动人:「既然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吧。」 话落,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若无这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急忙跑回房间去,走到床边立定了,小声说:「殿下,阎王大人已经走了。」 床上那人完完全全的裹在被子中,动也不动。 若无又接著说道:「不过阎王大人刚才的模样真是可怕,我还当他会突然动手,吓也吓死了。殿下,你当真不见他麽?」 「……不见。」冷禹喘了喘气,声音哑得厉害,好像光说出这两个字来,就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若无顺势望过去,正好瞧见露在被子外头的一缕白发,不觉心惊起来,颤声道:「就算不见阎王大人,也该找秋长老过来看看吧?殿下你的头发……」 话还没说完,就听冷禹猛烈咳嗽了起来,全身抖个不停。 「殿下,你又咳血了?」若无一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的说,feifan「我这就去找秋长老!」 「不准去!」冷禹抹了抹唇边的血丝,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谁都不能见!」 没错。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 冷禹闭了闭眼睛,费力的咬紧牙关,尚在发抖的手指慢慢抚上自己的发──那满头青丝,已经全白了。 「殿下……」 若无还在旁边唠叨个没完,冷禹却觉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麽了。体内灼烧般的痛楚仍在继续,忽冷忽热的交替一阵之後,竟渐渐麻木了起来。 他於是就这麽昏昏沈沈的睡了下去,再次清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早已暗成一片,若无满脸激动的立在床前,道:「殿下,你总算醒了!」 「我这次又睡了多久?」冷禹抬手按住额角,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两日。」若无替他盖了盖被子,道,「阎王大人昨天跟今天都来过,那模样真是一日比一日可怕,而且始终呆在荷花池那边不肯走。不过此处毕竟是天界,他应该不会随便乱来吧?」 嘴里虽然这样说著,心中却紧张得要命。 毕竟某人离开时的表情可不是狰狞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搞不好今天半夜就会来拆房子了。 闻言,冷禹仅是轻轻「喔」了一声,挣扎著坐起身来,掀被下床。 若无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岂料冷禹竟摆了摆手,自己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他那日回天界的时候,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也不剩。今日却行动自如,双脚似踏在棉花上一般,走起路来毫不费力,甚至连那痛楚也消失无踪了。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冷禹的神色却极镇定,唯有指尖微微抖个不停。他先是走到桌边坐定了,然後吩咐若无取一面铜镜过来,借著微弱的烛火望向自己的倒影。 全白的发,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果然是病入膏肓的人才会有的容颜。视线一移,又转而望住自己的手。原本枯瘦如柴的双臂,此刻更是爬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瞧起来甚是恐怖。 再过不久,就连脸上也会出现这些痕迹了。 这一切,全部都是魂飞魄散的预兆。 冷禹将镜子随手一扔,靠在桌上喘了喘起,心底平平静静的,竟丝毫也不觉得害怕。唯一痛苦的是,从今往後,再见不著那个人了。 这麽这麽喜欢他。 少见一日也要费上无尽相思,更何况生离死别? 想著,胸口又习惯性的刺痛起来。 至少……再见他最後一面。 冷禹咬了咬牙,忽然振作精神,转头问道:「阎王这会儿也在荷花池边麽?」 「是啊,他这两日一直在天界逗留。」 「好,」冷禹点点头,双手在桌上一撑,勉强站起了身来,哑声道,「若无,你再替我办一件事。」 若无呆了呆,连忙凑过去听候差遣。 冷禹半阖著眸子,懒洋洋的说了几句话,然後在若无的搀扶下走出寝殿,结果却因为体力不支的关系,刚行了几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殿下?」若无吓得不轻,连忙冲上去拉他。 然而冷禹全身发抖,光是动一动手脚,就觉得疼痛入骨。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气,隔了许久,才勉强挪动双手,一点一点的爬了起来。 「殿下……」若无见他的双手磨破了皮,一直往外渗出血来,当真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冷禹却只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 这应该是最後一回了吧? 就像往常一样,无论多麽痛苦,他都选择一步步走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冷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几乎每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待他行到荷花池边时,全身已经浸透了冷汗,面色苍白如纸。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努力睁大双眸,远远望去,一眼就瞧见了某道熟悉的身影──黑色唐装,及腰乌发,眉目盈盈若画,薄唇似弯非弯,斯文俊美,容颜无双。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冷禹也依旧被那人迷得神魂颠倒,一时间面色微红、心跳如雷。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若无使个眼色。 若无於是後退几步,双掌一翻,缓缓念出咒文来。 片刻後,四周缓缓筑起结界,回廊两侧的长明灯一一熄灭,如墨的黑暗蔓延开来,荷花池边霎时变得漆黑一片。 罗起吃了一惊,立刻凝神屏息,打算施法对抗这莫名而来的黑暗。然而什麽都还没干,就觉有人从後面抱住了他的腰。 罗起顺势一扯,发现环上来的那双手又冰又凉,隐约带著一丝颤意。他心头跳了跳,轻轻的唤:「三殿下?」 无人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身後那人很低很低的「嗯」了一声。 罗起便勾唇微笑起来,一把将人拉到跟前,问:「总算肯出来见我了?若再晚一些,你那寝殿可就保不住了。」 顿了顿,又问:「这结界又是你搞得鬼?干嘛弄得这麽黑?」 冷禹不答话,双手仍旧抱著他的腰不放。 罗起竟也不躲,就这麽任凭他搂著,问:「听说你这两日一直在房里静养,上次受得伤还没好吗?那天突然昏倒,也是因为这个?」 冷禹如何能答他真话,便只叹了叹气,反问道:「你这麽关心我的伤势,是否只为了负责?」 「当然。殿下的伤是因我而起,我自然……」 话还没说话,冷禹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罗起,若我再纠缠你千年万年,你……」即使是一片漆黑,冷禹也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望住某人的面孔,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有没有可能喜欢上我?」 一阵静默。 隔了许久,罗起才动手抚了抚冷禹的发,低低的应:「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那语气又轻又软,实在温柔至极。 冷禹却只觉浑身发抖,眼中的光芒立刻灭了下去。 翻江倒海的疼痛再次汹涌而上,比从前每次都来得剧烈,他清楚知道,这个身体……已到极限。 冷禹忍不住闭上眼睛,在罗起胸口静静靠了一会儿,然後展颜微笑,柔声道:「将来一定还会有许多人喜欢上你,你到时候可别再这麽无情了,免得又惹人伤心。」 面前的男子俊美无双,以後定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他奋不顾身,可惜……不再是他。 想著,喉咙里竟响起一声嘶哑的轻笑,然後抬了头,在罗起唇边重重印下一吻,脚下踉跄几步,转身就走。 罗起呆了呆,连忙去抓他的手,但尚未碰著衣角,就觉地面猛烈震动了一下。 四周结界瞬间崩坏,两侧的长明灯再次点亮。 模模糊糊的光影里,罗起隐约瞧见冷禹消失的身影,以及……满头白发?! 罗起心头一紧,面容迅速沈了下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刚才那个应该不是他眼花吧?冷禹前几日还好好的,现在怎麽变成这副模样了? 那天走在路上莫名其妙的昏倒,後来故意设了结界不让他探病,今日又把灯弄灭了才肯现身……绝对有古怪。 罗起深吸一口气,俊秀的面孔上逐渐露出微笑,眼底却寒意凛冽。 早知如此,前天就该直接闯进去找人的。 想著,也不管此处乃是天界圣地,就这麽袖子一甩,大步朝冷禹的寝殿走去。被门外那结界拦住的时候,他也毫不迟疑,随口念出长串咒语来,一头冲了进去。 劈劈啪啪。 在结界的巨大压力下,罗起周身泛起点点火光,他却只眯了眯眼睛,暗中加大力道,继续往前。 霎时间地动屋摇,蓝芒大盛。 不过片刻功夫,罗起就已顺利闯了进去。但跑进屋里一看,却只见若无一个人愁眉苦脸的立在那里,完全没有冷禹的踪影。 他不觉面色一沈,脱口问道:「人呢?」 「阎、阎王大人?」 「三殿下人在哪里?」 「这……」若无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殿下他……」 支吾了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 罗起平日耐性好得很,这会儿也始终是笑吟吟的模样,只漫不经心的伸手往桌面一拂──那桌子顿时四分五裂,化成粉末随风飘散。 若无的双脚抖个不停,再说不出话来。 「三殿下到底去了哪里?」罗起便又上前几步,手慢慢搭上他的肩膀,软声问,「还有,他的头发是怎麽回事?」 说话的语气虽然轻柔,表情却极恐怖。 事到如今,若无哪里还敢隐瞒?只得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关於逆天施法、魂飞魄散一事,他也只知道个大概,因而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饶是如此,罗起也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冷禹让他爹重入轮回的代价,并非折损灵力,而是……魂飞魄散! 这四个字,罗起实在熟悉不过。 一千年前,他曾亲眼看著父亲消失无踪,而如今,又要重来一遍麽? 思及此,罗起竟觉耳边嗡的响了起来,手指慢慢发抖。他面上笑容依旧,神色却逐渐扭曲起来,胸口无端端的泛起闷痛。 突然忆起了刚才在荷花池边,冷禹哑著嗓子问出口的那句话。 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 不是问喜不喜欢,而是问可不可能。 但自己是怎麽答得?竟只随随便便的敷衍过去,连个明确的答复也没有。 哈! 罗起面上笑意更深,眼神却狰狞得近乎可怕,冷声问:「这件事情,怎麽从来也没人跟我提起?」 「三殿下使得本就是禁忌之术,自然不会随便给人知道。况且这麽大的事儿,若是被天帝知晓了,那还得了?」顿了顿,特意澄清道,「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殿下的主意,不关我的事。」 「确实与你无关。」罗起点了点头,眸中光华流转,「我这就去找那家夥算账。」 说罢,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冷禹笨得厉害,现在才发现,那人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蠢材。 甚至连他的爱也得不到,仅仅为了恨,值得如此麽? 哼,他才不会恨他。 那人越想要的东西,他就越不给他。 罗起咬牙切齿的往前走,但刚迈出步子,就听若无在後面喊道:「阎王大人!殿下自知大限已至,说要寻个地方静静呆著,根本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就算您当真找过去,恐怕也已经太迟了。」 