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魔头不可啵正道首徒的嘴 作者:尘埃星 简介: 仗着年长以为能拿捏对方满心退休咸鱼魔头受×仗着年轻装纯良其实腹黑卷王正道首徒攻 虞影,修仙界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他金盆洗手,归隐躺平已有二百年。 某日,天道忽然想起他这个修仙界余孽,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把他劈死了。 再睁眼,他躺在猪圈旁边。 【叮——愿世界充满爱系统绑定完成。】 虞影:? 系统:【本系统旨在敦促大魔头与正道首徒相亲相爱,建设和谐友爱的修仙界。】 虞影:什么意思? 系统:【你的生命值会随时间减少,必须要与正道首徒啵嘴才能补充,否则生命值归零,你就会死。】 话音落,一名眉眼如星、气质出尘的少年捧着猪草出现。 系统:【叮——检测到未来正道首徒!】 虞影看向那刚满十八的青涩少年,心虚:“这……不太道德吧?” --- 后来。 两人困于凶险秘境,即将双双殒命时,虞影舍了自己活命的机会,耗尽了破碎经脉中最后的力量,将陆惊澜送出了秘境。 陆惊澜眼睁睁看着他被扭曲的怪物撕碎,心仿佛也跟着碎成了灰烬。 可惜,大魔头没死。 侥幸逃命后,系统问他要不要回去找陆惊澜。 虞影笑得恣意,摇摇头:“就让他当我死了吧。” 大魔头万万没想到的是,曾经那个会因为自己一句话而红了耳朵的正道首徒居然偷偷在自己的灵魂上烙刻了印记,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陆惊澜追到了已经逃回了魔域的大魔头,亲手为他套上一只刻满符咒、将彼此生死相连的手镯。 “直到死亡,我都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 小剧场: 为了阻止正道首徒荡平魔界,虞影决心诱惑他成为咸鱼。 每日寅时,陆惊澜要晨起练剑。 虞影抱住他的腰:“再陪我睡一会儿?” 向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陆惊澜,脸上第一次划过犹豫。 虞影乘胜追击,作势要晕:“啊不行,我要倒了,你必须亲我才能恢复。” 陆惊澜心中天人交战,良久,俯身吻了上去。 - 亲完后,神清气爽,出门练剑。 虞影:“……”白送。 内容标签:强强前世今生仙侠修真系统逆袭 主角视角虞影互动陆惊澜 一句话简介:就啵就啵。 立意:化干戈为玉帛 第1章 “轰隆隆——!” 天边鸣雷巨响,白光划破黑夜。 鸣雷惊醒了山坡上猪圈里的猪,七八头黑毛密布的大肥猪哼哧哼哧躁动起来,蹄子踏在烂糊的泥地上,溅起一团稀泥,飞到猪圈外的草丛中。 一个倒霉蛋躺在草丛中,正正好好用脸接住了那滩泥巴。 泥巴的触感着实恶心,还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原本双眼紧闭、昏睡不醒的人眉头一皱,缓缓睁开了眼。 意识刚一回笼,虞影就感到一阵头疼欲裂。 他想要坐起来,使了使劲儿,却发现手脚都不听使唤。 虞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揩掉了脸上的那团泥巴。 而后他便看见了一双纤弱苍白的手,虎口处因为常年用枪的厚茧不知为何已消失不见。 虞影心中纳罕,随即记忆重新涌现,他想起来了—— 自己不是渡劫失败陨落了吗? 还有,这双嫩的能掐出水的手是谁的? 正思考间,虞影听见脑海里传来一道奇怪的声音: 【叮!愿世界充满爱系统绑定完成!】 细筒?那是什么? 夜里深山,周围除了圈里的几只猪没有其他活物,除非那其中有只猪精,否则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虞影登时生出警惕。 能隔空传音,起码是元婴修为。 而此时此刻他丹田破碎、身受重伤,比凡人还不如,对上来历不明的元婴修士只有死路一条。 系统:【宿主您好,我是愿世界充满爱系统,编号688。本系统旨在创建和谐美丽新修仙界。经检测,您是修仙界唯一的大魔头,只要感化您,就能还天下一片海晏河清!请问您现在还有做坏事的想法吗?】 虞影:“……无。” 他现在多说一个字都气短,别说做坏事了,就是想把旁边哼哼唧唧烦死人的猪杀了也有心无力。 系统:【很好,看来经历过生死后,宿主已经有所改正,我们再接再厉,将您彻底改造成正道之光!】 躺了片刻,总算积攒了点力气。 虞影虚弱道:“本座渡劫失败,本该陨落,是你救了我?” 系统颇为自豪:【没错!在进入世界时,本系统察觉宿主快被劈死,就动用后备能源为宿主捏了个躯壳,抽出您的三魂七魄塞了进来。可以说,没有本系统,您已经翘辫子了。所以即便是为了报答本系统,也请您配合工作。】 虞影沉默良久,忍不住道:“你若是不救本座,让我死了,修仙界不就直接和谐了吗?” 系统噎住:【……】 虞影默然。 长久的无言令虞影明白过来,这所谓细筒的家伙,脑子似乎不太好使。 但很快,系统就调整好了心态,继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系统倡导爱与和平,自然不可能见死不救。大不了多耗点时间感化你。而且就算你死了,魔界还有你残余的势力,修仙界还算不得安宁。擒贼先擒王,唯有感化了你,你手底下的小弟们才会心悦诚服,修仙界才能真正和谐!】 对,没错,就是这样! 闻言,虞影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显然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说辞,系统压力山大。 【先不说这个。】系统转移话题,【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体虚弱至极,近乎濒死?】 的确如此,虞影现在的身体跟破抹布似的,到处漏风。 乐观估计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归西,不乐观的话只怕下一刻就要驾鹤西去。 系统语速变快:【若要补充生命值,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虞影不耐。 系统清了清嗓子:【那便是和本世界的气运之子、未来的正道首徒,亲嘴。】 虞影皱眉:“两个人?” 系统呐喊:【只有一个人!宿主你在想什么,我可是坚定的1v1纯爱战士!】 迟疑片刻,虞影又问:“为什么一定要……亲嘴?” 系统:【因为我是有爱的和谐系统。】 虞影:…… 系统:【亲嘴最有爱了不是吗?】 虞影双眼一闭,觉得自己或许还是死了更好。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草丛簌簌声,有人跨过杂草,正朝此处走来。 虞影立即下意识屏息凝神,隐藏身形。 系统:他宿主不愧是人人喊打的魔头……偷感还挺重的。 半人高的灌木晃动两下,从后方走出一名身穿麻布衣服、身背竹篓、手拿镰刀的少年。 看衣着像是农家子弟。 但脸又不像。 少年剑眉星目、肤白貌美、乌发如瀑,气质如皑皑山上雪,似谪仙模样——前提是他手上没有拿着猪草的话。 在看清少年的模样后,虞影有一瞬间的怔愣。 陆洲……? 不,怎么可能? 虞影这么大一个人躺在草里,即便收敛声息,也很难不被发现。 少年很快便看见了他,快走几步过来,神情担忧地蹲下身询问:“你受伤了吗?为何在此躺着?” 虞影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系统在脑子里吱哇乱叫。 【叮!检测到未来正道首徒!宿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正是未来的正道首徒,只要和他亲一口,你就能立即活蹦乱跳,还等什么呢!】 闻言,虞影忍不住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少年人。 即便修仙之人青春永驻,但绝大多数修士都会选择以成年相貌示人,以免被轻视。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才十七八岁年纪,面容青涩,眼睛里全是没有被污染过的清澈。 从他能毫无防备接近来历不明的自己来看,应当真的年纪不大。 虞影在脑中回复系统:“他看起来才十八,本座活了五百多年,他对我来说,和个奶娃娃无甚区别。” 系统:【所以呢?】 虞影:“本座下不去口。” 系统无情:【那你挺着吧。】 名叫陆惊澜的少年没有得到回应,只当此人伤势太重无法说话。 他当即捉起虞影的手腕把脉。 少顷,陆惊澜松开手,惊异不已。 此人的经脉全断,丹田破碎,脉搏亦是微弱到近乎消失,还能吊着口气活着已是奇迹。 再看他面色苍白,冷汗从鬓角滑落,下颌不自觉绷紧,似是在忍耐难以承受的剧痛。然而体外不见明显伤口,怕是伤在五脏六腑。 陆惊澜顾不得思考宗门之内禁止私斗,为何会有人受如此重,赶紧放下背篓,腾出手来将虞影背在背上。 “我这就带你回去,你坚持住。” 说罢,陆惊澜背篓也不要了,直接跑了起来。 少年人体温炽热,虞影的胸口贴着陆惊澜的背,暖呼呼的。 果然还是没有离开宗门见识过世间险恶的小屁孩,敢随随便便捡人回家,还一捡就捡到自己这个大魔头。 也不怕自己半夜站他床头。 系统忍不住为它的偶像、未来的正道首徒说话:【这是赤子之心、心地善良、心怀苍生,你个大魔头懂什么?】 虞影懒得理它。 不消一会儿,虞影被陆惊澜背到了一处竹屋。 竹屋简陋,不过一桌一床,再加几个柜子,就是全部家当,但收拾得十分整洁,纤尘不染。 陆惊澜将虞影放在床上,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丸药,倒出几粒,塞进他的口中,又用清水送服。 虞影尝出这是回春丹,可恢复生机,但品阶太低,功效不大。 几粒丸药下去,虞影先是感到暖流从丹田处生发,可旋即便从破破烂烂的经脉中四散消失。 ——竟是半分作用也没有。 系统贴心解答:【你现今的身子并非肉体凡胎,而是我用能量生造的躯壳,对人有用的丹药于你根本不起效用,你只有和正道首徒亲亲才能恢复生命值。】 不一会儿,陆惊澜也发现丹药对虞影来说完全不起作用。 他眼中划过惊异,紧跟着又倒出五六粒要往虞影嘴里塞。 虞影用全力挤出一句话:“够了,别塞了,吃不下了。” 陆惊澜手上顿住:“可你看上去依旧很虚弱。” “没用的。”虞影说两个字喘口气,“我体质特殊,丹药于我无用。” “那该如何是好?”陆惊澜好看的脸上出现沉思之色,“我去赤云峰替你请医修。” 少年人风风火火,说干就干,陆惊澜当即要走。 虞影撑着身子,勉强抓住他的手。 他没有力气,不过虚握住陆惊澜的手腕,但少年还是很听话地停了下来。 “我……有一法可治疗伤势,但需要你襄助。” 虞影咬着牙,厚脸皮说了出来。 连丹药都无法救治他,看来那该死的细筒说得是真的,必得用那荒谬至极的法子才可恢复生机。 虞影极不情愿。 他当魔头五百年,又生得潇洒俊逸,身边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想要与他双修一场,为此还惹出过不少祸事。 但虞影愣是没有接受过任何人,只因他厌恶与旁人接触过密。 要他和谁亲嘴? 想想就犯恶心。 可比起性命,亲个嘴又算什么呢? 陆惊澜扶着虞影重新躺下,关切地问:“何法?只要我能做到,定然相帮。” 少年人的目光极为认真、诚挚,好似能答应虞影提出的任何要求。 虞影瞧着陆惊澜俊朗面孔在月光下莹莹弥漫着银光,宽慰自己,起码这家伙长得还算看得过去,他也不算亏了。 只是这小娃娃一张脸实在有点像那家伙。 虞影难免被勾起烦人的回忆。 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调动身体里刚刚蓄积的力气,按住陆惊澜的后脖颈,把人朝自己压过来。 两唇相接,虽只是清浅一碰,但虞影清楚地感觉到唇上的柔软,如袅袅云雾,飘飘若仙。 与此同时,虞影残破的经脉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修复,力气也渐渐回到四肢百骸,不过转瞬,连他脸上也变得血色充盈。 生机一丝丝恢复的感受太过舒适,虞影甚至有些沉溺,按捺不住,张开了嘴,渴求更多…… 直到竹屋的大门被“砰——”地推开。 “惊澜!我给你带了烤鸡——卧槽!!!” 第2章 陆惊澜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猛地将身为病号的虞影推了出去。 还好方才那一吻当真为虞影恢复了不少生机,否则只这一推,虞影收拾收拾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陆惊澜手背掩唇,全然不敢再看虞影,而是转身面向突然造访的好友。 江岭手里捧着荷叶包裹的烤鸡,嘴巴长得老大,原地化作了石像,还掉渣那种。 四目相接后,江岭呆愣着举起手中的鸡,问:“吃、吃吗?” “你坐,我去拿碗筷。” 撂下这句话,陆惊澜快速遁走去了厨房。 堂屋内,留下江岭和虞影面面相觑。 亲吻之后,虞影总算恢复了力气,撑着坐了起来。 大魔头半点不见外,扬了扬下巴,对江岭说:“坐吧,站着不累吗?” 江岭抱着鸡,动作僵硬地坐下。 他愣愣看着眼前突然出现在好友床上的陌生男子。 此人应当身子不大好,脸上除了嘴唇一抹淡红之外毫无血色。寒凉月光落在他的脸侧,好似照在了数九寒冬的雪地之上,白得令人脊背生凉。上半张脸的眉眼锐利俊逸到能勾魂夺魄,下半张脸却平平无奇到违和,不似天生,倒像是被人生生捏合在一块儿般。 好半晌,江岭总算缓过了最初的惊讶,试探着问:“不知……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虞影想了想,直接把自己的表字报了出去:“姓虞,名追曜。” 大魔头归隐二百年,修仙界知晓他大名的人都寥寥无几,何况表字。 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如果有人认出,就说是重名。 江岭呆呆的,举着鸡行礼:“在下成蹊堂弟子江岭。敢问阁下师从?” 听到这话,虞影愈发确认自己此时此刻正身处传闻中的天下正道第一宗——神霄宗。 满修仙界,只有天下神霄宗内有坐山峰名赤云。 也只有神霄宗内有个地方叫做成蹊堂。 莫非陆惊澜还真如细筒所说,是未来正道首徒? 虞影勾唇一笑,坦然道:“道友应该能察觉我身无修为,哪儿能入鼎鼎大名的神霄宗做弟子?不过一介杂役罢了。” 他这话听上去像是自嘲,实际隐隐带着些对神霄宗的揶揄。 一介小小杂役口气倒是不小,敢对第一大宗表达不满。 换作其他弟子听了,肯定要大为光火,好好和虞影吵一架。 但江岭不知是迟钝还是心大,了然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我称你一声虞兄可好……我今年十七,你应该比我年长些许吧?” 长,长了五百岁。 虞影对嘴甜的孩子很有好感,微笑颔首:“可。” 不过既然江岭才十七,那身为好友的陆惊澜果然是小娃娃…… 交换过姓名就是朋友了,江岭自来熟地打开荷叶,露出里边油光锃亮的烤鸡。 “虞兄,来吃鸡。” 虞影不与他客气,在桌边坐了下来,毫不讲究直接用手接过江岭递过来的鸡腿。 鸡腿油香四溢,当真勾起了虞影的胃口。 他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回,的确需要吃点肉补补。 虞影张嘴咬下一口鸡肉,不错,还是熟悉的味道。 恰好陆惊澜拿着三副碗筷过来,忍不住多瞧了虞影两眼。 方才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现在居然有力气坐在桌前吃鸡腿,还吃得嘴角泛油光。 烤鸡的力量真强大。 江岭打算把仅剩的一只鸡腿留给好兄弟陆惊澜。 陆惊澜推说自己不饿。 江岭双眼放光,擦擦口水,为难道:“那只好我帮你吃了。” 吃了几口鸡腿,江岭总算开口,说出自己特意过来的真正目的:“对了,雷音长老叫我转告你,说你若是愿意在下月的弟子朝会上当众反省错误,就能免去你的惩罚,不叫你继续养猪。” 陆惊澜啄了一口杯中淡茶,没有应话。 “我知他是故意为难你。”江岭劝到,“可你一直留在这儿养猪也不是办法啊。掌门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关,你难道打算就这般天天割猪草喂猪蹉跎光阴吗?倒不如低个头,认个错,回学堂继续读书是正理。” “我没有做错,为何要认?” 陆惊澜放下茶杯,眼神坚定。 江岭知道劝他认错是不大可能了,略略低落道:“这段时间没有你陪我去学堂,成日里可无聊了,我是真心希望你可以回来。” “你可以每日把功课拿过来,我做了教你。”陆惊澜平静道。 江岭老脸一红,挠头道:“你、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这几个月我都是自己做功课的!” 陆惊澜扫了他一眼。 江岭悻悻承认:“好吧,没有你,我的功课总是被夫子们打回来重做。这几日手都要写断了!所以你当真不打算从这里离开吗?” 说到这儿,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他们不过是刚入宗门不久的少年,对上地位尊贵、修为深厚的宗门长老,哪里想得到应对之法? 虞影正听得起劲,结果两人却不说了,他顺嘴便问陆惊澜:“你做什么了,招惹了哪位长老不快?” 陆惊澜看了虞影一眼,不知为何视线飞快转开,又端起茶杯润唇。 他还没说话,江岭率先愤愤开口:“三个月前,西州魔尊陨落,学堂里弟子们聚在一起议论魔尊留下的紫府秘境。他们说天道有眼,劈死了那大魔头。修仙界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大乘修士陨落,如今魔尊身亡,留下的秘境里定然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如果能得一两件,便能省去几十年的修炼。” 虞影有些恍然,原来距离自己渡劫失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吗? 江岭瞪了陆惊澜一眼,继续道:“结果惊澜这家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平日从来不与他们争辩的,那天非要多说一句……” “他说:‘如西州魔尊一般的大乘强者,生前或被尊崇或被忌惮,一朝陨落,周围的小鱼儿便贪婪地涌上去吞食瓜分,实是讽刺。’” 江岭把陆惊澜说过的话学了一遍,还故意眉间微蹙,表情冷冽,连神态都模仿了个十成十。 虞影微微讶然,转过去看向陆惊澜。 陆惊澜垂眼,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向来自诩正道的人,兴致勃勃讨论着如何寻找和瓜分一名逝者的遗物……着实难看。” 江岭犹豫道:“你非要这样说也没错。可大能陨落历来不都是如此吗?那些宝贝藏在秘境里也是无用,倒不如留给活着的人使用。何况……那人还是魔修。” 修仙界残酷,大乘强者陨落,遗体便会化作秘境,秘境中散落大乘修士一生收集的神兵利器与天材地宝,对任何一个修行之人来说,都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修士们定会群起前往秘境中寻宝,甚至会为了争夺宝物而自相残杀。 哪怕逝者是正道仙尊他们也不会放过,何况虞影这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呢?正道修士们想要瓜分他的遗物,简直毫无心理负担。 虞影觉得有趣,盯着陆惊澜,笑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迂腐。人都死了,留下的东西不拿白不拿,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陆惊澜听闻此话有些不悦,不去看他。 “然后呢。”虞影又看向江岭,“他说这话与被罚养猪有何关系?” 江岭叹气:“这话当日就传到了雷音长老的耳朵里,长老训斥惊澜在宗门内妖言惑众,当即把他贬到这里养猪了。” “哈哈哈!”虞影实在忍不住,放肆大笑起来,“便为这种小事?” “雷音那厮,可有说罚你多久?”虞影问陆惊澜。 听见虞影对雷音长老的不敬称呼,陆惊澜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未曾。” 不曾说过期限,那要么是想要陆惊澜主动服软认错,要么就是打算把他永远困在此处养猪。 虞影与这位雷音长老算是相识,此人从几百年前做弟子时起就脾气暴躁,且心眼忒小。想不到如今都是长老了,还与一个小辈斤斤计较。 神霄宗第一宗门的地位之所以稳若泰山,是因为其完备的弟子培养方式,在金丹期之前,所有弟子必须入学堂统一.教学,学习修炼法门、修仙界历史、水文堪舆、伦理纲常、基础法术等等知识。 这般教导出来的弟子,大多心性坚韧,能在修仙一途中走得更稳更远。 陆惊澜被罚养猪,学堂肯定是停掉了的,若他一直在此蹉跎下去,只怕前途尽毁。 “你既不愿认错,那就继续养猪吧。”虞影事不关己道。 他如今身子虚弱,吃了点油荤有点犯困,还是睡觉要紧。 虞影扶着额头,自顾自重新蜷上了床铺。 见他自然而然躺上了陆惊澜的床铺,江岭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噌地红了,猛地站起来:“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惊澜,你送送我。” 江岭扯着陆惊澜的袖子。 两人来到屋外。 等到四下无人,江岭才压低声音,问:“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陆惊澜的耳朵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变红,面上依旧是淡然的样子:“我割猪草的时候无意发现他负伤躺在草丛中,以防出事,才带他回来疗伤。” “当真?”江岭迟疑,“可我方才明看见你们俩……” 少年人不好意思明说,就伸出两根大拇指,相对着,富有暗示性地按了按。 “你看错了。”陆惊澜果断道。 “怎么可能!这种事我不可能看错……” “你就是看错了。”陆惊澜打断他,“时候不早,你快回吧,若是过了宵禁时间还未归,师兄会罚的。” 月上中天,江岭害怕被罚,只能急吼吼离去。 目送好友离去后,陆惊澜回到屋内。 虞影侧卧在床上,双眼闭着,乌黑纤长的眼睫铺在病弱苍白的皮肤上。 陆惊澜本来还有话想问他,见他睡着,也不好再把人叫醒,便轻手轻脚爬上了床铺的另一边,开始盘腿打坐。 床不够大,两个人睡有点挤,陆惊澜今夜准备用打坐入定替代睡眠。 然而刚刚坐好,本该睡着的人睁开了眼,一派清明。 虞影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惊澜微怔,才想起两人到现在还没有交换过姓名。 “陆惊澜,‘啸傲转无欲,不知成陆沉’的陆,名则取自波澜不惊一词。你呢?” 听到这个名字,虞影眼中似有异色划过,没由头问了句:“‘惊澜’是你的表字?” “并非。”陆惊澜摇头,“我尚未及冠,无表字,惊澜便是我的名。” 虞影没再说话。 屋内没点烛火,只有淡淡月光洒入,两人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陆惊澜没继续问,他在厨房里听到了虞影和江岭的对话,方才一问,不过是因为不知晓“追曜”到底是哪两个字。 既然虞影不想说,就罢了。 虞影抬眸,发觉陆惊澜坐得离自己远远的,两人之间隔着道楚河汉界般,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不敢近身。 虞影坏心思顿生,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陆惊澜膝头。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虞影笑意加深,“比如说……方才那个吻?” 霎时间,陆惊澜的耳朵又红了起来。 第3章 月光从窗外洒在陆惊澜的脸侧,清晰照出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廓。 虞影瞧着他这幅样子,满肚子的坏水不断翻涌。 似是较劲一般,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令人心焦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终于是年轻的那个先败下阵来。 陆惊澜叹了口气,说:“我只当那是一场意外,虞兄也不要放在心上,总归以后不会再发生。” “意外吗?”虞影坐了起来。 他跪在床铺上,膝行两步,来到陆惊澜面前。 虞影抓起陆惊澜的手,放在自己的脉搏上:“你没有发现亲吻之后,我的身体便不再那么虚弱了吗?” 指腹之下的脉搏变得沉稳有力,虽不及寻常人,但也不似之前那般随时要断掉的样子。 陆惊澜脑子有些混乱,收回手:“你想说什么?” 虞影伸手,抚摸他的脸侧,眼眸微抬,眸中水光潋滟,艳色无边。 托狐族那群小妖怪的福,虞影装起狐狸精来也是手拿把掐的。 他张嘴就是一顿胡诌:“我体质特殊,自己无法修炼,却天生是做炉鼎的料子,且若我长时间不沾情\欲,还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须时时与你……” 说着,虞影的手指在陆惊澜胸前慢悠悠划过。 陆惊澜猛地抓住虞影的肩膀,力道十足地将人挪远了一点。 “不可。”陆惊澜眼神格外坚定清明,“你……找旁人吧。” 虞影继续诓骗:“我的体质只认一个人,你是第一个与我亲吻之人,所以只能是你,旁人不行。” 陆惊澜睁大眼,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话。他一个翻身,把虞影按在床上,严严实实塞进被子里,随后起身下床。 他背对着虞影,出去之前,说了句:“你养好伤后就走吧。” 说罢,他惊慌失措,逃跑般离开了竹屋。 虞影无声地拊掌大笑起来。 他本来没有欺负小娃娃的爱好,可谁叫陆惊澜这小子太正经,不禁逗呢。 --- 翌日,虞影睡饱了起来,在竹屋找了一圈,没有见着陆惊澜的身影。 揣度着他可能是去喂猪了,虞影抬脚往猪圈走去。 筑基以下弟子尚未辟谷,和凡人一般需要每日进食。 因此神霄宗不少山头上都蓄养了牲畜,种了粮食蔬菜,交由外门杂役弟子打理,以供应低阶弟子食用。 来到猪圈,虞影果然看见陆惊澜忙碌的身影。 为了干活儿方便,陆惊澜没有穿神霄宗内门弟子统一的广袖仙袍,而是一身朴素至极的窄袖粗布麻衣。 他把猪草倒进大盆里,又掺进去几勺麦麸糙谷,再倒入半桶水,搅和搅和,便是合格的猪食。接着动作行云流水,将糊状猪食舀进食槽里,圈里的猪们当即兴奋起来,哼哼着争先恐后大快朵颐。 亲眼看见陆惊澜喂猪,虞影觉得有趣。 这少年一派端方翩然君子的模样,结果喂猪喂得这般熟练。 瞧着少年喂猪的场景,虞影想起昨夜江岭的话。 距离自己陨落,陆惊澜出言不逊被罚已经过去三个月,无怪这小子喂猪如此熟练。 思及此,虞影的念头不禁飘远。 虽说早知修仙界都是群道貌岸然的强盗流氓,但真轮到自己陨落,听见别人兴致勃勃讨论如何洗劫自己肉.身化作的秘境,虞影心中邪火仍止不住乱冒。 若是自己真死了那就算了,总归蹬了腿儿全然不知晓。 可而今自己还活着,怎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在自己的坟头猖狂? 然而现在自己这样,半分修为也无,如*何能在全修仙界的觊觎之下抢回自己的东西? 不过还好,虞影昨日感应了一番,自己的肉.身尚未化作秘境。难怪三个月了,那群正道修士还遍寻无果。 身体还在,只是不知具体方位…… 自己必须得想办法找回身体。 但从何找起呢? 陆惊澜早已察觉虞影的到来,但昨夜那事后,陆惊澜实在不知怎么面对他,便继续背对着喂猪,装作不知。 结果虞影就那么站在后边,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给陆惊澜后脖颈看得麻麻的。 实在忍不住了,陆惊澜放下手中的猪食桶,转身。 “你身体好些了吗?”他问。 虞影回神,嘴角不自禁挂上笑容,走过去:“如果我身体好了,你是不是打算撵我走?” 陆惊澜别开眼,心虚道:“并非要撵你走。但你不是说自己是杂役吗,一直不回去当差,不怕受罚?” “刚好我今日要去膳房送猪肉,带你一起回去,也替你证明你不是擅离职守,而是受了伤。” “行,走吧。” 神霄宗占地广大,四座高千仞的山峰,一片不见边际的大湖,此外还有数不尽的零星小山峰,靠双腿是不可能踏遍整个宗门的。 除了高阶弟子可自行御剑之外,宗门内还有四散在各处的传送阵。 虞影估摸着陆惊澜顶天不过筑基修为,尚未学会御剑。 果真陆惊澜背着背篓,带他来到了传送阵。 两人站入阵中,陆惊澜从怀中掏出一枚下品灵石,激活阵眼。 白芒闪烁,两人身影瞬间消失。 再度出现,便是在主峰了。 内门弟子的学堂——成蹊堂就在主峰,未辟谷的修士聚集,临近吃饭时间,膳房也格外繁忙。 虞影二人过来时,膳房正在准备午膳。 刚靠近膳房,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四口黑铁大锅坐在灶上,青烟缭绕,底下火焰旺盛。两个大师傅满头是汗,把勺子颠得飞起。 帮厨们忙而不乱地备菜切菜,给大师傅们递食材。 一名小杂役看见陆惊澜,熟门熟路过来,轻飘飘吩咐:“放在这里就行。” 这小杂役十二三年纪,身上无灵气波动,应该是凡人,却对身为内门弟子的陆惊澜如此轻慢,虞影不免挑眉。 陆惊澜却是毫不介怀的样子,放下背篓,里面装满了成块的腊肉。 小杂役忽然尖锐地质问:“怎么全是腊肉,不是叫你送鲜肉过来吗!” 陆惊澜慢条斯理拿出一张纸条,说:“这是单子,上边白纸黑字写着腊肉二十斤,还有你的手印。” “什么单子,我可没按过手印!”小杂役眼中有些慌乱,“大师傅今日要做肉丸汤,没有鲜肉,难不成用腊肉做?” 小杂役昨日没听清楚大师傅的吩咐,陆惊澜问他需求,他就随口说了句和前日一样。直到早上大师傅问他有没有请陆惊澜送今日需要的半扇新鲜猪肉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办了错事。 凡人能进入神霄宗当杂役的机会可太难得了,小杂役不想丢了这份差事,便打定主意要把锅推到陆惊澜头上。 总归他听别的弟子说陆惊澜是做错了事被罚去养猪的,想必在宗门内也不多得势,平日说话也温吞,应该是个好欺负的。 陆惊澜表情平和,不欲与他计较,便说:“来去倒也费不了太多时间,若是你们等得,我回去一趟再拿来便是。” 小杂役抓住陆惊澜话中的把柄,扯着嗓子说:“我便说你是送错了,你还不承认!现在距离午膳时间没几个时辰了,大师傅急着要用肉,你一来一去怎么来得及?我可没办法做主,你还是跟我去师傅面前讲明缘由吧。” 错不错的,这种事对陆惊澜来说无关痛痒,他也不想费口舌,竟真的打算和小杂役去找大师傅。 虞影横迈一步,抓住陆惊澜的手腕把人拦了下来。 小杂役看见他是生面孔,有些戒备,问:“你想做什么?” 虞影夺过陆惊澜手上的单子,拍在了小杂役的胸口上。 “单子在此,写得清清楚楚,我们任务完成了,没道理再跑一趟,你叫你师傅把肉丸汤改成片腊肉吧。” 说罢,虞影拉着陆惊澜就要走。 陆惊澜全然无所谓的样子,便也跟着离去。 小杂役急了,一步上前拦在门口:“你们不能走!明明是你们送错了菜,你们走了,那过错岂不是全要算在我头上!” 虞影按了按太阳穴。 陆惊澜悄悄叹气。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了管事大师傅的注意,他抓着勺子走过来,看见陆惊澜,神色一惊,忙问小杂役:“铁柱你在干什么,为何拦着仙君不让走?” “师傅!”小杂役赶紧告状,“他送错了肉不认账,今日要做肉丸汤的,结果只送来了腊肉。” 大师傅听这话,气得胡须乱抖。他在凡间是鼎鼎有名的大厨,小杂役跟在他身边狐假虎威惯了,今日竟把神霄宗的仙君当做跑腿的来训,简直不要命了! 要知道仙宗内的弟子,哪怕是个外门杂役,那都是身怀修为的,动动手指就能按死他们。 他一勺子打在小杂役的脑袋上:“混账!谁说要做肉丸汤的,今日……今日我们做片腊肉!你还杵着做什么,快滚回去看灶火!” “可是师傅……!”小杂役不服气,还想说,却被大师傅一脚踹到一边去。 大师傅转身,向陆惊澜赔笑:“对不住仙君,我这小徒弟顽劣,多有得罪,还请仙君不要怪罪。” 陆惊澜摇头:“无妨。” 轻飘飘说完这句,他与虞影走出了膳房。 虞影静静地瞧着他,等他走到身边来后,揶揄道:“你这混的不咋地啊,叫一个凡人小孩儿骑到头上来撒野了。” 陆惊澜却说:“何必计较。” 虞影“啧”了一声,又问:“雷音罚你,你也觉得无须计较,所以喂一辈子猪也没关系?” “他是长老,我不过一新入门的弟子,就算想计较又有何办法?” “软包子。”虞影嫌弃道,“你就没想过反抗?” 陆惊澜微微一笑,“师父闭关,雷音长老代行掌门之责,我身为掌门弟子,不好与他唱反调。若是叫他丢了威严,往后如何管束得好宗门其他弟子?” 虞影:“……” 他像是看疯子,盯着陆惊澜。 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替害了自己的人着想,这家伙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陆惊澜的笑容温和似春风,虞影忽然灵光一闪。 神霄宗现在的掌门……他记得不错的话,是个极护短的家伙。 那人既收陆惊澜为弟子,定然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去。而且陆惊澜头上还有一个师兄和一个师姐,那两人见亲师弟被贬谪,竟也一句话没有? 掌门一脉,包括陆惊澜都没有任何反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掌门闭关前和嫡系弟子打过招呼,闭关时间不会太长,让他们有任何事都暂且忍耐,等他出关。 想到这里,虞影看陆惊澜嘴角的笑容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 第4章 从膳房出来后,陆惊澜问虞影:“你是哪处的杂役,我陪你回去交差。” 虞影没有回答,反而提议说:“我以后跟着你如何?我可以帮你做点杂活,你喂猪,我杀猪。” 陆惊澜听出他的顾左右而言他,猜测他怕是在之前当差的地方遇到了麻烦,故而不愿回去。 于是陆惊澜不再刨根问底,转了话题,说:“我打算去藏书阁,你可要一起?” 身为大魔头,能在正道第一宗正大光明闲逛的机会很是难得,因而虞影也不推辞,点了点头便跟在陆惊澜的身后,两人并肩向藏书阁走去。 路上,系统再度出现。 系统:【宿主,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知您。因后备能源用尽,本系统不得不进入省电模式。期间将无法保护宿主的安全,请宿主自己多加小心。】 虞影惊讶:“原来你还有保护我的功能?” 系统:【……我没有跟你说吗?】 虞影:“没有,你只叫我亲嘴。” 系统:【是吗?好吧。根据守则,本系统有保护宿主的义务,但是省电模式下保护功能可能会失灵。】 虞影不知道何为“电”,但从系统字里行间的意思,他将其理解为某种类似于灵力的东西。 “那什么电,怎么补充?”虞影问。 系统:【这便是我要与宿主说的事了!补充电量只有两条途径,第一,和正道首徒甜蜜蜜地亲嘴;第二,完成本系统颁布的任务。】 【下面请接收您的第一个新手村任务:成为神霄宗内门弟子。】 虞影:“……” “你认真的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这副身体没有灵根,根本不可能修炼,而神霄宗内门弟子起码要求双灵根以上的天才,你让我怎么进,拿头进吗?” 系统说话的声音变得卡卡的:【滴……电量不足……即将进入省电模式……滴……】 “喂?” 虞影呼唤系统。 再没有得到回应。 和系统说话间,虞影和陆惊澜两人已经来到藏书阁。 进入藏书阁,陆惊澜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了守门的弟子。 那弟子瞟了眼腰牌确认身份,又看向陆惊澜身后的虞影:“他的呢?” 陆惊澜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借口,道:“他是我的随从。” 神霄宗中不乏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们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身边必得安排几个贴身伺候的人。 藏书阁弟子见怪不怪,没再多问,放二人进去。 往藏书阁内走着,陆惊澜对虞影叮嘱:“我要在此阅览卷宗,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先走。” 虞影耸肩:“无妨,我也随便看看。” 陆惊澜顿了顿,问:“你认识字?” 虞影撑着下巴颏,笑眯眯看着他,“我看起来像文盲?” 陆惊澜:“……我不是那个意思。” 二人相携来到藏书阁第三层。 书架密密排列,穹顶覆以剔透的琉璃,白日里阁内无需点灯,透进来的日光足矣照亮,尘埃于光芒中浮动漂游。 虞影随手抽出架子上的一本书,翻开来看,字句密密麻麻,他当即感到头晕眼花。 果然,五百年过去,即便重活一次,他也不爱看书。 陆惊澜却熟门熟路,在不同的架子上找出了好几本书垒起一摞,抱在怀中,往书桌方向走去。 虞影余光瞥见一本名为《西州魔域游记》的书,总算有了点兴趣,抽了出来。 两人在书桌前相对而坐,虞影翻开游记,有一搭没一搭看了起来。 结果刚看了半页,身旁忽然传来喧闹的声音。 “我当这是谁,不是养猪郎吗?现在藏书阁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了,也不怕他身上的猪粪脏了宝贵的宗门典籍。” 循声看去,一名身穿白色弟子袍的男子脸上满是嫌弃。 他身后跟着另外两人,闻声附和,显然是冲着陆惊澜来的。 虞影看陆惊澜,这家伙依旧垂眼看书,仿佛完全没听见白袍弟子的羞辱。 波澜不惊。 虞影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陆惊澜这个介绍自己时提到过的词语。 虞影原本同样不打算搭理白袍弟子的,可瞧着陆惊澜这副淡然超脱的模样,他忽然改了主意。 不是说自己是随从? 那随从替主子出头很正常吧? 于是虞影愤然拍桌而起:“你们是谁!为何对我家少爷出言不逊!” 陆惊澜终于有了反应,茫然地看向了虞影。 白袍弟子走到虞影身边:“哟,现在世道真是好了,养猪郎也能有跟班?你家少爷每个月给你多少工钱?别是只给几个铜板就打发了,连要饭的都不如。” 虞影半句不废话,上手直接把白袍弟子推倒。 白袍弟子显然没料到区区一个凡人敢对自己动手,因而不曾防备,竟当真被虞影一把推到地上摔了个屁股蹲儿。 他的两个跟班立即去搀扶:“马师兄!你没事吧!” 陆惊澜也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站在了虞影的前方。 马明骏气得半死,坐在地上指着虞影:“胆大包天的臭小子,你可知我是谁!” 姓马,又在神霄宗对着陆惊澜如此猖狂。 虞影略一思索,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雷音长老也姓马。 雷音到现在也有五百来岁了,他二十岁便娶了第一位妻子,与妻子育有好几个子女,等到子女们各自成家,又有自己的下一代,如此延续,几百年过去,在雷音老祖的庇佑下,马姓氏族已经成为了青阳州内数得上号的世家大宗。 眼前的马明骏必定是马家的子弟。 如今雷音代行掌门之责,马家的子弟狂一些可太正常了。 但虞影不管,直接骂回去:“我管你是谁,说话满嘴喷粪。山上猪粪最近莫名其妙少了,怕就是你每晚过来偷吃的!” 马明骏差点气个倒仰。 陆惊澜抓住虞影的手腕,提醒:“少说两句。” 虞影出身魔域,那里可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骂人的话他有一箩筐,马明骏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你……” 马明骏到底是世家子弟,哪里擅长骂人,结巴好半晌,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 “今日之事,我定会回禀叔祖!看叔祖如何定夺!” 说完这句话,马明骏挥袖便要离去。 马明骏早已看不惯陆惊澜那副高高在上、除了修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在凡间乡野种地的泥腿子,一朝被掌门看中,收入座下,便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看上去比他这个世家嫡子嫡孙都清贵。 简直气煞人也! 偏生陆惊澜功课还做得极好,常被夫子夸赞,入门后历来考核都是魁首。 更气人了! 然而功课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出言不逊得了叔祖的教训,被贬去养猪。 像他这种生来低贱的家伙,总归会回到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如今陆惊澜被打回原形,重入学堂无望,难道还能保持那份傲气? 但凡这小子识相一点,就该跪下来求自己高抬贵手。 谁知,陆惊澜听见马明骏说要告状的话,面上表情都不曾变过,按着虞影重新坐下,平静道: “马师兄慢走,我还要温书,就不相送了。” 说罢,陆惊澜重新翻开书页,垂眸看了起来。 马明骏:??? 马明骏气得脸红脖子粗,出去前撂下一句狠的:“你!咱们走着瞧!!” 说完就被门槛绊了一跤。 虞影目送他离开:“……” 少年人做事就是风风火火的……啧,怎么还有点怀念呢? 虞影被自己的念头逗笑,摇摇头。 忽然陆惊澜的声音响起:“你不用替我出头。” 虞影以手支颌,盯着陆惊澜:“你认了我是随从,我自然奉你为主子,替主子出头是我该做的。” 陆惊澜默然片刻,解释:“刚才只是为了带你进来才说你是随从。” 虞影根本不管:“你既认了我,可不能撵我走了。你打算每月给我多少月银。” 陆惊澜低头看书,如老僧入定。 虞影:“……” 看来他是拿不到钱了。 — 主峰,霆云殿。 马明骏跪在下方,恭恭敬敬朝上方主座上的长老行礼。 “叔祖,姓陆那小子当真桀骜。您罚他三月有余,他不说潜心反省,也不来负荆请罪,每日晨间给膳房送过肉之后便悠然到藏书阁看书,过得好不潇洒。今日还与徒儿起了争执,话语间全然不将叔祖您放在眼里。徒儿看不过眼,这才前来觐见。还请叔祖公正定夺,此类目无尊长的弟子断不可留于宗门之中!” “哼。” 雷音长老保持着打坐的姿势,缓缓睁开眼。 他外表保持着三十来岁的模样,相貌并不出众,面中的鹰钩鼻使他显出几分掩盖不去的凶狠戾气。 雷音说话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到底是没有经历过星月混战的毛小子,全然不知那魔头犯下的累累杀孽。竟胆大包天为西州那魔头说话。他这般的狂悖之徒,便是一辈子烂死在猪圈里也不足为惜。” 马明骏感受着雷音长老的怒火,把脑袋埋得低低的,生怕被殃及池鱼。 雷音盘着手里紫色的珠子,沉吟思索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小弟子走进来,与雷音行礼后,说:“长老,成蹊堂出事了。” “何事?” “今日午膳后,成蹊堂弟子们纷纷出现四肢无力、面容发绀、胡言乱语的症状,似是中毒所致。弟子们已经封锁了膳房,将今日所用食材严加看管起来一一查验。尚未有结果,还请长老前去主持大局。” 雷音手中的珠子停止了转动,他一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弟子恭敬离去。 雷音微眯起眼,问跪在地上的马明骏:“你方才说陆惊澜每日都要给膳房送肉是吗?” 第5章 日光融融地洒下。 虞影侧脸趴在书桌上,垫着那本《西州魔域游记》,睡得很香。 陆惊澜合上书本,向虞影投去目光,静静瞧了他一会儿。 似是若有所感,被瞧了一时半会儿,虞影蹙眉,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了?” 他懵然抬头,下意识去擦嘴角,还好还好,没有流口水。 当着小辈擦口水,堂堂魔尊的尊严往哪里放! 先放地上吧。 虞影也不打算捡起来了,毕竟现在自己只是一介凡人,魔尊是谁,真不熟。 “快到未时了。” 陆惊澜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不知为何,心中微动。 他立即别过眼,问:“饿了吗,我们去膳房用饭吧,虽说有点晚了。” 从前陆惊澜一个人在藏书阁看书整天都不需要吃饭,今日他意识到身边多了个虞影,想着不能叫人跟着一起饿肚子,才提出过来吃饭。 两人从藏书阁出来,又花了快两刻钟才抵达膳房,时候太晚了,不知还有没有饭菜。 来到膳房外,却见门口十多名弟子持剑严阵以待。 虞影挑眉,“是有人要来抢劫膳房吗?看得这么严。” 陆惊澜眉头微蹙,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虞影眼尖,看见了持剑弟子旁边狗狗祟祟张望的江岭。 他走过去,一掌拍在江岭的肩膀上,把大小伙子吓得差点魂儿从口中吐出来。 “虞兄!”江岭捂着胸口,“是你啊,吓死我了……” 虞影问:“你在这儿作甚?膳房发生什么事了?” 说话间陆惊澜也走了过来,江岭见到他,更安心几分,便一五一十把今日发生的事与二人说了。 “今日午间,我被夫子罚堂,留下来抄写《清静经》,好容易等到夫子放过我,我才去膳房打算用饭。结果刚走到膳房,就遇到了面色怪异的柳师兄,他抓着我,问我是不是要去用饭,叫我千万别去,膳房出事了,今日午间吃过饭的弟子们倒了一片,怕是膳食不对劲。” 说到这儿,江岭还心有戚戚:“我过来看,果真几十名弟子倒在地上,有些人口中还念念有词,有个人貌似发狂了,朝我冲过来,差点咬我一口!” “很快獬豸堂的弟子就赶了过来,叫我帮忙把倒下的弟子搬去赤云峰医阁,我这才刚从赤云峰回来。” 陆惊澜神色严肃,沉思不语。 江岭压低声音,说:“你们说,会不会是有人下毒……” 若是下毒,牵扯的事便复杂了。满宗门都是师兄弟姐妹,陆惊澜不愿这般想。 他说:“或许是食物相克。” 但说完,陆惊澜自己也不太信。 江岭开口之后,虞影就没再说过半句话。 他似乎对此漠不关心,转过身去看山峦层云。陆惊澜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到底没说什么。 直到几息之后,虞影才回身,对陆惊澜说:“既然没饭吃了,不如回竹屋,我下面给你吃。” 江岭: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忽然,几名紫袍弟子御剑而来,恰好落在他们三人面前。 为首的弟子抬手一指,朗声道:“奉雷音长老之命,捉拿成蹊堂膳房下毒嫌犯陆惊澜!” 话音落,两名金丹期紫袍弟子迈步而出,一左一右反扣住了陆惊澜的双臂,把他牢牢制住。 陆惊澜没有反抗,因为反抗也无用,他不过将将筑基,不可能是三名金丹修士的对手。 江岭急得上火,大喊:“师兄,你们为何要抓他!他绝不可能是下毒之人,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紫袍弟子一把推开江岭:“你若是再妨碍我们抓捕犯人,便连你也拿下!带走!” 江岭摔了个屁蹲,顾不得屁股疼,爬起来就想再帮陆惊澜辩解几句。 虞影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求了,没用的。” 一转眼,三名紫袍弟子已经带着陆惊澜离去不见踪影。 江岭慌了神,不自觉就把虞影当做了主心骨,问:“虞兄,这可怎么办啊?” 结果虞影不靠谱地回答:“不知道。” 江岭讶异:“不知道?!” 虞影理直气壮道:“你只是个新入门的小弟子,而我更是一名卑微的杂役。对方却是代行掌门之责的长老,我们俩加起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那、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坐视不管吧?”江岭慌乱,“如果我有师父庇护就好了……” 神霄宗的绝大多数低阶弟子都是没有师父的,他们经历选拔进入宗门,在金丹期之前都是由成蹊堂教导,只有极少数表现优异的弟子可能提前被长老们看中,收入门下。 陆惊澜个刚筑基的弟子,能被掌门收作亲传弟子,可谓是走了大大的狗屎运。 虞影心想陆惊澜交到江岭这个朋友还挺不错的,发生事情后没想着明哲保身,而是替他着急——虽然着急上火也想不到啥好办法就是了。 虞影站着说话不腰疼,拍拍江岭的肩膀:“没事的,他到底是掌门的弟子,雷音多少要顾忌一二。” 岂料话才说完,虞影忽然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住,一个不稳便要栽倒在地。 江岭眼疾手快扶住他,没叫他倒在地上:“虞兄!你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也中毒了?” 虞影靠在江岭身上,片刻功夫他额角已满布汗意,隐忍着咬紧了牙关。 他紧紧捂住胸口,虚弱道:“不是中毒。” 是系统口中那劳什子的“生命值”降低了。 系统说过,他这副身体的生命值会随时间流逝而减少,必须要和陆惊澜亲吻才能恢复。 他竟忘了问一句亲一次管多久了。 这才一日不到,持续时间也太短了吧…… 虞影在江岭的帮助下重新站稳,缓过了方才那阵骤然袭来的心悸,好了许多。 若将最开始那动都动不了的状态视作一成,如今生命值便有五六成,虽有些头晕,但应该还能坚.挺一段时间。 虞影在心中暗骂几句,也不知是在骂谁。 接着,他盯着方才陆惊澜被带走的方向,“啧”了一声:“得想个办法把他救出来。” 而在江岭眼中,虞兄看见陆惊澜被霆云殿的弟子带走后,虽嘴上装作不在乎,然实则伤心过度,甚至到了差点晕过去的程度,最后更是不顾自己身上重伤未愈,放话一定要把陆惊澜救出来。 江岭心中暗暗感慨,真是…… 用情至深! 江岭激动道:“虞兄,我都听你的,我们一定要把惊澜救出来!”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仙君老爷们,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手艺人,哪里敢做下毒这种事,这不是自砸招牌吗!我们不过是凡人,就算是向老天再借五百个胆子也不敢毒害仙宗弟子啊……” 负责做饭的大师傅们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为自己辩解。 獬豸堂的弟子们身穿深黑色束袖袍,上面用银白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凶恶长角神兽。 为首的弟子对大师傅说:“少哭哭啼啼的,我们不过是按章程调查,若事情当真与你们无关,也不会牵连你们。” 在大师傅的身后,跪着好几名帮厨,都是膳房的人,包括今日那名小杂役。 小杂役跪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浑身发抖,脸都吓白了。 江岭忽然在獬豸堂弟子中间看见一个熟人,眼睛亮起来,忙走过去。 “林师姐!” 被叫到那人名为林传凤,她一袭黑衣干练利落,眉眼间英气十足。 林传凤手中执剑,朝江岭点点头,问:“你怎的在此,瞧你活蹦乱跳,看来是没事。” 江岭顾不得回答她的话,兀自说:“惊澜被霆云殿的人抓走了,他们、他们说是惊澜下的毒。” 紫袍弟子们来去如风,方才林传凤他们一直在膳房查验食材,没有瞧见陆惊澜被带走。 闻言,林传凤也面露惊讶:“陆师弟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 江岭也十分赞成,说:“此事定然不是他做的,给同门下毒于他有什么好处?” 两人说话间,没注意到虞影越过他们走到了那小杂役的面前。 阴影投射在小杂役的身上,他抖着身子抬头,看见了虞影的脸,认出他是上午间跟着过来送肉的人。 小杂役事后被师父狠狠训斥了一番,总算想明白仙宗弟子哪怕再地位低下,那也不是他们肉体凡胎能得罪的,有修为的人,动动手指便能把他们挫骨扬灰。 因而他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 此时看见虞影喜怒莫测的脸,他吓得牙关打战。 虞影伸出一只手,捉住了小杂役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抬头。 虞影牢牢盯着小杂役的眼睛,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其洞穿。 小杂役吓得不行,以为是仙君要找自己报仇,抖得如落了水的猫。 他看见虞影的眼睛,深黑如渊,错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吸进去,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了,喊道: “仙君……仙君饶命!” 他这一喊,吸引了獬豸堂弟子的注意。 一名弟子沉着脸走过来,询问虞影:“你是何人,速速离去,不要在此耽搁獬豸堂查案。” 虞影松了手,瞥了眼獬豸堂弟子,没说什么,转身迈步离去。 小杂役如劫后余生,整个人瘫软下来,再没力气保持跪姿。 江岭正和林传凤求情能不能想办法救救陆惊澜,林传凤只能说,若此事不是陆惊澜做的,宗门定会还他清白。 从小杂役身边回来之后,虞影一言不发,神色若有所思,站在一旁。 就在此时,一名黑袍弟子扬声大喊:“找到有毒的食材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林传凤来不及与江岭多说,忙跑过去。 只见那名弟子指着一个背篓,说:“银犀花变色,是这背篓里的腊肉有毒。” 第6章 林传凤当即转身,扫视一圈,问:“都有谁接触过这一背篓腊肉?” 膳房大师傅们面面相觑,好半晌无人敢出来回话。 最终还是那名小杂役的师傅出声:“回禀仙君,今日的腊肉全部是由一名姓陆的仙君送来的,这几个月都是那位陆仙君过来送肉。” 江岭当即辩解道:“即便是惊澜送过来的,那肉放在膳房,人人都有可能接触,不能说明就是惊澜做的!” 林传凤朝他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大师傅缩了缩脖子,继续道:“诚如这位仙君所言,腊肉放在膳房内,临近午膳时间,膳房内忙得脚不沾地,若是有人进来下毒,我们实在是注意不到啊。” 话里话外总归先把自己这群人摘了出去。 江岭还想再说,却被虞影一把抓住了手臂。 在这儿替陆惊澜辩解毫无意义。 虞影低声道:“别说了,这件事摆明了是专门冲着陆惊澜来的。” 江岭瞪大眼:“什么意思……?” 虞影与他说:“紫袍弟子是霆云殿的人,他们是雷音的亲信,在腊肉里发现被下毒之前,雷音的人就过来带走了陆惊澜,分明早已认定了他有罪。而此前陆惊澜又得罪过雷音。” 江岭不太相信,喃喃:“可雷音长老为何总要和惊澜过不去,甚至不惜嫁祸他如此大的罪过?” 这虞影就不知道了。 “总之。”虞影看了眼林传凤,“此事并非獬豸堂主导,他们知道的事不比我们多。” 江岭脸色发白:“那现在该怎么办?” 虞影按住江岭的肩膀,低声吩咐:“我去找陆惊澜,你想办法见一面獬豸堂的堂主。” “鸣金长老?”江岭有些为难,但还是点头,“我尽力吧。” 说完,江岭觉出不对,问:“等等,你难道知道惊澜被关在哪里吗?” 虞影眼神中透出几分怜悯和无奈,看向江岭。 分明是个操心的老父亲在看自家傻儿子的眼神。 江岭:? “陆惊澜既然是被霆云殿的人带走的,自然是关在那里。”虞影大发慈悲解释了一句。 江岭总算明白过来,可接下来又担忧地说:“可霆云殿必定是被严加看守起来的,你身无修为,又重伤未愈,如何能潜入进去?” 虞影勾了勾唇角:“山人自有妙计。” 见他成竹在胸的表情,江岭恍然,明明虞影只是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凡人,可不知为何,相处下来自己总是不自觉将他当作可靠的前辈般对待,遇到事就想与他商议,听他指挥,毫不怀疑他真的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到底是为什么呢? 江岭想不明白。 可能是虞兄说话很有自信的缘故吧!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正好林传凤带着那一背篓腊肉走过来。 林传凤对江岭说:“我要带证物回獬豸堂。江师弟,你也不要太过担心陆师弟,獬豸堂公正严明,一定会查出真相。” 江岭朝她抱拳行礼说:“那便辛苦师姐。” 说罢,林传凤与他告辞,带着证物御剑离去。 --- 入夜。 竹屋内虞影盘腿于床铺上,调息打坐。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眸子,其中一闪而过一抹失望。 方才他尝试着引气入体,但果不其然失败了。 天地灵气进入这副身子的经脉之后虽然勉强可以周转流淌,可一旦经过丹*田,灵气就似流水淌过全是孔洞的竹篾背篓,会一丝不剩地全泄漏出去。 毫无疑问虞影现在的身子是不可能再修炼了。 但万幸与魂魄捆绑的识海仍是大乘修士级别。 并且虞影在检查自己识海的时候,发现某处平白多出来了一排排的珍宝柜,好似哪个家财万贯的收藏家在虞影不知情的时候,把自己毕生的收藏搬进了此处。 细细查看几样东西后,虞影认出了这些宝贝。 ——是他被天雷劈中之前带在身上的玩意儿。 甚至还有虞影用了百年的虹日枪。 这里只放着他很小一部分的珍宝,更多东西都被他存放在识海深处的空间内,可惜的是,以他现在的修为已经没办法开启识海深处。 但放在外面这些用来防身已然足够。 虞影伸手去拿虹日枪,猛一使劲儿。 长枪纹丝不动。 擦擦手,再试一次。 依旧岿然不动。 虞影没再试了,还好这里是自己的识海,没有旁人看见,否则还真丢人。 果然,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奇珍异宝摆在面前也没太大的用处。 虞影手握虹日枪的枪柄,指腹轻轻摩挲了片刻,最终松开手,让这陪伴自己几百年的老友继续躺在此处休息。 虞影往前走了两步,不出意料找到了黄符纸和朱砂。 虹日枪不能用,但符纸和朱砂没有修为限制,虞影拿起这两样,合上眼,从识海中脱离。 --- 霆云殿并非专门关押犯错弟子的地方。雷音要关押陆惊澜,只能把他安置在院内的空房间里。 虞影熟门熟路来到霆云殿的后墙,绕过丛生的杂草,在西墙根底下找到了一个狭窄的小洞。 洞口用稻草敷衍地遮盖了一下,虞影扒开稻草,露出洞口。 小小的洞口最多容纳小孩和身材娇小之人通过,还好虞影现在这副身体过于清瘦,不知是不是系统在制造身体的时候电量不足偷工减料了,总归勉强能挤进去。 进入霆云殿院内,虞影藏在墙后,偷偷观察院内巡逻弟子的分布。 很快,他发现西南角落的一间屋子外一直守着两个弟子,不出意外的话,陆惊澜应当就被关在那里。 虞影拿出一张符纸,贴在了自己的脑门上,随即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隐匿符,能够隐藏声息,只要不被碰到,就不会被发现。 虞影现在没有修为,无法对符咒加以强化,只能发挥咒文本身的力量。即便如此,以他的咒术造诣,瞒过元婴以下的修士也不成问题。 虞影顺利来到了西南房间门口,又掏出两张符咒,出手迅速,同时贴在了两名看守弟子的背上。 两名弟子顿时扑通两声瘫倒在地,陷入沉睡,有一个还当即发出了鼾声。 虞影下意识捂住了那人的口鼻。 “……” 这鼾声有点大,别把其他人引来了。 虞影赶紧从他们身上摸到钥匙,打开门上的锁。 门被推开,虞影看见了被锁链捆住手的陆惊澜。 陆惊澜没有受刑,除了几缕额发散落,有些许狼狈之外,并无外伤。 见到虞影出现,陆惊澜很是意外,眸色微动,问:“你怎么找来……”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虞影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来,捧起他的脸,仰头凑近。 柔软的吻轻轻落下,二人的唇瓣紧紧相贴。 “当啷。” 锁链发出脆响,强硬地阻断了陆惊澜的动作,让他纵使想要推开虞影,却无能为力。 感觉到生命值恢复,虞影见好就收。 二人鼻尖相对,虞影勾起唇角,还拍了拍陆惊澜的脸颊,“回个血先。” “你……!” 许是被束缚太久,此时此刻陆惊澜往日那无懈可击的冷静表情出现了裂缝,眼中竟闪过瞬间的怒意,然而那愤怒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虞影却看得真切。 大魔头性子里的恶劣因子开始蠢蠢欲动,他勾起嘴角。 原本的确只是为了补充生命值而已,可陆惊澜的反应当真太有意思了。 虞影有种自己在逼良为娼的感觉。 他故意附在陆惊澜的耳边,挑逗地说:“别生气嘛,难道你不觉得舒服吗?” 陆惊澜闭上眼睛不答话。 虞影看见他睫毛在颤抖,下颌紧绷着,脖颈连着脊背好似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弦。 “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虞影说。 陆惊澜咬牙说:“……无耻。” 虞影过了嘴瘾,转头去看禁锢着陆惊澜的锁链。 还好,是普通的锁链,上边有个钥匙孔,虞影用手中的钥匙试了两下,锁链应声而开。 看来雷音还是顾忌到陆惊澜是掌门的徒弟,只多派人手看着,并未用上专门捆修士的家伙。 陆惊澜的手腕上留下了两道绯红的血痕。少年人如玉,翩然出尘,应当是天赋卓绝受尽师门宠爱的明珠,任何伤痕,落在这人身上,都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多年以前,虞影曾见过一个与陆惊澜很相似的家伙,满身浴血跪着,即便受尽千夫所指,仍旧脊背挺直。 虞影挑眉,收回目光,也按住了自己逐渐跑偏的念头。 “师兄!你们这是怎么了!” 门外传来惊讶的大喊。 看来是其他弟子巡视过来,发现了门口躺着的两人。 陆惊澜沉下脸色,转身推开朝向另一边而开的窗户,对虞影说:“从这儿走。” 虞影正要跟上,陆惊澜却像是嫌弃他动作太慢似的,一把揽过他的腰,带着人翻过窗户,疾速遁走。 第7章 虞影被陆惊澜圈住腰扛在肩膀上,在山林间全速飞驰着。 对凡人来说,这速度着实快了点。而且陆惊澜的肩膀一下下顶在虞影的胃上,戳得他想吐。 虞影没来由思索着,如果真吐在了陆惊澜的身上,是丢脸多一些,还是陆惊澜发怒多一些。 还好,没等虞影吐出来,陆惊澜已停下脚步。 因为对面出现了拦路之人。 为首那人看外表三十来岁,身着黑衣深紫雷纹勾边点缀的广袖仙袍,修为深厚,散发出强烈的威压。 虞影感觉到陆惊澜整个人瞬间绷紧,十分戒备地看向来人。 竟是雷音长老亲至。 身为神霄宗长老,出窍期修士,活了五百多岁,居然为了追一个刚筑基的弟子而亲自出山。 虞影心想,就算今日顺利把陆惊澜抓了回去,雷音睡觉的时候也该觉得丢脸至极,半夜坐起来扇自己嘴巴子。若是雷音自己下不去手,他愿意代劳。 出窍期修士和筑基期的弟子动手,就像成年人欺负刚出生的奶娃娃,为人不齿。 陆惊澜不卑不亢,对着雷音行了弟子礼:“见过雷音长老。” 雷音冷哼:“逆徒陆惊澜,你在成蹊堂膳房中下毒,导致几十名弟子中毒难解,却不好好留在霆云殿反思,擅自出逃。本长老看在掌门师兄的面子上,未曾对你严加讯问,结果你便趁此机会逃跑,实在野性难驯,我们神霄宗不需要你这种不服管教的弟子。” 雷音抬起手:“今日,我便替师兄清理门户,动手!” 话落,他身后的紫袍弟子应声而动。 陆惊澜快速大喊:“你们没理由抓我,我从未做过下毒之事!” 紫袍弟子们身形一顿,便听见雷音道:“等等。” 弟子们停下来,朝两旁为雷音让开一条道路。 雷音缓步走到了陆惊澜面前,脸色阴沉如水:“你有没有下毒,宗门自会查清楚。但你曾在成蹊堂出言不逊,此事,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若是西州魔尊那件事,”陆惊澜直视雷音,“我无可辩驳。可长老已经罚我在竹林里养猪,难道犹嫌不够吗?” “狂悖。” 雷音百年没被一个小屁孩违逆过了,心中怒意升腾。 “像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全然不知宗门与那魔头之间的血海深仇。”雷音抓起陆惊澜的衣领,“你可知两百年前星月湖边一战,那魔头杀害了宗门多少弟子?那一战伏尸万里,前任掌门陨落,血流漂橹,星月湖都因此染红。那该死的魔头被天雷劈死了,我高兴得恨不能狂饮十天十夜,你竟敢替他说话?” 星月混战的历史,在成蹊堂读书近半年的陆惊澜自然清楚。 他那句话,没有想要维护西州魔尊的意思。他不过是看不惯修真界之人贪婪虚伪的嘴脸。 陆惊澜记得清楚,半年前,西州魔尊还活着。 夫子讲到星月混战时,学堂里的人连说句重话都不敢,还煞有介事地担忧:“据说魔尊修为算得上当世第一人,是最有可能飞升之人,你们说他会不会远隔万里听到我们说他坏话?” 可等到三个月后,魔尊陨落的消息传来,那群从前敬畏惶恐的家伙完全忘记了从前的忌惮,大肆张狂地讨论着要去搜刮魔尊留下的秘境。 这副嘴脸,实在难看。 “长老要因一言之失就杀了我吗?”陆惊澜轻飘飘扔出一句反问。 此话一出,紫袍弟子们即便全是雷音的门下,也不禁暗自偷觑他的反应。 修士们自由无拘,私下里谁不说一两句抱怨师长的话? 若是如此便要处死陆惊澜,那宗门内其他弟子岂不是要人人自危? 雷音长老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面目赤红,不得不大义凛然道:“宗门律法严明,当然不可能因一句话就要你性命。然则下毒一事,结论未明,你身为嫌犯,为免再度生乱,必须被看管起来。” “雷音师弟说得不错。” 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天边传来,回音阵阵。 “只不过宗门内惩戒弟子事务向来由獬豸堂负责,弟子陆惊澜既为嫌犯,理应交由我们獬豸堂看管才对,怎能劳烦雷音师弟的霆云殿呢?” 纤长身影轻巧落地,来者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修士。年轻修士嘴角含笑,文文弱弱的模样。 江岭被林传凤抓着后衣领子,刚一落地,他赶紧朝陆惊澜跑去。 半道上还被杂草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个狗啃屎。 “虞兄!我搬救兵回来了!” 虞影:“……”你快闭嘴。 鸣金长老皮笑肉不笑:“……呵呵,这位小弟子说话真有意思。” 雷音戒备地看向鸣金:“你要护着这逆徒?” 鸣金笑眯眯否认:“你不要听这十七岁的小徒弟胡说,我獬豸堂向来公正,从不护着谁。” 对面,獬豸堂十余名弟子黑压压站成一片,似一群目露凶光的乌鸦。 这边还有霆云殿的六名弟子。 可谓众目睽睽。 雷音无法擅专,却也不甘心,冷哼甩袖:“你既追到这儿来了,人你带走便是,免得又有人说我越俎代庖。” 鸣金笑着,貌似苦口婆心道:“师弟代行掌门之责,本就很累了,还是少操些心,少生点气。” 顿了顿,鸣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皱纹都出来了。” 雷音:“……” 虞影转过头去捂住了自己的嘴。 最终雷音带着霆云殿的弟子们遗憾退场,陆惊澜被獬豸堂带走。 江岭站在地上,遥望御剑离开的众人,着急道:“怎么还是被带走了!” 虞影在他身旁,淡定道:“无妨,起码獬豸堂和陆惊澜无冤无仇,事情查清之后就会还他清白。” “原来如此!”江岭恍然大悟。 虞影默然片刻,问:“你是青阳州江家的人?” 江岭挠了挠脑袋:“虞兄怎么看出来的?我家不过是旁支中的旁支啦,因曾祖父经商,被本家厌弃,实在高攀不起,所以我身上也没有佩戴印有家纹东西。” 那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江岭看上去就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虞影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爹娘把你保护得很好。” 江岭:“我也觉得爹娘对我很好,只可惜我入宗门半年多不曾回家,不知他们和妹妹还好不好……被你这么一说,突然有点想他们。” 虞影收回手,又问:“你可知陆惊澜入宗门之前的身世?” 江岭点头,知无不言:“我与惊澜都是丰饶县人士,我家住县城,惊澜家在丰饶县下的一个名为木棉村的地方。” “我与惊澜是在来宗门的路上渐渐相熟的。”江岭想了想,“我听他提过,他父亲过世,母亲也在不久之后改嫁,再多的,我也不知晓了。” 听上去陆惊澜既不是修仙世家子弟,也与神霄宗掌门没有渊源。 虞影沉吟片刻,问:“那他如何会被掌门看中收作弟子?” “当然是因为惊澜优秀啊!”江岭与有荣焉笑起来,“惊澜在新弟子入门选拔中得了第二名,因而被掌门看中,收入门下。他可是今年唯一一个被收作亲传弟子的,连第一名那个雷音长老家族的人都没被看上呢。” 听到这儿,虞影略一挑眉。 他大概知道雷音为何会针对陆惊澜了。 看着江岭毫无所察的笑容,虞影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以后有事多和陆惊澜商量着办,千万不要自己动脑子。” 江岭:“?” 按照神霄宗传统,新入门的弟子统一送入成蹊堂教学,不需要宗门长老插手,长老们也乐得不用亲自教导小毛孩。 谁料今年掌门心血来潮选了个新弟子收下。 如果所有弟子都没被选中,倒也相安无事。 可偏偏有一个幸运儿走了狗屎运进入了掌门门下,不过是比试的第二名,还出身乡野,他凭什么? 身为世家子弟的第一名当然不服气。 而雷音作为马家老祖,自然也会感到跌了面子。他没办法找掌门撒气,只能迁怒于陆惊澜了。 这……倒是很符合雷音那家伙的脾气。 虞影随口多问了一句:“那第一名叫什么名字。” 江岭愤愤:“叫马明骏,他经常找惊澜麻烦。” --- 獬豸堂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林传凤便传信给了江岭,下毒一案即将进行审判,请他来给陆惊澜作证。 虞影被江岭急吼吼从被窝里拖出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来到了审判堂内。 然而江岭记错了时间,两人赶到时审判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堂中庄严肃穆,獬豸堂弟子挎刀而站,鸣金长老高居正位,两旁坐着几十名其他弟子,有人面色苍白,应当是中毒案的受害者。 江岭和虞影鬼鬼祟祟进来,鸣金长老一拍惊堂木: “堂下闯入何人?” 江岭呆住,反应过来,行礼道:“弟子江岭,陆惊澜同窗好友,今日来为他作证。” 鸣金长老颔首,又看向虞影:“还有一人呢?” 虞影默然。 江岭也愣了愣。 “若与本案无关,便退出去罢!”鸣金道。 虞影终于开口:“我和惊澜的关系……只言片语说不清楚。” 江岭:? 獬豸堂弟子:?? 陆惊澜转过头来:……? 虞影捂住嘴,楚楚可怜:“总归,我若是离了惊澜,自己也活不了了,所以还请长老通融,留我在这儿旁听吧。” 第8章 审判堂鸦雀无声。 直到陆惊澜及时出声:“他姓虞,是我近日才收下的随从。” 神霄宗准许门下弟子携带一名随从。 鸣金这才颔首:“行了,你俩去边上站着吧。” 随即惊堂木一敲:“今日审判开始!” 鸣金长老看向陆惊澜,询问:“昨日午间,成蹊堂膳房出现弟子中毒事件,迄今为止共有四十九名弟子中毒,幸而没有人因此丢了性命。但也有三人中毒颇深,伤及根骨。有人证物证指向弟子陆惊澜为下毒者,你认不认罪?” 陆惊澜毫不犹豫:“我不认罪,我没做过。” 例行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鸣金也没想过陆惊澜会轻易认罪。 他抬手:“带物证上来。” 一名弟子提着背篓上前来,放在了桌案上。 弟子介绍道:“此乃案发当日陆惊澜给膳房送去的腊肉,我们用银犀花验过,肉中的确有毒。”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真的有毒?” “果然是他下的毒!” “给同门下毒,他到底居心何在?” “啪!” 鸣金敲响惊堂木:“肃静!” 接着鸣金看向那名弟子,继续问:“你们可确定其中所下是何毒?” “是魔域特产,暗影草。” 魔域二字一出,满堂寂静片刻,随即又爆发出更嘈杂的声浪。 鸣金长老不得不又敲响惊堂木,大喊肃静。 “弟子陆惊澜,这一背篓的腊肉是不是你昨日送去膳房的?”鸣金长老质问。 陆惊澜认下:“是。” “其中暗影草可是你下的?” “不是。” 听见他否认,有人窃窃私语,责怪陆惊澜嘴硬。 鸣金面色不改:“传人证。” 负责调查此案的林传凤带着第一名人证上前来。 是膳房的大师傅。他头一回见如此大的阵仗,吓得缩脖子,配上他圆滚滚的身形,活像只缩头乌龟。 鸣金问他事件经过,大师傅把昨日和獬豸堂弟子说过的话又翻来覆去说了一遍。 总之他只能证明这背篓肉的确是陆惊澜送来的,却无法证明是谁在其中下了毒。 又传了第二名人证,那名叫铁柱的小杂役。 小杂役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前日师傅叫我和陆仙君说第二日送鲜猪肉来,要做肉丸汤,可、可第二日陆仙君却送的是腊肉过来,不知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我和师傅不敢得罪,只能临时改了菜谱。” 鸣金蹙眉,略一思索,追问:“膳房所需肉类,是否都会提前一日告知弟子陆惊澜?” 小杂役点头:“是……” 鸣金又问:“你的意思是昨日陆惊澜擅自变更了送来的肉类?” 小杂役悄声说:“小人不敢……” 旁观弟子有人朗声插言:“陆惊澜好端端的为何不按膳房要求送肉,定是因为在鲜肉中下毒容易被识破!” 审案时,鸣金可没有平日的笑模样,他厉声喝止:“旁观弟子如果再扰乱堂上秩序,本长老只好请你们全出去了。” 堂上再度安静下来。 鸣金转向陆惊澜:“你可承认擅自改变了送去膳房的肉类?” 陆惊澜摇头:“我送腊肉,是前一日膳房要求的,有文书为证。” 说罢,林传凤拿出那张有小杂役手印的需求单子,递给了鸣金。 鸣金确认后,认下了此证据。 “的确是膳房要求第二日送来腊肉二十块。”鸣金严厉看向小杂役,“人证在说话时要知无不言,不可说谎,你小小年纪,胆子倒大,竟敢在审判堂胡言乱语。此案结束后,罚你五杖,以儆效尤。” 小杂役吓得跪在了地上,大喊道:“仙君,小人一时糊涂,小人不算是说谎……只是、只是因为害怕,才隐瞒了一些话……前日确实是小人和陆仙君说送腊肉来。可师傅要的是鲜肉,是小人没有记清楚师傅的要求,传错了话。事后又害怕被师傅责罚,才、才想着把责任推到陆仙君头上,反正他是仙君,师傅又不可能责罚他……” 鸣金不想再听,一挥手,给他下了禁言术。 第三名人证被带了上来。 来人身着紫袍,恭恭敬敬朝鸣金长老行了弟子礼。 “弟子霆云殿罗渊。” 虞影和江岭同时认出此人,便是昨日领头来捉拿陆惊澜的家伙。 鸣金问:“你说你昨日亲眼见到了有人下毒,可确定就是弟子陆惊澜?” 听到问话后,虞影感觉到身旁的江岭忽然屏住了呼吸。 虞影转头去看他。 江岭手都在抖,抓着虞影说:“这人是霆云殿的,他肯定会污蔑惊澜。” “莫非你也觉得陆惊澜下了毒?”虞影问。 江岭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惊澜绝不可能做那种事!” “那你紧张什么。”虞影快被他逗笑了,“即便那人作伪证,没做便是没做,难道凭他一句话就能改变事实真相吗?獬豸堂不会被一个人的谎言蒙蔽。” 想想确是这个理儿,江岭放下心来,笑着戳了戳虞影:“想不到你比我还信任咱们宗门的公平公正。” 虞影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我不是,我没有。” 罗渊颔首,将自己的所见一一道来:“昨日我奉命在成蹊堂巡逻,来到膳房,在门外远远看见有人在背篓前鬼鬼祟祟,然而膳房师傅们正忙着做饭,无人发觉。当时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事发,才后知后觉应当是见到了那人下毒的全过程。” 说到这儿,罗渊扫了陆惊澜一眼。 又继续道:“原本我以为下毒之人应当就是陆师弟,不过今日见了堂上另一人,才发觉他的身形像极了下毒之人。” 鸣金身子前倾:“哦?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下毒的另有其人,且就在大堂之上?” 这下,不仅众人皆惊,连江岭也不可置信。 “我以为他们霆云殿的人会咬死了指认惊澜,看来他们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丧良心嘛。” 虞影没有搭话,而是死死盯着罗渊。 罗渊环视大堂一圈,视线最终落在小杂役的身上。 他抬手,指着小杂役,说:“下毒之人便是他。” 小杂役忽然被指着,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嘴上还有禁言术,急得不行,跪下来磕头不迭,浑身抖如筛糠。 与此同时,霆云殿。 “啪——!” 雷音猛地扔掉了手中的酒杯。 在他面前的水镜上,正在播放审判堂上的场景。 马明骏和其他弟子们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马明骏大着胆子问:“叔祖为何如此生气?” 雷音捏紧拳头,怒道:“罗渊这厮到底在做什么?指控那小小杂役有何意义!” “不行,本长老要亲自去一趟审判堂。” 说着,满腔愤怒的雷音飞掠出了大殿,马明骏和弟子们都来不及劝阻,只能也赶紧跟了上去。 转瞬间,雷音便出现在了审判堂的正门口,气势汹汹地迈步进入。 出窍期修士的威压全开,在场弟子们仿佛被千钧巨石压住了脖子,瞬间冷汗落下。 虞影伸手按住江岭的肩膀,悄悄为他挡下了威压。 江岭不知所以,贴心地问:“虞兄莫非是旧伤复发站不住了吗?要不我扶着你?” 虞影:“……” 好想捏住他的嘴。 高堂上,鸣金站了起来,也放出气势,为大部分弟子顶住威压。 他沉声提醒:“师弟,在场大多是金丹以下弟子,受不住你的威压,还请你冷静行事。” 雷音收起威压,冷冷一笑:“本长老关心此案进展,因而处理完庶务,就赶紧过来瞧瞧。你们不必在意我,继续吧。” 说完,雷音警告意味十足地扫了一眼罗渊。 罗渊移开视线,沉默不语。 雷音毕竟是宗门长老,鸣金给他面子,让弟子为他搬了个椅子坐。 待他落座,鸣金主持审判继续。 “弟子罗渊,你方才指认杂役李铁柱下毒,可还有其他证据?” 不等罗渊再说话,雷音先发出了质疑:“哦?怎么下毒之人又变成了李铁柱?罗渊,你昨日不是信誓旦旦与本长老说,万分确定下毒之人绝对是陆惊澜的吗?” 鸣金蹙眉,不喜雷音贸然插嘴。 他正要开口委婉告知雷音不要干扰审判,谁知罗渊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弟子求鸣金长老庇护!” “怎么回事?” “难道当真另有隐情?” “罗师兄可是霆云殿的弟子,却转而请鸣金长老庇护……” 鸣金也嗅到了不对劲,颔首道:“只要你说出真相,獬豸堂自会保护人证周全。” “弟子本没有看清下毒之人的身形,不太确认是否为陆师弟。然而雷音长老素来不喜陆师弟,昨日听我说亲眼见到有人下毒,便强迫我指认那人是陆师弟。但弟子不敢在审判堂说谎,分明下毒之人的身形与杂役李铁柱更相似。” 罗渊的话掷地有声。 “胡说八道!”雷音气得拍扶手而起,“分明是你言之凿凿,说那人定是陆惊澜!我堂堂霆云殿长老,岂会故意针对一名小小弟子?” 江岭实在忍不住,混在人群中喊了句:“若你当真没有针对陆惊澜,为何会为了一句话罚他去竹林养猪三月有余?” 一句话又激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对啊,因为说错一句话就被贬谪,在宗门内可是少见。” “好端端的仙门弟子竟去养猪,也不知陆师弟心中作何感想?” “可雷音长老有什么理由针对一个新入门的小弟子呢?” “住嘴!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逆徒!” 雷音气得脸红脖子粗,再度放出了强势威压。 然而下一刻,一道更为强大深厚的灵力波动从堂外传来,轻而易举化解了雷音的威压。 一名美髯中年男子飘然而入,面目威严肃穆。 “本座闭关短短几月,不想宗门便闹出了这等事情,着实叫人不省心啊。” 众弟子看见来人,齐齐拜见:“恭迎掌门——” 第9章 鸣金也起身略一行礼:“掌门师兄,恭喜你顺利出关。” 掌门摆手,示意所有人免礼。 獬豸堂弟子里有脑袋灵光的,不等吩咐,就搬了椅子放在掌门身后。 掌门坐了下来,语气平稳道:“审判堂向来是宗门最公正严明之所在,任何人,即便是本座,亦不可左右审判堂断案。” 顿了顿,他看向雷音:“你说对吧,雷音师弟?” 雷音面色难看:“师兄说得是。” 而后掌门又看向鸣金:“你且继续吧。” 话虽如此说,可谁都知道陆惊澜是掌门的亲传小徒弟,他的到来就代表着一种态度——有他这个掌门师父给陆惊澜撑腰,谁也不可欺负将人欺负了去。 众弟子幽幽看向云淡风轻的陆惊澜,或羡慕或嫉妒,这小子凭什么如此好运! 虞影的视线在掌门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后不动声色,再度转向鸣金。 江岭捂着胸口,全然放心了:“这下好了,有掌门护着,惊澜肯定不会出事。” 鸣金坐高堂之上,温和一笑,实际上牙都要咬碎了。 若非弟子们看着,他真想大棒子把底下的两个老东西打出去。审判堂是他的地盘,你俩搁这儿斗法呢? 一扬手,鸣金宣布:“那么,审判继续。” “师尊,长老,不知可否听弟子一言?” 许久不曾说话的陆惊澜突然出声。 鸣金呼了口气:“你有什么话说?” “弟子不才,未曾亲眼见过暗影草,但有幸在书本中读到过相关的记载。” 陆惊澜的语气不疾不徐,仿佛此刻只是在学堂上切磋知识,而不是在进行一场与他息息相关的审判。 “那本书名为《西州魔域游记》,在第三百五十二页记载,暗影草生于不见天日的魔域密林,有毒,服用会导致精神错乱、嘴唇发绀等症状。草茎上附有一种只在夜里发光的荧粉,沾在人身上,七日不散。” “若是想要知道是谁碰过暗影草,只需在黑暗中看谁身上显出荧光即可。” 全场寂静。 随即是浪潮般的热议。 “真有此事?” “他说得这般详细,总不能是作假。” “既如此,他早为什么不说?” 鸣金哐哐敲了好几下惊堂木,才勉强维持了肃静。 鸣金长老不免质疑道:“本长老从未听说过什么魔域游记,真有这么一本书?” 陆惊澜颔首,“就在藏书阁二层十三架第四排。” 鸣金立即叫人去找来那本名为《西州魔域游记》的书。 林传凤动作很快,不消多久,便带了书回来。 鸣金拿过书,翻到陆惊澜所言的页数,一目十行看过,神色复杂地说:“的确有此记载。” 放下书,鸣金问:“你既知道暗影草的性质,为何不早说?” 陆惊澜温和一笑:“审判之前我也不知弟子们中的是暗影草之毒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掌门不发一言,但摸着胡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雷音的脸色愈发阴沉。 “那事情就简单了。”鸣金扬手,“封锁入口,蒙上审判堂所有窗户,瞧瞧到底是谁身上在发光。” 獬豸堂弟子们拿出一块块厚重黑布,分头蒙上了全部窗户。 审判堂陷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了一块黄绿色荧光在某处亮起。 黑暗中,耀眼的荧光无法遮掩。 那下毒之人见事情败露,当即准备逃跑。 “是他!抓住他!”鸣金反应迅速,立即下令。 然而黑暗妨碍了獬豸堂弟子的行动,靠得较近的几人冲上去,只听砰砰两声,伴随着闷哼,阻拦的人全部被打晕。 看来下毒之人修为不低。 黑暗之中人人自危,骚动随之而起。 荧光趁乱飞速朝大门口掠去。 “休想逃!” 掌门悍然出手,定住了那人的身形。 下一刻,黑布被揭开,阳光重新照亮大堂,下毒之人的真面目终于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隶属于霆云殿的紫色弟子袍服耀眼夺目,竟是罗渊! 罗渊被藤蔓禁锢住手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满脸写着不甘。 方才听到陆惊澜侃侃而谈暗影草的性质时,他便觉出不对,提前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可终究不是合体期掌门的对手。 连雷音都惊诧不已,罗渊乃是霆云殿核心弟子,在自己手下几十年忠心耿耿,从未发觉他有任何异样。 雷音愤怒至极:“罗渊?!你为何要对宗门弟子下毒?” “哼……”罗渊轻蔑一笑,“你们这群自诩正道,实则虚伪至极家伙,就该全部死绝了才对!” “逆徒,你在说什么!”雷音上前,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掌门拦下了雷音,沉着道:“罗渊,你对宗门有何不满?” 罗渊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掌门,忽然直呼其名讳:“柳青岩,你自诩正道第一宗的掌门,光明磊落,然而魔尊大人刚一陨落,你就忙不迭闭关卜算,想要算出魔尊大人遗骸方位。魔尊大人活着时,你们忌惮他,半步不敢寸进魔域。大人方一陨落,你们便大肆进犯,妄图搜刮大人的遗物。你们所有人都是道*貌岸然、贪婪无耻之辈!” 听他口口声声“魔尊大人”,众人都明白过来。 掌门柳青岩眉头紧皱:“你是魔域的人?你夺舍了罗渊?” 罗渊眼睛愈发深红,如有鲜血在其间涌动。 他道:“你们这群家伙,永远也别想知道魔尊大人留下的秘境在哪里。今日,我要你们所有人给大人陪葬!” 说罢,审判堂内以罗渊为中心,骤然形成了一道强劲的旋风,浓厚的灵气沸腾般涌动,连鸣金手边的惊堂木都被卷到了地上。 鸣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要自爆!” 众弟子大惊失色,立即争先恐后往唯一的大门涌去。 风云突变,自爆前的灵气涌动引来天地异象,外面万里晴空霎时阴云密布、朔风怒号。 巨大的风能将人生生卷起,试图逃走的弟子们刚踏出门口,便瞬间被大风推了回去。 审判堂一时间变成了一座坚固的囚笼,所有人被禁锢其中,只能绝望等待着死亡降临。 罗渊起码有元婴修为,拼了命自爆,即便是合体期的柳青岩也要受重伤,更别提在场大多数弟子都不过金丹期。 一旦他真正自爆,伤亡将会惨不忍睹。 唯一的办法,便是在自爆前,杀了他。 柳青岩拔剑,出手如风,径直朝罗渊刺去。 可就在利刃即将刺穿罗渊身体之时,柳青岩肩头猛地降临而下一股子无法反抗的强大威压。 堂堂掌门的剑竟直接脱手掉落,被牢牢压住。 不仅是他,在场其他所有人也同时发觉倾轧在肩头的千钧之力。 如山岳倾塌,如天穹碎裂,所有人耳边骤然响起一道仿若从遥远天边传来的悠扬雏凤清啼。 这等威压,超越了雷音太多太多,无人能在此威压之下动半根手指。 除了正在自爆的罗渊,千钧重压精巧地避开了他。 他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别做傻事,快离去吧。” 听到这声音,罗渊差点落下泪来。 是魔尊大人!? 自己为何会听见大人的声音?难道是因为自己要快要死了吗? 他张张嘴,想要追问,问大人现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可不等他询问,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量温柔包裹着他,将他推了出去。 落在神霄宗之人的眼中,便是罗渊趁乱逃走了。 等到罗渊身影消失不见,那道强大到难以置信的威压顿时解除。 雷音暴脾气忍不了,能动弹之后立即便要去追。 柳青岩拦住他,呵斥:“别追!定然是有人来搭救他,这等威压……你不是对手。” 雷音止住脚步,咬牙望着外面:“可恶的魔修!” 混乱过后,中毒事件的真相随之水落石出。 竟是魔修夺舍了罗渊,潜入宗门来下的毒,谁也不知他在宗门内潜伏了多久,期间竟无人觉察…… 众弟子心有惴惴,看着周围熟悉的师兄弟姐妹的眼神都变得不太正常。 死里逃生后,众人腿脚发软,都留在原地缓神。 江岭也吓得不轻,先是自爆,后是强大威压,他心有余悸,对虞影念叨着:“吓死我了,我差点站不住。” 谁知他一转头,便见虞影面色苍白,额头汗意渗透,乌发海藻般在额前散开,身体摇摇欲坠,直至再也支持不住,闭上眼,如断线木偶般,直直倒地。 “虞兄!” 江岭话音刚落,陆惊澜已飞身而来,在虞影重重摔倒在地前,将人揽入怀中。 怀中人脸色白得如山巅冰雪,毫无生气。 陆惊澜赶紧去搭脉,脉搏竟微弱得他无法辨认,若非怀中身体还有一点温度,他几乎要以为人已经死去。 柳青岩没见过虞影,看陆惊澜如此紧张,只当是小徒弟的友人,正要开口,说把人带回苍翠殿疗伤。 便看见他那向来温和但实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徒弟捧住怀中人的脸庞,闭上眼,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 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柳青岩:……!! 江岭:!!!! 鸣金:卧槽…… 还没来得及离去的神霄宗弟子们:我去!? 刚赶到的掌门亲传弟子们:啥!? 第10章 “弟子陆惊澜,恭迎师尊顺利出关。给师尊添麻烦了。” 偌大苍翠殿内,陆惊澜跪在中央,毕恭毕敬给柳青岩行礼。 没等他跪实在了,柳青岩便捏了个风诀把人搀扶起来。 “不用见外,你没有给为师添麻烦。”柳青岩捋了下胡子,“雷音此事做得实在不地道,为师会提点他的,不过他到底是你的师长,一时过错,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陆惊澜垂眸,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表示抗拒。 从一开始,柳青岩就是故意放任雷音针对陆惊澜的。 雷音和掌门师出同门,柳青岩是上一任掌门钦定的接班人,他做掌门,神霄宗内无人质疑。 但两百年过去,许多事都在漫长时光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近年来雷音经常暗中与柳青岩对着干,例如在长老会上迟到早退;或者越俎代庖插手成蹊堂的事;还有今年新弟子选拔,他带着全体霆云殿的弟子拒绝参与宗门布防工作。 陆惊澜的出现更是进一步激化了两人暗中的矛盾。 雷音早与柳青岩提过一句,今年马家有一名资质上佳的弟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柳青岩多多留意,最好能收下做徒弟。 柳青岩一直装傻敷衍过去了,结果转头就收了陆惊澜做徒弟。 雷音当然气不过,与柳青岩大吵了一场,不欢而散。 恰逢西州魔尊陨落,柳青岩需要闭关卜算,便决定趁此机会,顺便解决一下与雷音之间的矛盾。 柳青岩的计划并不复杂,不过是将宗门庶务交给雷音主持一段时间,再叫他适当出点小错,失了人心,也就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柳青岩原本给雷音安排的小错是陆惊澜。 如果没有中毒事件,几天之后,陆惊澜就会按计划回到成蹊堂请求重新入学堂。 届时雷音必定会不允,出手干预。而成蹊堂向来直属掌门,柳青岩闭关前就将管理权交给了大弟子。到时大弟子便可名正言顺出来护住陆惊澜。 雷音在陆惊澜一事中本就不占理。陆惊澜老老实实受了他三个多月的责罚,若他还要不依不饶,成蹊堂弟子们自会看透他刚愎自用、脾气暴躁的秉性。 无人预料到期间会突发中毒事件,不过还好最后事情依旧顺利解决了。 这件事中,陆惊澜受了不少委屈。 柳青岩原本就打算事后多多补偿自己的小徒弟,此刻便自然而然提了出来:“为师这里有一瓶固元丹,与一本适合你修炼的功法,你拿去好好参悟吧。” 陆惊澜双手捧着师父赐予的奖励,没有假模假样的推辞,直接收下道谢。 说完正事,柳青岩忽然以拳掩唇,清了清嗓子,问:“说起来,偏殿那名弟子……是你什么人?” 下毒的魔修逃跑后,虞影就陷入了昏迷,此刻正在苍翠殿偏殿休息。 陆惊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是徒儿刚收下的随从。” 柳青岩身体前倾些许,挑眉:“真的只是随从?” 语气里透露出掩盖不住的八卦之心。 陆惊澜:“……” 吸了口气,他确定地回答:“只是随从。” 柳青岩的表情显然不信,但他清楚自己这小徒弟向来藏得住话,问一遍得不到答案的话就是再问千百遍他也不会松口。 于是柳青岩摆摆手:“罢了,你且下去吧。” 陆惊澜行礼,正要离去。 柳青岩想到什么,说:“修仙之人,根基极为重要,为师与你忠告一句,元婴之前,勿要破了元阳。” 陆惊澜差点崴了脚。 从主殿出来,陆惊澜遇见了早就守在外面的大师姐与二师兄。 三人穿着统一样式的天水碧文竹绣纹的长袍,却各有风韵。 大师姐笑容温和,眉眼秀丽,见到陆惊澜出来,柔柔唤了一声:“小师弟。” 二师兄嘴角笑意风流,手执折扇,比起修士,更像凡间的富家纨绔,一开口就是不正经的话:“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小师弟从哪儿找来个美人带在身边?亏得师兄一直以为你是个正经人,不敢与你太亲近,怕带坏了你。” 大师姐柳柔竹怨怪地瞥了一眼二师兄,轻轻训斥:“休得胡说。” 二师兄凌子弘悄咪咪嘟囔了一句什么,总归不是好话,但他也没有胆子当着师姐的面大声说出来。 柳柔竹对陆惊澜道:“你的……随从,我已为他用过药,奇怪的是丹药对他似乎没有什么作用。但还好他的情况不算糟糕,应当是身为凡人一日之内受了太多次高阶修士的威压,精神空耗过度,多休息几日便好。” “多谢师姐。” 没有过多寒暄,陆惊澜辞别二人,再度朝偏殿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凌子弘作沧桑状,感慨道:“小师弟这才多大,就找到了心悦之人,比我强多了。” 柳柔竹淡淡道:“你成日往青楼里逛,宗门的姐妹们早已把你看透,自然无人与你修好。” “我这是舍不得姑娘们见不到我伤心嘛。” “她们舍不得你的钱才对。” 凌子弘瘪瘪嘴:“师姐你真是不解风情。不过小师弟既已知晓人事,什么时候我也带他去长长见识。” 柳柔竹扫他一眼,下了判语:“总有一天你会浪出祸事。” --- 偏殿内格外静谧,安神香丝丝缕缕,氤氲散开。 虞影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双目紧闭。一天一夜过去,他依旧面无血色,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陆惊澜在床边坐下,侧过头,静静望着他。 审判堂那时,见到这人断线般坠落,陆惊澜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下去。 原本陆惊澜对虞影口口声声说必须要与自己亲吻才能维持生命的话还有怀疑。 可那时,亲眼看着这人生机尽褪,自己竟全然忘记了怀疑,把可能是随口胡说的话当了真,想着无论什么法子都好,只要能救人。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荒谬之事,这人必须要与自己……才能活? 陆惊澜的视线不知不觉移到了虞影的嘴唇之上。 昏迷一整日,这双唇已然有些干涩,苍白如雪的样子令人揪心。 意识到自己在看哪里的陆惊澜骤然红了耳朵。 他赶紧别开视线,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接着重新坐回床边,陆惊澜将手指浸润在杯中,沾了点茶水,轻轻落在那双唇上,茶水滋润了唇瓣,抚平其上干裂的痕迹。 可就在陆惊澜即将收回手的瞬间,躺着那人猛地睁开眼,出手迅捷,死死扼住了陆惊澜的手腕。 刹那间,陆惊澜仿佛在那人眼中看见了转瞬即逝的猩红杀意。 虞影懵然片刻,认出了陆惊澜,缓缓回过神来。 他嘴角一勾,反扣住陆惊澜的手,放在唇边碰了碰。 “小子,趁我睡觉,想做什么?” 陆惊澜唰一下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同手同脚走到桌前,放好茶杯。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陆惊澜背着身说。 虞影分神感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发现经脉中奔涌的生机比起昏迷之前恢复了不少。 生命值恢复到了九成左右。 审判当日,虞影原本就只剩下了五成不到的生命值,又强行超越肉.身限制,放出了属于大乘修士的威压,身子顿时如风中残烛,濒临毁灭。 可现在自己恢复得很好,略一思索就能猜到陆惊澜做了什么。 虞影玩味一笑,故意问:“我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你是不是趁着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什么?” 陆惊澜依旧背对着他:“大师姐精通岐黄之术,有她为你疗伤,自然恢复如初。” “是吗……”虞影拖长嗓音,“你分明知道寻常丹药对我无用,只有你和我……” 陆惊澜猛地回头,打断他:“师姐说你是身子亏空太多,经脉比寻常凡人更为虚弱,虚不受补,才会无法用丹药。但天底下疗养身子的法子多种多样,定有其他可以替你补身子的办法。反倒是你说的那个法子……毫无根据,闻所未闻,即便炉鼎体质的人,也不会如此。” 虞影坐在床上,蜷起膝盖,支着下巴,慢悠悠道:“是吗,那你用的什么法子为我疗伤?” 陆惊澜无话可说,选择走为上策。 他留下一句:“你刚醒来,好生休息。” 便脚底抹油跑了。 盯着陆惊澜离开的身影,虞影渐渐收起唇边笑意,长叹。 本来只是逗他玩玩儿,太不禁逗。 这小子到底是舍掉羞耻救了自己一回,暂且放过他吧。 陆惊澜……太年轻了,连自己来历都不清楚,却能一次次出手相救。这种傻白甜,离了宗门能活几天? 撑着脑袋倒在床上,看着头顶床帐层层叠叠。 虞影又想到了审判那日。 看来自己的陨落让魔域也乱做了一锅粥。 得尽早找回自己的身体和修为才行。 --- 翌日。 陆惊澜过来帮虞影收拾行李准备搬离苍翠殿。 两人之间,明明虞影才是那个顶着随从名头的人,然而里里外外的事全是陆惊澜在操持。 虞影只负责慢条斯理穿好衣裳,整理袖口的时候,他轻描淡写提了一句:“我想见柳青岩……掌门。” 陆惊澜动作顿住,似是不太明白一个藉藉无名的小杂役找掌门有何事。 莫非有冤情? 没有多问,收拾齐整之后,陆惊澜找到大师姐递了个话,带着虞影去了师父常居的乱石阁。 柳青岩正在处理下毒一案的扫尾工作,见陆惊澜带人进来,才慢慢放下手中文书。 虞影落在陆惊澜身后半步,和他一样恭恭敬敬行了礼。 审判那日离得远,不如今日看得清楚。 见柳青岩捋胡须的动作,虞影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 从前同窗时,柳青岩年纪最小,一张娃娃脸,按拜入师门的时间来算,他并非排行最末的弟子,却总是被其他人调侃叫做小师弟。 以前的小师弟如今也蓄了一把长须。 应当是为了显得成熟一点,好管理宗门。 柳青岩也打量了虞影几眼,接着开口问:“听惊澜说你有事想要见我,何事啊?” 虞影吸了口气,堂堂道:“请掌门允准我进入神霄宗成为内门弟子。” 说着,他躬身长揖,用手挡住自己微微上扬的嘴唇,看向柳青岩。 给走个后门呗,小师弟。 第11章 柳青岩眨了眨眼:? 陆惊澜回头看他:。 屋内寂静片刻,柳青岩摸着胡须说:“此事……不是我一人可做主的,神霄宗选拔新弟子向来有成例,不可徇私。内门弟子须得是双灵根以上资质。且今年的新弟子选拔时间已经过了。” 柳青岩对亲传弟子们一直很好,爱屋及乌,与虞影说话也多几分耐性。 拒绝了走后门的要求,他转而想在其他地方给点补偿,便商量着问:“但我可以给你一块内门庶务管事的腰牌,有此腰牌后,你可在宗门内自由行走。” 虞影要的不是管事腰牌。 他保持着行礼的动作,道:“弟子记得,除了每年定期的弟子选拔以外,神霄宗还有一种特殊考核,通过者即可破格成为内门弟子。” 闻言,柳青岩一顿。 宗门的确有此规定。 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修仙界有许多能人异士,综合能力或许无法达到进入宗门的要求,但在某一方面的能力极为突出。 当今赤云峰医阁阁主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修炼几百年不过金丹修为,三灵根资质也不够优越。但一身医术妙手回春,炼制的丹药能生死人、肉白骨。 针对这种特殊人才,当然可以放宽某些要求。 可…… 柳青岩多看了虞影两眼。 眼前人怎么看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介凡人,全然不似有何特殊之处。 柳青岩耐着性子问:“你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虞影拱手,谦虚道:“不才对符咒略有研究。” 一刻钟后。 虞影跪坐在新搬来的一张桌后,脊背挺拔如松,手执沾染朱砂的狼毫笔,在黄色的符纸上笔走龙蛇。 陆惊澜坐在他的身旁,专注地看他画符。 新入门弟子迄今为止刚学了符咒的基本类型,尚未亲手画过符。 陆惊澜看得有些入神。 画符之时,虞影似是变了个人,动作依旧漫不经心,乍看上去如乱画一通,可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格外专注。 是一个人在做一件引以为傲而得心应手之事时,不知不觉会展露出的那种运筹帷幄。 柳青岩摸着胡须,也看得忘记了移开目光。 朱笔往上一收,符咒画成。 虞影搁下笔,拿起符咒,起身奉上。 柳青岩接过符咒瞧了会儿,心中暗暗惊讶,不过面上还是勉强维持住了一宗之主的矜持。 “你的符咒的确令我意外。”柳青岩道,“任何符咒都需要修士的灵气方能驱动,即便是护身符这种被动生效的符咒,也必须事先融入灵气,否则便是废纸一张。” “可你这符咒……” 说到这儿,柳青岩仍不禁点头。 “不需要灵气,仅靠朱砂黄纸与咒文本身即可生效……纵使是我,也闻所未闻。确实称得上过人之才。” 闻言,陆惊澜挑眉,看向虞影。 “谬赞,谬赞。” 虞影笑呵呵拱手。 “然而——” 柳青岩话锋一转。 虞影眼底瞬间变冷,只留下嘴角的假笑。 臭老头子你还有话说? 柳青岩松开手,符咒“唰”地燃起一簇鬼魅蓝色火焰,转眼化作飞灰,随风消逝。 “燃烧符不过是最低阶的符咒,即便无需耗费灵力,实际意义似乎也不太大。”柳青岩说。 虞影眯着眼睛,笑得很和善。 柳青岩对上他的笑容,不知为何后脖颈凉飕飕的,哽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作为一名从未修炼过的凡人来说,你能做到这点,已经不易。我能问问你为何想要进入神霄宗吗?” 因为系统任务。 虞影腹诽。 当然他不可能真的这般说,想了想,虞影找了个绝妙的理由。 “弟子先天有亏,经脉虚弱,丹田破损。即便引气入体,灵气也无法在体内生息周转。所以弟子想要进入仙宗,寻找能够修补经脉的法子。” 听他这话,柳青岩更为惊异:“哦,你竟是已经能够引气入体了?” 活了五百年早就把吸纳天地灵气当呼吸一样简单的大魔头,毫不羞耻,小小骄傲了一下:“没错。” 柳青岩摸着胡子,赞许点头:“你没有灵根,却能引气入体,可见对灵气的感知力极强。又在符咒一道独到的体悟,倒也算是符合特殊考核的要求。” “罢了!”柳青岩呵呵一笑,“今日我便做主,叫你成为内门弟子。” 虞影赶紧接话:“多谢掌门。” 柳青岩颔首,谆谆叮嘱:“但你须知道,内门弟子全都天资上佳,成蹊堂的课程以他们为主,难度不低。你今日入堂听课,来日若不及格的科目太多,被成蹊堂清退,可不要再来找我。” “弟子明白。” “好了。”柳青岩摆手,“惊澜带他去你师姐那里登记入学堂吧。” 【叮——任务完成。】 去登记的路上,陆惊澜多看了虞影两眼,却什么也没问。 虞影勾了勾嘴角。 他喜欢陆惊澜这种不多好奇的性子。 神霄宗内门弟子大多集中住在学堂东南方向的集英居中,每间院落可住三人,陆惊澜原先与江岭住在一起,刚好差一个人住满,如今虞影直接迁了进来。 屋里配备了基本生活所需的用具,加上两套换洗的弟子服。 成蹊堂弟子服为白色,只在衣襟与腰带处勾着靛青色的边。 今日陆惊澜身上穿的天水碧竹纹袍是苍翠殿弟子专属,平时他还是要老老实实穿成蹊堂的服饰。 屋内没什么好归置的,虞影于床上盘腿而坐,在识海中呼叫系统。 系统语气不阴不阳:【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顺利完成了任务,恭喜啊。】 它还没睡够呢,可恶。 “一般来说,我的确不太可能成为内门弟子。”虞影道,“但我有事要问你,只好小露一手,把你叫起来。” 系统瘪着并不存在的嘴:【你问吧。】 虞影半掀开眼。 “我陨落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何我重新醒来会在神霄宗,且已过去了三月有余?” 系统沉默片刻,只发出丝丝电流声。 虞影很耐心,等它组织答案。 【那天很混乱。】 【我刚进入世界。就看见你被天雷劈中,神魂已然离窍。我顾不得太多,只能赶紧捞回你的神魂。但你是天道要抹杀的人,我不敢把你的神魂塞回原本的身体——害怕天道发现后继续追杀。就消耗大部分能源新捏了个身子。】 【制造新身体需要时间!我花了两个多月才大功告成,所以等你的神魂适应新身子后醒来,就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那我为什么会在神霄宗?”虞影追问。 系统嘟囔:【因为神霄宗灵气充沛……方便制造身体……】 “是吗?”虞影轻笑。 系统坦白:【……因为气运之子在这里!你也亲身验证过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修仙界和谐系统,只要你能和正道首徒甜甜蜜蜜,能源大大滴有!】 虞影不置可否,揭过这个问题:“那我原本的身体现在何处?” 系统弱弱:【我不知道。当时我专心制作新身体,自己也进入了省电模式。新身体完成后,我恢复意识,你原本的身体就已经不见了。】 【不过你放心!】系统邀功,【我第一时间已经把你原本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转移过来了,你进识海看过没?都在里面呢!】 “……”虞影哽住,“你还挺机灵。” 被夸了!系统尾巴翘了起来。 听完解释,虞影暂且放弃了将系统从神魂中剥离后毁灭的计划。 虽然它张口闭口都是亲嘴很烦人。 但它的确救了自己。 恩将仇报要不得。 大魔头很有良知地想着。 --- 傍晚,江岭从学堂回来,在小院儿里见到身穿弟子服的虞影,惊得张大了嘴。 “虞兄!你怎么……” 虞影整了整衣襟,笑问:“帅吗?” 江岭竖起大拇指:“帅!” “但是虞兄你不是没有修为吗,怎么能成为内门弟子的?” 陆惊澜瞥了他一眼。 虞影保持微笑。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口,定然居心不良,阴阳怪气。 然而从江岭口中说出,就纯属字面意思,毕竟这小孩儿天生缺根筋。 虞影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神秘一笑:“掌门给我走的后门,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江岭:“!!” 傻孩儿压低声音,也神秘兮兮:“是因为惊澜吗?” 毕竟掌门对亲传弟子一直很宠溺。 虞影理直气壮认领了:“对,我说我离开陆惊澜就会死,掌门让我先别死,就放我进入内门了。” “哦!!”江岭恍然大悟。 陆惊澜:“……” “虞兄,你能进入内门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三人在一起,简直就是桃园三兄弟!”江岭猛然起身,“我去买两只烤鸡过来,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说罢他风风火火离去,院内仅剩虞影和陆惊澜两人。 “我有东西要给你。” 陆惊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青瓷瓶。 虞影接过,掀开盖子:“是什么?” 没等到陆惊澜回答,一枚药丸已经落在了掌心,虞影认了出来。 固元丹,而且品阶不低。 丹药从优到劣可分为甲乙丙丁四等。比丁级更劣的统称为凡品,比甲级更优的为仙品,也就是名副其实的“仙丹”。当然,仙丹难求,如今整个修仙界已知的也就那么几枚。 眼前的固元丹应当属于丙级上品,元婴以下修士服用皆有用,可固本培元,滋养丹田,提升境界突破的成功率。 虞影若有所感,但还是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陆惊澜一本正经回答:“你身体不好,固元丹可温养丹田。” 虞影把丹药放回瓶中,盖上盖子:“你明明知道丹药对我无用。” 陆惊澜蹙眉:“天长日久吃着,总会有用。” “别浪费了。”虞影把瓶子塞回陆惊澜手中。 月影婆娑,陆惊澜担忧的神情在银光下深刻而分明。 坏心又起。 虞影嘴角笑意加深,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与其给我吃丹药,不如我们多亲两下来得有用。” 然后,虞影就看见眼前少年的耳朵渐渐染上红色。 第12章 一根手指,隔着腰封,抵在了虞影的丹田处。 陆惊澜用这个姿势将彼此隔开一手臂的距离。 “你……自重。” 陆惊澜垂眸。 “之前三次,只当是意外,从今往后,我会帮你寻找修补经脉的方法,但不要再做这些不明不白的事了。” 虞影盯着陆惊澜。 未及弱冠的少年面颊还有几分青涩,视线下垂,睫毛微颤。 “三次。” 虞影忽然抓住他话中的漏洞。 陆惊澜的瞳孔骤然放大。 “果然你趁我昏迷的时候偷亲我来着,讨厌。” 虞影戳了戳陆惊澜的肩膀,嗔怪道。 陆惊澜捂着自己被戳到的地方,正色,想要辩解:“那是因为……” “惊澜,虞兄!我买烤鸡回来了!” 江岭抱着两只荷叶烤鸡,踹开远门,欢天喜地走了进来。 陆惊澜赶紧闭上嘴,忙转身去厨房拿碗筷。 三人搬出桌椅,在月色下喝酒吃烤鸡。 共四只鸡腿,虞影分到了两只。 大魔头心安理得收下了两个小辈的孝敬,美美饱餐一顿,并不知晓对面两人的心理活动。 陆惊澜:多吃点,补身体。 江岭:我最近长胖了,虞兄瘦,给他吃。 虞影满足地想,这俩小辈真孝顺。 第二日便要正式上学堂了。 成蹊堂课业繁重,每日辰时上课,申时散学。十日一休沐,除此之外仅有除夕、元宵和中秋三日假期。 虞影第一天就直接没起来。 系统捏的身体内里空亏,睡沉之后没有五六个时辰很难醒过来。 陆惊澜和江岭早晨怎么也没把虞影叫醒,万般无奈之下,两人帮他穿好衣裳,由陆惊澜把人背到了学堂。 成蹊堂的弟子大多学习刻苦。 因此三人赶到的时候,学堂中已坐满了人。 原本喧嚣的学堂,在陆惊澜背着虞影进来的那一刻,安静如鸡。 “…………” 系统在虞影的脑子里放烟花:【好耶!第一天就在全体同学面前锁死了!】 江岭呲牙,冲围观的同窗吼道:“看我们干什么,看书啊!” 被系统从识海深处吵了一下,虞影手指蜷缩,皱眉,终于有了要醒来的迹象。 陆惊澜回首,对他说:“快醒醒,我们已经到学堂了。” 睁开眼,虞影发现自己趴在陆惊澜背上,面前还有几十只眼睛盯着。 大魔头赧然:“这么高调,不好吧?” 陆惊澜:“……” 把娇羞的大魔头放在空位上,陆惊澜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回到了自己的桌前,跪坐下来。 学堂里其他人的视线从虞影身上齐齐移到陆惊澜身上,又在他俩之间来回转移。 诡异的安静一直持续到了夫子进屋,正式上课。 成蹊堂的夫子大多是修炼多年但无所突破、寿数将要耗尽的修士们。 他们理论经验丰富,年纪大了,领一份养老金,教教孩子们,也算是老有所养。 今日第一堂课是符咒入门课,夫子姓陈,身形清癯,头发花白——修士们在寿元即将耗尽却没能突破时,也会渐渐显出老态。 陈夫子说话慢吞吞,音调无甚起伏,非常催眠。 一刻钟功夫过去,虞影已经趴在桌上睡死。 “想要画一枚真正的符咒,需要心、神、手合一……” “呼噜……” 安静的课堂,突兀的鼾声,以及面色铁青的陈夫子。 所有人刷然看向鼾声的来处,虞影还睡着。 由于虞影今日才来上课,仅剩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空着,距离陆惊澜和江岭都很远,两人鞭长莫及,无法及时叫醒他。 陈夫子差点把书本捏碎,咬了咬牙,按捺住脾气,继续讲下去。 “在画符的时候,须注意……” “唔唔。” 某大魔头捂了捂耳朵。 全班皆惊。 他、他这是在嫌弃夫子讲课吵他睡觉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夫子用戒尺猛然敲桌,声调终于高了起来:“最后那名弟子,你给老夫站起来!” 坐在虞影前排的弟子转过去把人戳醒。 虞影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缓缓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入乡随俗,纵使上辈子是呼风唤雨的大魔头,可现在虞影身为弟子,在课堂上呼呼大睡实在过分,便啥也不说了,低下头装乖。 陈夫子怒意未褪:“你便站着听,好生醒醒神!明日之前,把今日课上提到的‘燃烧符’写十张交给老夫。” “哦。”虞影乖乖认罚。 下课后,陈夫子离去,学堂内其他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人太好笑了,竟然在课上睡觉。” “新弟子选拔时间早就过了,他是什么来历,怎么今日才来学堂?” “你们没看出来?他身无修为,是个凡人!” “呵!凡人怎能进成蹊堂?” “我见过他。”坐在中间的马明骏忽然开口。 八卦的众人赶紧问他:“马兄,你可知他底细?” 马明骏脸上也露出了迷惑:“上回见他,他不过是陆惊澜的随从。” “随从?”有人惊讶,“随从不都该在外面等候吗,他怎么进来了?” “他身上穿着弟子服,分明是内门弟子,可又没有修为……” “陆惊澜不是掌门的徒弟吗?你们说,会不会是掌门徇私?” “你们叽叽歪歪什么呢!” 江岭叉着腰,强势出现在八卦小团体旁边。 八卦小团体嘲讽的火力瞬间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哟呵,这不是‘朽木’吗?与其关心我们在谈论什么,不如多看*看书?免得下回考核又不及格,被踢出成蹊堂,去做外门弟子倒夜壶喽。” “你们……!” “也不对,现在养猪郎陆惊澜回来了,你可以抄他的功课,勉强挽回一点平时考核的成绩,哈哈。” 江岭气得握紧拳头,好半天只反驳了一句:“我从不抄惊澜的功课,他只是给我讲解!” 软绵绵的反击,毫无杀伤力。反而让其他人笑得更大声。 “嗖——啪!” 厚厚的课本横飞而来,砸中了刚才说话那名弟子的额头。 那名弟子捂住头,大喊:“谁把书乱扔!” 虞影笑眯眯走过来:“对不住,本来想扔回桌上的,结果这书有自己的主意,半道非要打个地鼠。” 被砸中的“地鼠”弟子:“……” 另一名弟子愤愤:“区区凡人,不知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进入成蹊堂,竟敢如此狂妄,不仅不敬师长,还辱骂同窗。” 虞影惊讶地看向他。 那弟子被盯得有点头皮发麻,咬牙问:“你看着我作甚?” “我瞧你很擅长扣帽子。”虞影笑着,“来修仙真是屈才了,你该去卖草帽。” 草帽弟子:“你!” 虞影来到江岭身边,安抚拍拍,语重心长:“小江啊,为兄告诫你一句话,永远不要与傻瓜计长短。” 尤其是在你脑子不太够用的情况下。 江岭乖乖点头:“嗯嗯。” 被横扫到的傻瓜们:“……” 没想到虞影是个嘴上半点亏都不吃的主,众弟子们碰了一鼻子灰,自觉无趣,不再多言。 酉初,散学时刻。 江岭嚷嚷着要一起去膳房吃晚饭。 虞影打了个哈欠。 今日上课用去了他太多精力,比起吃饭,他更想躺床上睡觉。 见他精神不济,陆惊澜蹙眉:“困了?你还能做今日的功课吗?” 想到还有功课,虞影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不料陆惊澜继续说下去:“若是做不了,我顺手帮你做了。” 虞影立即整个人软软挂在了陆惊澜身上:“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陆惊澜:“……” 忽然有点后悔。 江岭望天:怎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三人说笑着离开学堂去往膳房,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马明骏在听到他们的对话之后,露出了嫌恶的神色。 马明骏的小跟班之一“嘁”了声:“这样的人竟能入成蹊堂。” --- 第二日符咒课前,弟子们一个个上去交功课。 陆惊澜和虞影前排的弟子商议后,与他换了个位置。 方便随时叫醒可能沉眠的家伙。 虞影伸长手,隔着衣衫用手指去搔陆惊澜:“燃烧符你写了吗?” 昨晚吃完饭回去后,虞影就睡死过去了,什么燃烧符,什么功课,全扔到了脑后。 默了片刻,陆惊澜道:“我试着写了一下,应该能用。” 虞影宽和地说:“就算把学堂炸了也没关系,第一次画符就成功的人不多。” 陆惊澜把燃烧符递到虞影手中,恰好陈夫子走进来,虞影起身去交差。 陈夫子矜持地捏了捏胡子,细细查看起来。 写法没有问题,但符咒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必须要实际用上一用才能知道是否合格。 于是陈夫子输入一缕灵力,催动符咒。 虞影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大步。 “哗!” 橙黄火焰凭空腾起,符咒瞬间被燃烧成灰。 陈夫子脸色变得有点复杂。 本以为眼前这名弟子既是新来的,又上课睡觉,燃烧符对他来说应当很困难。 等他知难而退,就会来找自己请教,自己便能适时训导他几句,教他知道好好学习的重要性。 不曾想,他竟真能一夜之间做出成功的燃烧符,且咒文写得精准无比,挑不出任何错来。 虞影也颇为意外,挑了挑眉。 该说果然不愧是未来的正道首徒吗?仅听了一节课就能靠自己的理解做出完整的符咒。 陆惊澜天赋当真不错。在同龄修士中,实属佼佼者。 当然,比起自己,还是嫩了五百年。 陈夫子无话可说,只能揉着胡子:“唔……符咒写得不错,以后散学后不要到处乱逛,完成功课早早歇息,上课不要瞌睡。” 虞影乖巧应下。 陈夫子摆摆手:“好了,回去……” “夫子!” 一个弟子猛地站起来。 “虞师弟的符咒并非是他自己写的,而是陆师弟代笔!” 第13章 堂上寂静。 那弟子成日里跟在马明骏身边,在学堂中表现平平,修为与课业都不温不火,又长了一张大众脸,平日存在感很低。 小跟班吸了口气,继续道:“昨日散学时,弟子亲耳听见陆师弟对虞师弟说帮他做功课。方才更是亲眼看见陆师弟将自己所作的燃烧符交给虞师弟。” “虞师弟没有修为,夫子昨日讲过,符咒必得用灵力方能催动,他写的符咒怎么可能有效,只可能是他人代笔!” 陈夫子终于反应过来。 成蹊堂此前从未有过凡人弟子,他方才习惯性催动符咒进行检查,竟忽略了虞影并无修为的事实。 学堂内,窃窃私语四起。 江岭咬牙,但也不敢替虞影出头,因为这家伙说的都是实话。 陆惊澜倒是八风不动,坐在位置上看书。 转头看见他如此淡定,江岭不知为何也平静下来,静观其变。 陈夫子面露惊讶,重新看向虞影。 “他说的你如何解释?”夫子问。 虞影双手抱胸,侧目扫了小跟班一眼。 小跟班倏然如遭雷击,背后森寒阵阵,瑟缩了下。 而后虞影正视陈夫子,无所谓道:“啊对,我昨日功课都是陆惊澜做的,燃烧符也是他写的。” 陈夫子勃然大怒:“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不仅让他人代自己做功课,竟还不以为耻!” 虞影朝陈夫子行了个弟子礼:“夫子恕罪。实在是弟子身体不好,精神不济,无力完成功课才出此下策。夫子若有任何惩罚,弟子甘愿领受,以后也不会再犯。” 认错得干干脆脆,陈夫子也没想到。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都是年轻人。 陈夫子叹了口气:“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夫会告知其他夫子,昨日你的所有功课成绩作废,下次休沐后,把功课补上来便是。” 没想到只是这种惩罚。 马明骏的跟班露出了不甘的表情。 “可是夫子……!”他还想再说。 陈夫子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结果虞影再度开口:“夫子,若是不完成平日功课,后果会如何呢?” 陈夫子眉头紧蹙:“成蹊堂弟子每半年进行一次总考核,考核项目包括了平时表现,如果平时功课太差,便会影响到总考核成绩。总考核成绩不合格的弟子就会被赶出成蹊堂,降为外门弟子。” “那就请夫子们实事求是考核弟子吧。”虞影道,“没能完成功课,就记作未完成便是。” 陈夫子听懂了虞影的言外之意。 他做了就是做了,不做也不会再找人代笔,不过也请夫子们别太过追究,他不打算勉强自己去完成平日功课。 虽说总考核包括了秘境试炼、笔试以及平时课业三个方面,另外两项成绩出色的话,平时表现差点也无伤大雅。 可平日里修炼就不用功,秘境试炼与笔试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好? 陈夫子对这名新来的弟子很是失望。 本就天资不佳,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了成蹊堂,该珍惜机会好好修炼才是。 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忽然,一直坐着的陆惊澜站了起来。 他一拱手,随后道:“弟子亦有错,请夫子责罚。”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个陆惊澜,是他帮忙写的功课,按理确实当罚。 陈夫子想起刚才那完美的燃烧符是出自陆惊澜之手,思考片刻,说:“那你就再做十张符咒,也下次休沐后交上来吧。” “是,弟子领罚。” 虞影饶有兴味地看着陆惊澜。 如果他此时不站出来,陈夫子未必会责罚他。 死脑筋的家伙。 罚了该罚的,此事便算了结。 马明骏那群人显然不满意陈夫子的处置,看向虞影的目光仍旧带着敌意。 散学后,江岭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虞兄,你以后还是老老实实自己做功课吧。”他说。 虞影也跟着叹气:“哎——本想着能让陆惊澜多帮我糊弄几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昨日我们不该在学堂里公然讨论的。”陆惊澜道。 虞影挑眉,看着他。 陆惊澜看回去,不解。 “我以为你会说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帮我写功课。”虞影勾起嘴角。 陆惊澜眼神茫然:“昨日你不是累得回去就睡着了?我不帮你,你怎么办?” “哼……” 虞影的眼神在陆惊澜身上打了几个圈。 这人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循规蹈矩。 陆惊澜:? 很快,虞影收回视线,挽上陆惊澜的手臂,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上去:“走吧,我饿了,去吃饭。” 站在两人中间的江岭,又望天:最近怎么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三人去膳房用过晚饭,回到集英居小院。 明日就是休沐,过后就要上交陈夫子今日的处罚,因而三人没多说话,静静回到各自的房间。 两个时辰后。 夜深虫鸣,灯火影绰。 陆惊澜搁下朱笔,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 面前书桌上整齐摆放着十张符咒。 写符咒并不容易,需要全神贯注,输入灵气。以陆惊澜现在的修为,十张燃烧咒已是极限。 灵气耗空,陆惊澜除了疲惫外却有酣畅淋漓之感。 他确信等到灵气再度恢复时,他的经脉会拓宽些许。 陈夫子的惩罚并非随口胡说,也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经过了思考,对自己有所裨益的。 歇了会儿,陆惊澜透过窗户,看向了东边的厢房,那里也还亮着灯。 今日虞影回来后也老老实实补功课去了。 难道还没完成? 陆惊澜收好符咒,起身出门。 跨入东厢房,入眼便看见虞影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 陆惊澜走过去,瞟向桌上的纸张。 笔落在白色的纸上,留下浓重的墨点。墨点之前的字迹龙飞凤舞、狂放不羁,连平时书写也像在画符。 俗称,鬼画符。 陆惊澜勉强辨认了一下,应当是做完了。 趴在桌上睡觉的姿势实在别扭,如果放任虞影睡整整一晚,明日起来估计要变成歪脖子。 陆惊澜只好把人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动作虽尽量轻巧了,但如果是寻常人,怎么也会醒过来一下,然而虞影就像是睡死了似的,毫无反应。 身体虚空,经脉破损便会导致嗜睡。 这是大师姐告诉陆惊澜的。 因为四处漏风的身体无法留住元气,只能靠睡觉来减缓元气消耗的速度,且睡着了就很难被叫醒。 所以昨日陆惊澜才会打破原则,帮他做功课。 从前即便功课多到江岭哭爹喊娘,陆惊澜也顶多是自己做过后讲给他听,而不会直接代写。 将人放在床上,盖上被。 陆惊澜后退两步,目光流连片刻,接着转身吹了灯。 “安寝吧。” --- 翌日,休沐。 神霄宗位于修仙大□□大州中的青阳州。 宗门占地极广,周边有许多凡人聚居的城镇。 其中宁和府最为繁盛,又刚巧位于神霄宗正门山脚下,是弟子们休沐时最爱前来消遣的地方。 车水马龙,人烟阜盛,叫喊声满街响。 江岭兴冲冲走在前方,手中拿了串糖葫芦:“惊澜,虞兄,我听学堂里的师兄说城中新开了一家名为醉红尘的酒楼,生意红火,咱们今晚就去那里用饭吧。” 虞影老农民进城般四处张望。 凡人寿命不过几十年,对高阶修士来说,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凡间自然不同于千万年不变的仙宗,不过百十年,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虞影几百年没来宁和府了,当然不曾听说过什么醉红尘酒楼,乐意尝新鲜,便答应下来。 陆惊澜则对去哪里吃饭没有意见。 三人达成一致,在街上逛了一下午,买了不少笔墨纸砚、零食瓜果,待天擦黑,便往酒楼走去。 结果半道上,遇见了陆惊澜的亲二师兄,凌子弘。 凌子弘穿了身靛蓝暗纹交领长衫,手里捏着折扇,风流极了。 他一眼看见陆惊澜,迎了上来:“小师弟!” 陆惊澜和江岭与他招呼:“凌师兄。” 凌子弘笑眯眯像只狐狸:“成蹊堂今日休沐,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 江岭老实回答:“我们打算去看看新开的醉红尘酒楼。” 凌子弘笑容一顿,紧接着唇边弧度加深:“呀,巧了,我也要去,咱们不如作伴?” “好!” 于是三人变四人,衣袂翩翩,并肩而行,引来了不少目光。 期间江岭一直盯着凌子弘手中的折扇瞧。 凌子弘的扇子差点被瞧出个洞,他忍不住问:“江师弟,为何总盯着我的扇子看啊?” 江岭一惊,挠头,憨憨傻笑:“没……我就是在想,已入深秋,凌师兄还拿把扇子,真是怕热啊。” 凌子弘:“……” 虞影把额头抵在了身旁陆惊澜的肩膀上,别过头,不停颤动,在偷笑。 陆惊澜面无表情。 “呵呵……”凌子弘为自己解释,“我的确比常人体热。” 虞影忍无可忍,在陆惊澜耳边悄声说:“比常人体烧。” 陆惊澜耳朵小小动了一下,低声劝阻:“莫要取笑师兄。” 凌子弘:…… 小声说话有什么用,修士耳力过人,他全都听见了! “呵呵呵……”凌子弘收起折扇,“师弟们真会玩笑,还好我心怀宽广,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把你们来醉红尘的事说出去。” 陆惊澜和江岭还没明白凌子弘此话何意,四人已经来到了一家金碧辉煌的酒楼前。 “醉红尘”三字匾额高高挂在酒楼正中。 二楼之上,好几位衣着花红柳绿的姑娘倚靠于栏杆之上,冲来往的客人们挥手绢。 娇滴滴的声音此起彼伏。 “客官,进来玩儿呀~” 江岭呆住。 没、没人告诉他醉红尘其实是青楼啊! 第14章 陆惊澜和江岭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 意料之中见到他俩窘迫的样子,凌子弘心中狂笑:嘿嘿嘿嘿! 面上还是微笑得体,问:“二位师弟怎么不进?” 四人在酒楼门口站了片刻,便有姑娘们迎上来。 这里的姑娘们热情如火,嬉笑着上前来挽他们的手臂。 江岭吓得呆住,被成功抓住。 红衣姑娘明媚一笑,柔声说:“客官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能不进去坐坐呢,就让伊伊今晚陪客官好不好?” 江岭脑袋发昏,被带了进去。 一位白衣姑娘走到虞影身边,正想去牵他的手。 不料虞影率先抬起手,比她还热情地招呼道:“走走走,饿了,姑娘陪我进去点菜。” 另一位青衣姑娘即将碰到陆惊澜时,骤然对上从头顶投下的寒冷目光,瑟缩一下,把手收了回去。 接着陆惊澜才迈步,跟着虞影走进酒楼。 落在最后的凌子弘高高兴兴揽着一名蓝衣姑娘,也走了进去。 四人坐进一间包房,点过菜,红白青蓝四位姑娘张罗着要给他们唱曲。 姑娘们各司其职,弹琴唱曲,还有两个留在桌旁殷勤布菜。 服务周到细致,怪不得生意好呢。 江岭终于回过神来,红着脸,小小声说:“我没想到这里居、居然是青青青……” “青楼?”凌子弘接过话,“莫非师弟是头一回来?” 江岭猛地看向他:“我……!怎么可能!” 他仰头干了一杯酒,辣得差点叫出声,但忍住了。 “我当年在家乡,可、可是纨绔子弟!青、青楼这种地方,我天天来!” 虞影啄了一口酒,腹诽: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纨绔子弟的? 转眼看向旁边的陆惊澜。 今日陆惊澜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气质格外出尘。 他稳坐不动,神情自然,像是对身处青楼这件事无甚感觉。 直到虞影故意用腿碰了碰他。 陆惊澜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放在腿上的手骤然握成拳,目光移到了虞影身上,眉眼微蹙,耳朵也染上了点点红色。 “别乱动。” 哈,装得挺像。 虞影勾了他一眼,不知不觉喝尽了杯中酒。 听曲、喝酒,与姑娘们交谈几句,一席饭相安无事地用完。 姑娘们开始挽留他们,说他们喝了酒,不如留宿一夜,明日再走。 毕竟是青楼嘛。 陪凌子弘的姑娘刚说了一句,凌子弘就顺水推舟,笑着说自己当然会留下来与佳人相伴。 红衣姑娘朝江岭娇嗔:“仙君,你舍得丢下人家吗?人家也不是谁都可以的,但如果是仙君你的话……” 江岭的脸烫得可以煎鸡蛋:“我我我我……” 青衣姑娘也大着胆子,对陆惊澜说:“夜深露寒,仙君可要留下?” “不必了。”陆惊澜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接着对江岭,“明日要上学堂,我们该早些回去。” 江岭反应过来,推开姑娘的手:“对对,我们必须得走。” 其他三位姑娘都在想办法挽留客人,只有坐在虞影身边的白衣女子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 虞影笑着,问:“你怎么不留我?” 白衣女子怔怔,反应过来,有些勉强:“仙君愿意留下吗?” 虞影深深望着她:“只要你开口。” 闻言,白衣女子眼中闪过瞬间的为难,显然是不太情愿。可身在欢场,她又有什么选择? 白衣女子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小女子今晚会好好侍奉仙君的。” 系统大惊:【不可以啊啊——!】 说话间,陆惊澜和江岭预备离去。 江岭招呼虞影:“走吧虞兄。” 岂料虞影起身站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对他们摆摆手:“你们先回去吧,明日我会按时去学堂的。” 江岭瞪大了眼,吓得不轻:“你你你你……你要留下!?” 系统:【宿主,作为一个积极和谐正能量的系统,我有必要提醒您,您现在的行为是不道德的,是值得谴责的!这是人性的扭曲,是对正道首徒的背叛……!】 虞影在识海中把呐喊的系统静音。 随即眼波流转,懒懒一笑:“我困了嘛。” 江岭还想说什么,陆惊澜按住了他的肩膀。 低沉的声音响起:“走吧,他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 说完,陆惊澜最后看了虞影一眼,转身便走。 他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江岭忙追上去:“惊澜,等等我!” --- 凉风习习。 街道两边的商铺大多已关门,走出醉红尘不远,便进入黑暗之中。 江岭追了好久才追上陆惊澜,两人并肩往宗门方向走去。 路上,江岭忍不住嘟囔:“想不到虞兄才是欢场老手……我瞧他与我们年纪相仿,还以为跟我们差不多呢。不过也是,凡人成家早,十七八岁就生了两个孩子的大有人在。虞兄没有灵根,之前定然没有想过会入修仙一途……” 不是因为那个。 陆惊澜在心中默默反驳着。 见到方才那一幕,陆惊澜脑中忽然响起了虞影曾与自己说过的话。 “我体质特殊,天生便是做炉鼎的料子,然则自己却无法修炼。且若是长时间不沾情.欲,还会有性命之忧……” 那人的话总是半真半假。 这一句是真的。 而那一句“只能是你,旁人不行”却是假的。 江岭还在念念有词:“看虞兄的样子游刃有余,应当是没少来这种地方,我在家中时,也认识许多爱上青楼的朋友,他们虽说风流一点吧,但是人还不坏……嗯!?” 没有注意到陆惊澜已停了下来,江岭直接撞到了他的背上。 “不必在背后议论,走吧。” “啊,哦,好。” --- 轻纱幔帐,灯火暧昧,暖香氤氲。 白衣女子招呼虞影在床边坐下,脸上薄红:“仙君还请稍等片刻,小女子先去更衣。” 系统在虞影的脑子里念叨:【宿主我再次提醒你,你不可以这样做,我是健康绿色小清新系统,你、你只能和正道首徒做少儿不宜的事。】 虞影没理它。 “不必更衣了。”他对白衣女子道。 白衣女子动作一顿,为难起来。 便听虞影继续道:“我只问你几句话,不会做其他的。” 白衣女子有些迟疑,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 “不知仙君要问什么?” 虞影再度确认了一遍她身上的气息,虽然那气息很淡,近乎消逝,但不会有错。 “你最近可见到过一只受伤的乌鸦?” 白衣女子抬眼,神情惊讶:“仙君怎么会知道?” “大概三日前,有一只翅膀受伤的乌鸦撞进了小女子的厢房里。” 虞影暗暗叹气,又问:“它现在何处?”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小女子不知。那日我给它喂了点肉和水,第二日醒来,窗户未关,它已飞走了。” “不过小女子捡到了这个。” 白衣女子起身去妆台,拿出了一根乌黑泛着光的羽毛,递给虞影。 放在眼下细看,果真是那笨鸟的羽毛。 审判那日,虞影万万没想到会遇见那只傻里傻气的乌鸦,更没想到它会冒充神霄宗弟子,孤身潜入。 两百年前,虞影在魔域瞎逛时,捡到一颗绿油油的蛋,想着闲来无事,烤个蛋吃,便捡回魔宫,随手扔进了锻造炉里。 谁知后来事多,这枚蛋就被遗忘在了炉子里。 直到虞影某次闭关出来,蛋刚好破壳,从炉子里钻出来一只光秃秃、灰扑扑的丑鸟。 虞影这才想起那枚蛋。 可怜的小鸟差点一出生就成了烤鸡。 虞影瞧它瘦小,可怜兮兮的,就将它留了下来。 养着养着,便过去了几十年,小乌鸦竟修炼化形。 张嘴对虞影说了第一句话:“妈妈。” 虞影差点把乌鸦宰了炖汤。 但还好,小乌鸦很有眼力见,发现虞影不喜欢这个称呼后,就再也没叫过,而是和别人一样,叫他“魔尊大人”。 总算保住了小命,没有变成老鸭汤。 听到自己陨落的消息,小乌鸦估计伤心了好几天吧。 虞影转动着手中的羽毛,垂眼,神思飘远。 半晌,虞影再度开口:“这羽毛,可否给我?” 白衣女子眸光闪动,一个念头划过她心间,原本脱口就要答应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 “仙君也知晓这里是欢场青楼。”她抿紧红唇抬眼,“无论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才可得到。” 虞影并不意外,直问:“你想要什么?” 白衣女子抚上自己的小腹,而后道:“小女子想拜托仙君替我找一个人,那人也在神霄宗内。” …… 谈话结束,虞影本想尽早离开醉红尘酒楼,可身体实在坚持不住,刚站起便觉摇摇欲坠。 他必须要睡一觉才可稍微恢复些体力。 白衣女子见状,贴心地提出:“仙君就在厢房里留宿吧,小女子可去和姐妹同住。” 说罢,她娴熟地伺候虞影脱了鞋。 虞影困倦难挡,沾了枕头,直接睡着。 白衣女子忍不住掩唇轻笑,放下床幔后,轻手轻脚离开厢房。 --- 翌日,辰初时分。 陆惊澜与江岭准时来到学堂。两人不约而同一起看向了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 空空如也。 江岭低声说了句:“虞兄怎么还未到,还有一刻钟夫子便要来了。” 陆惊澜不发一言,走到了虞影前方的位置坐下,翻开书本,与平日一样,提前温习起来。 午时,上午的课结束,弟子们纷纷去往膳房用饭。 江岭过来找陆惊澜去吃饭,瞥了眼依旧无人的空位,又看了看眉头紧蹙的陆惊澜。 “虞……虞兄一上午都没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惊澜冷冷道:“想来不会有什么事,走吧。” 第15章 睁开眼,香气熏人,秋香色床幔深深。 虞影扶额坐起,发现自己衣裳俨然,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累到连外袍都忘记脱,直接睡死了过去。 【咳咳……你醒了?】系统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昨日错怪了你。】 “不用抱歉。”虞影开始穿鞋,“你想办法把我这破破烂烂的身子修好,就算你将功抵过了。” 系统:【没办法修的,这身体出厂设置就这样。你愈发嗜睡,是因为生命值在降低,去和陆惊澜亲嘴吧,亲了就好了。你的生命值已经掉下了百分之五十,坚持不了几天……】 说的全是屁话,虞影直接用识海屏蔽了它。 “叩叩。” 敲门声响起。 “仙君,你起身了吗?” 昨日那白衣女子的声音传来,虞影已经知晓她名为杜月。 “进来吧。”虞影道。 杜月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端着粥和小菜进来。 “仙君离开前用些饭吧。”杜月挥挥手,小丫头退下。 虞影没与她客气,来到桌前,三两下吃光了粥和菜。 碗一推,虞影拿出朱砂黄纸和毛笔,当场画起符。 杜月不敢打扰,静静等他画完。 最后一笔往内收束,符咒完成。 “这段时日把这张符咒随身带着。”虞影交代,“若是遇到了合适的时机,符咒便会发光,到时,你只需撕碎符咒就好。” 杜月起身,向虞影郑重行礼:“多谢仙君愿意襄助。” 她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 醉红尘往来许多神霄宗的修士,她不是没有试着向熟悉的客人求助过,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眼前这位仙君这般帮她。 他们或是搪塞,或是敷衍答应下来,等走出醉红尘便将诺言忘得一干二净。 再过一个月,杜月的身孕就要瞒不住了。 在决定这个孩子的去留之前,她想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态度。 “无妨。”虞影摆手,“全当我是为了报答你给那乌鸦的一水一饭之恩吧。” --- 回到宗门已是申时。 此时去学堂,没多久便要散学,虞影本不想多跑一趟,可忽然记起今日要上交欠下的功课,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虞影来到学堂的时候,陈夫子正在授课。 他不愿打扰夫子,打算偷偷从后方溜进去。 授课的地点在一方亭台之上,仅有一圈栏杆阻隔,四周竹林掩映,若动作快些,借由几块石头掩护,悄无声息溜到最后一排不是没可能。 虞影抓住每次夫子低头看书的机会,几下窜到了自己的位置旁边。 结果刚要坐下,便被抓住。 “虞追曜弟子,对于这个问题,你可有自己的见解?” 所有人齐齐转头,看向虞影。 虞影僵住。 呃,问题是什么来着? 他下意识看向前排的陆惊澜,然而对方像是根本没看懂他眼中的求助,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哼。”陈夫子的胡子动了动,“既答不上来,那你便站着听课吧。” 虞影垂头丧气走到学堂后方站定,一直站到了散学。 其他弟子陆陆续续准备离去,虞影被陈夫子叫过去训话。 夫子脸色严肃。 对于这位学习态度不端正、功课不按时完成并且还迟到旷课的弟子,陈夫子已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耐性。 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伸手。”陈夫子冷冷道。 虞影若有所感,将手背在身后,苦笑道:“夫子……这不好吧?” “你无故缺席、不做功课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今日?” 陈夫子铁面无私,掏出了冰冷的戒尺。 学堂里还有尚未离去的弟子,甚至有几个本要走的,一听到夫子要动戒尺,又假装有事,掉头回来看热闹。 虞影一个五百岁的大魔头,怎么能当着众多小辈的面,被一个实际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夫子打手板呢! 他面子还要不要了? 虞影挣扎着,迟迟不愿意伸出手。 陈夫子催促:“还不伸手吗?” 大魔头摊开双手递出去,脑袋埋着,小声说:“您轻点儿。” 陈夫子:“……你先把手里的功课放下。” 虞影:“这是我要交给您检查的,不能放下,万一被风吹跑了怎么办?” 陈夫子额角突突跳:“你拿着这么厚一沓纸,老夫如何动戒尺?” 虞影抬头,笑起来:“那要不就算了?” 怎么可能算了! 陈夫子瞪眼,不管那么多,重重一戒尺拍了下来。 有手中功课垫着,戒尺的威力被卸去不少。 其实本身也没有多疼,虞影非要夸张:“啊!弟子知错了!” “啪!”又一下。 “弟子再也不敢了!” “啪!”再一下。 “真的不敢了!” 戒尺扬起,最后一下还未落下,陆惊澜忽然出声: “夫子,虞师弟他只是凡人。” 虞影和陈夫子同时看向他。 陆惊澜走过来,隐隐站在了虞影的身前,对夫子说:“三戒尺已经够了,他凡俗之躯,再来两下怕是要好几日不能握笔了。夫子不如换作其他惩罚。” 陈夫子恍然,收起戒尺:“罢了。” 紧接着,他语重心长,对虞影道:“老夫不管你是凡人还是修士,既进入了成蹊堂,就要遵守成蹊堂的规矩,与其他弟子一同考核。你天资不佳,便该更为努力才对。” 虞影乖乖说:“夫子教训的是。” “功课拿来老夫瞧瞧。” 虞影双手呈上。 陈夫子翻阅起来,除了一手字写得像鬼画符之外,内容挑不出太多错处。 接下来是被罚的那张燃烧符。 虞影身无修为,咒文就算写得天衣无缝,没有灵力催动,也是废纸一张。 因此陈夫子也没多期待,顶多检查一下他咒文写得完不完整罢了。 想到这儿,陈夫子又觉得荒谬。 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究竟凭什么进入的成蹊堂? 据说是掌门亲自考核后允准的,可一个凡人,又能在成蹊堂学到什么呢?没有灵力,他就是刻苦学会了所有咒文,也无济于事啊。 看过之后,陈夫子将符咒交还给虞影,说:“咒文写得还算完整,但有几处多余的笔墨。画符,每一笔都要消耗不少灵力,不可有无用的闲笔,还需改进。” 虞影没立即去接,疑惑道:“夫子不检验符咒*的效果吗?” 陈夫子蹙眉:“你没有灵力,符咒如何能有效?” 虞影接过符咒,扬手抛向半空。 轻薄的黄纸飞出去,在抵达最顶端的瞬间,幽蓝火焰腾然升起。 陈夫子猛地睁大了眼:“你!怎么可能!” 还留在学堂中看热闹的弟子们也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 今日课上,陈夫子指导众弟子试着亲手写了一次燃烧符,但成功者寥寥,除了陆惊澜和马明骏二人,其他人全都失败了。 江岭那货还差点把整个学堂点燃。 谁能想到虞影这个身无修为还上课睡觉的凡人居然可以成功做出燃烧符? 马明骏使了个眼色,他的小跟班立即站起来质疑: “夫子这不可能!虞师弟没有修为,无法调动灵力,您也说过符咒必须要使用灵力才可催动。他如何能做出真正的符咒?” 陈夫子蹙眉:“你的意思是?” 小跟班瞟了眼陆惊澜,意有所指:“只怕又有人在帮他作弊。弟子认为,只有叫虞师弟当场画一张符咒才能证明。” 语毕,陈夫子表情不甚愉悦,他当然能看出虞影是被针对了。但他也在犹豫,让人当场验证一番,倒也能堵住其他人的嘴,正正风气。 还未等陈夫子考虑好,就听虞影开口: “你谁啊,我干嘛要为你一句话证明自己?” 小跟班脱口而出:“在座的所有人,无一不是天资上佳,经历了宗门考核遴选才能坐在这儿。你一介凡人,究竟凭什么进入成蹊堂?难道就凭你与掌门的亲传弟子关系好吗?这未免对其他弟子太过不公!若你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本事,我们这些人是绝不会接纳你的。” 虞影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本就只是为了完成系统任务才想办法进入成蹊堂的。 成蹊堂每次考核得优的弟子会获得不菲的奖励,但人数有严格限制,最多不过取头三五名。 虞影一个活了五百年的大乘魔修,认真上课和参加考核才是对其他弟子不公平,刚好他也不想暴露自己太多,便打算混日子过去,保持在不会被踢出去的成绩就行。 谁知遇到了陈夫子这么个负责的先生——其他科目的夫子都对虞影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加上扯着公平大旗,实则故意针对自己的那几个人。 看来不能再含混过去了。 “没记错的话,成蹊堂半年一次的总考核应当就在十日后吧?”虞影忽然提起。 陈夫子颔首:“不错。” 虞影抬眼,看着那名小跟班,悠悠道:“所以你急什么呢,十日后,你就能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资格留在成蹊堂。” 小跟班噎了一下。 虞影说完这句话,转身对陆惊澜说:“走吧,饿了。” 陆惊澜面无表情:“脸色很好,看来你昨晚睡得不错。” “嗯?有吗?”虞影摸摸脸,“我觉得没差啊。” 江岭忙跟上:“等等我!”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小跟班捏紧了拳头。 旁边的马明骏冷哼:“好大的口气,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能通过总考核?” 闻言小跟班反应过来。 是啊,总考核难度不低,每次都有几名弟子被淘汰,他进学堂才多久,又是区区凡人,竟敢大放厥词? 马明骏咬牙:“走着瞧吧,总考核之后,他就得灰溜溜滚出成蹊堂。” 小跟班迟疑:“可他语气笃定,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 马明骏打断他,语气意味深长。 “事在人为,怎会有万一?” 第16章 集英居厢房简朴,虞影没几样行李,屋内摆设零落,更显得寂寥。 走进屋内,虞影立即头重脚轻地栽入了床榻。 半张脸埋在枕头间,虞影闭上眼,打算不管不顾睡过去的时候,系统烦人的声音响起。 【宿主,温馨提醒,您的生命值仅剩30%,也就是三成,因而出现了头晕无力的症状。本系统强烈建议您去和正道首徒亲嘴。】 虞影用枕头捂住双耳,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系统继续叭叭:【不要抵触嘛,反正都亲过几次了,一回生,二回熟……】 “闭嘴。” 大魔头的声音极为不耐烦。 “……我还什么都没说。” 门口,陆惊澜那小子不知何时开始站在那儿的,刚好听见虞影的话。 看见他,虞影叹了口气,勉强支起身子,懒洋洋靠在床头。 “找我做什么?” 没事快走,他想睡觉。 陆惊澜迈入几步,在床前几尺开外停下。 他说:“看你脸色不好,过来问问。不舒服吗?” “无碍,只是有点困倦。” 虞影这般说了,可陆惊澜的脸色没有任何放松的征兆。如果能让大魔头亲眼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话毫无说服力。 半分血色也无的脸,似是从千年冰雪中沉睡刚刚苏醒而来的模样。明明每天睡七八个时辰,眼皮却依旧沉重,半开半合。倚在软枕中貌似无骨。 他这副模样,身旁的人根本不敢挪开视线,生怕下一刻就要断气归西。 陆惊澜又走近了些,挑高的影子遮住了虞影。 少年人的手轻轻搁在了虞影的额头上,温度灼热到要把人烫伤。 虞影偏开头躲了一下,抱怨:“你手怎么这么烫?” 陆惊澜怔愣,随即蹙眉:“是你身上太凉。” “嗯?”虞影慢吞吞,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陆惊澜的手从额头往下移去,游过脸颊,最后在侧颈处停下,肌肤紧紧相贴。 手底下的人皮肤似玉,摸上去凉津津的,颈侧筋脉搏动,可比起常人弱了不少,可见虚弱。 或许是觉得暖呼呼的手摸起来挺舒服,虞影就老老实实稳着没动,随陆惊澜摸去,甚至眼皮一坠一坠,差点歪头睡过去。 没享受太久,陆惊澜确定过温度之后便收回了手。 陆惊澜一言不发,站了许久。 终于,才听他问:“你很难受吗?” 虞影实在没力气再回答一遍同样的问题,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语。 陆惊澜又道:“你都这幅样子了,还在醉红尘留宿。” 这话有点意思,虞影勾了勾嘴角,反问:“你无端端提起这个作甚?” “提醒你要注意节制罢了。”陆惊澜语气平稳,“且宗门历来不许成蹊堂弟子狎妓,被发现会罚二十鞭。” “啊,竟是如此。”虞影听起来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抓住了陆惊澜的袖子,“那你别告发我好不好?” “只此一次。” 陆惊澜公正严明道。 谁知虞影困得不行了,迷迷糊糊间脱口而出:“那不行,我过几日还要再见一回杜月姑娘。” 陆惊澜的眉间沟壑加深,疑惑重复:“杜月姑娘?”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虞影伸出两根手指,眼睛已经闭上,气若游丝道:“两次……就帮我瞒两次……” 说罢,虞影脑袋一歪,睡着了。 虞影垂下手,松开了陆惊澜的衣袖。 天色渐暗,陆惊澜大半张脸隐藏在浓郁的黑影之中,良久伫立。 --- 翌日清晨,天边刚刚泛白。 床榻上虞影眉头紧皱,似乎在睡梦中忍受着强烈的痛苦。 随后他猛地翻身而起,下床时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捂住心口开始干呕不止。 “呕……!唔……咳咳……” 干呕带来了晕眩,虞影根本站不起来,内脏翻江倒海,却除了刺痛咽喉的酸水之外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虞影终于勉强缓了过来,他抬起手,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宿主……】 系统的声音居然能听出几分担忧。 【你的生命值只剩两成了,衷心劝告你去找陆惊澜。】 虞影强撑着站起来,随意擦去嘴角的晶莹。 “他在哪儿呢?” 竹林深处,有一块空地。 陆惊澜每日清晨都会来此练剑,包括被扔去养猪的那段日子。 他端坐于石块之上,闭目凝思,感受风的细微变化。 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始终静不下心来,一闭上眼,就无法控制地想到那个人,杂念侵袭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风的变化。 越是想要把杂念赶出脑海,杂念便越快速生长。 沙沙——沙沙—— 风拂动竹林瑟瑟。 忽然,陆惊澜抽剑出鞘,灵气凝结成刃,飞砍而出。 竹林之后的虞影立即躲闪,剑气擦过他的发梢,轰然在地面上削出了一道深痕。 回首看见那道两尺见深的痕迹,虞影额角流下一颗冷汗。 还好躲得快,要不然他肉.体凡躯的,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喂,谁惹你了,大清早就杀气腾腾的。” 虞影走出去,脸上带着差点被砍死的不耐烦。 没想到会是他,陆惊澜有些慌乱,收了剑,走上前去。 “你怎么……” 现在不过寅时,以虞影的作息怎么可能起床了? 虞影两步迈到陆惊澜面前,攥住了他的衣襟,仰头。 凌晨竹林寂静。 虞影这许多天才第一次发现陆惊澜比自己现在的身体高出整整一头。 臭小子长这么高作甚?害得他在站姿的情况下不能亲了就跑。 虞影稍微踮起脚,同时命令:“你低头。” 陆惊澜没多想,听话低下头,然而发现虞影凑近过来时,他反应格外迅速,伸出手,捂住了大魔头的嘴,挡在二人之间,阻断了这个吻。 “你作甚?”虞影被捂住嘴,瓮声瓮气质问。 陆惊澜垂眸:“我才是要问你想做什么?我说过了,之前的几次权当意外,不会有下次。” 虞影说话时的热气喷在掌心。 “我要与你亲吻,才能活下去……” “不可。”陆惊澜断然拒绝,“我答应你,会帮你想办法医治,但此事不可再有。” 虞影“啧”了一声,愈发攥紧陆惊澜的衣襟:“为何不可,你又不吃亏。” 陆惊澜的手依旧放在虞影的唇畔,他躲开眼神:“我当你是友人,我们之间,做这种事不清不楚,有违清规戒律。” “你的意思是我做你的情人就可以了?”虞影搭上他的手,悄然凑近。 “不!”陆惊澜甩开手,往后退开好几步。 “……总归,你不要再以此事纠缠了。” 虞影垂下手,站在原地,语气不知喜怒,问:“你有喜欢的人?” 陆惊澜不语。 他没有,但若如实回答,虞影肯定会继续纠缠。 犹豫的片刻后,虞影忽然冷哼一声。 大魔头抬眸,看向陆惊澜的眼神格外森冷。 “罢了,我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虞影转身,“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贴上来,岂非没脸没皮?” 说罢,虞影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惊澜脚下动了动,终究没有追上去。 --- 从竹林里往外走的路上,大魔头身上萦绕着浓重的寒气,吓得系统缩在识海中不敢动弹。 好半晌,系统才不得不大着胆子问:【宿……宿主,您刚才和陆惊澜说的是气话对不对?】 “哼。” 系统压力山大:【那什么、您必须要和正道首徒接吻才能回复生命值,这可不是能用来赌气的事……要不还是回去缓和一下关系?】 “缓个屁。”虞影吐出三个字,“修仙界最不缺温养身体的天材地宝,我倒不信,少了他,我还能被逼死。” 系统苦口婆心:【可天材地宝难寻,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对你有效。最好的法子就摆在眼前,何苦舍近求远呢?】 虞影停下脚步,忽然:“你说得对。” 系统喜出望外:【对吧对吧,咱们回去……】 “我看你这几天电量挺充足的。” 系统:【……?】 “你说过这幅身子是用电量捏出来的对吧。” 系统有种不祥的预感:【是、是啊……】 虞影笑得春风和煦:“那你借我点电量,不就能维持了吗?” 系统:【……我也没有多少电量。】 虞影依旧温柔地笑,可同时,他浩瀚的识海里骤然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系统从藏身之处被卷了出来,在风中疯狂旋转,如果它是人,已经把十年前的晚饭甩出来了。 【啊啊,宿主不可以,那种事情不要啊!我给!我分给你一点电量还不行吗……】 最终,虞影得到了系统的部分电量,生命值恢复到了五成以上。 他脸上立即有了鲜活的血色,捏紧拳,长舒一口气:“早这样多好,还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系统:【呜呜呜……我要进入省电模式了,在此之前,提醒宿主不要忘了做支线任务。】 成功进入成蹊堂成为内门弟子后,系统就发布了新的任务:寻找一枚七彩石子。 这个任务没头没尾,毫无逻辑,若是换了其他人,定然两眼一抹黑,上哪儿去找七彩的石头? 不过以虞影对神霄宗的了解,倒是有些许头绪。 任务不算难,虞影根本没放在心上,随口应下:“晓得了。” 系统嘤了一声,再次进入了省电模式。 生命值恢复不少,虞影走路都变快许多,脚下生风,瞬间从弱柳扶风变成了步履矫健。 然而他没走几步,忽然被人从后边抓住了手臂。 虞影回首,居然是陆惊澜。 陆惊澜咬了咬下唇,迟疑几息,终于道:“回程路远,我背你。” 第17章 小院内。 江岭站在井边打水准备洗脸,他长长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忽然瞥见门口的一道颀长身影。 “惊澜,你练剑回来了?” 江岭知晓每天陆惊澜都会提前起床去竹林里练剑一个时辰。 他自问若是换成自己,是不可能日日坚持早起练剑的,陆惊澜表现优异,被掌门收作亲传弟子是应当的,学堂里其他人根本不知他私底下多么刻苦,才会心生嫉妒。 然而等江岭彻底睁开眼,看清楚那人影之后,呆住了。 只见虞影趴在陆惊澜背上,双臂环在他的脖颈处,态度理所应当,表情闲适。而背着人的陆惊澜也不见怨言,还平和的与江岭点头致意。 两个人走向了虞影的房间,江岭捏着帕子站在原地。 多余,他真觉得自己多余。 屋内,陆惊澜把虞影轻轻放下。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去学堂了,你不要睡。” 虞影坐在床边,被陆惊澜点破了打算,有点别扭,“啰嗦。” 把人放下,陆惊澜自顾自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端着盆热水回来,“洗漱吧。” 虞影去拿盆中的帕子,发现水温适当,带着热气却并不烫手。 细想一番,一段日子相处下来,陆惊澜的确很会照顾人。明明三人之中,他并非最年长,却总是会习惯性照顾身边人。 想到此,虞影随口感慨了一句说:“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谁知陆惊澜也回了句:“因为养过猪。” 虞影:“……” “……” “?” --- 一月一度的弟子朝会。 成蹊堂的弟子们聚集在广场上,等待师长们的训话。 平日里的授课都由夫子们完成,夫子们教学经验丰富,但于修仙一途的造诣实在说不上高。弟子们很难有机会见到真正修为深厚的长老们。 如果能被长老看上,收作亲传弟子,可就能立即超越普通内门弟子一大截,因而今晨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当然,以上想法只有刚刚进入成蹊堂的弟子会有,等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发现朝会不过是例行公事,长老们根本不会在这种时候挑选亲传弟子。 甚至连亲身到场的长老都只有零星几个,除了掌门,其他长老都不屑于参加成蹊堂的朝会。 例如今日,便只到场了掌门与雷音长老二人。 朝会一般来说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就是表扬一番本月考核名列前茅的弟子,督促排在后边的弟子更加努力,最后再强调一下总考核不合格的后果云云。 如果系统处在开机状态的话,一定会感慨神霄宗的教学模式还蛮先进的,跟高中每周一升旗仪式似的。 表扬名单里没有陆惊澜,毕竟他半年之中有三个月在养猪。 也当然没有虞影和江岭。 三人当了一回毫无存在感的观众。 “总考核在即,诸位弟子切勿浮躁,好生温习,希望能够全员通过。” 柳青岩面朝所有弟子,鼓励了两句,便打算要结束今日的朝会。 然而没等他宣告结束,旁边一直坐着的雷音忽然站了起来。 雷音朝柳青岩道:“掌门师兄,我有一事想要告知众弟子。” 早在今日看见雷音坐在长老席上的时候,柳青岩就料想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如此。 “你说吧。”柳青岩退后。 雷音上前,扫视一圈底下的弟子们,宣布:“本长老决定在此次总考核的优秀弟子中选取一名收作亲传弟子。” 此言一出,全场寂然。 下一瞬,讨论声沸腾起来。 “雷音长老居然要收亲传弟子!?” “这是个好机会啊。” “老兄,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能行吧,噗嗤。” “我不行,难道你就可以?” 柳青岩意外,没想到雷音要说的居然是此事。 总考核半年一次,考核的不过是学堂授课内容。对他们这些高阶修士来说跟玩儿似的,长老们很少会通过学堂总考核来收亲传弟子。 不过收什么人做亲传弟子是长老们自己的事情,柳青岩不会过问,因而他没有意见,等雷音说完后,就解散了朝会。 众弟子们往学堂走去。 因为雷音长老突然宣布要收徒,一路上议论纷纷,相当热闹。 “长老收徒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不知他会选谁。” “无所谓选谁,别选我便罢了。” “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雷音长老亲传弟子近百人,实在不知长老他老人家能不能管得过来,我希望能得到未来师尊的亲自教导,不愿拜入霆云殿。” “我也不愿。雷音长老代行掌门之责的时候,不是罚了掌门的新收的徒弟去养猪吗?那名弟子虽然有错,可也不至于受此责罚,可见长老严苛……我生性散漫,宁可永远没有师尊。” “你们别瞎操心了,雷音长老姓马,自然是要收自己家的人。” 说话这名弟子意有所指地扬了扬下巴,引得其他人看向不远处的马明骏一行人。 马明骏身边常跟着几个跟班,一行人走在路上相当显眼。 还好他们并未听见这边的谈话,否则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倒是虞影三人离得不远,把几人的谈话全都听了去。 江岭颇为可惜地叹气,“偏偏收徒的人是雷音长老……” 虞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你也不愿做雷音的弟子?” “唔……如果是其他长老想收徒就好了。”江岭嘟囔。 雷音长老针对过陆惊澜,自己身为朋友,纵使再想拜师,也不可能考虑他了。 虞影随口问:“你很想拜师吗?” “当然!”江岭眼睛发光,“有自己的师父多好啊,出了事有人护着,还可以学习独家法门,偶尔师父心情好了,随便赏赐点什么下来,就够我使的了。” 瞧他这样,虞影忍俊不禁,“我当你师父如何?” 江岭一愣,摆摆手,“哈哈,虞兄你就别逗我了,起码得是长老才能收徒呢。” 虞影笑而不语,两人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说过笑过便罢。 --- 入夜,霆云殿。 雷音长老只着里衣,盘腿坐在榻上。在他身后,躺着一名女子,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形。 屏风后,马明骏通传之后走进来,恭敬跪下。 “叔祖。” 雷音披上外袍,“你来了。” 马明骏回答:“叔祖召唤,晚辈不敢怠慢。” “可知本长老为何叫你来?” 马明骏一愣,旋即低头,“晚辈知道。” 原本不知。可雷音长老深夜传他过来,他没那么愚钝,已然猜到其中用意。 “不错。”雷音颔首,“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你既知道,便好好做,总考核的时候,不要叫本长老失望。” 马明骏是本家这一脉年轻一辈里头最拔尖的一个。 他是木天灵根,最适合拜入掌门柳青岩门下。因此雷音特地在弟子选拔时安排了一二,叫他成功夺魁。谁知柳青岩竟跳过他选择了另一个毛头小子。 没办法,总不能叫马明骏就此蹉跎。 雷音只好自己出来收他为徒。可神霄宗实力为尊,若是直接把马明骏收下,难免会招来议论,说他雷音任人唯亲,说马明骏能拜入长老门下,全靠投了个好胎。 但如果马明骏在总考核时再度夺魁,到时候自己再将他收下,那就算有人想议论也不占理。 话已说尽,雷音挥手打发马明骏退下。 房门关上,雷音重新上床,朝睡在里边的女子勾了勾手指,“过来伺候。” 女子瑟缩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凑了过来,伏在雷音肩头,小声唤道:“师父……” --- 与此同时,秋风萧索的山间。 虞影全身黑衣,隐于夜色之中。 他来到一座黑色高塔外,躲在树后,从怀中掏出几枚符咒。 高塔下只有两名巡逻弟子,虞影绕到他们身后,出手迅捷如风,将两张昏睡符咒贴在了他们背后。 巡逻弟子当即倒下,呼呼大睡。 虞影确认他们睡熟后,转身面向高塔。 沉重的大门紧闭,没有锁,也没有禁制与阵法,任何人只要推门便可进入。 这个地方不需要上锁,因为里面没有任何能够招人觊觎的宝贝。 ——归兮塔。 里面常年燃烧着神霄宗所有内门弟子的魂灯,以及存放着陨落弟子的神位。 虞影推门进入,六角塔身的每一面墙上密密麻麻亮着橙黄色的魂灯,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弟子。 活着的弟子魂灯安放在地上,陨落弟子则会被挪到地下墓室。 虞影没有在地上停留,直接找到机关,按开了通往地下的暗门。 与地上不同,地下墓室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黑暗越发浓重,虞影拿出火折子点燃提前准备好的油灯,高举起来,照亮前路。 油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变得扭曲狰狞,在阴森的地下墓室里如同苏醒的怪物。 系统不知什么时候关掉了省电模式,冒出来一句:【好怕怕。】 虞影的手抖了一下:“……” “你下次出声之前能不能先提个醒?”虞影道。 系统:【?】 怎么提醒?先说一句“我要准备说话了”吗? 虞影扶额,“算了,当我没说。”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系统问。 虞影简短回答:“找你说的七彩石子啊。” 【!】系统不吝夸赞,【不愧是宿主,居然这么快就有头绪了!不瞒你说,其实我连七彩石子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虞影闭了闭眼,不愿再搭理系统。 沿着漫长的阶梯往下走了五层,又在五层一个个寻找过去,近半个时辰后,虞影终于在其中一盏已然熄灭的魂灯前停了下来。 油灯影影绰绰,照亮魂灯之后的神位。 上面写着:已故北皋峰朔霜殿长老陆洲之位。 第18章 虞影毫不犹豫,伸手就去拿神位。 系统吓了一跳:【你就直接上手啊?不需要念几句经文之类的……】 “……”虞影已经把神位举在手上,“你会念?那你念两句。” 系统:【……我不会,别怪罪别怪罪。】 木制神位上布满了灰尘,或许除了今日虞影来过之外,此前从未有人前来祭拜过。 归兮塔地下墓室存放的神位太多太多,每过几百年就会将年代最为久远的那一批神位请出去,一同超度焚化。届时,神位代表的那个曾实实在在存活过的那个人才真正彻底消亡了。 如果有后人,神位倒是会被后人早早请回祠堂,永继香火。 看着神位上的名字,虞影轻轻一笑,心道:“可惜你没有后人,唯一的徒弟也五百多年从未来看过你。” 虞影拿出条手帕,仔细轻柔地擦拭起神位。 系统看见虞影的动作,心想宿主好歹还是残存了些敬畏…… 然后就见虞影直接把神位塞进了怀里揣上。 系统:【……!!!】 【你在做什么!?】 虞影蹙眉,“你讲话那么大声做什么?不是你要我找寻七彩石子的下落?这玩意儿用得上。” 系统满脸黑线盯着被叫做“这玩意儿”的长老神位。 它这位宿主被叫做大魔头真没半点冤枉的。 --- 悄悄摸摸回到集英居,竟遇上了刚起身准备去练剑的陆惊澜。 虞影找了一棵树,纵身一跃躲了上去。 已经寅时了吗? 自己出来时约莫刚过丑时,难道不知不觉在地下墓穴耽搁了两三个时辰? 虞影抬眼,透过密密丛丛的枝丫与树叶看向夜空。 从月亮在天空中的方位来看,应当还未到寅时。 虞影叹气,这陆惊澜,怎么越起越早?如此刻苦,是打算三百岁就飞升上仙吗? 待陆惊澜走近,虞影却发现他脸上表情有异,似是心烦意乱。 怎么回事? 目送陆惊澜的背影走远,虞影考虑片刻,终是选择跟了上去。 竹林。 平日陆惊澜起床练剑的时辰太早,虞影还在睡觉,除了前两天那回,便不曾亲眼见过他练剑。 其实那一日也没有看清楚,毕竟刚发出点声响就差点被剑气砍死了。 现今虞影细心隐藏了自己的声息,躲在树上,自上而下,清清楚楚观看陆惊澜练剑。 可不一会儿,大魔头便皱起了眉。 这小子,是日日如此浮躁,还是独独今日遇上什么事了? 练剑是基本功,最须戒骄戒躁,否则甚至有走火入魔之患。 不能放任他如此继续下去了。 虞影翻身下树,弯腰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子,夹在双指间,挥手掷了出去。 不远处,正在练习的陆惊澜察觉到风中变化,反手要去挡,却乱了节奏,动作走形,被石子砸中了脚踝。 重心不稳,陆惊澜踉跄之后,用剑撑着单膝跪地,才好悬没有整个人栽倒。 再抬眸,虞影已经出现在眼前,抱着双臂立于前方。 “你每日便是这样练剑的?”虞影问。 陆惊澜别开眼,没有回答。 他也知晓自己今日心绪烦乱,正是因为胡思乱想睡不着,他才早早起身过来练剑。 没想到会恰好被虞影撞见。 虞影抓住陆惊澜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 “你可知这般练下去很可能走火入魔?你如今修为不高,偶尔心境不稳倒也不妨事。可若是日后到了金丹、元婴境界,就由不得你乱来了。” “你在想什么?”虞影问。 小小年纪,有何忧愁。 陆惊澜垂眸,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犹豫后,说:“没有。” 这表情,显然是有,不过不想与自己说。 虞影伸手点在了他的额头上,“静心。” 小小一个动作,竟真有清心静气的作用。 陆惊澜微微睁大眼。 瞧着少年人带着几分惊异几分憧憬的目光看自己,虞影心里当真美极了。 怪道大家喜欢收徒弟呢,如白纸般的小徒弟多好玩儿。 心情不错,大魔头决定慷慨教授,“今日我教你一个静心的法诀,若是以后再心有旁骛,就多念几回。” 天边泛起朝阳浅淡橙黄的光辉,温柔又强势地侵染了夜空的深紫。 陆惊澜学东西很快,半个时辰不到,已经将虞影教的清心诀烂熟于心。 宗门内也会传授清心诀,但虞影所传授的可是他的独家法门,是他在五百年漫长修炼生涯中凝练的心得,对大乘修士都有效,比宗门的初级法诀强了八百座神霄峰那么多。 教完法诀,在等待陆惊澜消化的时间里,虞影已躺在草地上坠入梦乡。 陆惊澜垂眼看向熟睡的人。 好似有一团浓重氤氲的白雾挡在眼前,叫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 眼前这人,突然出现,背景不明,身无灵根却能画符咒,也对神霄宗的人与事异常熟悉。 拖着一副随时都要归西的身子,却没有常年病弱之人的郁结沉闷,浑身张狂恣睢之气藏都藏不住。 陆惊澜悄悄伸出手,在离虞影只剩分毫处停下。 有关这个人的事,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说必须要与自己亲吻才能活。 可为什么?从未听过如此荒谬之事。 但过了这许多日,没有与自己亲吻,他依旧活得好好的,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又是谎言吗? 或者说不与自己,与其他人亲吻也能有一样的效果? 所以他才会留宿醉红尘。 杜月?是那晚侍奉在他身边那位姑娘的名字吗? 他还要去见她。 因为她不似自己这般总是拒绝,任他施为? 而且还是个女子…… …… 猛然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胡思乱想,陆惊澜骤然回神。 收回手,陆惊澜紧紧闭上眼,开始念刚才学会的清心诀。 日子如水,平静流淌着,接下来几天,虞影每日都会和陆惊澜一起来到竹林。 陆惊澜练剑,虞影坐在旁边观看,偶尔出声提点两句。 成蹊堂教给所有弟子相同的内容,好处是对弟子们一视同仁,公平公正。缺点却也很明显,弟子众多,夫子们水平有限,很难做到因材施教。 柳青岩身负掌门职责,日理万机,应当暂且还没有单独教导过陆惊澜。 陆惊澜练习的是神霄宗基本的流水剑法,他的动作完美复刻了书本上的要点。 但并不完全适合他。 “过来。” 一个动作结束之后,虞影朝陆惊澜招了招手。 陆惊澜鬓边沾染了温热的汗意,走过来,被虞影握住了手。 “给我。”虞影提醒。 陆惊澜这才后知后觉,他是要自己手上的剑。 如同被烫到般,陆惊澜松开了剑柄。 走到空地中央,虞影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紧握剑柄,阖上双眼,静立不动,似乎在感受着手中初次使用的兵器。 随后,虞影动了起来,出手利落,带起一阵秋风。 这是陆惊澜第一次见到虞影舞剑。 平日里懒懒散散,好似随时都要睡着的人,在拿到剑的瞬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劲瘦的腰身承载、衔接着每个动作,行云流水。 不知是否是错觉,陆惊*澜仿佛从这人的动作之中看见了漫天飞雪,紧接着又是朔风凛冽,掀起片片雪花。 最后一式结束,收剑。 虞影回首,瞧见紧盯着自己的陆惊澜,莞尔,“如何,记住了吗?” 陆惊澜回神,颔首,“嗯。” “流水剑法虽好,但并不适合所有人。”虞影把剑还给他,“我刚才的动作是在流水剑法的基础上,做了些许改动,会更适合你的冰灵根。” 其实陆惊澜有很多事想问虞影。 比如他到底是何来历,明明没有修为,为何会对修炼之事有如此精妙独到的见解? 甚至陆惊澜本应对虞影教给自己的东西有所质疑,或起码问问自己的师父。毕竟修炼之人若是练错了功法、走岔了路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最终,陆惊澜什么也没有问,接过剑,听话地点头。 “我知道了。” 这副身子从来没有用过剑,手腕有些沉重。 虞影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心情不错地念叨:“以你资质,神霄宗内本该有比起柳青岩更合适你的师父,只不过……” 说到这儿,虞影停了下来。 陆惊澜不解,“只不过什么?” “哈,没什么。”虞影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今日你也该练够了吧,回去了。” 陆惊澜收剑入鞘,“我背你。” 这段时间陪陆惊澜出来晨练,每次都是被背回去的,虞影没有矫情,理所当然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谁叫自己现在这副身子是废物呢。 --- 总考核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因第二日就要总考核,这学堂课业结束得很早,在午膳之前便散了学。 “虞兄,走,去吃饭!”江岭招呼着。 “我不去了。”虞影摆摆手,揪住前面陆惊澜的衣裳,“帮我把书本带回去,我要下山一趟。” 陆惊澜微愣,“做什么?” “有点事要办。” 虞影没有明说,将书本交给陆惊澜之后就要开溜。 陆惊澜眼疾手快抓住他,蹙眉沉声,“你到底要去哪里?” 虞影笑得不着四六,拍拍他的手,气死人不偿命地回答: “醉红尘。” 第19章 虞影潇洒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江岭感慨:“不愧是虞兄啊,相当松弛,明日就考核了,今日还有心情去醉红尘。” “走吧,去吃饭。”陆惊澜率先迈步。 江岭跟上,觉得他不大对劲,问:“你不高兴吗?” “没有。” “你就是不高兴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没有。”陆惊澜语气加重。 江岭捂住嘴,“好好,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待二人离开学堂之后,座位上一名不起眼的弟子也匆匆收拾了书本离去。 那名弟子是平日里常跟在马明骏一群人身边的跟班之一。 他来到膳房,找到了马明骏他们,神情激动,像是怀揣着多么大的秘密般。 “你们可知我方才回去拿书,听到了什么?” 另一人漫不经心,“什么?” “那个走后门进来的废物凡人,居然跑去醉红尘了。” 其余人一顿。 有人嘿嘿笑起来,“宗门不是严禁成蹊堂弟子狎妓吗?违反者要罚多少来着?” “不过十鞭,能有何用?” “诶,此言差矣。他终归是个凡人,还每天昏沉沉病恹恹的样子,谁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十鞭?”那人奸笑,“就算他扛过去了,我们也能借此机会把他赶出成蹊堂,是吧,马师兄?” 马明骏冷哼,“区区凡人,凭什么赖在成蹊堂,他能在此听课几日,已是三生有幸。” 有人迟疑,“可弟子们私下里去醉红尘是常事,我们也曾去过。万一他反咬一口,我们可怎么办?” 马明骏不屑回答:“他没有证据,能奈我们何?” 想了一回,马明骏对身边的跟班,吩咐说:“你们两个今晚跟着他,互相作个证,明日告诉夫子去。” “没问题马师兄。” --- 总考核第一日,笔试。 夫子们正在整理今日的笔试考题。 “陈夫子,你可不能再像上回那般,出太难的试题了。到底只是一群刚刚开始修炼的娃娃。”另一名姓王的夫子提醒。 陈夫子苦笑,“自然自然。” 两人交谈着往外走去,笔试时间在即,他们也要前去稍作准备。 忽然面前出现两名弟子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两名弟子齐齐行礼,“见过夫子。” 陈夫子问他二人:“马上便要考核了,你们不赶紧过去准备,还在这儿闲逛作甚?” 两名弟子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我们有件事存在心中,惴惴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如实告知夫子们,否则今日考核我们也难以安心。” 王夫子生得面目不怒自威,问:“何事非要在考核之前说,连一时半刻也等不了?” 两名弟子瑟缩,犹豫后,还是决心说出来:“是最近才刚进入学堂的那名虞追曜师弟,昨日我二人相伴下山去买考核所需笔墨,偶然遇见虞师弟,却、却看见他进入了醉红尘酒楼。” 陈夫子疑惑,“醉红尘酒楼是何地?” “禀夫子,是……是青楼。” 陈夫子大为惊讶。 王夫子则直接破口大骂:“岂有此理,宗门明文规定禁止成蹊堂弟子狎妓,他竟敢知法犯法?” 见夫子发怒,那两名本就动机不纯的弟子窃喜不已。 一人点头,道:“而且他还选在总考核的前一天前去,可见半点没将成蹊堂的规矩放在眼里。” 另一人煽风点火,“不仅如此,他平日在夫子讲学时也常常瞌睡,还总是不做功课。” 王夫子脾气火爆,又向来最重规矩,听到这番话气得面红耳赤。 “成蹊堂怎会有这种弟子?按例应当早将此人逐出才是!” 两名弟子今日过来告状的目的便是要把虞影赶出成蹊堂,听见王夫子的话,他们赶紧点头附和:“学堂其他弟子也早就看不惯他的种种作为,只不过碍于同窗之情,才一直隐忍不发……” 陈夫子迟疑,道:“不过今日便是考核日,要不然还是等到考核过后再处置?” “还考什么!?” 王夫子的胡子都在颤抖。 “这种弟子还有什么资格参加考核?” 说罢,王夫子对那两名弟子道:“带路,我今日倒要瞧瞧这般张狂的弟子究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比旁人多两个鼻孔!” 笔试日,众弟子来得很早,距离考核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学堂内已满座俨然。 虞影坐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伸长手在陆惊澜的背上写字。 “好无聊。”他写道。 陆惊澜脊背依旧挺拔,岿然不动,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本。 “别看了。”他又写。 陆惊澜又翻了一页。 “有点不舒服。” 这句长了些,写了蛮久。 陆惊澜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捉住他捣乱的那只手。 “哪里不舒服?” 虞影嘿嘿一笑,“没人跟我说话,闲得慌。” 陆惊澜:“……” 放开手,重新转过身去看书。 他才是咸菜吃多了,居然搭理虞影。 踏踏踏,好几道交织错杂的急促脚步声传来,打破了学堂里的安静。 王夫子一马当先,迈入学堂,大喊道:“谁人叫虞追曜?” 话音落,好几道视线同时投向了最后一排。 虞影意外,不明所以站起来,“弟子虞追曜,不知夫子找弟子所为何事?” “就是你在考核前夜去……” 王夫子脱口就要责难。 被陈夫子抓住了衣袖,小声提醒:“不可当着众弟子说,还是把人先叫到一边,私下里问清楚吧。” 王夫子了然,话锋一转,“你过来。” 虞影跟着两位夫子去到学堂外,路上与两名弟子擦肩而过。 瞥了眼,虞影认出那嘴角带笑的两人是常跟在马明骏身边的跟班。 来到远离其他弟子的角落后,王夫子单刀直入,质问:“你昨日是不是去了山下的醉红尘酒楼?” 闻言,虞影略一思索便想通了来龙去脉。 看来有人听说自己去了青楼,专门选在考核之前向夫子们告状了。 王夫子的性子在学堂内很有名,刚正不阿,规矩最大,眼里揉不下沙子。 不能承认,否则恐怕自己考核的资格都要丢了。 “夫子们为何有此一问?” 虞影理直气壮反问,大魔头才不会对这种事有任何羞耻和心虚。 王夫子道:“有不止一个同窗看见你昨日进入酒楼,你还有话说?” 虞影继续反问:“他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去过?” 顿了顿,虞影再说:“宗门规矩,禁止成蹊堂弟子狎妓。退一步讲,即便我当真去了酒楼,他们又如何证明我狎妓了,万一我只是路过,好奇进入,进去之后才发现不对劲,又忙不迭出来了呢?” “若是狎妓,应当留宿才对吧,可弟子昨夜按时回到了集英居住处,与我同住的二位同窗皆可作证。”虞影行了个礼,“考核在即,还请夫子们明察。” 王夫子哑然。 他没想到虞影的嘴这么能叭叭。 成蹊堂里的弟子大多年纪尚小,夫子在他们眼中颇具威严,要责怪谁,哪里需要像衙门审案子那般证据确凿,只消夫子们板着脸一问,弟子们就会说实话。 即便有性子奸猾的,不说实话,阅人无数的夫子们也能一眼识破。 王夫子盯着虞影看了半晌,竟看不见半分心虚。 莫非当真是诬告? 犹豫之间,陈夫子出声:“王夫子,依我之见,一切事情还是等今日考核结束后再议吧,考核事大,不可耽搁。” 王夫子只能点头,打发虞影离开前,还不忘提点两句:“好好遵守规矩,成蹊堂可不是过家家的地方。” 虞影告辞过后,转身往学堂走去。 却见陆惊澜等在了入口处,手里还握着一卷书,看他回来,一双眼就紧盯着他。 走近后,陆惊澜问:“夫子找你何事?” 虞影摆摆手,“小事,已经解决了,回去吧。” 陆惊澜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追问,与他一同回到学堂。 往位置上走去的路上,虞影朝马明骏所在的方位投去了视线。 马明骏有所察觉,抬眼回看。 坐在他身后的那名小跟班悄声抱怨:“夫子居然没有给他惩罚,还允许他参加考核?” 马明骏没有应声。 原本他让那两人去告状也没想过能一下子取消虞影的考核资格。 眼药不是一天上成的。 总考核中,夫子的评价也相当重要。 他不会容许虞影这种卑贱的凡人继续与自己同窗读书。 还有陆惊澜那家伙,也休想超过自己成为总考核的第一名。 想到这里,马明骏的眼神中划过一抹狠厉。 虞影支着下巴,气定神闲与马明骏隔着半个学堂对视。 这臭小子果然还是年轻,太不会藏事了,一眼就能知道他心里在憋什么坏屁。 原本虞影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毕竟他都五百多岁了,哪能跟个小毛孩计较。可马明骏非要一次次找上门来,跟苍蝇似的,烦人。 既如此,不如一道解决了,也好清净。 很快,笔试正式开始。 成蹊堂的笔试和凡间的科考很像,都是在纸上作答,考的无外乎平时教过的东西。 陈夫子在学堂内缓缓踱步,监视弟子们不许作弊。 他一个个看过去,走过陆惊澜身边的时候,多停了片刻。 虽然被贬去养猪三个月,但回学堂之后,陆惊澜的表现依旧优秀,甚至比从前更显沉稳。 勤学刻苦,再加上天资卓越,所有夫子都对他寄予厚望。 陆惊澜没有被身旁的陈夫子影响,写完一句后,撩起袖子,去砚台上沾墨。 可就在他撩起袖子的瞬间,一团小纸条“啪嗒”掉了出来,恰好落在了陈夫子的眼前。 第20章 周遭安静到落针可闻。 这张小纸条掉出来的时机太刚好了,陈夫子甚至没办法当做没看见。 陆惊澜也注意到从自己袖子里掉落的东西,一瞬间动作僵住。 陈夫子捡起小纸条,展开来看,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你跟我出来。”陈夫子将纸条捏在手心,对陆惊澜道。 陆惊澜起身跟出去。 后排,虞影嘴里叼着笔杆,眯起眼,望着他的背影离去。 见到陆惊澜被叫走,马明骏也抬起头,嘴角忍不住勾起。 叔祖已经放出话来,要收本次总考核成绩优异的弟子为徒,他当然不能辜负叔祖的厚爱,势必要夺魁才行。 虽说陆惊澜缺课三个月,想来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但马明骏不喜欢赌,他必须确保陆惊澜无法威胁到自己。 今日,马明骏叫人趁陆惊澜不注意,在他身上放了一张作弊纸条。 此招没有百分百把握成功,然而一旦得手,陆惊澜就会被取消笔试资格。纵使失败,陆惊澜也不可能将事情闹大,更不可能牵扯到自己身上。后边还有好几场笔试,届时再寻机会便好。 陆惊澜,不过一农家子,凭什么抢走自己的风头? 如果不是侥幸被掌门收入门下,他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想到陆惊澜被取消考核资格后那灰溜溜的样子,掌门恐怕也脸上蒙羞,不愿再见到他,说不定他会被逐出师门,重新坠入泥潭之中…… 光是想想,就让马明骏快意到忍不住颤抖。 他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被人发现异样。 可就在此时,陆惊澜跟在陈夫子身后,淡然的重新步入了学堂,回到位置坐下,继续作答。 马明骏愣住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没有被逐出考场? “马明骏,你在看什么?”陈夫子出声。 马明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扭头看陆惊澜的动作太明显,忙低下头,装作认真答卷的模样。 然而他的心情已经被搅乱了。 他不明白,陈夫子分明亲手捡起了那张纸条,为何不惩处陆惊澜? 考核继续进行,陆惊澜到最后都没有被取消资格,安安稳稳交了答卷。 马明骏心虚,望着陈夫子离去,没敢上前询问缘由。 虞影拽住陆惊澜的衣角,问他:“怎么回事?” 陆惊澜莞尔回答:“小事,已经解决了。” --- 下午是符咒科目考核。 每个弟子需要现场制作一枚符咒,为了公平公正,黄纸、朱砂与毛笔都是由成蹊堂统一准备的。 符咒考核难度不大,只要写出的符咒可以正常使用便能及格。之后再根据所作符咒的难度确定具体的成绩等级。 若是求稳,选择简单的符咒即可。但想要取得好名次的话,定然要选择难度更高的符咒。 陆惊澜正要入座,忽然被虞影拽住。 他疑惑回头,听虞影说:“我坐这儿。” 陈夫子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动静,出声询问:“你们在做什么?” 虞影扯谎不打草稿:“弟子身体虚弱,座位却正对风口,一上午吹得弟子头疼,想与陆师兄换个座儿。” 陆惊澜被他一声“陆师兄”叫得晃了神。 神霄宗按入门早晚排长幼,同时入门才看年龄,所以虞影叫他一声师兄并无不妥。 理由正当,考核的座位次序也无甚特别的,陈夫子无不允准,“他若是同意便换吧。” 于是虞影坐在了前排。 本是无伤大雅的小变动,却让马明骏变了脸色。 考核开始。 众弟子提笔画符。 陆惊澜按照计划准备画一枚难度不低的落石符,如果能成功,排在前三应当问题不大。 第一笔画完,陆惊澜不经意抬头,发现前方的人始终端坐着,未曾动笔。 陈夫子显然也察觉到了虞影的不对劲,投来视线。 虞影高高举起手,朗声道:“夫子,我可以不用黄纸画符吗?” “嗯?”陈夫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用黄纸用什么?” 虞影直接说:“因为弟子的朱砂被掺入了与灵气相冲的玄胭草,不可能画出成功的符咒。” “什么!?” 陈夫子匆匆走下来,端起虞影桌上的砚台细细观察了一番。 但玄胭草与朱砂同为赤色,又无特殊气息,混入后仅靠眼睛难以分辨。 陈夫子半信半疑,“你如何知晓里边被掺了东西?” 虞影耸肩,“夫子只要亲手用此画一张符咒便可知晓。” 陈夫子捧着砚台,稍作思索,“你暂且先借陆惊澜弟子的朱砂用吧。” “不必。”虞影哼了声,“既然有人不想叫我好好画符,那我就干脆不用朱砂与黄纸。” 接着,虞影指向学堂外竹林之间的空地。 “夫子,弟子可否在那里画符?” 陈夫子呆愣片刻,不太敢相信。 当符修功力已臻化境时,可无视一切,万物皆为符纸,哪怕一片绿叶、甚至凭空画符也并非不可能。 但那起码需要化神修为才能做到,即便是陈夫子研究了一辈子符咒,也尚未达到此境界。 虞影不过一刚入仙宗的年轻人,甚至还因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如何能丢掉黄纸朱砂画符? “休要胡说!” 陈夫子板起脸。 “考核岂是儿戏,你就借用其他弟子的朱砂画了便是。” 虞影这小子着实不驯,不仅说要用泥土画符,还贸贸然示意有人故意在他的朱砂内动手脚。 不过陈夫子也已经起了疑心,此次考核,短短一天功夫就出了不少事,莫非当真有人从中作梗? 可即便真有人弄鬼,那也是考核之后才能追究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考核继续进行下去。 谁知虞影偏要坚持,“夫子,我用空地画符,您只需要秉公评分就好。” 真是……冥顽不灵! 陈夫子气得不轻,不想管他了,挥袖道:“随你!” “多谢夫子。” 虞影行了个弟子礼,紧接着翻身跳出去。 陆惊澜不作声,将一场变故尽收眼底,表情未有分毫变化,再度全神贯注于手中符咒。 另一边江岭不似他这般淡定,脸上划过担忧之色。可转念想,他此时也帮不到虞兄半分,无奈叹气后只能继续抠脑袋画自己的符。 马明骏捏紧了笔杆,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符咒考核只有半个时辰,时间已到,从外边走进来两人。 看清来人,众弟子之间发出了惊叹。 原因无他,来者竟是雷音长老本尊。 “陈夫子,今日本长老过来瞧瞧甲班的符咒考核评定。” 符咒考核和其他科目的笔试不同,需要现场评定,为了效率和公正,宗门规矩,必得有两名夫子同时在场。 今日负责评定的正是陈夫子和王夫子二位。 身为宗门长老,雷音当然可以前来旁观。只不过大多长老都分身乏术,不会关心低阶弟子考核这种小事。 陈夫子也颇为意外,与雷音长老见礼。 评定开始,弟子们依次上前提交自己画好的符咒。 不少弟子都求稳,选了难度比较低的燃烧符,只求及格万岁。 江岭也很有自知之明,画了燃烧符,为此他苦练了好几日。 将符咒交到王夫子手上后,江岭悄悄在心中祈祷。 千万要成功,千万要成功…… “轰——!!!” 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几乎要掀翻学堂的天花板。 王夫子吓了一大跳,他完全不曾料想到符咒的威力会如此强。 陈夫子也被火焰逼得退了几步,缓了半晌才扶正头冠。 忽然,陈夫子指着王夫子,慌乱道:“老王!胡、胡子,你的胡子!!” 王夫子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的胡子被燎燃了。 “我的祖师爷啊!”王夫子乱了手脚。 弟子们也都缺乏临危应对的经验,只知道张大嘴巴惊讶。 还是一旁围观的雷音随手掐了个法诀,一瓢水哗啦从王夫子头上浇下去,如此才熄灭了火焰。 好险没有烧伤。 但王夫子宝贝的美髯肯定保不住了。 浑身湿透,王夫子格外狼狈,恨恨瞪了罪魁祸首江岭一眼,赶紧给自己施了个烘干的法诀。 江岭双手合十,放在身前,无辜低头状。 评分不是立马给出的,江岭回到位置上的时候,已经预感自己绝对会不及格了。 把夫子胡子都烧秃了,怎么可能及格…… 呜。 评分继续进行。 按照座位次序,虞影本该在陆惊澜前面评定,可他的符咒画在学堂外空地上,夫子们商量后决定先看陆惊澜的,最后再一起挪动到空地去看虞影的。 陆惊澜的落石符咒画得相当完美,堪称教科书式的演示。 两位夫子齐齐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旁观的雷音表情微有变化。 在陆惊澜之前,马明骏选择的惊雷符难度乃全场最高,虽有点小错,但总归是成功了,排第一绝对没有问题。 落石符的难度只比惊雷符稍低,可陆惊澜画得毫无破绽,挑不出任何瑕疵。 一时间很难预测两位夫子会把第一给谁了。 其他人的符咒都看过了,两位夫子跟虞影一同去往不远处空地。 雷音今次过来主要是看马明骏和陆惊澜的,他对虞影毫无印象,原本并不关心,眼见此状,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不可置信地顿住。 难道说这名弟子不是用黄纸画符,而是直接在地上画成? 怎么可能? 虞影站在符咒之前,朝夫子们热心介绍道:“弟子所作——传送符。” 闻言,两位夫子惊得张大了嘴。 陈夫子专精符咒,脱口道:“难怪你不用黄纸画符,传送符之复杂精妙,小小一方黄纸根本不可能画得下。” 一般来说,符咒越高级,笔画就越多越繁复,黄纸大小有限,许多顶级符咒在上边画不开。 但……一名刚刚入门的低阶弟子,真的能成功画出传送符吗? 陈夫子对此表示怀疑,尤其虞影平日的表现又不大好,吊儿郎当,性子轻浮,莫不是根本画不出来,在消遣他与王夫子吧? 虞影不知道陈夫子在想什么,抬手,“请夫子检验吧。” 两位夫子对视一眼,点点头。 陈夫子上前,凝聚灵力,催动符咒。 地面上蛇形蜿蜒的纹路亮起耀眼的白光。 少顷,符咒中央出现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待白光散去,众人才看清,空地上竟凭空出现了一名貌美的白衣女子。 江岭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不是醉红尘的姑娘吗?! 第21章 没想到虞影竟真的凭空变了个大活人出来。 众弟子惊讶不已,有些按捺不住的已经站了起来,伸长脖颈想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甚至雷音也有些沉不住气。 他惊异于成蹊堂的弟子居然真能画出传送符。 那名被传送符咒带来的姑娘正是杜月。 她脸上不见慌乱之色,朝众人盈盈福身,“小女子醉红尘杜月,见过诸位仙君大人。” 那个状告虞影逛青楼的小跟班反应过来,嗤笑道:“虞师弟当真风流啊,不仅考核前夜要去见姑娘,现而今连考核之中都不忘佳人。” 虞影压根没理他,当他在狗叫罢了。 杜月不卑不亢地回答:“诸君莫要误会虞仙君,他与小女子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虞仙君实则是受小女子之托,帮忙寻找我腹中孩儿的爹。”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交头接耳,热烈讨论起来。 杜月察觉到数不清的黏腻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凡间女子受礼教束缚,未婚姑娘连讨论男女之事都算行为失格,更遑论亲口说出自己身怀有孕。 杜月悄悄捏紧了拳头,宽慰自己,应当感到耻辱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先以言语哄骗,最后又抛弃自己的家伙。 陈夫子回过神来,宽慰说:“姑娘要寻人,可等到考核结束之后,有什么困难,尽可告诉我们。庇护凡人乃神霄宗之责,我们定会全力相帮。” 闻言,杜月迟疑,有些落了气势。 她终归只是凡人,面对神通广大的修士,又是在仙宗之内,会胆怯很正常。 虞影立即接过了话,说:“夫子,今日考核已经结束了。杜姑娘的事情不仅关于她自身,也涉及宗门内清规戒律,若不好好处置,怕是会让受宗门庇护的凡人们认为神霄宗弟子都是群仗着修为、净知道欺压百姓的人。” 陈夫子与王夫子面面相觑,接着二人默契的同时看向在场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明眼人已经能看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无非宗门弟子不检点,和青楼女子产生了一段露水情缘。 雷音压根不想管这种艳闻轶事,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长老,又不可能视而不见。 雷音朝两位夫子微微点头,表示可以先处理这件事。 获得首肯的陈夫子重新看向杜月,“姑娘你要找的是何人?” 杜月看了一眼虞影,见对方点头,深吸一口气,在弟子之间扫视起来。 其实也不需要刻意寻找,弟子之中只有那一个人眼神躲闪,心虚不已。 “马公子。”杜月目光坚定地看着马明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奴家?” 众人纷纷看向马明骏,瞬间,他成为了全场焦点。 马明骏第一反应便是否认,“姑娘不要胡说八道,我从未见过你。” 杜月冷笑,带着几分自嘲,“早料到你会抵赖。马公子,莫非你忘记这些你写给奴家的书信了吗?” 说罢,杜月拿出了一沓书信,交给了陈夫子查看。 只看一眼,陈夫子便确定这些书信的确出自马明骏之手。 沉吟片刻,陈夫子叹气道:“仅从字迹来看的话,确实与马明骏弟子的十分相似。” 马明骏脸色难看。 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应对。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杜月会有本事找自己负责,所以当初来往时便肆无忌惮,才留下了无可抵赖的证据。 进入神霄宗成为弟子后不久,马明骏就在醉红尘邂逅了杜月。他喜欢杜月清冷弹琴的模样,每每上酒楼都指名由她相陪。 一来二去,二人熟悉起来。 马明骏提出想要与杜月春宵一度,却被拒绝了。 杜月给出的理由是,她只会与心意相投的郎君在一起。 马明骏知道秦楼楚馆的头牌都会矜持几回,不会那般轻易献上枕席。 要么钱到位,要么靠魅力俘获佳人芳心。 钱,马明骏倒是不缺。可用钱买来,实在不如靠自己让美人主动相邀来得有趣。 于是马明骏开始常去醉红尘与杜月相见。见不到的日子也会殷勤写信寄去,随信附赠一些小礼物,无外乎宗门内的桃花花瓣与竹叶之类的风雅之物。 在见面与写信时,马明骏自然吐露过不少表达爱意之语,但他只当逢场作戏,从未付出过真心。 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后,杜月也对马明骏愈发亲近依赖。 某次马明骏前往醉红尘,杜月哭着说老鸨最近在劝她去陪宁和府的官老爷。杜月不愿,但对方位高权重,醉红尘得罪不起。 马明骏当即怒了,心想自己都没到手的人,岂能被旁人捷足先登? 拥有出窍期老祖的马家势力不可小觑。 何况马明骏本身就是修士。 寻常凡人,哪儿敢与修士争抢? 因而马明骏只是去那官老爷的府邸露了一面,喝了杯清茶,随意提了句杜月的琴声。那名官老爷便明白该怎么做了。 杜月对此心怀感激,答应与马明骏共枕。 万万没想到,几次之后,杜月竟有了身孕。 她将此事告诉了马明骏。 马明骏第二日直接给她端来了一碗滑胎药。 杜月打翻了药碗,马明骏挥袖离去,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杜月抚着肚子,“看你这般模样,怕是已经忘记自己从前的许诺了。你可还记得自己说过会为我赎身,娶我为妻?否则我怎敢保住这个孩子到四月有余?” 马明骏脸色难看,顾不得众目睽睽,讽刺道:“姑娘身在欢场,怎的如此天真?何况姑娘如何确信腹中孩子一定是我的,也有可能是你与其他客人的孩子,想找个人做冤大头罢了。” “你!” 杜月早料想马明骏是个绝情之人,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当众说出这种话。 看来他真的不把从前的情分放在眼里。 那她也不需要给彼此留颜面了。 “自与你相识以来,我再没有接待过其他客人,醉红尘有记档可查。”顿了顿,杜月冷笑,“当然你也大可以说醉红尘记档作假,不过这些对我来说,也都不重要了。” 杜月从广袖中摸出一枚药丸,果决地塞进口中。 她的动作太快,身旁众人尚未反应过来。 陈夫子赶紧问:“姑娘,你吃的是什么?!” 杜月没有回答,而是死死盯着马明骏,“我找你,也并非要你负责,不过是想最后亲口问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呵,不过现在看来,也不需要再问了。” 说话间,杜月的脸色迅速变白,不过片刻功夫,她已经站不稳,摔倒在地,纯白长裙之间浸染出一大团猩红的血迹。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无人料想杜月竟然会在众人面前直接吃药落胎。 虞影上前将杜月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催促道:“速速去请赤云峰医修前来。” 陆惊澜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冲了出去。 而马明骏已吓得面无人色。 他有预感,他完了。 他不自觉看向雷音长老所在,恰好撞上了对方冷厉的视线。 雷音长老的眼神中分明写满了失望和愤怒。 马明骏浑身血液霎时变凉。 两名夫子赶紧驱赶众弟子让出位置,把杜月抬到学堂之中,暂且用桌子拼在一起,将人放上去平躺,又搬来屏风隔开闲杂人等的视线。 屏风展开前,杜月看向了呆立在人群之中的马明骏。 马明骏身躯一震。 他看见她在笑,接着读懂了她的口型。 “这便是我的报复。” --- 赤云峰的医修来得很快。 她们为杜月把脉、施针、用药,待情况稳定后,就将人带回了赤云峰。 用药落胎凶险万分,若是落不干净,恐有性命之忧,因而需要多在赤云峰观察几日。 虞影没想到杜月的做法会如此激烈。 昨夜他前往醉红尘,与杜月交代了今日的计划。她安静地听着,接受了一切安排,却不曾说过自己有何打算。 陆惊澜跟着医修一道*回来,见到虞影满手鲜血,拿出手帕为他简单擦拭。 虞影任由他捉着自己手,大魔头很享受被人服侍。 陆惊澜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默然擦完手,忽然说:“抱歉。” “什么?”虞影不明白。 陆惊澜却不打算解释,掐了个诀,洗干净手帕。 江岭凑了过来,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马明骏是不是完蛋了?” 按常理来说,的确如此。 仙门弟子大多不事生产,专心问道之途。平常的吃穿住行等用度必定要靠凡间供养。 作为交换,仙宗有义务庇护凡人,不可欺压弱小。 且正道修士最在意因果与功德,做太多坏事会被天道报复的。 马明骏违背了神霄宗规矩,不仅伤害了凡间女子,还导致一条性命未能降生便夭折。 若秉公处置,马明骏被逐出宗门都不为过。 不过马明骏有个做长老的叔祖在,具体会如何,虞影也不得而知。 “总归,那大小两个姓马的暂且没有闲工夫再来针对你了。”虞影朝陆惊澜挤了挤眼睛。 陆惊澜微愣,“你是为了我?” 虞影理所当然拍他的肩膀,“当然,否则我费这么多精力作甚?” 陆惊澜张了张嘴,“我……” 未等他说完,忽然从天而降一群黑衣弟子。 ——是獬豸堂的人。 林传凤来到雷音长老面前行礼,朗声说:“见过长老,獬豸堂执法,要捉拿弟子过去问话。” 雷音颔首,“不必顾忌,原本就是本长老传信叫你们过来的。” 马明骏是雷音长老族中子弟,宗门里消息灵通的弟子都知道。 原本林传凤还担心雷音会袒护自家子弟,不想他今日如此配合。 两名黑衣弟子过去拿住了马明骏。 马明骏自知躲不过去,没有挣扎。 随后,林传凤亲自带着人朝虞影他们走来。 “带走。” 林传凤抬手,身后两人果断抓住了虞影。 第22章 事发突然,江岭不明白獬豸堂的人为何要抓虞影,一步拦在林传凤面前,慌乱问:“林师姐,您这是做什么?” “他与今日之事有关,我们要带走询问。”林传凤回答。 这哪里是询问的架势,分明是把虞影也当做了可疑之人。 陆惊澜沉声:“师姐,好歹请您透露一下究竟是为何。” 然而林传凤向来刚正不阿,纵使与江岭交情不错,也断然拒绝徇私,只说让他们放心等待,獬豸堂不会冤枉任何弟子。 剩下还有两名獬豸堂弟子来到了虞影所画的符咒旁边,细细观察,接着甚至拿出纸笔临摹起来。 虞影收回目光,转头宽慰陆江二人,道:“没事,明日记得来给我送饭。” 说完,他便被黑衣弟子押走。 陆惊澜眉头紧锁,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忧心忡忡。 --- 虞影被关进了獬豸堂的牢房,与马明骏面对面。 说是牢房,实际上条件并不算艰苦,除了光线昏暗一些,房内还有干燥的床铺和小方桌,与真正关押罪人的地牢不可相提并论。 马明骏抓住牢房栏杆,瞪着虞影。 “你为何要多管闲事,搞臭了我的名声对你有何好处?” 虞影盘腿坐在床上,闭眼,没搭理他。 马明骏还在叽叽歪歪,但虞影已经入定,整个人沉入广袤的识海之中。 系统连日被虞影盘剥,电量所剩无几,已彻底进入了关机状态。 不过不用系统提醒,虞影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陆惊澜闹过别扭后,虞影便没再与他提过亲吻的事。这几日全靠系统透支自己的电量维持。 本想等到考核之后,就算陆惊澜不愿意,他半夜爬床偷亲也要把生命值补充了。不料会突然遭遇变故。 得,半夜爬床的路子也被堵死了。 虞影只好尝试着在识海中翻找从前的奇珍异宝,希望能找到续命的东西。 半晌后,虞影手里捉了朵蘑菇。 千年紫灵芝,罕见珍宝,能大大恢复人的元气,吃一口,常年缠绵病榻的八十岁老爷子都能直接下床跑百里地。 此等珍宝,寻常修士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朵,即便虞影是大乘修士,坐拥整个魔域,也就得了那么五六七八朵,常年随身带着的也就这唯一一朵。 保命重要,虞影想也不想,放进嘴里,嚼了两口。 药效极快,经脉之中顿时生起一股暖流。 接着,暖流流过丹田,哗啦,全泄了出去。 “……” 系统给自己捏的到底是个什么身子,当真任何药材都起不到半点用处? 还好虞影提前有所准备,只是咬了两口,还剩下一大半。 既然没用,那就收好吧,以后拿来给陆惊澜和江岭做些疗伤药罢了。 大魔头有些感慨,自己何曾如此勤俭持家过? 造化弄人啊。 --- 苍翠殿,乱石阁中。 柳青岩正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而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陆惊澜。 喝完一口茶,柳青岩不疾不徐,道:“獬豸堂办事自有章法,即便是我,也不好插手。” “可虞师弟没做错任何事。”陆惊澜脸上忧虑不减,“为何要抓他?” “这个嘛……” 柳青岩放下茶杯。 陆惊澜直接起身,掀袍跪了下来,“请师父告知,起码叫我们在外头的人心中有数。” 柳青岩叹了口气,“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那名虞姓弟子,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分明是个凡人,可他却能够做出精深复杂如传送符等级的符咒。此人,绝对不止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 陆惊澜凝眉,“可他在符咒一门上天资卓绝,师父您是知晓的。” “你在成蹊堂半年,应当知道如今符咒一门式微。放眼宗门内乃至整个修仙界,能够达到此等境界的符修也没有几个,且全都是出窍以上修为。他天资出众没错,可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仅靠天资就能够达到的了。” 柳青岩捋了捋胡须,“且雷音长老说他观察过那名弟子所画符咒,发现有些地方与众不同,不似正道法门,反倒……有些魔修的意思。” 陆惊澜猛地抬头,“怎会?” “符咒要生效,必得有灵力催动。”柳青岩继续,“可他的符咒竟无需灵力,那定然是借了其他的力。” “可这与魔修有何关系?”陆惊澜不解。 柳青岩耐心道:“灵力以外,唯有魂力可催动符咒。顾名思义,魂力乃一个人三魂七魄凝练的力量,十分有限,用一点少一点。若他用的是自己的魂力,自然无可指摘,可他不过一介凡人,能有多少魂力,竟能催动传送符?所以雷音长老怀疑,他使用的可能是旁人的魂力,那便是邪魔外道了。” 陆惊澜沉默下去,无话可说。 最后柳青岩宽慰他,不一定就是邪魔外道,獬豸堂查明后自会水落石出。 陆惊澜茫然地走出乱石阁。 江岭正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来,问:“如何,掌门有没有告诉你虞兄为何被抓?” 陆惊澜把方才柳青岩的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江岭。 江岭大惊失色,嘴比脑子快,“掌门的意思是虞兄魔修吗,怎么可能!?” 陆惊澜瞪了他一眼。 江岭赶紧捂住嘴。 等两人离去后,乱石阁内的柳青岩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弓着背,扶额,似是疲累不已。 雷音禀报上来的话,不全是他告诉陆惊澜的那样。 昨日,虞影和马明骏被獬豸堂带走之后,雷音就匆匆赶到苍翠殿面见柳青岩。 一进屋,雷音脱口便说:“那名叫做虞追曜的弟子,恐怕与魔域那边有关。不,应该说,与虞影那厮有关。” 柳青岩深深蹙眉,提醒,“话可不能乱说。” 雷音长老满脸嫌恶,“他也姓虞,说不准是那魔头的私生子。” “雷音师弟,世上虞姓之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儿都是那人的儿子?”柳青岩反驳。 “姓氏说明不了什么,那这个你如何解释?” 雷音掏出獬豸堂弟子拓印的符咒,按在了柳青岩的桌上。 柳青岩摇摇头,“我对符咒不甚精通,看不出有何不妥。” 雷音忙道:“虽然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但你不觉得这符咒有那人的影子吗?我说不清具体像在哪里,不过若是请符修来辨认,一定会找到更多相似之处。” 盯着符咒瞧了一会儿,柳青岩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符咒确确实实给他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好歹要查上一查。”雷音语气加重,“不可再出现上次审判堂那种事了。” 话说得没错,柳青岩不再犹豫,答应彻查。 --- 獬豸堂。 林传凤带了另外一名黑衣弟子,来到关押虞影的牢房之外。 “虞追曜,对吗?” 虞影抬眼看着他俩,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没错。” 林传凤板着脸,“现在我们要带你去问话,起来跟我们走吧。” 獬豸堂外。 陆惊澜提着饭盒,江岭在前方求情。 “师兄师姐,我们就是进去送个饭,马上就出来。” 黑衣弟子摇头,“虞追曜弟子尚未接受问话,以防串供和递消息,按规矩还不能探视,你们回去吧。” 江岭拿过陆惊澜手中的饭盒,举起来,“总不能不叫人吃饭吧……” 黑衣弟子道:“我们会准备饭菜给里边的人吃,不会饿死。” 虞影跟在林传凤身后,来到了一间房内。 林传凤和另外一名弟子与虞影分别在木桌的两方坐下。 桌子中央凭空漂浮着一枚纯净剔透的水晶。 这是用于留影的法器,与水镜一样,能够忠实记录下房间内发生的所有事。 林传凤往水晶中注入一道灵力,水晶发出莹莹光芒,记录开始。 “姓名。”林传凤问。 “虞追曜。” “籍贯。” “金砂州溟河县。” 林传凤停顿,扫了他一眼。 虞影面色如常,甚至彬彬有礼朝她致以微笑。 “年龄。”林传凤继续问下去。 “十八。”大魔头胡说不打草稿。 “父母如今在何处?” “死了。” 林传凤又停下来,再看他一眼。 “何时来到神霄宗?” “约莫二十天前。” “进入宗门之前在做什么?” 虞影沉默。 林传凤又问了一遍。 虞影回答:“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林传凤生出疑心,“为何会不记得?” 虞影摇头,“也不记得了。” 林传凤和身旁的黑衣弟子对视,交换一个眼神。 黑衣弟子沉下脸,“我劝你老实交代清楚,否则我们只能将你当做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处理了。” 林传凤语气变得柔和些许,说:“有人怀疑你与魔域有关。所以你如果想要洗清自己的嫌疑,最好诚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皱了皱眉头,林传凤又说:“我瞧你脸色不好,早些问完,你也能少吃点苦。” 另一名黑衣弟子有些吃惊,向来铁面无私的林师姐什么时候会在意犯人们的脸色好不好了? 他看向对面,后知后觉发现那人整张脸好似白纸,不见半分血色,虽是笑着,却能从双眸中看见满溢到无法掩藏的疲惫。 仿佛下一刻便要一命呜呼。 怪不得连林师姐都难免担忧。 “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虞影说,“二十天前,我身受重伤被陆惊澜找到,我没有在那以前的任何记忆。” 他苍白的脸色配上“身受重伤”这句话,可信度直线上升,让林传凤都没办法挑他的破绽。 她发觉对面的人连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都有些无法维持了,无奈叹气,“算了,今日就问到此处,阿辰师弟,去找赤云峰的人来给他瞧瞧。” 被叫做阿辰的黑衣弟子点头,“是,师姐。” “不必了。”虞影出声阻止。 林传凤和阿辰同时看向他,眼中划过不解。 虞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医修治不好我,不如把陆惊澜找来。对我来说,他更管用。” 林传凤和阿辰:??? 第23章 然而虞影没有等到陆惊澜,反而等来了个不速之客。 雷音长老贵步临贱地,屈尊降贵来到了牢房。 他停在了马明骏的牢房门口。 虞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坐在床上,偷瞧热闹。 看来马家近年来没落了不少,雷音居然把一个单灵根的子弟看得如此重要,还亲自前来探视。 马明骏心中有愧,跪在地上,脑袋埋得极低,“叔祖。” “哼。”雷音心中有气,“你倒是出息。” “晚辈有错。”马明骏鹌鹑似的低着头。 “此事在宗门内闹得沸沸扬扬,纵使本长老想保你,也无能为力。”雷音说。 马明骏惊恐抬头,“难不成宗门真打算把我除名?” “否则如何平息物议?”雷音瞥了眼身后的虞影,“你父母已在来宗门的路上,到时你便随他们回家。” 马明骏抓住栏杆,哀求道:“叔祖,我不能被赶出宗门啊!您想想办法好不好?您帮帮我……” “你自己做下蠢事,而今东窗事发,本长老如何帮你?” 见雷音当真要放弃自己,慌乱之下,马明骏口不择言,道:“叔祖您不能不帮我,家中子弟,唯有我一人是单灵根天赋,您不帮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您一手建立的家族从此衰败没落吗?” “混账!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吗?” 没想到马明骏竟敢要挟自己,雷音气得不轻。 马明骏这件事实在闹得太大,那女子当着二十多名弟子的面服药落胎,现场血淋淋的,传得人尽皆知,连掌门都亲自过问,表示要严肃处理此事,并且好生安抚那名女子。 正在风头上,雷音也不敢多加干涉。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叫马明骏回乡蛰伏一段时间,等此事过去,再想办法改名换姓重新进入宗门。 只不过这种暗中操作的事,雷音不敢大张旗鼓宣之于口——旁边还有虞影这个会喘气儿的活人听着呢。 谁料马明骏这厮竟然如此不恭顺。 雷音气极,已生出了彻底抛弃马明骏的心思。 他冷哼,“这十年出生的弟子是不争气,可再等十年、二十年,不怕没有比你天资更佳的后辈出生。本长老等得,就是不知你等不等得。你便守着你那可怜的自尊心,终老家中吧。” 说完,雷音转身便走。 马明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心生恐慌,趴在栏杆上,大喊:“叔祖!晚辈知错了,叔祖救我——!”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哀求,雷音也没有回头。 坐牢无聊,虞影津津有味看了场热闹,还算满意。 关在牢房里的时间实在是太无聊了,感谢这对祖孙送上的好戏。 然而没过多久,那名叫做阿辰的黑衣弟子过来,打开门,要带虞影出去。 “雷音长老要见你。” 虞影:“……” 这下好了,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阿辰将虞影带到雷音所在的房间内。 雷音摆摆手,“你先出去吧。” 阿辰迟疑,“可……” 雷音神色一凛,“难不成你还不放心本长老?” “不敢。”阿辰想着房间是密闭的,外边还有人把守,不至于叫人逃了,便退了出去。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虞影和雷音二人。 虞影手腕上束缚了枷锁,他笑呵呵抬手,“弟子现在无法行礼,还请长老恕罪。” 雷音不在乎,只是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人盯出两个洞。 “不知长老找弟子有何贵干?”虞影自然而然坐下。 雷音嫌恶地蹙眉,直接问:“你与西州魔尊是何关系?” 虞影歪了歪头,“魔尊?不认识。” 雷音嗤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不成,连像样的敷衍都懒得做。” “我的确不认识什么魔尊,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虞影耸肩。 “罢了。”雷音站起身,“本长老也懒得与你废话,你到底和魔域有什么关系,只需一搜便知。” 说着,雷音抬手,周身灵气鼓动,在屋内掀起一阵旋风,卷起了他的衣摆,翩飞起伏。 虞影沉了脸色。 雷音还当真不客气,一言不合就要搜魂。显然完全没将自己当人看。 搜魂可以强行读取一个人的记忆,完全真实,不会有任何遮掩与谎言。但被搜魂之人的神智会受重创,变得疯傻甚至死亡。 现在的虞影就算没有枷锁束缚,也根本不是出窍期修士雷音的对手。 因此他根本没想过正面对抗,找准时机,一脚将面前桌子踹翻,挡住雷音片刻,自己则快速冲向门口,开始重重砸门。 “开门!” 可惜,虞影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那脆弱的木桌便被雷音打碎。 雷音飞身来到虞影之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 “本长老已在房间内设置了结界,你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少费力了。” 虞影生生被雷音举了起来,双脚离地。 “你不愿被搜魂,看来果真有猫腻。那魔头作恶多端,与他相关之人全都不无辜!今日本长老便替天行道,除魔卫道!” 雷音的师父正是死在西州魔尊手中,他对魔域相关的任何事物都恨之入骨,此刻已失了理智,眼红如血。 虞影简直大无语,“搜魂不是疯就是死,傻子才不逃!” “你既知道,便老老实实交代吧!” 虞影大喊:“我已经说过了!不认识!” 他可没说谎,他不认识什么魔尊,因为他就是魔尊。 “那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雷音高举另一只手,强大厚重的灵力凝聚成旋涡,朝虞影的额头按去。 然而就在手碰到虞影脑门的瞬间,雷音突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 林传凤带着陆惊澜走在监牢走廊上。 “原本你是不可与他见面的,但他身子似乎不大好,说一定要见你,我们这才叫你过来一趟。”林传凤边走边说。 陆惊澜心中打鼓,面上勉强维持着镇定,“他怎么了?” “有些虚弱。”林传凤回答,“我们请了赤云峰医修为他看诊,医修说他内里空乏,体质虚亏,有……” 迟疑片刻,林传凤对上陆惊澜关切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还是如实说了出来:“有大限将至之兆,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这话仿佛一闷棍,打在陆惊澜的后脑勺上,叫他两眼一黑。 林传凤不过按宗门规矩行事,对此也无可奈何。 两人来到牢房门前,却只看见对面的马明骏,虞影的牢房空空如也。 “居然不在,可能是被带去问话了,我带你过去。” “有劳师姐。” 陆惊澜的声音格外沉闷。 --- 猛烈的吸力仿佛要直接抽取灵魂。 虞影仰着头,脖颈被雷音抓着,已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手臂软软垂了下来。 与此同时,雷音却并不轻松。 他始料未及竟会在对一个凡人搜魂时遇见灵魂绞杀。 超乎想象般强大的灵魂力量如毒蛇般缠住了雷音,随即盘旋而上,张开獠牙大口,竟要反过来吞噬雷音。 这是只有在低阶修士妄图对高阶修士搜魂时才会出现的情况。 雷音已经没有余裕去思考为何一个凡人会拥有如此强大的魂力,他必须立刻撤出虞影的识海,否则他也要丢了性命。 毒蛇越发紧绕,雷音忍着浑身战栗,抽调全身所有灵力,发出了出窍期修士毫无保留的一击。 血口大张的毒蛇被当场打爆。 雷音总算得以脱身,抽离了出来。 他一松手,虞影便重重坠落在地,双目紧闭,口中喷出黑血,昏死过去。 雷音正坐在地上狼狈喘气。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他的结界不知何时已自动消散。 房间内一片狼藉。 陆惊澜冲到虞影身边,将人揽入怀中,“追曜……?” 雷音已勉强站了起来,掸去衣衫上的尘土。 林传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雷音忽略她的视线,迈步想走,“本长老还有事,先走一步。” “长老请留步。”林传凤横跨一步,拦住他,“您有必要留下来解释一下,方才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音恼羞成怒,“大胆,你个小小弟子,竟敢阻拦本长老?” 林传凤寸步不让,“不敢,弟子不过是按例行事。” 陆惊澜单膝跪在地上,也侧过头来,双眼发红,目光森寒,“弟子也想听听长老的解释,您到底做了什么,竟将一个尚未定罪的人逼迫至此。” 雷音真是哑巴吃黄连,方才他也差点死了好不好! “长老,请与我来吧。”林传凤侧身让路。 “哼!”雷音甩袖,走了出去。 林传凤再看向陆惊澜,提醒道:“师弟,我会叫人去请医修,还是先把虞师弟移到可以好生休息的房间去吧。” “你先出去吧。”