闻言,罗起倏的顿住脚步,眸中寒意大盛。 迟、了?! 意思是说,那家夥已经魂飞魄散? 从今往後,上天入地、上穷碧落,再寻不著冷禹这个人。再没有……那个一心一意痴缠自己的人。 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视线模模糊糊的,隐约浮现出冷禹苍白俊秀的面孔,那一双黑眸里情意绵绵,哑声问:喜不喜欢我? 「……喜欢。」罗起握一握拳,万分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然後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以手遮脸,放声大笑。 当然是喜欢的。 冷禹痴恋他千年之久,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没有不动情的道理。 只是那份心思藏得太深太深,连他自己也不曾知觉,仅是习惯了那人的纠缠不休,习惯了那人的死缠烂打。 後来他失去理智,刚刚出手弄伤冷禹,便已觉得後悔了。 再後来冷禹避而不见,更是令他心神不定、胸口发闷。 这一切的一切的,难道不算喜欢麽? 可惜,他偏偏……明白得太晚了。 罗起喘了喘气,慢慢止住笑声,神色也平静下来,转头问若无道:「那禁忌之术是怎麽使的?殿下当初既然能让我爹转世重生,我自然也一样可以。」 「这个恐怕不行。唯有继承了天帝血统的人,才能施行那逆天之术。」若无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他瞧见罗起的面容瞬时变得灰白一片,双眼血红,神色阴沈,便是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也比他好看许多。 完了完了,阎王大人定要大开杀戒了。 若无双腿发软,自知逃生无望,只好闭目等死。 但隔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 睁眼再看时,却发现罗起脸上的狰狞之色已经褪去,又换成了那斯文无害的温柔表情,垂了垂眸子,自言自语的低喃道:「没错,我纵使让他转世重生,也绝对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他喜欢的是骄傲自负、盛气凌人的天界三皇子,而不是什麽乱七八糟的转世。 除了冷禹之外,他谁都不要。 第八章 罗起主意既定,面上自然又露出盈盈浅笑来,低头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半空中画了个符咒。 地面顿时又是一阵晃动。 屋内狂风大作、烟尘弥漫,不过片刻功夫,那画下血咒的地方就渐渐扭曲了起来,最後形成一道时空裂缝。 罗起弹了弹手指,周身立刻覆上一层淡淡光芒,抬脚跨了进去。 下一刻,已然身处另一个时空。 放眼所见的是大片竹林,再过去则是一座凉亭和几间木屋,依稀与地府的景致有些相似,只是门前多了一个荷花池。 罗起瞧得窒了窒,立刻想到,这些都是自己时常流连的场所。冷禹魂飞魄散之前,偏要找这麽个地方呆著,定然是因了他的关系吧? 想著,不由得心口一紧,又加快了脚步。 他是循著冷禹的气息寻来此处的,但不知是否已经太迟?会不会推门进去一看,却发现里头什麽也没有? 即使伸出双手,也只能拥抱一片虚无。 罗起走到木屋外头的时候,竟迟疑著不敢推门了。他面上神情镇定,手指却微微发抖,好似从来没有这样害怕的时候。 魂飞魄散是怎麽回事,他实在清楚至极──先是全身笼罩金色的光芒,然後一点点消失不见,最後化为天地尘埃,再无踪影。 他害怕瞧见那个样子的冷禹。凝香整理 罗起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压下前所未有的惧意,终於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趴靠在桌前的白发男子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现出惊讶之色,紧接著低低叫了一声,慌忙转头朝角落里逃过去。 仅仅这麽一眼,罗起便已看清了冷禹此刻的模样,不只满头白发、面容苍白,那原本清秀俊美的面孔上如今更是爬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 ……天火焚身的痕迹。 记得冷禹娇生惯养,从前只被小小欺负一下,就会吵吵嚷嚷的叫个半天,如何受得了那种痛楚? 思及此,罗起只觉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倒下去,好不容易才支撑著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抱住那背对著他的白发男子。 若有人肯为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怎麽可能还不动心? 忘掉一个人这麽难,喜欢上一个人,却只要短短一瞬。 「殿下。」罗起开口轻唤,声音绵绵软软的,温柔至极。 冷禹却不应声,只那麽静静立著,身体抖个不停。 罗起便将人抱得更紧些,又唤一遍:「殿下,是我。」 冷禹喘了喘气,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问出一句话来:「你怎麽会在这里?」 「我心里想著你,自然就找过来了。」 闻言,冷禹全身一震,那奇异的颤抖竟然停了下来,哑声道:「你都已经知道了?」 「嗯,这麽重要的事,殿下竟然一直瞒著我。」 「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自受,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现在就滚吧,不必负什麽责任了。」 罗起听得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来,道:「我只是有句话要对殿下说而已,可不是来负责的。」 「什麽话?」 罗起薄唇一弯,并不急著回答,只牢牢扯住冷禹的胳膊,顺势一拉,让他转过身来面朝著自己。 哪知冷禹竟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一直一直的垂下头去,大叫:「不要看我的脸!」 罗起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激动,伸手想去抬他的下巴,结果却被一口咬住了。 冷禹气力不济,这一下却咬得极用力,恶狠狠地咬下去,直到嘴中弥漫了血腥味,也死活不肯松开。 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回响:不能见他不能见他不能见他…… 他现在这副样子,怎麽可以被心上人瞧见? 罗起闷哼一声,虽觉得手指疼痛,却并抽出手来,只这麽任凭冷禹咬著。隔了片刻,忽然感到温热的液体滴到了指尖上。 心头剧烈的抽搐了一下。 罗起连忙收回手来,将那鲜血淋漓的指头凑至唇边,轻轻舔了一舔。 咸咸涩涩的。 泪水的味道。 罗起忽然觉得胸口泛闷,几乎透不过气来,心底却偏偏溢满了柔情蜜意,柔软得不像话。忍不住将怀中之人紧紧抱住,伸手轻抚那一头凌乱的白发,低低叹气。 全是他的错。 骄傲至极的天界三皇子,会变成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完全是因了他的关系。 不过,幸好还来得及。 来得及见他最後一面。 来得及……将那句话说出口。 罗起低下头,一面亲吻冷禹的白发,一面柔声哄劝道:「殿下,你抬头看我一看,好不好?」 那语气又轻又软,似带了诱惑之意。 冷禹身体一僵,死死咬住下唇。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会因为罗起的一句话而面红心跳、神魂颠倒。 「殿下,只看一眼就好。」罗起微微笑著,温热的气息近在耳边。 冷禹握了握拳,终於把持不住,慢慢抬起头来。睁眼的刹那,似有强光一闪而过,然後,他瞧见了什麽? 俊秀容颜,悠然浅笑,以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白发?! 冷禹大吃一惊,连忙去扯罗起的头发,低呼道:「你……怎麽会……」 罗起身为阎王,当然不可能长出白发来,除非他……自毁元神?!仙人要伤害自己,就只能把所有仙力凝聚起来,一寸寸的弄断自己的心脉。这种做法可比普通的受伤疼上千百倍,而若不及时阻止的话,下场就是形神俱灭! 罗起这麽聪明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他为什麽这麽做? 难道,他打算陪著自己魂飞魄散? 冷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觉得不敢相信,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罗起则仍是笑,转头亲了亲他的手,问:「如何?这模样是不是很可怕?」 冷禹答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那就对了,我也极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罗起缓缓抚上冷禹满是裂痕的脸颊,神色温柔似水,一字一顿的说,「殿下,我喜欢你。」 话落,眨了眨眼睛,慢慢吻住他的唇。 已经选好该走的路了。 既然没那个本事逆天而行,那就干脆陪著心爱之人,一起化作这天地尘埃。 罗起一面想,一面勾唇微笑起来,手指缓缓缠上冷禹的白发。 冷禹则怔怔立在那里,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面孔上本就爬满了裂痕,此刻再配上这麽个神情,实在是恐怖至极。 罗起却越瞧越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低笑出声。 冷禹呆了一下,终於回过神来,後知後觉的红了脸,哑著嗓子问:「你喜欢我?或者……仅仅是因为感激我、同情我?」 罗起仍是笑,再次低了头吻他,软声道:「殿下认识我这麽久,难道还不了解我的性情吗?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没道理因了这种缘故说谎骗人。」 毕竟,要喜欢上一个人根本不难,只消一个念头,就能烧成熊熊烈火。 真正难的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恰好也喜欢自己。 幸好他虽然明白得迟了些,却还来得及把心上人拥进怀里。 想著,不由得一路吻了下去。 冷禹被他亲得头晕目眩,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僵硬的手臂,牢牢抱住了罗起的腰。 「爱也好恨也罢,甚至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所谓,只要你心里有我就成了。」说著,黑眸直勾勾的盯住罗起看,一遍遍的重复,「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总算如愿以偿。 那一双幽深似水的眸子里,终於映进了自己的身影。 冷禹扯动嘴角,有些吃力的微笑,紧接著却又咳嗽起来,唇边带出几缕血丝。 他这回连抹也懒得去抹了,只是这麽笑。 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指尖已经开始麻痹。 他却不管不顾,一直一直的笑下去。 透过罗起那双温柔似水的墨瞳,他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白色长发凌乱的散在肩头,面孔上裂痕斑斑,薄唇毫无血色,整个人虚弱得恍若鬼魅。 说出去恐怕会给人笑死。 堂堂的天界三皇子,竟然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将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甚至没有功夫去想一想,这麽做究竟值不值得? 没办法,谁教他偏偏喜欢他。 爱著一个人的时候,自然愿意奋不顾身的冲上去,连回一下头也嫌浪费。 冷禹喘了喘气,咳得愈发厉害起来,嘴里满是血腥味。罗起便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温柔又霸道的吻下去。 唇齿交缠。 两个人嘴边都染了血,视线相遇,然後一同微笑起来。 「罗起……」冷禹将这在心底百转千回过的名字念出口来,眼中情意绵绵,环抱著罗起的双手却软软垂了下去。 他周身逐渐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罗起神色一黯,却只当什麽也没瞧见,轻轻的应:「殿下,我在这里。」 随後牵了冷禹那绵软无力的手,扶著他走出门去。 外头晴空万里。 地府的竹林和天界的荷花池挨在一处。 