陆惊澜低着头,“我……稍后会带他过去。” 林传凤没再多说,点头,先行离开。 她走的时候忘记带上门,还好有一阵风吹过,轻轻将门掩上。 陆惊澜注视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人,他的皮肤已经白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底下蛛网密布般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仿佛若是被阳光照到,就会立即融化消失。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陆惊澜喃喃。 “我真的不信世上会有那般荒谬的事,可我还能怎么办?” 他的话没头没尾,叫人摸不着头脑。 说完后,陆惊澜拂开虞影鬓边额角的碎发,完整露出那张如冰晶般脆弱透明的面容。 而后陆惊澜俯身低头,含住了怀中人似冰雪寒凉的双唇。 唇齿相接,陆惊澜闭上眼,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停留片刻还不见起效,陆惊澜按住怀中人的两腮,轻轻用劲,撬开了他的牙关,深入而去。 第24章 天地好似静止,空无一物,仅剩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这一吻深刻入骨,陆惊澜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和谁如此亲密无间过。 可即便如此,半晌过去,怀中的人仍旧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唇分开,陆惊澜捉起虞影绵软无力的手,轻轻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不知所措。 果然又是骗自己的。 陆惊澜心底没来由生出怨恨。 虞影还没醒来,反倒是重新获得了能量的系统率先开了机。 一开机,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系统寄生于虞影的灵魂之中,灵魂与识海相连。原本虞影的识海纯白一片,广袤无垠,如同身处仙境云间,中央有一棵硕大挺拔的梧桐,枝干繁复,苍翠欲滴,亭亭如盖,树下一方石桌石凳,再不远处便是系统随手塞进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珍宝柜。 可现在,整个识海都变成了血色,天边好似被火焰侵烧,火星如萤,四处飘漫,梧桐也已枯萎,绿叶化作飞灰。 系统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十八层地狱。 【宿主?】 系统呼唤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自己能好端端开机,虞影的身体应当暂无大碍。可识海却不知何故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所以灵魂陷入了昏迷。 系统又看向外界,才发现虞影正被陆惊澜牢牢抱着。 结合自己突然有能量开机来看……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正道首徒!善良,真是太善良了!为了拯救奄奄一息的大魔头,不惜献上自己的香吻…… 忽然,埋首于虞影掌心的陆惊澜抬起了头。 系统这才发现他眼角泛红。 我去! 系统虽然没有心脏,但也在看见这表情的一瞬间感到了揪心。 他想和陆惊澜说放心,虞影应该死不了,但他做不到,员工守则规定,系统不可以与除了宿主之外的其他人交流。 系统在心中呐喊:宿主,你快睁开眼看看吧,正道首徒在为你流泪,为你心碎! 宿主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 不一会儿,林传凤带着一名医修回来。 医修经验丰富,上前去给虞影把脉。 “脉搏平稳。”医修道,“除了经脉比常人脆弱些,身体没有异常,也没有外伤。我路上听林师妹说他被搜魂了,应该是魂魄受到了创伤导致醒不过来。把他带到赤云峰去吧。” 闻言,陆惊澜抱起虞影,跟在医修师姐身后,一同前往赤云峰。 前些日子在竹林里练剑的时候,陆惊澜也常背虞影。那时他便觉得虞影轻得不像话,个子不矮,背起来却还没有一筐猪肉沉。 现将人抱在怀中,骨骼清瘦到甚至有些硌手。 这样虚弱的人,怎么能承受搜魂? 陆惊澜暗自咬紧了牙。 赤云峰在神霄宗最西边,日暮时分,整座山峰被天边千里霞云包围,因而得名。山上枫树遍布,到了秋季如火蛇环绕,再与晚霞相映,更为眩目,景色可称一绝。 但此时,难得来一回赤云峰的陆惊澜根本无暇欣赏红霞盛景。 刚到医阁,几人就迎面遇见了陆惊澜的同门大师姐柳柔竹。 柳柔竹乃水木双灵根,天生拥有极强的治愈力,但在能力被发现前就拜入了掌门门下,医阁阁主知晓后直呼暴殄天物,实在不愿柳柔竹明珠暗投,哪怕没有师父的名头,也愿意教导她,时常叫她来医阁。 “小师弟,这是怎么了?”柳柔竹上前询问。 不等陆惊澜回答,旁边的医修言简意赅说明了虞影的情况。 柳柔竹听后自告奋勇道:“我也来帮忙,我曾给他治疗过,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几人将虞影送进一间厢房内,柳柔竹转身挡在门口,看样子并不打算放陆惊澜进屋。 “小师弟,总归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别进去了。” 陆惊澜没有坚持要进去,他也的确还有更加亟待解决的事情要去做。 “那就拜托师姐了。” 柳柔竹伸手戳了戳他紧蹙的眉心,“瞧你急得,放心吧。” 安顿好一切,陆惊澜没有耽搁,立即离开了医阁,却在赤云峰传送阵遇见了恰好赶到的林传凤。 林传凤神色匆匆,看见陆惊澜后呼出一口气,“还好没错过。虞师弟可安置好了?” 陆惊澜颔首,“林师姐找我还有事吗?” “有。”林传凤看着他,“你速速再与我回獬豸堂一趟,掌门来了,要你过去。” --- 明镜堂。 身为主人的鸣金长老黑着一张脸坐在正位,左边是柳青岩,端着茶杯。 在两人下手处,坐着脸色极为阴沉的雷音长老。 鸣金长老面上笑着,实际上狠狠磋磨了一下后槽牙,对着雷音道:“马师弟不好好在霆云殿修行,跑到我獬豸堂监牢去做什么?” 雷音冷哼,“我族中小辈被关,身为长辈探视一番罢了。” “既是探视小辈,那为何又找了不相干的人去说话?”鸣金语气越来越重,“还打着我的旗号。” 雷音直视他,“那人可能与那魔头有关。魔修人人得而诛之,我难道过问不得?” “你也说了是‘可能’,尚未确认,他就还是宗门弟子,你怎可贸然对他使用搜魂之术!” 鸣金越说越激动,甚至拍案站了起来,“你如此这般任意妄为,不把宗门法度放在眼里,还在獬豸堂监牢使用搜魂术,叫宗门弟子以后还如何信任獬豸堂和审判堂?” “好了宋师弟,稍安勿躁。” 柳青岩放下茶杯,劝和。 鸣金脸上写满了愤懑,他掌管宗门法度与刑狱,却并未生得一张黑黢黢阎王脸,相反,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文文弱弱,白面无须,圆眼细长眉,喜怒分明,有什么说什么,鲜少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毫不顾忌雷音,直接道:“掌门师兄,雷音长老擅自对关押在獬豸堂监牢的弟子使用搜魂之术,必须按规矩惩罚,否则日后宗门法度在弟子们的心中还有何威信可言?” “若是按照宗门规矩,的确该罚。”柳青岩看向雷音,“你可愿意认罚?” 宗门清规戒律虽说对门内所有弟子都适用,但身为与掌门同辈的长老,平日里就算做点违反规矩的事,只要不闹大,又有谁人敢追究呢? 长老受罚,底下的弟子们看了,难免会生出轻慢之心,如何能继续维持高高在上的威严呢? 因而雷音一听柳青岩当真有惩罚自己的意思,便再也坐不住,“若那弟子当真与魔修有关,你们又有何理由罚我!事有轻重缓急,我看还是先查清楚那名弟子的来历才好。” 鸣金寸步不让,反驳道:“我獬豸堂只按规矩行事,你坏了规矩,就必须惩罚,如若不然,难不成以后所有被暂且看押至监牢查问的弟子都可以任由长老生杀?没有这个道理!” 顿了顿,鸣金恶劣一笑,“马师弟,我瞧你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吧?所以才一见到个姓虞的弟子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能立即诛杀。” “你休得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见两人吵起来,柳青岩只好跳出来当和事佬。 他先看着雷音,“此事马师弟你的确有错,实在不该随意使用搜魂之法,即便那人不是宗门弟子,要用此等伤人害命的法门也需慎重。何况今日不是查清了吗,虞追曜弟子所画的符咒没有异样,并无魔气。你行事轻率,确实该罚。” 接着又是鸣金,“不过宋师弟也不必步步紧逼,毕竟事情刚刚发生,知晓内情的弟子不多,叫那几个目击的弟子牢牢守住口风,要如何处置都秘密进行,有*很多法子既可以不伤长老的威严,又能遵守宗门规矩。何必非要大张旗鼓呢?” 雷音板着脸,依旧不服气,“罚不罚,还是等查清楚后再说吧。若那弟子清清白白,与魔修无关,我便认罚。可要是那弟子真是魔域之人,我绝不为了他而受罚!” 话音落,堂屋原本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陆师弟!掌门嘱咐要你在外面等……”林传凤慌乱的声音传来。 陆惊澜步履生风,很快已走到三位师长的面前,掀袍而跪。 “弟子陆惊澜见过师父,鸣金长老、雷音长老。” 他不请自入,在座的三位脸色都不大好。 身为师父,柳青岩第一个开口,语气带着训斥,道:“师长们在谈话,你贸贸然闯进来成何体统?” 陆惊澜低下头,“弟子有罪,可不得不进来为虞师弟辩解两句。” “他身体如何了?”柳青岩问。 “他一直昏迷不醒。弟子已经将人送去了医阁,由师姐们治疗。师姐说他的魂魄受损,因而没能清醒。”陆惊澜如实回答。 柳青岩蹙眉,“那你不留在那里守着,跑过来做什么?” “师父,两位长老,弟子可以为虞师弟担保,他与魔域没有关系。还请尊长们开恩,让他好好养伤,不要再入监牢。” 陆惊澜抬起头,环视上方的三人,眼神清澈坚定。 柳青岩捻了捻胡须,“你不过也才与他相识月余,如何能替他担保?” 陆惊澜悄悄握紧了拳头,心中默默下了决断。 片刻后,少年人目光澄澈,语气坚定,说:“他如果想活命,就必须跟在我的身边。换句话说,纵使他真的和魔域有关,我也有办法掌控他。” 第25章 上方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青岩正色,“你这说法倒是奇怪,别是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 “并非旁门左道。”陆惊澜说,“一个月前,他初到宗门,就身受重伤,是弟子将他救起来的。他醒来之后,和弟子说他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必须定期接受同一人的灵气滋养才能维持生命。弟子阴差阳错救了他,他想要活命,就必须依赖弟子的灵气。” 这话陆惊澜说得面不改色,像是在来的路上已经演练过许多遍。 “世上竟有如此诡异的毒药?”柳青岩将信将疑。 天知道有没有,反正陆惊澜是胡说八道的。毕竟总不能当着尊长的面说:虞师弟不和我亲吻就会死,所以我能限制他……吧? 陆惊澜不擅长说谎,低下头去,避开与柳青岩对上眼神。 “弟子此前也未曾听说过有这种毒药存在,原也是不信的,可一个月相处下来,发现虞师弟的确需要弟子的灵气。弟子不敢欺瞒师父。” “可对你身子有害?”柳青岩问。 陆惊澜摇头,“无害。” 柳青岩沉思着缓缓颔首,接着看向鸣金和雷音二人,“我这小徒儿性子向来妥帖,他既开了口,必然是可信的。既是这样,便让我这徒儿负责监视虞追曜,有任何异样直接与我禀告。两位师弟,这般处置,你们意下如何?” --- 太阳穴处传来了针扎般的刺痛,紧随其后的酸胀与撕裂感如海潮般涌来,虞影刚要清醒,就疼得差点直接又昏过去。 他缓缓睁开眼,眼前还模糊着,先是听见淅淅沥沥雨滴砸在屋顶的声音,紧接着旁边传来一道欢呼: “醒了!柳师姐你快过来看,虞兄醒了!” 虞影认出这是江岭的声音,而后终于看清楚自己正身处赤云峰医阁的厢房之中。 “你醒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柳柔竹走过来,温声询问。 江岭在一旁笑着,也问:“虞兄你昏睡好几天,一定饿了,我去膳房给你搞点烤鸡。” “站住!”柳柔竹扯住江岭的衣领子,“他刚刚苏醒,不可吃油腻的,你去端一碗白粥过来。” “是是是,谨遵师姐之命!” 说罢,江岭脚底抹油跑了。 在他俩闹腾时,系统激动万分地蹦了出来:【宿主!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就此长眠了!】 虞影:“……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儿好?” 系统不管他,继续说下去:【你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十天!起初几天,我还能淡定,后面几天,我望着你,差点就成了望夫石,呜呜呜……】 虞影:“……” 好吵,他才刚醒,脑袋好疼。 【还好正道首徒总来看你。】系统吸鼻涕,【多亏了他,在关键时刻献上香吻一枚,救了你和我,否则现在你已经重新投胎,我也要任务失败被回收了。】 虞影蹙眉,“你说陆惊澜干嘛了?” 系统:【还能干嘛,为你补充生命值呗!亲亲~悄悄告诉你,我还看见他哭了呢。】 哭了?陆惊澜? 虞影有些恍然。 “虞师弟?师弟?你哪里不舒服吗?” 柳柔竹张开巴掌在虞影眼前晃了晃,企图唤回他的神思。 虞影回神,“抱歉师姐,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虞影尝试着想要坐起来,柳柔竹替他把枕头垫高。 “多谢师姐。”虞影靠在枕头上后,向柳柔竹道谢,“这次,还有上一次。” 柳柔竹捂嘴笑道:“救死扶伤是医修本分,无需对我道谢。你就安心养伤吧,也不必再去獬豸堂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三日后的秘境考核。” 身体状况平稳了,虞影也有闲心玩笑,说:“我这才醒,师姐就提醒我要参加考核,还是叫我歇歇吧。” “既然醒了,还是去参加为好。否则总考核成绩不合格,你难道愿意被赶去做外门弟子?” 说话间,江岭端着吃食回来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子小菜,清淡到不见半点油水。 江岭兴致勃勃端着碗,想要喂虞影,被虞影偏头躲开了。 “谢谢,我又不是断了胳膊,我自己来。” 江岭居然有些失望,“哦,好吧。” 虞影舀起一勺子粥,却没有立刻送进口中,他默然片刻,还是问了:“陆惊澜呢?” 人就是禁不住念叨,虞影话音方落,便传来开门声。 今日有雨,陆惊澜一边整理身上沾染的雨滴,一边往里屋走来。 不知是否是沾染了外面秋雨寒凉的缘故,虞影总觉得今日的陆惊澜和他昏睡前见到的不大一样了。 少年人身形高大,进门时的影子重重压下来。他一身便于赶路的青黑色束袖长衫,眉头微蹙,似乎在责备肩头的雨滴打湿了衣裳。嘴角无笑,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虞影刚有此想法,陆惊澜便无意识抬头,看见了坐在床上的他。 到底只是十八岁的少年,眼睛刷地亮了其中的惊喜藏也藏不住,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扬。 哪还有方才严肃淡漠的模样? 虞影心下无奈,好吧,他收回刚才的话,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 陆惊澜加快脚步走了过来,自然而然从虞影手中拿过粥碗,“有些烫,我帮你晾凉了再吃吧。” “嗯。” 说着,陆惊澜把粥放在旁边的小桌上,转过身来又重新帮虞影整理了一下身后的枕头,让他可以靠得更舒服。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细致周到,柳柔竹叹为观止。 老老实实瘫着享受伺候的虞影一不小心对上柳柔竹好奇的眼神,愣了一下,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 从前没有外人在,虞影自诩是陆惊澜的老老老前辈,享受点孝敬简直不要太正常,何况自己还教了他剑法的,也算是半个师父了。所以不管陆惊澜做什么,他都心安理得地受着。 可看见柳柔竹,虞影才重新记起来,在外人眼中,他和陆惊澜年纪相仿,甚至陆惊澜还比他早入门,他得叫一声“师兄”,天底下哪有师兄伺候师弟的? 虞影老脸一红,拍了拍陆惊澜的肩膀,“那什么,别忙活了,坐。” 陆惊澜很听话,“嗯”了一声,就在床边坐下,顺手整理了虞影乱掉的鬓发。 ……好像更奇怪了。 好在虞影现在身上有伤,陆惊澜稍微照顾一点不算奇怪,柳柔竹什么都没说。 柳柔竹拍了拍江岭的肩膀,“想必你们两个有话要说,江师弟,陪师姐去拣药材。” “我也有话想和他们说……啊呀!” 江岭话还没说完,就被柳柔竹强行拖了出去。 被拖出去之后,江岭还老大不乐意,嘟着嘴,“师姐,我这几天一直在帮你们拣药,好不容易虞兄醒了,你连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柳柔竹颇感好笑,“你想说话以后随时都能说,非要现在凑上跟前儿?” “不可以吗?”江岭眨眨眼,“我、惊澜还有虞兄可是好哥们儿。” 柳柔竹扶额。 这孩子,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 虞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陆惊澜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掌门和鸣金长老决定释放虞影,但出于宗门安全考虑,掌门还是让陆惊澜亲自跟着獬豸堂的弟子们去调查虞影的身世。 三日前陆惊澜跟着去了一趟金砂州溟河县,看那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刚回宗门就赶过来了。 柳柔竹听二师弟说这个结果是陆惊澜在师父面前承诺了什么换来的。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 柳柔竹忍不住嘴边的笑容,催促江岭说:“别抱怨了,师姐们都很喜欢你,这几日个个儿都请你吃零嘴,我看你脸都圆了。” 另一边,房间内。 陆惊澜端着粥碗,正在一勺一勺给虞影喂。 虞影还是有点别扭,不过因为陆惊澜的神情太过理所应当,他便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老实张嘴。 吃了大半碗,虞影别过头,意思是不要了。 陆惊澜不勉强他,把碗放回桌上。 同时心中暗道,吃得比猫都少。 “对了,杜月如何了?” 吃饱饭,虞影开始关心昏迷前留下的烂摊子。 陆惊澜回答:“杜姑娘身体无碍,已经离开宗门了。马明骏的父母来过,给了她不少补药和银钱,把马明骏领回了家中思过,此事到这儿应当算了了。” 听到事情尘埃落定,虞影颔首,没再多言。 “醒来就问姑娘的事,你便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考核成绩?” 等了一会儿,陆惊澜见他没有继续问话的意思,主动道。 虞影挑眉,嘴角勾起,点了点陆惊澜的胸口,“哟,这话听上去怎么酸溜溜的?” 陆惊澜表情不变,拂开他乱晃的手,“符咒科目,陈夫子力排众议给了你头名的成绩。不过上午的笔试你答得一般,最终只得了第十。” “我真厉害。”虞影点头。 “三天后就是秘境考核。”陆惊澜看向他,“你要参加吗?” “闲着也是闲着,去吧。”虞影随口说。 陆惊澜迟疑片刻,问:“身体没关系吗?” 闻言,虞影稍顿,接着脸上的笑意越发浓,肚子里的坏水几乎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我已大安了。” 虞影忽然抓住陆惊澜的领口,趁其不备,把人拽下来,轻巧灵快地在那双唇上印下一个吻。 “全仰赖你照顾了……” 还未说完,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虞影看见了陆惊澜的表情。 陆惊澜微微别过头,握手成拳,抵在唇边,眼神落在旁边,脸上逐渐升起红晕,“好了就好。” 与之前不同,陆惊澜没有躲闪,更没有恼羞成怒。 本想逗弄他玩儿,谁知他竟没有羞恼骂人,而是这般悄悄红了脸,一下子将屋内氛围搞得有些难以言喻。 虞影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自己行为的唐突。 “怎么了?” 见他呆住,陆惊澜疑惑询问。 虞影猛地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你先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第26章 待陆惊澜走后,房间内恢复安静。虞影才重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叹了口气,虞影盘腿而坐,屏息凝神,进入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系统幻化成一只白色发光的球,但是头顶长了两条长耳朵,漂浮在虞影的身边。 系统:【识海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但被烧过的地方还没恢复原状。】 虞影不语,环视着焦土般的识海,脸色算不上好。 识海的天依旧是血红一片,中央的梧桐被烧得干枯焦黑,即便虞影醒了,也没有复原如初。 雷音毕竟是出窍后期修士,虞影无修为傍身,生受了他的搜魂,没死已经算识海强悍了,自然不可能毫发无损。 纵使医修治疗过,但她们也无非使用一些寻常的药材,系统给虞影的这副身体太过特殊,药材于他根本无用。 也就是说,虞影能醒过来,全靠他自己。 【还有陆惊澜的亲亲。】系统补充到。 虞影:“……你不说话会死吗?” 若修为还在,修补识海不过是时间问题,然而现在的虞影只能放着残破不堪的识海不管了,顶多少看两眼,拿了东西就走,眼不见为净。 去珍宝柜拿了几样东西,要走的时候,虞影路过了虹日枪。 他伸手摩挲着枪柄,有些出神。 不知何时才能再拿起它。 两日后。 虞影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不能继续赖在医阁,该收拾东西回集英居,明日要与成蹊堂众弟子去往林影秘境进行最后的考核。 东西都是之前陆惊澜和江岭一件件从集英居带过来的,十来日里竟积攒了不少,需要好几个包袱才装得下。收拾的时候也是陆惊澜在收拾,一样样分门别类,他比东西的主人还清楚到底要收拾些什么。 虞影自认是病号,坐在桌子旁躲懒。 江岭今日也来帮忙,他一边打包袱,一边道:“据说秘境考核会和其他班的同窗一起,从前分开授课,都没什么机会相见,考核时说不定能认识新朋友。” 正巧柳柔竹走进来,闻言笑着接话:“既是考核,便有竞争,秘境考核需要在限定时间内消灭魔物、寻找法宝,别人都想着如何能打败其他人获得更高分,你却想着交朋友。” “师姐!”江岭立正站好,羞惭,“你莫要打趣我。我不过是想着,大家都是同门,虽然考核要排名,但考核结束总能认识认识嘛……” “柳师姐。”虞影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包,走到柳柔竹跟前,“这个送给你。” 柳柔竹颇为意外,接过后打开一瞧,居然是针灸包,里边俨然排列着六十根大小粗细不同的银针。 虞影解释道:“多谢你两次帮我。” “说过不用谢的。”柳柔竹无奈地笑着,“若是每个被我救治过的病人都送我东西,只怕我的储物镯都要塞不下了。” 虞影只说:“旁人不管,我只是略表心意。” 上一次虞影就发现了,柳柔竹是难得的医术奇才,她先天的治愈力量不仅可以增强药效,甚至对一些症状轻微的病人来说,哪怕只是和她说说话都有益治疗。 这针灸包是虞影几百年前从医阁里捎走的,今日也算物归原主了。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甚至有些灰扑扑的,过分朴素,但恰好送到了柳柔竹的心坎儿上,她没过多为难,便收下了。 回到集英居,江岭本打算张罗三人一起好好吃一顿,谁知陆惊澜突然被掌门召见,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江岭相当失望,念叨着:“也不知这段时间他在忙什么……” 虞影却能猜到几分。 自己现在的身体除了有几分脾气,根本没有灵气,更不可能有魔气,却被怀疑与魔域有关,那么只能是自己展露出的符咒能力太过点眼,引起了雷音的注意。 要以凡人之躯成为神霄宗内门弟子,必定要展现一些过人之处。天下之大,能人异士辈出,虞影实在没想到雷音会如此敏锐。 难道是因为自己姓虞? 扯淡么,雷音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难不成全天下所有姓虞的都跟自己有关? 自己又不是他,从二十岁就开始娶老婆生孩子,几百年来生得娃娃满地跑,青阳州十个姓马的里面就有五个是他的子孙后代。 自己被怀疑与魔域有关,所以被抓起来调查。而陆惊澜不知做了什么,让自己好端端被放了出来。 总归陆惊澜这段时间的辛苦奔波,都与自己有关。 虞影胳膊搭上江岭的肩膀,撺掇道:“你瞧他辛苦,那咱们做一桌子好菜,等他回来吃,如何?” “好主意啊虞兄,我怎么没想到!”江岭竖起大拇指,“你真贤惠!” 虞影:“……” 谁教他这么措辞的? --- 苍翠殿,乱石阁中。 柳青岩面前翻开一本相当厚重的书,即便妥善保存过,但书页还是泛了黄。 “坐吧。”柳青岩头也不抬,招呼到。 陆惊澜在旁边坐下,没有立即出声,静静等待柳青岩发话。 看完手中这一页后,柳青岩才抬头看向陆惊澜,问:“你跟着獬豸堂的弟子去了一趟金砂州,都查到了什么?” 陆惊澜不敢隐瞒,答:“什么也没有查到。” “我们去溟河县县衙查了人口册子,全县城只有一户姓虞的人家,但那户人家的房屋早就空了,无人居住。而即便是那一户,也从未有过一个叫做虞追曜的人。我们又走街串巷,问了街坊四邻,他们说那户虞姓人家多年前就迁走了,住在这儿的时候与邻居无甚往来,他们也不清楚虞家状况。” 犹豫片刻,陆惊澜道:“而且溟河县民风淳朴,那里的人似乎与魔域没有关系。” 柳青岩摸着胡须,“世上或许有机缘巧合,但大多巧合背后都存在着必然。宗门怀疑他与魔域有关,他恰好就出身自距离魔域最近的溟河县。为师知道你不愿相信,但也要留个心眼。” “是。”陆惊澜垂首。 瞧他这般,柳青岩叹了口气,“好了,别垂头丧气的,即便他真与魔域有关,也不妨碍什么。” 陆惊澜猛地抬头,似是不解师父此言何意。 然而柳青岩却不打算继续说,摆摆手,打发他道:“行了,回去吧,明日还要去秘境,早些歇息。” “是,徒儿告退。” --- 翌日,深蓝色宝石般波光粼粼的大湖旁边肆意生长着苍翠欲滴的树木,树冠舒展开,遮天蔽日,在地上形成了一片浓重到近乎黑夜的阴影。 成蹊堂众弟子们身穿月白色袍服,秩序井然,站在湖畔。 柳青岩踏云而来,于半空中对弟子们嘱咐道:“林影秘境内的魔物都是宗门圈养,不算多么危险,但也不可放松警惕,从过去几百年的记录来看,在秘境中受伤甚至身死的例子也是有的。” 成蹊堂的弟子绝大多数都是刚踏入修仙之途的年轻人,尚未见过修仙界的残酷,听到可能身死,人群中明显发出了一道抽气声。 柳青岩继续道:“虽说考核死生不论,但秘境内公平竞争,禁止私斗,你们每人身上都要携带一块留影水晶以作监督。” “考核以积分作为排名的基准,杀死魔物者与寻到珍宝者得分,可听明白了?” “弟子明白,多谢掌门赐教!” “好,考核开始。” 柳青岩扬手,灵气翻滚,凭空撕开一道口子,秘境之门开启。 弟子们纷纷争先恐后涌入,想着早一刻进去,就能早一刻开始收集宝物。 只有虞影还站在原地没动。 陆惊澜走出两步,发现人没有跟上,回头,“怎么了?” 虞影回神,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从前虞影也来过林影秘境,当初的秘境并不似今日这般灵气丰盈。按理说,几百年过去,秘境不断被弟子们踏足,里边的珍宝只会越来越少,灵气应当越发稀薄才对。 “什么意思?”陆惊澜不解。 虞影推他的背,笑起来,敷衍道:“快走吧,江岭那傻小子到现在还没发现咱们俩没跟上。” 千年前盘踞在神霄峰上的仙兽寿终正寝,化作了林影秘境。此秘境全部归属于神霄宗,是整个修仙界唯一一个被仙宗独占的秘境,足可见神霄宗天下第一大宗的底蕴。 陆惊澜和江岭都是第一次进入秘境。尤其是江岭,看什么都新奇。 他在树下发现了一朵发蓝光的蘑菇,走过去,毫无防备的用手摸了摸伞盖,紧接着蘑菇爆发出一团幽蓝色的粉末,喷了江岭全身。 “呸呸!”江岭挥开粉末,“这什么啊?” “夜魂菇,是林影秘境的特产,常生长在树荫之下,夜晚会发蓝光。”陆惊澜开始讲解,“这种菇类察觉收到外界攻击时就会释放粉末,但是不必担心,粉末没有毒性。” 江岭惊讶,“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书上写着。”陆惊澜回答。 “哪本书?”江岭摩挲下巴,“我怎么没印象?” 陆惊澜淡淡道:“藏书阁有一本《林影秘境札记》的书,为考核做准备的时候我去看过一遍。” 江岭:“……” 除了入宗门第一日跟着陆惊澜去过一次,在里面睡了一觉之后,他再也没踏足过那里。 虞影站在旁边,没有插话。 他活了五百多年居然也不知道夜魂菇是什么,实在有点丢脸。 “前面那三个!!让开啊啊啊啊!!!” 一道声嘶力竭的女声从后方传来,三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头鬃毛獠牙的野猪横冲直撞而来,背上还载着一名面容秀丽的姑娘。 江岭惊呼:“哇,拿猪当坐骑,我还头一回见。” 第27章 无论野猪当坐骑帅不帅,面对一头直面冲来的猪,不管是谁都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陆惊澜顺手抓过离得最近的虞影,带着人躲开几步。 江岭也大叫着朝另一个方向逃去。 谁知野猪临到头忽然变换方向,准确朝着江岭的方向猛猛冲去。 江岭大惊失色,一边跑,一边喊着:“为什么要追我!” 猪背上的姑娘朝江岭喊道:“你跑快点别被追上了,咱们有言在先,撞到你本小姐可不负责!” “不是!”江岭气喘吁吁,“凭什么啊!” 眼见江岭就要被野猪追着跑远,陆惊澜快步走到树下,摘了几朵夜魂菇,使劲朝野猪砸去。 骑猪的姑娘见状,颇为无语,“你用蘑菇能砸死谁!” 岂料话音未落,被准确砸中猪头的野猪当真停了下来。它在继续追江岭和地上的蘑菇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去吃蘑菇。 那姑娘也总算能够从猪背上下来了。 她趁野猪吃东西的功夫,把手中的绳索捆在了旁边的树干上,绳索另一端则捆在野猪的脖颈处。 “哼,吃吧吃吧,本小姐就叫你做个饱死鬼。” 那姑娘盯着野猪愤愤道。 绑完绳子,姑娘来到虞影和陆惊澜面前,“多谢,我叫颜妍,原本想抓住这头长牙猪,没想到被它跑了。” 陆惊澜摇了摇头,“无事。” 虞影看了眼长牙猪,又转向颜妍,问:“你大可以直接杀了它,何必追出这么远?” 被虞影这么一提醒,颜妍看向长牙猪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 长牙猪把地上的蘑菇吃完了,原本想逃走,却发现自己脖子上捆了绳子,挣扎两下没能挣脱,气得鼻孔冒气,前蹄不停在地上急躁地刨着。 虽说只是一头猪,还是头可能伤人性命的魔物,但到底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会呼吸,会吃蘑菇,还会生气。 他们几人刚刚进入秘境,在此之前连鸡都没杀过,突然要去杀死一头猪,自然会感到不适。 沉默犹豫间,江岭嚷嚷着走了回来,“惊澜,你那三个月的猪真没白养,对付起猪来真是专业!” 陆惊澜:“……” 虞影从腰间掏出匕首,走到颜妍身边。 他将匕首递了出去,“这是你抓到的,积分应该是你的,动手吧。” 江岭听见虞影的话,迟疑道:“真的要杀吗……它看上去和其他灵兽也没什么区别啊。” 颜妍犹豫着接过匕首,走到长牙猪身边。 匕首泛着寒光,随着颜妍的一步步接近,长牙猪也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变得愈发躁动不安。 长牙猪想逃,却被绳子限制,还未跑远便被勒紧脖子摔在地上。 颜妍来到摔得眼冒金星的长牙猪面前,举起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 在进入宗门之前,颜妍是一名久居深闺的官家小姐,她父亲是武官,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习武,再加上练气八阶的修为,因而独自制服了长牙猪。可她从未亲自动手杀过生啊。 颜妍的手颤抖起来。 不知何时,虞影已经来到她的身后,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匕首精准利落地刺入了长牙猪的眼球,贯穿而入。昏迷的长牙猪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抖了一下,便已断气。 “啊!” 颜妍猛地甩开手中的匕首。 虞影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直接在臂弯处擦掉上面的血迹,随后收回刀鞘中。 见状陆惊澜一顿,不太赞成地蹙起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走过去,给虞影施了个洗尘诀。 “谢了。” 虞影没有灵气,不能使用洗尘决,乐得陆惊澜帮自己清理。 装好匕首,虞影对呆愣在原地的江岭说:“走了,我们也要去找魔物。” 江岭木愣愣地“哦”了一声。 站在长牙猪尸身旁边的颜妍已回过神来,叫住三人:“你们等等!” 她上前两步,抱拳鞠躬,“多谢你们帮我。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们关于秘境宝藏的消息。” “宝藏?”虞影还是第一次听说,生出好奇,多问了句。 颜妍点头,“对,只要能够找到林影秘境的宝藏,最后的积分一定能名列前茅。” 江岭不解,“可我们从未听说过什么秘境宝藏啊。” “都说了是宝藏了。”颜妍叉腰,“如果人人都知道,还能叫宝藏吗?” “那宝藏里都有什么?”江岭眼睛发光。 颜妍绘声绘色讲了起来:“你们应该知道,林影秘境总体为圆形对吧。但就在秘境最中心的区域,密林盖日的核心,据说有一把上古大能留下的神兵,如果能找到,别说得到考核第一了,说不定还能因为寻回宗门秘宝而被长老看中收作亲传弟子呢!” 江岭发出小声的惊叹,随后他转头向陆惊澜,问:“惊澜,你听说过这事儿吗?” 在江岭心中,陆惊澜常在藏书阁待一整天,把宗门的书都要看完了,自是无所不知。 然而陆惊澜却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虞影抱着手臂站在后边,附和:“我也没听说过。” 听陆惊澜都说不知道,江岭好奇的表情变为质疑,对颜妍道:“你怕是编胡话骗我们的吧?” 颜妍气到跺脚,“我骗你们作甚,我自己也要去找,若你们不信,我们可以结伴。” “不了,我们……”江岭立即便要拒绝。 “也好,我也想看看秘境里到底有没有宝贝。”虞影忽然说。 “嗯?”江岭愣了一下,“虞兄,万一她是骗我们的怎么办?” 虞影道:“没事,在找宝藏的路上也能遇到其他赚取积分的机会。” “可以,我没意见。” 陆惊澜也表了态。 既然如此,四人便决定一起朝中心地带出发,去找颜妍口中的秘境宝藏。 林影秘境相当广袤,靠双腿,十天半个月也不可能走遍,更别说他们还要狩猎沿途的魔物。 四人朝着中心方向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期间遇到了几只低阶魔物,被他们轻松解决。 因为是单人考核,所以积分只会算到最后一击之人的名下,四人便说好,一起动手,轮流处决,这样每人都有积分拿。 几次与魔物交锋之后,颜妍察觉了虞影没有修为。 等虞影用匕首给了奄奄一息的魔物最后一击后,颜妍感慨道:“早听说不久之前成蹊堂收了一名凡人弟子,我还当是谣传呢,没想到竟是真的。” 颜妍眼中写满了好奇,“你是如何进入成蹊堂的?” “走后门。”虞影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颜妍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走的哪个后门?这么硬?” 她虽这么说,实际上压根不信成蹊堂能靠走后门进来。 若真有后门可走,那各大修仙世家的子弟不早就挤满成蹊堂了? 何况方才出手的时候,颜妍发觉虞影虽然没有办法使用法术,可身法灵活,一把短刃使得出神入化,宰魔物的动作干脆利落。 虞影笑,“走的掌门。” 颜妍:“????” 陆惊澜静静看了虞影一会儿,忽然朗声道:“找个地方歇歇吧。” “嗯?” 颜妍不解,修士的体能极好,她还没有感到疲累。 不过下一瞬她明白过来,陆惊澜这是在照顾虞影。 虞影虽然没有说自己累了,但细看能发现他有些气喘,*脸色也变得些许苍白。 四人在不远处找到一块空地休息,陆惊澜叫江岭和自己去打水,让虞影和颜妍留在原地先歇脚。 虞影却顶着明显累到有些虚脱的脸,把江岭抓回来,对陆惊澜说:“我跟你去。” 陆惊澜稍顿,终是没有拒绝,“走吧。” 两人带着水袋离去,江岭和颜妍坐在草地上。 林影秘境内的树木遮天蔽日,即便是空地,头顶树冠仍然层层叠叠,遮盖了阳光,导致此处的草地不似外界那般青绿,而是泛着诡异幽幽的蓝色。 “诶。”颜妍压低声音凑近江岭,“他俩关系挺好啊。” 江岭笑得爽朗,“我们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关系自然很好。” 颜妍干笑两声,“呵呵,看得出,看得出。” 陆惊澜和虞影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 忽然陆惊澜停下来,虞影累得有些发愣,直接撞到了他的背上。 虞影捂着鼻子,抱怨:“你不声不响停下来干什么?” “你累了。”陆惊澜语气平静。 虞影无奈,“废话,你不是看出来我累了才说休息的吗?” “哈哈。”陆惊澜忽然轻笑出声。 “笑什么?”虞影不耐烦蹙眉。 陆惊澜摇头,只觉有趣,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虞影在疲累的时候会脾气不好。 接着陆惊澜抓住虞影的手腕,看着他的双眼,沉声问:“那要补充一下体力吗?” “什……?” 陆惊澜的脸渐渐靠近,虞影忽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霎时僵住。 短短一瞬,大魔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 躲,还是不躲? 反正不是头一回了,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而且自己拽回江岭非要单独跟出来,不就是因为想避开人让陆惊澜给自己补充补充体力的吗? 但不知为何,虞影敏锐的直觉又在警告他,这个吻似乎和从前有哪里不大一样。 啊,烦死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庸人方自扰。 既然需要,那就亲。 于是虞影闭上了眼。 第28章 良久,预想之中的温热迟迟没有落下。 虞影带着疑惑睁开眼,却发现陆惊澜不知何时已经退后了半步,手里拿着一颗青红相间的果子,递给他。 “我刚刚在枝头摘的,没有毒,可以吃。”陆惊澜说。 虞影手中被塞入果子,陆惊澜若无其事转过身去,继续赶路。 “啪嚓!” 果子被骤然捏爆。 虞影狠狠盯着陆惊澜的背影冷笑,心头鬼火乱冒。 臭小子……! 但旋即,他又愣住。 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不对,陆惊澜那小子戏弄自己,难道不能生气吗? 但是他也没有说是要接吻,是自己擅自理解错了,根本没有生气的必要。 啧,老子就是生气,怎么了? 虞影把手中仅剩的果核随手扔掉,咬咬牙重新跟上去。 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后,两人找到一条小溪流,陆惊澜打开水袋去装水。 “我歇一会儿,走的时候叫我。” 虞影在旁边找了块大石头盘腿坐下。 他之所以跟出来打水,还有个原因是想找机会去识海里一趟。 进入识海,系统自动出现,小光球漂浮在虞影身边。 系统雀跃:【许久没过过这种能源充足的日子了,宿主,你一定要和正道首徒多亲亲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虞影一把抓住光球,揉搓两下扔开,“闭嘴。” 飞在半空中的系统:【?】 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大魔头宿主真是统生不幸…… 虞影来到珍宝柜,找到他不久前放在上边的陈旧神位。 神位已经被仔仔细细擦拭过,但漫长时光留在其上的痕迹无法被擦尽,“陆洲”两个字终究有些模糊不清了。 的确没感觉错,神位在不知缘由地散发着热度。 自从进入林影秘境后,虞影就感觉到识海中的神位在发热。 神位和其主人有着斩不断的因果,即便那个人已经死了几百年。 普通修士无法察觉到其中的因果,但体质特殊且经常与死亡打交道的虞影不一样。 虞影之所以会到归兮塔找来这一神位,是因为系统发布的那个莫名的任务。 世上或许还有其他的七彩石子,不过在虞影的认知中,只有那么一块石头符合要求。 那块石头正是陆洲生前的东西,当初虞影觉得好看,就自说自话抢了去,随身戴了许久,直到某次弄丢,再未曾见过。 难不成石子就在秘境之中? 确认了神位的情况后,虞影睁开眼,脱离识海。 然后就发现自己正趴在陆惊澜的背上。 “?” “醒了?”陆惊澜察觉到背上之人呼吸的细微变化。 虞影有些脸热,“不是让你叫我吗?” “我看你累得睡着了,不忍心叫你。”陆惊澜语气不知为何有点轻快,“而且你睡得很沉,连背你的时候都没被吵醒。” 虞影双臂环在陆惊澜的颈间,犹豫片刻,或许是因为深深密林之中只有他们二人,给人一种隐秘的安全感,他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却没能问出口的话: “你为何这般照顾我?” 陆惊澜愣了愣。 虞影继续问了下去:“第一次见面,我来历不明,身受重伤出现在荒郊野外,你却不问我是何人,直接把我带了回去。” “你也说了,你身受重伤,我总不能见死不救。”陆惊澜道。 “一般人即便搭救,事后也会有所防备,或是等我伤好,让我自行离去。”虞影说,“可你没有。你不仅任由我留在你身边,还处处照拂,为什么?难道你本性就是如此古道热肠的人?” 陆惊澜沉默。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闻陆惊澜踩在枯枝杂草上发出的沙沙声。 直到快要返回江岭和颜妍所在的空地前,虞影才听见陆惊澜回答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 颜妍正在与江岭争论宁和府之中哪家食肆最美味,一撇头就见到陆惊澜背着虞影,跨过灌木丛走了过来。 颜妍:“?” 江岭已经习以为常,毕竟他之前天天早上都能见到陆惊澜背虞影回院子。 “你们回来了?我刚在和颜师妹说等考核结束了一起去山珍楼吃饭呢。”江岭道。 “都可。”陆惊澜点了点头,发觉颜妍灼灼的目光,不得不解释一句,“他身体不好。” 颜妍:呵呵,是吗?刚才把魔物按在地上砍的人是谁? 四人休息了两刻钟,简单吃了点干粮,再度上路。 每个进入秘境考核的弟子都配备了一个卷轴,可以随时查看其他人的积分和排名情况,公平公正公开。 颜妍拿着卷轴看了一眼,感叹道:“第一果然是他。” “谁?”虞影凑过去看。 排在榜首的名字叫做:云成海。 “没听说过,很厉害吗?”虞影看着颜妍,真心发问。 颜妍睁大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像是见到了深山野人,惊讶道:“你居然不认识云成海?” 嗯?虞影意外,“我应该认识吗?” “云成海啊,他在之前的每一次平时考核中都名列前茅。明明是乙班的人,却比甲班绝大多数的人都厉害。” 说着,颜妍压低了声音。 “据说他之所以没能进入甲班,是因为在弟子选拔的时候受了不公正的对待,气得放弃了后面的比试,才掉到乙班的。而且他是水天灵根,等成蹊堂课业结束,肯定立即就会被某个长老收入门下。” 江岭直不楞登地补充道:“就是惊澜养猪的时候总得第二,惊澜回来之后一直第三的那个人。” 虞影了然,“哦,老三啊。” 颜妍噎住,“老……” “没关系的,颜师妹。”江岭以为她很在意名次,于是安慰,“等我们找到宝藏,分分钟超过那什么云海。” 四人继续前进了半日,直到暮色四合。 不知道陆惊澜是不是把那本《林影秘境手札》背下来了,像是脑子里存了个秘境地图似的,能随时规划线路,找到高积分魔物的栖息地,甚至还发现了不少灵植药材,也能转化成积分。 半日后,四人的积分排在了不太显眼的中等偏上位置,因为陆惊澜贡献最大,其他人都同意让他拿最多的积分,排在四人之首。 秘境考核会持续三日,肯定会有人选择不眠不休赚积分,不过四人还是决定休息一夜,第二日清晨再继续出发。 第二日四人加快了向中心前进的速度,路上遇见能够简单解决的魔物才会停下来开战,尽量不浪费时间。 越深入秘境,周围的树木便越高、越粗壮,天空被完全遮盖,没有半分天光泄露。 经过一棵巨树之后,陆惊澜停下来,说:“再往里面走,书上就没有记载了。” 颜妍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那就说明我们接近宝藏了!” 虞影抬头,入目是厚重如盖的树冠,光无法进入,明明还是清晨,树荫之下却与黑夜无异,并且不知何时,周遭开始出现诡异的黑色雾气。 他也只在五百年前的弟子考核时进入过一次林影秘境,更没有进入过中心区域,所以对其中的情况并不熟悉。 但百年来积攒的战斗本能告诉他,前面的区域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小心为上。”虞影神情认真,“找不找得到宝藏都是次要的,情况若有不对,保命要紧,我们现在的积分,考核合格完全没有问题,不要逞强。” 其他三人明白这个道理,点头表示明白。 又深入了几里地,雾气越来越浓,似一层黑纱包裹在每个人的身上,五十步开外就不可见物。 路上也没有遇见什么魔物,江岭问颜妍:“你是从哪里听说的秘境里宝藏?” 颜妍漫不经心地回答:“笔试结束以后成蹊堂的弟子全在传这件事,倒是你们,不知道才奇怪呢。” 笔试之后,虞影就被抓进了獬豸堂,他们忙得分身乏术,没有精力留心学堂里的传言。 “那说到底只是传言,你们为什么这般笃信?”江岭又问。 “因为云师兄啊。”颜妍道,“他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一张秘密地图……上面清清楚楚标记着宝藏的大致方位,还能有假?” “哦?”江岭惊异,“居然有人比陆惊澜还了解藏书阁?” 颜妍对他无脑崇拜陆惊澜一事表示无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懂不懂?” “那为什么云成海是万年老三?”江岭一语道破。 颜妍:“。” 不知不觉间,四人之中反而是没有修为的虞影走在了最前方。 他听得耳边风动,卷起草梗,擦过他的脸颊,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不对劲,等等。” 陆惊澜停下来,同时抬起手,拦住了江岭和颜妍。 “怎么了?”颜妍无所察觉。 虞影回头,举起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先别说话。 随后虞影从怀中掏出一颗白光耀目的珠子,高高举起,松开手。 珠子凭空漂浮而起,离开虞影的掌心,来到了众人头顶八尺高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 ——碰到半空之中的什么东西,停了下来。 白光照亮了一片粉红色附着了粘液的墙壁,细看,那墙壁仿佛有呼吸一般在微微翕动。 虞影瞳孔放大,骤然高呼:“后退!!” 陆惊澜反应极快,圈住虞影的腰就带人往后飞掠而去。 江岭与颜妍也跟上他们,退出了老远。 越往后退去,越能看清楚方才他们站的地方的全景。 一头半蛇半龙模样的巨兽眼睛散发着幽幽绿光,嘴巴长得老大,专注而贪婪地窥伺着他们。 四人这才意识到,方才他们竟无所察觉,差一点就自己走进了这头巨兽的口中。 第29章 “老天爷……这是什么鬼东西!” 颜妍忍不住惊叹出声。 陆惊澜面色凝重,摇头,“不知道。” “是碧眸龙蟒。”虞影定定望着那头巨兽,神情动作间如绷紧的弓弦,戒备十足。 “那是啥?”江岭声音都有点发抖,“我们应该打不过……吧?” “这么大的碧眸龙蟒,起码有几百年的修为,相当于合体期修士。”虞影解释,“打什么,能跑得掉就不错了。” 他没有说的是,碧眸龙蟒数量稀少,只生长在金砂州魔域之内,地处东方的神霄宗怎么会出现如此大的个体? 换作以前,虞影可以左手打一条,右脚踹一条,一条当坐骑,一条泡酒喝,可现在…… 他们四人只怕还不够这畜生塞牙缝的。 江岭从出生到现在没见过这种阵仗,声音发抖:“那怎么办,我们快逃?” “别动。”虞影喝止,“龙蟒眼神不好,你别动,它就暂时看不见你。” 颜妍蹙眉,“难道我们原地不动等它离去?这……不太行吧。” 的确不太行,龙蟒眼神差不代表嗅觉也不好,它其实已经闻到了他们四人的味道,只不过因为尚未被激怒,才没有立即出手。 虞影在脑海里飞速思考对策,同时清点识海珍宝柜里有哪些东西可以用得上。 就在这时,龙蟒动了。 堪比百年古木树干般粗细的蛇尾破开浓重的黑雾,震天撼地挥舞而来,扬起沙尘滚滚。 江岭尖叫着跳起躲开。 颜妍动作灵巧,一翻身,跃上了旁边较矮的一棵树。 虞影被陆惊澜圈着腰带着跃起,轻巧落在了树梢上。 龙蟒猩红可怖的嘴张到最大,几乎像是要将自己直接一分为二裂开。林影秘境内厚重树林成了最好的遮蔽物,让龙蟒暂时找不到四人的藏身之处。 眼看着到嘴的猎物跑了,龙蟒气急败坏,长尾再度横扫,竟直接折断了一片生长了几十上百年的树木。 按它这般破坏的速度,一直躲藏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江岭吓得脸色苍白。 他身旁的颜妍面色凝重,苦笑两声,“哈……有这种怪物在外镇守,看来秘境中心真的有宝藏……” 也不知她是真的乐天派还是太害怕了说来安慰自己的。 虞影趁此间隙画了四张符咒,分给其他三人每人一张,“这是落雷符。碧眸龙蟒听到雷声后会有一小段时间变得狂暴,待会儿听我的指令,我们一同引雷,等它失去理智,我们再伺机逃跑。” 其他三人点头,接过符咒,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了一棵大树蹲守。 江岭在进入神霄宗之前,是富商家中的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入仙宗的大半年,他的生活也只是在成蹊堂内念念书,每天最大的烦恼只有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天早上吃什么以及作业不会做。 他哪里见过这等惊险的场面,早就吓得两股战战,若非见比自己年纪还小点的颜师妹都能保持冷静,他已经放声哭出来了。 手中握着落雷符,江岭除了害怕之外,心中又多了几分紧张。 他在学堂的成绩算中下,对符咒一门更是没多少悟性,考核的时候还烧毁了夫子的胡子。而且他并不能做到每一次都成功催动符咒。 生死关头,江岭的手都忍不住发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引来落雷。 万一自己这边出了什么岔子,连累了其他人怎么办? 江岭越想越怕,后背冷汗一片。 偏生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虞影的口哨声,提醒他使用手中的符咒。 江岭一咬牙,干脆闭上眼,将符咒夹在双指间,按照上课时夫子教的方式,调动灵力,口念法诀。 “轰隆隆——” 天边乌云翻涌。 “啪嚓!”“啪嚓!”“啪嚓!” 三道一模一样的落雷在东方、西方与北方降下,唯独江岭所在的方位没有引来落雷。 江岭心下一凉。 碧眸龙蟒听见落雷的声音,果真变得狂暴起来,原本碧绿的竖瞳中渐渐被血色侵蚀,它张大嘴,发出长啸。 陆惊澜背着虞影,对还在树上发愣的江岭大喊道:“愣着做甚!跑!” 江岭这才反应过来,准备要跑,却没能注意到挂在树枝上的藤蔓,被圈住脚踝,整个人瞬间倒挂在树上。 “啊——!”江岭绝望大叫。 陆惊澜把虞影放下,“你跟颜师妹快走,我去帮他。” 说完陆惊澜就想跑,虞影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长枪,也不知是从哪儿凭空掏出来的。 情况紧急,什么也来不及说,虞影也不打算交代什么,转身跟上颜妍撤离。 陆惊澜捏着长枪,朝江岭跑去。 陷入狂暴状态的龙蟒旋风似的快速摧毁着身旁的密林,无数的树木倒塌,再耽搁下去,只怕在被龙蟒吃掉之前,反而会先被树给压死。 江岭整个人倒挂在树上,除了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他原本打算等到考核之后的假期回家见见爹娘和妹妹来着…… 人人都说修仙好,能够变得长生不老、神通广大,被发现拥有土灵根之后,所有人都艳羡他,夸他以后就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了,却没有人告诉他修仙后会遇到这种可怕的怪物。 他还想吃荷叶烤鸡,上回虞兄醒来的时候果然应该瞒着柳师姐偷偷买一只来吃。 陆惊澜跑得太急,没能完全隐藏自己的身形,从雷声中略微冷静下来的龙蟒立即发现了他。 巨大的蛇头冲刺而来,带起一阵狂风。 陆惊澜的灵气汇聚在手上,将长枪也染上薄薄一层寒霜。 他停下来,直面巨兽,不闪不避。 紧接着长枪脱手,如流星般闪烁着寒光,飞射而去。 长枪在空中忽然自发迸射出灼灼火光,被白雾似的冰霜包裹其中,色彩瑰丽危险,瞄准了龙蟒的眼眸。 江岭也看见了陆惊澜,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求生的意志让他忍不住嘶声大喊:“惊澜啊啊啊——救我——!!” 与他的呐喊同时响起的,是一道威力震天的落雷,与方才陆惊澜投出去的长枪一起,刺入了龙蟒那原本比岩石还坚硬的皮肤之中。 最后那一道落雷几乎将整个秘境照亮如白昼。 远在十里开外的其他成蹊堂弟子也看见了这道落雷。 “那是什么!?” “雷劫吗?” “据说雷劫出现,不是大能突破,就是珍宝现世,难道说秘境中心真的有宝藏?” 云成海紧紧盯着那道惊雷落下的方位,神色变得凝重。 他身旁的弟子眼睛里却全是兴奋,“云师兄,我们加快速度过去看看吧,肯定是有人发现宝藏了。” 云成海收回视线,颔首,“走!我们也不能落后于人。” 另一边,受伤的龙蟒爆发出刺耳尖啸,深红到发黑的腥臭血液从它眼眶中汩汩流出。 江岭脚踝处的藤蔓被陆惊澜割断,他终于重新站在地上,脑袋发昏,看着痛苦挣扎的龙蟒,心有戚戚地问:“我们算是、算是解决它了吗?” “不知道。”陆惊澜摇头,“还是快走吧。” 离开前,陆惊澜看了一眼深深插入龙蟒眼球中的长枪。 忽然,长枪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似的,竟自己从眼球中拔了出来,飞回了陆惊澜手中。 陆惊澜已顾不上惊讶,带着江岭赶紧离开。 虞影和颜妍已经跑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然而虞影突然停下脚步,扶着身旁的树干,捂嘴狠狠咳嗽了两声。 再拿开手,掌心一滩鲜血。 颜妍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虞影随手将血迹抹在灌木的树叶上,摇头,“没事,继续走。” 他说一个字就要微喘一声,整个人水里捞出来似的,额头湿透,脸上嘴唇更是毫无血色,仿佛刚才那一声咳嗽就把他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吐了出来。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颜妍开始掏自己的储物袋,“我这里有回春丹,给你。” 虞影没接,“收着吧,丹药对我没用。我没事,死不了。” 颜妍满脸担忧,还想再劝,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转头去看,竟是好些同门拨开灌木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人正是云成海。 “云师兄?”颜妍大为惊讶,“你们怎么在此?不对,你们快走,前面……” 没等她说完,有一名弟子就打断了她,“没想到颜师妹脚程如此快,莫不是已经找到宝藏了?说到底宝藏的位置还是云师兄提供的,师妹应该不会想要独吞吧?” 颜妍蹙眉,“独吞什么?我是要提醒你们赶紧折返,前面有一头修为高深的魔物,即便我们所有人全部加起来,都不够它吃的。” 那人根本不信,“师妹,宝藏尚且无主,大家公平竞争,先到先得,你凭什么拦着我们不许走?” 另一人直接说:“你与她个小丫头片子废话什么,我们前进便是,难道还需要她同意?” 到底是同窗了大半年,颜妍不忍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你们……” 话未说完,她的手臂被虞影捉住,“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走。” “可……”颜妍犹豫两下,最终还是跟上虞影。 就在这一瞬间,前方百丈不到的地方骤然爆发出一团闪耀到令人眼睛发疼的亮光。 离得最近的陆惊澜和江岭看得清楚。 那受伤的龙蟒高高扬起头颅,朝天张开血盆大口,白光从它的身体中爆发,它的肉身在光芒的照耀下,渐渐变成了飘飞的黑色碎片,如火中飞扬的尘埃,不出片刻,那堪比小山的庞大身躯竟全然化作飞灰。 碎片随风飘出很远很远,笼罩了方圆近百里,包括其中的人。 虞影第一个反应过来,先是捂住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去捂颜妍,“别吸气!” 可惜,一切都晚了。 第30章 漫天飞尘,逃无可逃,范围内的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不少碎片。 颜妍努力屏住呼吸,可还是没能逃过。 很快,她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她看向了旁边的虞影,然而虞影比她更虚弱,已经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 春日暖,最适合瞌睡打盹儿。 虞影躺在碎云阁的院中,左右眼睛上分别盖着两片树叶,悠闲惬意地睡觉。 直到一名不速之客,吵嚷着打断了他的清梦。 “姓虞的!小爷我来了,快快前来接驾!” 虞影一动不动。 娃娃脸的少年直接走上前去,揭开了他眼皮子上的树叶,“跟你说话呢,我可是你的师兄,你对师兄就是这个态度?” 虞影打着哈欠,长长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瞧着面前少年青涩稚嫩甚至还有婴儿肥的脸庞,忍俊不禁,“你这模样装什么师兄?安安生生当你的小师弟吧。” “你!宗门礼法,先入门者为长。”少年柳青岩气得瞪眼,“我六岁入门,你八岁才被陆长老带回,你不服也得服。” “好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要睡觉呢……”虞影又打了个哈欠。 柳青岩只好暂时收敛脾气,说起了正事:“还有几天就是秘境考核了,你、你能行吗?” 虞影笑得恣意,“没事,我就算垫底,被成蹊堂赶出去,也不会沦落为外门弟子,有老古董给我兜着呢。” 柳青岩愤愤道:“陆长老要是知道你这德性,肯定后悔当初收你为徒。” “他知道啊。”虞影理直气壮。 “而且,”虞影重新躺下,“我不思进取又不是我愿意这样的。我体内的魔根一日未除,我就没办法靠灵气修炼。除非修魔,那我才是要被老古董打死呢。” “在说什么?” 一道清冷超脱如天外降临的温润男声传来。 随声音望去,便见一名身着白衣,长身玉立的男子款款而来,若使仙人入梦,应当就是他这副模样。 虞影一骨碌爬了起来,和柳青岩一同行礼: “师父。” “陆长老。” 柳青岩回答:“我们在说修炼的事。” 陆洲颔首,看起来还算满意,问柳青岩:“上回教你的剑法回去之后可有练过?” 柳青岩立即苦了脸,支支吾吾道:“弟子、弟子……考核将近,弟子忙着温书……” “温书也不可荒废了基本功。”陆洲声音沉沉,“练剑是每日必修功课,理应无谓寒暑,风雨不休。” 柳青岩臊红了脸,瞥见旁边偷笑的虞影,登时心头火气,也顾不上尊敬长老了,气鼓鼓质问:“长老教训的是,可弟子也从不曾见过虞师弟早起练剑。” 陆洲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平静地解释说:“他体质特殊,不与你相同。” “……” 柳青岩心里恨,早知道他们师徒一伙儿,何苦多余问! 旁边的虞影快笑翻过去了。 柳青岩自知不可久待,找了个师父要他回家吃饭的借口溜了。 庭院内只剩下虞影和陆洲两人。 陆洲看着放在庭院中央的躺椅,便知道这小子又在外面睡了一下午。 “不是叫你去屋里睡吗?”陆洲一挥袖,把躺椅收了起来。 “屋里不透气。”虞影跟着陆洲往里走。 师徒两人刚走进屋,就听见一声滑稽的招呼:“吃了吗您?” 转头,陆洲看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脑袋上却突兀竖起两根黄毛。 想都不必想也知道是谁教的。 虞影乐呵地邀功,“如何,我教了它好几日,它总算学会了这么一句。” “挺好。” 陆洲的语气很正常,可虞影就是觉得他这句话有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两人来到屋内坐下。 虞影虽说平日里和陆洲没大没小习惯了,但到底还记得对方是自己的师父,端茶倒水这种小事当然还是做得。 陆洲喝了一口茶水润唇,才说:“有一种名为涤灵果的灵植,可以帮人洗筋伐髓,重塑根骨,杂灵根使用之后可以洗去多余的灵根。或许能够去除你身上的魔根。” 明明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虞影的神情却没有多么激动。 他也为自己斟茶一杯,淡淡道:“是吗,那哪里可以找到涤灵果呢?” 陆洲叹气,“尚且只知可能存在于上古秘境之中,不过无妨,大不了一一找过去。” 虞影抬头,望着他,“所以你又要走了吗?” 陆洲起身,来到虞影面前,温热的大掌罩住他的脑袋,“这回多留两天,等送你进了考核秘境再走。” 距离秘境考核只有短短三日了。 虞影身负魔根,经脉先天排斥灵气,无法像正道修士那般汲取天地灵气。陆洲虽挂了师父的名,却也无甚可以教他的,于是两人平日相处,偶尔会出现相顾无言的情况。 默然片刻,陆洲问虞影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虞影说想下山去逛逛,两人便来到了最近的县府。 身为大乘修士的陆洲走在人群中会太过点眼,因此他掩去了修为,更改了面容,看上去就和普通的仙门弟子一样。 虞影对此表示鄙夷,“你倒是把自己变得挺年轻,可惜内里依旧是个五百多岁的老头子。” 陆洲不以为忤,轻笑一声,“在你面前,我本来就是老头子。” “切。”虞影翻了个白眼。 两人并肩走在凡间繁华的街道上,两边叫卖声连连,虞影买了个肉饼吃。 陆洲没要,他多年不曾进食了,凡俗的食物对他来说只会带来负担,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陆洲还是好耐性地陪虞影去酒楼吃了晚饭,与他一起喝了两杯。 等两人再度出来,月已上梢头。 但今日似乎是凡间的节日,天黑透了,街上反而更热闹了,各种样式的彩灯升起,将整座城点缀上耀眼闪烁的金边。 街面上人越来越多,走着走着,稍不注意,两人就被人群冲散。 虞影回头,发现陆洲不见了,在人群里找了片刻,却因对方的易容太泯然众人,没能找到。 他叹了口气,去找了个稍微僻静的巷子口停下来等陆洲,结果没等多久,面前出现了另外几人。 他们也穿着神霄宗成蹊堂的弟子服,认出虞影之后,说话的腔调变得阴阳怪气,道:“我当这是谁,原来是小魔头啊,你竟然也敢出来逛,不怕吓到城中百姓吗?” “他该不会是终于显露出妖魔的本性了,想趁乱抓几个人去吃吧?”另一人附和。 虞影冷冷看着他们。 有人抱着膀子假装哆嗦了一下,“瞧,他在瞪我们呢,好吓人啊!” “这种妖魔鬼怪,还公然穿着我们神霄宗的衣裳,若是他忍不住吃了人,岂不是要坏了宗门名声?” “对啊对啊,出门在外可不能带累坏宗门的名声。你,快把衣裳脱下来。” 虞影懒*得与他们理论,抬脚想走,却被牢牢抓住。 “想走?今日我们偏要替宗门清扫门楣,除了你这个魔头!” “放开。”虞影强忍着怒气,警告道。 “动手!” 一声令下,对面四个人立即拥上来,把虞影推进了巷子之中。 在凡人的城池之中,四人不敢用灵力,便是最粗暴的拳打脚踢。 拳头砸在虞影的脑袋上的时候,他忽然有种灵魂抽离的奇异感觉,随后他发现自己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他好像从自己的身体里飘离出来,看见了正在被围殴的自己。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动手? 不对,这……仿佛是五百年前的事情。 这里是……自己的记忆? 虞影尝试动了动手腕,发现能够自由控制。 他恍然大悟,忽然攥紧拳,想要一拳砸在最近那人的脸上。 可就在即将动手的瞬间,虞影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陷入了犹豫。 他记得,五百年前自己在遭遇同样的事情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抗,下手更是不留任何余地,直接将四个人揍了个半死。 陆洲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沾满了别人的血,这四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身下猩红的鲜血横流,罗织成了一张可怖的蛛网。 虞影站在血泊中央,竟就如同那些人口中说得那样,嗜血修罗从地狱中爬出来吃人,唇角的血都已凝固泛黑。 再之后…… 那四人在成蹊堂都算得上出类拔萃,加上原本就有好几位长老对虞影这个天生魔根之人颇为忌惮,于是他们便借此事向宗门和陆洲施压,要求严惩虞影。 虞影被关在獬豸堂整整七日,不知陆洲和那些人达成了什么交易,把他救了出来。 虞影甚至还安然无恙顺顺利利地参加了接下去的秘境考核。 从那以后,陆洲更加抓紧为他寻找涤灵果的下落,孤身一人闯入一个又一个上古秘境,才以至于最后…… 若自己这回选择不回手的话,事情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虞影的眼神中闪过茫然,他终究是松开了准备反击的拳头。 被打的人既不反抗,也不痛呼,如同木偶傀儡般逆来顺受,打人的人也会很快觉出没趣。 四人很快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颇为不爽地说:“妈的,跟个死人似的,看着就来气。” 另一人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个砍的手势,“要不然我们把他……?” “不妥吧……”有人迟疑,“他到底还算是宗门弟子,宗门禁止内斗,万一被发现,谁担待得起?” “他可是妖魔,就算杀了他,也是替天行道。” “算了,别惹麻烦,别忘了还有陆长老。” 四人商量了一回,决定还是速速离去为上,其中一人指着虞影,扔下句狠话:“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老天会收了你。” 结果四人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拦在巷子口。 顶着易容后平平无奇的脸,陆洲神情阴沉,一步一步将他们逼回巷子里。 他用没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我好好护着的人,竟被你们如此对待,实在是……不可饶恕。” 第31章 殊途同归,那四个人依旧被打了个半死。 幽深黑暗的小巷子里,四人倒在地上,鲜血长流,还有几颗不知谁嘴里吐出的牙,混着鲜血与涎液,掉落在地上。 陆洲背着虞影,一步步慢慢往宗门方向走去,他纯白的衣角终究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滴溅开的血迹。 夜深了,即便是欢庆佳节也有尽头,华灯熄灭,街道寂然,天地之间唯余二人。 虞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缓说:“你不应该对他们动手的。” 陆洲沉默半晌,再开口,说得却是:“还疼吗?” “哈。”虞影忽然笑了,“不疼。” 他这是在梦里呢,怎么会疼? --- 秘境之外,柳青岩、雷音长老、医阁阁主,甚至连不常参与宗门事务的浮空境霜华长老,难得地齐聚一堂,并且都面色肃然。 雷音长老最先发问:“秘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那股强烈的魔气是怎么回事?” 柳青岩摇头,“尚不清楚,我叫诸位过来,便是要商量个章程出来。” “还等什么?宗门的新生代弟子全都在里面。”雷音沉不住气,“自然是赶紧开秘境去救!” “当然要救,可只怕有些晚了。”霜华长老忽然道。 雷音向来不喜霜华,直接呛声:“还什么都没做呢便在此说丧气话。林影秘境里的魔物顶天不过金丹修为,我们几个难道还对付不了吗?” 霜华长老人如其号,一头霜雪般的白发,又身着白衣,双眼被一块白布遮住,看上去就像是块大冰块。 他的声音里也冒着寒气,对雷音道:“不知就里、刚愎自用,贸然进去,倒不知师弟你是打算救人还是害人。” 雷音咬牙,“你若是看见了什么便说,少废话。” 霜华叹了口白气,“诸位应当知晓,两百年前的那场战事之后,林影秘境便不再是从前的林影秘境了。” 提起这个,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虽说不同了,但这二百年里,秘境也不曾出过问题。”柳青岩道。 “的确。”霜华点头,“想必是这一次,出现了至关重要的变数。” 变数…… 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某件事,惊异地瞪大了眼。 医阁阁主阮洺试探着说:“莫非是魔域那位?” 霜华没有否认,“要说变数,只有这一件了。” “可……”阮洺声音颤抖,“他陨落了啊,难道还能做什么不成?” “正是因为他弃世,所以才惹得天下魔物蠢蠢欲动。”霜华道,“他在世五百年,魔物蛰伏于金砂州之内,其余三地才安然无恙。魔域之人实力为尊,此前能够安生,全靠他压着,如今他不在了,自然会出现问题。” 柳青岩和阮洺深以为然。 雷音听了这话却蹙眉,冷哼道:“你这话说的,像是修仙界相安无事全靠他似的。” “可以这么说。”霜华直截了当。 “他分明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好了师弟!”柳青岩忍不住喝止,“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商量救人之事要紧。” 雷音狠狠咬牙,但还算分得清轻重缓急,没再多言。 阮洺已经从霜华的话中推断出了一个猜想,她凝眉,“难道有魔域之人潜入宗门作乱?” 霜华点头,“不错,我能看到秘境之内出现了巨大的魔物,弟子们似乎是陷入了那魔物开启的幻境之中。幻境千变万化,稍有不慎,身在其中之人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再也醒不过来,我们绝不可贸然进入施救,否则救不了人不说,还会自身难保。” --- 陆惊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陈旧气息的被子。 窗外犬吠鸡鸣,夹杂着妇人泼辣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醉死在外面算了?” 回应她的是一道不耐烦的男声:“闭嘴!我懒得跟你说,困死了。” 妇人还在骂:“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总是不回家我每天都被村里的长舌妇戳脊梁骨骂?他们说我连自己家男人都管不住,说我本就配不上你,还说你在外面养了小的,你是不是真养了小的?” 陆惊澜起身,推开门出去,唤了她一声:“娘。” 妇人见到他出来,直接调转了枪头,“醒了?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懒成猪了,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陆惊澜不作声,静静去挑起水桶,“我去打水。” 村里只有一口水井,打水须得走上好一段路。 经过村口,遇见一群坐在树荫底下聊天的村民,陆惊澜听到他们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 他们能说的话无外乎是他爹经常在外面喝酒彻夜不归,说他娘因为男人总不回家,已经变成了疯婆子。 还有说自己,明明测试出来拥有灵根,却被他爹拦着不许修仙,说要留他在家里帮忙种地。 陆惊澜从不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仿佛万事都与自己无关。 他这样的性子也被村里人嚼过舌根,说他冷心冷肺,对爹娘都无甚感情,若是真的去了仙宗,肯定再也不会回家。 打完水回到家里,他爹娘又在吵架。 院内锅碗瓢盆摔得震天响,争吵的声音更是刺耳。 陆惊澜不愿意被卷入争吵中,便放下水桶,立在墙根边,打算等两人吵完了再进去。 “陆泰然,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过了!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仙宗出来的,看不上我这个乡野村妇,所以见天晚上不回家。你只是需要屋里有个人给你做饭、打理家事、照顾孩子,对不对!” “你别无理取闹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我虽出去喝酒,但从不曾短了你们的吃穿,每个月得来二两银子全给你了,你去问问村里哪家能有这么好的条件?” 妇人带上了哽咽,道:“成婚十七年,我就守了十七年活寡……当初我真不该瞎了眼执意嫁给你,看在你是仙宗出来的份儿上,甚至不介意你带着个还没断奶的拖油瓶!” 尤其是近年来,妇人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苍老,丈夫却和当初成婚时一样青春年盛。 嫉妒、怨恨、焦虑,再加上村里的闲话,如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两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陆惊澜仰头靠在墙上,面无表情,这些事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样。 日子若无其事地过去。 期间村长来陆家劝了很多次,让他们把陆惊澜送去仙宗修行。 凡家子弟一入仙宗,就和凡尘俗世无关了,仙宗会拿出丰厚的补偿给弟子从前的家人,连村子里也会跟着沾光。 那些补偿对仙宗来说不值一提,却足够普通百姓家的夫妇俩衣食无忧过下半辈子了。 可陆泰然压根不为所动,坚定地回绝了村长。 陆惊澜不明白为什么陆泰然不肯让自己去仙宗,他曾试着问过对方。 听他问完之后,陆泰然的脸上飞快地划过复杂的情绪,陆惊澜清楚地感受到其中莫名的恨意。 最后,陆泰然只是说:“修行什么,我也是修士,还不是沦落到这等穷乡僻壤,一无所成,没有天分,还不如留在家里种地。” 陆泰然显然没有说实话,不过陆惊澜也不在乎了。 他想去仙宗,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同意,腿长在自己身上。 就在陆惊澜悄悄收拾了行囊,准备趁夜色偷偷离去的那晚,陆泰然身负重伤回到家中。 陈氏吓坏了,忙唤来陆惊澜帮忙把人抬上床,然后去请郎中。 陆惊澜步履匆匆走出院子,却遇上了三个佩剑的男人,衣服上还带着血迹,大咧咧闯进了小院。 陆惊澜挡在他们前面,“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一个男人按住陆惊澜的肩膀,轻而易举把他推开,“别挡路小子,我们不想伤及无辜,只是找那姓陆的家伙有事要问。” 说完,他们就走进了主屋,里面传来陈氏惊惶的尖叫。 很快,陈氏哆嗦着但安然无恙地跑了出来。 陆惊澜想进去,陈氏却抓住了他的手臂,“傻小子你进去也无用!那几人都是修士!他们要杀你,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那爹怎么办?” 陈氏咬牙,“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顿了顿,可能还是于心不忍,陈氏说:“我们去请村里人来吧……没别的办法了。” 村里人早就听到了动静,围在了陆家院外。 可村长一听说来找麻烦的是三个修士,立即吓得面如菜色,打发所有人赶紧回家,关门锁户,不要管了。 村里人走了,只剩下陆惊澜和陈氏两人孤立无援。 陈氏嘴里念叨着“都是他自己造的孽,不关我的事……”躲进了西屋里,看样子是不会再管了。 陆惊澜犹豫片刻,还是抬步,想要去主屋看看。 他刚刚推开门,那三个修士便迎面走出来。 走的时候,他们满脸晦气,说:“白跑一趟,放他自生自灭吧。” 陆惊澜进去的时候,陆泰然还活着,但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郎中漏夜前来诊治,陆泰然却还是没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丧事办得很隆重。 人下葬后,陈氏把陆惊澜叫到跟前儿,说:“为了给你爹办丧事,家里的银钱花得差不多了,娘没有赚钱的本事……你还是想去仙宗的,对不对?” 陆惊澜点头。 陈氏眼底蓄着泪,为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你去了仙宗,就别记挂我和你爹了。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与你爹成婚之前,你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陆惊澜平静地说:“我知道,那天我在外面听见了。” 陈氏愣了片刻,自嘲一笑,“好吧……不过你也不是你爹亲生的,他有一次喝醉后,跟我提过你其实是他捡来的……所以你别恨,更别想着给你爹报仇,他对你不好,你就当没有他这个爹。去了仙宗,就好好修行,明白吗?” 陆惊澜想问,那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但看着陈氏伤心的样子,他又放弃了。 不重要。 问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于是陆惊澜身上还穿着孝,就背上行囊前去了县府,搭乘前往仙宗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开,已经有人提前坐在了里面。 那人身着锦缎长袍,腰间佩玉,浑身散发着贵气,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听闻动静,那人转过头来,朝陆惊澜扬起一个爽朗的笑: “你便是要一同去神霄宗的同门吧?我叫虞追曜,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第32章 陆惊澜怔愣片刻,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朝四下里看了一圈。 没有得到回应,虞追曜眨眨眼,问:“怎么了?” “没。”陆惊澜收回视线,“我叫陆惊澜。” 交换过名字,两人同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就见不远处跑过来一名锦衣少年,手上宝贝似的捧着什么。 少年掀开帘子,看见马车上多了个人,顿了顿,随后笑着说:“你好,我叫江岭。” 陆惊澜与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听清没有,江岭胡乱点过头,急着剥开自己手中的东西。 原来他宝贝似的抱在怀中的东西居然是一只油汪汪的荷叶烤鸡。 “其他话待会儿再说,虞兄,惊澜,咱们先吃鸡。” 三人乘着马车,一路到了神霄宗,一起过了弟子选拔,明明前后花费近一个月,却像是转眼就过去了,三人顺顺利利进入了成蹊堂。 为了庆祝,三人在入住集英居的第二晚,买来好酒好菜,于月下畅饮。 喝到最后,江岭和虞追曜都倒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陆惊澜只能任劳任怨把他俩送回各自的床上歇息。 架起虞追曜的时候,陆惊澜的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了一个念头:还是这么轻。 陆惊澜蹙眉,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跑出“还是”二字。 明明他才认识虞追曜不久,并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重。 将人放在床榻上,本该醉死过去的人却忽然醒了过来,眼神格外清澈地看着陆惊澜。 陆惊澜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身子不好,本不该喝醉的。” 虞追曜笑起来,两颊染上了醉酒的酡红,一笑,让人不自禁联想到春三月的桃花。 他说:“你这话说得奇怪,我身子一向健壮,哪有不好。” 陆惊澜张了张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刚才那句话,好像在他的印象里,总觉得虞追曜应该是个玻璃人,得小心捧在手里边,否则稍不注意就该碎了。 “难道说你盼着我身子不好?”虞追曜嘴角含笑。 陆惊澜无奈,“怎会?” 他明明做梦都想虞追曜平安无恙。 虞追曜忽然打了个寒噤,“好冷。” 陆惊澜拉过一旁的被子,想要替他盖上。床上那个人却张开手臂,实实地抱住了陆惊澜。 胸膛相贴,陆惊澜仿佛能听见虞追曜的心跳在自己耳畔响起。 “抱着我。” 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扫过。 “就这样一直一直抱着我,永远不要走。” --- “哥哥、哥哥,哥……臭老哥!!” 江岭惊坐起,“怎么了!” 对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小辫子,嫌弃地嘟嘴,“哥,你说好给我念话本子听,怎么自己先睡着了?” 江岭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小方几上放着一本书,书页上还沾了一滩可疑的水渍。 他有些不好意思,“哥哥太累了,继续,继续……” 江棠却摇摇头,“我不想听了,我饿了。” “饿了啊。”江岭牵起小姑娘圆乎乎的肉手,“那哥哥带你去吃酒楼,好不好?” “好!”江棠高兴得跳了起来。 兄妹俩刚刚出门,便遇上一位娴雅的贵妇人,她笑着问:“这是要去哪儿?” 江岭嘿嘿笑着回答:“我带糖糖出去吃酒楼。” 江夫人伸手拍了一下江岭的脑袋,“臭小子,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中午你爹在家里给你摆宴了?还跑去吃酒楼。” “哎呀。”江岭这才想起来,“是哦。糖糖,你也不知道提醒哥哥。” “哥哥是大笨蛋!” --- 那日在小巷子里虞影没有对那四人出手,但事情的后续走向却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 长老们将虞影抓起来,说要处置他。 他们说都是因为虞影迷惑了光风霁月的陆长老,才让他做出了不理智的事,不能叫如此魔种继续留在宗门内害人。 陆洲以虞影身上有伤为由,没有允许獬豸堂抓人。 掌门带着长老们造访,关起门来与陆洲谈了整整一下午。 虞影被勒令躺在床上养伤,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只在门口偷看到长老们离去时的脸色很臭。 陆洲什么都没有和虞影说,虞影也没有主动问起。 又这样看似相安无事过了几日。 总考核就在眼前,这一次考核之后恰好接着五年一次的弟子大选。 即便已经到了大乘境界,陆洲每日清晨还是会雷打不动地去竹林里练剑。 虞影不需要练剑,平日里也很难得早起,不过今日他却破天荒的早早起身去了竹林里。 收剑入鞘,陆洲嘴角含笑,看着虞影,问:“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虞影双臂抱在胸前,“考核之后就是弟子大选,你还要收徒吗?” 似乎是有些意外虞影会问这个问题,陆洲顿了顿,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希望我如何做?” “这是你的事。”虞影别过头,“你若是收徒,我可以混个大师兄当当。你若是不收徒,那我也乐得清净。” 陆洲轻笑,与他一同走在回碎云阁的路上。 “罢了,有你一个就足够我头疼了。”陆洲叹气,“还是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陆洲的语气轻松。他早就想好了不会再收徒。 他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更没有其他修士那般一定要将自己的功法千秋万代传下去的执念。 可虞影却陷入了沉默。 竹影深深,风悄然拂过,混杂着清晨露珠与竹叶的气息。 许久之后,虞影勾起嘴角,“还是再收一个吧。” 陆洲只是看着虞影。 虞影挤了挤眼睛,很是欠扁地解释道:“你想啊,如果没有徒弟承继,万一以后哪天你驾鹤西去了,连个给你擦拭神位、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多没面子啊。” “不是还有你吗?”陆洲道。 虞影垂下眼去,低声念着:“我?我才不会给你上香。” 陆洲能察觉到今日虞影不太对劲,却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只当是小孩儿大了有心思了,拍拍他的肩,“是否收徒以后再说,不过今年我定然不会出席弟子大选了。几日后上古摇光秘境便会开启,我要进去探探涤灵果的下落。” 虞影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地,看着他,“可以不去吗?” “摇光秘境十年开启一次,我不好错过这次机会。”陆洲解释,“早日找到涤灵果,去除你体内的魔根,你才能早日继续修行,否则你想一辈子停留在筑基境界吗?” “可万一你去了找不到涤灵果呢?”虞影又问。 陆洲很有耐心,“那就再去找下一个上古秘境,只要找,就总会有线索的。” 虞影捏紧放在身侧的拳头,“那如果……你不仅找不到涤灵果,还、还陨落在上古秘境里了怎么办?” “——你让我怎么办?” 虞影忽然抬眼盯着他,眼眶逐隐隐变红。 陆洲先是一惊,而后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变得古怪是因为在想这些。 他轻叹,“但若是没有涤灵果,你将永远受到魔根的限制,无法吸取灵气修炼,困于筑基修为,便只有短短二百年寿元,到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会分开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或早或晚,我们都会与身边的人分开。”陆洲声音温和,“即便当真如你所说,我去了秘境就会陨落,那也是我的命数。” “我不信命。” 虞影低着头,格外倔强道。 陆洲忽然伸出手,温柔托起少年人的下巴,与他近在咫尺地对视。 “好吧……我真是败给你了。”陆洲无奈笑起来。 “我答应你,留下来陪着你,那你可愿意永远伴着我?” “……” 话音落,周围的竹林如镜花水月被搅乱,景色扭曲着变化成深红色,鬼魅而诡异。 眼前的“陆洲”一扫方才温润的模样,双眼变得血般猩红,看向虞影就像饿了许久的猛兽在垂涎美味的猎物,似乎只要虞影点头,他便会立即将人吞噬殆尽。 幻境终于显露出其真正的面目。 以虞影大乘级别的神识,区区合体期龙蟒形成的幻境根本没办法迷惑住他。 这是碧眸龙蟒的捕食方式。它的鲜血具有迷惑人心智的力量,吸入龙蟒鲜血的人会陷入幻境美梦之中,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完成自己最想达成的心愿,于幻梦中被龙蟒吞吃入腹。 待幻梦消散之时,便是龙蟒将食物彻底消化之日。 虞影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要他想,他便能立即醒来。 可是…… 看着眼前五百年未见的人,触手可及。 “陆洲,你真是冷心绝情。”虞影喃喃,“若非因为龙蟒的血,你甚至一次也不愿意入我梦中来看我。” 忽然想到什么,虞影自嘲一笑,“不过我俩半斤八两吧,五百年来我也从未给你上过一炷香。” 虞影抬起手,捧住陆洲的脸。 因为知道眼前不过是幻境,所以从前没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也能轻易脱口而出。 “那群害死你的人太没用了,让我轻轻松松就替你报了仇。”虞影说,“仇恨没了,你知道剩下的这三百多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陆洲”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因为即便在幻境之中,虞影也无法想象他在听到这些话后会作何表情。 “……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曾经问你,修仙之人为何要修炼。” “你回答是为了追求长生。” “我又问你为何求长生” “你说是因为人们牵挂太多,寿数又太短。” “可我早已没有牵挂,也没有要做的事了。”虞影呢喃,“如果我随你而去,还能再见你一面吗?” “陆洲”依旧面带微笑,没有反应。 虞影松开手,整个人卸了力,肩膀垮了下来。 他已经活得太久太久了。 虞影缓缓闭上了眼,任由自己沉入危险的美梦之中。 …… 忽然,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唤声从天外传来。 “虞追曜——!” 第33章 虞影忽然睁开眼,身体沉重不堪,似在不断下坠,紧接着他看见了身旁的陆惊澜。 陆惊澜把自己搞得很狼狈,身上沾满了猩红难闻的粘液,发丝揉乱了散在鬓边额前。 虞影总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本要撒手人寰却突然醒来的病人。 “你怎么……” 虞影想问他怎么把自己搞得像只鼻涕虫,话还没说完,抬手发现自己身上也沾满了滑溜溜的粘液。 他们鼻此鼻此,谁也没资格嘲笑对方。 虞影十足嫌弃地甩甩手,“这什么玩意儿?” 陆惊澜用一种淡定到令人发指的语气说:“我们应该是在碧眸龙蟒的肚子里。它施展了幻术,让所有人进入沉睡,然后把我们全部吞进了肚中,粘液中不仅有我们,还有一些没能消化的……” 虞影闭眼扶额,“好了别再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自己正身处于某只野兽肚子里的事实。 “我们得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陆惊澜仰头看去,头顶上有一个翕张的洞,应当是龙蟒的贲门。 龙蟒拥有小山般庞大的身躯,胃袋内部还算宽敞,细细看去能发现四周内壁随着呼吸起伏蠕动,夹杂着难闻的异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我不是给了你一把枪?”虞影提醒。 陆惊澜这才想起。 那把枪绝非俗物,它就像是生出了灵智般,竟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 陆惊澜在被龙蟒吞噬之前,那枪就自己收进了他的储物袋中。方才一时不曾想起,这把□□破过龙蟒的皮肤,想必可以用来脱困。 取出虹日枪,陆惊澜本想交还给虞影,却见虞影一抬手拒绝了。 “你拿着,我没有修为,拿着也无用。”虞影说。 在陆惊澜听不见的地方,虹日枪发出了几声“嘤嘤嘤”。 系统:【宿主你怎么能让人家去干那么可怕的事……那条蛇的眼球就那样子在人家面前爆炸开来,好吓人、好怕怕的。】 虞影:“……” 见虞影的脸色突然变得奇怪,陆惊澜不解,问:“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虞影回神,“动手吧。” 在密林之中忍饥挨饿了漫长时光的龙蟒终于久违地饱餐了一顿。 吞吃掉所有修士后,它拖着硕大突出的肚子爬到了秘境中央的一处洞穴之中,蜷缩起来,打算惬意地睡一觉,顺便消化腹中的食物。 结果刚刚睡着没多久,龙蟒发觉自个儿肚子里发出了几声异响。 它睁开眼,静静等了一会儿,然而方才的异响就像是错觉闪过般,没再出现。 它又放下心闭上眼。 可就在这一瞬间,龙蟒的腹部骤然出现一个极为夸张而诡异的尖锐突起。龙蟒布满软鳞片的肚子被强行撑开,那突起越来越高,直至肚皮终于被撑到了极限,刷地破开了一个洞,紧接着这个洞被顺势划开,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龙蟒痛苦不堪,身体挣扎扭动着,发出响彻整个秘境的尖啸。 再修为不俗、钢筋铁骨的可怕魔物,也架不住有人从身体内部发起攻击。 陆惊澜破开一道足以一人通过的口子,瞬间,他、虞影,以及龙蟒胃中的其他人,全部顺着黏糊糊的胃液从豁口出涌了出来。 “啧。”虞影受不了身上的黏腻,从地上站起来后一直在擦拭。 陆惊澜替他捏了个除尘诀,接着也给自己身上清理了一番。 肚子破了个大洞的龙蟒并未立时死去。 合体期修为的魔物,已经生出不输幼童的灵智,它看见手持长枪的陆惊澜,便知晓此人就是把它重伤至此的家伙,当即血口大张,愤怒地朝陆惊澜袭来,想要为自己报仇。 然而陆惊澜早有准备,面对能够轻易将自己整个吞下的蛇口也毫不畏惧,待到时机正好,他果断将长□□出。 长枪在陆惊澜手中格外听话,动作精准而利落。 凶悍的魔物被生生贯穿。 虹日□□入的角度正好,穿过了龙蟒的上颚,进入了它的脑子。 龙蟒整个身子僵硬一瞬,接着如山崩地裂,轰然倒下。 等到龙蟒气绝,陆惊澜才真正长舒一口气。 虞影站在旁边,看着陆惊澜越级斩杀了这头合体期的碧眸龙蟒,心中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一股欣慰与自豪。 陆惊澜刺死碧眸龙蟒的动作很熟悉,正是前几日晨练时虞影指点过的。 虞影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已融会贯通,今日实战竟能直接用出来,甚至还杀死了一头怪物。 虞影心底痒痒的。 收个聪明徒弟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柳青岩收徒之后估计还从未单独指点过陆惊澜,切,白占个师父名头,倒不如把人让给自己得了。 龙蟒已死,但陷入幻境的人尚未醒来。 虞影和陆惊澜在血泊之中找到了江岭与颜妍,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们找到颜妍后不久,她居然自己慢慢醒转了过来。 颜妍用除尘诀给自己清理后,才发现她眼角处仍挂着泪。 醒着的三人把昏迷*中的同门全部拖了出来,摆在空地上躺好。 望着一排排不省人事的同门,陆惊澜转头问虞影:“他们什么时候能醒来?” 虞影摇头,“不确定,有些精神强韧的人可以靠自己破除幻境醒来。有些人则等到龙蟒血的效力消失后才会醒来。还有一些……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既然魔物已经解决了,陆惊澜便将虹日枪递还给虞影。 谁知虞影还是摇头,“总归我没办法用,瞧你用得挺趁手的,先拿着使吧。” 陆惊澜脸上划过惊讶,这枪显然是神兵利器,便这般轻易就给自己了? 不过陆惊澜不是忸怩的性子,也知道虞影说一不二,便没有推辞,直接将虹日枪收了起来。 系统倒是趁此机会从枪上脱身,回到了虞影的识海。 刚回到识海,系统就惊叫起来:【宿主,你的牌位动了!】 虞影无语:“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我的牌位……” 系统说话不好听,虞影忍不住吐槽,但他明白它的意思。 陆洲的神位对林影秘境有反应,现在更是出现了强烈的感应,看来自己要找的东西或许就在不远处…… “洞穴深处似乎有东西。” 没等虞影细想,陆惊澜先开了口。 顺着洞穴深处看去,深不见底,却隐隐有浮光跃动,颇不寻常。 颜妍眼睛一亮,“难道是宝藏?” 虞影似有所感,点头,“走吧,进去看看。” 秘境之中最危险的魔物已经归西,剩下的魔物构不成太大的危险,虞影在昏迷的那群人东南西北四角处各留下了一道符,能够暂且保护他们安全。 安顿好昏迷的同门,三人折返回去,打算深入洞穴。 出发前,颜妍多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落后了两步。 “怎么?”虞影停下来,回头问她。 “哦,没什么。”颜妍回神,赶紧跟上。 洞穴并不特别深,只走了百余步,三人已经抵达了尽头。 与血一般猩红的光芒不知从何处发出,弥漫在整个洞穴之中,风吹过,扑打在石壁上,却发出了好似心脏跳动的声音。 就仿佛这个洞穴是活着的。 想象中堆满金银财宝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洞穴底部只有光秃秃、泛着奇异红光的石头。 颜妍有些瘆得慌,朝另外两人靠近了些,“这地方太邪性了,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宝藏样子。” “只有一棵草。”陆惊澜接下去道。 颜妍这才看清楚在红光中央,红色最浓几近发黑的地方,居然长着一株小小的绿色。 她再度激动起来,“不同寻常!难道是一株千年灵植?” “过去看看。”虞影说着就往前走。 洞穴里很安全,三人顺利来到了小草的近旁,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虞影第一个蹲下身,近距离地观察起来。 陆惊澜和颜妍也跟着蹲下来。 颜妍对草药灵植可谓一窍不通,她双手按在膝盖上,看左边那人神色认真,又瞧右边那人若有所思。 她憋不住,忙问:“你们认识这草吗?” 陆惊澜摇了摇头,“我见识还不够。” 虞影一直盯着那棵草,一言不发。 “虞师兄,你认识吗?”颜妍还以为他有头绪,问。 虞影撑着膝盖起身,表情隐藏在昏暗的红光之中,他说:“不认识。” “啊……”颜妍有些失望,“那我们该不该采啊?它看起来还是一株小苗苗,万一采走后立即就枯萎了可怎么办?” 陆惊澜思索一番,道:“小心一点挖,莫要伤到根系,连同旁边的土一起带走吧。” “挖出来后放在哪里呢?”颜妍又问,“储物袋可没办法存放活物。” 虞影挑眉,“我倒是有地方放。” 他的神识很大的,种一棵草绰绰有余。 “只是,”他看着颜妍,“放在我这儿,只怕积分也会被算在我的头上。我对积分无所谓,但你不是很想名列前茅吗?” 颜妍爽朗一笑,“积分有什么关系?你们从蛇肚子里救了我,便是叫我以命相酬都不为过,何况只是放弃点积分呢?再说,我现在的积分也够了。” 三人达成一致后,由陆惊澜和颜妍动手挖出小草,再交给虞影存放进他的识海之中。 系统对此很高兴,它最喜欢花花草草了,兴致勃勃变出个水壶给小草浇灌了一下。 待三人从洞穴底部出去,就见到已经有医阁和霆云殿的人站在昏迷弟子们的旁边忙碌。 来的人里有陆惊澜的师兄凌子弘。 他看见陆惊澜安然无恙走出来,露出个真心实意高兴的笑容,朗声招呼道:“小师弟,你还活着可太好了。刚刚清点人数,为兄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已经变成蛇粑粑了呢。” 虞影:…… 颜妍:…… 陆惊澜平静道:“托师兄的福。” 闲聊仅此一句,三人也去帮忙清点人数,核对弟子身份。 就在这时,颜妍突然一拍脑袋,说:“对了,我就说哪里怪怪的,怎么不见云成海师兄?” 第34章 龙蟒施展幻境时,云成海就站在人群前列,按理说应当也同样被吞入了蛇腹部才对。 可如今清点人数,其他所有弟子都在,唯独不见了云成海。 凌子弘身为掌门亲传弟子,全权负责此次的救援,听见颜妍上报少了人,便立即命人扩大范围去寻找,同时联系秘境之外驻守的人,叫他们留意是否见过云成海的踪迹。 龙蟒幻境的范围极大,波及了大半秘境。再加上许多弟子都想在寻找传闻中秘境中心的宝藏,齐齐往中央地带聚集,所以几乎所有弟子都被卷入了此次事件之中,只有零星几个幸免于难的人,已经被獬豸堂的人带离了秘境。 人数清点结束后,三人被凌子弘叫过去了解情况。 凌子弘疑惑为何事发前所有弟子都恰好聚集在一起,这才导致被巨蛇一网打尽。 颜妍便把秘境宝藏的事告诉了他。 听后,凌子弘蹙眉,“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秘境宝藏。是谁最开始传宝藏的事的?” “是云成海师兄。”颜妍回答,“他素日成绩优异,所以我们都信他……” 将事情连起来看,稍稍留心的人都能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颜妍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忍不住捂住嘴喃喃:“难道是云师兄别有用心……” 她说完抬眼看向周围,发现凌子弘和陆惊澜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 颜妍不敢相信,“云师兄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做,图什么呢,于他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考核能得第一?” 为了得第一名不惜害死同门几十条性命吗? 凌子弘朝颜妍投过去一个安抚的微笑,他对女子向来春风化雨,“师妹你不要多想,宗门定会查清楚真相的,先去休息,待会儿咱们就要离开秘境了。” 该了解的情况具都了解了,虞影和陆惊澜也暂时找了一棵距离江岭比较近的树下歇息。 江岭还沉溺于幻境中尚未醒来,这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带笑。 刚经历了生死,虞影有心要轻松一下氛围,便玩笑道:“江岭这小子,别是梦见意中人了,笑得如此荡漾。” 陆惊澜平静道:“他梦见美食的可能比较大。” “要不还是你了解他呢。”虞影笑着摇头。 “那你呢,”陆惊澜盯着虞影,“你在幻境之中看到了什么?” 没料想话题突然调转到自己身上,虞影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你先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幻境大多会呈现人内心最隐秘的某些事情,修士们往往不愿意向任何人披露自己的内心,因为这些弱点说不准哪天就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所以虞影原本以为自己把问题扔回去,陆惊澜就会感到被冒犯,从而放弃。 谁知陆惊澜回想了片刻,竟毫无保留道:“我看见了爹娘。我从前不过一农家子,本以为要耕种一辈子,不料偶然测出了灵根。神霄宗要招我做弟子,爹却不许我来仙宗修行。” 虞影第一次听他说起父母的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最后你怎么还是来了神霄宗?” “爹死了。”陆惊澜道。 这句话接的太突兀,虞影差点吓一跳,但很快他意识到应该是自己想岔了。 果然陆惊澜继续,道:“我爹从前也是修士,他是被其他修士杀死的,应当是仇家寻仇。” “你想替你爹报仇?”虞影问。 陆惊澜摇头,迟疑片刻,说:“我对我爹去世的事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那三个修士是什么姓名、隶属哪宗哪派。村里人一直说我冷心冷情,他们说得没错。” 虞影摩挲着下巴,“我倒不觉得。” 陆惊澜静静看着他。 虞影被看得有些心里毛毛的,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我反而觉得你偶尔有点太热心了。至于对待父母……或许你有你的苦衷。世人都推崇孝道,问起,人人都说自己对父母感怀在心,实际心中怎么想的,谁人知晓?你能坦诚自己真实想法,倒也挺有胆子的。” 陆惊澜一笑,忽然转了话题:“你身子还好吗?” “嗯?” 虞影稍顿,旋即明白过来,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经历了秘境疲惫奔波的几日,还被大蛇吃进了肚子里,虞影的生命值的确消耗良多,不过还没到会晕倒的程度。 没等他来得及反应,陆惊澜便已倾身靠近,少年人灼热而鲜活的呼吸喷洒在鼻尖,咫尺之处,虞影看见他合上的双眼,睫毛浓密纤长,隐秘地轻轻抖动着,即便是心如死灰之人也会为之心颤。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等虞影回过神来,陆惊澜已经撤开,起身去找凌子弘了。 --- 从秘境出来后,昏迷弟子全部被送往了赤云峰医阁。 江岭还不曾醒来,需要留在医阁治疗。 虞影和陆惊澜就回集英居为他搬来了一些日常行李。 收拾停当后,医阁阁主阮洺竟亲自前来查看江岭的情况。 阮洺金丹期修为,在神霄宗众长老中实在不算高手,甚至不如一些资质出众的内门弟子。然而她却能稳坐阁主之位,全靠一手堪称起死回生的医术。 这回秘境的事情不小,涉及了成蹊堂绝大多数弟子,阮洺亲自现身,也有安抚弟子们的意思。 阮洺简单给江岭把了一回脉,随后对虞影和陆惊澜两人说:“他的脉搏一切安好,只要喝下两回解毒散,把经脉中的龙蟒血余毒排干净即可。” “多谢阁主。”陆惊澜行了个弟子礼。 虞影多瞧了阮洺两眼。 上回见阮洺,她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她就已经声名在外,是上一任阁主最得意的弟子,小小年纪就已被钦定为接班人。 不过因为年纪太小,身上负担的责任与期望又太重,那时候阮洺总是板着张小脸,每日都有背不完的书、认不完的药材,鲜少能出来撒欢。 之后某次,虞影偷拿了小姑娘的针灸包,再没找到机会还回去。 那几十根针尽由北境霜雪银打造,能辨别哪怕最细微的毒性,是一件难得的宝贝。 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阮洺来说也不算珍贵了,再加上为了隐藏身份,所以虞影没有把针直接还给阮洺,而是交到了柳柔竹手中。 总归柳柔竹是阮洺最看重的弟子,以后大概率是要接手其衣钵的,给了她就相当于还给了阮洺。 看过江岭的情况之后,阮洺便离去了。 厢房内只剩下虞影和陆惊澜两个人清醒着。 还在秘境里的时候,虞影就察觉到陆惊澜周身的灵气在不安地涌动,现在总算有机会问了:“你要突破了?” 陆惊澜自是早已有所察觉,点点头,“是的。” 与龙蟒最后一次交手时,陆惊澜就感觉到经脉中的灵气充盈躁动到了无法承载的地步,这便是要突破的预兆。 不过因为时机和地点不对,他一直压抑着体内的灵气。 “不错嘛,小子。”虞影摩挲着下巴,“突破了筑基后期,下一步便是金丹。二十岁的金丹修士,纵使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找不出几个。” 修士想要提升修为,除了运功吸收天地灵气涓滴积攒之外,还能通过战斗进阶。与合体期碧眸龙蟒搏斗最终取胜,对任何筑基期修士来说都是极为难得的经历。何况陆惊澜本就天资不俗,会飞速突破也不算奇怪。 陆惊澜轻笑,“只是到筑基后期而已。” “筑基后期一过,不就立马是金丹了?” 虞影说得轻巧,事实上有许多修士终其一生都未能迈过从筑基到金丹的坎儿。 “你去准备突破吧,江岭有我守着。”虞影拍拍他的肩。 陆惊澜没什么不放心的,告辞两句后,便离开医阁,回到集英居,开始闭关突破。 江岭昏迷期间,过来探望他的人不少。 前段时间虞影在医阁养伤,江岭每天跑过来帮忙照料,短短几日就与医阁中的师姐们混熟了,她们专门跑来看他,送过来的果子点心差点把厢房堆满。 虞影这两日有功夫也会过来守着江岭。 这日,虞影坐在床边不远处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指节大小的圆润石子。 石子看上去平平无奇,与河滩旁俯拾即是的鹅卵石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当虞影将石子放在阳光下举起时,原本灰扑扑的石头立即变为了蝉翼般的半透明模样,其间布满了棉絮似的纹路,在纹路之间,七彩流光,绚烂非常。 系统感慨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七彩石子。】 虞影很吝啬的把石头收回怀中,不给系统多看一眼的机会,“你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给我发什么任务。” 【任务是上头的人发布的嘛……】系统嘟囔,【人家只负责通知你。】 虞影挺想问问系统,“上头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指引自己去找这个东西。但考虑一回,虞影估计问了也是白问,系统显然只是个啥也不知道的小喽啰。 系统并不知道虞影在心里排揎它,乐颠颠地说:【任务顺利完成,我又获得了不少电量,不仅如此,宿主你也有奖励哦。】 “什么奖励?” 虞影随口一问,对系统说的奖励没什么期待。 【奖励加载中,请稍后……】 伴随着系统的声音,虞影感觉一股热流从自己丹田处升起。 整个人仿佛忽然泡进了一汪温泉之中,原本破抹布般四处漏风的经脉竟然被修补了部分,从破抹布变为了只有几个洞的抹布。 系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虞影的确有些意外,“你不是说这副破身子没办法修补,只能靠和正道首徒亲嘴续命吗?” 【……】系统心虚,【这个嘛……】 没等系统想好该如何解释,厢房的门正好被推开。 颜妍探了个脑袋进来,看见虞影,灿烂地笑起来,“虞师兄!” 虞影不得不暂且放过系统,起身去迎接颜妍。 她是过来探望江岭的,手里还提着江岭最爱吃的烤鸡。 看着还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没有半点苏醒迹象的江岭,颜妍叹了口气,“这两日大部分弟子都醒过来了,江师兄怎么还没动静?” 虞影双手抱胸,也有些疑惑,“难道脑子笨也影响药物吸收?” 颜妍:“……” 怎么能这么说江师兄,太过分了。 第35章 阮洺坐在床边,默默替江岭把脉。 颜妍两人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站着。 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医阁阁主医治病人,有种莫名的激动和紧张。也因为担心江岭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 虞影倒是心无波澜,他相信阮洺的能力。 几息过后,阮洺松开手,神色算不上轻松,对身旁的两人说:“是我疏漏了,寻常人有三魂七魄,而他却先天缺少一魄,因而神魂不稳。神魂完整的人吃过解毒药,就能自行从幻境中醒来,他则不同……” 说着,阮洺有些自责,“缺少一魄的人按理说会变得痴傻,或是无法醒来,从未见过如他这般与常人无异的,所以我便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还好你们及时发现不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是我想当然了,才耽误了他的病情。” 颜妍很是惊讶,问:“那江师兄还能醒过来吗?” 阮洺温柔地按住她的肩膀,柔和一笑,“放心,他会没事的,我现在就去为他单独配药。” “劳烦阁主费心了。” 离开时,阮洺略显低落。 她向来对自己要求极高,此次因自己不谨慎而差点耽误江岭的病情,她心中难免有愧。 就在她经过虞影身边时,忽然听见这名小弟子说了一句:“阁主,这不是您的错,您别往心里去。” 阮洺一愣,只见虞影朝自己露出个微笑。 她心中没来由升起一种奇怪但熟悉的感觉,然而那感觉稍纵即逝,她一下子没能抓住它的尾巴,便叫它逃走了。 送阮洺离开之后,颜妍还是有点不可置信,嘟囔着:“江师兄居然魂魄不完整,我从未听过这种事。” 方才阮洺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疏忽的自责,实际这事根本不能怪她。 缺少一魄还能与常人般生活的,可以说是基本不可能事,除非江岭在失去一魄之后遇见了什么大机缘,维持住了他其余的魂魄。 虞影沉思着,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些怀疑。 --- 灵气如水流,旋转着流淌进陆惊澜的丹田之中。 周身躁动的灵气再度变得顺服平稳,陆惊澜缓缓睁开眼,感受着拓宽了近一倍的经脉,以及其中滔滔不绝涌流着的灵气。 筑基大圆满。 只差最后一点机缘,他就能够步入金丹。 突破持续了整整两日,可陆惊澜再度起身时,没有感觉到半分久坐不动的疲惫,有的只是浑身舒畅,灵台清明,状态前所未有得好。 他甚至能听到门扉之外,竹林之间鸟儿惊飞而起的簌簌声,也能够闻到空气中无形浮动的灵气。 静静感受了片刻身体产生的变化后,陆惊澜起身,打算去医阁看看江岭的情况,结果恰好窗户被敲响。 陆惊澜打开窗,一只长着绿色羽毛橙黄短喙的长尾小鸟出现在眼前,它的嘴里叼着一张小纸条。 小鸟把纸条呸一口吐出来,也不管陆惊澜抓没抓住,拍拍翅膀,高傲地飞走了。 陆惊澜认得这只鸟,名字就叫小翠,是他师父的爱宠,向来养尊处优,平日里连他师父的面子都不给,今日专程飞过来,就为了给他送一封信,确实是委屈它了。 陆惊澜捡起小纸条,上面果然是师父的亲笔,要他闭关结束后立即去乱石阁。 乱石阁。 陆惊澜走进去的时候,柳青岩正坐在桌后处理公文。 近日宗门事务繁多,柳青岩的案头已经堆起来了好几座的高山。 他愁得双手捂脸,头大如斗。 “师父。” 陆惊澜一出声,柳青岩赶紧放下捂脸的双手,恢复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 “你来了,坐。”柳青岩招呼。 陆惊澜闻言来到座位旁坐下。他原本行动间就慢条斯理,自有一种俊逸气韵。今日更是给人焕然一新之感,加上那张出众的面孔,周身似有流光围绕,越发有缥缈的仙人 “看样子你是突破到筑基后期了。”柳青岩道。 “是的师父。”陆惊澜坐下。 柳青岩长叹一口气,掌中凭空出现一把长剑,放在了桌上,“还有两三个月,你入门就满一年了,为师惭愧,尚未来得及教给你什么,你倒是争气,全靠自己就突破到了筑基后期。这把剑,为师今日赠与你,奖你勤勉。” 陆惊澜有些意外,起身过去,双手恭敬地接过剑,捧着行了个大礼。 “弟子多谢师父赏赐。” “好了,坐吧,这是你应得的。”柳青岩眉眼间显出笑意。 或许是见到弟子优秀,心中高兴,柳青岩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以你冰天灵根的资质,为师并不是你最好的师父人选,然而霜华长老从不收徒,只好便宜为师了。但为师教不了你太精深的东西,你须自己多加刻苦。这把剑名为碎云。最适合你,你好好使用。” 历来只有上等兵器才会被赋予名字,陆惊澜心怀感念,再度谢过柳青岩。 柳青岩颔首,“总考核已过,你也快要进入金丹期,为师思量着你不必继续留在成蹊堂,是时候出去历练一番,对你来说或许比待在宗门里念书要更有裨益。” “弟子悉听师父安排。” “顺便,你替为师找个人。” 陆惊澜抬首,认真听柳青岩继续交代。 “那人自号天枢,善卜卦,世人都尊称他一句‘天枢仙师’。”柳青岩捋着胡子,“西州魔尊陨落已有小半年,可他的遗体至今未能找到。若能请得天枢仙师出山,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听到这话,陆惊澜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柳青岩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耐着性子解释道:“西州魔尊到底是一方大能。他陨落的消息天下皆知,却无一人真正见过他的遗骸。在确认过遗骸之前,我们谁都无法笃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已死,万一其中隐藏着阴谋,对所有正道修士来说都是巨大的隐患。你可明白?” 陆惊澜怎能不懂,柳青岩是知晓自己为何会被雷音长老罚去养猪的,这番话既是解释,也是警告。 警告他不要对一个魔修心怀同情。 “弟子明白。”他答。 柳青岩这才点点头,继续道:“天枢仙师生性肆意,云游四方,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为师只大概知道他如今还在青阳州之内,更具体的便不知了,你细细留心,找到人之后,就请他卜算一番西州魔尊的事,而后立即回信报我。” “是。”陆惊澜起身行礼。 柳青岩又说了许多关于天枢仙师的事情,事无巨细交代完之后,陆惊澜才带着那把名为碎云的宝剑走出乱石阁。 一出来,就遇见了手拿扇子的凌子弘。 “小师弟。”凌子弘依旧笑眯眯的,看上去就不太正经,“突破了?” 陆惊澜老老实实回话:“是的。” 凌子弘感慨:“不错啊,这才多久,就快到金丹期了,看来超越师兄指日可待啊。” “师兄说笑了。”陆惊澜轻笑。 凌子弘拍拍他的肩膀,说:“可惜这两日忙,否则师兄应该请你好好吃一顿,替你庆祝庆祝。好了,我还有事要回禀师父,先进去了。” 两人告别一句,就此分开。 --- 黄昏时分,白日里喧闹着过来探视的人全都走了,只剩下虞影还留在医阁厢房内。 床上江岭仍然昏睡着,他的表情平和而幸福,显然身处于极为美好的梦境之中,所以才迟迟不愿醒来。 虞影伸出手,抚上他的额头,检查了一番他的三魂七魄。 有一件事,在虞影五百年的漫长生命中只占据了非常小的一瞬,以至于早已被他淡忘。若非今日听阮洺说江岭缺了一魄,他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来。 在将近二十年前,虞影曾经为一个尚且在襁褓中的婴儿画过固魂符。 那是第一次有凡人主动进入魔域。 当时虞影听小乌鸦报信说有一个凡人老头子想求自己救他的孙儿,差点笑得被刚喝下去的茶水呛死。 他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是个大魔头啊,不吃小孩儿就不错了,还救小孩儿。老头脑子里在想什么? 小乌鸦按他的意思回绝了老头。 谁知老头是个倔的,虞影不见他,他就抱着哇哇啼哭的小屁孩坐在魔宫外面守了一天一夜。 那小孩真是能哭,嗓门儿又大,方圆二里地的魔兽都被他嚎得不敢近身,哪里像是需要救助的样子? 虞影被烦得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把老头提进来。 老头进来就给虞影跪下了,说自己的孙儿天生缺少一魄,找了不少郎中,拜过许多仙师,都表示无能为力,顶多养到三岁,他实在无可奈何,只能千里迢迢过来找虞影,请他垂怜。 老头说他是青阳州江家的人,他的爷爷在离世之前曾与他说过,若日后家中有难,可以到西州寻找虞影,似乎他们家祖上与虞影有什么渊源。 老头虽不清楚其中缘由,但着实走投无路,所以才贸然前来,请求魔尊襄助,只要能治好自己的孙儿,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魔尊威名在外,老头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要付出生命的准备。 虞影听老头讲完了自己的身世,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答应帮忙。 他为老头的孙儿写了一张固魂符,没有收取任何回报,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老头感恩戴德地离开了,走之前口中一直念叨着虞影是他们江家的恩人,他们愿为虞影开生祠、永奉香火。 原来江岭就是当时的那个哭得震天动地的小奶娃娃。 想到这里,虞影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江岭的眼神变得奇怪。 他早就说过吧,江岭和陆惊澜对自己来说就是奶娃娃…… 自己都做了什么…… 虞影扶额,在心里把系统骂了八百遍。 系统:【qwq为什么突然骂我?】 虞影不想理它,拿出朱砂与黄纸,提笔开始画符。 第36章 第二天上午,虞影饱饱睡了一觉起来,照例前往医阁。 推开厢房的门,虞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陆惊澜不知何时已经出关,正在和已经清醒过来的江岭说话。 屋内的两人听见开门的动静,一同转头看向门口。 陆惊澜今日看起来格外容光焕发,虞影没忍住愣神片刻,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修为突破带来的效果。 灵气滋养万物,修士的修为越高,容貌经天地灵气雕琢,便会愈发昳丽,这也正是修仙者全都长相出众的原因。 “虞兄!”江岭乐颠颠的与虞影招手。 看见江岭,虞影就忍不住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哭声嘹亮的奶娃娃,连带着在面对陆惊澜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 江岭精神焕发,完全看不出来昨晚还在昏迷,“惊澜突破到筑基后期了,他真是太厉害了,我却还在练气八阶打转,哎!” 虞影清了清嗓子,从莫名的羞赧中挣脱出来,自然接话:“他与龙蟒交手,会突破是当然的。” “只靠我是没办法战胜合体期魔兽的。”陆惊澜摇头,“如果不是从龙蟒的肚子里发出攻击,我根本不可能战胜它。” 还有虞影给的那把长枪的功劳。 总归陆惊澜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是没有虞影的那把神兵,他就是在龙蟒的肚子里捅破了天,也绝无可能杀死合体期的怪物。 “那也是你的实力啊!”江岭激动地拍陆惊澜,“不然我们都在蛇肚子里,怎么偏生是你杀了它呢?你就别谦虚了!” “咳。”陆惊澜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 虞影双手抱胸,坏笑着瞧江岭,“别说别人了,说说你自己吧。所有人从幻境中醒过来了,你是梦见了什么,拖到今日才肯醒来?” 江岭红了脸,挠挠头,“虞兄你别取笑我了……我就是梦到自己回家了,吃到了母亲做的盐水鸡,全家人给我过生辰……后面我又带着一家人来到仙宗玩了一回,小妹说修士很帅,她以后也想当修士嘿嘿……” 果真是好梦。 “哦对了。”江岭眼睛一亮,随即露出怀念的神色,“我还梦见了许多年前的祖父,那时候我还是个奶娃娃,祖父头上还有黑发呢!” 昏迷了三天三夜,足够江岭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少年人从未离家这样久,能够与牵挂的家人团聚,的确是让人流连忘返的美梦。 说话间,厢房的门再度被推开,颜妍带着阮洺阁主前来,一同跟来的还有柳柔竹。 见到已经苏醒过来的江岭,颜妍很惊喜,“江师兄,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就此长眠了呢。” 江岭哀嚎:“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 阮洺上前为江岭把脉,眼底的担忧渐渐消失,最后欣慰点头,说:“恢复得很好,已经痊愈了。” 说罢,阮洺回头,吩咐道:“柔竹,你最后替江岭查查余毒吧。” 到底是受阁主看重的弟子,随时都能得到练手的机会,柳柔竹欣然应下,从储物袋中取出针灸包。 阮洺一眼便注意到,神色一怔,不禁问:“你换了新的针?” “啊。”柳柔竹看了一眼手中雪白的银针,“是的,这是……” 说到这儿,柳柔竹不小心瞥见了旁边的虞影。 虞影在阮洺看不见的角落,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眼看向柳柔竹,那意思很明显了。 柳柔竹收回原本要说的话,转而问:“有什么不妥吗阁主大人?” “没有。”阮洺摇摇头,“你继续吧。” 柳柔竹点头,有条不紊开始施针。 她将银针插入江岭虎口的穴位,探了片刻,拔出银针。 “余毒已清,大家可以放心了。”她说。 检查结束,阮洺带着柳柔竹离去。 路上,阮洺一改方才在厢房内的喜悦,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她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 柳柔竹一顿,忙细细回想近两日江岭的病情。 忽然,她想到什么,试探着说:“阁主您昨日回来后曾说那江师弟比起常人缺了一魄,神魂虚弱,所以才会迟迟无法从幻境中醒来,需要换新的药方。可……今日晨间,江师弟不过服用了一回新的药方,就顺利地醒了过来。缺了一魄的人,药效怎么会如此立竿见影呢?” 听柳柔竹条理清晰,阮洺欣慰点头,“不错。且我方才为江岭把脉的时候,顺便探查了一番他的魂魄,发现他虽然依旧缺了一魄,但其他几魂几魄都格外强健稳定,这才勉强弥补了缺少那一魄的不足。” “我的药方可做不到这一点。”阮洺蹙眉,“这恐怕和他缺少一魄却依旧能平安长大有关。” 柳柔竹也不敢轻言揣测,跟着沉默下来。 阮洺没再说话,不知心中有何计较。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两人继续前进,期间路过了药堂,浓重的药草香气盈满鼻尖。 纠结许久,柳柔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阁主,方才您问我是不是换了新的针,是这针有哪里不对劲吗?” 她不知道为何虞影不许她告诉阁主这副针的来历,但也实在不愿意欺瞒平日里对待自己极好的阁主大人,如果针当真有问题,她便不会再用。 阮洺回答:“若有不妥,我怎么还会让你用在病人身上呢?只不过是这副针极为珍贵,品质上佳,乃北州霜雪银打造,细如发丝,探毒精准,你既机缘巧合得了它,就好好珍惜。” 柳柔竹意外,她见识不够,并不知晓虞影送自己的原来竟是如此宝贝。 厢房内。 得到阮洺亲口确认痊愈的江岭再也按捺不住,掀开被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走吧走吧,不是说好考核之后要去好好吃一顿吗?” 颜妍对此很是赞同,“顺便可以庆祝一下咱们陆师兄获得了总考核的第一名!” 陆惊澜叹气,道:“这次秘境之中受伤的人众多,还不知有没有人丢了性命,即便得了第一,也不该表现得太忘形。” 的确如此,颜妍这两日感受极为深切。 成蹊堂的弟子几乎都是第一次进入秘境、第一次亲手杀死魔物,更是第一次遭遇碧眸龙蟒这般强大的魔物。 从前自诩天之骄子的许多人这回却深深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 这几日新弟子之间弥漫着愁苦之气。 察觉到颜妍低落下来,陆惊澜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扫兴了,他随即改了语气,说:“不过去城里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我们走吧。” “走走走!”江岭一马当先。 颜妍也早就盼着能出去放松放松,紧随其后。 虞影正要跟上,可刚刚抬脚,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踉跄没有站稳,眼看着就要往地上倒去。 陆惊澜眼疾手快揽住他的腰,把人圈了回来,“怎么回事?” 自从想起了江岭小时候的事,虞影现在看陆惊澜也觉得相当别扭。 少年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强健有力,那么自然,正是因此,虞影才更加羞惭。 虞影站稳后推开陆惊澜,不愿多说,只摇摇头,“无事。” 他现在的身子虚得像一张破纸,画一张固魂符对他来说消耗太大,只靠睡觉根本没办法补充。 当然有更好的法子,可…… 他现在是真的下不去嘴了。 --- 三日过去,林影秘境的善后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秘境被暂时封锁,鸣金长老带着金丹期以上的弟子们进去检查是否还有高阶魔物,伤者全部被送到了医阁治疗。 但有一件事却迟迟没有解决。 进入秘境参与考核的所有弟子都找了回来,独独少了那名叫做云成海的弟子。 长老们推断云成海与这件事绝对脱不了干系,雷音长老着霆云殿弟子寻找了整整三日,然而一无所获。 云成海不过一名筑基期的小弟子,事发不过几日功夫,他能逃到哪里去? 抓不到云成海,事情的真相就无法查清。 长老们齐聚主峰苍翠殿议事,柳青岩决定云成海找不到就算了,目前还是以安抚受伤弟子为主,真相要查,但也不能拖得太久,不可影响宗门的日常秩序。 议事结束,长老们纷纷散去,殿内只剩下柳青岩与阮洺二人。 “阮师妹。”柳青岩发话,“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偌大的苍翠殿空空荡荡,柳青岩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间。 阮洺若有所思,默然好半晌,才迟疑着问出了口:“师兄,你说西州那位真的陨落了吗?” 没料想她会问这个,柳青岩捻着胡须,不疾不徐,听不出任何感情,道:“他从前留在宗门内的魂灯已经熄灭,按理来说应当是陨落了。” “是吗……”阮洺垂眸。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柳青岩问。 阮洺摇摇头,没有解释,而是起身告辞后,退出了大殿。 那套霜雪银的针,或许只是那人陨落之后流传出来了,机缘巧合下到了柳柔竹的手中。她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 虞影四人来到了宁和府的山珍楼吃饭。 江岭相当大气,吵着说他来做东,不许其他人给钱。 没人跟他抢,地主家的傻儿子要请客,他们坐等着白吃就行。 等一席饭菜上桌,吃饭期间,四人自然而然聊到了往后的安排。 总考核之后有一段长达两个月的休课时间,弟子们可以自由行动,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回一趟家。 江岭就是如此打算的,“我祖父要过七十大寿,好容易得了闲,我必须赶回去给他贺寿。” 颜妍一脸羡慕,“我也想回家,可惜我家太远,来回在路上的时间都不够,只能盼着哪天学会了御剑,嗖地一下就能回家了!” “惊澜,你呢?”江岭兴冲冲地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回我家吧,反正我俩老家离得很近。” 陆惊澜微笑着点头,“师父要我出去历练,倒是可以顺路去你家做客,那就请你多担待了。” “当然,没问题,我肯定叫你宾至如归!” 三人热火朝天聊了半晌,虞影却一直没出声。 陆惊澜转头看向他,眼睛里泛着光,问:“你呢,准备做什么?” 虞影单手托腮,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在屋子里睡觉吧。” 陆惊澜微怔,继续问:“你不打算出门吗?” 江岭也跟着搭话,“是啊虞兄,你既然没有旁的安排,不如跟惊澜一起去我家玩玩儿?” “我呢我呢?”颜妍指着自己,“我不可以去吗?” 虞影摇头,似乎无甚兴趣,“不去。” “啊——怎么这样。”江岭失望长叹。 在一旁,陆惊澜也垂下眼,嘴角沉了下来。 第37章 入夜,忙碌了一整天的凌子弘依旧没能休息,而是跟在自家师父身后来到了归兮塔。 有三名弟子在这次考核的意外中失去了生命。 碧眸龙蟒毕竟是修炼到了合体期的怪物,与之相对的,进入林影秘境的弟子们最高修为不过筑基,而且几乎全都是没有经历过实战的年轻人。 说句不好听的,只有三个人身亡,已经是他们神霄宗烧了高香的结果。 柳青岩与凌子弘前往归兮塔,便是为了把三名弟子的神位放入地下墓穴。 这种小事本不需要劳动掌门来做,但不知为何,今日师父决定亲自走一趟,凌子弘只好相陪。 归兮塔岿然矗立在山顶,其高高的塔尖之上镶嵌了一颗夜明珠,仿佛在照亮亡者回归的路。 进入归兮塔,凌子弘前去打开地下墓穴的入口。 通往地下的阶梯在眼前一级一级展开、延伸,阴森晦暗,深不见底,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柳青岩与凌子弘一同走下去。 凌子弘把去世弟子的神位安置在最上层的石龛之中,点燃三支香,闭上眼作揖,算是为他们送行。 等他做完这些,柳青岩才缓缓开口:“陪为师去一趟最底层吧。” 凌子弘一愣,归兮塔的地下墓穴越往深处,逝者的去世的时间就越早,最底层的话,应当安葬着五百多年前的前辈,原来师父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祭奠故人。 漫长的阶梯盘旋而下,越走越阴森。 凌子弘此前从未来到过地下墓穴的深处,看着身旁密排着的神位与香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于心头油然而生。 天下第一大宗,是由一代又一代的前辈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 他们生前为宗门尽忠奉献,死后宗门为他们提供安魂之所。 终于走到最深处,凌子弘跟着柳青岩的脚步停了下来。 柳青岩停在了一处比较大的石龛前,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向来稳重,凌子弘还不曾见过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立即看过去。 这才发现,那原本应该供奉着某个神位的石龛,不知为何,已变得空空如也。 柳青岩惊异不已,呆愣了许久,旋即猛然回神,用手又确认了一遍,才终于相信放在此处的神位是真的不见了。 谁?谁会跑到归兮塔来专门只带走这一块神位? 唰地一下,柳青岩的背上冷汗如雨。 大乘境界的陆长老寿数漫长,不曾成亲生子,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亲人,唯一与他有所牵绊的人,只有那一位。 也只有那个人有动机带走陆长老的神位。 难道……那人当真没有陨落? 凌子弘不明就里,只见师父神色不好,关切地问:“师父,怎么了?” 柳青岩指着石龛,长呼了一口气,“这里本来应该供奉着宗门中某位大乘长老的神位。” 顿了顿,柳青岩终于接受了现实,“但现在,神位不见了。” 凌子弘反应很快,立即想到了一件事,说:“前些日子,归兮塔值守弟子曾上报过一次袭击事件,长老的神位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失窃的?” “什么时候?”柳青岩立即问,“查到是谁干的了吗?” 凌子弘惭愧低头,“没有,月黑风高,那人身手不错,没有人看清楚。又因为当时检查归兮塔内没有发现有东西丢失,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闻言,柳青岩沉默良久,最终叹息道:“罢了……” --- “惊澜,你不高兴吗?” 回到集英居,虞影脚步不停直往自己屋里走。江岭则察觉到从在酒楼里吃饭开始,陆惊澜就一直没怎么说话,难免多关心了一句。 陆惊澜的视线原本落在虞影的身上,听闻江岭问话,才一扶额,眼中流露出疲惫,“我只是有些累,想去歇下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看陆惊澜的确很累的样子,江岭不疑有他,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便回到自己的屋里。 等江岭走后,陆惊澜一扫脸上的疲累,径直往虞影的屋子走去。 屋内,虞影已经坐在床边脱鞋了,却见到陆惊澜进来,动作顿住。 为了画固魂符,虞影耗了不少气力,他现在是只要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能躺着绝对不坐着,想尽一切办法节省气力。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都累得几乎要闭上眼,此时真的只想睡觉,不想和陆惊澜说话。 “你做什么……”虞影有气无力地问,手里还拎着刚脱下来的鞋。 陆惊澜走上前来,自然而然伸出手掌落在他的额头上,“不舒服吗?” 虞影想把陆惊澜的爪子挪开,但刚起了这个念头,又懒怠耗费力气,于是就任由陆惊澜把手放在自己脑袋上。 “我很累了,想睡觉。” 虞影累得,声音都变得有些黏糊。 “我只是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要实在累了,可以躺下听。”陆惊澜非常善解人意地提议。 虞影本来想反驳,叫他干脆等自己睡醒了再说,但他晕晕乎乎,尚未反应过来,手上的鞋子便被陆惊澜抽走,紧接着腰带也被解开。 陆惊澜像是剥洋葱一般,把虞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去,只留下中衣。 而后被褥被陆惊澜展开,“躺好。” 虞影分不出精神去思考,就按照陆惊澜的指令,爬进被窝,躺了下去,陆惊澜给他掖好被子。 脑袋沾着枕头后,更困了。 偏生陆惊澜还要强人所难,拍他的脸,叮嘱他:“先别睡,等我把话问完再睡。” “你快问吧……” 虞影真受不了他,磨磨唧唧的不要人睡觉。 陆惊澜慢悠悠在床边坐下来,一只手搭在被子上,沉思片刻,问:“你接下来当真打算只是留在宗门里睡觉?” “嗯。”虞影眼睛快要闭上了,“你就是要问这个吗,问完了你可以走了,把门关上。” 陆惊澜又停顿片刻,在虞影即将坠入梦乡的那一瞬,再度开口:“你只靠睡觉,应该没办法恢复精力吧。” 虞影听到了这句,但是没答话。 陆惊澜继续说:“我现在已信了你说的话。我想过了,比起看着你难受,只是……亲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就当是在吃药。”陆惊澜语气很平静,“我也只当你是在帮你治病,不会再拒绝你。以后若是你不舒服,就来找我,别撑着,行吗?” 听到这里,虞影不得不强按下睡意,睁开眼,看清了陆惊澜的表情。 少年人的双眸一如初见那晚般清澈见底,不见半分杂质。 他说这话,就像在说“生病了就该吃药”那般理所当然。 “只是治病?”虞影意味不明地问。 陆惊澜坚定而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只是治病。” 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虞影闭着眼睛,畅然一笑。 对啊,自己本是为了活命才和这小子亲嘴的,何必纠结那么多呢?又为何要生出没有道理的羞耻心呢? 亲个嘴而已,自己能得到好处,陆惊澜又不会少一块肉,大不了自己从旁的地方对他稍加弥补。对他们俩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烦恼的事。 活了几百年,倒不如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想得通透。 想明白之后,虞影释怀一笑,接着朝陆惊澜勾了勾手指,那意思显而易见。 “那现在,给我看看你的决心?” 陆惊澜似乎还有点迟疑,缓缓倾身过去。 在两人相距还剩半尺的时候,虞影伸手攥住陆惊澜的衣领,不容拒绝的把人拉了过来。 两人已不是第一次亲吻,他们对彼此的温度已然熟悉。 这一个吻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久,不仅是因为虞影累得有些迷糊了,还因为陆惊澜悄悄张开双臂,把虞影整个儿抱在了怀中。 床帏之间变得有些燥热。 虞影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往后仰头,分开了这一个漫长的吻。 结果陆惊澜的嘴唇似有若无地落在了虞影喉间的突起上。 虞影被碰得有些痒痒,刚才又有点舒服,睡意已汹涌而上,他从嗓子里懒懒挤出一声轻笑,“哈,行了吧,让我睡吧,别闹了。” 陆惊澜环抱在虞影腰间的手还没有放开,他凑在这人的面前,又问:“现在你还是打算留在宗门里睡觉吗?” “师父要我出去历练,没有几个月的功夫回不来。”陆惊澜盯着他,“你若是不跟着我,要怎么办?一直睡觉吗?” 虞影的脑袋已经偏了过去,含糊道:“我不知道……” 陆惊澜在他耳边,小声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嗯?” “嗯。”虞影也不知听清楚没有,胡乱应下。 “你答应了,不许反悔。”陆惊澜嘴角抿出淡淡笑意,“我替你记着。” “嗯、嗯……行。” 说完,虞影已彻底陷入沉睡。 因身子不好,虞影的脸上常年不见血色,苍白一片,好似山巅不染杂质的冰雪,经过方才的吻,只有一张水莹莹的嘴唇被揉出了浅浅的红,如雪中侵入的一滴鲜血。 陆惊澜松开他,重新替他盖好被子,起身。 少年的整张脸隐藏在暗影之中,他紧紧盯着床上的人,似乎是在笑,看不清楚。 第38章 乱石阁中。 烛火影影绰绰,将屋内相对而坐的两道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雷音长老嘴角噙着得意的笑,不慌不忙端起面前茶杯,对柳青岩道:“上回当着宋师弟的面,师兄不是说我想多了吗?为何又叫我来重提此事?” 柳青岩习惯了雷音喜怒形于色的性子,无奈叹气,“即便是我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上回只有一个符咒为证,换了谁来也不会立即将一个身无修为的凡人同魔域联系在一起。但是……” “陆洲长老的神位意外丢失,我们不得不早做打算。”柳青岩捏紧了茶杯,“那名为虞追曜的弟子或许当真与西州那位有瓜葛……” 雷音冷哼一声,“有没有瓜葛,把人抓来,一搜便知。” “不可。”柳青岩驳斥,“我们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真的与魔域有关,怎可随意搜魂?” 雷音轻蔑嗤笑,“师兄仁心,却没想过,万一那人真与魔头有关,你那随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徒弟能是他的对手?” 一句话戳中的柳青岩的隐忧,他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我有一法子,师兄可愿听?”雷音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 按照历年来的惯例,总考核结束之后会有一次全成蹊堂弟子的集会,以公布考核成绩,同时表彰名列前茅的弟子们。 虽说这回秘境考核出了意外,但规矩不可废,集会仍旧照常举行。 一直负责处理善后事务的凌子弘对弟子们解释了秘境中会突然出现高阶魔物的原因。 “长老们认为这次发起袭击的碧眸龙蟒应当早已在秘境中修炼几百年,从前一直蛰伏,才没有被发现,属于无法预测的意外。宗门已经为所有负伤弟子加以治疗,有三名弟子在袭击中身亡。” 接着凌子弘念了一遍在秘境之中陨落的弟子姓名。 “……还有一名失踪的弟子,云成海。”凌子弘道,“让我们为他们祈福。” 颜妍悄悄凑在虞影身旁,说:“听这个意思,这次的事应当与云师兄无关吧?” “非也。”虞影摇摇头,“不过是他们没有找到云成海,没办法确认碧眸龙蟒突然出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了安抚人心才这样说的。” 颜妍不解,“不是说那畜生是土生土长的吗?” 虞影转头,盯着颜妍多看了片刻,随后长长叹气,对旁边的陆惊澜道:“你说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啊,家里本就有个傻儿,现今又多了个呆女,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 陆惊澜含笑不语。 “什么?”颜妍眨眨眼。 不确定,好像是在骂自己。 一旁的江岭乐呵呵插入话题,说:“颜师妹,你这还不懂?虞兄的意思是他也不知道,别问啦。” “哦。”颜妍朝虞影投过去一个怀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既然也不知道还装什么高深? 虞影:“……” 这个江岭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 说话间,台上的凌子弘点了此次考核前三甲的名字,陆惊澜应声越出人群走上前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白色的弟子服,走到凌子弘的身边。 陆惊澜的笔试成绩就是第一,又在秘境中斩杀了合体期碧眸龙蟒,他夺魁毋庸置疑。 考核前三的弟子会获得掌门亲手颁发的奖励,不仅是荣光,也是一次在掌门跟前露脸的机会。 周围响起小小的议论声。 “这个陆惊澜不简单啊,出去了三个多月,回来还能夺魁。” “切,他可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怎们可能不是第一,成蹊堂的夫子们难道会不给掌门这个面子?”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酸溜溜。你若有本事杀了合体期的魔兽,夫子们也会给你个面子叫你做首席。” “你!” “是啊,而且他已经突破了筑基后期,距离金丹仅一步之遥。李师兄,咱们比不上人家就老老实实恭贺吧,何苦自寻烦恼呢?” “哼……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上赶着舔人家的鞋,人家却看也不看你们一眼。” 说罢,那名不服气的弟子甩袖离去。 弟子们都站得很近,他们的议论清清楚楚落到了虞影几人的耳中。 江岭和颜妍有些愤愤不平,“那人分明是嫉妒。” 虞影也有几分不爽。 身为千夫所指的大魔头,他原本应该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已经生不出感觉才对,哪怕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杀千刀的,他都能无所谓地回一句“哦,那很坏了”。 可当被议论的对象换成了陆惊澜,他怎么就莫名有点火大呢? 虞影对身旁两人说:“我忽然有点事,先走一步。” 江岭还没反应过来,虞影已经迈开腿走掉。 --- 那名姓李的弟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在山间丛林中一条幽静的小路上。 他从前是马明骏身边的小跟班,想着马明骏是雷音长老的亲眷,自己多多接近示好,说不定哪天就能得了长老青眼。 谁知笔试那日马师兄因为一点绯闻轶事便被赶出了宗门,他入门来在马明骏身边殷勤的功夫竟都白费了。 从那之后他就不太看得惯陆惊澜几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多事。 修士只要看修为和实力就好了,不过是玩弄了一个妓子,何以招致如此严重的惩罚?不过是因为闹得大了,宗门不好收场,才不得不推马明骏出来平息物议。 因着生气,李姓弟子没有注意周围,过了许久他才发觉天色竟忽然暗了下来,眼前不知何时升起了团团黑雾,前路被浓雾遮盖,无法看清。 一股恶寒爬上他的脊背,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总感觉黑雾之中好似有一双贪婪饥饿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忽然,四周传来蛇吐信子的声音,未知的恐惧包裹着他,他两股战战。 秘境中碧眸龙蟒留下的阴影还在,李姓弟子实在是对蛇这种东西有些难以招架。 他弓着身子,十足戒备地留意着四周,生怕从哪里蹿出什么东西。 他吞了口唾沫,拔出腰间佩剑,给自己打气般说到:“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我、我可不怕你。” 黑雾静悄悄,李姓弟子除了自己之外,不见任何其他的活物。 他的呼喊在荒林中回响。 平静的风吹过,李姓弟子呆滞片刻,心有余悸收起剑,“不过一团雾,真是自己吓自己……”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黑雾忽然开始涌动,随即一条巨蟒从中猛地钻出来,张开能够将他整个吞下的血盆大口。 “啊啊啊啊啊啊——!” 他顿时吓得滚坐在地上,两只眼睛往上一翻,竟直接晕了过去。 见他晕倒,黑雾随之消散,虞影从路边的树后走了出来。 “这就吓晕了……”虞影似乎还有点没过瘾,语气里全是失望。 陆惊澜也从树后转出来,颇为无奈地笑笑,“不必为旁人生气。” “我乐意。”虞影道。 世人皆知大魔头虞影既记仇,也护短。 眼前这家伙从前总跟在马明骏屁股后面拱火起哄,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从前他们把陆惊澜怎样虞影不管,但现在,虞影自认教过陆惊澜剑法,那就是半个师父。 敢欺负他徒弟的人,要么已经投胎了,要么还没出生。这家伙算老几? 陆惊澜不再多言,转了话题,道:“明日我要去和师父辞行,我会和师父说带你一起。” 虞影蹙眉,“我不同你去,说了要留下来好好睡觉的。” “你答应我的。”陆惊澜嘴角含笑,“不可食言。” “什么时候答应的,不记得了。”虞影打算耍赖。 陆惊澜半点不慌,“真的不记得了吗?要不再好好想想?” 哪有什么不记得了。 只是一想到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迷迷糊糊答应的,虞影就耳朵烧得慌。 该死的陆惊澜,那分明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 “看样子是记起来了。”陆惊澜道,“那我明日便与师父说,要带你一起。” “随便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虞影摆摆手,快速溜了。 翌日,陆惊澜前来与柳青岩辞行。 该准备的一应准备好了,要交代的话早已在之前就说过,陆惊澜今日不过是过来周全一番礼数。 大师姐柳柔竹和二师兄凌子弘也在。 柳柔竹给了陆惊澜一包丹药,“这里面有治外伤的金疮药,也有治内伤的回春丹,还有一些驱赶蛇虫鼠蚁的药材,你会用得上的。” “多谢师姐。”陆惊澜双手接过。 凌子弘则拿出一盒胭脂,“这是朱颜阁最时兴的胭脂,若是遇见心爱的女子,拿去送给她,她肯定会对你以身相许。” 陆惊澜不敢接:“……” “凌子弘!”柳柔竹受不了他,“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开个玩笑嘛。”凌子弘收起胭脂,重新拿出一双精铁打造的护臂,“这个给你,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将就着用。” “多谢师兄……” “好了,你们俩先去吧,为师还有几句话要嘱咐惊澜。”柳青岩开口。 两人告辞之后离去,关上了乱石阁的门。 “师父。”陆惊澜转向柳青岩,不知他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只见柳青岩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天青色细颈瓶,放在桌上,“这个你收着。” “这是何物?”陆惊澜拿起来端详。 “是净泉水。”柳青岩背着身,“你若发现那名叫做虞追曜的弟子有异样,就想办法把这个东西喂给他吃。” 陆惊澜察觉不对,追问:“师父,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柳青岩回首,“净泉水乃极纯粹之灵物,正道修士喝了会有洗髓伐筋的功效,魔修喝了则会五内俱焚乃至爆体而亡,你可懂得了?” “为何要给弟子这个?”陆惊澜茫然。 第39章 柳青岩不愿再多解释,只强硬命令他贴身收好。 陆惊澜不敢违拗,把东西收起来,与师父辞行。 看着陆惊澜离去的背影,柳青岩捋着胡须,摇头长叹,“造孽啊……” 那瓶子里的,根本不是净泉水,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准确分辨魔修的泉水,那都是书中传说而已。 里头装着的,只是一瓶子由纯粹灵气凝结而成的水。 身怀魔根之人,以魔气为生,无法承载太多天地灵气。 如果那虞追曜真与西州那位有关,一瓶纯粹到凝结成水的灵气足以让他重伤,为陆惊澜争取活命的时机。 这个法子,还是从前雷音偶然得知。 柳青岩只希望是自己多虑了,那瓶水永远没有派上用处的时候。 --- 宗门里的事情告一段落,虞影一行四人收拾齐整行装,准备趁早出发。 最激动的人莫过于江岭,他从昨晚开始就睡不着了,下山来到宁和府之后又自告奋勇张罗起了雇佣马车的事,总归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 毕竟时隔这么久,终于能回家了。 作为江家小少爷,江岭不仅银两充足,还处事周到,雇了一大一小两架马车,颜妍是姑娘,单独一辆车,免得与他们三人挤。 颜妍见此安排,很是受用,笑着嗔怪道:“修士之间哪有那么严格的讲究,我也没那么矫情,不过还是谢谢啦。” 除了马车之外,江岭还多租借了两匹好马。 大马车要安放行李,若是坐满了人,还是不太宽敞。他打算和陆惊澜骑马赶路,也免得一直闷在马车里颠簸。 江岭本来打算租三匹马的,结果虞影强烈拒绝骑马赶路,他宁愿坐在马车里颠。 问其原因,虞影答曰:“屁股会疼。” 江岭表示:“虞兄你真是比我还娇生惯养。” 虞影:“……随你怎么说。” 江岭心想,骑马多潇洒啊,坐马车有什么好的?从前在家不出远门,没什么机会骑马,他早就心痒难耐,好容易有机会,当然要骑着高头大马赶路,旁人看了定会羡慕自己。 然而赶路第一天结束,江岭就后悔了。 晚上不便赶路,四人找了沿途的一家小客栈过夜。 看着虞影从马车里一跃而下,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江岭自己却两腿发抖,屁股火辣辣得疼。 他终于知道,原来虞影才是真正有生活的人。 察觉一道幽怨的目光,虞影回头,看见抖个不停的江岭,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看着我作甚*?潇洒可是有代价的。” 江岭:“……” 一旁,陆惊澜也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店家小二。 江岭赶紧问他:“惊澜你感觉如何,腿疼不?” 如果陆惊澜也觉得骑马不舒服,那他就能顺势提出明日一起坐马车。 结果陆惊澜摇头,“不疼,你若是不适应,明日还是坐车吧。” 江岭大惊:“都是皮肉做的,你怎么会不疼!” 绝对是在逞强! 颜妍路过,嗤笑一声,道破了真实原因:“陆师兄已经是筑基后期了,你个练气八阶拿什么跟别人比?” “哎!”江岭泄气,“好吧……” 客栈房间不足,只有三间上房,其中一间早已有人入住。下房是大通铺,也只剩下两名马夫的位置。 颜妍自不必说,需要单独住一间,剩下三人只好挤同一间屋子。 房内只有一张床,但好歹还另有一张榻,今晚必得有人要在榻上将就。 虞影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看着不算宽敞的房间,第十次后悔答应跟着陆惊澜出来。 他不想睡榻,也不想和陆惊澜或者江岭之中的任何一个家伙挤一张床。 换了这具弱鸡新身体之后,虞影对睡眠的床铺便格外在意,在不好的床铺上睡一觉起来浑身都疼,他会很烦躁。 江岭却没想太多,他肯定愿意单独睡榻上。 毕竟榻虽窄,但一个人睡无论如何都自在些。真要他在陆惊澜或者虞兄之间选一个人一起睡…… 反正他不敢和虞兄睡一张床。 看上去虞影和他们年纪相仿,但某些瞬间江岭总觉得对方和宗门里的那些长老有些像,真睡在一起……他、他肯定会失眠! 先下手为强,江岭抢先提议:“我睡榻上吧,床宽敞又舒服,即便睡两个人也不妨事。” 虞影满脸不爽,但他能说什么,不管选哪个他都不满意。 陆惊澜倒答应得干脆利落:“行,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那咱们早点睡吧。” 收拾过后,三人吹了灯安置下来。 江岭睡在榻上,店家给他找了被褥铺上,睡起来与小一点的床其实也没区别。 奔波一日,昨晚又没睡好,他挨着枕头,立时发出鼾声。 而在床帏之后,两道呼吸声交错,躺着的两人没有一个睡着的。 虞影睡在里侧,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侧着身。 陆惊澜习惯平躺,他望着顶上的床帏,呼吸平稳。 夜很静,夜虫在窗外鸣叫,屋内温暖而恬然。 然而虞影忽然“啧”了一声,“你好吵。” 陆惊澜:“?” “我什么也没干。”他为自己辩解。 “你的呼吸太吵了。”虞影非常不讲道理。 陆惊澜苦笑,“那我去死?” “……”虞影知道自己是因为睡不着在乱撒气,“算了,你还是活着吧。” 两人沉默下来,又安静了一会儿。 陆惊澜听着虞影的呼吸始终没变,知道他仍未睡着,“睡不着?” 虞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旁边多了个会喘气的,不习惯。 “白日在马车里睡多了。”虞影找了个缘由。 “我想也是。” 陆惊澜想起傍晚虞影从马车里出来时,脸上因为瞌睡压出的红印子,忍俊不禁。 “我陪你说说话吧。” “说什么……”虞影不耐烦,“别闹,过会儿就睡着了。” 陆惊澜无视了这句话,自顾自开始聊天:“你去过村里吗?村里的人种地为生,稍有一些家底的才有能力养牲畜。对农家来说,牲畜金贵,轻易伤不得。” 他娓娓道来,语气平和温柔,虞影不知不觉真听进去了。 “从前住在我家旁边的一户姓王,村里人家大多都姓王。”陆惊澜不疾不徐,“他们家儿子有一次喂了猪忘记关门,猪就跑了出来,追着那十来岁的小孩儿满村跑。” “那小孩吓得大哭,那家人急得跳脚,却仍不舍得伤猪,一时半会儿手足无措。” 说到这儿,陆惊澜停了下来。 虞影忍不住问:“然后呢,那小孩儿如何了?” “然后,”陆惊澜道,“那小孩跑到了河边,猪就停了下来,被小孩家里人牵了回去。” 什么玩意儿? “为什么?”虞影问。 陆惊澜答:“因为猪撵毕河(珠联璧合)。” 虞影:“…………………………” 陆惊澜叹气,“你没笑,看来我说得不好笑。” 到底谁会笑啊…… 虞影真受不了,陆惊澜平日里瞧着端方正经,私底下怎么这么幼稚? “你挺可以的,连讲笑话都离不开猪。”虞影转过身来,“你不该当修士,回家吧,回家养猪。” “虽然这只是玩笑话,但我家里从前确实养过猪,猪也跑出去过。”陆惊澜道。 虞影盯着他的脸,分明是一张过于白净俊逸的面孔,“真看不出来你是农家子。” “因为肤色白?”陆惊澜也侧过脸看着他,“你以为我出身哪里?” 虞影张张嘴,却没有立即回答。 离得近了,眼前这张脸越发像某个人,虞影也不知为何会有何种感觉,明明分开看,除了眼睛,陆惊澜的其他五官没有和那人相似的,但放在一起,就无法避免地给人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我没想过你的出身。”虞影喃喃,“你就像生来便是修士一样。” 不染尘埃。 陆惊澜怔住,似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虞影忽然蹙眉,随后想起故人的烦躁涌上心头,好不容易因为那个无聊的笑话放松的心情再度变得一团糟。 虞影重新背过身去,没好气道:“睡了,废话真多。” 陆惊澜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生气,“又怎么了?” 虞影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 “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睡梦中的虞影猛然睁开眼。 忽然被惊醒,虞影胸口发疼,耳边还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去看身旁的陆惊澜,发现对方平躺着,双手规规矩矩收在腹部,还安然睡着。 刚才的惨叫居然没有吵醒陆惊澜,更别提榻上的江岭,没有半点动静。 因为虞影醒来,系统也跟着苏醒,迷迷糊糊问:【怎么回事啊,杀人了吗?】 虞影从被窝里钻出,小心翼翼跨过睡在外侧的陆惊澜,动作轻巧地穿衣穿鞋。 “这声音不对劲,我出去看看。”虞影在心中对系统说。 穿好鞋,虞影悄悄推门出去。 客栈所有人都歇了,只有小二睡在大堂里守夜。 小二睡得很熟,虞影下楼都没有吵醒他,显然也不曾听见方才的惨叫。 虞影就靠着刚才那两声分辨出了声音所来的方位,举着火折子走出大约半里地。 便见林间草地里,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大鸟。 那是一只受了伤的乌鸦。 第40章 虞影一眼就认出了那只乌鸦,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就算是毛掉光了,只凭身上透露的傻气,虞影也能认出他。 虞影走上前去,想要检查一番乌鸦的伤势。然而没等他靠近,乌鸦又发出了沙哑难听的叫声,满含警告的意思。 黑曜石般的眼睛牢牢盯着虞影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任何不对的举动,乌鸦的那只锐利的尖喙便会立即啄上来。 这般戒备的模样反而说明乌鸦伤得不轻,否则他大可直接飞走。 虞影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狼狈样的。 “别怕。”虞影尽量放轻声音,释放自己的善意,“你受伤了对不对?让我帮你。” 乌鸦没有因为他一句话立刻放松警惕,但也稍微镇定了些许,起码允许虞影提起他的翅膀查看伤势。 月黑风高的,乌鸦浑身也都是黑毛,实在看不清楚,只知道伤口的确是在翅膀上,还在滴血,将地上的草茎都染成了深红。 系统小声蛐蛐:【你要救它啊?它丑丑的。】 “闭嘴。”虞影语气有点凶。 系统“嘤”了一声,把自己关机了。 看完伤口,虞影蹲在地上,手臂支着大腿,问乌鸦:“你的伤挺严重,要跟我走吗?” 乌鸦一直盯着虞影的脸,一双眼和人一样,似乎在思忖。 他作为魔兽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不太对劲,像是笃定自己能听得懂人话,有商有量的。 一般人会和一只乌鸦说话吗? 虞栖梢并不愿意相信凡人,虽然他不久之前才接受过一个凡人女子的投喂。 另一道声音从虞栖梢的脑海中响起:“他看上去不像心怀恶意的人,你翅膀上的伤越发严重,已经连化形都做不到了,便随他去吧,起码能得些饭食,伤也好得快些。” 虞栖梢恶狠狠在心中回话:“要你说?现在是我在掌控身体,你给我闭嘴!” 另一道声音发出叹息,老老实实闭了嘴,没再多言。 虞影听不见这番对话,但他也能看出乌鸦的犹豫。 终归是自己从一颗蛋开始养的,虞影对乌鸦算是相当有耐心了,再度劝说:“我不会拿你去炖汤,放心吧。” 虞栖梢想着,眼前人看起来不过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自己好歹有化神修为,即便是鸦落平阳,也不会被凡人欺负了去。 如果这人当真心怀不轨,那他就啄他的脑袋,然后溜走! 于是乌鸦收起了戒备,朝虞影慢腾腾挪了两步。 虞影勾起嘴角,把乌鸦捧起来,放在了肩膀上。 虞栖梢一下子被激起了熟悉的记忆,自发找到了平衡,在虞影的肩膀上稳稳站好。 见状,虞影道:“乖。” 虞栖梢:“……” 啧,好烦! 虞影带着乌鸦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就见到一袭白衣长发的陆惊澜站在前方。 “!” 虞影吓了一跳,一眼没看清楚他以为闯到鬼了。 “你悄没声站在那里作甚?” 陆惊澜上前两步,回答:“醒了见你不在,出来瞧瞧。” 大晚上的身边人突然不见了出来瞧瞧也正常,虞影没放在心上,“走吧,没事了,回去继续睡觉。” 陆惊澜指了指他肩膀上站着的那只大鸟,“你捡到的?” “对。”虞影点头,“我就是大半夜听到他在外边叫魂,被吵醒了出来的。他受伤了。” 陆惊澜了然,与他一同往客栈走去。 肩膀上的虞栖梢看看虞影,又看看陆惊澜。 他能感觉到陆惊澜周身的灵气,似乎是金丹修士? 有点麻烦啊。 忽然,陆惊澜又开口问:“你要养他吗?” “嗯?”虞影想也没想,“养呗,反正家里又不差这一口。” 陆惊澜考虑片刻,“他天生地养自由惯了,只怕不愿意叫人豢养,治好伤后还是把他放了吧。” 天生地养个屁,这破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 但虞影不可能说出真相,就胡诌了一句:“我瞧他挺机灵,养着以后能送送信啥的,实在不行……没吃的了也能应个急。” 虞栖梢:“!!!” “开玩笑的。” 那话虞影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口,说完才想起来小乌鸦现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怕把鸟吓飞了,赶紧找补一句。 “罢了。”陆惊澜勉强妥协,“等他的伤养好了再说吧。” 虞影觉出不对劲,问:“你不愿意我养他?” “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会乱拉。”陆惊澜十分平静地说。 这是污蔑,是对他人格,啊不对,是对他鸟格赤裸裸的污蔑! 虞栖梢出离愤怒了。 “……不会的。”虞影侧头看着鸟,“你会乖乖听话的对不对?” “嘎!” 愚蠢的凡人,不要拿别的傻鸟和他相提并论啊! “你看,他保证了。”虞影底气十足。 “……”陆惊澜默然片刻,“好吧。” 回到客房,陆惊澜轻手轻脚点燃烛灯。 江岭在榻上睡得乱七八糟,鼾声微微,咂巴咂巴嘴。 全然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接着陆惊澜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了出发前柳柔竹为他准备各种伤药。 虞影将乌鸦放在桌上,扒拉开他的翅膀,陆惊澜无言默契举起烛火,终于照亮了那道深埋于羽毛之下的伤。 那伤口看上去很奇怪,除了寻常伤口会出现的红肿流脓之外,还能隐约见到血肉之中渗出的淡淡莹绿色。 “啧。”虞影有些烦躁地蹙眉。 死小鸟到底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无意间瞥见虞影的表情,虞栖梢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心虚,还有种想要用翅膀把自己脑袋捂住的冲动。 就像每次自己闯了祸后面对魔尊大人时的那种感觉。 可眼前这个人分明只是个陌生的凡人而已,怎么会有魔尊大人的气势呢? 错觉错觉,一定是错觉。 陆惊澜并不关心乌鸦,视线一直落在虞影身上,他不佳的表情自然落在了他的眼底,“心疼了?” “什么?”虞影猛回神,“才不心疼。” 说完,虞影脸色越发阴沉,催促道:“药拿来,我给他上药。” 陆惊澜心下一笑,没有揭穿他,只是听话的将药物递了过去。 一刻钟后,乌鸦的翅膀上粗糙地缠绕了几圈纱布。 “完事儿,睡觉。” 虞影和陆惊澜收拾好东西,给乌鸦放了一块软垫,便重新回到床上歇下。 烛火吹熄,床帏落下,屋内归于宁静。 乌鸦窝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再睁眼,他来到一片漆黑之中,面前出现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 男子身穿紫衣,剑眉星目,生得周正,一派正气。 若有神霄宗弟子在此,定会无比惊讶,因为此人正是差点在审判堂自爆后逃跑,失踪多时的霆云殿弟子罗渊。 而在罗渊对面,站着个满脸不爽的少年,双手抱胸,“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事不要在我脑子里说话,我讨厌你。” 罗渊笑着,语气却冷:“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的身体。” “你也不要忘了,我的神魂比你强。”虞栖梢不落下风,“只要我想,随时都能绞杀你的三魂七魄。到时候这副身体就是我的了。” 似有若无的轻笑声响起。 罗渊上前一步,逼近虞栖梢,“那你怎么不动手?何苦忍我这么久?” “你……!” 虞栖梢咬牙,放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又松开。 几个月前,为了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神霄宗,虞栖梢用夺魄之法占据了罗渊的身体。 通常来说,被夺魄之人会陷入昏睡,直到外来者离开其肉身后便会醒来。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虞栖梢从神霄宗逃出来之后,本想找个地方脱离罗渊的身体,结果却失败了。 虞栖梢没能脱离,罗渊反而提前醒了过来。 于是变成了此刻一体双魂的状态。 虞栖梢一双比寻常人大上好几分的眼眸漆黑如墨,满是恨意盯着罗渊,警告道:“你别以为我不敢,若不是魔尊大人曾叮嘱我不要随意杀人,你以为你还有命活?” 罗渊上下端详虞栖梢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只炸了毛的猫儿。 片刻后,罗渊后退一步,“何苦生气,我之后不说话便是了。” 虞栖梢一口气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本随时准备发作,谁料罗渊突然让步,差点被噎住,只能语气别扭地说:“算你识相。” --- 第二天清早,江岭一睁眼,就看见一只硕大乌黑又凶神恶煞的鸟站在自己床头。 “啊!!!” 他尖叫着翻滚起身,什么瞌睡都没了。 “这、这什么?”江岭捂着胸口,“……乌鸦?” 乌鸦偏头,格外认真地盯着江岭。 一人一鸟面面相觑。 然后乌鸦突然张开嘴:“啊!” “娘呀!”江岭被吓了一跳,摔倒在地,勉强算是成功起床。 叫醒江岭之后,乌鸦拍拍翅膀,飞上了虞影的肩膀站好。 虞影正在用热水洗脸洗手,见状轻飘飘道:“小江,你胆子太小了,一只鸟而已。” 昨晚,虞影和陆惊澜给乌鸦做了简单的治疗。柳柔竹配制的药物效果奇佳,涂过药的乌鸦经过一晚的休整,已经可以矮矮起飞。 看着乌鸦在虞影肩膀上老老实实的模样,江岭有苦说不出。 他总觉得这只乌鸦和普通的鸟不一样,那眼神,看上去分明跟人一样。 出发之前,颜妍也看见了乌鸦,她好奇地伸出手,想摸摸,“这只乌鸦和我经常在家乡看见的那种可真像!” 看她靠得太近,心有余悸的江岭担忧提醒道:“你小心,他很凶的。” 颜妍轻轻抚摸着乌鸦的脑袋,乌鸦在她手下异常乖觉,还主动蹭了蹭。 颜妍看向江岭,“你说什么?” 江岭:“……我什么都没说。” 四人重新上路,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按时抵达了丰饶县江家。 第41章 江家人早早就得了江岭要回家的信儿。 马车才开入街巷,远远就能见到江宅大门敞开,台阶上前前后后站了三排人前来迎接。 江岭的父母与小妹站在最前列,翘首以盼。 马车还未停稳,江岭已经跳了下去,快跑几步,一下抱起小妹,举过头顶,掂了掂。 “哥哥!” “棠棠又长高了,重了!” 江棠有些不乐意,嘟起嘴,“哥哥你怎么能说姑娘重,你坏!” “好好好,不重,我们棠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江岭捏了捏小妹的脸颊。 “两个没规矩的,在外面这样成何体统?” 江母着一身紫衣,虽是训斥的话,但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 “爹,娘。”江岭转向父母,眼眶红红,“我好想你们啊。”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也不怕臊。”江母嗔怪道。 江父下巴上蓄着一把胡须,提醒高兴过头的江岭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回屋里再说,还有客人,切莫怠慢了。” 陆惊澜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来到江家夫妇面前,长揖行礼。 江家夫妇知他们是神霄宗来的人。 对凡人来说,修士神通广大,轻易不可招惹,地位自是尊崇。加之部分散修自恃修为,在凡间横行霸道。因此即使自家儿子也是修士,江家夫妇在见到旁的修士时依旧有些紧张慌乱。 “江某携拙荆给仙君请……” 眼见江家夫妇竟弯下腰要给陆惊澜行大礼,一只手适时从旁边伸出,拦住了夫妇俩的动作。 虞影嘴角带笑,“叔叔婶婶千万不要见外,我们是江岭的同窗,承蒙叔叔婶婶的疼爱前来做客一回,您二位只当我们是寻常晚辈就好。” 一番话周到谦逊,让江家夫妇心生好感,江岭见了也很是感激。 差点受了长辈大礼的陆惊澜和颜妍可算松了口气。 江家夫妇不再拘礼,赶紧将众人请进宅内。 江宅不算大,三进的院落,刚好足够一家人生活罢了。因是商贾,受规矩约束,院内的装饰亦是简朴疏落,白墙黑瓦红木门,不见奢靡之风。 进到正院,一名身穿绛色长袍,腰间缀着金镶玉和香囊的贵气少年站在梨花树下。 那少年听见动静,转头过来,下巴微微上扬,矜持着没有率先开口。 虞影瞟他一眼,便知他为何如此高傲。 少年是一名筑基期修士。 筑基修士放在仙宗里或许根本不够看,但在凡间,相比起那些与凡人相差无几的练气期修士,能够随心操纵水火的筑基期修士已经算是真正高高在上的仙君了,谁人见了都要礼敬三分。 江父出声介绍道:“这位是本家的江岚小公子,他代表本家过来为家父祝寿。江少爷,这几位是犬子的同门。” 既是江岭的同门,那便是神霄宗的人了。 那名为江岚的少年才稍稍收起了脸上的傲气,与他们见礼,“在下江岚,见过诸位。” 江岭以前在家时就听说过这位出身本家的堂弟。 江家乃修行世家,上一任神霄宗掌门便出身江家。不同于近一百年才逐渐崛起的马家,江家自诩历史悠久、底蕴深厚。 但无论江家如何勉强维持面上的风光,其日益衰败趋势也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 往上数近一百年,江家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个拥有灵根的后代,家族中老一辈的修士陨落的陨落,尚且活着的也修为不高寿数无多,竟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局面。 直到十六年前,江岚出生。 六岁时,江岚测出木天灵根资质,瞬间成为了江家新一代中最受瞩目的孩子,从小放在家族中辈分最高的元婴老祖身边,金尊玉贵养大。可以说整个家族的希望都寄于他一人身上。 这样一个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小少爷居然屈尊降贵来到旁支家中暂居,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给长辈祝寿那么简单。 但江岭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笑呵呵同江岚招呼道:“记得不错的话,我痴长小少爷一岁,便唤你一声堂弟可好?” 江岚的脸色明显沉下来几分,并不想叫眼前的人堂兄,他身边跟着的奴仆拉了他一把。 于是江岚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堂兄。” 谁知江岭不懂看脸色,又多问了一句:“堂弟天资上佳,怎么没有进入神霄宗,是错过了参加今年的弟子大选吗?” 江岚的表情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江父也吓了一跳,想要出来解围两句,却被江岚身边的仆从抢先解释道: “回堂少爷的话,今年神霄宗弟子大选的时机不太巧,我们家少爷当时刚好生病卧床不起。家中老祖说少爷年岁还小,多在家中留几年也不妨事,因而打算过两年,参加下一次的大选。” 江母也赶紧接过话,“好了好了,别站在风口上说话。诸位远道而来也累了,先在客房中稍事休息,等到晚上摆宴,到时候再畅谈可好?” 说罢,江母又专门对江岚交代道:“妇人知晓小少爷已然辟谷,不便食用凡俗五谷,就备下了几杯薄酒,不知小少爷今晚可愿赏光?” 江岚微微点头,没再多言,带着仆从离开了正院。 颜妍默默将一切收入眼底,小声对身旁的虞影说:“这位小少爷好大的派头,居然一点不给长辈面子。” 即便他是本家过来的,即便他是修士,也不能如此啊。 看江家夫妇毕恭毕敬的态度,简直是把他当祖宗在供着,实在不像话。 “嘎嘎!” 就是就是! 虞影没有说话,回答颜妍的是他肩膀上站着的虞栖梢。 “有求于人,却放不下身段,可真是别扭。”虞影轻笑。 “什么什么?”颜妍没听懂。 虞影摸了摸她的头,“我说你去客房洗把脸吧,也不知何时沾的泥点子在脸上。” “啊!?”颜妍赶紧去摸自己的脸,“你早为什么不提醒我!” 虞影和陆惊澜分别被安置在两间相邻的客房中,颜妍被江棠看中,非要大姐姐与自己住在一处,便万分不好意思地住进了江棠旁边的房间。 虞影和陆惊澜在江家下人的帮助下把车上的行李都卸了下来,好好安放在了房间内。 收拾差不多了,陆惊澜在院中遇见了本已离去的江岚。 江岚身边依旧跟着那名灰扑扑不起眼的仆从,看架势,两人应当是专程来找陆惊澜的。 仆从提醒了江岚一下,江岚才别别扭扭道:“与陆仙君见礼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陆仙君收下。” 话音落,仆从立即双手奉上一只成色极好的瓷瓶,里面应当装着丹药一类的东西。 陆惊澜没有伸手去接。 他与江岚才第一次见面,这个礼送得不明不白,他不可能收。 “江少爷不必如此。”陆惊澜看也没多看那瓷瓶一眼,“无功不受禄,陆某实在没有理由收江少爷的礼。” 那名仆从很会说话,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还请仙君收下,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一点点心意。我们少爷年纪小未经过世事,只是想与仙君交个朋友。” 陆惊澜有些为难,他也不曾经历过太多人情世故,没有八面玲珑的能力,不知如何才能不失礼地拒绝。 “既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那就更不用收了。” 虞影忽然从房中迈步出来。 他拒绝得太过直白,江岚与他的仆从都愣了一瞬。 虞影继续道:“若是寻常丹药,我们还不缺,江少爷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仆从背后生出冷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捧着瓷瓶的手僵在原处。 江岚则已经看出虞影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想当然把他当做了陆惊澜身边的随从。 小少爷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我与你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聒噪?” 此话一出,陆惊澜眉峰紧蹙,眼神霎时冷了下来,将虞影挡在身后,“还请江少爷慎言,他是我的同门,并非随从奴婢。” “什……!?” 江岚不可置信,虞影分明是个凡人,凡人岂能成为神霄宗弟子? 虞影手掌搭在陆惊澜的肩膀上,示意他暂且退后,自己迎了上去。 “筑基修为前去参加神霄宗的弟子大选却落选了。忍着屈辱大老远来到这早已断了来往多年的旁支家中,就是为了能够求江岭替你想想办法走动走动。”虞影缓缓道破了江岚无法如实说出的事实真相。 “既然是来求人的,那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如此放不下身段,谁会愿意帮你,你说对吗,小少爷?” 江岚没想到虞影竟然知道自己的事,还大声说了出来,顿时臊得脸上绯红,“你休要胡说!” 谁知虞影还没说够,继续道:“你自视甚高,却连神霄宗的门都没能进去,连我这个凡人都不如,实在不知你还有什么值得自傲的。” “你、你!”江岚气得胸膛起伏,但又不会骂人,只能又气又急。 他的仆从护在主子身前,厉声喊道:“便是你们不愿收我家少爷的礼,也不必如此出言羞辱!少爷,我们走。” 看着主仆两个匆匆离去的背影,陆惊澜叹了口气。 “不想刚到江家就招惹了口舌之争,也不知会不会给叔叔婶婶添麻烦。”他有些担心。 “怕什么。”虞影双手抱胸,“江岭也是修士,就算这小少爷当真回家告状,江家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一点点小事彻底与这一支闹僵。” “也对。”陆惊澜默然片刻,看着虞影,“你今日似乎有点暴躁。” “你才暴躁。”虞影暴躁地回呛。 陆惊澜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笑起来,“哪里不舒服的话,一定同我说。” 虞影愣住。 陆惊澜已经抬步走进屋里。 草。 虞影不大自在地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第42章 要说不舒服,的确有点,但还不至于难受。若不是陆惊澜冷不丁提醒,虞影还没注意到自己的生命值已经掉到了五成以下。 因为陆惊澜说了奇怪的话,虞影站在院内,半晌不愿进屋。 系统偏要跑出来讨嫌说:【陆惊澜真是个好人啊,宿主你可算是捡到宝了!】 虞影扶额,“他是宝,你怎么不自己来和他亲?” 【不敢不敢!】系统连声拒绝,【他是你的,我怎么能和宿主抢男人呢?】 虞影:“……” 犹豫片刻,虞影还是走进了房间。 陆惊澜把最后一点细碎东西拾掇整齐,虞影看着他的动作,只站在门边,不发一言。 或许是出身农家的缘故,陆惊澜和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世家公子哥不同,处理平日琐事利落又熟练,堪称居家出行必备。 有他在身边倒是挺省心的,什么都不需要虞影自己动手。 这样看来,陆惊澜确实不错,日后若谁与他成婚,当有享不完的福。 不过也不关自己的事啦。 陆惊澜一回头,就见虞影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只好先开口问:“在想什么?” 虞影骤然回神,耳朵尖尖上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色,“那什么,接下来几日应当会比较忙,要不然……” “要不然?”陆惊澜微微歪头。 五成生命值着实是一个尴尬的界限,身体会感到不适,但又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如果可以,虞影当然不是个会强忍着让自己难受的主,何况陆惊澜有言在先,不舒服就找他,这件事对他们二人来说,只是为了救命,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思。 但真要明明白白说出口,还是哪里不太对。 发现自己内心想法百转回肠,虞影懊恼地拍自己的额头。 什么时候他竟成了如此期期艾艾、瞻前顾后的性子。 再抬头,虞影眼中的犹豫一扫而空。 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直接做。 虞影大步上前,按住陆惊澜的胸口,把他推到墙边,仰头寻到那熟悉的两瓣唇,贴了上去。 陆惊澜就像是料想到了他要做什么一般,没有半点抗拒和意外,顺从地闭上了眼。 轻浅一吻结束,虞影正要后退,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脑勺,更深地压了过来。 陆惊澜的舌撬开*虞影的牙关,二人在足以令人融化的灼热之中交缠。 虞影的脑子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等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攥紧陆惊澜的衣领,使劲儿把人从自己嘴上撕下来。 大魔头喘息着,眼神闪动,“做什么呢?” 亲一下就好了,为何要有第二回,还亲得那般……黏黏糊糊。 陆惊澜避而不答,反问道:“不舒服吗?” 虞影一愣,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他没有意识到陆惊澜问得很狡猾,不是可不可以,也不是喜不喜欢,而是舒不舒服。 怎么回答都不对。 说舒服,似乎是在允许陆惊澜得寸进尺。 说不舒服…… “啧。”虞影松开陆惊澜的衣领,“下不为例。” 实在没必要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计较太多。 虞影心想。 十八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会对这些事情好奇再正常不过,他一个多活了几百年的老前辈,何必太过放在心上? 想不到的是,陆惊澜却不愿将此事轻轻揭过。 少年抓住大魔头的手腕,不许他走,执拗地问:“是因为不舒服所以下不为例吗?” 虞影猛地回头,“你这小子……”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紧随其后响起江岭的声音:“惊澜、虞兄,爹娘要我来请你们过去用饭。” 闻言,虞影不好再与陆惊澜多说什么,只抬手重重隔空点了他一下,双眸中写满警告。 接着他也不管陆惊澜是否看懂了自己的警告,打开门,对江岭说:“我们收拾好了,走吧。” --- 为表郑重,晚宴摆在江家正堂之中。 今晚的宴席,江家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大师傅来掌勺,做了满满一桌子珍馐美味。考虑到江岚小少爷已经辟谷,江母还专门开封了一坛她出嫁时作为嫁妆带过来的陈酿。 五谷蔬菜与肉类之中的灵气驳杂,对已经辟谷的修士来说有损而无利,并非一定不能吃,但也不好贪食。酒却不同,乃五谷精华之萃,因而能喝。 虞影和陆惊澜到场时,其他人已经入座。 在凡间,宴席坐次都按照尊卑辈分排序,以最年长或是最尊贵的人为主位。 今晚的主位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他左手边紧挨着便是江岚,再往后才是江家夫妇。 主位的老人正是江岭的祖父,他年近古稀,身形清癯,弯腰驼背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老人的眼神已不清明了,还有耳背的毛病,需要贴身伺候的人附在耳边传话。 在老人身边伺候的下人穿得体面,不是贫寒百姓常用的粗布衣裳,而是与江父身上成色相差不多的缎子。这位下人也上了年纪,可见侍奉老主子的年头不短。 众人刚一入座,就瞧见江家祖父指着江岭,颤颤巍巍道:“诚哥儿,你的功课完成没有?说了多少次,少偷偷拨弄算盘珠子,书读不好,以后连媳妇儿都说不上……” 闻言,江父脸上臊红,解释道:“家父年迈,近年来已不大认得人了。” 虞影在十六年前见过江家祖父,那个时候,老人还没这般苍老,尚能抱着孩子跨越万里奔赴西州魔域。 对虞影来说,十六年弹指一挥间,不过他一次闭关的时间。 可对于凡人,十六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健步如飞的中年人变得垂垂老朽。 忽然,江家祖父的目光瞥见了坐在对面的虞影。 老人倏忽起身,瞪大了眼,极为不可置信地盯着虞影。 “恩、恩……恩人!” 老人一边念叨,一边竟颠簸着一步一步朝虞影走了过去。 身边的仆从阻拦不及,忙搀扶着他上前。 岂料老人刚来到虞影身前,膝盖一弯就要跪。 虞影赶紧把人扶起来,做出慌乱无措的模样,“老人家这可使不得。” 江家夫妇也吓得站了起来,江父过来扶住父亲,“爹,这是岭儿的同门师兄弟,你把他认成谁了。” 老人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紧紧抓住虞影的手,“大人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老朽本想有生之年……再去见您一回……只可惜、只可惜……” 一面是贵客,一面是老父亲,无论惊着谁江父都受不了。 他赶紧吩咐江家祖父身边的那名仆从,道:“秦叔,爹累了,还是带他回屋歇息吧,待会儿我叫厨房传一份饭菜过去。” 被称作秦叔的老仆忙领命,扶着老太爷离去。 江父也与虞影道歉,说:“家父年纪大了,平日里连我都不太认得,唐突了仙君,实在抱歉。” “无事,江叔不必如此。”虞影摆摆手。 说实话,虞影方才也被老爷子吓了一跳。他以这副身子重生许久,还未有故人像老爷子这般一眼便将他认出的。 果真小孩子与神智失常之人往往更为敏锐。 一席饭毕,宾客们各自回到客房歇息,江家祖父的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江父和江岭坐在江老太爷的床边,听他煞有介事地讲述过去。 “那位可是我们江家的大恩人啊,你们一定要好好接待、好好接待啊。” 江老太爷竖着手指,眼睛发亮。 江岭素来知晓祖父的病症,没打算与他解释太多,只是顺着他的话应承:“知道了爷爷,我们定然不可能怠慢的,您就放一百二十八个心吧。” 江老太爷“啪”一下抓住江岭的手,强调道:“不只是不可怠慢,我们要敬他。对,快去祠堂,我给恩人奉了生祠,你们赶紧去上柱香。” “好好好,上香,我们待会儿就去。”江父也应和着,“时候不早了,您该歇了。” “不行!”江老太爷又扣住江父的肩膀,“我要亲手为恩人供香……” 江岭拦住他,“爷爷您腿脚不好就别折腾了,我和爹去。” “岭儿呢?”江老太爷问,“快把岭儿抱过来,让他见见救了他性命的恩人,给恩人磕个头。” “我就是岭儿,爷爷,您又不认得我了。”江岭指着自己道。 江老太爷盯他瞧了片刻,断然摇头,“你不是,我岭儿才三岁,还是个奶娃娃呢,他先天体弱,连哭都像猫儿似的,要是生得你似的牛壮一个,老头子我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哪里还需要恩人来救命?” 江岭:“……” 打了个岔,江老太爷总算恩人的事忘了,开始拉着江岭诉说他孙儿多么可怜,生下来时不足四斤,连哭都不会哭云云。 江家父子俩等到江老太爷说累了睡过去后,才一同走出房间,不约而同舒出一口气。 “爷爷真会讲故事,他以前该不会做过说书先生吧?”江岭伸了个懒腰,“我怎么可能体弱多病,明明我记得我从没生过什么病。” 听到这话,江父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你爷爷可不是在编故事,你刚出生那两年的确是体弱多病,差点没养活,为此,我们没少延请名医,光抓药的钱就花出去不少。” 江岭从来不知有此事,“真的假的?” “为父骗你作甚?”江父继续,“当时你吃了无数的药都没成效,一家人束手无策,是你爷爷亲自带你去了西边求医,回来之后,你才慢慢变得康健的。” “那个救了你的人的确是咱们江家的恩人,祠堂里到现在还供奉着他的神位。” 江岭大惊失色,“难道虞兄真是我的恩人?!” 江父对着江岭的脑袋就是一个爆栗,“傻小子,那是你才两岁时的事,你的同门当时也还只是小孩子,你也不动动脑子!定是老爷子认错了人而已。” 打完儿子,江父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想当年你爹我三岁会算数,六岁就能看账本,怎么就生了你这傻小子……也不知随谁。” 在屋内哄江棠睡觉的江母:“阿嚏!”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第43章 在江家住了两日,由江岭领着虞影几人在县城里逛了个遍。 县城没多大,两日时间,足够从南逛到北,几乎每个地方都看过了。 怕客人们玩得无趣,这日晚间,江父叫江岭带着他们去城外桃花山上的汤泉山庄住一晚。 翌日,众人收拾了些行李,坐江家的马车启程去汤泉山庄。 之前只是在城中逛逛,不带上江岚还说得过去,此次家中客人都要去泡汤泉,自然不好撇下江岚独自在家。 江岚单独搭乘一辆马车,虞影、陆惊澜和江岭三人同乘,原本颜妍也该独自乘坐另一马车的,但她嫌弃路上没有人与自己说话太无趣,便提出和其他三人一起。 江家夫妇原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有些不妥,委婉相劝了几回,但颜妍本就是武家儿女不拘小节,再加上修士之中的女子因有修为傍身,大多也不会被所谓的名声清白束缚,所以并不在意。 江家夫妇不太清楚修士间的相处之道,但既然颜妍自己不在乎,便不再多言。 谁知上车之前,却被江岚身边的仆从指责了一句:“男女同车实在不大合规矩,哪怕是稍微讲究一点的散修也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仙子出身名门大宗,不如还是多要一架马车吧。” 颜妍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多说,直接上了马车。 车上,四人凑作一圈,嗑瓜子聊天。 颜妍手里捧着瓜子壳,愤愤道:“那人当真多管闲事,我爱怎样就怎样,哪里轮得到他来逼逼赖赖?” “别生气了。” 虞影说了半句,一颗瓜子仁忽然递到嘴边,顺着看去,是陆惊澜剥好了喂过来的。 虞影张嘴吃掉瓜子,才继续对颜妍说:“何苦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坏了自己的心情。” 说完,下一颗瓜子仁也递到了嘴边,虞影又张嘴吃掉。 又一颗、再一颗…… 虞影总算觉出不太对,“你剥瓜子动作挺快啊。” 结果陆惊澜侧身,露出了被挡在他身后的乌鸦。 只见小乌鸦正任劳任怨地啄开瓜子壳,香甜饱满的果仁儿刚掉出来,就被陆惊澜拿走,递给虞影。 虞影:“……” 陆惊澜举着瓜子仁,解释:“别担心,五颗里我会让他吃掉一颗。” 听起来更心酸了。 虞影接过瓜子仁,“最后一颗,我不吃了,你也别让他剥了。” “他其实还挺乐在其中的。” 陆惊澜碰了碰小乌鸦的脑袋,这几日相处下来,一人一鸟看上去似乎亲近了不少。 没有人发现,小乌鸦在被陆惊澜碰到脑袋的时候,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虞栖梢心里苦啊,那个捡到他的人是个和魔尊大人一样心大的家伙,除了第一天帮自己包扎了伤口之外,接下来几日甚至没想过喂点吃的给自己! 以前他能自己飞出去抓点虫子老鼠吃,可他如今伤在翅膀,只能生生饿着。 就在虞栖梢即将饿晕过去前,陆惊澜带着一碗美味的生肉出现了。 虞栖梢一口吞掉了久违的食物,正心满意足时,他听见陆惊澜命令自己: “飞到这儿来。” 想着眼前这家伙好歹给自己吃了肉,稍微听听他的指令也行,虞栖梢便照做,飞到了陆惊澜的手中。 谁知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陆惊澜总是用食物威逼利诱自己做一些丧权辱鸟的事,比如关窗户,比如叼信封……到最后,他甚至想哄骗自己说话! 听话去做就有肉吃,不做就没得吃,做错了还会被轻轻打脑袋训斥。 虞栖梢现在可谓是鸟为食亡,吃人嘴短,寄人篱下,无可奈何。 江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鸟会嗑瓜子给人吃的,奇道:“这鸟儿可真聪明!我听说训练得当的话,乌鸦能学人说话。惊澜,你有教他吗?” “教过。”陆惊澜语气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没有学会。” “反正距离桃花山还有半日路程,你再教教,说不定就会了。”江岭开始撺掇。 总归无事,陆惊澜便从随身锦囊里拿出了一块肉干。 虞影心想,他又不是普通的乌鸦,魔兽们开了灵智,就和人无甚区别了,不能当做寻常禽兽来训练,更不可能与寻常禽兽那般,为了一口吃的就做讨好人的事儿。 听了江岭的话,虞栖梢才恍然大悟。 原来凡间的乌鸦也能说话,那么前两日陆惊澜是在教自己说话,并非是发现了自己不对劲在试探自己。 陆惊澜举起肉干,对乌鸦道:“说‘您吃了吗?’” 虞影:“……” 江岭:“……” 颜妍:“……” 你就不能教点别的? 思考片刻,肉干的吸引力还是太大了,虞栖梢心一横,用乌鸦嗓子重复了一遍:“您吃了吗?” 快给我吃! 江岭:“哇!” 颜妍:“好厉害!” 虞影:“…………” 陆惊澜也没想到这回居然能一遍成功,欣喜地笑起来,把手中肉干喂给了乌鸦。 “真棒,好鸟。” 虞影侧过头去,真的不太想承认自己认识这只鸦。 “我也要教我也要教!”颜妍举手。 陆惊澜把装着肉干的锦囊给她。 颜妍当即学着陆惊澜刚才的样子,拿出肉干引诱,“叫‘姐姐’。” 虞栖梢:“……” 这合适吗姑娘,我大你二百岁。 但是为了肉干,反正这车上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年纪。 “姐姐!”虞栖梢一边叫,一边还扑腾了两下翅膀。 “好可爱!”颜妍心都化了,给小乌鸦喂了足足两根肉干。 “给我也试试呗?”江岭跟着起哄。 三人一鸟闹个不停,只有虞影耳朵烧得通红,靠在马车的小窗边,扶额,感觉自己脸都丢光了。 笑闹的声音传到了行驶在前方的马车里。 江岚板着一张还带着明显稚气的脸,蹙眉,“真是吵死了。” 仆从应声说:“您暂且忍忍吧,那些人虽说是神霄宗弟子,但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出身,不过是乡野村夫走大运生了灵根才有幸能够修行,行事作风都还残留着粗俗之气。” 江岚即便坐在马车里,脊背也挺得笔直。 想到两日前被虞影狠狠下了面子,江岚嫌恶地哼了一声,“粗俗无理之人,我实在不屑与他们打交道。” 仆从赶紧劝他说:“您千万莫要意气用事。上回神霄宗弟子大选,您无论是天资还是修为,全都当属头筹,却不知为何落选。我们纵使无法靠他们直接进入神霄宗,也要打探打探,近年来弟子大选的标准是什么,好为下一次入选做准备。” 提到此事,江岚的面色更加不好,“这几日冷眼瞧下来,那几人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难道我十六岁筑基期的天资还不够优秀吗?江岭那蠢货,十八了才练气八阶,我哪里比不过他?” “您别胡思乱想,您是江家近百年来最优秀的子弟,怎么会比不过江岭呢。”仆从宽慰他,“神霄宗大选未必完全公正,其中肯定有我们没能摸清门道罢了。” “我打听过了,其中那位叫做陆惊澜的弟子,是神霄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仆从压低声音,“咱们一定要笼络住他。” 江岚脸上不情不愿,但最终也没再继续抱怨。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了汤泉山庄。 汤泉山庄是江家的产业,是县里乃至整个州府的贵人们都十分喜爱的消遣地,占了半座桃花山,景色幽静雅致。 “咱们先去客房放东西,待会儿再一同去泡汤泉。泡完汤泉,还有山庄里著名的素宴可食。”江岭介绍到。 其他三人自然没有意见,颜妍就是非常可惜自己只能单独泡汤。 至于江岚,他脸上仍没有半点笑意,像是全天下都欠他三百吊钱。 他说:“我累了,要在房间里休息,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几日间看着自家父母在江岚面前做小伏低,江岭也有些不待见他,巴不得不带他一起,便连多劝一句也没有,直接随他自便。 虞影在房里换上了泡汤泉的袍子。 山庄为每个客人都准备了专门的长袍,用于泡汤的时候穿,这种长袍面料轻软,于光下如蝉翼般隐隐透明,因为不会吸水,所以泡过汤泉也不会变重。 换衣时,虞影在镜中多看了几眼自己现在这副躯体。 比从前矮了些,也清瘦了不少,肤色白得与身上的长袍几乎融为一体,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是个病秧子。 哎,果然还是原来那具身体更好,也不知何时能寻到。 虞影边发愁边走到汤泉旁边,江岭已经在里面泡着了。 “虞兄,快来喝一杯!” 江岭笑着招手,在他身边还漂浮着一块木板,上边放着酒壶和酒杯。 虞影伸出脚,用脚趾试了一下水温,有一点烫,但不会令人感到不舒服。 随后他走下池子,来到江岭旁边。 两人靠在池边,泉水刚好淹没到他们的胸口。 “这是桃花酿。”江岭为虞影倒了一杯酒,“桃花山春季桃花漫山,因而得名,桃花酿便是山中桃花瓣所酿美酒,有馥郁花香,虞兄你尝尝。” 虞影饮尽此杯,赞许地点头,“的确是花香满溢。” 两人又喝了一杯,虞影才看向池外,问:“陆惊澜怎么还没过来?” 此时,陆惊澜被江岚身边的那名仆从拦在了房门口。 那仆从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陆惊澜求救:“仙君不好了,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出事了,我实在不知找谁帮忙才好,还请您出手相救……” 陆惊澜见他脸色煞白,虽然不喜江岚,也不好袖手旁观,便问:“怎么回事?” 第44章 陆惊澜跟着江岚的仆从来到另一间客房门口。 仆从催得很急,陆惊澜甚至没能来得及披一件外衫,只能穿着那件莹润半透明的白色长袍在廊中匆匆前行。 仆从打开门,陆惊澜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我方才出去问伙计要帕子,回来就看见我家少爷晕倒在屋内。”仆从焦急道,“我一介凡人束手无策,还请仙君想法子救救我家少爷。” 随后仆从站在通往内室的门前停下,“您先进去,我现在去叫伙计请郎中。” 说完,没等陆惊澜回过神来,仆从再次匆忙离开。 陆惊澜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进去。 他已然觉出不对劲。 江岚和他的仆从一直不与自己一行人太亲近,出了事,他的仆从怎么会第一时间想到找自己求助? 就因为自己是筑基修士? 可江岚也是筑基修士,有江家的庇护,随身绝对带着不止一样紧急关头用来救命的法宝灵药,出了事何必巴巴跑来找自己呢? 而且那名仆从平日里把自家少爷看得如眼珠子般重要,此时又怎么会放心扔下晕倒的江岚和自己这个外人在一起? 多半江岚根本没有出事,主仆俩不过是找个由头把自己带过来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陆惊澜立即觉得无趣。 江岚此人天资不凡,却总把心思放在一些旁门左道之上,行事做派当真令人不适。 汤泉山庄的天字号上房都配备了各自的小院儿,从小院儿出去就能直接去往最近的汤泉。 江岚的房间正是如此格局。 陆惊澜从内室穿过,来到院内小径,走了几步,于深深灌木掩映间见到了腾起的氤氲雾气。 浓雾散开后,江岚正泡在汤泉之中,听见动静,抬眼看向陆惊澜。 江岚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不见半点病容,果真那名仆从不过是为了引陆惊澜过来而在说谎罢了。 “十分抱歉让祥云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江岚举起酒杯,“实在是陆仙君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仙君莫要见怪。” 祥云便是江岚那名随身仆从的名字。 陆惊澜早已猜到,因而不见惊讶,淡淡问到:“江少爷不择手段也要引我过来,是想说什么?还请直说吧。”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江岚眼中划过一瞬间的难堪,但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终归不得不强忍着咽下这口气。 “外面冷,陆仙君要不然还是先进池子里来,我们慢慢说?”江岚抬眼。 陆惊澜岿然不动,“不了,你快些说完,我还要过去找江岭他们。” 见他不为所动,江岚只好放弃,切入了主题,“我想与陆仙君做个交易。” “不怕你笑话,其实你那位同门猜得不错。我的确参加过今年神霄宗的弟子大选,却在第二轮就被淘汰。”江岚咬了咬牙,“我知道你的师父是神霄宗掌门,若你愿意在尊师面前替我引荐一二,从此,你就是我江家的恩人,江家所有人都要承你恩情。” 说话间,江岚紧紧盯着陆惊澜的反应。 青阳江家存续了上千年,曾出过渡劫期修士,正是天下第一大宗神霄宗的上一任掌门,煊赫一时。 然而两百年前,那位掌门不幸陨落于星月之战。 他生前为人刚正不阿,没有偏心培育自己家族的子弟,才叫掌门之位落入了他人手中,江家就此衰落。 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江家不如从前了,千年来的底蕴却做不得假,渡劫老祖一生积蓄的天材地宝、心得功法,除了传给几个徒弟,大半都留给了家族子孙。 陆惊澜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筑基修士,怎么可能拒绝得了江家。 起码江岚是这样想的。 可陆惊澜听完他的话,表情都没怎么变化,只问了句:“说完了吗?” 江岚一愣。 就听陆惊澜转过身去,留下一句:“恕我拒绝。” 不曾想陆惊澜竟真的拒绝了自己。慌乱之间,江岚顾不得许多,从汤泉中跑出来,拖着满身滴滴答答的水渍,差点在青石板路上摔一跤,好险追上了陆惊澜,抓住他的手腕,不许他走。 --- 又过了一刻钟,虞影与江岭已经三杯清酒下肚。 在汤泉的烘烤下,酒意顺着四肢百骸散发开来,虞影双颊染上熏红。 “陆惊澜怎么还没来,别是出什么事了。”虞影说着从汤泉中起身,“你先泡着,我去看一眼。” 上岸后,虞影披上一件外袍,缓步沿着小径往前走。 或许是醉意蒙住了脑袋,再加之夜色浓重,虞影有些不记得来时的路了,只凭感觉走出一段,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争执的声音。 汤泉潺潺,夜虫簌簌,离得太远,虞影只能听见是两人在说话。 他站在灌木之后偷偷看过去。 --- 泡汤的长袍沾了水后会变得更加薄如蝉翼,紧紧贴在身上,与肌肤的颜色混在一起。 作为一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江岚身上连一点茧子都没有,用肤如凝脂来形容都不过分,再加上被热汤泉泡得血气上涌,关节处更是呈现出一层莹润的粉红。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陆惊澜的手腕,恳求道:“别走,你是觉得我开出的条件还不够吗?” 陆惊澜拂开江岚的手,摇头,“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引荐你的。江少爷天资过人,今年大选不成,回到家中潜心修炼,下一次一定能够通过,实在不需要如此汲汲营营。” 江岚瞪大了一双眼,“你觉得我可以吗?” 陆惊澜没有看懂他的眼神,只是顺嘴说:“只要江少爷肯下功夫,自然可以。” 弟子大选失败归家之后,江岚经历了一段相当黑暗失意的日子。 在家中,江岚天资最好,从小在家中享尽荣华,父母长辈视他如珍如宝,兄弟姐妹间有什么好的都是他先得了,才轮到旁人。 因此兄弟姐妹们心中对他早有不满,这回听说他落选,明里暗里没少嘲讽。 父母族人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将自己从小带大的元婴老祖也忽然宣称闭关,不愿见自己。 失望之后,他们开始帮江岚想办法,各种打探消息,疏通门路,只求能让江岚下一次成功通过。 虽然他们的本意是要帮忙,可江岚总觉得族人的这些作为其实是在否定自己。 ——他们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凭实力通过大选。 江岚没想到如今的自己还能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肯定的话。 趁他愣住的片刻里,陆惊澜不愿再逗留,转身快步走开。 陆惊澜走后,一阵风吹醒了江岚,他冷得肩膀颤抖,赶紧披上外袍进屋。 没多久后,仆从祥云回到客房,见自家少爷坐在榻上出神,他上前询问:“少爷,事情如何了,陆仙君答应帮您引荐了吗?” 江岚回神,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祥云大惊,“难道他嫌弃我们江家不成?若陆仙君这条路实在走不通,看来我们必须换一个人劝说了。” 江岚蹙眉,“算了,不要再拿这件事去烦他们了。” 祥云一怔,似乎没有明白江岚的意思,“什么?” “我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江岚扶额,“总归到下一次弟子大选还有两年,难道以我的资质,潜心修行两年,还不能堂堂正正进入神霄宗吗?” 祥云还想再劝,“可……” 江岚抬手,“够了,难道你不相信我能靠自己通过弟子大选?” “不是这样的。”祥云想要辩解,但话说出口,忽然又变了方向,“只是老祖那边可是叮嘱过您,要好好抓住机会,您现在这样,回去该如何与老祖交代呢?” 见他搬出老祖来压自己,江岚气急败坏,将桌上的酒杯猛然扫落在地。 “啪嚓!” 瓷片四分五裂。 “滚!” --- 在热池子里泡了快半个时辰的江岭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陆惊澜。 江岭从池子里出来,“我不能再泡了,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要不我们先去吃素宴,结束之后你再过来泡泡?” 毕竟是因为自己有事来迟,陆惊澜没有意见,只是问:“追曜呢?” “你没遇见他吗?方才他见你不来,去找你了,到现在也不曾回来。”江岭穿衣服,“不如我们先去吃素宴,给这里的伙计留个口信儿,等虞兄回来了,叫他直接过去宴席上。” 陆惊澜沉吟片刻,还是决定道:“我去找他,你先过去吧。” “诶等等!”江岭想阻拦,结果陆惊澜脚步太快,转眼就跑得只剩个背影。 陆惊澜没有去其他地方乱找,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谁知刚进门,从旁边传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砰”地一声将陆惊澜按在了门板上。 虞影这副身体的身量不如陆惊澜,靠得近了,必须要仰头才能彼此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虞影低声问。 陆惊澜低着头,回答:“江岭说你来找我,我只能猜你在我的房里。” “哼。”虞影不置可否地哼声,随后攥紧陆惊澜的衣领子,把人拽下来,重重碾上他的唇。 陆惊澜始料未及,但并不抗拒,反而收紧臂弯,把人揽入怀中。 虞影的唇上带着夜里林间寒露的气息,以及热泉残留的硫磺味道。 除此之外,陆惊澜还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等到虞影撤开唇,陆惊澜才后知后觉自己舌尖上的刺痛,原来刚才的血腥味是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陆惊澜察觉到怀中人情绪不大对。 虞影勾起嘴角,一双仿若盛满了星辰的透亮眸子里也装着陆惊澜的身影。 他说:“今晚,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果然很是讨厌与其他人共享任何东西、任何人。”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陆惊澜的瞳孔缓缓放大。 虞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所以,接下来我要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你可以考虑之后再说答不答应。” 第45章 客房内没有点灯,黑沉沉的夜色压在角落里二人身上,隐秘而浓稠。 “什么要求?” 陆惊澜的眼眸在黑暗之中格外明亮,温热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落在虞影的鼻尖。 虞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陆惊澜的唇上。 那双唇瓣因为方才的深吻而呈现出殷红色,被手指按压的地方漾开一圈白。 “在我找到除了和你亲吻以外的维持生息的方法之前。”虞影使劲,手指陷入唇间,“你不能和其他人有任何亲密的行为,能做到吗?” 夜晚太安静了,此时此刻,陆惊澜甚至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有些害怕靠在自己身前的人也能听见那如擂鼓般过*分的心跳,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虞影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陆惊澜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虞影屈指成爪,扣住了陆惊澜的脖颈,不耐烦地重复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喜欢和别人共享。如果你这张嘴亲了别人又来亲我,我会恶心到想吐。” 陆惊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 见陆惊澜没有立即答应,大魔头想了想或许自己的要求有点太过分了,便补充道:“你如果觉得吃亏,那就加个期限,在一年之内,我就算没找到其他治疗身子的法子,也不会再约束你。总归不耽搁你。” 陆惊澜点头,“我的确有些吃亏。” 闻言,虞影心头倏然冒出一阵无名火,语气也变得急躁,“那你要加什么条件,说吧。” 陆惊澜盯着虞影的脸静静看了一会儿。 在夜色下,又是背着光,虞影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耀若星辰。 每次细看虞影的脸,陆惊澜心中都会升起奇怪的感觉。 遮去眼睛,这就是一张挑不出大错但也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面孔。 可一旦露出那双眼睛,所有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集中于那双眼睛上。 果决、锐利,与那张过目即忘的脸极为不配。 那么的摄人心魄。 就像是一个张狂热烈的灵魂被囚禁于一具平平无奇的躯壳之中,只能透过眼睛这最后的窗户唯我独尊地打量着全天下。 半晌后,陆惊澜回神,重新凑近,“再亲一次?” 说完,没等虞影反应过来,陆惊澜便再度俯身下来,微微发热的唇瓣很柔软,他张开嘴,撬开虞影的牙。 虞影被他亲得差点脖子都仰断,在周身越发灼热的空气包裹下,虞影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 待一吻结束,虞影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嘴唇火辣辣的,仿佛变成了香肠。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虞影得意地笑起来。 陆惊澜面上一派淡然,问:“我想要什么?” “哼哼。” 虞影轻轻抚摸过陆惊澜的胸膛,心想果然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 此前虞影一直揣测陆惊澜很排斥与自己亲吻。毕竟他们俩都是男人,会觉得别扭实属当然。 因此虞影总觉得自己必须要靠和陆惊澜亲吻才能维持生命值这一点很麻烦。陆惊澜是心肠好,才同意帮自己,搞得自己每次都不大好意思朝陆惊澜开口。 可从刚才这小子的反应来看,他排斥个屁,他分明乐在其中! 也对,虽说都是男人,但亲吻这码事本身还是很舒服的,陆惊澜又是个初次尝到甜头的年轻小子,只怕求之不得,自己实在不必觉得有负担。 理清楚这一点后,虞影莫名就很得意,昂起下巴,“你若是答应我的条件……” 停顿,虞影慢慢侧头,在陆惊澜的耳边说完了下半句话:“以后随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甚至,我还可以教你其他的。” 陆惊澜的呼吸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滞,“你教我?听起来你很懂这种事。” 虞影想也不想,夸下海口,“那是自然,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 素宴摆在江岭的房间里。 颜妍舒舒服服泡了汤泉,换好了衣服,过来坐着等开席。 泡汤泉有些耗费体力,颜妍早就饿了,望着满桌子香气扑鼻的素宴,她实在按捺不住,问:“陆师兄和虞师兄怎么还没过来?” 江岭叹气,“不知道。泡汤的时候惊澜就来迟了,虞兄说去找他,结果自己也半天没回来,后边惊澜过来了,又说去找虞兄。他俩真是……” “别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颜妍起身,“我去他们房间看一眼吧。” 江岭赶紧阻止,“等等!” 然而颜妍跑得飞快,根本没听见他的阻拦。 江岭:“……” 忽然,身边盘子里的一颗果子被叼走。 江岭转头去看,小乌鸦瞪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珠子,“嘎?” 江岭垮下肩膀,“哎,只有你陪着我了。” 几人的房间相隔不远,没多久颜妍就来到了陆惊澜的房间门口。 她敲响房门,“陆师兄,你在里面吗?” 一门之隔的地方,虞影听见动静,立即捂住了陆惊澜的嘴,竖起手指,示意噤声,“嘘。” “师兄,我进来了?”颜妍打算开门。 她推了一把,却发现房门后面似乎被什么东西抵住了,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颜妍喃喃,手上加大力道。 眼瞧着门已经被力大无穷的颜师妹推开一道缝隙,虞影赶忙开口阻拦:“别进来!我们在换衣裳。” “虞师兄?”颜妍意外,“你跟陆师兄在一起啊?” 虞影后知后觉这里是陆惊澜的房间,咳嗽一声,“啊,对,我们在一块儿。” 颜妍催促说:“那你们赶紧换了衣裳过来吧,我和江师兄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回答她的是陆惊澜:“好,我们马上过去,你们饿了就先吃。” 颜妍答应下来,转身往回走去。 走在路上,颜妍觉得不大对劲,放慢脚步,自言自语道:“不对啊……他俩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是……贴在一起的?” 过了半刻钟,虞影和陆惊澜终于一起来到了江岭的房间。 见到他俩,江岭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你俩可算来了,赶紧吃饭吧,我要饿扁了。” 出乎意料的是,江岚也在。 毕竟是一道来的,江岚前来一同用膳也是理所应当。 他们四人不好拒绝,便不冷不热打过招呼,各自落座。 唯一庆幸的是江岚那名令人厌烦的仆从没有跟着。 虞影多看了江岚两眼,不知为何,这位小少爷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轻松许多。 江岚则是主动朝陆惊澜报以微笑,席间还敬了他一杯酒。 --- 翌日,一行人睡了个懒觉起来,慢条斯理用过午饭,启程回江家。 虞影歪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近日他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晚上饱饱睡了一觉后,白日里竟再也睡不着了,不似从前般只要有机会,闭上眼睛就能睡着。 系统在他的识海里放肆大笑:【哈哈哈哈!如此电量充足的日子是真实的吗!宿主,我感觉就像过年了一样!很好,请继续与正道首徒保持良好关系。】 虞影不愿搭理它。 【对了,宿主,新任务已经下来了。】系统道,【不过因为最近电量足够,我就没急着跟你讲。】 “又要我做什么?”虞影合眼,在心中问。 【任务接收中……】 【新任务:请寻找名剑“冰破”。】 虞影忽然睁开眼。 “到家了到家了!” 马车正好停下,江岭当即激动地掀开马车帘子,动作利索地跳下车。 他也不管车上其他人,自己快步走到江宅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闭,奇怪道:“怎么回事,爹娘不知道我们今日就回来了吗?” 无奈,江岭只好自己叩门,“爹,娘,我们回来啦,开门啊!” 剩下几人也下了车。 陆惊澜看虞影睡眼惺忪的样子,关切了一句:“待会儿回屋子里继续睡?” 虞影不想和他说自己最近因为亲得比较多所以根本不困,胡乱点头,“嗯嗯。” 他俩旁若无人的悄声讲话,没有注意到背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盯着他们。 从昨晚开始,颜妍就觉得他俩不大对劲、绝对不对劲。 过了好半晌,才有门房出来开门。 江岭疑惑问门房:“你们在做什么,这么久都不过来开门?” 门房脸色灰败,磕磕绊绊地说:“少、少爷……出事了。” 江岭立即蹙眉,“什么事,不要结结巴巴的,赶紧说!” “是老太爷,今早秦管家去叫老太爷起身,才发现他老人家竟然昏了过去!老爷去请了郎中过来,谁知、谁知郎中却说老太爷中了毒……还说、还说老太爷他老人家的大限就在这两日了!” 闻言,江岭如遭迎头闷棍,差点站不住,踉跄后退半步,还好被陆惊澜撑住背,才没摔倒。 重新站稳后,江岭什么也没说,连忙冲进大门,直奔江老太爷的院子而去。 因为老太爷出事,家中大半仆人都在这边忙碌,本就不大的院子几乎要挤不开。 江岭不小心撞开一名端着水盆的家丁,也顾不得回头,冲进了房间内。 江父江母守在老太爷的床边,听闻动静同时转过头来。 江岭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眼眶发红的样子。 