罗起随便一挥手,那满池的荷花便都悄然绽放,豔丽无双。 冷禹瞧得出神,慢慢靠在罗起身旁,迷迷糊糊的喃:「罗起,我实在倦得很了。」 「那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罗起的手掌慢慢覆上他的眼睛,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动人。 一面说,一面用剩下的那只手与冷禹交握。 若是再有个一千年给他们纠缠下去,会怎麽样? 大概还是会忍不住欺负怀中这人吧? 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他神魂颠倒的样子……然後牢牢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再不分离。 可惜没有这麽多的如果。 所以只能珍惜此刻的分分秒秒,把短短一瞬,当作千年来爱。 幸好这并非离别。 再过不久,他与他便会同这天地山川融为一体,永不分开。 罗起又微笑了一下,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一些。而冷禹身上的光芒则越来越明显,指尖已开始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罗起神色不变,即使握进掌心的仅是一片虚无,也始终维持著那个姿势。 冷禹终於也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眨了眨眼睛,眸中一片茫茫的水雾。他一只手已经消失不见,另一只手却勾住了罗起的颈子,倾身吻过去。 先是小心翼翼的亲了亲那温热的嘴角,然後再重重一口咬下去,含糊不清的喃:「我喜欢你……」 他咬得这样用力。 简直恨不得啃下罗起的一块肉来,好就此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著他的气息随风飘散。 罗起知他心思,因而只盈盈笑著,任他啃咬。 光芒忽明忽灭。 冷禹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大半。 罗起却始终视而不见,一遍遍抚摸他白色的长发,轻轻的唤:「殿下。」 眸中暗光流转,语气温软至极,明明不久前才刚说出喜欢,却好似已爱过了成百上千年。 舍不得分离。 即使明知前方就是永恒,也一直一直的舍不得放开手 没过多久,罗起身上也笼罩了淡淡的光芒。 他们两人却仍是那麽紧紧拥抱著,面上甚至还带了甜蜜笑容,在那逐渐扩大的光影里慢慢融成一片。 下一瞬,地老天荒。 所谓魂飞魄散,应当就是身体化作虚无,从此不复存在吧? 但是当冷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沈沈浮浮的飘在半空中,手脚虽然已经消失不见,意识却仍旧清醒得很。 只一眼,就认出站在面前的俊秀男子,是当初教他那禁忌之术的天界长老。 「秋长老?」冷禹非但神智清明,甚至还能开口说话,「你怎麽会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你这笨小子啊。」秋长老眸中光芒闪烁,悠悠叹一口气,道,「你这回实在是太过任性了。若非我及时施法定住你的元神,你这会儿早已灰飞湮灭了。」 「咳咳,秋长老全都知道了?」 「何止是我?连你父皇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待我替你重塑精魂之後,瞧他怎麽罚你。」 「哎?」冷禹呆了呆,有些错愕的问道,「秋长老有法子救我?」 闻言,秋长老眨了眨眼睛,微微笑起来:「我若没有法子救你性命,当初怎麽可能教你那禁忌之术?自从一千年前出了你大哥那事之後,我一直在潜心研究这方面的法术,还特意去妖界借了样东西过来。」 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枚蝶型耳坠,轻轻晃了一晃。 那耳坠顿时闪出淡紫色的光芒,将冷禹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冷禹浑身一震,感觉困意又袭上心头,迷迷糊糊的喃:「既然秋长老你这麽厉害,为何直到现在才出现?」 「真是笨蛋。」秋长老忍不住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又笑,眸中满满的尽是宠溺,「我如果不在这关键时刻出场,你先前的那些苦头岂不是白吃了?若没有死去活来的折腾一场,如何能打动得了阎王的心,逼得他陪你魂飞魄散?」 冷禹听得怔了怔,立刻大嚷起来:「你说什麽?罗起他怎麽了?」 「你的眼光还算不错。」秋长老摇头叹气,道,「那家夥从前虽然冷淡了些,可一旦动了心,倒当真痴情得很,竟然愿意跟你一起形神俱灭。」 冷禹这会儿已什麽都明白了,登时只觉面上发热,体内气血翻腾,低低的喃:「他果然是喜欢我的……」 接著又抬眼望向面前的俊秀男子,软声道:「秋长老,你救救他。」 嗓音低低哑哑的,语气甚是焦急。 秋长老却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的笑一下,凉凉的说:「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什麽关系?光是救你一人,就要折损千年道行了,何况是他?」 冷禹窒了窒,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紫色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他分明已经困倦至极,却还是挣扎著喘了喘气,咬牙道:「既然如此,秋长老你只救他一人就够了。」 一边说一边咳嗽,声音发颤,态度却极坚决。 话落,却听秋长老嗤的笑出了声来。 「你这孩子,果然笨得无可救药。」秋长老淡淡扫冷禹一眼,又伸手敲了敲他的额角,柔声说,「放心,我不过逗你玩玩罢了。你这麽宝贝那家夥,我怎麽好让他随便死掉?待你一觉醒来,他就会陪在你身边了。」 冷禹这才松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含糊不清的问:「秋长老,你为何总是这麽宠我?」 秋长老神色一凛,眸中忽地泛起万丈柔情,唇边勾出似有若无的笑意,低低的应:「没办法,谁叫你这副模样……简直跟你父皇一模一样。」 语毕,又盯著冷禹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敛心神,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印,缓缓念出一串冗长的咒语。 没过多久,那紫色光芒便将冷禹完全包裹住了,在半空中飘飘浮浮、不断回旋,隐约可见他消失的手脚一点点聚拢回去,重塑原形。 见状,在旁施法的秋长老不由得扯动嘴角,面上笑意加深。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最後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幸而强光一闪,身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及时搂住了他的腰。 秋长老回头望去,恰好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他不觉呆了一呆,面容虽然苍白,眉眼间却添了万种风情,盈盈笑道:「你来了。」 来人青衣玉冠,气度非凡,容貌虽与冷禹一般无二,神色却是冰冰冷冷的,面上毫无表情。他只睨了冷禹一眼,便即收回视线,蹙著眉问:「为了这无理取闹的臭小子折损千年道行,当真值得?」 「天帝陛下,这臭小子可是你亲生儿子呢。」秋长老干脆靠进了身後那人怀中,吃吃的笑,「就算你舍得见死不救,我也不舍得。」 天帝轻哼一声,眉头越蹙越紧,死死瞪住秋长老看,道:「一个比一个会惹麻烦,我当初就说了不该生的。」 「哎呀,这可不关我的事。」秋长老伸手在天帝眉间一点,眸中光芒流转,笑嘻嘻的说:「生他们出来的人可不是我。」 天帝面容一僵,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至极,气呼呼的不说话。 秋长老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温柔的望向紫色光芒中的冷禹,悠然浅笑:「小禹吃的苦头也够多了,你就别再气他啦。这世间的有情人,就是该终成眷属才好。」 天帝仍是冷著脸,一言不发,却缓缓将灵力透过掌心传了过去,助秋长老一臂之力。 秋长老闭了闭眼睛,面上笑容愈发动人,道:「你果然还是心疼小禹的。」 「谁说的?我不过是想省个麻烦罢了。」顿了顿,语气始终冰冷无情,「妖界的使者刚刚来过,似乎又有跟天界联姻的打算。」 「哎?」 「妖界公主这次的求亲对象……正是冷禹。」 第九章 冷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熟悉的房间里,身上盖著柔软的薄被。他睁大眼睛望了望床顶,记忆逐渐回笼,张嘴就唤出那个名字来:「罗起……」 「殿下,」低沈沙哑的嗓音近在耳旁,懒洋洋的,带几分倦意,「我在这里。」 冷禹心口一跳,转头,果然瞧见了坐在床头的温文男子。 罗起的一头乌发早已恢复了原本的色泽,这会儿随意扎成一束,松松的垂在胸前。他面容虽然有些苍白,眉眼间却蕴了浅浅笑意,模样温柔动人。 冷禹一见著这副朝思暮想的容颜,就不由自主的痴迷起来,伸手轻触罗起的脸颊,哑声道:「你平安无事。」 罗起笑笑,一把抓住他那只手,握在掌心里把玩一阵,语气轻柔:「殿下该先顾好自己的身体才对。」 一面说,一面从桌上端过碗药来,吹凉之後,拿汤匙舀了递至冷禹嘴边。 「哎?还要喝药啊?」 「秋长老说你的身体虽无大碍,但毕竟元气大损,需要好好调理。」 「喔。」 冷禹点头轻应,但瞧见那黑糊糊的药汁後,立刻皱起了眉头,怎麽也不肯张口吃药。 罗起知他心思,忍不住又笑起来。 「殿下不爱喝药?还是……」眨了眨眼睛,故意放柔嗓音,软声道,「等著我用嘴喂你?」 冷禹闻言怔了怔,明明晓得某人是在说笑,却还是不受控制的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 罗起毫不在意,依然好脾气的微笑。 冷禹没有办法,只得张开嘴来,一口一口的把那味道怪异的汤药喝了进去。 末了,罗起提起袖子来替冷禹抹了抹嘴角,又低头将被子仔细盖好,轻轻赞一句:「好乖。」 冷禹顿时又是面红耳赤,睁大双眸,直勾勾的盯住罗起看。 罗起便也一言不发,静静与他对望。 目光交缠。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在消失前相拥的那一刻,即使什麽话都不说,亦有无尽情意在眼底流转。 隔了许久,冷禹才闭了闭眼睛,低叹道:「我的身体已经痊愈,再不会有性命危险了。」 「嗯。」 「你当初若只是为了同情我而说喜欢的话,可以不必再装下去了。」 「啊?」罗起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不觉笑出声来,「原来殿下还不相信我喜欢你。」 冷禹轻轻哼了哼,不说话。 罗起瞧得有趣,眼眸一转,笑眯眯的问:「若我当真只是骗人的,殿下怎麽办?」 冷禹神色微凛,立即来了精神,黑眸亮晶晶的,一字一顿的说:「当然是继续追著你不放。」 他面容仍旧苍白,牙关却咬得紧紧的,态度极坚决。 罗起心头一荡,胸口生出许多柔情来,薄唇弯了弯,面上笑意加深。他一边动手抚摸冷禹的长发,一边俯下身去,慢慢吻住了那柔软的薄唇。 「我已经把自己送到你面前了,怎麽殿下竟不要?」说著,秀眉微微往上一挑,神色惑人至极。 怦怦。傲雪凝香 整理收藏 冷禹呼吸窒了窒,心中狂跳起来,也顾不得身体是否痊愈,就这麽伸手搂住了罗起的颈子,狠命吻过去。 先是在唇边小心翼翼的啃咬一阵,然後试探著放入舌头,翻搅纠缠,肆意侵占。 直吻到冷禹大口喘气,又开始咳嗽起来,罗起才连忙将人推开一些,柔声道:「殿下大病初愈,还是躺下好好休息吧。」 冷禹又轻哼一声,不依不饶的抓著他不放。 挣扎间,双手略微下移,恰好按在罗起的胳膊上。 罗起的身体竟是一僵,猛地皱起眉来,但随即恢复如常,展颜笑道:「乖乖睡觉。」 冷禹愣了愣,心知有异,趁他不备的时候,一把撩开了他的衣袖。放眼望去,那原本白皙无暇的手臂上,此刻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这是怎麽回事?」冷禹大吃一惊,瞧得眼睛都直了。罗起可不像自己这般不学无术,这天下间能伤得了他的,应当没有几个。 罗起却只是笑笑,慢吞吞的将那袖子翻了回去,神色自若的应:「秋长老说殿下的病不容易治,非得拿我的血入药不可。」 话音刚落,冷禹就「啊」的叫出了声来。 难怪刚才那碗药腥腥甜甜的,味道特别古怪,原来竟是掺了某人的血。 想著,不由得嘴角抽了抽,道:「我这又不是什麽大毛病,凭什麽非得用你的血才行?秋长老定是趁这个机会故意耍你!」 「嗯,我猜也是如此。」罗起点点头,笑颜温和。 冷禹持续的瞪大眼睛,问:「那你干嘛还听他的话?」 「因为……」罗起拖长声音,又在冷禹颊边亲了一口,笑盈盈的说,「我喜欢你啊。」 光听见这一句话,冷禹就觉得呼吸紊乱、体内气血翻涌,立刻又扑上去抱住了罗起的腰,继续亲吻。 罗起苦笑几下,想劝冷禹好好躺下休息,奈何某人死活不肯听话,硬是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最後支持不住,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罗起这才空出手来擦了擦脸,将睡梦中也在傻笑的冷禹塞回被子里,对著那张苍白的面孔发起呆来。 天色不知不觉的暗了下去。 罗起朝窗外望一望,估摸著又到了煎药的时辰,便取过桌上的空碗,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然而刚刚转过一个拐角,就见迎面走来了几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卫。 「阎王大人。」那几人拦住罗起的去路,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道,「天帝请您去飞鸾殿走一趟。」 罗起怔了怔,稍一思索,便明白天帝为何召他过去了。 在他照顾冷禹的这段时间里,妖界公主向天界求亲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想来天帝也是为了此事才会找他麻烦的。 罗起闭了闭眼睛,面上泛起温和浅笑来,乖乖跟著那几个侍卫朝飞鸾殿走去。 殿内一片安静。 青衣玉冠的俊美男子居高临下的坐在龙椅上,眉目凛冽,神情冰冷。他的相貌跟冷禹一般无二,脸上却像覆了层寒冰似的,面无表情,气势惊人。 罗起瞧了几眼之後,心中暗道,还是他家三殿下比较可爱。 正想著,耳边就响起一道冷若冰霜的嗓音:「阎王可知我为何找你来此?」 罗起转了转眼睛,笑:「恕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妖界一直有意再跟天界联姻,前几日,妖界公主已经派使者来求亲了,她这次挑中的驸马正是冷禹。所以,你知道该怎麽做了吧?」 罗起偏头微笑,极柔顺的模样,问:「陛下的意思是……?」 「我不管你跟冷禹的那些破事,也不介意你违反天规赖在他寝殿不走,但是,那臭小子非得娶妖界公主不可。」 「要不要娶妖界公主,全凭殿下自己决定,我可什麽也管不著。」罗起仍是那笑盈盈的样子,一脸无辜。 天帝的脸色便又冷了几分,眯著眼睛盯住他看,沈声道:「罗起!你爹从前狂放不羁,竟然大逆不道的拐走天界太子,如今你也想效他所为不成?」 「不敢。」罗起双手负至背後,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面上却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态度。 「……你!」天帝听了他这语气,焉能不气?当下瞪了瞪眼睛,慢慢握起拳来。但他虽然震怒,脸上却依然没什麽表情,仅是神色愈发冰冷了几分,连带著脚下的地面也跟著微微抖动。 罗起却似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反而勾唇一笑,道:「陛下若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 语毕,慢条斯理的欠了欠身,掉头就走。 刚迈出步子,背後就传来天帝的冰冷声音:「罗起,你如果执迷不悟,再敢跟冷禹纠缠下去的话,我就……」 「就怎麽样?」话还未说话,另一道清脆的嗓音就插了进来,「将地府夷为平地吗?休想!」 闻言,罗起心头一跳,立刻抬眸朝门口望去,果然瞧见了那无比熟悉的身影──冷禹穿一袭单衣,长发凌乱的散在脑後,面容苍白如纸,一双黑眸却亮晶晶的,一心一意的朝自己扑来。 「殿下。」罗起顺势将人搂进怀里,伸手梳理他的头发,问,「你怎麽会来这里?」 「我听说父皇将你抓来了飞鸾殿,自然要过来看看情况。」冷禹轻轻哼一声,道,「他逼我娶亲也就罢了,竟然还威胁你!」 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罗起却不气也不恼,仅是斯文的笑笑,柔声道:「你身体还没好,怎麽能到处乱跑?」 「早已好得差不多啦。」冷禹一个劲的往罗起身边凑过去,找准机会偷亲一口。 他们两人抱在一起甜言蜜语,早已忘了此刻身在何处,甚至完全不将那冷情冷面的天帝放在眼里。 直到某人不耐烦的咳嗽几声,冷禹才恋恋不舍的从罗起怀里退出来,眨著眼睛的问:「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说过的话?」 「哪一句?」 「我大哥做得到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说著,手掌一翻,掌心里顿时幻出一把短剑来。 「父皇,我是绝对不会娶妖界公主为妻的。」冷禹静静的与那帝座上的男子对视,眸中流光溢彩,一字一顿的说。 「这事可由不得你。」 「父皇若一意孤行的话,我只好就此离开天界了。」冷禹手中短剑轻轻一挥,毫不犹豫的削下几缕黑发,再随便往地上一扔,大笑,「从今往後,我也不姓冷了。」 ……割发断情。 一千年前,他大哥冷练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 天帝显然也想起了千年前的往事,面孔微微扭曲一下,寒冰似的眼眸内精光大盛,咬牙道:「胡闹!」 冷禹却只当什麽也没瞧见,高傲的抬了抬下巴,决然转身。一回头,就见罗起笑眯眯的朝自己伸出手来,目光温柔似水。他顿时心头乱跳,想也不想的抓紧那只手,大步走出飞鸾殿去。非但不在乎天帝是否会大发雷霆,反而得意洋洋的笑起来,问:「怎麽样?我很厉害吧?」 罗起不答话,仅是垂了垂眸子,嘴角上扬再上扬,一味浅笑。 冷禹便有些气呼呼的皱了皱眉,又凑过头去亲他的脸颊。 正闹得开心,远远听见有人在後头喊:「小禹。」 「秋长老?」冷禹回过头去,果然瞧见那眉目俊秀的温柔男子。 秋长老缓步走过来,又是微笑又是叹气,道:「我已经听说了,没想到,你竟选了跟你大哥一样的路。」 「谁叫父皇总爱玩逼婚这一招。」冷禹理所当然的嚷一句,满脸不屑。 秋长老便伸手摸摸他的头,无可奈何的说:「你父皇这回可气得不轻。」 「不过秋长老一定会帮我求情的,对不对?」 「……当然。」 「多谢秋长老。」冷禹撒娇成功,忍不住伸手抱一抱这天界最宠自己的长辈,道,「秋长老好好保重身体,我有空一定回来看你。」 「好乖。」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才道别离去。 冷禹刚走回罗起身边,手就被他一把握住了,十指紧扣。不由得脸红一下,朗声说:「我如今已跟父皇断绝关系了,以後只能跟著你回地府了。」 「求之不得。」罗起勾唇微笑,眉目盈盈。 冷禹瞧得呆了一下,急急扭开头去,连耳根也红了,又说:「还有,地府的那两间木屋实在太破了,骗骗我大哥还行,可绝对入不了我的眼。另外,我每日至少要十个侍女在旁伺候,出门至少要二十个随从在後面跟著……」 「……」 冷禹嘴上说著不住那两间破屋子,结果跟罗起回了地府之後,头一个往那木屋里跑,占据了其中一张大床,倒头就睡。 他身体尚未痊愈,确实需要休息,不过这麽干的最大原因,还是嫉妒心在作怪。 一千年来,此处都是罗起思念他大哥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取而代之,翻身当了主人,自然要大大咧咧的炫耀一番,认真宣告所有权。 罗起知他心思,因而什麽话也不多说,就这麽静静坐在床头,细看他的如画容颜。 冷禹方才在飞鸾殿上割发断情,多半也含著跟他大哥冷练一较高下的意思吧? 真是孩子气。 明知如此,罗起心中却还是泛起阵阵涟漪,忍不住伸手轻触那熟睡中的苍白面孔,唇边笑意怎麽也褪不下去。 他因了冷禹的缘故在天界耽搁数日,地府卷宗早已堆叠如山了,这日实在抛撇不下,只得先去阎王殿处理公务,到了夜里再回来陪伴冷禹。 冷禹昏昏沈沈的睡了好几天,身体逐渐康复起来,非但精神大好,连从前那点心思也活络了几分,越瞧罗起越觉得喜欢。 美色当前,自然不可能无动於衷。 只是想起从前吃过的那些苦头,总难免心有余悸。 每次下药都是自己中毒,每次用法术都会被反噬,就连想摸摸某人的手都会被踢进荷花池……唉唉,他要何年何月才能扑倒美人? 当冷禹坐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时候,罗起正在一旁低头看书,於是抬眸望他几眼,笑问:「殿下怎麽了?身体不舒服?」 冷禹轻轻哼了哼,不答话。 罗起便放下书册,不急不缓的走到床边坐下了,手指慢慢绕上他的发,柔声道:「地府最近经费紧张,屋子的事情得等一段时间。至於侍女和随从……咳咳,恐怕有点难度……」 他只当冷禹是为了这些小事赌气,哪里晓得对方心里在转什麽念头? 冷禹却也不出言澄清,又哼哼了几声,突然一伸手,猛地将罗起牢牢抱住了,含含糊糊的喃:「地府的公务还没处理完吗?今晚可以陪我一起睡了吧?」 「好啊。」罗起点点头,答应得极爽快,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顺势往床里躺。 反倒是冷禹警觉起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小心翼翼的问:「我刚才吃的东西里没放泻药吧?你身上也没藏著捆仙索?」 罗起怔了怔,眼眸一转,终於明白他在想些什麽了,因笑道:「原来如此。」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从他含笑的薄唇里吐出来,竟似带著种若有若无的暧昧。 冷禹顿时红了脸,双手却仍旧缠在罗起腰上不放,哑声道:「你乖乖听话……」 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次他说出这句话後,差不多都要倒霉了。 但罗起这回竟毫不挣扎,就这麽任他搂著,眨了眨眼睛,声音又轻又柔:「殿下,捆仙索确实藏在我身上。」 「咦?」 冷禹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罗起手指一弹,将那一捆破破烂烂的绳子握在了掌心里。他不由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道,完了完了,倒霉的果然又是自己。 岂料罗起却是展颜一笑,将那绳子抖开来,在自个儿手腕上绕了一圈,然後凑到冷禹耳边去,低低的说:「殿下不是爱用捆仙索绑著我吗?还记不记得那个咒语?我教你。」 说话间,果然念出一串冗长的咒文来。 他面上是一贯的温和浅笑,嗓音轻轻软软的,甚是动听,被捆仙索缠住的双手更是主动攀上了冷禹的颈子。 冷禹心头跳了跳,只觉双颊发烫,胸口气血翻腾,全身的热量都往下腹涌了过去。登时再不理会什麽咒语和捆仙索,直接把罗起压在身下,重重吻了过去。 他亲得极卖力,双手也没闲著,有些生疏的去解罗起的衣扣,呼吸越来越急促。 罗起乖乖躺著,任凭他啃来啃去,笑盈盈的说:「殿下,这木屋实在旧得很了。」 「没关系。」冷禹头也不抬,声音粗哑。 「殿下,那十个侍女跟二十个随从……」 「无所谓。」冷禹心不在焉,继续脱他的衣服。 很好。 罗起眯了眯眸子,笑得眉眼弯弯。 冷禹好不容易才将心上人压在了身下,只顾著亲吻那朝思暮想的容颜,根本不晓得自己糊里糊涂的说了些什麽。他一边啃咬身下那人的薄唇,一边轻轻的唤:「罗起,罗起……」 叫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深怕某人会突然消失不见。 黑眸里更是雾气蒙蒙的,眼底流光慢转,情意绵绵。 罗起诱得他答应几个条件之後,原是可以轻易夺回主动权的,但是见了冷禹这副表情,竟是心中一动,胸口泛起万千柔情来。 这人痴恋自己千年之久。 这人为了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这人明知毫无指望,却依然执迷不悟。 真是奇怪。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付出多少,亦是无动於衷。 可是一旦喜欢上那个人,光是想起他从前那些痴傻劲来,都会觉得心疼。 罗起低低叹了叹气,手指绕上冷禹乌黑的长发,柔声应道:「殿下,我在这里。」 冷禹听了这声音後,自是愈发情动起来,张口咬住罗起白皙的颈子,手掌顺著他平坦的胸部一路下滑。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已衣衫尽褪。 罗起半阖著眸子,感觉硬硬热热的物体抵在腿边,压在身上的冷禹更是大口喘气,一次次亲吻他的嘴角,却又偏偏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殿下。」罗起勾唇苦笑一下,修长的双腿慢慢缠上冷禹的腰,主动迎了上去,低唤出声。 「罗起……」冷禹面上泛红,浑身滚烫,迷迷蒙蒙的问,「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罗起愣了愣,不由得低笑起来:「怎麽?殿下常常做这种梦?」 一边说,一边故意眨了眨眼睛,眉目间风情万种。 怦怦。 冷禹顿时心头乱跳,抱紧他使劲蹭了蹭,炽热的阳物终於寻到了那柔软的穴口。