江母迎上去,“岭儿,你回来了,别着急。” “爷爷他……”江岭气喘吁吁,“他怎么了?” 江母将今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与门房所言相差无几。 跟在江老太爷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秦管事每天都会按时来请老主子起身,谁知今日叫了几回老太爷都没有反应。 老人家眠浅,秦管事当即就觉得不大对劲,禀告了江父,请来郎中瞧病,谁知郎中瞧了半晌,竟说老太爷是中毒!且此毒凶险,回天乏术,老太爷只怕时日无多。 江岭红着眼,质问:“是谁,谁如此大胆竟敢在家中下毒?” 第46章 江老爷子出事,江家上下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江母下令紧闭家门,在找到毒害老爷子的凶手之前,家中所有人不得出门。 为免添乱,虞影和陆惊澜一回到江家就老老实实待在客房中,不再到处瞎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还不到睡觉的时辰,两人相对坐于桌前。 虞影看见陆惊澜手中握着茶杯,眼睛垂下,神情不太轻松,在思索着什么。 想来不过十八岁的少年人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所以即便与自己无关,也免不了担忧。 “你在担心江老太爷?”虞影问。 果然,陆惊澜点了点头,“江岭很敬爱他的祖父,在老人家七十大寿前夕却出了这种事情,他肯定不好受。” 说到这儿,陆惊澜眉间深深陷进去一道沟壑,“到底是谁下毒?为什么要毒害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 “杀人的缘由无外乎为财为情为仇。”虞影双手抱胸,“虽说老爷子一辈子定然积攒了不少家私,但据江老爷所说,老爷子几年前就认不清人了,家私也自然全交由了唯一的儿子接手,谋财害命也轮不到老爷子头上。何况如果真是为财,凶手定然要朝江老爷索取财物,但看江老爷的反应,不像被勒索了。” 陆惊澜越发不解,“难道是为了报仇?江家经商,想必几十年来无可避免会与旁人结仇。” 虞影听了却摇了摇头,反驳道:“若是外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给一个几乎不出家门的老爷子下毒?除非内外勾结。总归无论如何,江家之内绝对出了问题。” 话音刚落,客房门口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陆惊澜起身去开门,只见一身雍容紫衣的江夫人带着一帮子家丁和丫鬟站在外面。 江夫人朝陆惊澜略一福身,满是歉意道:“请仙君见谅,家中出了糟污烂事,不得不细查一番,先在这里给二位赔个不是,可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请陆仙君和虞仙君二人先到院内喝一杯茶,我们很快就查完。” 这是要搜院了。虞影有些意外。 看来江夫人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即便面对修士,也能不卑不亢,亲自带着人过来搜查。 若是换了旁人来搜,虞影定会不服,不管事情是不是他做的,大魔头都没那个好脾气能忍受别人来翻找自己的东西。 可江夫人毕竟是江岭的母亲,看在江岭的份儿上,虞影没有一句二话,抓着陆惊澜就往外走,“行,夫人请便。” 二人态度磊落,江夫人看在眼里,也嘱咐手下人搜查的时候动作仔细些。 陆惊澜坐在院里石凳上,对虞影说:“江夫人如此,恐怕搜不出任何结果。” 虞影只是喝茶,不语。 陆惊澜继续道:“若凶手只是凡人,这般搜查或许能找到线索,但现在江家住了好几位修士。修士们大多拥有储物法宝,普通的搜查根本不可能找出什么。或许我们应该提醒她一句。” “江家乃修仙世家,虽是旁支,但江夫人定然知晓储物法宝的存在。”虞影喝完茶,把杯子往陆惊澜跟前儿一递,敲敲杯壁,示意他再给自己倒一杯。 “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在事情看上去毫无头绪的时候,干脆把水搅浑,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 另一边,颜妍也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客房里,无事可做,本想趁此机会打坐修炼,房门却被敲响。 颜妍出去打开门,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入西山,夜幕降临,门外小小的女娃娃肉乎乎的脸蛋上映照着廊上昏黄的灯火,正仰着头看她。 江棠眼睛里含着泪花,从今天早上开始,江家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她没能等到母亲过来叫自己起床,只有乳母给自己穿衣洗脸,可乳母也是一脸的担忧和不高兴。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被身边的大人感染情绪,江棠从下人们细碎的话语中知晓了爷爷昏迷的事,心中更加害怕,可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不在身边,刚才连乳母也不见了,天又黑了下来,她惶惑恐惧,只能过来敲响隔壁房间大姐姐的门。 江棠手中抱着母亲缝的布娃娃,可怜巴巴地问:“姐姐,棠棠困了,但是棠棠害怕,睡不着,你可以陪棠棠睡觉吗?” 颜妍蹲身,视线与江棠齐平,“你娘呢?” 江棠吸了吸鼻子,“娘不见了,从早上就不见了。” 想来也是,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女主人,江夫人定然已忙得焦头烂额。 颜妍一把抱起江棠,掏出随身的手帕替她擦鼻涕,“好啦棠棠别害怕,姐姐陪你睡觉。姐姐给你讲金砂州大漠里小狼一家的故事好不好?” “好!” --- 江岚单独住在一个位于角落的院子,清净远人,纵使整个江宅都乱成了一锅粥,也吵不到他。 祥云一边帮江岚收拾衣物,一边嘟囔着抱怨:“没想到好端端的居然遇上这种事,果真是小门小户的旁支,当真治家不严。” “祥云。”江岚坐在桌边看书,忽然唤他。 “少爷,有什么事?”祥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 “昨晚我让你离开之后,你去了哪里?”江岚问。 祥云愣了一下,眼神躲闪,“小、小的无外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江岚默然片刻,垂着眼,道:“我只是怕你晚上受冻,昨晚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赶你走的。” “少爷……”祥云低下头,“我没事的,我在山庄找了一间下房住了一夜。” 听到他的回答,江岚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恰好敲门声响起,祥云去开房门,是江夫人带着人搜到了这里来。 祥云一听江夫人竟然要搜院,激动地大喊:“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是我们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 江夫人态度坚决,“还请江少爷见谅,妇人绝无针对少爷的意思,只不过宅子里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了,少爷这儿是最后一处。妇人快些搜完,少爷也好早点歇息。” “不行!”祥云张开双臂,绝不让江夫人进来半步,“我家少爷可是筑基修士,身边随便一样东西都是凡人不曾见过的珍宝,岂能由下人随意翻动?” 江夫人沉了脸色,说话也变得没那么客气,道:“其余地方都搜过了,只有江少爷这里没有搜过,少爷若执意阻拦,实在是叫人没办法不多想!还是叫人搜了,也好还江少爷清白。” 从前江家夫妇看在江岚是本家来的客人,加之又是高高在上的修士,才对他一个小辈毕恭毕敬,不愿结怨。 但如今家中真正血脉相牵的老太爷生死未卜,江夫人当真没那么多耐心,也顾不得什么亲戚情分了。 说到底,不过一个小辈罢了。 闻听江夫人话里话外竟然开始怀疑自家少爷,祥云更加激动,脸都红了,大喊:“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说我家少爷是下毒的真凶吗?” “妇人没有这个意思。” “够了,祥云。”江岚终于站了出来,“江夫人既然要搜,就搜吧,我既没做过,就不怕搜。” 祥云坚持劝阻,说:“少爷!这不是做没做过的问题,您何等身份,怎么能随随便便让旁人搜您的随身物件?” 祥云是江家元婴老祖选的人,从江岚记事起,他一直贴身侍奉在侧。他比江岚年长两岁,又常常替老祖办事,所以江岚一直十分倚重他,甚至听他的话。 久而久之,祥云在江岚面前就习惯了擅自做主。 主子不像主子,仆从不像仆从。 从前江岚不计较,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被祥云牵着鼻子走。 “祥云,你我之间,到底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江岚冷冷质问。 此言一出,祥云立即缩了脖子,低下头,“自然是少爷做主。” 江岚看向江夫人,微微一笑,“夫人请便吧。” “多谢江少爷体恤。” --- 搜院很快就结束了,虞影和陆惊澜回到各自的客房内。 虞影枕着手臂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待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他忽然翻身起床,换上一套不惹人注目的灰黑色布衣,溜了出去。 入了夜,江老太爷的院子里依旧戒备森严。 虞影在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隐匿符,再用竹林稍稍遮掩身形,躲在一旁,快速将院内的情况收入眼底。 好些家丁分批站在不同的地方守着,将院子守得严严实实。 虞影用符纸叠了只小狗,往地上一放,符纸瞬间变成一只活生生的狗,汪汪叫着跑出去。 最近的家丁们被狗子吸引了注意力,前去查看情况,虞影趁机穿过院子,来到了屋子后方。 屋内灯火通明,虞影凝神一听,里面有几人在交谈。 首先是江岭的声音:“先生,祖父到底中的什么毒,当真无药可解吗?” 随后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应当是郎中在说话:“老朽无能,无从知晓到底是何毒……还好有少爷从仙门带出的回春丹支持着,否则老先生早就……如果夫人搜院能够查清到底是何毒,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我去问问惊澜,他或许有办法。”江岭道。 江父叹了一口气,说:“只有如此了。若陆仙君能够救你祖父,我们江家便是倾尽全家,也必定报答。” 父子两人说定,江岭便准备出门去找陆惊澜。 谁知刚刚开门,就碰见了满头大汗跑过来报信儿的家丁。 “找到了!毒药找到了!” “在哪里找到的?” “是什么毒药?” 江岭与江父同时开口问。 家丁喘了一口气,赶紧倒豆子似的说:“在那名颜仙子房间里的妆台上找到的,是砒.霜!” 第47章 听到家丁的话,江家父子俩都很震惊。 江岭更是脱口而出:“不可能,无缘无故,颜师妹怎么会做这种事?” “岭儿,别着急。”江父声音沉稳,“我们先过去看。” 说罢,父子俩人嘱咐随身侍奉的下人好好留在老爷子身边看守,不要让生人接近,随即出门去往颜妍暂住的院子。 在屋后窗外偷听的虞影也没想到事情会牵扯到颜妍,他略一蹙眉,顿了顿,便错过了偷偷潜入房间的最好机会。 江家老爷子身边伺候的那名姓秦的管事走进屋子,关上门,来到了床边。 错过时机,虞影只能在原处按兵不动,把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隙,看过去。 秦管事端来了一盆热水,动作熟稔地扶起躺在床上的江老太爷,为老爷子解开衣衫,轻轻擦身。 秦管事伺候的动作周到轻柔,一看便知是做惯了这些事的。按理说他身为管事,又上了年纪,大可以把擦身子这种劳累活儿交给其他人去办。况且现在老爷子昏迷不醒,他就是偷点懒,也不会有人知晓。 可见秦管事是当真忠心于江老爷子。 为老爷子擦完身子,扶着人重新躺下,掖好被子,秦管事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臂,竟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虞影挑眉,秦管事背朝自己,看不太清,似乎是哭了。 很快,虞影听见房内传来低低的抽噎声,印证了他的猜测。 秦管事哽咽道:“老爷,您当真是受苦了。您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应当长命百岁的,我还想再伺候您三十年呢……” 伺候了快一辈子的老主子命悬一线,秦管事非常难过,在床畔的小凳上坐了下来,低着头,默默守着昏睡不醒的老爷子。 见状,虞影心底也生出些唏嘘。 凡人寿数短暂,不过短短几十年,却足够尝遍生死悲欢。 不过看样子秦管事今晚是打算一直守在床边不会离开了,虞影没办法潜入进去看老爷子的情况,只能转身离去。 从江老太爷的院子里离开后,虞影直奔颜妍所在的院落,刚要迈入,便遇上了同样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陆惊澜。 见到虞影从另外一个方向走过来,陆惊澜也没有多么惊讶。 少年直接上前,来到大魔头的身侧,问:“颜妍出事了,我刚才去你房间没找到你,你去哪里了?” 虞影随口胡编说:“吃得太饱,消消食,就在附近逛了逛。” 陆惊澜垂眸,“怎么不叫我?” 虞影不耐烦,“你是牛皮糖吗,莫非我上个茅厕你也要黏着我?” “说得真难听。”陆惊澜扯了扯嘴角。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走向颜妍的房间,外面守着好几个家丁,听里头的说话声,看来江家的人已经赶到了。 虞影和陆惊澜推门走进去,一下便撞入了浓重的尴尬氛围之中。 屋内,江家夫妇坐在桌旁,颜妍表情阴沉地坐在另一头,江岭站在双方中间,正抓耳挠腮地思考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颜妍感到一阵被冤枉的羞耻,实在忍不住了,直言:“江老爷、江夫人,我全然不知客房的妆台上为什么会放着一盒砒霜,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有什么理由去害江师兄的祖父?” 在几人的中间的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敞开的彩漆花盒,装着白色粉末,若非郎中验过,常人只会以为这不过是一盒敷面的香粉。 江夫人看了一眼沉默的丈夫,想了想,态度温和地发问:“我们并非怀疑仙子您,只是想问您,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进出客房。” “没有。”颜妍回答得很快,“这几日我在房间里的时间很少,白日里大多都在外游玩,根本不知有谁进过我的房间。” 得到这个回答,江夫人一时也沉默下来。 江岭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爹、娘,只是找到一盒毒药,不能说明此事就与颜师妹有关。我们几个今天下午才从汤泉山庄回来,祖父中毒却是早晨的事,时间实在对不上。”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江家夫妇当然清楚,他们也不认为颜妍是凶手,急着过来询问,也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江父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刚走进来还未发一言的虞影与陆惊澜二人。 “无论下毒的人是谁。”江父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找凶手,而是救人。” 说罢,江父站起来,来到陆惊澜面前,郑重行礼。 “听犬子所言,陆仙君身上有一些从仙门带出来的药材,若仙君能出手相助,江某人愿倾家报答!” 陆惊澜搀扶起江父,“江叔言重了,江岭是我好友,如果有办法,我自当相帮。” 江父抬起头,只见他已经红了眼眶。 “可是……”陆惊澜略显犹豫,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实际上我对医术一窍不通,纵使我带着不少药材,却也不知该如何用药。” 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变得缥缈虚无,江父愣住。 江母比丈夫要镇定,立即想到,说:“郎中还在,或许能与郎中斟酌用药……” 说到这儿,江母也觉得有些不妥。 郎中只是凡间的郎中,恐怕根本不认识修士所用的什么灵丹妙药。 江岭知道陆惊澜所言不假,若治病救人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神霄宗也不会花费那么多精力与资源培养专门的医修了。 正为难间,虞影忽然出声:“就这么办吧。” 陆惊澜转头看向他。 虞影点点头,“带着你的药,去请郎中看看。有许多对修士聊胜于无的丹药,对凡人来说却足以救命。” 江父连忙附和,说:“对对……总归还请仙君先去看一眼吧……” 众人快步前往了江老爷子的院落。 方才只能在窗外偷看,现在虞影终于能靠近看江老爷子的情况。 短短几日,缠绵病榻的老太爷比起他们到江家第一天见到的样子苍老狼狈了不少,原本就清瘦的老人,此时两颊愈发深陷,面色灰败,难怪郎中看过后直摇头。 守在床边的秦管事起身为众人挪开地方,虞影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竟哭得眼皮都有点肿。 陆惊澜见状感到万分为难,他在神霄宗藏书阁读过不少书,关于丹药的也翻阅过几本,可那些书籍大多只是简要介绍各种丹药的名称与功用,真要他诊脉断病用药,实在是一头雾水。 是药三分毒,更别提修士与凡人体质不同,万一用错了药,就是在害人。 陆惊澜只好求助旁边的郎中,问:“老先生,确定老太爷是砒.霜中毒吗?我这里有些药材,可惜我实在不通药理,还请老先生帮忙斟酌用药。” 郎中今日已经从江家父子的对话中知晓陆惊澜是修士,当然能猜出他口中的药材都是仙丹,惶恐不已,“不敢不敢……老朽自当尽力,只不过,江老太爷的症状,不像是砒.霜中毒。” “不是砒.霜?”江岭意识到什么,“果真是有人想要栽赃颜师妹?” 江父忙问:“那父亲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郎中额角冒出细密的汗,“老朽无能,老朽不知……” 在他们说话期间,虞影直接坐在了床边小凳上,从被子里掏出老爷子的手,熟练地搭上了脉。 见他动作有模有样,身后其他人忘记了商议,屏住呼吸盯着他。 江岭从来不知道他虞兄还懂医术啊。 房间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区域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打扰了虞影。 --- 虽然江家夫妇说他们并不怀疑颜妍,但被冤枉了一场,颜妍自己心里实在不好受,想着反正帮不上忙,干脆把自己关在了客房内,没有随众人去看江老爷子。 颜妍躺在床上,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心情复杂。 她十几年来活得光明磊落,除了小时候闯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祸,比如玩鞭炮不小心炸了家中大黄的尾巴,此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因此今日丫鬟从她妆台上找到那盒子砒.霜的时候,她如遭雷击,几乎有一瞬间仿佛被冻住了般。 那东西分明不是她的,她见也没见过,可无人为她作证,任凭她如何说,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江老爷和江夫人怀疑的目光就跟刀子似的割在她的身上。 颜妍觉得委屈、憋闷,还不至于哭出来,只是心里堵得慌。 “姐姐?” 床边忽然探出江棠的小脑袋。 颜妍翻身坐起,发现江棠只穿了一身中衣,显然是从被窝里偷跑出来的。 夜风萧瑟,颜妍害怕江棠着凉,赶紧把她抱进自己的被子里,“你怎么跑出来了?也不怕着凉吗?” 江棠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颜妍的脸颊,几岁的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道:“姐姐别伤心,我知道爷爷不是姐姐害的,爹娘只是太着急了,才、才错怪了姐姐。” 委屈的时候最听不得有人安慰。 颜妍嘴一瘪,眼泪汪汪,差点在一个小奶娃面前放声大哭。 但她好险控制住了,只是红着眼,问:“棠棠为什么这么相信姐姐?” “因为姐姐给棠棠吃糖!姐姐是好人!”江棠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而且爷爷之前和棠棠说过,等哥哥回来之后,他就要走了,会去天上变成神仙保佑棠棠。棠棠听爷爷的话,勇敢,不哭。” 一瞬间,颜妍所有的情绪尽数收了起来,愣住,“你说什么?” 另一边,江宅最角落的院子里,一个人穿着黑乎乎的衣服悄悄避开人跑到后门,动作有些笨拙地爬上后门旁的那棵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探出了围墙,顺着爬出去就能翻墙出门。 黑衣人用最轻的动作一点一点挪到围墙上,而后翻了出去。 谁知落地后刚一抬头,眼前忽然出现两名值守在后门外的江家家丁。 第48章 祥云被两名强壮的家丁一把按在了地上,紧接着五花大绑抓住,扔进了宅院北边最偏僻那间荒废多年的屋子里。 祥云一屁股摔在地上,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灰尘,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江夫人的贴身侍女走了进来,居高临下看着祥云,“大晚上的,你偷偷摸摸翻墙出门,要去做什么?” 从咳嗽中缓过来后,祥云大嚷起来:“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本家的人,做了任何事都由少爷来处置,轮不到你们来插手。你们这样对我,还有没有把本家放在眼里?” 江家的下人早就看不惯江岚这个从本家过来的、趾高气昂的小少爷。不过江岚好歹是主子,眼前这个家伙算什么东西?在全家戒严的时候行为鬼祟,被抓了现行还狗仗人势,便是直接处置了他,本家也不可能为了他上门来寻道理。 侍女最后提醒一句:“夫人交代过,今日任何人不得离开家中,一旦抓到形迹可疑的人,不论是谁都得审问。我劝你还是在我们动手之前,先老实交代吧,以免白受皮肉之苦。” 祥云依旧顽固,叫喊着:“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好交代的!” 侍女一招手,“那就开始吧,我可是劝过你的。” --- 三更天,寒气静悄悄在房檐上冷凝成水,滴落在地。 把脉结束,虞影松开手。 见状,身后一直紧紧关注着这边动向的江家人同时小声吸了一口气。 江岭率先开口,问:“虞兄,祖父情况如何?” “看脉象,你应当是给他用了回春丹?”虞影反问。 江岭点头,神情有些担忧,“是不该用吗?” “不是。”虞影声音沉着,“老爷子能坚持这么久,全托回春丹的福。” 江岭和江家夫妇当即松了口气。 接着,虞影转向陆惊澜,对他说:“你将你身上的固元丹拿出一粒来,分成四份,取其中之一化在热汤里,喂老爷子喝下。” 陆惊澜点点头,从储物袋中拿出之前柳青岩给他的那一瓶固元丹。 江夫人忙叫丫鬟端来一碗热汤,按照虞影的话,将丹药切开,融化在汤中,亲手一勺一勺喂给江老太爷。 一碗热汤饮尽,郎中上前再次为老爷子把脉。 上了年纪的郎中原本眼皮耷拉,可就在摸清老爷子的脉象后,他忽然瞪大了一双浑浊的小眼睛。 而后郎中又拿出银针,在老爷子的虎口处施针片刻,拔出来查看。 “奇了!”郎中激动不已,“果然不愧是仙丹,当真神奇,老太爷的脉象已然平稳,体内余毒已清,估计过几日就能清醒过来了!” 郎中是丰饶县有名的神医,说话向来谨慎妥帖,连他都这般说,看来江老太爷的确是好了。 江岭忍不住大喊两声“太好了”,随即眼眶热热的,滚出两滴眼泪,又哭又笑。 江父则感激不已,带着江夫人就想给虞影和陆惊澜拜谢,被陆惊澜连声阻止。 起身后,江父还在念叨着:“仙君大恩大德,江某人实在是无以为报……” 就在众人庆幸雀跃之时,江夫人的贴身侍女忽然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江夫人瞬间沉了脸色,“当真?” 侍女肃容点头。 江夫人抓了身边丈夫的手,小声对他说:“底下人传话来说,他们在后门抓到一个可疑的人,我过去瞧瞧。” 江父让她先去,这边的事交给自己。 于是江夫人便带着侍女退出房间。 谁知刚退出来,江夫人就瞥见走廊上站着一个行迹可疑的身影,在窗户旁探头探脑,一看见她出来,不见行礼问安,反而直接转身要跑。 “谁在那儿?”江夫人喝止住那人。 那人见逃不过去,才慢慢转过身来,给江夫人行礼,“夫人。” 原来是江老太爷身边的秦管事。 “秦管事?”江夫人问,“你不是回房休息去了吗?怎的还在这儿?” 方才江家夫妇带着虞影和陆惊澜过来之后,就屏退了多余的下人,叫他们回去歇了,秦管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秦管事不敢抬头,回话说:“老奴放心不下,回去了也睡不着,所以才留在这儿听……还请夫人恕罪!” 江家人人知晓秦管事对江老太爷的忠心,江夫人没嫁过来之前,他就已经跟在老爷子身边管账伺候了,是一等一的心腹,即便如今江夫人全权掌家,对上秦管事也是礼敬有加。 所以江夫人没有多责怪秦管事不听吩咐随意行走,和颜悦色道:“老太爷已经没事了,秦管事可放心,回去歇息吧,说不准明日老太爷就醒过来了,要叫你伺候呢。” 秦管事答是,恭送了江夫人,而后才独自回房。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江家一场风波从清晨开始,闹了整整一天一夜,虞影也跟着熬到现在。 从江老太爷房中出来,虞影就觉头晕眼花,差点被台阶绊倒。 他身子一歪,就要栽倒,还好身旁陆惊澜手疾眼快,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圈住他的腰,把人牢牢拉了回来。 “累了?”陆惊澜问了句废话。 虞影困得不想说话,懒懒哼唧了一声:“嗯哼。” 陆惊澜来到前方一步处,半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望着少年因为抽条长个子而显得宽阔却单薄的背,虞影陷入了犹豫。 考虑了一会儿,虞影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算了吧,我也没累到走不动路,若是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岂料陆惊澜竟说:“从前也不是没背过,江岭不都见过好几回了,怎么现在突然不好意思?” 虞影:“……” 陆惊澜说的不错,之前在宗门,虞影有时会去看陆惊澜晨起练剑,因为起得太早,身上犯懒不想多走,每回都是被背着回去的。甚至不仅江岭见过,偶尔还会遇见同样早起的其他弟子,那些人无一不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俩,可虞影压根不在意。 啧,本该如此的,他虞影何时在意过他人的眼神? 看就看吧,自己舒坦最重要,虞影放弃纠结,爬上了陆惊澜的背。 夜虫在草丛中鸣叫,陆惊澜背着虞影往他俩所住的客房走去。 虞影的胸膛贴在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料,陆惊澜能够感觉到他一下一下踏实的心跳,也能清晰听见他的呼吸拍在自己耳边。 这个人如此鲜活,与自己紧紧相贴。 陆惊澜心中一动,忽然问:“你还会医术?” 趴在背上后,虞影就闭了眼,没想到陆惊澜会突然发问。 严格来说,虞影并不会医术,但他自己常受伤,又要拖家带口照顾魔域那群闯祸精,活了五百多年,有些事情不用学,也能略知一二。 但现在虞影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个十八岁出头的凡人小子,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能从哪儿学来医术? 虞影不屑于说谎,何况他的身份根本说不清,只要稍微查探一番就能发现不对劲,与其编造拙劣的谎言,倒不如闭口不言。 哪知陆惊澜今晚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见他不答话,又追问:“相识这么久,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也不知你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画符、剑法,还有医术,你便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虞影睁开眼,语气变得有些冷,“知道与否很重要吗?” 陆惊澜一顿,随后说:“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一些。” 虞影又沉默下来。 陆惊澜也没有继续追问。 江宅不大,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客房门口。 到了目的地,虞影拍拍陆惊澜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然而陆惊澜不为所动,就这样背着人,略显执拗地站在院中。 头顶明月高悬。 虞影听见陆惊澜略显孩子气地说:“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我都告诉你了关于我的所有事。” 虞影心中一顿。 趴在背上,虞影看不见陆惊澜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脑袋与修长的后脖颈,但即便看不见,虞影却能感觉到少年流露出的丝丝委屈。 真是…… 虞影无奈一笑。 还给他委屈上了。 虞影忽然伸长了手,掐住陆惊澜的下巴,把人的脑袋掰过来,同时合上眼,义无反顾迎上去,在那双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充满安抚意味的吻。 以前陆惊澜从来不问关于自己的事,即便问了,见自己不愿说,就会知情识趣闭上嘴。从未如今日这般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看来少年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好奇,只是惯会忍耐,忍到今日,不知为何忍不住了,所以才一股脑儿爆发出来。 虞影不能告诉他真相,只好给一点甜头,暂且堵住他的嘴。 唇分开,虞影低声道:“何必问过去,此时此刻我就在你眼前,你见到的,就是全部的真正的我,能有什么不了解的?” 陆惊澜盯了他一会儿,咬住下唇,撇过头去。 之后一直到就寝,陆惊澜都没再多言。 独自躺在床上,虞影胜利者般笑得张扬,心想,果然还是小孩儿,好糊弄。 隔壁另一间房里,陆惊澜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在榻上盘腿打坐。 他闭目调息,却迟迟无法进入修炼的状态。 不一会儿,陆惊澜睁开眼,抬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少年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一片长长的影子,他的眼中划过好几种无法说清的感情,交错出现,旋即又消失不见。 最终,陆惊澜重重闭上眼,等再度睁开,眼中重回一派清明。 第49章 天擦亮,到了江岚惯常起身的时候。他晚上以修炼代替睡眠,此时收敛气息,睁开眼。 江岚习惯呼唤:“祥云?” 却没有人应答,也不见祥云的身影。 江岚微微蹙眉,心中嘀咕,大清早的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他走出院子,找来江家的下人,问他有没有见过祥云。 谁知话音刚落,那名下人眼神立即变得躲闪,期期艾艾道:“小人、不、不曾见过……” 江岚又不是傻子,他这模样显然是有鬼。 这名下人年纪不大,被江岚板着脸多逼问了几句之后,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老老实实交代了个干净。 得知江家人竟敢擅自抓自己身边的仆从,江岚很是愤怒,挥袖迈开步子走向关押祥云的屋子。 屋内昏暗,门一推开,清晨耀眼的阳光也争先恐后涌入。 祥云被绑在柱子上,光线照得他眼睛刺痛,不得不缩起脑袋。 等眼睛适应后,祥云终于看清了来人,如见到盖世英雄般激动大喊:“少爷!少爷救我!” 江岚来到他面前,“怎么回事,你为何会被关到这里来?” 祥云想说的话霎时噎在嗓子里。 片刻后,他露出委屈的神情,“少爷,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 江岚似乎还不打算放开他,而是问:“听人说,抓你是因为你昨晚想要偷偷翻墙出去?” 冷汗顺着脖颈滑下,祥云吞了口唾沫。 江岚继续问:“我昨晚入睡之前你还在。你到底要出去做什么事,连我也瞒着?难不成真是你下毒害了江老太爷?” “不!不不不!”祥云连忙辩解,“不是我,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江老太爷啊?” “那你偷偷出门做什么?”江岚问。 一问到这个问题,祥云就如锯了嘴的葫芦,说不出缘由。 就算再怎么专心修炼不通人情世故,此时江岚也发现不对劲了。 他平日里最信任的人,竟然有事情死死瞒着他。 他却还懵然不知,只怕哪天就不明不白死在了身边人的手里。 江岚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自嘲。 他直起腰,睨着祥云,“你若不老实告诉我,那我也管不了你了,就任凭江老爷江夫人如何处置你吧。” 恐惧从脚底腾然而起,祥云从江岚六岁起就在他身边伺候,从未见过小少爷如此冷漠无情的样子。 祥云是家生子,从小就机灵,才会被选中给这一代中最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做仆从。 但也正因为他生得机灵聪慧,所以他不甘心做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下人,尤其他伺候的那个人还是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小屁孩。 万幸,相处一段时间后,祥云渐渐发现这位小少爷其实很好拿捏。 于是祥云就仗着自己年长几岁,从小开始似有若无地在言语上打压小少爷,在生活中又将人照顾得细致入微,潜移默化的让小少爷变得极为依赖自己。 久而久之,江岚习惯了祥云从不在自己面前自称“小的”,也习惯了他时常越过自己擅自做决定,甚至有时还敢拿出年长者的架子斥责自己。 直到这一刻,祥云才终于重新意识到,他是江家签了死契的下人,他的父母兄弟的全部身家性命都在江家人手中,江岚若是不高兴,就算一剑杀了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我……我……” 生死的威胁淹没过头顶,祥云犹豫着正要说。 “江少爷,手下人不老实,还是由妇人告诉你吧。” 身后传来一道凌厉的女声,江夫人走了进来。 在她身后,跟着贴身侍女和两名家丁,那两名家丁手中还押着另外一个人。 江岚只看了一眼那个被押着的人,就认了出来,“曾叔?” 曾叔是父亲身边的一名管事,江岚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江夫人很快便替他答疑解惑,道:“看来令尊不太放心江少爷出远门,所以不仅明面上叫祥云伺候江少爷,暗地里还派了人过来护着,以随时了解少爷的一举一动,传回本家。江少爷身边那位仆从漏夜出门,正是要去给这位曾管事报信。” 说罢,江夫人一摆手,家丁们把曾管事扔进了屋里。 曾管事趴在地上,抬起头,谄笑望着江岚,“三少爷……” 江夫人又扔出一样东西,是一个药包,砸在地上,登时破开,其中的白色粉末飞扬而出。 “从祥云身上还搜出了这个,不知三少爷可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江夫人冷声道。 “这是……?”江岚茫然。 江夫人面色沉沉:“这是能要人命的砒霜。” 江岚顿时看向祥云,似是不可置信居然真的是他毒害了江老太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夫人再度开口说:“他并未对父亲下毒,但却用这东西趁乱搅浑水,想要我们误解家中的尊客,挑拨我家与尊客的关系,其心思可谓恶毒!” 自己的下人做了错事被当众训斥,江岚这个做主子的自然也跟着没脸,他在家从未遭受过如此大辱,此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发落了祥云,与他断了干系。 但就算要发落,也不该由其他人动手。 江岚抬头,对江夫人说:“下人做了错事,给夫人添麻烦了,我定会好好管教他,叫他从此不敢再犯。” 他这般说,江夫人也不好随意插手,只留下一句“还请少爷严加责罚,莫要让仙门尊客白白受辱”便带着身边的人退出去,破屋内只留下了主仆三人。 “哈……” 等人都走了,江岚发出自嘲一笑。 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家族长辈捏在掌心里的皮影偶人,看上去活动自如,实则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看着、操纵着。看似听从他命令的下人也从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曾管事油滑老道,一眼看出江岚的脸色不佳,赶紧低声下气道:“少爷莫生气,老祖和老爷也是关心您,才派了老奴过来照应一二。” 说到这儿,曾管事朝还被绑着的祥云使了个眼色。 祥云会意,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全是因为这边出了事,小的们担心少爷继续留在这儿受委屈,曾管事才过来找我过去了解情况。” “砒霜之事……也是因为小的气不过那群神霄宗的人对少爷出言不逊,所以想略略给他们添点麻烦而已。小的一片忠心,都是为了少爷啊!” 说完,祥云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为了我?”江岚忽然从腰间抽出佩剑,一步一步向着祥云逼近而去,“你根本就是为了挑拨江家和神霄宗的关系,妄想他们交恶,好让我趁机示好吧。” 祥云盯着寒芒闪烁的剑,颤抖着,“少少少少爷……您要做什么……” 江岚手起剑落,精准割断了祥云身上捆着的麻绳。 祥云紧紧闭着眼睛,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料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岚收回剑,转过身去。 没想到小少爷竟然放过了自己,祥云感激涕零,五体投地,“谢少爷!谢少爷!” 正当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时,却听江岚说:“出门在外,不便惩罚,但等回去之后,你们二人就都不用在家中伺候了。” 祥云惊呆,顿时失去浑身的力量,栽倒在地。 曾管事还想乞求,跪在地上呼喊着“少爷”,却没得到江岚的半分垂怜。 --- 江夫人离开之后,就把祥云嫁祸之事告知了颜妍。 “这几日家中情况混乱,下人来往频繁,人多手杂,居然一时不防让那人进了仙子的房间,放了毒药,企图挑拨我家与仙子的关系。” 江夫人说着,有些可惜道:“只不过那人终究是江三少爷的人,我不好越俎代庖,没办法处置,还请仙子体谅。” 得知真相,颜妍心底好受些许,但情绪终归还是受到了影响,笑得颇为勉强。 江夫人宽解她:“仙子莫要挂怀,我们从未怀疑过你,全都是小人作梗,不必为此伤心费神。” 颜妍听进了这话,点了点头。 江夫人还有事要忙,没再多留,最后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 …… 午间用饭时,一名老太爷身边的仆从红着眼睛跑过来,告诉江家夫妇老太爷醒了。 江家夫妇大喜过望,饭也不吃了,扔下碗筷就往老太爷的院子里赶去。 同时江夫人也没忘记派人去给虞影他们传话。 不一会儿,所有人齐聚在江老太爷的床前。 大病初愈的老人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看着眼前满脸担心的儿孙们,还有些茫然,不见半分死里逃生的喜悦。 “我这是……”江老太爷环视着所有人。 江父上前解释:“爹,您就是生了一场小病,现已大安了。” 江老太爷“嗯”了一声以作回应,紧接着看见了站在江家夫妇中间的江岭。 “岭儿。”老太爷伸出手,“回来了?过来给祖父瞧瞧。” 听见祖父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把自己认作年轻时的江父,江岭很是意外,上前握住老人的手,“爷爷。” “好孩子,长高了不少。”江老太爷欣慰一笑,又问,“棠棠呢?” 江母温和回答:“棠棠由乳母看着在午睡呢,快去,把姐儿抱过来给老太爷瞧瞧。” 听见这一来一回的谈话,江父察觉出与往日的不同,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爹,您知道我是谁吗?” 江老太爷蹙眉,“你不就是我那蠢儿子吗?怎么近年来愈发蠢了?” “您当真能认清人了!”江父抚掌大笑,“太好了,想必是仙丹的缘故!” 没想到仙丹不仅能救人,还让老太爷恢复了神志清醒,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话间,江老太爷注意到了站在后方的虞影与陆惊澜二人。 江父明白父亲在看什么,让开身子,请两人上前,介绍道:“这二位是岭儿在神霄宗的同门。爹您这回生病还是多亏了这二位仙君全力相助,他们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恩人……”江老太爷喃喃,目光一直停留在虞影身上。 忽然,老太爷摆摆手,“你们都先出去吧,也不必劳动棠棠过来看我了,我想与这位仙君单独说说话。” 众人不太明白江老太爷为何要单独留下虞影说话,两人此前明明从未见过。 不过他们还是按照老太爷的意思,退了出去。 所有人离去,门被掩上,屋内只剩下虞影和江老太爷。 固元丹功效显著,江老太爷才刚醒来,就能靠自己撑起来坐好。 老太爷看着虞影,试探地问:“不知仙君……可否与西州有关……” 虞影表情不见分毫变化,默然片刻,忽然颔首:“不错,我出身魔域。” 听他承认,老太爷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竟想要掀开被子下床。 虞影上前拦住老太爷,扶着他重新靠在床头,“不必,有什么直接坐着说就行。” 老太爷布满沟壑皱纹的脸不断颤动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当真陨落了吗?” “生死有命,修士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虞影说得似是而非。 但这话落在老太爷耳中,就是肯定的回答。 老太爷心痛难当,两行浊泪滑落。 “老朽半月前就已听说,却一直不敢相信。那位大人神通广大,万万没想到竟会……”老太爷想到什么,“不知仙君前来,是否是与那位大人有关?” 沉吟片刻,虞影摇头,“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前来做客罢了。” 江老太爷略显失望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虞影从怀中掏出一枚莹润乌黑的丹药,“既然你与他有此渊源,我也愿给你一份机缘。此乃延寿丹,凡人服下后能延长百年寿命。我今日将此丹药给你,愿你百岁无忧,儿孙满堂。” 滚圆黑亮的丹药躺在虞影的掌心,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延年益寿,是多少凡人求之不得的珍宝,尤其对于年迈的老人,死亡一日□□近,会愈发渴求能够多活几年。 江老太爷盯着那枚丹药,好半晌转不开眼。 第50章 良久,江老太爷收回视线,苦涩一笑,“老朽活了一辈子,也算是尝过了人生百味,享受过儿孙绕膝,没什么遗憾的了,多活百年,反而无益。尊上能救老朽一命,已经是报答不清的恩情了,还请收回仙丹吧。” 虞影有些意外,江老太爷居然舍得拒绝长命百岁的机会。 不过他也没有立即就将丹药收回,而是说:“五百年前,他被人追杀,逼入绝境,多亏了江家人收留,才叫他养好了伤,成功逃脱。所以,你不需要偿还。就当是我在替他报恩吧。” 江老太爷怔然。 片刻后,老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竟是这般……”江老太爷陷入追忆,“在我还年轻的时候,祖父病重垂危,专门把我叫到床前,嘱咐我若是以后遇到生死攸关之大事,可以去西州寻那位魔尊大人,请他帮忙。” “当时我吓了一跳,不解为何我江家一个区区凡间经商之家会和魔尊大人有关系。只可惜祖父还没有来得及与我解释清楚就与世长辞。原来竟有此番渊源在其中。” 默然片刻,虞影再度询问:“既如此,你还要坚持拒绝仙丹吗?” 江老太爷释怀一笑,“老头子这一生,年轻时有儿有女,壮大了家业,老了能亲眼见到孙儿长大进入仙门,今日在鬼门关走一遭还能因祸得福恢复神智,如此这般活到了古稀之年,够了,够了。” “何况老婆子还在下面等我,我舍不得叫她等得太久。” --- 颜妍偶然从江棠口中听到奇怪的话,便一直很在意。 她本可以当做童言童语,不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那些话一整夜都萦绕在她耳边,叫她不得安生。 江棠言之凿凿,听上去也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真是江老太爷私下里和江棠说过这些,那中毒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总归与江家人有关,颜妍就找了个机会,把她前夜从江棠口中听到的话向江岭复述了一遍。 江岭听得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祖父知道自己会出事?” 颜妍摇头,“我也不知……可能是棠棠年纪小,胡乱说的?” 江岭思索半晌依旧不明,最终叹了口气,“我已有半年多没在家中,还是把此事和娘说一声,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头绪吧。” 说做就做,江岭立即去找江夫人,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请教她的意思。 江岭走进主屋,却见母亲穿戴整齐,手捧茶杯,面前正跪着一个下人。 原本江岭以为母亲在训斥做错事的下人,结果定睛一看,那跪着的人竟然是江老太爷身边的秦管事。 江夫人只瞥了儿子一眼,而后依旧是对着秦管事,道:“秦叔,你一定要与我说的是何事?快些说吧,过会儿棠姐儿就该醒了。” 秦管事跪在地上,脑袋深埋着。 他在江家做事几十年,向来有体面,连江家夫妇二人都要称他一声叔,下边做事的人更是对他敬重不已,他很少会有如此卑微的姿态。 江夫人自嫁入江家,二十年来,也从未对秦管事有过半句重话,更别提今日这般,端出主子的架子,冷言冷语质问了。 事情全因昨夜江夫人在老太爷门外见到秦管事神色不对,便留意叫贴身侍女悄悄带人重新搜查了秦管事的屋子,看看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最终,侍女找到了一枚茶盏碎片,看纹样分明是老太爷平时会用的物件,却不知为何会碎了出现在秦管事屋里。 昨日事发突然,全家兵荒马乱的,搜院时便忽略了这小小瓷片。 瓷片被找到时,好好躺在床下,看来连秦管事自己也不曾发觉。 江夫人直觉秦管事一定有事隐瞒,可还没想到如何询问,秦管事就主动找了过来,说来认错。 江夫人紧紧盯着秦管事,不料他忽然俯下身,朝江夫人重重磕了个头。 “老奴有罪,纵使夫人要提老奴去见官,要把老奴重新发卖出去,哪怕要老奴去死,老奴也心甘情愿!” “——老太爷中毒,乃是老奴所为。” 秦管事的脑袋磕在地上,说完了话也不敢抬起。 “什么!?” 江岭不可思议,叫出了声。 江夫人转头扫了江岭一眼,江岭“嘎”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其实江夫人也很惊讶,差点就摔了手中茶盏,但她好歹比江岭能撑得住气,稳稳将茶盏放在桌上。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江夫人问,“谋害主子,我可以即刻将你撵出去。” 秦管事依旧埋头在地,“老奴绝无怨言!” “好,既如此,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害老太爷?”江夫人冷笑,“老太爷待你不薄,给你全家脱了奴籍,你儿子才能科举中第,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老奴……”秦管事哽咽着咬牙。 “老秦,够了,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江老太爷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被家丁搀扶着,走进了主屋,他的身后跟着虞影和江老爷。 江夫人见到老太爷进来,赶紧起身,让出主位,福身行礼,“爹。” 接着江夫人和江岭俩人扶着老太爷在椅子上坐下。 “老爷!” 见到江老太爷居然能自如行走,秦管事显然很惊喜,但他没有听老太爷的话起身,仍是跪着。 江老太爷佝偻着背,长长叹了口气。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说话都慢吞吞的,屋内所有人都屏着呼吸,认真听他讲话。 “下毒一事是我自己做的,老秦不过是听我的吩咐罢了。” “什么!?” 这回不淡定的不止是江岭,江家夫妇俩也异口同声喊出来。 老太爷低着头,视线落在眼前虚无缥缈处,不敢去看自己的子孙。 原来,一个多月前,老太爷由秦管事陪着出门去城郊的佛音寺上香祈福,也算是透透气。 烧香出来之后,他们遇见了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有六根手指,形状疯疯癫癫,居然跑到佛寺里来给别人看相算卦。 老道士上前来和他们搭了话,秦管事两句话打发了对方,带着江老太爷回到自家马车上。 可只是秦管事套马的功夫,回过身来江老太爷竟然就不见了。 秦管事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叫所有跟来的家丁四下里寻找。 还好很快就在不远处的枯树下找到了老太爷。 “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随着那老道士去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恢复神智,随后给了我一只装着符咒的锦囊。” 江老太爷道。 “戴上锦囊后,我的神智就变得清明起来,能分辨出周遭发生的事,能认清人,也记起了从前的事情。” “但是……”江老太爷叹息,“我虽然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犯病……看着自己痴傻的模样,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还总是乱跑,连吃饭都无法自理……给你们添尽了麻烦。” 江老太爷说得委婉*,实际上他现在想到自己失去神志时做过的那些事,仍会觉得耻辱难当,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不仅是认不得人那么简单,他说话吃饭的时候会流口水,有时候憋不住屎尿,即便有秦管事在旁时时换衣服,身上也总是沾染了臭味,连小孙女都不愿意亲近自己。 若当真痴傻了,混混沌沌就这样过下去,倒还好些,可偏偏江老太爷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过了一段时日,江老太爷发现自己能稍微控制自己身子说几句话了,于是他便做了个可怕的决定。 ——他要去死,在变得更加狼狈之前。 于是江老太爷趁着某日清晨,他有能力说几句话的时候,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心腹秦管事。 秦管事听了之后当然是连声劝阻。 江老太爷便问他:“若你有朝一日老成了我这样子,你还甘愿活在这世上拖累儿女吗?” 秦管事也年逾花甲,顿时沉默下来。 在江老太爷的坚持下,忠诚了一辈子的秦管事不得不答应帮他。 死前,江老太爷希望最后再见孙子江岭一面,所以就把离去的日子定在了江岭回来之后。 原本江老太爷计划等到江岭离开之后,可前日午间用饭时,江老太爷又一次失了禁。 虽说还好有秦管事及时发现,把他带回去更衣清洗,但江老太爷受够了。 又一个意识清楚的早晨,他把秦管事叫来,一意孤行喝下了毒药。 江老太爷说到这里,底下跪着的秦管事哽咽道:“看老爷喝下毒药,昏睡过去,呼吸越来越弱,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所以才赶紧去找人请来郎中,老奴想老爷活着……老奴有罪,有罪啊!” 江老爷忙扶起秦管事,“你哪里有罪!若不是你一念之差,我爹现在只怕当真就……爹!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与芬儿从未觉得你给我们添了麻烦!” “爷爷!”江岭也听得泪流满面,“您就舍得抛下我们吗?” 江老太爷浑浊的双眼变得湿润。 他当然不舍,可他也不想那般毫无尊严地苟活…… 见家里的几个男人要哭作一团,江夫人赶紧打圆场,“你们别伤心了,此事怎不算是因祸得福呢?爹不仅没事,还恢复了清明,不会再与以前一样,定能好好地看着棠姐儿出嫁呢。” 江岭接着母亲的话说下去:“是啊,爷爷您看,若您真的就在昨日抛下我们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变数。”江岭抓紧江老太爷的手,“死了,就真的是万事休矣,再无回转之余地了。” 江老太爷眼含热泪,欣慰地笑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一家人逢凶化吉,自有诉不完的衷肠。 虞影留在这儿也是多余,便转头退了出来。 出门后仰头望去,四方的院墙框住了湛蓝色透明的苍穹,如罩子般将虞影禁锢在其中,隐隐还有沉重压下的趋势。 “死了,则万事休矣。” 虞影喃喃,重复道。 “站在这儿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道温和清澈的少年声音。 虞影收回被苍穹紧缚的视线,看见陆惊澜身姿如松,站在前方。 虞影勾起嘴角一笑,“赏日。” 陆惊澜呆了瞬间,“赏日……?” “对啊。”虞影重新抬起头,指着太阳,“你看这日,多圆啊。” 陆惊澜实在不懂,现已是中午,太阳只会刺眼,如何能赏? 他上前两步,用手盖住了虞影的眼睛,“别赏日了,若实在闲得慌,我陪你去院儿里走走吧。” 虞影老老实实被他遮住眼睛,并不挣扎,笑着应答:“好啊。” 第51章 半个月后,江家喜气洋洋迎来了江老太爷的七十大寿。 寿宴办得红火盛大,除了江家亲友,还请了不少与江家相熟的街坊邻居。不仅办了宴席,还搭了戏台子,请城中最有名的戏班子过来哐哐锵锵唱了三天。 外人只感慨江家富贵,寿宴办得如此隆重,却不知此次大寿对江家人来说还有庆祝老爷子重获新生的意思。 江岚留下来给江老太爷贺了寿,送上了一份百年人参作为贺礼,第二日便辞行回家。 而寿宴结束,虞影一行人也差不多该告辞离去了。 离开之前,江夫人准备了一桌子家宴,算是给众人送行。 江岭舍不得离开家,差点哭了鼻子,牢牢抱着母亲不撒手,“娘,我真不想离开你。修炼没什么好的,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我简直就是……” “畜生不如?”江夫人笑着接话。 江岭:“……娘!哪有你这么说亲儿子的?” 江夫人赶紧给江岭夹了一筷子肉,“娘错了,多吃点,我们岭儿辛苦了。” 江老爷笑呵呵地询问起其他人:“你们也与岭儿一同回宗门吗?明日江叔给你们备最好的马车。” 陆惊澜沉着回答:“江师弟和颜师妹会一同回宗门,我与虞师兄还有其他事,要继续往西边去。” 离开宗门之前,柳青岩曾嘱咐陆惊澜寻找天枢仙师。 然而天枢仙师行踪飘忽不定,柳青岩给了陆惊澜一件名为寻踪针的法宝,可以指向被寻找之人的方位。 前段时间指针一直在乱转,近两日终于稳定下来,直直指向西边,他们是时候启程了。 顿了顿,陆惊澜继续道:“刚好我家乡也在西边,顺道可以过去看看。” 说到这儿,陆惊澜转头看向虞影,“你愿随我一同去看一眼吗?” 虞影正在努力干饭,刚塞了一大口肉在嘴里,就见陆惊澜眼巴巴瞧着自己。 “……” 虞影呆住。 他不是本来就要跟着陆惊澜吗?还用问? 于是虞影反问:“如果我说不愿意,你待如何?” 陆惊澜的嘴角略略沉下去些,但看不太出来,“你如果不愿意,我们就绕过木棉村,继续前进。” 看出他不高兴,虞影心里嘀咕,总觉得这小子比刚认识的时候更爱耍小脾气了,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 其实虞影还挺想去陆惊澜的家乡瞧瞧。 到底什么样的村子能养出陆惊澜这样的家伙。 “去呗。”虞影塞了一口饭,“反正顺路。” 陆惊澜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嘴角的弧度恢复如初,“嗯。” “陆小仙君是木棉村人士?”主位的江老爷子忽然开口询问。 “是的。”陆惊澜颔首。 江老太爷沉吟片刻,“不知小仙君可认识一个名为陆泰然的人,他也是木棉村人士。” 陆惊澜露出意外的神色,“正是家父。” 虞影挑眉,看着他。 “竟是如此!”江老太爷也没料想到会这般巧合。 不过木棉村的大姓是木,外姓不多,姓陆的人家也就那一户罢了。 “没想到老太爷居然认识家父。”陆惊澜苦笑,“只可惜家父去年已经过世。” 去年江老太爷还神志不清,并不知陆泰然去世之事,他叹了口气,“节哀。” 吃过饭后,江老太爷差人过来请陆惊澜去他屋里,说有一些关于他父亲的事,想请他一叙。 陆惊澜却问虞影要不要跟自己一同去。 虞影指着自己,“我?老爷子要与你说你父亲的事,我跟去算什么?” 陆惊澜拉过身旁的小圆凳,坐在虞影对面,两个人膝盖相对,“我说过,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对你绝对坦诚。” 虞影:“……” 合着这一茬根本没过去。 “我又没叫你事事都与我说。”虞影逃避似的别过头,把视线重新放回面前的话本子,其实根本没看进去上边儿写了什么。 “是的,你没叫我这样做,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陆惊澜抓住他的手,“和我一起去吧?” 虞影盯着书,不答。 --- 江老太爷没想到他只请了个陆惊澜,来的却有两个人。 盯着貌似装作非常无所谓斜腿站着的虞影,片刻后,江老太爷才吩咐秦管事再上一杯茶。 既然陆惊澜自己个儿都不回避虞影,那江老太爷也不会多说什么。 茶水端上来之后,虞影赶紧端着吹吹,喝了一口,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嗯,这茶可真茶啊。 另外两人也喝了口茶,江老太爷才慢吞吞开口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从前令尊也是一名修士,确切地说,他是木棉村建成近百年来第一个修士。” “您过誉了。”陆惊澜道。 江老太爷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若有冒犯,还请小仙君莫怪,老头子我并非有意搬弄令尊的口舌是非,只不过事关重大,你又和令尊一样成为了修士,老夫担心父辈的恩怨会牵连到你,你提前知晓,也好有个防备。” 陆惊澜表示:“无妨,我知晓您是好意。父亲他……的确从未和我提过他做修士时的往事。” 端着茶杯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虞影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江老太爷娓娓道来。 “据说那夜急风骤雨,令尊身负重伤,抱着个襁褓婴儿出现在木棉村当时的村长家中。村长忌惮他修士的身份,也看在孩子年幼可怜,便留他在家中住了下来,为他疗伤,让妻子照料婴孩。过了一个月,令尊伤愈,便向村长说想要在木棉村买地盖房,安定下来。” “那个孩子就是你。”江老太爷指了指陆惊澜。 陆惊澜颔首,表情略显沉重。 “他到底来历不明,村长自己拿不定主意,就遍请乡绅耆老商议此事,老朽也在受邀之列,因此才前往木棉村见到了令尊。” “能和修士搭上关系,乡绅们求之不得,说话间就要同意。只有老朽直觉此事不妥。我家这一支虽许久不曾出过修士了,但对修行之事还算是有些许了解,修士们在灵气充沛之处修行可事半功倍,反之,若是常年呆在灵气匮乏之处,修为便难得进益。令尊为何不好好呆在仙门修行,何苦要千里迢迢来到木棉村这乡野之地隐居?” 听到这儿,虞影也觉察了其中的不合理。 道门仙宗选址,必定在在山水秀丽之间、钟灵毓秀之处,名门大宗地下甚至有上古灵脉盘踞,如此才有充盈的灵气供门人弟子顺利修行。 这也是修士们挤破头也想进入仙门大宗的原因之一。 刚到丰饶县虞影就发现这里平野无垠,难以凝聚灵气,适合种地,却不适合修炼。 除非陆泰然再也不想修行了,否则他绝对不会选择在此定居。 江老太爷的疑虑不无道理。 江老太爷继续道:“因而老朽坚持要查问令尊的出身和往事。” “一开始令尊还很顺从,我们问他为何会满身是伤出现在木棉村。他说他曾与一名凡人女子相爱,那女子身弱,生下孩子之后就落下了病,凡间药物无用,必得用仙丹救命,他无奈之下只能去盗取仙丹为妻子治疗,然而事情败露,他被追杀,妻子也在逃命的途中不治身亡。” “妻子已逝,他再也无心修炼,只想把他们唯一的孩子带大,所以才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虞影挑眉,这个理由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 “他是被追杀至此的,老朽担心他招来祸事,坚持不许。可他说他被追杀仅是因为偷仙丹救妻子,如今妻子不在了,恩怨自然消解,不会再生事端。” “其他人为了留住他,竟不顾村民安危,说话间就要答应下来。”江老太爷捋着胡须,“老朽拗不过他们,又看他带着婴孩,也只能退步。” “然而事情却不像令尊所说的恩怨已了。就在刚安定下来没多久后,他忽然把孩子独自丢在家中消失了好几天。那几日县城里也出现了好些面生的修士,在四处寻找他。” 江老太爷的眉头紧皱,“老朽延请那些修士来家中做客,顺便又打听了一番令尊的来历。” “才知道,他根本不是盗药救妻被追杀,而是触犯了宗门法度后携宝潜逃!那些修士其实是为了抓他回去接受宗门审判!” 江老太爷道:“得知真相后,老朽立即召集乡绅耆老重新商议此事,可其他人已经被令尊收买,他们根本不听老朽的话,反而还……还叫老朽考虑考虑当时尚且是襁褓婴儿的你,若是父亲被抓走了,谁能照顾你。” “就这样,老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令尊继续留在木棉村中。那些人……他们为了长久地留下令尊,还为他保媒拉纤,又说了一门亲事。” 陆惊澜惊讶不已。 在家时,父亲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从未提过。他今日也是第一次知晓。 如今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堂堂修士会舍弃仙门偏居一隅,还娶了乡间女子为妻,又为何会过了十几年,忽然被陌生修士斩杀于家中…… 定了定心神,陆惊澜问:“您可知父亲他从前出身哪一宗门?” 江老太爷摇头叹气,似乎在感慨世事无常,“正是神霄宗。” “所以老朽才不得不在你面前多嘴这一回……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你居然也进入了神霄宗,老朽不知父辈恩怨会不会牵扯到你身上,小仙君你定要多加注意啊。” 陆惊澜抿唇,随即起身,朝江老太爷郑重行礼,“多谢您将此事告知我。” 从江老太爷的房中出来后,陆惊澜依旧沉默不语,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第52章 翌日清晨,薄雾蒙蒙。 三驾马车停在江宅门口,众人相互辞别,即将各自启程。 虞影站在马车旁打哈欠,又看江岭与父母道别。 江夫人从身旁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精美的雕花木盒,递给了颜妍,“这是我年轻时戴过的梨花玉簪,一直好好收着,许久不曾戴过,总觉得衬你正合适,便着人取出来送给你。瞧你随身没带多少首饰,可姑娘家哪有不爱珠宝首饰的?想来是嫌弃累赘,不大喜欢戴首饰,不过这簪子戴在脑袋上倒是不碍事。” 知晓内情的人一看便知江夫人这是在给颜妍赔礼,为着之前错怪她的事。 颜妍很意外。 当时被冤枉,她着实难受了一整晚,还好后来有江棠宽慰,江家夫妇也并未真的将她当做凶手,她又向来想得开,这才没往心里去。 今日江夫人主动赔礼,颜妍心中更加熨帖。 江棠从母亲手中拿过木盒,蹦跳着高举簪子,“姐姐,快蹲下来,棠棠给姐姐戴上!” 颜妍蹲下来,让江棠为自己戴上玉簪。 此簪是用一块莹白温润的玉整个儿雕琢成梨花模样,工匠技艺娴熟,花瓣仿佛无风自动,像是戴了一朵真正花在头上,几乎能闻到扑鼻香气。 和江家夫妇道过别,江岭与颜妍又来到虞影和陆惊澜面前。 “虞兄,惊澜,我俩就先回宗门了,你们早些办完事回来,到时候咱们再去宁和府吃肉!”江岭重重拍了拍陆惊澜的肩膀。 颜妍也道:“陆师兄,虞师兄,万事多加小心。” 接着颜妍看向那只站在虞影肩膀上的大黑鸟,伸手摸了摸鸟头,“你也要小心,不要再受伤。” 忽然被摸了头,虞栖梢脸红起来。 当然,他的毛黢黑,看不出来。 可恶的女人,本大爷的玉头可是你能摸的! 这边许多人觉得乌鸦不吉利,所以在江家的这段日子,虞影威胁乌鸦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养伤,以免跑出去被人拔了毛做成烤鸦。 奇怪的是,乌鸦在屋里静养这么些日子,翅膀上的伤口仍然没有好全,还绑着绷带,也飞不远。 辞别之后,他们分别登上马车,一东一西,朝着不同的方向前去。 虞栖梢现在能飞个几丈高,但是不能飞太远,和老母鸡差不多。 因着罗渊在脑海里一直吵着想与他说话,他不得不从马车里出来,飞到车顶棚上。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趁小爷现在有心情。” 虞栖梢以人形出现在自己的识海中,一脸不耐烦看着罗渊。 罗渊凭空盘腿而坐,缓缓睁开眼,“你的伤,不疼吗?” 虞栖梢愣了一下,接着冷哼,“你这不说的废话吗,谁受伤了不疼?如果你只有这种屁话要说,那下次就别叫我了,我没功夫陪你闲聊。” “你那伤口是掌门留下的。”罗渊道,“掌门的纯粹灵气与你的魔气对冲,才让你的身上的伤迟迟无法痊愈,若是拖着不管,你很可能会有性命之虞。” 虞栖梢皱着眉头,掏掏耳朵,“你说完了?你说的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有法子帮我疗伤?” 罗渊叹气,“没有。” “那不就结了。”虞栖梢摊手,“还是一堆废话。” 说着,虞栖梢的身体变得透明,就要离开。 罗渊赶紧叫住他:“我只是想提醒你,不可再浑浑噩噩下去,得赶紧想办法,否则定会没命!” “死了就死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虞栖梢捏紧拳头,忽然喊到。 随后,他抬起头,眼中一片血红,死死盯着罗渊,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是因为魔尊大人才会到这世上来的,他走了,我孤身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岂会怕死?” 罗渊不赞成道:“他是他,你是你,他死了,难道就要你跟着陪葬吗?” 虞栖梢猛地一把攥住罗渊的领口,“你懂个屁!你们这群道貌岸然自诩正道的伪君子,整天满口仁义道德,却偷走了魔尊大人的遗体,让大人陨落后也不得安宁。怎会明白我对大人的心意?你不想我死,不过是因为这具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若死了,你也会魂飞魄散,别装得好像真关心我死活的样子。” “呵,不错。”罗渊冷哼一声笑起来,“这是我的身体,我自然着急,否则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难道以为我真担心你?” 忍了又忍,虞栖梢差点咬碎后槽牙,总算勉强压下了揍罗渊一拳的冲动。 他将罗渊重重推开。 “这就对了,仙魔殊途,以后少找我。”虞栖梢背过身去,“实在闲的没事儿做不如祈祷我早日找到魔尊大人的遗体,说不准到时候我心情一好,就把你放了。” 从识海中出来,虞栖梢还是气得跺脚,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出气。 出气结束,虞栖梢从窗户飞回马车里。 然而他刚探了个头进去,就差点被马车里的场景吓晕。 虞影和陆惊澜抱在一起,若没看错的话,虞影似乎是□□坐在陆惊澜的腿上的,两只手臂则环绕着他的肩膀,而陆惊澜的手掐在虞影的腰上。 两人紧紧相拥,吻得有点……有点难舍难分。 虞栖梢傻了。 等等!他俩这是在做什么? 忽然,虞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眼,视线准确地落在了虞栖梢的身上。 他的眼中瞬间闪过惊异,或许还有一点点被撞破的羞赧,但那些复杂的情绪稍纵即逝,紧接着他的眼中盈满了笑意。 虞栖梢被那笑意盈盈的双眼看得毛骨悚然,明明尴尬的该是车里的两个人,结果他们根本不尴尬,于是尴尬就转移到了可怜的小鸟身上。 虞影手腕一转,倏然飞出一粒喂鸟的瓜子,“啪”地砸在了虞栖梢的身上,把毫无防备的乌鸦直接撞飞了出去。 “嘎!” 可怜的小乌鸦被一下子砸到了外面的树上。 陆惊澜听到动静,回神,转头想去看怎么回事,却被虞影一把抓了回来。 “这种时候都不专心?”虞影恶人先告状。 陆惊澜想解释,“我听见……” 没等他说完,虞影再度堵住了他的嘴。 车内重新变得潮.热起来。 马车颠簸不已,再加上现在这个姿势,着实有点贴得太紧,导致哪怕彼此身体最细微的变化也能被另一人清清楚楚察觉到。 陆惊澜的耳朵已经红透,暗骂自己定力不足。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长袍宽松,注意些就能藏得很好,不叫虞影发现。 可现在两人挨得如此近,虞影怎么可能不发现。 有点,丢人。 他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来着? 似乎是方才虞影闭着眼睛在揉太阳穴,看起来有点疲累,于是陆惊澜就问了一句,结果两人一对上眼,便成这般了。 正如陆惊澜所料,虞影早已发现眼前这小子的变化,刚觉察时,他当真吓了一跳,可一眼扫见陆惊澜通红的耳朵,坏心思瞬间战胜了其他杂念。 虞影的手缓缓滑下,陆惊澜吓得浑身一抖。 “你……做什么?” 绯红终于从耳朵一路烧到了陆惊澜的脸上,他抓住了虞影的手腕。 虞影嘴角的笑意加深,在他耳畔低声说:“之前不是答应过,会教你一些其他的?” 眼前的耳朵红得太过可爱,有点像鲜艳欲滴的樱桃。 虞影没忍住,张嘴咬了一口。 这一咬,陆惊澜顿时如炸毛的猫,反应强烈,瞬间钳住虞影的两只手腕,死死按在了两边,让他无法再胡作非为。 虞影脑袋磕在马车上,差点眼冒金星,两只手上的力道重若千钧,他试着挣扎了两下,纹丝不动。 陆惊澜是筑基大圆满修为,虞影凡人之躯,当然不可撼动。 “别这样。”陆惊澜沉声道。 少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他的双眼,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被陆惊澜这么一搞,虞影心里的火霎时就熄了,他不大喜欢被制住的感觉,动了动手腕,“不要就不要,撒开。” 陆惊澜连忙松开手,见虞影面色不快,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气氛有些僵持,陆惊澜犹豫许久,小声地解释了一句:“师父说修行之人根基很重要,元婴之前不可破元阳。” 虞影像是没听懂般愣住,盯着他,半晌。 什么意思?是说他不是不愿意,只是害怕动摇修行根基? “噗……” 实在忍不住了,虞影握拳抵住唇,放肆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虞影捂着肚子拍他的肩膀。 “好吧,乖宝宝,听你师父的话,修行要紧,元婴之前,我不碰你。” 说罢,虞影伸了个懒腰,没话找话道:“那臭鸟跑哪儿去了?我下去找找他。” 接着虞影便跳下了马车,独留陆惊澜一人在车上。 陆惊澜浑身放松下来,往后靠在马车上,随后仰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其实不是因为什么柳青岩的叮嘱。 只是刚才见到虞影那般自然而然,甚至有些熟稔的表现,陆惊澜忽然生出了一些叫人心口烦闷想法。 他忍不住去想,虞影为什么这般轻佻?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熟练? 是不是他从前和别的人也这般做过? 是不是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寻欢作乐的方式,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义? 陆惊澜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如果被虞影知道了,他肯定会嘲笑自己吧? 思及此,陆惊澜也自嘲一笑。 第53章 马车在乡间泥土路上晃晃悠悠,出发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已入冬了,从高空坠落的雨滴冷得刺骨。 日落黄昏时,虞影和陆惊澜总算来到了木棉村。 等过了木棉村,马夫不能继续跟着他们西行,因此虞影和陆惊澜商量后决定将马车买下来,等第二天让马夫自行回县城。 他们给的价格公道,足够马夫回到县城重新置办一架新的马车还有富余,马夫自是乐乐呵呵答应下来。 木棉村很小,也不富裕,村里人多数只能维持个温饱,连能养得起牛的人家都没有几个,更别提马了。 村路上骨碌碌行驶着一架高头大马牵着的车,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探头探脑的,都从屋子里出来看热闹。 虞影和陆惊澜先来到了从前的陆家。 然而到了陆家,却发现房子已经被拆了一半,院篱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房子的土墙垮塌,露出了里边的柱子。 陆惊澜站在原地,痴望着断壁残垣,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虞影来到他身边,刚想出言劝慰两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到: “你是澜小子吧,你咋回来了?” 转身看去,一名肩扛水桶的年轻男子神情颇为意外,男子一身粗麻衣裳,小麦肤色,浓眉大眼,相貌憨厚。 陆惊澜认出了他,“木二哥,我家这是怎么回事?” 被叫做木二哥的男子挠了挠头,尴尬一笑,“哎哟,你不知道,你走之后,你娘就把你家的地和房子全卖给旁边的石牛叔了。石牛叔儿子在县城里赚了大钱,所以买了你家的地,要连起来盖大房子呢。” “原来是这样,多谢木二哥告知。” 陆惊澜习惯性抱拳行了一礼。 结果把木二哥吓得不轻。 陆惊澜的变化太大,不再是那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在村里跑来跑去的乡野小子了。 他如今的穿着是木二哥在梦里也想不出来的样子,他身上的衣裳或许比县城里最贵的缎面衣裳还好,被太阳一照,竟还隐隐散发着碎光。 简直就跟神仙一样。 怪不得人人都想修仙呢。 虽说从前陆惊澜的性子就和村里撒尿和泥的那群臭小子们大不相同,颇为内敛温和,但人靠衣装,如今仙袍一穿,从前的那股还不大看得出来的气质立时一振,芝兰玉树,如沐春风。 木二哥忽然感到惶恐,他是不是应该和陆惊澜行礼?毕竟现在两人之间已有云泥之别。可他一个粗鄙庄稼汉,哪儿知道怎么行礼? 陆惊澜并不知木二哥心中所想,而是对着虞影说:“我本打算在家中将就一夜,如今看来是不行了,那我们继续赶路吗?” 虞影盯着陆惊澜的眼睛瞧,看出他其实是想多留一会儿。 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可能不怀念呢? “不是说要带我看看你家乡?起码要逛逛吧。”虞影说。 “那、那个……”木二哥变得有些忐忑,“要不先去我家坐坐?我正好打了水要回去灌水缸呢。” 木二哥家就是村长家,他是村长木德生的二儿子。 “爹,娘,我回来了,我在路上遇到了陆家哥儿,把他带来家里做客了。” 听见声音,木德生和妻子从屋里走出来,一瞧见院儿里站着的两个年轻人,他们顿时呆住。 初冬天凉,虞影没有灵气护体,穿的是丰饶县城买的冬衣,绀蓝色祥云纹缎面长袍,内里与边缘缝了雪白暖和的狐狸毛,保暖又好看。 他一双眼如含星辰,鼻尖因吸了冷气而微微发红,呼吸间喷洒出白雾。 嘴角勾着笑意,看上去平易近人,周身气场却莫名叫人不敢接近。 可能是他肩膀上站着一只凶神恶煞的乌鸦的缘故。 相比之下,穿着神霄宗弟子常服的陆惊澜就显得和这严寒冬季有些格格不入了。 但他也同样气质非凡,哪里看得出他其实是在此穷乡僻壤长大的孩子? 恍惚间木德生还以为自家老二在说梦话,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陆家那小子,但定睛看清长相,果真是陆惊澜。 木德生夫妇俩一时恍然,今时不同往日,陆家小子已经是仙人了,他们是不是应该跪下来行礼啥的? 直到陆惊澜一句:“德叔,我回来看看,您老身子还好?” 还是熟悉的声音,木德生顿感亲切,让开身,招待道:“外边冷,快进来,屋里有火炉子,暖和。” 陆惊澜带着虞影进了村长家。 木德生嘱咐妻子今晚多做两个菜,又指使二儿子去倒茶水,自己则坐下陪客。 屋里的确暖和,陆惊澜坐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虞影的手。 “待一会儿应该就能暖和起来了。天儿越来越冷,得给你做个暖手炉拿着。” 没有灵气护体,外加这身子本就羸弱,还没到冬天的时候虞影偶尔都会手脚发凉,神霄宗仙门四季如春,凡间的冬天却是很冷的。 “不要。”虞影蹙眉,“走到哪儿都捧个小暖炉多没气势,叫人看扁我。” 陆惊澜真是要被气笑了。 木德生不敢出声,等他俩说完了,才问:“这位是……” “是我的同门师兄。”陆惊澜道,“此次我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办事,师兄与我一起,因为顺路,所以回来看看。德叔你不必拘礼,师兄是很随和的人,和对待我一样对他就好。” 说到这儿,虞影很配合地露出了一个随和的笑容,喊人:“德叔。” 木德生手足无措,“诶”了两声。 虞影现在心情不错,因为陆惊澜在外人面前管自己叫师兄。 这才对嘛,自己本就年长,不算占他便宜。真要和神霄宗的规矩那样,按入*门先后定长幼,那自己可太吃亏了。 不过,就算按照入门时间,自己也能算是陆惊澜的师兄……不对,师叔? 还是师兄吧,师叔给人一种年纪很大的感觉。 大魔头自认心态还很年轻。 说话间木二哥泡好了茶水端过来,也坐下来,想凑个热闹。 陆惊澜问起了关于自家屋子的事。 和木二哥说得一样。 陆惊澜去仙宗之后,陈氏就把房子和地都卖了,带着所有钱回了娘家。 陆惊澜本想见陈氏一面,如此看来也见不到了。 “天都黑了,陆哥儿你和你师兄就先在叔家里住一晚吧,刚好还有一间西屋空着。”木德生说。 陆惊澜看向虞影。 虞影缓缓点头。 “那就打扰德叔了。” 吃饭的时候,陆惊澜见木二哥端着单独一份的饭菜去了东屋,不免多问了一句:“东屋住着人吗?” 木德生回答:“啊,是,有位客人。” 一句话生硬地停止,村长并不打算给陆惊澜介绍这位客人。 陆惊澜识趣的没有再问。 村长家宽敞是宽敞,但也只能腾出一间屋给两个人住。 客随主便,陆惊澜不可能挑剔,毕竟在乡间,家里来客睡不开,两个男人在一张床上挤一挤是常事。 木二哥抱了床厚棉被进来给他们铺上。 铺床时,木二哥忍不住搭话,问:“澜哥儿,仙门大吗?里面是不是全是仙人?会飞吗?” 陆惊澜很耐心,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听到说筑基以后就能学御剑飞行,木二哥心向往之,但很快又暗淡下来,叹了口气:“可惜我天生没有灵根,这辈子也没办法修炼。” “谁说的。”虞影忽然开口。 木二哥对虞影有种没来由的敬畏,一直没敢主动搭话,听见他接了自己的话,愣了愣。 “没有灵根也能修炼的法子,倒也有几个。第一是服用塑灵丹,生造一个灵根出来,不过塑灵丹原料极为难得,只要练成,便是甲等上品的宝贝,能引得天下争夺。” “这……就算有这种法子,那什么仙丹也不是我这种人能得到的。”木二哥说。 “还有第二个法子,不需要任何丹药法宝,全靠自个儿。”虞影竖起两根手指,“想听吗?” 木二哥眼睛亮亮的,点头。 陆惊澜若有所思,看向虞影。 “那便是……修魔。”虞影顿了顿,“魔气能直接蕴藏于丹田之中,无须灵根。并且比起灵气只能从天地之间汲取,魔气的来源更广,修炼进益更快。” 虞影抓住木二哥的手,继续道:“我瞧你骨骼清奇、肌肉结实,一看便是修魔的好料子,修魔也能飞。如何,可愿意弃仙入魔?” “魔、魔……” 木二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个字眼一听就不太对劲吧! “何必逗他。”陆惊澜按住虞影的肩膀,转向木二哥,“二哥别忘心里去,师兄只是喜欢说笑。” 木二哥缩回手,吞了吞唾沫,“嗯……那、那你们先歇,我也回、回去了。” 木二哥一边说一边往外跑,虞影还探出身子,追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改变主意了就告诉我!” 木二哥脚下跑得更快,差点被台阶绊个狗啃泥。 虞影见状笑得捧腹。 陆惊澜无奈扶额,叹气。 夜色渐浓,虞影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 陆惊澜现在很少睡觉了,夜里基本以打坐调息来代替休息。 今夜他也按照往常那般,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瞧他的样子,当真努力,算得上是日夜不休了。勤奋刻苦,天赋又高,莫非真要奔着三百岁的大乘去?虞影忍不住想。 打坐调息可以恢复精神,但坐一整晚总会腰酸背疼腿抽筋,陆惊澜现在修为不算高,没有高阶修士那般强韧的肉.身,能坚持下来,着实刻苦。 劳逸应当结合,日日苦练对修行未必有好处,合该偷个一回两回的懒才对。 虞影在被窝里的两只脚并在一起搓了搓,有点冷。 想了想,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陆惊澜的衣角。 陆惊澜缓缓睁开眼,侧头过来,“?” “冷。” 虞影吐出一个字。 第54章 乡野的夜晚漆黑不见五指。 虞影的眼睛却像是夜幕中散落的星星。 陆惊澜反握住虞影抓住自己衣角的那只手,掌心温热,但指尖是冷的。 不知想到什么,陆惊澜笑起来,“那可怎么办,我去问问德叔有没有汤婆子之类的东西?” 他这副样子分明就是故意的,虞影气不打一处来,“你真傻还是假傻?真傻就滚出去跟村长他儿子睡。” 这种选择陆惊澜还是会做的。 木二哥拿了两床被子过来,意思显然是叫他二人一人一床分开睡。但为了取暖,陆惊澜拆开另一床被子,重叠着盖了上去。 而后,陆惊澜脱去了自己的外衫,在虞影身旁躺下。 陆惊澜有灵气护体,身子随时都是暖的,跟人形火炉似的,一躺进来虞影就觉得整个被窝都暖了,忍不住又朝他挪了挪。 忽然,一只手按在虞影的腰上,进一步把他拉近。 两个人相对而卧,靠得实在太近,彼此的双腿都缠在一起打架。 虞影下意识往后撤,“你干嘛?” 陆惊澜把他抱紧,“不是冷吗?挨得近一些才暖和。” 可是这也太近了…… 虞影看着陆惊澜的眼睛,觉得自己都快成斗鸡眼了。 而且陆惊澜望过来的眼神,显然不似他话语中的那么单纯。 虞影转开视线,有些慌不择路地胡乱岔开了话题:“算起来你快十九了,入仙门时间也晚,凡人十几岁大多已成亲。你可有过喜欢的人?” 陆惊澜呼吸停顿,他没想到虞影会忽然问这个,更不明白虞影问这个的意图何在。 “……没有。” 陆惊澜小心地回答。 得到这个回答,虞影心中暗暗叹气,从前的负罪感再度涌上来。 想来也是,少年人未经人事,只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当然会不自觉愈发依赖自己。 虞影能理解陆惊澜现在的表现都是拜自己所赐,所以能够宽容他做出一些额外的举动。 但虞影不知道自己放任陆惊澜放肆是不是对的。 若陆惊澜习惯了依赖自己,那等以后自己不需要他的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虞影需要陆惊澜才能活命,但现在的局面终究只是暂时的。他终会找到其他活下去的法子,要么淬炼这副身体,要么回到自己从前的身体,总归必定有那么一天,他不再需要陆惊澜。 到时候陆惊澜闹脾气可怎么办? 真麻烦啊…… 果然还是应该稍微划清界限才好吗? 思及此,虞影正色,开口道:“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呜呜呜……” 嗯?他还没说呢,怎么就哭了?还哭得这般哀怨。 虞影定睛一看,发现陆惊澜两只眼睛清亮,根本没哭。 “呜呜呜……” 又是一阵阴森的哀泣。 这回看清楚了,真不是陆惊澜在哭。 虞影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陆惊澜却在追问另一件事:“你刚刚要说什么?” 虞影直接坐了起来,凝神去听,微弱缥缈但绝对不是错觉,的确有人在寒冷冬夜的户外哭泣。 “不对劲。” 虞影的本能告诉他,这哭声绝不是村长家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的,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人在哭。 陆惊澜帮虞影披上外衫,静静听了一会儿,说:“可能是谁家起了争执?” “起争执不可能只有哭声。”虞影开始穿衣裳,“这哭声不大对,走,看看去。” 虞影动作迅速,很快就穿好衣服鞋袜,推门出去。 陆惊澜跟在他身后,发现木德生和木二哥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随后,东屋的门也被推开,走出一名灰袍子长胡子的老道士。 木德生朝老道士毕恭毕敬地称呼了一声:“仙人。” 那老道士仰着下巴,矜贵地微微颔首。 见虞影和陆惊澜走过来,木德生正想稍作介绍,可还没说话,就被老道一抬手阻止。 “不用多言,老夫知道他们是谁。” 陆惊澜注意到老道的手比常人多出一根指头,共有六指。 听了老道的话,木德生诚心诚意奉承道:“不愧是仙人,真是无所不知啊……仙人,昨日不是才做过法事吗?那哭声为何又出现了?” 木德生话音刚落,好几名青壮村民出现在院门口。他们都是听到了哭声后,被家里人派过来打探情况的。 村民们心神惶惶,七嘴八舌地问:“是啊仙人,明明做了法事,咋的那哭声又出现了?” 六指老道捻着胡须,不大高兴,“老夫说过,此鬼怨气甚深,不是一场法事能够解决的,得先连续做法七日,方有见效。” “七日,那得花多少钱啊。” 有人不大情愿地嘀咕。 木德生赶紧喝止:“不要乱说话!难道你们不想早点抓到那恶鬼吗?” 眼前的情况越来越不对劲,陆惊澜向木德生,问:“德叔,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早有人注意到站在院子里极为显眼的陆惊澜和虞影,如今陆惊澜开口,有熟悉他的人迟疑问:“这是……陆家小子?” 陆惊澜点头,对那人打了声招呼。 那人顿时变得局促。 去了仙门就是不一样啊…… 木德生和陆惊澜简单说了村中近来的怪事。 从上个月起,每到深夜,村里就会传来幽幽的女人哭声。 起初村民们还以为是谁家遇到了什么难事,每天这么哭,叫人听了心里瘆得慌,便开始寻找哭声的源头。 结果问遍了所有人户,都说自家晚上没人哭。 可哭声依旧每天按时在子夜时分响起。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希望臊一臊那人,让她别哭了。 谁知哭声不仅没有消失,骂人的那个人反而病倒了,躺在床上醒不过来,嘴里一直念叨着“别过来、我错了”之类的胡话。 村民一瞧,完了,这是招惹到脏东西了。 那哭声根本不是人,分明是鬼!还是会伤人的厉鬼! 说到这儿,木德生看向六指老道,“村里人商议一番,决定请来这位仙人帮我们驱鬼。” 六指老道挺着胸膛,颇为高傲。 虞影蹙眉,他没有在老道身上察觉到灵气,对方若不是凡人,那就是修为深厚,隐藏得滴水不漏。 木德生再次转向陆惊澜,恳求道:“陆哥儿,你也是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在仙宗里学了大本事了,可有法子帮帮大家伙儿?” 陆惊澜犹豫片刻。 结果六指老道抢先冷哼一声,“老夫可不需要毛头小子在旁边添乱,村长若是信不过老夫,那老夫也不多留了。” “别别别,仙人留步啊!”木德生赶忙挽留,“小人、小人只是以为多一个人,能多一份力嘛。” 一直没有说话的虞影忽然从后面拉了陆惊澜一把,低声说:“村里的并非什么恶鬼,没有大碍,咱们就别凑热闹了。” 然而一抬眼,对上陆惊澜的目光,虞影哑住,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算了,你想掺和就掺和吧,你退后,我来说。” 陆惊澜乖乖往后退了一步,虞影上前,勾起一边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看着六指老道。 “既然你不需要我们帮忙,刚好我们也不想帮你,倒不如我们比一场,看谁先抓到鬼。” 木德生眼睛一亮,“好好好,这个好!” 六指老道扫他一眼,木德生立即噤声。 “不知天高地厚。”六指老道不快,“你们若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老夫倒要瞧瞧,你们能不能抓到鬼。” 虞影心下好笑。 他堂堂魔尊,哪些妖魔鬼怪见了他不发抖的?捉鬼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他略一出手,便叫那只知道哭的小鬼无处遁形…… 但如今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现在的他,没有半分修为,捉鬼之事还要与陆惊澜一同想办法。 虞影镇定自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尊老爱幼,还请前辈先出手。” 那六指老道上下打量虞影一番,嘲讽道:“老夫瞧你根本就是在说大话。” 虞影保持假笑。 “罢!今日就让老夫来教教你们什么叫谦逊!”六指老道一挥手,“抬法坛来!” 几个青壮在木德生的带领下,去把法坛抬了出来。 虞影回到陆惊澜身边,与他轻声说道:“这老头怕是招摇撞骗的。” 陆惊澜也察觉了老道身上没有灵气,颔首表示赞成。 两人说话间,老道的阵仗已经摆了起来。 法坛摆在院子正中央,六指老道在坛中点了三炷香,接着后退两步,拿出一张黄纸和朱砂笔,口中念念有词地画起了符。 以虞影画符的功力,一眼就看出六指老道画的根本不是什么能捉鬼的符咒,而是张再普通不过的燃烧符,还画得歪歪扭扭半点不像话,嘴里念的东西更是不知所云。 ……他真会捉鬼吗? 画完符咒,六指老道将其往天上高高一抛。 砰—— 燃烧符在半空中化作一团火焰。 不知内情的村民们发出惊叹:“哇!” 六指老道拿出桃木剑,大喝一声:“小鬼莫要兴风作浪,看老夫收了你!” 话音落,六指老道开始对着空气挥砍,并配合着发出喝喝哈哈的声音。 村民们屏住呼吸,视线紧紧跟随着老道的剑上下左右飘飞。 忽然,六指老道面色变得凝重,自己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好险没摔到脸,狼狈道:“果真是小鬼难缠,看来老夫必须拿出点真本事了!” 虞影:“……” 陆惊澜:“……” 这人果然是个江湖骗子。 第55章 六指老道的法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又念咒又舞剑,还时不时从袖子中抛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将村里人唬得一愣一愣。 待法事结束,六指老道已经把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看上去跟真的经历过一场大战似的。 他来到众村民的面前,颇为自傲地宣布:“这鬼功力非凡,怨气冲天,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除去的。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被它反噬,但可惜它遇到了老夫。老夫用尽全身功力,总算将其镇压。” 村民们面露喜色,“那鬼已经没了对吗,是不是不会再害人了?” “非也。”六指老道摸着胡须说,“只是暂时镇压,长则十年二十年,短则一年半载,那厉鬼终会冲破封印,到时候怨气更深,必定更为棘手。” 村民们闹起来,“仙人为何不直接灭了那鬼! 六指老道不耐烦起来,“老夫说了,那厉鬼一时半会儿无法灭绝,必须要连做七日法事,是你们自己不愿意承担,与老夫何干?” 村民们再度迟疑起来。 昨天白日一场法事就要了他们五十两白银,是全村的人拿出压箱底的老本才凑够的。 连着七日的法事……那得花多少钱啊? 有村民当时便不干了,直接扔出话后转身就走:“你们若愿意就做吧,反正我家是拿不出钱了,我家没做过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第一个人站出来之后,紧跟着又有几个人也离开了。 但终归还是有几家怕鬼的,留了下来,想听听看六指老道还会如何说。 六指老道也沉得住气,并没有因为见到有人离开就开口挽留,依旧是那一副我无所谓你爱咋咋地的高傲姿态。 见状木德生急得跳脚,好言好语在六指老道和村民们之间斡旋。 虞影和陆惊澜已经看破六指老道的骗局,却一直没有开口。 与其费力戳穿六指老道是骗子,不如直接把鬼抓了,到时候真相自明。 等两人回到屋内,陆惊澜才施法屏蔽了声音,问:“你可有捉鬼的法子?” 虞影心中有一些想法,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有种符咒,名为招魂符,能召鬼魂。但前提是需要知道被召唤之魂灵的生辰、姓名以及死去的具体时辰。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先弄清楚村中鬼魂的身份。 虞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陆惊澜。 陆惊澜颔首,“看来我们要从近段时日去世的人里找起了。” --- 翌日清晨,木德生偷偷敲响了西屋的门,笑得殷切谄媚,过来询问虞影和陆惊澜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村中危机。 六指老道要的实在太多了,村民们在地里刨食,一年倒头都赚不到几两银子,上哪儿凑钱做七场法事? 无奈,木德生只能寄希望于陆惊澜。 这孩子他从小看着长大,知晓他秉性良善,定然不会眼睁睁放任村民被恶鬼纠缠。 他问的是陆惊澜,可回答他的人却是虞影。 虞影笑得邪性,滑不留手地回答:“办法是有的,只是不知效果,也需时间,我们这几日要在村里四处转转,探查探查情况,如果德叔愿意配合,或许能够解决。” 木德生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有戏,忙不迭点头,“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很好。”虞影满意,“那我想请问,近半年来,村中可有几场白事?分别是哪几家?” 木德生对村中事务了若指掌,立即回答:“近半年村中没有白事。” 虞影沉默片刻,喃喃道:“那倒是奇怪了。” 用过早饭,虞影和陆惊澜从村长家出来,往村里走去,看能否找到点线索。 走着走着,忽然出现了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围住了陆惊澜。 他们年纪与陆惊澜相仿,想必是从前陆惊澜的玩伴。曾经的玩伴进入了仙门,而今返乡,他们自然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起修仙的事。 陆惊澜很有耐心与他们一一打招呼,回答了他们不少问题。 虞影抄着手站在一旁,不出声,也不打扰他们叙旧。 看着这群和陆惊澜年纪相仿的人,虞影才发觉陆惊澜这小子当真持重沉稳。 聊了一会儿,陆惊澜问:“怎么不见阿珠,她可还好?” 少年们有一瞬间的沉默。 随后有人回答:“她嫁人了,不在村子里了。” 凡间成婚早,女子十几岁嫁人是常事,陆惊澜对此毫不意外,问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所猜测。 一个小伙忽然坏笑着调侃道:“没想到你去仙门这么久,还如此记挂阿珠,从前在村子里就你们俩走得最近,大家都以为你俩会成亲呢!” 陆惊澜无奈,“没有这种事。” “哪里没有了?你难道不知道阿珠对你的心思?”那人说得来劲,“以前阿珠天天往你家跑,给你娘送东西,讨好你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就是喜欢你,想做你媳妇。” 身后有人扯了这大嘴巴一把,小声提醒道:“快别提阿珠的事了……” 虞影发觉不大对劲,挑眉,追问:“那个阿珠何时出嫁的?嫁去了哪里,嫁给了谁?” 说话的那人神情骤然变得躲闪,张张嘴半晌回答不上来。 另一人站出来,敷衍着回答:“她嫁得远,我们也不大清楚。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几个少年彼此推搡着跑掉了。 虞影和陆惊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怀疑。 虞影收回目光,说:“去阿珠家看看。” 两人便往阿珠家走去。 路上,虞影走在前面,陆惊澜略落后他半步,好半晌无人说话,空气似乎有些沉寂。 陆惊澜清了清嗓子,解释说:“阿珠的母亲和我娘关系很好,她娘腿脚不大便利,阿珠就经常帮她娘跑腿,或是过来送些东西,或是传话。一来二去,村里就有了闲话。但我和她不算非常熟悉……” 虞影忽然停下,转头看向他,“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陆惊澜愣住。 虞影笑起来,毫无阴霾,“我是讨厌和人分享,但只限于现在,你以前如何,是否谈婚论嫁过,我都不在乎。你也无需担心以后,总归不会耽搁你,等找到别的办法治好我这破烂身子,你想和谁成亲都行,到时候请我喝喜酒。” “成亲……”陆惊澜意味不明地重复这个词语,“你想成亲吗?” “我当然……” 虞影脱口就想说自己根本没想过成亲,但转念一想,现在似乎是个不错的机会,说清楚,打消陆惊澜那不知有没有的念头。 于是他话音一转。 “当然想成亲啦,谁不想成亲呢?成亲多好,有个人嘘寒问暖,关心照顾自己,冷了给自己添衣暖手,热了给自己扇风解暑。” 说到这儿,虞影觉得有点不大对。 这些事,似乎、好像已经有某个家伙在做了…… 以防误会,虞影赶紧补充道:“还能生儿育女,后继有人。这世上简直没有比成亲更好的事了!” 陆惊澜盯着他,“你很想有孩子吗?” 虞影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心虚,强自镇定,胡乱回答:“当然,我打算生三个,不,五个……算了,越多越好,谁不想子孙繁盛呢。” “生太多对身体不好。”陆惊澜顺着说,“一个就够了。” “也是,那就一个吧。”虞影也说顺了嘴,“不对……怎么说到这儿来了,我想生几个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了。” 今日虞影穿了一身红衣,被日光一照,艳艳如火。或许是红衣映照,他脸颊上才莫名浮现了红晕,绝不是因为旁的。 陆惊澜落在后边,方才玩笑时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望着前方虞影的背影,眼底乌云密布。 为什么总想着推开自己呢?如果他就像现在这样,永远不能离开自己,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也挺好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陆惊澜猛地回神,摇了摇头,把杂念甩出脑海。 又走了片刻,阿珠家那略显破败的草屋出现在前方。 两人正准备走近一些叫门,谁知突然从路边冲出个什么东西,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间撞倒了虞影。 虞影屁股摔在地上疼得不行,缓了一下,才看清楚撞自己的竟然是个人,这人身材堪比年猪,怪不得直接把他撞飞出去了。 那胖子滚起来膝行着想要靠近虞影,双眼直勾勾的,口中还念叨着:“珠……阿珠……” 虞影瞧他眼神不对,心中怒意翻滚,一脚踹在他的脸上,“你骂谁是猪呢!滚蛋!” 胖子往后滚了两圈,被陆惊澜提住衣领,拦了下来。 陆惊澜的表情阴沉如水,抓着胖子的手愈发收紧,接着问虞影:“没事吧?” 虞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没事,这人谁啊?” “他叫大傻憨,小时候落水发烧伤了脑子。”陆惊澜把人提着,“他应该是来找阿珠的,阿珠长得好看,他从以前就总缠着人家。” “阿珠……阿珠……!” 大傻憨朝着虞影喊阿珠。 虞影翻了个白眼,简直无语。 他方才其实能感觉到大傻憨扑过来不是为了撞自己,而是想抱自己。 好在他反应迅速,推了大傻憨一把,结果自己反而被弹飞了出去。 虞影眉头皱得几近打结,“果真是傻子……这是把我认成阿珠了?我哪里看起来像姑娘?” 虞影穿着打扮、相貌声音,没有任何一地方会让人错认成姑娘。 但是谁知道傻子在想什么。 外头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人,一个干瘦的男人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们在我家门口做什么!咳咳……!”男人气得咳嗽不止。 接着,他看见了大傻憨,更是气得额角青筋暴起,直接抄起旁边的锄头,挥舞着就要砸过来。 “不是让你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了吗!都是因为你阿珠才会、才会……我今日,咳咳,今日拼了命也要打死你,给我的阿珠报仇!” 第56章 愤怒的男人将锄头高高举起,就要朝大傻憨砸去,这一下若是砸实了,必定头顶开花,脑浆四溢。 陆惊澜抓着大傻憨后撤,虞影上步抓住了男人的手腕,重重一掐,男人吃痛松开手,锄头砸在地上。 男人挣扎起来,冲着虞影喊:“你是谁,何必多管闲事,我要杀了这个傻子,给我可怜的女儿报仇!” “你冷静一点。”虞影将人制住,“你就算杀了他,你女儿也活不过来了。” 这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剑,刺入阿珠爹的心,叫他痛不欲生,但又迅速冷静下来。 骨瘦嶙峋的阿珠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阿珠啊,是爹没用,是爹没用啊……” 虞影站在旁边,实在没辙,叹了口气。 陆惊澜走了过来,蹲下身,轻轻搀扶起阿珠爹,“叔,先起来。” 阿珠爹转头看见陆惊澜,愣了片刻,才认出来,“原来是你。” 陆惊澜继续问:“叔你刚才说阿珠不在了?可为什么村里的人跟我说,她是出嫁了?” “哼,村里人……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阿珠爹冷哼一声,挣开陆惊澜的搀扶,弯腰去捡起锄头,转身往回走去。 陆惊澜叫住他,道:“叔,阿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珠爹停下脚步,迟疑半晌,终没有回头,沉默着走回了家,将大门死死紧闭。 陆惊澜双眉紧蹙。 “事情变得不大对劲了。”虞影走到陆惊澜身边,“明明村里有人过世,为何村长要撒谎说没有白事?” “还有村里其他人,他们也在撒谎。”虞影凝神思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陆惊澜一直沉默不语。 虞影发现他神情沉重,心里也不大快意,问:“怎么了,丧着个脸。” 陆惊澜低下头,缓缓道:“只是觉得有点恍惚,不久之前才见过的人,而今已是阴阳两隔。从前阿珠她爹身子虽然也不好,但绝不是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刚才我闻到他身上酒气很浓,衣服上还有污渍,怕是成日里只顾得伤心,都没时间拾掇自己。” 闻言,虞影叹了口气,拍了拍陆惊澜的背。 他年纪还太小,没经历过多少生死,会难过也难免。 或者换句话说,是虞影活得太久,看得太多,才变得麻木不仁,哪怕亲眼见到有人死在自己跟前,甚至于亲手杀死一个人,他的心都已经不会再起波澜。 “你会习惯的。”虞影勉强算是安慰了一句。 “怎么可能习惯?”陆惊澜抬眼看向虞影,“即便是见过无数的死亡,在面对至亲至爱之人离去的时候,依旧会痛彻心扉,就像阿珠爹那样。”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陆惊澜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悲伤像是要将人淹没。 虞影突然敲了陆惊澜的脑袋一下,“行了,伤心一会儿就够了,别胡思乱想,这里没有人要死,瞧你那样。” 说完,虞影转身就走。陆惊澜跟在他的身后,情绪还是不大高。 阿珠的死讯在意料之外,但此前陆惊澜也目睹过养父陆泰然的惨死,不算是第一次经历生死。 今日知道阿珠死亡时的心情,就和看着陆泰然死亡时一样,茫然大过悲伤。 直到看见阿珠爹那悲愤到歇斯底里的反应,陆惊澜才突然感同身受。 在宗门的时候,虞影被押入獬豸堂,待了几日,等再见面,他就被雷音长老重伤,陷入了濒死之际。 刚才阿珠爹的反应,让陆惊澜突然回想起了此事,那时的悲伤再度席卷而来。 虞影悄悄瞥了他几眼,越发觉得他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 虞影今日不知叹气了多少次,停下脚步,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陆惊澜。 “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别伤心了。” 这个拥抱来得意料之外,陆惊澜睁大眼,随即反应过来,更用力地抱紧怀中人。 “嘶……”虞影被勒得有些呼吸不畅,本想训斥他一句叫他松开些,但想到他现在不开心,便咬牙忍了。 陆惊澜把脸深深埋在虞影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说:“你别死。” 虞影:“……” 他说自己要死了吗? 没有马上得到回答,陆惊澜等不及一般索求道:“答应我。” 死不死的又不是自己说的算。 虞影心里这样想,但还是如少年的意,满口答应:“好好,我答应你,不死,永远活着好吧?” 陆惊澜当然听出虞影语气中的玩笑意味,他有点不满,但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 生死之事,哪里是自身能够做主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越发收紧手臂。 小孩儿闹了这一出,虞影心里倒生出几分暖意。 可见陆惊澜是当真不愿*看到自己死去,所以才接受了那诡异又冒昧的补充生命值的方式。 有人如此纯粹地担心自己,哪怕是石头人,也会被触动。 虞影放任陆惊澜抱了很久,直到他平静下来,两人才重新回到村长家。 村民们对阿珠之死讳莫如深,在他们口中定然没办法打听到实话。 不过虞影还是叫陆惊澜去找木二哥问问,对方憨厚老实,看上去便不是习惯说谎之人,多问几句,肯定能发现破绽。 木二哥刚打水回来,听到陆惊澜问自己阿珠的事,果真吓得呆住,差点把水桶打翻。 “我今日去了阿珠家,听见阿珠爹说她不是出嫁而是去世了。”陆惊澜追问,“二哥,这可是真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 木二哥后退了两步,面色煞白。 陆惊澜继续道:“我问起其他人阿珠到底嫁到了哪里,嫁给了谁,现在如何,他们竟一个都答不上来,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正如虞影所料,木二哥向来老实,从小没说过谎,更别提事关生死,他紧张不已,不断重复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珠为什么而死的,告诉我。”陆惊澜步步紧逼。 “因为生病。” 木德生忽然从主屋里走出来,朝自家儿子使了个眼色,木二哥如蒙大赦,赶紧扛着水桶跑走,把事情交给自己爹。 木德生走到虞影和陆惊澜面前,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当时,阿珠的婚事已经说好了,她出落得好看,又能干,就说上了一户殷实人家,原本只等嫁过去享福了。” “结果过了不久,阿珠却得了一场重病,郎中来了也没看好,于是就这么去了。”木德生哀叹,“阿珠的娘失了唯一的女儿,伤心得很,没过多久居然也跟着一起没了。” 木德生看着他俩,眼中全是伤心,“阿珠爹接连失去了女儿和媳妇,倒在床上晕了醒醒了晕,失去了神智,一会儿觉得是自己克死了妻女,一会儿又骂是村里人害死了她们,一言不合便要杀人,显然是失心疯了。” “他们一家子着实可怜……” 木德生连连哀叹,伤心不已。 虞影却没给他伤心的时间,直接问:“那为何之前我们问村子里是否有人去世,你要说谎?” 木德生居然看了一眼陆惊澜,说:“是我糊涂了,想着陆哥儿从前和阿珠关系不错,怕他突然听了这事儿伤心,想着这件事应当和村里闹鬼关系不大,就没说。” 这种理由简直毫无说服力。 虞影冷笑一声,“村长,你也知道村里是在闹鬼。之前刚死了两个人,如何会无关?你就没想过症结可能就在阿珠母女身上吗?” “不会的!”木德生忽然大喊起来,“村里人又没有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她们就算变成了鬼有怨气要发,那也不该找村里人啊。仙君可不要这样污蔑她们,就让这对可怜的母女安息吧。” 虞影立即道:“我又没说是村里人做了对不起她们的事,夜里鬼哭,也可能是她们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要完成。你怎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断定她们是有怨气呢?” “这……” 木德生脑门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恶鬼不都是因为有怨恨才无法往生的吗……我也不懂,都是听六指仙人说的……” 虞影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冷笑道:“罢了,反正我也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能把鬼捉到就行。” 木德生点点头,“是、是……方才是我说错了话,多谢仙君宽容。” 当晚,村里依旧传来了幽幽哭声。 那哭声悲戚、惨烈,像是有人正在被剥皮抽筋,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在这哭声中,虞影和陆惊澜根本睡不着,想来村里其他人也无法入眠。 六指老道又在外面做法事,叽里呱啦闹个不停。 “昨日不是有不少村民说不做法事了吗?这老头怎么还上蹿下跳的。”虞影趴在窗户上看。 陆惊澜给他把背上的被子盖好,说:“是德叔自己贴钱请他做的。” “嚯。”虞影饶有兴味地挑眉,“这家伙挺有钱啊,五十两说拿就拿。” “你接下来如何打算?”陆惊澜问。 虞影转头,把问题抛了回去,“别光问我啊,你呢,有没有想法?” 陆惊澜凝神,认真回答道:“夜哭鬼很大可能与阿珠母女有关,我们明日应该去问问阿珠爹,得到两个人的生辰和死期。” “不错。”虞影赞同点头,“真相如何不是我们现在需要关心的事。只要能知道那母女二人的生辰与死期,就能招魂,到时候一切自会明了。” “行了,睡觉!” 虞影翻身躺了下来。 陆惊澜掐了个隔音诀,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谁知第二日,虞影还没清醒,陆惊澜已经从外面练剑回来,带着一身寒意,把他叫醒,一边帮他穿衣,一边带来了坏消息。 “阿珠爹和大傻憨死了。” 第57章 众人得了信儿,连忙赶到阿珠家。 虞影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其他村民聚在了阿珠家门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窃窃私语。 有一个妇人被村民们层层围在中央,正嚎啕大哭。 虞影定神一听,才分辨出她究竟在哀嚎什么。 “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被人杀了啊!你撇下你老娘我走了,我可怎么活啊!” 妇人的哭泣如阵阵闷雷,震动浑厚。 在她身旁,横陈着大傻憨血淋淋的尸首。 大傻憨是被人砍中了脑袋杀死的,凶手没有丝毫留情,几乎把他的脑袋砍成了两半,深红色之中混着黄的黑的黏糊的东西,叫人毛骨悚然。 村长木德生站在妇人身旁劝告道:“虎子他娘,你把、把人摆在这儿做什么?叫人看了多瘆得慌,还是快快备下棺椁,把人安置了才好。” 妇人猛然抬头,满眼泪水,狠狠瞪着木德生,“我不!我儿子难道就这么白白死了不成?” 人群里冒出一道声音:“傻憨他娘,杀你儿子的人自己也死了,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和咱们可没关系,你还是赶紧把你儿子抬走吧。” “怎么和你们没关系?”妇人眼中全是恨意,扫视了一圈村里人,“我儿子的死,你们所有人都有份儿!今日我必得要个说法!德叔,你说怎么办吧!” 村民们惊讶于妇人如此不讲道理,不满地议论起来。 木德生只能硬着头皮劝,“大家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吧……” 这边闹个不停,虞影和陆惊澜趁乱越过人群进入了阿珠家。 一进门,两人就对上了一双晃晃悠悠的脚。 陆惊澜不忍直视,转开了视线。 虞影却是不避不让,盯着那挂在房梁上的尸首认了一会儿,确认是阿珠爹不错。 “阿珠他爹大名叫什么?”虞影问。 陆惊澜愣了愣,立即开始回忆。 村里人互相很少称呼大名,尤其陆惊澜是小辈,平时只管阿珠爹叫叔,具体叫什么名字,一时半刻真想不起来。 还好,陆惊澜记性不差,他曾听阿珠娘训斥阿珠爹的时候,叫过他的大名。 “木大成。” 虞影掏出一张符咒,飞快写满了纸面。 虞影一边写,一边解释给陆惊澜听,“通常来说,招魂符需要知晓死者的姓名、生辰八字与死期才能使用。但刚死亡不久的魂魄还在周围徘徊,知道个名字也能招来。” 写完符咒,虞影将黄纸夹在双指之间,念出一串咒语。 陆惊澜认真听着他的话,目不转睛看着他。 符咒发出幽幽蓝光,虞影随即松开手,任由其飞向半空中,燃烧殆尽。 小小一方符咒燃起了几丈高的火焰,将整个屋子笼罩在内,连带着吞噬了旁边的虞影和陆惊澜。 所幸这火焰并不烫,身处其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过屋内的动静还是传到了外面,原本正在争吵的村民们抬头一瞧,屋子竟然烧起来了,顿时惊慌不已。 “阿珠家烧起来了!” “老天爷啊,那火怎么是蓝色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屋内,火焰的势头逐渐减小。 周围陈设分毫无伤,连位置都不曾挪动。 只有一团散发着荧光的魂魄慢慢显出男人的身形,漂浮在半空之中。 阿珠爹还有些懵然,“我……不是死了吗?” “你的确已经死了,是我招回了你的魂魄。”虞影指了指旁边那晃悠的尸身。 看见自己的尸身,阿珠爹整个人颓丧下来,自嘲一笑,“我还以为死了就能见到她娘儿俩呢。” 虞影不管他的伤心,快速问:“大傻憨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杀他?阿珠母女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珠爹冷笑两声,反问:“你是谁,为什么关心我家的事,我和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诶我说你这家伙……”虞影气得差点要骂人。 陆惊澜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身后,与阿珠爹道:“叔,我从小与阿珠相识,也吃过婶子做的饭,她们忽然过世,我也担心不已。你如果遇到了任何困难,尽可告诉我们,或许我们能为你讨个公道。” “公道,呵。” 阿珠爹摇了摇头。 “好孩子,这些恩恩怨怨不关你的事,你不必掺和进来。总归我已经亲手为阿珠报了仇,黄泉之下见到她娘儿俩,也不至于无颜以对了。” 见阿珠爹一副绝望之相,陆惊澜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虞影实在受不了,说:“反正你都死了,何必把冤屈带到阴曹地府去?哪怕说出来屁用没有,好歹算是泄了愤。” 阿珠爹被虞影不算客气的话镇住,随后表情出现松动。 见他有所意动,虞影乘胜追击,拿出纸笔,“先把阿珠母女的大名与生辰八字告诉我,我写一份。” 阿珠爹不明所以,迟疑着开口:“阿珠她的大名是木明珠……” “恶鬼,竟敢显形!看老夫收了你!” 六指老道突然出现,从宽袍大袖中拿出一个葫芦,往上一抛。 陆惊澜反应迅速,扔出佩剑,想要挡开葫芦,却不料那葫芦嘴儿刚一打开,便释放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即便被佩剑击中,也不过是晃悠了两下,依旧不受影响,瞬间将阿珠爹的魂魄吸进肚中。 紧接着葫芦回到六指老道手中,老道狞笑一声,“看来这村中小鬼不少。” “可恶!” 虞影心中一紧,暗骂自己大意了。 这老道手里竟有真东西! 虞影蹙眉,质问:“你为何抓他,他正要说出真相。” 六指老道厚颜无耻,道:“老夫可不管什么真相,只管抓鬼,村长,你说可对?” 木德生脸色不大好,看了看虞影,怯怯移开眼神,弱弱点头,“是,只要能抓住兴风作浪的鬼就好。” “德叔,你明知道阿珠爹不是那个半夜哭泣的鬼。”陆惊澜沉声争辩,“抓了他也无法解决村中的问题。” 木德生叹气,“陆哥儿,我早与你说过了,阿珠爹经受不住妻女死亡的打击,早就失心疯了,疯子的话如何可信?他如今还杀了人,是死有余辜,能被仙人捉住超度往生,也算善终了。” “对啊陆家哥儿,你许久不在村子里,根本不知道阿珠爹失去妻女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每天在村子里跟活死人似的,那模样,可吓人咧。”一个村民附和道。 “是啊是啊……” “果真还是仙人的法力更强,陆家哥儿虽然也是仙门弟子,但还是年纪太轻啊……” 村民们喋喋不休,陆惊澜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后背发毛,不自觉闭上了嘴。 所有人都不同意放了阿珠爹的魂魄,虞影和陆惊澜无法违背众人的意思,只能暂且放弃。 可惜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竟这般生生断了。 从阿珠家出来之后,木德生还单独私下里把陆惊澜拉到一边,避开了虞影,与他说了一番悄悄话。 “陆哥儿,你终归是从小在村里长大的人,乡亲们都是看着你从奶娃娃长到这么大,有了出息,去了仙宗,跟你的长辈亲人也没有多大区别了,你说是吧?”木德生絮絮叨叨。 陆惊澜罕见的没有太多耐心,催促道:“德叔有话直说吧。” 木德生犹豫片刻,说:“叔的意思是,你算是村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应当向着村里,村里人过得不好,与你也没有好处不是?” “你那个师兄……叔说句不好听的,他对于村里来说毕竟是个外人,村中有许多事,都不该叫外人搅合进来。” 木德生愈发压低了声音,“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为了整个村子的安宁,很多事都不该闹大,你可明白?” 陆惊澜冷冷道:“即便并非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但有些事,无论怎么狡辩,也不可能从黑变成白。” 木德生一番话说得翻来覆去,云里雾里,但背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看来村里当真发生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与阿珠一家有关,甚至可能直接导致了阿珠母女的死亡,但是为了村子的利益,全村的人都一致选择隐瞒。 听到他的表态,活了大半辈子的木德生还有什么不懂的? 木德生摇摇头,不再多说,“好吧。村里有六指仙人,也不必你再帮忙捉鬼,你不是说只是回来看看,还有其他事要办?现今村中不平静,你还是早日启程去办事要紧。” 说完,木德生拍了拍陆惊澜的肩膀,背着手走远。 回到木德生家中,陆惊澜把方才他对自己说的话告诉一一告诉了虞影。 “这老货,发现我们不好对付就想撵我们走,想得美。”虞影气得不轻。 结果陆惊澜却和他唱反调,道:“我们明日就走。” 虞影:“?” “你这么听他的话?” 陆惊澜无奈一笑,“当然不是。只不过村中上下一心,唯一的突破口阿珠爹还被抓了去,我们继续留下来也是无益。” “我记得阿珠外祖家就在西边的临水村,或许有些事情他们会知道。” 虞影恍然大悟,胳膊肘戳了戳陆惊澜,“人年轻脑子就是好使。” 这算夸人的话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两人决定收拾东西去临水村,出发前,虞影叫来小乌鸦,吩咐他留在木棉村帮忙盯着这边的动向。 虞栖梢这段日子只顾着养伤睡觉,忽然被安排了任务,还有点不习惯。 看他懒懒散散的样子,虞影咬牙威胁道:“若做不好,就扒了你的毛拿来做枕头。” 虞栖梢浑身一震:“!?” 陆惊澜忽然摸了摸他的脑袋,“做得好,我们回来奖励你吃肉。” 虞栖梢又是一喜。 等陆惊澜和虞影走了,虞栖梢昂首挺胸站在村子里的大树上,像是一个守城的兵,坚决执行任务。 在他识海中的罗渊:“……” 该说果然是只小鸟吗,两句话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第58章 有一条小河蜿蜒从临水村的中间穿行而过,村庄因而得名。 比起木棉村,临水村人烟更盛,约有几十户人家,村路上时时能见到浣衣的女子和打草放牛的少年。 陆惊澜并不清楚阿珠外祖家具体方位,只好一边走一边打听,没过多久就打听到了一户民居前。 陆惊澜和虞影刚一靠近院子,看门狗便吠叫起来。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与阿珠爹年纪相差不大,根据陆惊澜的了解,应当是阿珠的舅舅。 “你是谁?”阿珠舅舅不认识陆惊澜,神情之中显得有些警惕。 陆惊澜温和一笑,“我是木棉村的人,姓陆,从前我娘和阿珠娘关系很好。” 阿珠舅舅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的模样。 不怪他不相信,实在因为陆惊澜穿着打扮与通身气度根本不像是乡野之人,要说是富家少爷还有几分可信。 这时,阿珠舅舅身后走出一名佝偻的老妪,“大勇,是谁啊?” “他说是木棉村的人,认识阿珠。”阿珠舅舅对老妪解释,“娘,你认识他吗?” 老妪睁着浑浊的双眼仔细打量陆惊澜一番,表情从疑惑渐渐变得清明,“哦,是你,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几回,长大了,变了太多,差点就认不出了,快进来吧。” 老妪一边迎客,一边教训自家儿子,“叫客人站在院子里说话像什么,还不快去烧壶水泡茶?” 阿珠舅舅没有怨言,赶紧烧水去。 阿珠外婆把两人带到烧得正旺的火盆旁边请他们坐下,村里人在冬天都是靠火盆取暖的。 坐下之后,阿珠外婆想起什么,长叹一口气,“你们过来是要找阿珠吗?可惜她和她娘都已经没了。” 陆惊澜和虞影对视一眼,慢慢将木棉村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老妪,包括夜哭鬼,以及阿珠爹上吊身亡的事。 阿珠外婆越听越心惊,眼睛瞪大,额头上的皱纹显得异常深陷。 “什么!大成怎么这么想不开……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阿珠外婆不断摇头叹息。 陆惊澜说:“阿珠一家的死颇为蹊跷,我们想过来问问您,是否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珠外婆眉头皱起,沉吟了许久,才缓缓道:“有些事,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芬儿,就是阿珠她娘,生前最后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和我提过,说阿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县城的富户陈老爷家。” “陈老爷都快六十的人了……比阿珠他爹都大了十几岁。”阿珠外婆现在提起还是不赞成,“虽说是富贵人家,嫁过去就不愁吃喝,却是给人做小,后半辈子就要关在宅院里边出不来,不是啥光彩的事。我能看出芬儿也不大愿意把女儿嫁给陈老爷。” “只是我们小老百姓无钱无势的,陈老爷却是咱们附近几个村子的大东家,咱们都是租的他家的地,为他家在干活儿。他看上了阿珠,非要把人娶回去,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是后悔没有早点给阿珠定婚罢了……” “这与阿珠的死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有点絮絮叨叨,虞影耐性不好,忍不住打断。 阿珠外婆继续道:“坏就坏在阿珠长得太好,木棉村里不少小伙子喜欢她,还有个傻子从小就总爱缠着她。” “阿珠婚事已定的消息传出去,脑子清醒的人都晓得放弃,偏偏那傻子……!” 说到这儿,阿珠外婆气得咬牙捶腿,“拿杀千刀的傻子竟然、竟然趁一个傍晚……把阿珠……拖走,关在自己的屋里,整整一夜……” 阿珠外婆说着说着眼含热泪,“一个姑娘家,经此一遭,名声全毁了。事情很快就叫陈老爷知道了,陈老爷生了大气,不愿再要阿珠。” “后来我再听说阿珠和芬儿的消息的时候,她们俩已经、已经没了……” 阿珠舅舅过来的时候,阿珠外婆已经伤心到抹起了眼泪,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人到老年,突然失去了女儿和外孙女,老太太的悲痛难以言喻。 阿珠舅舅不想让母亲太过伤怀,便委婉提出送客,虞影和陆惊澜起身告辞。 离开前,他们问到了阿珠母女的生辰与死期。 看着手中清楚记载着四个时间的纸,虞影却陷入了沉默。 “要现在招魂吗?”陆惊澜问他。 虞影摇摇头,把纸收回了怀中,“事到如今,只是招魂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事实未清,依我看,木棉村发生的一切未必就是厉鬼作恶。” 拿到了招魂所需的信息,虞影本可把阿珠母女的魂魄招回,直接问清夜里在木棉村中哭泣的是不是她们就好。 但现在虞影却不觉得木棉村的问题能这般轻易就解决了。 就算夜哭鬼真是阿珠母女,依照她俩生前所受的委屈,不过是在晚上哭两声,虽说吓得人不敢出门,可毕竟没真正害人,根本不必着急把她们收了,这都是木棉村村民应当承受的嘛。 “那你打算如何?”陆惊澜问。 “嗯……”虞影想了想,“阿珠爹还在那老道手里,他们一家三口既然想见面,我们就让他们团圆一场好了。” 陆惊澜微微一笑,也赞同虞影的想法,不过他还有一点不解,“可如果事实真如阿珠外婆所说,为何木棉村的所有人全都对阿珠的事讳莫如深?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虞影抱着手,哼笑,“孺子可教也,所以啊,阿珠外婆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真相,咱们还是得想办法从木棉村里下手。” 两人在临水村的村道上走着,日落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几乎要交缠在一起。 不远处的林中惊飞几只肥斑鸠。 陆惊澜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路边的一间民居。 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虞影停下脚步,“怎么了?” 顺着陆惊澜的视线看过去,虞影看见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站着一名妇人正在喂鸡。 妇人穿着干净的长裙,与村里大多数已经出嫁的妇人不同,她头上簪花,身着粉裙,颇有些小姑娘的情态。 陆惊澜说:“那是我的养母。” 陈是临水村的大姓,陈氏和阿珠娘都来自临水村,两人在出嫁之前就是好友,一同嫁到木棉村,自然关系更为亲密。 陆泰然死后,陈氏卖掉了木棉村的房子和地,拿着钱回到了娘家。 虞影不知说什么好,他无父无母,没办法理解陆惊澜的心情。 两人在路边站得太久,陈氏偶然一抬头,就看见了陆惊澜。 她脸上闪过即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的慌乱和惊讶,随后想也没想,转身回到了屋里,关上了门。 她并不想见陆惊澜。 虞影心头一沉,转眼去看陆惊澜,发现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意识到虞影在看自己,陆惊澜笑了起来,“你是在害怕我伤心吗?” 虞影别开脸,“我不是,我没有。” “放心吧,我不会伤心的。”陆惊澜自顾自说下去,“对她,我只觉得亏欠,我和陆泰然耽误了她一辈子,她不想见我也很正常。” 说完,两人不再停留,抬步离开。 走着走着,虞影问:“你有想过找你的亲生爹娘吗?” 陆惊澜像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从出生就没见过他们,也没有一定要和他们相认的想法。” 顿了顿,陆惊澜笑着,语气轻快地说:“其实我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陆泰然在逃命的时候还会带上我这么个拖油瓶,他实在不像是会大发善心救助婴孩的性子。或许我真是他的亲生儿子。” 虞影盯着陆惊澜的脸,少年俊朗的面容轮廓被橙黄色的夕阳光辉融化成了温暖的一片。 虞影鬼使神差地开口,“你倒是长得很像他……” 如果他还活着,有了子孙后代,应该就是陆惊澜的模样吧。 差点就要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好险虞影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闭上了嘴。 陆惊澜不解,“更像谁?我的确与陆泰然不相像,可你不曾见过他,怎么会知道?” 虞影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世上除了陆惊澜不可能会有其他人长得和那人相像。 甚至连陆惊澜也不是十分像,只是眉眼神情之间有那么几分似曾相识罢了。 “没有,我胡说的。”虞影加快脚步往前冲,留给陆惊澜一个背影。 陆惊澜站在原地,恍然片刻,一个没来由的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必须想办法弄清楚虞影刚才说的那个人。 陆惊澜赶紧追上去,“你到底想说谁?我和你从前认识的人长得很像吗?” 虞影只管走路,没有回答他。 陆惊澜不厌其烦地继续问:“他是谁?我们有多像?” 直觉告诉陆惊澜,这个问题或许非常重要,再加上虞影逃避的反应,更叫他好奇。 连着问了好几遍,虞影终于受不了了,猛地停下脚步转过来,“别问了。” 他停得太突然,陆惊澜差点撞到他,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陆惊澜低头,退让了一步,问:“那你只告诉我一句,当真是有一个人和我长得很像,对吗?” 虞影简直拿他没办法,长长吐出一口气,闷闷回答了一声:“嗯。” 说罢,虞影转身继续朝前走。 陆惊澜愣在原地,神情愈发黯然。 天黑之前,两人来到了木棉村外的一处林子里。 从木德生家里出来之后,他们把马车开到了这里隐藏起来,做出一副已经离开村子的模样,好叫村里人放松警惕,才能露出破绽给小乌鸦看见。 只不过需要委屈一下,晚上只能睡马车了。 虞影吹了一声口哨,是他和虞栖梢约定的信号。 …… …… 半晌,无事发生。 虞影喃喃:“这破鸟干嘛去了?” 紧接着陆惊澜也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几乎是下一瞬,虞栖梢便“嘎”一声降落在了陆惊澜的手臂上。 虞影:“……?” 陆惊澜拿出一条肉干喂给虞栖梢,顺便不忘夸一句:“乖鸟儿。” 什么时候臭乌鸦这么听陆惊澜的话了? 虞影暗骂这臭鸟忘本。 吃完肉干,虞栖梢开始一一汇报自己今日看到的事情。 “今天我在村里到处飞,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光秃秃的,黑黢黢的。”虞栖梢拍着翅膀,“还有一个被叫做陈老爷的人到村里来了,坐着轿子,派头十足,村里所有人都跑去迎接他了,嘎嘎!” 第59章 虞栖梢叽里呱啦说了一大段话,吐字清晰,口条顺溜,除了最后忍不住“嘎”了一声以外,根本听不出他其实是一只乌鸦。 陆惊澜第一次听他说这么一大段话,“你居然真的会说话?” 以前陆惊澜只当他是会学舌而已。 虞栖梢:? 不是那个姓江的说的吗,乌鸦训练之后就能说话。 自己就是表现得比一般的乌鸦稍微聪明一点,不可以吗? “你真的是普通的乌鸦吗?”陆惊澜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脑袋。 虞栖梢顿时汗流浃背。 糟……该不会要被发现了吧? 看着虞栖梢慌乱的样子,虞影强忍住笑意,出声替他解围,道:“或许他是一只灵兽,他能说话不是更方便帮我们盯梢吗?” 陆惊澜并未过分纠结此事。 对于修士来说,飞禽走兽能说话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某只鸟儿之所以如此紧张,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虞影叫他详细说说今日木棉村中具体发生了何事。 虞栖梢心有惴惴地继续汇报下去: “那名陈老爷在村长的陪同下去了阿珠家一趟,之后又去田地里转了一圈,我听见他们谈话说什么‘把地买下’之类的话。从田里离开后,陈老爷又去见了那六指老道,不过他们进了屋子里,我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嘎。” 听完小乌鸦的话,陆惊澜和虞影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想法。 “看来那个陈老爷应该就是阿珠原本定亲的人。”陆惊澜说。 虞影起身,伸了个懒腰,“管他是谁,我们只需明日去把那六指老道抓住,逼他放了阿珠爹的魂魄,最后叫他们三人团聚一场就好。” “那夜哭鬼呢?”陆惊澜问。 虞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和我有什么关系,木德生不是和你说了叫我们别管了吗?” “仙门弟子,理应为凡间斩妖除魔。”陆惊澜道。 虞影动作一顿,满脸“你是认真的吗”看向陆惊澜。 陆惊澜换了个说法,“我们和六指老道打了赌,总不好不战而降。” “……”虞影苦恼地挠了挠头,事关面子,的确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好吧,那就顺手除掉夜哭鬼,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 深夜,密林半空中回荡着忽强忽弱的哭声。 马车里,虞影醒了过来,耳边是哭声,手脚更是一片冰凉,他哪里睡得着。 一脸不爽地坐起来,却发现原本应该睡在自己身边的陆惊澜不知去了哪里。 怪不得被冷醒了。 虞影走出去看了一圈,陆惊澜也没有在马车旁边。 耳边萦绕着嘶哑幽怨的哭泣声,虞影偶然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河璀璨。 漫天星辰洒在深黑如墨的夜幕之上,熠熠闪烁。 虞影没来由想起自己似乎曾听谁说过,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地上牵挂之人的一举一动。 只要抬头,他们就可以重新对上视线。 这当然是骗人的,虞影从来没信过这种鬼话。 不过后来他理解了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这种过于浪漫的说法。 聊以慰藉罢了。 忽然肩上一重,有人为虞影披上了一件还带着暖意的外袍。 虞影回头,看见了陆惊澜*。 少年眼中写满了担心,“夜里风凉,怎么连外袍都不披就跑出来?” “冷醒了,看你不在,出来瞧瞧。”虞影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你干嘛去了?” 陆惊澜指了指地上那堆柴,“睡在外面确实很冷,我就想捡些柴来生火。” 很快,火腾腾燃起。 虞影和陆惊澜围坐在火堆旁边。 被火这么一烤,虞影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原本冻僵的手脚再度有了知觉。 然后他的鼻子痒痒,忍不住,“阿嚏!” 陆惊澜立即道:“看来你是着凉了。” 一个喷嚏之后,虞影感觉自己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鼻子发酸,嗓子也有些疼。 “这什么……” 虞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很奇怪,整个人像是变成了棉花娃娃,软绵无力。 “风寒。”陆惊澜伸手去摸虞影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我这里有柳师姐给的药,吃上一粒应当就没事了。” 陆惊澜拿出一粒丸药,又将水递给虞影,看着他服下。 虞影其实被他看得有点脸皮发热。 知道这副身子弱,却没想到弱到这种程度,吹吹风就能生病。 咕咚吞下药丸,虞影听见陆惊澜没来由说了声:“谢谢你。” 虞影不解,他给自己喂药怎么还和自己说谢谢? 还好紧接着陆惊澜便解释道:“谢谢你愿意帮我解决村子里的事,这些事情本就和你无关,你大可不管的。” 是说这个啊。 虞影还真没放在心上过,“没什么,你想帮忙解决此事,我又刚好有办法,便顺手为之了。” 他说得轻松,但陆惊澜知道不是这么简单。 即便虞影有解决的办法,他也没有义务帮自己,他愿意帮自己,完全是因为他很好。 陆惊澜转头,看向跳跃的火焰,“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说是修士,其实有很多事不是靠修为灵力能解决的,我对这件事便束手无策。” 虞影第一次听见陆惊澜用这种语气说话,低落的、茫然的,似乎还有些自我厌弃。 陆惊澜也不明白自己今晚为何这般多愁善感,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离虞影好远,没能帮到他。 他原本以为虞影没有修为傍身,出门在外便需要自己多加保护。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事情之后,陆惊澜发现虞影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 那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才能让他需要自己?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虞影不知什么时候靠近,紧挨着陆惊澜身边坐下。 “你才多大啊,第一次下山历练,会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太正常了。”虞影也不大会安慰人,“慢慢来嘛,没有人生来就什么都会,大不了,我教你。” 陆惊澜也只是迷茫了一瞬而已,虞影愿意花心思安慰自己,已经很好了。 “难道你不也是只有十九岁吗?”陆惊澜随口反问。 虞影忽然沉默下来,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戳戳火堆里的柴。 见他这番反应,陆惊澜感到不对,心中一直压着的怀疑重新翻涌上来。 虞影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不像一个出身凡间、没有修为的少年。 陆惊澜曾经问过虞影的过去,没有得到回答,便猜测他可能出身某个修仙世家,是遇上了一些棘手的事情才隐姓埋名来到神霄宗修炼。 否则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虞影精通符咒,还知晓很多关于修炼的事。 可现在虞影的反应,莫非他的年纪并不是外貌表现出来的这样? 但,不应该啊。 神霄宗为了公平起见,限制只有五十岁以下的弟子可以进入成蹊堂,入门那日,虞影和他们一同接受了测验,年龄分明是十九。 而且虞影千真万确没有任何修为,只是凡人,不可能长生不老。 “不是吗?”陆惊澜放缓语速,又问了一遍。 虞影没有回答。 有关于身世的事,他一个字都没办法透露给陆惊澜,因为只要开了口,陆惊澜就会发现其他不合理之处,继续追问,到时候只能把所有全告诉他,才能解释清楚。 陆惊澜脑子长那么聪明做什么……自己不过嘴快说了那么一句,便被抓住了小辫子。 还是江岭好啊。 看着虞影闭口不言的态度,陆惊澜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陆惊澜低下头,“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我知道修仙界许多人都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所有人都有秘密,是我不该多问。” 虞影总算松了口气,“你太聪明了,我骗不过你,也不愿骗你。” 陆惊澜抬起头,火焰映照在少年的眸底,“总之你不会害我,对吗?” 似是被火焰烫到,虞影愣了一下,才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握拳在陆惊澜的胸口处锤了一下。 “傻小子,我害你做什么?你天天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我真想害你,你早死了八百回了。” 陆惊澜捂住胸口,也笑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怕你杀人夺宝。” 虞影简直无语,忍不住笑出声,“你有个屁的宝。” 沉重的氛围一扫而空,两人嬉闹一回,陆惊澜说要再去添点柴,叫虞影先坐在火堆旁等他。 剩下虞影一人时,许久没说话的系统跳了出来:【他可真贴心,你跟着他简直过上了饭来伸手,衣来张口的生活,再夸张点都不需要亲自走路了。】 虞影:“你不说话我还当你死了呢。” 系统嘿嘿一笑:【想我啦?】 虞影:“你一说话我就想你还是死了更好。” 系统:【……】 它的宿主态度太恶劣了,相处这么久,居然一点改善都没有,嘤。 “你突然诈尸,是要做什么?”虞影问。 系统这才想起正事,说:【催催你记得完成任务。】 虞影沉吟片刻,盯着眼前噼啪炸开的火星子,半晌后,问:“你叫我寻找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系统:【什么做什么?任务就是这样写的啊,完成任务不就是为了得到奖励吗?】 “无论是七彩石子也好,冰破剑也好,都是陆洲的生前的东西。”虞影语气沉沉,“为什么要引导我去找陆洲的东西?” 系统茫然:【陆洲……是谁啊?】 虞影一时语塞。 看来在系统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 “罢了。”虞影叹了口气,“五百年过去,我也该放下了,我会去找的,别着急,毕竟也是我自己的因果。” 系统:【不急不急,大不了我再继续保持省电模式嘛~】 虞影:“……”好没用的家伙。 第60章 翌日清晨,虞栖梢从木棉村飞了一圈回来,嘎嘎叫着报信: “那位陈老爷今日又来了!” 虞影手中正拿着个干馍馍就热水吃,闻言两下子塞进嘴里吃完,拍拍手起身,“走吧,去村里瞧瞧。” 两人收拾一番,把马车停在此处,叫虞栖梢留下来看守,不要叫马儿跑了。 虞栖梢不满地鸣叫两声:“嘎!” 我是乌鸦,不是看门狗! 陆惊澜没有听懂,只是顺手塞给他一块肉干,“省着点吃,快没了,得等到下回去城里再买一些。” 虞栖梢高兴了,一下叼住肉干,“嘎!” 保证完成任务!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隐藏声息来到木德生家的……屋顶上。 陆惊澜没想到虞影会选择趴屋顶偷听,而且动作行云流水,似做过千百遍。 虞影察觉他的视线,“干嘛?偷听而已,又不是偷人,你不要太在意。” 陆惊澜:“……” 乡下人屋里坐不开,有时候就喜欢直接在院子里坐着说话,摆上火盆,也不嫌冷。 木二哥去屋里抬出家里仅剩的一把太师椅,擦得锃光瓦亮,恭恭敬敬请陈老爷坐下。 没想到陈老爷并未直接坐下,而是让给了旁边的六指老道,“仙人请坐。” 六指老道则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众人入座。 据阿珠外婆说,陈老爷年近花甲,可只看外貌,他腰杆笔直、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半点不像花甲之人,倒像是只有三十出头。 陈老爷身上的绯色缎子长袍光滑细软,腰间佩环碰撞叮当作响,和旁边灰扑扑棉布衣裳的木德生对比强烈,一瞧便知是富贵尊崇之人。 陈老爷对六指老道拱了拱手,“久闻仙人大名,实不相瞒,在下近段时日遇上了一些脏东西,想请仙人帮忙捉鬼。” 六指老道捋着胡须,做出矜持的样子,“斩妖除恶本就是我们修行之人的使命,陈老爷既开了金口,老夫自当效犬马之劳。” “那就多谢仙人了。”陈老爷满意一笑,“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慢着。” 虞影一脚踹开院门,气势汹汹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陆惊澜跟在他的身后,看了一眼被踹歪的院门。 六指老道见到虞影突然杀出来,嘴角一抽,抢先道:“你们根本没有捉鬼的本事,又来作甚?” 虞影不理他,而是看向陈老爷,“这位老爷,我和师弟乃神霄宗内门弟子,神霄宗你听说过吧?倒是不知这位六指道长师从何人?” 天下第一大宗神霄宗的名头相当好用,哪怕不会说话的小娃娃都知晓其大名。 果然,神霄宗三字一出,陈老爷顿时面露惊喜,“仙君当真是神霄宗内门弟子?” 六指老道赶紧说:“老爷不要被他们蛊惑,即便他们真是神霄宗弟子,那也不过是刚刚入门的毛头小子罢了,哪里真会什么捉鬼之法。” “哼。”虞影冷哼,也懒得与他废话,抬手一挥,“师弟,上!” 陆惊澜愣了片刻,揣度着虞影的意思,闪身瞬间来到了六指老道的面前。 他的速度极快,在场的凡人根本没看清楚。 六指老道勉强反应过来,拿起手中拂尘想要抵挡,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陆惊澜腰身一拧,一脚踢到了六指老道的侧腰上,将人横扫出去。 六指老道被踢飞老远,直朝村长家主屋而去,眼瞧着就要把主屋砸出个大洞。 在此过程中,六指老道放在身上的许多法器丁零当啷掉了出来,包括那只收走了阿珠爹的葫芦。 陆惊澜顺手拿走了葫芦,又先一步来到了六指老道身后,反过来又推了他一把,将人重新推回了院子里,重重摔在地上。 六指老道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掀起尘土漫漫,哎哟哎哟叫着。 陆惊澜则拿着葫芦回到了虞影身边。 虞影双手抱胸,笑得有点欠扁,“瞧你,连毛头小子都打不过,啧啧啧,看来修为也不过关啊。” 六指老道趴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老腰,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办法反驳。 事实胜于雄辩,六指老道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陆惊澜却连头发丝都没乱,就算用脚指头想就知道谁的修为更高。 陈老爷对着虞影和陆惊澜恭敬拱手,“还请二位仙君到小人家中捉鬼,小人愿倾尽所有酬谢二位。” 虞影摆摆手,“好说,好说。” 很快,众人坐上了陈家的马车,去往陈老爷的所居住的庄子。 陈老爷待客周到,马车里居然还备着果子。 虞影掰下一颗葡萄喂进嘴里,察觉到陆惊澜在看自己,伸手也给他递过去一颗,“要吃吗?” 陆惊澜接过,却没有吃,而是问:“陈老爷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息,阴冷,有些难以言喻,像是鱼腥味。这便是你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去陈家捉鬼的原因吗?” “不错。”虞影把葡萄扔进嘴里,“这人眼下青黑,面容憔悴,定然是小鬼缠身,或许与夜哭鬼有关。” “而且他身上那股奇怪的味道……” 说到这儿,虞影看了陆惊澜一眼。 “咳,总归我们去了就知道了。” 陆惊澜茫然不解:“?” 一旁的六指老道捂着腰,咬牙,“你们两个为何总要与我作对,我又没碍着你们什么事!” 两人这才转头看向他。 陈老爷终究还是秉持着不要得罪修行之人的原则,也把六指老道带上了。 虞影翻了个白眼,“难不成我们就放任你骗村民们的钱?” 六指老道激动起来,“反正那村子里的也不是什么良民!我赚他们点钱怎么了!” 听闻此言,陆惊澜微微蹙眉。 虞影兀自吃葡萄,没有理他。 六指老道灵机一动,提议:“要不这样,我们三人联手,到时候报酬五五分成,如何?” “切。”虞影吐出葡萄籽,“这点事我们两个人就能搞定,凭什么跟你五五分?” “这!”六指老道面红耳赤,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又想到什么,谄笑着说:“瞧你们俩年纪轻轻,又出身名门,肯定拉不下面子多要点钱。不如这样,你们原本打算收陈老爷多少钱?老夫出马,必定帮你们把价格打上去!” 虞影无所谓道:“那就要看陈老爷有多少了。” 没想到他口气这么大,六指老道敬佩不已,拍手感慨:“小小年纪,真是有勇有谋,胆色过人啊!” 虞影微微抬起下巴,“废话,还用你说?” 没想到两人居然就报酬问题聊了起来,陆惊澜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六指老道话锋一转,道:“老夫与二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说句实话,捉鬼的确不是老夫的专长,老夫更擅长帮人看命盘。” “之前老夫为了知己知彼,悄悄看过你二人的命盘,发现都不是凡俗命格,极为特别。” 听他神神叨叨的,虞影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陆惊澜顺着问了句:“如何特别?” 六指老道指着陆惊澜,说:“譬如你吧,你乃世所罕见的好命格,鸿运当头,天命所归,你注定一生顺遂、大富大贵、夫妻和睦,万事如意,日后定能得道升仙,简直叫老夫看了都眼红啊……” 好话谁都爱听,陆惊澜原本不信的,也难免勾了勾嘴角。 “不过!” 六指老道神情变得严肃。 “你命中无后嗣,还有一道生死劫难,渡过去后,方可平安无忧。” 陆惊澜如果多一些市井经历,就知道这说法是算命先生常用的套路,接下来就该向他推销逢凶化吉、早生贵子的香袋符咒之类的了。 虞影看陆惊澜真有点听进去的意思,赶紧出声:“你别扯了,招摇撞骗到仙门弟子头上了,你也算是人物。” “至于你!”六指老道指着虞影,“你的命盘更加特殊,前不见过去,后不见未来,分明应当是已死之人的命格!却不知何方神圣帮你逆天改命,苟且偷生,一旦被天道发现,必定是死路一条。” 虞影转头看向陆惊澜:“……你信吗?” 陆惊澜认真对六指老道说:“你有点离谱了,他明明活得好好的。” “老夫……老夫也只是实话实说!”六指老道辩解,“你们不要看老夫貌似不靠谱,实际上老夫……” “实际上你的确不靠谱。”虞影打断他的话,“我们不会买你的平安符的,别白费力气了。” “你你你!”六指老道气得面红耳赤,“不敬长辈!狂傲,太狂傲了!” 陆惊澜出言劝了几句,六指老道才终于勉强消了气。 陈家的庄子距离木棉村不算远,不到半日功夫便到了。 陈老爷请他们入内,这座庄子占地不小,院墙俨然,内里装饰也不落俗套。 众人来到了正堂谈话,小厮们上前端茶倒水,动作利索,不出杂音,可见陈家规矩严苛。 倒完茶,下人们纷纷退出去,关上了正堂的门,屋内黯然下来。 到这时,陈老爷这才终于缓缓开口:“从几个月前开始,小人便每晚夜不安枕,噩梦缠身,起先请了郎中来瞧,郎中却无能为力,后来又请过不少仙人道长,然而都未能解决。” 陈老爷看向虞影和陆惊澜,“听说二位仙君出身神霄宗,小人喜不自胜,还请仙君定要帮帮小人,小人定当重酬!” 说着,陈老爷起身,居然想要行大礼。 陆惊澜掐了个风诀,隔空将人扶了起来,陈老爷见状更加惊异。 “老爷的诚心我和师弟都知道了。”虞影说,“只是还需等到今夜子时,老爷按照往日那般入睡,叫我们看看具体是何症状,才可有的放矢。” 闻言,陈老爷面色一变,“不能……不能立即捉鬼吗?还要等今晚?” “不错。”虞影颔首,“不知究竟是什么噩梦,竟叫老爷如此害怕?” 陈老爷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还能是什么噩梦,无非是鬼祟缠身之类的……小人有些记不清了。” “是吗,那只能辛苦老爷,等到今晚了。”虞影道。 “好、好……” 陈老爷用手帕擦了擦额角,短短几句话,他居然已经吓得面色苍白、汗流浃背。 第61章 到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陈老爷热情款待了虞影三人,又给他们安排了一个院子稍事休息。 虞影吃饱了,打算去四处溜达溜达,陆惊澜却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说想留下来练剑。虞影自是随他去。 走在景致雅趣的游廊之中,虞影心中感慨,这陈老爷倒是会享受,宅子修得比江家还大,可见住在乡下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宽敞。 忽然,从旁边草丛里蹿出来一名女子,直接撞上了虞影,撞完一句道歉也没有,拔腿就想跑。 虞影反应迅速,抓住了女子的手腕。 女子显然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抬起头,眼中写满了惊恐。 “你是谁?”虞影质问。 这里是前院,按照凡间习俗,女眷们都住在后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出来不得。 女子神情慌乱,挣扎着想要拔出手。 虞影意识到自己不该一直抓着姑娘的手,于是松开,谁知那女子如同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噌得一下便跑远了。 随后,虞影察觉自己手中多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瞧。 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后,虞影将其在掌心一揉,纸条顿时自燃,随即化作灰烬。 之后他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在陈家宅子里转悠。 虞影偶然会遇见宅中下人,发现他们几乎全都面容憔悴,排在一起低着头赶路,跟赶尸似的。 只是多看了那群下人几眼,就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管事过来,好言好语劝虞影回安排给他们的院子休息,话外之音其实是叫他别乱跑。 虞影没有多加纠缠,转身往回走去。 --- 另一边,陆惊澜推说自己要练剑,没跟着虞影一起去遛弯,实际上是留在院子里,和六指老道攀谈了起来。 六指老道颇为得意,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态,靠坐在椅子上,“说吧,你想问老夫什么?” 陆惊澜给六指老道添上一杯茶水,道:“前辈在车上说的命盘之言,可当真?” 他这态度叫六指老道很是受用,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自然当真,这可是老夫的看家本领,天枢仙师你知道吗?” 陆惊澜神情一凛,“前辈与天枢仙师相识?” “他可是我的偶像。”六指老道说。 陆惊澜:“……” 六指老道继续说:“我的卜算之法全是看天枢仙师的著作所学,说一句师从天枢仙师也不为过。” 陆惊澜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你不信啊?”六指老道怒目而视。 “晚辈不敢。”陆惊澜赶紧转移话题,“相信前辈方才在马车上的话也不是乱说的,可否更详细地讲一下?” 六指老道重新靠着椅子坐好,喝一口茶,“看在咱们都是修行之人的份儿上,老夫就不收你钱了。你是想知道你自己的命盘吧,正如老夫所言,你命格极好……” “不是,我想知道师兄的命盘。”陆惊澜打断他。 六指老道沉默下来,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在车上的时候,老夫已经言尽。他的命盘极为特别,什么也看不出来,活人不应当有此命盘。” 陆惊澜迟疑,“你说他一旦被天道发现就会……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六指老道说,“他理应已死,却还活着,乃逆天之举,虽不知他是如何瞒过老天的,但若有朝一日天道发现,必会降下劫难,让天地阴阳重归正常。” “不过……”六指老道看向陆惊澜,“老夫隐隐感觉你二人之间有不浅的羁绊,你在他的命盘之中必定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陆惊澜眼神亮起来,“前辈的意思,难道是我可以帮师兄改变命数吗?” 六指老道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改变命格是不可能的事。” “那怎么办?”陆惊澜蹙眉,“难道他只能这般提心吊胆地活着?” 六指老道腹诽,你师兄看起来一点也不提心吊胆。 “人固有一死,你不要太执着。”六指老道劝。 “罢了。”陆惊澜垂下眼,“多谢前辈。” --- 夜幕降临,快到子时,众人来到了陈老爷的书房。 陈老爷只着里衣,坐在床上,有些别扭,“当真……当真要这般才行?” 虞影笑眯眯回答:“不错,等老爷睡着了,小鬼必会现身,到时候我们便能出手,一击拿下。” “好吧。”陈老爷不得不接受,“希望仙君能够一举解决那小鬼,小人实在是被折磨了太久,为了不吵到夫人,已经有许久不曾去夫人房中歇息,而是孤零零地睡在书房了。” 陈老爷不过是随口一提,这种私隐之事,外人听了只会觉得尴尬,本不该说的。 谁知虞影不仅不尴尬,还顺着问了句:“夫人那里不常去了,那妾室呢?” 陈老爷呆愣住。 陆惊澜和六指老道也同时转头看向虞影。 六指老道当他是年轻不懂规矩,小声提醒:“这种事怎么好问……” 虞影没理他,只看着陈老爷,似乎必定要等一个回答。 “这、这个嘛……”陈老爷不大自在,“小人与夫人是患难夫妻,已承诺过不纳妾,所以没有妾室。” “是吗?”虞影挑眉,“那我怎么听木棉村的村长说,老爷本打算纳村子里的一个农家女为妾?” 陈老爷眼中闪过慌乱,纠结片刻终于还是承认,道:“小人确实是有过纳妾的打算。因为小人与夫人只有一个儿子,他身子不好,小人便想再生一个,以免百年之后家产无人继承。夫人年纪大了已然不能生养,也同意小人再娶一房。” “原来是这样。”虞影的态度就像真的只是随意闲聊那般,“不过我瞧陈老爷面色红润、年富力强,哪里像是年近花甲之人,就是再活几十年也不成问题。” 这话说到了陈老爷的心坎儿上,他笑得眼尾叠起一层层细纹,“仙君说笑了,就算能活到一百岁,也要先捉住那作乱的小鬼才行啊。” 陈老爷这话也是在暗暗催促虞影快点开始做正事。 虞影不再多言,让陈老爷躺下准备入睡,接着在床边的香炉里点燃一种香。 本来陈老爷还担心自己被一群人盯着会睡不着,可闻着那香,没多久,他就昏昏沉沉,陷入了梦中。 见陈老爷已经睡着,虞影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入梦符。 “你们准备怎么做?”六指老道在旁好奇询问。 虞影将入梦符贴在陈老爷脑门儿上,简单解释了一句:“问题出在梦中,自然是入梦去看。” “果然如此!不愧是神霄宗的弟子。”六指老道摸着胡子感慨,“起初老夫瞧你没有修为,还小瞧你了,现在看来,你若没有异于常人之处,也进不得神霄宗了。” 虞影转头看他,轻飘飘回了一句:“你不也隐藏了修为吗?” 听闻此言,六指老道大惊,不再说话。 忽然,那道每晚都会出现的凄惨哭声再度响起。 这一回的哭声不再如浮于半空般缥缈,而是尖锐实在,仿佛就在耳边。 的确就在耳边,三人齐齐看向躺着的陈老爷。 发出夜半哭声的人居然是陈老爷。 眼前的场面极为诡异,陈老爷紧闭双眼,双颊潮.红,显然还在梦中,泪水却止不住往外淌,表情扭曲痛苦,似乎在遭受酷刑折磨。 且陈老爷明明是个男子,然而从口中发出的哭声与惨叫却类似女子的音调。 虞影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看来我们找到夜哭鬼了。” “因为哭声听起来更像是女声,所以我们没有想过会是陈老爷。”陆惊澜道。 “管他是谁,总之先进梦境看一眼。” 说着虞影就要催动符咒。 陆惊澜突然抓住了虞影的手腕。 虞影不解地看向他。 “会有危险吗?”陆惊澜神色认真,“我能不能同你一起?” 带一个人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虞影想也没想,答应道:“那你抓住我。” 黄纸之上的红字发出莹莹光芒,符咒生效,陆惊澜听见虞影对自己说:“闭眼。” 他听话闭上眼。 一片黑暗之后,再度睁开眼,二人来到了一间昏暗的地下石室。 仅有一支火把照明,石室里的光芒闪烁晦暗,还格外眩目,压抑闷热,让人感觉下一刻便要窒息。 两人还没来得及看清石室的具体构造,就听见更深处传来阵阵嘈杂,有人在求饶哭泣,还有其他人在嬉笑怒骂。 虞影伸出食指放在唇间。 陆惊澜会意,点头,连呼吸都变得轻柔。 或许是忘记了,两人依旧抓着彼此的手,一前一后悄悄往里走去。 经过一个窄小的走廊后,前方出现另一个稍大的空间。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一幅极其恶心不堪、难以言喻的场面。 十来个没有脸的男人围在一起,嘻嘻哈哈说着粗话,满头大汗,而被他们围在中间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那个人正是陈老爷。 所有人都赤条条、白花花,叫人不忍直视。 虞影早有预料,又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看了只觉得辣眼。 陆惊澜却是实实在在被吓得僵住了。 忽而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虞影无奈心想,谁知道一进来就是这种场面,别把孩子吓坏了,万一落下阴影以后可怎么讨媳妇。 “我……没事的。” 陆惊澜小声说。 “没事个屁,你去给我面壁去。”虞影指向墙根脚下。 等陆惊澜挪到墙角下站好,虞影才放心走向屋内。 在那不堪的场面旁边,站着一个满目恨意的女子,静静地欣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快把这有碍观瞻的场面收一收。” 虞影双手抱胸,朝那女子道。 女子转头,先是看见虞影这个陌生的面孔,显出凶狠不耐的表情,但随后她又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瞬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陆惊澜没有听虞影的话,偷偷跟在身后走了进来,看见女子后,他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阿珠?” 第62章 三人退到了外面说话。 室内的惨叫声仍在继续。 阿珠显然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故人,很是慌乱无措。 上次见面,两人还是同一个村子里的玩伴。 这回再见,竟已是阴阳相隔、正邪对立,自己的所作所为还被撞了个正着。 阿珠虽然不太了解修士的事,但也知道他们以斩妖除恶为己任,若是谁家里遇到了脏东西,就会请道长来开坛做法。 现在自己这副样子…… “你是来收我的吗?”阿珠自嘲一笑,终于有勇气抬眼看向陆惊澜。 陆惊澜却说:“你是受了谁的欺负吗?” 此言一出,阿珠瞬间泪如雨下。 她捂住自己的脸,抽泣起来。 阿珠与陆惊澜一般年纪,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父母疼爱,不忍心像寻常女孩子那般拘束着她。 乡野之间,家中若没有男孩儿,就会被其他人瞧不起,认为这家是绝户,有意无意欺负他们。 阿珠要强,为了自家不被欺负,她就自己变得强势起来,有人说她家风凉话,她就直接骂回去。 她从小和其他男孩一样在村里跑来跑去,和男孩打架也不落下风。 当时年幼,她以为自己只要表现得像个男孩子,就不会有人再敢欺负自己的家人。 后来才知道,纵使她再要强,村里人顶多只是面上不敢招惹,背地里说的话却更加难听,尤其在她十岁之后。 他们说她不害臊,成日里和男娃打闹,说她是浪货、小蹄子,嫁不出去。 嘴碎的人要嚼闲话,无论她怎样做都有说辞。 她受的欺负多了,但那些都不足以让她落泪。 今日只是轻轻的一句话话,却叫她忍不住哭泣。 阿珠擦掉眼泪,表情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你若是要收我,我也无力抵抗,总归也算是报了仇,够了。” 虞影朝陆惊澜伸出手,“把葫芦给我。” 陆惊澜拿出装着阿珠爹魂魄的葫芦,递给虞影。 虞影打开葫芦嘴。 其中魂魄升腾而起,逐渐显现出阿珠爹的模样。 阿珠看清楚了魂魄的样子,眼中再度盈满泪水,“爹……?” “阿珠!”阿珠爹没想到再睁眼居然能见到女儿。 因是在梦中,即便是魂魄也能拥有实体,父女俩相拥而泣。 哭过一回,阿珠意识到什么,上下打量起自己的爹爹,“阿爹,你这是*怎么了?” “别伤心,别哭。”阿珠爹摸着女儿的头发,“爹替你报了仇,现在来陪你了。” 阿珠哪里还不懂这话的意思,忍着泪喊:“爹你糊涂啊!” “你娘呢?”阿珠爹关心地问。 “娘不在这里。”阿珠说,“待会儿我就带你去见她。” 她不愿意娘亲看见自己为了报复而不择手段的样子。 阿珠爹没想到他们一家人还有再团聚的时候,虽说他们都已不再是活人,但只要能再在一起说说话,无论是人是鬼,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虞影出声打断执手相看泪眼的两人,道:“叙旧的事先放一放,你可愿意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不认识虞影,阿珠下意识看向更加熟悉的陆惊澜。 陆惊澜向她点了点头。 犹豫片刻,阿珠垂下眼,“好吧。” 事情从阿珠被大傻憨关在房间里的那一晚开始。 大傻憨看起来傻,实际上该懂的事情他都知道。 他把阿珠关在房间里,自然是想要做那事。还好阿珠机灵,趁他一时大意,举起屋里的一个箱子砸晕了他。 大傻憨晕倒后,阿珠本来想赶紧逃跑,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居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连窗户也被关得死死的。 阿珠顾不得那么多,就喊了出来,想要叫大傻憨的娘帮自己开门。 却没想过门窗正是大傻憨的娘亲手锁上的。 大傻憨的娘心里清楚自家儿子是个傻的,根本说不上媳妇,眼瞧着很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儿了,倒不如趁此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 她自然不可能给阿珠开门,把自己关在屋里只当没听见。 阿珠从窗子里眼睁睁看着她转身离去,心里知道靠不了别人了,只能自己想办法。 阿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门砸开。 门落在地上发出巨响,惊醒了大傻憨的娘,她忙赶来,才看见自家儿子晕倒在地。 大傻憨娘拦着阿珠不许她走,要她拿钱给自己儿子请郎中。 阿珠恨极了,一把推开她就走。 村子里当天就传出了关于阿珠和大傻憨的闲话。 大傻憨的娘一边指责阿珠放浪,一边说他们家不嫌弃,谁叫她儿子就是喜欢这小蹄子呢。 阿珠气得立即想去找那些说闲话的人算账,却被自己娘亲拦了下来。 阿珠娘说嘴长在别人身上,管天管地管不了别人说什么,越是搭理,传闲话的人就会越来劲。 总之现在闲话已经传出来了,最好赶紧去和陈老爷解释,好言好语把婚退了得了,不要再生出事端。 阿珠爹也同意妻子的办法,打算置办些好礼去找陈老爷商量退婚的事。 可谁知陈老爷消息灵通,没等阿珠爹造访,已提前知道了村里的闲话。 他定下阿珠的事附近几个村子都知道,好日子将近却出了这档子事,不是给他头上戴绿帽,叫他成了乌龟王八吗? 陈老爷怒不可遏,不仅强硬地提出了退婚,还得寸进尺要阿珠家把祖产的五亩地赔给他。 阿珠这才知道陈老爷为何偏偏看上了自己。 陈老爷坐拥几百亩良田,犹嫌不够,还打算吞并村民们手上剩余的零星田地。许多人看他出价还算公道,又不敢得罪,只好把地卖给他。 木棉村其他人都把地卖了,只有阿珠家一直坚持不卖。村长在中间游说过几回,他们家也没答应。 陈老爷的要求实在过分,阿珠爹不愿答应,但也不想硬碰硬,咬咬牙置办了厚礼,前去登门致歉。 可陈老爷真正想要的是地,阿珠爹拿来的仨瓜俩枣根本入不了他的眼,都没叫阿珠爹进门,直接将人撵走。 没过多久,光天化日之下,阿珠走在村道上就被一群人绑走。 那群人是陈老爷的家丁,阿珠被带到了陈家,陈老爷要验证她是不是真的和傻子睡过。 阿珠一口咬在陈老爷的手上,差点撕下来一块肉。 陈老爷疼得叫唤,满手淌血,没办法再对阿珠做什么,就吩咐那群家丁,不必留情,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就这样,阿珠被他们折磨了一天一夜。 说到这里,非人的折磨仿佛又出现在眼前,阿珠眼中含泪,狠狠咬牙,道:“所以我才让那老东西每天都经历一遍我从前经历过的事!他活该!” 虞影和陆惊澜都沉默下来。 隔壁房间传来的哭泣声忽然变得没那么凄惨了,反而令人有种解气的快意。 阿珠爹抱住女儿泣不成声,“都是爹不好,爹要是早早答应把地卖给他,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阿珠摇摇头,“爹,这不怪你,谁能想到那老东西买地不成会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 再之后,阿珠被陈老爷的人丢在了村口,她撑着浑身的伤,连痛都没喊一声,艰难走回了家中。 阿珠本不打算告诉爹娘自己遭遇了什么,怕他们太伤心,只说是挨了顿揍。但明眼人一瞧她的伤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怎能瞒得过去。 一家人哀痛欲绝,彼此抱着哭泣。 阿珠家商量了一整晚,只想出了卖地搬家的法子。 他们在木棉村是待不下去了,只能把祖产卖了,得一些钱,迁去其他的地方,一家人重新开始。 如果可以,阿珠爹当然恨不得把陈老爷千刀万剐。可阿珠劝他,既然一家人还打算继续过日子,就不可能与陈老爷硬碰硬,他们的力量太弱小了。 搬家,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阿珠爹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当日就直接卖了地,也不会让阿珠受折磨。 可他们想要翻篇,陈老爷却不想放他们一条生路。 陈老爷带着一名修士来到木棉村,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展示自己的伤口,直言阿珠是妖女,想要把自己吃了。 陈老爷举着自己受伤的手,悲痛地说这便是铁证! 跟着他来的修士也赞同他的说法,说阿珠绝不是凡人女子,而是妖女化身。 陈老爷积威甚重,村民们无一人敢质疑他,甚至大傻憨的娘还带头站出来指认阿珠是妖女,说都是因为阿珠吸了她儿子的精气,她儿子才变得疯疯傻傻。 阿珠爹娘极力为女儿辩解,可他们只有两张嘴,怎抵得过全村人的你一言我一语? 最后,陈老爷主张,为了除去妖女,换回村里平安,要道长做法,烧死阿珠。 村子里的人不敢违逆陈老爷,又被修士的话迷惑,竟对此深信不疑,抓了阿珠,找了一块空地,各家出一抱柴,很快空地上便堆起了如坟茔一般高高隆起的干柴。 他们把阿珠绑起来,扔到了柴堆中央,点燃了火焰。 天干物燥,火焰如一条巨龙腾飞而起。 老道士站在火堆前念念有词,装神弄鬼。 陈老爷被火光映照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村民们看着火堆,表情麻木茫然。 阿珠娘眼睁睁看着女儿被焚烧而死,尖叫一声,挣脱开了抓住自己的人,跟着冲入了火焰之中。 …… 说完这些,阿珠的眼中已被恨意侵染,她含着泪看向陆惊澜。 “现在你们知道我死前经历过什么了,随你们如何处置,哪怕要我魂飞魄散也好,我都无所谓。” 阿珠的视线从陆惊澜转移到虞影身上。 “只不过报复陈老爷之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爹娘无关,我请你们放他们去转世投胎。” 第63章 “谁说我们要抓你的?” 虞影看着阿珠,轻飘飘开口。 阿珠明显一愣,“你们不是……” “我不知道其他修士如何,”虞影说,“总之我对捉鬼这种事没什么兴趣。我们到木棉村纯属路过。” 阿珠又看向陆惊澜。 陆惊澜还未来得及表态,虞影就挡在了他面前,“看什么看,难道你还非要我们把你抓了超度不成?” “只不过有一样。”虞影伸出一根手指,“你要折磨谁就折磨,何必搞得哭声遍野,以后做这事儿偷着点。” “什么……?” 阿珠还没能反应过来。 虞影略一思索,想了个损招,“这样吧,待会儿回到现实之后,我变一个纸人出来,你爹的魂魄在世间徘徊时日尚短,可以附身于纸人之上,便能接触阳间事物。” “以后每天晚上不管你要对谁做什么,先叫你爹在那人嘴里塞块儿布,别再闹得满村子都知道了。” 阿珠目瞪口呆:“……” 阿珠爹反应迅速,居然跪下来想要磕头,“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虞影按住他的动作,“别谢我,我什么也没做。” 随后虞影又看向阿珠,“已死之人的魂魄最多在阳间徘徊七七四十九日,若是过了尾七,你们还不去往生,就真的会变成恶鬼了。” 阿珠点头,“我知道了。” 接下来虞影与阿珠交代,近几日晚上先不要进入陈老爷的梦。 时间差不多,虞影与陆惊澜准备离开梦境。 两人再度醒来,发现六指老道正坐在桌边打瞌睡。 虞影拿出符纸,在上边写写画画一阵,紧接着,符纸变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纸人,身形和阿珠爹别无二致。 除了那张脸。 陆惊澜看着纸人的豆豆眼与香肠嘴,实在忍不住问了句:“这张脸会不会有点草率了?” 虞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摆摆手,“没事的,等阿珠爹魂魄附身之后自然就会变成他的脸,画纸人本就忌讳画得太像活人。” 收起画好的纸人,虞影又从陆惊澜的储物袋里掏出一枚清心丹,随便塞进了陈老爷的口中。 六指老道听见动静醒过来,打了个哈欠,问:“如何,可把那小鬼解决了?” “解决了。”虞影说胡话毫不脸红。 六指老道也不多问,只点点头,“解决了就好。” 清醒片刻,六指老道才终于想到最重要的事,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事已至此,小道友你打算要多少报酬啊?老夫绝对帮你再多谈三成!” “嗯……”虞影还真的思考起来,“我平时轻易不出手的,想要请动我,怎么也要十万两吧。” “十、十万!?”六指老道差点咬了舌头,“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把陈老爷举家卖了也凑不够十万吧? “如何?”虞影朝他挑了挑下巴,“能谈吗?” 六指老道擦擦额角的汗,“这……” “咳。” 陆惊澜忽然清了清嗓子,接着看向床上,陈老爷的眼珠正在快速颤动,看样子很快就要醒来。 的确不好在陈老爷面前商量如何挖空他的家产。 虞影和六指老道默契地停止了对话。 陈老爷悠悠醒来,发了一会儿愣,转头对上陆惊澜平静的目光,吓了一跳。 陈老爷才在梦中经历过那等荒淫之事,睁眼又看见好几个人围在自己身边,难免心有余悸。 近来每每从梦中醒来,陈老爷都感觉自己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那种事一样,浑身被大卸八块似的疼痛,疲累不堪。 郎中来看,还悄悄提醒他不要纵欲过度。 陈老爷几乎恨得咬碎一口牙,那种事岂是他愿意的?他是被迫的! 导致陈老爷最近见到男人就觉得怪异,哪怕被贴身小厮碰了也十分别扭,总感觉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不怀好意。 陈老爷不自觉躲避陆惊澜的目光,心中不停劝自己莫要在意,同时开口问:“仙君们,那小鬼可捉住了?” 虞影也走了过来,站在陆惊澜身边,“捉住了,陈老爷可感觉一下,是否神清气爽?” 陈老爷凝神片刻,果真觉得今日醒来比往日更加舒适,没有头疼,反而异常清明。 他喜上眉梢,“多谢仙君,还请仙君们先回屋休息,明日小人叫夫人准备宴席,酬谢诸位。” 陈老爷的笑容中有一丝勉强。 原因无他,虞影和陆惊澜两人身量不矮,又正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一同站在他的床边,实在叫他……心神不宁。 还是赶紧把人请走为好。 虞影真是困了,巴不得早点回去睡觉,伸着懒腰就往外走。 陆惊澜却仍站在陈老爷床边,朝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随后,陆惊澜伸手,按在了陈老爷的肩膀上。 陈老爷霎时间浑身僵硬,背上冒出冷汗。 “老爷不用害怕,这不是在梦中,我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说完,陆惊澜才转身离去,快走几步追上虞影。 虞影站在门口,有些不满地看着他,“你跟他说什么呢?” 陆惊澜摇头,“只是叫他不用刻意安排酬谢宴之类的东西,我们不在意那些。” 屋内,陈老爷呆愣地坐在床上,满头大汗。 难道说……难道说他们知道自己梦里发生的事吗? --- 回到客房内,虞影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不停打哈欠。 陆惊澜一言不发,动作娴熟轻柔地帮他脱衣裳脱鞋。 很快虞影就被脱得只剩下中衣,陆惊澜抱起衣服,去一旁叠好。 月光透过窗户流淌进来,冷白光辉把陆惊澜全部淹没在其中,衬得他侧颜如玉。 鬼使神差的,虞影唤了他一声:“惊澜。” 陆惊澜转身,慢慢走过来,“怎么了?” 虞影直接伸长手臂,环住陆惊澜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仰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漫长的吻。 亲着亲着,虞影支撑不住,朝后边倒去,陆惊澜也跟着他的动作跪在了床上。 月光柔和,二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一吻结束,虞影才半睁着眼睛,解释:“累了,补充一下。” 陆惊澜手臂撑在虞影的耳边,低低笑了两声,“一下就够了吗?” 虞影现在犯困,脑子不清楚,不知是不是真的理解了陆惊澜的意思,只知道凭心意,怎么开心怎么做。 于是他重新闭上眼,陆惊澜再度俯身下来。 闹了一场,虞影恢复了不少力气,手在陆惊澜胸口上推了推,示意他停下来。 今日虞影用了不少魂力,入梦符也好,纸人也罢,都不是简单的法术。 但只是和陆惊澜厮混一场居然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 这种时候虞影不得不承认有陆惊澜在身旁还挺便利的。 从前消耗魔气,虞影还需要打坐调息,等待慢慢恢复,用太多的话说不准要恢复个十天半个月的。 而今这副身子既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虞影只能消耗神魂。原本魂力用一点少一点,用完就要死。 可只要与陆惊澜厮混一番,魂力都能恢复,简直就像…… 虞影想到了系统常念叨在嘴边的话。 简直就像后备储蓄能源。 停是停下来了,但陆惊澜仍然抱着虞影的腰没撒手。 虞影只能任他去,随意把他的发丝缠在手指上玩来玩去,问:“你会不会觉得今日不应当放过阿珠他们一家?” “嗯?”陆惊澜抬头,“我没有这样想过。” 虞影笑着,低头看他,“你们正道之人不一直以惩奸除恶为己任吗?见到徘徊人间作乱的恶鬼,即便那鬼有再多苦衷,也要劝他们放下过去,送他们往生。柳青岩没和你说过类似的话?” 柳青岩没说过,成蹊堂的夫子倒是教过。 说什么恶鬼之所以成恶鬼,都是有怨恨未消,他们或许有苦衷,但无论如何也不该为祸人间,修士应当造福于凡人,而不可同情恶鬼。更何况鬼话连篇,恶鬼之言未必就真实可信…… 陆惊澜面不改色扯谎:“没人教过我。” 虞影岂能不知成蹊堂如何教导弟子的,当即笑出了声,警告道:“你这样,若是被柳青岩知道了,定要罚你跪。” 陆惊澜毫不担心,“师父不会知道的。” 闻言,虞影脸上的笑意加深。 难怪他能和陆惊澜相处不错呢,这小子虽是正道弟子,却并不迂腐,不像某些自诩正道的家伙,张口就是仁义道德、天下大义,叫人听了就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久,不知何时虞影已睡了过去。 陆惊澜没有得到回应,便知道他是睡着了,绕着他的手臂悄然越收越紧。 --- 翌日清晨,虞影收拾整齐后,从房间里出来长长伸了个懒腰。 旁边的六指老道却不知为何,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 虞影双手收回,叉在腰上,“你有话就说,看着我作甚?” 恰好陆惊澜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捧着个储物袋,自然而然走到虞影面前,帮他系在腰带上,“你把这个忘了。” 六指老道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虞影似有所感,太阳穴跳了一下。 紧接着,六指老道指着他俩,问:“你俩真的只是师兄弟吗?为什么昨晚睡的一间房,陈老爷安排的这间院子不是还有一间房吗?” 虞影:“……” 臭老头子管得倒挺宽。 想了想,虞影干脆一把揽住陆惊澜,恶狠狠对六指老道说:“我们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否则……” 说着,虞影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六指老道抖了一下,赶紧收回视线,“老夫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打坐,这就去打坐了,不打扰了。” 说完,他忙跑回自己的屋子,把门紧紧关上。 第64章 午间,陈老爷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酬谢宴。 桌上各类鸡鸭鱼肉,煎炒烹炸,全是平常农家见也没见过的花样。素菜则是周边村子里收上来的瓜果蔬菜,相当新鲜,送入厨房之前还挂着露珠。 开席前,陈老爷先提一杯,“诸位仙君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小人先干为敬!” 说完,陈老爷半点不含糊,仰头饮尽。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一杯。 喝完酒,众人开始动筷子。 虞影随便夹了一筷子面前的黄瓜,鲜嫩多汁,甘甜可口。 以凡人之躯重生这么久,虞影已经重新习惯了吃凡间食物,甚至还有些享受。修魔并不需要清心寡欲,以前自己怎么没有多吃点呢? 陆惊澜见他喜欢,又多给他夹了几块。 桌上大家都各吃各的,陆惊澜突然来这一下着实有些点眼。 虞影没忍住扫了一眼桌上其他人。 还好其他人并不在意。 虞影也放下心来,安心享受陆惊澜的投喂。 一旁的六指老道暗暗摇头,心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伤风败俗! 虞影品鉴着乡间美食,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算了,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木棉村外的密林之中。 一只乌鸦蹲在一匹枣色骏马的背上。 寒风吹过,乌鸦瑟瑟发抖。 “这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回来?”虞栖梢喃喃。 罗渊在他脑海中说:“只怕早就将你忘到了九霄云外。亏你老老实实守在这儿,难不成你还真把自己当做他们的宠物了?” 虞栖梢不爱听这话,恶狠狠警告道:“我说过了不想听见你的声音,闭嘴!” 罗渊不再说话。 骂完了人,虞栖梢吸着鼻子,用翅膀把自己抱得更紧。 快回来吧…… 凡间的宴席大多不是真的为了吃饭,而是一群人以宴会为名,聚在一起谈旁的事,今日这场酬谢宴也不例外。 虞影才安生吃了没几口菜,就有另外一人举起酒杯给他们敬酒。 那人是陈老爷的独子。 陈少爷看起来应当有三十出头,本是正当壮年,却全然没有属于年轻人的精气神。 初冬天气虽冷,可屋内生了炭盆,烧得如春季般温暖。 陈少爷披着毛茸茸的裘衣,脸色还是苍白如纸。 虞影原以为自己这副身子已经够虚了,今日看见陈少爷才知道还能有更虚的。 看来自己得知足。 陈少爷说起话来也中气不足,软绵绵好似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多谢诸位救了我爹。” 说完,他仰头喝完杯中酒。 结果刚放下杯子,他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虞影瞧着这陈少爷喝酒的模样,心里悄悄捏了把汗,生怕他嘎一下厥过去。 陈夫人比虞影更加担心自己儿子,忙去拍他的心口,“哎哟,小心着点儿吧,快,带少爷回去休息。” 两名侍候的丫鬟赶紧上前,扶着陈少爷提前离席。 见状,陈老爷似有不满,哼了一声,随后向客人赔罪,说:“犬子身子向来不大好,小人与夫人就这么一个孩子,夫人难免疼爱一些。还请诸位仙君莫要见怪。” 闻言,虞影忽然发问:“老爷没有女儿吗?” 陈老爷茫然一瞬,立即摇头,“小人只有一个儿子。” 虞影点头,状似随意道:“昨日我在院子外面遇见一个姑娘行色匆匆,看打扮不像丫鬟,还以为是令爱。” 陈老爷面上猛地抽搐两下,片刻后挤出一个惭愧的笑,解释道:“仙君误会了,小人家中除了夫人和丫鬟,没有其他女眷,定然是某个不守规矩的丫头冲撞了仙君。” 身旁陈夫人也连忙表态,“妇人回去一定严加管教丫头们。” 虞影摆手,“她不曾冲撞我,你们也不必责怪,别叫无辜之人受牵连。” 陆惊澜侧头悄悄问:“你什么时候遇到的丫鬟?” 虞影笑眯眯给陆惊澜夹了一筷子青菜,“老实吃饭。” 酒已敬过,饭也吃得差不多,眼瞧着可以结束宴席了,陈老爷才犹犹豫豫地问出那个一直盘旋在他心间的问题。 “小人唐突,想问问诸位仙君……昨晚究竟是如何捉到那鬼的?做了些什么法事?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对劲的事?” 虞影挑眉,“老爷对修行感兴趣?” 陈老爷硬着头皮说:“略有些好奇罢了。” 虞影懒得和他说太多,敷衍道:“就与寻常法事差不多,念念咒语,等小鬼现身,再一剑刺中,送它往生。” 这个回答叫陈老爷面露喜色,“那、那旁人应当是看不见小人的梦境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虞影终于明白过来,嘴角挑起笑意。 在他开口之前,陆惊澜抢先道:“只要小鬼捉住,不再作乱就好,老爷何必追根究底?问得太清楚,对老爷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老爷霎时僵住,面色铁青。 陆惊澜一番话似乎什么也没说,但其实该说的都说了。 陈老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霎时间嘴里发苦,胃里翻腾不休,直犯恶心。 见丈夫脸色不好,陈夫人难免关切,“老爷,你怎么了?那到底是什么噩梦,叫你这般……” 陈夫人并不知晓陈老爷每晚噩梦的具体内容,以陈老爷好面子的性子,绝不可能把那种梦境告诉任何人。 陈老爷又气又恼,一把推开陈夫人,“住口,无知妇人,你懂什么,就在这里乱说!” 陈夫人摔在地上,茫然无辜,“老爷?” 动手之后,陈老爷缓过神来,才后悔自己不该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失态,重重一甩手,“哎!” 虞影拿手帕擦了嘴,站起来,轻拍陆惊澜的肩膀。 陆惊澜默契会意,对陈老爷道:“今日多谢老爷的款待,看老爷和夫人还有话要说,我们就先告辞了。” 六指老道也受不了陈老爷的做派,摇摇头,跟着他俩离席。 --- 陈老爷做噩梦的事算是解决了,虞影和陆惊澜没理由继续在陈家逗留,回到院子里,便开始着手收拾行囊。 其实没什么收拾的,他们不过在陈家住了一夜而已,唯独有两件外袍晾在院子里需要收回来。 虽说修士可用洗尘诀清洁衣裳,但陆惊澜还是习惯用水洗过后晾晒,太阳晒出来的布料穿着会更舒服。 在他收衣服的时候,六指老道闲得无聊过来攀谈,“可瞧见陈家那少爷吗?” “自然,怎么了吗?”陆惊澜道。 六指老道“嗐”了一声,“且与你直说吧,老夫看那陈少爷的命盘极坏,跟你比起来,可以说是一个天一个地。” 陆惊澜把衣裳收在臂弯处,问:“有多坏?” 看六指老道的表情,一脸兴致勃勃,哪里是在给别人看命,纯属瞧热闹。 他说:“他是六亲叛离、无儿无女、英年早逝的命数。估计就这几年了,难怪陈老爷要急着纳妾。” 陆惊澜颔首,“他身上的确死气沉沉。” “对吧对吧。”六指老道颇为得意。 陆惊澜往屋里走去,“可这谁都能看出来,你当真会算命吗?” “你这小子!”六指老道气得吹胡子瞪眼,“居然质疑老夫!” 屋内,虞影坐在窗边,垂着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昨日他在院子外面遇到的那个姑娘,撞上来后,往他的手中塞了一张血写的纸条,其上仅有“救命”二字。 陈家还隐藏着别的事情。 虞影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掺和。 身为被正道唾弃了几百年的魔头,冷漠无情才符合他的名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继续费时费力。 那姑娘当真是找错了人,若当时她遇见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陆惊澜…… 陆惊澜。 思及此,虞影眉心一跳。 “在想什么?” 恰好陆惊澜抱着衣服走了进来。 少年人被午后的阳光拥簇着进入了房间,勾勒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没来由的,虞影把涌到嘴边的“没事”换成了:“我在想怎么才能叫陈老爷家破人亡。” 陆惊澜愣了一下,显然这话在他的意料之外,但很快,他恢复了平静,问:“你想让陈家家破人亡吗?” “不错。”虞影向后仰去,做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那交给我来做吧。”陆惊澜把衣服叠好放入储物袋。 “什么?” 虞影一下子坐起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惊澜看向他,目光坚定认真,“这几日你也累了,这种小事情,我就能做,你可以安心休息。” “你……”虞影不可置信,“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就不想一下该不该做吗?” “无所谓。”陆惊澜避开他的双眼,“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会帮你。” 虞影手够不到,干脆用没有穿鞋的光脚戳了戳他,“喂,你这样,以后被我带到歪路上去可怎么办?” 陆惊澜一把抓住他捣乱的脚,似是玩笑地说:“那你就负责把我牵着,一条路走到黑。” 虞影怔然,他仿佛被陆惊澜的深黑眼眸吸住了,许久没能转开视线。 第65章 从宴席上离开之后,陈少爷在几个贴身丫鬟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回来不多久,陈少爷就难受得吐了几回,连忙服用了平日里养身子的丸药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丫鬟瞧少爷这副模样,忍不住心疼,埋怨了句:“老爷也真是的,明知道少爷身子弱不可饮酒吹风,还非要叫少爷去前头应酬。少爷你怎么不干脆推说身上不舒服,也免得白受一番辛苦。” 陈少爷靠在软枕上,面色愈发苍白,喘着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的性子,我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不会在意的。” 丫鬟是从小跟在陈少爷身边长大的,本就一心向着自己的主子,更何况比起老爷,少爷性子温和,是神仙般的主子。不仅是她,家中其他的下人也更愿意伺候少爷,而不是喜怒无常的老爷。 不过丫鬟也不敢说太多老爷的不是,只能叹口气,“少爷一定要保重身子,下回可别勉强自己了。” “哼,我自己保重身子又有何用?” 陈少爷自嘲一笑。 “只有老爷放过我,我才能真的保重自己的身子。”陈少爷眼中划过恨意,“他这个人自私至极,真正在意的只有钱财和他自己的长生。哪怕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铜板。” 说罢,似是怒急攻心,陈少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丫鬟连忙帮他拍背,心里也跟着生出一阵哀戚。 正说话间,另一名丫鬟走了进来,向陈少爷禀报道:“少爷,那名姓陆的仙君想要见你。” 陈少爷用手帕捂着嘴,闻言感到不解,“他来见我做什么?” 陈家上上下下都是陈老爷做主,陈少爷从小体弱多病,从不曾过问家中事,向来也不大会见客人。 “叫他在堂中稍候,我马上去见。” 不一会儿,陈少爷换了一身衣裳,来到正屋。 陆惊澜正端着丫鬟奉上来的茶水细嗅,却并不真正饮下。他动作慢条斯理,安闲自在,不见半点焦急之色。 方才在席间相见时,陈少爷已经为陆惊澜和虞影的气度惊叹过一回,此时又见,仍难免心中感慨。 果然是修士,浑身气度与凡人大不相同,即便只是简单坐在那里,也仿若皓月,淡淡散发着辉光。 陈少爷不禁想,陆惊澜之所以迟迟不喝手中的茶水,怕是嫌弃他们家的茶太次*。 然而其实陆惊澜只是好奇才闻的。他一直听说茶有许多种,其中名品和金子一般贵重,倒不太明白有什么差别。 以修士的眼光看,茶叶之中的确蕴含着灵气,于身体滋补有益。 两人见过礼,陈少爷在主位坐了,略显局促地问:“不知仙君找我,可有何事?” 陆惊澜把茶盏放下,缓缓抬眼,“我来是想告诉陈少爷,我有办法能够让少爷恢复元气,变得与常人无异。陈少爷可有兴趣?” 陈少爷脸上顿时闪过惊喜之色,但下一瞬他又压抑下来,慎重地问:“仙君所言当真,真有这种法子?” 陆惊澜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放在手边的小桌上。 “这是回春丹,凡人服用可恢复气力。少爷只需坚持服用一段时日,便能补足从前消耗的元气。” 陈少爷一直盯着那瓶丹药,忘记了说话。 陆惊澜打开瓶子,倒出一枚,递给陈少爷,“少爷若不信,大可一试。” 陈少爷犹豫着接过,想着屋内还有好几名丫鬟看着,陆惊澜应当不敢动手脚,而且……就自己这副残破的身子,旁人能图谋自己什么呢? 心里拿定了主意,陈少爷直接一仰脖,吞下丹药。 仙丹见效极快,几乎是立时,陈少爷便感觉四肢百骸涌上一股暖流,原本单薄漏风又畏寒的身体内部像被点燃了一盏小火炉,微弱但源源不断地生出热气。 无需多言,陈少爷已经信了陆惊澜的话。 他内心非常激动,但还是强忍着镇定下来,“不知仙君为何要帮我?” 陆惊澜勾起一个微笑,貌似无关地提了一句:“我与阿珠曾是幼时的玩伴。” 乍一听到这话,陈少爷还未反应过来阿珠是谁。 回忆片刻,他才记起不久前他爹想要纳的妾室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可如果眼前的修士与那个未过门的妾室关系不错,那…… “既如此,你为什么会帮我爹驱鬼?”陈少爷神情疑惑。 谁知陆惊澜忽然挑眉,“哦?此话怎讲?难道少爷认为我与阿珠熟识就不该帮助陈老爷?若不是阿珠突然生病去世,她现在应当已经嫁入陈家,与你们是一家人了,我帮你们,也是在帮她——难不成其实陈老爷和阿珠之间有什么仇怨,让少爷认为我不该帮陈老爷,也不该帮你?” 陈少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句话就暴露了太多。 陈老爷对外一直说阿珠是暴病而死,把自家撇得干干净净,在外人看来,他家与阿珠家确实应当无冤无仇才对。 是他草率了。 “不、没有……” 陈少爷额角渗出冷汗。 常年抱病,他没什么机会接人待物,一时半会儿连瞎话都编不出来。 陆惊澜既不追问,也不着急,端起茶慢悠悠喝了一口。 短短几息时间内,陈少爷脑中无数念头闪过。 忽然,他灵光一闪,所有关窍霎时打通,一下子明白过来陆惊澜话中真正的意思。 恐怕陆惊澜其实早已知道阿珠真正的死因,不仅如此,他还猜到自己和爹之间嫌隙渐深,所以他是想利用自己,来报复害死阿珠的人。 一定是这样的,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陈少爷的面色愈发沉重,看向陆惊澜的目光里已然带上了恐惧和不安。 该怎么办,真要帮着外人来报复自己的亲爹吗? 陆惊澜见陈少爷表情有变,就知道他已经有所动摇,便放下茶盏,“少爷不必多心,我也没有帮少爷什么,回春丹对凡人来说价值千金,对修士却不值一提。就算少爷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在意一颗不值钱的丹药。” 顿了顿,陆惊澜继续道:“只是最后一句话想要劝告少爷: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迟则生变,只有握在手里才算踏实。” 陈少爷心神大动,一时胸口闷疼,他不得不捂着心口,“多谢仙君指点,我明白了。” “仙君大恩无以为报。”陈少爷喘了口气,“我愿告诉仙君一个关于老爷的秘密。” “什么秘密?” 陈少爷说:“父亲他近几年迷恋上了长生之术,不过他没有灵根,无法修行。我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十分信重一名叫做蛇仙的人,说是能帮他长生不老。” 斟酌片刻,陈少爷意有所指道:“这位蛇仙之前还陪父亲去过一趟木棉村。” --- 另一边,虞影找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六指老道。 “诶,你不是会卜卦吗?”虞影随手一拍六指老道的肩膀。 六指老道睁开眯成缝的眼睛,“会,你想干嘛?我说你小小年纪,好歹尊重一下老人,没大没小。” 虞影翻了个白眼,不想和他辩论谁年纪更大的问题,“总归闲来无事,你算算这陈家的风水如何。” “请我算风水可是要花重金的。”六指老道扬起下巴,“没有酬劳,老夫宁愿睡觉。” “你在陈家啥也没做,这是你唯一赚取酬劳的机会了。”虞影威胁,“你要是不算,到时候我一个铜板都不分给你。” 六指老道惊讶不已,“好你个小子,居然敢威胁老夫!” 咬牙切齿好半天,六指老道恶狠狠说:“算就算!” 两人回到房里,凑在书桌前开始卜卦。 六指老道随身带着木棍,不一会儿就熟练摆出八卦阵图,接着掐了个法诀,拂尘挥舞,口中念念有词。 术业有专攻,虞影对于卜算之法只能说是略知一二,在他认识的人里,柳青岩对此最为精通。 见六指老道停了下来,虞影忙问:“怎么样?” 六指老道摸着胡须,说:“陈家风水不错,坐北朝南,前有流水,后有山林,虽不是什么为官做宰、万世昌隆的方位,但也能保证几代人殷实富足、衣食无忧。” “这不是废话吗?傻子看见这宅子都知道陈家殷实。”虞影有些无语,“就没有点旁人看不出来的?” 短短一日,竟连番被小辈质疑自己的实力,是可忍,孰不可忍? 六指老道心中一怒,指着八卦阵的东北方位,道:“老夫在此处感觉到了强烈的死气。这死气被精心掩饰过,所以我们在陈家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说着,六指老道得意地捋胡须,“如何?若非老夫起卦卜算,只怕你永远也发现不了吧。” 虞影盯着那处,若有所思。 六指老道瞧他神情认真,也收了玩心,问:“你关心这个作甚?莫非你还想好人做到底,帮陈家把风水也改一改不成?” 虞影抬眼看他,“这死气蹊跷,作为正道修士,难道不该一探究竟,万一是什么害人妖物,顺手不就收了?” 闻言,六指老道哼笑一声,“少来,老夫看你才不是那等正义凛然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虞影起身走出去。 六指老道也一挥袖收了桌上的八卦阵,随着一同出去。 院子里是陆惊澜带着陈少爷回来了。 陈少爷一改午间在饭桌上的客气疏离,言语间变得真挚热切不少,他说自己对修行之道很感兴趣,想请三人再多住几日,不知他们愿不愿意赏脸。 说话间,连陈少爷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看向陆惊澜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信赖。 虞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一挑眉,心想:这陆惊澜莫不是银子变的,怎么走到哪里都人见人爱? 第66章 待陈少爷离去后,虞影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定定看着陆惊澜。 陆惊澜被他过于灼热的视线盯得不大自在,不免开口询问:“怎么?” 虞影上前,胳膊肘搭在他的肩膀上,玩味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招人喜欢的。这才多久,连陈少爷都拿下了。” “别乱说。”陆惊澜无奈一笑。 “怎么是乱说呢?”虞影掰着手指细数,“这陈少爷是一个,还比如说江岭、颜妍,甚至还有那老头,都挺喜欢你的。” 虞影喊住六指老道,指着陆惊澜,“老头,你说说,比起我,你是不是更喜欢这家伙?” 六指老道无意卷入二人无趣的吵嘴,哼了一声,转头离去。 “那你呢?” 陆惊澜含笑,轻轻的貌似无意地问。 虞影一愣,就听陆惊澜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喜欢我吗?” 一刹那,午后的暖风吹过虞影的耳畔,有些痒痒的。 陆惊澜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平和,就像是在问虞影吃饭没有。 陆惊澜有一张恍若不应出现在凡尘之中的脸,剑眉星目,眸光熠熠,没有人挑剔分毫。又因年轻,初出茅庐,少年意气扑面而来。 怎么不讨人喜欢呢。 那一瞬的莫名慌乱过去,虞影已经重新归于平静,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脸,“还行吧,谁叫你长得讨喜呢?” 说完这句话,虞影长长伸了个懒腰,往房间走去。 “吃过饭困了,我要睡一会儿。” 瞧着他的背影,陆惊澜缓缓抚过脸上刚才被虞影碰过的地方,莞尔一笑。 --- 因为陈少爷的挽留,虞影三人有了在陈家多逗留几日的理由。 到了夜里该就寝的时间,虞影撑着腮帮坐在窗边,透过窗户看向院子里的几间房。 他没来由想起了早晨六指老道的话,犹豫着要不要和陆惊澜分开休息。 赶路时,两人一直在一块儿睡觉,因此昨晚陆惊澜走进房间的时候虞影压根没觉得哪里不对。 被老头一提醒,才发觉两人的确没有必要挤在一起睡。 后边,陆惊澜已经收拾好了床铺,回头一看,虞影正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 “还不困吗?”陆惊澜问,“即便不困也先躺下吧,免得着凉。” “来了。” 虞影抛开了所有杂乱的念头,起身走过去。 换个屁的房间,真换了岂不反而显得自己很在意? 他们即便睡在一起,那也是堂堂正正。 陈家不似木德生家那般阴冷,夜里炭盆都是烧得足足的,屋内足够暖和,不需要人暖被窝。 所以陆惊澜没有睡,而是选择在床尾打坐调息。 离开宗门之前陆惊澜已是筑基大圆满,距离突破金丹只差一丝契机。 他想早点抓住那契机,迈入金丹。 虞影就躺在他旁边,明明嘴里说着不是很困,但刚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虞影睡觉不算老实,常把两条腿大大分开,偶尔还会追着人跑,最终把陆惊澜的地盘侵占殆尽才肯罢休。 只有把人牢牢抱住,才会稍微安分些。 望着虞影安静的睡颜,片刻过去,陆惊澜转头,开始今晚的修炼。 屋内陷入寂静。 几个时辰后。 今夜虞影专门吩咐了系统在丑时三刻叫醒自己。 【铛铛铛!起床了起床了!月亮晒屁股了!】系统敲锣打鼓当闹钟,很难说没有报复的心思。 虞影猛吸一口气醒来,差点没被吓厥过去。 “够了,你那么大声干嘛?”虞影骂道。 系统:【这不是怕你醒不过来吗?】 虞影实在无语,“我是睡着了,不是死了。” 系统:【嘻嘻。】 吵完嘴,就瞧见陆惊澜坐在床尾修炼。 虞影无意吵扰他,放轻手脚从被窝里爬出来,翻出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然而他的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五感敏锐的陆惊澜。 “去哪?” 陆惊澜周身浮动的灵气倏然一收。 被他发现,虞影也不慌乱,总归自己又不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见不得人,虞影生出坏心,故意说:“去夜会美人,可要同我一起?” 陆惊澜也读出他语气中的调笑,跟着回了句:“哪个美人?虞美人么?” 虞影顿时语塞,愣了好一会儿,才又气又好笑,指着他,说:“真受不了你,你何时学得嘴上如此油滑?” “跟你学的。”陆惊澜理直气壮。 虞影无法反驳。 穿好衣服,虞影坐在床边把鞋子往脚上套,同时交代道:“下午我与老头卜算了一番,发现这宅子不寻常,我出去瞧瞧,过会儿就回来,你不用跟着,继续修炼吧。” 话还没说完,陆惊澜已经下床穿好了外袍。 “我也去。”他将衣袖整平。 虞影正色,说:“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多弱不禁风?我有自保的能力,不需要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只是探查,若有不对,我立即回来。” 相处日久,虞影自然能感觉到陆惊澜对自己的过度保护。 虽说自己现在的确没有修为,身体底子又空虚,遇到稍厉害点的凡人都没办法硬碰硬。但这并不代表他全然无法自保,只能靠旁人保护。 做了几百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突然被人当做需要保护的对象,虞影当真不大舒坦。 谁知陆惊澜一脸淡然,回答:“我不是怕你出事,我是怕别人遇见你出事。我们尚在陈家,行为不可太惹眼。” 这个说法虞影很是受用,忍不住勾起嘴角,最终点头,“好吧好吧,那你就跟在我后边。” 月黑风高,两人换上了深色的衣服。为了更加隐蔽,虞影还画了两张隐匿符贴在彼此身上。 两人避开宅内守夜的下人,悄悄往宅子东北方走去。 隔壁屋子的六指老道也在打坐调息,自然听见了两人出门的动静。 他考虑一回,决定还是不掺和了。 毕竟还是要把表现的机会留给晚辈的嘛。 --- 陈宅的主院东屋里。 陈老爷醒来,起过夜,小厮伺候着他重新躺回床上。 今晚陈老爷的心情格外舒畅。 困扰了他将近一个月的噩梦终于消失了,他怎能不高兴。 不过高兴之余,陈老爷心中同时生起了隐秘的恨意。 他知道这些鬼蜮伎俩都是那个名叫阿珠的贱蹄子搞的鬼,因为阿珠根本没想瞒他,每次都堂而皇之在噩梦中出现。 死都死了,竟胆敢报复自己。 陈老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眼珠一转,也不知仙君们捉了鬼会如何处置。 或许自己可以问他们把那贱人要来,交给蛇仙人,看有没有法子让她魂飞魄散。 白日陈老爷听说儿子要多留仙君们几日,还有些不大乐意。 事情既已解决,就该快快算清酬劳,把人好好送走才是,何必多留? 不过现在陈老爷又觉得儿子的决定还不错。 若是真的直接送走了他们,万一噩梦没能被消除,自己才是叫天天不灵了。 只不过他们既然要多留…… 陈老爷低声嘱咐小厮,说:“这几日仙君们在家中做客,叫底下人都警醒着点儿,不要让人靠近北院。” 小厮答应不迭,“老爷,您前日已经吩咐过了,那里整日都有人守着,不会出事的。” “再多派人手,绝不可放松!”陈老爷眉头紧锁,“还有,夫人可查到昨日是哪个丫头冲撞了虞仙君?” 小厮心虚回话:“还……还没有。” 陈老爷猛拍枕头,“无用妇人!明日早晨把所有丫鬟都叫到院子里来,我亲自查。” “是,老爷。” --- 陈家,东北处院落。 不知为何这边守夜的家丁格外多,虞影和陆惊澜多绕了一圈才成功找到机会翻进院内。 外面守卫森严,结果院子里面却不见半个人影。 院内景象萧然寥落,野草长了小腿高,像是荒废了十几年的模样,与陈家其他整洁富丽的宅院大不相同。 虞影在其中走了两步,还惊起了几只野兔,有大有小,显然是在此住了许久的一家子。 “这么大个院子,怎么荒废至此?” 虞影蹙眉,和陆惊澜往房屋方向走去。 屋子也年久失修,房檐下结满了蛛网,尘土纷纷。木板受潮开裂,一脚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音,在寂静深夜中极为刺耳。 房子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沾上点火星子都会爆燃,说话声大些就会坍塌。 陆惊澜熄灭火折子,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枚夜明珠。 虞影看了一眼,感慨道:“柳青岩对你不错嘛,夜明珠都舍得给你。” “你喜欢送给你。”陆惊澜毫不犹豫把珠子递了出去。 虞影别过头,“我不喜欢,别给我,我可不稀罕柳青岩的东西。” “好吧。”陆惊澜收回手,“那等我以后自己得了夜明珠再送给你,都送给你。” “这还差不多。” 虞影心满意足,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两人在房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虞影甚至开始怀疑那六指老道算卦到底靠不靠谱。 来到房屋背面,最后一处还未探寻过的地方,虞影已经叹了口气,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了。 陆惊澜忽然停住脚步,环四周扫视一圈。 见状,虞影忙问:“你发现什么了?” 陆惊澜表情凝重,“我刚才感觉到一丝极难察觉的灵气波动,但转瞬间又消失了。” 应当不会是错觉,修士对于灵气非常敏感,修为越高,越能捕捉到细微的灵气。 那波动断断续续,陆惊澜不得不全神贯注来辨别。 他不说话,虞影也不打扰,跟着他往屋后的小山坡走去。 来到山脚下,一阵阴冷的夜风卷过。 “呜呜呜……” 微弱但清晰的哭声传来。 两人都听清楚了,彼此对视一眼。 院内静得能听见夜虫在草杆上起飞的声音,两人循着哭声,找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在深深杂草之中,找到了一口被巨石盖住的深井。 哭声便是从井中传出。 第67章 半夜枯井传哭声,当真一幅叫人不寒而栗的景象。 不过虞影和陆惊澜谁也没觉得害怕,两人一起把盖在井口的石头推开,露出了深黑如渊的井眼,低头一看,仿佛有怪物在窥伺。 虞影弯腰朝井口内喊了一声:“有人吗?” “有人吗……” “人吗……” “吗……” 只有阵阵回音返上来,无其他人应答。 但两人确定哭声是从井底传来的,不知是不是有人被困在下面,既然听见了,不好见死不救。 虞影一抬眼,往下指了指,“下去吗?” 陆惊澜点头,“嗯。” 虞影朝井底多看了一眼,然而天太黑,井太深,根本看不见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虞影正在考虑自己如何才能安全下到井底,便听见陆惊澜说:“我背你下去。” 对于陆惊澜这种修士来说,即便从山顶上掉下去也能安然落地,跳个井简直轻轻松松。 虞影一边趴上陆惊澜的背,一边怀念以前自己还有修为的美好时光。 待虞影抱紧之后,陆惊澜一跃而下,衣袍翩飞,轻巧落地,转眼就来到了井底。 这是一口枯井,井底没有水,反倒朝四面八方挖开,形成了一处宽敞的地下洞穴。 就在两人对面,伫立着一扇沉重的石门,上面贴满了黄符纸。 虞影从陆惊澜背上下来,走到石门前,细细端详起上面的符咒。 “都是禁制符和隐匿符。”虞影看了一会儿得出结论。 不知是谁布下的层层禁制,紧锁着其后见不得光的秘密。 陆惊澜走到他的身边,询问:“能解开吗?” 虞影勾唇,“小意思。” 话刚说完,虞影直接大手一挥,哗啦撕掉了贴在门上的符咒。 “?” 陆惊澜看得有点呆。 “怎么?”虞影侧过头,不解地问。 “就这么直接撕下来就可以了?”陆惊澜迟疑。 虞影得意一笑,“你以为所有人都能和我一样轻松撕下这些符咒吗?下回有空再教你,先开门。” 去除掉符咒禁制的石门已然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不需要多余的功夫,一力降十会,陆惊澜一击就将其化作了齑粉。 石门破开,激起一团浓雾般的灰尘。 等灰尘稍稍沉下来,眼前重新清晰后,虞影与陆惊澜小心地步入其中。 石门后很暗,乍一进入,眼睛尚未适应,什么也看不见。 陆惊澜还没来得及重新掏出夜明珠。 忽然,虞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直冲自己而来。 他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躲开,可这副沉重的凡人身躯却拖了他的后腿。 在他成功躲避之前,就被重重击中了后脖颈。 虞影霎时间眼前发黑,身子变得僵硬,什么都来不及做,似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倾倒,眼见的就要脸朝下摔倒在地。 就在即将倒地的最后一瞬,虞影死死咬着后槽牙,调动身体里的所有力气,伸出手反抓住了偷袭之人。 紧接着虞影猛地一拽,把人朝自己拉过来抱住,腰腹用劲,硬生生带着偷袭之人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上下颠倒。 “砰!” “啊!” 偷袭之人做了虞影的肉垫子,被按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呼。 虞影扼住那人的咽喉,满眼戾气,“你是谁?为何偷袭?” 另一边陆惊澜也已制服了偷袭之人,他快步走到虞影身旁,想也没想,用手轻轻覆住了他的后脖颈,“你没事吧?” 虞影被他弄得有些痒,蹭了蹭脖子,“没事。” 陆惊澜举起夜明珠,照亮了偷袭之人的样貌。 居然是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看上去比陆惊澜还小几岁,应当只有十六七的年纪。 虞影手上没留情,那少年脸色涨红,憋得说不出话来。 见状,陆惊澜抓住虞影的手,提醒道:“放开吧,他没办法呼吸了。” 虞影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后颈被打中的地方仍然钻心地疼,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让虞影很恼火。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 刚才偷袭陆惊澜的也是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已经被捆住了手脚,倒在墙边。 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除了那两个偷袭的少年之外,还有另外六个人,他们脚上捆着沉重的锁链,静悄悄地缩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虞影和陆惊澜。 仔细观察后,虞影发现这里的八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躲在最角落的那一个人佝偻着背,如同一只煮熟的虾子,头发杂草般蓬松干枯,花白斑驳,十分苍老。 怎么看,这里都像是个地牢。 不久后,少年终于缓了过来,眸中充满敌意,看着闯入的两人。 虞影走到少年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喂,你们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又为什么偷袭我们?” 少年盯着虞影的脸看了良久,试探着问:“你们不是陈老爷的人?” 陆惊澜站在虞影身后,先是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而后又缓缓向下,掌心轻轻放在了他肩胛骨的中央。 掌心温热传到心口,这是个安抚效果极好的动作。 虞影好歹不生气了,松开了少年。 陆惊澜这才温声自报家门,“我们是神霄宗弟子,因故暂住陈家,觉察此处有异样,于是过来一探究竟。” 顿了顿,陆惊澜的声音如水中定石,认真道:“我们不是陈家人,我们会帮你们。” 陆惊澜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举手投足更是气度不凡。他很容易博得旁人的信任,哪怕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事实并非虞影胡说。 少年迟疑片刻,又看向了他的同伴,两人交换过一个眼神。 而后,少年才谨慎地说:“我叫方小星,我们都是被陈老爷抓……”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在这里了,让我出去吧,求求你了,求你了……!” 名叫方小星的少年还未说完,就被身后窜出来的另一个人撞开,抓住陆惊澜的衣角,疯狂地哀求。 这人正是方才最角落里的人。 她蓬头垢面,身上满是异味,脸上皮肤松垮,长着黑斑,分明是个耄耋老者。 她紧紧攥住陆惊澜的衣服,几乎要把仙袍扯碎。 方小星摔了个屁蹲,重新坐起之后,不太赞成地提醒那老妪,喊了声:“花姐!” 那老妪仍在自顾自不停地哀求道:“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都是周边村落的人,被陈老爷抓来关在这里很久了。陈老爷他、他在搞妖术!每半个月他就会带人过来取我们的血……嘿嘿……你们别看我这样,其实、其实我才刚满十八……都是因为陈老爷!我才变成这个鬼样子……” 显然这名叫做花姐的女子被关了太久,已经有些疯癫,说话颠三倒四,难以理解。 “什么妖术?”陆惊澜不解。 虞影却忽然变得神情沉重,若有所思地蹙眉。 花姐误以为陆惊澜不相信自己的话,急忙忙挽起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 伤口新旧交错,蜈蚣般爬满了整条手臂。 “你瞧,我没有骗你。”花姐急得眼含热泪,“我真的不愿再待在这里了,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 陆惊澜稳住声音,宽慰道:“我们会救你的。” 花姐大喜过望,激动地跪在地上磕头不迭,“太好了,恩人!太好了……” 方小星面露不忍,递给旁边人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来扶着花姐回去坐好。 事已至此,方小星总算不得不袒露他所知道的所有事实。 “花姐说得没错,我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陈老爷以请人到家中做工为由,把我们骗来,关在了这里。” 方小星恨恨握拳,“陈老爷想要长生不老,他身边有个叫做蛇仙人的老头子,跟他说若想长生,就时时需要少男少女的鲜血滋养,所以陈老爷抓了我们,每半个月过来一趟,逼我们放血给他,维持他的青春。” “每次放血之后,我们都会发现自己变得更老了一些。花姐是最早进来的,所以成了这副模样……陈老爷上回来的时候说她没用了,要杀了她腾地方,她才这般害怕。” 说完,方小星抬眼,期待又害怕地看着虞影和陆惊澜。 “你们真的能救我们出去吗?” “当然。”陆惊澜毫不犹豫地回答。 方小星的眼睛亮起来,又有些歉意地看向虞影。 “切。”虞影抱着手臂,别过头不作声。 商议一番后,陆惊澜先给众人分了几枚回春丹。 他们被关得太久,必须要恢复一些体力才可能逃得出去。 之后陆惊澜先上去,放下一根绳子,让他们可以顺着爬上来。 虞影垫后,等所有人上去后,他再攀着绳子出来。 众人从井底出来,第一件事就是长吸一口气。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外面的天了。 “此地不宜久留。”虞影说,“但这么多人,我们能把他们安置在何处?” 陆惊澜略略思索片刻,说:“我有一个地方可以暂时安置他们,不过需要有人随时留在那里看守保护。” 说到看守,虞影一下子就想到了虞栖梢。 啧,他是不是还在林子里守马车呢? 虞影掩去心虚之色,清了清嗓子,“咳,看守的事可以交给那只乌鸦,反正他做看门鸟做惯了。” 陆惊澜没有怀疑一只乌鸦如何能保护八个人,他相信虞影的安排自有道理。 虞影说:“那分头行动,你先把他们送到安置处,我带上小鸟来找你们。” 陆惊澜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答应,给虞影说了个地方。 两人就此分开。 第68章 北风萧萧,虞栖梢窝在还算暖和的马车里,眼睛半阖,昏昏欲睡,耳边却随时在留意风中的声音。 他听见沙沙的马儿吃草声音,听见夜虫此起彼伏的鸣叫。 随后这些平静的声音中忽然混入了一道突兀的杂音,有人踩断了草茎,在往这边走来。 虞栖梢立即警觉地睁开眼,拍着翅膀飞出马车。 很快,一道深色的身影穿过高高的草丛,出现在眼前。 是虞影。 “嘎!” 见到来人,虞栖梢喜出望外。 两天了,他们终于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两天是怎么过的,又冷,又寂寞,还没有肉干吃。 虞栖梢激动地狂拍翅膀,努力地飞起来,落在了虞影的肩膀上。 瞧小鸟这样子,大魔头心底升起了残留不多的愧疚。 小鸟不停地在耳边“嘎嘎嘎嘎”,短短两日似是有说不完的苦闷,吵得虞影不得不偏过脑袋。 “好了,好了。”虞影无奈苦笑,“知道你这两天受委屈了,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 “嘎!” 当初说好只是守一会儿,结果把他独自丢在这里整整两天,小鸟很不满。 “出了一点事,我们抽不开身,不是故意把你丢下的,别生气。”虞影难得耐心。 “嘎嘎!” 我一只小鸟独自在这里守着,你们就不担心我吗?不怕我被豺狼虎豹叼走?不怕我没人说话憋死吗? 眼见小鸟急得头顶的羽毛都炸开,虞影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惹他生气了。 本就是自己的疏忽,虞影只好受着。 虞影知道,小鸟其实很喜欢黏着自己,尤其是刚破壳的那段日子,自己无论走到哪里,身后或者肩膀上绝对会跟着一只小黑鸟。 一有机会,小鸟还爱用脑袋来蹭自己的脸*。 从前虞影很不习惯这般亲密的接触,所以每次被蹭,他都会训斥小鸟。 久而久之,小鸟再也没有蹭过他。 有多久了呢? 虞影陨落之前,虞栖梢一直在闭关突破化神后期,算起来他俩已许久不曾见过面了。 事实上,自从小鸟能够化形之后,虞影就把他视作成年,一脚踹出了魔宫,叫他自己四处游历去,没事不要回来。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般平静的单独相处过了。 小鸟出关后听说自己陨落的消息,定是伤心坏了。 想到这里,虞影心中一软,把小鸟放在手里举起来,轻轻用脸蹭了一下他的脑袋。 “抱歉把你独自留下,下次不会了。” 虞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虞栖梢闻听,直接愣住。 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吗? 好熟悉…… 是妈……啊不对,是魔尊大人! 虞栖梢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影,想要从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身上找出和魔尊大人相同的地方。 可惜,他没找到。 眼前的人身上没有任何魔气或是灵气,是如假包换的凡人,而魔尊大人可是惊世绝艳的大乘修为。 并且魔尊大人乃修仙界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仙魔两道都有无数的人为他倾倒,许多正道修士装作不喜欢,屡屡前来挑衅,其实是想借故多看魔尊大人几眼。 眼前的人嘛…… 只能说长得还算过得去。 即便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地方和魔尊大人相同,但身为妖兽,比起眼睛看见的,虞栖梢更相信那玄之又玄的感觉。 没错的,眼前这个人绝对和魔尊大人有关系。 难道魔尊大人没有死,而是想了个办法悄悄活了下来? 既然魔尊大人还活着,那为什么不与自己相认呢? 虞栖梢压下心中想要立即相认的激动。 先观察观察吧,魔尊大人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 --- 另一边,为了防止被陈家人发现,陆惊澜带着从井中救出的八人翻越了后山,钻入了无人的深林。 八人中有几人被关的时间太长,身体衰老、手脚无力,即便回春丹能够恢复他们的体力,但也无法使他们返老还童。 其他几个受妖术影响还不算深的人便背起同伴,继续赶路。 临水村是距离陈家最近的村落,陆惊澜一行人从林中穿出,径直走入了临水村内一户人家的后院。 陆惊澜嘱咐其他人先在原地躲避,不要出声,随即自己一跃翻过旁边民居的院墙,进入了院内。 院子里有一只在睡觉的看门大黄狗,陆惊澜使了个术法,让它睡得更沉。 而后他来到一间屋子前,敲响了房门。 “谁啊?哥?大晚上的啥事儿?” 屋内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女声。 陆惊澜没有回应,只再次敲了两下门。 “啥啊,怎么不说话?” 屋内窸窸窣窣一阵,应当是里面的人在穿衣。 不一会儿,门打开,陈氏惊讶地看着不请自来的陆惊澜。 前两日陈氏已经知晓陆惊澜回来了,却没想到他真会来找自己,还是深夜造访。 她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你……你来做什么?” 陆惊澜悄声回答:“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陈氏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啥事儿?” “有几个人,他们遭了难,需要找个地方暂且安置几日。”陆惊澜说,“想请你能不能腾挪个地方,叫他们躲一躲。” 陈氏想也没想,连声拒绝道:“不行不行,我们家又不是收留流民的地方。” “我会给你报酬。”陆惊澜承诺,“只需要你找个地方,能够让他们休息几日。” 陈氏不耐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陆惊澜,问:“他们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管他们?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人家瞧你年纪小骗你呢?” 陆惊澜斟酌片刻,选择说出实情:“他们是从陈老爷家里逃出来的,你应该有所耳闻吧,近年来有不少年轻人去了陈老爷家做工就再也没回来过。还有阿珠,她在嫁去陈家之前,就死于非命。” 听到陈老爷的名号,陈氏愣了好半天,呼吸都变得粗重几分。 陈老爷是附近最大的地主,周围几个村的人都租他家的地为生,因而作威作福,无人敢违逆。 按理来说,事涉陈老爷,陈氏绝不应该掺和,以免被牵连进去。 然而她忍不住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姐妹阿芬。 虽然所有人都说阿芬的死是因为女儿阿珠生病暴毙而过于伤心,但陈氏和许多人一样,心知肚明这件事与陈老爷脱不了干系。 毕竟陈老爷才说要纳阿珠为妾,不久后阿珠就死了,只要细想,谁都能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默然良久,陈氏咬咬牙,妥协道:“好,带他们跟我来吧。” 陆惊澜感念一笑,“多谢。” 陆泰然死后留下了一笔对于乡间凡人来说极为不菲的遗产。 陆惊澜一分没要,全交给了陈氏,任由她自行处置。 陈氏带着所有的钱回了娘家,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她的兄嫂相当客气,说愿意接纳她住一辈子。 陈氏也不吝啬,拿出其中一部分给娘家扩建了房子,用于兄长的儿子以后娶媳妇用。 这间暂时空着的屋子此时被陈氏清理了出来安置那逃出的八个人。 八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还是有些局促,但已经比那阴寒黑暗的井底好了太多。 陈氏瞧他们一个个消瘦憔悴,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口,心生恻隐,说:“我去给他们拿几床被子,再做点吃的。” “多谢桂婶子愿意收留我们。” 方小星来到陈氏面前道谢。 陈氏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认了出来,惊讶道:“你是上林村的小星?” “是,婶子还记得我。”方小星点头。 方小星的娘是临水村人,出嫁之前也与陈氏相识,赶大集的时候,陈氏偶尔能见到她带着方小星出门,两人常一起买东西。 “你怎么也……”陈氏很惊讶。 见到了熟悉的人,一直故作坚强的方小星终于忍不住,眼中含泪,哽咽道:“我去陈老爷家做工,结果他却把我们关了起来,我想回家……” “别怕别怕。”陈氏安慰他,“先在婶子这儿安心呆着,婶子去叫你爹娘来接你回家。” 在见不到光的井底呆了不知多久,总算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一直紧绷的精神瞬间松懈,被方小星这么一哭,其他人也开始小声啜泣。 屋内漫开一阵哀泣。 陆惊澜和陈氏从屋里退出来。 陈氏思绪复杂,看着陆惊澜,欲言又止。 犹豫了好久,陈氏才有些不自在地问:“你在仙宗里……过得还好吗?” “一切都好。”陆惊澜答,“那些人不会麻烦你太久,很快事情就会结束。” 陈氏没有问事情结束是指什么,只是又犹豫许久,再问:“仙宗里的人会经常做这些危险的事吗?” 陆惊澜不料陈氏会问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陈氏鲜少关心陆惊澜,有些不自然,没能立即得到回答,她感到难为情,转头走向灶房,“我去做饭。” 陆惊澜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发现天亮了,抬头看去,天边晨曦已然温柔地驱赶了黑夜。 这时,院门被敲响,陆惊澜走过去开门。 门后是刚赶来的虞影,一见到他便露出笑容,肩膀上还站着黑乎乎的大乌鸦。 “我来了。”虞影跟着他走进院内,“都安顿好了吗?” “好了。”陆惊澜点头。 陈氏刚生起火,就听到有人敲院门,走出来一看,瞧见陆惊澜身边站着一名锦绣绒毛领子簇拥的小少爷。 虽说陆惊澜这次回来气度也大不相同了,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说两句话便重新熟悉起来。 不似眼前这名陌生的少爷,叫陈氏有些怯怯。 他们平头百姓,最怕见到有钱有势的富人。 “这是……?”陈氏询问。 陆惊澜介绍两人认识,指着虞影道:“这是我在宗门里的师兄,与我一同出来历练。” 陈氏怔怔,“原来是仙君……” 接着陆惊澜转向虞影,对他说:“她是我的养母。” 上回路过,虞影已远远见过陈氏,知晓她的身份。 跟在陆泰然身边十几年,陈氏不需要下地干活,因此比寻常村中妇女显得更白净年轻,看上去竟像是只有三十岁。 虞影正要问好,肩膀上站着的乌鸦却先展开了翅膀,扯着嗓子叫起来:“嘎嘎——!” 第69章 这话一问出口,虞影就有些耳热。 自己问的什么蠢问题? 还能叫什么…… 姐姐吗? “给婶子问好。”虞影向陈氏拱手行礼。 他现在已经不是五百岁的大魔头了,得随着陆惊澜的辈分称呼。 陈氏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虞影肩膀上站着的乌鸦,问:“这是……” 乌鸦体型硕大,通体黝黑,眼中精光迸射,看上去就很凶神恶煞,难怪陈氏会害怕。 虞影摸了摸乌鸦的喙,“婶子放心,他很听话,不会咬人。” 为了表达友善,虞栖梢扇动翅膀,扯着破锣嗓子“嘎嘎”叫了两声,尽力表现自己的可爱。 陈氏的表情却愈发复杂,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显然,她没有觉得虞栖梢可爱。 虞影勉强保持面上的微笑,捏住乌鸦的小嘴,“好了可以闭嘴了。” 虞栖梢有点受伤,世人总是不喜欢黑乎乎的东西,如果他生来是一只鸽子就好了。 大清早的一番动静吵醒了陈氏的兄长。 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裤子腰带都还没系好,打了个哈欠,问:“怎么回事,大清早的就这么吵?” 打完哈欠,陈大就看见了站在自家院子里的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陈大瞧着眼熟,却一时不敢相认。 直到陆惊澜主动开口,唤他:“舅舅。” 陈氏随后向兄长解释说:“惊澜回来探亲,旁边这位是他在仙宗里的师兄。” 虞影适时拱了拱手,以示问好。 陈大清醒过来,忙整理好杂乱的衣裤,脸上堆起略显讨好的笑容,“外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叫你娘今天中午给你做一桌子好菜,留下来住几日。” 听见兄长把自己叫作陆惊澜的娘,陈氏别扭不已。 陆惊澜不是她的亲儿子,甚至因为埋怨陆泰然娶自己只是为了照顾小孩儿,迁怒了陆惊澜许多年。 她自问对陆惊澜并不好,担不起“娘”这个称呼。 虞影和陆惊澜哪里看不出陈大的笼络之意。 以前从未如此亲近热络过,这个舅舅对陆惊澜来说,和陌生人无甚区别。 “我们还有要事,不能久留。”陆惊澜道,“舅舅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就要走了。” 陈氏也不再留他们,而是嘱咐说:“万事小心。” 陈大还想挽留,却无济于事。 离开前,陈氏带二人去了一趟后面的屋子。 虞影把虞栖梢留在了这里,“你在这儿守着他们,护住他们周全。” 虞栖梢站在虞影的掌心,急得蹦了几下,叽叽嘎嘎叫个不停。 “不是说再也不会把我单独留下了吗?” 虞影:“……” 这个嘛…… “咳,不要胡闹。”虞影清了清嗓子,“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岭,有火盆有饭吃,困了还能在床上睡一会儿,能一样吗?” 虞栖梢失色大叫。 他就知道魔尊的嘴,骗人的鬼,承诺过的事从来没履行过。 以前也说过不会抛下自己,可自己突破化神后期出关时,得到的却是他陨落的消息。 虞栖梢背过身去,蹲在虞影掌心,圆圆的后脑勺上写满了不高兴。 没有十块肉干哄不好的那种。 陆惊澜见状都不免询问:“他怎么了?” “闹脾气呢。”虞影无奈,“我保证三日之内来接你,好不好?” 虞栖梢郎心似铁,不为所动。 “这可怎么办?”陆惊澜为难。 “不管他。”虞影直接把小乌鸦放在桌面上,“我们走,他过段时间自己就会想明白。” 说完,虞影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惊澜多看了小乌鸦一眼,最终还是选择跟上虞影。 等两人都走了,虞栖梢才转过脑袋,委屈至极。 罗渊冷哼一声:“看来他们真只把你当宠物,说扔就扔。哦不对,连宠物都不如,修士们养灵宠大多都是精心呵护的,哪里像你,连块肉都吃不上。” 虞栖梢的怒意更甚,咬牙道:“你不说话会死吗?” --- 久违地睡了个清净觉,什么梦都没做,陈老爷醒来之后神清气爽,早晨丫鬟手笨摔了个杯盏,他都生不起气来。 陈老爷坐在椅子上喝茶,哼着小曲儿,贴身侍奉的人进来禀报他丫鬟们已聚在廊下等着听老爷训话。 陈老爷慢条斯理起身,来到屋外。 他严肃了神色,正准备好好教训一番丫鬟们,叫那冲撞了仙君的家伙自个儿站出来,忽然门上传话的小厮跑了过来。 小厮一下子跪在陈老爷面前,说:“老爷,蛇仙人来了。” 陈老爷大惊失色。 他来做什么? 陈老爷虽不太懂修行之事,但也能看出蛇仙人修炼之法与那些名门正派不大相同。 如今家中有两个神霄宗弟子在,蛇仙人此时造访,两方遇见,只怕要出事。 “快,把蛇仙人请到堂屋里来,再叫个人去西院盯着,暂且不要叫仙君们出院门。”陈老爷果断吩咐。 蛇仙人突然登临,训斥丫鬟的事只好推后,陈老爷挥退了丫鬟们,赶紧去堂屋会客。 来到堂屋,座上已有一名干瘦修长的修士,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眼眸狭长,眼尾上扬,周身萦绕着阴郁之气。他正端着茶细细啜饮。 陈老爷赶紧行礼:“见过仙人,不知仙人贵驾前来是有何事?” 距离下一次取血还有好些时日,按理说不该前来拜访啊。 蛇仙人面白无须,皮肤格外光滑,以至于在太阳底下泛着冷光,好似覆盖了一层细碎的鳞片。 他放下茶盏,眉头紧皱,“本仙前来,是因为察觉到本仙留下的禁制已经被人解开,陈老爷,你难道没有发觉异样吗?” “什……” 陈老爷尚在惊讶,另一名小厮匆匆跑来,扑通跪在地上,满头大汗道:“老、老爷……北院……北院的井被人打开了!” “扑通!” 陈老爷吓得没站稳,一屁股栽在了椅子上。 若北院的秘密昭然天下,他就完蛋了。 蛇仙对此并不意外,看向陈老爷,“哼,看来陈老爷近来家中是有客人了。” 蛇仙语气中充斥着责怪与奚落。 陈老爷额角渗出汗珠。 他噩梦缠身这么久了,自然一早就找过蛇仙,请他帮忙解决。 然而蛇仙看过之后,什么也没做,只说要他静静等待。 每晚的噩梦都是煎熬,陈老爷哪里等得了?这才病急乱投医把虞影他们请进了家中。 陈老爷不敢看蛇仙,对小厮吩咐说:“快去把西院围住!任何人不得出入!” 蛇仙缓缓摇头,慢悠悠地喝茶,知道早已于事无补。 安排好下人,陈老爷不得不厚颜赔笑,请求蛇仙人道:“仙人……现如今小人该怎么办,还请仙人指一条明路。” 蛇仙人抬眼,眸中射出冷光,“还能怎么办?唯有斩草除根。” “可他们是神霄宗的人,小人区区凡人,如何能对抗?”陈老爷搓着手。 蛇仙哪里不懂陈老爷的意思,但也不见怪。他今日之所以过来,就是决定帮忙,否则他大可以视而不见,把一切推到陈老爷头上完事。 他在禁制上留下了一丝神识,探查到昨夜的灵气波动顶天不过筑基期。 以他金丹后期的修为,对付筑基修士易如反掌。 等解决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把他也关进井下,炼化后提升自己的修为。 这可抵得上炼化上百个凡人。 “即便是神霄宗弟子,也不过区区筑基小儿,何足为惧?”蛇仙起身,“本仙自会帮你解决他们。” --- 与此同时,虞影和陆惊澜已经回到了陈家附近。 再继续走近,来到陈家大门口,两人远远看见一名纤瘦的陌生修士背手而站。 陈老爷站在修士的身边,而在陈老爷旁边不远处,两名家丁正牢牢地押着六指老道,老道身上捆着的绳子隐隐散发着黑气,显然不是凡品。 六指老道大喊着:“救命啊!快救救老夫!” 随后嘴里被塞了块布。 “呜呜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虞影和陆惊澜停下脚步。 陆惊澜下意识上前半步,站在虞影身前,将他挡在背后。 虞影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而是专注地盯着那名纤瘦修士。 此人应当就是所谓的蛇仙人了。 长得也跟蛇似的。 蛇仙人倒是没有想到对方有两人,略感意外后又暗暗嗤笑。 不过多了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罢了。 “便是你二人破开了本仙的禁制,放走了祭品?” 蛇仙的质问裹着强烈的威压,直冲陆惊澜而去。 陆惊澜抬臂,轻松挡下蛇仙的威压。 “正是,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不想他竟能挡下自己的威压,蛇仙错愕一瞬,随后抽出腰间长鞭,朝陆惊澜重重一挥。 “你不必知道本仙名号。”蛇仙鬼魅般闪现到陆惊澜面前,“你撞破了本仙的秘密,只有死路一条!” 陆惊澜来不及拔剑,举起剑鞘挡下一鞭,紧接着又是一鞭、再一鞭,如散花般四面八方攻来,若有一瞬的恍惚,便会皮开肉绽。 但这种程度的攻击对陆惊澜来说不算什么,虞影从前陪着他练剑,成千上万枚细小飞石齐发,他也能一个不落地全部挡下。 甚至还有余裕将虞影护得滴水不漏。 见此招久久无效,蛇仙心生急躁,动作变形,出现破绽。 陆惊澜敏锐地抓住这个间隙,灵气汇聚到另一只手掌之上,当胸给了蛇仙重重一掌。 蛇仙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下一掌,瞬间被击飞老远,直到撞上一棵树才停下。 这一下挨得太重,蛇仙吐出一口乌血,看来脏腑有所破损。万般愤怒之下,蛇仙终于不敢再轻视陆惊澜。 陈老爷和家丁们目瞪口呆。 在他们眼中,蛇仙已是无所不能的仙人,竟被打得吐血,这这这……这合理吗? 另一边,陆惊澜一丝不苟地做了个收式,连根头发都没乱,站姿挺拔如松,谦逊地朝蛇仙说:“前辈,得罪了。” 蛇仙眼角抽搐。 嘲讽,这是赤裸裸的嘲讽。 第70章 蛇仙被彻底激怒。 但同时他心中不免生出惊异,眼前的小子分明只有筑基期修为,与自己相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竟能打伤自己。 果然是神霄宗出来的人,就是难缠。 难缠也无用,他们之间有绝对的实力差距。方才是自己轻敌才被成功偷袭,一旦动真格,这小子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陆惊澜终于拔剑出鞘,向蛇仙攻去。 蛇仙轻身提气,跃上枝头,躲开这一击。 他手腕用力一转,鞭子仿若活了过来,如蛇般盘旋缠绕于他的手臂之上。 他手上快速掐了一道诀。 随即周围升起团团紫色浓雾,将众人包裹其中。 陆惊澜一抬首,蛇仙已经在紫雾的掩护下消失不见。 陆惊澜挽了个剑花,将碎云剑暂且收在背后,凝神细细观察四周,耳边亦不敢放过半点风声,警惕着蛇仙可能从任何方位发起袭击。 然而许久过去,蛇仙依旧不曾现身。 这迷雾不仅能掩盖身形,还隐去了所有的灵气波动,让陆惊澜无法通过感知灵气而找到蛇仙。 陆惊澜不得不在迷雾中摸索前行,以期寻找突破之处。 走了几步后,陆惊澜觉察周身雾气渐渐变淡,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两道身影。 等到拨开浓雾,看清前方景象后,陆惊澜瞳孔瞬间放大。 他举起剑,剑身寒芒闪动,他浑身气场随之一变,冷得令人胆寒。 只见蛇仙把虞影挟持在身前,用鞭子死死绕紧他的脖颈。 见陆惊澜出现,蛇仙阴恻恻一笑。 “小子,本仙劝你放弃反抗。”蛇仙凑到虞影的脸旁,狭长阴冷的双眸紧盯陆惊澜。 “否则……你的同伴现在就得死!” 说着,蛇仙猛地一拽,收紧了缠绕在虞影脖子上的长鞭。 “呃……!” 虞影随着力道往后仰去,能看见他的脖子上鲜红刺目的勒痕。 陆惊澜悄然握紧剑柄,不敢轻举妄动,“你想如何?先放了他。” 蛇仙勾起唇角,扔出一只玄铁打造的手环,“丢掉你的佩剑,然后把这个戴上。” 那手环应当是某种能够封禁修士灵气的法宝。 陆惊澜扫了一眼地上的手环,又看向被蛇仙紧紧捆住的虞影,陷入了犹豫。 蛇仙没那么好的耐性,再度收紧鞭子,催促道:“还在磨蹭什么?再犹豫,你的同伴就要死了。” 因为被勒住脖子,虞影只能看着陆惊澜,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一只手徒劳地捉住鞭子,企图挣开一丝呼吸的余地,另一只手朝陆惊澜伸去,眼里写满了无助与惊恐。 “唔……” 见状,陆惊澜不再犹豫,扔掉了佩剑。 蛇仙催促他:“对,现在捡起缚灵环,自己戴上。” 陆惊澜上前几步,蹲身捡起缚灵环。 见状,蛇仙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然而陆惊澜拿起了手环,却没有往自己手上戴,而是忽然扬手,将其全力朝蛇仙掷去。 蛇仙眼见不对,慌乱躲避袭来的手环,怒吼道:“你难道不管他的死活了?” “管个屁,你绑着个假货威胁谁呢?” 不知何时,另一个虞影突然冲出层层迷雾,出现在蛇仙身后。 几张符咒于空中化作利刃,迅疾飞出,往蛇仙攻去。 眼见诡计被识破,蛇仙狠狠咬牙,收回长鞭,翻身躲开飞刃,双手凭空一抓,雾气好似门扉般聚拢,又挡住了他的身形。 在他离开后,原本被挟持的那个“虞影”也瞬间化作虚无缥缈的紫雾,消失在原地。 “啧。”虞影不耐蹙眉,“鬼鬼祟祟,当真烦人。” 陆惊澜收回碎云剑,走到虞影身边,“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虞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向陆惊澜,似是想到什么,玩味地笑起来。 “看你扔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没看穿这么拙劣的幻境呢,不错,没被骗过去。” “嗯。”陆惊澜意味不清地应了一声。 其实他是有一瞬间当真了的。 只不过蛇仙不了解虞影,全然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造出的幻影在被挟持时只知道无力的向自己求救。 殊不知若是真正的虞影,就算下一刻脖子就要被勒断,也会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拽着对方一同下地狱。 虞影正色道:“这所谓的蛇仙应当有金丹后期修为,看他的招式,很可能是从前炼化过一条碧眸龙蟒,因而学会了龙蟒的幻境。” 他们曾在神霄宗林影秘境考核时遭遇过一条合体期修为的碧眸龙蟒。 与当时那条一口吞掉了所有参加考核的弟子、创造了百人秘境的巨兽相比,眼前的蛇仙还是太过逊色。 “炼化?”陆惊澜捕捉到一个稍显陌生的词语。 “是一种法门。”虞影解释,“此法可以炼化世间有灵之万物,化作灵气,为己所用。” “看来蛇仙一直在利用陈老爷帮他抓来附近村中的年轻人,将他们锁在井中炼化,从而提升自己的修为,再顺手将其中灵气稍微分给陈老爷一些,替他留驻青春。” “难怪了,我本还奇怪,如果只是陈老爷想要长生不老,实在不需要捉那么多人,如今倒说得通了。”虞影思索着说。 陆惊澜越听越觉得不对,待虞影说完后,他蹙眉道:“听起来像是魔道功法。” 虞影一顿,嘴边笑意加深,眼睛却是冷的。 “是啊,当然是魔道功法,正道修士岂会如此卑鄙行事呢?” 陆惊澜听出他的语气不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可又不知错在哪里。 仙魔两方已有两百年未曾发生冲突,魔修与魔物们老实盘踞在西州魔域之中秋毫无犯,包括陆惊澜在内的几代修士甚至都没有亲眼见过活的魔修。 他们对魔修的全部认知,只来自于宗门传授和史书记载,上面说魔修都是心狠手辣之辈,不仅杀人,还会将人生吞活剥,化作自身的养分,提升修为。 “我……” 陆惊澜想要解释,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就在这时,四周雾气中传来蛇仙的声音。 “想不到你区区凡人,居然见识不浅,能看出本仙的炼化之法。”蛇仙冷哼,“不过就算能看出来又如何,你们今日就要成为本仙的祭品!” 话音未落,一只巨大的金色圆钵从迷雾中显露出来,倒扣着罩在虞影和陆惊澜两人头顶,以极快的速度倾轧而下。 虞影反应迅速,一把将陆惊澜推出了圆钵的范围。 “铮——!” 陆惊澜踉跄一步,脚下刚站稳,回过头来,便见虞影被圆钵整个吞没。 没有按照预想将二人一网打尽,蛇仙恼羞成怒道:“可恶,小小凡人竟敢屡次作乱!本仙便先炼了你!” 对蛇仙来说,拥有筑基后期修为的陆惊澜才是主要目标,炼化了他,自己说不定能突破久久不见松动的瓶颈,一举炼成元婴,虞影只是个添头。 可现在主菜没了,只抓了个添头,蛇仙恨得咬牙。 陆惊澜抓起碎云剑,对着圆钵发出了几道凌厉的攻击。 但那圆钵纹丝不动,坚硬无比。 蛇仙嘲讽地嘿嘿笑着,“别白费力气了,以你的修为,就是连续攻击八百年也别想打破这钵。” 看着陆惊澜焦急而带着憎恨的目光投来,蛇仙心中反倒有了玩弄弱者生死的趣味。 他与陆惊澜之间不仅有修为的差距,更有战斗的经验,以及他百年间积攒的法宝和功法拉开的鸿沟。 纵使今日陆惊澜与他一样是金丹后期修为,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有浓雾为掩护,蛇仙不慌不忙。 就让他先炼了那个凡人,再来对付陆惊澜。 蛇仙浮在紫色雾气之外的半空中,凭空悬浮着盘腿而坐,开始全神贯注炼化虞影。 炼化一个凡人而已,不过转眼一瞬间的事。 蛇仙正这般想着,猛地发觉灵气运转的方向不对劲。 他向金钵输出的灵气竟如同被吸入无底的深渊,有去无返。 蛇仙有片刻的惊慌,想要停下灵气输出,却发觉自己停不下来,灵气就像是被无形的漩涡吸住,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 这下蛇仙是真的慌了,他能感觉到经脉中的灵气在快速流泄,不出片刻就要耗空。 很快,他无法继续维持漫天的紫雾,浓雾散去,躲在雾后的蛇仙彻底失去了他的掩护。 再这样下去,在炼化这个凡人之前,他就会灵气衰竭而亡! 蛇仙不敢再继续,立即收回金钵,才发现钵内壁被贴上了几张符咒。 虞影好端端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蛇仙,轻蔑一笑,“我这区区凡人的手段如何?” “你究竟是何人?” 蛇仙不信他真的是凡人,炼化之法凶险霸道,以他的修为,炼化两个大境界以上的修士也不成问题。 怎么可能被一个凡人反制? 虞影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炼化之法被破,蛇仙心神大乱,一时疏忽,忘记了还有个陆惊澜。 残余的紫雾扰动,陆惊澜的身影拨雾而出,一跃来到蛇仙身旁,一剑刺出。 蛇仙来不及躲闪,好歹扭身避开了要害,陆惊澜的剑刺穿了他的肩膀。 灵气恢复需要时间,蛇仙经脉丹田全空,没办法发出反击,只能艰难地躲避陆惊澜如雨的剑法。 陆惊澜的攻势又快又猛,蛇仙躲得愈发吃力。 又是极为刁钻的一剑,蛇仙躲不开,用手生生接住,掌心被贯穿,鲜血顺着冷厉的剑身汇聚成流,涓滴而下。 佩剑被抓住,陆惊澜没有半分慌乱,当即握紧剑柄,借力旋腰,带起腿,瞄准蛇仙的太阳穴就要狠狠踢去。 这一下若是踢实了,恐怕要脑浆崩炸,蛇仙顾不得手上伤口,紧握住剑刃,全力将陆惊澜往外推去。 同时他自己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柔韧往后仰身,陆惊澜这一脚好险刚刚擦过他额前的发丝。 但如此躲避的代价便是失去平衡,蛇仙断线般往下坠去。 陆惊澜很快在空中调整好姿势,再度刺出一剑。 这一剑穿透了蛇仙的心口。 “轰——!” 两人同时坠地,扬起漫漫尘土。 陆惊澜单膝跪地,手中长剑没入蛇仙的胸膛之中。 蛇仙吐出一大滩鲜血。 尘土散去,蛇仙看见虞影正俯视着自己。 虞影冷冷问他:“炼化之法乃是禁术,你从哪里学来的?” “咳……” 血糊住了蛇仙的嗓*子,他一出声,就发出溺水窒息般的声音。 即便这样,蛇仙还是要撑着力气嘲笑两声。 “哈……哈……你们……怎会不知?这、炼化之法……不正是出自你们……神霄宗吗?” 第71章 闻言,陆惊澜惊讶,怔愣片刻。 炼化之法伤天害理,分明不是正道,怎么会和神霄宗扯上关系? 然而此刻没有让陆惊澜多加思索的时间,剑下被穿透了胸膛的蛇仙身上竟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竟生生的将陆惊澜和虞影推飞了出去。 混乱之间,陆惊澜只来得及抓住虞影的手,将他扯过来护在身前。 两人飞出几丈远,翻滚着落地,停下来前,陆惊澜把自己垫在虞影的身下,缓冲掉了大半力量。 冲击刚结束,虞影便撑起身子,抬头去看。 就见蛇仙从陆惊澜剑下逃脱后,浑身是血的朝陈老爷方向飞去。 从双方动手开始,陈老爷见势不妙,带着家丁躲到了一块大石头后方。 陈老爷与家丁尚未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一道眩目强光,顷刻间,他们所有人齐齐变得衰老。 尚在壮年的家丁长出皱纹,头上生出白发。陈老爷更是迅速佝偻了整个身子,从面色红润富态的中年人变成了干瘪瘦小的老头子。 好似几十年光阴转瞬流逝。 他们的寿数被吸走大半,化作了灵气,补充进蛇仙大战一场后空荡荡的经脉中,修补了他身上的道道剑伤。 所幸时间仓促,蛇仙来不及将他们完全炼化,否则他们就不仅仅是变老这么简单了。 灵气得到补充后,蛇仙毫不犹豫地逃离了此处。 陆惊澜见状,也二话不说提剑追了上去。 虞影还没来得及叮嘱半句,陆惊澜与蛇仙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林间。 那边陈老爷和家丁们还沉浸在变老的震惊和恐慌之中,他们看见彼此的相貌,纷纷大惊失色,不停地喊着: “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变老了?” “我也变老了!?” 家丁们很快注意到陈老爷的模样,皱皮耷拉像是风干的橘皮,眼窝深陷,整张脸好似只裹了一张皮的骷髅,左脸上更是长出了一块极为显眼的黑斑,如同早已腐坏多时的烂肉。 “老、老爷你……!” 一名家丁惊恐万分,忘了尊卑,直直指着陈老爷。 陈老爷若有所感,慌忙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触到那干枯发皱的皮肤的瞬间,陈老爷不可置信地撤开手。 怎么会这样…… 他花了那么多功夫、不惜杀了好些人才勉强保住的青春,就这么没了?! “啊啊啊啊啊!!” 哀嚎不绝于耳。 陈家人陷入混乱,未曾注意到原本被押着的六指老道已经趁乱开溜。 虞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找到了他。 绳子依旧捆在六指老道的身上,虞影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如一条毛毛虫,蠕动着想要挣脱绳子。 看见虞影,六指老道双眸放光,大喊着:“这里这里!快帮老夫把绳子解开!” 虞影拿出一张符咒,贴在绳子上。 符咒化作火焰,将绳子烧断。 “啊!”六指老道被吓了一跳,“你咋用火烧,差点烫死老夫。” 虞影没有心思与他多言,放了人便转身要走。 六指老道从地上爬起来,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发觉他周身涌动的气场变得有些不大对。 “你……”六指老道欲言又止。 虞影的眸中涌动着火焰般的光芒,他正在攫取自己神魂之中的魂力,暂时修补了丹田处的破损,而后仿出灵气的模样在经脉中流转不息。 ——他用魂力生生将自己的修为提到了金丹后期。 魂力与灵气不同。 灵气源于自然,散于天地山川之间,若是修士经脉中的灵气耗竭,通过调息重新补充便好。 魂力则源于修士自己的灵魂,使用魂力无异于撕扯自身的一部分,对普通修士来说,魂力用一点少一点,不可再生。 即便虞影不知为何可以通过陆惊澜补充魂力,但也不可贸然动用太多,否则仍会神魂不稳,后果无法预料。 经脉中久违地充斥着跃动的力量,虞影近乎享受般喟叹一声。这种气力充沛、浑身舒畅,仿佛万物尽在掌中的感觉,令他上瘾。 沉寂许久的系统察觉到不寻常的波动,苏醒过来,看清虞影在做什么后,它连忙出声: 【你在做什么!你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强大的力量,稍不注意,你就会爆体而亡的!】 修士们平时除了提升修为,同时也会留意淬炼肉.身,维持两厢平衡。如果灵气太强,超过肉.身承受的范围,经脉便会被冲破。 虞影现在的身体从未经过淬炼,经脉比普通凡人还脆弱,强行拔高修为只能是暂时的,并且随时有爆体的风险。 虞影握拳,“那臭长虫有金丹后期修为,现在的陆惊澜还不是他的对手。” 系统焦急:【可是……】 “还有别的办法吗?”虞影打断它,“总不能放着陆惊澜去送死。” 系统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虞影已经飞身追了出去。 --- 陆惊澜追着蛇仙进入了一片绵延无际的密林之中。 两人在树林中穿梭,高耸笔直的树木在如残影般掠过二人,向后急速退去。 蛇仙回头瞥了一眼,发现陆惊澜仍紧紧跟着,暗骂两句,扬声:“本仙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赶尽杀绝,苦苦相逼?” 陆惊澜蹬上一根树枝,借力前进,“你为一己私利残害无辜,身为神霄宗弟子,我有义务抓你回宗门听候审判。劝你别再抵抗,束手就擒,说不定还能留下一命。” 蛇仙冷哼,“你当我好忽悠吗,被抓去神霄宗的人岂能有活路?倒是本仙要劝你早些放弃,区区筑基期黄口小儿,不过是运气好占了本仙两回便宜,还真以为自己能够跨越一整个大境界战胜金丹后期修士吗?” 见劝告无效,陆惊澜不再与他废话,越发加快脚下速度。 蛇仙暗暗嗤笑一回,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愚蠢。” 陆惊澜紧盯着前方,却发现蛇仙的身影一闪,忽然消失在眼前。 陆惊澜立刻停在了附近的树枝上,原地警惕。 蛇仙鬼魅般的身形悄然出现在陆惊澜身后,长鞭如蛇尾挥动,向尚未觉察的陆惊澜掠去。 长鞭上藏着无数锋利的小刃,陆惊澜背部的衣料连带着皮肉顿时破开一条血口子,横跨整个背。 突遭袭击,陆惊澜失去平衡,摇晃着从枝头掉了下去。 他勉强缓过神来,抓住了一条藤蔓,才好险没有直接摔在地上。 蛇仙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长鞭挥舞生风,呼呼朝他袭来。 陆惊澜忙举剑去挡。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已你来我往过了上百招。 吸收了好几人阳寿的蛇仙此时灵气充盈,攻击间隙还有余裕说话: “能在本仙手底下过这么多招,你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后生,不过一切都到此为止了,负隅顽抗这么久,你的灵气已经耗空了吧?” 陆惊澜面色一沉。 蛇仙说得不错,他终究只有筑基修为,丹田中蕴藏的灵气厚度根本无法与金丹修士相比。 又挡下一鞭,陆惊澜额角布满汗珠,他深吸几口气,调整好呼吸,死死盯着蛇仙。 蛇仙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舔嘴唇,“这眼神真是不错。炼化了你,本仙一定能够突破元婴!” 说完,蛇仙再度扬手。 陆惊澜只当他又要出鞭,抬手去挡。 然而他一抬手,就暴露了从胸膛到腹部的整片弱点。 蛇仙看准时机,屈手成抓,向陆惊澜小腹处的丹田掏去。 一只手沾满黏腻带着内脏碎片的猩红血迹,穿透陆惊澜的身体,从他背后钻出。 丹田破损,所有灵气霎时散去。 陆惊澜手上卸力,碎云剑随之坠落。 一招命中,蛇仙得意洋洋,在陆惊澜耳边好似诅咒一般,说:“你还太弱了,小子,是你的狂傲害死了你。” 妄图越级挑战前辈,是为狂傲。 说罢,蛇仙抽出手臂。 陆惊澜如断线的木偶,从半空之中落下,倒在碎云剑旁。 疼痛从全身四处叫嚣开来,仿佛整个人都被撕裂。 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陆惊澜还情不自禁地想着: 是啊,自己还太弱小了。 …… 蛇仙警觉地守在陆惊澜面前许久,确认他真的闭上了眼,没有反抗的能力后,才原地盘腿而坐,祭出用于炼化的金钵。 迟则生变,他要赶紧把这小子炼化了。 …… “醒醒。” 一道空灵的男声从天边传来。 “睁开眼,你的终点不在这里。” 陆惊澜挣扎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黑暗深邃,唯有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一道沐浴着光辉的模糊身影。 那道身影转眼来到陆惊澜的面前,俯身弯腰,温热的手掌按住他的小腹,耐心地教导道:“屏息凝神,专注去感受丹田处的伤口,慢慢的修补它。” 这声音似乎有着奇异的力量,陆惊澜不由自主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丹田处被掏了一个大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几乎无可挽回的伤。 可陆惊澜按照那道声音的说法,想着自己要修补丹田,伤口竟真的一点一点地开始长出新的血肉。 这个过程十分玄妙,就像是在亲手给自己重新塑造一个完好的丹田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竟然完全愈合。 陆惊澜虚弱地单膝跪在地上,抬起头,仰视着面前模糊的身影,终于有力气问:“你……是谁?” 这里是什么地方? 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治好了伤口? 冷白耀眼的光芒遮盖住了那人的面容,陆惊澜只能勉强看清他的下颌,以及脖颈处的突起。 他没有回答陆惊澜的问题,而是说:“醒来吧,外面还有人在等你,别再让他伤心。” 说着,他伸出手,捧上陆惊澜的脸颊。 陆惊澜感觉到脸颊上一阵刺骨的寒凉,如山巅冰雪。 --- 虞影刚赶到,就看见蛇仙盘着腿在念咒,金钵在他身边漂浮。 虞影预感不好,蹙眉,目光移到蛇仙身旁,看见那具失去了生机的躯体。 霎时间,就像是被闷棍击中的后脑,虞影有一瞬间的呆滞。 很快,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无边怒火瞬间将虞影吞噬。 他狠狠咬牙,伸出手在虚空中一抓,一道白光从陆惊澜怀中飞出,落在他手中,化作一柄烈火燃烧的长枪。 蛇仙觉察到不对劲,转头看过来。 只见虞影满目愤怒,长枪在他手中灵巧地旋转两圈,最终直指蛇仙的面门。 他冷冷道:“受死吧,臭长虫。” 第72章 长枪破空而来,死亡的威胁让蛇仙心脏瞬间揪起。 他想要调动灵气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僵直,动弹不得。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面前的是一位强过自己不知多少个大境界的遮天大能,强势威压如巨大手掌般轰然压下,压得他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 下一瞬,长枪贯穿了蛇仙的丹田。 蛇仙连反应都来不及,低头,便看见肚子上一个硕大的血洞。 “你……” 蛇仙满心震惊,眼前这个凡人一次又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原本压根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 毕竟对于金丹期修士来说,没有修为的凡人,和路边的蚂蚁没什么两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他视作蝼蚁的凡人,不仅能反制自己的炼化之法,还突然有了不输自己的修为,甫一出手就打败了自己。 蛇仙脑子里没来由浮现一个念头: 被狂傲害死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金色火焰从虹日枪留下的伤口处燃烧升起,转眼将蛇仙整个儿吞没,烧得连灰都不剩。 灰烬与杂质消失后,火焰中央出现了一枚光泽细腻的银色蛇形戒指。 虞影一伸手,戒指浮空飞到了他的掌心落下。 “这才是真正的炼化之法。” 虞影端详着戒指,喃喃道。 不远处的草丛里,六指老道躲藏着看完了虞影秒杀蛇仙的全过程。 他想要站起来,结果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发软。 “我滴个乖乖,他到底是何人?”六指老道忍不住犯嘀咕。 另一边,治好伤口的陆惊澜也缓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追曜。”他唤。 虞影立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惊澜,“你……没事?” 陆惊澜一步一步向他挪去,虽说丹田修复如初了,但背上的伤口还在,因受伤损耗的气力也没那么快恢复。 他走得很慢,还有些踉跄,但脚步坚定,向着虞影而来。 “我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 陆惊澜终于来到虞影的身边。 虞影面上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似是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才浓烈到刺鼻的血腥气息难道是假的不成? 他低下头,悄然攥紧了掌心的虹日枪,声音很低很轻,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顾不得背部的伤,陆惊澜一把抱住了虞影,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实实在在跳动的心脏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我没有死,好好活着呢。” 虞影听见了他的心跳,总算松了口气。 而后虞影抬眼,看向陆惊澜的双眸。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不知是谁先主动凑近,在另一人的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虞影闭上了眼,双臂收得很紧很紧,像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怀中的人真的还在。 陆惊澜背上的伤口被按住,有些吃痛,但他没有发出一声痛呼,不愿打破此时此刻的亲昵。 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彼此的唇舌传递着热度,没有比这更鲜活的感受。 他们紧紧相拥,听着宣告彼此存在的心跳。 过了良久,两人分开。 虞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呼吸不畅,使得手脚不自禁发软。 浑身血液很热,却不太像刚才发怒时的感觉。 虞影不明白这种感受是为何,他从未体会过。 他抬手,展开手掌,掌心上放着那枚银蛇戒指。 “这是什么?”陆惊澜不解。 “用那条臭长虫炼化的法器。”虞影解释,“送给你。” 陆惊澜拿过戒指,捻在指尖,“这法器有何效用?” 虞影随口回答:“能吸收金丹期及以下的三次攻击,勉强能用,你拿着护身。” “听起来更适合你。”陆惊澜说。 虞影没有立即反驳,没有修为的他确实比陆惊澜更需要护身法宝。 接着,陆惊澜抓起虞影的左手,比照他的手指一一试过尺寸,发现戴在中指正合适,便替他套了上去。 银蛇戒指映着太阳光辉,严丝合缝环绕着手指。 虞影盯着瞧了会儿,“好吧,看上去还行。” 便放下手,任由戒指戴在手上,不打算去摘。 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六指老道不知何时又躲在了一块石头后面,摇头感慨道:“年轻人哟……” --- 发现自己变得苍老之后,陈老爷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忙逃回了家中。 修士斗法,震天撼地。 陈夫人和陈少爷躲在家中,听着外边时不时传来巨响,心中没底。 一听说陈老爷回到了家中,陈夫人赶紧带着儿子迎了出来,想问问他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看见陈老爷的瞬间,陈夫人的脚步僵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相认。 除了衣服相同,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枯朽老人与陈老爷哪有半点相似? “老爷?”陈夫人试探着喊。 见状,陈老爷心中怒火噌噌往上冒,他夺过身旁家丁手中的棍子,扬手就往她身上砸去。 “大胆贱人!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不认得我了吗?” “砰!” 陈老爷动作迟缓,陈夫人轻松闪开,棍子空落在了地上,反倒差点把陈老爷自己绊倒。 陈夫人边逃边惊呼:“老爷!我错了,我真的没有旁的意思啊。” 陈老爷愈发生气,再次捡起棍子,怒吼质问:“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你这个贱人,我今日就要打死你!!” 一棍子还没来得及落下,陈少爷跨步护在母亲前面,轻轻一伸手,就将陈老爷推倒在地。 陈老爷摔了个眼冒金星,缓过来之后,震惊地瞪着儿子:“你竟敢动手打你老子?实在是倒反天罡!” 家中主子互殴,周围的下人全都噤若寒蝉,低下头来,不敢多看。 “我没打你。”陈少爷冷声,“我只是在保护我娘。” 接着,陈少爷转向陈夫人,“娘,我先带你回屋。” 陈老爷坐在地上。刚才那一摔,似是把他整副骨头架子都摔碎了,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和夫人离去。 他坐在地上不断大骂“小兔崽子”、“贱人”…… 骂了没几句,两颗门牙忽然松动脱落,掉在了地上。 陈老爷赶紧爬过去捡,双手抖如筛糠,完全忘记了愤怒,心底只剩惊恐。 完蛋了…… 一切都完蛋了…… 陈少爷把母亲带进屋子里,挥退了上前侍奉的下人。 他按着陈夫人在椅子上坐下,神情分外严肃。 陈夫人还处在茫然之中,问他:“儿啊,怎么了,为何不许他们进来伺候?” 陈少爷不语,走到窗边,连窗户也紧闭上。 随即他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说:“娘,你赶紧整理一下家中的产业,再速速写一封信给舅舅,叫他赶紧过来做主。” 陈夫人不解其意,“过来做主?做什么主?” 陈少爷被母亲这副软弱的模样激怒,咳嗽了两声,“咳咳……你瞧爹现在这幅样子,难不成还能继续打理家中的产业吗?原本爹就是陈家的赘婿,现在爹撑不住了,理应叫舅舅过来做主,把家产交由我继承。” “哦……对对对。” 陈夫人总算反应过来,起身去书桌后。 “是该给你舅舅写一封信。” 提起笔,陈夫人又犹豫了,看向陈少爷,“可你爹不是有那个法术吗?说不准能变回去呢?” “娘!”陈少爷怒其不争,“难道你愿意看着他继续抽我的精血来变得年轻吗?” “是了,不能让我儿继续受苦。”陈夫人眼眶发红,“为娘这就给你舅舅写信。” --- 林间。 陆惊澜横抱着陷入昏睡的虞影,身边跟着六指老道,往山下走去。 六指老道瞧他脸色苍白,又费劲抱着个大男人,不忍提醒道:“背着要省力一些。” 陆惊澜摇摇头,“我背上有伤。” “哦对!” 六指老道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他还以为小年轻就喜欢抱着呢。 三人不一会儿来到陈氏的家中,六指老道上前敲响院门。 过来开门的是陈氏的兄长,陈大。 陈大看着去而复返的便宜外甥,全然没有发现他受了伤,脸上堆笑,“大外甥,快请进快请进。” 陈大的小儿子今年六岁,差不多到了测灵根的年纪。他期盼着儿子能成为修士,那才叫光宗耀祖呢。 所以想多笼络笼络这个在仙宗的外甥,说不定到时候能托人情把儿子送进那什么神霄宗。 陆惊澜对陈大微微颔首,还是叫了一声:“舅舅。” 听他喊自己舅舅,陈大喜上眉梢,心想这下妥了,热情地招呼:“你们快进屋坐,我去叫你舅母和你娘做一桌子好菜。” “叨扰了。”陆惊澜道。 陈大转身去叫人,忽然从后边的屋子里唰地飞出一道黑影。 小乌鸦“嘎嘎”叫着落在了陆惊澜的肩膀上。 他老远就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神魂,绝对是魔尊大人没错! 之前虞栖梢只是怀疑,现在已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个人就是魔尊大人。 他强压着激动的心情飞了出来,却不料见到那人闭着眼睛,面色虚弱,躺在姓陆的怀中。 “嘎嘎嘎!” 这是咋了,魔尊大人受伤了吗? 小乌鸦明明只是胡乱叫着,陆惊澜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轻声说:“他太累了,睡着了,没事的。” 闻言,虞栖梢总算稍微放心了些,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虞影。 小鸟的胸口被一种名为失而复得的心情满满占据,只是他不明白。 魔尊大人…… 怎么变丑了? 相对于原本的身体,虞影现在的样貌,的确逊色不少,但依旧清俊出众,绝对当不起一个丑字。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虞栖梢赶紧打消这个大不敬的想法。 不不不,魔尊大人怎么都好看。 只要是魔尊大人! 很快,陈氏走了出来,看见面色苍白的陆惊澜,和昏迷不醒的虞影,急忙就要去给他俩请郎中。 陆惊澜拦下她,说自己身上带了宗门的丹药,比郎中管用。 陈氏才叹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哦,对了,在你们离开期间,后面屋子里的那些人出了点事……” 第73章 陆惊澜拜托陈氏再收拾出一间屋子,好将昏睡不醒的虞影安置在其中。 陈氏直接将自己的屋子简单打扫了一回,让陆惊澜把虞影放在床上休息。 随后陆惊澜来到后屋。 刚打开门,便听见其中阵阵哭声传出。 一群人守在床边,围成一圈。 床上躺着那个名叫花姐的姑娘,方小星跪着,眼眶里含满了泪水,紧紧盯着花姐,还时不时抽抽鼻子。 陆惊澜走近一瞧,只见花姐气息微弱,连睁眼都费劲,显然已到了弥留之际。 方小星转头看见陆惊澜进来,顿时双眼放光,一下子扑了过去。 “仙君,求求你救救花姐姐吧,她、她好像要坚持不住了……” 十来岁的孩子哭得很惨,抽抽搭搭。 陆惊澜抓住方小星的手臂,把人搀扶起来,“别着急,有办法的。” “当真?” 原本方小星根本不抱期望,其他人都说花姐是时候到了,不可能有救的。 没想到陆惊澜会告诉还有办法。 在柳柔竹交给陆惊澜的丹药中,有一种名为雪莲丹的丹药,仅有三枚,极为珍贵,连垂死之际的修士都能救活,自然也能替凡人延续生命。 救人要紧,陆惊澜没有犹豫,直接从储物袋中拿出了装有雪莲丹的锦盒。 他让方小星去拿热水。 其他人为他挪开床边的位置。 方小星很快端来热水,另一人赶紧帮忙扶花姐坐起。 陆惊澜将雪莲丹递到花姐嘴边,却被花姐偏头躲了过去。 众人皆是一愣。 花姐摇了摇头,才转过来看着陆惊澜,“仙君,在服药之前,我可否多问一句?” “你说。”陆惊澜耐心道。 “我若是吃了这丹药,即便活了,是否依旧只能永远维持现在这副模样?”花姐的声音很弱。 陆惊澜听懂了花姐的言外之意,动作一顿,举着丹药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问话,陆惊澜不愿说得太残忍,但更不愿说谎。 他只能委婉道:“丹药效用有限,不可能逆转光阴。” 若世上真有能倒转时光的丹药,蛇仙和陈老爷还费那么大力气发动炼化之法做什么,把那药当饭吃不好吗。 得到确切的回答,花姐微微一笑,像是解脱一般叹了口气,“那就请仙君不要费心救我了。”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花姐姐!”方小星第一个激动起来,“有能活下来的法子为什么不用?无论年轻还是年老,总归能活命啊!” 背后扶着花姐的姑娘与她素来交好,此时也忍不住劝说:“是啊,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你现在是伤心太过,脑子不清醒。等你吃了药,安心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花姐依旧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这个样子,就算活着回到家中,爹娘可还愿意认我?” 她的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坚定:“爹娘还有弟弟要照顾,当初送我去陈老爷家也是为了替弟弟攒娶媳妇儿的钱。如今我回去只会成为无用的拖油瓶,倒不如顺其自然。” “花姐姐……” 方小星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完整了。 他紧紧握着花姐的手,抽噎着说:“都怪我……如果你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变成这样,都怪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我把我的寿命分给你?” 方小星是众人之中最后一个被关进井底的。 半月前陈老爷过来想要放方小星的血,花姐竟主动站出来说要替他。 陈老爷或许是思量着花姐若是早点死了,就能早点清理出更多的位置,留给更年轻的祭品,居然真的转而去取了她的血。 当时,方小星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吓得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花姐替他被放了血,听其他人说了放血的坏处,才知道花姐为了他牺牲了多少。 “我不要你死……” 方小星想到什么,忽然跪下恳求陆惊澜。 “仙君,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我的寿命给花姐姐?我愿意给她,十年、二十年,都可以!” 陆惊澜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做到。” 将一个人的寿命转移给另一个人,不正是陈老爷所行的炼化之法吗? 这种邪术,陆惊澜不会。 “好了小星,过来。”花姐招招手,“与其白白伤心……不如多陪我一会儿,你说是吗?” “呜呜呜……花姐姐……”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方小星的脸上滑落,他扑进花姐的怀中,想要最后再感受一下她的温热。 “你活着好不好?我、我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你。”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 花姐嘴角漾开一个极致温柔的微笑。 陆惊澜神色黯然,知道自己多留无益,便悄悄退了出去,任由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 另一个房间内,虞影闭着眼躺在床上,神情安恬,看来他真是累坏了,睡得很沉。 虞栖梢安静守在床边,心中默默期待虞影下一刻就能够醒来。 或许是他心底的祈祷太大声,虞影的眼皮竟真的微微颤动起来,紧接着缓缓睁开了眼。 看着他醒来,虞栖梢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紧张不已。 强行借用魂力提升修为消耗了虞影太多的体力。虽说万幸没有爆体而亡,但还是对他那本就脆得像纸的经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系统吓得不轻,在他的脑海里抱怨:【下次你再这么乱来,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虞影敷衍地回答:“是是是……” 接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脑袋,对上一双同样黢黑的圆眼睛。 虞影被吓了一跳,但好歹稳住了表情。 “嘎?”小乌鸦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虞影盯着小乌鸦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从他怯生生但带着试探眼神里读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然暴露的事实。 想来也是,魔兽对神魂的感知格外敏锐,他刚使用过魂力,身上残存的气息足以让虞栖梢觉察。 既已暴露,虞影也不再遮掩,勾起嘴角,唤了声:“小鸟,终于认出来了?” 听见这句话,虞栖梢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要不是乌鸦无法流泪,他的泪水估计能够把村子淹了。 “魔尊大人!你还活着!”虞栖梢不断拍着翅膀,同时凑上去蹭虞影的脸,“你真的还活着!” 虞影被他一身坚硬的羽毛蹭得有点脸疼,“好了好了……够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听见魔尊大人还有正事要问,小乌鸦强压下雀跃激动的心,笔直地站在虞影的膝盖上,一副“大人尽管问”的模样。 自己陨落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魔域肯定乱了。虞影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之前苦于无处打探,现在总算能问问虞栖梢。 “我出事之后,魔域如何了?” 虞栖梢就知道他会问这个,像是早就准备好似的,张嘴便答:“起初是乱了一阵子,主要是蛇族那群阴险的家伙不大安分。但大人放心,那点小骚乱很快就被顾夕迟压下去了,之后大大小小的事也都是他在打理。” 听见顾夕迟的名字,虞影放下心来,他是个可靠的人。 虞影从前就有意培养他来管魔域的事,便于自己当甩手掌柜,他的能力虞影很放心。 “还有另一个问题问你。”虞影看着小乌鸦,“你之前为何要独自去神霄宗?” 话音落,虞栖梢黑成一团的脸上竟然闪过明显的心虚。 “我……我当时听说神霄宗的那群老匹夫在寻找大人的遗体,想去搜刮大人留下的紫府秘境,一气之下就……” 虞影哼了一声,虞栖梢用翅膀捂住自己的脑袋,委屈极了。 见他知错,虞影不再多责备,而是问:“看来你们也不知道我的身体现在何处?” 虞栖梢点头,“顾夕迟派人找了很久仍是一无所获,我、我还以为是被天雷劈成灰了……” 虞影给了他一个眼刀。 小乌鸦老老实实站直。 “罢了。” 找不到也不能强求,慢慢来吧。 随后虞影想到什么,弹了一下小乌鸦的脑袋,“怎么不见你变人形,难不成变不回去了?” 虞栖梢弱弱承认:“昂……我的原*身还在闭关的洞穴里,现在用的是那神霄宗弟子的身体。” “原本我是可以操控他的。”虞栖梢继续道,“但我受伤之后,就不大能控制了,如果化作人形,身体就会被他夺回去,所以只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 “那人还活着?”虞影有些意外,“你夺舍居然没有先绞杀他的灵魂。” “嘎……” 虞栖梢委屈,他也是第一次夺舍别人,没什么经验。 “因为手上,你的神魂变弱,与他的神魂力量差不多,谁也无法战胜谁,才造成如今的僵局。”虞影无奈叹气,“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 小乌鸦到底是生长于魔域的天生魔兽,为防止他变得暴虐嗜血,虞影在他还是小鸟的时候常常会提醒他莫要随意取人性命。 看来小鸟真听进去了。 到头来反而把自己困住了。 “那大人,你有办法帮我的神魂回到自己的身体吗?”虞栖梢试探着问。 “有办法,不难。”虞影说,“把这具身体的主人杀了就行。” 虞栖梢愣了愣,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虞影抢在他前面,问:“怎么?下不了手?” “没有,怎么可能!”虞栖梢想也不想地回答。 虞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好。之后我们找机会去你闭关的洞府,把你的原身找到,到时候再把这具身体杀死,你便可神魂归位。” 两人又聊了几句,虞影觉得口渴,虞栖梢提出去帮他叫人,从房间里飞了出去。 出来之后,罗渊的声音在虞栖梢的脑海深处响起:“真要杀我?” 第74章 无论多少次听见罗渊的声音,虞栖梢心中的烦躁都不会减少。 这个人每一次说话都会惹他不高兴,不知为何。 原本虞栖梢不想搭理他的,但想着总归事关他的性命,与他本人说说也是应当。 于是虞栖梢潜入自己的识海之中,看着被铁锁链绑住了手脚的罗渊。 自诩正道的神霄宗弟子哪怕只是坐在那里,也叫虞栖梢看不顺眼。 明明沦为了阶下囚,却还脊背挺直,盘腿而坐,悠然调息修炼,不见半点屈服的样子。 罗渊抬眼,与他对视,又问了一遍:“真要杀我?” 虞栖梢双手抱在胸前,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一句:“你这问的什么话?我本来就打算杀了你。” 罗渊的嘴角竟还带着浅淡的笑意,“那你怎么不早动手?你的魔尊大人说得对,你本该在夺舍我的那一刻就杀了我,便也不会造成今日这僵持的局面了。” 听了这话,虞栖梢狠狠咬牙。 此人当真太讨人厌。 罗渊继续道:“不过多亏了你没有杀我,才叫我知道了,原来西州魔尊居然还活着。该说不愧是大乘修士吗?” “闭上你的嘴,我不想从你的口中听见魔尊大人的名号。” 虞栖梢说。 “该什么时候杀你,我自有打算。我留你性命至今,你应该感恩戴德,岂有在此口出狂言之理?” 罗渊展开双臂,张开怀抱,手腕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那你现在动手杀了我吧。” 虞栖梢放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而后再捏紧。 小乌鸦不如罗渊口齿伶俐,每次都说不过,还会被对方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 他应该杀了这个人。 他真的应该杀了这个人。 虞栖梢气得眼角发红,再也受不了,俯身朝罗渊冲过去,指尖生出利爪,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爪子划破皮肤,血珠滚落。只要虞栖梢再用点力,就能折断这人脆弱的脖颈。 但是…… 罗渊看出虞栖梢的犹豫,忍着疼,问:“你下不了手吗,为什么?” 虞栖梢忽然反应过来,一把将罗渊扔开,“谁下不了手?我只是想到若是现在杀了你,我的神魂岂非无处寄宿?” “是吗?”罗渊嘴角的轻笑意味深长。 虞栖梢不愿再与他多言,离开之前,最后丢下一句:“你等着吧,等我找回原身,到时候你就是哭着求我放过你,我也不会手软的。” 说罢,虞栖梢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罗渊整理好自己散落的碎发以及凌乱的衣角,重新盘腿而坐,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 虞栖梢离开之后,虞影独自卧在床上,也趁此机会回了自己的神识一趟。 一睁眼,虞影就觉察到自己的神识范围缩小了不少。 他的神识空间依旧是一片茫茫的纯白,好似积雪堆满了整个世界。 只不过从前望不见边际的地方,已隐隐可见白色的边缘。 系统变成了一团光球,在虞影身边浮动着,说:【经过你今日这么一乱来,你的经脉变得更加脆弱,以后生命值只会下降得更快。】 虞影来到识海中央的梧桐树下,伸手抚上去,树干上还残留着烧伤的痕迹。 他随口回答系统:“怕什么,反正陆惊澜能帮我补充,死不了。” 系统“哟”了一声,闪动几下:【你之前不还很讨厌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按在树干上的那只手上圈着那枚银色的蛇形戒指,映照出淡淡的辉光。 虞影冷笑一声,收回手,继续往前走去,“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事?你若是能和正道首徒甜蜜蜜在一起,我的使命就完成大半了!嘻嘻嘻。】 想到能完成任务,系统忍不住笑出了声。 虞影一把抓住系统化身的光团,狠狠揉搓一顿,“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 【啊啊啊,不要搓我——像什么?】 虞影放开它,答曰:“像收了钱乱点鸳鸯谱的媒婆,你是不是收了陆惊澜的好处了,非要把我和他扯在一起。我和他都是男人,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 系统将自己从虞影捏乱的模样恢复成圆形,谴责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老古板,两个男人怎么不能在一起了?只要有爱,什么都能做到。】 “对不住啊。我还真就是个活了五百多岁的老古板。” 说话间,虞影已经走到了供奉桌前。 桌上放了香坛和瓜果,中央供着陆洲的神位。 虞影捧起陆洲的神位,手中变出一根帕子,细细擦拭起上边并不存在的灰尘。 今日虞影似乎感觉到陆洲的神位有一瞬间发烫,但当时他正在与蛇仙交手,没办法分神。 等解决了蛇仙之后再感知,神位又一如往常,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系统飘在虞影的身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小声问:【陆洲……是谁呀?】 虞影转头看向系统,“你怎么现在才想起要问?” 明明早在神霄宗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拿回了陆洲的神位,系统当时就有很多机会可以问。 系统嘿嘿一笑:【之前你每次擦拭神位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复杂,似乎不大高兴。我直觉那个时候问,肯定会惹你生气。】 虞影奇了,笑着说:“你还会看眼色呢?但那都是你的错觉,我没有不高兴,他是我师父。” 系统讶异:【你个大魔头的师父居然是神霄宗的人?】 虞影有些无语,“很奇怪吗?这说明我后来弃暗投明了。” 系统大惊,从正道第一宗变成大魔头,这叫弃暗投明?误入歧途还差不多吧? 算了,与大魔头争论是非观是没有意义的,系统从善如流地略过这个问题,接着问: 【那他是不在了吗?】 虞影向系统投去一个关爱笨蛋儿童的眼神,举起手中的神位晃了晃,说:“你说的不是废话么?牌位就在你面前,你问牌位上的人是不是死了。” 系统嘟囔:【我又不是人,我哪里懂你们的规矩……】 【那他……为什么去世的啊?】系统又问。 这个问题一出,虞影忽然垂眸,安静了下来,把神位重新放回原处。 系统光团闪了闪,直觉自己这回是真说错话了。 过了许久,系统才听见虞影叹了口气,缓缓说:“人固有一死。” “即便是最为接近得道成仙的大乘修士,也终归不是仙,只是人。” “本来我身为徒弟,在他身故之后,应该把他的牌位从归兮塔中迎出来,带着身边供奉以香火。” 虞影像明明是在和系统说话,眼神却一直落在神位的“陆洲”两个字上。 “但我没脸见他,估计他也不想自己的神位被供在魔域。” 系统声音很轻:【为什么?】 虞影的眼神从悠远缥缈之处移了回来,看向系统,自嘲一笑。 他说:“我屠了他宗门满门,怎么有脸见他?” 系统哑然,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虞影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神位前,不知过了多久,从天边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 看来是神识外面有人进屋了,虞影闭上眼,回到现实。 陆惊澜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虞影刚好睁开眼。 “我听小乌鸦说你醒了。”陆惊澜走到床边坐下,给他喂水喝,“感觉如何,有什么地方难受吗?” 虞影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唇,便摇头:“不喝了,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陆惊澜把碗放下,伸手探了探虞影的额头,又捉起他的手捏了捏。 额头温热,但手上依旧凉丝丝的,是体虚之兆。 私心里,陆惊澜想要虞影多留下来休养几日,但这里毕竟不只是陈氏一个人的家,还要顾忌舅舅一家子,不好多留。 “三日后是阿珠和她娘的尾七。阿珠说她在往生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希望我们可以帮她。等这件事结束,我们也差不多该离开了。”陆惊澜道。 虞影没有意见,只是问:“接下来你打算往哪边走?” “根据寻踪针所指示的方位,还需再往西走,离开青阳州境内,进入玄雪州。”陆惊澜思索着说,“这一路罕有村镇,要加紧赶路,到时候在玄雪州南边的四春县多休整两日。” 青阳州居于最东方,他们一路上都是朝着西北方向在前进,不可避免会进入最冷的玄雪州之内。 原本天气已经入冬,又要去极寒之地,陆惊澜不免担心,不自觉更加握紧了虞影的手。 “得给你置办一身更厚些的衣裳。”陆惊澜说。 虞影也不矫情,他明白自己现在这副身子有多虚,“不急,四春县还不算冷,到那儿再说。” 他们又在陈氏家中留了三日。 陈大还挺乐意多留陆惊澜几日的,他想多让陆惊澜承自己的情,到时候更好为儿子前途开口。陈大的媳妇自然与他一条心。两人时时殷勤,照顾备至。 第二天的时候,花姐已到弥留之际,她不愿死在别人家中,给别人带来晦气,就坚持要最后回家看一眼。 其他人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来添麻烦,便去找陆惊澜,表达了希望各回各家的想法。 陆惊澜知道陈老爷近来自顾不暇,没工夫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同意让他们各自回家去。 方小星和另外两人打算晚一些回自己家,他们要先带花姐回去。 在回村的路上,花姐断了气,没有见到爹娘最后一面。 花姐的爹娘见到女儿尸首的第一眼,根本不敢相认,在方小星的讲述下才知道女儿生前都经历了什么。 夫妻二人伤心不已,哭了几日,才振作起来,替她打了棺木,做了一场白事,安葬于后山。 阿珠尾七这一日,陆惊澜和虞影按照她的意愿,再次来到了木棉村。 第75章 木棉村看上去依旧祥和宁静,似乎没什么变化。 村里的人听说两位仙君又要造访,居然在木德生的带领下齐聚在村口迎接。 虞影老远看见,奇了,笑着与身边的陆惊澜说:“村里人怎么突然如此隆重?” 陆惊澜也不解其意。 六指老道这个常年在江湖上坑蒙拐骗的老家伙很是得意,摸着胡子,说:“年轻人就是不懂,这是村民们敬重咱们呢。” 说话间,木德生迎了上来,朝三人作揖行礼,满脸堆笑,“仙君们辛苦,还请到寒舍用点茶饭。” 虞影瞧木德生虽是笑容满面,但眉眼间似有愁色,脸色比上回见面憔悴了不少。 不仅木德生,后边跟着的村民也大多表情僵硬,神情呆滞,如丢了魂儿。 明明夜哭鬼的事情已经解决,他们应当夜能安寝了才对,怎么看上去反而更严重了? 虞影直接问到:“村长,晚上不是已经没有哭声了吗?怎么瞧你们一个个的都像是十天半个月没睡觉似的?” 木德生讪笑两声,“不瞒仙君说……那哭声的确是消失了,可……可我们村子里的人却开始做噩梦了啊!” 村长的儿子木二哥愁眉苦脸,应声道:“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人居然每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噩梦……梦到自己被绑起来,跟烤鸡似的被架在火上烤……我们已经连着好几日睡不着,这才如此。” 一听这个描述,虞影与陆惊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读懂了彼此的想法。 木德生搓着手,试探着说:“听说仙君们要道村子里来,村里大家伙儿都高兴得不得了,想要请仙君们再为我们驱驱邪。” “好说,好说。” 虞影和陆惊澜还没来得及说话,六指老道直接应承下来。 老头子眯起眼,昂着脑袋,掐着手指,故弄玄虚道:“啊呀!你们整个村招了怨鬼了,快想想你们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吧。” 木德生的额角渗出冷汗,不知是否想到了什么,沉默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在村民之间弥漫开。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个人喊着说:“我们没有做过亏心事!仙人说过,阿珠是妖女,我们那都是为了除妖!” 木德生猛地回头,狠狠蹬了那说话之人一眼。 那人方知失言,悻悻闭嘴。 六指老道抓住机会,立即道:“事情的症结就在此了。那名为阿珠的姑娘根本不是妖女,相反,陈老爷身边的那个所谓的仙人才是妖人。你们被妖人骗了,活活烧死了无辜的少女,害得一家人相继送命,难道还不算是招了怨鬼?” “那……” 没想到六指老道竟然知道这件事,木德生吓得脸色发白,神色间愈发毕恭毕敬,道:“那还请仙君替我们想想办法,只要能解开仇怨,我们愿意……” 谁知木德生话音未落,后方又有一个村民喊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找我们算账,应该找那个妖人才对!”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被妖人骗了,谁叫阿珠平日里一点儿不像个女娃呢……” “又要做法事吗?这得花多少钱啊?” 六指老道被村里人的愚蠢和自私惊到。 虞影抱臂在胸前,冷哼了一声。 连陆惊澜都不禁皱起了眉。他与村里人相处多年,虽早知他们的秉性,但也难免心惊。 木德生见他们面露不快,赶紧出声制止村里人:“够了!快闭嘴吧!” 他平日在村中还算有些威严,一句话吼得村民们住了嘴。 随后,木德生赔笑地看着三人,说:“不知仙君们有无什么法子可以解决此事,无论什么,我们都愿意做。” 六指老道平日里靠装神弄鬼骗钱为生,都有些受不了村民方才的嘴脸,实在给不出好脸色了,沉着脸说: “并非所有怨鬼都需要诛杀。阿珠一家人生前良善,没有做过坏事,只因死得凄惨,才化作怨鬼。若老夫不分黑白、不由分说把这样可怜的怨鬼诛杀,那就连老夫自身也会遭到天谴。” 阿珠一家是好人,那把好人逼死的他们是什么? 一些村民臊得脸火辣辣发烫,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六指老道继续说:“现在想要化解怨鬼的怨念,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重新给阿珠一家人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全村祭拜,诚心赎罪,祈祷他们尽早往生。” 这其实是虞影和陆惊澜商议后的法子,此时由六指老道说出来而已。 本以为还要大大出一次血的木德生有些意外,赶紧答应下来。 只要能结束每晚的噩梦,不过是重新安葬阿珠一家而已,其他村民当然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只有大傻憨的娘不乐意,大声吵嚷着阿珠爹杀了他儿子,是杀人犯,就应该坠入十八层地狱,不配往生。 大傻憨平日在村里没少做偷鸡摸狗的事,村里人也眼看着他骚扰了阿珠许多年。大傻憨的娘不仅不管教儿子,还放纵他四处作恶。被阿珠爹一怒之下杀了,也是报应。 有人捂住了她的嘴,不准她乱嚷嚷。 事情便就此说定,木德生承诺会好好置办阿珠一家三口的后事。 入夜,木棉村后山高地。 此处可以俯瞰整个村落,阡陌纵横,屋舍零落,安宁平和。 阿珠和她的爹娘出现在虞影三人面前,朝他们行了一个礼。 “多谢仙君们,愿意替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奔走。”阿珠说。 六指老道很是起劲,摆摆手说:“此言差矣,修行之人,以惩奸除恶为己任,路见不平,自当相助,不分有钱无钱。姑娘大可不必出此自轻自贱之语。” 当初是谁敲了村里人五十两又五十两来着? 虞影翻了个白眼,懒得戳穿他,干脆转移了话题,问阿珠: “你的夙愿仅此而已了吗?他们将你活活烧死,按理来说,你就是再如何报复也不为过。” 闻言,陆惊澜看向虞影,眼神闪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阿珠点头,嘴角出现了淡淡的笑意,“我自是恨不得生吃了他们,但爹娘说与其将仇恨存在心里,不如放下一切去过自己的日子……所以到此为止吧。” “既如此,也好。”虞影抬头,望向夜空中高悬的月,“时间差不多了。” 今日是阿珠和她娘的尾七,她们不可继续逗留人间,否则真的会变成孤魂野鬼,再想往生就难了。 “那就上路吧。” 虞影朝陆惊澜点了点头。 陆惊澜身为神霄宗弟子,学过往生诀。 他上前一步,闭上眼,轻念法诀。 嘈杂的夜虫变得安静,一阵风卷起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珠一家的魂魄亮起融融的荧光,他们渐渐变得透明,萤火虫似的碎片从他们身上飘散。 这一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 阿珠红了眼眶,猛地抱住爹娘,哽咽着说:“女儿多想下辈子还做爹娘的女儿……” 阿珠娘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语气像是在哄襁褓婴孩那般柔软,答应道:“好,下辈子娘也还做你娘。” 阿珠爹赶紧补充:“还有爹呢,你娘俩可千万别把我忘了。” 阿珠破涕为笑。 三人魂魄消散。 天边归于平静。 虞影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六指老道,问:“事情结束,我们要走了,老头子你有何打算?” 六指老道摸着胡须,笑眯眯说:“村子里还有怨念残余未清,需要好好做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才能平安,老夫得留下来造福村里老百姓啊。” 造福个屁,抢钱才对。 “既如此,那我们有缘再见。” 虞影也只是问问,不再管他,告辞后,便跟在陆惊澜的身边离去。 六指老道站在原地,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依旧笑着,喃喃道:“会再见的。” --- 这回虞影和陆惊澜没再耽误,连夜启程赶路。 守在马车旁边的虞栖梢一瞧见虞影过来,忙一拍翅膀,落到了他的肩膀上。接下来便如爪子上黏住了浆糊,说什么也不肯从虞影的肩膀上下来。 甚至虞影打算躺下睡了,虞栖梢还固执地站在他旁边,寸步不离。 陆惊澜不明所以,“这鸟儿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黏你?” 虞影得意地勾起嘴角,随口胡说:“可能是我魅力比较大吧。” 陆惊澜摇头一笑,瞪了虞栖梢一眼,埋怨道:“也不知是谁天天喂他吃东西,小没良心的。” 安置好虞影,陆惊澜出去驾驶马车。 车轮滚滚,在路上轧出浅浅的车辙印记,一路向西前进。 --- 七七四十九天过后。 木棉村的大法事终于告一段落,六指老道这段时日可是累坏了,都胖了十斤。 办完木棉村的法事,接下来该去陈家收债了。 虞影和陆惊澜两个年轻人不当家不懂柴米油盐贵,看不上这点黄白之物,但他老头子可是稀罕得很。 陈老爷当初答应的报酬,必须一个子儿不少的给他。 六指老道叩响了陈家大门,接待他的人是陈少爷。 六指老道故意问:“令尊可还安好?” 陈少爷比起之前更消瘦了几分,但眼神明亮,不见原来的郁郁之色。 听见六指老道问起自己的父亲,陈少爷略略一顿,随后笑得愈发得意。 失去蛇仙妖法维持青春的陈老爷已经变成了一团烂肉,被他扔到了井底自生自灭。 如今,他才是陈家名副其实的当家人。 “家父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在屋里好好修养呢。”陈少爷面不改色地说谎,“感谢仙君关心了。” 近来陈家发生的事几个村里也有风言风语,六指老道活得久见得多,轻易就能推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无外乎是儿子夺了老子家产之类的事。 他也不是真的关心陈老爷如何。 “一个多月前,令尊曾请老夫到家中做法事,当初答应的酬劳……” “我知道,我们陈家不会赖账的。”陈少爷直接打断他,一抬手。 身后家丁走上来,从怀中锦囊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六指老道身旁的桌上。 这可怜兮兮的一小锭银子顶天不过十两,六指老道面色有些难看,“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陈少爷轻蔑一笑,“十两银子已经很多了,仙君不要推辞,拿上就走吧。” 羞辱的意思明晃晃摆在台面上,六指老道气得胡须乱颤,他一把抓过那十两银子,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六指老道回过头,说:“最后忠告老爷一句,你的命盘不好,若是不心怀敬畏,多行好事赎罪,你也没几日好活了。” 说完,六指老道掐了个诀,赶紧飞走。 陈少爷气得摔了茶盏,大骂他是老匹夫。 如果他跑得慢一些,陈少爷非得叫家丁将他抓起来猛揍一顿。 几日后,陈家的管事匆匆来报,说原本收在库房中的几箱子金银不翼而飞了,加起来少说有上千两。 陈少爷当即想到了六指老道,派人去木棉村找。 家丁们来到木棉村,哪儿还有六指老道的身影,木德生说他早已离去,现今说不准都不在宁和府地界儿了。 陈少爷气得咳嗽个不住,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急忙去报了官,谁知官府一听说事涉修士,根本不敢管,要陈少爷去找神霄宗或者六指老道师从的宗门评理。 想到六指老道离去之前说的那句话,陈少爷哪有胆子去找神霄宗,只能恨恨地咽了这口气,大病了一回,身子愈发不好。 至于六指老道,谁也不知道他拿走了几大箱金银之后去了哪里。 第76章 四春县位于玄雪州东南方,商贾往来,人烟阜盛,城内各地商品琳琅满目,相当热闹。 虞影和陆惊澜刚入城不久,就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凌子弘手握折扇,身着天青色竹纹锦缎长袍,腰佩香囊玉环,好一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但此时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绝色女子,两人一前一后,一个跑,一个追。 凌子弘被追得狼狈不堪,还时不时回头对那女子喊:“你别追我了,饶了我吧!” 那名女子跑得很快,与凌子弘相比竟也不落下风:“郎君,你莫要抛下我!” 引来街上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虞影挑眉,伸手一指,“那人不是你二师兄么?” 陆惊澜顺着看过去,瞬间一脸黑线。 师门不幸啊。 满香楼。 正当晚饭时候,酒楼生意兴隆,宾客满堂。 二楼一间闹中取静雅室内,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 虞影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凌子弘,以及他旁边那位身穿妃色纱裙的绝色美人。 陆惊澜的目光也忍不住在二人之间流转,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两道充满探寻意味的视线,凌子弘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强装若无其事。 沉默片刻,还是那名女子落落大方,率先举起酒杯,对虞影和陆惊澜介绍道:“见过师弟们,给师弟们问安,我名叫顾桃,是子弘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叫我嫂子就行。” “噗——!” 凌子弘一口茶水没憋住,喷了出来。 擦了嘴,凌子弘怒目,质问顾桃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顾桃委屈极了,掏出一根手帕,捂着嘴,啼哭着说:“我和你分明已经……你把人吃干抹净不认账,你当真是个负心汉……” 虞影夹了两颗花生米,一边嚼嚼嚼,一边看两人争执。 陆惊澜微微瞪大眼,看向凌子弘。 凌子弘一眼瞥见陆惊澜的眼神,感觉自己实在是比窦娥还冤,“你们不要听他信口雌黄。” 见他有些难看,陆惊澜还是决定给师兄留点面子,主动转移了话题,问:“师兄怎会在玄雪州?” 闻言,凌子弘松了口气,先扫了一眼旁边的顾桃,才含糊地回答说:“师尊派我过来替他办一件事。” 他没有把话说透,因为此时还有顾桃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在场。 陆惊澜懂得,便也点到即止,不再追问。 他能明白,顾桃心思细腻,自然更能明白。 于是顾桃更伤心了,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你就当我是外人,什么事都瞒着我吧。你与师弟们说话,我不配听,干脆还是走了的好!” 说完,顾桃站起身,提着裙子就要走。 她这一起身,虞影才注意到她身量高挑,与凌子弘不相上下。凌子弘的身量在男子之间也算高的了。顾桃作为女子,有此等身形,真是生得……亭亭——玉立。 见人要走,凌子弘又把顾桃拽回来,“祖宗,消停点把饭吃完吧。” 计策得逞,顾桃满意地勾起唇角,没再继续闹脾气。 吃过饭,凌子弘带虞影和陆惊澜去了自己在四春县城租住的一方临街小院里。 小院不大,四面围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院子中央大水缸里养着荷花,水中锦鲤在莲叶间漫游。 没想到凌子弘居然租了一间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在此常住。 虞影眼瞧着顾桃也跟了进来,被凌子弘塞进了东边房间里,显然不是第一日住在这儿了。 安顿好顾桃,凌子弘把门赶紧关上,而后转身过来,请两位师弟到正堂稍坐谈事。 三人在正堂坐下。 凌子弘解释了一句:“原本只打算在这四春县停留几日的,谁知被那灾星缠上。我不愿待在客栈每日被人瞧热闹,这才租了一间小院。” 说话间,凌子弘就叹了好几回气,看来那个名为顾桃的姑娘让他很是发愁。 虞影好奇之心翻涌,问他:“师兄如何会遇见这样一位有趣的姑娘?” 谁知凌子弘脸上弥漫出苦涩,大有不堪回首的意思。 他摇摇头说:“不提也罢。” 陆惊澜冷不丁问:“师兄要与那位姑娘成亲吗?” 凌子弘猛地抬头,用一种见鬼的眼神盯着陆惊澜,颤声说到:“你在想什么……怎么可能!” 陆惊澜不甚赞同地皱眉,认真道:“师兄既然已经与那位姑娘同住一屋,还需负起责任才是。” 虞影瞧着陆惊澜说这番话的神情格外认真,心中不免好笑。 怪可爱的。 谁知凌子弘突然站起来,猛一拍桌,大喊道:“负责个屁,他也是男人,需要我负责吗?” 虞影挑眉。 陆惊澜僵住,下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不太明白凌子弘的话。 顾桃虽说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但眉眼容貌、穿着打扮、乃至说话声音,俱是女子特征,不见半点男子模样。脂粉钗环更是将他衬得如牡丹花般艳丽动人。 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是男子呢? “男人?”陆惊澜终于反应过来,“那他为何要扮做女子?” 凌子弘烦躁地摸着头发,“我怎知道他为什么要扮成女人的样子,骗得我……总归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见他年纪小,又无处可去,怕他遇到麻烦,才暂且带在身边,等帮他找到去处,就叫他快走。” 陆惊澜还从未见过凌子弘这般模样。 从前在神霄宗时,他身边莺莺燕燕不断,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往来于各个女子之间,游刃有余。何曾如今日这般被缠得头疼不已呢? 虞影看着凌子弘苦恼的样子只觉得事不关己有趣极了。 想当初他也曾招惹过不少风流冤债,但几百年间从未有人能真正接近他,甚至有个家伙被他打断了一条腿,于是其他人便都知难而退。 情债最麻烦,虞影*不愿沾染。 但不妨碍他爱看热闹。 陆惊澜又提起了他们在饭桌上没能说完的问题:“对了,师兄来玄雪州是要替师尊办什么事?” 说到这个,凌子弘正色,说:“几日前,北玄王给师尊寄去一道密信,信里说西州魔尊的遗骸就在雪掩城,要师尊前去一同商议此事。然而师尊如今暂时脱不开身,便叫我前来代议。” 虞影嗑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一凛,看向凌子弘,“你是说西州魔尊的尸身找到了?” 虞影现在也是神霄宗弟子,因而凌子弘并未对他设防,点点头,说:“北玄王在信中言之凿凿,想来不会有错。” 虞影暗自握紧拳头,“魔尊陨落于魔域,遗骸怎会出现在雪掩城手里?” “我也不知。”凌子弘摇头,“不过都不重要了。师尊想要我把魔尊的尸身带回宗门。” 陆惊澜不太明白,追问:“师尊要魔尊的遗体做什么?” “原因师尊未曾告知于我。”凌子弘凝神推测着说,“不过我猜很可能和魔尊久久未曾出现的紫府秘境有关。” “大乘修士陨落,遗体会化作秘境,里边藏有他们一生积攒的独门功法、天材地宝。然而西州魔尊陨落数月有余,秘境却始终没有出现,实在有些反常。” 说到这儿,凌子弘看向陆惊澜,解释说:“你莫要误会师尊是贪心秘境的宝物,事出反常必有妖,师尊身为神霄宗掌门,要考虑的事比我们多太多。” 陆惊澜明白凌子弘的意思,失笑,“师兄说笑了。” 接下来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虞影则一直靠在椅子上,再没有方才看热闹的轻松心思,而是满眼凝重,若有所思。 约莫两刻钟后。 顾桃换了一身青色襦裙,端着茶水走进了正堂。 在知道他其实是男子之后,虞影有心观察,才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些细小的端倪。 他面部的轮廓比起女子的温润,显得有些锐利,眉眼间也充满英气,却都被脂粉很好得掩盖了过去。 顾桃放下茶盏,笑吟吟对凌子弘说:“夫君,咱们家只有三间房可以住,总不能委屈客人挤一间房吧。就让师弟们一人一间房,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凌子弘手一抖,差点把茶盏摔出去。 陆惊澜赶紧替师兄解围,表示:“男女授受不亲,不好委屈姑娘。我与虞师兄同住一间便好。” 谁知顾桃眉眼弯弯,张口便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也是男人啦,你们师兄没和你们说吗?” 陆惊澜:“……” 虞影:“……” 原来这件事他也心知肚明,那为什么还要坚持着女装? 凌子弘咬了咬后槽牙,冷哼,“想得美,我就是出去住客栈,也不会跟你一屋睡。” 顾桃嘴一瘪,委屈地抹着眼泪走掉。 最终虞影还是和陆惊澜分到了同一间屋子。 对此虞影已经习以为常,反正一路上都在一起睡,没道理忽然变得矫情。 依旧是陆惊澜在忙着整理行李。 虞影倒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幔,还在想着方才凌子弘的话。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横跨几千里跑到玄雪州。 虞影在心中把系统叫了出来,问:“你听见刚才凌子弘说的了?可有头绪?当初你给我塑造新身体的时候,真没有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人出现?” 系统心虚,小声回答:【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啧。”没用。 【但是有一件事我很确定!】系统赶紧找补,【在我为你塑造完成新身体之后,本想帮你把原身收起来,可找遍了你闭关的洞府,怎么也找不到,这才不得不放弃。我认为肯定是有人趁那段时间来到洞府里把你的身体偷走了!】 虞影的神色愈发沉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 知道他闭关洞府所在的人,可没几个。 每到一个地方,虞栖梢都会警觉地飞出去四处打探一番,现在屋里只有虞影和陆惊澜两人。 屋内很安静,虞影躺了一会儿,从深沉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转头,就看见陆惊澜归置好了行李,拿了一本书坐在窗边,借了傍晚的最后一缕阳光在看。 不知道为什么,虞影勾了勾唇角,喊了一声:“喂。” 陆惊澜从书本中抬起眼,看向他。 少年有一双过于清澈的眼眸,不掺任何的杂质,向你看过来的时候,里面只有你,也好像只能装得下你。 虞影伸出手,环绕在中指的银蛇戒指闪过光芒,他朝陆惊澜勾了勾手指。 不需要多的话,陆惊澜读懂了他的意思,放下书本,走过来。 而后他弯下腰,在虞影的唇上印下一吻。 虞影自然而然地闭了眼,微微扬起下巴,接纳着这个有些漫长而甜腻的吻。 第77章 翌日上午,虞影和陆惊澜两人上街去采买之后在路上会用到的必需品。 在此之前,两人先去了县城内的传鸿馆,用一枚中品灵石换取了一百两银子。 灵石蕴含灵气,对修士来说不可或缺,是修士之间最常使用的货币。 灵石可以在部分城镇的传鸿馆中兑换成凡间通用的银两,例如四春城的传鸿馆,一枚中品灵石可以兑换一百两银子,价格还算公道。 作为神霄宗内门弟子,陆惊澜每个月按例可以领取一枚中品灵石。 在凡人眼中这就相当于每个月都有一百两银子,难怪所有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去修仙。 然而把灵石换成银两其实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 灵石能够轻易换成银两,银两却几乎不可能买到灵石。 对修士而言,灵石可以在紧要关头为自己补充灵气,且炼器、炼丹、布阵等等都需要大量灵石,可比银两有用太多。 因此修士们其实很少直接用灵石去换取银两。 兑换的时候虞影考虑到陆惊澜刚入仙途不久,应当没来得及攒下多少积蓄,而自己神识空间内还堆了不少灵石,便提出用自己的来换,却被陆惊澜拒绝。 陆惊澜摇头说:“临行前师父给我预支了一年的月例。你才进入宗门没多久,灵石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虞影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识海里还有堆成小山那么高的极品灵石。 魔域中有一条丰饶的灵石矿脉,所以他不太缺这玩意儿。 算了,说太多不好解释。 于是虞影只好任由陆惊澜掏钱,想着大不了到时候给他补上。 自己痴长五百岁,总不好真花年轻人的钱。 换过银子,两人直奔集市,去买了不少食材。 果子点心能保存的时间较长,陆惊澜就多买了些,这个酥那个饼的,提了两包。 接着他又包圆了一个自己种菜过来买的老爷子的小摊,青菜萝卜全要了,又是好几包。 再之后他跑去肉店,直接让那屠户给他割了半扇猪。 从肉店出来,他又前往粮店,米和面各买下好几袋子。 最后,在听见陆惊澜委托铁匠打一口锅一把菜刀的时候,虞影实在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开酒楼啊?”虞影小声问。 陆惊澜微微一笑,解释说:“之前在路上只有干粮可以吃,打一口锅带上,即便露宿的时候也能生火做点热饭吃。” 陆惊澜已经辟谷,路上需要吃东西的人,只有虞影。 那么陆惊澜大费周章准备的这些,也就专门是为了他。 虞影握拳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没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太麻烦。” “不麻烦。”陆惊澜摇头,“储物袋都能装得下。” 顿了顿,陆惊澜的目光在虞影脸上流转两圈,轻轻补充了句:“你瘦了不少。” 原本虞影这副身子就不是健壮的体格,瘦得摸他的肩膀都硌手。 经过路上着一个多月的奔波,吃不好喝不好,他就更消瘦了几分,脸都小了一圈。 对于自己瘦了这件事,虞影无可辩驳,因为他近来晨起穿衣,也感觉衣服的腰身和袖子宽了些。 “那也不需要准备那么多……带点好保存的咸肉之类凑合凑合即可。” 陆惊澜却坚持自己的想法,摇摇头,和铁匠约好过几日来取锅。 与铁匠说完,他才转过来,对虞影说:“你根本不能凑合,你没发现自己很挑食?” 虞影:? 有这种事? “平日里只有干粮吃的时候,你往往只是胡乱塞两口,胃里有东西垫着不饿了便罢了,绝不多吃。面饼就不提了,哪怕是小鸟最爱吃的肉干,你也会嫌弃太硬,嚼两下就扔进鸟嘴。”陆惊澜说,“只有遇上能吃新鲜饭食的机会时,你才会多吃两口。” 虞影无言以对,败下阵来,举起双手,不再多言,任凭陆惊澜安排。 吃食准备完毕,两人又来到成衣铺子,陆惊澜要兑现给虞影买厚衣服的诺言。 这回虞影没再犟嘴,再往北深入玄雪州,就是冰天雪地了,不多穿两件,冷只能自己受着。 虞影挑了一件玄色长袍,内里缝了又细又绒的狐狸毛,保暖效果极好。 陆惊澜犹嫌不够,再给他添了一件黑色的大氅,还有绒帽、手套、厚靴子。 试穿的时候,虞影感觉自己裹得好似一头熊。 连虞栖梢也看中了一条白色镶宝石的毛绒抹额,闹着要买,说要圈在脖子上当围脖。 虞影给出的评价是:“臭美。” 虞栖梢用翅膀遮住自己的脸,作娇羞状。 连鸟都买了新衣服,虞影觉得若是不给陆惊澜挑一件实在说不过去,便说:“你也去选一件新的,别总是穿着弟子服招摇过市,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你是神霄宗的弟子。” “好。”陆惊澜点头,转头去看挂在店内的衣裳。 虞影一眼就看见一件淡墨色的长袍,虽然薄了点,但陆惊澜不怕冷。 他直觉陆惊澜穿起来会很合适。 “掌柜的,把那一件取下来给他试试。”虞影一指那件衣服。 他们一口气买了不少,可是大客户,掌柜的笑得眼睛眯成缝,赶紧取下来请陆惊澜去试穿。 虞影和虞栖梢坐下来等他换衣。 期间,虞影嫌弃地指责小乌鸦,说:“你怕冷吗?还选一条抹额,你这一件便要二十两银子,快抵我一身贵了。” 虞栖梢委屈,但依旧不愿放弃自己的围脖,弱弱道:“大人您什么时候缺过钱了,一条抹额而已……” 虞影成功被激将,从识海里快速掏了一枚中品灵石出来,塞在虞栖梢的围脖里,叮嘱道:“你待会儿找个机会,把这偷偷塞到陆惊澜的包里。” 虞栖梢“嘎”了两声,点头应下。 说话间,陆惊澜换好了衣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墨色长袍果真衬他,整个人好似松柏般挺拔。与穿浅色衣服时的耀眼夺目不同,低调的墨色让他看上去像是收入剑鞘的利刃,敛去了所有锋芒,气质却变得更冷,更难以接近。 虞影对自己的眼光很满意,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就对了,平日里总是穿浅色衣裳,偶尔穿件深颜色的压一压,显得人更沉稳些。”虞影说。 掌柜的也在旁边拍马屁,说:“是啊,这位公子长得好,身形高,穿什么都好看的,把小店的衣裳穿得跟仙袍似的,若是做这件衣裳的裁缝娘子看到,肯定死而无憾!” 陆惊澜微微一笑,对虞影说:“你喜欢就好。” “喜欢,怎么不喜欢。”虞影高兴,大手一挥,“掌柜的,全包起来,付账!” 掌柜的大喜过望,“好嘞公子!” 从成衣铺子出来,一百两银子就花得只剩几个铜板了。 看着手中可怜巴巴的几枚铜板,陆惊澜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养家艰难的感觉。 一个人的时候开销不大,可若是拖家带口,即便只是吃饭穿衣,那也多少银子都不够。 陆惊澜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赶紧收起铜板,与虞影一同回到凌子弘的小院。 两人一到家,凌子弘就听见动静,迎了出来。 “快快快,二位师弟回来得正好,放下东西,随我出去吃酒楼去。”凌子弘兴致勃勃招呼到。 逛了一整日,虞影着实有些累了,如果可以,他更想躺床上睡觉去,但看在凌子弘毕竟是陆惊澜亲二师兄的份儿上,还是没有直接驳他面子。 虞影问:“去哪里吃?” 凌子弘却不知在急什么,连回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催着他们立马就要出门。 结果两人连院门都没迈进去,就被凌子弘又带出了门。 走在街上,凌子弘很是舒畅地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找到那灾星不在的机会了,我们师兄弟好好聚聚,喝一杯。” 虞影和陆惊澜见他实在被顾桃缠得有些可怜,不再多言,陪着他往酒楼走去。 不多时,三人在一块熟悉的招牌下停了脚步。 醉红尘。 怎么又是醉红尘,难道是连锁店? 陆惊澜的目光从匾额上移至凌子弘,道:“师兄,这是青楼吧?” 凌子弘点头,“不错,咱们男子喝酒,必得要红袖相陪才能尽兴,不是吗?” 没想到凌子弘依旧死性不改,陆惊澜叹了口气,看向虞影。 虞影不解,看我做什么? 见陆惊澜的样子,凌子弘蹙眉,解释:“师弟,你可不要误会师兄我是个好色之人,为兄只是听说这里的花魁远名在外,无数达官显贵专程为她而来,只为一睹美人芳容,但她不为钱权折腰,只见合眼缘之人。” “如此特别的女子,为兄只求一睹芳颜而已。” 有区别吗?不还是好色? 陆惊澜摇着头,说了句:“师兄,该不会你久久流连四春县城没有动身北上,全是为了这位花魁吧?” 凌子弘老脸一红,“咳咳咳,想必二位师弟早就饿了,我们先进去、先进去……” 三人说着话往里走去。 忽然旁边人群中冲出来一名穿着朴素的妇人,拿起手中的烂菜叶子臭鸡蛋就往醉红尘的招牌上砸。 菜叶子差点落到虞影的肩膀上,他旋身一躲,好险没有中招。 醉红尘的伙计反应迅速,很快从左右扑出来压住那名妇人。 在被捂住嘴之前,那名妇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句:“你们还我相公的命来!” 第78章 陆惊澜反应稍慢了些,抓住虞影的手臂将他朝自己拉近,随后问:“没事吧?” 虞影摇头,看向那个扔烂菜叶子的妇人。 妇人应当有四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颜色略深,是常年在外边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她的腰间绑着白布,看来刚刚经历过家中亲人的白事。 醉红尘酒楼的伙计把妇人强行拖走,妇人一边挣扎,一边口中仍然大声嚷嚷着:“吃人的黑心铺子,害死了我相公!你们这些人就看热闹吧!总有一天你们自己出了事,才知道厉害!” 再叫她这般闹下去,生意还做不做了? 伙计赶紧加快脚步,把人带离酒楼门口。 天刚擦黑,灯火初起,不少人正在往醉红尘走来,打算寻求□□愉。 那名妇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狼狈拖走。 来此消遣的都是男子,他们见状,只当那妇人是善妒,嫌恶地摇摇头,议论着: “自个儿笼络不住夫君的心,跑来责怪酒楼,真是……” “是了,作为妻子,怎能没有容忍的雅量。世上哪有男子不风流的?” “听她说她夫君死了?这怎么怪得到酒楼头上,别是失心疯吧?” 凌子弘也频频摇头,嘀咕道:“多可怜的女子。” 虞影瞧他一直盯着那名妇人被拖走的方向看,随口问了句:“莫非你想帮她?” 谁知凌子弘当真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说:“不错。我对天下所有女子都有一颗怜爱之心,即便是嫁了人的妇人,曾经也有过如花年华,值得疼惜。” 不想他还有如此博爱之心。 虞影忍不住在陆惊澜耳边小声说了句:“我以为他是单纯好色。” 陆惊澜眼中划过笑意。 “喂,你俩。”凌子弘无奈看过来,“以为我听不见吗?” 虞影立即站直身子,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由于凌子弘的怜爱之心,三人半只脚已经迈入了醉红尘,结果又退了出来,去寻那名妇人。 转了两个弯,三人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那名妇人。 闹过一回,她有些精疲力竭,靠坐在墙边,捂着脸抹眼泪。 她很瘦,手腕处的骨节高高突起,整个人单薄如纸,独自靠在角落,仿佛稍微大一些的风都能将她吹破。 察觉到有人朝自己走过来,妇人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眼中带着警惕,看向三人。 凌子弘挂上柔和的微笑,尽力释放自己的善意,说:“我们方才在醉红尘门口看见夫人。夫人似乎有什么难处,可愿意告知我们,或许我们有办法相帮?” 妇人往后缩了缩,蹙眉,上下打量他一番,最后别过头去,满是抗拒地说:“我没事,你们不要管我。” 碰了一鼻子灰,凌子弘维持着笑容,解释道:“我不是居心不良之人,只是想要帮忙。” 妇人不看他,也不说话,依旧是拒绝的意思。 无奈,凌子弘只好坦白说:“在下是神霄宗弟子,救苦救难是在下的职责,请夫人不要误会。” 妇人这才重新转过头来,将凌子弘以及他身后的虞影和陆惊澜通通打量了一遭。 凌子弘心中无奈。 看来还是宗门的名头好使。 然而沉默片刻,妇人忽然问:“神霄宗是什么?” 凌子弘:“……” 陆惊澜抬手扶额。 虞影趴在陆惊澜的肩膀上憋笑。 凌子弘只好又给妇人解释了一番神霄宗的来历,怕她还是听不懂,最后简明扼要地来了一句:“我们是修士。” 这句话妇人听懂了,看向三人的眼神终于变得郑重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们……是修士?” 她不知道什么神霄宗,但她知道修士。 对凡人来说,修士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存在。 但高高在上的修士怎么会愿意帮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 早知就早点说自己是修士了,凌子弘心想,回答道:“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定会帮你。” 妇人思考了片刻,渐渐下定了决心,嘟囔了一句:“总归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随后她站起身,对三人说:“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是什么贵夫人。我姓梁,在家中排老三,街坊们都叫我梁三婶。” 凌子弘其实活得比她久,但还是从善如流叫了一句:“三婶。” 梁三婶不料他如此谦逊,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家男人刚下葬,就是被那娼窝子害死的。” “何出此言呢?”凌子弘问。 梁三婶冷哼,“我家男人老实本分了一辈子,就是三个月前被那楼里的什么花魁勾了魂,学着那些公子哥们一般,天天往花楼里跑,赚的钱全扔进那里边了!最后也不知是不是染了脏病……说死就死了。” “那龟儿子死之前,老娘问他,是不是染了脏病,他却说他去青楼不是做那档子事的,他与花魁之间什么也没有。”梁三婶越说越气,“我呸!去青楼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还真能只是喝喝酒不成,当老娘傻吗?” 凌子弘莫名感觉自己心口中了一箭。 虽然不是主动前往,但也没有坚定拒绝进入醉红尘的虞影和陆惊澜两人:“……” 梁三婶不知自己一句话戳中了多少人,不过就是知道她也不在意。 她继续说道:“一定是那什么花魁害死了我男人!现在他死了,我一个寡妇如何支撑家里的包子铺?女儿早已出嫁,我孤身一人能靠谁?” “我去告官,结果官府的人把我撵出来,说我无理取闹。我又去那酒楼门口闹,那该死的老鸨却说我男人死了是因为自己身子不好,怪不得他们……真是气死我了,他们做这等丧良心的生意,死后都不得超生……” 眼见她又要开骂,凌子弘不得不打断她,问到:“有一句话在下不得不问,还请三婶勿怪。” 梁三婶不解,“问啥?” 凌子弘道:“你为何确信是醉红尘的花魁害死了你的夫君呢?” 听完她的讲述,她的丈夫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与其他前来寻花问柳的人无甚区别,也不是死在酒楼里边的,如何能强行与酒楼扯上关系呢? 梁三婶眉头倒竖,激动大喊道:“当然是那花魁害死的!从前没有那个花魁的时候,我男人什么事也没有,就是那妖精出现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变得神神叨叨,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看来她是认准她丈夫的死与醉红尘的花魁有关了,凌子弘无奈叹气,最后只能说: “婶子你若是缺钱,我可以……” “我缺钱!”梁三婶打断他,“但我也要公道,我要那酒楼出来告诉我,我男人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凌子弘实在为难,因为按照她的说法,这事儿还真怪不到酒楼头上。 瞧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梁三婶也觉察出他的意思,双手叉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指着凌子弘道:“看来你们也觉得我是在撒泼,不想帮我了。罢了!我也不求你们,更不稀罕你施舍我银钱!” 说完,梁三婶拍拍身上的灰尘,转头就走。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虞影上前,手搭在凌子弘的肩膀上,问他:“可还怜惜天下女子?” 凌子弘大义凛然道:“不可因一人移转我心意。虽然这位婶子有些讲不通,但天下女子还是值得怜惜的。” “哼。”虞影觉得好笑,“她们未必需要你的怜惜。” 陆惊澜上前,见凌子弘被梁三婶搞得焦头烂额,劝慰了一句:“别想了师兄。” 凌子弘敲了敲额头,叹气道:“罢了罢了,不想这个了,咱们还是去吃饭吧。” 原本陆惊澜以为经此一事,凌子弘该放弃去醉红尘享乐,谁知他反而更坚定要去找姑娘们喝一杯,以消解方才的苦闷。 三婶那句“去青楼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仍旧在陆惊澜耳边盘旋,他陷入了犹豫。 虞影像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抓住他的手臂,说:“走吧,喝个酒听个曲儿而已。” 陆惊澜察觉虞影很是兴致勃勃,从前在宁和府的种种旧事浮上心头,让他不得不沉下脸来。 他本以为当初的事是误会,现在看来……难不成其实并不是? 陆惊澜一言不发,被虞影拖着往前走。 虞影走在前面,还在与凌子弘搭话,问他可曾见过那位花魁? 而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陆惊澜的眼神变得愈发冷冽。他死死盯着虞影的后脑勺,看着那一截子光洁白皙的脖颈,心中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可以用锁链扣住那里,他就不会……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陆惊澜吓了一跳。 一个晃神,三人便重新回到了醉红尘。 虞影回头,发现陆惊澜神情复杂,挑眉问他:“在想什么?” 陆惊澜摇头,沉声回答:“什么也没想。” 三人找了一间雅室坐下。 很快就有三名姑娘抱着琵琶古琴之类的乐器进来,语气柔柔的与他们见礼。 凌子弘喜欢好看的容颜,光是看着这些姑娘们就高兴,将刚才的种种直接抛诸脑后。 姑娘们开始弹琴唱曲,凌子弘端着酒杯好不快活。 陆惊澜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没有第一回前来那般无措,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虞影很捧场,笑着听完一曲,还给姑娘们鼓掌,毫不吝惜地夸:“宛如天籁。” 把姑娘们夸得脸红。 而后虞影貌似无意地问了句:“听说你们楼里有一位花魁?” 姑娘们对视一眼,捂嘴笑起来,说:“来这儿的人十个有十个都是冲着灼华姐姐来的。怎么,公子嫌弃我们伺候的不好吗?” “哪有。”虞影笑着,“不过是听说这位花魁颇为特别,轻易不见客,不知姑娘们可否透露一二,如何才能见到这位花魁娘子?” 陆惊澜默默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姑娘们正要答话,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的姑奶奶呀,这里可是青楼,你是良家女子,可进不得啊!” “滚开!我要进去找我的夫婿,你管得着吗你?” 虞影和陆惊澜立马听出那道声音属于谁,一齐转头看向凌子弘。 凌子弘大惊失色。 不好,那灾星怎么找过来了! 第79章 顾桃行动风风火火,老鸨和伙计没一个能追上她的。 她踢踢踏踏上楼,一脚踹开了二楼的第一间雅室。 雅室里边的客人惊吓不已,有些人正和姑娘们打得火热呢,突然被推开门,颜面都扫地了,当即恼羞成怒大骂起来。 “诶诶诶,这是在做什么呢!” “谁啊,脑子有病吗?” 顾桃打眼一看没有自己要找的人,转身便走,老鸨和伙计就跟在后边赔笑道歉。 听见外面推开第三扇门的时候,凌子弘终于受不了了,他总不能放任顾桃真一间间找过来,便主动推开门,露了面。 一看见他,顾桃不再管身后鸡飞狗跳的其他客人们,径直朝凌子弘走去。 等顾桃走近,凌子弘抓住他的手臂,把人拖进屋内,关上门。 屋内的虞影、陆惊澜,以及三位醉红尘的姑娘纷纷抬眼看向他俩。 顾桃根本不在意被人注视,只盯着凌子弘,骂他:“你这个负心汉,身边有我还不够吗,居然出来寻欢作乐。” 凌子弘太阳穴突突直跳。 如果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算了,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从匪徒手中救下顾桃,只不过这次他绝对不会心软把人留在身边,而是救了人就赶紧开溜。 本不过是随手做了一件好事,谁知会被这人缠上,非要以身相许。 他俩都是男人啊! 这么多天以来,凌子弘真是受够了。 他扶着额角,大喝一声:“你闹够了没有?我与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凭什么管着我?你一个男人,总缠着另一个男人夫君夫君的叫,不觉得恶心吗?”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 醉红尘的三位姑娘无意听见了如此不得了的事,捂住嘴惊讶不已。 顾桃整个人愣住,似是不可置信凌子弘会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的确伤人。 陆惊澜心生不忍,上前按住了凌子弘的肩膀,想要借此动作提醒他,好歹给彼此留些颜面。 片刻之后,顾桃缓缓垂下头,颤抖着声音,很小声,但安静的房间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他问:“你觉得我恶心吗?” 凌子弘背过身去,像是不愿面对他,说:“随你怎么想。” “好,我知道了。” 顾桃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开门离去。 屋里留下来的人都感觉到一阵不知所措的尴尬。 姑娘们很快反应过来,对她们来说,客人的感受最重要,绝不能让气氛冷下来。 她们一个重新开始弹琴,另一个上前来劝凌子弘,说:“公子别伤心。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快坐下再喝一杯。” 凌子弘心绪烦乱,半推半就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是那灾星成日里缠着自己的,自己不过是受不了了赶走了他,什么错也没有。 虞影又平白看了一场爱恨纠葛,深知这种事外人是插不了手的,于是他也不打算掺和,举起酒杯与姑娘们碰杯。 他甚至不忘刚才被打断的话题,继续问姑娘们:“你们还没说,怎么样才能见到那位远近闻名的花魁娘子呢?” 姑娘们笑起来,似乎是在笑他痴心不死。 一名姑娘说:“这我们可说不准,灼华姐姐挑客人全看她自己的眼缘,不看身份地位,更不看钱财多少。” 她们看起来很崇拜这位花魁,说起她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闪着灵动的光。 “之前北玄王府的大公子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求见灼华姐姐一面,结果连姐姐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到。转头姐姐却接见了一位城内卖包子的大叔,可把大公子气得够呛。” “是了。”另一名姑娘笑意吟吟,“若我什么时候能成为灼华姐姐这样*的花魁就好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做梦吧。” “你休说我,难道你不想?” 虞影正待再多打听打听这位花魁的事情,就听房间之外传来阵阵骚动与惊呼声。 虞影推开窗,朝一楼看去。 只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缓步走出来,她头戴繁复华丽的金玉头面,鬓边凤尾步摇垂珠轻晃,红唇似血,风情万种。 她一出来,堂内喝酒吃饭的客人全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目光紧随她而去,竟是呆傻了。 不必说,这位想必就是那名被称作灼华的花魁了。 她身边居然跟着本该离去的顾桃。 两人穿过大堂,登上楼梯,向着二楼走来。 很快,有人敲响了雅室的门。 一位姑娘上前去开门,灼华那张摄人心魄的脸随即出现在门后。 在她身边,顾桃高出好一大截,有些拘谨地站着。 凌子弘还是听见那几名姑娘唤她“灼华姐姐”,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正是那名自己久久求见而不得的花魁。 这位花魁确实美艳得不可方物。 但真正见到了本人,凌子弘不知为何既没感到多么激动,更没有夙愿得偿的满足。 灼华微微一笑,开口说:“醉红尘楼里从未有良家女子前来,咱们这种地方,良家女子哪怕多瞧一眼都会被人嚼舌根,更别说进来了。这位姑娘拼着名声不要也要进来找自己的夫君,可见用情至深啊。” 顿了顿,灼华的目光在屋内的三个男人身上转了一圈,轻轻说:“不知是哪位公子这般狠心,叫这位姑娘伤心至此?” 众人齐齐看向凌子弘。 凌子弘觉得这下自己就是跳进星月湖也洗不清了。 灼华多瞧了凌子弘两眼,转头对顾桃说:“我的厢房在三楼,平日里总爱透过窗看楼里的人来人往。这位公子我有印象,来过两回,但只是喝喝酒、听听曲,旁的再没有了。他也不算是负了你,你不要再伤心,可好?” 顾桃一味低着头,没有说话。 灼华就当她是原谅了。 ——世间女子,除了原谅自家夫君,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灼华拉着顾桃来到凌子弘身边,按着他坐下,强行撮合他俩碰了一杯酒。 “碰过杯便是和好了,以后可不要再吵了。”灼华说。 然而两人还是别开脑袋,不愿去看彼此。 灼华暗暗叹了口气,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她可管不着。总归她也不是真的关心两人和不和好,不过是妈妈叫她出面挽回一下今日顾桃大闹酒楼而导致的尴尬局面而已。 她的出现也的确很好地安抚了因好事被打扰而颇有怨言的客人们。 自从灼华进屋以来,虞影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从听了梁三婶的话后,虞影就隐约感觉这位花魁不太寻常。 并非是她挑客人只看眼缘这一点不寻常,而是梁三婶口中那个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丈夫突然被花魁迷住了,有些不太对劲。 即便都说男人生性风流,没有不偷腥的,但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总有人能守住原则,也有更多的人是有贼心没贼胆。 包子铺老板,一个没太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为何突然就敢进入一掷千金的醉红尘? 众星捧月的花魁,又为何偏偏选中一个家底并不丰厚的升斗小民? 灼华觉察到虞影的视线,顺着看了过去,她能感觉到这道视线里的怀疑与不善,嘴角的笑容略略变淡。 很快,灼华转过头,看向了一直未曾发一语的陆惊澜。 “这位公子倒是生面孔。”灼华向陆惊澜福了福身,“奴家瞧公子眉间似有愁绪,不知公子可愿说与奴家听听,说不定奴家能替公子解惑一二?” 这便是主动邀约了。多少人专程来到这四春县,就是为了能够见她一面,若能入了她的眼,与她春宵一度,那才叫做鬼也风流。 旁边三位姑娘惊讶地看着陆惊澜,这还是灼华姐姐第一次愿意单独会见只见过一眼的客人。 陆惊澜对所谓的花魁邀约没有兴趣,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可就在他拒绝之前,突然感觉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后腰。 是虞影。 他上前半步,站在陆惊澜的身后,手掌正好放在他的腰间。 明明虞影什么也没说,但陆惊澜却能猜到他的意思。 他是想要自己答应花魁的邀约。 陆惊澜偏过头,想问他为什么。然后他就感觉到虞影把自己往外推了一把。 虞影的力气不大,甚至旁边的人根本看不出两人暗中的动作。 但就是这轻轻一推,叫陆惊澜没来由心头火起。 于是他也不愿问缘由了,主动往前走了一步,沉着脸对灼华说:“荣幸之至。” 灼华的目光在陆惊澜脸上流转,唇边笑意加深,“那就请公子随奴家来吧。” 陆惊澜跟在她身后走出雅室。 经过走廊的时候,一楼大堂的客人们抬头就能看见灼华身后跟着一名俊逸出尘的郎君,两人无视了上百只眼睛的注视,一同登上三楼,去往灼华的厢房。 大堂的客人们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眼神,心中幻想着若是今日被看中的是自己该多好。 陆惊澜留下来了,虞影、凌子弘还有顾桃三人收拾收拾便离开了醉红尘。 走在街面上,凌子弘有意无意靠得离虞影更近一些,顾桃独自落后几步,沉默不语地走着。 凌子弘叹了口气,说:“没想到陆师弟竟能入了花魁的眼,不过想来也寻常,陆师弟生得好,为兄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啊。” 虞影:“……” 听他不答话,凌子弘悄悄觑了眼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陆师弟被花魁留下,你就没有半点介怀吗?” “介怀什么?”虞影转头,不解地看向凌子弘。 两人对视片刻,凌子弘明白过来,笑着摇头,“哎,看来是为兄误会了。我本来以为你二人是爱侣,毕竟在宗门时……你们关系就很密切。” 何止密切,陆惊澜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吻过虞影,怕是全宗门都以为他俩是一对儿,连师父都私下里问过他这个做师兄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影蹙眉,否认道:“不是。” 他二人只是阴差阳错不得不被绑在一起罢了。 陆惊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大好前程。 自己却是个活了五百多岁的大魔头。 即便不说仙魔殊途,他个老妖怪也不能耽误人家小孩儿不是? 第80章 醉红尘三楼,厢房内。 正如灼华所说,她的房间占据了整栋楼中最高的位置。闲来无事,只需要随意往窗边一靠,就能够将楼中形形色色的人全部纳入眼底。 灼华坐在沉木茶桌之后,神情认真恬静地洗盏泡茶,动作悠然自得,与她浓烈艳丽的妆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屋内点了香,馥郁到有些沉重的气味弥漫满屋。 陆惊澜坐在距离灼华很远的一张圆凳上,没有说话,目光也没有落在眼前的绝色美人身上,而是四处环视着屋内的陈设。 厢房内摆放了许多青瓷瓶盏。另一张桌上摆着一把琴,柜子里还陈列着好些书籍。比起花魁的房间,更像是一间书香世家小姐的闺房。 最终,陆惊澜的目光被屏风上一幅完整巨大的凤凰展翅刺绣牢牢吸引。 刺绣上的凤凰栩栩如生,羽毛上的每一根丝线都倒映出七彩华光,周身的火焰仿佛真的在熊熊燃烧。看见这幅刺绣,耳边好似当真响起了凤凰清啼,引得百鸟来朝。 不知为何,陆惊澜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都被这幅刺绣紧紧攥住,许久无法挪开眼。 灼华抬眼,发现陆惊澜正在看那幅凤凰展翅图,微微一笑,“公子可是喜欢这幅刺绣?” 陆惊澜回神,看向她,淡淡回复了一句:“是不错。” 灼华继续手上泡茶的动作,同时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据说神鸟凤凰诞生于无边火海之中,它口中吐出的火焰能够融化雪山之巅最冷的坚冰,亦能将万物炼化成混沌。火焰在它的身上一直燃烧,最红它会连同自己一起燃尽。但这并不意味着凤凰的死亡,它又会再一次于火中诞生,是为涅槃重生。多么迷人。” 陆惊澜的目光又一次不自觉地移向那幅刺绣之上。 “我曾亲眼见过一只真正的凤凰。”灼华说。 陆惊澜看向她,眼中流露出不解与质疑。 灼华笑起来,“公子肯定觉得我在说大话。凤凰乃上古神兽,时至今日,早已成为了难辨真假的传说,我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怎么会见过呢?随公子怎么想。”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陆惊澜问。 然而灼华只是看着他,没有立即给出回答。 没有得到答案,陆惊澜也懒得再问。 如果是其他知情识趣的客人,就会明白灼华不过是为了情调在讲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而已。 这个时候,客人只需要笑着拨弄她的下巴,质问她是不是在胡说,或者追问她在哪里看见。再老道一些的客人,则会反过来说自己眼前就有一只艳冠群芳的凤凰…… 当然,陆惊澜不懂得这些欢场调.情的方式。就算懂,也不会做罢了。 不一会儿,灼华终于泡好了茶,斟了两杯,起身双手捧着其中一只茶盏,奉到陆惊澜面前。 陆惊澜指尖敲了一下桌子,示意她放下就好。 见他实在不解风情,灼华嗔怪的“哼”了一声,重重将茶盏放在桌上。 灼华在陆惊澜旁边坐下,似有若无地靠近,轻声说:“我叫公子过来可不是为了说我的事,而是要听公子你心里的忧愁。” 说着,灼华抬起浸染过丹蔻的手指,指向陆惊澜的胸口。 陆惊澜语气平静,“我却不知我有何忧愁。” “不,你有,你当然有。”灼华嘴角上扬,“你心中有一个人,却求而不得。闭上眼,那个人就会出现在眼前,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伸出手,可不得愁坏了吗?” 陆惊澜不答,他眼底不见半分波澜,就像没有听见灼华的话。 可他越是这样,灼华越觉得有趣。 她轻轻提起茶盏的盖子,茶杯中碧绿的茶水荡漾开一圈涟漪。 “身处欢场之中这么久,即便公子再如何掩藏,我也能看出来。”灼华说,“因为你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心之所属的地方。” 闻言,陆惊澜笑了一声,“是吗?” 灼华紧紧盯着他,“你应该从来没有向那个人坦诚过自己的心意吧?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陆惊澜将这个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去,说:“你在欢场之中这么久,岂能看不出为何?” 灼华用手撑着下巴,饶有兴味,“让我猜猜,是你心有惶恐,不敢确认那人对自己是何心意,害怕坦白以后,两人就会形同陌路?” 陆惊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她。 看来自己猜对了。 再如何装作若无其事,眼前这位公子也不过弱冠,对阅人无数的灼华来说,太好懂了。 “我可以帮你。” 说着,灼华起身,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一个方盒,回身放在陆惊澜面前。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黑乎乎的丸药。 “这东西名叫如意丸,可以让任何人说真话。”灼华介绍道,“你把它喂给那个人,就能够知道他对你的心意。事后他什么也不会记得,到时候你无论坦白也好,继续窝囊着也罢,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灼华的声音变得极具魅惑力。 陆惊澜注视着那枚丸药,脑海中竟响起了一道声音,催促他收下。 陆惊澜再度看向灼华,发现她的眼中忽而似有若无地闪过了一道奇诡的光芒。 --- 送走了陆惊澜后,灼华独自坐在桌前。 屋内没有其他人,她的姿态放松许多,肩膀微微下沉,背也驼着,单手支着下巴,双眸懒散半阖。 接着,她随意抓起陆惊澜碰也没碰过的茶盏,一饮而尽。 想到陆惊澜,灼华就忍不住冷哼。 臭小子,装什么装。 把茶盏放下,灼华起身摘掉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换下繁重的衣裳,穿上一袭素衣,来到衣柜前。 灼华拨开衣物,走进衣柜,反身关上柜门。 衣柜通向了另一个空间。 空间与厢房大小相近,四周烈焰重重,唯有中央放着一只比人高的三脚青铜鼎。 灼华走上前去,打开鼎上的小门。 在鼎内汹涌的火焰之中,静静躺着三枚与方才灼华拿给陆惊澜的那枚一模一样的丸药。 看着三枚光滑完美的丸药,灼花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 虞影、凌子弘和顾桃三人从醉红尘回到小院。 一路上顾桃都没有出声,凌子弘也不曾与他说过半句话。两人连看也没看彼此一眼。 回到院子里后,顾桃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凌子弘烦得直挠头。 顾桃总缠着他是讨人厌不错,可自己今日也的确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说那么伤人的话。 可让凌子弘现在跑去道歉,他又着实拉不下面子。 难不成对顾桃说,对不起,都是我错啦,你继续缠着我吧,我保证不再有怨言? 算了算了,就让彼此先冷静一段时间,过段时日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半个时辰后,虞影已经躺在了床上,鞋子也没脱,手里捉着一本书正在随意翻看。 出远门还要带书,实非虞影的作风,这些书全都是陆惊澜的。 虞影第一次知道陆惊澜还装了几十本书在储物袋里的时候,差点一口干粮饼子没咽下去被噎死。 前段时间赶路,白日间陆惊澜一边驾车一边看书。日日如此下来,几十本书已看了大半。 虞影真没见过如此认真的家伙。 他敢打赌,陆惊澜绝对是神霄宗唯一一个真把夫子们那句“不懂就多读书”听进心里的弟子。 即便柳青岩那家伙,做弟子的时候也没见他读过书。 这些书大多都是教授招式法诀之类的正经书,除此之外还有修仙界的史书,记载了千年间的各种大事。 无论哪种都无聊得紧。 若是以前,这种书虞影翻上几页就能原地睡去。然而今日不知为何,他心中烦闷,似有蚂蚁在爬,毫无睡意。 系统不懂事,便要问一句:【觉得无聊怎么不睡觉?】 虞影一挥手把书扔了,“睡不着。” 系统大惊:【还有你睡不着的时候?】 虞影不想搭理说风凉话的系统,枕着一条手臂平躺着,一会儿蜷起腿,一会儿放下。接着又翻身面向里边,没多久又翻回来。 宛如一条自己给自己翻面的咸鱼。 忽然,虞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他一下子翻身坐起。 不多时,有人轻手轻脚推门进入,果真是陆惊澜回来了。 月色暗淡,但虞影一眼发现了陆惊澜眉间微蹙,似有愁绪。 虞影觉得好笑,正想问问他与花魁相处得如何,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猛地被陆惊澜一把按倒在床上。 “做什……唔!?” 没给虞影挣扎的机会,陆惊澜不由分说凑上来,用自己的唇重重地碾上了他的唇。 虞影的手被陆惊澜分开按在两旁。他尝试着挣扎两下,却发现自己这点力气就宛如蚍蜉撼树,陆惊澜纹丝不动。 他挣扎的企图被陆惊澜捕捉到。 陆惊澜张开嘴,在虞影的唇上狠狠咬下一口。 血腥气息霎时弥漫开来。 泄愤般咬过一口后,陆惊澜终于从虞影的唇间撤了回来。 虞影立即痛呼:“嘶……你发疯吗?” 说完,他伸出舌尖去舔自己的唇,舔到了一股强烈的铁锈味,鲜血不断渗出,伤口不浅。 靠!臭小子上辈子是狗变的吗? 陆惊澜的眸色愈发深沉,几乎要形成一潭深渊,将眼前的人吸进去。 但在虞影发现之前,陆惊澜把自己的脸埋在了他的肩窝处,掩藏了那瞬间流露出的目光。 他的手臂依旧死死抱着虞影,不愿撒开,似乎有些委屈。 虞影实在不懂了,被咬的明明是自己,怎么这家伙倒先委屈上了? 难道说被花魁欺负了? 可能吗?他一个人高马大的修士,还能被个凡人女子欺负? 虞影抬手,轻轻拍了拍陆惊澜的后脖颈,那里有几缕柔软的碎发,手感还不错,虞影就多摸了摸。 “怎么了?” 虞影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多温和。 陆惊澜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声音有些闷闷地问:“方才……为什么要把我推出去?” 第81章 虞影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陆惊澜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自己不就是轻轻推了他一下,暗示他留在那花魁身边打探打探消息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虞影无奈地往后仰头,“我哪里是在推开你?我那是叫你留下打探消息。” 其实陆惊澜明白,但他还是不大高兴。 虞影看着陆惊澜的脸,正待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忽然停住,猛然坐起,捧着他的脸,凑得极近,去看他的眼睛。 两人的鼻尖碰在了一起。 虽说亲也亲过不少回了,对他俩来说离得这么近似乎应当习以为常。但虞影不说话,陆惊澜觉察到自己脸上他温热的呼吸,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朵。 犹豫一会儿,陆惊澜随心而动,想要再度偷一个吻。 然而他刚靠近,虞影却往后撤开。 虞影不是故意的,他没有注意到陆惊澜微微仰头的动作,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若有所思。 原本陆惊澜有些失望,但见到虞影的表情,也收起了遐思。 虞影很意外,因为他刚才在陆惊澜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道久违的印记。 陆惊澜从回来之后就奇奇怪怪的,莫非是因为这个印记吗? 虞影收回思绪,问:“你可发现那花魁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说到这个,陆惊澜掏出怀中的小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黑色丸药。 在看见黑色丸药的瞬间,陆惊澜脑子里没来由响起了几道追魂索命一般的声音。 “你想知道真相吗?” “喂给他吃……” “只要叫他吃下,就能解你的惑。” 陆惊澜闭了闭眼,把这扰人心绪的声音赶出去,说:“这是她交给我的。” 虞影从他手上拿过丸药,细细端详起来。 丸药有一个指节大小,黝黑发亮,看不出什么不寻常。 虞影把丸药放在鼻尖闻了闻,味道说不出的奇异。 忽然,他张开嘴,眼看着就要把丸药吃下去。 陆惊澜悚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是能随便入口的吗? 虞影抬眼,看着他笑起来,“逗你的。” 陆惊澜沉着脸,“这不好玩。” 虞影不再玩笑,把丸药重新放回小盒子里。 他并非闲来无事非要撩拨一下陆惊澜,而是在试探他是否真的被魅惑术控制。 陆惊澜眼底的那点淡淡的印记,乃是中了魅惑术的标志。中招的人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只听从施法之人的命令,做出非己意愿的事。 现在看来陆惊澜心志坚定,虽然中招,却没有受到影响。 “我对炼丹一道不太精通。”虞影说,“看不明白这药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陆惊澜也不大懂炼丹。若是在宗门,还能请师兄师姐们过目,如今却是无计可施。 原以为事情陷入僵局,谁知下一刻虞影吹了一声口哨,在廊下房梁上歇着的虞栖梢拍着翅膀,嘎嘎着从窗户外飞了进来。 “嘎嘎!” 大人你叫我? 虞影把丸药放在虞栖梢面前,吩咐道:“瞧瞧这药有无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虞栖梢果真开始仔细观察,闻气味,时不时还用喙碰一碰。 陆惊澜有些意外,“他真的能辨别吗?” 他不是一只乌鸦吗? 虞影自豪一笑,“当然,他可是从炼丹炉里孵出来的,鼻子很灵的,任何丹药,只要他一闻,就能说出其中所含的药材。” 他说得很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陆惊澜在他说完之后怔愣了片刻。 虞栖梢有点小尴尬。 大人啊,您可不可以给我留点面子,不要到处说我是从炼丹炉里孵出来的…… 回过神来,陆惊澜表情如常,没有去问为什么虞影会知道小乌鸦是如何孵化出来的。 虞影身上充满了秘密,陆惊澜对有关他的一切都知之甚少。 但没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或许总有一天他就会坦白一切。 很快,虞栖梢看完了药丸,小黑圆眼睛居然深沉地眯了起来。 “如何?”虞影问。 虞栖梢迟疑道:“这药丸里……并没有任何药材的味道,闻起来反而更像是……死人的味道。” 此言一出,虞影和陆惊澜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惊讶。 翌日。 虞影带着陆惊澜去敲响了凌子弘的房门。 若这枚丸药真是用人炼制的,那么那名为灼华的花魁背后绝对隐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 他们打算找凌子弘商议该如何处置此事。 凌子弘打开门,将二人迎进来。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凌子弘惊得差点坠了手里的扇子。 片刻后,他把扇子打开,扑扑扇起来,疑惑道:“可那位灼华姑娘为何要选中惊澜?她明知我们是修士,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此言不假,如果丹药真是由活人炼成,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应该悄悄行事才对,怎么她不躲着修士,反而还主动找上门来? 虞影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魅惑术太过自信。昨日惊澜回来,我发现他眼底有被施过魅惑术的印记。” 昨晚虞影什么也没跟自己说,陆惊澜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中了魅惑术。 “魅惑术?” 凌子弘惊讶不已。 “我记得魅惑术是阴阳宗——也就是从前的合欢宗的独门秘术。阴阳宗里的男女弟子全都精通此术,并且很会隐藏自己的修为,向来扮弱噬强。” 凌子弘一边回忆一边说:“几百年前,当时他们还叫做合欢宗。其中的一任宗主为一己之私采阳补阴,害死了好几百人。神霄宗便替天行道诛杀了那任宗主,从此他们就消沉了下来。直至近来几十年间,改名为阴阳宗,再度出现。不过因为他们如今规模不大,没有多少弟子,不成气候,所以宗门只是派人随时留意阴阳宗的情况,并未赶尽杀绝。” “难不成这位灼华姑娘其实是阴阳宗的弟子?”凌子弘猜测。 “恐怕梁三婶的丈夫真是被人所害。”陆惊澜说。 想到自己还误会梁三婶是为了讹钱,凌子弘满是愧疚地叹了口气。 虞影收回药丸,说:“我和惊澜打算去找梁三婶询问情况。只怕受害之人不止梁三婶的丈夫,凌师兄,拜托你今日多在城内打听醉红尘其他客人的消息。” 凌子弘毫不犹豫地点头,“行,小事一桩,交给我吧。” 三人很快商定,虞影和陆惊澜出门去找梁三婶,剩下凌子弘一人坐在椅子上。 沉思片刻,凌子弘也起身,打算先去看看顾桃在做什么。 冷静了一个晚上,凌子弘认为自己得先为昨日那番过分的话道歉,然后再与顾桃划清界限。 然而敲了一阵门,却没有得到回应。 凌子弘只好擅自推开门,一边喊着“我进来了”,一边走入房内。 屋内整洁如新,窗户半开着,阳光投射在桌上,不见半点尘灰,倒映出剔透的金光。 空无一人的屋子显得有些空荡荡。 凌子弘愣了片刻,才发现桌上压了一张纸条。 他缓步走过去,拿起纸条,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走了。” 凌子弘将纸条揉成团,情绪不明地“哼”了一声,随后把纸条烧成灰烬。 --- 东街包子铺。 大清早,正该吃早饭,按理说应当是包子铺最忙碌的时辰,可梁三婶的包子铺里却没有几个客人。 仅剩的几个客人则不像是专程来吃包子的,他们坐在位置上,不紧不慢地咬着包子,眼神却黏在梁三婶的身上。 梁三婶自然能感觉到那一道道不怀善意的目光,但她只能装作不在意,继续盯着蒸屉。 “三娘,给我再来两个菜包。” 有个男人喊到。 “好嘞。”梁三婶应了一声,用盘子盛了两个菜包端过去。 把盘子放下,梁三婶转身就要走。 然而那男人突然抓住梁三婶的手臂,不许她走。 那人坏笑着说:“三娘,你男人走了也有几个月了,就没想过再找个好人家?” 说着,他竟想要去摸梁三婶的腰。 身旁其他客人也嘿嘿笑起来,附和着说: “是啊,一个寡妇可不好讨生活,屋里没个男人可不行。” “三婶你其实年纪也不算大,晚上就不觉得被窝里冷吗?” “还是要有个夫君才靠得住。哪怕你叫了你外甥过来帮忙,总归是不一样的,你看他现在敢出来护着你吗?” 梁三婶想要挣脱男人的手,可她这段日子为了丈夫的后事操劳太过,力气不够,甩了两下,没能甩开。 见她反抗,男人们更觉有意思地笑出声来。 “我呸!”梁三婶一口唾沫吐在那动手动脚的男人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你们不就是眼馋这个铺子吗?老娘谁也不嫁,你们梦里想去吧!” 那男人抹掉脸上的唾沫,气得咬牙,扬手就想给梁三婶一巴掌。 他的巴掌没能挥出去,便被人从后方紧紧抓住。 那人力气极大,他挣了好几下都没撼动半分。 男人回头去看,竟看见了一名容颜俊朗的郎君,周身气质不凡,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坐在路边摊吃包子的人。 陆惊澜抓住男人的手腕,一下将人甩飞,男人在街面上滚了好几个滚,直到装翻对面的粥铺的锅才停下来。 滚烫的粥倾倒在男人的身上,烫得他吱哇乱叫。 粥铺老板抱头大喊着:“要死啊!” 铺子后面,梁三婶的外甥听见动静不对,姗姗来迟,看见陆惊澜气势汹汹,还以为是有人来砸场子的,当即吓得瘫坐在地上。 虞影从陆惊澜身旁走出来,笑意吟吟看着梁三婶,说:“婶子,来两屉肉包子。” 第82章 突然来了两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原本在包子铺看热闹的闲汉不敢再多逗留,赶紧缩着脖子灰溜溜跑了,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热粥浇头的倒霉蛋。 虞影和陆惊澜走进铺子里,捡了个位置坐下 他们二人气质不凡,梁三婶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没想到他们会再度找上自己。 虞影又催了一遍,问:“婶子,没有肉包子了吗?” 梁三婶这才回过神来,应了声“有的”,忙回身去蒸笼前面端了两屉肉包子过来。 她放下包子,与此同时,虞影招呼说:“婶子坐吧,我们有事想要问问你。” 梁三婶看着他俩,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立即坐下。 她略带警惕地问:“你们既不愿帮我,今日又来找我做什么?” 虞影看了陆惊澜一眼。 陆惊澜会意,温和道:“上一次是我们对婶子有所误解,事情还未了解清楚就妄下论断,是我们不对。” 陆惊澜长得好,剑眉星目,五官周正,眼神坚定而清澈,举手投足间正气凛然,说话永远慢条斯理带着五分客气,很能博得陌生人的信任。 比起某个总爱未语先笑,看上去和和气气实际上眼神永远带着十足戒备意味的大魔头,陆惊澜简直就把“我是好人”四个字刻在了脸上。 果真梁三婶听了他的话,警惕的神情放松不少,在对面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知婶子可否细讲讲你丈夫生前的事。”陆惊澜问,“在他过世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提到自己的丈夫,梁三婶叹了口气,把手中帕子放在了桌上,“怎么没有?不寻常的地方多着呢。他自从开始去那娼窝子,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 “怎么说?”虞影问。 梁三婶想了想,今日她的情绪没有昨日那般激动,说出的话也条理清晰了许多。 “我与他成亲二十年了,他一直都*是个说好听点叫老实本分,说难听点叫胆小窝囊的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所以如果不是我亲眼发现他居然敢往醉红尘去,根本不敢相信他有这种胆子。” “我们一家都指着这包子铺过活,是他爹传给他的。一年下来吃喝不愁,但也绝对剩不下多少钱。何况我男人他胎里带了弱症,每个月都要吃药,光抓药就得花不少钱,哪里来的钱去□□?” 梁三婶止不住地摇头叹气,“那段日子他总说跟朋友们吃酒,一个月就去了五六回。他从前有点钱就省着,说要把我们现在赁的院子买下来,从来不拿出去乱花,更不爱吃酒。我觉得奇怪,跟过去一瞧,才发现他根本就是去逛窑子了!” “我揪着他的耳朵把人拽回屋里,我问他哪里来的钱逛窑子,是不是把抓药的钱扔进去了,是不是不想活了,打算快活最后一段日子就去死?” 说到激动处,梁三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虞影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一下,正认真听着呢,给吓了一跳。 “结果他反过来说我不懂,他说他早就没吃药了,身体好着呢!还说他的病已经治好了,之前看的都是庸医,想一直赚他药钱,才拖了大半辈子都没治好。” 梁三婶气得咬牙,双手一摊,“他话是这么说,结果呢,不出俩月,嘎巴就死了。你说这人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 “肯定就是那个什么花魁,唆使他不吃药,好骗他把钱全交出去,这才把人害死了。”梁三婶说,“你们说,酒楼是不是该负责?赚这种丧良心的钱。那是条人命啊,为了钱,连人命都能害。” 最后,梁三婶义愤填膺道:“就算酒楼真的不赔我钱也没事,我还有铺子,勉强能养活自己……我只想他们这种害人的店关门倒闭,别再害得其他更多人家破人亡。” 大致了解过情况,虞影和陆惊澜付了包子钱,辞别了梁三婶。 梁三婶充满期待地问他们能不能让醉红尘关门,他们没办法承诺什么,只能说会帮忙查出真相。 从包子铺离开,两人走在路上。 陆惊澜思索着说:“如果花魁只是为了赚钱,其实她有比包子铺老板更好的选择。” 以灼华的名声,连远在雪掩城的北玄王府大公子都慕名前来求见,她如果真的是为了钱,选这种权贵为客人,随随便便就能赚来包子铺老板几辈子都不可能掏出的钱。 虞影手里捏着那只装着药丸的盒子,补充道:“而且梁三婶话里从未提到过什么丸药。” 陆惊澜沉吟片刻,推测说:“会不会花魁也给了包子铺老板一枚丸药,声称这药可以治好他的病,才叫他以为自己的病彻底好了?” 不是没这种可能。 虞影看向陆惊澜,问他:“昨夜她把这药丸给你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这药丸有何效用?” 陆惊澜停下脚步,诡异地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有。” 虞影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又问:“她怎么说的?” 犹豫片刻,陆惊澜抬起眼,直直盯着虞影,说:“其实这枚药丸是给你的。” “给我的?”虞影指了指自己。 陆惊澜侧过头不去看他,“她说这药可以让吃下的人变得坦诚,会诚实回答任何问题。并且清醒过来之后,服药的人什么也不会记得。” 听到这个功效,虞影起先还不太明白,旋即他想起来从前陆惊澜就曾表露过对自己身世的好奇。 虞影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太多秘密和说不清的地方,陆惊澜会好奇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不能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看来那名花魁当真与阴阳宗脱不了干系,不仅会魅惑术,还懂得某些看透人心的法门,因而才能抓住陆惊澜心中的执念,趁虚而入。 虞影有点心虚但不多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咳……那看来这药丸的效果只是那花魁胡编来骗人的,不重要,忽略吧。” 陆惊澜没有多问,“嗯”了一声,继续说下去,道:“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要如何证明包子铺老板的死与那名花魁有关。” 他们现在掌握的只有一枚用途不明的丸药,以及梁三婶那番根本不完整的回忆,根本无法证明包子铺老板真的就是被花魁灼华害死的。 两人各怀心思,安静了一路,回到小院。 回屋之后,陆惊澜与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看书,照他这架势,估计在离开四春县之前就能把随身带着的书看完。 虞影躺在床上,鞋子脱了,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架在弯起的那条之上。 屋内静谧,只能听见陆惊澜翻动书页的声音,以及虞影平和的呼吸声。 一路上,两人同乘一驾马车,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 因此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存在于触目可及的地方。 彼此不需要说话,做各自的事,也可自得其乐。 无事可做的时候,虞影总不爱动弹,这副身体弱得出奇,稍微走几步就会累。他平时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恢复气力。 上回擅自使用了大量魂力,虞影的经脉变得更加脆弱,薄如蝉翼,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四分五裂,他已经没办法再对抗一回蛇妖那种等级的敌人。 但还好,原来那具身体的下落已经有了眉目,等找了原本的身体,把神魂换回去,这具弱鸡身子就算完成使命了。 思绪乱七八糟,胡乱飘忽,虞影想到什么,转过头,看向窗边的陆惊澜,“喂,问你个事儿。” 陆惊澜从书本中抬起眼,“嗯?” “你……” 虞影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他问了下去:“你不是想要知道有关我的事吗?为什么不干脆骗我把那药丸吃下?” 陆惊澜似乎没有想到虞影会问这个问题,神情有瞬间意外,随后才轻笑一声。 他回答道:“先不说这药丸很有可能没有任何用处,反倒会伤害你。再说了,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窃取你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说,那最好。”陆惊澜的话停在这里,重新低下头去看书。 虞影在心里为他补全了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如果不愿意,那他也不会多问。 虞影叹了口气,这臭小子太光明磊落,但也正是因此,所以偶尔=显得有点傻,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的。 “虽然我的确对你隐瞒了很多事。”虞影说,“但我没有对你说过谎。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句话其实很重。 即便是从前,大魔头也鲜少信任一个人到能够坦诚有关自己的全部,更别说他还处在随时可能被天道发现后诛灭的危险之中。 陆惊澜也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 几日后,消失多日的凌子弘再度出现,风风火火把虞影和陆惊澜叫到了自己屋内。 他猛灌了好几杯茶水,喘着气说:“我打探到了灼华姑娘最近常接待的客人是谁。” 虞影看他这幅样子,没忍住问了句:“有人在追杀你?” 凌子弘一摆手,“那倒没有,我只是去蹲墙角……不是,打探消息的时候,遇到一点意外,所以跑了两步。” 虞影:“……” 看来是蹲墙角偷听被别人发现了。 陆惊澜把话题拉回来,问:“是谁?” “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凌子弘得意一笑,这笑容里充满了虞影无法形容的“小人得志”。 系统:【狗仔,是狗仔拍到独家新闻后露出的奸笑。】 虞影没听懂,陆惊澜先一步,又问:“有什么特别的吗?” 富家公子上青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听我说完。”凌子弘眼睛发亮,“这县太爷的公子并不是自己去找的灼华姑娘,而是……县太爷亲自押着他去拜访的。” 嚯。 真是活得久什么怪事都能遇见,居然还有老爹强押着儿子去狎妓的?虞影心想。 凌子弘压低声音,说:“更神奇的还在后面呢——这位公子是远近闻名的龙阳断袖癖,从来不近女色,前段时间还闹出过娶男妻的事呢!” 第83章 四春县虽处于玄雪州境内,但四季如春,即便秋冬时节,城内也有开不败的花,景致艳丽,风雅有趣。 城内富贵公子们最爱聚集在花前树下,吟诗作对,饮酒赏花,是为雅集。 县太爷家的公子林和松便是其中的常客,他自个儿也酷爱筹办各种雅集诗会。 几日后,就正好有这位林和松公子的雅集,选在他母亲名下的一处名为桃园别院的地方举办,几乎城内所有的年轻公子都收到了请帖。 凌子弘不知从哪里也搞来了一张请帖,拍在桌面上,叩叩敲了敲,“这就是我们接近那林少爷的大好机会。” 看来他消失了几天当真花了不少心思去打探消息,虞影和陆惊澜认真地听他安排。 “那日前去的人会很多,我们若是不想点好法子,恐怕和那林公子连话也说不上,更别提打探花魁的消息了。”凌子弘说,“但我们也不可暴露修士的身份,否则太过扎眼,很可能打草惊蛇。” “那你说怎么办?”虞影抱着手臂,问。 凌子弘嘿嘿一笑,竖起手指,说:“林公子不是断袖么,那我们就使出美男计。” 虞影噎了一下。 “……谁去当美男?” 凌子弘看向了一旁的陆惊澜。 陆惊澜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 “我们家惊澜长得容貌端方、芝兰玉树,气质更是皎皎如云间月。”凌子弘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还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吗?” “有。”虞影上前一步挡在了陆惊澜的面前,“凌师兄,我认为你更合适。” 凌子弘大惊,推拒道:“论容貌,在惊澜面前,为兄也稍逊一筹,还是他去最好。” 谁知虞影却说:“各花入各眼,在林少爷眼中或许师兄的长相更讨喜。何况师兄纵横情场多年,自然更明白如何勾引一个人。陆惊澜却是个愣头青,只怕坐在林少爷身边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把人无趣死了。所以还是凌师兄你去最为合适。” 凌子弘还想再辩驳,说:“可……” 虞影抢先打断他,“在场三个人,我们少数服从多数,认为凌师兄更适合实施美男计的人,举手。” 说罢,虞影举起手,陆惊澜也不假思索支持这项决定。 凌子弘:“?” 虞影拍拍他的肩膀,“二比一,凌师兄去吧,我们看好你。” 凌子弘:“???” 这对吗? --- 翌日,桃园别院。 一场雅集汇聚了四春县城内所有富贵年轻公子,别院门前车马往来,门庭若市。 有一架灰扑扑不大起眼的马车停下,从上边走出了三位丰神俊朗的公子。 第一位公子身着玄衣,眉眼间充满凌厉,嘴角带笑,肩膀上歇着一只浑身乌黑的硕大乌鸦。 第二位公子一袭墨色长袍,相貌出众,温和似玉,让人见之心生亲近,却又不敢贸然靠近。 第三位公子…… 长得也是英俊挺拔,但不知为何选了一身别扭的淡粉色轻纱长袍,脸上似乎还抹了点胭脂水粉,引得众人频频回首。 虞影看了凌子弘一眼,赶紧抬头望天——害怕自己忍不住笑得太大声。 凌子弘臊得恨不能用扇子把自己的脸全部遮住,但他的扇子在来之前就被虞影收走了,美其名曰与今日的衣裳不搭。 因而此时他不得不顶着周围人的目光往别院里走。 “这真的可行吗?” 走进别院后,凌子弘咬牙质问虞影,“我怎么觉得我这一身别说勾引人了,别吓死人就谢天谢地了。” 虞影耐心为他解释,说:“我们并不清楚林少爷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若做寻常打扮,很有可能无法引起注意。你如此打扮,起码能让所有见过你的人把你记住,也能让所有宾客讨论你,林少爷听见有关你的议论后,觉得有趣儿,自会想要见你。” 凌子弘无语地盯着虞影,这番话听上去挺有道理的,但他总觉得虞影只是在故意坑他而已。 今天早晨,虞影甚至想在他的嘴上抹大红口脂。 虞影安慰他,说:“总归我们只是为了接近林少爷,又不是真的要诱惑他。难不成你希望打扮得好看一些,真被那少爷看上?” 这样一想,凌子弘总算豁然开朗,不断点头,夸赞虞影道:“虞师弟真是高瞻远瞩啊,是为兄狭隘了。” “过奖过奖。”虞影谦逊。 陆惊澜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心中暗暗叹气。 凌师兄如果知道虞影在给他梳妆结束之后抱着肚子笑了整整一刻钟,就不会相信他此刻的鬼话了。 正如所料,前来雅集的人太多,林少爷和最亲近的朋友们都在池塘中央的亭子之中,亭子周围轻纱遮盖,外人无法窥探其中,更无法越过池塘随意靠近。 只有林少爷看中了谁,才会有下人撑小舟来把人载往池中心的亭子里。 虞影心知肚明,这种集会说好听了叫雅集,实际上却是林如松那群好龙阳的贵公子们挑选娈.童的聚会。 四春县再如何富庶,数得上号的富贵公子也不至于塞满整座别院,因此实际上今日前来参加雅集的大多是家境普通甚至贫寒的读书人,做着搭上贵人一飞冲天的美梦,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供人随意挑选的盘中餐。 北玄王府遴选在即,四春县聚集了不少外地来的读书人,他们不知晓林如松的秉性,只当这是一次接近权贵、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当然,也有许多人明知集会的真正目的,但依旧选择前来。 虞影三人找了一处位置坐下,果然有不少人看向凌子弘,叽叽咕咕,窃窃私语。 想明白之后,凌子弘也不羞耻了,大大方方任他们看去。 不出片刻,就有两名小厮前来,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三人去湖心亭,说林少爷想见见他们。 在去往小舟的路上,凌子弘朝虞影投去一个满是敬佩的眼神,似乎是在说:“虞师弟妙计!” 虞影伸手往下按了按,颇为谦虚道:“小事,不足为提。” 池塘不大,刚上船不多久就到了亭外。 小厮为他们三人掀开轻纱,露出了亭内的景象。 一名瘦弱苍白的锦服公子坐在中央,应当就是今日雅集的主人,林如松林少爷了。 他尚未及冠,格外年轻,却神情憔悴,眼下乌黑,显而易见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左边坐了另一位公子,可能是林少爷的好友,同样病恹恹的。 右边几人衣着就朴素了许多,还不如林如松的小厮穿得好,他们动作拘谨,脊背挺直而坐,看来是一些家中贫寒的读书人,第一次参与这种雅集,有些局促。 林如松听到下人说今日来的人里,有一个人打扮得甚是奇怪,明明长得不错,却穿一身淡粉轻纱衣袍,还用了脂粉,把自己搞得不伦不类,想要巴结的心思昭然若揭。 想要攀上自己的人太多了,林如松很是不屑,结果小厮说与那人同行的两人亦是容貌出众,他一辈子不曾见过那般好看的男子。林如松这才来了兴趣,叫传三人过来瞧瞧。 本以为是小厮少见多怪,林如松这些年见过多少男人,大多数还没他自个儿好看。 然而三人一走进来,林如松的眼睛便缓缓睁大,慵懒靠着的身子也坐了起来,一直盯着其中的某个人挪不开眼。 那人眉间一缕疏狂,看似在笑,可神情中全是不受束缚的桀骜。正如他身着的那件玄色衣袍,神秘的浓黑之中浸染而出张扬危险的红,好似缓缓涌动的血。 林如松从未见过这般符合自己心意的人,一时愣住。 他的眼神太直白,凌子弘明显感觉到不是在看自己,慢慢侧过头,看向虞影。 陆惊澜也跟着看过去。 虞影:“……” 他当然也发觉了林如松看的人分明是自己。 这回轮到凌子弘忍不住想笑了。 三人入座,林如松直接忽略掉陆惊澜与凌子弘二人,满心满眼只有虞影,问他:“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虞影不大想回话。 凌子弘在他对面用口型提醒他:“美男计。” 陆惊澜则默默端起酒杯,尝了一口。 酒很烈,他不惯饮酒,喝得眉头紧皱。 虞影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调整一番表情,微笑着回答道:“在下姓虞,名追曜。” 林如松立即说:“那我唤你虞郎可好?” 不,不好…… 虞影两眼一闭,咬了咬后槽牙,说:“在下惶恐,少爷还是直呼在下名字吧。” 噗!虞郎!哈哈哈哈! 凌子弘憋笑憋得脸通红。 “也可。”遇上可心的人,林如松格外好说话,“我瞧着你有些面生,应当不是四春县本地人吧?” 虞影略一思索,编了个身份,道:“的确不是。在下打算前去参加北玄王府的幕僚遴选,路过此处,有幸得到林少爷相邀,不胜荣幸。” 闻言,林如松没有怀疑地点了点头。 今日雅集上大多数读书人都是为去参加遴选的。 林如松又问:“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虞影回答:“无人,在下父母早亡,许久之前便是孤身一人。” 听到这个回答,林如松心里是又怜惜,又窃喜。 家中无人,更好拿捏。 “可会作诗?”林如松问。 虞影一愣,作诗?他看见书就犯困,连功法秘笈都多年不看了,更别提诗词歌赋,除了幼年认字,已有五百年没碰过。 僵持片刻,系统无比兴奋地蹦了出来:【现在正是我该出场的时刻了!亲爱的宿主,我的数据库中储存了上百万首各类诗文,无论什么主题,应有尽有。】 【我可以给你一首这个世界中从未出现过的绝世好诗,按剧情发展,你只需要当着众人照着念出来,就能靠这首诗惊艳四座,大人物立即对你刮目相看,纷纷拿出重金只为求你作诗一首,连皇帝都会成为你才华的俘虏。从此你封阁拜相,走上人生巅峰……爽文都是这么写的!】 虞影:? 第84章 飞檐雅亭位于水中央,微风阵阵,用来遮掩视线的轻纱随风漫卷。 所有人都在看着虞影,他知道自己不可再沉默下去了。 “在下……于诗文不大通。” 大魔头在这世上嚣张了五百多年,何曾有过如此吃瘪的时候,还是在一个只知声色犬马的纨绔面前。 当年陆洲叫虞影没事多读几本书,他说凡间的诗集虽看似无用,但能陶冶性情,未必全然对修行无益。结果虞影左耳听右耳出,把书页撕下来折纸船、画符咒去了。陆洲知道后直摇头,将书收了起来,再也没逼他读过。 如果能重来…… 他还是更愿意折纸船。 虞影这番话落在林如松耳中,只当他是在谦虚。 读书人就是喜欢谦虚,明明会做,偏要说不会做,明明做得极好,偏要说略懂一二。 林如松喜欢虞影,有意给他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便坚持相邀,说:“不必谦虚,随意做一首便好。” 顿了顿,林如松笑着,“你既是头一回到这四春县来,便以‘春’为眼作一首诗吧,不拘什么格律,有了便说。” 系统:【好好好,春好啊,宿主,我这儿就有一首现成的,你听我念:‘春眠不觉晓……’】 虞影没有搭理系统。 如果只想搪塞过去,当然可以直接念系统给的诗句,但虞影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转,沉思片刻。 虞影坐下,提起笔,在纸上笔走龙蛇。 他对诗书兴趣缺缺,但一手字练得极好。练字能凝神静心,也能锻炼对力道的把控,与修行有不少相通之处,是神霄宗弟子的必修之功。以前虞影曾被陆洲压着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字。 很快写完四句,虞影将笔一搁,旁边的小厮立即上前,拿起纸张,捧着递给林如松。 林如松接过一瞧,上面写着一首: 遍野芳英燃春城, 满园盛景尽我看。 秋来垂绿掩圆红, 不使寂寞对分桃。 看到最后,林如松难掩心中激动,面上浮现淡淡绯红,大加夸赞道:“好!追曜公子大才。” 虞影已经恢复平常的神色,笑呵呵说:“过奖过奖。” 在座的人听了这首诗,神态各异。 那边坐着的寒门子弟表情极为别扭。 对他们来说,这首诗不仅没有韵律格调,也没有引经据典,表达的意思更是…… 伤风败俗! 但在场地位最高的林如松都下了定义,夸这是一首好诗,他们哪敢挑刺,只能勉强跟着附和:“不错不错。” 凌子弘叹为观止,拉着陆惊澜小声说:“没想到虞师弟这么会勾引人。” 瞧瞧这诗写的,好不好且不说,仅凭他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直白,也着实厉害,在座所有想拍林如松马屁的人都不如他,一下子就把林少爷魂儿都勾没了。 陆惊澜微微蹙眉,对此不置一词。 他知晓他们今日的任务就是接近林如松,但也没想到虞影会写这样一首诗。 不太爽。 雅集持续了整日,待暮色降临,也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林如松整天都在盯着虞影看,三句话里两句话不离他,口中“追曜追曜”叫个不停。 虞影不胜其扰,却发作不得。 临散去时,林如松直接对虞影问:“今日相识,我与追曜公子一见如故,愿引为知己,想请你留下再继续深谈诗赋,不知追曜公子可愿意?” 旁边的寒门子弟有些人看出了异样,心生戚戚,庆幸被看上的人不是自己。有些人则以为虞影是个马屁精,靠一首破诗就搭上了林如松,嫉妒得牙痒痒。 虞影拱手应下,道:“能得林少爷赏识,在下荣幸之至。” --- 一个时辰后,宾客散尽,桃园别院重归宁静。 小厮为虞影倒了一盏好茶,让他先在屋内稍等。不一会儿,茶喝完,小厮也再度回来,说要带虞影去见他家少爷。 虞影跟在小厮身后,穿过游廊,来到更深的一间院内。 两人在一扇门前停下,小厮为他推开门,说:“公子请进去吧,少爷在里面等你。” 虞影跨进屋内,小厮立即关上门,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系统:【九分有十分的不对劲。】 虞影:“还需要你说吗?”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是个人都能猜到。 他已提前做好了准备。 屋内焚了香,浓郁欲滴。 虞影转出屏风,看见床上的景象,没忍住抽了抽眼角。 帷幔飘飘,林如松侧卧在床上,单手撑着下颌。他散了发髻,只穿一身轻柔的宽松长袍,朝虞影眨了眨眼。 见虞影停下脚步,林如松问他:“怎么,公子不愿与我继续切磋诗赋了吗?” 虞影勾唇一笑,伸手朝怀中摸去,“愿意,当然愿意了。” 林如松喜上眉梢,脑海里已经把虞影这样那样了好几遍,哦不对,应该是自己被虞影这样那样了好几遍。 他伸长了手臂去抓虞影的衣袖,虞影“啪”地一下把刚好掏出来的符咒拍在了他的脸上。 “这什么……” 林如松话还没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虞影把他推到床上躺好,自己去旁边的桌前坐下,撑着下巴静静等待起来。 系统大惊失色,它是个单纯的系统宝宝,在看见林如松之前都没有料到原来他对虞影抱着这种心思。 它刚刚还以为虞影真要和这家伙怎么怎么样呢,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结果没想到虞影一下把人打晕了过去。 系统磕磕绊绊地问:【他、他居然觊觎你的美色!】 虞影:“……你才看出来?” 【你把他打晕了吗?】 反正坐着也没事,虞影就多和系统解释了几句,说:“不是打晕,而是给他用了大梦符。” 系统:【那是什么?】 “一种能让人美梦成真的符咒。”虞影说,“等他醒来,他就会以为我俩已经……” 说到这儿,虞影皱了皱眉。 哪怕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觉得有点膈应。 不过还好,他如今没有修为,符咒效果大打折扣,想必林如松醒来之后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会留下一些似有若无的错觉。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再下点功夫才行。 虞影起身,来到床边,看着沉睡的林如松,举起了自己的拳头。 …… …… 不知过了多久,林如松嘤咛一声,从睡梦中渐渐醒来。 他稍微一挪动身子,便忽觉浑身被大卸八块般酸疼,尤其是腰,疼得不像话。 这阵疼痛唤醒了林如松的记忆,他脸上霎时间烧红。 虽然具体过程全都不记得了,但身上的疼痛也能说明……方才他的追曜公子好生勇猛。 羞死了。 虞影坐在桌子前,把林如松的神情变化全部收入眼底,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回他真是牺牲得太大了。 他到底何必做到这个份儿上? 林如松从回味中清醒过来,抬眼看见虞影衣衫整齐地坐在桌旁,连一根发丝也不曾乱,有瞬间恍惚…… 他们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吗? 还没等林如松深想,虞影便起身,开口说:“看见你醒来我就放心了,方才……你晕了过去,叫我好一阵担心。” 听见这话,林如松不再怀疑,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嗔怪道:“公子也不知道轻一些。” 虞影:“……” 他应该再打重一点的。 “你醒了便好。”虞影装出一副温柔模样,“在下得离去了,今夜之事,就当一场露水情缘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可林如松哪里舍得,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合心意的人,英俊、狷狂,腹有诗书。原本林如松也以为自己吃到嘴里了就不会再有遗憾,可现在他却觉得不够。 “别走!”林如松喊住虞影。 虞影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他。 林如松从床上下来,身上被虞影猛揍过几拳的地方拉扯得疼痛不已,差点摔了一跤。 他不得不扶住桌子,急切地挽留道:“留下来吧,留在我的身边,别去做什么王府幕僚了,雪掩城严寒难忍,你留在此处,我可以养你……不对,我可以帮你。” 虞影叹了口气,摇头,说:“我留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麻烦。其实我早已知晓,令尊并不喜欢少爷你与男子来往。这一回过后,你我也算是夙愿得偿,就把这件事当做秘密,永藏心底吧。” 听了这话,林如松的心紧紧揪起。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还知道我的难处…… 林如松决心更不能放走虞影了,他说:“我会把你保护好的,绝对不会让爹发现。” 犹豫片刻,虞影又说:“我听闻前段时间,少爷去了醉红尘,还见了花魁……” 被自家老爹抓去青楼之事对林如松来说丢脸至极,已成了他的逆鳞。若是其他人提起,他必定会暴怒,把人割了舌头扔出去,但对眼前的人,他根本生不起气来。 林如松忙解释说:“我不是去青楼寻欢的。说来你可能会觉得荒谬,但事实就是我是被我爹强带去的,他老人家不知从何处听说那醉红尘的花魁有法子能让我乖乖娶妻生子,这才……” 虞影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似乎不相信他的说法。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林如松踉跄着跑去书桌屉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虞影眼下打开,露出其中的黑色药丸。 “这便是那个花魁给我的药,说是吃了就能阴阳调和,把我变回寻常男子。”林如松冷笑,“我爹也是老糊涂了,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药,我根本不信的。你莫要误会我。” 虞影盯着药丸瞧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一个花魁,又不是郎中,她给的药怎能随便吃?你不要把这祸害留在身边了,交给我,我帮你丢出去。” 只要眼前人能高兴,林如松什么都能给。 他毫不犹豫把盒子塞进虞影手中。 “你拿去吧,便是这药当真有用,我也不会吃的。” 虞影将盒子收下,抬眼,看林如松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无所防备,便趁此机会,一手刀把人敲晕。 虞影好歹还是把人重新拖回了床上放着,再拿出一张醒梦符,贴上了林如松的额头。 醒梦符能消除大梦符留下的梦境,等林如松再度醒*来,他就会认为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 成功拿到药丸,虞影从窗户翻出去,落地后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细细密密的冷雨。 四春县再温暖,可毕竟地处北境,秋冬时节下起雨来,亦是冷得深入骨髓。 虞影未曾预料到,没有带伞,只能顶着雨快些回去。 他翻墙离开桃园别院,一起身,却看见被雨浸染地水雾弥漫的小路尽头,站了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不需要细看,虞影也知道那是谁。 他不由自主翘起嘴角,朝那道身影快步走去。 第85章 虞影来到陆惊澜面前站定,陆惊澜也已伸出手,把伞举在他的头顶,为他挡去绵密如织的冷雨。 陆惊澜把伞给了出去,自己大半留在了雨幕中,不出一会儿,肩膀上的衣料便被洇湿。 虞影站得近了一些,微抬眼,看着陆惊澜,问:“你大晚上跑出来做什么?” “下雨了。”陆惊澜认认真真回答,“不想你淋雨。” “没必要。”虞影说,“我自己走回去一样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方才见到陆惊澜出现其实很惊喜。有人关心自己,哪里能不高兴呢? 伞着实有点小,即便两人站得很近,陆惊澜为了不让虞影淋到雨,还是不得不微微倾斜伞盖,把自己的小半边肩膀留在了外面。 虞影扫了一眼陆惊澜肩膀上被淋湿的地方,打了个哈欠说:“我累了,你是不知道应付那个林少爷有多累。” 陆惊澜想了想,“那……” “你背我吧。”虞影打断他,直接提出要求。 也不是第一次背了,陆惊澜当然没有拒绝。 陆惊澜把伞交给虞影拿着,自己背过去稍稍蹲下身,虞影麻利地爬了上去,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一只手举着伞,把两个人全部罩在里面。 陆惊澜是修士,背一个人对他来说毫不费劲。 他问虞影抱好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站起身出发。 或许由于四周的风雨太过寒凉,虞影总觉得这回趴在陆惊澜背上的感觉与以往每一次都有些不大一样。 陆惊澜的身子很热,即便隔着一层厚衣服,依旧能够抵达他的胸膛,似揣了个炭炉,暖着他的心口。 虞影的胸膛紧紧贴着陆惊澜的肩背。陆惊澜身量本就高,这段日子像是又长高了些,因而他的背很宽,能够毫不费力地填满虞影的胸膛。 虞影没有说谎,应付那林少爷的确累人得紧。 尤其林少爷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轻佻下流,更让虞影心头火气乱冒。 但在见到陆惊澜的瞬间,连虞影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在林家时心里一直萦绕的那股烦躁居然一下子就被轻易抚平了。 雨落在泥地里,陆惊澜的鞋子踩在路上,发出细细的踢踏踢踏声。 虞影什么也没想,随心而动,收紧了手臂,满满地抱住了心口处的人。 他的动作自然立即被陆惊澜捕捉到。 陆惊澜略一怔愣后,在虞影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提起了嘴角。 今晚心思烦乱的人其实不止虞影一个,陆惊澜自从在雅集见林如松看上虞影后,心中就一直憋闷难耐,不管念几遍清心咒都无济于事。 本以为沉重难解的愁绪,原来只需要这个人如此微小的一个动作,便能纾解。 陆惊澜的语气有几分轻快:“可有从林如松身上打探到什么?” “有。”虞影回答,“林如松说他爹之所以带他去见花魁,是因为不知从何处听说花魁有法子让他不再好男风,规规矩矩去娶妻生子。他们去见了,花魁就给了林如松一枚药丸,与咱们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被我骗到手了。” 末了,虞影还忍不住评价了一句:“这老头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陆惊澜蹙眉思索,“这药丸究竟有什么效用?她做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 再加上她疑似阴阳宗弟子的身份,只怕背后有什么阴谋。 雨势没有变小的意思,滴答滴答敲在伞盖上。 夜色浓重,雨雾更是层层叠叠遮掩了周围的景象,不见前路,不闻杂音,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虞影把脑袋搁在陆惊澜的肩膀上,眼皮沉重,缓缓合上。 陆惊澜又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一阵平缓的呼吸声。 陆惊澜侧过头,发现虞影已经靠在自己肩膀上闭了眼睛。 “你睡了,伞会掉的。”陆惊澜轻笑着说。 虞影实在累了,更不愿思考其他事,“你别管,我就是闭目养神而已,不会掉。” 陆惊澜重新目视前方,不再多言,任他睡去。 半个时辰后,陆惊澜背着人走回了城内的小院儿。 凌子弘听见动静,点起灯,提着出去迎接二人。 灯笼火光耀耀,照亮了他二人,凌子弘没想到陆惊澜是把人背回来的,背上那个人还闭着眼睛,愣了一下,忙问: “怎么回事?虞师弟受伤了不成?” 陆惊澜摇了摇头,说:“他累了。” 凌子弘无言:“……?” 累了就背吗,这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如果我也嫌弃走路太累,师弟你会背为兄吗? 虽然虞影声称自己只是闭目养神,但瞌睡来了挡都挡不住,走到半道上还是睡着了。他手上脱力,伞直接掉在了地上,被风吹得老远。 陆惊澜没有多余的手去抓伞,便放它自由了。 后边的路,陆惊澜用灵气护体裹住二人,也没有被雨淋湿。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我先带他去屋里歇了。” 陆惊澜对凌子弘交代一句,背着人走向他俩的屋子。 凌子弘手里提着灯笼,站在原地,望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背影。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低声感慨道:“陆师弟啊,你真该拿块儿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表情。” --- 几日后,醉红尘酒楼外大街。 两名小厮守在一驾马车旁边,盯着路过的人不许窥探,更不许靠近。 马车里,四春县的县丞老爷正一脸气愤地训儿子。 林如松坐在他爹对面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昨日,林老爷从衙门回家,把林如松叫来,问他到底准备好了没有,赶紧把药丸吃下去。 谁知林如松却说他已经把药丸扔了,打死他也不会吃的。 林老爷气得胡须倒竖,提起大棒就要揍这个不孝子。 如果不是林夫人冲上去拼死护在儿子身前,哭着求老爷,林老爷真想干脆打断这逆子的腿,叫他不能再出去丢人。 事已至此,冷静下来之后,林老爷决定再带儿子去见一次花魁,重新求一颗药。 “待会儿进去,你一句话也不要说。”林老爷不耐烦地嘱咐林如松。 林如松根本不愿再来。 桃园别院雅集那日之后,林如松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记得自己那晚仿佛与某个人共度了良宵,小厮也能作证他的确留了人,可他无论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那人的相貌。 问小厮,小厮是个嘴笨的,说也说不清,只说模样俊俏。 废话,不俊俏能被他看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林如松对那人念念不忘,一想到那个人,心就抑制不住地狂跳。 他确信自己是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良人,怎么可能答应娶妻生子。 但他拗不过他爹,不愿也得跟着来。 他弱弱答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林家父子俩从马车上下来,进入醉红尘。 老鸨早就知道林老爷要来,不敢怠慢,亲自把人带上三楼。 推开门,灼华妆饰俨然,已恭候多时。 林老爷私心里是瞧不上灼华的,再如何有名,也不过是个妓子。 然而有求于人,林老爷立即堆出客套的笑意,朝灼华拱手,“又来叨扰,还请姑娘莫怪,都是小犬行事无状,竟然丢失了姑娘给的药,这才不得不再来相求。” 林老爷拿出准备好的银票,放在桌上,“为表歉意,还请姑娘收下这些。” 看着林老爷的假笑,灼华恨不得啐他一脸。 她修行过识人之术,任何人只需看一眼就能窥破其心意,自然知道这老匹夫根本看不上自己。 先前看在他儿子有点用处的份儿上,灼华忍了。 岂料他们竟然弄丢了自己的药丸,还敢觍着脸再上门,灼华恨不得放狗哄他们出去。 然而林老爷是一县的县丞,她若还想在四春县混,就最好不要得罪他。 灼华也跟着假笑起来,“药丸……我这里还有,只是这药珍贵,实在经不得令郎一遍遍弄丢。” 林老爷立即说:“姑娘放心,这回拿到药丸,我会叫他当着姑娘的面马上服下。” “爹!?” 林如松惊讶,他刚才还在想这回该怎么糊弄过去,不料他爹竟是如此打算的。 “住口。”林老爷沉了声音,呵斥。 “呵呵,那奴家就放心了。”灼华掩面而笑,把银票收进了袖口里。 接着,她打开手边的屉子,重新拿出一个小盒,递给林老爷。 林老爷接过,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枚与上回一样的药丸。 确认过后,林老爷转手把盒子递给林如松,命令道:“吃了。” 林如松不愿,往后退了两步,说:“我不会吃的!娶妻生子有什么好的,这辈子我只会与自己真正倾慕的人在一起!” 听到他这番混账话,林老爷又臊又怒,怒吼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已经把你老子的颜面丢尽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否则大可按着你的头逼你拜堂成亲,何必多此一举替你求药!” 林如松听不进去,捂着自己的嘴摇头,“我不吃,我死也不会吃的。” 父子俩吵得起劲,灼华悄悄戳了一块四春县特产甜瓜喂进嘴里。 林老爷抓住林如松的衣襟,“你不吃,那我就不再认你这个儿子,把你从族谱上除名,赶出去自生自灭!” 林如松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爹。 如果他真的被赶出去……岂不是没钱花了?雅集也办不了了,佳酿也喝不到了,说不定连吃饭都成问题。 林老爷看出他的犹豫,直接把药丸塞进他的嘴里,“乖乖吞了。” 林如松把药丸含在口中,久久不吞。 “快吞!”林老爷耐心耗尽。 林如松委委屈屈地小声说:“没水,吞不下去啊……” 林老爷抓起桌上的茶壶,往林如松嘴里灌。 林如松咕嘟一声,把药丸吞进肚中。 一声轻响宛如天籁,林老爷这么多年悬着的心也终于随着药丸一起落地。 事情结束,林老爷整理好衣袍,对灼华说:“让姑娘见笑了。只是不知这药吃下去,多久能起效?” 灼华笑得意味深长,回答道:“很快。林老爷现在就可以回去筹办婚事了。” 闻言,林老爷喜上眉梢,把带来的礼物留下,告辞后,带着林如松离去。 父子俩离开后,灼华脸上笑意瞬间消失。 她叫来自己的侍女,“桃夭。” 一名面貌毫不起眼的女子推门走进来,行了礼,“姑娘有什么吩咐?” 灼华眼中闪过沉思,说:“你去帮我查查,林如松近来见了什么人。” 她眯了眯眼,喃喃道:“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像是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 第86章 凌子弘和陆惊澜两人站在一处民居前。 门半开着,一名女子躲在门后,眼中满是戒备地望着凌子弘。凌子弘说了句什么之后,女子脸色突变,“砰”一下关上了门。 “诶,姑娘!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凌子弘再去敲门,门纹丝不动。 还从里面传来一道骂声:“滚开!别再来我们家!” 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凌子弘长长叹气,感慨道:“事情不好办啊。” 陆惊澜上前宽慰他,说:“这种事本就不光彩,他们自然不愿意与外人道。” 这段时间,凌子弘和陆惊澜二人在四春县城内到处打听曾经见过灼华的客人,想从他们那里再多了解一些关于灼华和那神秘药丸的事。 有些客人从一开始就拒绝见他二人,即便有愿意相谈的人,一听到他们的问题,就即刻变了脸色,连连摇头说自己只是去寻欢的客人,没什么好说的,把他二人请出去。 凌子弘心宽,并未将一次次的受挫放在心上,道:“若再没有收获,我们还是趁早把药丸寄回宗门,叫宗门知晓这边发生的事。其他的,我们便管不到了。” 虽说四春县位于玄雪州,不归神霄宗管辖。但神霄宗作为正道第一宗,有关妖魔之事均可过问。 两人从民居门前离开,去往另一条街面上的茶馆。 进门,就瞧见虞影坐在角落的位置,手边摆着茶盏和瓜子,津津有味地听台上先生说书。 陆惊澜和凌子弘走过去,与他同桌坐下。 虞影磕一粒瓜子咽下,挑眉望向二人,瞧他俩的脸色,“又吃闭门羹了?” 凌子弘问小二给自己和陆惊澜要了一盏茶水,摇着头说:“别提了。” 虞影笑了笑,“我在这儿坐了会儿,倒是听了一件有趣的事。” 陆惊澜和凌子弘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虞影用帕子擦擦手,朝旁边桌的人喊了一声:“嘿,大哥们,你们方才说林县丞家里的少爷要娶亲了,真的假的?” 旁边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人。 胖大哥听见虞影的问话,咧嘴笑起来,颇有些自豪的模样,“我舅舅就在林家干活,他传出来的消息,岂能有假?今天早晨可是林老爷亲自带着媒婆去提亲的。” 虞影又说:“可我听说那林少爷有断袖之癖。” 胖大哥摆摆手,“嗐,这算什么,哪里影响他们达官贵人娶老婆呢?” “娶的是哪家的姑娘?”虞影问。 胖大哥压低了声音,说:“事情还没定下,我也不敢乱说,你听过就当没听见。” 他是个大嗓门,虽然尽力压低了声音,但周围的人全能听见。 虞影点头保证,“大哥放心吧。” 这下胖大哥才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城内最大的成衣铺子锦绣阁吗?据说林少爷要娶的就是他们家的大小姐。” 今日胖大哥坐在茶馆里整整一个下午了,见到人就拉着说林少爷娶亲的事,旁边的瘦大哥已经听他说了上百回,但还是第一次听说女方是谁。 瘦大哥皱了皱眉,不解道:“锦绣阁何家也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断袖?” 胖大哥用一种“你懂什么”的眼神看着瘦大哥,说:“哪里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咱们小老百姓娶亲尚且要看对方家里米缸里有没有余粮。锦绣阁再富贵,也不过商贾之家,能搭上县老爷,他们还能有怨言?” 瘦大哥摇摇头,“真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姑娘,只怕嫁过去也是守活寡的命。” 又有另一桌的人听见这边的热闹,加入进来凑趣儿。 胖大哥就爱被人捧着,当即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的独门消息,洋洋得意,把台上的说书人都盖了过去。 那边聊了起来,这边虞影三人也小声议论着此事。 凌子弘面露疑惑,“这林少爷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答应娶亲了?那号称可以治好他断袖之癖的药丸不是被虞师弟拿去了吗?” 陆惊澜说:“那名花魁手上不止有一枚药丸。” “这倒是。”凌子弘点点头,“难道这药丸还真有奇效,能治好断袖之癖?” --- 林家与何家的婚事安排得极为紧凑,提亲下聘之后,竟直接就选了当月最近的一个良辰吉日正式办了婚礼。 还好林老爷这两年一直盼着儿子成亲,一应事务早就备下,即便时间紧,整个婚礼也半点不显得草率怠慢。否则何家即便是高攀,也是要有怨言的。 不仅如此,林老爷还在全县城摆了流水席,城内所有人,哪怕成日里游荡的闲汉都能来喝一杯喜酒。 前几日,凌子弘以修士的身份上门去给林老爷道贺,送了一株年份不错的仙参,林老爷受宠若惊,请他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于是虞影、陆惊澜和凌子弘三人也得了参加婚礼的资格。 三人在安排好的位置坐下,席上其他宾客在互相交游道喜,熙熙攘攘,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陆惊澜将整个庭院环视一圈,注意到西边角落的一张桌前摆了两扇屏风,上面绣着凤凰图案。 随后,一改平日艳丽妆容的灼华,身着素衣,如清水芙蓉,在侍女的侍奉下,在屏风后的位置落座。 陆惊澜微微蹙眉,低声道:“她也来了。” 虞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料直接对上了灼华的双眸。 灼华笑着,朝他们福了福身。 凌子弘也发现了灼华,赞叹一句:“灼华姑娘可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啊。” 很快,不止他们三人,其他宾客也看见了灼华的到来。 有人露出嫌恶的神情,说:“一个青楼妓子,怎能来参加县丞家的婚礼?” 另一人对他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她可是被县太爷堂堂正正请过来的,据说林少爷能愿意娶妻,全都是这位花魁娘子的功劳呢。” 有人的眼神变得暧昧,□□着问:“哦?也不知这位花魁娘子身怀怎样的绝技,才能让林少爷重新喜欢上女人,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尝试过的?” 他这话说得淫邪,场面不对,没人愿意搭理他。 “难不成这位花魁娘子能帮人实现愿望的传闻是真的?”又有人问。 “说不准呢。”另一人端着酒杯眉飞色舞,“这位花魁娘子虽身处醉红尘,但既不卖艺也不卖身,仍旧稳坐头牌之位,必定有她的过人之处,说不定她其实是神女!” 旁边的人看不惯他这副把一个妓子捧上天的模样,鄙夷道:“神女?神女怎么可能身处青楼?” 一阵阵的议论落在虞影三人的耳中,虞影和陆惊澜无甚表示,只有凌子弘愤愤说了句:“真是流言如刀啊。” 时辰差不多,接新娘的喜轿已停在林家门口。 宾客们全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新娘子。 一名身量纤细的女子从喜轿上下来,红盖头严严实实挡住她的脸,旁人无从窥探。 她的兄长牵着她的手,把她交给了一旁穿着大红婚服的林如松。 林如松长得本就俊俏,今日打扮一番,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神色间不见半点勉强的样子,仿佛和从前那个只与男子厮混的纨绔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 两位新人并肩步入家中,往正堂走去,林家二位高堂已经等在了那里。 进入正堂,林如松与何家小姐规规矩矩给高堂行礼,拜过之后,一声高昂的“礼成”传遍林家各处,宣告眼前的一对男女正式在祖宗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林夫人激动地满眼热泪,林老爷责怪她在大喜的日子扫兴,可自己也忍不住眼眶发红。 两人的心头大事在此刻总算彻底落了地,怎能不高兴? 该行的礼行完,新娘子被带回后院,林如松跟着父亲去与宾客们敬酒。 眼瞧着礼成,凌子弘悠悠叹了口气。 虞影打趣他,问:“怎么,师兄也想成亲了?” 凌子弘摇摇头,“我从未有过娶亲的念头,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我不过是感慨,若那林如松真改好了也罢了,万一只是装的,那姑娘嫁入林家岂非要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苦?” 然而这种事,他们也无法插手,只能做个旁观者罢了。 虞影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 转过头去,虞影看见了一名小厮,对他说:“是虞公子吗?我们家少爷想见见你。” 虞影抬头去看方才林如松敬酒那桌,不知何时,林家父子都已不在。 凌子弘听闻,也打趣回来,碰了碰虞影的肩膀,小声说:“这是打算最后与你诀别一回吗,追曜公子?” 虞影一把按住凌子弘的脸,对小厮说:“我与你家少爷没什么可说的,请回吧。” 小厮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少爷说……他被逼着吃了药,或许已命在旦夕,请公子前去最后一见。” 听到这话,连凌子弘的神色都变得严肃。 虞影看了一眼陆惊澜,陆惊澜朝他微微点头。 虞影便起身,对小厮说:“带路吧。” 今日所有的热闹都去了前院婚礼上,林家其他地方格外安静。 小厮领着虞影进入了一间空屋子,请他稍坐,他家少爷片刻就到。 说完,小厮关上门离去,屋内安静极了。 虞影站在原地未动。 在极端安静之中,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 “砰——!” “乓——!!” 霎时间兵刃相接,发出刺耳的响声。 有人早早躲在了屋内,抓住了机会,便朝虞影偷袭而来。 千钧一发之间,虞影调动了少许魂力,用虹日枪挡下暗中的致命偷袭。 那人不敌虹日枪的力道,被打翻出去,好险才稳稳落地。 虞影的瞳仁之中闪过红芒,片刻后,看清了偷袭自己的人。 灼华侧过身,看了眼原本握在手中的刀刃,居然已经碎成两截,散落在地。 灼华面露后怕,如果刚刚不是她躲得快,只怕断成两半的就是她自己了。 紧接着,她看见了虞影手上的长枪,脸色骤变。 “虹日枪……你究竟是谁!?” 第87章 灼华一句话喊出来,虞影也愣在了原地,惊讶片刻,愈发捏紧手中的枪柄。 “你是谁?” 她怎么会认识虹日枪? 然而此时此刻,灼华已全然听不见虞影的问话,她唯余直面大乘修士的满心惊恐,盯着虞影,额角渗出丝丝冷汗。 她已经顾不得思考为什么明明全天下都认为已经渡劫身殒的西州魔尊如今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更无暇思考为何堂堂魔尊会伪装成一名凡人出现在玄雪州。 魔尊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他想如何就如何。 灼华没有想过或许是虹日枪流落到了旁人手中,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拿得起虹日枪? 想到自己居然偷袭了魔尊,她的双手就忍不住发抖。不再犹豫,灼华抓住机会,翻窗而逃。 然而刚刚逃出来,灼华就迎面遇上了察觉不对追过来的陆惊澜。 陆惊澜感觉到了这边的灵气波动,担心虞影遇上麻烦,这才赶来。 没想到会与灼华狭路相逢。 这名原本没有半分灵气的凡人花魁,此时身上涌动着强烈的灵气,显然修为不低。 陆惊澜立即拔出碎云剑,直指灼华。 很快,虞影也从后面追了出来。 灼华回头撇了一眼虞影,又看向前方的陆惊澜,心中突然生出一计。 一个是深不可测的魔尊,一个是初入仙途的年轻人,她很快做出了选择。 灼华忽然挥舞起手臂,素色的宽袍大袖在风中鼓.胀,霎时变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天幕,朝陆惊澜头顶笼罩而去。 陆惊澜挥出几剑,谁知那看似轻薄的布料居然异常坚不可摧,连利刃也无法割破分毫。陆惊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袖子越变越大,灭顶而来,自己却无处可逃。 顷刻间,一个大活人竟这般轻易地被装进了袖子里。 灼华将袖子一翻,再度看向虞影,冷笑一声,说:“大人,小女子不过在这城中苟活偷生,从未想过要与你作对。从前之事就当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虞影现在这副身体并不是灼华的对手,所以他才愿意多说一句:“把人放了。” 灼华摇摇头,一边朝远方飞去,一边留下一句话,道:“大人若是想保这位仙君无碍,就早日离开这四春县吧。等你离去后,我就放这位仙君出去找你。” 话未说完,灼华如鬼魅般消失在天边。 凌子弘姗姗来迟,二话不说想要追上去,结果一眨眼灼华就不见了,他只好落地,来到虞影身边。 “怎么回事?灼华果真是阴阳宗的人?”凌子弘收起佩剑,满头雾水。 虞影面色阴沉。 他也在思考灼华到底是谁。 能够一眼认出虹日枪的人,要么曾与自己交过手,要么就是在几百年前见过自己。 两百年前西州魔尊归隐,从那之后就一直待在魔宫里闭关,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无人得见,魔尊更是亲自封存了虹日枪,发誓不再出手。 那么灼华就只有可能是两百年以前见过他的人。 虞影眉间紧蹙,毫无头绪。 --- 一片深红的神识之中。 灼华盘腿而坐,正闭目调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刚才她沉浸在见到西州魔尊的震惊与慌乱之中,忽略了许多细节,而今回想,倒是有许多地方不大对劲。 即便不知为何魔尊他老人家会隐藏修为装作一名凡人出现在四春县,可有一点灼华是确认的。 那就是魔尊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没死,否则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死讯四处传播这么久。 莫非是魔尊大人因为天雷而实力大减,所以才要躲起来…… 想到这里,灼华忽然睁开眼。 对,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以自己出窍期修为,在魔尊这个大乘修士面前,与一只苍蝇无异,他何必与自己废话,还眼睁睁放跑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灼华笑了起来,感慨自己真是冰雪聪明。 作为一个智慧与美貌兼具的女子,灼华有时候也会爱上自己。 想明白之后,灼华心中的恐慌已然散去,起身走向对面。 陆惊澜跪坐在一片血一般深红的水潭之中,浅色的衣袍大半被染红,他的双手和整个上半身被锁链捆住,为了防止他看见自己神识空间的样子,灼华还用一条素布罩住了他的眼睛。 陆惊澜听见灼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身体紧绷起来,变得戒备。 是他太过轻敌。 灼华柔弱女子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身上又没有任何灵气,因此陆惊澜即便发觉不对,也没有率先攻击,才叫灼华占尽了先机。 陆惊澜不知道灼华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身处此处,浑身经脉如同被千钧巨石重压,体内灵气凝滞阻塞,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灼华打了个响指,面前出现一把椅子,她飘然坐下,面对着陆惊澜,单手支颌。 “你小子不是神霄宗弟子吗,怎么和……他混在一起?” 陆惊澜蹙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灼华手臂撑在膝盖上,倾身向前,兴味盎然地问:“你喜欢他?” 陆惊澜抿了抿唇,不语。 “少跟姐姐装。”灼华往后靠在椅背上,翘起腿,“上回醉红尘相见,我就看出来你对他情意不同。” “原本我是不愿招惹修士的,可谁叫我那晚错把他认作了纯火之体,这才冒着风险也要魅惑你给他吃下药丸。”灼华叹了口气,“哪里料到魅惑术居然对你没效果,白白浪费一枚药丸,真让姐姐伤心。” 陆惊澜纹丝不动,但一直紧皱的眉头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境。 灼华从椅子上起身,站在陆惊澜面前,轻声笑着说:“他应该从未告诉过你他的真实身份吧?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一瞬间,陆惊澜几乎就要抬起头,可无数个念头顷刻间流转,他终于强忍住了好奇。 “不必由你告诉我。”陆惊澜咬了咬牙,“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灼华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太有意思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在意他。”灼华掩唇,“这也正常,当年整个修仙界,有几个女子不倾心他的?即便是男子,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人也不在少数。你这个愣头青一样的傻小子会被他迷住,实在不意外。” 这番话充满了轻蔑之意,可陆惊澜顾不得生气,他听见的只有话中隐含的太多过去。 当年……? 所以他果然不是看上去那般年轻。 可他不是凡人吗? 他到底是谁? 有什么样的过去? 自己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陆惊澜脑中无数疑惑,愁思百结,越想越乱。 看见陆惊澜沉默不语,灼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继续道: “只可惜,这世上唯一能得他目光停驻的人早已死了几百年,从那之后,再无人能入他的眼。” 灼华用一根手指抬起陆惊*澜的下巴。 “你也不例外,小子。姐姐劝你,趁早放弃对他的想法吧,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陆惊澜强吞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嘴角抿一条不见悲喜的线,如高台神座之上的塑像,不为任何言语动容。 灼华一愣,随即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之前你不是问我在哪里见过凤凰吗?今日姐姐我心情好,就与你多说一句——他,就是那只凤凰。” 素布掩盖之下,陆惊澜的眸子终究还是颤动了一下。 灼华染了丹蔻的手指点在陆惊澜的额头上,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渺远空灵。 “就当我大发善心,叫你看一看那个人的过去。” …… …… 耳边微风吹过,灵鸟鸣叫。 陆惊澜睁开眼,发现周围绿树成荫,山石奇崛,白云缭绕。 只一眼,他就认出这里分明是神霄宗之中的某一山峰。但并非陆惊澜熟悉的神霄峰与赤云峰等地,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峰头。 上一刻他还被绑着,这一刻却回到了神霄宗,不需多想,定然是灼华施的障眼法。 碎云剑不在身边,陆惊澜只能站在原地,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他站了许久,唯有清风拂过他身,四周一片平静与宁和,就和真正的神霄宗一样。 陆惊澜暂且放松了警惕,迈步向前方走去。 走出没有多远,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出现在陆惊澜的面前。 竹林中央有一块空地,空地绿茵茸茸,有一个人席地坐在其间。 那人一袭白衣,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黑发如瀑,垂在背后,与白衣形成两道分明的界限。 他明明是正面陆惊澜而坐,两人之间相距也不远,可不知为何,仿佛有一团薄雾掩盖于那人脸上,叫陆惊澜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陆惊澜想要更走近一些,去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喂。” 陆惊澜认出了那熟悉的嗓音,猛地睁大眼,回头去看,见到的却是一道陌生的身影。 那个人双手抱胸,表情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神情像极了陆惊澜印象中的虞追曜,可他分明长了一张与虞追曜相差甚大的脸。 那人抬脚朝陆惊澜走来,靠近些许后,陆惊澜注意到他的眉眼。 与虞追曜的眉眼几乎一模一样。 陆惊澜已基本可以确认,眼前的人就是虞追曜,从前自己熟悉的那张脸,或许只是他的伪装。 对于修士来说,易容并非难事。 虞影很快走到了陆惊澜的身旁。 然后如同他根本不存在般,与他错身而过,向着更前方走去。 陆惊澜愣了片刻,转身盯着虞影的背影,目送他走到了竹林中央那人的身边。 虞影在那人旁边站定,脸上的不高兴几乎要溢出来,随后带着责怪意味地叫了那人的名字: “陆洲,你聋了吗?” 在听见那个名字的一瞬间,陆惊澜毫无缘由地心头一紧。 如同一双大手,狠狠捏住了他的心脏。 第88章 虞影他们与灼华在林家交手,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 好在事发处僻静,无人看见,众宾客只当是晴日闷雷,虽奇怪这个季节哪里来的雷声,但到底没有造成太大的骚乱。 虞影和凌子弘没有多留,迅速离开林家,回到了小院。 刚回来,凌子弘就急得用折扇敲自己头,嘴里嘟囔着说:“惊澜危在旦夕,我得写信传回宗门求援。” 回来的路上凌子弘听虞影说灼华竟起码有出窍期修为,考虑了一路,思来想去只有向宗门搬救兵这一条路。 凌子弘不过元婴后期修为,虞影现在只比凡人强上一些,他俩加起来都不是出窍期修士的对手。 虞影比他冷静不少,提醒他道:“你的信传回宗门,宗门再派人过来,来回怎么也要七八日。不如给北玄王府写信,请他们派人来帮忙,事情发生在玄雪州境内,他们理应出手。” 青阳州、玄雪州与朱崖州三地原本都有渡劫大能镇守,势力均衡。然而青阳州神霄宗在两百年前的星月之战中损伤惨重,身为渡劫修士的上一任掌门陨落,才不得不紧急传位于年轻一代中修为最高的柳青岩。 镇守玄雪州的渡劫期大能还活着,正是北玄王本人,只不过他多年前受了重伤,已不再轻易出山。但北玄王顾家本身就是修仙世家,子弟里惊才绝艳之人不少,派一个人出来不是大问题。 “对对对!”凌子弘又敲了敲自己的头,“还是虞师弟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写信。” 说完,凌子弘不敢耽搁,赶紧去书房写信搬救兵。 虞影则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屋子里少了个人,明明那个人平日话也不多,但少了他,却没来由觉得耳边安静得太过。 虞影在桌边坐了下来,若有所思。 虞栖梢拥有独属于兽类的敏锐,察觉到魔尊大人心情不太好,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你是不是猜到那个花魁的身份了?” 合欢宗的人,出窍期修为,又能识得虹日枪。 能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只有一个。 “洛水烟。”虞影念出了一个名字。 一听见这个名字,虞栖梢惊讶地大叫起来,“原来是她!那个魔尊大人的疯狂倾慕者,合欢宗前宗主!我记得她,她曾经化名‘桃花公子’写了许多以大人为主角的话本子,胡编乱造、牵强附会,然而竟销量火爆,严重损害了大人的英勇形象,最后还是顾夕迟出手,才把所有话本全部收缴销毁掉的。” 虞影:……? 一股脑儿把话说完,对上虞影疑惑的眼神,虞栖梢才反应过来,完了,说漏嘴了。 这事儿是他和顾夕迟偷偷办的,顾夕迟不叫他告诉大人,他有惊无险地瞒了几百年,谁知这时候说漏了嘴。 虞影从未听说这件事,不得不多问一句:“什么话本子?” 虞栖梢心虚地垂下脑袋,“就……就是一些写大人你和别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话本子。” “和谁?”虞影冷声。 “和……”虞栖梢顿了顿,“和一些听都没听过的人!我不太记得了,总归都是胡编乱造的,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再给虞栖梢八百条命,他也不敢说大多数时候这些话本子的另一个主角是陆洲。 他还想多活几年,万万不敢在虞影面前提“陆洲”这个名字。 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虞影没再追问,复又低下头,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虞栖梢看见虞影在无觉知地掐自己的掌心,小乌鸦心生不忍,乖乖宽慰他说:“大人莫急,陆惊澜是修士,总有自保之力的。” “他有个屁!那是出窍期修士,他拿什么自保?” 虞影突然扬声,同时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推出去。 哗啦—— 茶盏摔碎。 小乌鸦吓了一跳。 旋即,虞影冷静下来,用手按了按眉心,喃喃道:“得想想办法救他……” --- 翠影掩映之间。 虞影几步走到了陆洲的身边,满脸写着不高兴。 陆洲瞧了他一眼,声音平和温柔,问他:“春光正好,为何毛毛躁躁?” 虞影一屁股在陆洲身边坐下,脑袋十分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到处找你急得晕头转向,你倒好,一个人躲在这儿享清闲。” 两人靠得很近,彼此之间的气场融合,似乎从来就如此亲密。 “找我有何事?” 陆洲微微偏头,嘴唇似有若无扫过虞影头顶的碎发。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虞影回答得理直气壮。 陆洲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更没有赶他走。 两人便这样靠在一起,无言静谧,一个人修炼,一个人睡觉,肆意享受春日午后的暖阳,嗅闻着竹林芳草与身边人的气息。 一个平常至极的午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宁静安和。 仿佛两人之间的每一日都是这般安恬的在一起度过。 天色渐暗,林中风凉了起来,是时候归家。 不知何时虞影已经闭眼睡着了,陆洲轻轻推他几遍,叫他名字,都没把人叫醒。 无奈,陆洲只能把人背起来。 可刚将人放上背,背上的家伙就破了功,没忍住笑得乱颤。 陆洲笑着叹气,“便知你是装睡。” 话虽这样说,他也没有打算把人放下来,而是背着虞影,继续往回走去。 虞影双臂环绕着陆洲的脖颈,“不装睡怎么骗你背我?我懒得走。” 陆洲只是说:“你啊……” 两人往回走着,不可避免与陆惊澜擦肩而过。 陆惊澜僵硬地站在原地,等他们二人经过自己走出老远了,才后知后觉转过身看去。 两个人的背影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没有任何人能够介入其中。 这一个虞追曜好陌生。 甚至陆惊澜忍不住想,他的名字真的叫虞追曜吗? 陆惊澜早就知道虞追曜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和过去,他渴望探寻那些让虞追曜之所以成为虞追曜的所有过去,也曾急切追问过。 当虞追曜说总有一天会坦诚的时候,陆惊澜感到了安心,选择相信他,等待他在未来某一天能够告诉自己全部。 然而现在,那些过去只是掀开了一角,让陆惊澜可以稍加窥探,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傻傻等着虞追曜愿意坦诚的那日,却从未考虑过自己能否接受那些过去。 他本以为即便自己与那个人离得很远,但一点一点的,总有一天能够追上那个人的步伐,站在那个人的身边。 却没想过他们之间或许从一开始就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如果虞追曜的心中曾有过一个完美的深爱过的人,他凭什么自信满满自己能够靠着默默陪伴走进他的心中。 虞追曜与那个人有着以百年计的过去,自己有什么? 陆惊澜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 为什么先遇见他的人不是自己? 