於是低头再低头,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小声问:「从……这里进去?」 罗起但笑不语,仅是牢牢吻住他的唇,舌齿纠缠。 冷禹只觉一阵意乱情迷,挺腰,在罗起股间抽动几下之後,猛地刺了进去。 剧痛。 因为没有润滑的关系,下身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不过,跟天火焚身的痛楚比较起来,想必不算什麽吧? 罗起深吸一口气,仍是笑,配合著冷禹的速度晃动身体,薄唇缓缓凑到他耳边去,低低吐出几个字来:「殿下,我喜欢你。」 嗓音沙哑,带了浓浓的情欲气息。 冷禹立刻全身一震,面孔微微扭曲起来,「啊」的叫出了声。 罗起呆了呆,顿觉下身一热,黏腻的液体已然射进了体内。 咦咦? 这麽快? 眼眸一转,霎时有些发怔。 冷禹则红了眼睛,恶狠狠的瞪住他看,咬牙切齿的说:「罗起,你一定是故意的!」 「殿下,我没有……」罗起嘴角抽搐,努力开口解释。 奈何冷禹完全不听,虽然从他体内退了出来,却仍旧压著他不放,一个劲的咬他的颈子,骂道:「都是你害的!」 「是是是,」罗起稍一用力,就挣开了那捆仙索,伸手轻拍冷禹的背,笑道,「全是我的错。」 冷禹把脸埋在罗起的颈间,死活不肯抬头,喃喃道:「怎麽办?我以後没脸见人了。」 罗起竭力忍住笑意,继续轻抚他的背,软眼软语的哄劝道:「怕什麽?你不说我不说,根本没人会知道。」 冷禹瞪他一眼,还是闷闷的不说话。 罗起便勾唇浅笑,耐著性子哄他。 隔了好一会儿,冷禹才面色稍霁,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问:「你那里……怎麽办?」 原来刚才缠绵亲热的时候,罗起也动了欲念,这会儿下身虽然胀得难受,却还是先笑盈盈的哄他:「没关系。」 冷禹原本就面色绯红,此刻突然又红了几分,磨蹭片刻之後,右手慢慢往下探去,一把握住了罗起硬挺的阳物。 「殿下……」罗起终於叫出声来,声音嘶哑。 冷禹抬了抬头,视线刚一相遇,便又飞快地挪了开去,手指生涩的上下捋动,低声道:「刚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殿下想听哪句?」 「……」冷禹红著脸,不答话。 「啊,我知道殿下爱听什麽了。」罗起转了转眼睛,笑,轻轻在他耳边咬一口,「殿下在床上真是勇猛。」 闻言,冷禹只觉脑海里轰的响了一声,血气上涌。 「混蛋,你果然是故意的!」 他气呼呼的瞪了瞪眼睛,抬脚就想把人踢下床去。谁知竟一脚踢了个空,罗起反倒捉住他的手腕,一翻身,轻轻松松的把他压在了下面。 「你干什麽?」冷禹大吃一惊。 罗起却只是冲他笑笑,眼眸又深又暗,神色温柔似水,真正斯文无害。「殿下既然这麽有精神,不如我们再来一次吧。」 话落,头一低,重重吻了下去。 第十章 地府,阎王殿。 面无表情的黑无常垂手而立,不断在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念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结果偶一抬头,视线里仍旧是那两道黏在一起的身影。 一身黑衣的阎王端坐案前,手边公文堆叠如山,却偏偏理也不理,只顾捉著三皇子的手柔声细语。三皇子则扭著头板著脸,嘴里冷哼不断,不知又在闹什麽别扭。 哎呀呀,此处好歹也是阎王正殿,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黑无常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心中却是哀叹连连。 三皇子贪恋阎王大人的美色多年,天上天下无人不晓,变成如今这样倒也正常。可是素来温和淡漠的阎王大人也陷入情网,整日卿卿我我、不务正业,可是实在有些诡异了。 就算当初亏欠三皇子太多,如今一心想著弥补回来,也不必宠溺到这种地步吧? 黑无常想得正出神,却忽见他家阎王大人展颜一笑,柔声说:「好吧,咱们就去人界转一圈吧。」 咦咦?是不是他耳背听错了? 这个时辰跑去人界玩儿?那桌上的大堆公文谁来处理? 眼见阎王牵著三皇子的手站起身来,黑无常明知毫无意义,却还是张口大喊道:「等一下!阎王大人,你该不会又把工作全部丢给我吧……」 罗起笑眯眯的往前走去,听而不闻。 反倒是冷禹好心的冲黑无常摆摆手,道:「别吵啦,我一定记得带特产回来送你。」 话落,两个人法术一施,霎时消失无踪。 下一瞬,已然身在人界。 冷禹这回又换上了所谓的奇装异服,东逛逛西瞧瞧,玩得极开心。罗起则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盈盈的跟在一旁。 他们两人都不施展法术,就这麽慢悠悠的在路上走,看那高楼大厦,车来车往。末了还挤上公车,沿著市中心逛了一遍。 「一千年前,人界可没有这般繁华。」冷禹托腮眺望窗外的风景,大发感慨。 罗起则只顾看著他的脸,点头笑应:「嗯。」 「不过转眼功夫,千年时光就已过去了。」其实哪里只是转眼?这一千年里,他怀抱著毫无指望的爱恋,独自度过多少冰冷寂寞的日夜,只他一人知晓。 罗起见他神色,胸口便也跟著泛起闷来,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黑发,低低的唤:「殿下。」 「嗯?」 「从前的时光虽然浪费了,不过我们还有千年万年的时间,可以一直相守。」 冷禹听得心中一动,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刚刚回过头去,就被罗起牢牢吻住了。他呆了呆,立刻挣扎起来,道:「笨蛋,周围全部都是人!」 「没关系,」罗起的薄唇在他颊边流连,微微喘息道,「他们看不见。」 冷禹猛然瞪大眼睛,问:「你使了隐身术?刚刚来人界的时候,你还说不能随便施法的。」 「偶尔一次无所谓。」罗起眨了眨眼睛,无辜浅笑。 这混蛋! 根本就是随心所欲,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冷禹咬了咬牙,越想越气,抬脚就踢。但是尚未踢著,就先把脚收了回来,改成在某人脸上大咬一口。 真没出息。 罗起不疼,他却心疼。 他们两人借著隐身术的法力,在公车上玩闹了许久,最後差点又坐到终点站去。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罗起原是打算就此回地府的,冷禹却硬是吵著要去冷练住的公寓玩儿。罗起近来千依百顺,自然样样都听他的话,乖乖跟了去。敲开冷练家的房门一看,果然那人类青年许意也在。 这关系复杂的四个人终於坐在一桌吃了晚饭,末了还围成一圈打了麻将,尽兴而散。 最後,冷禹嫌天色太晚,干脆就在冷练他们家的客房里住了下来。 罗起听了他的决定後,难免有些惊讶:「随便弹一弹手指就能回地府,跟天色晚不晚有什麽关系?」 「罗嗦,」冷禹往床上一倒,使劲瞪他,不耐烦的哼道,「我今晚就是想睡在这里。」 罗起眯了眯眼睛,好似突然明白了什麽,慢吞吞的坐到床边去,拖长声音道:「喔,我知道了,殿下想故意叫给你大哥听,对不对?」 「……」冷禹怔了怔,双颊发烫。 罗起则故意在他唇边亲了一口,眼波流转,笑吟吟的说:「放心,我今晚一定会很卖力的。」 他想宣示所有权,他当然尽力配合。 罗起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冷禹却听得面红心跳,气呼呼的嚷:「胡说八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罗起仍是笑,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发,一会儿又捏捏他的脸颊,「跟隔壁那两个比谁精力旺盛?那也不错,反正肯定是我们赢。」 说话间,轻柔细密的吻已经落在了冷禹的脸上。 冷禹脸红得要命,可一旦将心上人抱在了怀中,就舍不得松开手了,便不再言语,专心致志的跟他缠绵起来。 正耳鬓厮磨的时候,忽听得「砰」一声响,黑衣黑发的青年突然闯进房里来,大叫道:「殿下,不好了。」 冷禹吃了一惊,连忙把衣衫不整的罗起按进自己怀中,恶狠狠的问:「什麽事?」 若无见他眼角湿润、面色绯红,立刻明白这两人正关在房里干什麽,心中暗叫糟糕。只是此时进退不得,只好硬著头皮答:「殿下跑去地府之後,天帝原是想让二殿下迎娶妖界公主的,谁知一言不合,反而吵了起来。妖界公主气恼天界三番两次退亲悔婚,已经纠集几万大军,随时打算对天界开战了。」 「什麽?」冷禹呆了呆,一时倒忘了追究若无的擅闯之罪,只怔怔重复道,「天界跟妖界要开战了?」 这数千年来,天界和妖界一直处於剑拔弩张的状态,但因为牵扯到的利害关系太多,从来没有真正开打的时候。 如今只因他不肯娶那性好美色的公主,两界就要开打了? 他不至於红颜祸水到这个地步吧? 正想著,就见怀中的罗起整了整衣裳,转头瞥若无一眼,问:「还有什麽其他事情吗?」 「没了。」 「那你先出去吧。」 「是。」 直到若无乖乖退出门外,罗起才伸手在冷禹眉间一点,柔声道:「别皱眉头,我不爱见你这模样。」 冷禹面上一红,立刻转开了头去。 罗起便也跟过去,在他眼角亲了亲,问:「要不要回一趟天界?」 「不要紧,反正天界还有我二哥在。实在不行的话,最多我父皇委屈一下,自己娶了那妖界公主。」冷禹嘴上这样说著,表情却是闷闷不乐。他平日虽然任性惯了,毕竟还是记挂著天界安危的。 罗起只好伸手拍拍他的背,轻声哄劝道:「妖界多是一帮乌合之众,怎麽敌得过天界?你父皇的手段又这般厉害,绝对不会出事的。」 「嗯。」 「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好。」 冷禹点头轻应,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不肯闭上。 罗起不觉笑出声来,手掌覆住他的双眸,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天界。」 这次是陈述句,直接替他做了决定。 冷禹倒也不出言抗议,只在罗起手边蹭了几下,很快就睡了过去。即使在睡梦中,也仍旧紧握著心上人的手不放。 罗起越瞧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动手帮他盖好被子。他自己却并不睡觉,始终这麽坐在床头,静静盯著冷禹看。 他仗著灵力高强,最近时常少睡一、两个时辰,把功夫花在这个上面。若是运气好的话,偶尔还能听见冷禹在梦中唤他的名字,声音轻轻软软的,撩拨得人心弦动荡。 毕竟欠了千年相思,他得多费些力气,才能追上冷禹的脚步。 可惜,今夜还有事情要忙,没办法陪在某人身边了。 罗起边想边叹了叹气,又在冷禹额上亲一口,方才挣脱他的手,悄无声息的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出房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都泛起一层蓝光,片刻後,已然消失无踪。 罗起直接去了妖界。 他本身法力高强,又没有刻意隐藏气息,因此只在妖界随便逛了一圈,就听见半空中传来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响。 「公主,好久不见。」罗起勾了勾唇,温和浅笑。 一身紫衣的豔丽女子从天而降,缓缓飘落在他面前,娇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没良心的。这个时辰跑来妖界,应当不是来玩儿的吧?」 「公主应当晓得我为何而来。」 「为了那秀色可餐的三殿下?」苏无音转了转眼睛,笑容妖媚,「嘻嘻,已经被你先吃到了吗?」 罗起不理会她的调侃,只将双手负至身後,面上神情自若,朗声道:「公主後宫内多得是俊俏男子,没道理为了这麽一点小事就挑起战火。」 「美人确实到处都有,但天界三番两次退我亲事,叫本公主的面子往哪儿摆?」 「公主若一意孤行的话也无所谓,只要别拿三殿下当借口就成了。」意思是说,要不要开战随便你,只是别把他家冷禹拖下水。 闻言,苏无音忍不住吃吃笑起来,道:「啧啧,阎王大人可真是护短。当初你来妖界救人的时候,我便料到有这麽一日了,没想到竟来得这麽快。」 罗起怔了怔,一时倒有些懵了,问:「你说什麽?」 「怎麽?阎王大人自己没有察觉吗?我当初强吻三殿下时,你的脸色不知有多难看。」咬了咬指甲,笑容豔丽无双,「哎呀,可惜那一双唇的味道,最後还是给我先尝著了。」 罗起回想前尘往事,只记得自己把冷禹从那女人的魔掌下救了出来,至於当时的心情如何,却是无从回忆。反而苏无音刚才这番轻薄言语,倒让他有几分生气,负在身後的手慢慢握成拳头。 苏无音媚眼一转,还当他不肯相信,便干脆甩了甩袖子,笑道:「其实你们那天离开之後,我一直跟在後头,不小心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 说话间,口中咒语一念,妖界特有的浓雾便凝结成了一面水镜,上头呈现的景象,正是罗起跟冷禹立在幻镜湖边的那一幕。 当时湖面倒映出了冷禹的心上人,他一时慌张,直接跌进了水里,罗起则急著救人,根本没发现湖面同时还映出了另一张面孔──虽然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但那俊秀的眉眼,骄傲的神情,实在万分熟悉。 