难道自己真的只是一厢情愿吗? 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意……? 这种愤怒来得莫名其妙,从前在宗门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候陆惊澜没有愤怒过,被养父贬斥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他也没有愤怒过,养父身亡养母一文钱也不愿留给他反而急于摆脱他的时候,他依然不曾愤怒。 为什么现在会愤怒到无法自抑? 这股愤怒牵动了陆惊澜经脉内的灵气,它们躁动不安,在经脉中冲撞不休,叫嚣着要破开桎梏,狠狠闹上一场。 久久未能找到的突破金丹的关窍,在此时松动。 陆惊澜捂着心口,单膝跪在地上。 在他膝盖碰到草地的瞬间,周围所有的景象消失,化作浓重到晕不开的黑暗。 一道耀眼的白光割破黑暗,降临在陆惊澜的眼前。 陆惊澜勉强抬头去看。 是“他”,上次那个教自己修补了丹田的人。 陆惊澜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这也让陆惊澜愤怒,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一个二个都遮遮掩掩! “他”开口了,声音沉稳,问:“为何愤怒?” 陆惊澜紧紧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就像是有魔力,让陆惊澜即便愤怒,却莫名感觉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坦诚。 “我不知道。”陆惊澜眸中闪过茫然,“我似乎……不像我了。” “他”轻笑了一声,继续道:“是人都会愤怒,不要再压抑自己,去接受吧,拥有愤怒的你,就是真实的你。” 陆惊澜像是有些不理解,“可……” 可为什么他总听见脑海深处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不可愤怒,要戒怒戒嗔,心无执念,不为万物心动。 “他”忽然伸手,盖住了陆惊澜的双耳。 陆惊澜猛地回神。 “他”绕到陆惊澜的身后,双手按在了陆惊澜的肩上,说:“看前面。” 陆惊澜听“他”的话,看向了前方。 十几步之外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是陆惊澜更加熟悉的那个虞影。 虞影似乎在苦恼着什么事情,面沉如水,双眉紧蹙,陆惊澜一下子发现他右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却不知道疼。 陆惊澜从未见过虞影这般焦急的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他”再度开口,问:“你怨他吗?” 陆惊澜摇头,“不。” “他”又问:“你想从此离开他,再不与他相见吗?” 陆惊澜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字:“不。” 否认的答案说出口,陆惊澜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松开陆惊澜的肩膀,最后问:“既然如此,那些早已消逝的过去还重要吗?” 陆惊澜看着虞影,目光逐渐变得坚定,随后迈出一步,一步,朝虞影走去。 虞影觉察到他的靠近,转头看向他,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他一下子揽入怀中。 陆惊澜非常用劲地抱住他,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处,占有意味十足地收了收。 就算自己什么也没有,就算有个死人与他曾有过前缘。 但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 是他先来招惹自己的,所有的后果,都应由他全部承受。 第89章 翌日,灼华再度回到自己的神识空间。 原本囚禁陆惊澜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取而代之放在那里的是她的宝贝炼丹炉。 灼华把陆惊澜拉入幻境之后就将他扔进了自己的炼丹炉。虽说陆惊澜并非纯火之体,对她的助益不算大,但好歹也是个修士,比起那些灵气聊胜于无的凡人来说,好歹更有用些。 一天一夜过去,想必他即便是铜筋铁骨,也该炼化成丹了。 灼华来到炼丹炉旁边,打开盖子,探头看去。 炉内火焰翻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也感觉不到丝毫生气。 看来这家伙当真是死透了。 灼华根本没有想过兑现自己临走前和虞影许下的诺言。魔尊大人若是有实力从自己手中救下陆惊澜,那她就是想杀人也没机会。反之,若魔尊大人现在连从自己手中救人的实力都没有了,她又有什么顾忌的必要呢? 一整日过去,仍不见有人前来搭救陆惊澜,可见如今的魔尊大人当真是实力大减。 灼华染得嫣红的手指敲了敲下巴,思考着。 她要不要把魔尊大人还活着的事告诉那个家伙呢? 正在她漫不经心出神的瞬间,炼丹炉内突然传来异响。 不等灼华反应过来,被烈火淬炼到坚不可摧的炼丹炉从内部陡然发生爆炸。 轰——!! 灼华连忙用手挡住脸,飞身往后退去。 可惜她还是慢了一步,陆惊澜冲开炼丹炉而出,一掌重重拍在了灼华的丹田处。 这一掌用尽全力,灼华又不加防备,即便赶紧调动灵气护住丹田,却还是隐隐出现了裂缝,灵力湍湍如水流,转眼便顺着缝隙淌了出去。 灼华怒极,落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形,怒目看向陆惊澜。 陆惊澜发髻散开,如墨长发飘落在背后,抬眼。 灼华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与之前不同了。 最显而易见的便是陆惊澜周身的灵力愈发浑厚,明显比之前更上了一个层次。 灵力似乎重塑了他的身形,让他似乎比之前高了些,五官更显锐利,尤其是那双眼睛,寒芒闪烁,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更加冷冽。 炼丹炉爆炸升腾而起的火焰在他身后扭曲涌动。 好似一朵本该生于冰山之巅的雪莲,却在此刻浴火诞生。 活了几百年,灼华对危险的感知异常敏锐。 她的本能告诉她,必须趁今日把这小子灭了,否则日后自己一定会栽在他手中。 灼华二话不说,手掌一翻,血红的指甲瞬间变长,尖锐地闪着银光。 紧接着她立即飞身而上,朝陆惊澜攻去。 陆惊澜此时没有武器,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挡下灼华一次次刁钻的攻击。 灼华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焦躁,她的动作越来越快。不一会儿,陆惊澜总算开始显现出疲态,动作变得有些迟缓。 两人的修为差了太多,陆惊澜能够挡下灼华近百下进攻已是不易,他攻防之间逐渐出现破绽,灼华瞬间抓住机会,手掌插入了陆惊澜的肩膀。 一招击中,两人都愣了片刻。 她本来想直接捣碎陆惊澜的心脏的。 啧,被这小子躲了过去。 灼华一个走神,陆惊澜骤然反击,掐住了她的脖子。 什么时候! 灼华一惊,下一瞬便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陆惊澜手背的青筋隆起,丝毫没有留情,冷着脸,手上愈发用劲,竟是打算生生将人掐死。 窒息感让灼华慌了神,她狠狠抓挠着陆惊澜的手臂,陆惊澜的手臂翻开一道道血痕,却仍旧不为所动。 灼华张大了嘴,拼命想要呼吸,可陆惊澜太用力,没留下半点缝隙给空气进入。 深红色的神识空间出现裂痕,第一块碎片脱落,紧接着成百上千的碎片下坠。 灼华再也维持不住她的神识空间。 两个人重回现实。 --- 四春县,北城门外。 虞影忽然抬起头,朝东方看去。 站在他身旁的凌子弘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显然,他们两人察觉到了同一道熟悉的灵气波动。 “是惊澜!”凌子弘惊喜地喊出声。 虞影想也不想,抬腿就打算往灵气波动传来的地方前去。 凌子弘赶紧抓住他的手,“你别着急!看这波动,惊澜应该是和灼华交上手了,他还活着。” “撒开。”虞影回头,眼神极冷,“我去找他。” “我和你一样担心他。”凌子弘劝道,“但北玄王府派来的人也要到了,我们得留下来接应,相信惊澜,他定能再坚持片刻。” 求援信发出去第二日就有了回音,信上说北玄王府已派人前来,今日早晨就到。如果他俩先走了,救兵不就白搬了吗? 虞影甩开凌子弘的手,头也不回地往东方走去,只留下一句:“你留下来接应,我先去找人。” 凌子弘还想劝阻,他们二人之中,明明是虞影留下来接应更好,可虞影明显是铁了心要早一些找到陆惊澜,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已经跑了出去。 凌子弘只能摇摇头,无奈叹气。 还好,虞影离去后不久,道路尽头就出现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那人按马侧身停在凌子弘的面前,也不下来,居高临下地问:“那个写信到王府求援的神霄宗弟子可是你?” “在下凌子弘。” 凌子弘先自报家门,然后问对方: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取下头盔,露出一张英挺俊朗到有几分艳色的面容,他全身的玄铁戎装在晨光下映出金光,玄色狐皮大氅被风卷起。 男子的声音利落低沉,道: “北玄王世子,顾云涛。” 看着那张脸,凌子弘霎时愣住。 顾云涛见状笑起来,“仙君为何这般直勾勾的瞧着我?难不成堂堂神霄宗的仙君竟有断袖分桃之癖吗?” --- 灼华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差点被金丹期修士掐死。 最初的慌乱过去后,灼华不再胡乱挣扎,而是屏息凝神,操纵着被她分散到各处去的药丸。 她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更没有帮凡人实现愿望的闲情雅致。 那些被她给出去药丸之中其实都藏着她的一丝神魂,服用之初,人们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实现了愿望。 然而慢慢的,药丸会吸收掉他们身体中的所有灵力,再重新凝结成一枚新的、灵力更强大的药丸。 灼华只需要坐在屋里,静静等待药丸炼成,再将药丸收回,能用得上时服用一枚,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恢复灵力、提升修为。 她之所以采用这么迂回婉转的方式,就是为了避免被旁人发现。 她已经用这种方式炼化了上百枚丹药,直到这回事情败露。 此时,灼华不得不快速催化丹药的进程,以恢复自己的灵力,来对付眼前这个烦人的臭小子。 …… 林如松正在书房中温书练字。 成婚之后这段日子,他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再不做荒唐事,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看书,还日日去父母亲房中晨昏定省,与新婚妻子何氏也是相敬如宾。 林老爷乐得合不拢嘴,每晚都抓着妻子的手感叹孩子长大了,终于懂事了。 写完一篇字帖,林如松搁下笔,正待歇息片刻。 何氏恰好带着茶点走进了书房。 她性子温婉,出嫁前就听说过林如松的荒唐事,本以为嫁过来会是坠入深渊,没想到夫君根本与外界传言的不同,是个懂事知礼的君子。 “夫君,你从起床就在看书了,仔细眼睛疼,歇一会儿,用些茶吧。”何氏奉起茶碗,递给林如松。 林如松笑着,正要接过茶盏,忽然感觉肚子里如刀绞般疼痛。 “啪嚓——!” 茶盏打翻在地。 林如松弯腰捂住肚子,刹那间脸色发白,痛苦地倒地呻.吟。 何氏也吓了一跳,跪下来想去搀扶他,“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在何氏的手碰到林如松之前,他猛地推开她,满头大汗,一脸嫌恶地瞪着她,“你别碰我!” 那眼神刺痛了何氏,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很快,下一阵疼痛传来,林如松什么也顾不得了,疼得在地上打滚。 “啊啊啊啊!” …… 灵力得到补充后,灼华怒喝一声,一脚踹在陆惊澜的肚子上,把人踹出老远,总算挣脱了他的束缚。 灼华捂住脖子,那里火辣辣的疼。 “哼,臭小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让我如此狼狈了。”灼华冷哼一声,气得不轻。 陆惊澜单膝跪在地上,稳住了身形。 他的灵力不如灼华深厚,刚才那一番交手,已经耗尽经脉中所有灵气。 灼华显然也猜到了他已是强弩之末,狞笑着将所有灵力凝聚在掌心,形成了一团滚烫到扭曲空间的火红。 “受死吧!!” 灼华大喊一声,与此同时发动了攻击。 虞影刚刚赶到,就目睹了这一幕。 他什么也没想,立刻全速冲了上去。 虞栖梢飞在他的身边,眼见魔尊大人打算凭凡人之躯去为陆惊澜挡下灼华的全力一击,吓得魂飞魄散,立马扇动翅膀,抢着飞到了他的前面。 要挡也是他来挡! 他好歹也有化神修为的神魂,挡下出窍期修士的一击,应该问题不大…… 可虞栖梢刚飞出去几尺,忽然感到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强大的撕扯,竟生生将他拦住。 虞栖梢瞬间反应过来是谁在搞鬼。 ——罗渊! 只是刹那间的耽搁,虞影已经冲到了陆惊澜的身前,灼华的攻击也已近在咫尺。 虞栖梢目眦欲裂,大喊道:“大人——!” 他的喊叫淹没在爆炸的巨大声浪之中。 虞影是真的没考虑过后果就冲了出去。 他调动了全部的神魂护住自己,想要以己身为盾,为陆惊澜挡下这一击。 反正如果陆惊澜死了,这副身体也活不久。 虞影是这样想的。 然而预想之中自己会四分五裂的情况没有发生,相反,虞影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置身于一个安稳温暖的怀抱中。 不知什么时候陆惊澜抱住了他,将二人调转了一个方向,用自己的后背挡下了灼华的攻击。 虞影眼睁睁看着陆惊澜吐出一口浊血,嘴唇苍白,嘴角的猩红格外刺目。 随后,他听见陆惊澜带着几分委屈的在自己的耳边呢喃了一句: “师兄,我好疼啊……” 第90章 背后几乎要被撕裂成碎片般的疼痛传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陆惊澜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晕了过去。 虞影将他稳稳抱在怀中,随即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对面的灼华。 对上虞影冷厉的眼神,即便猜到他如今实力大减,灼华依旧忍不住颤栗。 她吞了吞口水,强撑着说:“大人,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现在恐怕并没有应对我的力量吧?” 虞影环在陆惊澜腰间的手攥紧,脸色愈发阴沉。 在他的周身,一股深不可测的强大力量开始升腾、翻涌。 灼华察觉到危险,往后退了一步,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 突然,虞栖梢从旁边飞窜而出,大喊着: “妖女,吃我一爪!” 一爪划破了灼华的脖颈。 灼华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虞影身上,没有注意到虞栖梢突然来袭,脖颈上霎时间被划破几道深深的血痕。 她捂着脖子,恶狠狠咬牙,一把将虞栖梢甩飞出去,“找死,你这只臭鸟!” 虞栖梢现在的身体可没有化神期的修为,轻易便被灼华扔了老远。 飞出去的时候,虞栖梢听见自己脑中罗渊轻蔑地哼了一声: “不自量力。” 虞栖梢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道:“分明是你这具身体太弱小!” 罗渊的身体只有元婴期修为,虞栖梢借宿其中,再如何也不可能发挥出化神修士的实力。 怎么想也该怪罗渊修为太低。 被虞栖梢打了个岔,灼华差点忘记虞影,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强大的力量波动,她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虞影已经将昏迷过去的陆惊澜安放在了地上。 大乘修士的浑厚的神魂之力包裹着虞影的全身,如为他镀上了一层涌动不休的鎏金火焰。 魂力横冲直撞进入虞影的四肢百骸,愤怒地冲击着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经脉,以及早就支离破碎的丹田。 系统在虞影耳边大喊着:【你真的疯了,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承载如此强大的力量。你会爆体而亡的,绝对会!!】 虞影一把捏住了系统的嘴,竖起一根手指,“嘘,不要废话。” 魂力化作剧烈燃烧的火焰围绕着虞影,虹日枪飞入他的手中,嗜血杀器不再黯然沉睡,枪柄上的太阳火焰纹路亮起金色的光芒,直指敌人。 灼华愣在原地,脑海中不自觉重新浮现出两百年前那场血流染红整片星月湖的战乱。 当时天地失色,万千长枪如雨从云幕后坠落,地上的修士逃无可逃,耳边唯余惊声尖叫,眼前唯见猩红血雾。 千百年来宁静秀美的大湖,顷刻间化作了人间炼狱。 眼前这个男人,之所以被称作魔尊,为世人所惧,不仅因为他是当世唯一的大乘修士。 更因为他有满手的杀孽,是踩着尸山血海君临天下的魔头。 灼华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得意忘形,招惹了虞影。 …… 陆惊澜置身于黑暗之中,只能隐约感知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虞影为什么每每在生死关头都能够爆发出超出想象的力量,但他知道强行使用这等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必定会付出相应的甚至更加惨重的代价。 何况虞影的身子本就不好,内里亏空、经脉脆弱,连修炼都做不到,如何能承受如此强大的灵力? 陆惊澜有些焦急,他想挣脱出这片黑暗,醒过来去拦住虞影。 除不除掉灼华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只要虞影安然无恙。 “你想醒来吗?” “他”的声音从飘忽渺远的空中传来。 陆惊澜抬起头,有些突然地对他说:“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他”顿了顿,语气颇为轻松,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可以。” “他”答应得太果断,连陆惊澜都有些意外。 随着话音,一块闪耀着澄澈冷光的冰晶破开黑暗,从空中缓缓降落在陆惊澜的面前。 陆惊澜双手捧住冰晶,与此同时感知到了其中蕴含的深厚灵力。 “代价是什么?”陆惊澜问。 “他”回答说:“没有代价。” 陆惊澜皱了皱眉,不置可否,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他”读懂了陆惊澜的表情,轻笑一声,说:“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力量。” 陆惊澜没有听懂,可也来不及再问。 周围的黑暗逐渐倾塌,那道声音消失在视线无法触及的远方。 …… 虞影提起长枪,就要朝灼华挥出一击。 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捉住了手腕。 虞影浑身一颤,本能就要甩开身后偷袭之人,又在最后一刹那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顿时警惕消散,回头去看。 陆惊澜已经站了起来,看向他的眼神柔和至极,轻声对他说:“我没事,别生气。” 虞影怔愣的片刻,陆惊澜越过他走到前方,把他护在身后,顺便从他手中拿走了虹日枪。 系统感动到落泪:【呜呜呜!陆惊澜我真没看错你!快劝住他不要做傻事啊!他要是死了,我也得嗝屁呜呜呜!】 传说中只有大魔头本人能拿得起的虹日枪,在陆惊澜手中也格外服帖。 他肩上留下的伤口还在渗血,可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灼华甚至感觉到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威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可是出窍期,陆惊澜不是才突破金丹吗?怎么可能发出令自己都感到不安的威压? 这臭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灼华早在虞影爆发出大乘威压时便已无心再战,她双腿发软,满心只想逃*跑。 焦急间,灼华忽而心生一计。 …… 此时,凌子弘总算领着顾云涛赶到。 他在路上已经与顾云涛大概讲了事情的经过,言语中暗暗责怪北玄王府疏忽失察,居然放任一个修为高深的妖女在玄雪州境内横行无忌了这么久。 顾云涛只是脸色沉沉,终归什么也没说。 其实凌子弘还有些不满意王府只派了顾云涛这么个元婴修士前来,不过看在他是北玄王世子的份儿上,凌子弘还是给了点面子,没有直说。 两名元婴修士要击退一名出窍期修士……有些勉强,但也不是不可能。 凌子弘盘算着。 原本凌子弘还以为自有一场苦战等着他和顾云涛,岂料赶到后一瞧,陆惊澜竟提着枪,正以一种惊人的迅捷身法向灼华攻去。 在他对面,灼华就像是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不动,眼瞧着陆惊澜就要用长□□穿她的身体。 一个呼吸之间,陆惊澜手腕一转,竟放弃了攻击近在咫尺的目标,反而朝后方杀了个回马枪。 与此同时,站在陆惊澜前方的身影骤然消失。 向后方刺去的长枪准确地贯穿了灼华的腹部,将人架在了半空之中。 灼华霎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原来是她使了个障眼法,打算在陆惊澜攻击自己的幻象时趁机逃跑。 却不知陆惊澜如何识破了她的小花招,长枪一转,就刺中了她的真身。 虹日枪不是一般的武器,在陪伴虞影的几百年岁月里,它已经生出了器灵的雏形,它性格乖戾、心狠无情,被它刺中的人,伤口处立即会产生被烈焰灼烧的疼痛,几乎不可能逃脱。 灼华的手徒劳地握住枪柄,颤抖着挣扎了两下,渐渐脱力。 陆惊澜拔出长枪,灼华坠落在地。 望着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灼华,陆惊澜陷入了片刻的犹豫。 手中的虹日枪兴奋地发热,似乎在催促他杀了灼华。 半晌,陆惊澜再度举起长枪,想要刺入灼华的心脏,给她个了结。 “且慢!” 顾云涛突然冲了出去,出声喝止了陆惊澜。 凌子弘忙不迭跟在他身后过来,对陆惊澜说:“她已无力再战,师弟你莫要糊涂。” 顾云涛也说:“她既然是在我北境犯下了罪孽,就该由王府审判,是生是死,由父王定夺。” 陆惊澜眉间残留着战后的戾气,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回,随后撇下了奄奄一息的灼华,转头便走。 他脚步不停,赶紧回到虞影身边。 虞影已经将方才喧腾的魂力收了回去,虽然陆惊澜及时拦住了他,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他的经脉依旧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陡然卸力后,现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陆惊澜走近后,才发现虞影正用写满了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解释刚才自己莫名实力大增,竟一下子击败灼华的事情。 陆惊澜的脚步顿住,似乎不敢再靠近。 虞影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搭在屈起那条腿的膝盖上。 他叹了口气,再度抬眼,眼中的怀疑尽散。 “愣着干嘛?扶我起来。”虞影不耐烦地催促道。 闻言,陆惊澜眼神一亮,猛地扑到了虞影的身上,把人紧紧抱住,片刻后,他犹嫌不足,掌着虞影的后脑勺,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做甚……!?” 虞影一句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几个字就被发了疯似的陆惊澜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虞影本想推开他,可一吻落下,浑身经脉仿佛久旱逢甘霖,缓慢地重新生长、修补。生出令人难以不沉醉的舒适畅意。 于是虞影也考虑不了其他了,闭上眼,攀着陆惊澜的肩膀,任由他咬着自己的唇舌胡作非为。 另一边,顾云涛用捆仙绳绑住了灼华,看着眼前的场景,挑了挑眉。 “你们神霄宗的弟子……关系挺紧密啊。” 凌子弘一把转过他的头,狠狠道:“北玄王没教过你非礼勿视吗?” 顾云涛勾唇笑起来,盯着凌子弘说:“仙君脸这么红,莫不是也想找个人亲一亲?” “你在说什么?”凌子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顾云涛的脑袋往后撤了撤,笑着说:“仙君可别看我,我对男子没有兴趣。” 第91章 灼华重伤,丹田尽毁,顾云涛简单给她疗过伤,便要押送她回到雪掩城听候北玄王的审判。 凌子弘本就是要去找北玄王议事的,决定干脆和顾云涛同行。 陆惊澜从师门出来的主要任务是寻找天枢仙师,请他卜算魔尊遗骸的方位,现在既然已经有了魔尊遗骸的确切消息,寻找天枢仙师的事倒是可以暂缓。但也并非一定要跟着凌子弘前往雪掩城。 全因虞影铁了心要跟着一起去,陆惊澜不愿放他一个人走,只好也一起跟上。 于是四人达成一致,不再耽搁,立即动身前往雪掩城。 顾云涛身为北玄王世子,动用自己的权力调用了一艘灵舟。 乘坐灵舟回到雪掩城,只需要不出一日的时间。 顾云涛专门空出灵舟上的一间厢房,把灼华锁了进去。 灼华受了很重的伤,又被捆仙绳绑着,已然奄奄一息。灵舟上几人都不通医术,只给她喂了颗丹药,叫她不要半道上咽气罢了。 灵舟不大,灼华占去一间屋子,还剩下三间,凌子弘和顾云涛一人占一间,问也不问,就把虞影和陆惊澜俩人安排进了最后那一间屋子。 顾云涛还笑着调侃,问:“什么时候能吃你这二位师弟的喜酒?” 凌子弘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没回话,径自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地关上。 --- 夜幕降临,灵舟翱翔于云海之上,向着前方一轮明月前行。 灵舟是一种便利的通行工具,日行千里,但造价不菲。整艘船的船身由特殊的空心木制成,既要足够坚固,能够承载灵石的能量波动,也要十分轻巧,才能在空中飞行。 但空心木只生长在南方朱崖州的深山中,每年所产极其有限,价钱更是相当的美丽。 所以不是所有修士都能乘坐灵舟出行的。 灵舟破风前行,凌子弘站在甲板上,碎发被风卷起,他望着不见边际的天,不知在想什么。 顾云涛来到他身边站定,似是闲得无聊,随意与他搭话道:“在想什么?” 凌子弘扫了顾云涛一眼,在心中回复了一句:我和你还没熟到可以谈心事的程度吧? “没什么。”凌子弘也态度随意地应付。 他其实是在想顾桃。 顾桃说走就走了,没留下半点线索,也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 哎,自己真是被他的女装骗得不轻,竟然到现在还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终归是个男子,不是自己认为的柔弱姑娘,自保之力总是有的。 把恼人的思绪全都收回,凌子弘转头看向顾云涛,问起正事:“你们当真找到了西州魔尊的遗骸?那么遗骸秘境出现了吗?” 顾云涛手肘撑着栏杆,无所谓地回答道:“不清楚。” 这个回答有些气人,凌子弘咬牙,“你爹的事你不清楚?” “我在外许久,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老头了。”顾云涛轻笑一声,“你难道就对你老子的事一清二楚?” 凌子弘蹙眉,“我爹娘是凡人,在多年前已经西归。” 顾云涛一愣,玩味的表情霎时沉下来,低声道:“抱歉。” 凌子弘又翻了个白眼。 他爹娘已过世太久,他其实都有些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早已不会伤心。 凡人寿元有限,不过匆匆几十年。 不是所有修士都如顾云涛这般幸运,有个渡劫期的老子,大多数修士迟早要面临与亲人朋友的生离死别。 所谓仙途寂寞,便是如此。 凌子弘揭过跑偏的话题,凝神重新说:“西州魔尊生前乃当世唯一的大乘修士,他的生死事关重大,师父让我务必将他的遗骸带回宗门。” “这位魔尊大人叫什么名字?” 顾云涛忽然问。 他这一问来得莫名其妙,凌子弘怔怔片刻,才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云涛转头望向翻涌如浪的云海,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即便成了大乘修士,一旦双脚一蹬死了,就顷刻间跌落了神坛,成为这世间无论谁都可以随意提起的一个名号,连死后留下的遗骸都要被无关紧要的人争来争去,也挺悲哀的。”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想要带走他的遗骸。”顾云涛再度看向凌子弘,“是不是有些荒谬了?” 听完这一番话,凌子弘心头火起,攥紧了拳头,忍了又忍,道:“随便世子怎么想,我不过是奉师命行事。” 说完,凌子弘不愿再多留,挥袖往厢房走去。 顾云涛不太诚心地挽留他,说:“喂,我就是随便说说,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凌子弘停下脚步,背着身,最后道:“西州魔尊最初其实出身神霄宗,与恩师有过同门之谊,恩师只是想要接他回到宗门,落叶归根。世子不知内情,就请不要胡言乱语污蔑恩师。” 顾云涛站在原地,默然许久。 少顷,顾云涛抬眼看向厢房屋顶的方向,“偷听多没意思啊,你想知道什么,不如光明正大站出来问我?” 他目光的尽头,屋顶上被火光遗忘的黑暗角落,歇着一只毛色深黑油亮的乌鸦。 虞栖梢没想到顾云涛会注意到自己,站在屋顶上一动不敢动,努力装作听不懂人话的模样。 虞栖梢隐藏了修为,从外表看去与寻常乌鸦无甚区别,一般人都不会防备灵智未开的鸟兽,例如和凌子弘相处多日,他都不曾疑心过虞栖梢。 岂料这顾云涛如此多疑。 见小乌鸦对自己的话没反应,顾云涛进一步试探道:“听说那位魔尊大人身边也养了一只忠诚的乌鸦。以乌鸦做灵宠的修士可不常见,或许我也能寻一只雏鸟来养着玩儿。” 虞栖梢心中慌乱,但依旧八风不动地站在屋顶上。 他能分辨得出,顾云涛不过是在试探。 凡间养乌鸦的大爷都有好多呢,靠这个就想诈自己,真当自己是傻子吗? 他今天要是多动一下,就算他笨。 厢房内。 虞影靠在床边,陆惊澜盘腿坐在榻上闭目调息,脸色略有些苍白,身上留下的伤已悄然愈合了大半。 虞影脸上的颜色也不见得多好,他的经脉遭受了魂力的冲击,此刻动动手指都疼如钻心。 盯着陆惊澜瞧了一会儿,虞影忽然嗓音沙哑着招呼道:“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陆惊澜缓缓睁眼开,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来到虞影身边,挨着他坐下。 想了想,陆惊澜干脆脱掉了鞋子,爬上床,从后边环着虞影的腰,把人牢牢抱在怀中,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两个人四条腿也不得不缠绕在一起。 突破金丹之后,陆惊澜整个人的身形又舒展开了不少,虞影现在的身子本就不如从前那般健壮,身形又格外瘦削,很轻易就被陆惊澜整个儿禁锢住,挣扎都挣扎不了。 虞影吓了一跳,“突然这是做什么!?” 陆惊澜把人越箍紧了,“你问吧。” 这回之后,陆惊澜也想清楚了另一件事。 既然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有意,认定了要抓住他,那么就不能只默默守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做,否则就是再过五百年,虞影也未尝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要一寸一寸地侵占虞影身边的位置,不再害怕会暴露自己的心思。 而且陆惊澜发现其实虞影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他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虞影被他缠得有些呼吸困难,推他打他,想挣脱开,“你松手,这样怎么说话?” 陆惊澜想了想,忽然,“嘶……” 虞影挣扎的动作顿住,问他:“怎么?哪里的伤口扯到了吗?” 看吧,心软。 陆惊澜在虞影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唇。 “没事。”陆惊澜把脑袋埋在虞影的肩膀上,“突破金丹之后,许多伤口都快速愈合了,只是剩下一些……” 虞影认真听着,在等他说下去,谁知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好半晌,陆惊澜才把脑袋抬起来,看着虞影,小声继续道:“你说过我和你亲吻你就能维持生机,或许你吻我也能为我止疼?” “什……”虞影反应过来,“你今日怎么回事?” 他怎么觉得陆惊澜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虞影想要回头去看陆惊澜的脸,却被牢牢箍住,无法回头。 陆惊澜立即退让,重新把脸埋回去,“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不再有人说话,屋内陷入一片静谧。 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温度缓缓爬升,与脖颈的汗意一同变得灼热黏腻的还有屋内微妙的氛围。 虞影有些不自在,耳边陆惊澜的呼吸缓慢而平稳。 “松手。”虞影用手肘戳了戳身后的陆惊澜,“我出去瞧瞧小鸟。” 拙劣的借口,大魔头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小乌鸦。 “他能有什么事?”陆惊澜还是不打算放手,“留下来陪我好吗?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虞影沉默下来。 原本他想问陆惊澜的事情,在对方这番折腾之后,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今日怪怪的。”虞影语气变得认真。 陆惊澜睁开眼,无人能发觉他其实浑身微微紧绷,呼吸也愈发小心翼翼,等待虞影继续说下去。 有些紧张的安静在二人中间流转。 忽然,虞影叹了口气,“罢了,随便你,我睡觉了。” 说完,虞影果真什么也不管了,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陆惊澜放松下来,也稍微松开些圈着虞影的怀抱。 看吧,这个人如此容易心软,自己早该得寸进尺的。 第92章 雪掩城,北境腹地,城内一年之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被厚雪覆盖,因此得名。 如今已然入冬,整个雪掩城在皑皑白雪包裹之下,黑色的城墙与纯白积雪斑驳交叉。从灵舟之上鸟瞰而下,整座城池仿佛从千万年的雪中拔地而起,圣洁巍峨。 北玄王府坐落于城中央,黑砖黑瓦,白雪压檐,即便是世家富贵之所,也不见五彩缤纷雕梁画栋,王府的一砖一瓦都充斥着独属于北地的粗犷与豪放。 虞影换上了在四春县购置的整套厚衣裳,深黑大氅领子上的绒毛簇着他因体弱而格外苍白的脸。他站在灵舟外,俯瞰整座雪掩城。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冰雪似乎连时间都能冻结,雪掩城看上去还和他上次离开时分毫无差。 陆惊澜是第一次来到北地,这里的一切都与青阳州大不相同,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刺骨的冷风唤回陆惊澜的思绪,他回过头看向身边人,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果然摸到了一片冰凉。 虞影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原本想躲,但摸过来的手指带着暖意,刚好能缓解他快被冻僵的脸,便任由陆惊澜摸去。 “很冷吧?”陆惊澜问。 “是冷。”虞影坦诚道,“全身上下都裹成球了,这该死的风还能钻进来。” 陆惊澜抓起虞影的手,微微一笑,“我给你暖手。” 虞影一顿,随即把冰凉的手伸进了陆惊澜的衣领子里,“臭小子,知道你火气旺,得意什么?” 有灵力护体,就算身处极寒之地,陆惊澜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但脖子处陡然被塞进了一团冰凉,他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虞影立即捏住他的后脖颈,笑着质问:“躲什么?不是说给我暖手?” 陆惊澜乖乖低下头,露出脖子给他摸,“我不躲了,你暖吧。” “咳咳……” 两人笑闹间,凌子弘与顾云涛从厢房中走出来。 凌子弘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我们要落地了,注意站稳,不要打闹,以免摔倒。” 顾云涛则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他俩。 不出一刻钟后,灵舟落地。 众人在顾云涛的带领下进入了北玄王府。 王府下人的服饰亦简朴利落,素色衣裳,不见任何浮华的锦绣纹样。 侍女说王爷已经备好了酒菜,请诸位客人前去宴饮,随后领着他们进入了王府正院偏殿的堂内。 北玄王已经早早坐在了堂内,听见他们进来的动静,抬眼看过来。 渡劫修士寿元漫长,青春永驻。从外表来看,北玄王正当壮年,与顾云涛作对比,不像是父子,而更像兄弟。 顾云涛率先抱拳躬身行礼,其余三人学着他的动作与北玄王见过礼。 礼毕后,北玄王才缓缓开口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请入座,也不要拘礼,随意就好。” 众人入座,歌舞乐伎从殿外进入,奏乐起舞,以作助兴。 玄雪州严寒,不宜耕种,但夏季水草丰茂,盛产牲畜。今日席面上的菜色也以烤肉为主,配上暖身的烈酒。 北玄王颇为谦虚地说了句:“北地荒凉,没什么好酒菜,诸位莫要嫌弃。” “王爷言重了。”凌子弘客客气气回话,“能得王爷盛情款待,晚辈们不胜荣幸。” 凌子弘是第一次见北玄王,也是第一次直面渡劫级别的大能。 原本凌子弘对此有些惴惴,毕竟许多大能在这世上活了太久,老而成精,脾气古怪,现在看来北玄王尚算好相处,便稍稍放心些许。 北玄王举起案前的酒杯,豪爽道:“客套话就不要再说了,喝酒,吃肉!” 顾云涛看了一眼北玄王高举酒杯的手,又看向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看见了他父王常戴着的扳指,眯了眯眼。 众人喝过一杯酒。 陆惊澜只啄了一小口,瞬间眉头紧皱,像是有些不可置信般多瞧了杯中酒两眼。 这番小动作被虞影看在眼里,乐不可支,若非场合不对,他真想好好将陆惊澜逗弄一番。 那边,凌子弘一直记挂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放下酒杯后,便说:“王爷,晚辈此次是奉师命前来代为商议西州魔尊遗骸之事。师尊希望王爷能够将魔尊遗骸交给神霄宗,神霄宗必定十分感激。” 话音落,北玄王轻笑一声,“你这小子非要在吃饭的时候谈正事吗?” 这话语气还算轻快,但细细听来却隐隐带着不满,凌子弘一时有些错愕。 在他没能及时回应的空隙里,北玄王继续说了下去:“你想谈便谈吧,总归你来就是为了此事。” 接着,北玄王将酒杯重重搁在桌子上,直截了当地问:“听你话里的意思,柳青岩是想独吞魔尊遗物不成?” 凌子弘没想到北玄王如此直接,蹙眉回应道:“师尊并非是为了魔尊的遗物……” “不为了遗物那为了什么?”北玄王轻蔑冷哼,“所有想要得到虞影那厮遗骸的人,有谁不是眼红他留下的秘宝?本王坦坦荡荡,你们又何必装得那般道貌岸然?” 北玄王的话说得凌子弘脸上烧得发烫,他既羞耻,也愤怒。 他辩解说:“西州魔尊好歹曾是神霄宗弟子,师尊只是想要他落叶归根……” “哈哈哈哈哈!” 北玄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凌子弘,笑得肆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们神霄宗的人向来擅长把黑的说成白的,什么事情到了你们嘴里都能变得大义凛然。”北玄王道,“落叶归根,别笑掉本王的牙了,当初不是你们把他逐出师门的吗?怎么到了瓜分他的遗物时又说他是你们神霄宗的人?” 凌子弘是晚辈,并未亲身经历过从前的恩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无法反驳,只能挺直了脊背,语气变得强硬,道: “晚辈无意与王爷争论往事。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不知王爷如何才愿意交出魔尊遗骸?” 北玄王眼神凌厉,扫了凌子弘一眼,“本王去信,清楚明白写着要柳青岩亲自过来与我谈。如今他只派你们三个小毛孩过来是什么意思?” “本王会好吃好喝招待你们,玩够了就回去,换柳青岩亲自前来与本王商议。” 凌子弘当即就要解释,“师尊忙于宗门庶务……” “本王也很忙。” 北玄王第三次打断了凌子弘的话,说着站起来。 “没时间陪你们废话,你们吃饱了就去歇着吧。” 说完,北玄王抬腿就要离席。 顾云涛见殿内气氛不好,忙起身想要打圆场,“你们赶路也辛苦了,不如今日先歇了,其余事情等明日再谈?” 岂料虞影端端坐在位置上,忽然扬声说了一句:“即便谈不成,王爷可否让我们看一眼遗骸?” 北玄王停下脚步,回身,将虞影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小子身上没有灵气,竟是个凡人。 北玄王失了耐心,连回话都懒怠,就要再度离去。 “王爷连看都不愿意让我们看一眼的话,晚辈就不得不怀疑遗骸是否真在这雪掩城内了。” 这句话太过狂傲,北玄王被激怒,怒视着虞影,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质疑本王?” 虞影不卑不亢,又连声质问,道:“据晚辈所知,魔尊陨落于西州魔域境内,遗骸为何会流落到北地?王爷又是如何得到遗骸的?晚辈心中有惑,还请王爷解答。” 天底下怕没有第二个人敢这般对一名渡劫大能说话。 陆惊澜已经绷紧了身子,手放在碎云剑之上,时刻防备着北玄王突然发难。 凌子弘吓得忘却了方才的耻辱,惊异无比地盯着虞影,用口型提醒他道:“不要再多说了。” 连顾云涛都不自觉横跨一步,挡在了父王与其余三人之间。 所幸,身为一方霸主,北玄王实际上比他粗犷豪放的外表更为理性克制。 在王府中和神霄宗的弟子动手,对方不仅是晚辈,还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这事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招来多少唾沫星子。神霄宗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要牵扯出太多麻烦。 因此,北玄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多看了虞影一眼,而后加快步子离去。 北玄王离去后,凌子弘脚下发软,顾云涛扶了他一把,才算站稳。 接着凌子弘看向虞影,发现他没有半分做错事的自觉,顿时生出一种小孩不好带的心乱如麻。 顾云涛也不免多看了虞影几回。 三人中,虞影没有修为,顾云涛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随着师兄们出来历练的普通弟子。 谁能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 连自己都不敢和父王那般说话…… 他怎么做到的,要不自己问他讨教一下心得?以便应对父王的臭脾气。 顾云涛收起有些跑偏的思绪,提出先带三人去府中客房休息。 把人带到之后顾云涛就告辞离去,屋内只剩下了师兄弟三人。 凌子弘立即严肃起来,对虞影说:“你方才怎么那般大胆?北玄王可是渡劫修士,他若生气,碾死我们就如碾死三只蚂蚁。” “总不能任由他羞辱你。”虞影轻飘飘回到。 以牙还牙,这是大魔头为人处世的第一准则。 而且虞影没觉得自己说得过分,又没指着北玄王的脑袋骂娘。 凌子弘没想到他居然是为了给自己出头,愣了一下,语气变软,“罢了,到底北玄王也没说什么。只不过经此一事,他怕是更不愿把魔尊遗骸交给我们了。” “遗骸不在这里。”虞影笃定道。 凌子弘不解,“你为何如此笃定?” 呃……总不能跟你说是因为我并没有感应到自己躯体的存在吧。 第93章 安置好了客人,顾云涛才来到北玄王的寝殿内觐见。 北玄王正坐在案旁看每日由幕僚们呈上来的奏表,听见动静也并未抬头,直到顾云涛行过礼,他才缓缓抬眼。 顾云涛很知情识趣,没提方才宴席上的事情,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父王,那名在四春县作乱的妖女已经被儿子带回,只待父王审判。” 灼华以为自己在四春县的所作所为很是隐秘,殊不知北玄王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注意到了四春县的异常。 四春县作为北地重镇,大小事务北玄王都会亲自过问。 这般重要的地方,短短几个月之内竟连着有六七人不明缘由暴毙,城中并无疫病,也无天灾,很容易便会联想到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在捣鬼。 北玄王召回了当时正在巡视玄雪州与魔域边境的顾云涛,命他与兄长一同前去四春县查明此事。 北玄王膝下仅有二子,这两位公子非一母所生,向来不太对付,更不可能合作破案。因而一到四春县,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顾云涛在四春县探查近一个月,抽丝剥茧,总算发现所有暴毙之人背后的共同之处,那便是他们都曾光顾过醉红尘酒楼,见过那因为只按心情接客而名声在外的花魁。 查到这里,顾云涛本想装作客人去接近花魁,谁知这一招被他的大哥抢先用了去。 顾大公子搬出北玄王府的名头,高调出现在醉红尘酒楼,愿出千金,求见花魁一面。 他满以为凭借自己的名头,再加上丰厚的缠头,那花魁就是再如何眼高于顶也不可能拒绝。 谁知花魁知晓此事后,派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拒绝了他的求见,末了,侍女还盈盈福身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大公子当时的脸色比千年的鳖壳还绿。 这事太丢人,北玄王听说后连夜传信,痛斥大公子行事无状,速速滚回王府反省。 当时顾云涛就坐在二楼看着,笑了个人仰马翻。 笑过之后,他也知道用这种寻常方式是没办法见到花魁了。 因而他只得另辟蹊径……乔装改扮,化名顾桃,打算以姑娘的身份被“卖”进醉红尘。 他先是打听到县城周边有流寇在劫掠女子卖去烟花之地,接着又去找了城中有名的梳头娘子学了些装扮的手艺,最后扮成女子独自前往城外荒野中,徘徊了大半日,等到月上枝头,终于招来了歹人。 歹人一把抓住顾云涛,想将他捆起来。 为求逼真,顾云涛假模假样地挣扎,嘴里还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恰逢此时,凌子弘路过,正好撞见了歹人强抢民女的场面。 作为神霄宗弟子,有人受难,他自当拔刀相助,何况这名女子长得还很好看。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美丽女子被那几个歹人欺辱? 凌子弘乃元婴修士,稍一出手,就吓得那几个不过是凡人的歹人屁滚尿流而逃。 顾云涛被反手绑着侧躺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凌子弘打跑歹人救了自己。 他万万没想到这荒郊野岭、月黑风高,竟真有好心人来救自己。 早知如此他就不叫了。 撵走歹人后,凌子弘翻手收剑入鞘,背影亭亭,看上去格外玉树临风、潇洒可靠。 他转过头,微微一笑,问:“姑娘没事吧?” 顾云涛满脸黑线,他十分怀疑凌子弘是在故意耍帅。 为了安全起见,凌子弘将顾云涛带到了城中的客栈里,要了两间房,入住之前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姑娘若是害怕,大可到隔壁来找我。” 说罢还挤了挤眼睛。 顾云涛只想翻白眼。他有案子在身,没工夫陪凌子弘上演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戏码。 于是顾云涛找到机会,逃了几次,谁知每次都能被凌子弘找回去。 每一次凌子弘都会用一种担忧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要乱跑,小心再遇上心怀不轨之徒。” 顾云涛简直无言以对。 万般无奈之下,为了摆脱凌子弘,顾云涛只好对他坦白,说自己其实是男儿身。 凌子弘根本不相信,嘴里还说着什么“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子”之类的屁话。 顾云涛懒得与他浪费口舌,直接将人拦腰扛上肩膀,扔在床上,死死按着凌子弘让他亲自摸了一把。 凌子弘吓得脸都白了,在摸到那团热热的、自己也有的东西后,终于不得不信,眼前的美娇娘竟真是男儿身。 顾云涛乘胜追击,直说自己是断袖,常年孤身一人、寂寞难耐,扮成女子也是为了能够找到如意郎君,凌子弘心地善良、修为高强,自己愿意做他的房里人,一辈子追随他,不如咱们现在就圆房吧! 凌子弘一把推开了顾云涛,散乱着头发逃走。 本来,顾云涛以为这件事之后凌子弘就会抛下自己。 然而第二天清晨,凌子弘还是敲响了他的房门,站得老远,对他说:“你除了骗我是女子之外……其他的事是真的吗?” 顾云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凌子弘救下他后,曾问过他住在哪里,为什么大晚*上了还独自在野外行走。 当时为图方便,顾云涛随口胡诌,说自己家里人死绝了,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凌子弘心生怜悯,当即承诺顾云涛可以跟着自己,自己愿意供他吃住。 “我那日的话依旧作数,你如果没地方可以去,可以先跟着我,慢慢考虑以后的出路。” 凌子弘说完,表情别扭,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顾云涛这才知道,凌子弘救自己真不是出于好色。 --- “在想什么?” 北玄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顾云涛猛地回神,收起嘴角的笑,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父王回话的时候走神,有些懊恼,恭顺地低下了头。 北玄王并未计较,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会斟酌处置的,你回去歇了吧。” 顾云涛拱手行礼,说了句:“那孩儿先告退,去和母亲请安。” 说完,顾云涛转身要走,不料北玄王叫住了他。 “她近来闭关,你就不要去打扰了。” 顾云涛略一迟疑,还是应下,北玄王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 “如果魔尊遗骸真的不在北玄王手上,那么他为什么要传信给师父,还一定要师父亲自前来商议?” 陆惊澜一句提问,让虞影和凌子弘同时陷入沉思。 越想,凌子弘的脸色越凝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他不愿意怀疑北玄王对神霄宗怀有阴谋。 因为那意味着天下大乱。 凌子弘摇了摇头,说:“暂且先歇息,不要胡思乱想了,明日我们再与北玄王商议,若他还是这般强硬拒绝,那我们只能早些回宗门了。” 他们在这儿凭空猜疑也没有用处。 三人说完就要各自回房歇息。 凌子弘离开前,清了清嗓子,说:“惊澜,你随我出来。” 然后他便听见陆惊澜起身后对虞影说了句:“你若困了就先睡,别等我。” 虞影相当自然地应了句:“嗯,去吧。” 凌子弘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 师兄弟二人来到另一间房内,凌子弘掩上门,神情严肃地叫陆惊澜坐。 陆惊澜觉察出气氛不对,心生疑惑,但还是老实坐下。 凌子弘在他对面坐下,迟疑片刻,低声问:“你与虞师弟……你二人……有没有……” 说这话时,凌子弘只觉全身上下蚂蚁在爬一般别扭。 想他风流多年,几时这般羞臊难堪过?面对从前宗门里那些一同交游的师兄弟们,他什么肮脏荤话都说得出口。 可对上陆惊澜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再加上他是自己唯一的师弟,如此私隐之事,凌子弘真问不出口。 但他又不能全然不过问,身为师兄,引导师弟莫要误入歧途也是很重要的。 倒不是说断袖是歧途,而是陆惊澜年纪尚轻,过早破了元阳,于仙途无益。 看他俩人那黏糊的模样,时时刻刻在一处,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怕是早就…… 陆惊澜一开始并未听懂凌子弘的意思,瞧他扭扭捏捏、眼神躲闪又遮遮掩掩的样子,才慢慢明白过来。 “师兄大可放心。”陆惊澜自嘲一笑,“他还未能知晓我的心意。” 这下倒叫凌子弘有些惊讶了,“你们都……那样子了,他还不明白?” 陆惊澜笑着,眼中那意思显然是无奈。 凌子弘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对陆惊澜生出些同情。 他拍拍陆惊澜的肩膀,说:“道阻且长啊。” “师父提点过我,我有分寸。”陆惊澜补充了一句。 他都这样说了,凌子弘本想叫二人分开就寝的话也卡在了嘴边,最后只能说了句: “我就不多说讨人嫌了,修行是自个儿的事,你掂量清楚就好。” 于是等到谈话结束,陆惊澜无事发生般,回到了虞影在的那间屋子。 打开门,寒凉月色流淌进屋内。 陆惊澜走进内室,虞影尚未入睡,睁着眼睛,像是在等他。 “回来了?” 虞影抬起眼,并不关心他与凌子弘避开自己说了什么。 走得近了,陆惊澜才发现小乌鸦居然在屋里,乖乖站在桌上,貌似有些心虚地看了自己两眼。 对上眼神之后,小乌鸦“嘎”了一声,拍拍翅膀飞了出去。 陆惊澜来到床边坐下,“怎么不先睡?” 虞影不笑的时候,嘴角是微微下沉的,百年来掌控生杀予夺大权养出的气度会不自觉从他的那双眼中渗透出来。 虞影没有接话,只定定地望着陆惊澜。 陆惊澜不避也不让,回看进那双凌厉的眸子。 半晌,虞影往后一仰,闭上眼,整个人的气势瞬间收起。 他懒懒地说:“等你回来暖.床。” 第94章 陆惊澜迟疑片刻,很快本心战胜理智,决定暂且搁置今晚的修炼,宽衣解带上床,做个任劳任怨的暖炉。 两人挨得很近,陆惊澜还故意将一条手臂搭在虞影的腰间,半搂半抱,时刻注意着虞影的表情,一旦他出现半点不愿…… 那自己也不会撒手。 还好,虞影似乎是觉得陆惊澜很暖和,已然惬意地闭上了眼,没有对陆惊澜悄悄得寸进尺的动作表示任何抗拒。 两人结伴而行几个月,看似夜夜歇在一处,但真正同床共枕的时候并不多。 因为白日里忙着要赶路,夜里陆惊澜会抓紧时间修炼,鲜少能舒舒服服睡一个整觉。 修行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需要日复一日不可放松,哪怕懈怠一日,第二日就需要成倍的努力才能补足。 再加上之前陆惊澜总不敢越界太多,所以两人像这般亲密地躺在一处是很少见的事。 虞影闭着眼,什么也没说,仿佛已经睡着了。 方才,小乌鸦慌脚鸡似的飞进来,把他偷听到的陆惊澜与凌子弘的谈话转述给了虞影。 转述结束后,小乌鸦气愤道:“没想到陆惊澜如此大逆不道,居然对大人心怀不轨!要不要我出手,揍他一顿!” 虞影有片刻的愣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惊澜已经回到了屋里。 小乌鸦当即偃旗息鼓,神色复杂地盯着陆惊澜看了几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望着一无所知朝自己走来的陆惊澜,虞影知道自己曾担心过的事终归还是发生了。 陆惊澜年轻,未经人事,因为那劳什子的充满爱系统不得不与自己绑在一起,久而久之,他必定会混淆,错把肢体亲密交缠带来的快.感当做倾慕之情,生出没必要的多余心思。 很久很久以前,虞影曾经问过陆洲,问他为什么活了那么久都没有想过找一个人作伴。 陆洲回答说,爱慕带来的因果太重,而修士想要在仙途上走得远,就不应牵涉太多因果,以免动摇道心,乃至走火入魔。 当时的虞影不以为然,说宗门里的长老几乎全都有道侣,连宗主自个儿都是子孙后代满地爬,莫非他们就不怕牵涉因果? 陆洲用一种纵容的眼神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后来直到虞影自己成为了大乘修士,站在了整个修仙界的巅峰,才渐渐明白陆洲的话。 强大如斯,一举一动都能牵扯万物,一思一念都能颠覆乾坤。 所以他们必须清心寡欲,不为所动,独立于天下因果之外,否则天道不会容忍一个凡人掌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迟早会降下天劫诛杀。 与之相对的,若一个人牵挂太多,便是再如何天纵奇才,天道也不会允许他触及巅峰境界。 因此,虞影不可能回应陆惊澜的感情,这种苗头还是早早掐灭的好。 之前虞影一直不太着急寻找自己原本的身体,毕竟这种事急也急不来。 但如今看来,还是急上一些吧。 再继续不清不楚地留在陆惊澜身边,恐怕这小子该越陷越深了。 他们相处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百日,想来他就算对自己有情,也没有多深刻,过上几年,便能忘个干净。 他继续修他的仙,自己回到魔域养自己的老。 满头思绪,想着想着,虞影睡了过去。 陆惊澜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愈发柔缓,直到确认他睡着,才更加收紧了手臂。 少年人眼中写满了执念,万万不敢叫怀中人看见。 --- 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虞影进入了自己神识空间。 白茫茫的神识空间好似被整个笼罩在积雪之下。 被系统一股脑塞进空间的法宝们依旧摆在那与神识空间格格不入的一排排珍宝柜上。 虞影站在其中一个柜子前,旁边漂浮着化身白色光球的系统。 这一个柜子被打理地干干净净,没有放置其他法宝,独独供着陆洲的神位。 说是供着也不确切,不过是虞影随手在神位前放了一个苹果罢了。 虞影把苹果拿起来,用袖口随便擦了擦,啃了一口。 系统吓了一跳,偷吃供果都这么心安理得吗? 神位上,镌刻着的“陆洲”两个字正散发莹莹柔光,在虞影咬下苹果的时候,莹光快速闪动了两下,仿佛在抗议他偷吃自己的供果。 虞影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名字上。 从进入雪掩城开始,神位就有所感应。思来想去,虞影推测很有可能是冰破剑就在雪掩城附近。 神霄宗弟子的神位,生前为魂灯,死后为名牌,虽是死物,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下来,几乎已经成为了主人的替身,所以能够感应到留有主人印记的法宝等物件。 冰破剑会流落到雪掩城,虞影不太意外。 同为冰灵根修士,北玄王不可能对大乘期修士身边的顶级法宝无动于衷。 冰破剑乃陆洲在极寒雪山闭关之时淬炼千冰而铸成的法器,后在陪伴陆洲的百年光阴中生出了器灵,品阶无限逼近仙器。 陆洲死后,遗体化成的秘境被神霄宗牢牢掌控,里面的法宝自然早被掌握三州的高阶修士们瓜分干净。 冰破剑会落入北玄王手中也不奇怪。 说来,陆惊澜也是冰灵根。 虞影的眼神变了变。 要不找到冰破剑之后丢给他玩儿吧。 系统眼睁睁看着虞影一口一口把苹果吃完,周身的气场从沉重慢慢变得轻松,最后拍拍手,重新放了个橘子上去。 翌日。 虞影、陆惊澜和凌子弘三人已经在收拾行装,打算离去。 晨间凌子弘再度去求见了北玄王,希望能商谈一番。然而这次北玄王连见也不见他,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北玄王态度强硬,凌子弘虽然惭愧没能完成师父的任务,但也无可奈何。继续留下怕是也无济于事,不如早早回去复命为好。 不过,凌子弘还是好奇,抓着虞影,问他:“你如何断言魔尊遗骸不在这里?可有什么证据?要不你同我一起回去向师父复命?” 见他大有一副不问出什么不罢休的架势,虞影只能随口编了个理由:“我猜的。北玄王可是渡劫修士,被我这个小辈当众冒犯,竟宁可忍了羞辱,也依旧坚持不让我们瞧一眼遗骸,实在可疑。只是瞧一眼而已,他大可以带我们去看。我们看过之后自然会更加郑重的向宗主回话。” 凌子弘一听,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又暗叹自己还是不够沉稳,竟被北玄王的气势镇住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如此明显的异样,还不如刚入门不久的师弟。 三人收拾齐全,正要离去,一名锦袍公子仰着下巴走了过来。 锦袍公子来到三人面前停下,颇为随意地拱了拱手,说:“诸位这是准备要走?” 凌子弘认得眼前人,正是北玄王府的大公子,顾长波。 北玄王修为深厚,寿元漫长,至今为止有过三位妻子,一位是顾长波的生母,一位是顾云涛的生母,二位夫人都已过世。当今的王妃还很年轻,尚且膝下无子。 顾长波三灵根的资质实在有些平庸,纵使有北玄王的助力,也不可能在仙途上走多远。迄今为止也不过金丹修为。 而顾云涛生来便是天灵根,不满百岁就已经是元婴修士,突破出窍期指日可待。 两相比较之下,北玄王自然更加器重顾云涛这个幼子,时常带在身边亲自指点。对顾长波则冷淡至极,以至于昨日宴会也不见他这个大公子出席。 凌子弘只见过顾长波一面,没与他打过交道,不大清楚他的为人。 身为客人,凌子弘恭敬回答说:“承蒙王府厚待,却也不好叨扰太久,我们还要回师门复命,这就要辞行了。” 顾长波笑眯眯的,但神情之中透露着几分高傲,他说:“还请诸位莫要匆忙。每到新年之前,王府便会组织子弟与亲兵前往边境围猎。诸位来得巧,正好赶上今年的围猎。父王特要我来传话,邀请诸位一同前往呢。” 玄雪州与西州魔域接壤,虽说仙魔两方和平了百年,但无论哪一方都不曾放松过边境驻防。边地时常有小股魔物越境侵入玄雪州。所谓围猎,便是要剿灭这些越界的魔物。 虞影知道北玄王府这项传统,他对此不置可否。 倒是凌子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昨日宴会上他们与北玄王闹了好大的不愉快,还以为不被当场扫地出门就已经是北玄王不计较了,岂料居然还能得了邀请去参与围猎? 凌子弘一时犹豫,不免看了一眼虞影和陆惊澜二人,想征询他们的意思。 顾长波见他们没有立即答应,有些催促的意思,道:“这可是父王的恩典,诸位可不要辜负了我父王的美意。” 既然他都如此说了,那么去上一趟也无妨,说不准还能再打探打探魔尊遗骸的事。 “那便多谢大公子前来相邀,我们愿往。” 凌子弘应承下来。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顾长波脸上笑意更甚,告辞之后,转身离去。 三人只好又回到屋内坐下。 虞影借口如厕,避开陆惊澜和凌子弘,把虞栖梢叫了过来。 “你可听到了方才顾长波的话?”虞影问。 虞栖梢可不是笨蛋小鸟,点点头,特别自觉地说:“我会藏好的。” 来到雪掩城之后,虞栖梢就乖乖躲了起来,尽量不出现在任何外人面前。 北玄王可是亲眼见过虞影的,还与他交过手。若是虞栖梢被他发现,难保不会生出疑心。 渡劫修士可不像从前遇到过的人那般好糊弄。 现在他们要去边境,虞栖梢就更要藏好了。 虞栖梢在魔域的时候负责统管各个魔物部族,说不定就有魔物能认出他,虽说几率不高,但也不可冒险。 虞影现在什么修为也没有,如果被北玄王知道了真实身份,必定会死得很难看,恐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虞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乖。” 虞栖梢心里顿时雀跃起来,脸也红了,只不过羽毛太黑,根本看不出来。 想了想,虞影又说:“既然要去边境,或许你该回去一趟,把自己身体找回来,神魂离体太久终归不是好事。” 第95章 顾长波从虞影三人的院子里出来之后,转了个弯,打眼就看见了正往这边来的顾云涛。 兄弟两个远远对视一眼,表情瞬间变得严肃,随后两人又同时虚假的笑起来。 “大哥这么有闲情逸致出来逛?”顾云涛皮笑肉不笑道。 “我是奉父王之命过来邀请贵客们一同前去三日后的围猎。”顾长波笑得咬牙切齿,“哪里和弟弟你这般有闲心。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回来的,合该好好休息,像跑腿这种劳累细碎的琐事,父王可舍不得你来做。” 顾云涛摸了摸脑后,故作为难地说:“是啊,为了抓到四春县背后作乱之人,着实费了我一番功夫。” 而后他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了,那个人刚好是大哥之前一掷千金却没能见上一面的美人花魁,现今关在地牢之中,大哥可还想去见见?弟弟领你过去。” 北玄王府大公子重金求见青楼女子还被拒绝一事在四春县传得到处都是,连孩童都编了歌谣来取笑,近来还隐隐有扩散到其他城池的趋势。 为了这件事,北玄王紧急把顾长波从四春县召了回来,罚他禁足思过不许出去丢人,到现在还没解,要等到围猎那日才能出门。 顾云涛故意提起此事,就是想要给顾长波添堵。 顾长波也成功被他气得直磨后槽牙,缓了好几个呼吸,才说:“你便趁还能得意的时候多得意一段时间吧。” 说完,顾长波冷哼,重重撞了一下顾云涛的肩膀,擦过他走远。 顾云涛捂住肩膀,脸上虚情假意的笑消失,转头朝顾长波背影看了一眼,随后抬脚继续往前方走去。 顾云涛也是听说了父王要邀请凌子弘他们前往围猎的事,才特意过来想要和他们说一声,没想到会迎面撞上顾长波。 一大早的好心情全都没了。 走进院内,顾云涛直接去敲响了凌子弘的房门。 门应声打开,凌子弘看见顾云涛,脸上划过惊讶,随后变得平静,“世子过来,有何贵干?” 见他这般生分的模样,顾云涛莫名有点火大,但转念一想凌子弘并不知道顾桃就是自己假扮的,对他来说,与自己认识的时间还不足两日,生疏客气些也可以理解。 “我大哥过来找过你们了?”顾云涛明知故问。 凌子弘颔首,回答说:“大公子过来邀请我们一同去参加围猎。” “你答应了?” 凌子弘蹙眉,“北玄王盛情邀请,做晚辈的自是荣幸之至。” 听这意思其实他是不想答应的。 顾云涛觉得有趣,勾起嘴角,提醒了一句:“我大哥那个人阴狠奸诈,你们小心着点。” 没想到顾云涛会毫不遮掩的和外人提起兄弟之间的不睦,凌子弘压住心中的惊讶,没有接话,反而说: “围猎危险,我们会保重自身,多谢世子关怀。” 回答得滴水不漏。 他若是顺着顾云涛的话说下去,那就成了默认顾长波真是个值得提防的阴险小人。疏不间亲,即便这两兄弟关系势如水火,也不该他一个外人来置喙。所以他加了一句,把小心保重的原因归为围猎本身有危险,根本没接顾云涛的茬。 明明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怎么昨日在父王面前就笨嘴拙舌的? 顾云涛没道理地想,完全忽略了即便是他自己,在北玄王面前偶尔也会犯怵。 话也带到了,顾云涛找不到继续逗留的理由,想了想只好告辞。 可就在他要走的时候,凌子弘喊住了他:“等等。” 顾云涛立刻停下了脚步,回首笑吟吟问:“凌仙君还有什么事?” 凌子弘陷入了迟疑,没有抬眼直视顾云涛,犹豫着问:“不知世子可有……姐妹?” 顾云涛一愣,旋即笑意加深。 看来这是有所怀疑了。 他为了不暴露修为,扮顾桃的时候没有使用障眼法,而是去了找凡间的妆娘来教自己怎么妆扮。但再怎么上妆,五官骨相难以更改,多瞧几眼就能发觉不对。 顾云涛不在乎会被发现,但也不想主动暴露。 于是他也没有接凌子弘的话,反而挑衅地问:“凌仙君不是断袖吗?怎么问起我有没有姐姐妹妹?如果仙君对我有意,直接对我说就好,可别想祸害我家的姐妹。” “你……!” 凌子弘简直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指着他又不好骂什么,最终懒得与他计较,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吃了个闭门羹,顾云涛耸耸肩,满不在乎,走得时候还嘴角带笑。 --- 在去围猎之前还有三日间隙,凌子弘苦恼着该如何再与北玄王商议,闷得心口疼,干脆请虞影和陆惊澜陪自己出去散心。 虞影总归闲来无事,顺嘴就应承下来。 一般来说,虞影要去哪里,陆惊澜都是跟着的,然而今日他却摇头拒绝了。 “我要去白龙山一趟。”陆惊澜说,“到此处之后,我总觉经脉之中的灵气有些蠢蠢欲动,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驱使我前往那座雪山。我想去看看。” 虞影和凌子弘听后会意地点了点头。 雪掩城常年冰封,陆惊澜是冰灵根,会对同宗同源的灵气感到亲近,这或许也是他的机缘。 凌子弘拿出师兄的架势,语重心长对他说:“去吧,这是难得的机会,说不定能够顿悟许多。” 虞影则简短地嘱咐了一句:“把枪带上。” 陆惊澜听从二人的话,点点头,走之前把虹日枪带了去。 院内只剩下虞影和凌子弘二人。 没了陆惊澜在中间,陡然与虞影独处,凌子弘没来由生出一些惴惴。 他将此归咎于自己鲜少与虞影独处,不大适应。 “虞师弟,咱们还出去散心吗?”凌子弘问。 “去,闷在院子里多无趣。”虞影回复。 凌子弘笑起来,对嘛,虞师弟明明这么平易近人,自己真是的,在害怕什么? 不对,自己为什么要用平易近人这个词? 三人结伴出了王府,之后陆惊澜往北出城,虞影和凌子弘前往城中集市。 雪掩城毕竟是王府所在,纵使位于极寒之地,一年中一半以上的时间被冰雪覆盖,可整座城池依旧人烟阜盛、商贾往来。 这里的集市与青阳州的大不相同,摊贩的叫卖声浑厚响亮,跟吵架似的,仿佛谁更大声,就能招揽到更多的客人。 沿街的小摊贩上摆着的全是青阳州难得一见的货物,珍贵的皮毛像是不要钱一样在地上摊开,价值连城的野山参几乎在地上堆成小山,跟卖胡萝卜似的。 凌子弘来到一个摆满石头的小摊面前停下,抓起其中一块,兴致盎然对虞影道: “师弟你瞧,这北境当真是物产丰富,这块玉石之中竟隐隐含有灵气,如果打磨成首饰佩戴,则对凡人身体十分有益,放在青阳州,就是一些低阶散修也会竞相争抢。可在这儿,居然随意一个小摊就能有如此货色。” 虞影还没来得及接话,小摊贩见凌子弘对这块石头赞赏有加,当即喜笑颜开,大手一挥,道:“公子喜欢的话就拿去,只要二两银子。” 这里的生意人倒是豪爽,直接就报了价格,若是在青阳州,掌柜的在报价之前定要好好吹嘘一番。 二两银子对凌子弘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直接掏了钱交给他。 虽说这块石头对他来说也无甚益处,但总不好拿着人家的东西夸了半天却不买。 虞影没再多言,等凌子弘付过钱,跟着他继续逛去。 两人逛了一路,凌子弘买了一路,净是些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儿。 逛得差不多了,两人找了一家茶馆,捡了二楼清净位置坐下,要了一壶好茶。 等伙计把茶给他们倒好,虞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凌子弘,心想,他应该要开口问了。 从听到陆惊澜说要独自离去之后,虞影就察觉到凌子弘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闲逛了一路,如今坐下,肯定就是要说正事了。 果然,凌子弘放下茶杯,闲聊般问起:“虞师弟是哪里人士?” 虞影也神情闲适随意,道:“我出生在金砂州。” 凌子弘装作惊讶的样子,说:“这里离金砂州不远,虞师弟可要顺道回家乡瞧瞧?你离家进入宗门也有快半年了,应该思念家中亲人吧?” “是快半年了。”虞影勾起唇角一笑,“但我没有回去的必要,我无父无母,更没有亲人在世。” 这回凌子弘是真的惊了一下,摇了摇头,惭愧道:“是我失言了,抱歉。” “师兄不必介怀。”虞影又慢悠悠喝了口茶水,“我生来如此,所以也不会觉得伤心。” 经此一遭,凌子弘准备接下来要问的话着实不大能问出口了。 他对虞影的了解很少,但能凭借凡人之身进入神霄宗,虞影一定不像看上去那般简单。他本想稍稍打探打探,谁知一开口就问了个不该问的。 虞影也看出凌子弘今日的目的,对方没有恶意,他便也不介意这些小小的试探。 手掌按在茶盏上,虞影再度开口,道:“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师兄。” 凌子弘回神,有点弥补的意思,说:“什么事?我若力所能及,定会帮你。” 虞影的舌头在牙齿之间扫过,仿佛在咀嚼推敲接下来要说的话。 片刻后,他神情认真,说:“我或许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到时候,想请师兄帮我照看照看陆惊澜,不要叫他做傻事。” “什么?”凌子弘一时没有听明白。 第96章 虞影知道凌子弘听见了,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也没有再重复一遍,静静留给他时间理解。 下一刻,凌子弘仍然满脸疑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 虞影转头看向窗外,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偶尔有人牵着驴或牛在路上经过,牲畜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我是个凡人,神霄宗这种地方并非我的归处。”虞影重新看向凌子弘,“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凌子弘依旧不明白,揣度着他的意思,说:“你已经是神霄宗的弟子,宗门不会因为你修为低就赶你走。你大可以安心留在宗门里修炼,未必不能有所进益。” 他以为虞影是觉得自己修为低下,担心宗门不愿意接纳。 “我的身体没办法修炼。” 虞影伸出手,摊开向上,放在了桌面上。 “师兄可以亲自查探一番。” 凌子弘眼中满是惊讶,望着虞影。 他万万没想到虞影会如此信任自己,愿意让自己查探他的经脉。 一般情况下修士是绝对不会主动露出自己的脉门请别人来查探的。 查探经脉需要查探者放出一丝神识进入被查探者的经脉之中。在这期间,若是查探者稍微动一点歪心思,就能轻轻松松破坏被查探者的经脉,让其身负重伤甚至再也不能修炼。 凌子弘心中对虞影的那一星半点的怀疑已经被打消。 他想说不必了,他相信虞影的话。 然而在对上虞影那双坚定的眸子时,凌子弘忽然读懂了他这一举动背后的另外一层意思。 虞影把脉门交出来让凌子弘查探,不仅仅是在用行动表明自己信任凌子弘不会伤害自己,也是想要用来性命验证自己的信任是否正确。 凌子弘吞下了拒绝的话语,一言不发,用两根手指按住了虞影的脉门。 自己也要用行动来告诉虞影,自己没有害人之心,值得他的信任。 原本凌子弘只是打算随便查探一下就收手,可在他的神识真正进入虞影经脉中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了。 凌子弘猛地抬头,像是在看活死人一样盯着虞影。 虞影的经脉不单单是无法修炼那么简单,损伤到这个地步,凌子弘都想不通他怎么会还活着。 查探结束,虞影收回手。 凌子弘的心情越发复杂,犹豫着说:“你的经脉……或许也不是无药可医,阮阁主医术高明,说不准能够救治。” 现在凌子弘有些明白虞影所说的“离开”是指的什么了。 他应当是认为自己时日不长,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所以担心到时候陆惊澜太过悲伤,才请自己看顾。 虞影知道凌子弘误会了,但他并不打算解释,就这样误会下去说不定更好。 “那么师兄可愿意帮我?” “我知道了。”凌子弘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会好好看着惊澜的。” “多谢。” --- 雪掩城外,白龙山。 高山巍峨蜿蜒,长年冰封,远看如一条腾飞的白色巨龙。 山中大雪纷飞,陆惊澜用灵气在风雪肆虐中护住自己,包裹在他身体周围的灵气则像是回到了家一般欢喜雀跃。 闭上眼,陆惊澜隐约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引他朝着某个方向前去。 陆惊澜听凭那个声音的指引,在雪山中前行,羽毛般的大雪从天降落,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 最终,陆惊澜找到了一处冰洞。 洞口半人高的厚厚积雪掩盖,陆惊澜生凿开一个口子,才得了进入洞口的通道。 走进洞中,四周晶莹剔透的坚冰突然亮起荧光,整个空间被瞬间照亮,恍若白昼。 洞中什么也没有,干净到不见一粒灰尘,只有四面八方的冰墙,隐约映照出成千上百个陆惊澜的身影。 陆惊澜环视这方不大不小的洞穴,成千上百的倒影也跟着他的动作转头。 他走了几步,来到冰墙前站定,望着面前自己清晰的倒影。 镜中人很年轻,眼中甚至透露出几分青涩的懵懂,他穿着一身墨色衣裳,身量比起从前抽长了不少。少年人拥有一张可称为赏心悦目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与这洞中冰墙一般澄澈。 这一刻,陆惊澜*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曾经也站在这里,透过冰墙,审视过自己的模样。 但他无比确信自己此前从未离开过青阳州,更别提来到玄雪州境内的雪山深处了。 应当只是错觉。 这样想着,陆惊澜收回视线,转身来到冰洞中央,盘腿坐下。 洞中灵气充盈,修炼必能事半功倍。 陆惊澜闭眼调息,开始修炼。 近来有一件事叫陆惊澜很是在意。 几日前,与灼华交手时,陆惊澜向“他”借来了力量。按理说,那些力量本就不属于陆惊澜,事后应当消失才对。 可那道强大的力量并未消失,而是在陆惊澜的丹田深处选了个地方沉睡封存了起来。 那道力量的封印一点也不牢固,时不时就会散落一丝,融入陆惊澜自身的灵力之中。导致陆惊澜刚刚突破了金丹,修为竟有狂奔之势直冲元婴的关窍而去。 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修士,定是喜不自胜,天下岂有这等好事,能够叫人连破两个境界? 然而陆惊澜却觉得有些不安。 修为突破太快不全然是好事。 且那道力量每融入自己的经脉一点,陆惊澜就会感觉自己像是被外来的陌生力量更加吞噬了一分,若有朝一日那道力量完全解开了封印,自己说不定会变成另一个人。 因此,陆惊澜一边吸取着周围的天地灵气,增加自己的灵力,拓宽自己的经脉,一边又拼命压制丹田之中的力量,不让自己太快突破到下一个境界。 最终陆惊澜把自己的修为压到了金丹后期。 短短几个月,陆惊澜就从筑基突破金丹,现在甚至只差一线就要踏入元婴。 这种修炼速度真的正常吗? 陆惊澜眉头紧皱。 修炼结束,陆惊澜刚一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他扶住冰墙才好歹没有摔倒。 随即,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陌生的画面。 一个眉眼熟悉的小孩子,约莫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板着脸像个小大人,戒备地望着什么人。 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少年人,他的五官更加像某个人,着一身神霄宗弟子袍,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爽。 他在对谁说:“……你不是我的师父吗?为什么不教我修炼?” 少年人活灵活现的面孔转瞬又消失。 再出现的那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鲜血沾满了他的脸颊,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眼中的神采全不见了,怔怔地看着自己被黏腻乌黑的血弄脏的手。 陆惊澜听他低声呢喃了一个名字: “陆……洲……” 又一阵刺痛,这次发生在心口,陆惊澜猛地攥住自己的衣领。 他不知道这一阵心痛是为了谁。 那个人,那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少年,他分明从未见过,他不认识他。 纵使他长得有几分像虞影,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自己为什么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心痛? …… …… 等陆惊澜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坐在地上,地上透明的冰层表面落了几滴水珠,坚冰沉默不语,只忠实地映照着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半晌,陆惊澜撑着膝盖站起,他整理好方才被自己揉乱的领口,恢复如常,离开这处寒冷的冰窟。 从不见天日的洞穴出来之后,陆惊澜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月上九天,已经是后半夜。 陆惊澜没有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北玄王府。 --- 虞影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梦到自己被扔进了冰天雪地,柔软蓬松的雪层将自己整个人包裹。 冷得打了个寒颤,虞影醒了过来,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抱着自己的不是冰雪,而是陆惊澜。 “吵醒你了?”陆惊澜的声音响起。 虞影打了个哈欠,说:“冷醒的。” 陆惊澜一顿,才意识到是自己身上沾染了太多寒气,虽然在火盆前站了一会儿,但还是没能把寒意驱尽。 “过会儿就好。”陆惊澜调动灵力驱赶寒气。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虞影往更靠近陆惊澜的方向蹭了蹭,直到两个人挨得太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不是说冷吗?” 陆惊澜想往后退一些,不愿身上的冰冷侵扰他。 岂料他刚一动,虞影两条手臂立即伸长,圈住了他的脖颈,把他重重朝自己拉了回来。 两个人鼻尖相对,几乎要碰在一起。 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给彼此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虞影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一手按着陆惊澜的后脖颈,一边自己主动迎上去,含住了那两瓣冰雪味道的唇。 陆惊澜在最开始的时候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冰洞之中看到的那碎片般的画面,以及画面之中那个同样要破碎的人。 他的心再度揪起,闷疼,于是便更加牢牢地抱住怀里的人,与他胸膛相贴,借此确认彼此的存在。 这一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几乎像是过去了几百年那么久。 等到一吻结束,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虞影向来苍白的唇都被揉成了红色,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陆惊澜的眉眼,而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对他说: “走吧,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吻了,我们到此为止。” 第97章 陆惊澜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虞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短暂的晃神之后,陆惊澜皱着眉,问眼前的人:“什么叫到此为止?” 虞影别过头,不去看他,“就是你不需要再忍受时不时要和我做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找你,从此以后我们分个清楚。” “那你要怎么办?”陆惊澜急忙质问,“是你口口声声说不和我亲吻就会有性命之忧,现在结束这一切,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自会想办法。”虞影说,“你不可能与我一辈子绑在一起,你还有你的路要走。” 陆惊澜起身,跪坐在床尾,“我已经说过我不介意。你为什么突然说到此为止?” 虞影仰躺着,似乎被陆惊澜的连连追问弄得有些烦躁,捂住了眼睛,“你少了个麻烦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陆惊澜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不高兴。” 闻言,虞影再度看向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会不高兴,你一开始不是并不愿意吗?为何如今却不愿意结束了?” 这个问题一出口,陆惊澜猛然一怔。 而后他明白过来,虞影知道了,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瞬间,陆惊澜眼前闪过前两日晚上,在虞影旁边眼神心虚的小乌鸦。 这只鸟聪明过头,还会说话,听到什么后转告给虞影并非不可能。 陆惊澜心中懊恼,小乌鸦平素表现得呆呆笨笨,他便未加防备,岂料这就栽了跟头。 接着陆惊澜又感到寒心。 他虽然知道虞影对自己没有那般的感情,但也没想到他在知晓自己的心意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将自己推开。 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一直苦苦支撑的东西倏然抽离,陆惊澜有些脱力。 他很想趁此机会干脆把自己心中的情愫全部说出来,但理智告诉他,绝不能这样做。 虞影之所以故意提起话茬,就是想要逼自己承认,于是他便好正面回绝,彻底断了二人之间的可能。 所以他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不顾坦白。 陆惊澜靠坐在床尾,垂下了头,冷笑一声:“你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算什么?” 虞影看见陆惊澜这副样子,心里直叹气。 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心软,继续道:“你若是不甘心自己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得到,我可以送给你任何想要的天材地宝补偿你。” 大魔头的承诺可是相当值钱的。虽然陆惊澜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陆惊澜依旧深深埋着脑袋,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虞影有些不淡定了,陆惊澜该不会是哭了吧? 虞影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挺伤人,但他从没想过要把人惹哭,他还没见陆惊澜哭过。 就在虞影快要忍不住,想问一句的时候,陆惊澜终于开口,说: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听他声音平稳,虞影松了口气,“总之,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不会缠着你太久,等我想到维续性命的办法,就结束这不清不楚的一切。你尚且年轻,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说到这儿,虞影闭上嘴,不愿再往下说。 再说,显得他像个唠叨的老头子。 “呵。” 陆惊澜笑得极具嘲弄意味。 “你还挺为我着想的。” 虞影怔然,被他这突然的笑搞得有些不明就里。 而后陆惊澜抬起头,那双过分澄澈的眸子能够映照出任何被视线锁定的人,虞影几乎能透过那双眼眸看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这叫他莫名感到难为情。 “那你怎么不为自己想想?”陆惊澜道,“你把我撇开之后打算怎么活下去?你说你想到办法了,你想到什么办法了?说来听听。” 虞影蹙眉,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陆惊澜。 平时的陆惊澜即便沉默寡言,看上去寒气逼人,不好接近,可相熟之人都知道他其实相当随和,似乎他根本就不会生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平和地接受。 虞影才知道原来他也有锋芒毕露的一面,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毒刺。 虞影在陆惊澜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只有自己。 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是化作了专门为他打造的囚笼,将他锁在了里面。 这一刻,虞影十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从一开始,虞影就觉得陆惊澜和陆洲很像。 不止眉眼,还有性情。 除了偶尔表现出少年人独有的清澈之外,陆惊澜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陆洲。 而眉眼的几分相似,更放大了这种相像。 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虞影甚至会忍不住想,陆洲年轻时是不是陆惊澜这样的? 在以前,这种念头只要一出现,就会被虞影按下。 因为他知道陆惊澜就是陆惊澜,不是陆洲,不容混淆。 念头被按住,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直到此时此刻,虞影心底的这一点隐秘的想法终于被彻底击碎。 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清楚地认知到——陆惊澜就是陆惊澜,他不是陆洲,他和陆洲不一样。 虞影的心没来由揪起。 尽管不愿承认,尽管拼命压抑,但虞影的确在看向陆惊澜的时候,会想到陆洲,并且隐秘地幻想他若是还在,想他若是能重回少年时……或许就能换成自己来守护他。 可就在这一刻,陆惊澜彻底杀死了他的幻想。 陆洲绝不会有陆惊澜这般炽热直接的感情,任何事物都无法在他眼底掀起半点波澜,他绝不会用这种汹涌着愤怒与嘲弄的眼神看向任何一个人。即便最亲近的人死在陆洲的面前,他也只会露出一丝怜悯罢了。 陆洲是彻彻底底的冰。 陆惊澜却是伪装成冰雪的一团烈焰。 虞影的沉默持续了太久,陆惊澜只当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又一次逼问:“你的办法莫非不能说出口吗?” 虞影总算从泥沼般的思绪中抽身。 他的心里很乱,不愿再纠缠下去,敷衍着说了一句:“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话音落,陆惊澜盯着虞影,不语。 “好。” 沉默许久后,陆惊澜吐出一个字,接着下床,头也不回地离开。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虞影靠在床头,用手背盖住自己的双眼,疲惫地舒出一口气。 系统悄咪咪探出个头,看见虞影的脸侧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痕迹在反光,吓得不敢说话。 好半天,系统实在是挂念以后该怎么办,才不得不开口问:【宿主啊,你把他撵走了,以后生命值不足可怎么办?你真的有办法吗?】 虞影放下手,神情恢复如常,说:“没办法。” 【啊?!】系统又受到了惊吓。 “刚才那个吻。”虞影一顿,“应当能维持一段时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系统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了,可惜它没有人中可以掐。 它的宿主怎么能这么随便!什么后手都没有,就把自己的路断完了,他到底凭什么当上魔尊的?凭颜值吗? --- 翌日,清晨。 今日是前往边境围猎的日子,凌子弘素来起得早,下人来通传差不多该出发了的时候,他早已等在了院子里。 随后,凌子弘就惊讶地看见陆惊澜和虞影分别从两间屋子里走出来。 两人面上看去不见任何异样,陆惊澜还上前来规规矩矩与他问了安。 但多看两眼,凌子弘就发现不对劲,两人完全没有与对方说话的意思,连视线都刻意避开,不去看对方。 明显是闹别扭了啊。 凌子弘不解,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难道……凌子弘眼神一亮,虞影把昨日与自己说的那番话告诉了陆惊澜? 糊涂啊糊涂,有些事可不好对爱侣坦白…… 凌子弘有意想从中说和,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三人各怀心思,沉默着来到了北玄王府正门,一列马车已俨然等候。 顾云涛骑在一匹纯黑色骏马的背上,笑呵呵朝凌子弘招了招手。 “凌仙君,你打算坐马车还是与我一起骑马?” 凌子弘心里计划着把两位师弟一起拉进马车里谈谈,当即要回答顾云涛,就见虞影一手拽住顾云涛旁边那匹马的缰绳,翻身而上。 “世子,我陪你如何?”虞影朝顾云涛扬了扬下巴。 顾云涛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又再度浮现,乐呵呵道:“自然好,我早想与虞仙君说说话了。” 虞影端坐马背上,高高俯视着旁边的所有人,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陆惊澜,紧接着手上缰绳一勒,马儿顺从地调转了一个方向,背过身去。 凌子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陆惊澜,见他脸上没有半点波动,若无其事地掀帘子坐进了马车里。 换成以前,陆惊澜定然会担心虞影骑马会不会着凉。 北地风寒,凌子弘都有些害怕虞影那身子受不住。谁知今日陆惊澜一句话也不问。 看来是闹得厉害。 凌子弘叹了口气,也跟在陆惊澜后边,坐上了车。 所有人上车后,北玄王府的车马队伍正式启程,前往西方边境。 顾云涛与虞影并排走在车队最前方,他只看一眼,就发现虞影唇色苍白,浑身透着病气,没有半点修士的样子。 但在四春县与灼华交手的时候,顾云涛分明在他身上察觉到了强大的灵力波动。 眼前这个人,处处透露着奇怪。 不仅如此,他还养了一只乌鸦,又使枪,且同样姓虞。 虽说天底下不是只有魔尊一人可以养乌鸦、用枪,但这几个巧合揉在一起,难免不让人多想。 “世子有什么话就说。”虞影突然出声,“一直盯着我瞧,倒叫人多心。” 顾云涛觉得这人说话有意思,忍不住勾起唇角,“哦?虞仙君有何多心的?” 虞影斜了顾云涛一眼,嘴角带笑,说:“世子扮做女子,在凌师兄身边一口一个夫君的叫着。我可害怕,世子什么时候厌弃了凌师兄,缠上我怎么办?” 顾云涛有瞬间的惊异,没想到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会第一个看破自己,但随后他就大笑起来,说: “哈哈哈,虞仙君大可不必担心。宁破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与陆仙君情好,我自不会做那挖墙脚之事。” 他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虞影黑了脸。 顾云涛哪里瞧不出今晨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他就是故意提的。 “世子真会开玩笑。”虞影沉着脸说。 “哪里。”顾云涛摆摆手,“我还有一句玩笑话,想要问问你呢。” “哦?”虞影看向他,“什么玩笑话?” 顾云涛盯着虞影,语气轻松,眼神却如鹰隼,他说: “我近来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西州魔尊根本没有死,而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藏了起来,所以世人才遍寻他的遗骸而不得。虞仙君觉得我这个想法,好笑不好笑?” 第98章 听了顾云涛的话,虞影脸上不见丝毫异样,反而笑起来,说:“听世子这意思,看来魔尊遗骸果真不在北玄王手中。” 顾云涛怔然,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他刚刚为了试探虞影,反倒暴露了自己。 不过也无妨,顾云涛解释说:“我与你们一样,并不知道魔尊遗骸的下落。不过是妄自揣测魔尊遗骸或许并不在王府之内。父王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虞影冷哼一声,对顾云涛的说法不置可否。 而后他再度开口,带着淡淡的嘲弄意味,说:“世子当真是出生牛犊不惧虎。若我真是你猜想的那个人,你这般贸贸然上前试探,难道就不怕招来怒火?” 顾云涛想了想,态度轻佻地点点头,回答:“虞仙君言之有理。万幸的是,你不是我猜想的那位,否则我现在只怕早已人头落地,可对?看来顾某人还要多谢仙君提点了。” 虞影扫了顾云涛一眼,对他无话可说。 两个人都想从对方口中打探出消息,却又都不愿意吐露半点真话。如此,再多说也是无益。 于是虞影一夹马腹,马蹄踏踏快步往前走了一段,与顾云涛拉开距离。 顾云涛则维持着原本的速度,没有追上去。 他看着虞影渐渐变小的背影,唇角的笑容缓慢消失。 马车内,凌子弘也与陆惊澜展开了一场谈话。 两人相对而坐,凌子弘觑着陆惊澜的神情,只觉他比平日更加沉默寡言,心下叹息。 随后,凌子弘关切地询问:“你和虞师弟吵架了?瞧你们俩,今日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陆惊澜双手抱在胸前,视线低垂,好歹还是愿意交流,说:“他知道了我的心意。” 没想到是这样,凌子弘有些惊讶,问:“你同他说的?” 陆惊澜摇摇头,但也没有说出真相,不过含糊着回答:“或许是我露了马脚,叫他猜到罢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凌子弘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还能怎么办呢?情与爱的事情,其中一个人不愿,另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果然,陆惊澜抬眼看着凌子弘,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我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人锁起来永远绑在身边,对吧?” 不知为何,凌子弘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没来由打了个寒噤,“你还有心思说笑呢。” 陆惊澜不再说话,视线重新垂落,整个人好似阴云密布。 迟疑片刻,凌子弘想到虞影那随时可能出事的身体状况,又觉得或许虞影推开陆惊澜是有自己的苦衷。 本着做师兄的职责,凌子弘忍不住多劝了一句,道:“你也不要太过伤怀。既然他无意,那么就到此为止也未尝是一件坏事。即便不能相守,但你们依旧是同门师兄弟。” 到此为止…… 陆惊澜如今听见这四个字就有些莫名火大。 他起身,掀开马车的门帘,“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陆惊澜便跃下马车。独留凌子弘一人在马车里扶额叹气。 下车之后,陆惊澜却是远离车队,走向了道路两旁的深林之中。 等走到足够深的地方,再看不见道路上的车马,只有密密丛丛的树林高耸入云时,陆惊澜才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拿出里面的肉干。 接着陆惊澜吹响了口哨,是从前他训练小乌鸦时常用的指令。 很快,不远处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拍着翅膀,飞落在陆惊澜的手上。 车马出发后,虞栖梢便听从虞影的命令藏了起来,但又担心魔尊大人的安危,所以远远跟在车队旁边的树林中,以茂密的树冠为掩护。这样既可以不叫人发现,又能随时警戒虞影的情况。 看见陆惊澜的一刹那,虞栖梢才反应过来虞影呼唤他的时候根本不会吹口哨。 但他身体的动作比脑子快,还没想明白,就已经习惯般停在了陆惊澜的手臂上。 陆惊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翅膀,让他即便意识到不对,也无法再逃离。 “嘎嘎!”虞栖梢慌乱地叫了两声。 陆惊澜直截了当地问:“那天夜里,是不是你在偷听我与凌师兄的谈话?” 闻言,虞栖梢心中一凉,陆惊澜果然怀疑到自己头上了! 他“嘎嘎嘎嘎”叫了几声,装作根本听不懂人话的模样,胡乱挣扎着,两只爪子在空中乱晃。 “别装。” 挣扎时,虞栖梢的爪子不小心划破了陆惊澜的手背,出现了几道深红的血痕,可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依旧捉着翅膀,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会说话,而且灵智已开,根本不是一般的乌鸦。”陆惊澜沉声道。 被戳穿的虞栖梢心慌慌,但仍然装作什么也不懂,只会嘎嘎乱叫。 陆惊澜见他不打算主动承认,手上愈发使劲,威胁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就折断你的翅膀,扒光你的毛做毽子。” 他手上的力道渐重,扯到了虞栖梢尚未痊愈的伤口。 钻心的疼痛让虞栖梢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他只感觉到翅膀上的压迫越来越重,陆惊澜说到做到,当真打算折断他的翅膀。 虞栖梢刚想调动灵力给陆惊澜来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若是出手,岂非更坐实了自己并非普通的乌鸦的事实? 现在的局面可谓是进退两难,不反抗,陆惊澜随时会折断自己的翅膀,反抗,那便是不打自招。 没办法了,虞栖梢可不愿意失去翅膀,嚷叫起来:“住手!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翅膀上的力道霎时减轻。 虞栖梢心噗噗直跳,怨怪地瞪着陆惊澜。 陆惊澜眸光闪烁,神情意味不明,喃喃道:“你果真不是一般的乌鸦……” 虞影不是偶然捡到这只乌鸦的,他们必定早就相识。 先不提在路上捡到一只开了灵智的妖兽是多么罕见的事,即便虞影真有这个运气,只是碰巧捡到了小乌鸦,可有了自我意识的灵兽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不到的时间内认主,还如此忠心耿耿。 陆惊澜凝神,又问了一遍:“那晚是不是你偷听?” 虞栖梢点点头,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是我,但那又怎样?” “是你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虞栖梢说,“大人疏远你,你只能怪你自己。”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可陆惊澜却不以为忤。 他又问:“看来你很早就陪在他身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虞栖梢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为难起来。 虞栖梢并不知道虞影是以何种身份与陆惊澜他们相处的,他只知道虞影现在还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虞栖梢不可能和陆惊澜说实话,但他也同样拿不准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 “几……几十年吧。” 虞栖梢两个黑豆似的眼睛心虚地闪烁着。 说几年太短,几百年又太长,虞栖梢自认为机灵地选了个中庸的回答。 谁知陆惊澜直接断言:“看来你与他相识已然不止几十年,恐怕要以百年计了。” 虞栖梢一个激灵,心想这人到底是有多少个心眼子,为什么总能戳破自己的谎言?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虞栖梢不敢再多言,怕说多错多。 猜测得到了印证,陆惊澜心中不大平静。 能在百年以前就驯服一只灵兽,虞影自然不可能是凡人。 虽然陆惊澜一早觉得虞影不可能只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但在今日之前,一切都只是他虚无缥缈的猜测罢了。 然而现在,眼前的这只小乌鸦就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证据,证明虞影的身份另有隐情。 陆惊澜多想趁此机会威胁小乌鸦把知道的事全部讲出来,但理智归位,他明白,以小乌鸦的忠心,引诱他说漏嘴一星半点真相还行,真要深问下去,涉及到了要紧的秘密,小乌鸦绝不会吐口。 呼出一口气,陆惊澜松开了抓着小乌鸦翅膀的手。 “今日我与你谈话之事,半个字都不可告诉他。”陆惊澜叮嘱。 虞栖梢没作声,他才不听陆惊澜的话呢,他待会儿就去禀告。 陆惊澜像是能够读懂小乌鸦的心思,随即警告道:“劝你趁早打消去与他说清的心思。你好好想一想,你说了,他就会知道你今日没有扛住我的逼问,将他瞒了许久的秘密告诉了我。” 说着,陆惊澜蹲下身,单膝撑在地上,降低视线看着地上的小乌鸦。 “你觉得他会不会怪罪于你?” 虞栖梢抖了抖,不禁顺着陆惊澜的话去想。 他眼前甚至已经出现了虞影在得知此事后蹙眉不满的模样。 “我已经被他厌弃了,倒是无所谓。”陆惊澜继续道,“那你呢?” 虞栖梢想到陆惊澜被虞影冷待的情状,代入了自个儿,发现自己根本受不了,想想就伤心。 “好……我不会说的。”虞栖梢低声应下。 “很好。” 陆惊澜拿起手中的肉干,喂给了虞栖梢。 “乖乖听话,他就永远不会发现我们之间的事。以后有事我还会来问你的。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他,与我说几句话,不会改变你忠心于他的事实。” 说完,陆惊澜用手指轻轻刮了刮虞栖梢毛茸茸的脑袋,仿佛刚才那个差一点就折断小鸟翅膀的人从未存在过。 虞栖梢叼着肉干,抖了抖,错觉嘴里叼着的是自己的断头饭。 第99章 陆惊澜走后,虞栖梢识海中,罗渊的笑声响起,带着些许轻蔑,“你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唬住了?” 一听见罗渊的声音,虞栖梢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没好气道:“闭嘴。” 罗渊不料自己好心好意想要提醒他两句,招来的依旧是嫌恶和不待见,他想要劝告的心顿时就歇了。 既然人家不愿意听自己说话,那自己也没必要那么贱,非要上赶着贴冷屁股。 罗渊冷哼,“你也就能在我面前张牙舞爪了。” 虞栖梢不搭理他,拍拍翅膀飞回了枝头藏着。 在小乌鸦全然没能注意的角落,有一个人隐匿了声息躲在茂密的灌木之后,看见了刚才的场景。 等小乌鸦飞走后,窥探之人也悄悄后撤,快速回到了车队里。 紧接着,窥探之人径直前往了车队中最中央、最气派的那驾马车,通传后进入。 这正是北玄王的马车。 北玄王魁梧的身形塞进这狭小的马车中,显得愈发高大,威严十足。 窥探之人在北玄王面前恭恭敬敬跪下,将刚才看见的一五一十禀告,道: “正如王爷所料,那只乌鸦的确不是凡物,属下方才亲眼看见神霄宗的其中一个弟子与他交谈。属下害怕被发现,没能走近,不知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对此,北玄王并不苛求,点了点头,就摆摆手叫人退了下去。 手下人退出去后,北玄王独自一人,他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明显惊讶的神色。 那只乌鸦其实藏得很好,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几日前的晚间,王府烧水的粗使侍女去客人院里送水,无意间看见了一只硕大的乌鸦飞过。 因乌鸦常与尸体、疫病一起出现,被民间视作不祥,王府内从未有过乌鸦出现。那名侍女心中惶恐,以为自己要招来厄运,回去与同住的其他侍女嘀咕了这件事。 她们说话忘了时间,吵扰了另外一间房的侍女睡觉,两边爆发了一场小小的争吵,惹得管事嬷嬷过去训斥了一番,于是闹得几乎侍女都知晓了此事。 本来这等琐碎小事是不可能传到北玄王耳朵里的,可偏偏这件事与不祥之兆搭上了关系,在下人们中间越传越广,最终引得大管事注意,向北玄王提了一句。 北境到处都是乌鸦,原没什么稀奇,但北玄王府有结界保护,所有会喘气的东西进入都需要得到通行许可,否则就会被结界屏蔽在外,府中连只耗子都没有,乌鸦这么大的活物只可能是跟着客人进来的。 北玄王当即留了心,立即安排人在不惊动的情况下把虞影他们监视了起来。 如今猜测得到了印证,北玄王不得不有所应对。 他的神情肃然,眉间隐约可见愁绪。 金乌在此,那个人呢? --- 没过两日的夜里,车队抵达边境驻地。 一行人安营扎寨*,一切安置好后,夜色已深。 一只纯白的信鸽从营地起飞,划破墨色的夜空,扑簌簌向着远方而去。 虞影心有所感,抬起头,刚好看见信鸽飞走。 在他旁边,凌子弘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说:“你与惊澜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终究都是同门。如今我们师兄弟远在北境,彼此之间理应多多照拂,不好在这种时候闹不愉快。” “我没和他闹不愉快。”虞影转头,看着凌子弘说。 凌子弘说:“你俩这几日一句话都没说过吧,还说没闹。” “那也不是我和他闹。”虞影纠正,“是他要跟我闹。” “行行行。”凌子弘不与他讨论到底是谁和谁闹,“你既如此说,那你现在去找惊澜,跟他说,明日围猎,你与他一队。” 虞影已经过了会中激将法的年纪,转开视线,敷衍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说罢,虞影快走几步,把凌子弘留在了后面。 凌子弘无奈叹息,他这个师兄真是当得太操心了。 --- 魔域,寂无宫。 一名身穿月白束袖长袍的俊逸男子正坐在案后,手中拿着奏表在看。他全程眉头紧锁,时不时还要放下奏表,按两下鼻梁,以缓解心中的烦闷。 虞影出事以来,魔域就变得不大安稳了,许多有心之人蠢蠢欲动。 仅仅半年多,顾夕迟已收到了无数封请他继位魔尊的奏表,都被他以遗体尚未找到,无法确认魔尊是否当真身殒为由打了回去。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心浮动,这样的奏表只会越来越多。 蛇族首领甚至上了一封心思昭然若揭的奏表,说魔域不可长日无主,建议顾夕迟召集各个部族的首领前去寂无宫共同商议,推举新的魔尊。 虞影的存在就像是一枚定海神针,从前有他在,所有人都忌惮他,不敢造次。 即便虞影从来不亲自管理魔域的大小事务,全都是一股脑丢给顾夕迟,可只要他在,顾夕迟的政令便相当通畅,也绝不会遇见这么多棘手的事情。 顾夕迟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扶着额角。 从前虞影就成日嚷着什么时候要把所有事全托付给自己,现在可好……真全交给自己了。 他可不想管这些劳什子的杂事,他只想要他回来。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上前向顾夕迟躬身行礼,随后手中捧出一根小小的信匣。 “大人,北边来信。” 顾夕迟漫不经心地摆手,说:“搁着吧。” 侍从上前,把信匣放在了顾夕迟的手边,接着悄声退了出去。 顾夕迟没有立即去看信匣里写了什么,而是继续处理起了庶务。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顾夕迟放下了最后一本奏表,得了空闲,才重新想起那个信匣,随手打开来看。 小小一张纸上,简明地写着一句话: “金乌现身,疑认新主。” 顾夕迟猛地起身,后方的椅子不慎被他推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侍从,忙进屋来问。 顾夕迟全然没有搭理侍从的心思了,纸条上短短八个字,却叫他先是困惑,紧接着心神震颤。 相处百年,顾夕迟了解虞栖梢,这小鸟是虞影亲手养大的,绝无可能另认新主。 虞影出事之后,虞栖梢听说神霄宗的柳青岩在四处寻找遗体下落,气得根本不听顾夕迟的劝阻,孤身一人闯入了神霄宗,说是要给那群道貌岸然之辈一个教训。 这样的虞栖梢,怎么可能认新主? 那么这后半句话到底是何意? 怕是虞栖梢跟在了什么人身边,被写信之人看见了,以为他认了新主,所以才写了此信。 虞栖梢会心甘情愿跟在谁的身边? 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答案显而易见。 可……真的吗? 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顾夕迟便呼吸粗重,心跳如擂鼓。 他终于注意到了闯屋里的侍从,没有怪责,而是吩咐道:“我要动身去北方一趟,期间小事由你们商议决定,大事暂缓处置。” 侍从惊讶,脱口便问:“大人要亲自去北边?可我们的计划……” 顾夕迟将纸条攥在掌心,耳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说:“我要去确认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若这件事是真的,我们还筹谋那狗屁倒灶的劳什子计划作甚?” 侍从听不明白,但不敢继续说话,只老实点头应下。 --- 边境营地。 夜已深了,虞影却没有睡,而是冒着寒风穿梭在营帐之间。 很快,他来到了陆惊澜的营帐前停下。 过去几个时辰里,他偶然捡起凌子弘的话想了想,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身在异乡,别人的地盘上,自己人起内讧只会招来算计,得不偿失。 不过虞影也没有打算要主动与陆惊澜求和。 废话,这事儿本就不是他要闹的,那晚分明是陆惊澜说着说着就跑了,然后自顾自不搭理人。 按虞影的意思,他只是想与陆惊澜划清界限,并非要与他决裂。 虞影打算过来看看陆惊澜,叫他知道自己没有要彻底决裂的意思,就够了。 这样想着,虞影站在营帐前,抬起一只手,犹豫,是直接进去还是喊一声? 正当他拿不定主意时,从营帐里突然伸出一条手臂,抓住虞影的衣领,把人拖了进去。 虞影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那人的手臂紧紧箍住,上面的手捂住他的嘴,下面那只手圈住腰。虞影整个儿被锁在了那人的怀中。 如果是别人,虞影当时就要冒火,但他在被捂住嘴的一瞬间就认出了鼻尖熟悉的气息,这才没有动真格地反抗。 “嘘……” 陆惊澜凑在虞影的耳边,小声提醒。 虞影想侧头去看他,结果被陆惊澜牢牢按住,连转头都不能。 陆惊澜力气使得有些过分,虞影手臂被勒得生疼,他动了动身子想示意陆惊澜放开,却忽然听见营帐外传来谈话的声音。 “行了,你留在这儿,我进去片刻就出来。” “是,大公子。” 顾长波,他来这儿是找陆惊澜的? 虞影停下了动作,脑中开始思考。 果然下一刻,顾长波就扬声喊道:“陆仙君可在?” 陆惊澜放在虞影嘴上的手仍未松开,他低声叮嘱:“我要去应付他一下,你躲在这儿,不要出声。” 虞影不明白陆惊澜和顾长波两人何时有的交集,又要说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同时他用眼神示意:我知道了,赶紧松手臭小子,你没完了是吧? 陆惊澜这才松开手,竖起手指做了噤声的动作,在走出去之前,最后说了一句: “待会儿回来再问你为什么过来找我。” 虞影一愣,眨了眨眼:“?” 怎么还有自己的事? 第100章 陆惊澜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他抬手指向座位,意思是请顾长波落座。 “不知大公子夜来拜访,是有何事?”陆惊澜也坐下,问。 出来围猎,其他人都选精干便利的衣袍来穿,唯独顾长波依旧穿一身宽袍大袖,不似北境大多数男子那般不拘小节,他通身锦绣绸缎、香囊玉佩,贵气逼人,竟不像出来围猎,而是到城郊踏青的公子哥。 “却也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顾长波笑着,“想来瞧瞧陆仙君可住得惯,有没有什么缺的物品,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此次围猎的事宜都是舍弟安排的。他年纪轻,又满心是修炼之类的要紧事,这等杂务怕是做不周到,还请陆仙君多担待才是。” 顾长波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顾云涛上眼药的机会。 陆惊澜不大关心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直说:“一切都很周到。” “那就好,我生怕舍弟哪里错漏了,叫客人不便。” 陆惊澜没接茬,如果顾长波还要继续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他就要送客了。 还好,顾长波停顿片刻,也进入了正题。 “在下知道仙君们远道而来,是专为了魔尊遗骸的事。在下对那日接风宴上的事也有所耳闻,实在不忍心看着仙君们无功而返。” 陆惊澜一根手指敲着椅子扶手,“不知大公子的意思是……?” 顾长波笑着往后仰了仰身子,继续道:“两个多月以前,父王的确秘密开启过王府地下的冰窖,往里边放了一件东西。我斗胆猜测,应当就是魔尊的遗骸。”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舍弟经常不在王府,对许多事都不如我了解。仙君们拜托他实在是找错了人。” 说到这儿,顾长波得意一笑,似乎终于有一样事情是自己做得到而顾云涛不行的。 陆惊澜笑意不达眼底,打断了顾长波的自夸,说:“大公子的意思是愿意帮我们找到遗骸了?” “这是自然。”顾长波说,“我掌管着进入冰窖的手印,可以带你们其中一个人进去瞧一眼。” 陆惊澜瞧着顾长波,没有喜形于色,而是问:“那么大公子所求又是为何呢?” 见他这般敞亮直接,顾长波也高兴起来。 “不怕仙君们笑话。我虽然是家中长子,可天资有缺,处处不如舍弟。”顾长波摇头叹气,“舍弟走到哪里,都有人众星拱月似的捧着。我只能望洋兴叹。唯有多加谦虚,用真心去结交一些朋友,彼此照拂罢了。” 顾长波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惊澜,“这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也不求什么回报,只当与仙君们交个朋友,仙君们能记我一个好,便是我的荣幸。” 他弯弯绕绕,其实就是自己不愿看见弟弟占尽好处,也来卖神霄宗掌门嫡系一个好,以后若是兄弟俩发生了什么矛盾,还请念着今日的情。 陆惊澜轻笑一声,说:“大公子若能助我们不负师命,我们自不会忘恩负义。”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顾长波喜上眉梢,起身告辞。 “陆仙君早些歇息,我便不打扰了。” 送走了顾长波,虞影也从屏风后转出来。 北玄王府到底有没有自己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现在的他没办法笃定地告诉陆惊澜真相,陆惊澜与顾长波商议一番,也是不想放过任何查探的可能。 因此虞影什么也没说。 倒是陆惊澜默默片刻,忽然问:“你今晚为什么来找我?” 虞影才想起还有这茬。 承认的话太丢人了,虞影别开视线,说:“我没有找你,我只是路过。” 陆惊澜怎么可能相信,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可是你方才都准备伸手掀帘子了。” 好吧,这种时候陆惊澜的眼神怎么这么好。 虞影按了按太阳穴,不得不坦诚,“我确实是专程来找你的。” 陆惊澜压了压自己的嘴角。 “凌师兄今日找我谈过,说我们远在他乡,应当互相照应,而不是自己人先起矛盾。”虞影说,“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机,彼此僵着不说话更是毫无意义。所以想来问问你,有什么想法,大可说出来。” 陆惊澜乖乖听着他的话,等他说完,突然道:“对不起。” 虽然虞影是专程过来说开的,但他也没料想陆惊澜会这般果断的服软。 他道歉得太快,搞得虞影准备好的话都没了用武之地。 陆惊澜继续道:“是我年纪太轻,太过幼稚。我们明明在一开始就说好了,这种关系迟早会有结束的一日。可我……却在听见你突然提出要结束的时候,一时无法接受,才选择了逃避。” 陆惊澜看着虞影的眼睛,问他:“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虞影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并不明白。 于是陆惊澜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贴在虞影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陆惊澜的手掌也被带着一起一伏。 虞影的脖子被碰到,有些痒,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躲,任由陆惊澜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看他想要做什么。 “呼吸,一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事。平日一切正常时,人们便不会留意,甚至忘记它的存在,只当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生来如此的事。”陆惊澜说。 忽然,陆惊澜的手缓缓向上,来到虞影的脖颈处。 他稍加使劲往下按去,虞影便感觉到咽喉的重压,有些呼吸不畅。 陆惊澜的声音低沉,说:“只有当呼吸被剥夺的时候,人们才会如梦方醒,意识到这被习以为常的事物有多么重要——自己不可以失去这样东西,否则就会窒息而亡。” 陆惊澜放下手,也垂下视线。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亲近、信任过另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了替你收拾行李、为你叠好胡乱脱下的衣衫,习惯了跟在你的身边,一抬眼就能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寻到你。” 再度抬眸,陆惊澜清澈见底的眸子倒映着虞影的身影。 他忽然伸出双手,放在了虞影的脖子上,虚做了一个扼喉的动作。 “你突然要推开我,我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所以我呼吸困难、心思烦乱,无法适应,才发了脾气。” 说完,陆惊澜迅速撤回手,眼底竟闪过一丝脆弱。 “我知道,你是为了能活命才待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自私到想要把你困住……我会努力适应的,只要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姿势变成了虞影在椅子上坐着,而陆惊澜跪坐在地,两只手臂按在椅子扶手上,用自己的整个身子把眼前的人圈.禁,仰着头恳切地盯着他,乞求他的垂怜。 虞影刚才听陆惊澜说话太认真,现在才注意到他居然已经跪在了地上。 虞影忍不住蹙眉,心中各种奇异的感情在翻涌。 “起来。”虞影抓住陆惊澜的领口,想把人拽起来,“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陆惊澜不为所动,固执地看着他,非要求一个正面回答。 跪在地上的明明是陆惊澜,虞影却清楚地明知:不断在丧失原则后退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虞影咬了咬牙,很不愿在这种情况下让步。 陆惊澜立即捕捉到了他的情绪,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也不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于是选择听话,慢慢起身。 但他脑袋却耷拉了下去。 虞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心肝儿一颤,心想别是哭了吧。 “哭了?”虞影想到,就问出了口。 陆惊澜摇摇头,重新抬起脑袋。 虞影看清楚了,没哭,只是眼睛有些红。 “真是小孩儿……” 虞影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默然片刻,虞影终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们二人本就是被强行绑在一起才有的关系。正如你自己所说,在你尚且短暂的生命中,我莫名其妙成为了你最亲近的人,必定会带给你一种非常需要我的错觉,仿佛离了我就不行。” 虞影抬头,直视着陆惊澜的眼睛。 “但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你还没有见过其他人,没有见过更加广阔的世界。等你经历更多之后,你会遇见更好更适合的人,会希望在仙途中走得更远,也会发现,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陆惊澜却反驳他:“或许世上真的有人离了另一人就活不下去,否则也不会有那许多的殉情之事了,不是吗?” 虞影在陆惊澜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独属于少年人的赤忱、热烈,与飞蛾扑火般的执拗。 终于有这么一天,虞影站在了陆洲曾经的位置上,面对一个比自己年轻了几百岁的少年的追问,用一种过来人的姿态,笃定又高高在上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殉情之人只是一时被悲伤蒙蔽,若捆了他们的手脚,过上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再放开,他们也会做出另外的选择。再深刻的伤,都会逐渐变成一道浅色的疤痕。到那时候,即便再迟钝笨拙的人,也会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另一个人的生活。再想去寻死,心底就会有一道声音响起,告诉他没有必要了。” 说这话时,虞影的眼神缓慢放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叫人很容易产生一种奇怪的迷惑: 他的这番话到底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他自己? 陆惊澜觉出了不对劲,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考虑分离之类的事?” 虞影微微一笑,“因为所有人终有一天都会分开。” 陆惊澜不喜欢这个回答,但他不知如何辩驳,于是沉默下来。 虞影察觉氛围有些不大对,转了话题,问陆惊澜:“你今日怎么总问一些蠢问题?” “最后一个蠢问题。”陆惊澜抓住他的手,“在真的离开之前,你愿意给我一些适应的时间吗?” 第101章 终究,虞影还是答应陆惊澜今晚留下来陪他。 也默许了给他一段适应的时间。 在他点头的一瞬间,两人立即就恢复到了从前的相处状态。 虞影脱了鞋坐在床上,看陆惊澜熟门熟路替自己整理外袍与大氅。 他将外袍和大氅挂起来,细心掸去上面一整日沾染的风雪,旁边的炭盆距离刚刚好,能趁着夜晚将衣袍暖着,第二日起来直接就能穿。 虞影罕见地感到纠结,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答应留下。 这样一来,他俩岂不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也不知闹这么一场是为了什么。 陆惊澜的心思已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摊开来摆在了虞影的眼前。 虞影不可能再视而不见,可为什么他还能容忍陆惊澜留在自己身边? 虞影蹙眉按了按额角,他真的不大擅长思考这些问题。 从前大魔头不是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情。他有过不少所谓的爱慕者,但那些人都很好应付,只要不搭理,或是直接用拳头揍到断胳膊断腿,他们自然会退散,不敢再冒犯。 只有陆惊澜,叫虞影不知如何是好。 虞影没办法不搭理陆惊澜,更没办法揍他。 以前虞影还能归因于陆惊澜和陆洲太像了,自己心里亏欠陆洲的,总忍不住还在陆惊澜身上,所以才一次次退让、容忍。 可上回的争吵之后,虞影就已然醒悟,陆惊澜和陆洲其实并不像。 他现在已经没办法透过陆惊澜去看另外一道身影。 然而今晚他还是让步了。 这些缠缠绕绕无法得出明白答案的问题想得虞影头疼。 陆惊澜整理好物件,转身过来在虞影身边坐下。 陆惊澜问:“你身子如何,这几日骑马冷吗?” 其实是冷的,但虞影不想陆惊澜多问,就摇了摇头。 看出他不大想多说,陆惊澜也识趣的闭上嘴,转身去旁边的榻上坐下。 “我不睡,抓紧时间修炼一会儿。”陆惊澜说,“我就在这里坐着,你睡吧。” 虞影撇撇嘴,心想既然不在一起睡,那留自己做什么? 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随便陆惊澜想做什么吧,他是已经困了。 无人出声,营帐内安静至极,外面夜虫鸣叫。 陆惊澜看了虞影一会儿,看他安静躺下,便准备开始修炼。 虞影尚未闭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忽然问:“你可曾想过以后要与什么样的人成亲?” 陆惊澜抬眼,嘴角抿成一线,“由你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过分了些?” 这小子。 虞影无声一笑。 上回还嘴硬,如今可算是默认了。 虞影语气变得轻松一些,解释说:“少年人应当都憧憬过未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身边会站着什么样的人。你没有吗?” “那你呢?” 陆惊澜没接招,把问题扔了回去。 “你有没有想过要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 虞影倒是不意外陆惊澜会把问题原数奉还,他思索片刻,回答说:“想过。” 陆惊澜的唇角愈发绷紧,脸色沉沉。 按理说他应该顺着这话问下去,但陆惊澜做不到,他不想知道。他害怕从虞影口中说出的答案叫他心碎。 见到陆惊澜神色沉重苦恼,虞影心里畅快了。 这小子惹得自己心思烦乱,如今终于也叫他尝尝个中滋味。 大魔头翻了个身,仰躺着,慢悠悠吐出一口气,差点想哼一只小曲,说:“睡了。” ---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围猎正式开始。 北玄王身上有伤,已多年不参与这些活动,在侍从们的簇拥下,端坐于营地中,面前桌上摆着茶水果子。 凌子弘与其他不擅骑射的北玄王府幕僚们坐在左右,其余要下场参与围猎的人已站在了马儿旁边整备行装。 今日围猎,两人一队,互相照应,猎物算在一起。 限时两个时辰,收获最丰盛的队伍就能赢得彩头。 彩头是在北玄王府库房中任挑一样。 王府库房里都是北玄王的多年积蓄,其中不乏高阶法宝丹药,对修士来说是不小的诱惑。许多武将也跃跃欲试,亲自加入了围猎。 虞影和陆惊澜一队,两人已整装待发。 陆惊澜站在旁边,护着虞影上马。 见状,凌子弘露出了欣慰的笑。 今日晨起,凌子弘在虞影的营帐里没有找到人,反而看两人一起从陆惊澜的营帐里走出来,当即放下心来,知道俩人和好了。 看来还是和虞师弟说话管用。 顾云涛也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氛围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骑着马过来,说了句:“果然小两口闹脾气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二位可真是羡煞旁人啊。” 虞影不愿搭理顾云涛的胡话。 陆惊澜淡淡回了一句:“世子误会了,我与师兄从未有过嫌隙。” 被冷脸相待,顾云涛不见半点恼怒,只是笑着。 陆惊澜转向虞影,对他说:“今日围猎,我们无需取得好名次,就当散散心,慢些骑就好。” 他这番话刚说完,虞影已经拉开了弓,搭上了一根箭,像是在试手感。 弓很重,虞影稍稍调动了一小缕魂力,瞄准了几百步远的一丛灌木。 呼——! 弓弦松开,利箭好似流星,破空飞出。 转瞬,在羽箭消失之处传来一声属于魔物的凄厉惨叫。 负责收取猎物的小侍从们赶紧狂奔过去,找到猎物后,大声报告道:“虞仙君猎到一头长牙野猪!” 所有人齐齐看向这个毫不起眼的凡人。 围猎才刚刚开始,队伍都还没出发,这人就一马当先猎到了一头野猪,倒不知他是故意出风头,还是当真实力过人。 连北玄王都停下了手中的酒杯,看向这个胆敢出言忤逆自己的年轻人,神色若有所思。 猎到魔物之后,虞影没有停顿,随即驱马加速,进入林中。 顾云涛的目光从虞影的背后流转到陆惊澜身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对他说: “陆仙君操心过头了,虞仙君虽说修为不如你我,但终归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瞧,一句话不对,把人惹生气了吧?” 陆惊澜斜了顾云涛一眼,没有多言,直接策马向虞影追去。 顾云涛被陆惊澜的眼神镇住,片刻后,他饶有兴致地挑起眉。 这小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我们已经被人抢先了,你还在耽搁什么?” 一道清冽的女声从顾云涛身后传来。 顾云涛转身,一名身形修长、满副戎装的女子正不耐烦地盯着他。 这名眉眼凌厉的美人正是当今北玄王妃,名为林雁,来自朱崖州林家。 林雁喜爱围猎,每年都要下场,还常常取得不错的名次。 今日,林雁与顾云涛组成一队,在看见虞影拔得头筹之后,她有些不太淡然了。 又见到顾云涛还在悠闲地说话,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快走吧,我们已然落后了。” 林雁年纪不大,却实打实算是顾云涛的长辈,在正式场合下,他还得管她叫一声母亲呢…… 因此顾云涛没办法忤逆她,只能任劳任怨地跟上。 所有参与围猎的队伍都已出发,留在原地的北玄王与幕僚们面前升起一面水镜,能看见猎场中的情景,便于他们观赏这一盛事。 北玄王侧目扫了一眼凌子弘,开口道:“你怎么不与师弟们一同下场?” 凌子弘腹诽,还不是因为自己要抓紧机会向你打探魔尊遗骸的事。 “晚辈不擅长骑射。”凌子弘装作惭愧道,“不好下场丢人。” “原来如此。”北玄王随口接了一句,不再与他多言。 猎场极大,占据了整片山林,魔物们机敏,早早察觉到了危险躲了起来,因此围猎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寻找魔物的踪迹。 转眼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有余。 林雁与顾云涛两人又一次偶然遇见了虞影和陆惊澜。 林雁胜负心强,早早打探过今日的对手情况。 她想过有金丹修为的陆惊澜可能会成为对手,却完全没有在意过陆惊澜身边那个凡人。一个凡人,箭法竟比修士还准。 她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没记住。 眼见虞影又猎中了一只兔子,林雁有些焦急了。 她只考虑了片刻,就勒紧缰绳,打算变个方向,前往湖区。 在大陆中央,有一片横跨四大州的大湖,名为星月湖。 今日的猎场位于玄雪州与金砂州交界处,也同样在星月湖附近。 两百年前的那场战役之后,星月湖几乎成为禁区,无人涉足,再加上靠近魔域,所以魔物泛滥。 这一片猎场的魔物太少,林雁知道若是自己一直留在这边,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她打算冒险,进入湖区试试。 跟在林雁身后的顾云涛很快就看出她的打算,扬声劝阻道:“那边太危险了,最好还是不要去!” 林雁咬牙,回头对顾云涛说:“再这样温温吞吞下去我们就要输了,你难道打算叫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的凡人骑在王府头上得意吗?” 顾云涛清楚自己这位继母的好胜心,无奈叹气。 说到底湖区边缘的确被划进了猎场范围,林雁要过去是完全符合规则的。 总归自己和林雁都是元婴修士,等闲魔物奈何不了他们。 这样想着,顾云涛选择了妥协,紧紧跟了上去。 另一边,陆惊澜也在尽力追逐虞影。 他才是师兄弟三人之中骑射最差的那一个。 陆惊澜出身农家,从前别说骑马了,连活生生的马儿都没见过,还是进入了宗门之后,才靠着自己绝佳的悟性,无师自通学会了骑马。 不知道是不是兴致盎然,虞影放任马儿跑得格外的快,陆惊澜在后面呼唤了他几声,也没能让他慢下来半分。 出发前陆惊澜看了猎场的堪舆图,虞影再以这种速度跑下去的话,很快就要经过星月湖,跨入魔域。 一旦跨过边境,事情的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魔尊身殒,不代表魔域就彻底无人了。 玄雪州在边境驻军,魔域自然也有不少魔修和魔物守在边境,恐怕这边一条腿刚跨过边境,那边就要派人来捉拿了。 陆惊澜咬牙,又一鞭抽在了马儿的臀上,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腿奔跑。 虞影侧头,发觉陆惊澜加快速度后,直接长鞭挥出,圈住旁边的一棵大树,猛地使力,狠狠一拽。 大树竟直接被拦腰折断,轰然于二人之间倒下,宽大茂密的树冠遮掩了虞影的身影。 陆惊澜不得不赶紧勒马停下。 等他绕过大树再看,前方哪儿还有虞影的踪迹。 第102章 甩掉陆惊澜之后,虞影继续策马前进了好几里地,终于在即将跨越边境的时候停了下来。 停下之后,一个小脑袋从虞影的领口钻出来。 虞栖梢从虞影的怀中飞出,落在马儿的脑袋上,一双黑豆小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虞影。 “走吧。”虞影说,“你翅膀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不少,应当能够从这里飞回寂无宫。” 小乌鸦留在玄雪州就避免不了要东躲西藏,刚好猎场靠近边境,与其待在这边提心吊胆,不如早早回去,也能早些找回身体,神魂归位。 然而虞栖梢并未立即起飞,而是依依不舍地盯着虞影,问:“大人你不和我一同回去吗?” 虞影笑着摇头,“不是早就说好你自己走吗?” 虞栖梢不罢休,还想争取,说:“可是大人留在这边有什么用?倒不如一同回去,还能安心许多。” 其实虞栖梢想说的是,虞影现在没有修为,独自留在正道修士的地盘上,就如同一块肥肉掉入了狼群,一旦身份暴露,肯定立刻就会被撕碎。 这可是在北玄王的眼皮子底下,虞影曾经差点废了北玄王一条腿,他若是知道现在虞影修为大减,绝对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 而且既然虞影确信自己的身体并不在北玄王府,那虞栖梢实在*不明白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边。 今日虞影意外地耐心,伸出手指戳了戳小乌鸦的尖嘴。 他解释说:“我若是回去,那么魔域的人就会知道我没死,过不久全天下都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原本的身体下落不明,若真是落到了某个正道修士手中,他们见我还活着,就知道再无可能得到我的秘境法宝,定然会选择毁掉我的肉.身,到时候我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仇家可不少。”虞影笑得轻松,“所以得藏好了。” 小乌鸦听懂了,有些不大高兴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走吧。”虞影说。 小乌鸦张开翅膀,正要起飞,虞影又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还活着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顾夕迟。” 虞栖梢顿了顿,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顾夕迟,不过对他来说,虞影的命令就是绝对的,他不会多问。 “好。”虞栖梢答应下来,终于扬翅起飞。 在地面上显得壮硕圆滚的小乌鸦,飞入空中后就变得渺小而轻快。 一团黑点在蔚蓝的天空中变得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高林掩映之后。 目送小乌鸦离开后,虞影才调转马头,打算往回走。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看见几十步开外的地方,陆惊澜手握缰绳,轻甲戎装在身,将少年人挺拔劲瘦的身形忠实勾勒,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剔透的眼眸,几乎像是要把人吸进去那般,看着自己。 陆惊澜亲眼看见虞影把小乌鸦放走的全过程。 他并不知道虞影是过来放走小乌鸦的,他还以为虞影打算趁围猎的机会越过边境,回到魔域。 进入宗门后,陆惊澜读了很多很多的书。 有那么一个名字,在各类书籍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个人的经历就像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史诗。他横空出世,在百年平静如死水的修仙界中掀起了巨大的风暴。 即便藏书阁里的书本极力将他渲染成一个杀人如麻、无心无肺的恶鬼,但陆惊澜依旧能从那些字里行间中拼凑出那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从书中,陆惊澜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虞影。但当世之人只敢称他一声西州魔尊,久而久之,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真正的姓名。 陆惊澜还知道他惯用一柄名为“虹日”的长枪。 他的身边经常跟着一只凶神恶煞的金乌。 他忘恩负义,背弃师门。 他丧尽天良,亲手弑师。 他曾经杀死过无数正道修士,乃至于将星月湖的水都染红。 无数人恨他,偏生他又是当世唯一的大乘修士,无人能奈何他。 或许是不屑,或许是觉得没必要,虞影没有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故意说过谎,甚至可以说他根本没有刻意掩盖过什么。 陆惊澜不傻,一个接一个巧合,足以让他产生怀疑。 确认小乌鸦神智已开后,陆惊澜就基本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陆惊澜对此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无论虞影从前是谁,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直到方才,虞影阻拦了自己,用一种仿佛要抛下一切的架势策马向魔域奔去。 陆惊澜心底的惶恐才再度滋生,他害怕虞影不要自己了,回去继续当他的魔尊。 在追逐虞影的一刻钟时间里,陆惊澜甚至已经想好,如果虞影真的要走,他也会丢下一切跟上去。 但还好,虞影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陆惊澜眼底涌动着无数说不清的情绪,他朝虞影缓缓伸出手,说: “回来吧,追曜,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闻言,虞影轻踩马镫,马儿在他的命令下顺服地朝陆惊澜走过去。 走得近了,虞影才发现陆惊澜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像是不高兴,又有些焦急。 转念一想,莫非陆惊澜是以为自己为了躲他,不惜逃跑到魔域去? 自认为读懂了陆惊澜想法的虞影有些无奈,心想这小子实在心思太重,自己就算要跑,也不会是为了躲他。 于是虞影主动抓住了陆惊澜的手,在那温热的掌心上重重按了一下。 好似在借由这一实实在在的触感告诉他:我在呢,不会走的。 陆惊澜的心也在虞影的手握住自己的那一刻安然落地。 “回吧。” 虞影说。 --- 小乌鸦与虞影分开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已经快飞入魔域的范围内。 可就在这时,虞栖梢突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棒子敲中似的,一阵剧痛,眩晕紧随其后,眼前天旋地转。 虞栖梢很快就无法维持飞行,如无头苍蝇一般在空中晃晃悠悠跑偏。 他立即猜到了什么,恶狠狠大喊:“罗渊!” 本该安分待在虞栖梢识海中的罗渊冷笑一声,说:“很意外吗?我总不可能放任你平安顺利回到魔域,找回自己的身体,然后杀了我。” 虞栖梢咬牙,他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罗渊,但他此时做不到,因此不得不勉强服软,说: “你别捣乱,我可以答应之后放你一马。” “抱歉。”罗渊又向虞栖梢的识海发出一击,“我不信你,我只相信我自己。” 剧痛再度袭来,虞栖梢摇摇欲坠, 此刻,小乌鸦追悔莫及。 近来罗渊表现不错,没有烦他,也没作妖,所以在几天前,罗渊提出想要虞栖梢解开他身上的锁链时,虞栖梢答应可以暂时放他自由,前提是在自己有空盯着的时候。 小乌鸦只是想着罗渊毕竟是被无端卷入这一切的,既然他表现乖觉,那稍微放松一些也无妨。 虞影之前提点过,叫小乌鸦不要留情,早些动手把罗渊杀了。 可小乌鸦自始至终没有想过杀罗渊,他想的是抹去罗渊的记忆,把人扔回神霄宗山脚下就够了。 不懂人心险恶的小乌鸦哪里想得到……罗渊近来的乖顺,不过是另有图谋。 地面上,林雁刚好骑马经过。 乌鸦纯黑的羽毛在白日的天空中太过显眼,林雁都不需要专门去找,一眼就发现了飞得艰难的虞栖梢。 林雁眼中划过喜色,当即拉开长弓,一箭射出。 她箭法极准,一下便射中了乌鸦的翅膀。 本就飞得不稳当的小乌鸦彻底脱力,断线般坠落而下。 林雁收起弓,小腿夹了下马肚子,马儿带她疾驰着前往小乌鸦掉落的方向。 顾云涛跟在林雁身后,很快就认出了那分明是跟在虞影身边的那只乌鸦。 他有一瞬间失神,不明白这只乌鸦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此处,而且看他飞的方向,分明是往魔域去的。 总归不管如何,林雁阴差阳错射中这只乌鸦却不是坏事。 顾云涛也加快了速度,跟了上去。 …… 虞栖梢被射中后失去了意识,罗渊瞬间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支配权。 小乌鸦在半空中化作了人形,变回了罗渊的模样。 重重摔在地上后,罗渊猛地吐出了一口污血。 这是他方才攻击虞栖梢神识的代价,他们共用一个身体,虞栖梢受到伤害,罗渊也会同等受之。 何况方才还不小心被人看见,中了一箭。 罗渊捂着左胳膊,一支羽箭深深埋入他的血肉之中。 想来应当是北玄王府的人把虞栖梢当做了猎物。 此地不可久留,自己不能被北玄王府的人找到。 西州魔尊见过自己,一见到自己这副模样,他就会知道虞栖梢出了事。 就在这时,马蹄声逐渐靠近,罗渊没有时间深思,瞥见旁边的斜坡,咬牙生生拔出胳膊上的箭,随后护住脑袋,翻身往坡下滚去。 斜坡并不陡峭,但相当漫长。 罗渊感觉自己可能滚了一辈子那么久,终于在乱石滩前停了下来。 手臂的伤口洇出血,他强撑着站起身,抬头看见面前的景色,惊得暂时忘记了自己在逃命。 广阔到看不见边际的大湖在眼前展开,湖面上雾气缭绕,岸边除了罗渊脚下的一片小小浅滩,其余地方长满了翠绿葳蕤的树木。 最奇诡的却是浅处的湖水,竟不是寻常的深绿,而是有些过分鲜亮的淡粉,与如画美景极不相称的是,这般梦幻缤纷的水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远看湖中央,突兀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峰。 周围地势平坦,不知为何独有一座高峰坐落在湖水之中。 似一柄斜插入地的长枪。 此时,罗渊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星月湖古战场。 最初的震撼逐渐退却,罗渊回过神,抓紧时间拿出宗门给每个弟子配备的腰牌,注入一丝魂力重新激活。 随后罗渊猛然攥紧腰牌,咔嚓一声,将其化作齑粉。 借由这个简单的动作,神霄宗内属于罗渊的魂灯便会猛烈燃烧起来。 这是神霄宗弟子在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向宗门求助的信号。 归兮塔的守塔弟子在发现异样之后会立刻禀告罗渊的师尊和同门。 接着,罗渊猛地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咬破手指,在布料上写下了一句话: 魔尊仍在世,实力大减,速遣人至雪掩城。 猩红鲜血在破碎脏污的白布上格外刺眼。 罗渊暗自在心中咬牙,他必须想办法把这条重大的消息传回宗门。 第103章 写这句话的时候,罗渊的手都在颤抖,甚至敬畏到在不知不觉时屏住了呼吸。 西州魔尊啊,那可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大乘修士。 罗渊抬起头再看了一眼湖中心的奇崛山石。 他在神霄宗时修炼刻苦,课业也是认认真真修读过的。 记得不错的话,书中说过,星月湖中央原本是没有任何山体的,唯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湖水而已。 可现在,星月湖面上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山石。 这些全是当年星月之战时,由西州魔尊的虹日枪挥出的一次次攻击,烈焰如雨,坠入水中,冷却成石。 一块块山石之下,或许还埋着神霄宗先辈们的遗骨。 无声昭告着魔尊造下的杀孽。 在罗渊这样的神霄宗弟子眼里,西州魔尊就是一尊活生生的杀神,只要有他在一天,魔域的魔修和魔兽们就有恃无恐,盘踞在魔域中对无辜凡人以及正道修士们虎视眈眈。 只有彻底诛灭西州魔尊,世道才能重归和平。 罗渊小心翼翼收好血书,贴在心口处放着,接着才腾出空清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 虞栖梢占据罗渊的身体太久,当了太久的乌鸦,嫌弃累赘,早就把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全扔了,他身上没有伤药,根本没办法妥善处理伤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因伤势恶化死去。 所以罗渊才选择留下一封血书,如此一来,即便自己在被师门找到前就死了,他们还能在自己身上得到这封关键的血书。 不过罗渊也不打算就坐在这里等待,处理好伤口之后,他找了一根木棍,撑着前进。 那场战役过后,星月湖周边就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区。 走在其中,罗渊只觉魔气浓郁,呼吸之间都极其不适,浑身灵气阻塞,若是遇见敌人,根本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功力。 然而这种浓郁到能滴出水的魔气环境,对魔修来说却是修炼圣地,能够增强修为。 此时罗渊本就元气大伤,修为受损,再加上这种恶劣的环境,哪怕遇见个金丹期的魔修他都无法抵抗。 意识到这一点后,罗渊变得更加戒备,心情也愈发焦躁。 他没有判断方向的法宝,只能通过头顶的太阳粗粗分辨东南西北,而周围密林又长得太过相似,走着走着就会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原地兜圈子。 又一次遇到一棵仿佛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树木,连旁边的碎石位置好似都是相同的。 罗渊终于停下脚步,考虑要不要掉头。 思考了一会儿,罗渊还是决定不更改方向了。他能确定自己始终在直走,没有拐过弯,贸贸然换方向,只怕会南辕北辙。 如果罗渊灵气充足,能够凌空飞到树林之上俯瞰的话,他就会知道自己做了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若是掉头,还能继续北上,远离边境。 可他选择了往前走,便在无知无觉间越过了那条线,进入了魔域之内。 --- 决定北上之后,顾夕迟连半日都不愿耽搁,立即启程,此刻已经抵达了边地。 魔域与玄雪州接壤的地方只有一小块,但两边都彼此防备得紧,陈守了重兵。魔域这一方也设置了几处规模不小的边卡。 顾夕迟要越过边境去玄雪州,自然得经过边卡。 这一边卡的镇守将军是鹿族的人,顾夕迟在虞影出事后就全权统管了魔域,镇守将军已经站在了关卡的城门之下,恭候顾夕迟的到来。 这位将军名叫鹿禾,鹿族归顺之后,所有化形的族人都给自己取了个人名儿。 鹿禾身形高大,虽已化形为人,额前却依旧保留着雄伟的鹿角。 鹿族人都爱这样做,毕竟鹿角可是雄鹿们实力与魅力的证明,他们可不愿意藏起来。 再说了,其他部族在化形时也会保留一些原本的形态,他们优美的鹿角总比蛇族的分叉长信子好看。 鹿禾睫毛很长,眼珠大而黑,清澈专注,看上去竟比许多所谓的正道修士还正直忠厚。 “顾统领。”鹿禾朝顾夕迟抱拳,就算是见过礼了。 顾夕迟远远就注意到鹿禾身边卫兵擒住的一个人,那人身上散发的分明是灵气,竟是个正道修士。 “鹿将军,这人是?”顾夕迟询问。 被卫兵抓住的那个人,正是罗渊。 边境戒备森严,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人盯着。魔域这边几乎是在罗渊越过边境的同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 听到斥候来报有正道修士越边,鹿禾还惊讶了一瞬。这么多年来,鲜少有正道修士敢闯入魔域,也不知这人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竟大摇大摆就越过了边境。 鹿禾立即派人去捉拿。没想到这人修为不低,竟将其中一个前去捉拿的士兵打成了重伤。 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人再如何强大,面对五个魔修还是败下阵来,最终被五花大绑带回了关卡。 顾夕迟听鹿禾说明了此人的来历后,略点了点头,不甚在意。 边卡有专门处理越境者的章程,不需要他多余出手。 但考虑到这人修为不低,顾夕迟还是额外叮嘱了一句:“严加看管起来。” 卫兵们把人拖下去关起来,顾夕迟与鹿禾一同进入关卡,商议过关事宜。 顾夕迟身份特殊,只能偷偷进入玄雪州,其中需要运作的地方不少,这也是他会选择在此短暂停留的原因。 鹿禾常年驻守边关,对边境的了解比顾夕迟更深。他知晓玄雪州有一处守备不算严密,趁着夜色,以顾夕迟渡劫期的修为,足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关。 两人商讨了半个时辰,大致敲定了过关方式。 这时,一名士兵匆匆闯了进来,神情复杂而胆怯。 在他手上,还宝贝似的捧着一块沾了血迹的破布条子。 士兵禀告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说:“大、大人……我们在给那个正道修士搜身时,找、找到了这个……兹事体大,还请大人亲自过目。” 边卡是鹿禾在管,顾夕迟不打算越俎代庖,因此士兵直接将布条呈送到了鹿禾面前,他也没有多言。 鹿禾拿过布条一看,直接站起了身,不可置信的大喊着:“这……当真!?” 语气中除了震惊,似乎还有些许的欣喜。 顾夕迟刚抬眼,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鹿禾如此失态,鹿禾就已经亲手捧着布条,放在了顾夕迟面前。 顾夕迟一低头,就看见了那清清楚楚的几个血字。 “魔尊仍在世,实力大减,速遣人至雪掩城。” 这几个字猛地刺入顾夕迟眼底,他也按捺不住,从鹿禾手中夺过了布条,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最初的震惊过后,鹿禾满心只剩下了狂喜,他忍不住道:“大人竟当真还活着!太好了……大人还在,东边那群正道修士便不再敢造次,咱们也不需要成日里严防死守,和平的日子能继续了……” 鹿族吃素,居于深林之中,除了求偶季节,向来不爱打打杀杀。 要不是每个部族都要派最强大的年轻族人出来服役,鹿禾才不会进入军队,他更喜欢留在家中,过吃吃草、喝喝水,然后晒太阳睡觉的恬静生活。 顾夕迟心中的震荡半点不亚于第一次知道此事的鹿禾。 虽然此前顾夕迟已经有猜测虞影还活着,但那毕竟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 现在终于有一样东西明确告诉他:虞影真的活着。 顾夕迟攥紧了布条,手背青筋鼓起,拳头都在微微颤抖。 他恨不得现在立即越境,去找到虞影。 但很快,顾夕迟头脑冷静下来,看向那名报信的士兵,问:“有多少人看过这封血书?” 士兵被顾夕迟周身冷厉的气质镇住,有些不太敢大声回话,说:“搜身的两人,加上我,还有二位大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了。” 闻言,顾夕迟又叫了一个人过来,命令他去把负责给罗渊搜身的两个人找来。 随后,顾夕迟抬手一指,那名传信的士兵瞬间失去意识,瘫倒在地。 鹿禾吓了一跳,不解他为何这样做。 “鹿将军,这件事太重大了。”顾夕迟冷冷地盯着鹿禾,“在我找到大人之前,绝对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我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正道修士知晓大人修为大减的事,但此事多一人知道,身处正道修士地盘的大人就多一分危险,你明白吗?” 鹿禾吞了吞口水,事发突然,他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经过顾夕迟这么一点拨,他也反应过来。 顾夕迟声音低沉,再度打开布条,看着说:“已经知道的人,我会叫他们昏睡个几日,还请鹿将军将他们看管起来。” “如果在此之后,消息还是走漏了,那我只能唯你是问。” 鹿禾神情严肃沉重,应了一声是。 ---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参加围猎的队伍陆续回到了出发点。 虞影和陆惊澜两人的马儿上都绑着满满当当的猎物,有些放不下的猎物被虞影塞进了北玄王府提供储物袋中。 其他队伍也和他们类似,收获颇丰。 北玄王坐在中央的位置,看着底下一个个满载而归的狩猎队伍,表情欣慰。 还有一个队伍没有回来,北玄王挥挥手,叫人先清点其他队伍的猎物。 然而又过了快半个时辰,其他队伍的猎物已经清点完毕,剩下的那个队伍还没有回来。 这下,所有人都觉出了一些不寻常。 就在北玄王打算派人去寻找的时候,顾长波不停抽打着马儿,朝这边疾驰而来。 到达之后,顾长波竟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来,顺势跪在了北玄王面前,他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大喊道: “启禀父王!母妃出事了!” 第104章 一听到王妃出事,在座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直到北玄王出声,雄浑的气势立即把其他声音压了下去,“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顾长波喘了两口气,说道:“今日狩猎,儿臣为了获得一个好名次,便往林子深处走了许多……不料遇见了母妃和二弟两人正在与一只水中魔兽交手。那魔兽修为不低,恐怕有出窍期的实力。儿臣自知不是对手,便没有留下添乱,而是赶紧回来禀报。” 出窍期修为! 今日参与围猎的都是北玄王麾下的佼佼者,却也只有两名将军达到了出窍期修为,没想到猎场内竟然会出现如此强大的魔物。 那两名出窍期将军当即义不容辞站出来主动请缨,要前去支援王妃与世子。 北玄王不愧是渡劫修士,很能沉得住气,听到自己妻儿陷入危机,竟也不见太大的神情变化,更没有打算亲自出手,只是点了点头,允准那两名将军带人进入林中支援。 援军进入林子后,其他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有两名出窍期修士在场,对付一只同等级的魔兽还是轻而易举的。 顾长波被随身侍从扶着带了下去,现在正捧一杯热茶喝着压惊。 没想到围猎最后演变成这样,虞影和陆惊澜从马背上下来,回到凌子弘身边的位置坐下。 坐下之前,陆惊澜的目光在顾长波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凌子弘发现他出神,叫了他一声:“惊澜,你瞧什么呢?” 陆惊澜收回视线,说:“今日之事,似有蹊跷。” “哦?”凌子弘好奇,“你有什么想法?” 陆惊澜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顾长波的队友早早就回到了这里,方才清点猎物时,他们队伍的猎物数量非常少,只有两只兔子,根本不像是顾长波所说为了好名次不惜深入密林,反倒更像是为了做另一件事而耽误了围猎。” “而且,如果顾长波当真想深入林中狩猎,应该带着自己的队友才更有利,可他却离开了队友独自行动,着实古怪。” 除了这些理由之外,还有昨夜顾长波与自己谈话时的表现,也让陆惊澜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凌子弘思索一回,觉得陆惊澜说得不无道理。 “终归是北玄王府自己的事,与我们不相干,我们也不好掺和。”凌子弘说。 比起北玄王府内的弯弯绕绕,凌子弘更关心另一件事。 他笑着,目光在虞影和陆惊澜二人之间打了个转,说:“我更高兴你们俩今日和好了。这才对嘛,都是同门,在外无论发生什么,都理应齐心协力。” 骑马半日,虞影早就口渴难耐,端着茶杯润了好几口茶水,缓过劲儿来,就听见凌子弘的话。 于是虞影放下茶杯,语气轻松,回话说:“都是师兄教诲有方。” 这种事怎么是他教诲得出来的。 凌子弘失笑,指着他,“你这是在笑话我呢?” “不敢不敢。”虞影摇头。 陆惊澜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两人。当然,他的目光更多时候还是落在虞影身上的。 凌子弘余光瞥见陆惊澜的表情,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好歹也是曾经流连花丛的人,对于感情之事比旁人要更敏锐一些。 两人看似和好如初,但凌子弘总能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品味出那么一点点不同。 恐怕连虞影自己都没有察觉,他今日一直与陆惊澜保持着小小的距离,视线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不大看向陆惊澜。 陆惊澜则是一切如常。 可正是他一切如常,才显得不太正常。 连凌子弘都能察觉出虞影似有若无的疏远,陆惊澜不可能没有发觉。 换了以前,陆惊澜就算不发作,神色之间怎么也会带出一些难过和焦躁,然而现在,陆惊澜一派淡然,不见半点不对。 凌子弘不清楚二人昨晚是怎么和好的,也不知今日他们之间的变化是因何而起。 总归如今这样也不算是坏事,陆惊澜能接受二人的距离慢慢变得更远一些,其实对谁都好。 哎,自己真是个操心的师兄。 凌子弘摇摇头。 没过太久,林雁与顾云涛便被前去支援的人救了回来。 林雁受了重伤,腹部被一根形似尖牙东西刺穿,留下了拳头大的伤口,即便被紧急处理过,血依旧在不断涌出,浸透纱布。 一回到营地,士兵就把她抬去了随军医修那里。 但她的伤势还是被在场所有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少人于心不忍,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玄王当即看向了全程陪在林雁身边的顾云涛。 顾云涛此刻的脸色也相当难看。 他也受了伤,只不过没有林雁那般严重。 让他心烦意乱的自然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皮外伤。 他连头都不用抬,就能感觉到北玄王责备的目光落在身上。 顾云涛不假思索,立即朝着北玄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他没有说任何推诿的借口,朗声道:“儿臣办事不力,愿领任何责罚。” 顾云涛狠狠咬了咬牙,他心中不免对林雁有所埋怨,如果不是她争强好胜,非要进入湖区,这件事便不会发生。 但他更责怪自己,早知湖区危险,他该坚持阻拦林雁的。 他毫不逃避的态度倒是打消了几分北玄王的怒意。 北玄王沉声质问:“你是怎么管理边境的?为何猎场会出现如此强大的魔兽,此前竟无半分察觉?” 顾云涛低着头解释说:“那是一条潜在星月湖底的巨蟒,此前从未现身,因而没被发现。都是儿臣的疏忽。” 边境会出现魔兽很正常。所谓魔兽,实则就是一般的鸟兽鱼虫在魔气的滋养下修炼出了内丹,反之,若是在灵气滋养下修炼出内丹,便被称作灵兽。 低等级的魔兽与普通兽类混杂在一起,不可能全部赶尽杀绝。但他们灵智未开,除了个头可能大点,与普通兽类无甚区别,害处有限,放着不管也无大碍。 但高等级的魔兽就不一样了,他们很可能已经生出灵智,甚至与魔域有所勾连,加上修为高,破坏力强。一旦发现高等级魔兽,是一定要剿灭的。 顾云涛统管边地驻军,此处出现高等级魔兽,他的确有逃脱不了的责任。 被北玄王当众训斥,顾云涛算是丢了个好大的面子。 此事与虞影师兄弟三人无关,他们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事态发展。 虞影的视线扫过在场不少人,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顾长波身上。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北玄王和顾云涛身上,没有人关注顾长波。 也正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顾长波松懈了不少,被虞影看见了他嘴角那一抹抑制不住的狞笑。 只这一个笑容,虞影就全明白了。 虞影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陆惊澜,侧过脸小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陆惊澜便也看向了顾长波。 无需多言,陆惊澜也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虞影想对他说什么。 陆惊澜收回视线,低声说:“但我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 虞影歪着身子,靠向陆惊澜,两人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咬起了耳朵。 “如果此事背后真的是顾长波在弄鬼,他如何能操控一只出窍期的魔兽乖乖听他的话?”陆惊澜问。 “办法有很多。”虞影笑起来,“只不过与虎谋皮,就要做好被老虎当晚饭的准备。” --- 是夜。 营地守卫增强了不少,顾云涛甚至不顾伤势,亲自带着人巡视。 巡着巡着,顾云涛迎面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站在原地,似乎是专门在等自己。 顾云涛打发身边人继续巡视,自己走上前去,笑呵呵问:“凌仙君莫不是在等我?” 凌子弘点了点头,“今日你也受了伤,怎还亲自巡逻,身体没事吧?” 闻言,顾云涛愣了一下,随后嘴角的笑容扩大,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凌子弘本想说“是”,可看清顾云涛的表情后,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顾云涛的轻佻言语,当即黑了脸,反唇相讥回去:“世子还有心说笑,看来是无事。” 这才对嘛,刚才凌子弘那般坦率认真的模样,还关心自己,顾云涛差点要以为他被夺舍了。 顾云涛问:“找我有事?” 还真有事。 凌子弘可不是闲得没事做专门来关心顾云涛的。 “我方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提醒你一声。”凌子弘道。 “什么不对劲?”顾云涛正色。 --- 另一边营帐内,顾长波刚痛痛快快地干了一大碗酒,他畅然喟叹一声,随后用袖子擦嘴。 在他旁边,坐着一名读书人打扮的男子,也刚饮尽碗中酒水。 “这回可算是叫那臭小子狠狠地挨了次训!”顾长波咬着牙说。 读书人是顾长波的心腹幕僚,也是主要策划了今日之事的人,他奉承道:“今日过后,王爷必定会发现大公子您才是更加值得倚重的人。” “哈哈哈哈!” 这话说到顾长波心里去了,他放肆大笑,犹嫌不够,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喝下。 “你那法宝还挺有用的。”顾长波高兴了,也不吝于夸奖夸奖手下人,“竟真能引出高等级魔兽。” 心腹谦虚道:“在下不过是运气好,偶然得了这样一个法宝。在下修为低微,这种法宝落在我的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只有献给大公子,才能物尽其用啊。” “哈哈哈,你很好,放心,跟着我,以后有你的好日子!” 心腹又举起酒碗,说了好一顿谄媚之语。 两人在这儿尽情畅饮,没能注意到脚下的大地忽然开始发出轻微的震颤。 营帐外,不远处的林子里惊飞一行雀鸟。 一条比树木还粗的巨蛇以一种与身形极不相符的速度疾驰在树*林之间,不消片刻就来到了营地附近。 两名士兵巡逻正好经过,听见异响,拨开灌木看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朝那两人扑去。 第105章 这两名倒霉的士兵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巨蟒吞进了腹中。 他们手中提着的油灯与尚未来得及完全拔出剑鞘的兵器当啷掉落在地。 吃掉这两名巡逻士兵后,巨蟒餍足地吐了吐信子,继续匍匐下来,朝着营地中的某个目标坚定滑行而去。 此时,顾长波和他那名心腹仍然在营帐内畅饮。 顾长波今日太痛快了,他很久没有如此痛快过了。 自从顾云涛六岁那年被测出冰天灵根之后,顾长波的日子就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虽说周围其他人都顾忌着他的身份,不会当面拿他和年幼的弟弟比较,但北玄王的偏心却是毫不掩饰地摆在明面上的。 顾长波到现在还未有过师父,他本以为能够偶然得到父王的指点就已经是无上荣幸了。 可顾云涛六岁测过根骨后,北玄王立刻就为他找来了北境军的总兵做师父,此人不仅手把手教导顾云涛习武修炼,还注定将会成为他日后在军中站稳脚跟的助力。 不仅如此,北玄王还常常亲自把顾云涛带在身边教养。 等顾云涛成年之后,北玄王更是对他委以重任,许多要紧事都派他去历练处理。 而顾长波呢,基本只能留在府中,处理一些鸡毛蒜皮、买菜做饭的小事。 顾云涛触手可得的东西,却是顾长波连想也不敢想的奢望。 今日能看见北玄王对顾云涛露出失望的眼神,顾长波只觉得胸口多年来积压的郁结之气瞬间疏通了不少。 顾长波又倒满一杯酒,仰头欲饮,眼前却猛然出现一双阴冷碧绿的竖瞳。 一条巨蛇正吐着信子,垂头专注地、用看猎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啊!!” 顾长波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把酒杯甩了出去。 巨蛇突然张开嘴,它体型极大,整个儿吞下一个成人根本不在话下。 眼见得顾长波就要被吞入蛇口,他竟还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僵在原地,连逃命都忘了。 那名心腹倒是反应快,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了,把他的主子独自丢在了原地。 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长剑飞入营帐,向巨蛇狠狠扎去。 巨蛇察觉到危险,迅速闪躲,没被击中,但也留给了顾长波逃跑的间隙。 顾长波在地上翻滚两下,想要站起来,却双腿发软,跑了两步又跌倒,最后只能狼狈地在地上爬行。 发现顾长波想逃,巨蛇立马再度追上来,就像是认准了今日一定要把他吃掉做晚餐似的。 顾长波也发现了巨蛇对自己的执着,欲哭无泪。 他的肉闻起来很好吃吗,为什么偏要追着自己不放? 幸好就在巨蛇即将追上顾长波的前一瞬,顾云涛掀开帘子闯了进来,横步挡在了巨蛇和顾长波的中间,徒手一拳,把巨蛇打得在半空中翻滚两下,而后重重摔在地上。 巨蛇正是今日伤了林雁的那条,足有出窍期修为,高出顾云涛整整一个大境界,正经交手,他不会是巨蛇的对手,这一下子纯属胜在出其不意。 因而在击退巨蛇之后,顾云涛没有半点恋战,一把抓起顾长波的衣领,把人拖着往外拉。 顾长波不知是不是被吓得太厉害,整个人瘫软在地,格外沉重。 顾云涛一边拖,一边暗骂,好歹也是个金丹修士,怎的遇上危险后如此不堪,还不如稍微有点血性的凡人。 兄弟俩来到营帐外,顾云涛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了一声:“你倒是自己站起来跑啊!” 顾长波这才哆哆嗦嗦起身,期间还原地又绊倒了一次。 等他站稳,巨蛇已然从营帐中追了出来。 出窍期的魔兽,已有些许灵智。 巨蛇能感觉出眼前的两个人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追了出来,打算把他们一起吞吃入腹,变成自己修炼的养料。 然而顾云涛在来之前就通知了其他人,此时已有不少士兵围了过来。 这边的动静又很快惊动了其他人,那两位前去救人的出窍期将军也赶了过来。 巨蛇终于露出了几分忌惮。 但即便如此,它的目光依旧时不时落在顾长波的身上。 虞影和陆惊澜也赶了过来,见到几十个人将那条蛇团团围住的场面。 虞影看了一眼那条蛇,神情没有半分波动。 他虽有个魔尊的名头,统治着魔域的所有生灵,但也不会大包大揽保护所有魔修与魔兽。 这条蛇灵智尚未全开,但的的确确是擅自越过了边境,进入了正道修士的地盘,会被围攻甚至处决,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与之相对的,正道修士进入魔域,被魔域的人如何处置,也都是应当的。 因而虞影并无救下那条蛇的打算。 不过他到底还是多看了这条巨蛇两眼,心想魔兽修炼不易,出窍期修为,少说也要花费五百年光阴,就这般折了,怪可惜的。 然后虞影就发觉巨蛇的目光总是落在顾长波的身上。 更加反常的是,趋利避害乃魔兽天性,这条巨蛇在被几十个人围住的情况下,竟然迟迟不愿逃跑,仍继续留在原地,像是这里有什么东西叫它无法割舍似的。 不一会儿,北玄王亲自驾临。 士兵们让出一条路,北玄王越过人群,走到了包围圈内部,看见了那条巨蛇。 出窍期将军及时禀告,说:“王爷,这就是今日伤害王妃的那条巨蛇。” 北玄王眉头紧锁,话语中充满责备:“你们竟没有当场将其诛杀?” 那名将军面带惭愧,替自己解释了一句:“当时我们考虑到救人要紧,就……” 话还没说完,巨蛇突然暴起,闪电般朝北玄王扑去。 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这条蛇疯了吗?想要突围不选择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攻击,却自投罗网去招惹在场修为最高的北玄王? 虞影一直关注着巨蛇的动作,然后他有些惊异地发现,北玄王在被巨蛇锁定的瞬间,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出招制服这头猛兽…… 而是仿佛胆怯般,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动作极小,除了虞影无人察觉。 左右两名出窍期将军反应相当迅速,在巨蛇接近北玄王之前,就齐齐出手,把它按在了地上。 巨蛇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本性自私,所以它不会明白为何人类之间会彼此帮助,不明白为什么它明明攻击的是这个人,另一个人却跳出来反击。 巨蛇被彻底制服打晕,危机解除,众人总算能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名士兵面色沉重地跑出来禀告:“王爷,我们在营地边缘发现了两名士兵的东西,却遍寻不见他们的人影,恐怕是被这魔物给吞了。” 顾长波原本躲在顾云涛的身后,确认巨蛇已经没有反击之力后,他才重新站出来,对北玄王说: “父王,这头畜生伤了母妃还吞吃了无辜的士兵,实在是罪不可赦!应当立即将其诛灭!” 北玄王面容严肃,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下令,有人抢在了他前头开口了。 “大公子所言极是,那么我斗胆请问,把这罪不可赦的畜生引来,导致无端伤亡的人,又该当何罪呢?” 所有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说话的居然是外来的神霄宗弟子,还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虽然虞影今日围猎表现亮眼,但在凭修为说话的世道下,一个凡人而已,还是外来的客人,怎么有胆子抢在王爷之前说话? 顾长波从一瞬间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对虞影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虞影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继续扬声说:“大公子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还是赶紧拿出来吧,今日那物件能引来出窍期魔兽,说不准明日就会引来更危险的东西。到时候可不知大公子还有没有今日这般好的运气能化险为夷。” 闻言,顾长波瞬间面色铁青。 他是最清楚那法宝的作用的。为了今日计划,顾长波叫人提前磨下了那法宝的一小点点粉末涂在了林雁的衣服上。只是那么小一点,就能惊动出窍期魔兽从沉眠中醒来。 今晚那心腹献上法宝的时候,他顺手就接了,整块儿放在了怀里。 难怪刚才那条巨蛇非要紧紧追在自己身后! 在发现巨蛇对顾长波异常执着后,虞影又在顾长波的身上察觉到了魔气。 顾长波是个灵修,不可能自己散发魔气,只有可能是他身上的某样东西发出的。 联想到巨蛇的表现,虞影很快就猜到了顾长波身上藏着的是什么。 魔晶,独产自魔域的特殊矿石,能够源源不断地散发不同强度的魔气,如同灵石之于灵修,魔晶对魔修来说也是相当珍贵的宝物。 顾长波心中打鼓,他一面意识到那法宝是块烫手山芋,不可久留于手中,一面又不敢当着北玄王的面拿出来。 想了想,他选择坚持抵赖,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看在你远来是客的份儿上,我不与你计较,但还请你不要再随便污蔑我。” 顾长波这样说,虞影还真一时拿他没办法,总不能亲自上手帮他搜身吧? 北玄王看向虞影的视线愈发不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屡屡出言不逊,他是再也无法忍耐了。 突然,顾云涛上前一步,用眼神示意左右两名士兵架住顾长波的手臂,自己亲手摸上他的衣服,仔仔细细搜了起来。 顾长波大喊着:“顾云涛你做什么!快快放开我!” 他好歹也是王府大公子,怎能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被按住搜身? 顾云涛皮笑肉不笑,说:“我这也是担心兄长你啊,万一兄长身上真有什么能引得魔兽发狂的东西,岂不是危险?” 顾长波气得满脸通红,说话都不顺畅了,“你……你……岂有此理!” 此情此景实在不像样,然而北玄王还没来得及喝止,顾云涛已迅速从顾云涛身上摸出了一块深红发黑的石头。 顾云涛将石头高高举起,在月光下查看了一番,作为生在边境的人,他对魔域的许多事物都有所了解。 因此他脱口便叫出了这东西的名字:“这是……魔晶?兄长身上怎会有这东西?” 第106章 在场大多是常年居住在边地的将士们,稍微见识广博一点的,都知道魔晶是什么东西以及有什么功用。 对于正道修士来说,魔晶毫无用处,带在身上时间久了还会导致经脉中的灵气阻滞。不仅如此,品阶高一些的魔晶还会吸引魔兽前来争夺,让自己陷入危险。 这魔晶,实在算不得一个值得带在身上的物件。 顾长波为何会专门携带一块魔晶在身上? 为此还引来了巨蛇,害得王妃身受重伤,两名无辜的士兵丢了性命。 顾云涛思绪敏捷,此刻已然猜到了顾长波的全盘打算。 想必他这位好大哥专门把魔晶带在身上,就是为了操纵那条巨蛇重伤林雁。 边境一直是自己在管理,每年年末的围猎可是大事,不容半点错漏。如果北玄王妃在围猎中受了伤,甚至丢了性命,那么自己这个全权负责的人绝对无法逃脱惩罚。 届时,北玄王就会厌弃自己,他顾长波就能趁机谋得利益。 顾云涛心中暗骂,不打算放任顾长波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立刻质问:“大哥,你随身带着这样一块品阶上佳的魔晶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顾长波的身上,想要听他的解释。 顾长波急得满头大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作答。 他肯定不能承认这个东西是自己有意带在身上的,否则他就成了导致林雁受伤、两名士兵丢了性命的罪魁祸首。 唯一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说自己只是无心捡到,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就留在了身上,认下个疏忽的罪过。 可若是这样说,自己不就显得太过愚蠢无知了吗? 今晚的事闹得不小,不仅北玄王在场,还有不少军中将士,一旦顾长波说自己不知道魔晶是什么东西,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到时候恐怕北玄王也会认为他不堪大用,彻底失了对他的信任。 但不这样说,他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杀人和无知……孰轻孰重其实不需要多想。 于是顾长波只能咬着牙,阴沉着脸色,在北玄王面前跪下来。 “都是儿臣疏忽大意,围猎时偶然捡到这枚石头。儿臣瞧它颜色奇异,就捡来收在了身上。”顾长波脑袋埋得低低的,“但儿臣真的不知道这东西就是魔晶!儿臣鲜少来到边境,不如二弟对边境事物那般熟悉,都怪儿臣无知,才连累母妃受伤,儿臣愿领一切责罚!” 等他说完,周围人都陷入了一阵不短的沉默。 顾云涛更是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嫌恶。 他这大哥还真是豁得出去,不惜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愚蠢。 他的确愚蠢,但不是单纯的蠢,而是又蠢又坏。 顾云涛知道顾长波对自己心怀嫉妒,也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在许多事情上都不与他计较,必要时也愿意出手帮他。 但这不代表顾长波可以肆无忌惮地陷害自己。 而且就算他今日成功害得自己被父王责怪,顾长波自个儿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呢? 或许父王会将许多原本打算交给自己处置的事务分给他,但还有一些事情是超出他能力的,就算自己被冷待了,他难道就能完全替代自己不成? 北玄王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顾长波说到底是他的亲儿子,儿子在众人面前丢脸,做老子的又能有几分颜面? 不管顾长波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北玄王现在都不想再看到他。 北玄王将刚才顾云涛呈上来的魔晶重重扔下,刚好砸到了顾长波的额角。 “你自己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处理掉。” 说完,北玄王挥袖离去。 顾长波俯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其他人见北玄王离去,也跟着散开,不愿留在这儿多看大公子出丑的模样。 只有顾云涛逆着所有人上前,来到顾长波身旁蹲下身,小声对他说: “你今日可算是丢尽了父王的脸。” 此言一出,顾长波气得目眦欲裂,转头瞪了顾云涛一眼。 顾云涛却已经重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去。 按照往年的规矩,围猎要连续进行三日,最终角逐出战果最为丰盛的一队,获得奖赏。 但今年王妃受了重伤,实在耽搁不得,必须尽快回到雪掩城为她疗伤。因此围猎只能草草结束,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车马便启程回城。 围猎虽然结束得比预期更早,但该有的奖赏还是要有的。 回到雪掩城后,王府照例举办了围猎后的炙肉宴,品级够高的武将受邀出席,虞影他们作为客人,也被邀请前来赴宴。 北玄王在宴会上提到了奖赏之事。 “今年围猎出了些岔子,不得不早早结束。但奖赏该给的本王也不会吝啬。”北玄王看向凌子弘,“凌小友的两位师弟不愧是名门高徒,第一次参加围猎,就打败了我手底下那么多天天舞刀弄枪的将士,夺得了魁首,实在是后生可畏。” 凌子弘不卑不亢,举起酒杯,“不敢当王爷如此盛赞。我的两位师弟的确是表现不错,也叫我这个没用的师兄跟着脸上有光。” 对于今年的魁首被两个外来的小子夺走一事,在座的将军们都没有半个字的怨言。 那一只只猎物都是人家实打实猎来的,技不如人,他们只觉得惭愧。 虞影此回能够获胜,也是占了围猎只许使用普通弓箭,而不准直接用修为猎杀魔物的便宜。 北玄王麾下修为深厚者众多,如果不是有围猎的规矩拘束着,以虞影现在的身体状况,说什么也不可能打败他们。 北玄王又看向了虞影和陆惊澜,他的目光在虞影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才道:“照例,你们俩可以在本王的私库中任意挑选一样物件带走。若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现在便可告知本王。” 在渡劫期修士的私库中挑一样法宝带走,几乎没有哪个修士能够抵抗这种诱惑。 连凌子弘都有些羡慕,笑容洋溢地看着虞影和陆惊澜,真心为他俩高兴。 底下的将士们也心生艳羡,暗自遗憾得到奖赏的不是自己。 因着北玄王妃是个要强的性子,前些年夺得魁首的基本都是她。北玄王私库里的东西倒了个手进了自己妻子的腰包,根本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回林雁因伤退出角逐,其他将士们还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谁知半路杀出两个神霄宗的小子。终归是他们技不如人。 陆惊澜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便没有开口。 虞影却是勾唇一笑,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想要什么都行吗?” 北玄王对虞影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可能当着麾下将士的面出尔反尔,点点头说:“你莫非害怕本王言而无信?只要本王有,无论什么你都可以拿去。” 话是这么说,北玄王却清楚:以虞影的修为,也不可能要什么太珍贵的东西,拿在手里没用不说,还可能怀璧其罪,招来麻烦。 虞影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然后,他抬眼,看着北玄王,说:“我要冰破剑。” 冰破剑? 那是什么,没听过。 在座的将士们脸上划过片刻的茫然。 不止他们,凌子弘和陆惊澜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甚至连北玄王都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我私库中有这么个东西吗?” 虞影依旧笑着,说:“王爷坐拥万千法宝,有所遗忘也是自然。明日进入私库,晚辈会自行寻找,若没有此剑,晚辈便什么都不要。” 他主动提出要放弃奖赏,北玄王也不可能上赶着送,便随意点点头,说:“那就如你所愿,明日给你们一个时辰去私库中寻找,找得到你便拿去,不必再来回本王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等到第二日清晨,顾云涛带着北玄王私库的钥匙前来,领虞影和陆惊澜进去挑选。 之前顾云涛和虞影相处不算愉快,因为两人都对彼此带着强烈的戒备和试探,聊什么都是话不投机。 但今日顾云涛的态度居然和善了不少,没有说任何轻佻的话,安安分分把两人带到了私库门口。 钥匙是一枚刻有八卦的石雕,顾云涛将其安放在凹槽中,拧动到正确的位置,面前的大门随即发出一声闷响,接着缓缓在三人眼前打开。 “请进吧,我在这儿等你们。”顾云涛说。 虞影和陆惊澜点点头,抬脚就要进去。 顾云涛却专门叫住了虞影,说:“出来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虞影没有回答,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进入了私库之中。 陆惊澜落后他两步,与顾云涛对视了一瞬。 顾云涛脸上又浮现出他常见的轻浮笑容,朝陆惊澜挤了挤眼睛。 现在陆惊澜也有点讨厌这个人了,转过头快步离去。 北玄王的私库很大,一眼望不到头。 金子如一座座小山垒成堆,耀眼眩目,多看一会儿都会感觉自己的眼睛疼。 成千上万的高品阶灵石也好似河滩上的鹅卵石那般散乱在地上,散发着浓烈到有些沉闷的灵气。 无数的上等法宝、药材、丹药等等,更是毫无章法摆放在库中,因为太多了,北玄王又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根本懒得整理。 陆惊澜对眼前一堆堆的奇珍异宝没有什么感觉,他已经想好了要拿什么东西,提前与北玄王交流过,知道那东西的大概位置。 于是陆惊澜对虞影说:“先找你想要的剑吧,你可知它长什么样?” 然而虞影却摇了摇头,“不用找,这里没有。” 陆惊澜一顿,正要再问,虞影又开口,说:“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件保管能叫你惊掉下巴的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陆惊澜立即转移了注意力。 虞影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看上去不似高兴,却更像是嘲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说:“现在这位北玄王,恐怕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第107章 虞影明知冰破剑不可能放在北玄王的私库之中,自然不会白费力气去找。 倒是陆惊澜从私库的梨花木架子上拿下了一个雕琢精致的小锦盒。 他并未打开锦盒,而是直接放进了储物袋中,虞影都没来得及问一句里面装着什么。 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后,两人没有多逗留,很快从私库出来。 顾云涛果然如他所说,一直守在门外。 见到二人出来,顾云涛视线立刻落在了虞影身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他:“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虞影对上顾云涛的目光,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顾云涛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他是否回答,很快转了话头,说:“我想和你谈谈,不知虞仙君可愿意赏光?” 虞影似乎在思索什么,没有立即答复。 陆惊澜瞧了眼他的神情,转而对顾云涛道:“世子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好。” “不好。”顾云涛笑着,“这件事我只想和虞仙君找个无人处单独谈。” 和硬朗的骨相不同,顾云涛生了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再加上他那未语先笑的习惯,叫他无论说什么话,都带上了几分轻佻的狎昵。 陆惊澜心中不爽,皱了皱眉。 “那就谈谈吧,还请世子带路。” 虞影终于出声,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 “多谢虞仙君赏光了。”顾云涛侧过身,“还请随我去我的屋子里坐谈。” 见虞影要跟着顾云涛去,陆惊澜心中愈发不悦,可他又没有办法阻拦。 两人不过是去说话,陆惊澜清楚自己其实连不爽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他不喜欢虞影瞒着他去做什么事,他想要掌握这个人的一切行动。 可正是这个念头,才最见不得光。 虞影不知道陆惊澜在想什么,但他看得出此时此刻陆惊澜变得有些焦躁和生气。 虞影只当陆惊澜是在担忧自己,于是悄悄伸出手,在他的手上重重握了一下。 “你先回去,我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一个简单的动作,陆惊澜心头的烦闷瞬间被抚平。 陆惊澜呼出一口气,点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亲口道别过后,虞影才终于松开手,转身向顾云涛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带路。 顾云涛已经偷偷在心里翻了好几个大白眼。 腻腻歪歪,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分开多久似的。 顾云涛的屋子距离此处不远,很快二人就来到了屋内坐下。 进屋后,侍从们奉过茶,顾云涛就立即挥退了所有人,甚至叫人把窗户也紧紧关上,还留了几个侍从守在门外,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戒备如此严密,换一个人只怕要以为他有什么不轨之心,虞影却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 等到门窗全部关上,下人们也都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顾云涛才终于打算开口了。 顾云涛双目牢牢地盯紧了虞影,语气笃定地说:“仙君没在父王的私库中找到冰破剑吧。” “没有。”虞影十分坦诚。 顾云涛笑意不达眼底,“自然找不到了。如此神兵,怎么可能被随便搁置在私库之中。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你为何会知道冰破剑?” 虞影的身子稍稍后仰,以悠闲的姿态靠在了椅背上,将问题反抛了回去:“世子又为何认为我不该知道呢?” 见他不愿回答,顾云涛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对他来说,此刻还有比细究这些小节更加重要的事。 顾云涛强压下翻涌的念头,问:“你当众在宴会上提出要冰破剑作为围猎魁首的奖赏是为了试探……你猜到什么了对不对?” 虞影好整以暇地看着顾云涛,吐出两个字:“不错。” 此时,顾云涛没来由突然觉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润了润嘴唇,借由这个动作平复了一番心神,而后缓缓放下杯盏,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与你兜圈子了。我和你想得一样,认为如今坐在北玄王位置上的那个家伙不过是个拙劣的冒充者——他连冰破剑是什么都不清楚,竟能瞒过众人这样久,实在荒谬。” 说到最后,顾云涛握紧的手背上青筋鼓动,语气中也带上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想不到堂堂北玄王,居然会被人冒充。”虞影轻描淡写道。 顾云涛不再强装镇定,露出了焦头烂额的神情,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紧接着,顾云涛恢复镇定,对虞影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虞影并不意外。今日顾云涛来找他必然是有所求。而他答应前来,又耐心听顾云涛说了许多,便是有心想要看看这位年轻的北玄王世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见虞影没答话,顾云涛以为他在犹豫,继续道:“兹事体大,这件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知晓,绝不能泄露给第三人。若你肯帮我,事成之后,我可以告诉你冰破剑在哪里。” 虞影终于回答:“我帮不了你太多。” 顾云涛苦笑:“我不需要你做太多。” 想了想,虞影有了成算,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 另一边,陆惊澜和虞影分开后回到他们所住的院落,却看见一名行踪鬼祟的下人在院门口徘徊。 陆惊澜上前去,按住那名下人的肩膀。那人当即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转过身来。 看清那人的面容,陆惊澜有些惊讶地喊出来:“大公子?” 那人正是穿了一身下人衣裳的顾长波。 围猎回来之后,顾长波就被勒令禁足于自己的屋子里,不知他是怎么溜出来的。 顾长波挤出一个难看的谄媚笑容,他既想讨好眼前的人,又拉不下脸面,于是表情就在脸上变得扭曲。 院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陆惊澜先请顾长波进屋。 他们走进凌子弘所居的屋内。 凌子弘一见到下人打扮的顾长波也惊讶了片刻,但随即恢复平常,请顾长波坐下,问他:“不知大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许是从出生起顾长波就从未穿过如此粗糙的衣裳,他浑身不自在,像是有几千根针在扎,因而说话气息都有些虚。 “两位仙君见笑了。”顾长波自嘲一笑,“在下今日前来是为了兑现之前的承诺。” 闻言,陆惊澜和凌子弘对视一眼。 上回与顾长波见面后,陆惊澜第二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凌子弘。因而两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顾长波今日造访的意图。 陆惊澜答应在顾家两兄弟之间会帮顾长波,作为交换,顾长波要带他们去王府的地下冰窖查看。 顾长波说是来兑现自己的承诺,实则也是在提醒陆惊澜该兑现他的承诺。 “大公子想要我们做什么?”凌子弘代替陆惊澜发问。 顾长波嘿嘿一笑,却不明说,而是道:“在下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如我先带二位去地下冰窖里瞧瞧,看过之后,二位再考虑是否帮忙。” 凌子弘蹙眉,“既然大公子不愿明说,那就恕我们无法答应。” 他当然很想知道地下冰窖里有没有魔尊遗骸,可也不能为此胡乱答应顾长波的条件,谁知此人心中在打什么算盘。 见凌子弘就要起身送客,顾长波赶紧道:“算了算了!我不求二位帮忙……只要二位能稍稍记得我的好处!我如今惹怒了父王,在这偌大的王府已然是失了势,我不过是不想那般孤立无援……” 凌子弘还有些犹豫,一旁的陆惊澜已然出声:“那就请大公子带路吧。” 顾长波急得满头是汗,听他松了口,才慢慢用袖子擦拭起来。 “此事……还要等到入夜之后。” --- 几个时辰后,北玄王府点过灯又熄了,连值夜的下人都开始昏昏欲睡。 顾长波换了一身极厚重的皮毛衣裳,前来带陆惊澜和凌子弘前往地下冰窖。 虞影不在,他一直没有回来,原本说好半个时辰,可天都黑了还不见他的踪影。 陆惊澜差点就要去寻他,顾云涛身边的小厮及时过来传话,说世子和虞影聊得投契,要留他用饭,得很晚才能回来,叫他们不必等待。 陆惊澜有些不爽,却也无法。 因而只有他与凌子弘两人前往地下冰窖。 顾长波带他们在偌大的王府内穿梭,很快来到一处藏书阁中。 “这里值夜的下人都被我打发了。”*顾长波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 推开门,三人走进去,屋内靠墙排开五六个大书架,看上去不过是一间寻常书房。 顾长波走到那张大桌子旁,卷起袖子,朝陆惊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自己一起把桌子移开。 陆惊澜顿了顿,手上掐了个诀,桌子便凭空悬浮离地半寸,飘悠悠自己往外移开来。 顾长波:“……” 同样是金丹期修士,他怎么不会这招? 桌子移开后,顾长波又找到某处的机关按下,地下的青砖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随即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寒气扑面而来。 顾长波点亮提前备好的油灯,一马当先走了进去。陆惊澜和凌子弘随后跟上。 第108章 越往下走光线越发黯淡,周围也越发寒冷,只有顾长波手中的油灯还在倔强地发出幽幽暖光。 陆惊澜随手摸了一下身边的砖墙,摸到了一手的冰霜。 身为冰灵根修士,陆惊澜毫不怕冷。凌子弘和顾长波却没那么好受了。 凌子弘有元婴修为的灵力为他抵挡,也还好,只有鼻尖被冻红了。 而顾长波早就冷得发抖,即便穿了御寒的皮毛衣裳,依旧忍不住吸气搓手。 “快到了,嘶……”顾长波牙关打颤。 随着他的话音,三人终于迈下了最后一级阶梯,进入了一间开阔的冰室。 冰室穹顶镶嵌了上百颗夜明珠,将这里照得几如白昼。 顾长波领着他们又往冰室深处走了几丈路,来到了一扇掏空的冰门处。 “就是这儿了。” 说着,顾长波让开身子,陆惊澜和凌子弘一眼便看见了冰室中央的高台上躺着的那具躯体。 一时间,整个冰室仿佛连声音都被冻结。 唯有顾长波在旁边不断搓手,窸窸窣窣的。 “你们走近一点看啊。”顾长波提醒。 陆惊澜和凌子弘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竟僵在了原地。 不怪他们,换做谁都无法想象此时此刻安静躺在琉璃冰雪之中的亡者正是那位叱咤风云的魔尊。 凌子弘率先上前,来到冰台前站定,屏住呼吸端详着眼前的遗骸。 他第一眼先看向了遗骸的脸。 那是一张看过之后就永远不会忘却的俊美面孔,因为在寒冷冰窖中躺了太久,遗骸的皮肤呈现出微微泛青的煞白,恍若与他身旁的坚冰融为一体。 他的手搭在小腹上,双眼紧闭,如同睡着了。 凌子弘不敢看太久,像是是在害怕那双眼睛会忽然睁开。 看了许久,凌子弘仍有些迟疑。 他没见过魔尊本人,并不能确认这具遗骸的身份。 “是他。” 陆惊澜沉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凌子弘倏然回头,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惊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形容安恬的面孔上,无人发现他藏在宽袖之中手已悄然握紧,甚至微微颤抖。 “是他。”陆惊澜没有解释,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笃定。 凌子弘依旧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师弟,他转头看向顾长波,对他说:“多谢大公子带我们前来,若大公子日后有需要凌某帮助的地方,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凌某定当倾力相助。” 确认过遗骸的存在之后,顾长波催促两人赶紧离开,这里太冷了,他快受不住了。 凌子弘跟在顾长波身后往外走去,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再与北玄王商议,现已确认魔尊遗骸的确在此,接下来便该思考该如何把遗骸带回宗门。 走出好几步,凌子弘才发觉陆惊澜没有跟上。 回头看过去,陆惊澜仍旧站在那具遗骸面前,垂着头久久凝望。 “惊澜?”凌子弘不禁喊他。 陆惊澜终于收回视线,转身迈步跟上,把遗骸抛在背后。 “来了。” --- 从地下出来,顾长波说自己还在被禁足,不能溜出来太久,匆匆回去了自己的住处。 于是就剩下各怀心思的师兄弟二人缓缓走在深夜王府的小径上。 凌子弘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魔尊遗骸竟真的在北玄王府中。 虽说他一直不认为北玄王会拿这种一下子就能被戳穿的事情开玩笑,但因为此前虞师弟的一番推断,他心中的确也生出了些许怀疑。 在亲眼看见遗骸之后,那些本就虚无的怀疑早已被击碎,现在凌子弘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何能让北玄王答应移交遗骸给神霄宗。 “师兄。” 就在他想得入神时,陆惊澜忽然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凌子弘停下脚步,“怎么了?” 陆惊澜的脸色在月光下也有些苍白,他说:“魔尊遗骸之事,先暂且不要告诉追曜,好吗?” “为何?”凌子弘不太明白,这种事瞒着虞师弟做什么? 陆惊澜垂下眼,沉闷地说:“因为我还没有想好。” 闻言凌子弘更不解了,还没等他追问,陆惊澜再度开口: “总归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带走遗骸,是否告诉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凌子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陆惊澜看了许久,然后慢慢说道:“你今晚很是奇怪。” 陆惊澜仍旧低垂视线,不为自己辩解。 “哎,好吧。”凌子弘叹了口气,“但这件事虞师弟迟早会知道的。” 陆惊澜只是说:“多谢师兄。” 两人回到院落,虞影也已经从顾云涛那处回来。 见他俩一同走来,虞影抱着手臂,问:“大晚上的你们俩跑去做什么了?” 凌子弘笑着,编了个相当不走心的借口:“今晚月色如醉,我和陆师弟出去赏赏月。” 虞影仰起头往天上一看,今晚是下弦月,只有一线弯刀,还被云雾遮住了不少。 “是吗?”虞影显然不大相信这个说辞。 凌子弘背后渗出冷汗,“这个嘛……” 陆惊澜出声替他说:“凌师兄问我有关顾世子的事情,我们就边散步边说了会儿话,一时忘了时辰。” 凌子弘:??? “原来如此。”虞影露出了然的表情,竟真的没有再追究。 陆惊澜跟着虞影进屋,只剩下凌子弘一人留在院子里不明所以。 屋内,虞影和陆惊澜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安静而默契地收拾东西上床休息。 陆惊澜在榻上盘腿坐下,看样子今晚并不打算与虞影一同休息,却是要修炼一整晚的架势。 瞧他没有说话的意思,虞影也只当他是想要专注修炼,索性背过身去,面朝床里边,闭上眼睡了。 等到虞影呼吸变得平稳,真正睡着后,陆惊澜总算停止了装模作样的修炼,缓缓睁眼,轻叹一声。 他的心很乱。 从见到那具遗骸之后,他就失去了冷静。 直到今晚,陆惊澜才惊觉自己和虞影之间的联系竟如此脆弱。 虞影会待在自己身边,只是因为他现在的身子需要自己,一旦他找回了原本的身体,就彻底不再需要自己,便会无所顾忌地离去。 在思绪尚且混乱的时候,陆惊澜就凭本心而动,请求凌子弘帮忙瞒下了这件事。 只要虞影不知道他原本的身体就在这片土地之下,他就不会走。 陆惊澜觉得自己真是卑劣至极。 为了留下他在身边,竟然不顾他的性命安危。 自私又卑劣。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 就放任自己做一回坏人吧。 --- 魔域,边境哨卡。 在得知魔尊大人很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后,顾夕迟再也按捺不住,原本计划过几日再越过边境,可现在他只想立刻出发。 顾夕迟和虞栖梢不一样。虞栖梢只要化作乌鸦就能任意飞去任何地方,顾夕迟却不能。 他要进入玄雪州,必得准备一个完全的伪装,这便是为何他会在哨卡久久停留。 但如今实在等不得了,他打算直接用幻术伪装自己,只要不遇见比自己修为更高的修士,便不会被识破。 鹿禾有些忧虑,前来相送。 顾夕迟劝他安心:“对面的渡劫期修士仅有两人而已,不必担心。” 鹿禾说:“但你毕竟是要去玄雪州,顾辰兴便是渡劫修士,一旦遇上他……” “不必说了。”顾夕迟抬手打断他,“不会遇上的。” 鹿禾怔怔,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笃定,但转念一想,北玄王因腿伤已多年不曾露面,的确不大可能遇见。 顾夕迟将自己变作了一名长相泯然众人的三十岁男子,让人看过就会忘记。 交代得差不多了,顾夕迟正要辞别,身后的哨卡突然爆发了一道巨响。 轰——!!! 顾夕迟与鹿禾同时回头。 鹿禾大喊道了一声“怎么回事”,就再顾不上顾夕迟,立即飞身往回赶去。他身边的兵卒也匆匆跟上。 不过转眼功夫,鹿禾已经回到了哨卡,就见哨卡上方火光滔天,浓烟翻涌升腾。 他一把抓住旁边跑过的一名兵卒,问:“发生什么了?” 兵卒看清是鹿禾,气喘吁吁地禀告:“将军,地牢突然发生爆炸,似乎、似乎是今日抓来的那个灵修在搞鬼!” 听闻此事,向来温文尔雅的鹿禾也忍不住暗骂一声,又问那兵卒,有没有把灵修转移出来,人现在在哪? 兵卒一一回禀,鹿禾转身朝他说的方向走去。 哨卡外空地上,罗渊浑身伤痕累累,衣衫褴褛还沾满了黏腻的血污,极其狼狈的被两名士兵压爬在地上。 鹿禾走过来,一见到他就恨得牙痒痒,当即上前抬腿就想踹他。 罗渊忽然大喝一声:“老鹿,我要见顾夕迟!!” 鹿禾的动作猛地停下,差点没收回来把自己摔倒。 好不容易重新稳住身子,鹿禾神色怪异地盯着罗渊,像是见了鬼,问他:“你叫我什么?” 罗渊,或者说叫他虞栖梢更为确切,目光凌厉看向鹿禾,说:“我是虞栖梢,我夺舍了这个家伙,但是没有灭掉他的神魂。之前我的神魂受了点伤,这才叫他夺回了身体。” 鹿禾狐疑,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难道真的是……?” 虞栖梢咬咬牙,仰天大喊道:“鹿禾你屁股上有个三叶草胎记,暗红色的,你每次洗澡都觉得那玩意儿不好看想用法术遮掉!还有你化形之前喜欢族里的一头小母鹿,想和人家生小鹿,结果化形闭关出来之后人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周围士兵瞬间瞪大了眼。 鹿禾脸色爆红,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声嘶力竭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第109章 鹿禾的脸红得几乎能提炼出十斤朱砂。 在他旁边,虞栖梢已经简单清理过身子、包扎过伤口,换上了干净衣裳。 一名兵卒走进来,偷觑着自家将军的神色,同时小心地将热茶放在了虞栖梢的手边。 虞栖梢对他说了句“多谢”,鹿禾立即没好气地赶他出去。 兵卒欲哭无泪,他又不是故意听见鹿将军的黑历史的。 经过虞栖梢那一嗓子,鹿禾已经大体相信了他的说法。 此时,他扶着额头,用一种无颜面见父老的姿势说:“顾统领已经出发了,你想见他只能等他回来。” 虞栖梢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压压惊。 他没想到罗渊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他发起偷袭,还当真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若不是他走错了路被哨卡的守军抓住,就差点坏了大事。 稳住心神后,虞栖梢继续道:“顾夕迟往哪个方向走了,我要去找他。” “找我做什么?” 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虞栖梢与鹿禾转头看去,一名长相普通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虞栖梢愣了一下:“你谁?” 顾夕迟抬手去掉自己脸上的幻术,露出真容,语气略带责备地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折返后,顾夕迟已经从兵卒口中大体了解了方才发生的事,知晓此刻罗渊的身子实际上是虞栖梢在控制。 虞栖梢别过头去,不太想提,但还是简短地讲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只隐瞒含糊了遇见虞影的事。 听完他的话,顾夕迟冷冷嗤了一声,说:“你早该动手先杀了那灵修。” “啊啊啊我知道了,别说了。”虞栖梢捂住耳朵。 魔尊大人教训自己就算了,怎么连顾夕迟也责怪自己,烦人。 顾夕迟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条,上前一步将其扔到了虞栖梢的身上,说:“就因为你的心慈手软,差点叫那人把这等大事传回神霄宗,你自己看。” 虞栖梢捡起布条,展开,看清上面血字的瞬间立即站起来,嚷嚷着:“他!他胡说八道!” 见状,顾夕迟皱眉,目中流露出一丝质疑。 虞栖梢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妥,摸了摸鼻子,说:“我、我的意思是,他的身体一直是由我在控制,我都不知大人的踪迹,他怎会知晓,纯属胡说八道。” 顾夕迟与鹿禾两人定定看着他,若有所思。 片刻后,顾夕迟再度开口,“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大人的踪迹?” 虞栖梢低落地摇摇头,“我原本想杀了神霄宗的宗主替大人出气,可一时疏忽,被他们发现端倪。我费了不少功夫才逃出来,翅膀还被他们的人打伤。好在后来遇见一个好心人收留我,我便装作普通的灵兽跟在那人身边养伤。直到近来才终于找到机会逃回来,这段时间里从没有听说任何有关大人的消息。” “既然如此,那么这名灵修为何要写这种血书?” 顾夕迟眯了眯眼睛。 虞栖梢噎住,脑子飞速思索,好半天才心虚地猜:“或许是他觉得不这么写宗门就不会大老远跑到魔域附近来救他吧。” “我用他的身体干了不少坏事,嗯,所以他如今在神霄宗内名声特别差,他师父也已经厌弃了他。” 说完,虞栖梢抬眼看着顾夕迟,不知他信了没有。 虞栖梢不明白魔尊大人为何不许自己把他还活着的事告诉顾夕迟,害得他要绞尽脑汁编这么多瞎话。 顾夕迟沉吟许久,眼底失望之色尽显,好半晌才长叹道: “原来是这样。” 看来他相信了,虞栖梢也暗自松了口气。 眼见顾夕迟失魂落魄在椅子上坐下,鹿禾问他:“那你不去那边了吗?” 顾夕迟摇了摇头,又看向虞栖梢,问:“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虞栖梢放松下来刚喝了口茶水,没想到顾夕迟杀了个回马枪,呛得不停咳嗽:“咳咳咳!! 他擦了擦嘴边的水渍,说:“我?我要去找回我的身体啊。” 顾夕迟想也没想,决定道:“你受伤严重,我护送你去。” 虞栖梢:“哈??!” 顾夕迟这厮什么时候如此体贴了? --- 翌日,北玄王府。 还没等凌子弘找到机会再次和北玄王商谈魔尊遗骸归属的事,就先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来信。 收到信后,凌子弘立即叫来了两位师弟。 虞影和陆惊澜进屋坐下,凌子弘将手中的信放在桌面上,示意他们看。 “这是我刚收到的,你们看看。” 陆惊澜瞟了一眼就已经将信中的内容尽收眼底,虞影却对这封千里之外的来信无甚兴趣,而是看向了窗沿上歇着的一只小翠鸟。 拳头大的一只圆乎乎的小鸟,翠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五彩交错。 察觉虞影在看自己,还歪着脑袋“啾”了一声。 陆惊澜正要说什么,发觉虞影的目光,解释了一句:“这是师尊豢养的灵宠,专门报信使用。” “原来如此。”虞影随口评价道,“小东西挺能飞。” 凌子弘:“……” 从神霄宗飞到雪掩城好几千里的路,的确是能飞。 不过这是今日的重点吗? 还好虞影很快回神,转头问陆惊澜:“信上写什么了?” 陆惊澜一边将信纸递给他,一边说:“师尊说他已经在来雪掩城的路上,不日就会抵达,他要亲自与北玄王商议魔尊遗骸的归属。” 