「殿下……」罗起瞧得有些痴了,脱口叫出声来,然後就觉左侧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刺痛。 原来,他心底一直是有他的。 只是藏得太深太深,竟连自己也不曾发觉。 以为可以无动於衷,哪知这千百年的陪伴,早已成了习惯。 习惯他痴情的目光总是追随自己。 习惯他一次次的来地府捣乱,又一遍遍的狼狈而归,嘴里大嚷著「我还会再来」。也不知是再来看他,还是……再来给他欺负? 呵,若没有冷禹陪在身旁,这一千年,不知多少寂寞。 罗起闭了闭眼睛,目光变得温柔似水,唇边亦扬起了笑,悠悠叹道:「公主既然知道三殿下是我喜欢的人,又何必故意招惹他?」 「当然是为了你啊。」苏无音水袖一甩,那影像便消失不见了,她一步步朝罗起走过去,嫣然浅笑,「比起三殿下来,我还是更喜欢你这调调。只要你肯陪我玩上几个月,我一定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如何?这买卖应该不吃亏吧?」 「公主真爱说笑。」 「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抱歉,我恐怕要让公主失望了。」 「不怕你的心上人因此为难?」苏无音偏了偏头,笑颜妩媚动人。 罗起便也跟著笑起来。 「我从小被我爹惯坏了,无论什麽事都要顺著自己的心意来,稍有不如意的时候,就容易生气。」说著,低头望了望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面上笑容浅浅,温和无害,「我生气的模样……可不怎麽好看。」 咦? 苏无音呆了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罗起面色一凛,掌心里陡然窜起蓝色火焰。她吃了一惊,连忙挥袖阻挡。 霎时间光芒大盛。 两个人相隔三步之遥,靠著法力互相对峙。 罗起一手仍旧负在身後,面上一派气定神闲的表情,唇边微微含笑,目光如水温柔。反观苏无音却是逐渐白了脸色,虽然口中咒语越念越快,但明显已挡不住那蓝芒的攻势了。 啧! 她素来晓得阎王灵力高强,但料不著竟强到这种地步,连她这妖界公主也有些吃不消了。怎麽办?这时找别人来帮忙,恐怕会丢了脸面呢。 苏无音稍一恍神,手上力道便弱了几分,恰好给罗起一个可趁之机。 只见他沈了沈眸子,一直藏在身後的左手迅速劈出道风刃来,打破了苏无音的防御。然後身形微晃,脚步略移,如鬼魅般逼上前去,一下扼住了苏无音的喉咙。 「阎王大人真是好本事。」苏无音面色一白,额上渗出冷汗,却仍是妖娆浅笑。 「公主过奖了。」罗起笑盈盈的偏了偏头,模样斯文有礼,修长白皙的手指却慢慢收拢,转眼已成了杀人利器。 「你现在若杀了我,只会更加挑起两界的战火,甚至连地府也会被牵扯进来。」 闻言,罗起长笑一声,黑眸幽幽暗暗的,神色竟有几分狰狞。「公主以为,我会在乎这些?」 苏无音怔了一怔,深深望进他眼里,隔了许久,方才大口喘气,咳嗽道:「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除了喜欢的那个人之外,其他什麽也不放在心里,瞧见不顺眼的人就杀杀杀,完全不顾前因後果。 ……简直比她这妖界公主还要任性。 这种人若是惹不起,还是躲一躲比较好,她虽然性喜美色,却还不愿为此赔上性命。 想著,苏无音媚眼一转,柔声道:「我不过随便说笑罢了,阎王大人何必如此动怒?三殿下既然是你的心上人,我当然不会再乱打主意了。唔,干脆我明日就去天界退亲吧。」 妖界若当真跟天界打起仗来,根本讨不著什麽好处,她当初也不过一时激动,随口撂话说要开战罢了,其实完全打不起来。如今卖阎王一个顺水人情,倒也不算吃亏。 罗起虽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听了那句话後,果然慢吞吞的松开手,悠然笑道:「多谢公主成全。」 「本公主若要对付你的话,可多得是手段。不过我素来怜香惜玉,舍不得美人为难,只好放你一马了。」里子虽然没了,面子却还是要的,苏无音咳嗽几声,笑颜妩媚,「我卖了你这麽大一个人情,好歹该让我一亲芳泽吧?」 说著,完全忘了刚才的危险,媚笑著凑过头去。 罗起扯动嘴角,似笑非笑的弯了弯眼睛,右手一扬,猛然招来一道落雷。 苏无音「啊」的叫出了声,连退数步,狼狈万分。 罗起却瞧也不瞧她一眼,转身就走。 哪知苏无音仍不死心,冲著他的背影喊:「阎王大人如此性情,喜欢上你的三殿下也真是倒霉。哎呀呀,我实在该救他於水火才对。」 罗起脚步不停,仅是俊眸一眯,弹了弹手指,又是一道雷电直霹下来。 身後哀叫连连。 罗起却听而不闻,只顾著赶回人界去,天色已经大亮,那个人……差不多该醒了。 回到那一间小小的卧房时,躺在床上的冷禹依然睡得正熟,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揉了揉眼睛,悠悠醒转过来。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习惯性的伸手去抱枕边人,直到扑了个空,才发现罗起竟是穿戴整齐的立在床边。 「哎?」他伸手去摸罗起的长发,发现那黑发湿漉漉的,沾了露水,不觉奇道,「大清早的,你跑去哪里了?」 罗起但笑不语,仅是一挥手,变出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来,道:「吃早饭吧。」 「你一早跑出去,就是为了张罗这些?」冷禹越想越觉得奇怪。 罗起也不开口解释,只缓缓坐到床边去,抓过他的手来把玩一阵,柔声说:「你太瘦了,该吃胖些才好。」 眉目盈盈,笑颜动人。 冷禹瞧得微微一怔,立刻红了脸,闷头吃东西。吃完後又故意扯过罗起的袖子来擦了擦手,道:「我帮你梳头发。」 他近来极喜欢罗起那一头长发,简直爱不释手。每日都要变著法子折腾一番,有时随意扎成一束,有时辫编成发辫,有时…… 罗起从来都不言不语,任他胡闹。这日自然也乖乖靠到他胸口去,半阖著眸子,轻轻「嗯」一声。 冷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问:「你怎麽啦?」 「没,只是有些倦而已。」他跟妖界公主较劲的时候几乎耗尽灵力,此刻哪里只是困倦而已?根本已经全身无力了。 「哼,谁叫你一大早跑出去玩的。」冷禹轻轻哼了两声,觉得罗起此刻这懒懒散散的模样格外好看,忍不住低头亲吻他的薄唇。 罗起眨了眨眼睛,明明已经累得很了,却仍旧情不自禁的回应他的亲吻。 正热烈缠绵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砰」一声撞了开来。 冷禹这回连头也不抬,只恋恋不舍的离开罗起的唇,咬牙切齿的骂:「若无,你又忘记敲门了!」 若无干笑两声,进退不得,只好结结巴巴的说:「殿、殿下……」 「又出什麽大事了?」 「妖界公主突然退了亲事,如今派出了使者跟天界议和。」 「哎?」冷禹吃了一惊,终於抬起头来,道,「这麽快就变卦了?那个女人究竟在搞什麽鬼?一会儿打仗一会儿退婚的,耍著我玩吗?」 若无掌心里冷汗直冒,望了望躺在冷禹怀中、笑得一脸温柔春风和煦的阎王大人,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因为阎王大人连夜跑去妖界跟公主打了一架,威胁人家非得退亲不可,不退亲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呜呜,这句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来? 幸好罗起眼眸一转,笑眯眯的替他解了围:「妖界公主素来喜新厌旧,兴许又看上了哪里的美男子,所以不要你了。」 「啊,有道理。」冷禹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击掌道,「我二哥可比我俊多了,妖界公主说不定就是喜欢上他了。」 若无在旁听得冷汗涔涔,心中暗道,阎王大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厉害。想著,不经意的一抬眼,却发现罗起正直勾勾的盯住他看,那唇边微微含笑,眼眸却深不见底,瞧得人毛骨悚然。 若无心头一凛,背後陡然泛起寒意,不等冷禹开口赶人,就主动退出了门去。 冷禹倒也没有分神注意他,只顾著跟罗起讨论他二哥娶妖界公主的可能性,末了松了口气,道:「还好那麻烦的女人没有缠住我不放。」 「是啊。」罗起点头轻应,仍旧懒洋洋的靠在冷禹怀中,道,「妖界公主这麽大方,不如我们也送份厚礼给她吧。」 「啊?送什麽?」 罗起眨了眨眼睛,微微笑起来,模样既温柔又甜蜜。直笑到冷禹心口怦怦乱跳,方才慢条斯理的说一句:「我看若无的相貌不错,干脆就将他打包送去妖界吧,公主应该会很喜欢的。」 冷禹吃了一惊,忙道,「若无平常虽然冒失了一些,但也没犯过什麽大错,干嘛把他送给那个女人?」 罗起仍是笑,故意凑过头去,在冷禹颈边咬了一口,低低的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麽?」若无动不动就闯进房里来?唔,这点确实该好好改一改了。 「不喜欢他整天跟在你身边。」 「咦?」冷禹听得愣了愣,一阵恍神,紧接著後知後觉的红了脸,惊愕万分的瞪住罗起看,「你、你在吃醋?」 声音微微发抖,甚至有些结巴。 「怎麽?」罗起挑了挑眉毛,神情自若,笑容无辜,「我不能吃醋吗?」 冷禹又呆了一下,脸红得更加厉害,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个淡漠无情,不论何时都气定神闲的阎王也会吃醋?总觉得无法想象。 虽然,他们已经两情相悦了。 虽然,他们每天都甜甜蜜蜜。 但依然……没有真实感。 冷禹抬手按了按胸口,感觉心脏跳得快要脱力了,自顾自的脸红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打算再跟罗起确认一遍。 哪知低头看去,却发现罗起早已靠在他怀里睡著了。 冷禹心中一动,不觉笑出声来。 从前觉得这人遥不可及,如今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所以,就算会吃醋也没什麽好奇怪的吧? 想著,忍不住在罗起颊边亲了几口,摸索著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紧扣。 罗起直睡到当天晚上才清醒过来,两个人手牵著手去外面吃了顿饭,然後接著讨论若无的去留问题。 「若无跟在我身边这麽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绝对不能把他送去妖界。」 「好,」罗起近来什麽事都依著冷禹,这回当然也不例外,「不送就不送。」 冷禹如今可学乖了许多,牢牢望住罗起含笑的双眸,无比怀疑的问:「你该不会嘴上答应得好听,暗地里却动什麽手脚吧?」 「殿下多虑了。」罗起一路笑笑笑,表情温柔动人。 冷禹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根据他的经验,罗起笑得越是温和无害,就越可能出手害人。 所以,肯定有古怪! 冷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後,觉得此事关系到若无的光明未来,绝对不能坐视不理,於是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决定了,咱们明天就去妖界走一趟。」 「啊?」罗起难得惊讶了一下,问,「我们去妖界干什麽?」 「当面跟妖界公主道个谢,顺便告诉她,我绝不会把若无送给她当男宠。」咳咳,其实後面那个才是重点。 「这样啊……」罗起沈了沈眸子,低头望住自己的手掌,轻轻的喃,「公主可能不太愿意见我呢。」 「你说什麽?」 「没,我是说,去妖界逛逛也不错。」薄唇一弯,仍是笑。 语气轻柔,态度自然。 冷禹当然丝毫也不起疑,打定主意之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携手跑去了妖界。 妖界里大雾弥漫,瘴气极重。 他们两人却像在人界时一般,手牵著手慢悠悠的逛过去,结果尚未见著妖界公主,倒先走去了当初那座幻镜湖旁。 冷禹眼力甚好,一眼就认了出来,指著那湖面叫道:「幻镜!」 「嗯。」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咒语?」 「哎?」 冷禹脸红了红,小声说:「我想再过去照一照。」 「喔,」罗起眼波流转,已经明了他的心思了,「殿下想瞧瞧……会不会映出你的影子来?」 冷禹瞪了瞪眼睛,不说话,只甩开他的手,飞快地跑到了那湖边去。 罗起便笑笑,快步跟上,一面伸手搂住冷禹的腰,一面缓缓念出那冗长的咒文来。 片刻後,水面上光芒闪烁、涟漪阵阵,很快就现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孔──唔,只有罗起一个人的倒影。 奇怪! 罗起蹙了蹙眉,又念一遍咒语,但水面的倒影依然纹丝不动。 