虞影接过信看了,确如陆惊澜所说。 此刻凌子弘心情有些复杂,他既高兴师尊能亲自前来,这样他就不用再顶着压力去和北玄王接触了,但同时他又不太想得明白。 他们昨夜才刚确认了魔尊遗骸的存在,尚未来得及写信告知师尊,为何他老人家会突然改变主意亲自前来? 明明离开之前师尊还说自己忙得分身乏术,否则北玄王亲自相邀,按礼数只要他抽得开身,就不该只派凌子弘这个小辈前往。 莫非忙完了? “总之不是坏事,师尊来了我们就能轻松些。”凌子弘叹了口气,“我这就去将此事告知北玄王。” 凌子弘走后,屋内只剩下了虞影和陆惊澜。 两人对视一眼,虞影看出陆惊澜似有话要说。 “你想说什么?” 虞影从昨晚就发现陆惊澜不大对劲,虽说他平日也少言多思,但现在却显得格外心事重重。 陆惊澜默然片刻,忽然问:“你之前为什么一定想跟着师兄来北境?” 稍顿了一下,虞影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意思。 之前抓到灼华后,原本陆惊澜打算继续遵师命去寻找天枢仙师,是虞影坚持要跟着凌子弘前往玄雪州,陆惊澜放心不下才不得不一同跟上。 当时陆惊澜可什么也没问,怎么如今才想起来问上这么一句? 想了想,虞影语气变得随意,说:“当然是想过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魔尊遗骸啊,你难道不好奇?” 这个理由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也无法使人完全信服。 陆惊澜好似真的只是随便问问,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转而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的身子变得康健甚至能够修炼,你会做什么?你还会留在宗门里吗?” 虞影蹙眉。 这小子今日真是奇怪,他平日并非爱设想“如果”、“假如”之类问题的人。 虞影也同样不是个爱空想的性子,脱口便反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闻言,陆惊澜垂下眼,喃喃道:“是啊,没什么意义。” 话音落,屋内安静极了。 虞影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恹恹的,满腹心事却又不明说。 他不禁要想:难道年轻小孩儿都这样? 扶了下额头,虞影颇为无奈,道:“让我想想……如果我能够修炼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陆惊澜抬眼看向他。 虞影本来想随便说几句敷衍过去了事,但对着陆惊澜,他不知为何就忍不住说了真心话。 “我不在乎修为高低。”他说,“就算能修炼我也懒得修炼了。若是能换个康健的身子,不用担心随时可能归西的话,我应该会选个僻静的地方睡上一场大觉。” “那我自然是不会继续待在神霄宗了,毕竟宗门不养闲人。” “最好什么人也别来打扰我,让我做一场美梦。” 说着,虞影看了一眼陆惊澜,补了一句:“至于你,就好好在宗门里修炼,争取什么时候达到大乘境界,我再出来给你办个贺宴。” 陆惊澜的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看他笑了,虞影心里才舒坦些,心想果然小孩儿就是得哄着。 陆惊澜说:“听上去你对现在的身体也没什么太大的不满意。” “那倒也不是。”虞影说,“如果能换个好点儿的身子当然好啊,没人喜欢自己是个病秧子,风一吹就倒下,跑两步就气喘,睡着觉还要随时担心自己明天能不能醒过来。” 他说得轻巧,陆惊澜嘴角的笑却渐渐变淡、消弭。 虞影简直服气了,今日陆惊澜心眼怎么如此小,一句话不对就变脸色。 他知道陆惊澜不太喜欢自己提生死,但他也只是一时嘴快而已,真不至于往心里去吧。 哄一回两回可以,再闹别扭只能说明是陆惊澜自个儿钻了牛角尖,他可懒得奉陪,总不可能把陆惊澜真当小娃娃一样抱着哄吧? 于是虞影想干脆留陆惊澜独自冷静一下再说。 然而还没等他说话,陆惊澜已经收起了所有外放的情绪,抬眼定定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找到了魔尊的遗骸,就在王府地下冰窖内。” 第110章 虞影怔愣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陆惊澜说了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他分明没有感应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若身体当真在附近,他不可能全无察觉。 但万事皆有可能,他也无法断定是不是有其他因素干扰了自己与身体之间的联系。陆惊澜不是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 虞影果断道:“带我去看。”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瞒着他,陆惊澜便不会后悔,也不再纠结犹豫,点了点头。 “我去拜托顾大公子,等入夜后带我们去冰窖。” 深夜。 三道鬼祟的身影穿梭在北玄王府之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打了个哈欠,忍不住嘟囔道: “上回干嘛不一起去看,非得让我多跑一趟,折腾人么这不是。” 虞影的声音冷厉:“少废话。” 听见他的呵斥,顾长波不自禁缩了缩脖子,随即又觉丢脸,对方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自己为什么要怕他? 很快三人来到了上次那间藏书房。 顾长波熟门熟路打开通往地下的暗门,被门后涌出的寒气熏得抖了抖。 虞影正要迈步走入,却被陆惊澜抓住了手。 他回头,看见陆惊澜眸光流转,对自己说:“里面很冷,你穿得不够厚,牵着我的手,我用灵力帮你御寒。” 思索一回,虞影想到自己现在这副身子弱得那样,决定不与自己过不去,反握住了陆惊澜的手。 冷得发抖的顾长波:“……” 他都没有人给自己暖手。 三人走下台阶,很快就来到地底的冰室。 虞影远远就看见那具躺在冰台之上的躯体,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后又快步上前,来到了冰台旁边。 虞影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自己,这感觉相当奇异。 他遗失多时的身体竟真的就在王府中,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他将眼前的躯体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依旧无法完全确认,于是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张脸。 “看看就行了你别上手摸啊!” 顾长波突然跳出来抓住虞影的手腕。 然而顾长波没料想眼前的凡人力气竟出奇的大,居然一下子就甩开了自己的手。 顾长波踉跄后退两步,愈发觉得丢人。 虞影直截了当的对顾长波说:“我要带走这具身体,你有什么条件就趁现在提出来。” 虞影可不像凌子弘那般会在乎北玄王同不同意,他带走自己的身体还需要问谁吗? 只要眼前这个顾长波不阻拦,他现在立马就能拿回自己的身体。 顾长波愣了一下。 他当然是有事想要虞影他们帮忙才这般近乎殷勤地带他们一次次来地下冰窖。可虞影到底只是凡人,他在师兄弟三人之中能说得上话吗?他要拜托的事可不是一个凡人能做到的。 顾长波无意瞟见了一直默默站在虞影身后的陆惊澜,灵光在脑中闪过,他可算想明白了。 起码陆惊澜是听虞影话的。 对顾长波来说,魔尊遗骸毫无意义,不如换成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来得实惠。 于是他不再犹豫,说:“我想要你们帮我制造一场幻境。” …… 一刻钟后,虞影和陆惊澜已经从地下冰窖里出来,走在回院落的路上。 方才虞影听完顾长波的条件,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并要求顾长波与自己签订灵契。 修士之间达成约定可签灵契,请天道见证,若有一方出尔反尔,便会受到天谴。 灵契已成,魔尊遗骸就是虞影的了,等他兑现了顾长波的条件,便不再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带走遗骸。 现在,心事重重的那个人换成了虞影,陆惊澜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两人沉默着走了很久,快要到达院落前,虞影才终于意识到什么。 他回头看向陆惊澜,只看到一片淡然。 陆惊澜甚至微微一笑,问他:“怎么了?” 仿佛他们只是今晚吃饱了撑的出来散步消食而已。 虞影想问什么,可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 “没什么,回去吧。” --- 魔域某处深山,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下。 虞栖梢脸色仍有些苍白,不幸受伤好几回的那条手臂吊在胸前,单手骑在马上。 “就是这儿了,我离魂的地方。” 顾夕迟抬头仰望,这棵古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遮天蔽日,看不见尽头,树干更是估计有十来人合抱那么粗。 修士闭关都会有个固定的地点,往往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并且鲜少叫外人知晓。例如虞影大多数时候都在寂无宫的密室之中,顾夕迟自己则是在一处隐秘的洞府。 此前顾夕迟并不知晓虞栖梢的闭关地,他们虽说一同在虞影麾下共事几百年了,却一直算不上亲厚。 虞栖梢从马背上站起来,轻身一跃,落在了半空中的一根树枝上。 顾夕迟紧随其后,飞身来到他身旁。 随后虞栖梢移开了树干旁边的一堆枯树叶,露出了一个足以一人弯腰通行的洞。 原来他闭关的地方竟是在树干内部。 顾夕迟跟在虞栖梢的身后走进那小小洞口,方见得其中别有洞天,剔透五彩的各色宝石装点了整个空间,中央用干草铺开一个宽大的巢,因宝石之中也混着不少夜明石,所以洞中还算明亮。 一道背影盘腿坐在中央鸟巢之上。 正是虞栖梢的原身。 虞栖梢原本的长相比起罗渊更显得柔和许多,面容轮廓较钝,无甚攻击性,根本看不出他的原型是一只凶悍的乌鸦。 虞栖梢走到自己原身旁边盘腿坐下,闭上眼便准备神魂回体。 顾夕迟忽然说了句:“这回别心慈手软了,这个神霄宗的家伙知道太多事情又心怀不轨,留不得。” 虞栖梢没有回答,已经开始了回魂仪式。 神识之中,虞栖梢看着眼前被自己用层层锁链捆缚的罗渊,想说句什么,但最终还是觉得对他已然无话可说,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罗渊却冷笑一声,自嘲道:“终归是我输了,但你这段时间也不太好受吧?被我夺回身体,还差点暴露你主子的秘密,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我。” 将死之人的挑衅而已,没能在虞栖梢心中激起什么涟漪。 罗渊也不在乎他是否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下次遇到这种事可别再心软了,仙魔两道本就是你死我活,你那不值一提的怜悯只会叫我觉得可笑。” 虞栖梢握紧了拳头,但很快又放开。 他问:“我不明白,仙魔两道有什么不同?” “少装无辜相。”罗渊哼了一声,“你们魔修全都是造下了累累杀孽的恶魔。” 虞栖梢沉默下来。 罗渊忽然虚弱地低下头去,呢喃道:“呵,其实我也错了,没有在觉察你身负魔气的第一时间就杀了你。” 虞栖梢瞳孔猛地放大,他心神震荡,甚至连神魂都出现了瞬间的闪动。 …… 那日罗渊和另外一名霆云殿的师弟前往宁和府购置长老所需的物品。 他们仅用一日就买全了东西,但想着已经在宗门告了两日的假,就干脆多逗留了一日,在城中住了下来。 深夜,罗渊忽然听见师弟房中传来叫喊声,立即前往查看,便见师弟身着中衣,已经拔出了佩剑,在与一只黑乎乎的乌鸦对峙。 师弟向罗渊求助,对他说:“罗师兄,这、这只乌鸦不对劲,我已然睡着了,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睁开眼就看见它站在床头,直勾勾盯着我!” 罗渊觉得师弟有些大惊小怪,这只乌鸦身上没有灵力波动,分明只是一只误闯的普通鸟儿。 师弟却坚称这只乌鸦邪性的很,根本不像灵智未开的飞禽。 “如果它真的只是普通鸟儿,那、那它为什么不怕人,也不飞?” “可能是什么地方受伤了飞不了。” 罗渊上前,想要检查一番,不料刚伸出手,这乌鸦竟然用脑袋主动蹭了蹭自己的手掌。 罗渊有片刻的怔愣,才又开始检查乌鸦身上是否有伤,检查之后不见异常,更不明白它为什么不飞走了。 师弟见乌鸦任由罗渊摆弄,颇有些乖巧的模样,便也没那么害怕了,还打趣道:“我瞧他与师兄你有缘呢,能收下做个灵宠也不错。” 罗渊碰了碰乌鸦的尖喙,笑着说:“我们成日里事情那么多,哪儿有心思养灵宠?” 话虽这么说,罗渊还是把乌鸦带回了宗门,但并不收作灵宠,打算只偶尔给些饭食,若有朝一日它想走了,他也不会挽留。 其实罗渊早已发现乌鸦身上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魔气,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或许这只乌鸦真是来自魔域,但它终究未做什么坏事,若是声*张出去,宗门定然会宁愿错杀也不放过。 何必呢。 然而几日后的夜间,罗渊修炼时突然出了个小岔子。 立时便被虞栖梢抓住机会,趁他神魂不稳之时,夺了他的身体。 在罗渊师兄弟二人刚入城后不久,虞栖梢就注意到了他们。他原本是打算夺舍罗渊的那名师弟的,那人神魂较弱,睡觉时便能下手。可谁知那人格外敏锐,竟能及时醒来撞见自己。 被带入神霄宗后虞栖梢就改变了目标,因为他发现罗渊比那名师弟更得师长喜爱,能够接触到更多的宗门事务,便于他行事。 但罗渊神魂稳固,轻易夺舍不得,虞栖梢只好耐心等待,终于等来了这一大好机会。 …… 罗渊的呢喃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虞栖梢却听得真切。 他狠狠将指甲掐入掌心,好不容易终于稳住了心神。 接着,虞栖梢无声念了一串法诀,魂魄逐渐消失在罗渊的神识之中。 顾夕迟眼看着一道魂魄从罗渊身上分离出来,飘回了旁边虞栖梢自己的身体。 神魂离体的瞬间,罗渊便软软地倒了下去。顾夕迟上前,两根手指放在他颈侧一探,没有脉搏,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虞栖梢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颗难以捕捉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瞬间消失,无人察觉。 ——“你们魔修全都是造下了累累杀孽的恶魔。” 他不是恶魔,他从未杀过人。 第111章 自从收到师尊的来信之后,凌子弘这两日早晨起床后都会准时站在院子里,沉默地望向天边。 陆惊澜从屋里走出来,见状不免问了一句: “师兄你在做什么?” 凌子弘望着天回答:“我在看师父什么时候来。” 陆惊澜:“……” 看来在北玄王府这段日子着实让凌师兄精疲力竭,一听师尊要来撑场子,居然顿时化身一座望师石了。 陆惊澜不愿打扰凌子弘对着蓝天遥寄思师之情,不再多言准备离去。 凌子弘却已经收回目光,叫住他:“你上哪儿去?” “我去白龙山修炼。”陆惊澜答。 自从上回在白龙山中找到那处隐秘的洞穴后,陆惊澜又寻到机会去了两回,虽然没能再见到第一次出现的奇异幻境,但每每收获不少,因此他已将那处当做不可多得的修炼宝地,无事便要去一回。 凌子弘点点头,道:“瞧你今日神情轻松不少,可是心结已解?” 几日前两人在顾长波的带领下见到了魔尊遗骸,出来后陆惊澜就有些魂不守舍。今日瞧他眉眼间郁色已散,凌子弘方有此问。 “多谢师兄关心。”陆惊澜道,“我已将魔尊遗骸的事情全部告知了追曜,师兄若有什么话要与他商议,便可去说了,我先走了。” 说完他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凌子弘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 虽说自己到现在还不明白陆师弟为什么之前不愿意把魔尊遗骸之事告诉虞师弟,现在又愿意坦诚相告了,但陆师弟能解开心中症结就好,修行之人若是执念太深,可是会炼成心魔的。 摇摇头,凌子弘叹息着想:算啦,师弟又不是小孩儿,许多事都有数,自己实在不必太过忧虑。 不过既然虞师弟已经知晓魔尊遗骸的事,自己倒确实可以与他商议一番,相处这些时日以来,凌子弘已经发现虞师弟对许多事都有独到的见解,说不定他能有办法帮宗门带回遗骸。 凌子弘走入屋内,可屋内空无一人,哪儿有虞影的身影。 此时,虞影正裹着厚重的玄色狐皮大氅,鼻尖微红,站在风雪凌冽之中。 年末围猎结束后,北境才算是迎来了真正的严冬。 虞影望着对面那座绵延险峻被白雪覆盖的高山,从口鼻之中呼出团团白雾。 【你不冷吗?】系统忍不住问他。 虞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仍望着对面的山,说:“那是白龙山。” 系统的数据库中有整片大陆的地图,自然知晓那座山的名字,但它不知道虞影突然来这儿做什么。看风景吗? 虞影继续道:“陆洲就是在那座山上锻造了冰破剑。我本来想去瞧瞧。可我现在这病恹恹的身子,只怕上去了就下不来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来这里遥望一番。” 听他主动提起,系统便顺势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的话: 【我知道你嫌弃我给你造的身子不好用,现在又已经找到了原本的身体,恐怕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原身之中。】 【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是应死之人,换了身体才勉强逃过天道的眼睛。一旦回魂,天道发现你还活着,肯定会降下惩罚,说不定你要再死一遍。】 谁知虞影听后,轻笑一声: “天道算个屁。” 系统哑然,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而虞影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大乘修士,早不知与天道对抗了多少回,显然已没多少敬畏之心。 系统没辙了,弱弱地问: 【那你是准备现在就拿回身体回到魔域吗?】 它是感化系统,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要让虞影弃恶从善。虞影若是困于这副毫无修为的身体之中,系统还有些许把握让他在某些时候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可若是虞影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系统真不知自己该如何感化一个活了几百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妖怪。 任务完不成,它是不是就要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了QAQ。 就在系统为自己黯淡的前途命运抹眼泪之时,虞影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虞影没把天道放在眼里,他老人家有什么惩罚尽可放马过来,彼此一较高下、愿赌服输就是。 他之所以不立即回到原本的身体,其实是因为他不太想在陆惊澜和凌子弘面前恢复身份。 仙魔不两立,到时候他们可就是敌人了。 又在寒风中站了片刻,虞影捏紧了脖子上的领子,皱眉抱怨了一句:“冷死了,回去了。” --- 魔域与玄雪州以星月湖为界,两边的植物分别被灵气与魔气滋养,呈现出一面翠绿,一面幽蓝的分界线。 一男一女两名同着紫色仙袍的灵修弟子正在翠绿掩映之间行走。 湖对岸一片幽蓝,便是魔域的地界了。 女弟子秀眉微蹙,挥开身旁嗡嗡作响的小飞虫,语气相当不耐烦:“已经快两天了,别说人了,连一片衣裳都没瞧见,咱们还要找多久?” 男弟子有些温吞,无奈道:“师妹莫急,再找找吧。” 女弟子“啪”地拍死一只准备在她脸上叮咬的小虫,嘟囔了一句:“这里的虫怎么不怕雄黄?” 接着又叹气道:“我恐怕罗师兄已经遭遇不测了。” 此处濒临魔域,魔物众多,魔气甚浓,普通修士根本不敢久待,罗渊师兄传回的讯息极为紧急,想来很可能是遇见了生死危机,他们却耽搁了这许多日没找到人,只怕凶多吉少。 闻言男弟子的神情也变得黯然,但还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女弟子又说:“万一罗师兄迷了路,走近了魔域之中,那我们可怎么找得到?” 男弟子沉默了,他也不知道。 于是女弟子狠下心,果断道:“我们再找一天一夜,若无结果,就必须放弃,返回宗门。” 两天的苦寻,他二人已精疲力竭,再在此魔气侵扰的地方待下去,连他们自己都会有危险。 男弟子明白师妹的意思,却也于心不忍。 他性子怯懦,同辈弟子们都不太待见他。在师门内,只有罗师兄与他最为亲厚,每回下山采购,罗师兄都会带上他去散散心。他实在不愿去想那最糟糕的结果。 两人又分头去找。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男弟子忽然听见师妹的喊声。 “师兄,你快来!” 男弟子连忙赶过去,就见师妹蹲在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身旁。 那人浑身都是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最严重的伤在右臂,似乎是被弓箭贯穿,简单包扎过后又被撕裂,已然化脓,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聚集在他的身上,把他当做了新鲜的美餐。 这昏迷不醒的人正是罗渊没错。 如果不是摸到了他手腕处微弱的脉搏,两人还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男弟子的眼眶霎时红了,赶紧从储物袋中拿出回春丹和金疮药,让师妹帮忙把罗渊扶住,自己动手给他喂药涂药。 服药之后,罗渊微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有力。 两名弟子给罗渊身下铺了几层衣裳,生起火堆,耐心地守在他的身旁。 他的状态还不稳定,不一定受得住路途奔波,因此两名弟子还不敢贸然带他离开。 等到月上西天时,罗渊终于抽动了两下手指,随后悠悠转醒过来。 觉察他醒来,男弟子喜出望外,立即上前扶他坐起,颤抖地叫了一声:“师兄。” 罗渊看了他一会儿,缓缓皱起眉,不解地问:“你是谁……?” 男弟子震惊不已,以为罗渊是受伤导致意识不清,赶紧说:“是我啊,谷骁,我是你的师弟。你不认识我了吗?” 罗渊眼中写满了戒备与怀疑,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此时女弟子听见动静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谷骁顾不得回答师妹,赶紧又问罗渊:“那师兄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罗渊沉思片刻,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而感觉到一阵惶恐,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他神色痛苦,谷骁不敢再追问,忙劝说:“别勉强自己了,我们先回宗门,师父和长老他们肯定会有办法。” 罗渊仍然用力地抓着头发,短短一瞬的功夫,冷汗已布满他的额头。 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处何处,更不知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说得是不是真话,他们会不会害自己。 忽然,罗渊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某个念头。 他有些魔怔地念叨着:“乌鸦……乌鸦……” 谷骏仔细一听,才听清楚他口中念的是“乌鸦”二字。谷骏立即想到了那只他与师兄在山下采购时捡到的乌鸦,一时不明白为何师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仍记得那只鸟。 念着念着,罗渊竟推开了谷骏,不顾满身伤口,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谷骏去拉他,却被甩开手。 他又去拉,问:“师兄你要去哪里?” 罗渊没有回答他,仍旧念着“乌鸦”二字。 谷骏这才知道他居然是想拖着伤躯去找那乌鸦,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愤,大喊道:“那只没良心的乌鸦早在你出事之前就飞走了,你还找它作甚!” 闻言,罗渊倏然僵住,愣在原地。 女弟子完全在状况之外,看看这位师兄,又看看那位师兄,茫然地问:“什么乌鸦?” 终于,罗渊偃旗息鼓,失了力气,跪坐在地上。 “飞走了啊。” 第112章 在收到神霄宗掌门柳青岩不日将会抵达北玄王府的消息后,顾云涛就全权承办了招待事宜。 几日的筹办之后,终于到了接风宴当日。 虞影与凌子弘二人身为神霄宗弟子,自当早早来到雪掩城外等候迎接尊长。 凌子弘难掩激动,一直望着天边,嘴里还不断念叨着:“师父怎么还没到,按理说应该到了啊……” 虞影站在他身旁,形容淡然,不大走心地劝了一句:“可能是仙鹤崴了翅膀。” 凌子弘回头幽幽看着他,说:“师父为人简朴,出行向来是自己飞。” “哦。”虞影了然,“那可能是他老人家自个儿崴了脚。” 凌子弘如临大敌,当即收手在胸前,掐了个诀:“保佑师父一路顺风。” 虞影又说:“冬日大多吹西北风,顺不了。” 凌子弘:“保佑我听不见师弟的屁话。” 虞影:“……” 他不过是看凌子弘精神紧张,才打趣几句,见起了反作用,便换了个话头: “陆惊澜人呢?” “你竟不知道?我以为陆师弟什么事都跟你说呢。”凌子弘惊讶,“他昨日早晨就去了白龙山修炼,许是有所顿悟,才没能及时回来。” 之前陆惊澜也去过白龙山,但不曾有过夜不归宿的时候。 虞影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蹙起了眉。 凌子弘一看,乐了,也劝他:“别担心,修士闭关修炼几十年的都有,一日半日不见人不打紧的。” 虞影却是嘟囔了一句:“早知他要去,我该等他带我一道的。” 凌子弘:“……” 你俩这么如胶似漆吗,连修炼也要在一块儿? 罢了,凌子弘实在懒得掺和他俩的事,回过头去,继续伸长脖子恭候师尊。 --- 白龙山深处,冰洞之中。 陆惊澜仅着一件单衣,盘腿坐在寒冰中央,他双眸紧闭,正沉浸在玄妙境界中,浑身的灵力以一种极具规律的形式在经脉中周转不息,与此同时还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生长在冰山底部的千年寒冰所散发的纯净灵气,愈发壮大己身。 那把由柳青岩所赠、名为碎云的佩剑竖插在陆惊澜面前。 随着主人的灵力不断变强,碎云剑也似有所感,快速地震动起来。 陆惊澜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已经足以叩动金丹跨入元婴的关窍。 他不再按捺蠢蠢欲动的灵力,放任它们冲破了那道窍门。 陆惊澜正式跨入元婴境界。 就在这一刹那,他再一次看见了“他”。 已经见过好几次,陆惊澜不再排斥“他”出现在自己的识海中,淡然地起身,问: “你是谁?” “他”仍是一袭白衣,走近之后,陆惊澜忽然发现从前“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容隐约变得清晰了一些。 可惜依然无法辨别。 陆惊澜忍不住想,或许随着自己的修为提升,总有一日能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明明近在眼前,声音却仿佛从天边传来:“你已突破元婴,我有一物给你。” 随后“他”抬手一指,一团闪耀的白光飞出,紧接着没入碎云剑中。 陆惊澜不解:“那是什么?” “他”回答道:“一点灵光而已。” 说罢,“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竟是要消失。 陆惊澜连忙再次追问:“你是谁,为何频频出现在我的识海之中,又为何一次次帮我?” 默然许久,“他”的身影愈发黯淡,就在陆惊澜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叹息。 “太慢了。” “什么?”陆惊澜茫然。 “他”说:“你修炼的速度太慢了,再快些,否则就来不及了。” 没等陆惊澜想明白此话的意思,“他”已彻底消失在眼前。 下一刻,陆惊澜从识海中脱离,睁开眼,回到现实。 眼前插在坚冰之中的碎云剑正散发着荧荧的微光。 他起身握住碎云剑的瞬间,便惊觉其竟然随着自己的修为增长而变强了许多。 世上唯有仙器会随着主人的实力而变强。 师父赠与自己的这把剑虽然品级不低,但也绝不是仙器。 陆惊澜垂眸盯着手中的剑,感觉不到半分突破元婴的喜悦,剩下的仅有深深的疑惑与茫然。 --- 日上三竿。 暖阳化解了城墙附近的寒风,让站在外面等待的人不再那般难熬。 可天气再舒适,也架不住他们在此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北玄王府派来迎接的将士们已经展现出了躁动不安。 凌子弘的心情已经从激动期待变成了担忧,他喃喃道:“师父该不会是真的崴了脚吧?” 就在这时,今日负责领兵的尉官走上前来,询问虞影:“仙君,为何贵掌门大人还未抵达?你看我们是不是先回城中待命?” 昨日世子大人专门把他叫到面前去,吩咐他今日有任何事情必得先请示这位姓虞的仙君。 尉官很是不解,也不太愿意受外人驱使,于是面上应下,心中却想不过是简单的迎接工作罢了,能出什么事情,并未放在心上。 岂料今日还真出了状况,尉官想起世子的话,不敢擅专,这才前来请示。 觉得奇怪的还有凌子弘,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不解为何北玄王府的兵会跑来请虞影的命令。 虞影回了一句:“稍安勿躁。” 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气度像极了身经百战的将帅,尉官下意识就应了一声:“遵命。” 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莫名就对一个凡人毕恭毕敬了? 尉官实在想不通,但还是遵守命令,没再多言。 又过了一刻钟,虞影看见从北玄王府方向升腾而起的一道白烟,立即对尉官下令:“回城。” 说完,他率先转身朝城墙下走去。 凌子弘一头雾水,跟了上去,问:“怎么回事?不等了吗?” 虞影停下来,看了一眼那名尉官,确认他听不见后,低声对凌子弘说:“不等了,掌门本就不会来。” “什么意思?”凌子弘追问。 虞影却没有再细说,径自走到城墙下,翻身骑上马,勒绳调转马头,朝向城内。 “凌师兄,先回去吧,今日之内什么也不要问。” 凌子弘无奈只能按下所有的疑惑,与他一起回到北玄王府。 回来之后,虞影叮嘱他待在院子里,无论发生任何事也不要出去,可随后自己却离了院子,不知去了哪儿。 凌子弘咬牙跺脚,气师弟什么也不和自己说,最终只能回屋,赶紧给师尊写信询问缘由。 虞影脚步匆匆,来到了今日原定要举办接风宴的琉璃殿外。 大殿的八扇大门全都紧闭,门外站着两排身披戎装、手持长枪的士兵,可谓戒备森严,哪里像是要举办宴席的样子。 守门的士兵看见是虞影,没有盘问,直接放他进去。 走近殿内,虞影便看见了顾云涛的背影,在他旁边站着另一位修为不低的中年将领。 顾云涛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露出了他面前那个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狼狈身影。 那人正是北玄王。 北玄王不停叫嚷着“不孝子”,大骂顾云涛没良心,撒泼打滚的模样哪里像是雄踞一方的渡劫修士。 顾云涛转过身猛地踹了他一脚,怒道:“都这样了你还给我装蒜,你到底是什么人,冒充我父王是何居心?” 被直接戳穿,冒牌货终于不嚷嚷了,反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们太凶残了……” 顾云涛面色难看,眼角抽搐,浑身鸡皮疙瘩暴起。 再忍不了了,顾云涛将冒牌货暴揍一顿:“你他爹的休要用我父王的模样做出这等恶心的腔调,信不信我打死你!!” 旁边的将领是顾云涛的师父、北玄王多年心腹,也气得不轻,撸起袖子加入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 虞影:“……” 这场暴行持续了小一刻钟的时间,结束后,那冒牌货已然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看上去和北玄王一点也不像了。 但顾云涛还是看不过眼,命令他:“不想继续挨揍的话就赶紧变回你原本的模样。” 冒牌货抱着脑袋缩在地上,渐渐变成了一团黑色没有五官的人影,像是地上的影子成了精怪。 顾云涛没想到他的原型这般诡异,一时愣住。 “镜中人。”虞影认出了冒牌货的身份。 顾云涛头次听说这一称谓。 虞影解释说:“一种很少见的修炼法门,修炼者以己身为镜,可化形为万物。一般来说他们都会选择变成有富贵权柄的人,侵占原属于本尊的地位和财富。” 顿了顿,虞影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镜中人起源自魔域,曾经魔域中还有一派规模不大的镜人宗,其中弟子全部都修习此术。 不过他们不善武力,修为也不高,门中大多数弟子都天资低下,无法修炼其他功法才选择成为镜中人,炼成后也只是为了迷惑众生、招摇撞骗,混口饭吃而已。因而他们根本没办法在弱肉强食的魔域中生存,便逐渐销声匿迹了。 没想到眼前这个镜中人胆子还挺肥,竟敢冒充渡劫修士。 “无脸黑影是镜中人的分身,他的本体应该就在附近十里地之内。”虞影对顾云涛说。 那冒牌货没想到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不说,还遇到个懂行的人,当即在地上滑跪,一边抱住虞影的小腿,一边又想抱顾云涛的腿,最后干脆一只手抱一个。 “是小人冒失、小人有错,小人这就走,二位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小人计较,小人再也不来了!” 他没有嘴,不知从何处发声说话的,沉闷含糊。 虞影皱眉,冷冷扫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撒开手。 另一边顾云涛也将他踹开,上前去按住他的脖子,质问:“你想走可以,先告诉我,你把我父王本尊弄到哪儿去了?” 冒牌货大哭起来,可惜他没有眼睛,哭不出眼泪。 他喊着:“死啦!北玄王本尊已经死啦!” 第113章 “你说什么!?” 顾云涛双眸扩大,立时抓住镜中人的脖子,把人生生拎了起来。 镜中人感觉自己冤枉极了,忙解释说:“不是我干的,我哪儿有那本事杀死渡劫大能啊!” “我们做镜中人的,若想要不被本尊戳穿,最好的就是冒充刚死之人,神不知鬼不觉替而代之,所以都会学一样搜寻新死者的法门。” “我是先发现北玄王他老人家已经……已经仙逝之后,才动了歪心思。” 顾云涛愣在原地,几乎听不懂镜中人在说什么。 从他出生起,他的父王就已经是屹立于修行者巅峰的渡劫修士,拥有漫长的寿元,除了魔域那位几乎无人可以对他造成威胁。 顾云涛从未想过父王会死。 即便父王当真会死去,他也只能想到渡劫陨落一种可能,怎么会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由一个胆小如鼠的喽啰告诉自己他的死讯? 顾云涛咬牙,目光霎时变得狠厉,掐着镜中人的手愈发用力。 “少胡说八道,赶紧说实话,父王他究竟在哪?” 镜中人感觉自己随时会被掐死,他又急又怕,语无伦次地一次又一次喊着:“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见他已然失去了理智,顾云涛的师父及时出手,将镜中人从他的手中救下来。 “你冷静一点。”这位出窍期的将领按着顾云涛的背劝道。 看着镜中人在地上打滚的模样,虞影也说:“他应该没有说谎,镜中人不擅武力,不会是他害了北玄王。” 顾云涛总算冷静下来,对虞影道:“此事多谢你帮忙。” 虞影:“好说。” 围猎结束后,虞影猜到北玄王被人顶替后,顾云涛就找上门来请他帮忙。 虞影并未做太多,只是伪造了一封柳青岩的书信,让所有人以为神霄宗宗主就要前来。 接着顾云涛便可借由筹办迎接事宜的名目,名正言顺地掌控王府庶务、调遣守兵。 几日间,顾云涛成功调走冒牌货北玄王身边所有的亲兵,将人单独引入这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琉璃殿内,一举降服。 顾云涛原本预料能够冒充父王的人修为必定不低,为免不敌,还专程请了常年驻守边境的师父回城。 谁知这冒牌货根本是个样子货,连一拳都没扛住,忙不迭就认输了。 默然片刻,顾云涛有些惭愧地看着虞影,说:“之前承诺过,你帮我这次,事成之后我便告诉你冰破剑的所在。” “冰破剑品阶不凡,父王是随身带着的。可如今……” 他话没说完,虞影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冒牌货抓到了,可北玄王本尊的下落依旧不明,虞影依旧没可能见到冰破剑。 虞影也没奢望过随手帮一个小忙就能换来冰破剑,一摆手,“无妨,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什么?”顾云涛茫然不解。 虞影却没有明说,笑着转了话头:“想来接下来几日世子有得忙了,我不便打扰,先走了。” 顾云涛望着他逆光走出大殿的背影,而后低头再次看向趴在地上耍赖的镜中人。 虞影说得没错,北玄王失踪,后面一段日子,他这个世子可闲不下来了。 顾云涛的师父名叫邢泽,他定了定神,便对邢泽说:“师父,你派一队人马去将这厮的本体找到,抓回来。” 邢泽与顾云涛既是师徒,又是君臣,这种时候他自然是要听从世子的命令。 领命之后,邢泽毫不耽搁,立即走出大殿。 听到顾云涛说要抓自己的本体,想来是要杀了自己泄愤了。 镜中人“嘤”了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顾云涛又将他拎了起来,对他说:“你如果想活命的话,接下来就听我的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镜中人岂敢违拗,乖乖跪在地上听顾云涛的吩咐。 顾云涛道:“现在,变回我父王的样子。” --- “王妃,该喝药了。” 侍女温言轻语,捧着药碗在床边侍奉。 鹅黄纱帷幔之后,林雁靠在床头,一缕青丝散落额前,更显得她病容憔悴。 上回围猎时,林雁为了争夺好名次,深入危险的湖区,意外遇见了一头出窍修为的巨蛇魔兽。 她与身边跟着的顾云涛都只有元婴修为,本就不敌,那魔兽又是偷袭,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林雁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巨蛇衔入口中,尖牙穿透了她的腹部和大腿,霎时重伤,失了抵抗的能力。 后面的事她都没有意识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王府的寝殿内。 林雁并不知道她受伤全赖顾长波在背后做的手脚,因为顾云涛勒令任何人不许在她面前多言,以免扰她养病。 汤药喝得林雁嘴里发苦,捏着鼻子才能喝完。 侍女为她擦嘴,安慰说:“这药果真见效,王妃喝了,脸色也红润了。” 林雁:“那是憋气憋的。” 侍女:“……” 服侍完汤药,林雁有些犯困,叫侍女都退下,她要歇息。 侍女们为她熄了灯火,点燃安神宁气的香,安静撤出。 林雁闭上眼,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身旁似有什么人的脚步声。 她勉强睁开双眼,竟看见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站在自己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男子背着光,林雁无法看清他的面容,第一反应以为是北玄王前来。 “王爷?” 话说出口她又觉得不对,她与北玄王表面上已成婚三年,实际上却并无夫妻之实。北玄王从未深夜单独造访过她的寝殿。 难道说北玄王突然改了想法,要和自己……? 林雁有些纠结。 北玄王形貌俊美,实力强悍,虽说早已活了几百年,还有过两任妻子,但修士的事不能以凡人的目光来看,他依旧是无数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而林雁自己条件也十分优越,林家嫡系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容颜清丽,天资又高,年纪轻轻便是元婴修为,她在听闻自己要与北玄王联姻时,其实并不愿意。 她明明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干什么要去给两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老儿子当继母! 然而族中长辈铁了心要送她去联姻,她拒绝不得,干脆问爹娘,都是联姻,那怎么不选北玄王的儿子,那个叫顾什么云什么的,不也很出众吗? 爹娘却说北玄王乃六百岁的渡劫修士,少说还要再活六百年,有老子在一天,儿子岂有机会继承王府?谁先熬死谁都不一定,还是老实嫁给老子吧。 林雁这才带着满腹不愿嫁了过来。 万幸,北玄王也并不十分热衷这场联姻,听她表示了不愿后便与她约定,两人只以夫妻之名生活,等林雁有本事离开,他自会放人。 林雁当然求之不得,但也不好意思占了人家王妃的名头还白拿王妃的待遇,于是就在近卫营领了个差事,自负盈亏。 她之所以热衷于每年年底的围猎,也是想从北玄王私库里多薅点羊毛,为以后自立门户做打算。 相处日久,林雁发现北玄王对她其实挺好的,或许将她当做小孩儿,时而很是纵容。 他们是夫妻,如果他一定要…… 不行,自己还没想好! 林雁如今行动不便,只能用被子捂住胸口往后退,同时警告道:“不行,你别过来。” 那人却根本不听她的喝止,仍然凑上前来,越来越近,甚至一条腿已经跪在了床上。 男子靠近后,林雁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惊讶万分地喊道:“顾云涛!?” 被叫破了身份的顾云涛不见半分惧色*,甚至多了股破罐破摔的勇气,扑上前将林雁按倒。 林雁拼命挣扎起来:“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的继母!” 以前她不愿意担这么个名头,现在却不得不用身份来提醒顾云涛自重。 如果没有受伤,林雁还能和顾云涛打个有来有回,可如今她元气大伤,哪里是他的对手。 慌乱之间,林雁大叫起来,又踢翻了床头的瓷瓶,哗啦一声,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侍女。 “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听闻侍女赶来,顾云涛立即撤手,起身冷冷扫了林雁一眼,转身翻窗逃走。 逃过一劫后,林雁按着胸口喘气,心里大骂。 亏她之前对顾云涛印象不错,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目无纲常的混账。 侍女掀开帷幔,扶着林雁问她。 林雁缓过气来,说:“快,去叫府兵,把刚才跑出去那个人给我追回来。” “跑出去的人?”侍女不解,“我们一直在外守着,不见有什么人啊?” 林雁没心思与她解释,干脆掀开被子起身,“去拿衣裳,给我梳洗,我要去见王爷。” 侍女想劝她好好休息,却被凶狠瞪了一眼,委屈嘟嘴,只好乖乖帮林雁穿衣服。 --- 日升阁,北玄王日常起居之所。 镜中人又变回了北玄王的模样,这是顾云涛的意思。 北玄王失踪一事太过重大,绝不能让更多人知晓。顾云涛已经派出精锐去寻找,王府之中也悄悄展开了调查,在找到北玄王本尊之前,镜中人得继续他的扮演,只不过要全听顾云涛的吩咐。 贴身伺候的人也换成了顾云涛的心腹,盯着镜中人的一举一动。 镜中人被服侍着换了衣裳准备就寝,先是叹了口气,随即又想开了。 如今这日常用度照旧,还不用处理政务,想想竟比之前的生活更滋润了,不错不错。 他正要躺下,房门忽然被“碰!”的一脚踹开了。 镜中人惊坐起,就见林雁气势汹汹地走进了里屋。 镜中人早知林雁不好惹,假扮北玄王期间一直躲着她,没想到她今日居然直接闯了进来。 难道是要迫自己与她履行夫妻之事吗? 不要哇,人家、人家其实不喜欢女子啊…… 正在镜中人绞尽脑汁想该如何敷衍过去时,林雁又愤怒又羞耻地咬牙说: “你……你管管你儿子!” 第114章 林雁忍着怒火把今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镜中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没想到这北玄王府中还有如此乐子……啊不,骇人听闻的事! 林雁前来告状,肯定是想要自己给她一个公道。 可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啊,现在还被识破了身份,怎么给她讨公道? 思索一番,镜中人终于权衡出两方孰轻孰重。 对不起了妹子,自己也是自身难保啊,你可知道那顾云涛的拳脚打在身上多痛吗? 镜中人立时肃容,沉声大喝:“放肆!” 他顶着北玄王的皮囊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投射下的阴影将林雁全部罩在其中,极具压迫感。 林雁预感不对,往后退了半步。 随后她就听见北玄王竟然开始训斥自己: “你身为世家贵女,竟能将这种事情说出口,你还知不知廉耻?” 林雁傻了一瞬,当即想要反驳:“不知廉耻的分明是……” “你还说!” 镜中人重重一掌拍在身旁的方桌上。 林雁被吓得噤声。 “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去闭门反思。”镜中人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林雁惊讶万分,她没想到北玄王竟会这般包庇自己的儿子。 她的目光变得越发冷,瞪着眼前这个她今日才第一次看清的男人,说:“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人渣,败类!” 骂完,林雁洒下两颗清泪,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她离去,镜中人摇头叹了口气。 不要怪他,他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翌日,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林雁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要回远在朱崖州的林家。 顾云涛听下人传来话的时候简直一头雾水,他这位继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回娘家了? 下人说他也不知道,不过好像王妃和王爷昨晚吵了一架。 顾云涛两眼一黑,暗骂那镜中人没事招惹林雁作甚。 北玄王妃回娘家可不是小事,叫外人知道了定会生出许多猜测,背后更牵连着顾林两家的关系。 如今真正的北玄王不知所踪,局势本就不稳,可不能再闹出什么事了。 于是顾云涛匆匆赶来,想要劝和林雁留下。 谁知他不露面还好,一露面林雁情绪愈发激动,立即命令马夫赶紧启程。 顾云涛赶紧握住栓马的缰绳,不许马车出发。 “王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下车来好好说不行吗?”顾云涛扬声喊。 林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你给我滚!” 顾云涛不为所动。 马夫左右为难。 林雁便对马夫说:“别管他,他不滚,撞死也活该!” 顾云涛的脸色愈发难看。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穿着下人服饰的顾长波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这是他一手促成的好戏,怎么可能不亲眼来看看? 他以交出魔尊遗骸为条件,向虞影提出的要求便是制造一场幻境,让林雁误会顾云涛。 如今的顾长波只想让顾云涛不好受,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其中能否获益。 据说昨晚林雁和父王吵了一架,想必父王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就等着看顾云涛还能神气多久。 “高兴吗?”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问话,顾长波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原来是虞影。 顾长波心里很痛快:“看见他不高兴,我就高兴。” “我已经兑现了我的承诺,该你了。”虞影道。 顾长波把地下冰窖的钥匙递给虞影,有些不满地嘟囔:“不用催,我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更何况我们签了灵契,还会抵赖你的不成?” 虞影接过钥匙,不再看顾长波,迈步越过他走上前去。 顾云涛还在和林雁对峙,双方谁也不相让,最难受的是夹在中间的马夫,他不过是个下人,哪边都得罪不起啊。 “王妃可愿意露面,听我一言?” 虞影站在了顾云涛身边,朝着马车喊了一句。 林雁认识虞影,却也没什么好脸色:“你算什么人,我为何要听你的话,赶紧让开!” “有些事,眼见未必为实。”虞影背手在后,撕碎了一张符。 他继续道:“王妃不如再回想一下,昨日所见,当真是现实吗?” “什么?” 林雁尚未反应过来,脑子先跟随虞影的话开始回想。 刹那间,她忽感灵光闪现,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且多了几段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第一个场景是在猎场中,她重伤被人抬走后,那头袭击她的凶兽找到了营帐中来,吞噬了两个无辜士兵,还追着顾长波不放。最终从顾长波的身上搜出了一颗能够引得魔兽发狂的魔晶。 第二个场景是在地下冰窖,顾长波正满眼冒着精光,对谁在诉说着自己阴毒下流的计划。 最后的场景便是自己的寝殿,林雁看见自己喝过药后睡着了,不一会儿便开始梦呓,后来甚至惊呼着醒来。侍女进来,问她怎么了,她叫侍女去抓逃出去的人,侍女却说没有人来过啊。而那扇在她印象中本该开着的窗户,自始至终都紧闭着。 林雁不是蠢货,这一桩桩一件件连在一起,她已然想通了全部的真相。 她从马车里出来,咬牙喊着:“顾长波。” 虞影状似无意的朝顾长波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林雁立即捕捉到他的动作。 林雁抬手一指,正好指中顾长波,狠狠道:“来人,给我把他抓住!” 府兵们愣了一下,顾云涛再度下令:“动手。” 瞬间,顾长波便被府兵左右押住,按在了墙上。 他惊慌大喊着:“你们!放肆!我是北玄王府大公子,你们凭什么对我动手!你们这是造反,造反!”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喊话,林雁忍耐着伤口的隐隐作痛,走到顾长波面前,用手帕塞住了他的嘴。 “你这下作的家伙。”林雁气得清秀面容都扭曲了,“王爷是怎么生出你这种货色的?” 说罢,林雁一脚踢在顾长波的双腿之间。 “嗷!!!” 而顾云涛看完了这场闹剧之后,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转头看着虞影,语气不明地说了句:“原来你还帮了我大哥啊。” 虞影毫不心虚,直接回:“各取所需。” 顾云涛挑眉,问:“我大哥许了你什么好处?” 虞影莞尔,答:“魔尊遗骸。” “什么?”顾云涛大惊失色。 全权接管王府事务之后,顾云涛很快就知道了地下冰窖的事情。他先是惊讶于魔尊遗骸果真在王府中,但惊讶过后,他立即决定暂时瞒着虞影三人。 魔尊遗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真要移交,那也要神霄宗给出足够份量的条件来换。 顾云涛万万没想到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哥竟如此轻易把魔尊遗骸许了出去。 一时间,顾云涛脑子里闪过毁约的念头。 ——毕竟他大哥一人怎么能代表整个王府。 可虞影就像是提前读到了他的想法,抬手将手背上的灵契展现给他看。 “世子可以毁约,就是不知毁约之后,世子那位好大哥能不能承受得住天谴。” 顾云涛的话被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只能又骂他那个大哥是十成十的蠢货。 他立即换上温和的笑:“君子言而有信,既然大哥与虞仙君约定在先,我又怎么会毁约呢?” 那边林雁将顾长波好一顿揍,总算勉强平了心中怒火。 等她揍完了人,顾云涛才慢条斯理走过去,不大走心地劝了两句“别这样”、“大哥再有错也不该当众责罚”云云,随后低声在林雁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林雁的表情变化几番,立即改了主意,不回娘家了,嘱咐下人们又帮自己把行李搬回寝殿。 下人们正任劳任怨搬东西,消失了整整两日的陆惊澜终于出现。 他刚回到王府就发现今日府中行走的下人格外少,走到这里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处。 他像是突然闯入戏台的局外人,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众人在看向他的瞬间,便不约而同地展露出了惊讶。 顾云涛和林雁均是元婴修士,仅需一眼便察觉了陆惊澜的变化。 顾云涛的惊讶几乎外化在脸上。陆惊澜竟然突破了元婴,他才多少岁? 连虞影都有片刻的怔愣。 不到二十岁的元婴,陆惊澜的天赋究竟有多恐怖?曾经虞影三十岁前突破元婴,纵使顶着满身的骂名,旁人提起他也都不得不赞叹一句天纵奇才。而陆惊澜迈入元婴的时间竟比他还早了将近十年。 而且陆惊澜出身平民,是入了宗门才开始修炼的,这满打满算才多久? 恐怖如斯。 难道陆惊澜还真打算两百岁就飞升? 陆惊澜早料到自己突破元婴之后会惹来他人侧目,但也没想到一出来就遇见这么多人。 他暗暗镇定下来,走到虞影身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虞影问他:“突破了?” 陆惊澜点头,脸上竟出现了淡淡的不好意思:“嗯。” “小子不错嘛。”虞影真心感叹。 陆惊澜垂眸,那一丝丝的不好意思越发明显。 虞影心中感慨:柳青岩真是走狗屎运捡到这么好个苗子给他做徒弟,白瞎啊,要是跟自己去修魔多好。 回过神后,顾云涛也来到陆惊澜面前,向他道贺:“陆仙君惊才绝艳,如此年轻就突破元婴,想必百年后神霄宗又要出一个得道飞升之人了。” 面对顾云涛,陆惊澜重新变得从容淡然,谦逊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一处前辈修炼的洞府,这才有所感悟。” “洞府?”虞影忽然发问。 “是……” “惊澜?” 陆惊澜正要解释,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异的呼喊。 原来是凌子弘赶到,他一早起来发现院里空无一人。陆惊澜在外未归,而向来不爱早起的虞影也不见了踪迹,他便出来寻找,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他一眼就看见了周身气场焕然一新的陆惊澜,脑子瞬间空白,才反应过来这小子竟然突破了元婴。 凌子弘快步走上前来,激动的一掌拍在陆惊澜的背上。 “你居然突破了!” “是突破了,但师兄你不要这么激动……” 凌子弘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兀自握拳:“我这就写信给师父,告诉他,咱师门出息了啊!” 说完,凌子弘拔腿就往回跑,生怕耽误半刻。 第115章 因为虞影和顾长波事先签订了灵契,所以即便顾云涛再不愿,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将魔尊遗骸交出去。 虞影师兄弟三人达成了此行的目的,便不准备继续逗留,整装后就要乘坐灵舟启程返回宗门。 临行前,凌子弘向北玄王府表示不需要相送,但顾云涛依旧坚持要单独前来告别。 无奈,凌子弘只能与他客套,应付几句,虞影和陆惊澜则已经先一步登上了灵舟。 “承蒙王府这许多日的照料,也很荣幸能够受邀前去参加围猎……” “都要走了,你就只有这些话跟我说?”顾云涛打断他。 凌子弘顿住,腹诽道:那不然还能有什么话? 顾云涛笑着叹了口气,猛地抓住凌子弘的手臂,将他拽到身前,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凌子弘瞬间呆愣,顾云涛已经一把将他推到了灵舟上,自己转身上马。 待灵舟已经起飞,凌子弘才反应过来,扑到围板上,望着地上顾云涛逐渐变小的身影,想说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见状,陆惊澜不免问他:“师兄你还好吗?世子可是说了什么?” 不过片刻,灵舟已经破开云层,地上的那个人已再也看不见。 凌子弘抬手扶额,摇了摇头:“没什么。” 顾云涛刚才说:“顾桃是我假扮的,你居然一直没认出来,笨死了。” “我等你下次回来娶我,相公。” 回想起来,凌子弘脸上不自觉烧红一片,他用自己的手背去降温,同时咬牙暗骂:“不知羞耻。” 乘坐灵舟回神霄宗仅需三日,这三日无事可做,是他们难得的悠闲时光。 魔尊遗骸被存放在灵舟底部,顾云涛很是大气,既然明知留不住遗骸,就干脆大大方方的,直接剖了地下冰窖里的一大块冰存入灵舟内,以保存遗骸完好。 登上灵舟后的第二日,陆惊澜终于看完了随身带着的所有书籍,来到甲板上透风。 虞影也刚从底部船舱上来,两人恰好遇见。 突破元婴之后,陆惊澜周身的气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气场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虞影说不清楚,只觉得他比起从前似乎更加沉稳内敛,也更看不透了。 陆惊澜站在甲板上,风吹乱他的发梢与衣角,可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专注如一,稳稳地落在虞影的身上。 虞影心底一动,迈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放眼望去,四周天光一同,白茫茫不见边际,起伏的雪山如翻腾的巨龙,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 虞影先开口,随意道:“这回你突破元婴,回到宗门,恐怕会被当做宝贝一样供起来,你师父脸上有光,可不得高兴坏了。” 陆惊澜却不见有多高兴:“我总觉得这元婴境界不是自己修来的。” “这话怎么说?”虞影还从未听过这种事情。 想了想,陆惊澜垂眸盯着自己掌心,道:“如果我说我感觉自己这一身修为更像是被什么人强行塞来的,轻而易举便有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在编瞎话?” 虞影停顿片刻,笑着说:“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你就是天资太好,所以修炼事半功倍罢了,加之你素日修炼本就勤勉,这才快了些。你这话要是给其他人听见,定会觉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挨揍的。” “也是。”陆惊澜舒了口气。 “不过你的确是我见过最快达到元婴的人。”虞影说。 当年陆洲是八百年成就大乘,据说也花了近四十年才达成元婴境界,已是惊世骇俗的天赋。虞影自己情况特殊,魔修不需要修心修性,本就进阶更快,他又身负魔根,实乃千年不遇的机缘,这才超过了陆洲,不到五百岁便已是大乘境界。 而陆惊澜…… 连虞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纵奇才。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高兴得找不着北了,或是就此变得狂傲自负也不奇怪。陆惊澜却能不骄不躁,可见心性过人。 虞影看他甚至还有些郁郁,心下叹气,道:“这是好事啊,你哭丧着脸作甚?” 陆惊澜回头看他,笑了:“当然是好事,我是高兴的。” 他越强大,就越能护住身边的人。方才不过是有些茫然罢了。 只要自己越来越强大,迟早有一天能知晓那个“他”到底是何身份。 虞影望着他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对嘛,就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好看: “我喜欢看你笑。” 一时间,说话的人和听见的人都有刹那的怔愣。 虞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当,毕竟虽然未曾挑破,但他心知肚明陆惊澜对自己的感情,自己既然不打算接受,就不该这般惹人误解。 可没等他想到如何不着痕迹地解围,陆惊澜已安之若素的给出了回应: “那我就多笑笑。” 虞影不再能说什么,只好别过头去装作看风景。 突然,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虞影按住陆惊澜的手,眉头微蹙,道:“等等,我们真的是在往神霄宗方向前进吗?” “有什么问题吗?”陆惊澜也一改轻松的神情。 “风向不对。”虞影终于找出了那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违和感出自哪里。 冬日的风大多从北方与西北而来,神霄宗在雪掩城的东北方向,一路上应为侧面来风才对,可他们从出发起竟一直都是顺风。 这只能说明……他们实际上在朝南飞。 灵舟只要设定好方向,就能自行运转,无需人力随时操纵。除非遇上狂风,否则不会出现偏转航向的情况。 两人立即去把上船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闭的凌子弘拖了出来,带他来到灵舟阵法所在的舱室,与他说了航程的异常之处。 凌子弘也始料未及,怪道:“设定的方向是回宗门的没错啊。” 他将阵法又检查了一遍,确信方向设定无误。 虞影说:“别管设定对不对了,现在我们的确是在往南走,直接手动修改方向吧。” 说来也是,凌子弘点点头,开始修改阵法符文。 虞影和陆惊澜屏息等待,然而片刻后,凌子弘神色闪过几分慌乱。 他咬了咬牙,说:“改不了。” “什么!?” 凌子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镇定下来,说:“阵法不知为何无法修改,而且我们似乎还在不知不觉间下坠了不少。” 他话音刚落,三人便感觉身上一轻,像是要飘起来,忙各自抓住身边的东西才好险没有摔倒。 凌子弘抱着屋内立柱,喊道:“我们在加速下落,这到底怎么回事?” 虞影勉强稳住身形,朝甲板上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此刻,灵舟已然倾斜,船头朝下,虞影死死拽住一根桅杆,在大风中勉强睁开眼。 便看见天地好似折叠,一潭广阔净蓝的湖水向他扑面而来。 “轰——!!” 灵舟坠落于星月湖的万丈深渊中。 …… 虞影被水浪拍得眩晕了不知多久,再醒来,他只感觉整个胸腹几乎被水呛满,赶紧屏息向上游去。 灵舟已然解体,变作了七零八落的木板散于湖中。 原本被保存于底舱的遗骸也已脱出,漂在水中,正缓缓上浮。 虞影一边向上凫水,一边找寻着陆惊澜和凌子弘的踪迹。他并不十分担心两人的安危,对于修士来说,这点深度不算什么。 可忽然,虞影觉察身边的水流开始急速旋转起来。 他回首,惊讶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央漆黑如渊,以一种吞噬天地的气势逐渐逼近。 两百年前那场战争之后,星月湖周围的气息被搅乱,便开始出现怪象,血红湖水、吞噬漩涡,不一而足且都凶险万分,因而湖泊附近才渐渐成为无人敢扰的禁区。 看来他们是遇见湖区怪象了。 虞影心下一沉,赶紧更加卖力向上游去。 他必须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自救的同时救下陆惊澜与凌子弘。 可他这副由系统粗制滥造而成的身体平日多走几步路都会喘,又如何能在与漩涡对抗的情况下游出几丈远? 没多久,虞影便开始眼前发黑,湖水压在他的身上重若千钧,肺好似要炸了那般疼痛,手脚发麻,不一会儿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 偏生这个时候系统还在他的脑子里吱哇乱叫。 【宿主坚持住啊,还有一点点!】 【别放弃!不要闭眼!】 【我马上救你!】 【宿主!宿主!!】 吵死了……他真不想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系统的屁话。 终于,他再也坚持不住,呛了一大口水。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虞影突然感觉到腰间被一条温暖的手臂圈住,将他向上托起。 是陆惊澜。 虞影被陆惊澜带着往上浮,很快来到遗骸身旁。 但是也已经来不及了,后方的漩涡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水底巨兽,只差一点便要将他二人一同吞食入腹。 于是虞影爆发出最后一点力量,猛地揪住陆惊澜的衣领,将他向自己拉近,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充满了湖水气息的吻。 接着虞影挣脱开陆惊澜的怀抱,脚下一蹬,手上抓住了遗骸的手臂。 陆惊澜惊恐地睁大双眼,想要重新抓住他,伸出手却总是差了那么分毫。 虞影紧抓着遗骸,心中快速默念回魂法咒。 可他才刚念了两句,就发现不对劲,不可置信的恐慌与愤怒将他席卷。 在被漩涡卷入无名深渊之前,虞影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只有—— 该死的顾家人,居然用假的遗骸来欺骗他!? 第116章 山石翠绿掩映间,神霄宗,霆云殿弟子阁。 谷骏毕恭毕敬地带领着医阁阁主阮洺往前走,同时尽力详细地解释着:“师兄回到宗门之后就一直神思恍惚,每天不与人说话,不愿吃药也不休息,始终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树。还请阁主帮帮师兄。” 阮洺点头:“我自然会全力治疗。我听说他还失去了记忆,是真的吗?” “是。”谷骏有些低落,“师兄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罗渊的房间门口。 推开门,果然如谷骏所说,罗渊正靠坐在榻上,呆呆望向窗外。 茂密的树叶将阳光分割成碎片,投映在他的脸上,斑驳闪烁。 两人走进屋子的动静也没能吸引罗渊的注意力,他仍固执地望着窗户之外。 阮洺也愣了一下,罗渊的状况比她预估的还要糟糕。 她来到罗渊身旁坐下,叫谷骏把罗渊的手抬起来放在桌上,而后开始诊脉。 一刻钟后,诊治结束。 阮洺和谷骏到屋外说话。 顶着谷骏期待的目光,阮洺还是叹气摇了摇头。 “他的失忆很像是搜魂所致,药石无医。” “搜魂!?”这个答案完全在谷骏的预估之外,他下意识想问什么,阮洺已先一步解释了下去。 “搜魂不是必死的。如果对方修为足够深厚,又有心手下留情的话,便有五六成可能活下来,但依旧会彻底失去过去的所有记忆,且极有可能变得疯傻。” 阮洺眼底流露出不忍:“罗渊的情况已经算很好了,听你所言,他应该没有真的疯傻,只是有些无所适从,才会表现得这般。” “那可有办法让师兄康复?”谷骏忙问。 “康复……”阮洺苦笑,“我要是说他现在就已经算是痊愈了呢?” “什么意思……” 阮洺继续道:“他身上的伤很好治,已经好得差不多。可搜魂之后的记忆绝无可能再找回,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样,已然是恢复的极限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阮洺招呼了一声便离去,顾不得谷骏在她离开之后又在原地呆立了多久。 “那、那师兄会被逐出宗门吗?” 好半晌后,谷骏回过神来,喊了一句。 喊完,他才发现阮洺早已离开不知多久。 从霆云殿出来后,阮洺径直去了柳青岩所居的乱石阁。 柳青岩已经泡好了茶,扫榻以待。 阮洺早有些口渴,也不客气,端起茶润唇。 “情况如何?”柳青岩正在查看宗门庶务,放下卷轴后,发问。 阮洺又是摇头,道:“那名弟子应当是没办法医治了,也还不愿意说话,问不了任何事情。” 柳青岩摸摸胡子,叹气:“可怜啊。” 二人默默良久。 阮洺忽而又说:“我没有办法,说不准可以去找霜华长老,让他看看怎么办。” “暂且先算了吧。”柳青岩道,“那弟子已经够可怜了,别折腾他了。” 阮洺不再多言,也赞成柳青岩的决定。 片刻后,柳青岩转了话头,闲话般提起:“按理说凌子弘那孩子应该从玄雪州回来了啊,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说完,一名杂役小弟子便叩响了门扉,稚嫩的声音传来: “宗主,有你的信。” 柳青岩叫他进来,小弟子躬身将两封信放在桌面上,安静地退了出去。 柳青岩并不打算避开阮洺,直接打开了信封,看了起来。 “刚还在念叨,这就收到信了。”柳青岩面露喜色,“是凌子弘的信。” 然而往下看去,柳青岩脸上的喜色便渐渐被疑惑和担忧取代。 阮洺看出了他神色变化,忙问:“怎么?可是出事了?” 柳青岩抬手按了一下,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打开另一封,同样是凌子弘的来信。 看完这一封,柳青岩的脸色变得更加复杂,似是悲喜交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担心,胡子差点打结。 阮洺:??? 柳青岩把信收起来,若有所思道:“第一封信,凌子弘问我为何没有前去雪掩城。可我从未说过要去。第二封信,他说他与两位师弟已经顺利拿到了魔尊遗骸,正在回来的路上,而且陆惊澜已经突破元婴。” “元婴!?”阮洺大惊,随后大喜,“我记得他还很年轻,二十岁是吗?” “不满二十。”柳青岩纠正,“当真是天纵奇才啊。” “如此一来,百年之后,我神霄宗没有渡劫大能坐镇的窘境就能解除了。”阮洺相当高兴,“说不定……说不定又能出一个大乘修士,甚至飞升成仙也不是没可能。” 东西南北四大州从前实力均衡,每一州都有至少一位渡劫修士镇守。 玄雪州有北玄王,朱崖州林家老祖也是渡劫修为。神霄宗的前任掌门江令成便是坐镇青阳州的渡劫修士。西边金砂州也原有一位渡劫修士。 然而两百年前星月大战,北玄王重伤,江令成与金砂州的那位老祖战死,从那之后神霄宗便进入了无大能坐镇的青黄不接时代。 实力对等时,各方势力彼此牵制,相安无事。可失去渡劫修士后,神霄宗便不得不收起锋芒,低调行事,不敢与另外两方产生冲突。 北边和南边念及神霄宗在星月大战中的牺牲,至今还是礼待有加,也依旧将神霄宗视作天下第一大宗。 但这份恩情无人知道能持续多久,如果神霄宗一直颓势不减,迟早有一天会被取代。 在这样的局面下,突然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弟子,无怪阮洺高兴了。 柳青岩也乐呵,他可是陆惊澜的师父,更是面上有光——虽然他并未真的教导过那孩子。 乐呵之后,柳青岩当即决定:“等陆惊澜回来,我立刻带他去秘境。” 反应过来柳青岩是什么意思,阮洺在心中暗暗感慨:看来宗主是当真动了着重培养陆惊澜的心思啊。 --- 意识恢复的第一个感觉,沉重,好似万斤巨石压在背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光是睁开眼睛就几乎用尽了陆惊澜的全身力气*。 努力过后,他终于看见了自己此刻身处之地的样子,似乎是一处浅滩,周围草木茂盛,不远处似乎还有泉水流淌的声音。 难道他们被漩涡吞噬之后,幸运地流向了岸边? 陆惊澜挣扎着坐起身,这才看见不远处的凌子弘,他半个身子还躺在溪流中,尚未醒来。 确认过凌子弘的位置后,陆惊澜又放眼望了一圈,却没能找到虞影的身影。 他强行按捺住心头的不祥之感,来到凌子弘身边,摇晃着叫醒他。 费了一番功夫,凌子弘总算悠悠醒转,扶着脑袋坐起。 “我们这是在哪儿?” 陆惊澜已经观察了一遍周围的环境,沉声推测道:“我们可能误入了一处秘境。” “秘境?”凌子弘刚醒来还有些迟钝。 陆惊澜点头,解释说:“这里水木繁盛,却没有任何飞禽走兽,水中无鱼,林中无鸟,连飞虫也无,十分反常,不似现世。且现世应是冬天,这里的天气却很温暖。” 在他的提醒下,凌子弘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浑身湿透,昏迷时没有灵气护体,却没觉得冷,的确异常。 “这里的树木也都是外面没有的。” 凌子弘乃木灵根,对草木很是了解。 两人基本确认了如今身处秘境之中的事实。 凌子弘揉着有点发疼的脑袋,喃喃道:“可我从未听说星月湖附近有什么秘境啊。” 陆惊澜所知也是如此,不过他更关注另一件事:“这些都不重要,追曜不在附近,我们得去找他。” 闻言,凌子弘也向四周扫了一圈,心渐渐沉下来。 他与陆惊澜都是元婴修士,被漩涡卷入尚且不好受,虞师弟肉身凡躯,只怕是……凶多吉少。 瞥了一眼陆惊澜的脸色,凌子弘可万万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陆惊澜摇晃着站起身,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有多么阴沉。 在被卷入漩涡之前,陆惊澜亲眼看见虞影已经碰到了自己的原身,刚才观察四周环境的时候也不见遗骸的踪迹,想必他已经回到了原本的身体,回到了大乘境界。 所以,他绝对没事。 他不会有事的。 …… 陆惊澜和凌子弘已经在秘境中无头苍蝇般寻找了一天一夜,依旧不见虞影的蛛丝马迹。 陆惊澜的表情愈发阴沉,凌子弘都快不敢和他说话了。 两人正在往一座山丘顶上走,从高处俯瞰,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想了又想,凌子弘不得不开口,劝说道:“寻找虞师弟自然是最重要的,可我们也要找找秘境出口。” 陆惊澜没有答话,只闷头往前走。 凌子弘暗暗叹气,赶紧跟上。 很快两人来到山顶,视线变得开阔,于是他们同时注意到远处那束无法忽视的、直通天际的光柱。 --- 虞影不知道自己在纯粹的黑暗之中究竟迷失了多久。 或许自己已经死了,现在这似有若无的清明才是错觉。 “宿主、宿主?” 有人在他耳边聒噪。 “你醒了,你肯定醒了,我看到你眼皮在动,别睡了,快起来。” “喂……你睁开眼睛啊,我知道你醒了。” “宿主,宿主,宿主……你如果不睁开眼,我就一直叫一直叫,我吵死你。” 虞影终于完全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极为不耐烦的:“闭嘴。” 如果不是他现在浑身无法动弹,他必定要亲手捏住这家伙的嘴。 “呜呜呜,你终于醒了……”那人抓住虞影的手,开始抱着哭。 “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怕死了,怕你死了。我给你疗伤,背着你到处找可以歇脚的地方,还给你铺床,甚至你冷了我还给你暖床……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你救活了。” 虞影这才缓过劲儿来,发现眼前的分明是个陌生的俊秀少年,看相貌顶天了十二岁的年纪。 但他又一口一个“宿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年见虞影眼中闪过迷茫,激动地喊着:“是我啊,你亲爱的愿世界充满爱系统,你不认识我了吗?” 虞影翻了个白眼。 他大抵的确是死了,否则怎么会白日见鬼。 第117章 系统声情并茂的向虞影讲述了这三日间他四处奔波、劳苦功高的经历,希望能够说服大魔头相信自己的拳拳赤子之心。 虞影实在是听得心烦,早已相信他的身份,毕竟这样聒噪的家伙,满天下除了系统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但他还是要问:“你怎么能变成人的?” 系统所有的话霎时堵在了嗓子眼。 从前系统都是在虞影的脑子里说话,顶多能在识海空间里化作一颗白色的棉花光球飘来飘去。 眼前这个相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少年躯体是打哪儿来的? 系统低下头,心虚地搓手:“这个……嗯……” “少嗯嗯啊啊的,快说。” 虞影现在着实没什么耐心。 系统“嘤”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突然变成了虞影不认识的符号:QAQ。 他心虚不已道:“其实……其实之前每一次你和正道首徒亲亲的时候,我都会偷偷拨一点能量给自己储备上,就是为了以防不时之需。” 虞影挑眉。 系统以为他要骂自己了,赶紧找补:“你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被漩涡吞下之前,我用那些能量又给自己捏了个身体,这才护住了你,还背着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处跑,并且衣不解带地照顾你。” 他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虞影,里面写满了:看在我这样尽心尽力份儿上,就别计较我偷你能量的事了吧? 虞影扶额叹气:“我有那么可怕吗?” 系统不敢点头。 “……” “……多谢。” 系统:!!! “没没没没关系!保护宿主是我的职责!” 系统激动得脸都憋红了。 虞影真怕他激动过头厥过去,很快转了话头,问:“我们不是被漩涡吞了吗,怎么到岸上的,这里是哪?” 系统摇摇头,回答:“不太清楚,我当时抱着你在漩涡中挣扎了很久,紧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亮光,再睁眼,我们就已经在岸上了。” “我的定位功能也出了点问题,没办法锁定我们现在的坐标。” 虞影抬手,系统福至心灵,赶紧伸手扶着他站起来。 两人缓缓移动到了山洞口。 系统找的这个山洞的确不错,地势够高,又在悬崖的外侧,风雨免入,也不会有野兽的侵扰。 也因地势高,视野还算开阔,于是虞影一下子就看见了远处那束通天的光柱。 不需要再看了,世上只有一个地方会有那道奇异的光柱。 “摇光秘境。”虞影道。 系统当即拍了个马屁:“宿主你真厉害,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们在什么地方,我完全没头绪!” 虞影没有理会他的马屁,暗自疑惑,嘀咕道:“怎么会进入摇光秘境的?” 摇光秘境位于玄雪州北边,可灵舟分明是在南边的星月湖中坠毁,一北一南相距足足几千里。 不过思考怎么来的这个问题意义已然不大,想想该怎么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虞影抬起手臂,指向那道光柱:“是摇光秘境倒还好些,那道光柱之下有我曾经留下的传送阵,只要能找到,我们就能出去。” 一般来说,进入秘境后若想出去,就必须得找到秘境自带的出口。除非秘境曾被修为足够的人探索过,那么若是能找到前人留下的传送阵亦可离开。 例如神霄宗的林影秘境,里面就设置了大大小小上百个传送阵,以保证进入其中参与试炼的弟子能够随时离开。 摇光秘境乃上古传说秘境,入口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会开启一次,鲜少有人踏足,如果没有前人留下的传送阵,要寻找其本身的出口,那将会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秘境本身的出口与秘境融为一体,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样物件,一花一木、甚至一块石头、一只鸟儿…… 他们不幸被传送到了上古秘境之中,万幸的是,虞影曾来过此处,还亲手留下了传送阵,并且记得传送阵的位置。 系统都有点崇拜他宿主了。 不过以现在虞影的身体状况,长途跋涉去光柱之下依旧很困难。洞口的冷风吹得他面色发白,系统赶紧又扶着他回到洞内坐下。 安置好虞影,系统又开始忙前忙后,重新点燃将熄未熄的篝火,烧开了用石锅盛的清水,舀起一小碗,给虞影端来。 热水喝下仿佛暖了整个四肢百骸,虞影好受了许多。 虞影把木碗递还给系统,迎面凑上来一个笑脸。 系统得意洋洋,那意思像是在说:看我够贴心吧? 虞影冷不防近距离瞧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长得像陆惊澜。” 系统大惊失色:“什么!?” 他赶紧摸摸自己的脸,像是不敢置信,也不大情愿。 虞影笑起来,问:“正道首徒不是你的偶像吗,怎的不愿意长得像他?” 系统有些低落:“偶像是一回事,长得像又是另一回事……为什么啊,真的很像吗?” “不像。”虞影改了口。 系统勉强松了口气。 “更像他儿子。” 系统:“哈——!?” 系统彻底被打败了,软趴趴倒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泣:“为什么啊我长得真的很像别人吗我明明更希望能长出自己的特色肯定是我跟在你身边太久了看陆惊澜那张脸看得太多所以在捏脸的时候不自觉就受到了影响怎么想这一切都应该怪你……” 虞影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实在不愿继续听系统逼逼赖赖,无奈只能安慰他:“你长得不像行了吧,只是长得好看的外表大抵都是相似的,所以我看错了。” 闻言,系统高兴了,站起来吸了吸鼻子,嘴角忍不住上扬:“你这话的意思是觉得我长得好看咯?” 虞影:“…………” --- 在秘境中经过了三次日升日落。 无人知晓秘境中的一日是否与现世相同,可能外面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也说不定。 起码陆惊澜觉得这三日格外漫长,度日如年。 他与凌子弘一直在寻找虞影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两人不得不找了一处开阔的绿地,捡来枯枝生起篝火,稍作歇息。 起初凌子弘还抱着几分能找到虞影的希望,但时至今日,那点希望到现在早已被磨灭。 经历一场坠毁与溺水,又被漩涡卷入,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秘境,虞师弟即便有些本事,但终归只是凡人,真能受得住吗? 可他不敢多说,这几日陆惊澜周身的气场冷得吓人,若是一句话说不对自己肯定会被冻死。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陆惊澜的眼底,他忽然开口道:“我们明日向那光柱前进。” 凌子弘抬眼看他。 陆惊澜的目光依旧落在火焰上,继续说:“那道光柱几乎在整个秘境的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如果追曜在秘境中的话,应该也会往那里走。” 这话不无道理,凌子弘也没什么不赞成的。 他们寻找虞影的同时也在找秘境的出口,可这秘境中万物皆有可能是出口,实在如大海捞针。倒不如去那一看就不寻常的光柱附近找找,说不准就能找到生门。 --- 又是五次日升日落。 在系统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虞影的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 这几日系统每天都会出去找食物,本想打点野物给虞影补补,谁知这秘境中除了花草树木以外便没有任何活物了。 还好野菜与野果管够,好歹能让虞影恢复些元气。 今日系统捧着一兜子野果回到洞穴,就看见虞影正在用唯一保存下来的随身小刀剖解那尊遗骸。 这一幕实在有些诡异,尤其系统清楚地知道那具遗骸也是虞影。 系统平日看上去不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是很能分清事情轻重缓急的。上回从天劫手下救虞影的时候,他忘了把遗骸带上,便惹出了后续这样多的麻烦,所以这回出事,他在救了虞影之后,顺道手就将遗骸也紧紧抱在了身边。 来到秘境后,系统原本还担心此处温暖的天气会让遗骸腐坏,还好这几日下来,遗骸尚未出现什么太大的变化。 可他没想到虞影居然变态到连自己的尸首都不放过! 他……他已经想吃肉想到这等地步了吗? 系统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小步挪过来,问:“你、你在干嘛?” 虞影没有回答,而是手起刀落,利索地砍断了遗骸的大腿。 “啊啊!!” 系统大叫捂脸,果子掉了一地。 虞影无奈地看向他:“你叫什么?别捂着眼睛,仔细看。” 系统手指叉开一条缝,看了过来。 才发现被遗骸的大腿被砍断后,断面并非血肉,而是光滑的木头,清晰可见内里一圈一圈漾开的纹路。 系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发问:“所以你其实是木头人?” 虞影:“…………” “这具遗骸是假的。” 说着,虞影把腿上的布料也割开,脱离了躯体后,原本的腿已经变成了一根做工精致的木腿,关节处用一种奇巧的结构连接,肌肉线条走向也刻画得栩栩如生,再加上一点幻术,难怪连本尊都一时被骗了过去。 看着与自己等比的木偶,尤其这木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与他的原身相同,虞影心里也有些不快,微微蹙眉。 到底是什么人做了这以假乱真的木偶? “桃木做的,不要浪费。”虞影挥开了心里的那点不快,“做把剑带着防身,明日我们就出发去那光柱下。” 系统知道虞影身体恢复得不错,点点头也同意他的提议。 不过系统忽然想到什么,问:“我们不先找找正道首徒他们吗?” 虞影已经坐下开始打磨木材,闻言,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回答道: “陆惊澜一定也会去光柱之下的,我们到那里去见他。” 第118章 摇光秘境内草木繁盛,又常年没有外来者的侵扰,自成一方天地。对于木灵根的凌子弘来说,身处其中便觉经脉舒畅,他体内的灵力与秘境中的灵气很能融洽共鸣,若非状况不对,他甚至想在此处闭关修炼,必定大有裨益。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虞师弟后离开秘境。 两人已经朝那光束所在的方向前进了三日。 那光柱看上去很近,真走起来却比他和陆惊澜想象的远多了。 不过现在,两人看着眼前一道明显极为不和谐的分界线,停了下来,彼此对视一眼,便都知道他们距离那光束已经不远了。 前方几丈之外的草地颜色变为了诡异的深蓝,与另一边的碧绿泾渭分明。 如此异像,和那光柱给人的感觉一样。 两人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越过了那条界线。 可就在跨入深蓝区域的瞬间,陆惊澜和凌子弘的心中同时闪过惊异。 凌子弘甚至本能想要后撤,回到安全熟悉的碧绿之中。 还是陆惊澜及时按住了他的后背,才让他没有丢人地落荒而逃。 稳住身形后,凌子弘的脸色有些苍白,他问:“你感觉到了吗?” 陆惊澜眼底是说不清的情绪,点头:“嗯,我的修为被压到了金丹境界。” 修为对修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修为被压低,就像是绑住了修士们的手脚,令人不安。所以凌子弘刚才的第一反应是想赶紧离开这片压制他的范围。 凌子弘额角渗出薄汗:“恐怕我们继续往前走,修为会更受限制。” 陆惊澜不语,没有反驳,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片刻,陆惊澜才又开口:“昨晚我才记起曾看过一本古籍,上面说通天光柱乃是摇光秘境的特征,传说那道光柱是女娲补天时唯一遗漏的一处缝隙,从中洒下的光是来自仙界的神光,生长在其下的花草树木因常年沐浴神光,也都变作了世所罕见的仙草。” 听见摇光秘境的名字,凌子弘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 比起那些所谓的仙草,摇光秘境更广为人知的名声其实是十死无生的凶险。 传说进入摇光秘境的修士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千百年来的记载中,似乎只有一个不知名的修士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涤灵果进入了其中,并活着走了出来,可关于那名修士不再有任何其他的记载,比起真实发生的历史,更像是一则传说而已。 两人陷入了犹豫。 光柱就在前方,可是继续往前走修为会一点一点被压制,说不定到最后会直接变成凡人,到那时候,遇到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是致命的。 难怪进入摇光秘境的修士都死了。 无言良久,陆惊澜缓缓拔出了佩与腰间的碎云剑。 “我要继续往前。”他坚定注视着那道光柱,“师兄你若是担心,可以先留在此处。” 凌子弘原本的确是想劝陆惊澜回头,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虞影是否也前往了光柱之下,更不知道光柱下是生门还是死路。 可听陆惊澜这么说,凌子弘不再犹豫,按住他的肩膀,自嘲一笑: “师弟,你把师兄我想成什么人了,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吗?” 陆惊澜回头看向他。 迎着夕日余晖,凌子弘的面容被勾勒出一道闪耀的金边。 他笑得恣意,说:“走吧,即便是黄泉路,师兄也会与你做个伴。” 陆惊澜久久看着他,忽然一句话打破了周围没来由升起的热血气氛: “你误会了,我没有。” 凌子弘一秒破功,越过他一步向前,嫌弃道:“这种时候你就应该闭上嘴,冲我感动一笑,然后咱哥俩一往无前就行了,别说这些破坏氛围的话啊!” 陆惊澜不太明白,但还是很感激师兄愿意与自己共进退,跟了上去。 “我真的从没把师兄当胆小鬼。” “……我知道!不是叫你别说了吗!!” --- 虞影一手握着新打造的桃木剑,一手把几十张燃烧符一股脑塞进了系统的怀里。 “光柱之下方圆百里,修士踏入则修为骤减。”虞影说,“我俩没有修为,所以不会受到影响,但等进入光柱外十里范围……到时候这些燃烧符就能救你的命。” 闻言,原本正拿了一张符咒随意看着的系统立即郑而重之。 交代了这么一句,虞影转身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两人便神色如常地步入了蓝草范围。 虞影曾出入过摇光秘境,知晓接下来很长一段路并不会遇见任何危险,所以稍显放松。 对于修士来说,这段路却会相当折磨。 他们会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修为一点一点消失,身体重新变得沉重,后背再度因紧张而流汗,脚下也会因长途行走而变得酸痛,甚至过不久,他们还会久违地重新感觉到饥饿与口渴、困倦与疲惫。 从前因体内灵力获得的一切特权,都会一一归还,最终只剩一具肉身凡骨。 不过虞影现在本就是凡人,走在其间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系统又拿出燃烧符看了起来,心里默默感慨虞影是怎么做到在这么小一张布条上写这么大一片奇怪的符号的,还都是一笔画就,并且一晚上就画了这么多,不愧是他宿主。 但很快系统又觉得心疼,不太舍得使用这些符咒。 摇光秘境极为特殊,身处其中便无法进入识海空间,所以虞影无法取用空间内的黄纸与朱砂,只能用遗骸穿着的衣服撕成布条将就。 而画符的朱砂,用的却是他自己的鲜血。 昨晚系统看着虞影一边咬破指尖一边画符,自己都替他疼。 系统想帮忙,问虞影能不能用自己的血,虞影说可以,然而系统咬破手指,割破手腕,却没有半滴血流出来。 系统也是第一次变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因为就他原本不是人,所以生成的身体也不配有血液吗? 帮不上忙,系统狠狠伤心了一整晚,也因此,这上百张燃烧符全是虞影用自己的血写就的。 早晨虞影整张脸都是煞白的,到午后被阳光晒过才稍微好些。 出发前虞影还一把火烧掉了那个桃木做的假人遗骸,他早就看这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木偶不爽了。 虞影和系统都不是修士,需要休息,走走停停,过了三五日,那道原本看上去细长的光柱终于在眼前变得高大粗壮,好似一棵生长了上万年的巨木。 路途刚开始,系统的神情还很轻松,不时与虞影打趣两句,虽然基本得不到回应。 然而越靠近光柱,系统的话就越少。 如今即将迈入光柱外十里范围,系统已然变得沉默,整个人丧着脸,像是被吸走了精气神一般耷拉着。 他这样子可没办法应对接下来的敌人。 虞影不得不问他:“怎么了?不舒服?” 系统全然没了说笑的心思,否则他肯定要抓住机会卖乖的,可此时他只是捂住自己的心口,皱着眉道:“嗯,有点……呼吸困难。” 虞影默然。 系统害怕他嫌弃自己拖后腿,赶紧说:“没关系的,其实也没有特别严重,我们还是继续前进吧。” 谁知虞影当机立断,决定道:“停下来休息,等什么时候你好受一些了再继续。” 系统觉得自己心口暖暖的,还想劝他。 虞影猜到他想说什么,打断道:“顺便在这儿等一等陆惊澜他们。如果他们也朝这边赶来的话,或许能遇上。” 这样一来系统也没有继续坚持的必要,点点头,和虞影一起扎营,暂且原地休息起来。 就这样,两人等待了半日。 然而系统的身体没有变好,也没能等到陆惊澜。 虞影认为不能再继续等了,系统很可能是因为周围环境才导致的不舒服,继续呆着根本不会变好。 两人收拾好后重新出发。 系统还有点犹豫:“真的不等正道首徒他们了吗?” 虞影悄然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沉声道:“生死有命。” 系统惊讶,他以为虞影是这世上最不信命的人,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两人继续前进。 光柱十里范围内,草木都好似被强光掩盖了色彩,变得金光闪耀,近乎纯白。 因为虞影之前的叮嘱,系统变得有些神经紧绷,手紧紧按在胸前装着符咒的地方,不停扭头,观察左右。 左边,一切正常。 右边,一切正常。 左边,依然正常。 右边……那是什么!? 系统猛地看见那边的草地突然高高隆起一块,下一刻,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瞬间凌空朝他们飞来。 在系统反应过来之前,虞影的手从后方伸出,按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往后拨开,自己上步迎了上去。 那破土而出的东西竟是一只巨大的手掌! 说是手掌,可那东西分明长着成千上百根手指,各自扭曲蠕动,恍若一团抱在一起的蛇。手掌的皮肤干枯溃败,满是斑纹,又像是深埋地底的千年腐根。 虞影毫不吝惜地抛出十来张燃烧符,同时引爆,炸开一团团火焰。 那手掌似乎格外畏惧火,一下便被引燃,躺在地上挣扎打滚。 虞影攥住系统的衣服,把人拉近面前,厉声警告:“现在,用全力往光柱之下跑,不要与这怪物缠斗。” 系统忙不迭点头,转身拔腿就跑。 虞影也丝毫不恋战,立即跟上。 然而两人跑出去没多久,那手掌已经在地上滚灭了火焰,重新振作起来,在地上快速移动,朝他们爬来。 上千根手指好似长了上千条腿的蜘蛛,疾速飞驰,转眼就要追上虞影。 虞影侧身再度扔出燃烧符,可那怪物像是早有预料,直接躲闪开来。 虞影咬牙,心道他就是讨厌这怪手的难缠。 偏生在这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系统被脚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树根绊了一下,晃了晃就要摔倒。 虞影赶紧一把抓住系统的后衣领子,拖着人往前跑。 可在他们全速奔跑的状态下,速度尚且比不过那怪手,更何况现在? 怪手骤然张开所有手指,就要将二人纳入掌中。 虞影咬牙,用尽力气把系统推了出去,自己则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半步,刚好落入怪手之中。 在怪手合掌之前,系统分明看见了它掌心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张血盆大口,嘴里长满了一圈又一圈的尖牙。 怪手的手指合拢,紧紧捏成了拳,它的指缝间霎时浸出鲜血。 系统张着嘴,连大喊都忘记,眼睁睁看着虞影被怪物吞噬。 突然,怪手背后迸发出几道锐利的寒芒。 寒芒如极北深冬的凛风,瞬间将怪手割出几道深切见骨的伤口。怪手立即张开手掌,掌心血□□发出极其刺耳的尖啸。 遍体鳞伤的虞影从怪手中落下,陆惊澜飞身而出,将他稳稳抱起。 第119章 所幸的是,虞影身上的伤虽然看起来令人揪心,但因为陆惊澜出现及时,只伤在皮肉,并不凶险,尚且保留了意识清明。 凌子弘紧随其后而来,在陆惊澜打伤怪手后,他立即扔出了金锁笼,将其关了起来。 ——修为没了,他们还有随身法宝可用,就算全砸出去也能把那怪物砸个头晕眼花。 凌子弘见虞影还活着,心里涌起了说不上来的滋味,最终化作了一句话:“太好了,太好了。” 虞影的伤没看起来那么严重,他想站起来,动了动身子,陆惊澜却不打算放手。 “放我下来。” 陆惊澜低着头,默然片刻,闭了闭眼,才终于将人放下,同时呼出一口气。 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虞影也知道这段时间他恐怕没有一刻不在担心,心下不忍,反过来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原本只是打算握一下就好的,结果陆惊澜立刻捉住他,再也不愿放开。 虞影便也不打算挣脱了,转而说起正事:“那怪手砍不死杀不灭,且速度极快,我们不要想着打败它,只要能甩开它逃到光柱之下就好。” “光柱之下有前人留下的传送阵,找到传送阵我们就能得救,千万不可与怪手缠斗。” 说着,虞影掏出十来张燃烧符,分别给了陆惊澜和凌子弘。 “怪手唯一惧怕的便是火焰,拿着燃烧符,紧要关头防身。” 虞影看了一眼后方的怪手,肃容道:“金锁笼困不了它太久,我们得立即动身。” 紧急关头,凌子弘也顾不得问虞影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甚至连那从未见过的怪物的习性都知道得这样清楚,他接下燃烧符,不发一语,只是点头,示意明白。 陆惊澜看向了旁边的系统。 系统被他那寒霜般的目光扫过,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冻上了。 他肯定是在怪自己刚才拖了虞影的后腿! 呜……自己也不是故意的。 虞影注意到陆惊澜的视线,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系统的来历,只能含糊道:“他是跟着我的,其余等出去之后再说。” 事情交代完毕,四人立刻向着光柱狂奔起来。 果然如虞影所料,金锁笼没能困住怪手太久,半刻钟不到,怪手便想到了逃脱的办法——遁地。 怪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洞,钻了进去,随后就在地下游走起来。 怪手在坚硬的泥土之中却像是游鱼回到了大海,动作灵巧,速度更是没有半分减慢。 但还好,金锁笼为虞影他们争取到了不少的时间,怪手暂且还无法追上他们。 怪手的耐性极差,好一会儿没追上猎物,就开始变得狂躁。 它再度破土而出,停下来张开手掌,掌心大口发出尖啸,却和方才被砍中时的哀嚎不同,而是带着浓烈的愤怒意味。 凌子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别回头,别说话,节省力气逃命。”虞影道。 凌子弘才记起来自己现在修为被封印,是个会累会力竭的凡人。 他当修士的时间太久了,早已忘了做凡人的感觉,来到光柱下的那百里路程,他走得格外艰难。 “小心。”陆惊澜忽然开口提醒。 随后四人便看见前方横空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树根,从泥土中隆隆冒出,挡住他们的前路。 “加快速度,趁它彻底出来之前跨过去。”虞影道。 其余三人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他的指挥,脚下步伐加快,勉强赶在树根完全冒出地面前跨了过去。 虞影究竟是受了伤,动作没那么利索,被树根绊得踉跄一下。 陆惊澜马上想要去拉他,虞影也朝他伸出手。 就在二人指尖即将碰上的前一刹那,脚下树根像是活了过来,霎时间化作灵巧的长蛇,卷住了虞影的脚。 树根急速向上蔓延,转瞬便缠住了虞影的整条腿。 陆惊澜当即出剑,斩断了*树根。 虞影被解救后却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只见他那条被树根缠绕过的腿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紫红色,皮肤炸开了密密麻麻鳞片般的细小伤口,血与肉从伤口中溢出,那树根的力道太大,他的腿已经废了。 凌子弘和系统也停了下来,短暂的错愕后,凌子弘从储物袋中拿出伤药,想要给虞影疗伤。 怪手却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它已经追了上来。 陆惊澜剑锋直指,神情冷得可怕,对凌子弘说:“避无可避,唯有一战了,师兄。” 凌子弘也拔出佩剑,另一只手捏紧了虞影方才给他的燃烧符。 系统也没闲着,赶紧搀扶着虞影躲到了陆惊澜和凌子弘的背后。 看着虞影浑身的伤,以及那显然已被捏碎的腿,系统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没用,明明保护宿主是系统的义务,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还反过来被宿主保护,虞影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 此时虞影根本无暇注意到系统的自责,他忍着痛,大脑在疯狂地思考着。 怎么办,他们要如何突破这一近乎绝望的局面? 上一次他是怎么做的? 可恶,上一次他是大乘修士,便是无法使用修为,也有浑身的本事和法宝,可这回他有什么? 那边,陆惊澜和凌子弘已经和怪手交战几回合。 他们一人负责斩杀,一人负责扰乱,随时交替,配合默契,竟当真与怪手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虞影已经闭上了眼,摒弃所有的干扰,全神贯注思考破局之法。 该怎么办,他们到底该怎么办才能逃出生天…… 时间仿佛静止,无数念头滑过,随即又一一被排除。 终于,一个想法在虞影脑中浮现,立即击败了其他所有念头,变得无可忽视。 怪手在进食的时候会停下来,只要吃掉一个人,它的攻击欲望就会变得很低。 也就是说,如果能牺牲一个人,就能换其他人安全逃出。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虞影的心乱了一拍。 但随即他变得坚定,因为这是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反正自己的腿已经废了,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了。而如果背着自己,他们四人一个都逃不掉。 今日这一切归根结底的话,也能算是自己造成的,由自己去终结,合情合理。 难道这就是天道的安排? 虞影睁开眼。 系统赶紧对他说:“宿主快看,那玩意儿动作慢下来了,他们好像真的能打败它!” 陆惊澜和凌子弘已经在怪手身上砍下了一道道伤痕,怪手也似乎变得虚弱,面对他二人的时候更加谨慎,不敢再横冲直撞上来。 虞影忽然喊道:“陆惊澜,住手!不要和那家伙缠斗了,现在马上带着他们俩走。” “这怪物在进食的时候不会跑动,我留下来,给你们争取时间,你们立即撤到光柱之下,用传送阵离开。” 闻言,凌子弘脑中闪过一阵空白,反应过来后猛然瞪大了眼。他不明白虞影到底在想什么。 他忙说:“我和惊澜能对付它,你别胡思乱想。” 虞影的目光愈发坚定,决然道:“你们不能杀死它,现在唯有我说的办法能救你们出去。立即住手,就算你们能杀了它……” “你在——” 陆惊澜高高举起手中的碎云剑,分明无法使用灵力,那把剑却爆发出寒冷的白芒。 “胡说什么!!” 一剑贯穿,寒冰如火焰一般瞬间蔓延,将怪手冻成了冰雕。 下一刻,坚冰破碎,连带着其中的怪手也化作了碎片。 虞影怔住,看着陆惊澜逆光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沾染了怪手迸出的黑血,面上表情隐于黑暗之中,可浑身的煞气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此时此刻,他比地底钻出的怪物更像嗜血修罗。 “不……”虞影呢喃了一声。 陆惊澜只觉得自己要疯了,或者说已经疯了。他不明白虞影为什么要说那一番话,明明一切还没到绝境,明明他和师兄马上就要诛灭那怪物。 他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去死? 难道他指望牺牲自己换取他们活命,他们就真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自己早该锻一条锁链把他捆在身边,这样他就不会乱跑,也不会说出这种鬼话。 陆惊澜一步一步朝虞影走来,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明明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却已然什么都忘记了,只想抓住眼前这个人,不许他擅自离去。 虞影手掌撑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可废掉的那条腿拖累了他。 凌子弘走过来,开口提醒:“惊澜,清醒一点,现在最重要的事……” “快逃。” 虞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朝陆惊澜大喊道:“赶紧逃!!那怪物不是只有一只,杀掉第一只之后,就会有成千上万只出现!” 他话音刚落,正正好好就在陆惊澜脚下的土地里,唰地伸出了一只比方才那只体型更加硕大、更为苍老的怪手。 上百只、上千只乃至上万只怪手如春季雨后疯长的竹笋,裹挟着大地震颤的轰隆声,在同一个瞬间,骤然破土而出。 系统被地面的震动摇晃得站不稳,凌子弘从一旁冲出来,将他扑倒,抱着向前翻滚两下。 下一刻,系统刚才站立的地方就爬出了一只恶心的怪手,怪手爬出的同时狠狠一捏,捏了个空。 如果被它捏住,不必怀疑,顷刻间就会变成肉泥。 陆惊澜敏捷地躲过了脚下出现的怪手,毫不犹豫出剑反击,眨眼功夫,那只最大的怪手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血痕。 可他们的对手不是一只,而是如海潮般的千百只。 凌子弘护着系统,努力与身边的怪手作战,可砍中一只,立即就会有下一只扑上来,他现在没有修为傍身,不出一会儿,已经有些难以招架。 陆惊澜也拼命将虞影护在身旁,碎云剑削去了一根根手指,然而掉了一根手指,怪手身上马上会重新生长出两根、三根甚至更多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陆惊澜和凌子弘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怪手的血液染成深黑,虞影准备的燃烧符也已用尽。 怪手的数量却不见半点减少,将他们围在中央,叫嚣着想要饱餐一顿。 虞影狠狠咬住自己的后槽牙,从未如此深恨自己这副身体的无能。 终于,在这一刻,凌子弘体力耗尽,动作变形,被怪手抓住机会,一把握住。 系统想去救他,刚拿起他落在地上的剑,就被一只怪手整个捏进了掌心。 而陆惊澜也在挥出最后一剑的同时,被另外一只怪手从后方偷袭,重重按在了地上。 温热的鲜血洒在虞影的脸颊上,他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属于谁的。 虞影低下头,像是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希望,鲜血顺着他的脸侧轮廓滑落。 但随即,他用一种无人能够听清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欺人太甚。” 第120章 五百年前的神霄宗与现在没什么两样。 一样的山石奇崛、仙云缭绕,间或几只仙鹤挟云展翅,非要说不同之处的话,或许只有五百年前神霄宗还坐拥天下唯一一位大乘修士,势力如日中天,行走其间的弟子都要比现在多几分神气。 那位大乘老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全宗门的关注,而他座下唯一亲传弟子,将在不日进入林影秘境参与从成蹊堂毕业前的最终考核,全宗门的眼睛也自然都落在了这位幸运儿的身上。 虞影被大乘老祖收作亲传弟子不是靠的实力。 在宗门其他人眼里看来,他只是一个走了大运的孤儿,恰好遇见出门游历的老祖,恰好可怜巴巴无人照料,恰好老祖心善,便将他收作了弟子,带回宗门。 因此,也有数不清的嫉妒集于他一身。 “气煞我也。”柳青岩气得吹了并不存在的胡子又瞪眼。 “你气什么?”虞影乐道。 柳青岩咬牙:“那群人什么都不懂,说你在考核中名列前茅都是因为陆长老跟夫子们打过招呼,夫子们看在长老面子上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连陆长老的面都没见过,就在这儿张嘴胡说,陆长老他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好不好!” 柳青岩长着一张娃娃脸,生气起来,那双圆圆的眼睛便会盈满水汽,叫人更想欺负他。 虞影出手揪了他的脸,手感不错。 “他们说的是我,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还是好好准备明日的考核吧。” 柳青岩挥开他的手,辩解道:“我不是替你生气,我是生气他们编排陆长老!陆长老光风霁月,君子端方,瞎了眼才收你这混球为徒!” 虞影恣意大笑起来,一语刺中柳青岩:“你羡慕嫉妒也没用了,有本事你去说动老头子也把你收了。” “你你你你!气煞我也!” 说完,虞影背着身挥挥手,悠然离去。 回到碎云阁,虞影先探了个脑袋进去又收回来,看清楚了里面陆洲正手执白子,在与自己对弈。 虞影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里面的人已经先唤了他的名。 “小影,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虞影这才挪进了屋内,二话不说,掏出怀中已经焐热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扔到了陆洲面前。 陆洲拿起来一瞧,原来是一块泛着七彩光辉的石头,上面整齐细密地刻满了咒文。 虞影解释说:“你明日不是要出发去摇光秘境吗,收好这个,保平安的。” “好。”陆洲眼角带笑,将石头贴身收好。 随后陆洲又抬眼看向虞影,道:“你明日也要去秘境考核,可有信心?” 虞影笑得耀眼,伸出两根手指:“小小考核罢了,拿捏。” …… 林影秘境考核出现了令全宗门都为之震惊的意外。 近百名弟子在秘境中丢了性命,是从神霄宗建立之初至今发生过最严重的事故。 其中不乏各大世家的金枝玉叶,若神霄宗给不出一个合理的处置,世家恐怕要把宗门闹个底朝天。 原本预计最多七日的考核,因为这场意外,生生拖了整整一个月,而这一个月后,宗门上下霎时被笼罩进了一层淡淡的血腥阴霾之中,所有身处其中的弟子都噤若寒蝉。 一名医修从背后扶起虞影,另一人则勉强将药汤喂给他喝下。 “咳咳……” 虞影被药汤呛了一下,就要醒转过来。 他费劲地睁开眼,就看见眼前两名陌生的弟子正惊愕地看着自己,端着药碗的那个甚至吓得打翻了碗。 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恶鬼一般。 “你……”虞影吐出一个字,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不像话。 那两名弟子如梦初醒,立即站起身,慌乱的往后退去。 他们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咔嚓一下重重关上了铁锁门。 虞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并不是在医阁中接受治疗,而是身处昏暗压抑的监牢之中。 他抬起手,发现沉重不已,才又发现自己的手脚也被锁链牢牢束缚。 “怎么、回事?”虞影满头雾水。 他只记得自己与柳青岩和另外一名师妹一同进入秘境,为了达成考核目标而四处寻找魔兽与灵植。 最初一切正常,直到第五日,秘境天空中突然出现妖异的红光。 只是看一眼,那红光就给了虞影强烈的不祥之感,心底突突直跳,好似有什么极为凶险的事情就要发生。 他立刻想指挥柳青岩和师妹撤离,然而转过头去,就见他们二人已经跪在地上,呆愣愣地望着那红光,如同失了魂般,又像是在膜拜某位邪神。 虞影想唤醒他们,尝试了几回皆无果,渐渐的,他也开始感觉脑袋沉重,眼前发黑。 再之后的事,他便全然无知了。 看样子他现在应该是已经离开了秘境,想必是宗门及时派人前来搭救。 虞影挣扎着起身,走向铁栏杆,却被脚上的锁链绊住。 他只能尽可能大声地喊着,问外面那两名弟子:“其他人怎么样了?柳青岩呢?他受伤了吗?” 然而那两名医修弟子根本不打算回应他,彼此推搡着赶紧离去。 医修离开后不久,又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监牢之中。 虞影抬起头,看清来人,忽而自嘲冷笑一声,十分悖逆地说了句:“哟,长老们,还有宗主大人,各位怎么贵步临贱地,齐齐走到我这儿来,是要商议什么宗门大事吗?可惜这监牢之中,不是商议大事的地方吧?” 长老身边跟着的一名脾气火爆的弟子立即训斥道:“大胆魔种,已然沦落到这种境地,竟还对尊长出言不逊,你心里究竟有没有半分伦理纲常?” 站在众人最前方的神霄宗第三十四任宗主江令成一抬手,制止那名弟子继续说下去。 他蓄了一把美髯,仙风鹤骨,长身玉立,衣袂翩翩,气定神闲道:“你既知他是魔种,又何必问他纲常伦理?” 训完弟子,江令成看向虞影,向来温和的眼中染满了寒霜。 “弟子虞影,你可知罪?” 虞影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可谓不驯至极,道:“我有何罪?” “你屠戮了秘境试炼弟子共九十九人,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还敢说不知罪?” 虞影只觉得一阵荒谬冲上心头,这老头子活得太久失心疯了吧?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失去了意识,怎么杀人? 而且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杀宗门其他弟子? “荒谬。”虞影冷嗤,“你们是看秘境出了意外无法交代,所以想干脆一股脑栽到我头上吧?反正我在宗门中向来名声不好,栽赃给我也没有人会怀疑。” 见他冥顽不灵,江令成缓缓叹了口气,唤道:“青岩,你来说。” 虞影这才注意到柳青岩正站在列位长老们的身后。 他看上去受了不少的惊吓,脸色苍白,但身上看不出有伤,想来并无大碍。 “太好了。”虞影松了口气,“你没事。” 听到这句话,柳青岩的眼眶霎时泛红,他狠狠咬住了下唇,浑身颤抖着,一字一顿道: “我……我亲眼看见虞师弟像、像是发了狂……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不顾我和小师妹的求饶……亲手、用他的佩剑,一剑穿心,杀死了小师妹。” 说到这儿,柳青岩仿佛重新回到了那血流成河的一天,忽然抱住自己的头。 “后来……后来我又看见,其他所有同门都死了,鲜血淌了一地,把草都染红了。所有人的死状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被一剑穿心而死……” 因为此事太过荒谬,虞影根本听不懂,看着柳青岩:“你在说什么啊?” 然而柳青岩似乎已经被深重的阴影笼罩,不敢直视虞影。一名长老上前,将他护在身后,低声宽慰起来。 江令成冷冷道:“你犯下如此杀孽后就晕了过去,后来我们在秘境中找到了你的赤乌剑,那把出自陆长老之手的名剑沾满了同门的血,已然看不出原形了。事已至此,你还不知罪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江令成不再等待,直接宣告:“无论你认罪与否,宗门都绝不会姑息此等恶行。明日,宗门会公开审判你,给你一个足以平息众怒的处置。” 说完,江令成带着诸位长老又浩浩荡荡地离去。 离去之前,所有长老看向虞影的目光中都写满了痛恨。 监牢中只剩下虞影一人,他颓然地靠在墙边,眼里依旧是解不开的迷茫。 “哈……?” 之后不再有人前来监牢探视虞影。 他独自坐在简陋坚硬的石床上,脸深深埋在膝盖间,像是无助的孩子那般将自己缩成一团,以艰难维持身上的温度。 周围太安静了,什么事也不能做,虞影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柳青岩的话。 一遍又一遍,重复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连虞影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身体中的魔根,让自己失去了理智,所以造下了这场杀戮? 但转念间,他就将这个想法抛弃。 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失控过,魔根在他的身上从未有过不适,他与魔根生而一体,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就发狂? 不是他做的,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栽赃。 可柳青岩的指控太言之凿凿,所有人都相信是他杀了近百名同门,他自己还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他要如何洗刷自己的冤屈? 啊啊啊……这监牢太安静了。 无辜之人被关在其中,仿佛自然就变得有罪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水滴声像是一下下砸在虞影的心上,让他煎熬无比,他只能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用身体上的疼痛来缓解心里的不安。 “小影。” 忽然一道沉稳的声音从面前传来,虞影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 他看见了陆洲正用一种满溢着关切的温柔眼神看向自己。 有一瞬间,虞影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旋即虞影意识到这不是梦,他一下扑进了陆洲的怀中,将人紧紧抱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汲取着他的温暖。 陆洲无声叹息,手掌轻轻拍着虞影的背,像是在哄闹觉的小孩那般,轻柔耐心。 “事情我已经知晓,你不必担心,我定会护你周全。” 虞影鼻头一酸,他强忍着,声音却还是变得哽咽。 “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陆洲回答得毫不犹豫,“你不会的。” 虞影攥紧了陆洲披着的黑袍,强逼自己吞下了哭声,只无可避免的沾湿了一小块布料。 不知过了多久,虞影终于平静下来,随即便在陆洲身上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血腥味。 虞影心下一慌,抬头问:“你受伤了?” 陆洲本想隐瞒,不料这孩子鼻子太灵,他不善说谎,只好承认:“摇光秘境比我想的凶险,一时轻敌,受了些伤。” “严重吗?给我看看。” 陆洲摇头:“只是皮外伤,用药几日就会好。” 虞影却格外执拗:“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陆洲不动,虞影也不避,两人无声对峙许久,最终还是陆洲败下阵来。 又叹了口气,陆洲背过身去,缓缓脱下了黑色外袍,褪下里衣,将青丝拨开,露出了整片背。 在他的背上,斜着印下了好几道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就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把他捏进了手心而留下来的指印。 “到底是什么,竟能伤你至此?” 虞影根本不敢相信,陆洲可是全天下唯一的大乘修士,世上谁人能伤他? 陆洲已经重新整理好衣服,遮住那伤:“看上去严重罢了,其实并无大碍。” 可今晚的虞影格外脆弱,他捏紧拳头,颤抖着声音自责道:“早知道我就不该用那石头敷衍,而该诚心诚意重新亲手做一道护身符给你。” “这又与你何干呢?”陆洲捧起他的脸,“难道石头上的咒文不是你用心写的吗?” 虞影愣愣地盯着他,听见他交代道: “你暂且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日审判,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把任何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你的头上。放心,睡吧。” 虞影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嗯。” 懵懂的少年尚不知晓这将是他此生与眼前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121章 一道比太阳还耀眼的光裹挟着熊熊烈焰从天而降,相伴而来一股强大到超出在场所有人想象的力量,直接冲破了光柱附近领域对修士修为的禁锢,顷刻之间横扫百里。 靠得最近的那些怪手在被强光照射到的瞬间便浑身燃起火焰,旋即化作飞灰。 死去之前,怪手们齐齐发出哀嚎,大地都因此发生震颤。 地面上的蓝草也霎时间变作枯黄,委顿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凌子弘和系统有片刻的呆愣,他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直觉那道强光是为了守护他们而来,因为这般霸道的力量,却小心地恰好避开了碰到他们。 陆惊澜的视线一直放在虞影的身上,因此只有他在第一时间觉察到那力量正是从虞影身上爆发而出。 虽然早已知晓虞影的真实身份,但这还是陆惊澜第一次直面大乘修士的真正实力。 陆惊澜不知道虞影为什么要一直隐藏自己的修为,他只知道以虞影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无法承受大乘境界的魔气。 “你在做什么,停下!” 陆惊澜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虞影却没有回应他,兀自捏了一道屏障,把他们三人装了进去,与自己隔开。 陆惊澜当即拔出剑,想要破开这道屏障,去到虞影的身边。 可无论他如何挥砍,屏障都纹丝不动。他的反抗在大乘修士的绝对力量面前宛如蚍蜉撼树。 此时,系统和凌子弘也反应过来虞影想要做什么,他们趴在屏障后,大喊着虞影的名字。 “师弟莫要犯傻,要逃也得我们一起逃!” “宿主你想做什么,我绝对绝对不会抛下你的!” 虞影仿佛根本听不见他们的话,挥手一推,屏障裹着三人疾速飞向光柱之下。 三人只能看着虞影的身形在他们面前变得越来越小。 源源不断的力量在经脉中奔流,虞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般畅快的感受了,即便这副身子脆弱的经脉根本无法承受,已然开始破裂粉碎,钻心疼痛在全身蔓延燃烧,虞影心中却是快意的。 好歹他在这最后的最后,不是以弱者的模样离去的。 “这不得把他们迷死了。” 虞影笑着呢喃了一句。 光柱领域的禁制叫嚣着要封印虞影的修为,成千上万的怪手哀嚎着死去又重新出现,它们前仆后继,如同无休无止的海浪,一波一波朝虞影而去。 屏障之后的三人眼睁睁看着虞影周身的强光渐渐消失,那惊天动地的强大力量也随之逝去,越杀越多的怪手瞬间占据了上风,一只只争先恐后朝他扑去,转眼就将他完全淹没。 “不要!!宿主!!” 系统大喝一声,居然一拳砸碎了面前的屏障,整个人掉了下去。 凌子弘想要去抓他,却没能抓住。陆惊澜想要跟着他一起跳下去,却被快速自我修复的屏障再度挡下。 系统落在地上,想也不想就朝虞影的方向冲过去。 与此同时,屏障终于带着陆惊澜和凌子弘来到了光柱之下,传送阵在感受到灵气波动的瞬间被激活。 最后一刻,陆惊澜只看见系统向着怪手们冲过去的徒劳背影。 …… 传送阵的终点在摇光秘境外五十里处。 制作这个传送阵的前辈一定是个暴脾气,全然不在意身处其中的人体验感如何,只图一股脑把人快速送出去就行。 凌子弘被传送阵搅得头晕目眩,趴在地上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 随后他赶紧站起来去找陆惊澜,还好,人就在旁边不远处。 才走了两步,凌子弘就缓缓停了下来,他看着陆惊澜撑剑坐在原地,头颅低垂,周身氛围低沉。 凌子弘自己脑子里同样乱作一团,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稍加宽慰。 他不知道为何虞师弟能爆发出那么强悍的力量,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现在考虑这些已没有意义了,虞师弟已经…… 虽说与虞师弟相处的日子并不算长,但终究是同门,他还是因为救自己而死,凌子弘没办法不心生伤怀。 连他都这样难受,无法想象陆惊澜此时心中作何感想。 凌子弘想到了在四春城的时候,虞师弟曾私下里拜托自己,若有朝一日他不辞而别,请照顾好陆惊澜。 想必说这话的时候,虞师弟也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彼此分别。 凌子弘深吸一口气,再度迈步,来到陆惊澜身边。 “惊澜……” 他正想劝慰两句,却见陆惊澜手上使劲儿,默然撑着碎云剑站了起来,看上去神情平静。 随后陆惊澜转向他,眼底深黑一片,不见波澜,道:“走吧,师兄。” 凌子弘不解地问:“去哪儿?” “回宗门。”陆惊澜说,“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待着。” 说罢,陆惊澜也不等凌子弘回应,径自往前走去。 凌子弘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陆惊澜竟会表现得这般冷静。 凌子弘还是有些不放心,追上去,打了个腹稿,试探着说:“你真的没事吗?” 陆惊澜没有答复,凌子弘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虞师弟他用自己的性命换我们活下来,我们应当感念他的用心。”凌子弘说得有些忐忑,“等回到宗门之后,我会向师父说明,好好抚恤师弟的亲人……” 说到后面,凌子弘才恍然记起虞影说过他早已没有了家人,落寞地闭上了嘴。 目睹同门为了救自己而死,这件事对凌子弘来说也难以平复,他心里很乱,所以总说错话。 “他没死。” 陆惊澜突然道。 凌子弘一怔,就见陆惊澜闭上了嘴,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于是凌子弘心中的担忧更甚。 陆惊澜他果然只是强装镇定而已。 秘境里的那般情境,无论换做是谁,只怕都凶多吉少。凌子弘悄悄在心中叹气,却也不敢说出口去戳破陆惊澜心中侥幸的幻想。 --- 灵舟已坠毁在星月湖底,陆惊澜与凌子弘只得御剑飞行回到宗门。 路途遥远,不是一日就能抵达的,日暮时分,师兄弟二人找到了最近的一家传鸿馆借地歇脚。 传鸿馆是专门面向修士服务的据点,师兄弟二人入住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修士聚在一起交谈。 凌子弘让人端上来一壶茶水,与陆惊澜在堂内坐着,留心听着旁人说话。 很快,凌子弘知晓了他们在秘境中的这段日子外界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三个月来,北玄王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而今人人讨论的要事。 旁边有几名身穿不同颜色衣裳的修士正在闲谈此事。 蓝衣修士道:“而今北玄王失踪,世道不稳,有师门和家族的修士尚且能得到庇护,只有我们这群散修每日惴惴不安,生怕哪日魔域就发兵攻来。近来各式法宝和丹药的价格也愈发的水涨船高,哎,这日子可怎么是好?” 白衣修士跟着摇头叹气,附和道:“是啊,我们这方原本有四名渡劫大能,直到二百年神霄宗的与金砂州的两位陨落。如今连北玄王也……魔域势大,肯定会有所行动。” “二位兄台未必有些太过悲观了。”另一位黑衣修士笑着说,“我们这边虽只剩下了林家老祖,但魔域的那位也已在去年陨落,要说彼此实力差距可未必悬殊啊。” “这倒也是。”蓝衣修士思索着说,“况且没有那位将天地灵气炼化成魔气的能力,魔域就算出兵占了这边的地界,也不能真正统治。他们可没法儿在灵气充裕之地修炼和居住。” 白衣修士也被说动,眉目间愁色变淡,道:“如此说来确实不必过分忧虑。” 停顿片刻,白衣修士又叹气:“可这世上究竟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北玄王给……玄雪州也给不出个令人信服的说法,真是叫人担心。” 北玄王府给出的说法是失踪,但外界都倾向于认为北玄王已然陨落,只是为了不引起天下震动,才暂时宣称失踪。 凌子弘正认真听着,身边的陆惊澜却忽然站起身来。 “师兄,我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陆惊澜说着往外走去。 凌子弘害怕他做出什么傻事,也赶紧跟上。 谁知陆惊澜脚下步子这样快,凌子弘只耽搁了片刻,走出门去竟已寻不见他的踪迹。 陆惊澜来到了一处隐秘的树林之中。 传鸿馆里那群蠢货一直在说话,搞得他心烦意乱。 而且…… 陆惊澜拉开自己的衣领,在他左胸口偏上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弯月弧形的血色印记。 印记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此乃魂印,一种鲜为人知的法术,直接刻印在施法者和另一人的灵魂之上,让彼此可以在任何地方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也能据此无视距离找到对方的位置。 这是陆惊澜在告知虞影魔尊遗骸就在王府地下冰窖之前悄悄留下的。 陆惊澜不愿意虞影一直被困在病弱的躯体之中,却也同样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他回到原本的身体后远走高飞。 于是他想到了这个办法,在虞影的灵魂之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这样无论虞影想要做什么,就算换了一具身体,自己也能知晓他的踪迹。 按理说一方身*死后,魂印就会自然随灵魂而消逝。 如今,印记仍旧好好地刻印在陆惊澜的身上,就说明虞影没死。可如果虞影仍活着,为何魂印又无法探知他的方位? 陆惊澜想不明白,他只要知道虞影没死就行,只要虞影还活着,他终有一日会找到他。 找到之后,他会牢牢看住那人,让那人再也无法离去。 第122章 “似乎扎这个穴位会有用……” “记不大清了,这可咋整,老夫不擅医术啊。” “算了算了,扎一下试试,总扎不死人。” 昏睡间,系统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挣扎着想要睁开眼,还没成功,便感觉到自己的人中处被猛地扎进了一根针。 “嗷——!” 这滋味可不好受,系统嗷一声就醒了过来,不仅醒了还直接坐了起来,捂着鼻子,满眼泪花,望着眼前的人。 面前是个举着针的老头,有些眼熟,系统脑中划过一瞬间的茫然。 片刻后,那右手比别人多出一指的老头捏着银针,笑呵呵地自夸:“居然真的醒了,看来老夫对医术也不是一窍不通的嘛,哈哈哈哈。” 系统:“……” 他认出来了,这人不是之前宿主他们遇见过的六指老道吗? 他发愣的片刻功夫,六指老道已将银针归置好,随即用一种哄小孩儿的语气,格外慈爱地问他: “小友,你今年多少岁了?家住哪里?父母亲人呢?怎么会独自一人躺在那荒郊野岭?” 六指老道常年在外游历,几日前他察觉到摇光秘境附近似有异动,便打算去瞧瞧是不是秘境入口即将开放。 上古秘境之一的摇光秘境入口开放可是很罕见的事,不止六指老道,还有许多其他修为深厚的修士也来了,隐在附近打探情况。 然而等到秘境附近的灵力波动完全消弭,也无人见到入口出现。六指老道有些失望,本打算就此离去,却在附近遇到了不省人事的系统。 他看这孩子年纪不大,又没有修为,不忍将他独自留在荒野,就把人带到了附近的城镇里,找了个客栈住下。 还算细心地照料了几日,总算等到这孩子醒来。 “孩子?孩子?你能听见老夫说话吗?” 别是耳朵出了啥问题吧? 听了六指老道呼唤,系统才缓缓回神,恍惚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居然没死。 他是没死,可宿主呢……? 想到这里,系统的眼前再次浮现了摇光秘境中的最后一幕,鼻尖顿时发酸。 他想起来了,宿主为了救他们,在他的眼前被那群怪物给撕成了碎片。 “哎哟哟,咋还哭了!” 六指老道慌乱站起来去找能擦眼泪的东西,找半天没有合适的,只能顺手抓过方才用来给系统洗脸的湿帕子,胡乱给他擦上几下。 帕子还是热的,敷在脸上,系统觉得更想哭了。 不过系统自认是个坚强的小男孩,在生人面前哭多丢人啊,垂下脑袋,自己拿着帕子囫囵抹了两把,吸吸鼻子,说:“多谢你老爷爷。” 六指老道无子无女,更别提孙辈,仔细算来他得有上百年没和十二三岁的小娃娃打过交道了。 眼前的小男娃长得很好看,明眸皓齿,眼睛里泛着聪明劲儿,这样子的娃娃一哭,把他沉寂多年的慈爱之心一下就给勾了起来。 “不哭啊。”六指老道轻声安慰,“跟爷爷说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系统又想到了虞影,用力咬着下唇,摇了摇头,闷声回答:“我没有家人了。” 闻言,六指老道默然好半晌。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转了话头,问:“既如此,你可愿意跟着老夫?” 系统沉默下来,没办法回答。 宿主不在了,他留在这个世界已不再有意义,可他不知道如何离开,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何去何从。 六指老道见他犹豫,也知道这不是简单可以做出的决定,没有强求,而是叫他先专心养好身子。 系统手中揪着帕子,说了实话:“我不是不愿……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六指老道从他手中把帕子拿走,耐心道:“老夫要去南边的朱崖州,你若是无处可去,就暂且跟在老夫身边吧,等日后你有了自己的主意,再说其他。” 系统胸中暖意涌动,点了点头:“嗯。” 六指老道微笑着摸了摸系统的脑袋。 “哦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日后老夫该如何称呼你?” 系统愣住,他没名字啊,只有个代号,但肯定不能和六指老道说代号。 “我……”系统感到难为情,“我没有名字。” 六指老道瞪大了眼,已经在悄悄脑补自己是不是捡到了个被狼养大的野娃,据说人间偶尔会有这种事。 “那老夫给你取个名字,就叫……无忧,可好?” 系统一怔。 六指老道还以为他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解释说:“是岁岁无忧,时时常乐的意思,瞧你总是不高兴的样子,老夫希望你从此以后忘记从前的事,不要再多忧虑。只可惜没有个姓氏,终不像个正式的名字……” 六指老道正想试探让系统干脆随自己姓得了,就听他念出了一个字。 “溪。” 系统赧然看着六指老道,他知道名字对于人类来说意义非凡,他很高兴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名字,但他也想悄悄保留一些过去的东西,于是找了个只有他自己知道意涵的谐音字。 “好好好。”六指老道笑眯了眼,又摸了摸系统的脑袋。 “你以后就有名字了,溪无忧。” 又说了几句话,六指老道叮嘱溪无忧再多睡一会儿,自己出门去找些吃食。 关上客房门,六指老道嘟囔着,手指掐算。 溪无忧应下了名字,便与这个此名有了羁绊,六指老道也能借此卜算一番。 很快,六指老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上的忧虑却愈发深重。 在原地伫立良久,他才缓缓叹出一口气,边念叨边往外走:“这年头算不出前尘与未来的人怎么这么多?一年不到便遇上了两个,莫非是老夫技艺生疏了?不能够啊。” --- 神霄宗,主峰大殿前。 陆惊澜和凌子弘御剑于空,远远便能看见大殿前站着几人一字排开,最中间那位便是神霄宗宗主柳青岩,竟是专程前来等候迎接他们的。 离开宗门许久,还历经了无数波折,终于回来见到师父,凌子弘心中激动,不免加快了速度,还未抵达就一跃而下,来到柳青岩面前单膝行礼。 “徒儿归来,拜见师父。” 陆惊澜紧随其后,也跟着他一同行礼。 柳青岩先是叫二人起身,随后瞧着陆惊澜多看了两眼,暗暗感叹他居然当真是突破了元婴,最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回来就好。” 凌子弘有些惭愧,低着头说:“弟子无能,没能带回魔尊遗骸。返程时灵舟失控,坠落于星月湖中,魔尊遗骸也……因此丢失了。” “不必自责。”柳青岩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没事就好。” 凌子弘红了眼,哽咽道:“虞师弟他……” 柳青岩叹了口气:“好了,这些你在信中都说过了,既已回来,就好生休息一段时日,莫要忧思过甚。” 而后柳青岩转向陆惊澜,问他:“你二人可有受伤?待会儿去医阁让阮长老给你们瞧瞧。” “弟子无恙。”陆惊澜恭敬回答道。 柳青岩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心下无奈,这孩子原本就不大爱讲话,此次归来,心性愈发深沉了,眉眼间更是多了几分淡漠与无情,仿佛任何事都已无法牵动他的心神,也不知是好是坏。 凌子弘这几日心里一直挂着一件事,苦于没人问,此时终于忍不住问柳青岩:“师父,我们在回程途中听说玄雪州出事了,却不知具体是发生了什么?” 柳青岩颔首:“此事待会儿再说,不要一直站在外面了,随我去阁中饮几杯清茶,坐着谈吧。” 于是陆惊澜与凌子弘随着柳青岩去往了乱石阁。 三人入座,小童上来奉茶后悄声退下。 柳青岩喝了口茶水润唇后,才慢慢说起:“北玄王失踪的事是一个多月以前突然传出的。那位北玄王府的大公子叛出了家族,同时放出了这个消息。北玄王世子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承认确有此事。渡劫修士失踪,天下人心惶惶。” “又是他。”凌子弘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那顾大公子当真短视愚蠢,心中全无大局,只为一己之私、一时之快。北玄王失踪之事昭告天下,于他可有半点好处?之前弟子在北玄王府时,他就已是这般,如今居然更甚从前。” 柳青岩不语他人长短,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可见也很赞同凌子弘的话。 凌子弘眉头紧蹙,暗自心想:出了这种事,顾云涛肯定是焦头烂额。 正出神,柳青岩又开口问:“你寄来的信上说你们回程时误入了摇光秘境?” 凌子弘还没回神,陆惊澜已代替他回应说:“是的,秘境中可见一通天光柱,确是摇光秘境没错。” 闻言,柳青岩面露惊讶,接着神情变得愈发凝重:“没想到啊……摇光秘境凶险万分,看到信中所写,我还当你们是认错了,否则怎么能全身而退?万幸,万幸啊。” “摇光秘境存在了上万年,却几乎无人能从中活着出来。传说那道光柱乃上界裂缝,其下生长了数不清的罕见灵植,无数人想要前去一探究竟,然而近千年以来,切实可知的从里面走过一遭出来的人只有我们神霄宗的一位大乘长老而已。” 凌子弘对那位长老有所耳闻,眼睛里出现崇敬的光,问:“那位长老也曾去过摇光秘境?” 柳青岩也颇为与有荣焉般,道:“不错,陆洲长老实力强悍,神霄宗全赖他老人家的威名才能在百年间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陆惊澜忽然抬头,瞳孔微微放大,声音似有颤抖,问: “那位长老的名字是……陆洲?” 第123章 听见陆惊澜突然出声,柳青岩笑着摸了摸胡子,道:“你入门不久,怕是还没怎么听说过陆长老。不说你,便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内门弟子,也不知晓陆长老的名号。” 凌子弘跟着对陆惊澜解释说:“我也是曾听师父提起,才知道陆长老的。” 陆惊澜问:“陆长老既是宗门引以为傲的大乘长老,为何鲜有人知?” 柳青岩沉吟片刻,道:“这与宗门百年前的一件往事有关,那件事牵涉众多、诡谲复杂,上一任宗主为了宗门大局思虑,亲自下令封存了所有有关陆长老的记载,也不允许当时的弟子私自议论。久而久之,知晓陆长老的人便越来越少。当然了,我们师徒三人今日关起门来说上一两句倒是无妨。” “陆长老有一位徒弟,是吗?” 陆惊澜忽然发问。 凌子弘从未听师父说过陆长老有没有徒弟,便转眼看向师父,想听他如何说,却发觉师父霎时间变了脸色。 在徒弟们面前,柳青岩向来和颜悦色,凌子弘从未见过师父露出如此难堪而又压抑着愤怒的模样。 “你从什么地方听说的?”柳青岩沉声,语气森冷。 “弟子……” “够了!” 柳青岩厉声打断陆惊澜的话,抬手一挥,冷冷下了逐客令:“你们长途跋涉很是辛苦,今日就暂且回去歇了吧,为师接下来还有要事,不便留你们继续说话了。” 见师父生气,凌子弘本想请罪,然而柳青岩已经盘坐闭目,显然不再想与他们多言。 无奈,凌子弘只能朝陆惊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惹师父生气,速速出去。 离去之前,陆惊澜多看了柳青岩一眼,终是没再多说。 师兄弟二人从乱石阁出来。 凌子弘并未责怪陆惊澜惹师父生气,反而是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陆长老有个徒弟的?师父从未和我提过。而且为何一提到这件事,师父便如此生气,我还没见过师父这般。” 陆惊澜一脸无辜,微微苦笑说:“我实在冤枉,只是想问问陆长老有没有徒弟而已。哪里知道会惹师父生气?” 凌子弘狐疑地看着陆惊澜,方才在里面,他那句话分明是笃定了陆长老的确是有一个徒弟,在向师父求证,而绝不是他现在所解释的这般。 然而陆惊澜的表情看上去太无懈可击,凌子弘知道就算追问也问不出什么,便只好权当不知。 “好了,师父不会因为说错一句话就怪你的。”凌子弘朝他挤了挤眼睛,“何况你刚突破了元婴,师父稀罕你还来不及呢,说不定心里早在盘算该给你个什么奖赏才好,你就偷着乐吧。” 陆惊澜垂眸:“师兄莫要取笑。” 凌子弘拍了拍陆惊澜的肩膀,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刚经历了摇光秘境之事,他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好了,回去休息吧。” 和凌子弘分开之后,陆惊澜回到了自己在成蹊阁居住的院落。 刚进门,恰好遇见了从成蹊阁散学归来的江岭。 江岭不期会在今日见到陆惊澜回来,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他一个猛扑抱住了陆惊澜: “你终于回来了!你们不在的这段日子我独守空房真是好寂寞啊!” 陆惊澜一时不防,竟差点被江岭扑倒在地。 许久不见,江岭想说的话一大堆,连珠炮似的说:“瞧瞧,我有没有哪里不一样了?告诉你吧,现如今我已经筑基中期了,这半年来我可一点也没懈怠。颜师妹也和我一样。陈夫子依旧教我们符咒,别看那老头之前吹胡子瞪眼的,虞兄不在,他还怪想的,在堂上提过虞兄好几次呢。” 抱了一下,江岭重新站好,往四周张望,问:“哦对,虞兄呢?他已经回屋了吗?我去买两只烤鸡回来,我们三个今晚好好吃一顿。” 闻言,陆惊澜方才因见到好友而好容易展露的些许笑颜顷刻间消失。 “他没有回来。” “为何?”江岭不明白,“你们一起出去怎么不一起回来?难不成虞兄还有其他事要做?” 陆惊澜一时间沉默下来。 将要入夜了,初春的一阵凉风吹过,竟有些寒凉刺骨。 江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有些慌了神,问:“你别不说话啊,虞兄他……” “我会找到他的。” 陆惊澜抬眼,眸色坚定。 听陆惊澜这话的意思,事情应当没有他刚才想象的那么糟糕,江岭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些许,接着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回宗门的路上,我们误入了一处秘境,从秘境出来的时候……走散了。” 陆惊澜不愿让江岭知道太多,除了徒增担忧之外没有意义,便隐去了许多细节。 听后,江岭默默许久,接着还是提议去买来一只烤鸡,为陆惊澜接风。 “不必了。”陆惊澜拦下他,“我现在只想休息。” 江岭只好放弃,叫他安心去休息。 看着陆惊澜回屋的背影,江岭心里总有些不对劲,他觉得陆惊澜眼底写满了未曾说出口的事情,整个人也变得与从前不同了。 --- 七日后,神霄宗,浮空境。 浮空境独立于神霄宗四大峰之外,平日弟子们若无专门的通行令牌便无法造访。 陆惊澜也是托大师姐柳柔竹帮忙才以运送物资为由拿到了一块临时通行令牌。 浮空境看上去与神霄宗其他地方的景色相近,然而往深处走去,天上竟渐渐飘下雪花来。 霜雪渐重,一间二层小楼的轮廓恍若墨迹洇于纸面,缓慢显现。 陆惊澜走上前去,叩响门扉。 “弟子前来运送长老需要的丹药和灵植。” 话音落,门自己打开了一道缝隙,陆惊澜开门走进去。 浮空境住着的霜华长老常年闭关不见人,前来补给的弟子放下东西就该离开,可陆惊澜今日并非真的只是来送东西的,于是放下丹药灵植后,他径自往楼上走去。 陆惊澜刚来到二楼,不料迎面袭来一道凌然罡风。 陆惊澜侧身避开,紧接着立即单膝跪地行礼请罪:“弟子唐突,还请长老宽恕,实是弟子有事相求,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攻击停止,一道清澈的男声好似从渺远处传来: “何事?” 陆惊澜斟酌片刻,如实交代:“弟子陆惊澜,偶然听见师父提起陆洲长老的事迹,心向往之,又听说有关陆长老的记载仅存于浮空境中,便想要前来查看,这才冒昧造访,并非有心搅扰长老清修。”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起身吧。” 陆惊澜随之站起,抬头,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蒙着双眼的白发男子,一袭月白长袍,整个人如霜雪化身。 “是你。”霜华长老似乎终于认出了陆惊澜。 “长老认识我?”陆惊澜问。 “你是宗主徒弟,我自然有所耳闻。”霜华长老道,“听闻你已突破元婴了。” 陆惊澜垂头恭敬回答:“是,承蒙师父悉心教导。” 霜华长老明明蒙着眼睛,陆惊澜却依旧感觉好似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打量良久。 片刻后,霜华长老才说:“那些陈年往事,你看看也无妨,只不过那些到底是宗门的秘密,你只可在此看过,切记不可外传。” “弟子谨遵教诲。” 见他答应下来,霜华长老一挥袖,前方便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并不能映照人影,反而显现出一副陌生的景象,像是通往另一处空间的入口。 果然,下一刻,霜华长老说到:“那些卷宗都储存于镜湖之畔,从此镜进入,便可前往镜湖。” 陆惊澜谢过霜华长老后步入镜中。 镜中世界的中央是一汪大湖,湖水清澈透底,无鱼无水草,如同一块剔透琉璃。四周则放着浩如烟海的卷轴,记载了宗门上千年来的历史。 陆惊澜走到镜湖前方的一根石柱旁,一面雕刻了精巧花纹的小镜悬浮在半空中。 他伸出手触碰那面镜子,镜面荡开一圈圈水波纹路,紧接着几本卷轴从后方飞出,落到了石柱上。 陆惊澜打开卷轴扫了一眼,正是他想找的有关于陆洲的记载。 卷轴的前半部分记录着陆洲的出身与经历,他出生的地方陆惊澜从未听说过,后边也有批注,表明这一城镇已经被兼并,成为了如今朱崖州日晖城的一部分。 陆洲幼年家境算得上殷实,六岁时展露出冰灵根天赋后,家人全力支持他修行,将他送到了江家,拜师修行。 那个时候神霄宗尚未建立,有天赋的孩子都是送到各大世家借住修行,若日后有所成就,便能被世家聘为客卿,从此也算是有了依傍,不再是无依无靠的散修。 陆洲天赋极高,进步神速。十二岁筑基,二十四岁金丹被聘为江家客卿,四十岁元婴…… 卷轴记载十分详细,恨不得把陆洲每一年的经历都事无巨细写下来。陆惊澜快速略过了许多。 终于,他在卷轴快要结束时看见了另外一个名字:虞影 五百年前,陆洲长老外出游历时经过金砂州溟河县,于城中巷道偶遇一无家可归的幼童。这名幼童正是日后恶名昭著的魔尊虞影。 见幼童瘦骨嶙峋,陆洲长老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带回神霄宗收作亲传弟子养在膝下。 入门后测根骨,虞影被发现体内蕴有魔根。身怀魔根者乃天生的魔修,无法依靠灵力修行,注定只能修魔。即便如此,陆洲长老依旧力排众议将他留在身边。 陆洲待这位徒弟关怀备至,可身负魔根的虞影天性极恶,丝毫不感念宗门与师父的养育之恩,竟在十八岁成蹊阁考核时对九十九名同门痛下杀手。 宗门当即捉拿了虞影,判处其承受九十九道剔骨刀赎罪。虞影不甘受罚,爆发出出乎意料的力量挣脱了束缚,并出手重伤了苦苦劝诫他迷途知返的陆洲长老。 彼时陆洲长老身上还有在秘境中受的伤尚未痊愈,又遭魔种的纯净魔气侵体,最终不治而亡,憾而陨落。 弑师逆徒却早已逃出生天,遁入那无边魔域,自由自在去了。 第124章 再之后,卷宗上花费大量的笔墨批判了弑师逆徒虞影的悖逆行为,又记载了宗门上下对陆洲长老的陨落有多么的惋惜,最后弟子们怀着敬意与哀伤收殓了陆洲长老的遗体,葬于归兮塔后山。 那个名为陆洲的人的一生,便就此归于终结。 看到这里,陆惊澜嗓子里不禁冷哼一声,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将卷宗合上,转身离开镜湖。 从镜中世界出来,陆惊澜迎面遇上了霜华长老,他没想到长老会守在镜子前,躬身行了个礼。 “多谢长老,弟子已经看过,若长老没有旁的吩咐,弟子这就离去。” 霜华长老却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朔霜峰的梅花开了。” “什么?”陆惊澜茫然抬头。 一片白布覆在霜华长老的眼前,让人无从窥探他的双眸,也难以捉摸他的神情。 霜华长老摇了摇头:“无事,你走吧。” 陆惊澜再度行礼,随后离去。 小楼中只剩下霜华长老一人,忽然,风雪之中好似响起了一声幽远的叹息。 接着霜华长老提笔写了一封信,给柳青岩送去,信中说他要闭关一段时日,之后不必再遣人前来浮空境。 --- 神霄宗的弟子在达到金丹境界后就能够从成蹊堂中出来,开始在宗门中的几大山峰之上担任职位。 陆惊澜如今已是元婴境界,不能再继续留在成蹊堂中,自然也需要从成蹊堂弟子的住处中搬出来。 身为宗主的亲传弟子,陆惊澜得了指示,要搬到主峰苍翠殿去。 后知后觉的江岭在陆惊澜搬家这日才知道平日里总闷不做声的好友出去一趟回来竟一跃成为了元婴修士。 “惊澜你太厉害了!”江岭高兴得破了音,“以后学堂里那群人知道你是我兄弟,看他们还敢不敢瞧不起我!你去任职后可别忘了我,我会常去叨扰你的!” 陆惊澜展露些许笑意:“怎么可能会忘。” 但紧接着江岭又耷拉了脑袋,叹气说:“哎,明明是一起入门的,我原本知你天分高,早料想你会比我先出成蹊堂,可谁知道居然这么快,而且我才刚筑基,你居然就成了元婴修士,放在外面,你自己都能开宗立派了,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陆惊澜宽慰他:“不必心急,你的修炼速度已然不算慢了,稳扎稳打未尝不是好事。” “陆惊澜——!”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伶俐的女声,一眼望过去,来者正是颜妍。 颜妍几步跨过来,反应和方才的江岭如出一辙:“听说你已经是元婴修士了?你怎么这么厉害,是不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江岭赶紧拦在陆惊澜面前,板着脸说:“颜仙子,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家惊澜从来不靠丹药,全都是自己修炼的,你羡慕啊?” “这不废话吗?你敢说你不羡慕?”颜妍白他一眼。 这话是大实话,江岭无从反驳。 颜妍抓住机会缠着问了陆惊澜许多,问他怎么会修炼如此快,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奇遇…… 陆惊澜的回答跟不上她问问题的速度,勉强应对几回后,把刚才宽慰江岭说的话又和颜妍讲了一遍。 颜妍捏拳瞪眼,蓄力好半晌,喊出一句:“不行,我也要下山游历!” 江岭立即泼冷水:“内门弟子要到金丹期之后才能下山游历。” 颜妍转身踢了他一脚,江岭嗷嗷叫着躲避。 两人打闹一会儿,颜妍又想起什么,问陆惊澜:“我听说刚离开成蹊堂的弟子要么是去天下游历,要么是前往南北两大州与魔域的边地驻守历练,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江岭抢白:“惊澜才从外面回来,短时间内当然不会再出去游历。宗主已经发话要他搬去苍翠殿,想必也不需要去边地驻守,而是直接留在宗门内当差。” “宗主徒弟就是好啊,师父一句话就能直接留下来了。”颜妍捧着脸感叹。 江岭反驳:“就算没有宗主,以惊澜的实力,还不是想留就留?” 然而陆惊澜却忽然说:“我想去边地。” 江岭和颜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想去边地的?”江岭不可置信,“宗主叫你搬去苍翠殿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留在宗门多好啊,咱们还能时时见面。” 颜妍也想说什么,却忽然看见天边飞来一只小翠鸟,扑扇着翅膀落在了陆惊澜的肩头。 陆惊澜伸出一根手指,在翠鸟的脑袋上轻碰,道:“看来是师父有事唤我。” 不是所有弟子都认识柳青岩的翠鸟,但江岭和颜妍因为和陆惊澜相熟,还是认得的。 因此两人不再多言,让陆惊澜先去见柳青岩。 恰好陆惊澜也差不多把所有物件都收拾进了储物袋,与二人告辞后前往主峰。 陆惊澜到达的时候,却发现柳青岩已经站在了乱石阁外的院中,居然是在等他。 在陆惊澜行礼之前,柳青岩便率先抬手,示意他不必拘礼。 柳青岩向来平易近人,若非必要不会端宗主的架子,私下里和弟子们见面也总是会免去他们行礼,因此他在弟子们之间风评极好。 “你随我去个地方。”柳青岩说着,挥手御剑腾空。 陆惊澜当即御剑跟上。 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师徒二人已然来到了林影秘境,柳青岩先落地,陆惊澜紧随其后。 时隔几个月,再来到林影秘境,陆惊澜心中五味杂陈。 他还记得半年前与虞影一同在秘境中参与考核的那几日,又不禁想起了几日前在镜湖中看到的卷宗上说虞影曾在此屠杀了九十九名同门。 柳青岩打开了一处传送阵,陆惊澜上前几步站在他的身旁,传送阵启动,将二人一同送往了秘境深处。 传送阵的光芒消逝,陆惊澜便感到了一阵寒意席裹而来。 他心下惊讶,竟能让身为冰灵根修士的自己感到寒冷,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随后,陆惊澜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片毫无杂质的冰雪世界,唯有中央一团好似鲜血的光芒,将四周的纯白染上刺目的猩红。 这里与林影秘境其他地方的景象大相径庭,无人能够想到竟有一方冰原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 “如今我们所见到的林影秘境其实并非最初的林影秘境。”柳青岩捋了捋胡须说,同时调动灵力护持自己不被此处的极寒冰雪冻伤。 陆惊澜停顿片刻,坦诚:“弟子不太明白。” 柳青岩没有急着解释自己刚才的话,而是看向陆惊澜,问他:“上回你向我问起陆洲长老,你很想知道有关于他的事情,是吗?” 想了想,陆惊澜点头承认。 柳青岩无声叹气,终于接着之前的话,说道:“不仅林影秘境,其实连整个神霄宗,都并非一开始的神霄宗。” 闻言,陆惊澜心有所感接下来会听到整个宗门最难以启齿的秘辛,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已然屏住了呼吸。 “两百年前,魔尊领兵入侵,与正道同袍们在星月湖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为了守卫家园不被异族入侵,当时镇守四方的四位渡劫大能全都出动,一同与魔尊交手。然而渡劫和大乘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四位渡劫大能加起来也抵挡不了魔尊。最后,包括当年神霄宗宗主和金砂州渡劫老祖在内的无数正道修士都死在了魔修和魔兽们的手下。这些事,是你们在学堂里学过的。” “然而学堂的夫子们不会告诉你们,在星月之战的最后,魔尊隔着几千里之远,朝从前的神霄宗投出了三道长枪,直接将宗门夷为平地,山峰开裂,大殿倒塌,生生压死了许多驻守后方的弟子。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神霄宗弟子都无居所可依。” “除此之外,魔尊的三道长枪还破坏了宗门地下的灵脉,导致宗门四周近千里的灵气溃散,原本的林影秘境也因此消失。失去了灵脉,从此以后神霄宗弟子将无法修行,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宗门也将不复存在。” 柳青岩神色黯然:“在老宗主陨落后,我临危受命,忝居宗主之位,不得不想办法重建宗门。” 随后,柳青岩抬头,望向白雪中央那血红的光球:“于是我召集了所有幸存的长老,提出利用陆洲长老*留下来的遗骸秘境重建宗门灵脉——这是当时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听到这里,陆惊澜微微蹙眉,但什么没有说。 “长老们一致同意后,我们便开启了陆洲长老的遗骸秘境,将其融入了神霄宗地下的灵脉之中,重建了新的林影秘境,便是如今的这一个。”柳青岩抬手。 陆惊澜心中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其他的弟子如果听见了这番话会有什么反应,是会痛恨魔尊吗?还是会感慨宗门前辈与魔尊对抗的悲惨命运,抑或是欣慰于宗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以重建? 他只有一个感受。 想吐。 当然他隐藏得很好,没有在柳青岩面前表露出端倪。 柳青岩看着他,说:“为师今日同你说句肺腑之言,去年弟子大选,我瞧见你第一眼,便觉得你有陆长老遗风,因此才将你收作了亲传弟子。” “如今你果真如此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已是元婴修士,更甚陆长老当年。” “今日我带你来此,便是想要将秘境之中陆长老仅存于世的一点灵光传承于你,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神霄宗首徒,有朝一日必定会取代我成为一宗之主。望你能和陆长老一样,带领宗门重新走向复兴。” 更想吐了。 陆惊澜的脸色难看到几乎无法自控,他不得不单膝跪下,埋首于臂后挡住表情,出声打破柳青岩的一厢情愿: “师父恕罪,然而弟子实在无心首徒之位,也自愧无能继承长老的灵光。如今弟子已出成蹊堂,想自请前往玄雪州与魔域边地驻守历练。” 第125章 朱崖州位于整片大陆的最南边,常年温暖,而今尚在初春,这里却已然一片万物竞发的葱郁繁茂景象。 经过好些时日的长途跋涉,溪无忧和六指老道终于来到了朱崖州林家所在的日晖城,刚到城门口,便见到好几名身着相似服侍的人列队整齐,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起初溪无忧只当今日城中有其他贵客莅临,未曾想过他们居然是来迎接六指老道的。 毕竟上一回见面,六指老道分明一副江湖骗子的模样,连穷苦村民们的几十两银钱都不放过。一个江湖骗子,入城不被赶出去就算好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前来热情迎接? 直到那一行人中为首的那名三十岁年轻男子来到六指老道面前,恭敬向他行礼问安,溪无忧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竟是专程为六指老道而来。 “晚辈林鸿,见过天枢仙师。” 在听见林鸿对六指老道的称呼后,溪无忧才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六指老道就是那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枢仙师。亏得陆惊澜奉师命寻找了那样久,天枢仙师本尊就在身边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好几日都未曾发现。 不过现在陆惊澜和虞影都不在了,即便自己知道了六指老道的真实身份,又有何意义呢? 溪无忧有些黯然地垂下眼。 见过礼后,林鸿似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领着六指老道和溪无忧直奔林家府邸而去。 来到林家之后,也不知林家人是有多么着急要紧的事情急需六指老道去解决,连喝杯茶的功夫都等不及,急急忙忙就要请六指老道前去办此行的正事。 六指老道按着溪无忧的肩膀,对林鸿说:“这是老夫新收的小弟子,不便跟老夫一同去见你家老祖,还请你先替这孩子找个地方歇息。” 林鸿点头,立即叫来身后跟着的一名家丁,嘱咐了一句,家丁随后上前来牵着溪无忧的手,带他离去。 家丁将溪无忧带到了一间客房,问他肚子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溪无忧从未有过饥饿的感觉,也没吃过除了摇光秘境中的野果以外的食物。但他见过虞影他们吃啊,那香味,着实馋人,以前没机会,现在听家丁提起,当真有些好奇和馋嘴,但又不好意思直说。 于是他绷着一张小脸,端着矜持的模样,说:“都可以的。” 家丁见状差点忍不住笑,这孩子太可爱了,明明馋嘴,却还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家丁心生喜爱,出去吩咐厨房赶快做一碗牛肉面,在里边卧俩鸡蛋送来。 另一边,六指老道已跟着林鸿来到了林家老祖平日静修的阁中。 林家老祖,名林昼,乃镇守四方的四名渡劫修士之一。自星月大战后,他便常年闭关不出,因而天下人已有近百年不曾听闻任何有关他的事情。 然而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巅峰大能,此时此刻却展露出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样,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厚厚的被子,满身药味,鬓边飘白,神态颓唐。 六指老道有多年未见林昼,他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见面时,林昼绝不是今日这般衰老的模样。 林昼自然察觉到六指老道的迟疑与震惊,自嘲道:“让你见笑了,我这个样子,若是叫天下人知晓,怕是又要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吧。” 六指老道走上前去,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下:“天下人从来有半点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可终日,你何须在意?” “职责所在啊……”林昼叹息道,“身在此位,我不得不考虑家族,考虑朱崖州的黎民百姓,我这辈子是没可能像你这般逍遥自在了。” 六指老道苦笑说:“忧思深重,难怪你老得比我快。” 林昼被逗笑,勉强勾起嘴角,接着道:“闲话少叙,我急着叫你来,是想请你替我卜算大限之期。我知晓自己时日不多,却还是想得到个更准确的答案,好叫家族子弟早做准备。” “恐怕不止如此吧?”六指老道哼笑一声。 修炼到林昼这个境界,早已能够大概预料自己的生死,哪里需要为此事专门请他过来一趟? “就知道瞒不过你。”林昼无奈摇头,旋即正色,“江令成和孔凡死了多年,一个多月前顾辰兴又不知所踪,我则阳寿将尽时日无多,我们这镇守四方的四个人凋零殆尽,后辈之中却尚未出现能够接替我们的人,如此状况,怎能不让我忧心?” “你莫不是想要我替你卜算顾辰兴的方位?”六指老道挑眉。 林昼笑笑:“哪有,他的事,自该由他的儿子来操心。我是想让你卜算魔尊的事——西州魔尊,是否当真已然陨落?” 六指老道没有立刻答允他的请求,而是说:“魔尊陨落的消息最先是从魔域传出的,那之后便有无数的修士一遍又一遍卜算过,无一例外得出了魔尊的确身殒的结果。如今一年多过去,所有人都已笃定此事。你为何突然想要我来重新卜算一次?你知道的,我可从来不算别人卜过的事情。” “此事非同小可,哪怕是为了天下人,也请你再卜一次。” 曾经站在所有修士顶端的渡劫强者在弥留之际居然和凡间的老者没什么两样,林昼躺在床上,多说两句话就要喘口气,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所有人都说魔尊身殒,我心底却一直不敢相信此事,若连你也算出同样的结果,才能叫我真正死心。” “如果魔尊当真已然陨落,魔域迟早会彻底落到妖类异族的手中,到那时,天下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了。” “我大限将至,必须确认此事,若他真的死了,我便是拼了这最后一口气,也要想办法阻止妖族的人成为新任魔尊。” 六指老道看着老友苍老却毅然坚决的目光,终于被说动。 世人只道魔尊无恶不作,于星月湖一役中屠戮了无数的正道修士,担心他在世,魔域势力太过强大,不知何时就会再度搅动风云,所以世人得知魔尊身殒的消息后无不拍手叫好,满以为天下太平。 然而只有林昼这些知晓全部内情的人才看得明白,有魔尊坐镇的魔域反而更加可控,因为虞影不是一个会无端挑起战火的人,二百年前星月之战看似波及整个天下,实则只是魔尊和神霄宗的私人恩怨罢了。 当然神霄宗绝不会承认此事,林昼他们为了保全神霄宗的体面,也不会公开其中的秘密罢了。 林昼心底并不希望魔尊是真的死了。魔域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度过了一整年,竟没有出现乱象,更不见新任魔尊继位,让林昼心里的那点怀疑愈演愈烈,因此才在临终之际急急叫来六指老道,请求他再卜一卦。 “好吧。”六指老道总算松口,“三日后,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林昼欣慰一笑:“多谢你了,老友。” --- 日晖城地底有熔岩流淌,因而整个城内遍布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温泉泉眼,前来日晖城的旅人无有不体验一番的。其中独林家一家便坐拥了二十多眼温泉,安排家中贵客泡温泉已经成了林家惯例的待客之道。 这晚,溪无忧和六指老道在林鸿的安排下来到温泉池中。 原本两人在同一个池子里泡,溪无忧先坐进池子里,热热的,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紧跟着六指老道也跨进来,脚刚沾了水,他就大叫一声,蹦了出去。 “好烫!” 这池子里的泉水好似滚烫的热汤,一般人根本受不了,六指老道只是碰了一下就感觉自己脚指头几乎被烫熟了。 看溪无忧泰然自若地坐在池子里,六指老道不可思议:“你这娃娃不觉得池水烫吗?” 溪无忧愣了愣,原来这样的温度人类会觉得很烫吗?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后知后觉装作被烫到的时候,六指老道已经转身准备离去,同时嘴里嘟囔着: “你这孩子还真耐热,老夫不行,受不了,换个池子去。” 走了两步,六指老道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叮嘱说:“你不必跟来,泡了水又起来吹风,容易着凉,你就在这儿泡,但别泡久了!” 闻言,溪无忧点点头,乖乖待在温泉水中。 光泡温泉有些无聊,溪无忧玩了会儿水,便不自觉捉起脖子上挂着的小石块,摩挲起来。 这块石子不知从何而来,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且这块石头在阳光下隐隐映照出七彩光芒,绮丽异常,不似寻常之物,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因此溪无忧才没有随意丢弃,而是珍而重之的将其好好收了起来。 溪无忧坐在泉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脖子上的石子也跟着全部泡在了水中。 池底缝隙里时不时冒出气泡,咕嘟咕嘟,溪无忧也把嘴埋进水中,在水里吐气,咕嘟咕嘟。 泉水太暖和,泡得人犯困,溪无忧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就要闭上。 “臭小子别睡!” 六指老道的声音突然传来,老头子满脸着急,先是一爆栗敲在溪无忧的脑袋上,紧接着又不顾泉水滚烫,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真不让人省心。”六指老道擦了擦额角的汗,“行了,差不多泡了快半个时辰了,咱们该回去了,瞧你小子都被熏晕了。” 溪无忧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差点睡着,有些赧然。 两人回到客房。 他们的客房是分开的,一人单独一间。 溪无忧用清水擦过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道熟悉到让他差点落泪的声音: “方才那温泉池子不错,有机会带我多去泡两回。” 溪无忧猛然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屋内分明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可置信,试探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宿主……是你吗?” “什么宿主?哈哈,现在应当我管你叫宿主才对吧。” 音调上扬,带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掩藏的恣意与骄傲,只要是听过此声音的人,就绝无可能会认错声音的主人。 溪无忧也终于分辨出了声音的来源,竟是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小石子! 他忙取下石子,捧在手心,眼睛瞬间变红:“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但是你咋变成石头了!” 第126章 那块石头躺在溪无忧手心中,隐隐闪烁着微光,再次传来了虞影的声音:“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我当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待我恢复意识,便发现自己已寄身于这块石头中。” 正说话间,虞影忽然听见一声抽泣,仔细一看,溪无忧已经哭了个泪流满面,鼻涕眼泪一起流。 “哭什么,这不是好事吗?”虞影无奈一笑。 溪无忧抹着眼泪,含糊道:“我这是高兴,你不懂不要乱说。” “别哭了。”虞影劝,“那老头不是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吗,愿你岁岁无忧,你应当高兴才对。” 溪无忧也是一时激动,缓了会儿,眼泪不再往下淌,听见这话,他才意识到虞影其实早就醒了过来。 “你连这个都知道。”溪无忧瘪嘴,“那你前几日为什么不说话,害得我多替你伤心了好几日。” 虞影解释道:“我的确在多日前就能感知到外界发生了什么,但那个时候还没办法说话。” “直到方才随你在温泉池子里泡了许久,我感应到一股涓滴力量涌入了灵魂之中,这才终于能同你交谈。” “这么神奇?”溪无忧十分惊喜地瞪大了双眸。 “不错。”虞影肯定,“日晖城地底的熔岩力量与我的经脉中的魔气属性相合,因此才能滋养我的灵魂力量。” 溪无忧当即起身:“这么好,那我现在再带你去多泡会儿!” 虞影立即出言拦住他:“罢了,今日天色已晚,日后有机会再去,不急于一时。” 溪无忧这才有点犹豫的重新坐回床上。 思索片刻,溪无忧又问:“你总不能一辈子寄宿在这块小石头里,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能源帮你再捏个身体了,你该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想办法找回我原本的身子了。”虞影说。 或者再不济,等他蕴养好了灵魂力量,就让溪无忧帮忙找来材料,自己亲手重新塑造一具肉.身。至于损耗的修为,大不了从头修炼一遍罢了。 灵舟坠毁前,虞影才发现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身体居然是假的,他心中疑惑究竟是谁专门做了个那么逼真的木偶放在北玄王府,有什么目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了。等他重得肉.身,再慢慢找出那人算账。 “对了。”虞影忽然话锋一转。 “什么?”溪无忧不解。 顿了顿,想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虞影才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陆惊澜……他们呢,从秘境里出去了吗?” 溪无忧点点头:“放心吧,我亲眼见到他们消失在传送阵里,肯定是出去了,算算日子,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神霄宗。” “那就好。”虞影松了一口气。 见他似乎有所迟疑,溪无忧问:“我们要去神霄宗找他们吗?陆惊澜应该会很高兴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 屋内寂静,能听见夜虫在窗外无休止地鸣叫。溪无忧放轻了呼吸,静静等待虞影的回答。 终于,虞影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说:“罢了,不去见他了。彼此本不是同道之人,就让他以为我真的已经死了吧。” 溪无忧眼底划过黯然,他的任务是让虞影这个大魔头留在正道首徒身边接受感化,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并不觉得虞影有什么需要被感化的地方。 于是这回溪无忧也没有坚持要虞影必须回到陆惊澜的身边,而是默认了他的决定,又问:“那我们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悲伤低落似乎很难在虞影心中久留,只消片刻,他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 “且先在这儿待着吧,这里的温泉很不错。” 与此同时,在林家府邸中一处高楼之上,六指老道正盘腿坐于顶层,夜风吹拂过他花白的鬓发。 此处视野开阔,可暂且作为观星楼。 六指老道答应了林昼为他卜算西州魔尊的生死,即便对他来说,这也不算是个简单的活计。 修士在到达渡劫境界后,会与天上浩瀚星辰中的一颗产生联系,因而极少数通晓观星术的修士能根据星宿的状态中推算出相对应那名修士的近况。 西州魔尊所对应的那颗星宿名为鸾,之前的修士观星卜算后得出魔尊陨落的结论,便是因为观察到这颗星光芒黯淡,近乎消失。 星宿所对应之人过世后,星宿本身并不会消亡,而是会变得黯淡沉寂,等待下一位与自己有所感应之人出现。 六指老道也看见了同样的景象,心中暗道果真是这样,一个人可能看错,却不可能每个人都看错,魔尊的的确确是陨落了。 正当六指老道认为自己已然得出结论,准备收回法术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毫无生机的鸾星旁边似乎还藏着一颗同样大小,但近乎无光的星辰。 因为无光,又与尚且有微弱光辉的鸾星挨得太近,被光芒遮蔽,所以若修士观星术修炼不到家,或是观察不够细致,便不可能注意到这颗宛如影子的伴星。 其他渡劫修士的星宿从来只有独独的一颗,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六指老道心头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荒诞奇异的猜测。 莫非魔尊当真还在世,却不是以他们能够想到的方式活着,而是隐藏在什么无人可知的地方吗? 夺舍?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六指老道自己推翻。 夺舍有违天理,天地间万事万物皆发生在天道眼下,即便是大乘修士,也绝无可能做到无声无息夺人肉.身取而代之。 若虞影靠着夺舍了某个人而逃脱了天劫活下来,天道立刻就能察觉,随之降下天谴。 那还会有什么可能呢? 六指老道眉头紧蹙,苦思良久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自己考虑这些也是无益,如今当务之急是确认伴星的存在,然后把这件事告知林昼。 至于其他的,就全不在他能管得了的范畴之内了。 --- 神霄宗。 主峰后山有一道从千仞之上飞流而下的湍急瀑布,因霞光映照,可见紫光,故而得名紫天。 此时此刻,紫天瀑布之下,跪了一名赤着上身的弟子,用自己的肩背硬生生抗下水流的每一次冲击。 这种高度的水流砸在身上,无异于片片刀刃刺入血肉,根本就是酷刑。 而那名正在经受酷刑的弟子正是陆惊澜。 昨日,他拒绝了柳青岩让他继承陆洲长老遗留灵光后成为神霄宗首徒的提议。 柳青岩怒不可遏,斥他为不识好歹,罚他来到这紫天瀑布下跪着思过,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陆惊澜在这瀑布之下跪了整整一日,重若千钧的水流无休无止砸在他的背上,仍始终脊背挺直。 远处,凌子弘走了过来,看见陆惊澜还固执地跪在瀑布下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惊澜,你还没想好吗?”凌子弘问。 陆惊澜并未回答他。 凌子弘走近许多,继续道:“师父要你成为宗门首徒,是对你天资与努力的肯定,这并非坏事啊,你为何如此固执,一定不愿呢?” 水声哗哗,嘈杂不休,却没能带来陆惊澜的回话。 凌子弘坚持劝说:“师父性子向来温和,是一时动了大怒才罚你来此,但他心里其实不忍,只要你服个软,师父便不会继续罚你了。” “而且……我也并非不能理解师父的心情。”凌子弘在岸边拾起一颗石子,“宗门如今没有渡劫修士坐镇,青黄不接,大不如前,你天资卓绝,师父身为宗主,自然会对你寄予厚望。” 说着,他将石子抛入水中,却没能漂起来,而是直直落入水底,甚至未能激起任何水花。 “你若有顾虑,好好与师父说,师父会理解你的。你现在这般倔强,师父就算想问你有何苦衷,也无从问起啊。” 凌子弘刚刚说完,陆惊澜心口的钩月印记忽然红光闪烁,仿佛牵扯着他的心脏,让他猝不及防弯下腰,手臂撑地,才没有直接倒下。 等缓过劲后,陆惊澜抬起头,脸上却不见半分痛苦之色,竟全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他望着南方的天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激动得如擂鼓般隆隆作响。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惩戒,直接从瀑布之下走了出来。 凌子弘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惊澜,你要去哪里?” --- 翌日上午,溪无忧趁着没人注意他,带上衣裳和虞影寄身的小石子,又去了昨夜的汤泉。 溪无忧泡进水里,舒服地喟叹一声,而后说:“也不知天枢仙师在忙什么,从昨日起就风风火火的,泡个汤泉也不安心。话说,我真没想到他居然就是陆惊澜要找的那位天枢仙师。” 七彩小石子泡在池水里,闪烁了两下。 虞影的声音响起:“我大概能猜到林昼叫天枢老头前来做什么。” “是做什么的?”溪无忧把双手搭在膝盖上,洗耳恭听。 虞影解释道:“林昼是正道四名渡劫修士中年纪最长的一个,活了快一千二百年,除非他能马上迈入大乘境界,否则不出几年便会因寿元耗尽而陨落。” “如今正道成气候的高阶修士不多,林昼一死,纵使正道那边能找回北玄王,其实力也无法和拥有两名渡劫修士的魔域相比。林昼为人正直,尽职尽责,终其一生都在为朱崖州的黎民着想,他应当是担心自己死后,魔域野心坐大,大举东进,扰了百姓的安宁。” 溪无忧不太明白,歪了歪头,问:“难道天枢仙师还能延长他的寿数不成?” 虞影笑起来:“当然不能,世上谁人有那般通天的本事?林昼找到天枢,是为了卜算我的生死。” 溪无忧更疑惑了:“算你,为什么?” “因为二百年前星月湖一战停战之后,我向林昼和顾辰兴许了一个诺言:只要我在世,魔域便不会继续扩大疆域。” 溪无忧愣了片刻,又问:“你为什么要许下这种诺言?他们又凭什么相信你?” 虞影没想到溪无忧平时看上去有些呆笨的样子,应当敏锐的时候却也半点不含糊。 “因为我无心统治天下,便用这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诺言来让他们二人替我在正道各方中平衡斡旋,其实主要是稳定神霄宗,毕竟我亲手杀了他们当时的宗主。” 说到最后一句时,溪无忧清楚地觉察到虞影的语气变得冷冽。 他心底十分好奇,却又怕惹怒虞影,把下巴泡进水里,弱弱道:“你与神霄宗有仇吗?” “当然。”虞影发出一声冷笑,“杀师之仇,不共戴天。” 第127章 溪无忧怔愣许久。 从前相处时,虞影从未表现出过对神霄宗的憎恶。 之前,为了能够让虞影早点和正道首徒接触,溪无忧趁虞影昏迷时擅作主张将他带到神霄宗,却也不见他不满,反而能与神霄宗内的人平和相处。 现在想来,虞影应该其实很讨厌身处神霄宗吧? 想着想着,溪无忧缓缓垂下头,小声说:“抱歉,当初我并不知道你和神霄宗有仇,所以才……” 虞影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溪无忧在愧疚什么,当即乐了。 “不必道歉。我虽与神霄宗有仇,但那仇早在二百年前就算清了。”虞影语气轻快不似作伪,“没想到你是这般心思细腻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听他还有心情取笑自己,溪无忧心里的愧疚顿时清空,嘟着脸回答:“我谁也不随,我随自己。” 从自己变成人类之后,虞影就总明里暗里说自己像陆惊澜的儿子。早知如此就该制造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了,可惜他当时的能源只够捏个小孩子的躯壳。 “不逗你了,有件事我想与你说。”虞影说,“你可知多年来林家藏着一个不错的宝贝?” 能被见多识广的大乘修士评价为不错的宝贝可不多。 溪无忧问:“什么宝贝?” 虞影解释:“那宝贝名为焰心,乃日晖城地底熔岩的力量之源。若能得到那东西给我蕴养灵魂,我不仅能恢复如初,指不定还能有所进益。” “你什么意思?”溪无忧缩了缩脖子,“你想我去帮你偷出来啊?” “诶,偷这个字说得真难听,天下宝贝,本就是能者得之嘛。” 溪无忧谴责道:“我们来别人家做客,拿别人家东西,是很不道德的,我不帮你。” 虞影“啧”了一声:“那你要这样说,焰心原本还是我魔域产物,是林昼那老小子几百年前不请自来到魔域历练,从我们那儿顺走的,他这才是偷。如今我去拿回,顶了天算是物归原主。” “你……你……谁知道你是不是编谎话骗我的!” --- 神霄宗。 凌子弘快走几步追上陆惊澜,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无奈只好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拦下。 “你要去哪?为什么不回我的话?” 陆惊澜冷冷扫了一眼凌子弘。 受了这一眼,凌子弘心头一紧,随即感到无比冤枉和寒心。 他自认对这位师弟关照有加,为何到头来反而做了坏人? 凌子弘并不知道柳青岩和陆惊澜说了什么,因此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人会闹得这样僵。不过就算他知道,恐怕也不能明白陆惊澜为什么要拒绝首徒之位。 此事,陆惊澜心绪复杂,他满心急着去找虞影。 略微平复后,他便打算开口对凌子弘稍稍解释两句。 可没等他说话,柳青岩却背着手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名身着黑衣的獬豸堂弟子,其中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林传凤。 见到柳青岩,凌子弘赶紧行礼,侧头看向陆惊澜,只见他静静站着,无动于衷。 柳青岩朝凌子弘抬手,示意他起身,但阴沉的目光始终落在一旁陆惊澜的身上。 “你要去哪?”柳青岩冷声问。 “找人。”陆惊澜答。 柳青岩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你想去找谁?你反思好了吗?” “我要去找追曜。” 如今陆惊澜在柳青岩面前,已不见半点弟子对师父的毕恭毕敬。 柳青岩当然有所察觉,生气,但压着火,说:“只要你答应继承陆洲长老的灵光,成为宗门首徒,我自会派人全力搜寻那名弟子的下落。” “呵。”陆惊澜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纵使不远处的紫天瀑布水声震天,这一声轻巧的冷笑依旧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凌子弘心中震惊,上前提醒:“惊澜,你这是对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陆惊澜微微仰起头,眼睑半合,以一种略俯视的姿态,带着毋庸置疑的轻蔑目光,看着柳青岩。 “师父,在你眼里,人命也是可以用来谈判的筹码是吗?” 话音落,柳青岩的脸色难看到极致。 在他身后,还站着好几名獬豸堂的弟子,陆惊澜此番,是真的半点情面也不留。 獬豸堂的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唯有林传凤,在听见陆惊澜的话后,悄然皱起了眉头。 柳青岩腮帮鼓动几下,强忍着怒意,质问道:“你难不成以为宗门首徒非你不可,为师放着那么多优秀的弟子不要,非得求着你来当吗?你如此狂悖,大不敬师长,哪里配做宗门的首徒!” 岂料陆惊澜竟然真的顺着说到:“如此便好,那就请师父选择比弟子更加适合的人来当吧。” 柳青岩一时噎住,被气得不轻。 在柳青岩和绝大多数神霄宗弟子的眼中,能够继承陆洲长老的灵光,成为钦定的宗主继承人,可谓求而不得荣耀,陆惊澜怎么敢将此弃如敝履? 他们无法理解陆惊澜,陆惊澜也并非一个会轻易展露自己内心的人。 因此话不投机。 “罢了。”柳青岩勉强恢复了镇定,抬起手,“既然与你说不通,那么为师也只能以宗门规矩处置了。” 说着,他将手轻轻一挥,吩咐道:“将逆徒陆惊澜带走吧。” 话落,早已整装待发的獬豸堂弟子立即上前,围在了陆惊澜的周围。 凌子弘未曾预料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连忙想要劝解:“师父,惊澜他虽然有错,但我们可以私下里解决,何苦惊动獬豸堂?惊澜,你速速向师父认错!” “师兄,多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了。” 陆惊澜说着,拔出了碎云剑,将剑*鞘随手扔在地上,剑尖朝向獬豸堂的弟子们,显然是要抗争到底的意思。 凌子弘在心里大骂陆惊澜只知道火上浇油,上前来到柳青岩身旁,单膝跪下,苦口劝说道: “师父,惊澜只是救人心切才乱了分寸。弟子与惊澜身陷摇光秘境、命悬一线之时,是虞师弟拼了性命,将逃生的机会让给了我们,我们才得以安然无恙回到宗门。” 他抬眼,坚定诚挚地看着柳青岩。 “虞师弟对我亦有救命之恩,师门教导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偿还。若虞师弟当真活着,弟子也与陆师弟一般,便是舍弃一切也愿意去救他。” “所以请师父允准我跟在陆师弟身边,监督他,陪着他一起去救回虞师弟,到时候师父若还想责罚,弟子愿与陆师弟同等受之!” “你起来,今日之事与你所说的无关。”柳青岩冷冷道。 “师父?”凌子弘茫然地瞪大眼。 柳青岩不再看他,而是再次下令:“动手!” 獬豸堂弟子一拥而上,立时与陆惊澜交上手。 今日前来的獬豸堂弟子中包含林传凤在内,有两名元婴弟子,显然,柳青岩早有会和陆惊澜硬碰硬的准备。 陆惊澜终归只有元婴初期,被两名同境界修士以及四名金丹修士不间断地围攻,很快便落入下风。 何况獬豸堂弟子们还配备了专门用来抓捕修士的捆仙绳,一旦陆惊澜露出破绽,被捆仙绳绑住,就会立即失去反抗的力量。 凌子弘还想说什么:“师父……” 陆惊澜一脚踢在一名獬豸堂弟子的背后,将人踢倒,在这个间隙,他对凌子弘说: “师兄你还不明白吗?对师父来说,区区一个弟子的性命,根本不足挂心。” 凌子弘面露惊讶,下意识看向柳青岩的双眸,像是一个对长辈无比信任的孩子,想要从长辈的口中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然而凌子弘注定会失望了。 为了神霄宗,柳青岩连对宗门恩重如山的大乘期长老都能够牺牲,不顾他死后的尊严,抢占了他的遗骸秘境,变作宗门的产业,更何况虞追曜这样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的普通弟子? 陆惊澜也是一样,柳青岩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只因为他天资超然,便不惜威逼利诱,让他接下神霄宗这个重担。 柳青岩喜怒莫测地看着凌子弘,只说了一句:“这都是为了宗门复兴。” 凌子弘猛然睁大了眼。 说罢,柳青岩悍然出手,合体期修士跨越整整两个大境界,竟不顾惜半点情分,沉重的威压霎时将陆惊澜整个人按在了地上。 碎云剑脱手,陆惊澜单膝跪地,仿若肩膀上有一座大山倾倒而下,压得他无法抬头。 獬豸堂弟子们立即抓住机会,捆仙绳收紧,将陆惊澜收押。 抓到人之后,柳青岩立即带着獬豸堂弟子和陆惊澜离去,独留心神震荡的凌子弘,依旧愣愣地跪在荒地之中。 --- 宗主私自调动獬豸堂弟子的事很快传到了鸣金长老的耳中。 鸣金长老没有耽搁,当即来到了柳青岩的乱石阁,满脸不爽,打算质问一番。 “宋师弟,你来了,坐吧。” 柳青岩背身站在窗前,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苍老疲惫了许多。 见状,鸣金长老早早准备好的责备之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憋回去,捡了座位坐下。 随后柳青岩转过身来,也缓缓坐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不经你同意就擅自调用獬豸堂弟子不合规矩,然而事急从权,我都是为了事情能办好。” 鸣金长老知晓柳青岩最近在做什么,蹙眉,说了句:“师兄苦心,我们几位长老都能理解,只是……那孩子毕竟年轻,你这般疾言厉色,逼得太紧,才适得其反。不如好好与他谈谈,毕竟能够继承陆洲长老的遗物,对他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他不会不同意的。” “你是没有见到陆惊澜当时的模样,所以不知。” 柳青岩摇了摇头。 “看着他的眼神,我便知道他不是个轻易会为外物动心的人,若当真让他选,他恐怕早就走了。” 鸣金长老默然,不大赞成道:“那孩子纵使天分很高,但终究只有元婴境界,未来如何……谁又可知?弟子中莫非真的挑不出一个比他还……” 柳青岩忽然抬眼,看向鸣金长老。 鸣金长老悻悻,也知自己这话说得没道理了。 二十岁的元婴修士……只正式入门修炼了不到两年,这哪里是天分高,这根本就是怪物。 但鸣金长老还是有些顾虑,道:“无论如何,总该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成为宗门首徒才行。” “宋师弟,我太累了。” 柳青岩眼中闪过疲惫,随后闭上眼。 “当年我临危受命,在老宗主弥留之际接任宗主之位时,也不过将将出窍期修为。我天资一般,这百年来拼命苦修也才到合体期。你以为,这宗主之位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 柳青岩睁开眼,咬牙,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继续道:“为了做好这一宗之主,我放弃了多少,牺牲了多少?连我都能做得来,他生来拥有那般可怖的天分,又凭什么推拒!” 说到这儿,柳青岩“砰”地一声,一拳重重敲在木桌上。 “高位能者居之,他既拥有这等才能,就理应承担大任。” 鸣金长老看着他泛着红血丝、带着怨恨的双眼,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位师兄般,惊愕不已。 第128章 自从到了朱崖州林家,六指老道便忙得分身乏术,无暇顾及溪无忧,成日里将他一个人放在屋里,由林家下人照顾。可下人们也不能时时看着他,终归有无法顾及的时候。 这倒是方便了想要找机会带走焰心的虞影。 虞影成日里撺掇溪无忧多在林家府邸里转悠,以打探焰心的消息。 这日上午,溪无忧路过林家的庭院,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蹲在花丛中,只能看见背影,似乎是在玩泥巴。 溪无忧原本是不打算接近的,这孩子穿着锦绣,一瞧便知身份非凡。 正当他打算视而不见离去时,那小男孩忽然转过身叫住了他。 “喂,你,快过来陪我玩。” 男孩的声音还很稚嫩。 溪无忧指着自己:“我吗?” “对。”男孩点点头。 溪无忧迟疑片刻,看男孩周围没有人跟着,旁边不远处就是池塘,有些担心,于是走上前去。 这名小男孩穿着一身深蓝衣裳,比较耐脏,走进了才发现衣角上早已沾满了泥巴,有刚沾上去还是湿漉漉的,还有已经干透板结成一块的,甚至雪白似玉的小脸蛋上也有几个干掉的泥点子。 溪无忧看了看周围,问:“你身边怎么没有跟着的人?” 小男孩重新蹲了下来,没有理睬他的这个问题,直接说:“我想建个城楼,你会吗?” 溪无忧可是能徒手捏出栩栩如生的人,一个城楼而已,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他当即忘记了自己准备问的问题,挽起袖子,蹲下来,一边捏泥巴,一边对小男孩说:“这你算是问对人了,等着,我马上就能给你建造一个最好的城楼。” 小男孩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溪无忧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年纪,有些不太相信:“你是不是在吹牛?” 溪无忧成功被激将,手上动作更快:“你等着!我这就把日晖城的城楼造出来给你看!” 溪无忧可没有吹牛,脏兮兮的泥巴在他手里变成了绝佳的材料,捏挤堆揉,不一会儿,一座城楼的大概结构已然拔地而起。 见状,小男孩总算相信了他的话,眼中露出敬仰的神情。 溪无忧余光扫见了小男孩的表情,相当受用,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地抬起了下巴。 “怎么样?我没吹牛吧?” 小男孩的双眸格外黑亮,盯着溪无忧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说:“我叫林雏。” 听见林雏说了自己的名字,溪无忧也想要告知他自己的姓名,不料刚刚开口,就听见后方传来一道高亢的女声,扯着嗓子,一叠声呼唤着“小少爷”。 “小少爷哦!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淘气了,可叫老奴一番好找!” 一名下人打扮的中年妇人快步走到了林雏身边,将他抓着站起来,看见他身上、手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泥巴,又大惊失色叫起来: “老天爷哦,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小少爷,求你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吧,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一个时辰不到就又得换下来,老奴为了给你洗衣裳,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却半分不知爱惜!” 从妇人出现之后,林雏便垂下了眼,撇了嘴,不愿说话,显然不大高兴了。 妇人的唠叨还在继续:“小少爷,你别怪老奴多嘴,可你这都快八岁了,还成日里往花园里跑,招猫逗狗玩泥巴,哪里像是大家公子的模样?” “你的哥哥和姐姐们,在你这个年纪,早早就测出了灵根,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闲下来还要读书认字,日日都不歇息的。你没办法修炼,就该学着乖一点,多去老爷夫人面前请安讨喜,这才能让老爷夫人多喜欢你一些啊。” 妇人越说越起劲,林雏的脑袋却越来越低。 溪无忧有些看不过眼了,对妇人说:“老妈妈,你就别说他了,他还小,贪玩一些是天性。” 妇人没见过溪无忧,她虽然知道家中近日来了客人,却只知道天枢仙师是个老头子,不知眼前的少年。 天枢仙师在穿着打扮上毫不讲究,只随便在成衣铺子里给溪无忧挑了几件简单的衣裳,能穿就行,不讲奢华。 因此妇人便凭借穿着猜测溪无忧应当是家中新来的下人。 妇人竖起眉毛,拿了款儿,对溪无忧训斥道:“你是哪里跑出来偷懒的毛小子?还不快快回你该去的地方,少在这儿撺掇小少爷贪玩!” 溪无忧没料想她这么不讲道理,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在此间隙,妇人已经牵起了林雏的手,将人带走。 目送二人远去,还能听见妇人模模糊糊的唠叨声。林雏似乎早已对她的话习以为常甚至于麻木,还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朝溪无忧挥了挥手。 溪无忧咬牙,深恨自己笨嘴拙舌,跟谁吵架都吵不赢。 之后走在路上,溪无忧依旧气不过,遇见一枚石子,生气地踹飞。 虞影颇觉好笑,问他:“有这般生气?” “当然。”溪无忧愤愤,“那妇人刚才的话实在过分,对林雏貌似恭敬,实际上里里外外全是指摘,林雏见了她立刻就不高兴了,可见她平日也没少欺负林雏。” 溪无忧越说,越觉得生气:“她凭什么瞧不起林雏没办法修炼,她自己不也是凡人吗?仿佛她伺候过几个修士,连自己也鸡犬升天了似的,居然看不起和自己一样的凡人。” 说着,溪无忧又踹飞了一枚石子。 “好了,你再踢,院子里的石头全要被你踢光了。”虞影道,“看那孩子的模样,想必平时的确不得父母的关注。林家当今的家主妻妾子女众多,那孩子的处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想要帮忙,可我们终归是外人,如何置喙旁人的家事?” 想来也是,就算他们把这件事告诉林家家主,对方只会觉得面上无光,心中更加怨怪这个不得宠的孩子给自己丢脸,就算能暂且帮他换掉贴身侍奉的嬷嬷,却也无法彻底改变他的处境。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在大家族中注定如浮萍般可怜无依。 溪无忧有些失落,嘟囔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真正帮帮他吗?” 虞影心想那个名叫林雏的孩子想要改变现状恐怕只有一条路,可那条路也不是人力能够轻易改变的。 于是虞影出言转移了溪无忧的注意力:“你在此空想也是无益,不如先带我再去泡泡池子。” 溪无忧心事重重地带着虞影去了温泉池。 蕴含了焰心力量的温泉水对滋养虞影灵魂大有裨益,几回下来,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愈发稳定强大,在摇光秘境时留下的损伤已然被修补如初。 心思一转,虞影想到了一件事,随后立即着手尝试。 忽然,正在玩水的溪无忧毫无征兆地忽然犯困,缓缓闭上了眼,耷拉了脑袋。 下一刻,溪无忧重新睁开眼,可眼底的神态竟变得大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溪无忧的声音在虞影的脑海中响起。 虞影勾起唇角一笑:“看来焰心温泉水果真效果拔群,短短几日就让我的灵魂力量超过了你,能够自由操控你的身体了。” 溪无忧大惊:“你、你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 虞影用溪无忧的身体抬起手臂,撑在温泉池畔,无比享受地往后仰头,发出一声安逸的喟叹:“果然还是用人身泡澡更舒服。” 这般风流恣意的动作放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看上去很有些不伦不类,还好温泉周围没有其他人看见,否则一定会觉出奇怪。 “你太讨厌了,不经别人同意就擅自使用别人的身体。”溪无忧表示抗议。 “小气鬼。”虞影嫌弃,“借你身体用一下而已。当石头一动不能动,我实在憋屈。” 虞影生来是人,习惯了支配自己的身体的感觉,让他变成一块无法动弹的石头,他每时每刻都浑身难受。 然而溪无忧却反而觉得做人很难,要操控手、手臂、腿、脚、身子、呼吸……不知道人是怎么做到那般协调的,还是做一块不需要动的石头自在。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溪无忧小声说,“其实这样我反而更习惯。”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虞影自然要多享受一会儿重新变成人的快乐,二人便没有立即换回来。 泡完汤泉,虞影依旧使用着溪无忧的身体,慢悠悠走在林家道路上,回到了客房。 走进客房,就看见近两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六指老道正在屋里,见到“溪无忧”回来,忙起身迎上来。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玩了?” 说着,六指老道发现虞影头发上的水珠。 “又去泡温泉了?想不到你这样喜欢泡泉。可小孩子血气未成,温泉主火,不应泡太多。” 六指老道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摸一摸虞影的脸,帮他擦掉残留的水珠。 虞影眼疾手快,在此之前一把抓住了六指老道的手腕。 “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他说话的语气显然与溪无忧不同,六指老道有片刻的怔愣。 溪无忧赶紧提醒虞影:“你演我演得一点也不像。” 虞影在心中回复他:“我没演你。” 溪无忧又说:“那如果你被发现异样,惹出麻烦,可别找我帮忙。” 这话有道理……虞影不想徒增烦恼,无奈,只能松开手。 六指老道只当孩子是突然闹别扭,再度伸出手,得寸进尺地捏了捏虞影的鼻子,还宠溺地说:“前两日不见害羞,今日怎么突然后知后觉知道害羞了,不准人摸脸?年纪不大,心思却多,小大人似的。” 五百多岁的老怪物虞影:“……” 溪无忧差点笑撅过去。 第129章 第二天,虞影借用了溪无忧的身体继续在林家宅院里晃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一会儿又晃悠到了昨日的花园里。 远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依旧蹲在地上玩泥巴。 昨日那个嬷嬷一直在抱怨林雏贪玩弄脏了衣服,她洗得腰疼,可今日林雏身上穿着的分明仍然是昨日的衣服。 虞影走过去,来到林雏身边蹲下,笑着打招呼:“好巧,又见面了。” 林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直率道:“不巧,我在这儿专门为了等你。” “是吗?”虞影脸上笑意加深,“那更巧了,我也是特意来找你的。” 林雏忽然蹙眉,似有瞬间的疑惑,但很快他就转移了注意力,说:“我们继续昨天没建完的城楼吧。” 虞影不是真正的小孩,玩泥巴对他来说有点太脏了,何况今日他专程来找林雏,可不是为了找个人陪自己玩泥巴的。 于是虞影没有动,而是问:“昨日那个嬷嬷对你并不好,你有没有想过把她换掉?” 林雏用手搅拌着泥土和水,听见虞影的话,表情毫无波澜,淡淡道:“嬷嬷只是话多,除了她没有别的人会照顾我了。” “你也是林家的少爷,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兄弟姐妹不一样吗?”虞影问。 林雏平静地说:“因为父亲母亲不喜欢我。” 虞影低声:“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能让你的爹娘喜欢你呢?” 林雏不为所动,摇摇头:“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生我的女人是一个低贱的妓女,哥哥姐姐们受宠爱是因为他们要么是母亲的孩子,要么有自己的亲娘,只有我不是母亲的孩子,也没有亲娘,所以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喜欢我。” 他在说自己的亲娘是低贱的妓女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的情绪,虞影知道,其实他根本还无法理解什么是低贱、什么是妓女,只是经常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如此说,便学会了。 “我的办法不需要你成为林夫人的孩子。”虞影说。 闻言,林雏终于停下了手中捏泥巴的动作,抬眼看向虞影。 “有这种办法吗?” 虞影勾起嘴角:“当然有,修仙界实力为尊,只要你有强大的实力,就没有人再敢招惹你,你的父亲和家族也会重视你,不敢怠慢。” 听见是这个办法,林雏眼中的光芒缓缓消失,重新低下头玩泥巴。 他闷闷道:“我没有灵根,没办法修炼。” 虞影伸出手:“把手给我。” 林雏不解,但还是听话地摊开手。 看着眼前这双沾满了泥巴的小手,虞影哽住片刻,好歹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儿,按住,探了探根骨。 虞影心中大概有数后松开手,继续道:“你可知这世上有一样名叫焰心的天地灵宝,拥有不输一整条灵脉的强大力量,不仅如此,焰心还能催发修士体内的灵根,只要不是彻底毫无天分的人,都能在焰心的催发下生长出灵根。只要能得到焰心,你就能够修炼。” 林雏收回双手,搓了搓,说:“就算世上有这样的宝物,也不是我能得到的。” 虞影说:“这宝物就在林家。” 林雏怔愣片刻。 虞影继续道:“你是林家的少爷,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定然能得到焰心。” 听到这里,林雏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盯着虞影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和我交易,让我利用自己身份的便利去帮你取来焰心。” 虞影并不打算粉饰自己的真实意图,坦然承认:“不错,就看你在自己和家族之间怎么选了,要不要为了自己的前程,牺牲家族的宝物。” 说到这里,虞影耐心地停下来等林雏做决定。 很快,林雏露出了一个与他年纪十分不相符的笑。 “穷则独善其身,我谁也顾不了,只能顾自己。” “很好。”虞影站起来,“既如此,那就祝我们合作顺利。” 林雏依旧蹲在地上,仰头看向虞影,说:“可我不受宠,未必能做太多。” “即便不受宠,你也是林家的少爷,不要妄自菲薄。” 说完,虞影最后朝他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林雏目送他远去后,回过头看向自己刚才好不容易堆起来的一栋城楼,接着他站起身,毫不留恋地将其一脚踏碎。 和林雏分开后,听完了二人方才全部对话的溪无忧愤愤地谴责起虞影: “你怎么能坑骗小孩帮你去盗取宝物?万一被发现了……不对,肯定会被发现!到时候你是一走了之万事大吉,林雏可是还要继续留在林家生活的,你让他如何自处?” “我可没骗他。”虞影手里捏着个扁扁的石子,抛起又接住。 溪无忧惊讶,问:“难道那个焰心真能让人生出灵根?” “不是十成十的可能。”虞影接住石子,“但终归是个希望嘛。” 听见他如此轻佻的回答,溪无忧气得咆哮:“那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不是更叫林雏失望吗?” 虞影轻笑:“失望就失望呗,你可别忘了世人都管我叫大魔头,魔头能做好事吗?” 溪无忧一怔,随后歇斯底里大喊:“你果真没安好心!早知如此我就应该继续叫你留在正道首徒身边受感化!” “哈哈哈哈。” 见他抓狂,虞影笑得愈发高兴。 --- 翌日。 经过几日的观察和验证,六指老道基本确定了自己的结论,来到林昼静养的阁中,与他交谈。 阁中药味愈发浓重,六指老道进屋时被熏得皱了皱眉。 六指老道来到林昼身边坐下,没有半句废话,直截了当地说:“西州魔尊的确很有可能还活着。” 听见这话,林昼也不见多么惊讶,更像是心中的猜测被验证了一般,缓缓叹气。 “果然如此。” 六指老道继续将自己卜来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林昼:“与西州魔尊感应的鸾星光芒黯淡幽微,所以其他人才会得出魔尊已死的结论。可在鸾星旁边,隐秘生出了另外一颗似影子一般的伴星,毫无光辉,很难被看见。这一异像从未有过先例,因而我也无法完完全全理解是什么意思。” “……推演之后,我认为这或许代表着如今西州魔尊正困于某处,不得脱身,甚至可能连天道都未曾察觉。” 听到这里,林昼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 如果是这样,魔尊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魔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困归来,他在魔域的影响力只会一天天变弱,过不了多久,魔域的妖魔必定会蠢蠢欲动。 林昼有些头疼,偏生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他静修的地方往日里根本无人能够擅入,直到最近他沉疴难愈,才增加了不少侍奉的人手,但也全都挑选的是家中最拔尖的下人,训练有素,从不发出杂音,今日是怎么回事? 林昼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没好气地叫来身边伺候的人,叫他出去打听一下外面在吵闹什么。 那人很快去而复返,在林昼面前跪下来禀告说:“外面是十三小少爷想要求见老祖,下人们说老祖在静养不能见人,小少爷却坚持不愿走。” 林昼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十三小少爷。 见他微微蹙眉,下人十分机敏,赶紧上前,小声解释: “是林沣老爷的十三子,生母是外面的青楼女子,有了身孕之后被带入府中。但因林沣老爷的夫人不喜青楼女子,认为她有辱门楣,所以那女子在生下十三少爷之后不久就……生病暴毙了。” 林昼脸色愈发难看,不自觉瞥了一眼旁边的六指老道。 六指老道已经闭上了眼养神,只当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林昼活了太久太久,家族中的大部分人都与他隔了许多代,再加上他常年闭关静修,不问俗务,对家中子弟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感情。 他根本没心思搭理一个小孩子的胡闹,摆摆手就派人去打发。 谁知下人刚刚领命,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一道响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孙儿林雏求见老祖,孙儿也想要和哥哥姐姐们一起修炼,孙儿想知道为什么父亲母亲不许孙儿修炼?” 声音稚嫩,听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林昼迟疑片刻。 再加上那孩子话语中似乎事涉家主对待子弟不公,恰好有外人在场,他身为家族的最高掌权者,实在不好坐视不理。 无奈,林昼只能改变命令,让下人去把人带进来见面。 不一会儿,林雏走进了阁中。 今日林雏专门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脸白净俊俏,跪下来端端正正给林昼行了个大礼。 林昼在见到林雏的第一眼,方才的几分不耐烦便瞬间烟消云散。 只因眼前这个小孩的眉眼长得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这些年林昼也见过不少自己家族的晚辈,其中不乏天资卓绝的,更有许多嘴甜讨喜的,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和眼前这个一样,叫他第一眼就心生喜爱。 于是林昼招招手,唤他:“过来孩子,来我身边。” 林雏起身,几步稳稳地走到了林昼的身旁。 看着他这几步走得不急不躁,既不胆怯,也不骄傲,小小年纪便气度沉静,林昼对他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林昼抓住了林雏的小手,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他的根骨,发现他体内并没有灵根。 “你几岁了?”林昼貌似随口一问。 “孙儿七岁了。”林雏回答。 得到这个回答,林昼眼中有些失望。 作为修仙世家,林家的所有子弟在六岁那年都会测根骨,有灵根的孩子会被挑出来专门培养教导,没有灵根的则按照凡间的方式读书启蒙。 一般来说,灵根会在六岁以前出现,过了六岁还没有灵根的孩子此生便几乎没有可能再修炼。 林雏已经七岁了,仍没有灵根,他的父母不是不让他修炼,而是他本身就无法修炼。 不过林昼只当小孩不明白这一点,没有多加苛责,而是问:“你很想成为修士吗?为什么呢?” 林雏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毫不畏惧地直视林昼,点头,稚气地回答到:“我想修炼,因为好好修炼的话,爹爹和母亲就会喜欢我了。” “老祖,您能不能和爹爹说一声,请他允准孙儿和哥哥姐姐们一起修炼,孙儿会乖乖听话,会认真修炼,让他不要不见孙儿……好不好?” 林雏说着说着,委屈涌上心头,眼中泛起泪花,声音哽咽,可怜极了。 林昼那颗冷硬了上百年的心忽然揪了起来,竟然亲手去擦掉他眼角的泪水,温声哄着:“好了孩子,别哭,别哭。” 第130章 林昼心中满是对眼前孩子的怜惜,这样乖巧的好孩子,心性也不错,没有因为父母的薄待而生出怨恨,反而锐意进取,坚韧沉稳。 真真是天道不公,不许这样的孩子拥有灵根,多么可惜。 看这孩子今日穿的衣裳,虽然干净整洁,但样式简单没有半分纹绣,布料也十分廉价,根本不是林家嫡系子弟的规制。 平日里人人都能看见的衣服尚且如此,其他看不见的地方,这孩子又受了多少苛待? 想了想,林昼暗自已有了决定,但还是和林雏解释说:“好孩子,并非你父亲故意不许你修炼。在这世上,不是想修炼就能修炼的,只有拥有灵根的人,才能成为修士。” 林雏眼神变得黯然,声音变低:“所以……是因为孙儿没办法修炼吗?” 林昼悄然叹气,原本想要告知他真相,可看见他伤心的模样,又改变了主意,心想自己何必如此残忍呢? “不是的,你只是比别人启蒙晚一点。” 说着,林昼摸了摸林雏的脑袋。 “放心吧,好孩子,我会和你的父亲说说的,先出去玩吧,老祖还有事情要处理。” 林雏看了一眼旁边六指老道,乖乖退后几步,再次行了个大礼。 “孙儿叨扰老祖了,孙儿告退。” 林雏从阁中走出来,两边站着的下人们全都在偷偷瞧他,刚才还态度强硬要将他赶走的人,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之后,竟然展露出了几分敬畏和小心翼翼。 这一刻,林雏终于有些明白虞影对他说的“实力为尊”。 一切变化,只因为他和林家最强大的存在说了几句话而已。 不远处,一个院墙的拐角后,一名年轻修士死死盯着林雏离开的方向,面色阴沉。 他正是林家当今家主林沣的第十子,名为林鸠,是林雏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和身边伺候的小厮说:“那小子是林雏对吧?” 小厮回答:“是的。” 林鸠眉头紧皱,喃喃:“他怎么会从老祖那里出来?” 要知道老祖不问俗事多年,家中许多子弟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老祖一回,即便是他们这一代中天资最好的林鸿,也只是在年节里能偶尔见老祖一面而已。连林鸠自己也只是在家族祭祀中远远见过老祖的身影而已,林雏他一个不受宠的小杂种怎么能出入老祖阁中? 林鸠的生母是林沣后院里一位颇为受宠的妾室,虽然没有修为,但生得美丽,又很懂得投林沣*所好。 当年林鸠测根骨时,第一次并未测出灵根,那名妾室便费了好一顿功夫,软磨硬泡生生劝动了林沣带林鸠去焰心池中洗身。 在焰心池水的催化下,林鸠第二次便测出了三灵根,虽然不算很好的禀赋,但总比永远无法修炼的凡人好。 焰心池只能催化出多个灵根,林鸠能被催化出三灵根,已算很幸运了,更多的人则是成为了四灵根甚至更差。 焰心的灵火力量太过强大,由焰心池催化的修士必定会拥有一根和主灵根相等茁壮的火灵根。 对多灵根修士而言,主灵根之外的其他杂灵根生长得太过茁壮并不是好事,这代表着日后修炼吸收的灵气会极其杂乱,难以剥离纯净,导致修炼速度更慢。 无法获得单灵根,又注定修炼速度慢于同天赋的修士。焰心催化而出的修士拥有天然的短板,要培养他们,需要花费更多的资源,却未必能得到应有的成效。 因此早在百年前,林家上一任家主便在林昼的同意下,宣布除非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以后所有林家子弟不允许入焰心池催化灵根,六岁时没能测出根骨,便按照凡人培养。 当年林沣也是偷着带林鸠去了焰心池,事后还被林昼训斥了一顿。 没测出灵根那段时间,林鸠没少受兄弟姐妹们的嘲笑和生母的嫌弃。 去年林雏没能测出灵根,他立即就将那段时间收到的委屈,加倍报复在了无辜的林雏身上。 林雏受到的磋磨,里面起码有一半是他的授意,因此突然看见林雏从老祖的阁中走出来,林鸠当真有些慌了。 “这臭小子该不会是去告状了吧?”林鸠咬牙,“亏得他有本事,竟敢告到老祖面前。” 眼珠一转,林鸠决定,要把今日看见的如实告诉父亲。 他立即去求见了父亲,将这事儿一说,果真见林沣皱起了眉头。 “此事当真?”林沣还不太敢相信。 “儿子亲眼所见。” 林沣的城府比林鸠深多了,面上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怎么想,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他摆摆手,只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鸠拼了命想要从林沣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却失败了,只能依依不舍地走出房间。 儿子走后,林沣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停思索老祖为何会见林雏,林雏又说了什么? 这件事搞得林沣十分烦躁,他清楚自己的夫人和下面的人对林雏不好,但因为他平日里忙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无暇顾及,所以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林雏当真是告状到老祖面前了? 林沣很是生气,他打算明日把林雏叫到面前来问问。 然而第二天,没等林沣传话去叫来林雏,林昼身边的人先把他请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林昼和林沣说了什么,只知道林沣苦着一张脸,紧张不安地进去,最后又绿着一张脸出来。 林沣回到屋里,忍不住怒火,把前来询问的林夫人教训了一顿。 “让你平日里对子女们一视同仁,你却总也改不了那偏心眼的毛病,如今好了,我苛待庶子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老祖那里!” 林夫人大惊:“这……老祖怎么会管这等琐事?” “还不是林雏那小子!”林沣拍桌,“他去见老祖,居然穿着粗布衣裳,老祖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今日把我叫去,狠狠骂了一顿。你管着家里子女的事务,你不觉得丢脸吗?” 林夫人先是惊慌害怕,后来听见是林雏告发,气得咬牙:“那小畜生竟这般不安分?” 见她还敢毫无顾忌地咒骂林雏,林沣愈发愤怒,吼道:“你趁早少说两句,赶紧去把林雏身边的人换了,衣食住行供应全部和其他人一样,不要再落人话柄。” 林夫人万分委屈,忍不住抱怨道:“你如今倒是来找我的不是了,若非你当初出去和那青楼女子厮混,混出了个孩子,便也根本不会有今天的事!” 林沣气得手发抖,猛地站起来,差点想打人,但最终还是忍了。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以前我容忍你,对你做的很多事情都视而不见,终于酿成今日祸事,从今往后,你若再做出苛待子女的事情,咱们就和离,你回你娘家去。” 林夫人两行泪水滑落,看着自己的丈夫,却只能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她也是修士,在家中也曾是天之骄女。一般来说,修士之间成婚,男子是不可能纳妾的,但谁让她的家族是林家的附属,一切全仰赖着林家,所以这么多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把一个又一个美人抬进门来。 林沣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见林夫人冷静下来,他再度吩咐: “你再安排一下,过几日我要带林雏去焰心池,出来之后,他就要与其他人一样拜师修炼。” “什么!?” 林夫人美目圆瞪,很快反应过来这应当是老祖的吩咐,她不敢置信,老祖为何会突然对一个青楼女子所生的小庶子这般重视? --- 这两日林昼在筹谋以后的事情,六指老道总算得了点空闲,却发现一大早起来,旁边屋的溪无忧就跑没影了。 六指老道走出去找他,好半天才终于在附近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人。 溪无忧正和另外一个孩子凑在一起抓蝴蝶。 仔细一看,旁边的孩子正是前两日见过林昼的那个。 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小的那个在认真抓蝴蝶,大的那个把网兜插在腰后面,似乎对这个活动兴致缺缺,两人在说着什么。 刚看了一会儿,大的那个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六指老道的到来,没再继续说话。 趁六指老道走过来的间隙,虞影赶紧把溪无忧叫出来,让他出来顶上。 溪无忧幸灾乐祸:“哼哼,现在知道求我了。” 虞影无奈:“我真不愿意用小孩子的身份来应对老头子,还是你来吧,你比较擅长。” 听见他夸自己,溪无忧立即高兴起来,乐颠颠地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支配权。 林雏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六指老道走过来,对溪无忧问到:“这位是你新交到的朋友吗?” 溪无忧笑着回答:“是的,他叫林雏。林雏,这位是天枢仙师。” 林雏乖乖打招呼:“给仙师问安。” 六指老道摸了摸胡子,呵呵笑起来:“上回在你家老祖旁边,我们见过的。可以把手给爷爷瞧瞧?” 林雏有些不解,但还是伸出了手。 上次林昼在旁边,六指老道不便于掺和林家家宅内的事情,便没有多言,今日偶遇,他对这孩子也颇有好感,便打算瞧瞧这孩子的命数。 看手相对六指老道来说轻而易举,很快他便心有成算。 这孩子幼年坎坷,但过了幼年,日后的人生全是坦途,且在修行一途上会有所建树。 六指老道放下心来,摸了摸林雏的脑袋,对他嘱咐道:“好孩子,以后要好好修炼。” 林雏并不知眼前的老者是什么身份,只当他在客套,点了点头,没太往心里去。 “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小朋友玩闹了。”六指老道转向溪无忧,“我们要在这里多留几日,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好好玩。” 溪无忧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就差没蹦起来了。 见状,六指老道心下感慨,小孩子的快乐多么容易,可苦了他了。 算出西州魔尊可能还活着的事实后,林昼又立马安排他卜算魔尊此时的方位,六指老道心里有苦说不出,暗暗决定事成之后,必定要狠狠敲林昼一大笔。 第131章 陆惊澜被关在獬豸堂地下监牢已经整整三日。 地下监牢没有窗户,暗无天日,常年燃烧着晃眼的火把,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这三日里,陆惊澜纹丝不动,盘腿坐在草席之上。 对于修士来说,常年打坐修炼是基本功,闭关修炼十几年的都不在少数。 但陆惊澜被关押于监牢之中,四周设置了封锁修为的阵法,其实无法修炼。 他静坐,是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在紫天瀑布下反省的那一日里,水声吵得他脑子里很乱,没有功夫静下心来,直到被关进监牢后,他才渐渐回忆起了之前在镜湖中看见过的卷轴内容。 镜湖卷轴记载了陆洲的生平,叙述平实、事件完整,再加上是被宗门郑重地收在了秘境之中,初看,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其中内容是否真实。 连陆惊澜在看见卷轴中说虞影亲手杀死了陆洲的话语后,也有片刻的不可置信,一瞬间去思索会不会是虞影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是去怀疑卷轴内容是否为伪造。 但很快,他凭借与虞影相处多日的了解,开始有所怀疑。 而这几日的静思,让他终于想明白了卷轴中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卷轴上说,虞影是杀害了九十九名同门后,在宗门公开审判的仪式上暴起挣脱了束缚,袭击了陆洲。 然而虞影当年不过十八岁,修为顶了天也才金丹后期,如何能在宗主和诸位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成功袭击到身为大乘修士的陆洲? 即便退一步思考,拥有魔根的虞影真的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不输大乘修士的修为,那他挣脱束缚之后为何不选择立即逃跑,而是要冒着被整个宗门围攻的风险去主动攻击当时还在苦心劝告他的陆洲? 还有,卷轴上写,当年虞影是为了喂养魔根、提升自己的修为才杀害了九十九名同门,那他为什么偏偏要放过一个柳青岩目睹全过程出来指认他? 柳青岩与他一同进入秘境,一直在他身边,如果要动手,第一个死的就该是柳青岩才对。 难道说虞影是念在与柳青岩平时的情谊,所以放了他一马? 那就更可笑了,一个连同门之谊都放不下的人,会去杀了那个将他养大的师父吗? 在五百年前的这件事上,神霄宗卷轴上的记载全是破绽。 而如果所有的叙述剔除干净,只留下最无可辩驳的事实,再将这件事和两百年前的那场大战联想在一起,又会得出一个更令人悚然的结论。 五百年前,在一场审判之后,陆洲身亡,虞影叛逃。 两百年前,星月大战的尾声,虞影亲手杀死了神霄宗上一任宗主,又掷出三柄长枪,荡平了整个神霄宗。 这一切连在一起,事情的真相分明更像是五百年前,神霄宗出于某个原因害死了陆洲,导致虞影从此对宗门恨之入骨,叛逃后潜入魔域蛰伏三百年,最终找到机会发起战争,亲手了结了当年的仇怨。 想到这里,所有迷雾仿佛忽然消失,所有事情自然而然地连在了一起。 谎言即便被粉饰得再精巧,也会有破绽,只有真相才能拨开所有迷雾。 陆惊澜缓缓睁开眼。 监牢内依旧除了他空无一人,墙上的火把跳跃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音,不知头顶上哪里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渗透进来一丝丝水,化作水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如果事实真相真是这般,那这五百年来……神霄宗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虞影只当手刃了敌人、毁掉了神霄宗的大殿与山峰,就算是彻底报了仇。 却没料想过杀死了一个宗主,还会有下一个。 毁掉了神霄宗的大殿,还会有人建立起下一个更大更新的殿宇——在某个倒霉蛋的尸骨之上。 也不知道虞影是否清楚现在的神霄宗是靠着他师父的遗骸秘境才建立而成的,他若是知晓了此事,又会是什么表情? 既然要复仇,就应该更加彻底,直到将这溃败不堪的脓疮连根拔起。 没关系,你没能完成的事,我会帮你结束。 地下监牢的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带进了一阵森冷的风。 风肆意地穿过整个走廊,吹熄了两边墙上挂着的一排火把。 失去了所有烛火,地下监牢霎时变得阴森黑暗。 进来的那个人倒吸了一口气,随后点燃了手中的灯笼,走到了陆惊澜的牢房前。 林传凤举起灯笼,想先确认陆惊澜是否还在,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寒芒闪烁的眼眸中。 林传凤的心跳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她又恢复镇定。 她此次前来是要替宗主传话,三天了,不知陆惊澜有没有好好反思己过。 虽然……她也不知道陆惊澜应当反省什么。 可就在她开口之前,先听到了房间内低沉冰冷的声音: “去和宗主说,我想好了,我会按照他的意愿,成为宗门首徒。” --- 一个时辰之后,陆惊澜换上了新的干净衣裳,被林传凤带着前去了乱石阁。 柳青岩的神色依旧不大好看,但已经比之前淡然了许多,好歹恢复了往日仙风道骨的仙宗之主的模样。 到底是在监牢内待了整整三日,陆惊澜的面上终究留下了几分憔悴。 他沉默着步入阁中,俯下身来周全行礼。 一举一动,在柳青岩看来都是认输服软的表现。 柳青岩只当这三日中陆惊澜终于想通了,成为宗门首徒对他个人来说没有任何坏处,甚至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因而担心自己改变主意,所以连姿态都变得谦卑了不少。 谁知陆惊澜抬眼,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分明没有丝毫的变化,执拗又坚决。 柳青岩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假的,陆惊澜根本没有改变主意。 他有些按捺不住,居然率先开口询问:“说是你想明白了?” “是。”陆惊澜重新低下头,藏好了自己的神情。 “怎的忽然又想明白了?”柳青岩拿着架子,问。 陆惊澜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平静地说:“我若不答允,便永远无法出去救人。” 这个答案可不是柳青岩想要的,他冷哼一声:“别把宗门想得那么冷血,我已经派人前去星月湖附近查找那名弟子的下落了。” 陆惊澜没有说虞影并不在星月湖,他不打算靠宗门的力量去寻人,也不愿意宗门的人率先找到虞影。总归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会亲自去找。 看着陆惊澜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柳青岩便气不打一处来。 首徒之位明明是所有弟子梦寐以求的,他主动送上,眼前这年轻人竟还多番推拒,到最后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可他没有办法,宗门再找不出第二个和陆惊澜天分相似的弟子。宗门要想复兴,必定要有强者坐镇。 柳青岩默然叹气,这件事他做得着急,很是得罪了陆惊澜,但日后只好好厚待他,他自然也会真心实意为宗门着想。 “既如此,过几日我会带你去继承陆洲长老的灵光,再那之后……” “不必。”陆惊澜突然打断他。 柳青岩蹙眉看过去。 陆惊澜解释道:“我无心继承那点灵光。这对宗门来说也是好事不是吗?首徒之位许出去了还能随时收回,可陆洲长老遗留下的灵光只有那么一点,给了我,日后我若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宗门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你!” 柳青岩霎时拍案而起。 陆惊澜却仍旧镇定自若地站着。 柳青岩深深呼出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心神。 “你要这样说,我也无可奈何。是你自己拒绝继承灵光的,那就只待七日之后,弟子大会上,我便当着宗门上下所有弟子的面,将首徒腰牌传与你。” “谨遵师父的意思。” 陆惊澜的礼数无可挑剔。 说完,陆惊澜请辞,就想离去。 柳青岩忍不住叫住他,补充了一句:“这七日你先在听雨阁静修,不要擅自行走,等弟子大会结束……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陆惊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虽有些不满,但还是顺从应下。 从乱石阁中出来,没走几步,陆惊澜就碰见了凌子弘。 他看向陆惊澜的目光中写满了担忧。 知道陆惊澜要来见师父之后,凌子弘就再也坐不住,悄悄跑来偷听,生怕二人再起冲突。 还好,看上去今日陆惊澜没有和师父争执。 “你总算想明白了?”凌子弘问。 陆惊澜与他并肩走在游廊之中,点头,道:“我不能一直被困在监牢里。” 凌子弘苦笑一声,说:“其实我不明白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愿,能成为首徒,还能继承陆洲长老的遗物,这对任何弟子来说都是大好事才对。” 陆惊澜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凌子弘。 凌子弘觉出自己这番话有些不对,连忙解释说:“我并非嫉妒你能成为首徒,你的天资我心服口服,我只是……” “师兄。”陆惊澜平静温和的打断他,“我很自私,这一生只想为自己活一场。” 他这样说,凌子弘终于明白了,自嘲一笑。 自己痴长几十岁,却不如陆惊澜这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活得通透。 凌子弘追上去,也有了说笑的心思,挤兑道:“你这种只想顾全自己的人成为宗门首徒,只怕要把宗门带到沟里去,真是叫师兄我不放心。” 陆惊澜轻笑:“我瞧师兄颇具大爱,这位子分明应该由你来坐,定能照管宗门上下,带领宗门走向复兴。” “哈,你这是揶揄我了。”凌子弘指着陆惊澜。 陆惊澜笑着摇头:“是真心话。” 凌子弘没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实力不算突出,拍了拍陆惊澜的肩膀,道:“行了,我送你回听雨阁吧,一应布置,我和那位江师弟已经帮你置办好了,你还真是个不需要操心的命。” “师兄辛苦,便说你才是应当接管宗门的人选。” 凌子弘大笑:“得了吧你,你当宗门首徒就是照管弟子起居老妈子啊?” 第132章 林昼找林沣谈过之后,林沣不敢怠慢,第二日就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叫来林雏,带他前往焰心池。 焰心池位于林家府邸的最中央,常年有专人把守,自从上一任家主颁布禁令后,守卫就变得愈发森严,禁止闲杂人等入内。 不过林沣身为家主,进出此处自然不会受到阻拦。 他和大门两旁守卫的子弟颔首示意,便径直大步走了进去。 林雏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小小的孩童腿还不够长,林沣既不牵着他,也没有放慢脚步等他的意思。 林雏平日在家中行走范围有限,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只是他向来习惯于隐藏,旁人看不出来而已。 那日去老祖阁中,他看似应对自如,实际上是紧张得面无表情。 今日紧张之情更甚,尤其是想到自己待会儿要做什么,林雏就忍不住心慌,去捏脖子上带着的那枚泛着七彩光芒的小石子。 不一会儿,两人进入了林家最中心的这座大殿,热气瞬间铺面而来,在大殿中央,一汪温泉水正在涓滴流淌。 连四周的景象都被热气烘烤得扭曲,在场的二人脖子上立即冒出了丝丝汗意。 林沣转过身来,微仰着下巴,说:“这便是焰心池,若你有造化,进去泡上一回,就能够生出灵根,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凡俗之人。” 林雏的目光在焰心池上停留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看向林沣。 “原本家中子弟都是不允许靠焰心池催发灵根的,今日是老祖疼惜你,特允你进入焰心池,你若能顺利得了灵根,不可忘记老祖和家族的恩情。”林沣肃容叮嘱道。 林雏自是恭敬地答应。 于是林沣让林雏脱了衣裳。 林雏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 看着他的动作,林沣又想起了老祖训斥自己的话。眼前这孩子身上穿的衣裳的确太过简朴,不是林家子弟的规制,必定是有人故意苛待为难,或是身边伺候的人见钱眼开,偷拿了衣服出去变卖。 无论哪一种情形,都说明林雏在家中没少受到磋磨,难怪老祖那般生气。 等林雏脱完了衣裳,林沣才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枚小石子。 林沣本想出声询问,却看那石子平平无奇,不过是路边俯拾皆是的玩意儿而已,想来不过是小孩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捡来玩玩罢了,便没多说。 焰心池灼热,熏得整个大殿也炎热难耐,林沣不愿在此多待,便扬扬下巴,对林雏说:“入池吧。” 林雏走近了池水边,先蹲下来用手试了试水,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见状,林沣皱起眉头,训斥道:“能进入焰心池水洗身是你的福分,做出那忸怩的模样作甚,堂堂男儿,连一点热水都受不住吗?赶紧下水!” 林雏被吼得一缩脖子,不敢反驳,只能忍着灼热,整个人泡进去。 殿内愈发潮热,林沣实在受不住了,交代了一句,“一刻钟,你泡好了就自己出来”,随后转身走出殿内。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着:“今日这焰心池怎么这样热?” 留在池水中的林雏也热得整张小脸发红,他错觉自己已经快被煮熟了。 虞影的声音从石头里响起:“傻子,这么烫还坐在水里干嘛,赶紧起来!” 林雏有些犹豫:“可我还没有……” “焰心池本身没有这般烫,是我为了赶走你爹,多加了一把火。”虞影解释,“还不快出来,小心真的被烫熟。” 林雏这才赶紧从池水中越出。 焰心就在大殿中央的那只纯金的鼎中熊熊燃烧着。 虞影催促林雏走到金鼎旁,站上了旁边的台阶,居高临下,能够清楚地看见正在燃烧的焰心。 焰心火乃纯然的红色,没有任何杂质,看上去格外妖异。凑近后只觉炽热难当,仿佛纯金打造的鼎也要被其融化。 林雏胸口的七彩石子闪过几道光芒,焰心便立即像是受到了吸引,化作一束光芒,被吸入了石头之中。 林雏惊讶地瞪大了眼,又见石子之中重新飞出了另一道火焰,与焰心极像,但细看之下能发现红色之中跃动的橙色光芒。 新的火焰代替了焰心的位置,落在金鼎中,继续燃烧。 “大功告成,赶紧穿衣走人。”虞影道。 林雏有些担心:“这火焰和焰心一点也不像,定然会被发现的。” 虞影说:“肯定会被发现,早晚的事,你现在赶紧走,他们发现后,怪不到你头上。” 林雏瘪了瘪嘴,没多说什么,掩去眼里的失望,从台阶上下来,跑去穿上衣服。 穿好衣服后,他多看了一眼已经失去焰心的池水。 他的体内没有生长出灵根,是因为泡池水的时间太短了吗? 还是说……他的资质当真差到连焰心池水都无法挽救吗? 虞影怎么可能没发觉林雏的表情,这孩子平日里看不出多少喜怒,此时此刻的失望却是明晃晃的。 他方才已经把一小缕焰心植入了林雏的体内,这可比单纯泡泉水来得有效,只不过焰心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在丹田中扎根,而且和泡池水一样,也不是一定就能生成灵根的。 虞影不愿多解释,也不想到时候林雏再失望一回,就干脆什么也没说。 等穿好衣服出去,差不多刚过去一刻钟。 林沣一直站在门外等待,见到林雏出来,二话不说,先用灵力探查了一番,发现他并未生出灵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瞬间落了地,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差点叫出一声“好”。 相比于让林雏长出灵根成为修士,林沣更希望他永远做个凡人,而且做个认命的、安分的凡人。 他的出生本就是错误,夫人不喜,自己又常年忽视他,年纪小点倒还来得及,可七岁已经记事了。 他如今小小年纪就知道找老祖撑腰,若真得了灵根,成为修士,老祖愈发疼爱,只怕更难应付,就算日后能有所作为,却未必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还好还好,他没有生出灵根。既是凡人,他就算再如何记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老祖就算再喜欢他,见他确确实实朽木不可雕,也会失望,最终渐渐忘记他的存在。 想到这里,林沣便毫无顾忌起来,把老祖训斥自己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如今你也入过了焰心池,依旧没有生出灵根,可死心了?”林沣问。 林雏本就不大高兴,闻言更是低落,垂下了脑袋。 林沣冷哼一声:“你本就天资愚钝,没有修行的资质,理应安分守己,和家族里其他凡人子弟去上学堂,也是一条出路。” “你倒好,什么也不懂,竟大张旗鼓跑到了老祖面前,说是我不叫你修炼。你若能够修炼,我难道还会阻拦你不成?” “还害得我被老祖叫去问话,替你这个无知小儿解释。”林沣越说越气,“你如果还有半点良心,就该日夜反思,以后该不该为了一己之私,去叨扰老祖他老人家。” 林雏的脑袋深深低埋着,咬住了下唇,眼眶发红,满眼泪花。 见他不敢说话,林沣也摆摆手,说:“罢了,以后你衣食住行和其他人一样,过几日就去学堂吧。日后无事,我也懒得见你,你便安分守己,好好念书,往后能有什么作为,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林沣挥挥袖,头也不回的离开。 林雏失魂落魄,缓慢走出焰心大殿,往回走去。 走在半路上,林鸠从一旁貌似路过,装作没看见,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雏本就神思不属,差一点被生生绊倒,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林鸠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阴阳怪气道:“哎哟对不住,我没看见你。诶,弟弟,我记得你今日不是受了老祖的恩典,要去焰心池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去?” 之前林鸠没少欺负林雏,林雏怎能不知他今日就是故意过来看笑话的,咬了咬牙,什么也不说,低头就想走。 然而林鸠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 “我这个做哥哥的只是关心一句罢了,你跑什么呀?”林鸠笑着,“莫不是你已经去过了焰心池,那怎么身上还没有灵根呢?” 林雏猛地甩开林鸠的手,眼睛发红,对他低吼道:“我知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我没有灵根,你高兴了吧!何必惺惺作态,叫我恶心!” 说完,林雏没有傻傻留在原地等林鸠羞辱,而是转身跑开。 林鸠虽然被兜头骂了一顿,却也不太生气,毕竟林雏没能生出灵根这个事实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在这个以修为决定地位的家族,林雏的未来已经完蛋了。 林鸠高兴地打开折扇,哼着小曲儿走了。 林雏走了一段路,又忽然想起脖子上带着的石头里装着一个人的灵魂,全程看完了自己受辱的模样,气得拽断了绳子,把石头捏在手里。 “你看够了吗?” 对虞影来说,这点事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见过太多修士之间比这残酷百倍的倾轧。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光顾着欣赏焰心去了,你说什么?” 林雏根本不相信,只当他是为了避免卷入自己家中的事端才这样说的。 林雏心中不平,这一切都是为了帮他盗取焰心才引发的,如果自己依旧默默无闻,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所以林雏语气中难免带上了些许责备,道:“你倒是得了自己想要的,却害得我白白受了这样多的羞辱。” “这点小事你便受不住了吗?”虞影冷冷道。 林雏咬了咬下唇,眼中倔强,不说话。 “我原以为你心性过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虞影毫不留情。 林雏越发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虞影继续说了下去:“我今日才知道,你之前之所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泰然自若,并非因为你心性过人,只是因为你认命了、心死了。然而,当你骤然得了一点能够变强的希望,就立即忘却了曾经的心境,满心只想着获得力量一雪前耻,因而今日稍微受了些挫折,就怨天尤人、焦躁气馁。” “若今日你真的生出了灵根,是不是马上就会变得骄傲自满,甚至忍不住想要去从前看不起你的人面前大肆招摇一番,恨不能让他们追悔莫及才好?” “此等心性,就算给你天灵根的禀赋,只怕也是浪费。” 林雏被说得羞愧不已,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今日的不对劲。 虞影说得不错,他在知道自己有可能生出灵根之后,心思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见他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虞影也不愿将他的心气打压得全然消失,便说:“你年纪尚小,一切都还来得及。人生漫漫,谁知道明日会不会迎来转机。回去好好睡一觉,今日之事,就当做一个教训,记在心底。” 林雏心中烦乱,茫然无措,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第133章 虞影被林雏送回了溪无忧身边。 溪无忧*接过石子的时候,发现了林雏神情似乎不大对劲,担忧地询问他怎么了。 然而林雏只是摇摇头,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刚刚才对人家小孩儿说了一大堆过分的话的虞影仍是没有半点心虚,大言不惭道:“可能是泡池水太累了,你别问太多,叫他早些回去歇息。” 溪无忧还是有点担心,林雏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了几步,林雏忽然停下来,想了想,问溪无忧:“我以前看过一个话本……” 溪无忧不解:“?” 林雏继续道:“话本上的主角也有一件随身佩戴的饰品,饰品中寄宿了一名渡劫前辈的灵魂,随时在主角身边加以教导和点拨,最终主角在他的帮助下飞升成仙……” 说着,林雏指向了那枚栖身了虞影灵魂的石子,问:“这颗石头里寄身的,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前辈?” 溪无忧:“……” 虞影乐了,小声对溪无忧说:“这小子果真有几分眼力。你快告诉他,他猜得没错。” 溪无忧已经无力吐槽,对林雏说:“你……少看些话本子,看了也别信,那些都是穷酸书生做梦想出来的无稽之谈。我这个石头里没有装什么前辈的灵魂,只是成精了,石头精。” 虞影:“……?” 闻言,林雏低下头,似是有点失望。 溪无忧上前两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不高兴,其实已经猜到了今日结果或许并不好,便也没多问。 “好了,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明日我再去找你玩。” 林雏点点头,和溪无忧告辞。 等林雏走后,虞影和溪无忧两人回了房间,一同进入虞影的神识之中,查看了刚刚拿到手的焰心。 看着眼前跳跃火红的焰心,溪无忧还是有些不爽,幽幽地说:“不问自取是为偷。” 虞影直接忽视了溪无忧的话,满意地望着焰心,说:“其实我想要这个,并非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 “那是为什么?” 溪无忧不明白了,不是为了修为,那费这么大劲偷来干嘛呢? 虞影笑着回答:“我打算亲手制造一具新的肉.身,因此需要天底下最纯粹的火焰来淬炼。焰心刚好合适。” 溪无忧有些惊讶:“你之前不是说要找回原本的身体吗?” “原本的身体也要找。”虞影沉声,“但这样久了,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完全寄托于此,总得有备无患。” 溪无忧也很赞成虞影的这个决定,他又问:“那你做出来的身体,修为会和以前一样吗?” 不料虞影却摇了摇头:“哪那么好,自然是要从头练起。” 溪无忧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瞧他这样,不知道还以为要重新修炼的人不是虞影而是他呢。 虞影被他的小模样逗乐,宽解说:“但我的神识永远是大乘境界不会变,哪怕重新修炼,也会比旁人快上许多。” 同样的灵魂,新的肉身,修为不会自动承继。但与其说是重新再次修炼,新肉身的修行更像是一场重新觉醒的过程,比起其他真正第一次修炼的修士来说,速度要快上几倍不止。只要身体能承受得住,一连跨越好几个大境界都不是没可能。 当然,锻造新的肉身并非一件简单的事,需要集齐各种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不说,还需要锻造者本身的实力强大,否则所有高阶修士在寿元将尽的时候都直接重新锻造一副身体来延寿得了,还苦哈哈地修炼什么。 听到虞影这样说,溪无忧心里好受多了。 他对虞影其实一直有些愧疚,如果他再强大一点,就能和其他系统一样保护宿主,就能给宿主制造一个可以修炼的身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知道拖后腿。 --- 两日后,林昼召集了能赶回来的所有林家支系子弟,准备召开一场家族议事会。 林昼病重、寿元将尽的消息外界不知,林家内部却一清二楚,赴会之人多多少少都能够猜到这场议事会上将要讨论一些什么事。 和他们猜测的差不多,这场议事会实际上就是林昼要对身后事做出一些安排。他要在议事会上钦定林沣之后的下一任家主,尽量避免百年后的纷争。还要对毕生积累的珍宝做出处置和安排,包括自己的遗骸秘境日后该如何管理云云…… 最后,他会公布魔尊未死的消息。 来的人很多,林家偌大府邸都有些容纳不下,溪无忧都只能搬去和六指老道挤一间屋子了。 因此这两日虞影总窝在石头里,没再使用溪无忧的身体出来晃悠。 不过并非所有到场的子弟都能坐进殿内真正参与议事,只有部分修为较高、在家族中拥有话语权的人才有资格入殿内。 林沣想了想,决定把林雏带上。 一来老祖最近很宠爱这孩子,带上之后悄悄坐在角落,老祖见了挑不出自己的错。 二来……林雏已经去过了焰心池,却没有生出灵根,老祖近来事多,忘了过问,自己又不可能专门上去禀告说他看中的孩子资质特别差,泡了池水也没法挽救。干脆把人带上,老祖看了,心里自然就清楚了。 林雏不知道林沣的小心思,但感觉得出他没安好心。同辈的兄弟姐妹里,只有身为元婴修士的林鸿有资格入殿,他年纪尚小,又没有修为,去了能做什么? 但经过了虞影的一番教训,林雏已经不会再怨天尤人,既然林沣要自己去,那去便是。 林雏跟在林沣身后进入大殿时,里面已经坐满了其他人,约莫二十来人,都是元婴境界之上的高阶修士。 林雏长这么大,未曾见过这样多的高阶修士,心底不自觉生出向往。 但随即他又有些失落,可惜自己此生是无法和他们一样强大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阶修士太多,殿内难免灵力波动,林雏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林雏?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林沣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林雏摇了摇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看向林沣:“孩儿……有些……” 他本想说自己头晕,可他又担心一旦说了,林沣就会赶自己走,能够参加家族议事的机会对他来说很宝贵,他想留下来多听一会儿。 然而林沣根本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兀自把刚才自己叮嘱的话又说了一遍:“你待会儿就坐在我身旁,不要说话,更不要乱动,不要叫在场的叔伯见了你觉得丢人。” 林雏忍着眩晕,低头应声。 众人全都就座后,林昼终于从殿后缓缓走出来。 他今日气色看上去比平时好了许多,身上的药味也已用法诀驱散,除了眼角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外,根本看不出缠绵病榻的模样。 他身边,六指老道与他一同走出来,向诸位林家各支的话事人颔首致意。 “这位是天枢仙师,今日本座特请他出席。”林昼介绍说。 介绍完,林昼在大殿主位上坐下,按部就班开始说事。 林雏坐在底下,尽全力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可眩晕越来越严重,光是坐着就已经让他满头大汗,更别提听清楚林昼在说什么。 难受到这个程度,林雏也顾不得什么议事会了,他只想赶紧离场,回到屋子里好好休息一会儿。 “父……” 他想伸手去够前方的林沣,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他想出声呼唤,结果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没能发出。 再然后,林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噗通!” 安静的大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异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顺着声音,朝家主林沣的身后看去,只见那里原本坐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突然倒头摔在地上。 林沣第一个站起来,心里暗骂,面上还是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孩儿?这是怎么了?快来人,把小少爷带下去,叫医修来看看!” 很快下人们应声赶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把林雏抬着,带出了大殿。 林昼也微微蹙眉,他一进来就发现了林沣身后带着林雏,心下不赞成,带个小孩子来此作甚? 紧接着他觉察出林雏身上依旧没有长出灵根,恍然大悟林沣的用意。 林昼暗自感到遗憾,看来这孩子的确与仙道无缘。 林雏被带走后,林沣赶紧和各位叔伯兄弟们赔礼,说犬子无状,还请各位多担待。 其他人自然不可能与他计较此等小事,轻轻揭过,议事会继续。 议事会的进程比预计中的慢了不少,原本林昼打算说完遗产分配就宣布魔尊仍然在世的消息,然而有几支为了遗产的事争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便耽搁了好些时辰。 林昼有些头疼,正在考虑要不干脆暂停今日的会议,等到明天再继续。 这时,一个下人悄悄从外面走进来,在林沣耳边说了句什么,林沣突然失了仪态,差点摔了手中的茶杯,压低声音向下人又确认了一遍。 林昼微抬眼,抓住了这一场面,问:“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林沣闹了个大红脸,站起来,恭敬行礼,道:“禀老祖,下人方才传来话,说……说小儿林雏,刚刚觉醒了火天灵根,现已清醒过来,孙儿得过去看看。” 在座的林家子弟听到这个消息,纷纷送上祝贺,上一瞬还为了宝物争得眼红脖子粗的一群人,这一刻又变得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真心真意为林沣高兴,为林家的未来庆贺。 连林昼都难掩激动,对于林家这种世家来说,天灵根的资质并非多么难得一见,难得的是林雏觉醒的恰好是火天灵根,和林昼一样,又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时间节点。 生命即将步入终结的老者,在最后的一段时日里,遇到一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又同样是火灵根的孩子,对林昼来说,仿佛是天道刻意安排,让自己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延续。 “好,这是好事。”林昼掩饰住激动,点了点头,“你理应去看看,叫厨房给那孩子做点粥,恢复些体力。” 随后林昼扫视一圈整个大殿,道:“想必诸位也累了,今日的议事就先到此为止吧,其余的事,容后再议。” 说完,林昼率先起身,从后方离开。 在座哪个不是活了多年的人精?已然闻风咂摸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看来刚才那个觉醒了火灵根的小孩福泽不浅啊,这是入了老祖的眼了。 第134章 林雏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边严严实实围了一群人。 靠得最近的是林夫人,满眼担忧地望着自己,一见到自己睁开眼,立即喜笑颜开,仿佛有多么担忧似的,亲自伸手来扶。 “你这孩子终于醒了,可叫我们好一番担心。” 林雏从未和林夫人这般亲近过,有些排斥,本能地躲了一下,林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大好看,但又很快掩饰了过去。 在林夫人旁边的是林沣,他也做出了一副林雏从未见过的慈爱模样,让人看得有些倒胃口。 除了他们二人和侍奉的下人,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中,正是林昼。 林雏完全不明白此时此刻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会守在自己身边? 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不对,就算是要死了,他们应该也不会这样齐齐地守着自己。 “我……” 他刚一开口,林夫人赶紧殷勤开口,说:“好孩子,你还不知道吧,你觉醒火天灵根了,这样好的资质,比你大哥都强呢。” 林沣和夫人的长子名为林鸿,是风天灵根资质。 即便听了林夫人的解释,林雏也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而此时林昼也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床边。 “家中子弟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火天灵根了。”林昼望着林雏的目光全是赞许,甚至还有意思不易察觉的温情,“好孩子,看来让你去焰心池洗身是正确的,否则我们家便要错过这样好的一个苗子。” 其实即便是天灵根,也无需身为渡劫修士的林昼亲自来看,当年嫡支的长子林鸿,也是天灵根资质,林昼也不过是送上了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以及一把灵剑而已。 直到亲耳听见林昼的话,林雏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真的觉醒了灵根,还是天灵根。 可焰心池不是对自己没用吗,为什么过了这几日之后又有用了? 见他呆呆的不说话,林夫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调侃了句:“瞧这孩子,都高兴傻了,连话也不会说了。” 无论怎样,她这话总归是提醒了林雏。 林雏翻身起来,麻溜地下床,毫不犹豫在林昼面前跪下磕头:“孙儿感激老祖照拂,没有老祖的恩典,孙儿不会有今日。” 林昼哈哈笑起来,缠绵病榻多时,他已许久没有现在这般开怀过了。 “既然你行了大礼,那本座刚好问你,可愿意跟在本座身边修行?” 林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到忘记了礼数,直直盯着林昼。 林昼抬起眉毛,语气轻松,道:“果真是傻了,回答呢?” 林雏回过神来,却并未露出狂喜的表情,而是愈发慎重坚定,再度磕下一个头: “孙儿定不负老祖栽培。” “好,好孩子。” 说着,林昼弯腰,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一旁的林沣夫妇俩也惊得瞪眼张嘴,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一直以来都不受宠爱的小庶子竟然会这般讨老祖的喜欢,连当年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在修行一途上也已小有所成的林鸿也只是偶尔能得到老祖的一两句指点而已。 这小子何德何能! 尤其是林沣,如今心中百感交集,很有些后悔。 他在林雏六岁之前还因为考虑到这孩子有可能会觉醒灵根,所以好歹还照拂过一二,直到测过根骨之后才彻底放弃。几日前,他看见林雏泡过焰心池后并未生出灵根,就又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如今想要修补与他的关系,只怕比登天还难。 早知如此……早知他能得到老祖的疼爱,当初夫人苛待他的时候,自己应该拦着的。 想到这里,林沣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林夫人。 归根到底都怪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 林夫人本就心思烦乱,被丈夫无端瞪了一眼,更是气得咬牙,可又无法发作,只能憋在心里。 就在一墙之隔的廊下,林鸠附耳在窗边,已经将方才屋内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听了去。 他面色青白,明明是暖阳高照的仲春,他却感到一阵寒凉爬上脊背。 正发呆间,林昼忽然从屋内走了出来,林鸠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了柱子后面。 林昼走后,林夫人也快步走出来,林鸠听见她的侍女亦步亦趋跟在后方,小声问了一句什么。 林夫人火气冲天,呵斥道:“什么都别做,不仅如此,还要好好待他,一应用度全比照着鸿儿的来,听到没有?” 林夫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林鸠有些脱力地靠在柱子上。随后,他咬牙,握拳重重捶在柱上,满眼写着嫉恨与不甘。 同样是靠着焰心池才生出灵根,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是火天灵根? 林昼满心欢喜回到阁中。 天灵根的资质对渡劫大能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全因林雏运气好,恰好觉醒了火灵根,又刚好碰见了林昼寿元将尽这么一个特别的时期。 林昼刚走进阁中,就发现六指老道已经坐等在前方,与此同时旁边迎上来一个人,是林昼手下一个专门负责打探各路消息的旁支子弟,恭敬行礼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林昼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消失,最终摆摆手,示意阁中所有人退出去。 阁中一时只剩下了林昼和六指老道两人。 在老友面前,林昼不再强撑,微微佝偻了身子,叹了口气,坐回榻上。 “魔域出兵占领了北境二镇的事,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六指老道缓缓点了点头,说:“昨夜我观星卜卦,觉察到天生异象,今日得了信,方才印证。” 林昼仿佛一瞬间苍老了百岁,垂眸哀叹:“魔尊一直不在,他们果真沉不住气了。” 片刻后,林昼看向六指老道,问他:“你欲如何?” 六指老道暗暗在手中掐算一番,回答说:“我要去一趟边地,那里有与我有关的因果要了结。” 闻听他的话后,沉吟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也走一趟吧。” 六指老道很是意外,还有些不赞成,蹙眉道:“以你如今的状况,若再出手,只怕剩下的时间会变得更少。” 林昼苦笑:“我已经避世太久了,好歹在这辈子的最后,再为家族和无辜的百姓们做点什么吧。” --- 傍晚,溪无忧的房间里映照出两个人影。 “你这样很诡异的你知不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以后都这样。” 溪无忧满眼嫌弃地看着对面的人。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身量高挑、乌发束起,着一身利落墨蓝竹纹袍服的……豆豆眼弯弯嘴男子。 光看身形和背影,还以为此人必定是个出尘的美男子,然而那张脸上根本没长着正常的五官,就像是偷懒的画师懒得画鼻子眼睛嘴了,随意敷衍了一下。 那张线条嘴弯了一下,应该是在笑,随后虞影的声音从那嘴里响起: “我不过是试一试焰心的功效。效果不错,我很满意。” 说完,虞影还操纵着自己的新身子站起来,原地蹦了两下。 这是他用符纸做了个替身小人,再由焰心淬炼后而得来的身体。如他所说,只是试验而已,所以他连五官都没认真画。 听他不打算以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出去见人,溪无忧可算放下心来,又问:“纸做的身子恐怕不够牢靠吧?” 谁知这话还没说完,虞影便一个没站稳,往一边倾倒。 仔细一瞧,他的一条腿竟然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形状折叠了。 “啊!”溪无忧差点没吓出个好歹。 虞影还很淡然,撑着桌子站好,叹了口气说:“朱崖州太过潮湿,我受潮了。” 溪无忧:“?” 虞影只好坐下来,一边调整自己的腿,一边正经回答:“自然不能真的用纸人做身子。我打算把识海空间中的一截子上好千年楠木拿来做原料,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大满意,且先用着吧,到时候再找更合适的材料。”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应当是六指老道回来了。 虞影赶紧遁了,“砰”的一声,桌面上多出一个除了一只脚折叠,其他地方都平平整整的小黄纸人。 溪无忧将小纸人捡起来塞进怀里。 做完这个动作,六指老道恰好推门走进来。 六指老道神情凝重,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对溪无忧交代道:“抓紧时间收拾收拾行囊,我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林家了。” 这个消息有点突然,但溪无忧并不意外,他们一开始本就没打算在林家停留太久,如今林雏的事情已经结束,虞影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焰心,此时离开正好。 溪无忧多问了一句:“我们接下来去哪?” 六指老道默然片刻,来到溪无忧面前坐下,认真地问他:“今日魔域占领了玄雪州边陲的两座城池,老夫要去前线探查一番。前线危险,你小孩子家家不好跟着去,我问你,可愿意去老夫的太仪宗?” “我想跟着你。”溪无忧没有多想,回答道。 魔域出事,虞影肯定想跟着去看一眼,溪无忧自己也对去什么太仪宗躲避没有兴趣。 六指老道似乎早有预感他会这样选,没有十分惊讶,只是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也好,也好。” 深夜,六指老道已经歇息了,溪无忧躺在榻上,抓着胸前的小石子。 “你听见了吗?” “当然,我没聋。” 溪无忧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擅自替你做了主,你……要去的吧。” “那是自然。”虞影沉声,“这个顾夕迟,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135章 神霄宗主峰大殿前有一片足以容纳宗门所有弟子的广阔空地,下沉式结构能够汇聚声音,站在空地中央说话,足以传遍整片场地,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弟子大会便在此处召开。 仙宗自由,并不会定期召开如此大规模的弟子大会,除了五年一次的弟子大选,很少有这样将弟子聚集起来的盛事。 上千名弟子凑在一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而在人群中央,圆台之上,陆惊澜穿着一席象征着宗主亲传弟子的天水碧竹纹仙袍,长身玉立于柳青岩身后,相貌俊朗、气度冷冽,再加上那宗门内说他即将成为首徒的传言,使得他无可避免地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柳青岩说过了一些套话之后,果真拿出了首徒令牌,叫出了陆惊澜的名字。 四周的弟子们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 陆惊澜忽视了周遭的声音,上前几步,来到柳青岩面前,掀开长袍,单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十足诚恳谦卑地从柳青岩手中接过了首徒令牌。 “望你以后砥砺刻苦,为宗门表率。” 陆惊澜深深低头:“弟子谨遵教诲。” 神霄宗首徒便是事实上的宗门接班人,拥有一些连长老们都没有的权柄,能够在宗主闭关时代领宗门事务,宗门内对此位置有心的弟子可不在少数。 此时便有一名弟子不大服气地盯着陆惊澜,冷哼道:“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也不知走了什么旁门左道,短短一年就达到了元婴境界,还哄骗得宗主和长老们相信他天赋异禀,成了首徒。” 另有一名弟子阴阳怪气道:“那就是师兄你不如人家会钻营了。据说他在成蹊堂的时候,就曾设计将一个与他名次不分上下的弟子赶走了。” “当真有如此手段?那看来让他做首徒都是屈才了,哼。” “你们在说什么!”江岭听见这些没影子的谣言,终于忍不住了,“惊澜日日刻苦修行,你未曾见过,也没有证据,为何要在这儿胡乱编排?何况当初那个人……是自己犯了错,还差点害得无辜女子丢了性命,被赶出宗门都是他咎由自取!” 刚才说话的弟子有些惊讶地盯着江岭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转过头继续与同伴说:“你们可瞧见了,我说的确有其事吧,到现在还有蠢货被蒙在鼓里呢。” 几人霎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江岭没想到他们这般不讲道理,瞪大了眼:“你们……!” 颜妍在他旁边,也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比江岭更豁得出去,根本不与这群人讲道理,一张口就骂: “请问你父母健在吗?他们是不是从小就把你丢在路边了,所以没人教你人话该怎么说!?” “还有你,是不是你娘生你的时候旁边有一只野狗刚好也在生崽子,你娘不小心把你扔了,把野狗崽子当成人养大了?” 这话的威力比江岭的解释大多了,那群人当即变了脸色。 “哪里来的泼妇,满嘴脏话,我还以为自己到了菜市呢……” “泼个屁!”颜妍一脚踹出去,“老娘是你姑奶奶!” 那人没防备,修为也不算高,被颜妍一脚踹飞老远。 江岭目瞪口呆,眼见颜妍撸起袖子还要动手,赶紧上前一步拦住她。 “好了师妹!这里这么多人,宗主也在,小心惊动了獬豸堂的弟子,抓我们去蹲监牢。” 那几个传谣言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既忌惮颜妍,也忌惮獬豸堂,瞪了他们两眼,干巴巴扔下了一句狠话,赶紧跑了。 颜妍还不解气,跳起来叽里呱啦骂了一大堆,让人不忍多听。 还好他们的动静隐藏在几千人之中,不算显眼,没有惊动獬豸堂的弟子。 江岭和颜妍也换了个位置,挪到了更后面地方。 江岭望着广场中央的陆惊澜,他在接过首徒令牌之后就安静地立于柳青岩身后,无声无息、不喜不亢。 “哎。”江岭突然叹了口气。 颜妍看向他,问:“你咋了,突然伤春悲秋的。” 江岭摇摇头,苦笑着说:“刚知道惊澜能成为首徒的时候,我是真心为他高兴,可现在看来……成为首徒未必全然是好事,惊澜自己应该也是不愿的吧。” 颜妍不太能懂,眨眨眼说:“事情有利就有弊,我们只要知道陆师兄他是凭自己的实力走上那个位置的,他想当我们就恭贺他,他不想当了,也依旧是我们的挚友,不是吗?” 这话让江岭豁然开朗,点点头:“你说得对。” 弟子大会结束后,陆惊澜本打算去找江岭与颜妍,他们约好了今晚去山下酒楼,颜妍说要比一比谁酒量最好。 半路上却被凌子弘与柳柔竹拦住,两人笑眯眯祝贺了陆惊澜。 既然是自愿接过了首徒的担子,陆惊澜也就不会扭捏,坦然接受了师兄师姐的祝贺。 柳柔竹望着陆惊澜,像是家中长姐看最小的弟弟长大成人般,满眼欣慰,说:“你明明早就回宗门了,我却一直不得空见,你可不要怪我啊。” 说着,柳柔竹拿出一个小瓷瓶,塞进了陆惊澜的手中,不必想,里面定然是她亲手炼制的丹药。 陆惊澜没有推拒,谢过之后收下。 凌子弘笑着打趣:“我可没什么东西给你,帮你收拾屋子就足够叫我费心了。你这是要去和师弟师妹宴饮吗?这就去吧,我俩不耽搁你了。” 然而柳柔竹却出言阻拦,说:“我只怕你今晚没办法去宴饮了。” 陆惊澜疑惑地看向她,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连凌子弘都不知内情,转向柳柔竹。 柳柔竹点了点头,秀眉微蹙,说:“是刚刚得到的消息,除了长老们,底下的弟子都还不知晓……昨夜魔域突然发难,占据了玄雪州边陲的两座城池,只怕是要开战了,师父急着去与长老们议事,所以才叫我过来转告你们。” “什么!?”凌子弘十分惊讶,“魔域想做什么,为何突然发难?” 柳柔竹摇头,轻叹:“没人知道,他们是突然袭击。北玄王世子派出去好几个使者,都去而无返,他们没有和谈的意思。” “这些妖魔,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凌子弘咬牙。 陆惊澜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而是问:“师父让师姐转告我们这件事是为何?他打算派我们去边地?” “是的。”柳柔竹看了一眼他二人,“你们两个才从边地回来,熟悉那里的情况。修为又是弟子中的佼佼者,如今惊澜你又成为了首徒,师父的意思是,叫你二人先带一队精锐弟子前去边地探清虚实。” 凌子弘自然没有二话。 陆惊澜迟疑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答允下来。 一开始柳柔竹还以为陆惊澜会抗拒,她对之前陆惊澜与师父争执的事有所耳闻,如今总算松了口气。 “你俩速去准备吧,今晚立刻就要启程,耽搁不得。” --- 朱崖州,林家。 战况突然,原本定好的家族议事会不得不提前结束,但也是因此,在林昼宣布要亲赴战场后,林家子弟再也不好为他的身后之物争执,闭上嘴全部任由林昼安排妥当,没有人违拗。 毕竟这位寿元将尽的老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还在考虑大局,他们若是再继续为那些身后事争执算计,就实在是不义不孝至极了。 议事会结束当晚,林昼就带着一队精锐子弟,披星戴月启程。 林鸿一马当先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林昼却隐藏了修为,装作普通老者的模样,坐在队伍中的马车里。 林昼寿元将尽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他自从星月之战后就不曾出山,魔域的人也必然不会想到他竟然愿意拼上最后的寿数前来战场。 他是一张出其不意的王牌,若局势不利才会出手定乾坤,因而不能提前显露。 溪无忧跟在六指老道身边,悄悄看向对面的林昼。 没了通身的修为,又故意没穿仙袍,林昼看上去和普通的老者没有任何区别。 或许是进来新收了个林雏,使得林昼对小孩子格外有耐心,见溪无忧一直盯着自己瞧,也不恼怒,还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 “你过来,我瞧瞧。” 溪无忧一惊,有些赧然地走上前去。 六指老道正在卜算战局,无暇管他,并未出声。 林昼习惯性地摸了摸溪无忧的根骨,发觉他身上没有灵根,因为不是自家的子弟,林昼也没有任何失望,但渐渐的,他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孩子似乎不只是无法修炼这么简单……他的经脉凝滞闭塞,若非活蹦乱跳,林昼还以为自己是摸到了一个死人。 林昼心下疑惑,继续摸了下去,然而刚才的异样仿佛就是他的错觉般,已然消失,再摸去,便与平常凡人无甚区别了。 于是林昼只能按下心中的不解,真如凡俗老者似的,随口问了句:“听说你和林雏是玩伴,本座倒要多谢你愿意陪他玩耍,他从小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性子都养得有些闷了。你若喜欢,以后林家随时欢迎你,可好?” 溪无忧规规矩矩道:“多谢老祖。” 两人随意寒暄几句,林昼貌似有些精神不济,就放溪无忧回去坐着,自己闭目养神。 溪无忧坐下后,忽然听见脑海中虞影的声音响起: “以后别叫人随意摸你的脉门。” 溪无忧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刚才被林昼抓住摸了好一会儿,他毕竟不是修仙界的原住民,不明白这些,只当林昼是个慈爱的长辈,摸摸小孩的身子结不结实而已。 “有什么不妥吗?”溪无忧问。 虞影默然片刻,说:“你的经脉与常人不大相似,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我刚才帮你挡了,林昼应当不会太过疑心。你上回给我制造的身体并没有这个毛病,这回是为何,偷工减料了不成?” 溪无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不识好人心,我当初可是调动了所有的能源才为你做了个身体,结果你也不爱惜。我给自己做身体的时候能源不够了,所以只能是小孩,估计也是因为这个,还有些其他的小毛病吧。” 虞影罕见的有些心虚,说:“无伤大雅,大不了下回我再替你挡了就是。” 朱崖州紧挨着玄雪州,从日晖城出发到前线边地,一行人马不停蹄,只用了三日出头,便抵达了顾云涛带兵驻守的玉龙镇。 第136章 三个月前,魔域。 自从成功拿回自己的身体后,虞栖梢就一直惦记着要回到虞影的身边。 虞影现在没有修为,虞栖梢半刻都放心不下,满心想的都是他要赶紧回到魔尊大人身边,保护魔尊大人! 还好他随时可以变成乌鸦飞出魔域,只要先处理掉顾夕迟丢给他的公务就好。 想到这里虞栖梢就生气,顾夕迟绝对是蓄意报复,因为他不能随意离开魔域,所以嫉妒自己能自由翱翔,一有机会就抓住自己帮他分担庶务。 忍耐了一段日子后,虞栖梢结束了手中的杂务,忽略了顾夕迟新给他安排的事情,寻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打算瞒着所有人悄咪咪出逃。 这时,虞栖梢终于有点理解为什么魔尊大人不允许自己把他的消息告诉顾夕迟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顾夕迟这个老妈子管魔域的杂事太久,养成了一个万事都要过问的性子,叫虞栖梢苦不堪言。 魔尊大人绝对是因为不想应付顾夕迟的盘问,所以才要瞒着他的。 满月高悬,虞栖梢在黑夜的掩护下变成了一只浑身黝黑的乌鸦,振动翅膀起飞。 可惜他没能注意到,就在他刚飞出去不久,有另外一道身影偷偷缀在了他身后百丈开外的地方,远远跟着。 就在虞栖梢即将跨过魔域边境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阵强大的魔气波动。 他闪身一避,一道暗红色的魔气凝结成刀刃,从他刚才所在的位置砍过,如果他稍微慢一瞬,就要受重伤。 虞栖梢立即沉下脸来,究竟是谁敢在魔域惹事? 从前魔域各个部族常为了地盘发生冲突,可虞影成为魔尊统领整个魔域之后,就命令禁止了内斗,被抓住可是要上大刑的,虽说私底下的小打小闹无可避免,但自己从未惹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对方一定是别有用心! 虞栖梢化为人形,从腰间拔出两柄爪型匕首,瞬间朝那人方向攻去。 那人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袍,帽子遮住脸,见到虞栖梢反击,不躲也不闪。 直到虞栖梢来到他身边,带起的风掀开了兜帽,露出了那人的真面目。 看清后,虞栖梢懵然睁大了眼,紧接着目露凶光,手上更增添了几分力量,朝他砍去。 顾夕迟轻松躲开了虞栖梢的攻击,两人之间毕竟差着整整一个大境界。 一击未中,虞栖梢顺势落在了旁边的树梢上。 他没好气地瞪着顾夕迟,质问:“你跟着我想做什么?” 顾夕迟也落在了地上,仰头看向虞栖梢,嘴角带笑:“我却是想要问问你,丢下成山的公务、跨越边境,是要去哪里、去见谁?” 虞栖梢时刻谨记虞影叮嘱他的话,回答道:“我不想继续当你的下手帮你处理那些杂事了,闷得慌,出去转转,你管那么宽干嘛?” 从前虞影还在时,虞栖梢虽然也领了差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自由自在的,想做就做,想走就走。顾夕迟没道理现在为了这个理由抓住自己不放。 然而今日顾夕迟并不打算简单放过他。 “是吗,我也和你一样,厌倦了每日关在寂无宫中处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顾夕迟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不如带上我,我们也好做个伴儿。” 他说这话的腔调很怪,虞栖梢一脸被恶心到的表情。 “我们俩好像没那么熟吧……我不会带你的,你想出门游历还请自便。” 听见他这样说,顾夕迟渐渐收了脸上别扭的笑意,他耗尽了和虞栖梢废话周旋的耐心,直截了当道: “魔尊大人没死对不对,你迫不及待要飞走,是为了去见他。” 他在问是不是,可说话的语气分明已然笃定。 虞栖梢心下一慌,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把顾夕迟糊弄过去,他之前都是装作相信自己,叫自己放松了警惕。 该死的顾夕迟,老奸巨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虞栖梢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顾夕迟毫不留情的戳穿他:“你真的很不擅长说谎,小乌鸦。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魔尊大人的事,在听见我说魔尊大人还活着的时候,会是这种反应吗?只怕你会比我还激动,不管消息真假,吵着闹着就要去找魔尊大人吧。” 虞栖梢额角渗出汗珠,纵使不愿,也不得不承认顾夕迟这家伙说得对。 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搞砸了魔尊大人交给自己的任务,干脆选择沉默以对。 谁知道顾夕迟这个杀千刀的家伙竟然说:“或者你亲口、原原本本跟我说一句‘魔尊大人已经死了’,那我就相信你什么也不知道。” 虞栖梢顿时火冒三丈:“顾夕迟你这个混蛋。” 此话一出,虞栖梢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接下来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顾夕迟冷哼,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虞栖梢,语带威胁道:“那么我现在也只要你正面回答我一句,魔尊大人是不是还活着?” 虞栖梢咬牙,挣扎许久,终于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字:“是。” 虽然顾夕迟早已有了猜测,但在得到虞栖梢亲口确认的一瞬间,他的心底依旧忍不住涌上一阵狂喜。 太好了,他真的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 这种事情,蠢笨的小鸟都能知道,为什么非得瞒着自己? 见他一时没有说话,虞栖梢赶紧补充说:“但是魔尊大人有自己的安排,他不愿意叫更多的人知晓此事,所以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如今知道了,也不要宣扬出去。” 顾夕迟以手扶额,遮掩了自己的表情,闷声询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虞影没说过,虞栖梢只能回答:“时机到了大人自会回来。” “呵,时机。”顾夕迟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接着做出了决定,“我可没耐心去等那不知何时到来的时机。” 虞栖梢有些不好的预感,蹙眉问他:“你想做什么?” 一条纯黑的绳索如游蛇一般忽然从顾夕迟的宽袖中飞出,迅速缠绕上虞栖梢的身子,将他紧紧捆住。 “你要做什么?” 虞栖梢大惊,用力挣扎,却发现绳子纹丝不动,经脉中的魔气也被封印,无法调动。 顾夕迟将绳子一扯,把虞栖梢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不能让你去找他,我会亲自准备一场浩大的盛宴迎接大人,需要你的帮忙。” 说完,顾夕迟带着虞栖梢往寂无宫飞回去。 虞栖梢被绳子挂在半空中,还不忘大声怒骂道:“顾夕迟,你这个疯子!!” 回到寂无宫后,顾夕迟把虞栖梢锁在了一间空置的殿阁内,自己则退出来,朝某个方向走去。 寂无宫是虞影修建的,起初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是顾夕迟在几百年间细心添置了许多布置,总算让这座巍峨宫殿变得像模像样。 顾夕迟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闭着眼睛都能在里面行走,很快,他来到一间大殿前停下。 这里是尘烬殿,虞影平常起居修炼之所。 从前在这座大殿内侍奉照管的人已经被顾夕迟遣散,偌大的地方空无一人,四周不免泛起阵阵寒意。 顾夕迟推开紧闭的大门,熟门熟路走进后方的寝殿。 周身的寒气愈发强烈,直到顾夕迟经过两面巨大的冰墙,才明白为何这座大殿如此寒冷。 转过一扇屏风,眼前便出现了一张由整棵梧桐树雕刻而成的宽大床铺。 白色床幔随着屋内的微风轻轻拂动,顾夕迟走上前去,轻柔无声地掀开纱幔,露出了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一入眼,只见青丝如瀑,几乎铺满了整张床。 而床中央躺着一名年轻俊美的男人。即便他双眸紧闭,那张五官秾丽的脸依旧散发出令人难以转移目光的魔力。 平日里,那人很少会穿浅色的衣裳,此时却一袭白衣,如置身云间午睡,仿佛稍微大声一些讲话,就会将他吵醒。 可细看之下,才发现他的胸口没有起伏,他不会醒来。 顾夕迟专注地看了他很久很久,才终于在他的床边单膝跪下,大着胆子捉起他放在小腹上的一只手,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 “我听那只笨蛋乌鸦说你还活着。” 顾夕迟笑得十足温柔,寂无宫乃至整个魔域,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见过他流露出这般情态。 说着,顾夕迟悄悄抬眼,像是有些胆怯地看着眼前这个分明不会醒来的人,似乎在担心他会不会责怪自己。 确认之后,顾夕迟才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手背冰凉一片,毫无生气。 顾夕迟却像是没有察觉似的,继续轻声倾诉:“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的。我猜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说到这里,顾夕迟忽然收起了笑容,蹙眉,眼中显出愠色:“可是我也生气,生气你居然让那只乌鸦瞒住我。你为什么不愿意要我知道?你害得我担心了这么久,我必须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 顾夕迟从袖子中拿出了一条小小的腕绳,纯黑之中隐隐泛着暗金色的符咒光芒。 他将绳子郑重地套在了虞影身体的手腕上,缓缓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是我很早很早之前就做好的。戴上这个,三个月后,绳子就会融入你的血肉,在你的身体里留下一个印记,从此之后,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可以把你带回来。” “早就想给你戴上,只是我……” 顿了顿,顾夕迟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重新说: “但是没关系,现在也不迟。我会用那些人的鲜血,接你回来。” 第137章 玄雪州,玉龙镇。 顾云涛带着几名亲兵,专程来到南门外迎接远道而来的林家人。 他的神情肃穆,脸上沾满了空中漂浮的尘土,也无暇顾及清理。 顾云涛和林鸿先见了面,两人凑近低语两句之后,顾云涛遥遥朝林昼所在的马车行了个礼,接着带领他们进入城镇。 镇里的百姓大多数已经后撤,整个城镇已经被驻扎在此处的修士们占据。 玉龙镇的衙门现在由顾云涛居住,议事与排兵布阵也在此处。 顾云涛屏退了所有人,随后林鸿带着林昼走了进来。 顾云涛再度和林昼见过礼,让了上首的主位给他,自己则坐在旁边。 “没想到这回前辈会出关。”说这话的时候,顾云涛显然是松了口气的。 他终究只有元婴修为,放在平日里,或许人人都赞叹他年少有为、天资聪颖,可在战场上,这就不太够看了。 尤其魔域那边领兵的人……是渡劫境界的顾夕迟。 想到这个名字,顾云涛心里难免有些怒意。 但还好,林昼出关了,两边的力量一下子变得平衡,未必不可一战。 林昼见状,不得不泼他一盆冷水,毫不避讳道:“既然要一同作战,有些事我不可瞒你。近几十年来,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是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如今放手一搏,或许有一战之力,但未必能确保战胜顾夕迟。” 听林昼说起顾夕迟的名字,同为顾家人的顾云涛难免生出几分惭愧羞恼。 顾夕迟曾是玄雪州顾家的人,北玄王的亲弟弟。 当初的事太过久远,顾云涛并不知晓其中细节,只知道他的这位小叔因为某种原因叛出了家族,一念入魔,从此跟在了魔尊的身边,当了个忠心的狗腿子。 林昼也觉察出顾云涛的尴尬,没再提和顾夕迟有关的事,转而问到:“现在战况如何?” 顾云涛振作了精神,回答道:“他们一开始秉雷霆之势占领了两座城池,之后就不再有动作,我派出去传话的使者没有一个回来,显然他们没有要和我们谈判的意思。” “我们现在无从得知他们为何而来、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顾云涛颇为烦乱地按了按额角,“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去夺回丢失的城池。” 林昼沉吟片刻,忽而抬眼,对顾云涛说:“你可知,西州魔尊其实还活着。” 顾云涛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随即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来自神霄宗的凡人弟子,虞追曜。 在刚见面的时候,顾云涛就曾经怀疑过那个人。他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试探几次被挡回来后,顾云涛也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堂堂魔尊为什么要化身一名凡人进入神霄宗?何况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魔尊已死。 当知晓魔尊遗骸其实就存于北玄王府地下之后,顾云涛心中最后的那点怀疑也已经被打消。 可现在守护一方的渡劫前辈却言之凿凿的告诉他,魔尊没有死。 顾云涛迟疑,说:“可我不久前还亲眼见过魔尊遗骸……” 林昼解释:“西州魔尊那样的大乘修士,肉.身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他们的灵魂能够脱离肉.身单独存活,只要能找到一个足以附身的灵物,就能继续蛰伏存活,甚至找到机会,就能重归于世。” “前辈的意思是……”顾云涛神色凝重,“魔域忽然进攻,也是因为知晓了魔尊还活着的消息?难道他们以为是我们把魔尊囚禁了起来吗?” 林昼心下感慨,这位北玄王世子沉着冷静,颇有大将风范,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若能再给他百年时间成长历练,定能不输父辈。 “本座也是这般猜测的。”林昼点点头,“北玄王府曾经得到过魔尊遗骸,本座想请世子想一想,有没有见过可疑之人故意接近魔尊遗骸?” 顾云涛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前辈这样说,我的确有一个怀疑的人。” 林昼看着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云涛叹了口气,说:“但是那人是神霄宗弟子,前辈你应当已经知道了,魔尊遗骸早已被我交给了神霄宗,一切事情……或许只能等神霄宗的人来了再谈。” --- 玉龙镇已经算是战场前线了,条件艰苦,没有多余的房间待客,溪无忧一个小孩自然更不可能被分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因而只能与六指老道住在一起。 六指老道在打坐,溪无忧悄悄走到屋外,捉着石头,和虞影说话。 “这里给人的感觉好荒凉。”溪无忧有些伤感。 原本玄雪州因为寒冷,树木稀疏,就常有肃杀萧条之感,如今因为战事,平日在城镇中生活的百姓全部撤出,取而代之的是严阵以待的修士们,四周那令人寒噤的气氛便愈发浓烈了。 一路上的时间,虞影已经想明白顾夕迟为什么会突然出兵占领玄雪州的城镇。 定然是虞栖梢没能抵挡得住顾夕迟的盘问,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虞影没有指望小乌鸦能彻底瞒过去,因而此时也并不责怪他。 虞影之所以让虞栖梢瞒着顾夕迟,就是因为不愿大动干戈,结果终归还是没能避免。 顾夕迟……这是在逼着自己现身呢。 溪无忧问他:“你是不是在打算借由这次机会回到魔域?” 魔域的大军就在前方几十里,只要虞影想,就能随时与他们接触,回到魔域。 “嗯。”虞影没有否认,“我得抓紧时间把小木人雕好了,到时候总不能用你的身体回去见属下。” 他的语气轻松,有说笑的意思,溪无忧却没有心情与他打趣,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阵嘈杂声传来,院里的几名轮值换下来正在休息的修士忽然行色匆匆从房间里小跑出来,溪无忧不可避免被吸引了注意。 他上前叫住其中一位,问:“仙君,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名修士虽然着急,但还是回复了他:“神霄宗的人来了,我们得去支援巡防,你小孩子家的,不要凑热闹,不要乱跑。” 说完,那名修士就快步离去。 溪无忧想了想,没有多犹豫,迈开腿就远远跟在那名修士的身后走了出去。 衙门的议事厅内,时隔几个月,顾云涛又再度见到了神霄宗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凌子弘身上,唇边不自觉勾起笑意:“能亲眼看到你没事,我很高兴。听说你们在回宗门的路上遇见了意外,受伤了吗?” 凌子弘不失礼数地回答:“多谢世子关心,有惊无险,否则也没有今日相见的机会了。” 顾云涛笑着,压低声音说:“我是最近才知晓这件事的,你可不要怪我没有及时去救你。” “……” 凌子弘真是受不了他。 但是眼下的场面,凌子弘也不可能直接和他呛声,便只是转移了话题:“北玄王不在,世子独挑大梁,实在辛苦了。” 顾云涛眼神流转,问:“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凌子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陆惊澜,想让他出声解围。 然而却看见陆惊澜微微低头,睫毛颤动,嘴角紧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凌子弘觉出不对劲,赶紧问:“惊澜,怎么了,是哪里有什么不适吗?” 陆惊澜回神,摇了摇头:“无妨。” 他不是不舒服,而是灵魂深处的那一枚印记在震颤,提醒着他,他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陆惊澜已经没有心思留在这儿和顾云涛说些有的没的了,他只想冲出去,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人。 顾云涛想了想,说:“陆仙君若是不适,就先去歇息吧,接下来的事,我便与凌仙君商谈就好。” 凌子弘很不情愿与顾云涛单独相处,但陆惊澜看上去确实不大对劲,于是也跟着劝了一句。 陆惊澜也不客气,点点头便退了出去。 退出去关上门之前,他听见顾云涛对凌子弘说了一句:“这么久不见,凌仙君怎么对我越发冷淡了?难不成还在记恨我扮作女子的事?” 之后的声音全部被关在了门后,再也听不见。 陆惊澜转过身来,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堆干草垛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探头探脑。 他心下一动,抬脚正要走过去,对方却敏锐地察觉,转身就跑。 跑出老远,确认陆惊澜没有追上来之后,溪无忧才终于停下来,靠着墙大喘气。 虞影瞧他的样子,忍俊不禁,调笑道:“你自己主动跑去找人,结果他出来了,怎么你反倒逃了?” 溪无忧有些羞赧,用脚踢了踢墙根:“你只晓得取笑我,就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他?” “说了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把我抓住关起来?”虞影毫不在意。 “哼。”溪无忧哼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不愧是魔头,没心没肺,好歹你和他也算是相识一场,回了魔域,日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你居然都没有一点感觉吗?” 这下倒轮到虞影不解了:“怎会再无相见之日?” 溪无忧疑惑:“不是你说的吗,本就不是同路人……而且他都以为你死了,怎么相见?” “死了也能活过来嘛。”虞影道,“待我找回肉.身,恢复了修为,想去见他去便是,只要不叫他师父知道,平白麻烦。对,还需要担心的是别到时候吓他一跳,他提起剑闹着要杀我。” 溪无忧大为震惊:“你……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虞影笑而不语。 其实不是。 在摇光秘境的时候,他真的没有想过自己侥幸能活。 后来恢复了意识,他也想过要不要去找陆惊澜,好歹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死。但最后想想便放弃了,因为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事情结束,再去找陆惊澜,也不算迟。 话说,陆惊澜是不是瘦了几分? 辟谷的人还会变瘦吗?是没好好修炼的缘故? 第138章 翌日,顾家、林家以及神霄宗三方,再加上个六指老道,齐齐聚在议事厅,商议战事。 听了林昼的介绍,陆惊澜这才终于知道,原来六指老道就是他寻找多时都没有得到半点踪迹的天枢仙师。 六指老道颇有几分得意,笑眯眯地摸着胡须,对陆惊澜解释说:“那寻踪针是老夫当年闲来无事捣鼓出的小玩意儿,你师父当时在老夫身边学习,老夫便送了你师父一个。既是出自我手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瞒过我的眼睛?当初与你们第一次相见,老夫就觉察到了寻踪针的存在,略施小计,让它胡乱指了个方向,就将你们引开了。” 陆惊澜无奈一笑:“前辈技高一筹,晚辈惭愧。” 六指老道抬了抬手,说:“好了,你们也不要怪老夫,老夫并非故意针对,实在是不愿卷入麻烦事之中。只可惜啊,最终还是没躲掉。” 没想到他们还认识,顾云涛多问了一句当初的事情。 六指老道回答说:“当时这位陆小友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同门,只不过这回似乎没见他的身影。” 顾云涛立即就知道六指老道说的那个人是谁了,趁机问下去:“说起来这回的确是没有见到虞仙君,他没有随你们来吗?” 林昼一直不发一言,听见这话,忽然抬眼,看向陆惊澜和凌子弘。 顾云涛已经提前和林昼说了自己的怀疑,今日他们议事,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从陆惊澜和凌子弘口中打探有关虞追曜的消息,方才看似是在闲聊,实际是顾云涛有心引导的结果。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虞追曜的名字一出,陆惊澜和凌子弘同时陷入了沉默。 陆惊澜的沉默没有一丝破绽,显然是根本不愿与他们谈论此事。 凌子弘则是面露哀色,好半晌才说了句:“三个多月以前,我和陆师弟在回宗门路上误入了摇光秘境,虞师弟为了救我们独自留在了秘境之中,至今……生死未卜。” 顾云涛怔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后悔自己提到了这件事,平白惹得凌子弘伤心。 他一时愧悔,解释说:“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不太合时宜。但还好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的坏消息中,无人觉察。 六指老道也戚戚然,虽说一开始有些不愉快,可那段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那名叫做虞追曜的年轻人相当有灵气,只可惜啊…… 他摇着头叹息,低落道:“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们也不要太过伤怀了。” 连林昼也久久沉默无言。 他和顾云涛怀疑那个姓虞的弟子和魔尊有关,可如今得知那名弟子为了救同门已然付出了生命,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甚至之前的那一丝的怀疑在此时此刻都变得格外不应当。 虞追曜的事情很快被揭过,他们开始正式谈论与魔域的战事。 顾云涛申明,此次战事,他们只要能够将魔修赶回魔域就算达成了目的。 “魔修和妖兽不能在这边作战太久,所以一旦开战,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拖时间。”顾云涛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并没有那般势在必得。 因为即便拖长了时间,他们也无法保证魔修就不敢再来犯。 而且还有被确认仍然在世、潜藏在某处,随时可能现身的魔尊。 顾云涛实在有些头疼,但在众人面前,他身为运筹决断的指挥官,强撑着也不可以表现出犹豫不安。 “我们应该掌握好拖长战局的时间,不可一味延长。”陆惊澜忽然出声。 所有人看向他。 陆惊澜用手指在桌面上凭空画了一条线,说:“拖延太过,魔修们就会后撤。只有在他们最疲累、但似乎还能坚持的临界点上,给于他们沉重一击,叫他们一下子损失惨重,才能起到最大的威慑作用,让他们退回魔域,短时间内不敢再犯。” 接着,陆惊澜看向了林昼,说:“对方暂且还不知道前辈的存在,如果能在魔修们疲于应对的时候由前辈出手,定然能重创敌人。” 林昼深以为然,颔首说:“不错。” 顾云涛还有一些迟疑,问:“万一在这之前,魔尊现身了怎么办?” 陆惊澜沉吟片刻,垂下眼帘,掩饰了眼眸中翻涌不休的各类情愫,再抬眸,又变得平静,说: “魔尊现身的话,他们就更没有理由继续进犯了。据我所知,比起顾夕迟,魔尊是个更能讲理的人。” 顾云涛表情有些空白,觉得陆惊澜果真是第一次经历战争,怎么能把战胜的希望寄托于敌人身上? 倒是林昼对眼前这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有些刮目相看。 他问:“你如何能断定魔尊会更好说话?” 要知道,比起去了魔域之后就变得默默无闻顾夕迟来说,魔尊几百年间心狠手辣的恶名可谓是家喻户晓,除了他们这群知晓内情的老家伙,像陆惊澜这样的年轻后生如何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陆惊澜没有多说,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林昼说:“晚辈只是比较喜欢看书,潜心于宗门,看了许多有关于魔尊的记载。” 这下林昼更惊讶了,神霄宗作为魔尊从前的师门,有关于他的记载自然相对于其他地方更多,但…… 神霄宗的卷宗里,魔尊应该更是个无情无义、大逆不道的形象才对。 林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神霄宗的首徒,居然从他们精心编纂的历史中看破了一点真相,如果他能再多活百年,还真想亲眼看看这位首徒未来会做出些什么事。 “多读书是好的,你很不错。” 顾云涛本来想要反驳陆惊澜的,没想到林昼忽然对他大加赞赏,接下来更是赞成了陆惊澜的说法,决定采纳他的计策。搞得顾云涛很是迷惑了一把,怎么在他们俩眼里,魔尊现身仿佛是什么好事一样? 等到议事结束,天已经黑了。 陆惊澜和凌子弘二人并肩走出议事厅,耳边是重重叠叠到聒噪的夜虫鸣叫。 两人才刚走出院子,后面快步追上来一名副将,叫住了二人,说顾云涛*还有一些琐事想要请凌子弘回去相谈。 凌子弘表情有一瞬间的别扭,看了一眼陆惊澜,说:“那我先过去一趟。” 陆惊澜点头:“我自己回去便是。” 说完凌子弘就折返回去,陆惊澜继续往外走去。 夜色渐浓,镇中全是训练有素的修士们,不闻半点嘈杂的交谈声,只能听见巡防队伍在路上行走的整齐脚步声。 忽然,陆惊澜心有所感,举目远望而去,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一道小小的身影,站着不动,像是在专门等他。 陆惊澜走上前去,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自己曾经见过的脸。 昨日在同样的地方,那人见到自己就匆匆而逃,今日却不知为何,不躲也不走,定定地站在原地,就这般等待自己走到他的身边。 陆惊澜走近了,微微垂下头,看着他,说:“我认得你,摇光秘境中,你无缘无故,不知来由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秘境里最后发生了什么,你之前跟着的人现在在哪?” 站在陆惊澜面前的正是溪无忧,确切的说,是由虞影操纵的溪无忧的身体。 听见陆惊澜的问话,虞影面不改色地编胡话:“那个人应该是死了吧,在最后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转眼之间就被送出了秘境。” 他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陆惊澜面上都流露出些许愠色。 “你在找他吗?”虞影笑着问,“找他做什么?” 陆惊澜已然不大想与他交谈,没有回答,而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是小孩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是趁早离去吧。” 丢下这句话,陆惊澜就越过他离去。 虞影转身,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 “结果你专程过来,什么都没和他说。”溪无忧的声音响起。 虞影倒是不见失望之色,仍是望着路的尽头,嘴角笑意不减:“无妨,我本就只是想……” “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声音太小,消散于风中,连溪无忧都没能听清楚。 然而虞影没有再重复。 身体中的魂印时刻提醒着陆惊澜,他要找的那个人就在附近,可离得太近,反而无法分辨对方到底在哪。 这两日陆惊澜很有些焦躁不安,他对战事毫无兴趣,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只想自私地活一回,只关心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和事。 和陆惊澜见过之后,虞影回到屋里,操纵着溪无忧的身体继续雕刻金丝楠木小人。 不多久,六指老道走进屋内,虞影一时间躲避不及,溪无忧已经潜入意识深处睡着了,没办法替他,他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应对。 还好六指老道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递给了虞影一个乾坤袋。 “这里终归是战场,你既跟在我身边,我便不得不周全你的安危。”六指老道细细叮嘱道,“此袋里有一方小天地,可以暂且躲避,若日后情况不对,你一定先保全自己,躲进去保命,明白吗?” 手中捏着袋子,虞影心里有些触动。 能够容纳活人的空间法器往往价值不菲,虽然是萍水相逢,但六指老道对溪无忧的关心不是假的。 虞影没有推拒,将袋子贴身收好,认真地道了谢:“前辈关照,莫敢忘怀。” 仿佛是为了印证六指老道的担忧似的,第二天清晨,顾夕迟领着上千魔域精锐陈兵玉龙镇前。 第139章 顾夕迟身披甲胄,骑着马,站在大军最前方。 与他对立,顾云涛一身银白云纹铠甲,立于城墙之上,面容肃穆,对下方喊话:“想不到顾领主是这般听不懂话的人,我已派遣三名使者告知,我们并不知晓魔尊的下落,更不想横生战事,然而领主还是一意孤行,不断进犯,那我们也无法坐以待毙了。” 顾夕迟嘲讽意味十足地轻笑,回话说:“少道貌岸然了,打就打了,非要找个开战的理由吗?既然你们非要追问,那我就给你个理由:我们魔域之人瞧你们白白占据了大片的土地,眼红不已,双方实力谁强谁弱还不一定呢,凭什么我们只能偏居一隅?” 顾云涛信他的话才有鬼了。 天地灵脉运转自有定数,顺行为灵,逆行为魔,正道所居之处灵脉顺行,灵气充盈,魔修和妖魔们即便是占据了地盘也无法修行,他们眼红个什么劲儿啊? 两边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夕迟毫不犹豫,下令进攻。 他身后早已严阵以待的魔修与妖魔们霎时大喝着向前攻去,那边顾云涛也当机立断下令,城墙上飞出近百名修士,于空中挽弓搭箭、挥舞剑气。 一时间刀光剑影、烟尘漫天。 顾云涛要指挥全军,没有亲自下场作战,而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仔细观察战局。 开战不久,一名斥候已经整理好自己观察到的情报,前来禀告。 斥候手中还拿着千里镜,说:“据在下观察,魔域起码有四名合体境界的修士或是妖兽。” 顾云涛的神色有些凝重,他们这边高阶修士只有出窍期六人、合体期一人,并不占优。虽说他们这边还有林昼坐镇,但是对面的顾夕迟也是渡劫修士,严格算下来,他们的实力是落于下风的。只能寄希望于魔修无法长时间在这边作战,以及之后林昼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即便陆惊澜和林昼都说魔尊现身并非坏事,顾云涛还是不希望战场上出现这种足以翻天覆地的变数。 另一边,虞栖梢骑马站在顾夕迟的身旁。 他到现在都不太明白顾夕迟为什么要无端端发起这场战事。明明魔尊大人在的时候就立下过规矩,以金砂州为缓冲地带,魔域不再向外扩张,绝大多数的妖族和魔修都没有异议,顾夕迟突然打破规矩,驱使手下的人上战场送死,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虞栖梢眼中怒意闪烁,“即便攻下了灵修们的城池,魔尊大人不在,我们也不可能长时间派兵驻守,迟早都是要被灵修们收回去的,何必让魔域的军士们白白送死,他们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战?” 顾夕迟勾起嘴角,眼神却没有半点笑意。 他语气有些轻蔑:“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可以永远这样笨笨的,他却还不嫌弃你,果真自己亲手孵化养大的就是不一样。” 虞栖梢很不喜他用这样的语气提起魔尊大人:“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既然魔尊大人还活着,眼瞧着战事连绵不休,他还能坐得住吗?” 顾夕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当真听见顾夕迟承认他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就发起战事,虞栖梢还是忍不住怒火乱冒。 虞栖梢咬牙质问:“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魔尊大人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才无法回到魔域的吗?” 岂料顾夕迟的眸中划过冷色,低低道:“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迟迟不回来?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麻烦,我都能替他解决。哪怕他失去了所有的修为,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难不成我还护不住他吗!” 说到最后,顾夕迟变得激动,双目发红,怒视着虞栖梢。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才重新冷静下来。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不会明白的。”顾夕迟转过了头。 虞栖梢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我的确不懂你,你就是个十足的疯子。” 两人说话间,前方传来了一阵阵隆隆闷响,好似天边的雷声,定睛一看,原来是玉龙镇城墙上开始向地面投掷巨石。 这一手段对于修士来说用处不大,但好歹能起到扰乱战局的作用。 混乱的战场上,陆惊澜手中碎云剑寒芒闪烁,出剑如电,干脆利落将迎面而来的敌人斩首。 一块巨石在他身后落下,激起一团浓烟,但也掩护了魔修的攻击。 就在这名魔修即将趁着陆惊澜无暇顾及的间隙得手时—— “噗嗤!” 一把长剑穿透了魔修的脖颈,鲜血迸溅,瞬间洒满了地面,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凌子弘的脸。 凌子弘眉头紧皱,胃里有些犯恶心,掐了个诀清洁了身上和剑上的血迹。 他喃喃道:“果然还是适应不了……” 魔修也是人,即便彼此为敌,亲手杀死一个人的感觉都不可能太好。 随后凌子弘按着陆惊澜的肩膀,问他:“你没事吧?” 陆惊澜摇了摇头。 战场上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俩说话,前方再度出现两个提着剑的妖兽,陆惊澜眼中寒光一闪,单手隔空一握,那两只妖兽脚下瞬时凝结出两枚尖锐的冰棱,将他们一下子从腹部贯穿。 迄今为止他们二人遇见的全是元婴境界之下的敌人,还算好应对。 可凌子弘刚刚松了口气,一头矫健壮硕的猛虎突然将他扑倒在地,猛虎毫不犹豫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断他的脖颈。 这头老虎比没有修为的凡兽大了近乎有两倍,凌子弘被他死死压在地上,毫无反抗的力气。 起码是一头有出窍修为的妖兽。 陆惊澜出剑刺向猛虎,被它一扭身,灵巧地躲开。 一击未中,但好歹逼得猛虎后退了几步,让凌子弘有了逃生的机会。 眼瞧着得手的猎物就这样跑了,猛虎愤怒难当,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陆惊澜抓着凌子弘的手将他拉起来,两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严肃,充满戒备地看向那头显然不好对付的猛虎。 …… 天色渐暗,战况依旧焦灼,难分胜负。 顾夕迟胯.下那匹黑色的骏马也变得有些躁动不安,马蹄不断地在地上摩擦踢踏。 前几日他们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连下两城,主要是胜在出其不意,正道修士们没有任何防备,两座不起眼边陲小城中也没有任何高阶修士驻守。 如今玉龙镇有顾云涛调动了全北境的精锐驻守,想要复刻几日前的胜利,已然是不可能的事。 顾夕迟不在乎能不能攻城略地,但如果不能尽快取得胜利,他们就无法争取休息的时间,那么这场本就目的不纯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如果这场战争没能引出虞影,那等回到魔域,迎接他的,会是各妖族数不清的诘问与攻讦。 其实顾夕迟连那些也不在意,他想要的,只有虞影能够出现。 为什么还不出现? 难道你真的认为可以放心将魔域交到我的手上自己去逍遥快活吗? 我告诉你,你想得美,我会用行动说明,若是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会毫不吝惜的把你这么多年悉心经营的一切全部毁掉。 如果你真的舍得的话,那就一直躲着吧。 顾夕迟的脸色越发阴沉,偏偏虞栖梢此时从空中落下,化身为人,焦急地朝他喊着: “差不多够了!军士们已经作战了太久,这里是灵修的地盘,没有魔气可以补充,我们已经没办法继续战斗了,赶紧下令撤退!” 顾夕迟充耳不闻,嘴唇紧抿,显然还不打算撤军。 虞栖梢心中暗骂,也不再白费口舌,再度振翅起飞,打算自己去通知前方战士们撤退。 然而虞栖梢刚飞出去不远,一道足以令大地震颤的巨响轰然爆发,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几乎在一瞬间掀翻了所有正在作战的魔修,紧随其后,火焰恍若海啸般翻涌咆哮,转眼之间就在大地上蔓延开来,将毫无防备的魔修们卷入其中,无情炙烤。 天降陨星,烈焰滔天。 而有所准备的灵修早在爆炸发生前的一息之间凌空而起,完美地避开了这场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与陆惊澜缠斗多时的猛虎也被无情的火焰包裹炙烤,它扑在地上翻滚、嚎叫,却怎么也无法扑灭身上紧紧缠绕的火焰。 不多时,它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栽倒在地,口中不断退出气息,已是濒死之兆。 看着这始料未及的突变,顾夕迟懵然愣住,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立即趁着火焰还未完全蔓延过来,凌空而起。 顾夕迟瞬间认出了这是林昼的手笔,惊愕不已。 他得到的情报是北玄王失踪,林昼寿元将尽,正道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担当大梁的渡劫修士了,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地发动了战事,却万万没想到林昼居然拼了性命不要,来到了前线。 飞在半空中的虞栖梢都忘记了扇动翅膀,差点摔在地上。 人间变作了炼狱,魔修和妖兽们在炽热焰火之中挣扎哀嚎,本就因为长时间作战而疲惫不堪的他们对于这烈火毫无抵抗之力,很快就有人陆陆续续倒在地上,失去生机。 这就是渡劫修士拼尽全力的一击,在他之下的生灵一视同仁。 与此同时,林昼凌空而出,望向顾夕迟所在的方向,大喝道:“你还要驱使自己的子民负隅顽抗下去吗?仙魔两界休战多年,我们无意掀起战事,你们又何必为了那些没影子的事情葬送性命?”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战场,本就落于劣势的魔修和妖兽们战心被动摇,已然生出了退意。 虞影还没有现身,顾夕迟万分不甘,可眼下情况,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 顾夕迟咬牙,正要下达撤退的命令,忽然听到了一声凤鸣清啼。 他的心脏骤然一紧,往天上望去。 与凤鸣相伴而来的是一道凉爽的劲风,宛如神鸟振翅,强大而温和地庇护了自己的子民,将纠缠在他们身上的火焰一下子扑灭。 火势变小的同时,脚下灵脉被生生逆转,空气中原本充盈的灵气短短一个呼吸间变作了浓郁到化不开的魔气。 魔修与妖兽们立即得到了救赎,魔气充满经脉,让他们元气恢复,有了能够自行灭火的余力,许多妖兽激动地仰天长啸。 万兽呼啸之中,一名身着玄色暗金翎纹仙袍的俊美男子从天而降,停滞于半空,嘴角带着恣意到放肆的笑,与对面的林昼遥遥相望。 “林老头,趁着我不在,你有点过分了吧?” 第140章 魔尊现身,众人皆惊。 顾夕迟在最开始的惊讶之后,脸上立即满溢而出激动的喜悦,他死死盯着浮在半空之中的虞影,随后秉着最诚挚的心翻身下马,即便虞影看不见,他也单膝跪了下来,迎接他的主宰。 虞栖梢在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也高兴地差点又从空中掉下来,他赶紧化形落地,眼眶中竟然盈满了泪水。 剩余的魔修与妖兽们也纷纷跪下来,朝他们的王顶礼膜拜。 相比于魔域这边的欢欣鼓舞,正道修士们的反应可就没那么欢喜了。 顾云涛的表情一片空白,一只手撑在了城垛上,竟然差点没有站住。 魔尊真的现身了…… 这场战事的后续会如何发展,当真会和陆惊澜与林昼预估的那样顺利结束吗? 他们怎么能笃定魔尊是个好说话的人? 顾云涛到现在还无法相信。 至于林昼,虽然他早有预料虞影应该会在这场战役之中出现,可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有片刻的怔愣和一丝难以捕捉的退怯。 但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一瞬间就能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不见破绽。 林昼一脸肃然,对虞影道:“魔尊,你手底下的人擅自进犯,谋害了十几条无辜性命,我们不过是防守反抗,何来过分之说?” 虞影冷笑:“所以啊,本座决定原谅你刚才放的那把火,就当我们两清了,让这场没意思的战事就此结束吧。” 一开始林昼和顾云涛的打算就是休战而已,然而现在虞影主动提出,林昼却不能这般轻易地接受,否则显得太过软弱。 “你们掀起战事,又说停就停。”林昼冷哼,“你们将我们当做什么?” 虞影装作很苦恼的样子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啊……那要怎么办?” 林昼回答:“你们要退回魔域,归还之前占领的两座城池,并将逆转的灵脉恢复原状,除此之外,我们坐下来详谈。” 光是听他的话,虞影就已经面露不耐烦。 罗里吧嗦。 两人谈话之间,地面上,凌子弘呆呆地愣在原地,仰头盯着那道玄色的身影。 对方明明是敌人,可他胸中却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栗。 那就是大乘修士吗? 站在全天下的巅峰,当世无人可匹敌的存在。 面对他,真是让人无法生出半点与之抗衡的勇气。 凌子弘吞了吞口水,像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似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仙魔双方停战这么多年,灵修们却从未想过一雪星月之战的前耻了。 忽然,凌子弘身边卷起一阵旋风,他转头去看,愕然发现陆惊澜竟然已经拔出碎云剑,在所有人都臣服于魔尊威压的时刻,提气飞到了半空,举起了长剑。 那柄锐利的剑刃直至那名站在顶峰的大乘修士。 虞影觉察到异动,回神一瞧,竟然是陆惊澜一脸冷色地提着剑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暗骂一声,微微一躲,恰好避开了那道势如破竹的剑气。 这次袭击太过突然,超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林昼瞪大了双眼,大喝道:“你在做什么!速速住手!” 然而陆惊澜就像是耳聋一般,对他的劝阻充耳不闻,一击不中,迅速反身,再刺一剑。 虞影一边闪躲,一边在心中叫苦不迭。 怎么还真的提剑对自己要打要杀的?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和陆惊澜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躲避一个元婴修士的攻击,对大魔头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他还有余力出声提醒: “臭小子,少不自量力了,本座今日心情好不杀生,若当真动手,你可没机会在这儿张牙舞爪。” 岂料陆惊澜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浅淡的笑。 “那就请你动手吧。” 虞影:嚯! 终究虞影还是没有出手,两人如今实力相差太大,稍不注意就会叫陆惊澜丢了性命。 两人一个进攻,一个躲闪,很快就过手了上百个回合。虞影在不知不觉间被陆惊澜逼着退到了一处悬崖峭壁的半空处。 一旁的林昼想要出手制止却又找不到机会。 他不免在心底将陆惊澜这个冒失的后生骂了千百遍。 难不成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才能叫这个小小元婴期的后生如此不自量力去挑战魔尊?可无论如何,若他惹怒了魔尊,今日休战只怕是无法达成了! 林昼着急,虞影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不介意陪陆惊澜多练练,这小子达到元婴期之后进益了不少,只不过动作之中还有许多破绽可以改进…… 再这样纠缠下去就没有尽头了,虞影略一思索,打算把这不听话的家伙先打晕再说。 他抬手一握,虹日枪从识海中飞出,精准地落在他的手中。 虹日枪陡然出手,虞影控制了力度和速度,陆惊澜一定能够抵挡得住,到时候自己就能近身敲晕这臭小子。 可谁知原本还在进攻的陆惊澜在见到虞影出手之后,立即停下了全部的动作,张开手臂,毫不避让,仿佛要将什么人拥入怀中般,以一种放弃抵抗的姿态,接纳他的全部攻击。 两人距离本就太近,此时收手已经晚了。 虹日枪一瞬间贯穿了陆惊澜的腹部。 鲜血溅射到了虞影的脸颊上,他心神震荡,脑中竟然闪过足足好几息的空白。 直到看见陆惊澜亲手将虹日枪从自己的腹腔中抽出,随后便如断线风筝般直直下坠,虞影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要追上去救人,却被一团突然飞出的火球横加干扰。 林昼以为虞影是要对陆惊澜赶尽杀绝,因此才出手阻拦,谴责道:“魔尊,你乃堂堂大乘修士,莫非还要对一个刚刚元婴的晚辈穷追不舍吗?” 虞影眼中迸射出怒火,瞪向林昼,咬牙说:“明明是那家伙先动手的……” 说话间,他余光瞥见凌子弘已经朝陆惊澜坠落的方向飞了出去,总算冷静些许,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身份,的确做什么都会引发误会。 虞影深呼吸几回,拳头捏了又松开,好歹平复了心神。 他沉着声音,显而易见满是强压着的不耐烦,说:“你们还想说什么,坐下来谈吧。” 闻言,林昼那从虞影出现开始就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溪无忧躲在一棵大树之后,看完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 刚才他和虞影就是躲在这里,溪无忧拿出了雕好的小木人,看着虞影将灵魂转移到小木人身上,紧接着木人就化身成了一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摸了一把溪无忧的脑袋,便飞身而上,随即如神兵降世,一举扭转了战局。 亲眼目睹了虞影的全部实力之后,溪无忧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世间那么多人畏惧他的同时,又有那么多人仰望他。 他本该如此强大、耀眼,如日月星辰。 不过…… 陆惊澜是怎么回事!就溪无忧所知,他应该和魔尊没什么深仇大恨才对啊,怎么会暴起发难? 难道陆惊澜真的被神霄宗洗脑了,觉得魔尊就是十恶不赦应该歼灭的祸害? 溪无忧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无忧。” 就在溪无忧思索的时候,一道慈爱的声音传来,他转身去看,是六指老道,他居然在这偌大的战场上找到了自己。 六指老道叹了口气,语气里不乏担忧:“终于找到你了,你实在有些淘气了,竟跑到了这等偏僻之地,你可知道这里是战场?” 溪无忧有些惭愧,乖乖低下头道歉:“对不起,我……我一时迷了路。” 见他这般,六指老道也不忍苛责,只是说:“还好没出什么事。战事应当到此为止了,我们回去吧。” 溪无忧任由六指老道牵起自己的走,慢慢往城中走去。 路上,他想起了虞影在离开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虞影问自己有没有想过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体验作为人类的一生。 到方才为止,溪无忧都很茫然,他放弃了感化虞影的任务,就永远不可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了,但……他其实已经全然不记得原本的世界有什么了,他的记忆从在这个世界苏醒开始,再往前仅剩一片黑暗混沌,他甚至偶尔会怀疑,是否当真有那个原本的世界存在。 此时此刻,见到真心为自己担忧的六指老道,溪无忧突然就想清楚了。 想了很久,溪无忧抿了抿嘴唇,忽然说:“爷爷,你上回问我要不要去太仪宗,我现在才说要去,会不会晚了?” 六指老道有一瞬间的怔愣,紧接着露出毫不作伪的笑容。 “不晚,怎么会晚呢,你想来太仪宗随时都可以。” 溪无忧有些羞赧,低着头说:“我想学一点本事也可以吗?” “可以!”六指老道顿时精神起来,“卜算之法并非只有修士能学,只要有悟性,纵使是凡人,也有可能学得比修士还好!” “真的?”溪无忧眼睛亮起来。 “当然是真的,老夫从不骗小孩。” 溪无忧:嗯,这句话我持怀疑态度。 不过无论六指老道会不会骗小孩,溪无忧已经决定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不会后悔了。 第141章 虞影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议事厅最上手的尊位上。 他坐也没个坐相,一只手撑在腮旁,斜斜倚靠着,姿态之放松,仿佛这里是他的寂无宫。 不过他就算再狂放,在场也无人敢置喙魔尊大人的坐姿,即便是林昼,也只能装作没看见,默默坐下。 除了虞影,魔域的其他人都被挡在了玉龙镇城墙之外。 哦,还有一只能自由穿梭的小乌鸦,悄悄飞到了窗外的树梢上停了下来,打算一旦有人想欺负他们魔尊大人,就出嘴啄死那个人! 也不想想,这世上有谁能欺负得了他家魔尊大人。 顾云涛也是第一次直面大乘修士,顶着沉重的压力,开始陈述己方的休战条件。 即便是处于劣势,求着休战,也要拿出姿态,不能显得太好拿捏。 他们也没敢提出太过分的条件,只不过是在刚才林昼口述的那些里加上了一条: 签署誓约,五百年内双方谁都不许进犯彼此。 虞影一听,张嘴就是:“五百年太长。” 顾云涛一惊,硬着头皮说:“征战百害而无一利,为双方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考虑,我们应当永修和平才对。” 虞影听了,想了想,无所谓摆摆手,说:“算了就这么着吧,反正日后真要开打谁还会在意签过什么誓约。” 顾云涛:“……” 话糙理不糙,可魔尊大人你这话也太糙了,装都不装一下的吗? 顾云涛还想和他掰扯一下和平的来之不易,应当严肃对待,还没来得及说,就见凌子弘一脸失魂落魄的从屋外走了进来。 包括虞影在内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许久。 顾云涛想问凌子弘有没有把人找到,但碍于正事在身,还是咽了回去。 虽然看他的神色,应当没有什么好消息。 虞影根本不在意那么多,直接开口问:“凌子弘,你找到人了吗?” 凌子弘有些意外,魔尊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紧接着想到就是眼前的人害得陆惊澜生死未卜,他的回话没什么好语气:“没有。” 既如此,那么虞影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听废话了。 他向来没耐心处置这些琐事,若非想要尽早听见有关于陆惊澜的消息,今日本该也和往常一样把事情丢给顾夕迟的。 于是虞影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好歹告辞了一句:“你们的条件我答应,这就带人撤了。” 明明是一场战事,在虞影口中,好似只是去朋友家串个门那般简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顾云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性,叫住了他,质问道:“魔尊难道不认为自己应该对魔域突然进犯的事情向我们做出解释吗?” 虞影停下脚步,收起了笑容,转头看向他。 两边的副将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最后,虞影淡淡丢下了一句:“想打就打了,不想打了就撤,你何必追问?难不成你还想继续打?” 他这话也不需要顾云涛的回答,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顾云涛被这过分随意的回答搞得没脾气,只能无可奈何接受。 --- 魔域军队营帐内。 虞影表情阴沉,在虞栖梢的陪伴下气势汹汹掀开营帐的帘子,大步走到了顾夕迟的面前,抬起脚重重踹在了他的胸口,将人踹飞了出去。 结果顾夕迟挣扎着撑起身子,嘴角却显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喜悦笑意。 虞影眼角抽搐,心里越发愤怒,这一脚还给他踹爽了不成? 顾夕迟捂着胸口站起来,拭去嘴角的血迹,对虞影说:“你可算舍得出现了,如果不是我发动这场战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躲在正道修士们的地盘上逍遥快活?” “你管得太宽了,顾夕迟。” 虞影眯起了眼睛,语气带着浓烈的警告意味。 “是你管得太少了吧?”顾夕迟反呛,“这偌大的摊子,你就这样甩给了我?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虞影有些意外,以为他真是不愿管事,说:“几百年了,你当真不愿意早可以撂挑子,你同我讲,我绝不会勉强你干。平日好好的,为什么我一走你就开始发疯?” “因为没有你,我管不好。”顾夕迟说。 “放屁。” 虞影无法理解,他在魔域的时候也基本不过问细节琐事,顾夕迟上传下达从未有过大问题,没道理他一走就全乱了。 顾夕迟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正说着,顾夕迟缓缓向虞影走近,他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了虞影的身边,低声说:“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成。” 这下子,虞影全都明白了。 虞影的脸色阴沉似水,冷冷质问:“顾夕迟,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在不知道几百年前,顾夕迟曾经和虞影吐露过自己的感情。 当时虞影只觉得荒谬,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顾夕迟难掩失落,但最终还是笑着让虞影不用放在心上。 从那之后,顾夕迟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更没有越界的举动,虞影考虑到他的*能力和才干,没有将他打发走,而是继续留在身边,当做心腹培养。 虞影原本以为,几百年过去,顾夕迟早该打消了那点无疾而终的情愫,却不想他竟然从未忘记过。 甚至在得不到回应的漫长岁月里,那点原本还算平淡的情愫,逐渐陈酿成了浓烈到有些扭曲的心意。 百年来,顾夕迟本以为自己真的只要能够默默守在他的身边就能满足,可一年前听说了他陨落的消息后,顾夕迟才发现自己的不甘。 自己还没有得到过他,他怎么就能先一步离开? 顾夕迟有些偏执地突然质问:“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就算对我无意,也应当不讨厌我吧?修炼之途漫漫无边,你就没想过找个人陪你?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眼前的人。 虞影的周身仿佛迅速凝结起了一层冰霜,睥睨着顾夕迟,低声道:“是我太给你脸了。” 说完,虞影压根不想再搭理顾夕迟,带着虞栖梢转身往外走去。 虞栖梢到今日才懵懵懂懂顾夕迟对魔尊大人的情谊,大为震惊的同时,向他发射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顾夕迟全当没看见,他已然破釜沉舟,还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虞栖梢,你传令下去,让所有人立即撤退,同时告诉各族将领,顾夕迟在战场上身受重伤,需要闭关静养,暂时无法处置事务,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告知我。” 虞栖梢躬身领命:“是。” 在二人即将走出营帐前,顾夕迟忽然冷笑了一声,问:“我受伤了吗?” 虞影面不改色:“嗯,你脑子还伤得不轻。” “呵。” 虞影不再管他,继续往前走。 虞栖梢不免多问了一句:“大人,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找人。”虞影沉下脸色,他始终放心不下陆惊澜。 虞栖梢明白过来,赶紧请命:“我和你一起去。” “你老实完成我交给你的事。”虞影阻止,“我现在不需要你陪着。” 之前虞影没有修为又病恹恹的样子在虞栖梢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他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脑子,总以为虞影还是之前需要人保护的时候。 顾夕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听见两人的对话,问:“你要去找谁?是刚才那个突然发起袭击的灵修吗,他是什么人?” 在虞影和陆惊澜交手的时候,顾夕迟已经看出了端倪。 以虞影的实力,只要有心出手,陆惊澜连挥出第一剑的机会都不会有。 然而虞影却像是逗人玩儿似的,陪着那家伙过了几百招。 即便是考虑到不好在谈休战之前大庭广众杀死对面的灵修,他也完全可以一下将人制服,而不是周旋许久。 也不知顾夕迟是忘了,还是已然不加掩饰,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底的戒备已经明显到连迟钝的虞栖梢都能看出来。 放在以前,虞影想做什么事根本不会顾虑旁人,因为他拥有绝对的实力,没有任何人能够左右他的行动。 可今日,他迟疑片刻,忽然说:“算了,我亲自去传令,虞栖梢你跟我来。” 顾夕迟拿自己没办法,然而陆惊澜只是个元婴修士,顾夕迟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对付他。 不是虞影怕了顾夕迟,只是没必要给陆惊澜平白惹一个难以甩掉的麻烦。 所以他才改了口,带着虞栖梢离去。 甩开顾夕迟之后,虞影私下里和虞栖梢吩咐,让他去悬崖底下寻找陆惊澜的踪迹。 虞栖梢没有耽搁,立即启程。 --- 魔域大军浩浩荡荡回撤。 虞影落在后面,滞空而立,朝玉龙镇方向抬手,用力一握。 方才被虞影强行逆转的灵脉随着他的动作瞬间恢复正常,魔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灵气。 做完这一切,虞影回到马车之中,他还是不爱亲自骑马,累不说,还吃灰。 而且这副楠木打造的身体,虽说能够承受他全盛时期的八分功力,但长时间使用依旧会感到疲累,需要抓紧机会多多休息。 靠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虞影想到了陆惊澜,不知道虞栖梢能不能顺利把人找到。 接着他又想到了溪无忧。 他能看出来溪无忧很喜爱六指老道,这小子现在还没找过来,应该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挺好的,总不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他也应当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思维慢慢飘远,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出一阵嘈杂,吵醒了差点就要睡着的魔尊大人。 虞影走出马车,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在聒噪,竟敢吵自己睡觉。 一出去,就看见原来是有个人站在马车前方,胆大包天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个人穿着平平无奇、没有半分纹饰绣花的青衫,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和武器,更不见灵力或是魔气的波动,似乎只是个走迷了路的凡人。 可就当那个人抬起头,看向虞影的一瞬间,即便眼前的脸分明陌生,虞影却一下子认出了对方。 陆惊澜? 这小子怎么这副打扮? 看见虞影微微惊愕的表情,陆惊澜就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伪装。 他微微一笑,双眼只能看得见魔尊大人,说:“我迷路了,不知道诸位能不能捎我一程?” 第142章 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不明人士,走在前面的军士心里都有些无语。 兄弟,你就算是要顺道搭车,那也该分辨一下自己拦下的是什么队伍吧? 他们这群人全副武装、手拿兵器,满身魔气冲天,看上去很和善吗?很像是会大发善心捎你一程的人吗? 为首的一名魔修不耐烦道:“我们不会捎你,快点滚开,否则就不是赶你走这么简单了。” 陆惊澜听完他的话,自岿然不动,继续定定看着站在马车上的魔尊大人。 “是吗,可我看你好像不是能够管事的人。” 他抬起手,指向虞影:“那个人看上去说话比你有分量。” 周围的魔修们惊得眼睛都瞪大了,眼前这个凡人真是不知者无畏,狂得没边了,竟然敢用他那低贱的手指直接指向魔尊大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名魔修干脆走上前来,打算不再讲道理,直接把人踢开,可在他动作之前,就听见魔尊大人轻笑了一声。 接着丢下一句:“上来。” 随后就重新坐回了马车里。 魔修们还在疑惑大人是在跟谁说话呢,那个穿着灰扑扑的凡人小子就已经越过他们径直走向马车。 在经过说话那名魔修的身边时,狂妄的凡人小子居然还扫了他一眼,紧接着自然而然地上了魔尊大人的马车。 那名魔修,和周围的所有人都茫然地大眼瞪小眼。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魔尊大人什么时候变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马背上的顾夕迟看着这一切,眯了眯眼,愈发用力地捏紧了手上的缰绳。 并不知道自己大魔头人设崩塌的魔尊大人抱着双臂坐在马车里,悠哉悠哉地看着陆惊澜掀开帘子弯腰走进来。 看着陆惊澜这副故意打扮得灰头土脸的模样,虞影怎么都不顺眼。 他在想,陆惊澜怎么会来找自己,难不成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 虞影不确认,也不敢轻易开口。 忽然一个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中:总不至于陆惊澜是专程潜入来杀自己的吧? 他这个想法刚刚成形,眼前的人就横冲直撞地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揽入了怀中。 少年人的臂膀不算壮硕,却绝对有着足够的力量,死死的将虞影箍在身前,像是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胸口里,与他合为一体。 虞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旋即他就反应了过来。 陆惊澜早就知道了。 前所未有的暖意混杂着初生青涩果实般的微酸,弥漫在大魔头的整个胸膛之间,他抬起手,回应了这个带着少年人温度的炽热拥抱。 回抱的时候,虞影脑海里不自觉冒出个念头:难道是自己的小木人雕得不够大吗?怎么陆惊澜的身形还是比自己大了那么一些、肩膀宽了那么一点。 其实是这臭小子长太快了吧。 虞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低沉,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抱着抱着,陆惊澜就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虞影的肩窝,悄悄地、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气味,是一种幽微的木香气。 他的回答闷闷的:“你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吗?” 陆惊澜像是在细数他的罪状似的,一条条列出他的破绽: “虹日枪、符咒、身边的金乌、还毫不掩饰自己对魔尊遗骸的兴趣,只要有心,谁都能猜到你的身份。” 原来自己的伪装这样拙劣。 虞影轻笑一声:“你既然知道,那还能面不改色待在我身边,胆子这么大?” 陆惊澜抬起头,与他对视:“我为什么要怕你?” 虞影一愣。 难道不应该怕自己吗?好歹自己也是当世唯一的大乘修士,还顶着杀人如麻的魔头名号,跟神霄宗更是仇深似海。不怕的话他面子往哪儿搁? 陆惊澜的目光扫过那双微微湿润,看上去就很柔软的唇瓣,忽然说:“我可以亲你吗?” 虞影心中一动。 明明现在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陆惊澜的亲吻来维持生命,可为什么听见他这句话后,自己居然不排斥,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大魔头从来不会考虑太多,他向来是随心而动的。 在陆惊澜说完之后,虞影就已经迎了上去,两人双唇相接,彼此深深交换着分离这许多日子的思念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不甚明晰的感情。 亲着亲着,陆惊澜就有些放肆了,手放在了虞影的腰间,唇也一点一点下移。 虞影眼中氤氲了水汽,仰着头,一边放任陆惊澜的动作,一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叫停。 陆惊澜像只迫切在想要亲近之人身上留下自己气味的幼犬,张开嘴,一口咬在了虞影的颈侧,激起一阵刺痛,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嘶……” 虞影皱起眉。 虽然这点痛楚对他来说明明什么也不算。 “魔尊大人。” 外面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虞影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按在陆惊澜的脸上,把人推开。 移开手,底下陆惊澜还一脸委屈和意犹未尽。 紧接着虞影才发现自己的衣裳领口被揉乱了散开好大一块,可见被他放任的臭小子有多得寸进尺。 虞影用手点了点他,无声谴责,而后整理着衣服走出马车。 站在马车外的人是顾夕迟,他看见虞影漫不经心整理衣服的动作,像是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在做的事会被旁人发现。 顾夕迟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裹着杀意的目光仿佛能透过马车,将此时此刻坐在里面的闯入者千刀万剐。 要说魔尊大人不在意自己被发现那实在是冤枉他了,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羞耻心的。 整理着衣服走出来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什么在前线军营中和姬妾寻欢作乐的昏君。 正是因为有什么点子心虚,他才没有立即赶走顾夕迟,而是问:“出什么事了?” 顾夕迟掐了掐自己掌心,才没叫情绪流露得太明显,他问:“刚才那个人是什么来历,您当真要带着他?” “不知道。”虞影懒得给陆惊澜编什么身份,“可能就是个迷路了的凡人。” “是吗?”顾夕迟冷笑,“一个凡人跟着我们回魔域做什么,只怕离他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吧?我们应该现在就把他放下来,大不了再派个人送他一程。” 虞影抱着双臂,随口道:“带回去教他修魔,我看他是个不错的苗子。” 顾夕迟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你连敷衍我都不愿意找些更好的说辞吗?他就是刚才那个灵修对不对,你渡雷劫失败之后消失了那么久,你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认识了那个灵修对不对?你把他带在身边是为什么,你是不是……” “顾夕迟。”虞影打断了他的话。 魔尊大人脸上方才由久别重逢带来的所有笑意尽数消失,剩下的只有好似在寒冰底下隐隐燃烧的怒火。 好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顾夕迟瞬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怎么了?” 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紧张到极点,一触即发时,陆惊澜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陆惊澜扫了一眼顾夕迟,再也不多给半个眼神,只专心看着虞影。 被打了个岔,虞影心里的怒意散了不少,手掌按在陆惊澜的肩膀上:“没什么事,你先进去,我最后再和他说一句。” “好。” 陆惊澜嘴上乖乖答应,却不立即转身回去,而是看上去貌似纯良又羞赧地低下头,在虞影的脸侧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轻吻,才恋恋不舍地回马车里。 虞影一开始是被吓了一跳的,但大魔头装蒜功夫十分到家,没有显露出半分。 反而陆惊澜这个动作给了他一点对付顾夕迟的灵感。 虞影朝顾夕迟扬了扬下巴,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留下了吧?他长得挺好看的,顺了我的眼,留下来做个伴儿。” 说完,虞影转身回到车里。 顾夕迟眼角抽了抽,维持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宛如一座石化的雕像久久站在原地。 好…… 很好。 回到马车里之后,虞影收起了刚才在顾夕迟面前宣布要把陆惊澜留下来做个伴儿的得意表情,微微有些不悦道: “你刚才当着别人的面做什么呢?” 陆惊澜一脸无辜:“我看那家伙一直纠缠你,帮你气气他。” 虞影还是不太赞成,顾夕迟心思深沉,陆惊澜招惹他没什么好处。 “我做错了吗?”陆惊澜又问。 虞影叹了口气。 罢了,大不了自己帮忙担着就是。 “没有,随便吧。” 两人坐下来之后,靠得有点近。 虞影想到之前在战场上陆惊澜的贸然行动,不免责备说:“我发现你的胆子的确很大,方才在战场上,竟敢主动攻击我,你便这般笃定我不会对你下死手?” 陆惊澜微微一笑,把问题抛了回去:“你会吗?” 虞影实在是无奈,也跟着笑。 笑完,虞影又问:“可有受伤?” 陆惊澜摇头:“没有,我早有准备,不会受伤。” 虞影根本不信。 虹日枪可是实实在在刺入了陆惊澜的腹部,就算是他提前谋划好的,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脱了我看。” 大魔头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的。 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补充道:“看伤口。” 陆惊澜默然片刻:“你如果想看我随时可以给你看,你不需要找这样的借口。”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油嘴滑舌的,虞影恼怒,咬牙道:“臭小子你少胡说八道,好心当作驴肝肺,快点!” 陆惊澜乖乖听话,把衣服一层一层解开,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腹部。 正如虞影所料,不是全然没有受伤的,但陆惊澜及时处理过,腹部敷了药,裹着几圈纱布,应当并无大碍。 虞影总算放心许多,其实看陆惊澜活蹦乱跳那样儿,也能推知他伤得不重。 但终归是亲眼看过更安心。 陆惊澜盯着虞影的脸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轻声问:“还可以吧?” 顿了顿,虞影才反应过来陆惊澜是在问什么。 虞影翻了个白眼,把他的衣裳扯过来,盖好,嫌弃说:“少自作多情了,跟谁没见过似的。” 陆惊澜顿时不乐意了,追过去问:“你还见过谁的?” 虞影懒得回答小孩子这样幼稚的问题,跌份儿。于是闭上眼,靠在马车上养神。 可陆惊澜颇有一种不问清楚就不罢休的势头,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嗡,问他还看过谁的肚子,很好看吗,比起自己来如何? 虞影实在被烦得没办法了,抓过他的手,一下子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我见过自己的,比你强,行了吗?” 陆惊澜终于消停了,满意地说:“嗯,比我强多了。” 说完,陆惊澜见虞影实在是想要休息了,便不闹了,与他一同靠坐着,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脑袋凑到了一起,彼此依靠,说着没意义的对话。 “这就是你原本的长相吗?” “嗯。” “好看。” “废话。” 沉默片刻,陆惊澜又想到什么,问: “我现在这样是不是有点丑?” “……嗯,还好吧其实。” “你有点勉强,我还是变回去好了。” “幼稚死了你。” 第143章 魔域的人声势浩大地来,又行动迅速地走了。 只留下一团烂摊子,等着如今玄雪州最高的统治者顾云涛去处理。 战事结束,林家人没有久留的理由,辞行之后就要回到朱崖州。 经此一役,本就寿数所剩无几的林昼愈发衰老了几分,颓败之相掩饰不住。 此前从未担忧过正道未来的顾云涛见状,心中忽然生起了苍凉和忧虑。 自己的父王尚且下落不明,若是林昼仙逝,正道可就真正是后继无人了。与之相对的,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已陨落的魔尊,竟这般好端端地回来了,实力不减。 虽然正如陆惊澜与林昼所说,魔尊反倒是魔域中最讲道理的一个人,但归根结底他也与己方立场不同,他们不可能永远将希望寄托于敌人身上啊…… 和林家一同辞行的还有神霄宗的人。 凌子弘仍旧沉浸在亲眼看到陆惊澜坠入悬崖的震惊与悲痛之中。 他在第一时间就去寻找了,可那悬崖太深,底部流淌着一条太湍急的河流,根本不见陆惊澜的踪影。 为什么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一个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却一个也守护不住? 伤心太过,凌子弘连和顾云涛辞行都差点忘记。 顾云涛来到他身边站定,问他:“你莫非是在自责吗?陆惊澜自己要去攻击魔尊,与你何干?” 凌子弘恹恹的,没有余力搭理他,只勉强客套地说:“我们还要回宗门复命,就此与世子道别了。” 顾云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人拖走。 身后的神霄宗弟子和旁边的林家人:? 顾云涛拖着凌子弘来到一处避开人的僻静地方,才终于松开手。 凌子弘满脸不悦,揉着被捏疼的手腕,不耐地问:“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想说什么?” “我不乐意看见你伤心。”顾云涛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位从前的师弟虞追曜或许身份不一般?” 本就伤心,他还非要提起另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凌子弘愈发不耐烦。 “你忽然说这个做什么?虞师弟的身份宗门自然查过。” 见他完全没有怀疑,顾云涛也懒得七绕八扭,直截了当道:“他就是魔尊。” 凌子弘压根听不懂顾云涛在说什么,露出一脸“你疯了吧还是在说梦话”的表情。 顾云涛解释:“你就没有半分怀疑吗?仔细想想吧,魔尊擅于用枪,身边常伴一只金乌……” “天底下擅于用枪的人多了去了。”凌子弘打断了他的话,“养乌鸦的人也多了去了。只是巧合,你休得胡说。” 虞师弟为了救自己和惊澜……舍出了性命,怎么可能是那位魔尊? “那你怎么解释他对魔尊遗骸那超乎寻常的兴趣?” 顾云涛按住凌子弘的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直视事实。 “他如果真的和魔尊无关的话,一个普通弟子,就算在一开始为了好奇,非要随你来到王府,可后面又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想方设法得到遗骸?他是个凡人,他就算获得了魔尊遗骸,难道还能独自开启遗骸秘境不成?” “你还记得我们在四春城捉拿那名花魁的时候吗?”顾云涛紧盯着他,“他如果真的只是个凡人,怎么能够差点杀了出窍期的花魁?” “你不要再视而不见了,他的真实身份就是……” “够了!” 凌子弘一把推开胡言乱语的顾云涛。 他为什么非要把魔尊和虞师弟联系在一起?虞师弟怎么可能是魔尊。他是魔尊的话为什么要待在宗门里,和普通弟子一样去成蹊堂、参加试炼、上酒楼……最后甚至为了能够让自己和陆惊澜活下去,不惜以命换命。 他只是宗门的一名弟子而已,是自己的同门,而不是妖魔。 “我不知道你现在说这些是做什么,已经耽搁了太久,我要走了。” 顾云涛隐隐能够明白凌子弘为何如此抗拒接受事实。 他自己在北境长大,离魔域很近,偶尔能够接触到魔修和妖兽。 因为魔尊的立誓,再加上灵脉的存在,大部分魔修和妖兽其实都没有进犯之心,他们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作恶者,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愿意生活在和平之中。 许多时候,一些修为较低或是擅于伪装的魔修和妖兽会跨越边境,来到北境的城池采买一些魔域买不到的东西。 这些人防不过来,只要没有作乱,北境的士兵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对于顾云涛来说,魔域的人和兽,不过与他们立场不同、修炼的方式不同而已,虽然常有觊觎之心,但归根结底,双方都是一样的,没有谁生来就是作恶多端。 但神霄宗的人不一样,他们与魔尊之间真真正正隔着血海深仇。 在他们眼中,魔尊就是个大逆不道、罪大恶极的人。 顾云涛叹气,放软了语气说:“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要你好受一些。魔尊就是你那位师弟,他不会对陆惊澜下死手的,陆惊澜没事。” 凌子弘冷笑一声,抱拳:“不劳世子费心了,在下这就回宗门复命,无论那位下不下死手,宗门自会派人前来寻找惊澜的下落。” 说完这句话,凌子弘转身就走。 顾云涛只能追着喊了一句:“我也已派人去找,你别太担心,御剑的时候小心点。” 凌子弘没有搭理他。 --- 寂无宫。 魔尊亲自搀扶着一个身形修长、穿着简朴、长相俊雅的男人,神色匆匆穿过宫院之间的游廊,惊得侍奉的兔妖和雀妖差点维持不住人形。 他们是胆子比较小的妖种,忙不迭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从中,等虞影走远,凑在一起悄悄说话。 “那是……魔尊大人!” “呜呜呜大人真的没死,太好了。” “大人扶着的人是谁?” “不知道诶,长得有点好看哦。” “你这只色兔子!” “但是顾领主的脸色很差诶。” “废话,笨兔子,你难道不知道顾……” 雀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背后一阵森寒,抬眼一瞧,居然是顾夕迟回过头来,冷冷瞪了他一眼。 噫!忘记了他们渡劫修士都有千里眼顺风耳了! 虞影其实也听见了两只小妖的对话,但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陆惊澜的身上,无暇顾及。 还在路上的时候,陆惊澜突然发起了高热,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火炉般蹭在虞影的身上。 一开始虞影以为是他的伤口导致了高热,在识海中找了上品丹药给他喂下,结果却什么用也没有。 不仅如此,高热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无奈虞影只好撇下大部队,自己先带着陆惊澜抓紧回到了寂无宫。 至于擅自跟来的顾夕迟,虞影没工夫理他。 虞影径直就要去自己的尘烬殿,却在半道上被一条小蛇拦住。 “魔尊大人,您的寝殿许久无人居住了,疏于打扫,还不能住人,我已经叫人赶紧去收拾了,还请您先与我去偏殿暂歇吧?” 虞影不疑有他,点点头跟着小蛇去了偏殿。 陆惊澜被安置在了床上。 虞影瞧他满头的汗珠,眉头微蹙,嘴唇也苍白,当即吩咐那条小蛇:“去请鹿族医修来。” 小蛇忙不迭领命,为了跑得快,还化出了蛇尾,几下就游远了。 大魔头坐在床边,眼看着陆惊澜不舒服,却不会照顾人,不知如何才能叫他好受一些。 遇事不决,喝点热水吧。 大魔头拿起茶壶,倒了杯热水。 这时从窗外“唰”地飞进来一团黑乎乎的身影,是虞栖梢,他化作人形,落在地上。 “大人!”虞栖梢兴冲冲走过来,就看见床上躺了个野男……陌生男人。 “这是谁?”虞栖梢问。 “陆惊澜。”虞影道。 为防止被认出,陆惊澜做了些伪装,现在的脸与原本的相貌没有半点相似。 不过这种障眼法还是有不小的限制,瞒住低阶修士不成问题,可对高阶修士来说,只要起了疑心,细心去看,就能轻易看破伪装。 因而一被虞影点破,虞栖梢眼前的人就变成了陆惊澜的模样。 虞栖梢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魔尊大人急着又把自己召回来是因为已经找到了陆惊澜。 看来这小子之所以在战场上偷袭大人,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一招金蝉脱壳啊。 狡猾,太狡猾了! 说话间,鹿族的医修已经来到,是一名外表十分年轻的女子,她朝虞影行了个礼,就开始给陆惊澜把脉。 鹿族生性温和,雄鹿们在求偶季节还会展露逞凶斗狠的性子,而母鹿们却是纯然温和,天然与灵植草药亲近,十分适合修炼医术。 然而就是这般擅长医术的母鹿,在探过陆惊澜的脉象之后却露出了惭愧的神情。 她朝虞影福了福身,不大好意思地回禀:“臣下无能,瞧不出这位公子的病灶,只能开一些固本养气的丹药,叫他不要消耗太多罢了。” 虞影没有怪她,挥了挥手叫她出去。 虞栖梢带着鹿姐姐出去,收好了她交给自己的丹药,听了医嘱,好生把人送走。 然后,他看向那个一直立在偏殿门口的身影,想到那人之前表现出来的对魔尊大人的非分之想,就狠狠生气。 “顾夕迟,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顾夕迟缓缓抬眼,虞栖梢才发现他眼底泛红,神情阴冷得可怕。 但顾夕迟什么也没说,挥袖走开。 穿梭于长长的游廊之中,顾夕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他与虞影已经相处了近三百年,何曾见过他如今日这般,对谁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心和关切? 凭什么…… 顾夕迟眼底的疯狂和愤怒愈发汹涌。 那条去请医修的小蛇忽然出现在了顾夕迟的面前:“领主大人。” “都处理好了?”顾夕迟问。 小蛇点点头:“已经把魔尊大人的身体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嗯,你做得不错,先下去吧。” 小蛇连忙退下。 身边无人,顾夕迟的嘴角扭曲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你果然是用了其他的东西来替代肉.身。 本来是想替你好好保管你的身体,等你回来就还给你,但现在看来你暂时不需要了。 那我就物尽其用了。 第144章 眼前一片纯白,好似被淹没于厚厚的雪层之下。 陆惊澜缓缓睁开眼,看见面前用同样姿势与自己相对而坐的“他”,不再有之前见面时的防备与惊讶。 “他”的肩头落了一小簇白雪,绒毛碎雪从空中飘悠而下,不知“他”在此处坐了多久,脚边已经堆起了积雪,雪在用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将他掩埋。 “你终于找到他了。”他说。 思索片刻,陆惊澜才恍然明白“他”话语中所指的是谁。 为什么“他”会知道虞影,什么叫做终于找到了他? 陆惊澜没有急忙忙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听“他”想要说什么。 “他”似乎也的确并不需要陆惊澜的回话,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的语气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变得有些虚弱,接着陆惊澜还发现“他”的身体变得微微透明,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般脆弱闪烁。 “你的身体已经能够承受接下来的灵气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你会取回属于自己的力量,会有些痛苦,你不需要惊慌。” “但我所保留的力量尚不完整,你还需要去找到剩下的那一枚碎片,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没办法帮你了,但只要你触碰到了碎片,就能明白所有。” “他”说的话越来越令人疑惑,陆惊澜蹙眉,终于问到:“你是谁?”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这个问题,而是抬起眼,温和而坚定地望着陆惊澜。 一瞬间,遮盖“他”面容的光晕消失,陆惊澜惊愕地僵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他”的真容。 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却在陆惊澜心中掀起了狂风*暴雨。 “我就是你。” …… …… 陆惊澜满额冷汗,霎时惊醒。 突然醒来的心悸散去,陆惊澜才慢慢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在晕过去之间经历过的一切。 手上传来一道稳定的温暖,陆惊澜侧过头去看,看见虞影趴在床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上,睡着了。 陆惊澜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自禁摸了一把魔尊大人的头发。 魔尊大人睡觉也很警醒,不过是小小的动静,已经将他吵醒。 “你可算是醒了。”虞影的眼睛里残留着惺忪睡意。 即便是魔尊大人,在刚睡醒时也不可避免散发出浅淡到令人惊讶的温柔。 这副身体终归不是原身,千年楠木再坚韧,也耐不住虞影全盛时期的所有力量,因而在出手之后不免会疲惫,需要睡觉养神。 魔尊大人其实有一点小尴尬,他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陆惊澜的情况,谁知看着看着,自己却跟着睡着了。 看来瞌睡虫确实会传染。 “我睡了很久吗?”陆惊澜的声音有些沙哑。 虞影点头:“整整七日,我差点打算挖个坑把你埋了算了。” 听他语气轻松,陆惊澜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问:“你舍得吗?” 虞影一愣,随后冷笑:“陆惊澜,我瞧你是越来越会得寸进尺了。” 看来七日的冷静,魔尊大人已经缓过神来,没有刚刚重逢时那么好骗了。 陆惊澜聪明地闭上嘴,转而打量一番自己身处的地方,发现自己睡着的床其实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这是什么地方?”陆惊澜问。 虞影撑着下巴,笑答:“本座的寝殿,如何,感到荣幸吗?” 陆惊澜认真地点了点头:“荣幸之至。” 虞影一脸“你感到荣幸是应当的”,转身拿来了鹿医修给的丹药,往陆惊澜面前一递:“既然你醒了,那就自己吃药。” 不知从他这话中听出了什么,陆惊澜问:“那我没醒的时候都是怎么吃的药?” 虞影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找侍从给你喂啊,不然呢?” 陆惊澜:“……” 好吧,他就不该报什么期望。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陆惊澜只能闷闷的把药喂进嘴里,以水送服。 因为喝水,所以他没能注意到大魔头在一旁偷笑。 还想套我的话?早了五百年呢。 吃过丹药之后,强烈的困倦再度袭来,陆惊澜本来想多和虞影说说话的,两人久别重逢,又终于坦诚了身份,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可身体不允许,没一会儿,陆惊澜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虞影看他困得要死又不愿意轻易睡去,暗骂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黏糊,但终究还是劝了一句: “安心睡吧,这里是我的寂无宫,我又不会跑。” 陆惊澜还强撑着最后的意识,抓住他的手:“陪我。” 虞影默然片刻,觉得自己其实也挺困的,便不纠结了,把人往里推了推:“你睡里面。” 陆惊澜本来想说自己睡外面,方便照顾他,之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这样。 但他太困了,得到虞影要陪自己的回答之后精神骤然放松,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软软的被魔尊大人推着翻了个身,滚到了里面。 梧桐树散发着千年古木的沉沉香气,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轻柔地包裹。 …… “大人,大人?” 睡了不知多久,虞影被耳边响起的呼唤叫醒。 睁开眼就看见虞栖梢一脸的歉意,小声对自己说:“各部族的长老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虞影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只是为了看一眼陆惊澜的状况,本该看完了就去见各部的长老的,谁知稀里糊涂就被哄骗着睡着了。 虞栖梢其实也不想叫醒魔尊大人的,大人想睡觉,其他人乖乖等着就是了,谁还敢有异议? 实在是长老们等了太久,他不得不过来看看,结果刚叫了两声,虞影就醒了过来。 虞影很快清醒,转头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之中的陆惊澜,轻手轻脚起床。 “走吧,叫人不要吵醒他。” “遵命,大人。” --- 当甩手掌柜自然是潇洒,但也有代价。 例如说,比起常年见不到人的虞影,寂无宫中的小妖和侍奉的魔修们更熟悉顾夕迟。 因此当虞影去见各部长老的时候,顾夕迟毫无阻碍地来到了尘烬殿,甚至还有几名小妖帮他打开了殿门。 顾夕迟嘱咐他们把门关好,不要让其他人进来,小妖们也不疑有他,恭顺领命。 顾夕迟一步一步走进了内殿,看着那个躺在梧桐木之上的人,心中的嫉恨愈发翻涌。 他亮出了自己的佩剑。 这个人只是个元婴修士罢了,杀死他和碾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自己根本不需要忌惮。 至于之后虞影会不会报复? 顾夕迟根本不相信虞影会为了个毛头小子报复自己,他甚至根本不信虞影与这小子之间真的有什么。 虞影为了那个人拒绝了全天下,怎么可能忽然就敞开心扉接受一个顶了天刚认识一年的小子? 他只是为了推开自己,随便找了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当挡箭牌而已。 既然这个挡箭牌让自己不爽了,那就干脆直接杀掉好了。 顾夕迟扬起手中利刃,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还在沉睡的陆惊澜忽然睁开眼,在躲开顾夕迟攻击的同时翻身而起,眼中寒芒闪过,一抬手,从袖中射出几道冰棱,气势凌厉朝顾夕迟飞去。 顾夕迟没想到他居然醒着,还有力量反击,一时不慎,被其中一块冰棱划破了面庞。 电光火石般交手的一刹那,陆惊澜身上爆发出的力量让顾夕迟吃惊不已。 陆惊澜分明只有元婴修为,为什么能突然爆发出不输于自己的力量? 分神片刻,陆惊澜的攻势再度袭来,顾夕迟竟然十分勉强才能躲过他的一掌。 顾夕迟再不敢轻举妄动,往后退去,与陆惊澜遥遥对立。 “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陆惊澜轻笑一声,“难道没了我,他就会对你改观吗?” 顾夕迟嘴角抽动,眼神阴鸷:“无知小儿,你难道以为你对他来说就很特别吗?他的心里早就另有其人,你我不过是一样的人罢了。” 陆惊澜微微偏着头,表情悄然变得有些凝重。 显然,他并非全然对顾夕迟的话没有触动。 沉默片刻,陆惊澜忽然开口:“你说的那个人是陆洲吗?” 听见陆洲这个名字从陆惊澜口中说出来,顾夕迟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会知道……?” 陆洲。 这个名字是虞影深埋于心底的逆鳞,快五百年了,顾夕迟从未听他主动提起过。 虞影身边从不缺倾慕者,曾经有一只爱慕虞影的小妖,贸然在他面前提起了陆洲的名字,问他一直不留人在身边伺候,是不是因为还念着陆洲。还酸溜溜地撺掇虞影,说陆洲已经死了多年,何苦守着,及时行乐才是真谛 就这样两句话,那只小妖竟差点当场被虞影杀死。 当时虞影还不是高高在上的魔尊,那名小妖的修为其实也不低。然而对上盛怒之下的虞影,竟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在身边人的求情下,虞影放过了他一条命,却将人赶走,再不允许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按理说陆惊澜根本不该知道陆洲,难道是虞影告诉他的? 不,这怎么可能。 顾夕迟的表情变了又变,越来越难看。 陆惊澜知道顾夕迟在想什么,他就是故意那么说的。 “即便我对他来说不是特殊的。”陆惊澜一字一顿,“那也比你强。” 顾夕迟狠狠磋磨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 “我发现你这家伙真的非常欠揍。”顾夕迟举起手中剑,“果然应该杀了你。” 陆惊澜心念流转,一翻手,碎云剑出现于掌心。 “那就来试试吧。” 第145章 虞影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下方的各妖族派来的代表长老们。 这个王座是顾夕迟为虞影打造的。 虞影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他根本没想过要长久地统治魔域。 但顾夕迟说无论他心中怎么想,对外展现出的形象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作出应有的姿态,魔域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妖兽们恐怕很难真心臣服。 于是虞影就随他去了,只不过王座造好之后,他使用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想到顾夕迟,虞影的脑袋就有些疼。 如果他不可用,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能够替代他的人选。 今日鹿族、蛇族、狐族和虎族的长老齐齐到场,他们所代表的正好是魔域实力最为强大的四个部族,其余还有几名小一些的部族的长老,但他们显然没什么话语权,今日议论的焦点还是落在那四大部族的长老身上。 虎族的长老的愤怒已然压抑不住:“魔尊大人既然回来了,愿意见我们,那有些话,臣下便不得不说了。” 他的话唤回了虞影方才有些跑偏的思绪,目光移向他。 “顾领主实力强大,各部族原本是心悦诚服的。”虎族长老道,“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将我族人的性命视作无物。” “他为了逼迫大人您现身,竟不惜发动战事,导致我少族长陨落,族长悲痛不已,难以释怀,我们部族的子民亦是心痛难当。” 虎族长老起身,几步走到虞影面前,郑重跪下:“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如果贸然掀起战事却不用付出代价的话,日后魔域定当大乱。” 虞影没有立即给出回应,而是扫了一眼其他部族的长老们。 今日代表鹿族前来的长老正是鹿禾。 他接收到了虞影的眼神,下意识躲避,没有接话。他觉得自己此时还是不要出头冒尖为好。 鹿族不尚武力,对于战事他们并不赞同,但魔域各部与寂无宫订立过誓约,一旦有对外的战事,各部族必得无条件出兵支援。因而此前的战事他们的族人也参与了,不过他们比虎族运气好,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 虽说顾夕迟突然掀起战事十分乱来,但终归是达成了一开始的目的,找回了魔尊大人。鹿禾没理由跟着虎族的长老一起声讨顾夕迟,但也不想帮顾夕迟说话,于是选择了沉默。 比起温和到有些包子的鹿族,向来脾气火爆的狐族可没那么多顾虑。 狐族长老是一名涂着火红色口脂的女子,头顶上的毛耳朵动了动: “不仅如此呢,魔尊大人。您不在,顾领主的行事就懈怠了不少,停了各部族的例行汇报不说,我们部族下面的几只小妖在前来寂无宫路上遭遇意外失踪,顾领主竟也不闻不问,全靠我们族人自己搜寻多日才找回,却还是折损了一只根骨绝佳的小妖。您可得替我们做主。” 闻言,虞影一只手撑在额前,闭眼垂首,掩盖住自己头疼烦躁的表情。 他没说什么,蛇族长老先反驳了狐族长老的话: “你们那几只小狐狸分明是自己贪玩掉队,可怨不得旁人,且失踪的地方尚未出狐族领地,本就应该由你们自己全权负责,顾领主日理万机,哪里管得过来如此多杂事?” 狐族长老面色不好,但蛇族长老没给她反驳自己的机会,继续对虎族长老说: “战场上刀剑无眼,有死有伤都乃常事。如今你们失去了一位少族长固然可惜,却也不能无理取闹啊,都如你这般,在战场上死了人,事后都要怪罪将帅,那我看将帅们都别领兵打仗了,成日里去给死伤的士兵亲眷们赔罪就行了。” 怼完他们,蛇族长老又朝上方的虞影行了一礼。 “魔尊大人,顾领主此次做事虽然鲁莽了些,但到底是功大于过。往日里大人虽不管琐事,但各部族子民只要知道大人在我们头上庇护着我们,便能安居乐业。此次大人出事,魔域人心惶惶,顾领主也是为了千万子民着想才出此下策的,还请大人明鉴。” “且除了顾领主之外,只有狐族的梦淮长老拥有渡劫修为,但梦淮长老年事已高,多年不理俗务。若当真处置了顾领主,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能够接替他的人,无人能替您分忧了啊。” 蛇族长老一番话说得是舌灿莲花、鞭辟入里,然而虞影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原因无他,正是蛇族长老说得太对了,这便是为何虞影没办法处置顾夕迟。 虞影冷笑一声,瞧着蛇族长老:“你为了给顾夕迟求情,这番话准备了许久吧?” 蛇族长老顿时羞窘:“臣下……” “吱呀——” 阁门忽然被推开,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一道颀长身影背着光,站在门口。 诸位长老不认识这位突然闯入的人,只当是某个不懂规矩的小妖。 虞影也有些意外,神色一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陆惊澜抬步,无视了两边所有人,径直朝虞影走去,毫不迟疑地走上王座周围的陛阶,在他身旁站定。 他一路走过,身上掩饰不住的灵力波动,引得诸位长老惊讶不已。 这里可是寂无宫,怎么会有灵修堂而皇之地出现? 陆惊澜垂首看着虞影,轻声回答:“有人带我来的。” 这句话刚落地,顾夕迟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 他走进来,和陆惊澜的悠然自在不同,脸色阴沉,但还是规规矩矩朝虞影单膝下跪,行了个礼。 虞影抬了抬手指,训练有素的小妖立即端着椅子上前,请顾夕迟坐下。 顾夕迟不动声色地捂住了腹部,不漏一丝破绽,平静地坐了下来。 他方才与陆惊澜交手,竟然一着不慎,被这个小小的元婴修士刺中。 顾夕迟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在怀疑陆惊澜其实根本不是元婴修士,他偶然之间爆发出来的修为竟能片刻压制自己,简直可以用诡谲不定来形容。 一时无法得手,顾夕迟便且战且退,来到了此处附近。 陆惊澜却像是能够感应到虞影的方位似的,跟他来到这儿就收了手,准确找到了议事的阁院。 虞影给顾夕迟赐座之后就没再看他,而是转向陆惊澜。 陆惊澜不该躺在尘烬殿睡觉吗?这两人怎么会一起出现的? 场合所限,虞影没办法问出口,只见陆惊澜满脸困倦,像是刚被人从梦中吵醒。 注意到他的目光,陆惊澜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困。” “知道了。”虞影面不改色地回答了一句。 反正今日的议事也已经让自己厌烦,早点结束吧。 “你们所言,本座自会考虑。”虞影说。 他点了虎族长老的名字,说:“少族长的陨落我很痛心,他曾在四百年前与我并肩而战,同袍之谊,终身难忘。之后我会亲自去探望老族长,你今日回去,替我传话,叫他不要太过伤怀。为了虎族日后的发展,虎族小妖每五年能够来到寂无宫修行的名额再增一倍。” 虎族长老脸色稍霁,恭敬领命。 接下来是狐族:“例行汇报的事,待本座查证后再提。至于小妖失踪……各部族领地内的大小事情一律自理,除非事态严重,由族长亲自传信至寂无宫,寂无宫考虑后才会选择是否出手。顾夕迟在这件事上做得没错,是你们自己疏于管教小妖,与其跟我告状,不如回去多紧紧那些小狐狸的皮。” 狐族长老眼中闪过心虚,她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族人争取一些补偿和好处而已。 既然虞影铁面无私,她自然无可奈何,只能服气。 顾夕迟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听着虞影为自己说话,他眸色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虞影顿了顿,扫了顾夕迟一眼,宣布:“回程的路上,本座已经昭告出征的军士们,如今再与各部长老说说,你们回去之后转告族人们。此次战事损失不小,顾夕迟在战场上不慎受伤,需要长时间静养调理,这期间所有事宜,由本座亲自处理。” 因为早已知晓这个结果,顾夕迟听见虞影的决定后,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应。 “顾夕迟。” 忽然,虞影叫了他的名字。 顾夕迟忍着腹部的伤口疼痛起身。 “三百年了,你为本座做了很多,为魔域亦是鞠躬尽瘁,你辛苦了。” 顾夕迟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影,心中涌上感动,但随即又被一股莫名的恐慌吞噬。 “借此次养伤的机会,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说完,虞影从王座上起身而下,陆惊澜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在二人经过顾夕迟的时候,顾夕迟实在没有忍住,上前半步,想要抓住虞影的手,问他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准备打发了自己吗? 可他的手来不及碰到虞影的半片衣角,就被陆惊澜擒住手腕,拦在半路上。 陆惊澜的语气甚至可以说是温和有礼,提醒他说:“你失仪了,顾领主。” 顾夕迟僵在原地,陆惊澜松开他的手。 虞影居然停下了脚步,侧身在等陆惊澜,见他跟上,才再度迈步向前走去。 屋内诸位长老暗暗称奇,揣度着魔尊大人最后那番话的意味,看向失魂落魄的顾夕迟,眼神中满是打量与权衡。 很快,顾夕迟回过神来,不愿继续留在这儿任人打量,转身离去。 他们都走了,各族长老也没有理由再留,陆续起身出去。 出来之后,狐族长老想了又想,嗓子里发出一阵低吟,唤来了一只在寂无宫侍奉的小狐狸。 小狐狸背后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甩个不停:“长老!” 狐族长老慈爱地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低声对他吩咐:“你可知魔尊大人身边近日多了个来历不明的灵修?” 小狐狸平日里就在尘烬殿伺候,自然知道,点了点头。 狐族长老笑容加深:“帮我打探打探那人的身份,再留意一下,魔尊大人对他……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第146章 刚一回到尘烬殿,陆惊澜身上又发起了高热。 虞影把他安置在床上,看着他两颊酡红,却固执地仍不愿睡去,非要拉着虞影叽里咕噜说一堆胡话。 “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 “知道了,你乖乖闭上眼睛睡觉。” 虞影用一条湿帕子给他擦脸擦额头,动作算不上细致。 陆惊澜闭着眼睛,嘴还在说话:“唯一一次像这样的高热,似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了,六七岁……烧了很久,我一直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娘守着我,给我焐汗,但她也没办法,因为爹不愿意花钱为我治病……” 虞影手上动作一顿。 听着陆惊澜的话,他眼前跟着浮现出一个小孩子因高热而深受折磨的画面。 虞影见过陆惊澜的养母陈氏,倒不难想象她会因良心不安而对孩子稍加照顾。 至于陆惊澜的养父,却没想过他会这般无情无义。 虞影不免去想,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会收养陆惊澜?当真厌恶到恨不得孩子高热而死的程度,又为什么不干脆送养? 但这些已是没有必要追究的陈年旧事,虞影也不愿多问,平白让陆惊澜无法静养。 虞影一把将帕子按在陆惊澜的嘴上:“别说话了,之前没见你话这么多。” “唔……” 陆惊澜稍稍掀开眼皮,不知是不是因为高热,他的眼中汪着水,闪烁发亮。 一只化作了人形但仍然保留着大毛尾巴的小狐狸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刚换来的清水。 他来到虞影身边站定,一言不发将水盆往前递了递。 虞影对此习以为常,没有注意他,只是将帕子扔进水里洗了一遍。 接着拧干、叠好,放在了陆惊澜的额头上,虞影才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也不陪你了,免得你一直不愿闭嘴。” 陆惊澜没有说话了,只是睁着一双发着光的眼睛看向虞影。 在这一刻,虞影可算是懂了什么叫会说话的大眼睛。 他弯下腰,在陆惊澜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想得美。” 说完,虞影当真狠心转身离去。 侍奉在一旁的小狐狸却久久呆立,好半晌没有消化自己方才看见的东西。 虞影动作时,衣领也跟着移动,露出原本被掩盖住的肌肤,也包括那一小块若隐若现的红痕。 小狐狸虽是小妖,但也活了不少年岁了,自然明白那红痕代表的意思。 再加上魔尊大人和眼前这名灵修的亲昵动作,一下子就能猜到那些痕迹是谁留下的。 难怪长老要自己留心,难怪寂无宫中会突然出现灵修。 小狐狸心下震惊,要知道几百年来,魔尊大人身边没有出现过任何人,想要接近他的人全都被赶走甚至流放了。 难道说经历过一场生死后,魔尊大人终于打算享受人生了? 话说回来……这名灵修高热不退难道就是因为魔尊大人? 哇哇哇,大人好猛! …… 虞影走后没多久,没了人说话的陆惊澜便坠入了黑沉的梦境。 随后眼前出现一道刺目的光,他再度来到了每次与“他”见面的境界,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只见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棵枝干细瘦的小小树苗,为数不多的几片叶子闪烁着金色的光辉,看上去有些疏于打理,所以恹恹的。 陆惊澜走上前去,轻轻捉住一枚树叶,却突然感觉到一阵毫无来由的悲戚。 这份哀伤像是留存了上百年,凝结于斯,终于在这一刻,穿越漫长时光,抵达了他的心头。 情感太过浓烈,令人难以承受,陆惊澜像是被烫了一般,迅速松开手。 而后他抬眼,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的树苗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 神霄宗。 凌子弘惴惴不安,走进了乱石阁。 他抱拳向师父行了弟子礼,抬眼偷觑师父的神色,意料之中的凝重。 柳青岩叹了口气,摆手叫凌子弘坐下。 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在凌子弘回到宗门前,柳青岩已经从书信中全部知悉了。 刚刚将首徒之位传给陆惊澜,他就在战场上失踪,柳青岩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师父,徒儿办事不力,没能找回陆师弟。” 凌子弘低着头,满心愧疚。 柳青岩宽解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宗门会派出精锐弟子前去搜寻的,你莫要太过自责。” 凌子弘稍稍好受了一些,师父对他们这些弟子向来是宽和的,从不会求全责备,这才是他熟悉的师父。 至于之前和陆惊澜争执的柳青岩…… 凌子弘认为那只是师父背负着重振宗门的重担,一时之间有些心急了。 “弟子请求和他们一同前往寻找陆师弟。”凌子弘再度起身,恭敬请缨。 没想到柳青岩驳回了他的请求,说:“你刚回来,理应好好静养闭关,梳理在战场上的经验,以求进步,找人的事,交给其他人就好。” 凌子弘有些失望,但柳青岩所说不无道理,他只能顺从。 说完这些,柳青岩忽然摇了摇头,叹气道:“还好当初没有把陆长老的灵光交给他。” “什么?”凌子弘有些没反应过来。 面对自己多年来的亲传弟子,柳青岩并无设防,说话也随意许多。 他没有多想,继续说:“之前我本是打算连同陆长老留下的最后一点灵光一起交给陆惊澜继承的。结果他竟是不稀罕,拒绝了我。” “如今出事,我倒是有些庆幸,若当初真的给了他,只怕……” 意识到师父在说什么,凌子弘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如芒在背。 “师父你在说什么啊……” 凌子弘有些不可置信,师父现在是在感慨还好没有把宗门宝贝给陆惊澜吗? 所以如今惊澜失踪、生死未卜,师父最担心的并非自己的弟子,而是宗门的宝物,甚至还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 柳青岩猛然回神,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他移开视线,冲凌子弘摆摆手:“行了,没什么事的话就退下吧。” 走出乱石阁,凌子弘仍沉浸在震惊之中。 他不愿再深想了,那毕竟是自己的师尊,即便是在心中,自己也不该对师尊的做法妄加揣测。 但凌子弘还是想打听一下接下来都有谁前去搜寻陆惊澜。 师父叫他潜心闭关,消化战场上得到的经验,但一日找不到陆惊澜,他就一日无法安眠,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修炼呢? 尺素阁,是宗门中各类书信的集散之地,在这里能打听到许多消息。 作为宗主亲传弟子,又经常代替师父处理宗门事务,凌子弘和许多弟子都相熟,一进门,就有人迎接他,问他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凌子弘与那人寒暄两句,目光扫见了不远处的两道熟悉身影。 是罗渊和谷骏。 关于罗渊的遭遇,凌子弘有所耳闻。两人年纪相仿、修为相同,当年在成蹊堂又有同窗之谊,本想前去探望,但因一直忙于其他事情,所以耽搁了。 今日在这儿遇上,也是难得,凌子弘和身边的同门说了一句,便走上前去,与罗渊打招呼。 听见他的呼唤,罗渊却毫无反应,仍是沉默立在谷骏身边。他似乎将外界所有事物全部摒除在了自己的屏障之外,或者换一种说法,他独独将自己囚禁于自己所搭建的牢笼之中。 谷骏显得有些腼腆,但礼数周全与凌子弘打招呼。 凌子弘转过头,才看见谷骏背上背了行囊,拥有储物袋的修士们是不用行囊的,这个行囊不可能是谷骏的。凌子弘很快联想到他听闻的传言,说罗渊从外面回来后不仅失去了所有记忆,还失去了全部的修为…… 凌子弘心里难受,对谷骏说:“鉴渊出事到现在,我都没有来探望过他。他还好吗?” 鉴渊是罗渊的表字。 听见他问,谷骏勉强笑了笑,说:“我没办法骗你,凌师兄。” 是啊,即便谷骏回答一切都好,凌子弘也无法相信。 他只能笨拙地转变了话题,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鉴渊不该好好静养吗?” 谷骏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似乎有一瞬间似有若无的愤怒闪过,但随后又变成了麻木。 “我是来拿通行令牌的,宗门……不太适合师兄静修了,所以我要送他回家。” “回家?”凌子弘大为震惊。 且先不说拥有近百名医修的宗门怎么可能会比不上凡间更适合罗渊静养。 凌子弘可是知道,罗渊在凡间的家人几乎全都已经…… 罗渊并非出身修仙世家,他出生时,父亲不过是凡间的一个小商人。后来罗渊测出灵根,天赋优秀,家人在神霄宗的劝说下选择把他送去修炼。多年来,罗渊对本家多加照拂,父亲的产业越办越大,已然富甲一方。 然而,早在三十年前,罗渊的父亲就已经过世,活了七十九岁,是喜丧。 没过多久,罗渊的母亲也跟着过世了。 与罗渊有关的家人,仅剩下一个小妹,是罗氏夫妇的老来子,但如今也已有八十了。而按照凡俗婚嫁习惯,这位小妹出嫁后就不算是罗家人,她常年住在夫家,有自己的儿孙满堂。 因为产业扩大,罗父扶持了自己的兄弟们,多年来,罗家在当地也算是庞然大族。可偌大家族,罗渊其实不认得任何一个人。 如果罗渊还有修为,回去也好,能被家族供养起来当个老祖宗。 可他现在的样子……回家之后真能过得好吗? 凌子弘想到什么,咬牙问:“你带他回去,当真是因为宗门不适合静养吗?” 谷骏惊讶地睁大眼,双眸渐渐地红了,泪水盈满。 他赶紧擦掉还没有掉落的泪水,哽咽说:“宗门的决定,也……不无道理。” 这下凌子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罗渊根本不是自愿离开宗门的,只是因为他没了修为,形同废人,所以宗门决定将他打发回原籍,不要叫他继续浪费宗门灵脉的灵力。 岂有此理。 即便罗渊如今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可也不能抹杀他从前对宗门做出的贡献。 用完了就扔,宗门怎能做出如此冷酷绝情的事? “你们别走,我这就去找师父,请他做主。”凌子弘按住谷骏的肩膀,“鉴渊如今的状况根本不适合离开宗门。” 谁知谷骏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要*他走。 凌子弘回头,看见谷骏眼神坚定地摇了摇头:“多谢你,凌师兄,但还是算了吧。” 凌子弘不解,就听谷骏继续说了下去。 “宗门就算有再多的医修也无法治好罗师兄,留在宗门和回到家中,对罗师兄来说都是孤身一人,没什么区别,不好强留,反招惹宗门其他人不快。” 凌子弘愣住了。 接下来,凌子弘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罗渊和谷骏二人告别的。 他望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明明是温暖的春末夏初,可他心中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寒。 第147章 一只通体黢黑的乌鸦展翅翱翔在青色苍穹之下,他的羽毛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金光。 虞栖梢收回翅膀,瞬间化作人形,从尘烬殿的窗户处翻了进去。 还没来得及抬头,他就听见殿内传来一串笑声。 “哈,陆惊澜你如今是连三岁稚童都不如了,喝个药能喝到脸上去。”虞影无情地取笑,指着他脸颊上的药滴,完全没有帮忙擦一擦的意思。 陆惊澜只能自己动手,点去那一滴,片刻起了坏心,戳上了虞影的鼻尖。 清苦的药味立即弥散开来,虞影佯怒:“放肆,小心本座把你扔到无烬火海里去。” 陆惊澜从善如流,乞求大人大量的魔尊饶恕自己:“我错了,别扔我。” 这两个人私下里为什么会这么幼稚啊…… 虞栖梢忍住满心的别扭,正经上前行礼:“大人。” 虞影和陆惊澜同时停下了说笑,转头看向他。 平日里虞栖梢其实根本不用给虞影行礼,今日不过是随便弄出点动静,叫魔尊大人知道自己来了,别跟陆惊澜这样那样了…… 因而不等虞影说什么,虞栖梢就自顾自站起来,说道:“各族长老们今日都已经离去。” 这都是小事,虞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虞栖梢略一迟疑,继续道:“还有一事,顾夕迟也……离开了寂无宫。” 虞影微微蹙眉。 “要我去跟着他吗?”虞栖梢问。 其实虞栖梢不明白为什么魔尊大人不干脆把顾夕迟关起来算了,反正已经对外宣布他在静养,关上个几年,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这场战事为顾夕迟招来了不少的怨怼,虞影也对他很是不满,再加上他心底的那些绮念,虞栖梢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 然而虞影摇了摇头,说:“随他去吧,你不要管他。” “可……” 虞影一抬手打断他:“顾夕迟是渡劫修士,就算要关他也轻易关不住,你去跟着他,立即就会被他发现,不要冒险。” 虞栖梢心有不甘,但虞影说得很对,他只恨自己没有抓紧时间修炼,如果自己再强一点,就能替魔尊大人分忧了。 陆惊澜看着虞栖梢良久,但最终没有多说一言。 直到虞栖梢说完自己该说的,转身离去,陆惊澜的目光才重新收回来。 这几日休养之后,陆惊澜的高热已经退去,方才那一碗药就是最后一副药。 虞影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的身子已经好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里?”陆惊澜眨了眨眼。 虞影被他这副拙劣的装傻模样逗笑:“还能回哪,神霄宗呗,听说你成为了宗门首徒,还没恭贺你呢。” 陆惊澜做出不满的样子:“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我怎么敢取笑你,首徒大人?” 虞影故意勾了勾他的下巴,轻浮做派,惟妙惟肖。 陆惊澜抓住他的手指,认真道:“回去做什么?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惜假死脱身,自然不可能回去。” 虞影有些不太赞成:“难不成你打算后半辈子就留在魔域?你在魔域可没办法修炼。” “那我就修魔。”陆惊澜不假思索地回答。 虞影怔然片刻,忽而甩开他的手,起身,冷冷道:“少胡说八道,你灵修资质如此强大,做什么想不开来修魔?你以为修魔这般简单?” 魔修的修为进益很快,还有许多对灵修来说是禁术的法门用来快速提升修为。 魔域有许多魔修曾经都是灵修,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大多数都是为了追求更快的修炼速度,才选择了堕魔。 但与之相对的,绝大多数魔修从筑基开始就需要渡小天雷劫,之后每提升一个大境界,都会多九道雷劫,比起直到跨入渡劫期才开始经历雷劫的灵修来说,凶险了不知几何。 陆惊澜拥有灵修中万年难得的资质,修炼比魔修还快,他没有任何理由来修魔。 陆惊澜无意惹怒虞影,他赶紧放软了语气:“我说错了,我不修魔,你别生气。” 他悄悄抓住虞影的手,试探着说:“你也知道我修炼很快的,留在这里陪你一段时间不修炼也没什么妨碍。” 说着说着,陆惊澜还捏了捏虞影的手背。 “你不愿意我多陪你吗?” 默然片刻,虞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呼出一口气,妥协了。 真是输给他了。 --- 临水村。 僻静的河边小村落多年如一日,男人们扛着锄头下地抢种,女人们则抱着衣裳去河边浆洗。 林传凤与另一名师妹站在村口,找了一名路过的村民问话,确认了这里的确就是临水村。 那名村民心里犯怵,但还是忍不住地打量他二人。偏居乡野的村里人哪儿见过这样气质出尘的人,背后还佩了剑,一瞧就知道是修士。 林传凤又问:“你们村可有一个叫做陈桂花的妇人?” 村民一听,好奇之心当即生了起来,既然是来找陈桂花的,那就说得通了,她死了的那个男人以前不就是修士吗? 好奇战胜了畏惧,村民忙不迭道:“有有有,要不我领你们去?” 林传凤谢过他,带着师妹一同跟上村民,前往陈桂花家。 三日前,鸣金长老召见了林传凤过去,提起了有件事想要她去查查。 “你可知道二十年前宗门秘宝失窃的事情?”鸣金长老问。 二十年前林传凤还没有来到獬豸堂当差,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自然是听同门议论过的。 当年霆云殿的一名弟子因为不满雷音长老的一些作为,在数次违拗长老之后,一气之下选择了叛出宗门。 那名弟子平日里负责看守林影秘境外的某个传送法阵,决定叛逃后,他便监守自盗,偷走了秘境中的一样稀世珍宝。 宗门发觉之后立即派出了獬豸堂弟子追查,但那人奸猾狡诈,竟然真叫他逃出生天了。 这许多年来宗门一直在搜寻宝物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两年前那名弟子被确认已经身故,宝物的下落就此彻底失去线索。 林传凤还以为宗门已经放弃了,没想到鸣金长老会突然提起。 “是有新的线索了吗?” 鸣金长老轻轻摇头:“非也。只是那位名为陆惊澜的弟子近来不是成为了首徒吗,我就特别留意了一下他的出身,发现他来自木棉村,正是那名叛逃弟子后来隐居的地方。我怀疑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你去帮我查探清楚。” 林传凤心下一凛,不敢怠慢,领了使命就赶紧出发。 几日间,林传凤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临水村。 陈家在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不久之前才新建了屋子,很快林传凤二人就在村民的带领下来到了陈家院门口。 刚好有一名妇人正在院中浇地,见到有生人前来,停下手中动作,不解地看向她唯一认识的那名村民。 村民还没来得及解释,林传凤就率先出声:“你可是陈桂花?” 陈桂花正是陆惊澜养母做姑娘时的闺名,自从她嫁去木棉村后就鲜少有人叫她这个名字了。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陈桂花有片刻的恍惚,把盆在地上,拘谨不安地搓了搓手。 “我是,你们是做什么的……?” 林传凤自报家门:“我们是神霄宗獬豸堂弟子,前来调查一桩陈年旧事。” 不知为何,听见她这句话,陈桂花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她一遍往后退去,一边显然充满抗拒地说:“你们找我做什么,我男人已经死了,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回去吧!” 跟着林传凤的师妹两步上前,拦在了陈桂花的背后,阻断她的退路。 接着,林传凤看了一眼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热闹的村民,提醒说:“我们今日是一定要询问的,你是放我们进去,还是想让我们就在这院门口问你?” 陈桂花终于反应过来,她一个凡人,岂是修士的对手? 她咬咬牙,妥协了:“好吧,随我进屋。” 三人往屋里走去,期间陈桂花的兄长听见动静过来查看,却被林传凤一个眼神吓退,不敢再来。 陈桂花把林传凤两人带进屋里,关上屋门,惴惴不安道:“你们要问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我男人之前在仙宗里的任何事情。” “是吗?”林传凤根本不信,“你若不知,为何心虚?” 陈桂花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少有机会与生人打交道,更不知如何应对这种逼问,只能笨拙地解释:“因为你们是仙君大人,动动手指就能像碾死蚂蚁一样杀了我,我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丢了命。” 林传凤把佩剑交给身边的师妹,示意她收起来,接着在桌前坐下。 “你大可放心,我们只是问话,不会要你性命。”林传凤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展开,“你说你不知陆泰然从前的事,那这个你如何解释?” 陈桂花看了一眼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最后还按了红手印,小声说:“我不认字。” 林传凤顿了顿,说:“这是木棉村村长的证词,他告诉我们,当年陆泰然之所以会选择在木棉村隐居,全是因为你。你和陆泰然第一次见面究竟是什么时候?” 陈桂花脸上不见多少震惊,似乎已经有所预料。 她将这个秘密掩埋了将近二十年,生怕哪天败露,可当这个秘密真的要被戳破时,她心里更多的居然是松了口气。 陈桂花挪过椅子,和林传凤相对而坐,终于开口,缓缓道来: “我和陆泰然第一回见面是我去县城看望出嫁不久的表姐,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去过木棉村。” 第148章 二十年前,陈桂花不过十七岁,还很年轻。她生得好看,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刚过了十五就有不少媒人登门提亲。但她的爹娘想要多留她两年,便一直不允。 陈桂花自己心气儿也高,看不上隔壁村和自家家境一样的泥腿子农夫,总想着要嫁给一个盖世英雄。 几日前表姐成婚,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教书先生,虽说不是盖世英雄,但和泥腿子相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桂花心中向往,就缠着要和娘亲一同去县城看望表姐。 见到表姐后,陈桂花自认为她的相貌比不上自己美,却能嫁得好,自己以后一定比她更好。 怀着这样的幼稚却也单纯的少女心事,陈桂花央求表姐陪自己在县城多逛了几日。 有一日夜里,陈桂花发现自己丢了一盒胭脂,那是白日表姐买给自己的,她第一次拥有这样贵的胭脂。 她害怕告诉娘亲会被责备,就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沿着白日走过的路寻找。 街上关门闭户,没有灯,也没有人。 陈桂花知道自己姑娘家家不该晚上出门,一边害怕,一边抓紧寻找。 在路过一条黑黢黢小巷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道微弱的呼唤声。 起初陈桂花还以为是鬼,仔细听后,能辨别得出是一个男人在呼喊“姑娘救命”。 陈桂花还是害怕,但要他对一个大活人见死不救,她又实在过意不去,便小心翼翼走进巷子里。 当时她不曾想过万一是有歹人装作生命垂危的样子故意骗自己进去该怎么办,害怕和担心占据了她的全副心神。 走近后,借由了一缕月光,她看清楚了靠坐在墙根的男人。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俊美的男人,身上还有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独特气质,即便身受重伤,脸颊沾染了血污,也无法减少他的魅力。 男人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对陈桂花抬起手,掌心出现一团幽蓝的灵力。 “还请姑娘帮我……在下名为陆泰然,是一名修士,不慎受了伤,无法继续赶路。如果姑娘能将在下送去附近的医馆,在下将不胜感激。” 男人居然是修士,陈桂花只在祖父的口中听说过这世上有修士的存在,还从未见过。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搀扶起陆泰然,带他去往医馆。 陈桂花此生第一次和除了爹爹之外的男子有接触,一路上,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值得托付余生的如意郎君。 大半夜见到一个年轻女子扶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敲门,医馆的人也吓了一跳。 听见陆泰然说自己是修士,医馆的人立即收回不耐烦的神情,忙不迭将他安置好,又半点不敢怠慢开了一副药方,连年事已高的郎中都穿了衣服起来,亲自为陆泰然看诊。 期间陈桂花一直安静站在旁边,医馆的人来来回回在她身边走过,无一例外都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她。 陈桂花感到不舒服,可转念一想,她只要以后嫁给那个男人,任何流言蜚语都会自行消散,说不定还能变作美谈,她没必要心虚。 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医馆的人旁敲侧击得知她并非这个男人的家人,就委婉劝她赶紧回家。 陈桂花无法,只能对陆泰然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去木棉村找她。 她没有说自己所在的临水村,怕传出不好的话,木棉村和临水村很近,她的几个好姐妹就在木棉村,有生人造访的话,她很快就能知道。 而后,她就连一个名字也没有留下,匆匆离去。 那天晚上的事情除了医馆的几个人没有其他人知晓,陈桂花也跟着娘亲平安回到了家中。 回家之后,陈桂花每天都坐在窗边,期待能够在道路尽头看见自己在木棉村的小姐妹,期待她们能够告诉自己,那个人来找自己了。 陈桂花等了很多很多天,都没有听说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消息。 家里又来了一个媒人,和她爹娘介绍了镇上屠户的儿子。 屠户相比于庄稼人,生活可谓是滋润了,又是住在镇上,每天都能吃上点肉,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亲事。 但陈桂花一听到“屠户”两个字,鼻腔里就盈满了肉腥味,恨不得干呕,怎么可能答应嫁过去。 爹娘却觉得这门亲事再好不过,轮番劝她,甚至连那屠户的儿子都悄悄来到她家,想和她说几句话。陈桂花始终没有松口。 见软的不行,陈家爹娘开始来硬的,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要她出门,叫她好好想想。又各种恐吓她,说她年纪已经很大了,过了十八岁可就是老姑娘了,再要找就只能找死了婆娘的鳏夫云云…… 软硬兼施,陈桂花已然有些扛不住了,就在她即将松口的前一晚,她期待了无数个日夜的小姐妹终于出现了。 小姐妹告诉她,木棉村来了个十分俊美的男人,私下里悄悄向自己打听过一个身上有桂花气息的姑娘。 陈桂花一听就是知道是他来了,他真的来找自己了。 知晓这件事之后,陈桂花就愈发不肯嫁,甚至在一次气急之下,说出自己已经心有所属的事情。 陈桂花的爹差点被气死,她的娘问她那人是谁,陈桂花就把陆泰然的名字说了出来。 陈家爹娘第二天就前往了木棉村,替女儿打听,还真的打听到一个刚刚在木棉村定居的年轻人,名为陆泰然。 陈家爹娘回家之后,又过了一天,陆泰然就带着媒人和聘礼前来提亲了。 一家人都喜出望外,陈家爹娘在知晓陆泰然是修士之后,就不敢肖想自己的女儿能够嫁给他,却没想到自家女儿居然真有此等良缘。 最高兴的是陈桂花,她的美梦成真了,这个男人不仅生得俊俏,居然还这般正派专情,直接就要迎娶自己为妻。 能够嫁给一名修士,陈桂花在待嫁那段时间可谓出尽了风头,十里八村又开始羡慕她嫁得好。 直到真正嫁入陆泰然家中的那一夜,陈桂花满心羞涩,在洞房中等待自己的丈夫,然而宾客散去,迎接她的却不是丈夫的爱惜,而是冷冰冰的一句: “把盖头揭了吧,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陈桂花感觉到陆泰然的语气不对,怯生生揭开盖头,就见到自己的新婚丈夫怀中竟然抱着一个足月的婴孩! 陆泰然面色阴沉,看着孩子的眼神可说比不上慈爱,他说:“我从未想过会迎娶一个凡人女子,但我需要一个人帮我照看这个家伙。你既然愿意嫁我,我也可以许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只要你帮我料理好家事。” 陈桂花如遭雷劈,一把扔掉盖头,质问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你莫非还有其他女人?” 陆泰然神色不悦,声音中压着怒火:“多余的话不要问,你只负责照顾好他就行。” 陈桂花大喊:“我若是早知道你已经有儿子了,我是绝对不会嫁过来的!你放我走,我们的婚事不作数!” 嚷嚷着,陈桂花起身就要离去。 陆泰然也不拦她,任由她走到门口,只说了句:“随便你,你想走就走吧,只是你要想清楚。” 陈桂花的脚步停住了。 以陆泰然修士的身份,自己今日走了,他明日就能新娶一房。可自己若是真走了,别人才不会管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旁人眼里,自己就已经是个嫁过人的妇人了,若想再嫁,以后就真的只能选死了媳妇的鳏夫,照样是去别人家里做后娘。 陈桂花心里恨意翻腾,狠狠咬住下唇,但她又有什么办法? 于是陈桂花妥协了,留在了陆泰然家中。 但她对那个破灭了自己美梦的小婴儿全无好感,即便那个孩子很乖巧,从不哭闹,她依旧恨得牙痒痒。 一日日相处下来,陈桂花渐渐也习惯了。 陆泰然总是不在家中,她只能每日带着孩子去找自己的小姐妹说话。小姐妹们也都陆续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们都很喜欢陈桂花白得的这个乖儿子,总和自己家不省心的小鬼作对比,围着孩子夸陈桂花,好歹算是满足了陈桂花的虚荣心。 很快到了孩子周岁,按理说该取名字了,可陆泰然根本不上心,仍旧成日里往外跑。陈桂花和他提过一次,他却说随便取个名字就行。 陆泰然对孩子不好,陈桂花反而生出点怜惜,偷偷会戳着孩子的鼻尖,说他是个小拖油瓶,他爹根本不要他。 但陈桂花还是讨厌这个孩子。 孩子爹不上心,陈桂花又不愿意给孩子取什么狗蛋铁柱之类的名字,即便不是亲生,也是她名下的孩子,取个贱名,别人一叫,丢人的是她。 思索了好几日,陈桂花最终决定向村长求助。 村长读过好几年书,很识得几个字,他家的对联都是村长自己写的,陈桂花觉得村长一定能取个好名字。 陈桂花带着孩子、拎着一块肉去了村长家。村长抱着这个娃娃,沉吟许久,终于写下了“惊澜”二字。 陈桂花不识字,问村长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村长却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甚清楚,他抱着孩子,脑海中就浮现了这二字。 从此孩子便有了大名,陆惊澜。 陈桂花觉得十分的动听。 春秋冬夏,孩子一天天长大,很快就能满地跑了,转眼又开始说话了,会叫陈桂花娘亲,会问她爹爹什么时候回家。 这天,陈桂花从小姐妹家回来,看见屋里点着灯,知道是陆泰然回来了,心下一动,赶紧快走几步进屋,却见到了让她差点惊声尖叫的一幕。 只见陆泰然单手拽着小孩,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盈盈发光的匕首,满屋子满地的鲜血,源源不断从小孩手上的伤口中流出。 陆惊澜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哭闹,更像是吓得丢了魂,小脸苍白,泪珠无声地大颗大颗往下掉。听见脚步声后转过头来,无助地盯着陈桂花。 陈桂花吓得捂住嘴,颤抖着问陆泰然:“你……你在做什么?” 陆泰然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有些懊恼,更夹杂着事情败露的愤怒。 担心陈桂花做出什么事情,陆泰然放下小孩,转而朝她走来。 浑身是血的高大男子朝自己逼近,即便那人是自己的丈夫,陈桂花也吓得六神无主。 陆泰然拽着她去了另外一个屋子,将她重重摔在地上,警告道:“今晚你见到的事不许和任何人说,否则我只能杀了你灭口。” 陈桂花瑟瑟发抖,忙不迭答应,但还是问:“你、你究竟在对孩子做什么,你如果不喜欢他,把他送走就是了,干什么要自己动手……” “哼。”陆泰然脸色阴沉至极,或许是真相在心中憋闷太久无人诉说,他居然选择了对陈桂花坦白。 “那孩子根本不是我的儿子。不,应该说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人!” 陈桂花茫然又害怕,听陆泰然坦白了一切。 原来陆泰然并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他只是个偷盗了宝物叛出宗门的无名小卒而已。 陆泰然认为自己在神霄宗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雷音长老家族的子弟即便天赋不如自己,也能获得更多的修炼资源,自己这种毫无身世背景的修士却要每日帮忙处理许多宗门杂务,耽搁了修炼时间不说,还没什么好处拿。 久而久之他心生怨怼,顶撞了雷音长老之后想着反正也没办法继续留在宗门了,便监守自盗,带走了林影秘境中央灵池旁的一株神树树苗。 据说这株神树长成之后能够源源不断结出灵果,而灵果中凝结着天地间最纯粹的灵气,吃一颗就能提升不少修为。 陆泰然带着神树树苗逃离宗门,一路上幻想着自己吃了灵果能够修为暴涨,到时候就让那些曾看不起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很快神霄宗的人发现神树失窃,派出精锐弟子追讨。陆泰然不得不东躲西藏,和他们周旋。但终归是没有躲过,与其中一拨人交了手,不慎受伤,才偶遇了陈桂花。 原本陆泰然是打算伤愈之后带着神树去遥远的金砂州隐居,那里如今是魔尊的地盘,神霄宗自然不敢贸然追来。 可谁知他养好伤刚准备出发,神树就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婴孩。 变成人的神树还能结果吗?陆泰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带着个小孩子逃亡是死路一条。 陆泰然不得不停下来,权衡许久,也试了无数方法想让婴孩变回去,但都失败了。 他不能带着个拖油瓶逃跑,但更舍不得把孩子扔了,那毕竟是神树化身,他好不容易得来,万一能找到办法变回去,他现在丢了岂不是亏大了? 无可奈何之下,陆泰然想到了陈桂花,这个女人傻乎乎的,刚好叫她来照顾神树树苗,自己才能腾出手来四处打探让神树恢复原形的办法。 今晚陆泰然对陆惊澜做的一切,只是在尝试让神树变回去的办法而已。 陈桂花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陆泰然对她只有利用。 其实她早该醒悟的。 接下来陆泰然威胁她不许和任何人讲这些,否则他就会杀了她以及她的爹娘兄弟。 陈桂花哪里还敢违逆他的意思,从此继续装聋作哑,照顾陆泰然和那孩子的起居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陈桂花再也不愿对那孩子抱有任何一丝同情与怜惜。 因为陆泰然对她说,那孩子根本不是人,只是一株树苗,总有一天会变回去,成为他修炼的养分。 后来陆泰然时不时就会搜寻到一些所谓的法子,用在陆惊澜身上,希望能把他变回去。由于已经和陈桂花说开,他也不避讳了,有时候当着她的面就开始动手。陈桂花受不了,又无法阻止,只能悄悄躲开。 陆惊澜六岁的时候,陆泰然捏着他的脉门,探出了冰天灵根的资质。 从那之后陆泰然越发憎恨这个孩子,都怪这个小杂种,吞掉了自己的神树树苗,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如此天赋。而自己呢,忙活半天什么也没得到不说,还要供他吃穿长大! 于是陆泰然越发狠心地对待陆惊澜,他的那些方法,在陈桂花看来,根本就是纯粹的凌虐。 可陈桂花没办法阻止陆泰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因此她越发难以面对陆惊澜,便越发冷漠对待他。 暗无天日的日子终归还是迎来了结束,陆泰然被神霄宗的人找上门来。神霄宗的人不知道神树化作了人形,只不断询问陆泰然究竟把树苗藏到了哪里。陆泰然对神树的执念已然成魔,即便到死,也不愿将真相告诉神霄宗的人。 等神霄宗的人走了,陆泰然也快死了。 陈桂花进屋,冷冷看着他,从他身边拿走了他的储物袋,她知道那里面装着能够疗伤的灵丹妙药。 出去后,陈桂花假模假样叫陆惊澜去请郎中,凡人郎中,自然对陆泰然的伤势无能为力。 陆泰然不治而亡。 说完这一切陈桂花已是泪流满面,她擦着眼泪,哽咽地忏悔:“我对不住那孩子,我无法保护他,更没脸见他。” 在她对面,林传凤和师妹更是惊讶到无以复加。 原来陆惊澜就是宗门一直以来在寻找的神树所化。 忽然想到什么,陈桂花抬起头,望着林传凤,问她:“现在那孩子已经去了神霄宗,你们……你们都是正道仙君,应该、应该不会和陆泰然一样对待那孩子吧?” 面对她恳切的问题,向来刚正不阿的林传凤心头却没来由闪过一阵心虚。 她竟然无法给这位母亲一个保证。 她有些艰难地说:“这……要看宗门的决断。” 陈桂花有些茫然,她听不懂这些婉转辞令,却能感觉到什么。 身旁的师妹不大赞成地扫了一眼林传凤,赶紧对陈桂花说:“你放心吧,他也是宗门弟子,宗门自然会好好待他,你还不知道吧,他已经是元婴修为了,还成为了宗门首徒,前途无限。” 陈桂花立即被转移了注意,面露欣慰:“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第149章 寂无宫。 高热退去之后,陆惊澜开始成日里泡在寂无宫的锻造阁中,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如今虞影要亲自处理所有事务,即便裁撤了许多不必要的杂事,但每日还是要花几个时辰不得自由,真是苦了向来自由自在的魔尊大人。 陆惊澜看他苦于一些案头功夫,就主动提出帮忙,虞影求之不得,一甩手就把所有不需要他亲自回复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扔给了陆惊澜。搞得陆惊澜每日从锻造阁回来之后还要处理好几个时辰的事务。 于是两人白日里各有自己要忙的事,晚上就躺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白日里的事,渐渐睡去。 这天,虞影实在不耐烦听各个部族的破事,忙里偷闲跑来锻造阁,想看看他这段时间都在鼓捣什么。 高炉里烈焰熊熊,带起机关转动,屋内如置炭火上炙烤。 虞影走上前去,蒙住了陆惊澜的眼睛,也不怕他一针下去戳穿自己的手。 “玉雕?你想搞个什么玩意儿出来,这么认真?” 陆惊澜抓住虞影的手移开,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说:“你来得正好,给我两滴你的指尖血可好?” 虞影明白过来,笑问:“送我的?” “嗯。”陆惊澜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是什么?” 虞影指着陆惊澜手上的东西,圆乎乎的,尚未成型,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 陆惊澜只是笑:“保密,你先告诉我能不能给我两滴指尖血。” 一般来说,在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的情况下,是绝不能把指尖血给出去的,因为你无法保证对方是不是正在制造一个专门用来对付你的法宝。 但虞影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将食指放在唇边咬破,一滴鲜血霎时涌出。 “既然是送给我的东西,两滴血而已,给你就是。” 虞影手指翻转,血滴在那物件上。 陆惊澜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眼底流转着意味不明的暗光,嘴角的笑容也变淡了许多。 两滴血顷刻间融入那物件,陆惊澜忽然好似玩笑道:“这般轻易就把指尖血给我了,你不怕我做个法宝来对付你?” 虞影轻松反问:“你会吗?” 陆惊澜沉吟片刻,才有些郑重地说:“我不会伤害你*。” 虞影用食指戳在陆惊澜的脸颊上,缓缓划过,在皮肤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就算你真要对付我,我也奉陪到底。” ……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好些天,今日虞影得到信儿,说是狐族今年送来寂无宫伺候和修炼的小妖已经抵达。 这几个小妖许久之前就该到了,但上次走到半道上出了意外,因而耽搁到现在。 各部族每五年会送来年纪合适、资质不错的小妖到寂无宫侍奉修炼。 魔域各族从前彼此隔绝,偶有交流也都是为了抢地盘而打打杀杀。当年虞影为了更好统领全域,专门在寂无宫中设立了学堂,聘请各部族的长老前来授课,教小妖们一些修炼心法、历史常识、妖伦道德等,更重要的是让各族年轻一代厮混在一起,一同长大,日后才能和平共处。 课余时间,小妖们会轮值处理宫中事务,侍奉虞影的起居。 魔尊大人在小妖们心目中可是天下无敌的存在,他们巴不得能随时侍奉在魔尊大人身边,有时甚至会为此打架。 偶尔在寂无宫的角落里能看见满地毛毛,就说明又有小崽子刚刚打过架。 底下人问虞影要不要见一见狐族派来的小妖,虞影不耐烦,随手想打发,一旁的陆惊澜突然出声: “你若忙不开,我替你去见。” 虞影都有些惊叹陆惊澜的精力了,每日的时间都被各种事情填满,却不见他喊累喊烦,是虞影这种稍微做点事就觉得自己的自由被扼杀的性子无法理解的。 “你去吧。”虞影懒洋洋的,“昨日虞栖梢给我送来了两坛酒,我正想下午喝了睡一觉呢,见完了回尘烬殿找我。” 说完,虞影起身往后面走去。 陆惊澜转向那个传信的小妖,温和有礼道:“带我去吧。” 那名小妖是虎族的人,见到魔尊大人居然真的把这些事毫无担忧地扔给了一名灵修,心中不免有些别扭。 但他无法质疑魔尊大人的决定,只能带着陆惊澜去见小狐妖们。 到了地方,陆惊澜视线内一下子涌现三个衣着华丽、五彩斑斓,把自己打扮成花朵的狐妖。 他们肆意展露着自己的大尾巴和毛耳朵,三只的毛色各不相同,分别为红、白、灰,其中以白色那只最为显眼。 三只狐妖听见有人过来,还以为是魔尊大人亲至,当即喜笑颜开,对上陆惊澜冷漠的双眸,笑容僵住了。 灰狐狸不满:“你是谁啊,魔尊大人怎么不来?” 负责带路的小虎妖也一时哽住,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陆惊澜。 还没等虎妖说话,白狐狸就站了出来,拉住灰狐狸的手,温声道:“魔尊大人日理万机,没空见我们也是正常的,你不要生气。” 灰狐狸还是瞪着陆惊澜,仿佛他就是那个阻拦他们见到魔尊大人的坏蛋。 陆惊澜无视了他的挑衅,转而问虎妖:“往日各部族送小妖前来是如何安排的?” 虎妖回答:“顾领主在时,各部送来的小妖在抵达后都是直接安排到住处的,第二日直接随着众人开始上学堂,再由各处的管事安排其他差事。” 陆惊澜指出:“既然都有定例,那为什么这次狐族送来小妖你要专程过来告知魔尊大人?” 虎妖不明所以:“是狐三,他忙着其他事,才叫我帮忙跑一趟。” 听到这儿,陆惊澜心中已然有数,转眼看向了那三只小狐狸。 灰狐狸城府不深,当即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他们三人此次前来,还当真是图谋不轨。 长老从寂无宫议事回来,同时带回了一个让无数小狐狸沸腾的消息:魔尊大人身边有人了。 要知道几百年来,魔尊大人身边可没有过任何男或女、人或妖。 所有人都以为魔尊大人早已断情绝爱,在目睹好些胆大的追求者被无情拒绝后,其他人也渐渐歇了心思。 然而现在魔尊大人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灵修,与他举止亲密、关系显然不一般。这就说明大人并非真的从不动心,只是之前出于什么理由,没有留人在身边而已。 于是狐族内部蠢蠢欲动起来。 有人看中魔尊大人的权势,有人垂涎他的美色,狐族高层则是看到了无尽的利益。 如果有自己人在魔尊大人身边,做许多事都方便。时间久了,说不定还能生下魔尊大人的子嗣,以魔尊大人的资质,后嗣必定优秀,到时候狐族可就飞黄腾达了。 狐族连夜重新拟定了今年早该送去寂无宫的人选,并将他们叫来,悄悄委以重任,让他们好好表现,争取留在魔尊大人的身边。 为此,长老和还在寂无宫当差的狐三打了招呼,让他特意在魔尊大人面前提上一句,争取能让大人过来看一眼。 没想到魔尊大人没来,来的却是那个神秘的灵修。 而且一看就知道不太好对付,不似单纯的男宠之流。 白狐狸上前一步,把灰狐狸挡在身后,朝陆惊澜友善一笑:“仙君……那边是这样称呼的对吧?还请仙君不要责怪我族人的无礼,他只是太过崇敬魔尊大人,一时有些失态了。” 陆惊澜微微颔首,这是不追究的意思了,接着他对虎妖说:“往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一点,不用给他们安排尘烬殿的差事。” 三只狐狸当即变了脸色,灰狐狸更是差点冲出来朝陆惊澜龇牙。 连一直沉默的红狐狸都忍不住了,怯生生问:“为、为何不让我们去尘烬殿伺候?” 陆惊澜面不改色,说:“因为他和我提过一句,说尘烬殿伺候的人太多了,吵。” 此言一出,三只狐狸都没了话说,他们总觉得陆惊澜在胡说八道,但又不可能跑到魔尊大人面前质问。 至此,三只狐狸的去向便落定了。 陆惊澜回到尘烬殿的正殿,帮虞影把今日的事务全部处理完毕,天色已然变暗,他活动活动筋骨,起身回了后殿。 走进殿内,陆惊澜就看见偌大的梧桐木床上,虞影趴在手臂上沉沉睡着,双颊酡红,另一只手垂在床边,指尖还松垮垮勾着酒坛。 陆惊澜轻手轻脚走过去,弯腰捡起酒坛,里面还剩几口,鬼使神差地,他将坛子举起,喝尽了最后的酒。 一入口就知这酒极烈,似有一把火从嗓子烧到心口。 陆惊澜狠狠蹙眉,不知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放下酒坛,陆惊澜把虞影畅饮后留下的残局一点点收拾干净。 等他安静做完一切,转头一看,便看见虞影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定定瞧着他,嘴角带着几分坏笑。 “偷喝呢?”虞影说,“我记得你的酒量不好。” “几口而已,不至于就醉了。”陆惊澜口齿清晰,看来的确清醒。 虞影不置可否,转而问起:“今日去见了狐族的小妖,如何?” 陆惊澜把自己的安排简单讲了一遍,但是隐去了狐族在其中的小动作,也没有说自己和三只狐狸的小小冲突。 “听起来都还算省心,不惹事就行。”虞影听后评价到。 陆惊澜一顿,表情不大自然。 省心吗?三只狐狸似乎没有一只能和这两个字扯得上关系。 虞影发现他的不对,问:“怎么?他们性子不好?” 陆惊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来到床边坐下,抬手抱住了虞影,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性子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很想勾.引你。” 第150章 虞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惊澜在说什么,他侧过头,看见对方脸颊上已然升起的红晕,暗笑这家伙分明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呢吧。 并非虞影不将陆惊澜说的话放在心上,实在是因为自己从前无情无义的名声太过响亮,上百年来,已经无人敢动心思往自己身边凑了。 唯一一个胆大包天的例外现在正抱着自己呢。 