眼见怀中那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罗起握了握拳头,终於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苏、无、音! 他咬了咬牙,无声的吐出这三个字来,嘴角微微抽搐。 可恶,竟然被那个女人摆了一道! 虽然心中有气,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抚某人的情绪,罗起於是扬起温和笑靥来,柔声道:「殿下……」 刚说了两个字,冷禹就已重重踩他一脚,顺便挣脱他的怀抱,转身就走。 「殿下。」 「吵死了,我要回地府……不,回天界!」 「这幻镜虽能映出心上人的身影,但未必每次都这麽准确。」尤其是被妖界公主动了手脚的时候。 「哼,」冷禹脚步不停,狠狠瞪他,「谁知道你心里是怎麽想的。」 「我喜欢你。」罗起毫不犹豫,脱口就答。 冷禹窒了窒,仍旧不理他。 罗起便大步追上去,紧紧抓住冷禹的手,问:「殿下又是怎麽想我的?」 冷禹无论如何也甩不开他的手,便将眼一瞪,气呼呼的嚷:「非常讨厌!」 「那就是非常喜欢的意思了?」罗起弯了弯眉眼,始终是那笑盈盈的模样,神色温柔似水,「我实在是万分荣幸。」 「……」 番外一 前尘 初遇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年少。 冷禹是头一回踏足地府,见到什麽都觉死气沈沈的,心中十分不快。若不是为了他那个私奔的大哥,他根本不会跑来这种鬼地方。 而走过奈何桥,见著掩在竹林後头的那两间小小木屋的时候,冷禹更是错愕无比:他大哥放弃天界太子的身份,跟冷冰冰的阎王跑来地府後,就住这种毫不起眼的破屋子?! 那个笨蛋……究竟在发什麽疯啊? 冷禹心中不屑,愈发觉得这地府处处惹人讨厌,跟著白无常走进其中一间木屋,见到了思念已久的大哥後,表情才稍微柔和一些,张嘴叫道:「大哥!」 几百年不见,冷练几乎认不出他来,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啊」的一声,问:「冷禹?你怎麽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大哥你的啊。」 「你偷偷离开了天界?」 「废话。」冷禹大摇大摆的在桌旁坐下了,抓过被子来喝茶,动作粗鲁,「我若是光明正大的跑来见你,不被父皇打断腿才怪。」 「现在天界的情况怎麽样?」 「很糟糕,因为你毁婚的关系,可能会跟妖界开战,父皇打算让我或者二哥去娶那位公主。」 「你也不愿意?」 冷禹挑了挑眉毛,轻笑。「那女人长得太难看,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呃……」 「对了,听说大哥你不但放弃太子之位,连名字都改了?」 「没有,小起不准我姓罗。」 「小起?谁?」 「就是……」 说话间,微微转了转头,朝竹林深处望一眼。 冷禹便也跟著瞧过去,只一眼,就完全呆住了。 翠绿的竹林里站著一个少年,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黑衣,乌发,容颜秀丽。但表情却冷漠到了极点,漆黑的眼瞳仿佛一汪幽深的潭水,深不见底,摄人心魄。 冷禹自幼在天界长大,什麽样的美人不曾见过?但这黑衣少年的淡漠眼神,却像最浓烈的香气一般,不断牵扯著他的心,诱惑他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朝竹林中走去。 「冷禹?」 大哥在旁边叫了好几声,但冷禹全都听而不闻,平常的骄傲态度全然不见,反而带几分羞涩的腼腆,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轻轻问一句:「喂,你叫什麽名字?要不要一起玩?」 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波澜不兴,仅是淡淡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冷禹从小就被宠坏了,性情高傲无比,若换成平时的话,早就大发脾气了。此刻却不知中了什麽邪,面上竟无半分气恼之色,反而傻乎乎的追了上去。 他追著少年走出竹林,踏上一条崎岖小路,最後在雾气茫茫的河边停下了。 那河水浑浊得很,水面飘著一团团的白烟,瞧起来鬼气森森的,很有几分吓人。 冷禹平常怕极这些东西,这日却似浑然不觉,只大步走到那少年身边去,又问一遍:「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冷冷望著他,并不应声。 冷禹便搔一搔头,道:「大哥好像叫你小起来著,你也姓罗吗?」 少年皱了皱眉,忽然开口反问:「你是冷练的弟弟?」 呵,他连声音亦是清清冷冷的,与这容貌极为相称。 冷禹听得痴了过去,忙不迭的点头,急急报上自己的名字。 可惜那少年并不放在心上,连应也不应一声,自顾自的沿著河岸往前走去。 这一条河长长漫漫,也不知通往何方,四周的景色更是荒芜至极,一路走过去,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但冷禹此刻走在那少年身边,只觉得心醉神迷,忍不住一个劲的逗他说话。 「这一条河就是传说中的忘川麽?」 「地府这样无趣,实在没什麽好玩的。」 「唉,你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那黑衣少年却再没有开过口,隔了许久许久,才在某棵树下停住脚步,抬头望向那树上结著的朱红色果子。 冷禹心中一动,问:「你想摘那果子?」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 冷禹绕著树根转几圈,拼命回想自己学过的蹩脚法术,烦恼著怎麽把树上的果子弄下来。 黑衣少年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长长的眼睫垂下去,道:「这些果子娇贵得很,一使法术就会损毁……」 「啊,」冷禹立刻叫起来,道,「那我爬上去摘!」 黑衣少年似乎正等著他这一句话,面上表情平平静静的,勾动嘴角笑了一笑。 他的神情原本十分冷漠,但这笑容却如春风化雨,一下柔和了他的五官,使整张脸都显得清秀动人起来。 冷禹呆了呆,心头一阵狂跳。 仿佛有条毒蛇潜伏在胸口,冷不防的窜出来,狠狠咬了他一口。真正剧毒无比,令他顷刻陷落进去,手脚麻痹,再也挣扎不脱。 黑衣少年仍旧微笑著望住他。 冷禹的脸当场红一下,急忙转过身,双手使力,攀折凌乱的树枝爬了上去。 天知道他从来没有爬过树。 那棵树实在高得很,冷禹真的爬上去後才觉吃力,手脚完全僵硬了,简直使不上力气来,但因为那黑衣少年的缘故,他坚持著往上再往上,最後终於摘下一颗红色果子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然後树下响起轻轻的笑声。 就连这声音也是淡淡的,却又异常动听。 冷禹马上低下头去,只见那黑衣少年已经收敛了笑容,眼瞳比先前更加幽深几分,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轻轻问道:「树上的风景好不好?」 冷禹点一点头,反问:「你也要爬上来吗?」 黑衣少年没有应话,只是眨了眨眼睛,轻轻弹一下手指。 「啪!」 随著一声脆响,冷禹脚下的树枝忽然断裂。 他往後一仰,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直直坠落下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剧烈的痛楚袭上来。 冷禹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痛,尤其是左腿,似被针一下下刺著,钻心刻骨。就算他什麽都不明白,也猜到自己大概是摔断了腿。 而那黑衣少年则居高临下的瞧著他,头微微偏向一边,抿唇微笑。 「你猜对了,我确实姓罗。」他笑容依然那麽好看,如最毒的毒药,抬脚,轻轻从冷禹的伤处踩过,「我叫罗起。」 罗起罗起罗起罗起…… 冷禹在剧痛中昏迷过去,心中却映下了这两个字。 他怎麽料得到呢? 往後的一千年,他都在思念这个名字。 ################## 「……罗起。」 冷禹从梦中惊醒过来,迷迷糊糊抬一抬眼,发现窗外暗沈沈的,天还未亮。 躺在身边的那个人倒是醒著的,轻轻拭去他额上的冷汗,柔声道:「我在这里。」 熟悉的嗓音令冷禹安定下来。 他揉揉眼睛,直到此时才逐渐回神,弄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把抱住了身旁那人的腰。 那人低低的笑。「怎麽?做噩梦了?」 冷禹摇摇头,道:「只是梦见一些前尘往事。」 「呀,」罗起低叫一声,抓过他的手来亲一口,闷闷的说,「那定然是噩梦了。」 冷禹仍旧摇头:「虽然第一次见面就摔断了腿,第二次见面就跌进了忘川河,但我并不後悔遇见你。」 「原来是这麽久以前的事。」罗起在黑暗中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弯一弯,「你那时就对我一见锺情了?」 冷禹红著脸不说话。 罗起便接著说道:「我从前年少气盛,干过不少蠢事,实在没什麽值得喜欢的。」 「比如害我摔断了腿?」 「不错,我当时一见你就想欺负。」罗起边说边凑过去亲吻冷禹的脸颊,语气里很有几分得意的味道,「不过也幸好欺负了你,否则你怎麽会对我念念不忘?」 冷禹气结,转开了脸不理他。 罗起只是笑笑,手指慢慢抚摸他的发。 安静了片刻後,到底还是冷禹忍耐不住,又转回头来问道:「你从前那麽冷冰冰,一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後来怎麽就性情大变了?」 罗起温和的笑笑,道:「後来地府出了大事,我爹魂飞魄散,你大哥又疯疯癫癫,我怎麽好继续任性下去?想不变也是不行的。」 「可惜就算面上笑意盈盈,骨子却依旧拒人於千里之外。」冷禹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神略有些飘忽起来,轻轻叹一口气。 罗起知他心病所在,不觉握紧他的手,轻轻吻下去。 从前不喜欢的时候,冷言冷语毫不在意。 如今真正喜欢上了,对方却反而无法相信了。 罗起一边骂自己自作自受,一边伸手轻抚冷禹的背,软声道:「时候还早得很,你接著睡。」 冷禹点点头,却是睡意全无,盯住罗起看了片刻後,忽道:「你不困吗?怎麽半夜三更都精神奕奕的?」 罗起听得笑起来,黑眸里泛过如水涟漪,温柔到了极致,半真半假的眨眼睛:「我想多看看你,实在舍不得睡。」 「胡说八道!」冷禹马上抬眼瞪他,脸却红了一红。 罗起看得有趣,笑容愈发动人几分,原本搭在冷禹肩上的手也动作起来,顺著他的背脊滑下去,低低的笑。 冷禹心中一动,顿觉半边身体都软了,哑声道:「天快亮了,你干什麽?」 「没有啊,」罗起的手慢慢摸上冷禹的腿,薄唇紧贴著他的耳垂,仍旧微笑,「我只是在回想……殿下当初伤的是哪一条腿?左边?还是右边?」 说话间,灵巧的手指在冷禹双腿间来回滑动。 「嗯……」冷禹的脸颊迅速烫成一片,连眼底都蒙上了水雾,喘息道,「左边。」 「这里?」罗起的手继续摸索,但是却按在完全不相关的地方,笑说,「我从前被我爹宠坏了,总爱闹别扭,连道歉的话都不肯说,现在补偿还来不来得及?」 「啊……」冷禹喘得更加厉害,根本连话也说不出来。 罗起便在他颈子上咬一口,接著问道:「以身相许?好不好?」 「混蛋!」冷禹又瞪他,断断续续的说,「明明睡觉之前才……」 「那次是你主动,不一样啊。」罗起轻而易举的压住他,让两人更加紧密的贴合在一起,理直气壮的说。 冷禹简直被他气死,恶狠狠的说:「我没力气了。「 「没关系,我来就行了。」 罗起笑眯眯的,很快就低头吻下去,用唇堵住了冷禹的嘴。 「嗯……啊……」 「殿下,我喜欢你。」 「住手……」 「怎麽?殿下不相信吗?」 「唔,卑鄙……」 冷禹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感觉整个人起起伏伏的,如同身在水中。思绪也变得恍惚起来,迷迷糊糊间,只看得见面前的俊美容颜。 修长的眉,乌黑的眼。 眉目如画。 逐渐与记忆中的清秀少年重叠起来。 冷禹心头狂跳,不由得咬紧下唇,在心中轻轻的喃:罗起。 他思念他千年之久。 而现在,终於可以伸出手去,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番外二 地府的春天 黑无常度完假重回地府,刚踏进阎王殿就被吓了一跳。 原本死气沈沈的大殿焕然一新,大理石柱上雕满精致的盘龙花纹,阎王办公的书案大了不止一倍,就连牌匾上「阎王殿」三个字也金光灿灿的,似要闪瞎人的眼睛。 啧啧啧,他没有走错地方吧? 这里究竟是地府还是百乐门大舞厅? 黑无常心中惊疑不定,就算戴著墨镜也掩不住他脸上的错愕之情,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望一眼正在翻阅生死簿的阎王大人。 身穿黑色唐装的俊美青年正襟危坐,若无其事的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办公,丝毫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 真厉害。 黑无常狠狠佩服了顶头上司一把,上前几步,故意咳嗽出声。 青年这才抬一抬头,唇边泛起温和浅笑:「休完假了?」 「嗯。」 「整整三天,都在忙著大采购加大扫除?」 黑无常噎一下。 他热爱干家务活的嗜好人鬼皆知,所以也没什麽好反驳的,干脆顾左右而言他:「阎王殿是怎麽回事?短短三天功夫,怎麽就完全变了个样?」 「殿下说地府年久失修,需要重新装修一下。」阎王大人仍是笑,眼中流露出宠溺之色,「奈何桥估计也会重建,这个是设计图。」 边说边摊开一张纸来。 黑无常只看一眼,就觉头晕目眩。 今天是奈何桥,明天是三生石,後天是……再这麽整修下去,地府还像地府吗?直接改成旅游胜地算了。 黑无常哀叹连连,刚想开口抱怨几句,就瞥见生死簿中夹著一页纸。那是张普普通通的宣纸,可上头画著的人可一点也不普通──唇红齿白,俊眉修目,眼角微微往上挑著,傲气十足。 除了那位骄纵任性的天界三皇子之外,还能是谁? 黑无常顿时头痛起来,不抱指望的问:「阎王大人,这是……?」 「啊,是我画的。如何?是不是很像?」 说话间,笑眯眯的瞧住画像中的人,手指慢慢抚摸那人精致的眉眼,爱怜到了极致。 至於生死簿? 那玩意早被丢到一边去啦。 黑无常根本无言以对。 他就觉得奇怪,阎王大人今日怎麽会这麽认真办公,结果竟是在不务正业! 话说回来,他家阎王以前也算是个大好青年了,虽然性格稍稍恶劣一些,至少工作认真负责,少有消极怠工的时候。但自从跟那位三殿下扯上关系之後,阎王大人完全是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心上人说怎样就怎样,中了情毒的人也没这麽夸张! 黑无常越想越觉得乏力,实在不愿在这金光闪闪的阎王殿呆下去,跟阎王打过招呼後,便转身退了出去。 奈何桥果然正在改造之中。 四周尽是敲敲打打的声响,十分烦人。 黑无常没有办法,只能避去最最荒凉的忘川河边,跟那些乱石杂草做伴。走了一路後,远远望见白无常坐在岸边,手中握一柄钓竿,正自得其乐的钓著鱼。 黑无常终於寻到了可以倾诉之人,连忙走上前去拍他的肩膀,冲著他大吐苦水,末了总结道:「你说三殿下是不是很过分?骗走了阎王大人的心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著改建地府。谁不晓得他排场大得很,进进出出要二十几个人伺候……阎王大人也不知中了什麽邪,将人宠得无法无天,什麽事情都顺著他。」 「很好啊。」白无常微微侧头,始终保持著那垂钓的姿势,「证明阎王大人是真心喜欢他的。」 黑无常窒了窒,摘下墨镜瞧一瞧,再重新戴回去,喃喃道:「阎王大人从前这麽冷淡的一个人,怎麽说喜欢就喜欢上了?」 当然这个并非重点,重要的是自从阎王谈起恋爱後,他的工作量骤增,都快挤不出空来休假了。 白无常只是微笑。「稍微宠一点也是应该的,毕竟三殿下为了他,差些魂飞魄散。」 「啊?」黑无常一时没有听清。 白无常便一笑带过,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因为……地府的春天到了。」 说著,左手轻轻一扬。 顷刻间,原本荒芜的地面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红色花儿,衬著这鬼气森森的忘川,竟是说不出的美豔。 春天? 唉…… 黑无常心头一跳,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欲走。 但後面的白无常却叫住了他。 「等一下。」 「怎麽?」 「你若有机会见到三殿下,能不能拜托他一件事?」 「啊?」 「叫他顺便把这忘川也整修一下吧,栽些花花草草什麽的……喔,对了,我的钓竿也旧得很了,若要换杆新的,能不能报销?」 「……」 黑无常嘴角抽搐,当场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回去调休! 为了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干脆把一整年的假期都休完算了。 而等他重回阎王殿,向阎王大人提出这个请求後,竟然马上就得到了批准。 原来那时三殿下也在场,阎王大人一心顾著讨好恋人,别说是小小的休假了,即使有人提议拆了地府,恐怕他也不会有意见。 如此一来,黑无常自然乐得清闲,开开心心的回了他在人界的公寓。 那屋子二室一厅,装修十分普通,贷款尚未还清,但鉴於黑无常最大的爱好就是做家务,他还是非常喜欢回家的。 哪知刚打开房门,就有人……不,有鬼从里头冲了出来,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黑大哥,你回来啦。」 嗓音清脆悦耳,算得上动听。 黑无常低头一看,只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庞清秀可爱,晃晃悠悠的飘在半空中,笑容甜甜的,相当讨人喜欢。 黑无常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此人是先前某件任务中的鬼少年,车祸身亡後不肯投胎,死缠烂打的黏了他许久。好劝歹劝、威逼利诱许久,才总算不甘不愿的离开,怎麽今日又回来了? 想著,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还没去投胎?」 「说了我不想投胎。」少年皱皱鼻子,双手攀上黑无常的肩膀,态度自然的撒起娇来,「我刚考上地府的鬼差,以後可以跟著黑大哥你混啦。」 「咦?」 「咦什麽咦?今天超市大减价,有限时抢购活动,黑大哥你不去吗?」 闻言,黑无常墨镜下的双眼发出光来,立刻把其他事情抛在脑後,急著回房拿东西。 「不急不急,」少年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嘻嘻的笑,「钱和环保袋我都已准备好,咱们直接出发就是。」 话落,又轻轻飘起来,扯著黑无常往前走。 两人一路奔下楼去,出了公寓才觉微风扑面,暖洋洋的极为舒服。天气逐渐转暖,路边的野花一朵朵绽放开来。 嘿嘿,春天已至。 番外三 若无的烦恼 若无最近十分烦恼。 他身为三殿下的随从,多年来虽未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时不时还要替四处惹祸的主子背一下黑锅,但至少安全无虞,从来没遇过什麽烦心事。 可自从他家殿下跟阎王两情相悦,并高高兴兴搬去地府之後,他的麻烦便也随之而来了。 最难应付的自然是那位阎王大人──整日穿得漆漆黑,面上永远挂一抹温和浅笑,背地里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当初妖界公主对他家殿下逼婚的时候,阎王大人连夜赶去跟情敌打了一架,掐著人家的颈子逼她退婚。可一到他家殿下面前,立马换上一副温柔无害的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而且衣冠楚楚的阎王大人还有个奇特嗜好,有时他一觉醒来,不止一次的瞧见那人坐在床头,神情专注的望住他家殿下看,目光温柔似水,仿佛恨不得一口把人吞下去。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最最重要的是……阎王大人一直看他不顺眼。 他跟殿下靠得近一些,阎王大人就瞪眼睛。 他跟殿下说几句话,阎王大人就弹手指。 他若是敢跟殿下单独相处,那可真是浑身刺痛如芒在背了。 咳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吃醋? 说出去谁会相信? 那个冷漠无情、性格恶劣到极点的阎王大人,实际上竟是个大醋坛子! 若无越想越觉得稀奇,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家殿下,阎王大人就先想出了法子来对付他。 那日原本没什麽事情,他家殿下闲著无聊,突发奇想的提出要翻修一下地府,先是阎王殿,接著是奈何桥,然後是三生石……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都被弄得金光灿灿的,豪华到了极点。 老实说,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觉这样的地府有些不伦不类,但阎王大人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贯的温柔浅笑,一味的说「好好好」。 反正只要他家殿下提出来的建议,就没有一样不好的,宠溺之情溢於言表。 装修完地府之後,接著又整理了一下他们住的那两间小木屋,结果不知怎地,竟从床底下寻出了一捆破破烂烂的绳子来。 「捆仙索?」若无眼尖,一下就认了出来。 三殿下见到之後,也是「咦」的一声,叫道:「原来这玩意掉在床底下,难怪怎麽找都找不到。」 「怎麽?」阎王大人则坐在桌边喝茶,笑眯眯的问,「殿下今晚要用这个绑著我?」 「喂!」 「不要吗?绑起来比较有意思啊。」 「罗起!」三殿下马上就红了脸,压低声音道,「捆仙索好歹也是天界的宝贝,怎麽可以拿来这麽用?」 「呀,多可惜。」 三殿下使劲瞪他:「无论如何,还是把东西送回天界吧。」 「当初是怎麽拿到手的?」 「若无帮我偷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阎王大人已先眯起了眼睛,拖长调子重复道:「喔?若无?」 被点到名的若无浑身一震,背脊立刻升起了寒意。 奈何迟钝的三殿下毫无感觉,只顾一个劲的点头:「没错,别看若无平常呆呆笨笨的,关键时刻还挺有用的。」 「既然如此,」阎王大人笑得愈发灿烂起来,眉弯弯,眼弯弯,「那就让若无送回去好了。」 「嗯,有道理。」 闻言,若无只觉眼前一黑,欲哭无泪。 呜呜,他家殿下实在太单纯,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阎王大人的对手,那家夥根本就是想借刀杀人、趁机除掉他这个眼中钉好不好? 当初从天帝寝殿偷出这捆仙索就已是千难万难了,如今再送回去,岂不是等於活活送死? 但主子有命,他这个手下不得不从,就算刀山火海,也只能乖乖去了。 不过天帝的寝宫毕竟不比别处,不是他这种小小随从能够随意进出的,辛辛苦苦的守了好几天,才终於寻到个机会偷溜进去。 只是……从前这捆仙索是放在何处的? 若无一时想不起来,只好随意拉开扇柜门来往里塞,哪知马上就听见「哗啦」一声,一幅画轴从里头掉出来,恰好展开在他面前。 画中人的容貌十分出色,仅仅看上一眼,就足以叫人过目不忘。 但若无看过一眼之後,只觉得遍体生凉,急急忙忙的把画轴塞了回去,心跳得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秋秋秋秋秋长老的画像? 为什麽秋长老的画像会出现在天帝的寝宫里? 而且还画得这麽惟妙惟肖、含情脉脉? 天啊,他该不会是……发现了天界的大秘密吧? 若无怎麽想都觉得心惊,根本不敢深思下去,随便把捆仙索一放,就急著逃出门去。可惜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吱」的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天帝回来了?! 若无吓得魂飞魄散,到了这种时刻,真是连跳窗也来不及,只好重新拉开那扇柜门,把自己也给硬挤了进去。 刚刚躲藏完毕,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妖界已经退兵了?」 「那是自然的,当真打起来,对他们可没有好处。」 进来的有两个人。 其中一道声音低沈沙哑,另一道则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呵,其实妖界公主根本不必急著开战,就算冷练和冷禹都不肯娶她,你也可以娶啊。」 「哼。」 「你的年纪虽然略大一些,却依然是魅力无边呢。」那低沈嗓音微微带笑,自有一种动人之处,简直就像在调戏对方似的,听得人面红耳热。 「……你究竟有完没完?」 「怎麽?我说错了?」那嗓音中的笑意更浓,轻轻的说,「在我眼中,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天帝陛下。」 咦?! 被调戏的人竟然是那位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天帝? 若无受的惊吓实在太大,一不小心抬了抬手臂,「砰」一声撞开柜门,从里头一路滚了出来。 周围一片安静。 屋内的另外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来望住他。 若无只跟他们对视一眼,就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来。 秋长老和天帝! 而且英明神武的天帝陛下还被压在墙上! 呜呜,他这回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死了。 谁来救救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