因而虞影根本不相信狐族有胆子动歪心思,只当是陆惊澜喝醉了酒乱吃飞醋。 片刻后,陆惊澜松开手,与魔尊大人鼻尖相对,认真道:“我吩咐人不许给他们安排进尘烬殿的差事,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虞影轻笑一声:“行,总归我也不需要什么人伺候。” 陆惊澜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哼,看起来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 这件事就算揭过,虞影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我发现你近来变得很爱撒娇,你本来就是这么爱撒娇的吗?” 陆惊澜僵住,脸黑了一下,不太有底气地说:“没有,不是撒娇。” “刚才是谁抱着我,缠着要我别被其他人勾引去的?”虞影不依不饶地追问。 陆惊澜忽然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作痛苦状:“啊……我酒量太差,喝醉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先睡了。” 说完,陆惊澜倒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脑袋。 虞影:“……” --- 这两日虞影亲自去了虎族劳军,宽解他们失去少族长的伤痛。他离开了,所有的事务自然就落到了陆惊澜的肩膀上。 陆惊澜倒是没什么感觉,虞影走了,他在魔域又无法修炼,很乐意能做点正事,不至于成日里无所事事。 事务处理差不多后,陆惊澜依旧每日前去锻造阁,继续雕刻未完成的法器。 法器的大概形状已经被分割完成,现在陆惊澜正在上面雕琢花纹与咒语。 这是细致功夫,陆惊澜做得专注,没能注意到有个人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不经意抬眼,陆惊澜才看见眼前的人,是前几日狐族送来的三只小狐狸里的白狐。 陆惊澜视线略过,继续手上的功夫,本不打算理他,白狐已按捺不住性子,率先开口了。 “又见到仙君了,给仙君问安。”白狐说。 陆惊澜只好停下手上的事,朝他点点头问过好。 白狐在陆惊澜面前蹲下,和他视线齐平:“我是专程来找仙君你的。” 陆惊澜没有问白狐来找自己干什么,他此时其实不太想说话,对方如果当真有事,不用问也自然会说。 果然,白狐没有因为他的冷待而退却,继续搭话说:“仙君在制造法器吗?可知狐族多年来珍藏了一株地心火,经其灼烧锻造过的法器都能在原本的基础上提升一个品阶,仙君若需要,我可以帮你与长老们说说,借你一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陆惊澜摇头:“多谢好意,但不必了。” 白狐却还不放弃:“还不知仙君名号,我叫白轩,仙君不介意直接唤我小白就好,我的父母亲朋都是这般叫我的。” “我记得你们这个时候应当在学堂里听讲吧?”陆惊澜忽然说。 白轩愣了一下,颇有些自傲道:“我修为比其他人高了不少,许多课并不需要听,溜出来放放风也无伤大雅。” 向来不逃课早退的陆惊澜无法理解,也没再说话。 陆惊澜用了十二分的心思来雕琢手中的法器,融化了虞影两滴指尖血的玉在火光中迸射出摄人心魄般的奇异光芒,映照在陆惊澜轮廓俊美的脸上,投射出一片恰到好处的阴影。 在这一刻,雕玉的人仿佛和手中的玉合为一体,甚至比玉更温润美好。 白轩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瞧了许久,直到陆惊澜更换雕针才回过神来。 白轩摸了摸鼻子:“咳,那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三人被送到寂无宫来是做什么的?” 陆惊澜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这种事哪有说破的,就装傻随意回了一句:“修炼。” “非也。”白轩笑着压低声音,“我们三人是为了能够成为魔尊大人的枕边人才来的。” 没想到他会这般直白,陆惊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见他生气,白轩笑得更开心了:“你先别生气,我们又不是过来和你抢魔尊大人的,只是大人坐拥整个魔域,你不能要求他只有你一个吧?” 陆惊澜差点给气笑了,克制又克制,给出了两字评判:“荒谬。” 白轩托着腮:“我知道你们灵修向来讲究什么伦理什么道德的,但这里可是魔域,魔尊大人以前如何不说,他现在可是我们这群荒谬妖孽的头头,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身边多几个好看的人伺候呢?而且魔尊大人这样好的血脉,如果不能传承下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吧,我当然是不能生,但我的族人里还有许多美人,她们都愿意……” 他话说到一半,陆惊澜猛然一扬手,尖锐锋利的雕针便擦着白轩的脸颊,“噔”一声钉入了后方的墙上。 白轩登时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你如果再继续说这些无稽之谈,休怪我不客气。”陆惊澜冷冷警告。 白轩回首看了一眼深深埋入墙内的雕针,后脖颈上冒出一片鸡皮疙瘩,有些后怕。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见陆惊澜真恼了,便站起身,留下一句“算了你继续忙你的吧”便脚底抹油跑了。 虽有些生气,但陆惊澜没有将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等他走后,深呼几口气,就重新静下心来,继续雕琢。 原本以为白轩吃了警告就该老实的,谁知第二天,陆惊澜正在尘烬殿内处理事务,有个小妖端着茶上来之后久久不愿离去,陆惊澜从案牍之中抬头看了一眼,居然又是白轩。 这次陆惊澜可没有上回那么有耐性了,蹙眉,直接问:“你怎么进来的?” 白轩捂嘴轻笑:“虎妖大哥吃坏了肚子,我刚好路过,就自告奋勇帮他来给仙君送茶。” 陆惊澜半个字都不信。 什么吃坏了肚子,只怕就是他故意使坏,让虎妖身体不适的。 “我不需要伺候,你走吧。”陆惊澜道。 “诶,等等。” 说着白轩忽然抓住了陆惊澜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根手帕,帮他擦掉了手上沾染的墨迹。 陆惊澜越发觉得别扭,抽回手,再次请他离开。 白轩也不死缠烂打,瘪瘪嘴就要离去。 然而他走到了门口,却忽然回首,朝陆惊澜展颜一笑:“仙君,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比起魔尊大人,我似乎更喜欢你。” 说完,白轩潇洒离去。 陆惊澜独自留在位置上,有些头疼,以手扶额,呢喃了一句:“有病。” 接下来的日子白轩就像狗皮膏药般粘上了陆惊澜。 他们这些刚到寂无宫的小妖原本该很忙碌的,除了每日的课程,还要在各处轮值,不知道白轩从哪儿偷来那么多时间,陆惊澜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偏生陆惊澜拿他还没有办法。 在这寂无宫中,陆惊澜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士,还是个向来与魔域敌对的灵修,虞影不在,这偌大寂无宫中其实根本没有人或妖是真心接纳他的。 与他相对的,白轩虽是第一次来到寂无宫,但宫中所有狐族天然就是他的帮手。 再加上白轩是狐族精挑细选派来修行的苗子,一旦出了什么事,狐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使用武力能将人撵走,陆惊澜也不可能真和他动手。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暂且忍耐,等虞影回来之后他就解脱了。 这日陆惊澜依旧是在尘烬殿处理事务,白轩就坐在他旁边叽叽喳喳打扰他。 陆惊澜的定力很强,就算耳边有八百只知了叫唤都无法影响他,何况一只小狐狸。 于是几日下来,两人形成了一种微妙平衡的相处方式。 具体来说就是,白轩叽里咕噜说不停,陆惊澜根本不搭理,能抬一下眼皮子都算他输。 白轩已经喉咙冒火,他快把能说的闲话全都讲完了,再这样下去,他都要开始讲他三大爷的情史了,陆惊澜却依旧不理他。 这该死的灵修全然把自己当做了空气,不听自己讲话,也不碰自己倒的茶水。 白轩看着陆惊澜手边那盏自己精心泡的茶就火大。 他不喝,我喝! 白轩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牛饮而尽,就这样,陆惊澜还是没看他一眼。 陆惊澜全神贯注,白轩气得要死,两人谁都没注意到屏风后面闪过一道人影。 虎族的事情提前结束,虞影没多待,直接回来了,本来想跑来看看陆惊澜在做什么,不料目睹了一只小狐狸凑在陆惊澜身边与他亲亲热热说话,还直接喝他茶盏里的水。 虞栖梢刚好跟在虞影身边,也看了个一清二楚,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了个去!” 第一个音节还未发出,就被虞影捂着嘴拉了回来。 两人退出殿内,虞栖梢才终于忍不住,问虞影:“大人,陆惊澜那家伙他、他……” 虞栖梢不知道怎么说,他家大人和陆惊澜的关系显然已经超越了其他人,但两人又从未对外明确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虞栖梢比旁人多知晓一些内情,但仍然不确定虞影是如何看待陆惊澜的。 男宠吗? 还是爱侣? 亦或者……什么也不算? 虞影却比他淡然许多,不见多么生气,只是说:“你替我跑一趟狐族,把今年送来的这几只小狐狸打包扔回去。” 虞栖梢细细观察着虞影的脸色,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句:“大人你不生气?” 虞影笑得很轻松,嘴里却说着相反的话:“生气啊,气死了,得好好惩罚一下某个家伙。” 说完这句,虞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着歌走了。 虞栖梢:? 人族好复杂,他真的不懂。 第151章 陆惊澜刚走进寝殿,就觉察出屋里多出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猜到了什么,心中一动,越过屏风,果真看见虞影歪在床上,手里拿了本书在看。 魔尊大人居然会主动看书,这简直是奇闻,不过很快陆惊澜就发现虞影连书都拿倒了,显然根本没有在看。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惊澜有点惊喜,按照原计划虞影应该三日后才会返程。 不过总归是好事,他终于不必忍耐那只话多的狐狸了。 虞影甩手将书一扔,坐起,勾唇:“怎么,你不希望我回来?想继续和那只狐狸朝夕相处?” 陆惊澜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有些生气:“你居然还恶人先告状,你莫非不知道那几只狐狸是为什么而来的?” “什么?” 陆惊澜说:“他们是狐族专门送来给你做……嗯,姬妾的。那只白狐或许是误会了以后要和我一同侍奉你,所以这几日总凑在我身边,许是想打探一些消息,我不理会他,他就缠着不走。” “还真是?”虞影这才回想起之前陆惊澜说那些小狐狸都想勾引自己的事。 这么多年了,狐族一直谨守本分,为何忽然送人过来,找死啊? 陆惊澜看出虞影眼中闪过的疑惑,大概猜到他在思考什么,说:“或许是他们看你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以为你重新生出了凡俗之心,所以赶紧安排了族人过来,想要讨你喜欢。” 虞影轻笑,脱口道:“你又不是我的姬妾,他们在胡乱猜测什么。” 陆惊澜没说话,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行了不逗你了。”虞影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已经吩咐了虞栖梢,三日后带那几只小狐狸回部族,寂无宫不需要心思不纯之人。” 说完,虞影用肩膀碰了碰陆惊澜:“现在不生气了吧?” 陆惊澜坚决表示:“我从来没生过气。” 虞影:“好好好,你气度大。” --- 翌日,三只狐狸知道自己连魔尊大人的面还没见过就要被打包送回部族了,顿时惊慌不已,也很不甘心。 红狐狸急得快哭了:“送来寂无宫修行的小妖若无大错还从未有过被直接送回的先例,我们是不是惹了魔尊大人不快了?” 灰狐狸气得咬牙跺脚:“一定是那个灵修给魔尊大人吹了枕边风!我早就听说人族特别喜欢争风吃醋!” 白轩也凝眉沉思,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灰狐狸所说的这个理由,否则魔尊大人没理由突然送他们回去。 他果断起身:“我去打听打听。” 好几日相处下来,白轩已经摸清了陆惊澜每日的行踪,因此毫不犹豫直接就去了锻造阁,果真在那里堵到了陆惊澜。 “仙君,我有事想问你。” 为了防止陆惊澜不搭理自己,白轩一伸手阻断了陆惊澜看向手中玉雕的视线,迫使他不得不抬头。 “你是想问你们被送回部族的事?”陆惊澜放下雕针,淡淡道。 白轩脸色几变,咬牙:“是。我看仙君是个君子,却不知你竟是个背地里会议论旁人长短的人。” 陆惊澜也不解释,只是说:“这是他的决定,你们遵守就好。” 白轩再也维持不了前几日的温和假面,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如今部族筹谋被搅黄,他们回去指不定会怎么被瞧不起,一想到这个,他更是气得失去了理智。 “你少得意了。”白轩冷哼,“你莫非以为自己当真在魔尊大人心里占据了多么特别的位置吗?如果不是因为你长得像那个人,魔尊大人怕是都懒得多看你一眼。” 陆惊澜凛然抬眼:“你说我长得像谁?” 这一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森冷的寒意,白轩好歹也有金丹后期的修为,竟被他一个眼神震慑到浑身发抖。 好半天白轩才稳住心神,但气势已弱了许多。 “看来你不知道,也对,魔尊大人从来不会在旁人面前提那个人。” “谁?”陆惊澜又问。 白轩收拢双臂抱在身前,别过头说:“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知道又有何用,不过是个替身……” “砰——!” 刹那间,白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自己已经被陆惊澜扼住咽喉,按在了墙上。 呼吸被阻断,双腿离地,白轩的脸很快涨红,他张着嘴,拼命扒拉陆惊澜按在自己颈部的手,脚下也在胡乱蹬腿,却未能撼动分毫。 这下子白轩是真的害怕了。一直以来他自恃陆惊澜不敢轻易对自己动手,所以才肆无忌惮。 直到这一刻,白轩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陆惊澜之间差着一整个大境界,只要陆惊澜想,杀死自己并非难事。 呼吸困难,白轩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我……我……说。” 陆惊澜这才放开他。 白轩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吸气,缓解了好半晌,才说:“你可听说过神霄宗曾经有过一个大乘期长老,名叫陆洲的?” 陆惊澜黑沉着脸色,没有接话。 白轩闹了个尴尬,只能自己继续说下去:“那位陆长老从前是魔尊大人的师父,将他养大,传授他心法。魔域稍微上了点年纪的大妖都知道此人,我也是听父亲提起过才知。” “五百年前,这位陆长老死于神霄宗的迫害,魔尊大人因此与宗门结仇,才索性投身魔域,蛰伏多年,只为给陆长老复仇。” 白轩抬眼盯着陆惊澜:“从那之后,‘陆洲’这个名字就成了魔尊大人的逆鳞,他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提起此人。如果只是师徒,断然不该如此放不下,连旁人提起都不许,因而许多人都猜测,魔尊大人和陆长老实际上有除了师徒之外的、更深切的关系。” “而你,长得和那位陆长老有几分相似。” 陆惊澜静静伫立,全然没有方才的激动,看上去似乎很是淡然,除了他愈发阴沉的脸色。 “你怎么知道陆洲长什么样子?”陆惊澜沉声问。 “狐族珍藏了一幅陆长老的画像,我偶然见过。”白轩说,“我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你。” 陆惊澜沉默良久,白轩发现他貌似淡然,其实手已经紧握成拳,在微微颤抖。 “你们凭什么认为……他和陆洲之间不只是师徒。” 见陆惊澜这副模样,白轩居然有点理解他为什么会给魔尊大人吹耳边风要送走他们三只了。 果真是年轻的灵修,不知魔尊大人的过往,轻易把真心全部交付了出去,那不是注定会受伤吗? 白轩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干脆在地上坐好,将陆惊澜从未听过的往事娓娓道来: “魔尊大人来到魔域之后就开始建立自己的势力,他身怀魔根,本就是天生修魔的料子,找对了路子,修炼起来完全是一日千里,很快就凭借自己强大的实力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伴。” “顾夕迟顾领主就是那个时候到魔尊大人身边的。”白轩说,“三百年间,魔尊大人统一了整个魔域,联合了原本四散割据的各个妖族部落,建起了巍峨的寂无宫,成为了独一无二的魔尊。” “如此万人之上的威势,再加上魔尊大人本身就生得俊美,自然会吸引许多爱慕者。他们或许是看上了魔尊大人的相貌,或许是沉迷追求大人所拥有的权势,或许也有些人当真对大人有几分真心……这些人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入大人的眼。” “渐渐的大家都以为魔尊大人当真是无心情爱,就是你们灵修所谓的那什么……无情道?” “但后来有一只小妖,狂热地仰慕魔尊大人,不知从哪儿听来了陆洲的名字,胆大包天到直接在魔尊大人面前提了这个名字,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我只知道那小妖当场被流放到了无烬火海之中。大家这才品出一丝端倪。” “于是有个好事的梦妖悄悄潜入了魔尊大人的梦境,窥探了大人的心思,才知道大人对那位陆长老的情感绝非仅限于师徒。哦对了,那个梦妖已经死了,他也被流放到了无烬火海之底,结果没能受住那里的酷热。” 说完这些,白轩望着陆惊澜:“现在你该相信了吧?我给你一句忠告,留在大人身边就该满意了,不要再奢求更多。” 陆惊澜依旧沉默,神色莫测。 见他还是冥顽不灵,白轩叹了口气:“你当真与那位陆长老有几分相似,在你之前,大人身边没有留下过任何其他人,你总不能当真以为大人是想和你共度余生吧?大人只是太想念陆长老了,才把你放在身边,聊以慰藉而已。” 身为狐狸,白轩的感知十分敏锐,他能觉察到现在陆惊澜心中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 他想,或许能趁此机会叫陆惊澜放下执念,与他们和和气气、一同侍奉魔尊大人得了。 于是白轩别有所图的继续说道:“但换言之,你也的确算是有那么些特别,你的长相就是你最大的本钱,大人对你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只要你放下人族那些莫须有的忠贞啊、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想法,也是能继续留在大人身边的……” “我要亲眼看看那幅画像。” 沉默许久后,陆惊澜终于开口,打断了白轩的滔滔不绝。 可这一开口就让白轩大为震惊,连忙道:“那幅画像是我部族偷偷藏下来的,连魔尊大人都不知晓,怎么能叫你一个灵修随意看了?” “是吗。”陆惊澜声音听上去还很平静,“那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好了。” 白轩在心中暗骂自己多嘴,他实在是被陆惊澜刚才要杀人的架势吓到了,一下子什么都说了出去。 无奈,白轩只能硬着头皮说:“也并非全然不行……但要你亲自走一趟。” “好。”陆惊澜一口应下,“我会自请护送你们回部族。” 第152章 虞影一听说陆惊澜要自请送那三只小狐狸回部族之后,心里就生出了几分不悦。 他亲眼看见那只小狐狸缠着陆惊澜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他知道陆惊澜和那只小狐狸之间不可能有什么。 如今却是陆惊澜主动提出要送他们回去,虞影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魔尊大人实在不想同意,却又不愿意说自己不同意的真正原因。 于是想了片刻,找了个理由:“不行,你在魔域无法发挥全部的实力,一路上危险重重,你和那三只狐狸指不定谁护送谁呢。” 陆惊澜无奈一笑:“我也没那么弱。” “那也不行。”虞影双臂抱在胸前,眉头微蹙。 陆惊澜来到虞影面前,认真道:“我只是想趁此机会看看你所统治的这片土地,来了魔域这么久,我连寂无宫的大门都未曾踏出,实在有些想去外面散散心。” 虞影还是板着*脸,但陆惊澜能看出他的态度已有一点松动。 陆惊澜乘胜追击:“我听说狐族有一株地心火,你上回还说自己的身子尚需淬炼,我过去,顺道帮你把地心火带回来。” 虞影扶额:“地心火这种东西,我若是想用,狐族自当双手奉上,哪儿需要你跑一趟。” 陆惊澜看着他,二人默然片刻。 “好吧。”虞影叹气,“你说得也有道理,总不能成日里叫你在寂无宫憋着,去走走也无妨。” 陆惊澜不是自己的私有物,他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己凭什么限制?以为他安全着想为理由禁锢他的自由也是站不住脚的。 只不过虞影还是不甚放心,把虹日枪召出来,递给了陆惊澜。 “带上,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 几日后,陆惊澜和狐族三只小妖一同启程。 虞影来到寂无宫门外相送。 三只小狐狸目不转睛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他们来到寂无宫这样久,一直不得机会见到魔尊大人,没想到终于见到了本尊,他们却该离开了。 虞影向来不爱穿戴累赘的宽袍大袖,今日也是一身湖蓝绸缎窄袖长袍,在阳光下剔透轻盈,与头顶苍穹一色。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陆惊澜也穿了身淡一些的蓝。两人站在一起低声说话,像是在发光一般,叫人不敢打扰。 三只小狐狸平时绞尽脑汁想要和魔尊大人见上一面,如今真的见到了,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搭话。 那毕竟是全天下唯一一个大乘修士啊。 一句话不对,会不会脑袋搬家? 何况他们本就是做错了事被赶走的,还是不要上赶着惹大人厌烦为好。 尤其是那只本性就较为胆小的红狐狸,他看着陆惊澜和魔尊大人相处自若的模样,竟在心中升起了一点点崇拜。 看来魔尊大人的枕边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换了他自己,绝对是没有能和大人谈笑风生的胆子。 时辰不早了,再继续耽搁下去,今日天黑之前只怕是没办法抵达狐族密林了。 “走了。”陆惊澜站在马车旁,对虞影做最后的告辞。 “嗯,早去早回。”虞影点点头。 陆惊澜也没有缠绵,果断坐进了马车,随后马夫就扬鞭催着马儿启程。 两人都知道彼此很快就会再见,因此不需要太多依依不舍的告别。 三只小狐狸坐上了另外一驾马车,从始至终没有得到过魔尊大人的半个眼神,他们也老老实实不敢冒犯。 大多数狐族都聚居在一片密林之中,密林位于魔域的南方,距离寂无宫不算近,普通马车要赶路足足半个月才能抵达,但这回他们乘坐的是寂无宫专门培育出来的灵马,每日用各类灵植喂养,可日夜兼程不休赶路,日行几千里不在话下。 因此天色刚暗,他们就已经抵达了密林。 前来迎接的正是上回去往寂无宫参加仪式的长老,她也是一只白狐,族人们习惯唤她白姬。 此次送小妖给虞影当姬妾谋划正是白姬一手促成的,如今三只小妖被原封不动扔回来,全族的人都知晓魔尊大人的意思了,白姬闹了好大个没脸,气得她这几日多吃了几十只烤鸡! 白姬算是白轩的姑奶奶,远远见到她脸色不好,白轩赶紧很有眼力见地提前下车,变成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在姑奶奶面前翻开肚皮打了个滚儿。 白姬脸色依旧很臭:“少撒娇,你们办事不力,撒娇也免不了训话。” “姑奶奶别生气。”白轩趴在地上露出无辜的表情,“部族怎么惩罚我们都好,你可不要为我们几个气坏了身子,姑奶奶这张沉鱼落雁的脸上若是长了皱纹可怎么好?” 白姬冷哼一声:“数你嘴甜,行了别担心,这回终究不全是你们的错。” 二人说话间,陆惊澜也已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一见到他,白姬的脸色又沉下去。她虽然并不知晓这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三只小妖被退回来,其中定然少不了眼前这人的作祟。 这人一定是害怕三只小妖分走了魔尊大人的宠爱,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所以使了手段。 但陆惊澜此次毕竟是代表魔尊大人来的,白姬就算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上前周全礼数。 “见过陆仙君了,部族已经备好了酒菜,给仙君接风。” 陆惊澜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来还有一件事要做,做完我便要返程。” 白姬不解,白轩立即在她耳边小声解释起来。 白姬的眉头渐渐皱起,正想拒绝,就听白轩说:“我已经答应了他,他说如果我们不将画像给他一观,就把我们私藏画像的事情告诉魔尊大人。” 闻言,白姬瞬间无语,咬咬牙,挤出个笑容:“呵呵呵,只是看一眼画像而已,这是小事,叫白轩带你过去看看就好。” 陆惊澜又说:“魔尊大人需要借狐族地心火一用,还请长老备好,我走时带上。” 白姬:“……” 你是来打劫的吧! 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强颜欢笑地应承下来。 很快,陆惊澜就跟在白轩的身后,前往狐族放置陆洲画像的地方。 狐族把画像藏在了极深的地方,两人走过无数游廊,甚至穿过了一片密林,才终于来到一处瀑布下。 白轩一扬手,瀑布倾斜而下的水流瞬间分开,露出了后方的石洞。 两人飞入石洞中,走进了一条隧道,在里绕了许久,眼前终于霍然开朗,出现了亮光,走出去后,只见一方好似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央一汪水晶般透明的池水,周围环绕着翠绿欲滴的植被。 陆惊澜与白轩一同站在了小池岸边,剔透的池水好似镜子,映照出二人的脸。 “我所说的画像其实并非真正画在纸上。”白轩解释,“而是我族那位曾见过陆长老的老祖宗将自己的记忆拓印在了这方池水之中。” 说完,白轩从袖中拿出一小瓶墨汁,打开盖子,往池水中倒了一滴。 接着他让开位置,陆惊澜上前,看着墨水在池中洇开,池水变色,逐渐描绘出一幅画像。 池中画像中那人的轮廓恰好和陆惊澜的倒影合二为一,两个本就有几分相似的人重叠在一起,难以分出彼此。 陆惊澜终于看清楚了池中人的模样,知晓了那个早在五百年前就离世,却一直留存在虞影心底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 陆惊澜死死盯着那张任何人见了都会赞叹一句谪仙在世的容颜,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白轩说自己和这个人长得很像,可他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发现自己和他的相似之处。 很像吗?哪里像了? 陆惊澜的倒影和陆洲的画像重叠在一起,间或交替。 这一刻,他也没办法欺骗自己了。 他与陆洲相似到以至于哪怕说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年轻时,一个更为成熟,都指不定会有人相信。 陆惊澜忍不住想,虞影是不是就像这般,总时不时透过自己看见陆洲的模样? “你……”陆惊澜忽然出声。 白轩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格外凝重,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赶紧应声:“你已经看过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们可以离去了吧?” 然而陆惊澜却说:“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白轩不太放心,可又不知怎么劝阻,想着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也好,便退了出去。 池边只剩下陆惊澜一人,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腿脚一软,跪倒在岸边,双手撑地。 白轩只当陆惊澜是因为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陆洲的替代而悲伤,然而无人知晓,事实上,陆惊澜早就见过陆洲了。 ——在他意识深处的那片幻境之中。 在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对陆惊澜展露了真容。 那张脸,陆惊澜记得很清楚,和眼前池中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他”就是陆洲。 然而“他”却说,“他”亦是自己。 那么自己是谁? “哈……哈哈哈……” 陆惊澜双眸变得赤红,从他的嗓子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阵充满嘲弄的冷笑。 跌跌撞撞、上下求索,原来自己不过是那位五百年前的大能转世重生,与爱人再续前缘的容器而已。 陆惊澜可没有一刻认为自己就是陆洲,他没有陆洲的记忆,他未曾见过陆洲领略过的风景,陆洲也从不了解自己的人生。 他们是两个人,不同的、彼此独立的两个人。 可“他”却说自己就是“他”。 那么除了那个最荒诞的答案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此时此刻,陆惊澜才总算恍然大悟。 就像虞影经历天劫后魂魄出窍,若想复活,必须寻找一个适当的肉身一样。 那位早在五百年前就已仙逝的大能,若想重归人间,也必须有个能够容纳他全部魂魄与修为的容器。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容器。 所以“他”才会寄身于自己的意识深处,在关键时刻现身帮助自己。他不是为了救自己,只是为了确保容器不受伤害。 也因此自己修炼才会那般迅速,根本不是自己天分多高,而是“他”的修为本就始终储存在自己的体内,只要自己能够承受,便随时可以觉醒。 按照那位大能的计划,他只需要等到容器成熟,就能以全新的躯体重生,再度回到牵挂之人的身边。 只可惜造化弄人,身为容器的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地生出了自我意识。 还与他一样,爱上了同一个人。 第153章 不知过了多久,陆惊澜重新站了起来。紧接着他一抬手,面前池水随即涌动,生出一道深深的漩涡。 旁边的树木察觉到事态变化,不安地摇动起来,簌簌落落,层层叠叠的树叶平飘扬而下。 池水被漩涡彻底分开,露出了池底,从那里飞出了一块散发着妖异紫光的石头。 紫石直直朝陆惊澜飞去,他一下将之握进了掌心。 池底没了紫石的镇守,等池水恢复正常之后,就变成了一汪再普通不过的凡泉,无法显影出任何图画。 白轩站在外面,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变回了小狐狸原型,已经把自己浑身上下的毛发舔过了整整两遍。 就在他耐心告罄,准备进去催促陆惊澜的时候,洞穴之中忽然刮出一道劲风,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白轩屁股摔疼了,两眼冒金星,还未能重新站起,就看见陆惊澜的身影化作一团蓝色光芒,疾速飞出了洞穴,甩开他朝远方而去。 白轩当即一个激灵,意识到大事不好,第一反应是进入洞穴查看,果真发现池水的异样。 他顿时如遭雷击,不敢耽搁,赶紧追了出去。 “该死的灵修!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他们!!” 白轩一边追,一边气得大骂。 然而陆惊澜逃得太快,没过多久白轩就追丢了,他稳住心神,立即转向去求助白姬长老。 白轩闯入时,白姬长老正用自己的原身在挨个儿舔舐凑在自己身边的毛团子们,她的原身有六条尾巴,能够一下子圈住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一大群小狐狸。 本是多么惬意的夜晚,却被打扰,白姬尖啸一声:“白轩!你作死啊!” 白轩在她面前跪下,额角满是汗珠,语速极快:“长老不好了,那灵修突然发疯,带走了陆长老的画像!我追了他一路,却……却追丢了。” “什么!” 白姬一下子起身,把身边的毛团子啪嗒啪嗒扫落在地。 --- 白轩说得没错,现在的陆惊澜,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双眸赤红,浑身灵力好似蟒蛇般涌动,与魔域之中无尽的魔气无声厮杀着。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紫石,石头并不光滑,细小的棱角因为他太过用力,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割开皮肤,渗出一丝丝鲜血。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他只想回到寂无宫,找到虞影,当面问他,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自己又究竟算是什么?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背后长着六条尾巴的女子,恶狠狠盯着陆惊澜,警告道:“我族谨守诺言,给你看了画像,你为何要出尔反尔,盗走画像!” 陆惊澜其实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毫不犹豫拿出虹日枪,扬手一挥。 见到虹日枪,白姬脸色突变,追随她而来的狐狸们也吓得忘记了动作。 白姬好险才躲过虹日枪的攻击,狠狠咬牙,她没想到魔尊大人把虹日枪都给了这家伙,难道这家伙今日所作所为全都是大人授意? 她不免猜测,是不是大人早就知晓他们偷藏陆洲画像的事,所以派这个灵修过来顺道把画像取回?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贸然出手,如果真的是大人的意思,狐族老老实实交出画像说不定还能落得轻判。 陆惊澜在魔域之中无法随心所欲使用灵力,因为无法补充,所以终有用尽的时候,但虹日枪弥补了这一点,让他不需要使用自己的灵力,也能发出不输化神修士的攻击。 再加上虹日枪是虞影的武器,只是拿出来,就足以让狐族之人忌惮。 陆惊澜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折身,调转过来,主动朝白姬攻去。 白姬当即戒备,严阵以待,然而陆惊澜掠过她的身边,却只是从她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 是她之前准备好后一直备在身上的地心火。 白姬在心里大喊:果真是强盗! 但她也没有动手去将地心火抢回来,望着陆惊澜远去的背影,她反倒松了口气。 希望魔尊大人念在我们慷慨借出地心火的份儿上,别太生气吧。 狐族的人不敢继续追下去,陆惊澜便顺利地逃出了狐族密林。 --- 寂无宫。 虞影好难得老老实实坐在正殿里处理事务,虞栖梢陪在旁边,帮忙整理整理文书,偶尔给魔尊大人倒茶水,再稍微陪着说说话,免得大人太过无聊。 “小鸟。”虞影撑着腮帮忽然唤道。 虞栖梢一个激灵:“大人可是渴了?” 虞影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哎算了,你年纪小,还不懂。” 今年已经两百多岁的金乌:“?” 虞栖梢思索片刻,试探着问:“大人是不是在想陆惊澜的事情?” 虞影坐端正:“我不是,我没有,我想他做什么?” 还说没有呢,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虞栖梢汗了一下,继续道:“大人没想,是我想了一下。” “你想他干嘛?”虞影露出了奇怪的眼神。 虞栖梢又惊了一下,赶紧说:“我的意思是,我想了一下关于他的事情。大人,既然他愿意,你也不排斥,再加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以后还有那么多年,不如就顺其自然,他愿意留下就留下,何必总想着把人推出去呢?” 想不到小乌鸦已经学会说这种弯弯绕绕的话了,虞影自然能听明白,看来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就在虞影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只小妖突然神色慌乱地闯了进来。 “大人!那、那个灵修像是失心疯了!他不顾我们的阻拦,非要硬闯!” 虞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妖在说什么,紧接着小妖身后就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背着光,在地面上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虞影没想到陆惊澜会回来得这样快,他以为怎么也得等到明晚。 且眼下看来陆惊澜的状态很不对,灵气在他身边暴动,整个人也仿佛失去了神智一般,死死盯着自己,根本不在意外界的其他事务。 虞栖梢觉察到危险,赶紧挡在了虞影的身前。 “大人!这家伙看上去不太对,你先暂避吧!” 虞影按住他的肩膀,上前一步,反把他护在了身后:“你带着那家伙先走,我和他谈谈。” 谈谈!? 虞栖梢忙劝:“可陆惊澜此时看上去不像是能谈的样子啊!” 然而虞影始终坚持,又说了一遍,虞栖梢不敢违逆,只能赶紧带着报信的那只小妖退了出去。 陆惊澜手中的紫石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另外一样东西,玉石质地,长长垂下,似乎是一段枷锁。 “你怎么了?”虞影站在原地,发问。 陆惊澜没有回答,只是缓慢挪动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了虞影的面前。 他手中的东西,就是这段日子他一直闷在锻造阁里亲手打造出来的一样法器,名为双生扣。 双生扣形似枷锁,分为两端,一端为锁,桎梏住一人的脖颈,另一端为扣,扣在另一人的手腕上。 由双生扣相连的两个人便会生死与共,或者更确切地说,被锁住的那个人,会将自己的生死性命全部交给掌握了扣的另一人,若另一人死亡或是解开双生扣,被锁住的那个人便会失去性命,甚至连灵魂也无法往生。 但掌握扣的那个人却不会受到相同的限制,锁无法自己解开双生扣,即便死亡,也不会对另一人造成任何伤害。 名为双生扣,其实只是合欢宗为了操控炉鼎而发明的枷锁而已。 在今日之前,陆惊澜都还不曾想好究竟要不要使用这个东西,他害怕虞影会因此讨厌自己。 但此时,失去了全部理智的他,已经无法思考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只想将自己和眼前的人牢牢拴住,永远不要分开。 虞影发现陆惊澜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再走近一步,抚上他的脸庞。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 陆惊澜终于稍微抬起了头,虞影瞬间惊愕不已。 他看见陆惊澜双目泛红,整张脸都被漫涌的泪水打湿。 “你……”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虞影依旧被陆惊澜浑身散发出的哀伤感染,刚发出一个音节,就难以为继。 接着,他听见陆惊澜开口了。 “你对我和旁人不一样,一再纵容我接近你,是不是全都是因为我长得像陆洲?” 霎时间,虞影耳边仿佛忽然炸开一道惊雷,让他有片刻的晃神。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陆惊澜的口中听见陆洲的名字。 陆洲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非常遥远,连虞影自己都很久没有提起过,这么多年,更是没有什么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个名字,使得他突然听见这个名字,竟有一瞬间感到陌生。 虞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陆惊澜从怀中拿出一枚紫色的石头。 石头在灵力催发下光芒闪烁,随后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凭空出现在二人之间。 虞影盯着画像,片刻,有些懵然的脑子才终于认出那人。 到底有多少年了,不曾再见过这人的模样。 虞影也乱了心神,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话一出口,虞影就意识到不对,仿佛自己是在责备陆惊澜多嘴。 虞影想要解释:“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长得……” 陆惊澜却没有耐心听他说完,冷笑一声:“果真如此。” “你听我说完!”虞影着急,捧着陆惊澜的双颊,“刚见到你的时候我确实很惊讶天底下竟有和他长得这般相似的人,也因此对你有了几分宽容,但我能够分清你们的差别,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当做谁的替代。” 一行泪再度从陆惊澜的眼尾滑落,他轻声问:“你真的能分清吗?如果不是因为我长得和他相似,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吧?” 第154章 这种无法证明的问题,虞影根本没办法给出回答,就算说了,现在的陆惊澜只怕也不会相信。 “你不要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假设。”虞影劝他。 陆惊澜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摇晃着跪了下来,虞影想要扶他,也跟着单膝跪下。 陆惊澜垂着眼,喃喃低语:“我究竟算什么,难道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某个人的躯壳吗,这样的我,哪里有资格去爱谁。” 见他竟然有自弃之意,虞影的心揪了起来,却也实在不能明白为何他会这样,只能苍白地劝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陆惊澜忽然把虞影紧紧抱住,埋首在他的颈边,哽咽道:“即便如此,我也想告诉你,我爱你,在日日夜夜与你的朝夕相处中,我已无可救药。” 虞影心中一动,还未从他忽然的剖白中回过神来,就被他松开,紧接着便见他拿起了手中的那串玉质的枷锁,毫不犹豫地套上了自己的脖颈,严丝合缝地箍住。 在枷锁扣紧的刹那,那法器浑身发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其上镌刻的咒文金光闪烁,昭示着契约达成。 而后陆惊澜双手捧着锁链的另一端,递到了虞影面前。 “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 “这是什么?” 虽是问句,但虞影其实已经隐隐认出了这东西。他只是不敢相信,不相信世上会有人主动用双生扣桎梏住自己。 陆惊澜仰头看着他:“这就是我一直在打造的东西,你还给了我两滴指尖血。” 这下子,虞影不得不相信了,陆惊澜是真的打造了一个双生扣,把他自己锁了起来。 此双生扣在打造时就融入了虞影的指尖血,即便现在虞影不接,双生扣的契约也已经在二人之间成立。 想到自己当时没有多问就给出指尖血的行为,虞影如今就恨得牙痒,他狠狠咬牙,猛地一把抓过了锁链的另一端,用力一拽,将陆惊澜拽到自己面前。 “谁准你擅作主张的?”虞影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把人扇醒。 “你恨我也好。”陆惊澜却笑了出来,“但你终归与我绑在了一起。” 虞影心中火大:“你就不怕我当即解开这扣,让你不得好死?” 陆惊澜摇头:“没关系,我的这条命任你处置。” 虞影简直拿他没办法,恨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心中火气实在无处宣泄,虞影终于在这一刻想明白了所有,他不再犹疑不定,再次攥紧手中的锁链,迎上去深深吻住了陆惊澜。 只是吻还不解气,结束之前虞影使劲在陆惊澜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鲜血涌出,弥漫在二人之间。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从未把你当做是谁的替代,我自始至终真正在意的,只有你,只是你自己。” 虞影被陆惊澜的举动惊到,但不可否认,他这般冒失的举动的的确确给了虞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离去,在他眼里,自己的重要甚至逾越性命。 因此,虞影才不得不被逼着直视了自己的心意,他才终于有了承认一切的勇气。 “你别听其他人和你说的任何事情。” “我和陆洲之间,什么也没有。” 虞影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些事,甚至他自己都一直在逃避,从未堂堂正正面对过曾经的种种。 “陆洲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今日也坦诚地告诉你,我的确曾经对他生出过别样的情愫,或许是依赖,或许是信任,但早在那感情生发成为爱恋之前,他就永远离开了。” “一开始我是因为你的长相而对你有所纵容,但不是任何一个长得像陆洲的人都能肆无忌惮从我这里获得宽纵。” “啧……从前不是没有人将自己的面容照着陆洲的模样改换过,想要借此接近我,但我只觉得恶心。” 虞影相当用力地捧住陆惊澜的脸,甚至把他的脸颊挤得变了形。 “我从来没有混淆你和陆洲,因为你们俩根本不是同样的性子,他绝对不可能像你现在这样,傻乎乎的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别人的爱怜。” “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对你的种种宽纵就都是因为你,因为是你。” “都怪我太过纵容,把你纵得胆敢用性命来要挟我。” 虞影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手上的力气收回,又变成轻抚。 “也是怪我,五百年来我从未真正爱过什么人,更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共度余生,所以从前即便面对你的情意,我也没能好好回应,只是一味将你推开……” 陆惊澜的眼中划过茫然,呆呆地看着虞影,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瞧他傻傻的样子,虞影心一横,不再多言,只是直白地说: “呆子,我说我也和你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起,爱上了你。” “但我没爱过谁,这方面和你一样是愣头青,你多担待。” 说完,虞影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干脆将陆惊澜抱紧,避免与他四眼对视。 陆惊澜缓缓睁大了眼,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他没想到自己今日乱来,不仅没有遭到虞影的厌弃,反而还听见了他一直以来都渴求的回答。 理智重新回归,陆惊澜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脊背升起后怕。 他不后悔自己把双生扣给了出去,他只怕虞影会因此讨厌自己。 但万幸,他没有讨厌自己。 他还说他也爱自己。 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自己。 陆惊澜鼻头一酸,差点又要落泪,但他拼命忍住了。他抬手回抱住虞影,非常非常的用力。 哪怕只是为了这句话,他也要想尽办法从那位大能的百年谋划中逃出来。 他要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有资格爱上谁的人。 …… 不知是谁先主动的,或许起源不过是一次对视,彼此渴求的烈火便如燎原一般顷刻蔓延开来。 两人周身的灵气与魔气跟随着主人的澎湃的新潮而疯狂涌动、暗自试探、相互交融。 虞影一把抓住陆惊澜的头发,阻止了他进一步的放肆,提醒道:“别在这儿,会有人进来。” 陆惊澜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将人□□,圈在腰间抱了起来。 骤然腾空,虞影有些不适应,还没来得及纠结为什么是陆惊澜抱着自己,就发现这个角度很适合从上方亲吻眼前的人,于是他扔掉了所有无所谓的杂念,专注地吻了下去。 梧桐木床非常宽大,足够两人在上面肆意打滚。 虞影仰躺着,光明正大欣赏起陆惊澜的身躯。 陆惊澜都被他的目光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温声问他:“可以吗?” 虞影抬起脚,放在他的胸膛上点了点,笑着说:“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会显得你很菜鸡。” “在你面前我没办法假装不是菜鸡。”陆惊澜也很坦然。 虞影一个坐起,圈住他的脖子,两人一同重新倒下。 一个吻轻轻落在陆惊澜的额头,接着是虞影的话:“不要顾虑,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稍微安心一点的话,来吧。” 陆惊澜抿了抿唇,不再压抑自己内心汹涌的情感,激烈地回吻他。 虞影仰着头,接纳了陆惊澜的惶惑、任性、他拙劣的爱以及他的全部。 两人都认为自己亏欠了对方,于是愿意无限度地弥补、包容和疼爱彼此。 ……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影觉得他不该说陆惊澜是菜鸡的。 因为他也是。 而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刺激到了陆惊澜。 虞影感觉时间忽然变得好漫长…… …… 天边浓墨重彩地涂满了一整张金黄的画卷,间或几只飞鸟掠过,在夕阳上留下自己的剪影。 陆惊澜缓缓睁开眼,意识回笼,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心头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和身体一样神清气爽。 与心爱之人心意相通乃人间无法替代之极乐,陆惊澜忍不住回味一番,痴笑起来。 然而他抬眼一瞧,却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不见虞影的身影,不知跑到了哪儿去。 陆惊澜没来由生出一阵惶恐,他不由得想难道虞影后悔了,所以不辞而别不想再见自己了? 但下一刻他又按下自己这有些过分敏感的想法。 虞影不是这样的人。 陆惊澜起身想要出去找人,结果刚站起来,就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去哪?” 分明是虞影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慵懒,显然才刚睡醒。 陆惊澜四处寻找依旧不见人影:“你在哪里?” 虞影也奇怪:“我躺着啊……不对,我怎么感觉床变大了,难道这梧桐树一夜之间长大了不成?” 陆惊澜听声辨位,试探着一把抓过凌乱的被子,*哗啦掀开。 露出了被子之下的……魔尊大人缩小版本的木偶人。 陆惊澜呆掉了:“……?” 虞影看着莫名变大了好几十倍的陆惊澜,也傻了:“???” 片刻后,木偶人虞影坐在陆惊澜的手上,被带到铜镜面前,看清楚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虞影现在正使用的身体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木偶人,他对炼器一门不算特别精通,当初为了赶工,木偶人比例不是很切合实际也没有在意,反正这只是个容器,化形之后正常能用就行。 因而这具木偶脑袋比真人要大上那么许多,身子和手脚都短短的,整个身长只有陆惊澜一个手掌张开那么大,一点也不威风。 魔尊大人已经觉得很没有面子了,偏偏陆惊澜还要来一句: “可爱的。” 虞影:“……” 木偶没那么灵动的表情和动作,所以陆惊澜没能及时察觉他的复杂心情,又问了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虞影整理了一下心绪,道:“应该是维持人形时间太久了,之前又消耗了不少魔气,再加上昨晚有点累,就变这样了。” “哦。”陆惊澜点了点头。 “……”虞影咬牙,“你是不是偷笑了,我说我累了你很得意啊?” 陆惊澜无辜:“我没有,我心疼你,那你怎么变回人形呢?” 虞影气得大吼:“不变了!这样正好,免得你又缠磨我,最好一辈子都这样了!” 陆惊澜:“……” 第155章 陆惊澜把魔尊大人珍而重之地放在肩膀上,走出了寝殿。 双生扣被戴上之后,若非有意使之显形,平日里都是隐藏起来的,不会影响日常起居,也不会被旁人发现。 因此当陆惊澜换好衣裳后,看上去就和往日一样,无人知晓他脖子上已悄然戴上了一圈他心甘情愿加诸己身的枷锁。 小木偶虞影其实是不想以这副模样出去见人的,然而陆惊澜兴致勃勃,耗费不少口舌试图说服虞影这样子也很好看,如果他实在担心,那走出去别说话就好,旁人只会当他是个普通的木偶而已。 想来也是,两人在寝殿厮混了将近一天一夜,也该出门透透气,否则要闷死了。 虞影这才答应坐在陆惊澜的肩膀上,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木偶,和他出门。 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迎面遇上了虞栖梢。 一看见陆惊澜,虞栖梢就快步上前来,脸上尽是焦急之色,问:“你知道魔尊大人去哪里了吗?从昨天开始就找不到人,寝殿也设了结界进不去,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大人总是这样,受伤或是生病就喜欢把自己锁起来,谁都不见,也不找医修来看。” “你别太担心了。”陆惊澜回答,“他没事,只是饮酒之后贪睡而已。” 虞栖梢这才稍稍放心一些:“这样吗,那也不能把自己锁在寝殿里啊,搞得我多担心……等等,你肩膀上的是什么?” 虞栖梢指着陆惊澜肩膀上的小木偶,有点惊讶。 “这、这是魔尊大人形象的木偶吗?” 虞影一惊,赶紧正襟危坐,闭口不言,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陆惊澜沉吟片刻:“嗯,闲来无事做的。” 虞栖梢立即用嫌弃的目光看着陆惊澜:“你好变态啊,居然偷偷做魔尊大人的木偶来珍藏。” 被误会了,陆惊澜还在思考要不要解释,就看见虞栖梢上前一步,凑在自己面前,悄咪咪说: “你还做吗?我给你灵石,你帮我做一个呗?” 虞影:“……”找死? 陆惊澜则是微抬起下巴,居然有点得意:“不做,不卖。” 说完,陆惊澜带着小木偶悠然走开。 独留虞栖梢在原地愤恨咬牙,暗骂他是小气鬼八百回。 而坐在陆惊澜肩膀上的虞影越发觉得陆惊澜缠着要带自己出门的目的不纯。 未免陆惊澜带着自己走遍整个寂无宫向遇见的每一个人或妖怪招摇,虞影赶紧让他顺便带自己去一趟无烬火海。 陆惊澜自没有意见,二人一同御剑前往魔域中央那片神秘的炽热火海。 无烬火海位于魔域的中央,其中涌动着耀眼燃烧的熔岩,岸边层层叠叠的岩石上常年凭空燃烧着一人高的火焰。 这里的炎热能够传到几百里之外,方圆百里没有任何植被与生灵,一片死寂的地狱景象。 陆惊澜不太适应这般高温,站在岸边,看身旁岩石的孔洞中忽然喷出火焰,皱了皱眉。 “来这里做什么?”陆惊澜问,他其实已经有点想离开了。 与他不同,虞影并未表现出半点不适,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吩咐陆惊澜说:“再往旁边挪挪,我去熔岩里泡泡。” 陆惊澜吃惊,迟疑道:“你现在可是木头。” 木头掉进熔岩里岂不是立即就会化成灰? “不会有事。”虞影说,“我对无烬火海的魔气有种天然的亲近,从前时常在此修炼,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虞影的身体真的能浸泡在熔岩里吗? 陆惊澜还是有所顾虑。 “我从狐族带了地心火回来。”陆惊澜提议,“你若是想要淬炼如今的躯体,可以先用地心火试试。” 虞影意外:“你还真带了地心火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近乎癫狂,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居然还能记得这个。 “但是不用了。”虞影还是拒绝,“地心火你自己收着用吧,拿去把你的随身佩剑炼化一番,我还是更喜欢这片火海,地方宽敞。” 无奈,陆惊澜只能把虞影捧下来,轻轻放在岸边,想让他先用脚试探一番,若是不对也能及时止损。 然而虞影全然无所顾虑,被放下之后就一头栽进了好似有生命般涌动不休的熔岩之中。 咕咚一声,连水花都未激起。 陆惊澜吓了一跳,忙问他有没有事。 没有人回答,唯有眼前的熔岩忽然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旋转扭曲起来,四周空气越发灼热。 陆惊澜提心吊胆地死死盯着熔岩,直到双眼都刺痛难忍。 忽然,漩涡中心被破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熔岩之中跃出。 虞影已然恢复了人形,凌于半空之中,垂眸含笑,看着陆惊澜。 陆惊澜一时有些愣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虞影的背后看见了一只展翅的神鸟。 俊美到近乎妖异的男人在跃动绚丽的火海中央,整个人被映照得金光耀眼,身后仿佛有上古神鸟的形影庇护,他的神态是常年身居高位养出的骄矜与威严,他是这片广袤土地的王者,任何人见到他都会不自觉心生臣服。 但此时此刻,他的双眸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朝那个人扬了扬下巴,一开口,打破了那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之感,变成了最亲密的爱人。 “看呆了?” 陆惊澜回神,胸中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爱侣。 “嗯,煌煌威势,令人心甘情愿成为你的臣子,我的魔尊大人。” 虞影来到他面前,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夸赞道:“嗯嗯不错,你还是很会拍马屁的,夸得我很高兴,奖励你。” 陆惊澜唇边笑意加深,拽着他又讨要了一个更深的吻。 “这点奖励,还不够。” “……贪得无厌,信不信我变回去?” --- 连魔尊大人都不知晓,魔域的地下,隐藏着一座常年黑夜的城池。 在这座庞大的城池中央,修建了一座与寂无宫相似的宫殿,除了比真正的寂无宫小一些外,其他地方相差无几。 这座城名为,幽影城。 地下宫殿的某个殿阁中,悄悄离开寂无宫许久的顾夕迟一身水晶点缀好似星辰的黑衣,双手背后,正沉醉地欣赏着自己眼前的东西。 在他眼前,一个人被脱光了上衣用锁链高高挂起,其皮肤呈现一种极为阴森可怖的青灰色,如一具去世多时的尸体。 从顾夕迟的角度,抬头刚好能看到那人垂下头颅的面容。 ——正是失踪多日的北玄王。 北玄王的失踪乃是顾夕迟一手策划,早在半年前,他便偷偷只身潜入了北玄王府,偷袭了北玄王,将他带回了魔域,并吩咐一名镜中人留下变为北玄王的模样,代替他,鸠占鹊巢。 自从两百年前那场战役受伤之后,北玄王实力大减,多年来不敢擅自出手,更不敢修炼太过,唯恐引来反噬,伤及性命。 与他相对的,顾夕迟却正当盛年,渡劫期修为不打半点折扣。 两人单独遇上,谁胜谁负,毋庸置疑。 顾夕迟和北玄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素有仇怨,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兄弟之间争权夺利、谁得宠谁又不得宠的老套戏码,但两人当真是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顾夕迟甚至为此叛出了正道,投身了魔域。 顾夕迟是老北玄王和一名凡俗女子的私生子,在被发现拥有火天灵根之后成功获得了去到父亲身边的机会。 但进入王府之后,迎接顾夕迟的不是父亲的疼爱和教导,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以及一句要他安守本分,不要生出旁的贪念的警告。 王妃更是不可能喜欢他这个丈夫不忠的活证,大多数时候都对他视而不见,平日不得不相处时,也常常用厌恶的目光看着他,时时提醒他,他只是一个外人,这里不是他的家,并不欢迎他。 唯一对他还算宽厚的只有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顾辰兴。 顾辰兴会在顾夕迟被罚不许吃饭的时候偷偷藏一些吃食,在晚上给他送去。 也会在父亲和母亲对顾夕迟冷言冷语时出声,转移话题、缓解气氛。 但就是这样的好意,更让顾夕迟对他恨之入骨。 在顾夕迟看来,顾辰兴生来就拥有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禀赋、父母之爱、地位…… 他对自己好,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从不问自己想不想要,他只是在表演一个完美懂事的兄长,为他的伟大形象添砖加瓦而已。 “兄长。”顾夕迟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紧接着发笑,“你高高在上一辈子,从来自诩光明磊落,没想过会落到我的手里,被我制作成为不人不鬼的傀儡吧?” 门忽然被推开,一只人身蛇尾的妖滑了进来,在顾夕迟身边停下,对他颇有几分恭敬,问:“领主大人,我们当真要动手了吗?” 如果虞影在这儿,一定会大为意外,惊讶于蛇族族长何时与顾夕迟勾结在了一起。 进来的蛇妖正是整个蛇族的族长,名为蛇青苍,化神后期修为。 顾夕迟收起了笑容,转身正色道:“自然,我筹谋了近百年,如今时机恰好,没有道理不动手。” “我们这边有我和北玄王傀儡这两个渡劫期修士,再加上你和蛇族的精锐们。对面有什么呢?虎族的少族长已然战死,能战者最高不过合体期。狐族又向来明哲保身,谁强跟谁,墙头草罢了,不足为惧。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可……”蛇青苍还有所顾虑,“对面还有魔尊大人啊。” 即便他们这边有两名渡劫修士,一旦魔尊大人出手,局势立即就会扭转。 然而顾夕迟却没有半点惊慌,反而胸有成竹一笑,一抬手,揭开了躺在大殿中央的木棺。 看清楚木棺中躺着的人,蛇青苍登时惊慌失措,甚至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安然沉眠于木棺中的,不是虞影还是谁? “瞧你吓得。”顾夕迟轻笑,“这只是魔尊大人的肉.身罢了,不会活过来的。” 蛇青苍一时有些错乱:“魔尊大人的肉.身在这儿,那寂无宫的那位是……”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肉.身在我这儿。”顾夕迟摩挲着木棺,“这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你可知禁魂之法?”顾夕迟问。 蛇青苍未曾听过,只能摇摇头。 顾夕迟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身躯与灵魂永远都是息息相关的,即便魔尊大人现在有自己制造的躯壳可用,只要我以他原本的身躯为媒介,施展招魂之术,那么无论魔尊大人在哪,都会被召回这具原本的身躯。” 这是招魂术,蛇青苍倒是知道,但…… “那这不是找死吗?魔尊大人魂归正位,实力回到全盛时期,我们还谋划个什么?” 突然被打断,顾夕迟有些恼火:“所以才需要禁魂之法!原本的身躯既是灵魂最好的容器,也是禁锢灵魂的最牢固的枷锁,我们只要将魔尊大人的灵魂禁锢,就能废了他在战场上的作用。” 被他一顿劈头盖脸训斥,蛇青苍有些悻悻,还有一些隐藏的不满。 “我的禁魂之法还差一些才能完成,期间不可有人打扰。你先下去准备军队,直到真正要动手的那天,再来找我。” 第156章 太仪宗只是一个偏居一隅的不起眼小宗门,之所以名声显赫也全都是因为此乃闻名遐迩的神算子天枢仙师所创立的宗门。 但向来自由散漫的天枢仙师也不在太仪宗内长居,更不是宗主,甚至不是长老,他只会在云游的中途短暂回来歇歇脚而已。 这次天枢仙师回来,还带了个小弟子,令太仪宗内的弟子们颇感意外。 天枢仙师虽然毫无保留的将自己毕生所学都写成了书籍,供全宗门所有弟子任意学习,但他从不收徒,宗门内弟子偶然能得他指点一二,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太仪宗的弟子们大多性情随和,对这个初来乍到却独得天枢仙师喜爱的小师弟没有半点嫉恨之心,反而还多加照拂,常常给这个还未辟谷的小师弟投喂糕点零嘴。 溪无忧才来了不过两月,已经胖了一圈。 他穿着有些宽大的弟子袍服,快步奔跑在宗门那有些崎岖陡峭的山路上。 迎面遇见一名师兄,笑着问他:“小师弟这是去哪?小心摔着,要不要师兄御剑送你?” 溪无忧摇摇头:“多谢师兄,我去见仙师,就要到了,不劳烦师兄了。” 那师兄也知道天枢仙师的茅屋就在前方,不再说要送他的话,说笑着与他告辞。 和师兄分开之后,没过一刻钟,溪无忧就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台阶,来到了天枢仙师居住的地方。 天枢仙师脾气古怪,不住宗门内的宽敞温暖的砖瓦房屋,偏偏自己在后山辟开一块地,建了个小茅屋,每次回来都只住此处。 “来了?” 天枢仙师正在打坐,听闻动静,睁开眼。 溪无忧给他行了个弟子礼。 天枢仙师摆摆手:“好了好了,你我之间讲什么虚礼,我看你就是被你那些师兄师姐们带坏了,小小年纪,天性都被压抑了。” 溪无忧嘿嘿笑了两声,问:“仙师,你今天要教我什么?” 天枢仙师当即正襟危坐,摸着胡须,说:“今日老夫要教你的乃是感应之法,与天感应,与人感应,能够窥破未来,推演吉凶。此法相当困难,但只要你练成,就能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占卜师。” “我要学我要学!”溪无忧当即激动起来。 天枢仙师十分满意他的反应,装作矜持道:“诶,不着急,此法困难,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今天我们先来尝试一番。” 溪无忧很使劲地点头。 …… 半个时辰后,一老一小并排盘腿坐在榻上,吸气,呼气。 “全神贯注,心里想着你所想知晓之事。”天枢仙师缓缓说。 溪无忧愣了一下,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虞影的身影,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什么所牵挂之人,也只有虞影了。 他刚一想到虞影,脑中“嗡——”的一声,像是猛地被千钧铁锤砸中,让他差点维持不住坐姿。 紧接着,溪无忧眼前闪过了一幅幅不甚清晰,但极为真实的画面。 他看见了一座隐于黑夜星辰之中的城池,街道里有一些半人半蛇的物种在爬行,令人不寒而栗。城中央矗立着一座巍峨宫殿,其上乌云密布。 画面如水波般散开,紧接着是另一幅景象。 一个男人手脚和腰部被金色符文紧紧缠绕,在他的手腕与脚踝处分别画着一圈红色的禁制。他被囚禁于某个不在现世的空间之中,半个身子泡在血红的池水里。 似乎有人来到了他的面前,男人抬起头,溪无忧大惊失色。 这个被囚禁的男人竟长得和虞影一模一样。 然后溪无忧听见虞影张开口,似乎在唤对面的来人。 他念出了一个名字:“顾夕迟。” 溪无忧心神震荡,无法继续维持感应,整个人歪倒在榻上,捂着胸口急促呼吸。 见状,天枢仙师立即扶住他,极度焦急又懊悔道:“你这是怎么了?我果然不该见你天赋不错就这样着急教你感应之法,快莫要再想刚才看见的东西,清心,调息。” 溪无忧跟着天枢仙师的话调息,渐渐缓了过来。 刚好一点,他又想到了方才所见之景象,喘息着对天枢仙师说:“仙师……我看见了……” “不可!”天枢仙师阻止他,“天机不可泄露,感应之法所见未来景象无法告诉任何人。” 溪无忧张张嘴,想要把自己看见的事情说出来,却发现自己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无法开口。 看着他满头大汗、面色苍白的模样,天枢仙师心里泛起疼惜。 与此同时,魔域,寂无宫。 正端坐于桌案后帮助虞影处理事务的陆惊澜忽然感到一阵头疼,恍若脑子里有一座沉重的编钟被猛然敲响。 他忍不住捂着脑袋,撑在桌面,暂且闭目缓神。 然而刚闭上眼,就见眼前闪过一幅幅诡异无端的画面,黑暗之中的城池、被禁锢的虞影,以及最后那个只出现了一下的顾夕迟。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心慌,陆惊澜按住心口,大口大口吸气。 虞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蹲身问他:“哪里不适吗?是不是因为在魔域待的时间太长?” 陆惊澜转头看向他,眼前再度闪电般乍现那个被层层枷锁加身的虚弱身影。 顾不得自己难受了,陆惊澜一把将虞影牢牢抱住,在他耳边说:“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一座隐没于黑夜的城池,城池中央的宫殿形似寂无宫,又看到了你被什么人囚禁在血池之中,接着是……顾夕迟。” 虞影神情一凛,随后将手绕过,搭在他的背上。 “你是不是近来忧思太过?你向来心思重,莫要胡思乱想一些并不存在的事。” “不是的……” 陆惊澜眉头紧锁。 “这些事情的确没有发生,或者说尚未发生。” 虞影不解:“你在说什么,莫非你想说你忽然能够预知未来了?” 陆惊澜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种莫名的强烈的感受。” “行了。”虞影又轻拍两下他的背,“回寝殿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 陆惊澜还想说什么,对上虞影毫无阴霾的双眸,最终只是说了句:“你要万分小心顾夕迟。” “这是自然。”虞影道。 片刻后,陆惊澜起身回了寝殿,屋内只剩虞影一人,他瞬间收起了唇边的笑意,唤了一声:“青翎。” 话音落,虞影身后悄然出现一个身形瘦削的蒙面青衣男子,单膝跪地,撑在地面的手臂上若隐若现青绿色的羽毛痕迹。 “主上。” 虞影微微侧头,问:“查到什么了?” 青翎回答:“我们在寂无宫西方约两千里处的地面塌陷之中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入口。进去查看后才知里面别有洞天……” “幽影城。” 没等他说完,虞影忽然出声打断。 青翎微微闪过惊讶的神色,原来魔尊大人早就知道吗? 当然他不会问,虞影也不会多解释,只是又说:“知道了,把虞栖梢叫来。” 青翎好似原地消失一般隐去了身影,不久后,虞栖梢从外面走了进来。 虞影转身对他说:“去帮我给各部族的族长传信,告诉他们我要重启竞魁盛会,请他们前来寂无宫,共商事宜。” 虞栖梢有些意外。 竞魁盛会是虞影统一魔域全域之后以增进各族了解、选拔精锐战士为名,每隔十年举办一次的比赛,全魔域所有部族都可以参加,优胜者能够获得虞影准备的秘宝,表现突出的人也能大出风头、获得提拔,即便不能取得名次,能够与其他部族切磋的机会也颇为难得。因此魔域所有修士都争相想要参加。 然而这场比赛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为星月之战筹备战士。当战事结束,虞影觉得麻烦,就再未曾举办过。 虞栖梢回神,领命,道:“想必各部族年轻一代知晓此事后都会跃跃欲试,我这就去传令。” 虞栖梢快步离去,虞影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却没有半分因为即将到来的盛会而高兴的神色。 晚上。 虞影处理完所有的事务,往寝殿走去。 半道上,他停下来,看着月色下陆惊澜站在庭院中,手持剑光如雪的碎云剑,正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教导身旁的小兔妖和小雀妖。 两只小妖手上各自握着一把木剑,一字排开,正笨拙地模仿着前方陆惊澜的动作。 一个动作持续太久了,两只小妖的力气不够,手和脚忍不住抖个不停。 兔妖不小心抬眼,瞥见了不远处游廊下背手站着的魔尊大人,顿时吓得蹦了起来。 雀妖用木剑指着他,大笑起来:“哈哈哈笨蛋兔子!你看见鬼了吗,吓这么大一跳。” 陆惊澜已收了剑,朝虞影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你来了。” 雀妖顺着看过去,看见了面带玩味,笑看着自己的魔尊大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嘤。” 他浑身一软,竟然直接吓晕过去了。 兔妖忙不迭把他扶住。 虞影朝小兔子摆摆手:“带他回去休息。” 小兔子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接着虞影转向陆惊澜,就见他笑意吟吟望着自己。 “魔尊大人威武,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晕。”陆惊澜调侃。 虞影白他一眼:“那是他胆子太小又心虚,我有什么可怕的?你身子又无事了?” 陆惊澜点头:“不是什么大问题,歇息片刻便好了,见两只小妖在玩木剑,就教了他们一会儿。” 虞影笑起来:“能得你教导,他们也算有福。” 陆惊澜眼中笑意满溢,静静注视着他。 两人在月下交换了一个带着馥郁花香的轻吻,分开后,虞影一把揽着陆惊澜的肩膀,说:“走了,回去睡觉。” 陆惊澜顺从的被他带着,两人走入寝殿。 也不知魔尊大人口中的“睡觉”究竟有没有别的意思,总归两人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等到后半夜,才真的歇息了。 睡去之前,魔尊大人脑子里有许多杂乱的想法。 他在想陆惊澜真的只有元婴境界吗,为什么自己有些勉强承受?又想自己的腰及以下部位好酸疼,接下来两天还是变成木偶得了…… 陆惊澜用温热的毛巾盖在他的脸颊上,唤回了他飞远的思绪。 “晚安,好梦。” 第157章 翌日清晨。 一阵鸟叫声唤醒床榻上还懒懒睡着的人,虞影闭着眼翻身,却没捞到想要抱住的人,只虚虚地抱住了一团被子。 虞影终于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坐起,发现身边果真没有陆惊澜的踪迹。 魔尊大人挪到床边坐下,脚还未沾地,另一个与青翎打扮相似的蒙面人悄然出现,双手捧着鞋子,为他穿上。 虞影顿了一下,吩咐说:“以后不必如此,你们不是为了服侍我的。” 蒙面人轻声答“是”,接着说:“陆仙君去了锻造阁。” 虞影点头,让那人下去,接着自己动手换好衣服,起身往锻造阁而去。 对于自己用贴身暗卫盯着陆惊澜一事,魔尊大人毫不脸红,反正他们存在就是帮自己打探各种消息的,自己需要掌控谁的动向,就派人盯着谁,没有问题。 很快,虞影来到锻造阁,发现陆惊澜正在用地心火淬炼自己的佩剑。 为便于锻造,陆惊澜一身黑衣,被火光映照得影子闪烁,发觉虞影来了,暂且停下了手中动作。 “时辰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陆惊澜问。 虞影走到他旁边:“睡醒了。你可还需要什么材料,我这儿都有。” 陆惊澜摇头:“不用了,地心火已经足够。” 说完,陆惊澜继续扬起小锤,一次次力道均匀地敲击在剑身上,迸射出流星般的火花。 虞影看着陆惊澜略有些严肃的面容,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焦虑。 想起了昨日的事,虞影大概知道为什么陆惊澜会在今日急着淬炼自己的剑了,心下叹气。 “对了。” 几十下后,陆惊澜再度停下,看向虞影,对他说:“过几日,我想回宗门一趟。” “嗯?”虞影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要离开。 强烈的不舍从心底漫开。 虞影是真的没想过陆惊澜会在这个时候说要回宗门。 虞影也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种感觉就叫做不舍,淡淡的不悦,还有些焦躁和生气。 那看来自己比想象中更早地爱上了眼前这个人。 从前困于系统制造的身体中时,虽说被限制不得不留在陆惊澜身边,但事实上只要虞影下定决心,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离开。 可他一直没有走,一直告诉自己留在陆惊澜身边是最方便的办法,于是就一直放任自己留了下来。 这其中,未尝没有这种名为“不舍”的情绪在作祟。 陆惊澜敏锐地发现虞影的情绪变化,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侧。 “我只是回去取一样东西,到手就回来。” 虞影也不掩藏自己的不爽了,盯着他:“什么东西还要你大老远亲自跑回去拿?” 陆惊澜却避而不答,说:“顺便再见江岭他们一面,要他们别太担心我。” “行吧。”虞影松口,“什么时候出发?” 陆惊澜立即给出答案:“三日之后,等我的剑淬炼完成。” 虞影一下子将额头抵在陆惊澜的肩膀上,没什么气势地威胁:“早点回来,别耽搁,否则我把你从寂无宫除名,叫你再也进不来。” 陆惊澜温和一笑:“遵命,我的魔尊大人。” --- 今夜月色如醉,适宜饮酒却无人相陪,略显寂寞。 庭院中间摆着一把躺椅,虞影独自卧在其上,手边小方几上搁着一只酒杯,但他没用,直接捧着坛子畅饮。 虞影的酒量也不能算是多好,但修士可以运气将酒意顺着经脉排出,因而即便喝多也不会醉得不省人事。 正好这时候虞栖梢回来复命,看见魔尊大人又在贪杯,不免有些埋怨。 “大人,我就不该从鹿族带回这些甘露饮给你的,小酌怡情,你天天喝可伤身啊。” “这世上还有人能伤我的身?”虞影举起酒坛子,“过来陪我喝一杯。” 虞栖梢走过来接过坛子,给自己斟了一杯,左右看看,问:“陆惊澜呢?” “他把自己关在锻造阁里了。”虞影转了话题,“今晚别提他了,说点别的。” 别的? 虞栖梢坐直了身子,有点拘谨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好虞影没打算卖关子,下一句话便直接道:“你不是念叨我喝酒吗?其实也不是我想喝,只是心里有点不畅快罢了。” 虞栖梢当即站了起来,同时挽起袖子:“是不是陆惊澜那家伙惹大人不高兴了,我这就去教训教训他!” 虞影:“……得了,消停点。” 虞栖梢“哦”了一声,乖乖重新坐下。 被他这一惊一乍,大好的倾吐心事的氛围全没了。虞影只能扶着额头,说:“陆惊澜没有惹我……虽然也的确是因为他。” 虞栖梢想到了什么,愈发紧张,双手捏着自己的裤子:“大人……我……其实……” “有话就说。”虞影命令。 虞栖梢才斟酌着,继续:“其实我这两天发现你与陆惊澜之间的感觉变了。所以、所以我一直想问,但始终没敢问出口:大人是不是已经接受他了?” 虞栖梢对人情世故或许没那么精通,许多时候表现得也傻傻的,但他拥有妖族的敏锐本能,所以早就察觉魔尊大人和陆惊澜之间的变化。 怎么说呢,以前两人相处也很融洽,但*总若有若无隔着什么。 不似现在,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接受。”虞影咀嚼着这个词,随即轻笑一声,“听起来就像是连你也觉得是陆惊澜追逐着我太久,靠他的真心终于打动了我?” 虞栖梢捂住嘴:“我、我乱说的,我不太擅长说人话。” 虞影摇摇头:“没怪你。只是这个词用得不大好,我并非因为他的穷追不舍而被迫接受了他,而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那样坚决,我才终于有了叩问自己内心的勇气,不再如懦夫一般逃避,选择和他站在一起。” “大人不要这样说……” “虽然那家伙的方式有点太过分。”虞影低声暗骂。 想到双生扣的存在,虞影的心思就变得很是复杂。 一方面,他深恨陆惊澜一声不吭就做了这玩意儿来,不问他同意就将两人绑在了一起。 双生扣除了生死相牵之外,身为掌控主动权的扣,虞影还可以在全天下任意地方牵动枷锁,命令陆惊澜立即回到他的身边,抗拒的话,陆惊澜就会遭受钻心之痛。 但另一方面,虞影很不想承认,自己也确确实实是因为陆惊澜表现出来的决然才有了直面内心的勇气。 连虞影自己都不曾知晓,他内心深处其实仍然在害怕,害怕所在意之人在他的眼前离去。 虞栖梢没明白,追问:“他做什么了?” 虞影默然片刻,最终还是将双生扣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虞栖梢。 面对这只自己眼看着孵化出来的小鸟,虞影给出了完全的信任,小鸟对他也是一样的。 听完虞影的解释,虞栖梢忍不住感慨:“想不到陆惊澜这么……疯。” 是啊,谁会主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另一个人主宰呢? 称一句疯子实在不算冤枉了他。 虞影叹了口气,月光轻柔地洒在他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冷白的光辉。 他饮了一口酒,说:“我还是在害怕,害怕目睹有人的离去,害怕你们在我眼前消失。所以那个时候在摇光秘境里,我才会想舍了命换他们活着。” “大人。”虞栖梢心中揪起,“这种感觉是人之常情。当初听说你陨落的消息后,我也非常非常伤心,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日子,几欲追随你而去。” 虞影一怔,随即苦笑:“傻鸟。” 虞栖梢在虞影面前蹲下身来,望着他,眼中映照着满天的星辰:“所以请大人哪怕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性命,以后再不要说什么舍命不舍命的话,更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万万保重自身。” 月光似亲长慈爱的目光落在虞栖梢微微仰起的脸上。 短暂的沉默后,虞影笑起来,轻抚过他的脸颊,郑重道:“好。” …… 一刻钟后,虞影在虞栖梢的唠叨下,不得不收了酒坛,无法继续畅饮。 虞栖梢叫人过来收拾残局,上下指挥忙得不可开交。 进来的人依旧是兔妖和雀妖,寂无宫伺候的人原本还有个管事的虎妖,但他办事不力,已经被虞影打发回去专心上学堂,不必再管这边的事了。 兔妖和雀妖一人搬运躺椅,一人搬运小方几。结果不知是兔妖力气不够还是旁的原因,突然脚下一扭,差点整个儿摔倒在地。 雀妖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是笨兔子。 兔妖红着眼睛为自己辩解:“是你!你故意使坏!” 雀妖才不承认:“不是我,你有什么证据?” “咚!” 虞栖梢一拳砸在雀妖的脑袋上。 “好了我都看到你使坏了,你能不能不要欺负同窗?” 雀妖满目含泪:“呜呜呜。” 吵吵闹闹的,虞影打算趁乱溜走,离开前,想到什么,停下步子,对虞栖梢说:“今晚与我的话不得叫陆惊澜知晓,否则他该得意死了。” 虞栖梢当然不可能把他和魔尊大人之间的悄悄话告诉陆惊澜,只是可惜,陆惊澜不能亲眼看到自己其实也是很得魔尊大人喜爱的。 “还有。”虞影点了点虞栖梢,“接下来三个月,我给你放个假,你若是有任何想要前往的地方,便趁此机会去一趟吧。” 虞栖梢立即想说自己没有要去的地方,不用放假,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改换了口风:“嗯,多谢大人!” 见他这样子是已经有了打算,虞影满意了,转身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向了寝殿。 第158章 青阳州,灵阴城。 凌子弘走在灵阴城郊的入城主路上,压低了自己头上的草帽,不动声色地警戒着身后一路跟着自己的可疑人士。 从脚步声来判断,对方应当有两人,都是修士。他们应当没什么跟踪的经验,跟得太紧,连声息都不会隐藏。 忍了一路,凌子弘也不愿再忍,纵身一跃,站在了道路两旁丛林中的一棵树上。 在凌子弘身后百步处的树丛之上,颜妍原本正全神贯注看着地面,岂料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消失了。 她赶紧对另一棵树上的江岭说:“人不见了!” 江岭也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他二人从凌子弘离开宗门起就跟在他的身后,整整一日,跟着他一路来到此处。 “啧,被发现了吗?”颜妍咬牙。 说到底凌子弘毕竟是元婴修士,即便他们再如何小心,也很有可能会被发现。 江岭不甘心:“这可怎么办,跟丢了凌师兄的话,我们就找不到惊澜了。” 颜妍大喊:“傻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找惊澜!惊澜是在玄雪州和魔域的边境失踪的,凌师兄一直在往东走,怎么可能是去找惊澜的。” 江岭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 他俩真是轻率,连方向都没搞清楚,就跟了这么远。 虽说颜妍骂江岭是傻子,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心虚,因为她一开始也没分清楚凌子弘前进的方向。 终归只是两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人,第一次出远门是从家里到宗门,进入宗门后就潜心修炼,鲜少下山,没什么行路的经验。 就在他们纠结到底该怎么办的时候,一阵劲风裹着几十枚树叶从身后袭来。 颜妍扭身躲开,迅速借势翻滚下树,平稳落地。 江岭吓了一跳,勉强躲了过去,只不过落在地上的时候差点崴了脚。 凌子弘缓缓从阴影之中走出来,手中的随身佩剑已然出鞘,他站在二人中间,问:“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心怀不轨的匪徒,不自量力想要挑战自己,打算在入城之前一举解决。谁知居然是两个同门师弟师妹,腰间还佩着宗门令牌。 颜妍和江岭对视一眼,江岭站起身说:“我们……是陆惊澜的好友,我们以为师兄知道惊澜的下落,所以就想跟着去看看。” 颜妍接过话继续说:“惊澜失踪那样久,宗门现在也不派人出去找了,我想问问师兄,宗门是不是已经放弃他了?” 江岭赶紧拉了拉颜妍的袖口,小声提醒:“别这样说。” 凌子弘收剑入鞘,对他们说:“让你们失望了,我此次不是出来找陆惊澜的,只是去探访一名友人,你们速速回去吧。” 果然如此,江岭和颜妍两人露出失落的神情。 忽然,颜妍说:“师兄,让我们跟着你吧。” 凌子弘一顿,问他们:“学堂不用去了吗?” 颜妍瘪瘪嘴,说:“反正已经逃课了,回去也没办法好好上课。我们想跟在师兄身边,请师兄有时间的话跟我们说说惊澜失踪时的情况。” 听见颜妍这样说,江岭也重重点了点头。 凌子弘无语片刻,终于是扶额叹气:“好吧,那你们跟上。” …… 灵阴城是罗家所在之地。此次凌子弘前来,是专程来瞧瞧已经回家两个月的罗渊的情况。 他始终放心不下,最终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罗家的宅邸几乎占据了半条街,可谓是家大业大,看来他们在罗渊的荫庇之下发展得很不错。 修士在凡间深受推崇,出过高阶修士的家族都会被当做有仙缘而受到人们的敬重。 若是经商之家打出招牌,说家中某某祖先是高阶修士,货物都会比其他商户卖得更好,只因人们想要沾沾仙气,幻想自己也能延年益寿。 朱门矗立眼前,凌子弘三人走上去,江岭很自觉地帮师兄叩门。 没过一会儿,侧面小门打开,走出一个门房,绕出来到正门,问他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凌子弘客气道:“我们是神霄宗弟子,前来访问罗师兄,还请帮忙通传一声。” 听说他们是修士,门房不敢怠慢,有些慌张地退回去通传。 没过多久,正门缓缓开启。 从里面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蓄一把长胡须,满头大汗,笑得谄媚:“不知仙君远道而来,罗某人真是怠慢了,还请仙君宽恕。” “罗老爷说笑了。”凌子弘对他的客套兴致缺缺,“我只是来看望师兄的,还请老爷带路,我们说过话就离去,不多叨扰了。” 罗老爷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说:“应该的应该的,还请仙君们随罗某人去厅中稍坐。” 来之前,凌子弘了解过,如今罗家的当家人是罗渊二叔的重孙,今年也有五十岁了,想必就是眼前这位罗老爷。 罗老爷一边走,一边对凌子弘说:“自从老祖宗回家之后,我们全家上下莫敢怠慢。为了让老祖宗住得舒心,罗某人专门辟出一块地,准备新建一处别院给老祖宗。只是别院尚在修,这段时间就不得不委屈老祖宗暂居在西北院里……但衣食住行一应待遇都是最好的。” 三人来到厅中坐下,下人进来上茶,罗老爷说他要去安排一番,让他们稍候,接着离去,厅中只剩下三人。 趁着等待的时间,颜妍朝江岭使了个眼神,示意他询问有关于陆惊澜的事情。 江岭正要说话,凌子弘已经提前觉察了他们的意图,率先开口说:“关于惊澜的事,我如今了解也不多,只能告诉你们,归兮塔中他的魂灯仍在,起码可以确认他性命无忧。” “可是……” “你们想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对吧。”凌子弘垂眸,想到陆惊澜和师父的那场争执,“他既还活着,却不现身,也不向宗门求助,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他未必想要回到宗门。如果他有意躲藏,无论宗门再派多少人去那边寻找,也不可能有结果的。” 此言一出,江岭和颜妍都沉默了,他们的确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江岭还捂着脑袋,喃喃:“我不明白惊澜为什么不回来,好歹知会我们一声,别叫我们担心啊……” 厅中一时陷入寂静。 过了许久,罗老爷终于回来,请他们三人可以挪步前往罗渊所在的院落了。 罗渊居住的院落很偏僻,一行人走了一刻钟出头的功夫才到院门口。 院落打扫得很干净,收拾得也可以说是整洁,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那一块块青砖缝隙之间丛生的杂草,以及房屋墙角处攀援而上的青苔。 灰尘和杂物可以很快收拾好,但杂草和青苔就很难快速清除了。 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凌子弘的脸色变得阴沉。 但他也没有当即发作,而是先跟着罗老爷来到了屋内。 门是敞开的,凌子弘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陈旧的发霉气息,且屋内太过整洁,连一点有人在其中生活过的迹象都没有,显然是刚刚打扫过,还没来得及通风完成。 罗渊一袭白衣坐在陈设黯淡老旧的屋子中,午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成为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但他依旧是成日里只知道盯着窗外看,不在意外界的变化,连凌子弘他们来了也没有产生半点反应。 凌子弘已经有些掩饰不住表情,罗老爷自然也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额头上的汗珠越滚越大。 “罗老爷。”凌子弘开口。 罗老爷吓得已经维持不住面上的假笑,一边擦汗一边问:“仙君有何吩咐?” 凌子弘却只是说:“我们想和师兄单独谈谈,你先带着人出去吧。” 罗老爷如蒙大赦,赶紧带着随身的两个下人离去。 他们走后,凌子弘上前,小心翼翼在罗渊身边停下,问他:“罗师兄?你还认得我吗?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宗门?你在这里根本得不到应有的照料,不如……” 然而罗渊对他的话丝毫没有反应,仍旧是木然地望着窗外。 凌子弘心中揪起来,没再继续说下去。 江岭和颜妍也看出了这位罗师兄的不对劲,颜妍小声地问:“凌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凌子弘抿了抿唇,说:“罗师兄之前被一名魔修夺舍,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却因为经历搜魂而丢失了所有的记忆……和修为。所以宗门就让他回了本家。” “那他岂不是被宗门赶走的?”颜妍直接叫了出来。 江岭大为震惊,抓住她的衣袖提醒。 谁知凌子弘未加怪罪,反而是扯出了一个十分别扭的笑容,冷哼一声,说:“是啊,在宗门勤勤恳恳几十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一朝受伤,便被赶走……” 江岭和颜妍怔怔看着他,似是被他的话吓呆住了。 说完,凌子弘自知失言,摇了摇头,转而道:“罗师兄如今这样,我们也没办法强行带他离开。为今之计,只能把他先留在这里,我去给罗老爷一些警告,要他们不敢再怠慢。” 凌子弘的确可以带罗渊重新回到宗门,收留他于自己的住所,但也并非长久之计,时间一长,宗门定然会有意见,与其到时候再度奔波,不如解决罗家人来得更容易。 就在凌子弘想要起身离去的瞬间,罗渊忽然动了。 他整个人从榻上坐起,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视线牢牢注视着外面的某处,伸出手去,像是想要去触碰什么,口中不甚清晰地念叨了一句:“乌鸦。” 凌子弘立即回身,就见罗渊差点要整个人从窗户处翻出去了。他赶紧出手把人捞回来,然后回头给了江岭一个眼神。 江岭会意,从窗户踏出去,飞身抓住了一只正展翅准备飞走的乌鸦。 江岭捧着乌鸦回到屋子里,立即被罗渊抢走,放在膝头,轻轻地抚摸起来。 三人疑惑不已,不明白罗渊为何会突然对乌鸦有反应。 江岭细细查看一番,忽然说:“这只乌鸦,和虞兄之前在路上捡到的乌鸦长得还挺像的!” 颜妍也见过那只乌鸦,跟着点头附和:“是很像。” 说到这儿,她又有些黯然,叹气道:“只可惜虞师兄也不知踪迹,明明才一年的光景,为何身边的人竟都走散了……” 其余两人被她的伤怀感染,一同沉默下来。 凌子弘沉吟片刻,没有多说,而是道:“既然罗师兄喜欢,无论是什么,就让他养着吧。今日到此为止,我们先走。” 第159章 从罗渊居住的院落离开之后,凌子弘径直去找了罗老爷。 罗老爷原本已然放松下来,听见下人来报说凌子弘要见自己,登时又紧张不已。 胖胖的中年人缓缓走进厅中,笑呵呵问道:“听说仙君要走了,罗某人也不敢留仙君多待,这里是一些土仪,仙君若是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 凌子弘看也不看他所谓的土仪,直接道:“罗老爷家大业大,多招一些人手,日夜轮番动工,想必哪怕是建造别院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罗师兄在宗门何曾住过如此阴凉潮湿的地方,我这个做师弟的看了都替他委屈,在别院建成之前,罗老爷还是帮师兄挪个地方安置吧。” 罗老爷为难道:“家中人口众多,实在是没有其他空置院落能……” “我想罗老爷你自己住的院子定然是最好的。”凌子弘打断他,“不如罗老爷就暂且委屈一下自己,腾出自己的院落给师兄居住,等别院修好再搬回去。说到底师兄毕竟是罗老爷的长辈,住在全家最好的院落里也是理所应当,你说呢?” “这……这……” 罗老爷当然不愿意,可他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 凌子弘起身,决定道:“就按我说的办,反正别院过不了多久就能修好,也不会委屈罗老爷你太久,罗老爷为人孝顺,定然愿意委屈自己来奉养长辈。我便带着师弟师妹先走了。” “是是是。” 罗老爷搓着手送他们出去,心里暗道等他们走了谁还知道罗渊究竟住在哪里。 可凌子弘就像是听见了他内心的话似的,突然停下脚步,说:“以后我会常来造访的,还望罗老爷不要嫌弃。” 罗老爷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赔笑道:“哪里哪里,仙君造访,罗某人蓬荜生辉,欢迎仙君常来。” 交代完这些话,凌子弘这才勉强放心地带着江岭和颜妍离去。 等送他们离开后,受了一肚子气的罗老爷回来难免有几句抱怨之语。 “可恶,仗着自己是修士,就这般欺负人。”罗老爷在厅中走来走去,“什么老祖宗,连修为都没了,又不是我真正的祖宗,住在我家白吃白喝,还要我给他修别院,我去你的!” 不想他话音刚落,身边的天青釉瓷瓶忽然凭空炸裂。 碎片飞溅,罗老爷吓坏了,忙捂住头缩在地上,心砰砰跳个不停。 早听说修士有千里眼顺风耳,难道竟是真的!? 他不敢再说了,赶紧叫人过来,吩咐下去立即重新开始修别院,不要怠慢! 灵阴城城门口,凌子弘右手一捏,灵力波动,随后放下手,继续赶路。 倒不是他真的隔这么远都能听见罗老爷的抱怨,只是他太明白罗老爷这类人的秉性,若是不给他一点真正的威慑,他依旧会阳奉阴违。 …… 回到宗门之后,江岭把颜妍带到一边,问她:“你今日几次质问凌师兄,你什么时候对宗门这样不满的?” 颜妍耸了耸肩,说:“你搞错了,我不是突然对宗门不满的,我从来都没觉得宗门有多么好,我们与宗门,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什么?” 江岭很是惊讶。他们在成蹊堂学习,夫子从入学第一日就开始告诉他们要尽忠于宗门,是宗门给了他们在仙途上继续前进的机会,宗门的师长与同门会是他们漫漫人生中的依靠。大多数弟子在这一日日的潜移默化中,都渐渐从内心相信着宗门的庇护。 一直以来,江岭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天资不好,侥幸进入宗门才有了学习和修炼的机会,才会进步这样快,一直对宗门心怀感激。他以为所有弟子都和他一样,没想到颜妍会说出这种话。 颜妍有些无奈,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而已……宗门培养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变强大之后能够反过来发展宗门,即便不够强大也能为宗门办些杂事。而我们也只是利用了宗门的资源来提升自己,一旦任何一方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一拍两散,没什么情分好讲。” “你看罗师兄不就是这样吗?”颜妍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所以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保重,不要落得失去利用价值的下场罢了。” 说完,颜妍留下一句“每个人想法不同你不必太过在意我所说的”便离去,只剩下江岭一个人,若有所思,默默良久。 --- 魔域,寂无宫。 距离上一次各部族族长齐聚,已过去不知几百年,众人坐在尘烬殿正殿之中,彼此客套寒暄。 此次聚会比预计中推迟了半月,全因蛇族族长蛇青苍在第一次收到召令之后称病,表示自己可能无法亲至,提出要换成蛇族的一位长老来代替他。 虞影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提议,再发召令让他立即前来。 这一来一回就耽搁了半个月,最终蛇青苍还是抵不住压力,亲自来到了寂无宫。 鹿族族长鹿渊与蛇青苍有些旧怨,向来不大对付,他也知道蛇青苍称病的事,此时不免出言讥讽:“蛇族长,听说你近来身体抱恙,差点来不了寂无宫?不知现如今可好些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别出什么差错,一个不慎就魔气逆转,爆体而亡了。” 这话说得不好听,蛇青苍脸色不好,咬咬牙顶回去:“不劳鹿族长操心,我只是有些不适,今已大安,鹿族长与其操心我的身子,不如多把精力放在自家孩子身上。” 他说完,鹿渊的脸上霎时闪过怒意。想不到这家伙如此厚颜无耻,还敢当众主动提起这件事。 当年蛇青苍的儿子在比试之中故意废了鹿渊长子的修为,事后只轻飘飘道了个歉,解释说自己没收住。从此之后鹿渊长子再无法修炼,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修补了儿子的经脉,却终究无法痊愈,日后也会年岁不永,此乃鹿渊的毕生之痛,蛇青苍这个始作俑者竟敢…… 其他族长听见蛇青苍这话,也纷纷露出了各异的神色,有人愤慨,有人不屑,但大多数都是看热闹的心态。 现在毕竟身处尘烬殿中,众目睽睽,不好动手,鹿渊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忍了下来,随后说:“我儿子身子再不好,如今也能跑能跳,就算如何,我们也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哪里像蛇族长,你若是不保重身子,哪天陨落,蛇族可就没有得力的后生可以扛大梁了。” 蛇青苍嘴角一抽,恨不得用尾巴抽那老鹿几下。 就在蛇青苍反唇相讥之前,尘烬殿的大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位身着天水碧海浪云纹宽袖长袍的年轻男子。 众族长一时将目光投向来人,惊讶发现他居然是个灵修。 结合近日来的传闻,众人都心照不宣,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被几十名最低也有元婴境界的修士注视着,陆惊澜脸上却毫无波动,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前方。 蛇族长老正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陆惊澜突然出现可算是撞上了,他立即训斥:“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在此议事,你贸贸然闯进来算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其他族长的想法与蛇青苍差不多,都用一种排斥的目光看着陆惊澜。 陆惊澜只淡淡瞥了蛇青苍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来到最高处的王座旁站定。 他这个举动让众人深以为不妥,不止蛇青苍,其他族长也开始悄声议论。 “你这个目中无人的灵修小子,今日我就替魔尊大人好好教训教训你!” 蛇青苍竟然准备直接动手,他屈手成抓,就要朝陆惊澜攻去。 “蛇族长,你是要替本座做什么?” 虞影的声音骤然回响在大殿之上,魔尊大人一身月白色翎纹鎏金束袖长袍走进殿内,他的笑容不达眼底,冷冷看着蛇青苍。 无奈,蛇青苍只能收回功法,与其他族长一同向虞影屈膝行礼。 行礼过后,蛇青苍抬首便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商议事关全域的大事,一名灵修……怕是不便在场吧?” 还有几名族长也出声附和,他们与灵修虽停战多年,但双方宿怨深厚,怎么能放任一名灵修出现在议事会上。 在座的族长都不是眼盲耳背之人,他们早已知晓魔尊大人此次归来,身边多了个长相俊美的灵修,且与大人举止亲密,但他们只当这名灵修是男宠之流。魔尊大人收用个男宠而已,他们并不在意,可让男宠议事,又另当别论了。 岂料虞影走到陆惊澜身旁,拉起他的手,两人并肩面对众族长。 虞影笑起来,说:“他是我选中的道侣,从此见到他便与见到我是一样的,他前来参与议事,又有何不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 “道侣?” “魔尊大人三思啊!” “怎么能选灵修作为道侣!” 到最后,所有族长不约而同地再度深深行礼,齐声道:“还请魔尊大人重新考虑!” 虞影用一根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完后,才道:“我只是跟你们知会一声罢了,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你们少插嘴。” 蛇青苍大声劝谏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尊大人无论选谁做道侣我们都无权过问,可那个人绝不能是一名灵修!还请大人三思!” “哦?” 虞影冷笑一声。 “蛇族长这话说得可就令人寒心了,本座也是人族,若说非我族类,岂非是在说本座与你们不同?” 蛇青苍猛然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整个人面色苍白,赶紧低头:“是臣下说错了,臣下的意思是仙魔两道向来势不两立……” “够了。”虞影沉下脸,全然失去了与他们浪费口水的耐心。 陆惊澜抬手,轻轻拍了拍虞影的背,示意他莫要真的动怒,接着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蛇青苍面前。 他平静开口:“修仙与修魔,不过一念之间,我无须向你们展现我的忠诚,我也并不需要你们的认可。究竟是谁的心中有异,蛇族长心知肚明,总归不会是我这个与宗门义绝孤身来到魔域之人。” 蛇青苍猛然抬头,眼珠颤抖着盯着陆惊澜,接着又忍不住去瞟后方的虞影。 他心中大乱,难道这个灵修知道什么了吗? 不可能,幽影城位置隐蔽,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在暗中进行,怎么会叫人知道? 就算他知道,他也没有证据…… 蛇青苍过了好半晌才整理好自己的心神,他平静了下来,却不敢再多言,生怕表现出什么异样。 没了他这个出头鸟,其他族长都按兵不动,打算好好观察一番再想其他的办法劝谏。 陆惊澜走回虞影的身旁,朝他点点头。 虞影才臭着脸对众人说:“现在可以开始议事了吗?” 第160章 议事进行得很顺利,除了蛇青苍在一开始提出了一些异议之外,各个部族的族长都认为重启竞魁盛会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何况在虞影还当场宣布,他将会在此次竞魁盛会中挑选一名亲传弟子,令各族族长无法不动心。 能得到魔尊大人亲自教导的机会实在难得,要知道大人从未收过徒。他们当然极力同意,竞魁盛会的事便这样板上钉钉了。 魔域承平日久,也是该给年轻一辈们多一点历练的机会了。 议事结束后,虞影携陆惊澜离去,众族长目送他们二人离去,心思各异。 蛇青苍依旧不甘心,恨恨道:“魔尊大人竟然认定一个灵修做道侣,天底下岂有这样的事?” 鹿渊碍于与蛇青苍的旧怨,没有附和,但他心底其实也是不赞成的,与他一样的族长不在少数。 而因此前陆惊澜前往狐族密林一事,狐族族长知晓的内情其他人多一些,此时开口道:“终归是魔尊大人自己的决定,想来大人心里比我们清楚。” 蛇青苍却反驳:“谁知道大人是不是被那人魅惑了!” “蛇族长慎言。” 一直没有发话的羽族族长忽然开口。 羽族的实力比起四大部族来说不算强大,因而议事时也没什么太大的话语权,向来游走于边缘。不过论起对魔尊大人的忠心,没人敢说比得过羽族,也无怪羽族族长会在此时出声。 鹿渊跟着道:“蛇族长为何对此事有如此大的意见,甚至到了对魔尊大人出言不逊的地步?莫非那名灵修的存在,碍着蛇族长什么事了吗?” 蛇青苍惊觉今日自己表现得的确太过显眼,愤愤冷哼一声,起身离席。 --- 又过了两日,陆惊澜总算将碎云剑淬炼完成。 他握着剑柄,剑身在火光下反射出奇异斑斓的复杂颜色,明明锻造阁常年锅炉燃烧,火热异常,碎云剑却散发着幽幽寒气,剑身周围甚至四散弥漫出层层白雾。 收起剑,陆惊澜回到寝殿,把自己淬炼完成的事告诉了虞影。 虞影正在以练剑为名欺负小兔妖和小雀妖,听见陆惊澜的话之后,第一句话是:“那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陆惊澜一顿,点头:“嗯,我尽快回来。” 虞影垂下眼,显而易见变得低落。 兔妖和雀妖仰着脑袋,茫然地看着魔尊大人不高兴。 陆惊澜上前一步,对两只小妖道*:“今日不能练剑了,你们先去做其他事吧。” 兔妖瞪着一双大眼睛,还想问魔尊大人为什么不高兴,被机灵的雀妖叼着后衣领子迅速拎走。 小孩子走了,陆惊澜再无顾忌,上前按住虞影的后颈,与他深吻。 虞影被他撩动,也回抱住他,闭着眼肆意沉沦在这个因为不舍而格外用力的吻之中。 混乱之间,陆惊澜将人抱起,往屋内走去,等到虞影回神,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宽大的梧桐木床上。 彼此的衣裳揉乱了混在一起。 …… 虞影紧紧抱住陆惊澜,指甲无意间在他的肩胛骨处留下了几道红痕,还逞强地咬着牙说:“用点力,最好让我昏睡到明天中午,免得看着你离开。” 陆惊澜低沉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虞影能够感受到他胸腔的振动。 “遵命,魔尊大人。” …… 翌日清晨,陆惊澜轻手轻脚起床换衣,打算谨遵魔尊大人的意思,悄悄离开。 他却不知身后的虞影已经睁开了眼,虽面带疲惫,但已然清醒。 “真不想你走。” 陆惊澜一顿,回过身来,看见他侧躺在枕头之间,神情恹恹的。 “怎么醒了?”陆惊澜轻笑,“看来是我还不够卖力。” “切。”虞影嗤道,“想让我体力不支,你还早了八百年呢。” 陆惊澜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我下次努力,再睡会儿吧,我真的很快就会回来。” 虞影仰起头,与他交换一个亲吻。 “你自己说的,若是回得迟了,我就把你脱光了捆起来示众。” “……脱光可以,捆起来也可以,但能不能只给你看?” “想得美!快走!” 最终陆惊澜并未立即离开,他耐心劝虞影再度睡过去后,才起身,盯着睡颜安恬的人看了许久,心中涌上一种鼓鼓胀胀、极为满足的感觉。 这个人是自己的爱人,他们心意相通。 单单只是这个认知就足以让陆惊澜感到无比幸福。 --- 幽影城。 “哗啦——!” 桌案上各类价值连城的灵植、丹药和法宝一下子被顾夕迟掀翻在地,便是这样他也不解气,胸膛不停地起伏着,紧接着又将手边的茶盏摔了出去。 茶盏在地上碎裂,茶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顾夕迟的手中捏着今晨蛇青苍刚从寂无宫传来的信,读完之后,恨得差点没咬碎自己的后槽牙。 上面说虞影当着所有族长的面宣布陆惊澜是自己道侣。 道侣? 开什么玩笑? 那小子凭什么! 想到这里,顾夕迟愈发生气,一拳砸在桌上,桌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蛛网裂纹。 他掌心腾起火焰,将信纸烧成灰,随后快步走向宫殿深处的某个房间。 门被推开,方见这间宽敞的屋子里除了正中央的金丝楠木棺材之外,什么多余的陈设都没有。 顾夕迟来到棺材旁边,双手死死掐住边缘,眼睛赤红,盯着棺中好似沉睡的那个人,满是恨意。 “为什么,我陪在你身边五百年,无论是以前那个陆洲,还是现在这个臭小子,他们有谁能比我陪伴你的时间更久,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正眼看我?” 顾夕迟伸出手,想要扼住眼前这具身体的咽喉,可刚刚碰到那冰凉的皮肤,他又心软了。 他只能无力地收回手,艰难支撑在棺材旁边,颤抖着声音说:“没关系,等我练成了禁魂之术,你就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会对你好,我会让你知道,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能够对你如此痴心。” 顾夕迟额头抵在棺木上,靠在旁边缓缓滑坐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只要心绪不佳,就会来到这具躯体的身旁,静静呆着,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变得平静。 虽然在蛇青苍面前说得言之凿凿,但其实顾夕迟根本没有把握禁魂之术能够成功。 这是上古秘术,又因为容易被拿去害人,所以很早就被神霄宗搜罗了去,列位禁术,封锁于藏经阁中。 陆洲还在的时候,神霄宗盛极一时,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因而以统领正道之名,对不少阴狠的秘术加以管制。 顾夕迟能潜入北玄王府,是因为他体内的顾家血脉无法更改,王府的结界不会对顾家人起效。 但由于神霄宗护山大阵的存在,他无法偷偷潜入神霄宗寻找禁魂之术,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实验,这些天拉出幽影宫的尸身就已经数不清了,却迟迟没有进益。 再这样下去,就要坏了他的大事。 就在顾夕迟愁眉不展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不甚清晰的人语。 顾夕迟听不见那道声音说了什么,可脑子里却浮现了一个格外清晰的想法。 去星月湖。 不知为何,顾夕迟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星月湖,那里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说走就走,顾夕迟站起身,回首看了一眼好似安恬睡着的躯体,就像是在看一个势在必得的猎物般,野心勃勃。 “我终会得到你的。” 星月湖。 这片大湖还维持着两百年前大战的景象,因为虞影扭转了地下灵脉,湖区周围魔气缭绕,不再有灵修敢涉足,而又因星月湖大部分位于灵修的地盘上,魔域的人和妖也鲜有前来。 顾夕迟凭着直觉,飞到了星月湖心的一块小渚之上,渚上杂草丛生,此处的植被都因星月湖的湖水颜色而被染成了赤红。 顾夕迟刚踏足渚上,四周原本清晰的景象立即被蒙上了一层浓到近乎滴水的白雾。 看来自己是进入了某个幻境,顾夕迟暗暗警戒。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道黑乎乎的人影,看不清身形、没有五官、好似一团人形墨迹,不断扭曲蠕动着。 顾夕迟被恶心了一下,蹙眉,问:“是你叫我前来?你是谁?有何意图?” “嘿嘿嘿嘿嘿嘿……” 黑影随着笑声扭动闪烁,莫名瘆人。 “你……果然来了……” “吾乃……神霄宗……宗主……江令成。” “什么?”顾夕迟一惊,“江令成早该两百年前就转世投胎去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嘿嘿嘿……我……就是江令成……我使用禁魂之术……将自己的魂魄困守此地……躲过了转世投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复仇。” 听见禁魂之术,顾夕迟眼前一亮,但随即背过身去:“你找错人了,我不会伤害他,何况两百年前你我还是生死仇敌,你就不怕我为了保护他,将你斩草除根?” 黑影剧烈闪烁起来,忽然扯得很长很长,声音也变得愈发尖锐: “你不会灭我……你需要禁魂之术……你心底的欲念……我听得清清楚楚!”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对那家伙的……执念……嘿嘿嘿嘿……杀他也不过如此……可若能见到那家伙被你囚禁折磨……我恨不得他能长命百岁……永生永世沦为禁.脔!” 听见黑影如此说,顾夕迟怒极:“少胡说八道!我只是想将他留在身边!你休要拿那些肮脏的词汇玷污他!” 黑影又缩小回原状:“随便你……怎么说吧……所以……你不需要禁魂之术了吗?” 顾夕迟咬牙,已然陷入了犹豫。 他当然需要禁魂之术,他的整局筹谋只差这一着。可眼前这个自称是江令成的黑影当真能信任吗? 见他还不松口,黑影又说:“我还有一招……炼化之法……你听说过吧……若你能想办法为我找来新的躯体……我就助你完成……你的计划。” “你竟还偷学了炼化之法?”顾夕迟看向他,明白了什么,冷笑起来,“你们正道果真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东西。” “嘿嘿嘿……什么仙道魔修……不过是修炼之法不同罢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顾夕迟不再犹豫,眼神愈发冷厉:“成交,我会帮你重返人间。” 第161章 狐族密林。 白轩正任劳任怨地帮部族的长老们挨个儿打扫家中的尘埃,还被要求不许用法术,并且把屋子打扫得连半根毛都不能留下。 这是对他前段时间办事不力的惩罚。 白轩手上握着扫把,脸上和脑袋上都戴着布巾,耳朵和尾巴老老实实收起,防止自己的毛在打扫的时候不慎脱落。 他用扫把扫啊扫啊,忽然门口“砰——”! 白姬满脸兴奋地走进屋子,六根大尾巴在身后甩啊甩啊,在阳光下扬起一阵毛絮飞舞。 白轩:!!! “姑奶奶!”他绝望大喊,“我刚打扫过,你一进来,掉的毛又把地上弄脏了!” 白姬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毛什么毛,我们仙子都是不会掉毛的,少污蔑我!我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的。” 白轩捂住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欲哭无泪:“什么好消息?” 白姬神秘一笑:“你免去惩罚的机会来了,魔尊大人说今年将要重启竞魁盛会,所有部族百岁以下的年轻一代都能参与。” “当真?”白轩双眼发亮,满心期待。 白姬点头:“不仅如此,魔尊大人还放出了话,他会在此次盛会中挑选优秀者收作亲传弟子。” “我要参加我要参加!”白轩一下扔掉扫把,“这破地谁爱扫谁扫吧,我要去当魔尊大人的徒弟了!” 白姬:“……今天的地还是要扫完的。” 白轩虚弱捡起扫把:“命苦。” 与此同时,其他部族也发生了无数类似的对话。 虎族万仞峰。 长老将信给面前的年轻人看了,问他:“如何?你可有把握取得好名次?” 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深肤色年轻人起身抱拳:“定不负众长辈们的期待。” 鹿族三千泉。 所有百岁以下的年轻一代聚集在一起,听长老宣布了竞魁盛会的消息。 长老话音刚落,其他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站在最前方的一名身姿挺拔、自信英气的少女身上。 蛇族赤漠深处。 晦暗的洞穴中昏黄的火光闪烁。 蛇族长老看着眼前神情冷峻的年轻人,缓缓道:“族中其他年轻人几乎都是去凑数的,长老们对他们没有任何期待,唯有你,别给部族丢脸。” 那名年轻人一言不发,眼底透露出愈发坚定的光芒。 羽族风蚀悬崖。 青翎什么也没说,将手中的信交给了族中的长老,紧接着身影悄然隐去。 长老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那就让年轻人们去历练一番吧。” 另一人问:“青萍也去吗?他是要成为魔尊大人羽卫的苗子,是否不宜露面?” “来送信的人是青翎,这封信虽是族长写的,传达的却是大人的意思。”长老说,“而信中说的是所有百岁以下的年轻一代,青萍自然要去。” --- 陆惊澜从寂无宫出发后,为了能早些到达,日夜兼程,未敢歇息。 但即便是修士,长时间赶路也会感到疲乏,为防止遇见什么突发状况无法应对,陆惊澜打算今晚找个客栈稍作休息。 这是一座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小城镇,镇上也只有一家名为“客栈”的客栈。 陆惊澜没有挑剔,问店家要了一间房,正要上楼休息。 就见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小少年,店家看见他,惊讶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快天黑了怎么还在外边乱跑?” 话是这样说,但小镇不大,常住此处的人家都彼此认识,店家很确定眼前的少年不是镇上任何一家的孩子。 溪无忧从荷包里拿出一枚碎银,踮起脚放在高高的柜台上。 “我要住店。” 店家一愣,又问:“你只有一个人吗?你的父母呢?” 溪无忧没有回答他,只是重复:“我要住店。” 店家还在犹豫,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这个孩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这背后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事。 见店家为难,溪无忧脾气也上来了,重新拿回自己的银子,哼声:“不愿意就算了!” 忽然从后方伸出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溪无忧的手腕。 在两人接触到的一瞬间,溪无忧立即炸毛,陆惊澜也有片刻的晃神。 稍微稳定心神后,陆惊澜对店家说:“他是跟着我的。” 说完,还不等店家反应过来,陆惊澜就拽着溪无忧上了二楼,将房门反锁。 直到被松开,溪无忧才从刚才那种奇异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满是恐惧地看着陆惊澜。 方才,在被陆惊澜触碰的一瞬间,溪无忧心头无缘由升起了一种好似生命即将被剥夺的惶恐,把他吓僵住许久。 一大一小两人在房间里无声对峙。 陆惊澜上前一步,溪无忧便往后退一步,直到碰到桌角。 感觉诡异的不只有溪无忧一人,刚才陆惊澜心中也出现了难以名状的感受,他的视线忽然变矮,就仿佛是通过溪无忧的眼睛在看世界一般,但这种感受很快又消失了。 “你……” 陆惊澜刚一开口,溪无忧就警惕地躲到了桌子后面。 “你别过来!” 陆惊澜停下步子,想对他解释什么,还未说出口,迎面就飞来一个凳子,他不得不抬手挡了一下,等他回头,溪无忧已经跑到了门口。 然而门锁没那么快解开,在溪无忧和锁作斗争的时候,陆惊澜已缓步走到他的身后,抓住衣领,把人凌空提了起来。 “你在怕什么?”陆惊澜问。 “我!”溪无忧磕了一下牙,“我还有急事要办,没功夫陪你耗!不行吗?” 陆惊澜蹙眉:“你究竟要去哪里,你一个小孩,又无修为傍身,你难道想独自上路吗?” 溪无忧在半空中挥舞手脚,企图挣脱,同时喊道:“我去找虞影!我找他有事,很重要的事,你不要阻止我!” 纵使他如何挣扎,陆惊澜始终稳稳地抓着他,闻言沉思片刻,决定道:“你一个人去魔域太危险,跟着我,等我办完事情把你带过去。” “不要!我这件事很急……唔!” 溪无忧还没有说完,陆惊澜已经在他脖子后面巧妙地掐了一把,将人直接掐晕过去。 …… 等溪无忧再度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仍是躺在一家客栈之中,只不过这家客栈比之前那家干净明亮多了。 陆惊澜坐在床铺对面的桌后,用一方丝绢认真擦拭着碎云剑。 溪无忧从床上坐起来,依旧用凶巴巴的眼神看着他。 觉察到溪无忧醒来,陆惊澜抬首,解答了他的疑惑:“这里是神霄宗山脚下,宁和府内。” 溪无忧直接两眼一黑,魔域位于西方,自己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走了不到一半,结果这下好了,一下就被陆惊澜带到了位于东方的神霄宗山脚下。 “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溪无忧简直气晕。 “我说了,等我事情办完,带你回魔域。”陆惊澜道,“比你自己靠两条腿走去快多了。” 这话……太有道理,溪无忧竟无法反驳。 无奈他只能软了态度,问:“那你要办什么事,需要多久?” 陆惊澜放下丝绢,将碎云剑举起,转正,寒芒于剑身流转。 “我去拿一样东西,很快就结束。” --- 入夜后,陆惊澜叮嘱溪无忧就在客栈中待着不要乱跑,告诉他自己最迟明天早晨就会来接他。 溪无忧丧头耷脑地答应下来。 随后陆惊澜换上神霄宗弟子袍服,对自己的脸施加了简单的易容法术,离开客栈,正大光明地走进了神霄宗的护山大阵之中。 他身上有神霄宗弟子令牌,因而不会引发护山大阵的警觉。 夜幕掩护下,低阶弟子无法发觉他脸上的易容法术,只会当他是某个不认识的同门,神霄宗弟子众多,互不相识实属正常。 因此,陆惊澜如常行走在宗门的道路之间,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不过接下来他就不得不直面巡逻弟子了。 陆惊澜此行目的正是陆洲遗留在宗门内的那最后一点灵光。 他要把这点灵光取出来毁掉,彻底断绝陆洲复活的任何希望。 陆惊澜自认是个自私的人,既然老天让他脱离陆洲有了自己的意识,他就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灵光储存在林影秘境深处的秘密空间之内,此时并不在成蹊堂一年一度的试炼期内,所以一般来说,不会有弟子在深夜前往林影秘境。 林影秘境的戒备不算森严,毕竟整个秘境都处在护山大阵的庇护之下,不会有外人闯入,巡逻的弟子也只是为了防备其他弟子会擅自闯入惹出祸事。 眼前暂且只有一个巡逻弟子,陆惊澜不再迟疑,直接走上前去。 巡逻弟子发现他,大声询问:“你是谁?做什么的?” 陆惊澜二话不说,一把将那弟子擒住,按在地上,一掌敲晕。 接着陆惊澜从他身上找到了开启阵法的令牌,找到附近一处进入秘境的传送阵,按了上去。 霎时幽蓝微光倾泻而出,陆惊澜的身影随着光芒一同消失。 进入林影秘境之后,陆惊澜目不斜视直奔目标而去。 上次柳青岩带他来过,他已经将位置记了下来,唯一需要冒险的,是开启秘密空间还需要另一块令牌。 陆惊澜确认过,首徒令牌和宗主令牌的权力几乎对等,连宗门安放禁术的藏经阁都能够畅行无阻,应当也能够进入秘密空间。 只不过……一旦动用首徒令牌,柳青岩就会立即知道自己回来了。 所以必须要快,在宗门反应过来之前,拿上东西离去。 来到上次的传送阵前,陆惊澜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令牌,似是在下定最后的决心,而后终于抬起手,将令牌按了上去。 白光乍现。 再睁眼,已经来到了上次的那片极寒的皑皑雪原,雪原中央,血红的灵光万年如一日般,微微浮动着。 陆惊澜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乾坤袋,走上前去。 上百步后,他终于来到了这团陆洲最后遗留下的灵光之前。 灵光是修士智慧、修为或意识的凝结体,只要毁掉这个东西,陆洲残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会消失。 从此,自己就能够成为真正的、独立的人,不作为任何人复活的容器而生。 陆惊澜忽然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竟然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心同样跳得很快。 究竟是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激动,还是……旁的什么情绪? 陆惊澜已然无法分清。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团猩红灵光的瞬间—— “弟子陆惊澜,速速停下你手上的动作,举起手蹲下,否则我们只能使用武力将你制服了。” 第162章 陆惊澜猛然回头,没想到宗门的人会来得这样快。 不,不对,自己的动作都很隐蔽,即便肯定会被发现,也起码要等到天亮之后。 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他未曾预料到的差池。 可现在已经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了,陆惊澜动作迅速将灵光收入乾坤袋中,紧接着抽出经过淬炼的碎云剑,剑气凛然。 看见他拔剑的动作,林传凤和身后的獬豸堂弟子齐齐警惕起来。 清晨天刚亮,林影秘境巡视弟子的换班时间,有人发现一名巡视弟子不知被何人击晕在地,立即通报了管事弟子。消息很快传到獬豸堂,林传凤不敢耽搁,当即带了十名弟子先来查看。 林传凤直觉此事会与失踪多时的陆惊澜有关,便没有胡乱搜寻,直接带着人来到了秘境深处雪原。 果真看见陆惊澜站在陆洲长老遗留的灵光之前,怔怔出神。 其实连林传凤也不明白,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陆惊澜应当是昨晚就潜入了宗门,为何又要滞留整整一夜不动手,非要等到被宗门发现? 但如今情况紧急,容不得她深想。 林传凤同样拔出佩剑,高喊一句:“动手!连人带宝物拿下!” 獬豸堂弟子们一拥而上,几人干扰,几人攻击,他们时常一同战斗,配合恰当而默契。 若是换了宗门其他弟子,必定很难招架十个獬豸堂弟子的同时进攻,不多时便会败下阵来。 然而对上如今表面看起来只有元婴修为的陆惊澜,他们的进攻就显得有些笨拙和破绽百出了。 碎云剑流光烁金,剑气所过之处陡然竖起一道道尖锐的冰锥,几名獬豸堂弟子被划伤,他们的进攻节奏一下便被打乱。 随后陆惊澜一把将碎云剑插入地面,借周围冰原源源不断的寒气,地面上展开一片阵法,符文在阵法中转动,阵法启动,眨眼间将除了林传凤之外的所有獬豸堂弟子冻结在原地。 林传凤的小腿处也爬上了一层层叠加在一起的厚重冰晶,禁锢住了她的动作。 将所有人都制服后,陆惊澜拿着剑,越过林传凤,走向出口传送阵。 林传风咬了咬牙,喊住他:“你为什么要叛出宗门?神霄宗由你一手建立壮大,凝聚了你千百年的心血,以你的身份,只要你愿意回来,宗门难道还能罚你吗?” 这段时间陆惊澜失踪,宗门内已然有了些风言风语,说他是叛逃到了魔域,据说还与魔尊同进同出。 陆惊澜停下脚步,回首看她,微微眯起眼:“我什么身份?” 林传凤顿了一下:“你……不是陆洲长老吗?我已经知道了……” 陆惊澜立即调转脚步,来到林传凤面前,攥紧了她的衣领:“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近距离看着陆惊澜的眼睛,林传凤忽然明白了什么,惊讶道:“难道你自己却不记得?” 陆惊澜咬牙,腮帮鼓动几下,忍耐后将她松开:“我不是陆洲。” 谁知林传凤不依不饶,非要对他说:“不,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就是陆洲!我去过临水村,问了陈氏,她向我确认过,当初被陆泰然从宗门盗走的那棵神树所变作的婴孩就是你,而宗门的长老们都知晓,那棵树是陆洲长老遗骸所化,只等时机成熟,便能复活于人间!你就是陆洲!” “唰——!” 几十根冰棱霎时生成,无限逼近林传凤的脸与胸膛,只差分毫就要将她刺穿。 林传凤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陆惊澜紧握着剑柄,手都掐得青白,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即便林传凤说得都是真的,但那又怎样? 自己早就猜到陆洲的筹谋,也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死战到底,看到底最后是谁能留下来。并且他已经将陆洲的灵光拿到了手,只要毁掉这个……自己就能彻底解脱。 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林传凤的话。 或者……干脆杀了这个聒噪的家伙? 心念流转之间,一道金光骤然射出,擦着陆惊澜的侧脸而过,若非他躲闪及时,必定叫他整个人脑袋开花,但即便如此,金光也擦伤了他的脸,留下了一道血痕。 陆惊澜肃然,转头看向金光所发出之处,便见鸣金长老不知何时前来,神情严肃,充满戒备地看向自己,手中佩剑已然出鞘。 “弟子陆惊澜,我劝你放下佩剑,交还宗门至宝,束手就擒,宗门定会从轻处罚。”鸣金长老警告道。 然而陆惊澜冷笑一声,反问:“宗门至宝?我手里的这份灵光是属于宗门的东西吗?” 鸣金长老脸色一变,随后咬牙:“我不与你辩论此事,速速……”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陆惊澜已然再度出手,不退不让,与出窍期长老正面对抗。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过招百回,鸣金长老暗暗惊叹,不过数月不见,陆惊澜的修为竟然再度提升,能与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甚至自己还隐隐落于了下风。 这根本不是元婴期修士能够达到的实力! 又过了百招之后,鸣金长老已经有些应对不及,刹那露出一个破绽,便被陆惊澜抓住机会击飞了佩剑,与此同时碎云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我只是来取一样东西的,不想杀人。”陆惊澜道,“长老若让路,我即刻就走。” 鸣金长老不甘地瞪着他,一时没有回答,似乎在权衡要不要放他离去。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悠远的声音。 “你在宗门打打杀杀,如此放肆,难道还妄想宗门会放过你?” 陆惊澜顺着声音看过去,竟是柳青岩带着雷音长老以及上百名弟子进入了秘境,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柳青岩站在人群前列,越步出来,一抬手,身后弟子们齐齐拔剑。 柳青岩也不多说半句废话,直接下令:“抓人。” 上百名弟子同时飞身而出,朝陆惊澜攻来,汹涌人潮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团浓重的乌云,向陆惊澜重重压来。 陆惊澜脸上不见半点慌张,身处冰原之中,四周的千尺冰雪均能为他所用,碎云剑一出,方才的大范围法阵再度显现。 为了节省灵力,陆惊澜只冻住了所有人的腿脚,只眨眼一瞬间,就化解了上百人的攻击。 可就在此时,柳青岩嘴角一勾。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陆惊澜刚刚耗费了不少灵力,还未调息完成的这短短一刹那。 柳青岩身后一闪而过一团黑雾,他握手成爪,面前的空间发生了扭曲。 陆惊澜终于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想要抵挡,却依旧是慢了一步。 炼化之法! 柳青岩竟然想要当场将陆惊澜的修为全部炼化。 从柳青岩手中使出的炼化之法与从前的蛇妖不同,他修为更深厚,对法诀掌握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一旦让他得手,根本不会像蛇妖那般还需一段时间才能真正炼化完成,而是仅仅一瞬间就会被他吸走修为。 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封锁自己的经脉,让他无从下手。 陆惊澜也确实这样做了,但他刚一封锁自己的经脉,柳青岩当机立断收手,同时身旁雷音长老出手如电,一下抛出捆仙绳,将陆惊澜牢牢绑住。 看来他们早就想到了所有的可能,一一做了应对之策。 捆仙绳能够压制修士的所有修为,陆惊澜身上的捆仙绳乃最高品级,渡劫之下的修士,一旦被捆住,都会变得和凡人一样脆弱。 冻结阵法顷刻间消失,两名弟子上前,按住了陆惊澜,从他身上搜出了装有灵光的储物袋。 柳青岩缓缓走到陆惊澜的面前,扫了他一眼后,转身面向在场的上百名弟子们。 “老夫在此要公布一个宗门秘辛,众弟子听好。” 弟子们闻言,肃容,洗耳恭听。 “想必所有弟子都曾听说过神霄宗唯一一位大乘长老陆洲的名号。陆洲长老英年早逝,却给宗门留下了一棵由其遗骸所化的神树树苗,只待时机成熟,他便能借由树苗重塑躯体,返回人间。” 如他所说,在场无人不知晓陆洲长老的事迹,站在实力巅峰的大乘修士,带领宗门走向鼎盛,一手剑法无人能敌,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对他崇敬有加。 众弟子不知宗主为何突然提起陆洲长老,但已经愈发认真地听下去。 柳青岩指向陆惊澜,说:“而他,就是神树树苗成熟后幻化成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陆惊澜就是陆……” “可陆长老不是大乘修士吗?” 所有人七嘴八舌起来,场面变得闹哄哄,柳青岩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才接着说下去: “陆洲长老陨落后,宗门人才逐渐凋敝,后又遭受了星月之战的重创。时至今日,宗门内高阶修士匮乏,实力大大下滑,空有天下第一宗的名头,却不知还能维持到几时。然而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虽然神树树苗尚且还不是真正的陆洲长老,不过只要将他与陆洲长老遗留的灵光结合,定能将长老复活,此后我宗门将再度迎来大乘修士坐镇,复兴宗门指日可待!” 弟子们被他慷慨激昂的腔调引出了一腔热血,竟跟着齐声吼了一句: “复兴宗门,指日可待!” 柳青岩十分满意弟子们的反应,微仰着脖子,享受这一呼百应的时刻。 连一旁的雷音长老都激动得面色发红,眼底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唯独陆惊澜,仿佛对他们所说的话毫不关心,只定定地看着柳青岩的背后。 那里有一团浅淡到极容易忽略的黑雾在涌动,好似有什么脏东西附身其中。 第163章 直到陆惊澜被押送出秘境,看见外界天光大亮,才终于明白今日自己的疏漏出在哪里。 秘境内的时间出了问题。 陆惊澜确定秘境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一样,唯独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就是他与灵光对视的那段时间,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受,或许在那时,他就进入了一种玄妙迷*幻的境地,以至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百密一疏,无法预料的失误导致了他的满盘皆输。 陆惊澜此刻没有无谓反抗的打算,平静地任由身边两个弟子押着自己。 林传凤对那两个弟子吩咐:“把人带去地牢。” 却被柳青岩忽然打断:“不,将人带去苍翠殿,由老夫亲自看管。” 林传凤有些意外,但毕竟是宗主的命令,她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苍翠殿,陆惊澜被关押在一间空置的房间内,柳青岩亲手在门上画下了禁制,捆仙绳也依旧绑在陆惊澜的身上,各类防备,滴水不漏。 全程陆惊澜也表现得相当老实,没有再度暴起发难。 他只在柳青岩转身离去之前,用很低很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柳青岩的脚步稍顿,随即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走出了屋子。 没有人发现他在听见陆惊澜的问话之后,嘴角扯出的一抹诡异微笑。 锁上门后,自从柳青岩他们出现就变得格外沉默的鸣金长老突然发问:“师兄,你方才在秘境中说的都是真的吗?” 柳青岩停下脚步,回答:“自然是真的。” 鸣金长老看上去有所顾虑,迟疑道:“已经死去了五百年的人,真的有复活的可能吗?复活之后的陆洲长老,还是从前的陆洲长老吗?” 柳青岩皱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颇为严厉地质问:“你问这些是何居心?难道你不愿意宗门再度复兴吗?” “师兄你怎么能如此揣测?”鸣金长老感到冤枉,“我不过是说出自己的疑虑……” 雷音长老突然打断他:“宋师弟,你休要继续胡搅蛮缠了,复活之后的陆洲长老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个人,对我们来说难道重要吗?只要他拥有大乘境界的实力,能够带领宗门走向复兴,我们就应该将他复活。” 柳青岩对雷音长老这番话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随后继续冷冷看着鸣金长老,问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鸣金长老无可奈何吞下所有的疑惑,摇摇头:“没有了。” 于是柳青岩转而对雷音长老说:“接下来我会闭关一段时间,专心准备复活仪式,宗门的事就交给马师弟了。” 雷音长老欢欣领命:“是。” 望着柳青岩离去的背影,鸣金长老总觉得他们的这位宗主师兄有什么地方发生了不为人知的改变。 …… 是夜,乱石阁。 柳青岩表情扭曲痛苦,跪趴在地上,整个人被汗水湿透,好似刚从水中被打捞上来。 他趴在地上,汗水大滴大滴往下淌。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附身于我有什么目的!” 屋内明明除了柳青岩自己以外别无他人,他却好似在愤怒地质问着谁。 下一刻,柳青岩的声音变得阴森尖细,“嘿嘿”笑着说:“我是谁难道重要吗……我是来帮助你复兴神霄宗的……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柳青岩的声音再度变得正常:“无论你有什么目的,我不会任由你乱来!” “嘿嘿嘿嘿……你要杀死我吗……可我就在你的身体里……你要杀死我……就只能自己先去死……你舍得自己去死吗?” 柳青岩眼中划过挣扎,但很快他的眼神变得奸邪,那来历不明的幽魂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取得了身体的支配权。 片刻后,柳青岩撑着身子,重新站起来,掐了一个法诀,清洁了自己身上的汗渍,接着唤来一名小道童,让他帮自己找一件新的道袍出来。 小道童平时就是服侍柳青岩起居的,熟门熟路在衣柜里翻找起来。 他背对着柳青岩,全然没有察觉到后方投射而来的觊觎视线。 好饿…… 在星月湖困守了两百年……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饥饿…… 眼前这个小道童不错……虽说才刚刚练气一阶,但因为从小生活在神霄宗,浑身灵气都被养得极为纯净…… “啊,找到了。” 小道童拿起刚才一直没找到的那条腰带,一转头,就看见宗主大人正满眼血红,好似饿狼一般盯着自己。 “宗主……?”小道童有些害怕,背靠在了衣柜上。 柳青岩猛然出手,手掌成爪,罩住了小道童的脑袋,随即屋内掀起了一阵小风暴,伴着小道童痛苦的叫喊,在漆黑的深夜中显得那般妖异可怖。 不消片刻,小道童的声音彻底停止。 柳青岩松开手,已经几乎变为骨架的小道童尸骸瞬间坠落在地。 --- 宁和府客栈内。 陆惊澜在离开之前留下了一袋碎银,沉甸甸的,足够溪无忧在宁和府中大吃大喝好几天。 这天早晨,溪无忧正捧着包子喝豆浆,忽然感到一阵头痛,他忍不住去捂住额头,豆浆被打翻,手中的包子也掉在地上,被一只悄悄溜进来的野狗叼走。 然而溪无忧此时已然无法去追讨自己的包子了,他看见了一幅幅奇怪的景象,背景应该是在神霄宗内,陆惊澜被数不清的人包围,最终被擒,关入了某个房间严加看守起来。 与他第一次使用感应之法所看见的那些景象很类似,但比上次更加清晰。 溪无忧顾不得考虑为什么自己没有主动使用却看见了这些画面,他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陆惊澜被抓了?是已经被抓了还是将要被抓? 溪无忧当即就想去神霄宗搞清楚事情真相,但几步跑到客栈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 自己只是凡人,就算能够想到办法进入神霄宗,又真的能帮到陆惊澜吗? 别到时候陆惊澜没救出来,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稍加思索后,溪无忧决定暂且不管陆惊澜了,赶紧收拾东西前往魔域要紧,就算陆惊澜被抓了,只要将此事告诉虞影,他一定能有办法救人。 而且自己本来就打算去告诉虞影自己看见的未来,都怪陆惊澜才耽搁了。 要是能写信就好了,随便哪只受过训练的信鸽都比自己走得快啊! 只可惜没人知道魔宫的具体地址啊可恶…… 溪无忧一边思考,一边回到房间,动作迅速地收拾了行囊,背上就走。 他行色匆匆,一股风似的跑出了客栈,客栈掌柜的在后面追问他今晚还住不住,他都没听见。 两刻钟不到,溪无忧就已经从客栈跑到了西口码头,他打算先走水路到玄雪州,再翻越边境去魔域。 可溪无忧刚到码头,就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天枢仙师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正在给人看手相。 “嗯……老夫瞧夫人这一生虽无大富大贵,但的的确确是平安顺遂,儿女双全,孝顺父母,家庭和睦,子孙满堂之命相啊!” 站在他对面的妇人被说得红光满面,捂着嘴笑:“哎哟,老先生算得真准!” 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铜板,递给了天枢仙师。 溪无忧:“……” 眼见那名妇人要走,溪无忧一个激灵,迅速低下头,想要掩藏自己的相貌,赶紧溜走。 他是从太仪宗偷溜出来的,只给天枢仙师留了一封让他勿要担忧的信,如果被发现,肯定要被好好盘问一顿的。 趁天枢仙师还在数钱,快跑! 然而两个铜板实在没什么可数的,溪无忧刚刚迈出一步,就被按住了肩膀。 回头看去,天枢仙师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跑什么啊,孩子?” 溪无忧:呃你听我狡辩…… 没过多久,两人上了码头的客船,于一间客舱里的桌前对坐。 天枢仙师悠然喝着茶,对面的溪无忧心虚地低头沉默。 “想好怎么说了吗?”天枢仙师慢慢放下茶盏,问。 溪无忧心里已经被愧疚填满,刚才天枢仙师告诉他,说自己看到他留下的那封信之后始终放心不下,便卜算了他的方位,找了过来。接着天枢仙师问他,为何不辞而别,溪无忧难以启齿其中缘由。 天枢仙师如此挂念自己,溪无忧实在无法对他撒谎。 可他又不敢说自己跑出来是想去魔域找当今魔尊大人…… 仙魔不两立,万一天枢仙师知道自己和魔尊有关,厌恶了自己可怎么办? “你若有顾虑不愿说,老夫也不勉强你了。”天枢仙师摸摸胡子,“只不过你一人上路太过危险,接下来无论你要去哪,老夫便陪着你好了。” 溪无忧一惊,脱口而出:“不行!” 天枢仙师态度也很坚决:“那么老夫的回答也是不行,你不要老夫同行,你就随老夫回太仪宗。” 溪无忧实在没办法,又低下头来,咬着嘴唇,小声说:“我……我要去魔域。” “魔域?”天枢仙师想过无数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一点,“为何?” 既然都坦白了,溪无忧便不再忸怩,解释道:“我与当今魔尊相识,他救过我的命,可以说是……性命之交。上次我在感应之中看见的未来,就是有关于他的,我想去给他一个警告,让他多加当心。即便天机不可泄露,但我也想在他真的遇见那件事的时候,好歹能在他身边,看能不能帮上忙。” “糊涂啊!”天枢仙师感慨。 果然如此…… 溪无忧心虚地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像个鹌鹑。 谁知接下来天枢仙师却说的是:“你个小娃娃,做什么操心他一个大乘修士的安危?还想着能不能帮上忙!你就没想过自己去了也会被卷入其中?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啊……?” 溪无忧愣住了,他没想到天枢仙师的第一反应是关心他。 他自己是真的从未考虑过自个儿的安危。因为他在这之前是虞影的系统,保护宿主是他刻画在程序底层的代码,只要宿主遇见危险,系统就要无条件保护宿主,即便自己被摧毁。 天枢仙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溪无忧,最终叹气:“罢了,便是魔域,老夫也陪你走一回!” 这下,溪无忧彻底呆住了。 片刻后,他忽然哇哇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断线一样噼里啪啦往外淌。 天枢仙师吓了一跳:“你这是作甚,哭什么!难道就这么不想老夫在你身边?” 溪无忧一下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腰:“呜呜呜、嗝、爷爷你……你真好!” 天枢仙师老脸一红,但还好他的长胡须掩盖了这一点,他磕巴道:“你、你知道就好!快别哭了,擦擦眼泪。” 恰在此时,客船收锚启程,破开风浪,一往无前地向西而去。 第164章 深秋,午后阳光正好,天高气爽,树叶被渐渐变凉的北风染成金黄,从枝头脱落,飘零在地。 一枚脉络清晰的金红色树叶被罗渊捻起,放在了面前桌上的一个小窝里。 在他的腿上,蹲着一只……有点像老母鸡的胖乌鸦。 “喜欢这片树叶吗,金色的、还会发光。”罗渊低头询问腿上的小鸟。 并不是胖只是体型硕大的小乌鸦勉强回答了一句:“嘎。” 罗渊居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喃喃道:“看来你还是更喜欢闪闪发光的宝石。” 说着,罗渊随手把树叶扔出了窗外,又打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圆润透亮的珍珠,放进了小乌鸦金贵的窝里。 “嘎。” 这还差不多。 小乌鸦一般满意吧,毕竟他自己筑的巢里面塞满了各种珍贵的宝石,被太阳一照,流光溢彩,特别豪华、特别好看。岂是眼前这个小破巢可比的? “你喜欢就好。”罗渊笑着关上抽屉。 虞栖梢扫见空空荡荡的抽屉,终于回神,想起来罗渊现在寄人篱下,身无长物,好不容易有点积蓄结果全拿来给自己搭鸟窝了,这岂非让自己欠他更多了! 三个月前,魔尊大人给虞栖梢放了假,让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起初,虞栖梢本来是想拒绝的,因为自从他被魔尊大人孵化出来之后,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注视着大人、跟着大人。大人还在寂无宫,他怎么可能会想离开。 但一瞬间,虞栖梢脑海里浮现出了某个人的身影,让他改变了主意。 自己才不是关心罗渊,只是想来看看他还活着没。 当时,顾夕迟叮嘱虞栖梢不要手下留情,虞栖梢自己也明白,罗渊知晓了魔尊大人尚在人世的秘密,想要让他闭嘴,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可虞栖梢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他选择了搜魂。 被搜魂的人可能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可能变得呆傻,可能会丧命,但也有可能活下来。 若是能控制好搜魂的力度,只让罗渊失去记忆,那就可以在不杀他的情况下保证他不泄露秘密。 于是虞栖梢用尽了全力控制好搜魂的程度,好歹算是保住了罗渊的一条性命。 而在搜魂的过程中,虞栖梢不得不阅读了他整个人生的记忆。 虞栖梢看见了孩童时期的罗渊,他生长在一个殷实、简单而又幸福的家庭中,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意外被测出灵根,父母却心疼他,不愿将小小年纪的他送入仙宗吃苦,于是顶着家族的压力,把他留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之后,罗渊以雷天灵根的禀赋进入神霄宗。他比身边许多人起步要晚,但天赋不错,又肯勤学苦练,因而进步飞快,才满三十岁就突破了金丹期,从成蹊堂出来,被纳入雷音长老名下成为亲传弟子。 然而进入霆云殿后的生活并不如罗渊的意。雷音长老的亲传弟子太多了,他无法得到师长的悉心教导,也没能分到比其他内门弟子更多修炼资源。 相反,他还要承担处理许多从前没有的宗门事务,包括跑腿、巡视、看守,甚至采购…… 但他从不抱怨,每日认真做好分内之事,也没有懈怠修炼,还会帮身边的师弟师妹们分担。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八年,罗渊终于突破了元婴,成为当时宗门内最年轻的一批元婴弟子。他也因此获得了雷音长老的奖赏,成为了骨干弟子,开始处理比以前更多的事务,更尽责地引导和管理师弟师妹们,更刻苦地修炼。 如果就这样平安地过下去,几十年后,罗渊应该能够突破出窍期,顺利出师,成为和雷音长老平起平坐的宗门长老,然后顺理成章地卸下大多数俗务,专心求仙问道。 然而虞栖梢这个变数毫无道理的突然闯入了罗渊的生命,将从来勤勤恳恳、全然无辜的他,卷入了仙魔两道的仇怨之中。 虞栖梢从这些记忆中看到了一个刻苦努力且对身边人友善的罗渊,可这样好的一个人,他大有可为的光明前程,只因自己的一念之差,就全被毁了。 愧疚将虞栖梢席卷,所以他才会这般放心不下,一定要来亲眼看看罗渊的现状,还不知不觉留了下来,陪他整整三个月。 纵使搜魂时虞栖梢已十分小心,但还是出现了意外,除了记忆之外,罗渊还失去了所有的修为,连灵根都被搅碎,永远无法再次修炼。 这就意味着他的生命从现在开始,就变得和凡人一样短暂脆弱,不知何时,死亡就会降临在他身上。 虞栖梢心里酸酸的。 这个人现在既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从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自己会保护他,把欠他的还给他。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虞栖梢的思绪。 罗老爷搓着手站在门外,表情恭敬到有几分害怕,对屋里喊话:“明日就要开始打造别院的家具陈设了,晚辈来请示老祖,对家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和偏好呢?我好交代下面的匠人按照老祖的意思去做。” 虞栖梢伸长脖子看向门口,罗渊却仍然对外界其他人的动静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虞栖梢。 虞栖梢只好从罗渊的腿上飞下来,凭空变回人形,对罗渊说了句:“我去和他说说。” 罗渊的情绪随之变得有些低落,他不喜有人打扰他和小乌鸦的相处。 虞栖梢突然打开门,把罗老爷吓了一跳。 看着出现在眼前圆脸圆眼睛看上去温和软弱的少年,罗老爷却是吓得面色发青,半点不敢怠慢,点头哈腰,殷勤地叫他“仙君”。 罗老爷到现在都记得这个少年第一次出现的那天: 看见罗渊住在那阴暗的、充满了尘土气息的偏院里,少年发了一场大火,一脚踏碎了那本就破败院落的地砖,紧接着一片熊熊烈焰从他脚下升起…… 总之直到现在那个院落还在整修,地面是全废了,必须重新烧制青砖铺上。房屋的墙也烧黑了,窗棂烧坏了,屋里的家具也只剩个灰,全部都要重新建造。 还是神霄宗的仙君讲道理啊,只是碎了他一个瓷瓶。 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罗渊原本住的院落被烧毁,罗老爷迫于虞栖梢的淫威,不得不和夫人一起搬到长子的院落,借了一间屋子,挤一挤,把自己的大院子腾出来。 于是罗渊搬进了罗老爷的大院子,住得宽敞又舒坦。 罗老爷这段时间天天跑去盯别院的修建进度,原因无他,实在是他太想赶紧把罗渊这尊大仙挪走,住回自己的院落。 虞栖梢不知道罗老爷丰富的内心想法,他只淡淡嘱咐了一句:“家具全用上好的桃木,至于陈设,你看着安排,只别太寒酸。” “是是是,晚辈一定办好。” 由于罗老爷现在一看见虞栖梢就会想到自家那毁掉的院子,想到自己和夫人只能挤在紧巴巴的小屋子里,想到家里平白多支出去的上万两银子……再想下去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厥过去了,于是说完事情便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罗老爷的到来提醒了虞栖梢一件事——别院已经要修好了,罗渊将要有自己新的安身之所,而三个月期限已至,他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虞栖梢转身回到屋内,罗渊见到他就笑了起来。 “想出去散步吗?”罗渊问。 虞栖梢没说话。 罗渊思索片刻,又问:“那我继续教你下棋?” 虞栖梢摇了摇头。 罗渊有些苦恼了,最后提议:“我们去街上买些好看的话本回来?” “罗渊。”虞栖梢忽然开口,“我该走了。” 话音落,周遭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能听见窗外小鸟叽叽喳喳,拍打着翅膀最终飞离枝头的声音。 罗渊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他像是没有听清楚,沉声问:“什么?” 虞栖梢知道他肯定听清楚了,不过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要走而已,别过眼,有些心虚地解释起来: “我还有要事在身,必须要走。刚才罗老爷过来告知,替你修建的别院很快就会竣工,到时候你和他们分开住,能自在很多。等我一有空,就会过来看你。” “哗啦——!” 桌上由罗渊亲手一点一点精心搭建的小窝又被他亲手推翻在地,各色宝石绽开散落一地,还有一枚绿色的石头因为太脆,跌成了无可挽回的碎片。 “骗子。”罗渊看向虞栖梢的眼神中竟闪过瞬间的恨意。 这一刹那,虞栖梢脊背发凉,甚至怀疑罗渊是不是并未失去记忆,所以才会这样痛恨自己。 但那只是一瞬,快到令人怀疑是不是错觉,罗渊接着又走到虞栖梢面前,轻轻捧起他的脸,就像他此刻仍然是一只小鸟那般轻柔小心。 “你要去什么地方,不可以带我一起吗?” 虞栖梢当即反对:“不行,路上太危险,你还是待在这里更周全。” 罗渊的眼神垂落,低声:“所以你又要抛弃我了。” 他的落寞刺痛了虞栖梢,思索片刻后,虞栖梢眼神变得坚定,将手搭在罗渊的手上。 “我带你一起。”他说,“我想清楚了,路上危险我可以保护你。等到了寂无宫,我会替你去求大人,请他想想办法,为你重塑灵根。” “太好了。” 罗渊顿时开心,一把将虞栖梢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虞栖梢从未和其他人这样紧密地拥抱过,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为好。 “呃呃呃!你快松开我!” “不要,我还要更加用力地抱紧你。” 第165章 天还未亮,尘烬殿内没有点任何烛火,黑沉沉压得人呼吸困难。 虞影从浅淡的梦境中惊醒。 几个呼吸后,虞影缓缓坐起来,随手拭去额角的冷汗,与此同时,青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单膝跪地,姿态恭敬。 “他还没回来是吗?”虞影坐在床边穿上鞋,问。 青翎的声音向来是那样公事公办,回答:“是。” 以前虞影从不觉得青翎这样有何不妥,今日不知为何,他却有些挑剔到近乎苛刻,冷嗤了一句:“你就没有别的话来报我吗?” 他忽然的责备让青翎一时茫然,想了想又说:“……有,今日各部族的竞选者都差不多到齐了。” “……算了,是我的错,不该迁怒你。”虞影扶额,“你先下去吧。” 青翎担忧地看了虞影一眼,最终还是乖乖听话离开。 虞影站起来,换上外袍,穿袖子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手腕上的双生扣,陷入了沉思。 已经三个月了,陆惊澜离开之前信誓旦旦承诺自己只是去取回一样东西,很快就能回来,可直到现在,他仍旧音讯全无。 偏偏竞魁盛会召开在即,几乎所有人手都在忙着组织这场盛事,虞影实在抽调不出人手去神霄宗寻找,他自己更是不可能轻易离开寂无宫。 唯有双生扣尚在,告诉他陆惊澜还活着。 虞影轻轻摩挲着双生扣,眼底各种情绪涌动不休,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神色如常地整理好着装,佩戴好所有的饰品,恢复成往常那位强大无匹的魔尊大人,走出寝殿。 他一出门,就有一名小妖来询问:“大人,天色还早,现在就要叫族长们过来吗?” 虞影一边往前走,一边交代道:“我去练剑,一个时辰后,叫他们在正殿等着。” “遵命,大人。” …… 竞魁盛会召开在即,近来寂无宫热闹非凡,无数年纪适宜的魔修和妖修蜂拥而至。 要说夺魁热门,自当非四大部族的竞选者们莫属。 虞影身后跟着四大部族的族长,一行人站在高高的看台之上俯瞰而下。 盛会还有几日才正式开始,但大多数竞选者早早就到了,正在抓紧时间熟悉比赛场地。 狐族族长一眼看见了底下的自家小孩,笑呵呵对虞影说:“魔尊大人,你瞧年轻人们多有活力。” 虞影微微一笑:“那孩子就是之前送来寂无宫的那个吧。” 听他提起这茬,狐族族长的脸色有瞬间凝滞,但很快又若无其事道:“是啊,他资质不错,修炼也算刻苦,只是性子有些顽皮。” 虞影笑而不语,鹿族族长也走上前来,为他介绍自家竞选者。 此次竞魁盛会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魔尊大人到底会选谁做自己的亲传弟子,因此族长们都绞尽脑汁想要自家孩子多在大人面前露露脸。 而在下方的竞技场上,四大部族的竞选者也注意到了看台上经过的人影。 白轩激动得脸颊微红,和身边的虎若奇说:“诶,你注意到了吗,刚才魔尊大人在看我们这边。” 虎若奇身材高大强壮,皮肤黝黑,眼下画了两道黑色的条纹,他是虎族族长的次子,是族中修为最高的年轻人。 他听见白轩的话,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白轩暗骂他是个闷葫芦,转而和旁边的少女搭话:“鹿黎,你觉得咱们之中谁能得魔尊大人青眼,成为他的唯一的亲传弟子?” 被叫做鹿黎的少女眼睛圆又黑,灵动天真,下巴微昂,眼中一派骄矜与自信:“自然是比试的第一名。” 白轩反驳她:“那可未必,魔尊大人只是说会在竞魁盛会中挑选优秀之人收作弟子,没有说一定就是第一名。” 鹿黎不假思索:“第一名就是最优秀的。” 白轩冷哼:“听起来好像你对第一名已经稳操胜券了。” “我会尽全力去争取。”鹿黎不屑地扫他一眼,“不会和你一样,还没开始比,就觉得自己得不了第一。” “你这个丫头!我年纪比你大,你能不能放尊重点!”白轩大喊。 鹿黎哼了一声,抬着头的样子好似一名高傲的公主。 “哈哈哈哈这是谁在白日做梦啊,说的梦话都传遍整个会场了,别把人笑死了。” 三个人嬉笑着走过来,是蛇族的竞选者们。 “无论最优秀的还是第一名,必定是我们的族人易泽,你们所有人的修为都比不过他,还在这儿妄想得第一呢?” 站在三人中间的阴郁青年正是蛇族最强大的竞选者,名为易泽,他不发一言,一双绿色的竖瞳冷冷地锁定面前的白轩他们。 白轩气不过,看着那个笑得最大声的人,威胁道:“你最好期待别在第一轮比试遇见我,否则我会要你好看。” 那人修为比白轩低了不少,闻言一时气结,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反驳:“口头上逞威风罢了,你才是祈祷不要在第一轮遇上易泽才对。” 易泽偏过头,对身后跟着的人说:“够了,不要和垫脚石费口舌,我们走。” 说罢,蛇族一行人嘻嘻哈哈地离去。 白轩气得发抖,大喊着骂他们:“少得意了!不过是仗着年纪大才修为高,有什么好骄傲的?” 蛇族的人已然走远,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走到僻静处后,易泽坐下来休息,忽然问身边的两人:“如果有机会,你们想不想成为魔尊的徒弟?” 那两人先是一愣,紧接着谄媚奉承道:“我们哪有实力成为魔尊大人的弟子,这个位置肯定非你莫属的。” 易泽表情不变,淡淡道:“忽略其他所有条件,如果现在魔尊出现在你们面前,要收你们为徒,你们可愿意吗?” 那两人不知易泽忽然问这个是何意义,对视一眼,齐声回答:“这当然愿意啊,魔尊大人是全天下唯一的大乘修士,能够得到他的教导,真是三生有幸。” 另一个人还补充了一句:“是,而且大人智勇无双,统率全域,应该是所有人的偶像吧……” “是吗。”易泽意味不明地叹息,随后抬头,精准地看向了看台之上的蛇青苍。 对上易泽的目光,蛇青苍内心其实忐忑不安。 易泽是蛇族年轻一代中修为最高者,不过百岁,已达到元婴巅峰境界,差一点就要步入出窍期。 他原本正在幽影城为了他们的大计而抓紧修炼,没想到虞影会突然重启竞魁盛会,身为年轻一代佼佼者的易泽早已成名,不可能无缘无故不来参加。 可他这一来,幽影城的兵力就损失不少,不知对大计是否有妨碍。 再加上虞影把各族族长叫来之后,就以接下来要一同观赏盛会为由,不许他们擅自离开寂无宫,甚至连发出去的信件都要经过审看之后才能发出。 蛇青苍来了这样久,还没能和顾夕迟取得过联系,叫他心里怎么能不着急。 在蛇青苍看来,为稳妥起见,大计最好能够推迟到盛会结束再实施,可离开之前顾夕迟那样子,似乎是半刻也等不得了…… 想到这里,蛇青苍紧握住拳头,抬眼看向前方缓步走着的虞影。 魔尊,你突然重启竞魁盛会,究竟在筹谋什么? 前方的几名族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不知不觉已经落后几丈远的蛇青苍。 鹿渊嗤笑一声开口:“蛇族长为何心事重重,不知道还以为要参加比试的人是你呢。” 蛇青苍猛然回神,冷哼了一声,发现刚才还在队伍前列的虞影此时已经不见了,问:“魔尊大人呢?” 虎族族长回答:“大人觉得闷了,先走了。” 见虞影已经离开,蛇青苍几步重新回到族长们的队伍中,思考片刻,试探地说:“我方才只是在操心族中的琐事罢了,大人不许我们擅自回到不足,也限制我们寄信回去,实在有些不便,许多事恐怕都要耽搁了。” 鹿渊怪道:“怎么会不便呢?大人虽说要查看我们寄出去的信件,但只是处理一些族中琐事,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查一查也不耽搁什么事。莫非蛇族长要交代出去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蛇青苍的脸色几变,强忍着怒意,干笑道:“怎么会呢,我不过是抱怨一句。既然大人走了,我也没什么好逛的了,先告辞。” 辞过众人,蛇青苍迅速离去。 他走后,剩下的几名族长凑在一起,也小声议论了起来。 狐族族长说:“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了,不许离开,信件也被管制,魔尊大人为何要如此?” 虎族族长沉吟片刻,道:“的确,前所未有。” 鹿渊温和一笑:“不管魔尊大人有何深意,只要我们的忠心不二*,难道还需要心虚吗?” 虎族族长点点头:“鹿兄所言极是。” 狐族族长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三位族长心思各异,继续漫步在看台上,观看来自魔域各地年轻一代的风姿。 --- 尘烬殿。 香炉之中的青烟袅袅腾起,缥缈变化。 虞影盯着那一柱烟,在殿中独坐良久,终于再次召来了青翎。 青翎单膝跪在他面前几步处,沉默而顺从地等待他的命令。 虞影掩去眼底的情绪,吩咐道:“我要离开魔域一段时间,你帮我掩护,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不在。” 在这个关头离开,饶是从来都不会质疑他决定的青翎也露出了片刻的迟疑。 各族族长都在,若是离开太久,迟早会被发现。 虞影解释道:“我明天早晨就会回来。” 青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迟迟没有答话,导致大人都不得不给自己解释这样一句,实在惭愧,立即应声:“遵命。” 第166章 神霄宗。 江岭一脸焦急,来到乙班,对里面的颜妍招招手,示意她赶紧出来。 颜妍很快走出来,问他:“怎么了,你脸色看上去很差,昨晚出去干坏事了?” 江岭已无心与她玩笑,左右看了看,来往的弟子太多了,正想拉着她去僻静的地方详谈,身旁恰好经过了几名弟子,正在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某件事。 “你听说了吗,宗主说今日申时要在白玉广场举行陆洲长老的回魂仪式。” “陆洲长老?就是原来宗门的那位大乘期长老吗?” “不错,我听说大乘期修士因为魂魄强大,肉.身死亡并不能真正让他们消亡。据说陆洲长老就是留下了一团灵光,再加上从前的遗骸化作了一颗神树种子,在宗门五百年来的精心养护下,种子终于长成,所以才能复活。” “听你的说法,成为大乘期修士岂不是不死不灭了?” “可以这样说,只不过也是有条件的,你没瞧陆洲长老也是等待了五百年才能复活的吗?” “诶,我还听说陆洲长老的新躯体,就是原本宗门的首徒,陆惊澜!” “对对,我也听说,他就是神树所化!” “哇,怪不得他修炼那样快,和我们一般年纪就已经是元婴修士了,原来有这等缘故在里面……我之前还以为他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呢。” 那几人说着走远,颜妍越听表情越奇怪,最终露出了一脸的无法理解,看向江岭:“喂……他们在说什么啊,是什么话本子里的剧情吗?” 江岭更是一副为难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说:“他们所说,正是我今日来找你想要告诉你的……惊澜回到宗门了,但不知为何,他却成了那位陆洲长老复活的肉.身。” 颜妍眉头紧皱:“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总之……”江岭咬牙,“今日申时就是回魂仪式,你随我去看就知道了。” …… 白玉广场上聚集了上千名弟子,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待会儿的回魂仪式,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不休,人声鼎沸。 江岭和颜妍站在广场上,都有些恍然。 “上一次就是在这里,惊澜被授予了宗门首徒之位。”江岭感慨,“今日同样是在这儿,他却要成为另一个人了吗?” 颜妍握紧了拳头,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陆惊澜就是陆洲长老吗?还是说他只是那位长老复活的容器?” 江岭摇头,无法向她解释,因为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心底有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 经历过回魂仪式的陆惊澜,还会是从前的陆惊澜吗? 如此盛大的仪式,可有人问过陆惊澜的意愿吗,他想不想成为那个早已成为传说的陆洲? 抑或是,他的意愿根本不重要,比起一个元婴期的小弟子,宗门更需要一个能够独占一方的大乘修士。 万众瞩目之下,柳青岩和诸位长老一同步入广场中央,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名獬豸堂弟子押着被捆仙绳禁锢的陆惊澜。 一行人刚一出现,上千名弟子齐齐噤声,全都专注地看了过来。 有人发出小声的疑问:“那个人怎么是被绑着上来的?” 江岭和颜妍也看见了陆惊澜。 颜妍心头火气,压抑着声音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陆惊澜真的是被迫的?那等陆洲长老复活之后,他又会去哪?” 江岭同样脸色难看,没有回答颜妍的话。 也无需他的回答,两人心底已经隐隐升起了同样的猜测。 柳青岩站在广场中央,面向在场的所有弟子,清了清嗓子,将之前在林影秘境之中讲过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果真依旧收获了众弟子的惊叹。 柳青岩一抬手,雷音长老捧着那团血红的灵光上前来,同时,獬豸堂弟子将陆惊澜押上前来。 “诸位,今日你们就将见证宗门复兴的起点,今日就是神霄宗再度成为天下第一宗的一天!” 柳青岩的声音慷慨激昂,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待陆洲长老神魂归位,我神霄宗便可稳坐天下第一,超越其他世家,重回当年称霸正道之辉煌。” 说到最后,柳青岩将手高举:“为了宗门复兴!” 不知底下是谁先起了个头,跟着喊了一句,其他弟子也随之被感染,高呼: “为了宗门复兴!” 身处这激动澎湃的浪潮之中,江岭和颜妍无动于衷,显得格格不入。 颜妍忍不住小声问江岭:“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惊澜成为另一个人的容器吧?” 江岭心中挣扎,还在犹豫:“如果可以,我当然想要救惊澜,可……就凭我们吗?” 颜妍也沉默下来,他们两人,不过是刚刚筑基的小修士,别说救人了,哪怕只是做出一点异常的举动,就会立刻被獬豸堂的弟子擒拿当场。 “可即便这样……即便这样……” 江岭的手指重重掐入了掌心,他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即便这样,我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颜妍惊讶,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江岭从怀中拿出几枚符咒,苦笑道:“我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办法,但如果我们能制造一点骚乱,说不定就能趁乱把惊澜带走。” 他盯着手中的符咒,叹气道:“都怪我无用,过了这么久,能一次成功画出的符咒还是只有最基本的燃烧符,还是当初虞兄指点过我的。” 说完,江岭将两枚燃烧符递给颜妍,问:“你要和我一起吗?一旦动手,无论成败,我们恐怕都没办法继续在宗门待下去了。” 颜妍看他一眼,毫不犹豫接过符咒,笑着说:“你都有胆量,姑奶奶怎么能甘拜下风?” …… 广场中央,除了柳青岩和雷音长老,其他的长老们也整齐到场。 鸣金长老站在后方,神色复杂,不时还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霜华长老。 霜华长老以素布覆目,整个人好似冰雪凝结,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他向来独居于浮空境不问俗事,今日突然出关前来,鸣金长老本来以为他会对宗主的行为表示反对,却没想到……难道他只是来见证陆洲复活的吗? 鸣金始终觉得复活一事不妥,五百年前的事,其他弟子不知,难道柳青岩还不知道吗? 陆洲长老复活之后,岂能心甘情愿带他们复兴宗门? 鸣金长老心中打鼓,走到霜华长老身边,小声询问他:“你难道没有从浮空境中看见什么吗?” 霜华长老仍然面朝前方,岿然不动,淡淡道:“将要发生之事,必然会发生。” “什么意思?”鸣金长老蹙眉。 就在他们私下说话、柳青岩和雷音也忙着对众弟子们讲话的时候,陆惊澜忽然注意到人群之中出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正艰难挤开其他人,朝自己走来。 陆惊澜与江岭对上视线,江岭朝他挤了挤眼睛。 陆惊澜读不懂他这个眼神的含义,但能猜到他们肯定是打算做点什么来救自己。 于是陆惊澜坚定缓慢地朝他们摇了摇头。 江岭显然愣了一下。 将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之后,陆惊澜就挪开了视线,尽量不让身边的两个獬豸堂弟子发现他们在下方的异常动作。 片刻后,柳青岩结束了讲话,转身来到陆惊澜身边,吩咐押着他的两名弟子松开手,接着从雷音长老手中接过那团红色的灵光。 柳青岩手握灵光,狞笑着看向陆惊澜,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就算你死了五百年,最终还是成为了我称霸天下的工具,陆洲。” 陆惊澜看着他,轻笑一声:“呵,痴人说梦。” 柳青岩眼角一抽,心中怒火翻涌,再也无法忍耐,更多的话也不想再说了,一下子将涌动的灵光按进了陆惊澜的身体之中。 一瞬间,天地风云突变,原本晴空万里的蓝天毫无缘由地涌现出层层乌云,云层之中雷霆闪烁。 陆惊澜骤然失力,整个人跌落,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嗓子里发出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痛吟。 围观的弟子们也被突变的天色惊到,瞬间哗然,纷纷抬头,神情各异。 见状,柳青岩几乎忍不住想要狂笑。 五百年了,他终于……终于能够把当年那个目下无尘的大乘修士踩在脚下驱策了。 柳青岩,或者说江令成,从没想过真的要复活陆洲,他需要的只有陆洲的修为,并不需要他本尊真的重回于世。 事实上即便是大乘修士,想要逆天而行,死而复生,也是极为困难的。 陆洲当年的确留下了遗骸和灵光,但仅靠这些还远远不够彻底将人复活。 不过这对江令成来说足够了,比起完整的陆洲,有所残缺的陆洲才能让他找到动手脚的破绽。 这几个月以来,江令成在灵光之中下了上百道咒语,便是为了确保陆洲复活之后能够听他的驱使。 在雷声的掩护下,江令成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仰天大笑起来。 片刻后,雷云散去,天光重现。 所有人都牢牢注视着广场中央那个跪着的身影,屏住呼吸,期待着他的变化。 江令成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着陆惊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来吧……” 鸣金长老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惊澜,却不似江令成和雷音长老那般狂热,他眼底更多的是为未知的忧虑。 江岭和颜妍在得到陆惊澜的示意后也没再轻举妄动,他们本以为陆惊澜阻止他们是因为已经有了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却没想到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江岭的眼眶都红了,死死咬着牙关,才好歹克制住自己没有直接冲上去。 江令成已然迫不及待:“来吧……来吧……” 于万众瞩目之下,陆惊澜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神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又像是一如往常。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扫过江岭与颜妍,扫过江令成,将众生之百相尽收眼底。 最终他收回视线,重新垂下头,掩去嘴角的笑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 “抱歉啊陆洲,是我赢了。” 第167章 什么也没有发生。 除了之前突然显现的天地异象,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事。 江令成期待的能够将大乘修士驱使如奴仆的景象如镜花水月般破碎,他冲着陆惊澜喊了一句:“你现在是谁?” 陆惊澜抬起头,嘴角笑容轻蔑,一字一顿道:“我是陆惊澜。” 江令成大惊失色,后退一步,喃喃道:“怎么可能!” 他上前一步,抓住陆惊澜的手,想要去探他的修为,却反而被陆惊澜一下子甩开。 江令成一时不防,踉跄两步,同时心神大乱。 他能反抗自己,就说明他不仅没有变成陆洲,甚至还没有受到自己的操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江令成气得目眦欲裂。 陆惊澜身上的捆仙绳仍在,他勉强支撑着站起来,直面江令成,道:“不好意思,我身上早就有了更高级别的禁制,其他人想要操纵我的话,得先修为超过那位留下禁制的魔尊大人才行。” “什么!” 江令成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虞影在背后搞鬼,他只当是陆惊澜去魔域的那段时间被虞影加诸了什么禁制,所以才让自己今日功亏一篑。 又是他!又是那个该死的毛头小子! 江令成恨不得踹陆惊澜几脚以泄愤,但很快他意识到,全宗门上下所有弟子都正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顾忌一二。 他无奈只能压下怒火,咬牙切齿的对獬豸堂弟子吩咐道:“把人带下去!” 獬豸堂弟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疑惑和犹豫,但他们没有多说,听吩咐把陆惊澜押走。 他们左右架住陆惊澜其实是帮了他一把。 别看陆惊澜好像还有力气和江令成叫板,其实他方才根本就是在强撑。 那团灵光进入身体后就在他的经脉之中掀起了狂风暴雨,他感觉到自己的经脉正以一种极为夸张的速度被拓宽,如果刚才江令成真的探到了他的脉门,一定会震惊不已,因为短短眨眼的功夫,他的修为已经突破了好几个大境界,叩响了渡劫迈向大乘的关窍。 陆惊澜被带走之后,围观的弟子中间爆发了一场议论。 “这是……失败了吗?” “我就说人死如何能够复生,宗主莫不是糊涂了。” “那兴师动众搞这么一场作甚?” “无趣无趣,我们可以走了吗?” “李兄,你晚上吃什么?” “我还以为真能看到大乘长老呢……” 弟子们的这些散漫议论落在江令成耳中,简直是大逆不道。 也不知柳青岩平时是如何管理弟子们的,短短两百年,神霄宗的弟子竟敢直接对师长出言不逊,若是换了他,定然要把这些弟子通通抓起来,刑罚伺候,让他们再也不敢胡乱嚼舌根。 可惜他现在不能表现得和柳青岩平日差距太大,只能吞下这口窝囊气,冷哼一声,挥袖离去。 鸣金长老从刚开始就屏住了呼吸,到现在才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希望陆洲长老复活,总归没有出现大变故就好。 冷眼旁观了全程的霜华长老则已经抬脚准备离去。 鸣金长老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拦了下来,道:“我问你,你是料到今日的回魂仪式会失败,所以才没有阻止宗主师兄的吗?” 霜华长老停下脚步,平静地说:“我只是料到,阻止与不阻止,最终的结果都一样罢了。” 鸣金长老把他的回答当做了对自己猜测的肯定。 果然是因为回魂仪式本就会失败,所以他才没有加以阻止。 江岭出神良久,身边的人群渐渐散去,他才恍然回神。 他转向旁边的颜妍,问:“所以惊澜没有消失是吗?” 颜妍面色沉重,点了点头:“看上去是这样的。” 江岭忽然脚下一软,颜妍连忙扶住他,他按着自己的额头,长叹道:“太好了……” …… 陆惊澜被带到了獬豸堂的地牢之中关押起来。 回魂仪式失败,陆惊澜对江令成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应当是不愿意再看见陆惊澜,所以才把人远远扔到獬豸堂地牢来,眼不见为净。 而陆惊澜此时此刻已经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方,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浩瀚如海水的灵力在经脉之中奔涌,陆惊澜的眼前仅剩深渊般的黑暗,不见五指,深不可测。 “他”再度显现于陆惊澜的眼前。 又见到“他”,陆惊澜终于可以淡然一笑,对他说一句:“又见面了,陆洲。”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陆惊澜席地而坐,姿态轻松,道:“我赢了,你没能控制我,反而还把一身修为拱手送给了我。” 陆洲也跟着在陆惊澜对面掀开衣袍跪坐下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上千年来养成的如玉气度。 “是的,你赢了。”陆洲点头,“你可以尽情享受属于你的胜利果实。” 他这样说,陆惊澜反而蹙起眉,默然片刻,才慢慢开口,问出了自己新的猜测: “其实……我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对吗?” 在这样久的对抗与较劲之中,陆惊澜早就发现陆洲在主动地节节败退,他一直在用一种无尽的包容对待自己,哪怕代价是消亡也在所不惜。 能做到这种程度,陆惊澜早已有了怀疑。 陆洲微微一笑:“我早同你说过,我就是你。” 对上陆惊澜疑惑的目光,陆洲娓娓道来:“千年以前,我从客居的世家中脱离出来,与几位友人一起创立了神霄宗,那个时候,我们只是想要有一个可以安定修炼的居所而已。但某位友人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比起修炼,更享受带领一个宗门日益壮大的过程,于是在他的精心管理下,神霄宗的规模逐渐扩大。” “几百年后,我突破了大乘境界,友人为我感到高兴,也为宗门高兴,因为作为全天下唯一一个拥有大乘修士坐镇的宗门,神霄宗的未来必定蒸蒸日上。” 陆洲的表情有些怀念,继续道:“如他所料,无数弟子冲着我这个大乘修士的名号拜入神霄宗门下,宗门很快就成为了天下第一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那位友人却因多年忙于宗门事务,修为未曾进益,寿元耗尽,憾然离世。” “当时宗门除了我,还没有几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弟子,为了不使友人的心血付诸东流,我不得不暂且回归尘世,亲自着手管理宗门之事。” 陆洲叹息一声:“但我的本性……并不适合接触太多琐碎事务。在那个位置上,每日要处理太多的是非因果,很长一段时间,不仅是宗门内的,甚至于全天下的不平之事都出现在我眼前,等着我能给出一个公正的审判。” “见多了无常世事之后,我的修为开始不得寸进,乃至于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为了能够清心静神地处置宗门事务,我不得不将自己的本心封锁进神霄峰灵脉之内,只留下无欲无求无心无情的空魂。” 陆洲抬眼:“因为无情无心的状态修炼太过得心应手,所以即便后来我已从繁琐的宗门事务中脱身,也暂且没有想过把本心找回。那一点心念就留在了灵脉中,休眠蕴养了几百年,后来渐渐生出了嫩芽……” 陆惊澜心念一动,不知不觉坐直了脊背。 陆洲指向他:“那点嫩芽就是所谓的‘神树’。在我身死之后,所有魂魄归于灵脉,神树的生长被催动,最终重获新生,长成了你。” 陆洲垂眸,笑着说:“你不是我复活的容器,你才是真正的我,‘我’只是从完整的你之中剥离一块小小碎片罢了。” “就像鲜少有人知晓追曜的表字一样,千百年来,知晓我表字‘惊澜’者也早已于时光长河中逝去。” “我就是你,所以无需抗拒,这一切,本就是你的力量。” 说完,“陆洲”站起身,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开始缓慢融入陆惊澜的身体之中。 陆惊澜抬起手,终于不再有任何抵触地接受了一切。 在彻底融合之前,“陆洲”最后留下了一句: “至于小影……我从前对他不好,亏欠他太多,以后不要再让他伤心了。” 悠远的声音随着眼前的黑暗一同消失,陆惊澜霎时回归现实,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封存了上千年的记忆瞬间席卷而来,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曾经属于自己的全部经历,笑着、哭着…… 他恍惚间看见自己在同样的獬豸堂地牢之中,被尚且年幼的虞影紧紧抱住,听他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听他像是看待救世主那般喊着自己终于来了。 而当时仅剩一副无心空魂的自己所有的触动竟只是平静地回应了一句:“我知道。” …… 他又看见漫天黄沙之中,破败的街道,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坐在地上,用一种漠然到麻木的眼神盯着自己。 那个眼神,即便当时的他已然丢弃了所有的感情,却仍然被刺痛。 于是他走上前去,牵起了那个小孩子的手,对他说:“随我走吧,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哭泣了。” 那个孩子只木然地回了一句:“我不会哭。” …… 转眼间那个孩子已经长大,再也看不见刚被捡到时的瘦骨嶙峋,他笑得恣意放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流转着数不清的复杂感情,看着他,问他: “老家伙,这么多年你没想过找个道侣吗?” 当时的他全然感受不到那双眼睛里的仰慕与崇敬,他甚至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棋谱,只随意地回了一句:“我不会有道侣的。” 至于那孩子在听到这句话后的一闪而过的失望,自然也被他轻飘飘地忽视了过去。 …… 无数的画面涌现,最后停在了三个多月以前,那个原本稚嫩天真到有些炽热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雄踞一方的魔尊大人。 他抓住自己的衣领,在交换一个温柔的亲吻后,又凶巴巴地威胁自己:“你自己说的,若是回得迟了,我就把你脱光了捆起来示众。” 啊…… 自己食言了,也不知他会不会等得着急了。 捆仙绳从陆惊澜的身上轻轻脱落,他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活动了自己的手腕和脖颈。 是时候回去了,别让小影伤心。 不过在那之前,自己还有一些事,不得不做。 第168章 虞栖梢在寂无宫是有单独住处的,名为月影殿。 回来之后,他先将罗渊安置在自己的住所内,叮嘱对方千万莫要乱跑。 虽说罗渊如今没有修为只是凡人,寂无宫的小妖们不可能欺负一个完全的弱者,但虞栖梢还是不放心他,翻来覆去叮嘱好几遍都不放心。 还是罗渊主动笑笑,自嘲道:“你这样搞得好像我是傻子一样。” 虞栖梢脸颊一红,哼声:“不识好人心,不愿听算了,我走了!” 等他离开之后,罗渊脸上笑容未变,缓缓睁开眼,只见那双眼中毫无笑意,剩下的仅有冷漠。 带回罗渊的事情虞栖梢谁也没有告诉,再加上当初罗渊曾经是神霄宗的弟子,还差点暴露魔尊大人的踪迹,站在魔域的角度来看,他是毋庸置疑的敌人。所以虞栖梢心虚极了。 在去尘烬殿的路上,虞栖梢几次停下来劝慰自己,走走停停,居然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到。 他站在魔尊大人的寝殿门口深呼吸,正打算叩门的时候,里面传来大人的声音: “你在外面犹豫大半日了,有什么事就进来说,没有就滚蛋。” “噫!!!” 虞栖梢一个激灵,再想不了许多,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虞影席地而坐,面前放着虹日枪,正专注的用细绢擦拭,听见他的动静,缓缓抬眼,道:“回来了。” “是……”虞栖梢低着头。 虞影把长枪往旁边一放,冷笑一声:“瞧你这心虚的样子,不就是带了个凡人回来吗,我又不会骂你,至于吗?” 虞栖梢微微抬起脑袋:“大人你知道了啊。” “有什么人和东西进了寂无宫,我岂能不清楚?”虞影望着他,“你是怎么想的?” 虞栖梢顿了顿,措了措辞,说:“他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没有了修为,还被宗门驱逐了出来,已是无处可去……我想着,既然他忘记了一切,那从前种种,无论是我亏欠他的,还是他对不住我的,就一笔勾销。” “他现在只是凡人,顶多还剩几十年寿命。”虞栖梢咬住下唇,“大不了、大不了我就照顾他几十年,等他去世,就真的两不相欠。” 说完,虞栖梢才后知后觉愈发紧张起来,根本不敢看魔尊大人的眼睛,再度低下头去。 自己在说什么啊……什么照顾几十年的……可恶! 虞影移开目光,重新擦拭起虹日枪,语气平静道:“你自己有主意就好。” 没想到虞影完全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虞栖梢大喜过望,深深行了一礼:“是!” 说完之后虞栖梢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离开了。 寝殿内仅剩下虞影一人,他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接着抬起手,默然瞧着手腕上的双生扣,良久。 最终虞影还是没有叩动双生扣,但他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等陆惊澜回来,自己一定会要把他脱光了吊起来,让全寂无宫的人和妖都参观。 --- 神霄宗。 此时陆惊澜虽身处地牢,却泰然自若,盘腿坐在地上,静静调息。 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眼,抬手抚上了自己脖子上那道看不见的桎梏。 随后他莞尔一笑,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极为温柔纵容的光芒。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将陆惊澜从缱绻心思中唤回,他抬眸,看见一名身穿黑色长袍,戴着兜帽的弟子。 来人揭开了兜帽,居然是江岭。 陆惊澜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能在这个时候混进来见自己一面。 江岭焦急地握住了牢房的栏杆,第一句话问他:“你还好吗?” 陆惊澜心中熨帖,笑起来:“不用担心我。” “还说不担心你!”江岭急得大喊,“你知不知道我和颜师妹看见你出现在回魂仪式上心里有多疑惑不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牵涉太多,陆惊澜一时半会儿无法与他解释清楚,便只是说:“你放心,我还是我,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没有被操控。” 闻言,江岭的确放心许多,低声道:“颜师妹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如果宗主的计划真的成功,就不会继续把你关起来了,我不如她,遇到事情脑子就空了。” “你有你的好处,不必妄自菲薄。”陆惊澜宽慰到。 江岭回神,有些惭愧:“怎么说到这儿了。我今日来是有另一件事想告诉你,是林传凤师姐私下里悄悄跟我说的……她说,宗主如今似乎在计划向魔域复仇。” 陆惊澜一挑眉,沉思道:“为何忽然……” “我也吓了一跳!”江岭说,“两百年来仙魔两道一直相安无事,多年来从未听过宗主有想要复仇之心。更何况如今魔尊已经平安回到了魔域,他们有大乘修士坐镇,我们根本不是魔域的对手,实在不明白宗主在想什么。” “鸣金长老以实力差距太大为由提出反对,宗主却说他已经突破了渡劫境界,又说魔域近来会有大变故发生,是千载难逢的复仇时机,决计不能错过。” “宗主要求宗门内所有筑基期以上的弟子都要参与此次征伐,全然一副要和魔域玉石俱焚的模样,可雷音长老居然还大力支持宗主的行为,只有鸣金长老一人在反对。如今宗主决心已定,不知何时战事就真的要起了。” 听到这些,陆惊澜并不十分意外,如果他没有猜错,如今的柳青岩只怕已经被另一个人夺舍控制了。 而那个人自然是恨虞影入骨的。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想要掀起复仇。 江岭见他在出神,赶紧叫了两遍他的名字,提醒他注意:“惊澜,无论战事如何,总归这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如果宗门真的乱了起来,我会来接应你,到时候你就赶紧离开。” 然而陆惊澜却没有答应他的提议,反倒是问:“你要参加这场征战吗?” 江岭一愣,“我”了半天,没有得出回答。 他自然是不想参与战事的,那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战场,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性命。 可他……他毕竟承了宗门的栽培之恩,难道宗门要用自己的时候,自己却能够当个缩头乌龟甚至逃兵吗? 陆惊澜看出了江岭的犹豫,也理解他放不下宗门,便不逼他立即给出一个回答,只是叮嘱他: “等到战事爆发,我恐怕无暇顾及你和颜师妹。你们若是要上战场,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主,一旦遇见了什么困难,就向天上看,去找一只毛色暗金的乌鸦。至于我,你们不必再操心,我定然会没事的。” “乌鸦?”江岭不太明白。 陆惊澜笑着:“你们见过的。” 江岭还是没有太理解陆惊澜的意思,暂且搁置自己的疑问,追问他:“那你有什么计划?” 陆惊澜站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说:“我会拿回原本属于我自己的一切,然后回该回的地方。” 江岭这才发现,原本捆在陆惊澜身上的捆仙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全无束缚的状态,简陋的地牢困不住他,他想去哪里都来*去自由。 不久后,江岭从地牢走出去,迎面遇见一只等在外面的林传凤和凌子弘。 凌子弘按捺不住,立即问他:“惊澜如何?你和他说了我们的计划了吗?” 江岭点点头,把捆仙绳消失的事情说了,接着道:“我说了我们的打算,但惊澜叫我们不必管他,他似乎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闻言凌子弘和林传凤都有些惊讶,连捆仙绳都能挣脱,陆惊澜如今的实力,看来真的轮不到他们来操心了。 江岭又问:“师兄、师姐,既然如此,你们又有什么打算?” 凌子弘苦笑:“能有什么打算,师父近来就像是走火入魔一般,一定要向魔域复仇,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大师姐直言劝过一回,如今已经被关了起来,我也不敢再触霉头。” 林传凤暗暗咬牙,眼中锐光闪烁:“主动进犯是为不义,何况让刚刚筑基的弟子上战场根本就是送死,宗主他……究竟是怎么了?” 凌子弘按住了林传凤的肩膀,示意她先别说了,接着对江岭道:“辛苦你了师弟,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这群痴长你们几十岁的师兄师姐吧,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以自己的性命为主。” 没想到凌子弘会和陆惊澜不约而同说了一样的话,江岭有些恍然,点头答应下来。 --- 当天夜里,满月高悬,月辉遍地。 獬豸堂地牢的门悄然打开,一道身着月白色弟子长袍的身影悄然飞向半空。 陆惊澜沉默地俯瞰着月光笼罩之下的神霄宗,山石奇崛、云雾茫茫,恍若真正的人间仙境。 曾经这里是全天下人憧憬的修行圣地,代表着正道的最高水准,培养出过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修士。 之前林传凤曾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心血,此言不虚,陆惊澜为神霄宗付出了太多,以至于连自己的本心都能封印,只为了能更好地处理宗门事务。 但架不住他离开的这五百年间,宗门被歹人操纵,逐渐变成了如今这幅萎靡不振、腐朽不堪的模样。 其实早在他还在宗门,但不亲自管理俗务的时候,宗门就已经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陆惊澜失望至极。 二百年前柳青岩曾拿自己的遗骸秘境为基础,建立了新的林影秘境和神霄宗灵脉,如今自己重回人世,自然要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陆惊澜一抬手,他周围的空间瞬间发生强烈的扭曲,无声无息之间,深埋于神霄宗地下、宗门赖以为生的灵脉一点点被剥离、抽出,最终回到陆惊澜的手中。 与此同时,所有正在林影秘境附近巡逻的弟子忽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罡风挂过,一瞬间,所有进入秘境的传送阵齐齐失效。 秘境陷入了沉睡。 等第二天早晨天亮之后,宗门上下都会发现,他们每日修炼所依赖的灵脉也消失不见,神霄宗再不是灵气富裕之地,而仅仅变成一处平凡的山峰而已。 做完这一切,陆惊澜的修为几乎回到巅峰,强大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之中涌动。 最后,他看也没看黯然失色的神霄宗一眼,转身朝西方飞去。 第169章 时隔两百多年,魔域的年轻一代们终于再度迎来了他们翘首以盼多时的竞魁盛会。 魔域大大小小上百个部族,哪怕是最小的部族也都起码派出了一名年纪适宜的竞选者前来。 再加上此次竞魁盛会和从前不太一样,魔尊大人特许,各部族除了竞选者之外,额外还能派出任意数量的观战者。盛会期间,寂无宫将开放深层秘境,所以不管多少人都能容纳,任何想要通过观战获得提升的人都可以前来。 这条消息一出直接引爆了魔域几乎所有妖修和魔修的期待,其中不乏有年纪超过百岁但修为进益不如意的,想要来看看天才们的比拼,长长见识。 唯一苦了那些负责防务秩序的兵士们,这段日子怕是没办法放松片刻了,虞影甚至抽调了各个部族包括边境的驻守兵士,却仍是没能缓解人手紧张的问题。 如此盛况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在竞魁盛会正式开始的当天,整个寂无宫几乎要被挤爆,但还是有些人无法真正进入会场里亲眼观看,只能留在外围通过各处设置的水镜查看实时显影。 寂无宫会场中央。 白轩站在竞选者们中间,感受着周围沸腾的人潮声浪,额角都渗出了汗珠:“这架势……我才知道魔域竟有这么多人。” 虎若奇站在他旁边,认真解释说:“魔域很大,部族很多。” 白轩:“……我知道魔域很大,而且我也不是真的不知道魔域有这么多人,我只是感慨……算了我跟你这个死脑筋说不明白。” 虎若奇不太懂他在生气什么,想了想:“嗯。” 白轩:“……” 得了,他还是去找那头小鹿吧,小鹿虽然高傲,但好歹能听懂妖怪说话。 不像眼前这个家伙,虎头虎脑的。 然而就在白轩准备和鹿黎搭话的时候,鹿黎一直注视着上方看台的目光忽然变亮,好似星星见到月亮那般熠熠生辉。 白轩情不自禁也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去。 与此同时全场不约而同惊喝起来。 好歹是要在子民们面前露脸,虞影今日早早就起来换衣,穿上了一袭以魔尊大人的品味来说有点太过浮华靡丽的玄色暗金礼服,整个人被层层叠叠的宝石装饰堆砌在中央,更无限放大了魔尊大人那本就极为引人瞩目的强大气场。 虞影站在悬空看台之上俯瞰全场,他感受到众人迫不及待的心情,也不打算说太多,只微微一笑,大乘境界浑厚的修为将他的话清清楚楚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渴望战斗的年轻人们,献上你们的战意与忠诚吧。” 紧接着激动的声浪滔天,将整个寂无宫淹没。 竞魁盛会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 白轩也被面前的景象激发了热血,握紧拳头,已然按捺不住想要上台展现自己多年来修炼的成果。 虎若奇还是一副淡定的样子,说:“今年盛会和往年都不太一样,第一轮是秘境试炼,所有竞选者一同进入耀焰秘境,最先抵达耀焰峰顶的人获胜。” 鹿黎补充道:“这就是全部规则了。没有限制能不能使用武力淘汰其他对手,更没有规定不允许杀人。” 白轩也对今年的规则变化有所耳闻。 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蛇族易泽一行人,压低声音说:“肯定会有人使用肮脏的手段。” “显而易见。”鹿黎说这话的时候毫不掩饰眼中划过的嫌恶。 易泽察觉了他们的视线,回看一眼后不屑地收回目光,冷哼一声。 说话间,虞影已经在会场中央开启了耀焰秘境的入口。 众竞选者精神为之一振,各自做好准备,只待虞影一声令下,便要进入秘境。 虞影缓缓宣布:“那么比试,开始了。” …… 竞选者很多,光是进入秘境就花去了将近一刻钟功夫,等差不多所有人都进去之后,青翎出现在虞影的身后。 青翎对他说了些什么,虞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接着他语气轻松,对青翎说:“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看上去恨不得大战个三天三夜的年轻人我就觉得累得慌。” “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这身衣服又重得压人,累了,我回去睡一会儿,叫人别来吵我。” 青翎领命:“是。” --- “这里就是寂无宫吗?好多人啊!” 溪无忧仰头望着面前的巍峨宫殿,以及宫殿前方涌动的人潮,不免感慨。 天枢仙师摸了摸胡须,点头道:“魔域近来在举办竞魁盛会,想必这些人都是从魔域各个角落赶来的魔修或是妖修。” 一路上,溪无忧听天枢仙师说了不少关于魔域的事,知晓魔域已经有两百多年未曾举办这样规模盛大的竞魁盛会。 若非多亏了这场突然召开的盛会,他们只怕还要继续在边境滞留许久而不得进入之法。 魔域和玄雪州的边境向来戒备森严,天枢仙师擅长卜算,但修为着实不高,而溪无忧也只不过是个凡人,他们若是贸然越过边境,一定会引来魔域哨卡的注意,那才叫惹上麻烦了。 万幸因为竞魁盛会,边境的一部分兵力被抽调到寂无宫,变得薄弱了许多。这才给了他俩浑水摸鱼进入魔域的机会。 看着人来人往,不时有兵士巡逻经过的寂无宫,溪无忧又陷入了苦恼:“我们怎么进去啊?” 天枢仙师气定神闲,淡淡道:“光明正大走进去。” “啊?” --- 幽影城。 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城市,原本就日夜弥漫着阴森寂寥的氛围,如今城中一部分修士因为不得不出席竞魁盛会,使得平日里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变得愈发稀少,愈发荒凉。 然而顾夕迟并不十分在意那些少掉的人。 修士之间的战事,取胜关键从来不在于兵力有多少,就算他手下所有人都没了,只要他把虞影这个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全部局势的人控制住,他就绝不会输。 昏暗的屋内,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身,全都是他试验禁魂之术后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垃圾。 十几次的试验几乎全部成功,顾夕迟已经彻底掌握了禁魂之术,万无一失。 顾夕迟全然不将倒在地上的尸身放在眼里,随意跨过去,径自来到房间深处的机关前,伸手按下。 “轰隆”一阵闷响,眼前的墙壁缓缓打开,显露出后方的通道,一直往下延伸而去,深不见底。 顾夕迟难掩眼底的激动,抬步走了进去。 百级阶梯之后,迎面映入眼中的是一方鲜血涌动的猩红水池。 虞影的躯体被写满了咒文的锁链捆住四肢,半截身子泡在血水之中,黏腻血水好似某种虫子爬行过后留下的粘液,附着在那副因为精心保存而没有任何腐坏的躯干之上。 因为没有灵魂居于其中,这具躯体的脑袋软软耷拉在胸前,如一具了无生意的木偶。 顾夕迟站在五步之外,满眼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他追逐了几乎一辈子的人。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距离这个人如此的近,近到只需要伸出手,就能永远将他留在身边。 顾夕迟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强行按下胸中激荡的情绪,掀袍席地而坐,闭上双眼,口中诵念起禁魂咒语。 繁复拗口的咒文化作绸缎般的实体,裹着诡异阴森的幽绿色光芒,从顾夕迟身后翻浪着朝虞影而去。 很快,幽绿的咒文将虞影全身缠住,如有生命般叫嚣舞动着。 躯壳垂落的脑袋,也被咒文卷起,抬头,面向顾夕迟,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与他对视。 --- 与此同时,寂无宫内。 为了今日盛会,魔尊大人今天起了个大早。 天还未亮,他就被几名平时对装扮颇有心得的小妖强行按在梳妆台前,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肆意摆弄,把他当花瓶似的,插了一堆珠饰在脑袋上、腰带上和胸前。 一站起来,叮呤咣啷,跟路上叫卖麦芽糖的大叔似的。 虞影觉得自己是当真受累了。 虽说修士可以用夜间修炼调息来代替睡眠,但虞影很少这么做,调息哪里比得上睡觉舒服,何况他又不急着修炼。 没瞧自己之前修炼太快差点突破引来雷劫,险些就被劈死了。 所以对虞影来说,还是能偷懒就多偷点儿懒吧,活腻歪了才去找雷劈。 于是等必须他出场的流程结束后,他就赶紧跑回了寝殿补眠。 小妖服侍虞影把早上才戴好的装饰与衣裳脱下。 其中一只垂耳朵小兔子还在小声嘟囔可惜:“大人穿这个多好看啊,都不多穿一会儿,多给大家看看,这就要脱了。” 闻言,虞影轻笑一声,对那小兔子道:“你喜欢你拿去穿,送给你了。” 小兔子大吃一惊,没反应过来,虞影就已经转身去了内室。 虽然魔尊大人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在开玩笑,但其他小妖还是很羡慕嫉妒能够和大人说话的小兔子,纷纷表示大人如果真要把衣服赏赐他,那他们起码也要分走一片布料。 小妖们吵闹,但做事很有分寸,很快就收拾好东西,退出了寝殿。 虞影躺在床上,用一种并不放松的姿势,直直地躺着,视线自然望向上方。 不知他想了些什么,良久,才终于闭上眼,但身姿依旧不见放松。 尘烬殿归于安静,只能听见一道平稳的呼吸。 忽然,那呼吸声消失。 下一刻,虞影再睁开眼。 周围猩红蠕动,沉甸甸的黑影压下。 面前的顾夕迟露出了近乎狂热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了虞影的面前。 “我终于得到你了,我的魔尊大人。” 第170章 朱崖州,林家。 林雏和身边其他的族人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堂内,没有人说话,但能听见压抑传来的哽咽声。 也不知他们是在哭即将仙逝的老祖,还是在哭就要失去渡劫大能庇护的自己。 林雏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无情无义。 家里其他人从未真正在意过自己,老祖虽然只是因为自己根骨不错,所以才多自己多加照拂,但或许是因为相处的日子太短了,林雏哭不出来。 不是说渡劫修士都很强大吗,那样强大的人,也会和普通老人一样逝去吗? 林昼躺在床上,层层叠叠的帷幔挡住了外面跪着的子孙们,却挡不住间或传来的抽泣声。 之前那一战,虽然自己只出手了一回,但终究还是太勉强了。 不过自己本就寿数已至,即便不出手,也不会多活几日。 林昼抬抬手指,示意林沣到跟前来,林沣自不敢怠慢,来到床边,恭敬地弯下腰。 “老祖有何吩咐?” 林昼说话的声音并不算虚弱,若非高阶修士对自己的寿数都有所预感,无人能想到他居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让所有人都出去吧,守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只会叫我烦心。” 林沣迟疑:“儿孙们……也是想尽孝床头。” 林昼摆摆手:“得了,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了,让人都走吧。” 无奈,林沣只能退出去,带着族人们离开。 林雏站起身,久久盯着帷幔后面,没有挪步。 林沣赶紧催他:“快走了,老祖想要独处,别打扰他老人家。” 林雏想问自己能不能上前去见见老祖,还想问老祖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吗,但他始终无法开口,接着就被林沣强行牵着离开了。 屋里总算清净了,林昼强撑着从床上起来,盘腿而坐,开始调息。 他的经脉已经变得萎缩破败,甚至难以将灵力运行一个大周天,即便如此,他还是勉强自己,完成这一生中曾做过无数次的调息运气。 身后事都早已安排完毕,他活了一千三百多年,见证了这世间数不尽的沉浮变迁,寿终正寝,也算是了无遗憾。 起码在这生命的最后,他想给自己留个清净。 可就在他刚完成一个周天的运气的瞬间,身后忽然泛起一阵森寒。 如鬼似魅的黑影缠绕在林昼的身体周围,随后凝结成了柳青岩的模样,在他的耳畔发出阵阵诡异的笑。 “你既然已经要死了,毕生修炼所得的灵力就这样散入天地之间岂不可惜?不如拿来借我一用。” “柳青岩?” 看清来人的长相,林昼极为惊讶。 “不对,你究竟是谁?” 江令成冷笑道:“不愧是你,林老四,都快要死了,还这么敏锐。” 一听这个称呼,林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江令成!?不……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令成大喊,“你可知道我为了复仇,在那恶臭的湖水之中泡了多久!今日,我就要把你的力量,变成我复仇的筹码之一!” 说着,江令成屈指成爪,朝林昼胸口按去。 林昼想要反抗,可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哪有与江令成一战的力量? 眼瞧江令成就要得手,忽然从旁边传来一声稍显稚嫩的问话。 “老祖,出了什么事吗,我好像听见有其他人的声音。” 林昼猛然回头,隔着层层帷幔看见了林雏模糊不清的身影。 江令成也注意到了外面的人,一时间警觉起来,发现只是个小孩子之后又放松下来。 一个小孩而已,就算看到了什么,杀了就行。 林昼也回过神来,立即朝林雏吼道:“我不是叫你们都出去吗,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滚!” 林雏吓了一跳,想解释,但又担心老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分明听见了方才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然而林昼的骂声又响起:“你耳朵聋了吗,还不快滚!?” 林雏再不敢犹豫,转身跑了出去。 见他终于走了,林昼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江令成讥笑道:“就是因为你凡俗的牵挂太多,才导致修为常年不得进益,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林昼也冷笑一声,回敬道:“你倒是无情无义,连人性都可舍弃,连自己的弟子都能坐踏脚石,可你的下场就很好吗?” “你!”江令成气得眼角抽搐,“罢了,我懒得与你费口舌,总归今日之后,你的毕生修为就是我的了!” …… 林雏跑得很快,他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强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知道老祖遇到了麻烦,却只能像个逃兵一样跑出来。 忽然,林雏看见了前方的林鸿,他脚下步子越发快,拦在了林鸿的面前,连喘息都来不及,指着老祖所在的院落。 “大哥……不好了……老祖他……” …… 林鸿和林雏一下子推开门闯入屋里。 “老祖?”林鸿呼唤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们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几步上去,掀开厚重的帷幔,看见了仰面躺在床铺上,已经毫无声息的林昼。 “扑通。” 林雏瞬间浑身失去力气,跪坐在了地上。 --- 虞影偏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枷锁,又仔细感受着这具身体的变化。 枷锁上的咒文让他无法挣脱,身下的血水不知是什么东西炼成的,居然能封印他的全部修为。 难怪顾夕迟敢大张旗鼓使用招魂术把自己召回原本的身体之中,原来是做了这样多的准备。 这具躯体的手不知被高高绑起了多久,很是不舒服,已经失去了感觉。 虞影微微蹙眉,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些的?” “很早很早。” 顾夕迟注视着他。 两人虽然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被囚禁所以不得不跪坐着,但彼此的神情,却好似反了过来。 跪着的人睥睨着站着的那个,站着的人好似心中有什么愧悔一般,虽低着头,却不见半分居高临下的姿态。 “很早很早。”顾夕迟重复了一遍,“但以前我从未想过要这样对你。我一直都期待能和你与其他的道侣一样,彼此之间心意相通,便能厮守终身。” 顾夕迟咬牙,声音里混杂着怒意:“可谁叫你……谁叫你非要践踏我的一片真心。” “即便你拒绝了我,我也只求能够留在你的身边,能时常见到你就好。”顾夕迟揪住自己的胸口,“可你居然随便找了个刚认识不久的灵修小子,在我的面前举止孟浪,还当着所有族长的面宣布他……他才是你的道侣。” “你究竟把我的真心当什么!”顾夕迟怒吼道。 “真心?”虞影眯起眼,“你说你对我是真心?” “不然呢?”顾夕迟握拳,“若非真心,谁会死乞白赖守在你身边几百年,为你忙前忙后,为你做小伏低!” 虞影冷笑一声:“呵,少自欺欺人了。你为我做事,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渴求罢了。” “顾夕迟。”虞影仰起下巴,视线向下,“时间过得太久,你难道忘记了当年你是在得到我承诺未来会把魔域交给你之后,才答应替我料理琐事的吗?” 顾夕迟脸色一变,说:“你当年的承诺不过是嘴上说说,如果不是我信任你,也不会替你当牛做马……” “当年我与你说得清清楚楚。你帮我办事,等一切稳定,我会慢慢把魔域全部交到你手里。而这几百年来,我也的确渐渐再也不管任何事务,你早就成了实际上的掌权者。” “你渴求权力,而我需要有人替我接过担子,你我各取所需。你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做出一副深情模样,好似全都是为了我,才忍辱负重,不得不劳心劳力几百年那般。” 虞影眼里流露出嫌恶:“真叫我恶心。” 这句话好似一把利刃,不偏不倚刺入了顾夕迟的心,将他的所谓真心三两下搅碎,也全然不留情面地撕下了他的所谓深情。 “你懂什么……” 顾夕迟垂着头,似从牙缝中挤出了这样一句呢喃。 他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缓和了自己的心绪,重新变得坚定。 “你只是还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而已。”他说,“但是没关系,从今往后,你会有很多时间慢慢接受我。” “此后,无论是你,还是这偌大的魔域,都会是我的所有物。” --- 陆惊澜回到了寂无宫。 他吃惊于宫殿中拥挤的人群,虽然离开前就知道虞影要举办这场盛会,但实在没想到会来这样多的人,而且虞影还允许他们在宫殿中随意行走。 当然,魔尊大人平日起居的尘烬殿不在随意行走的范围内。 走在去往尘烬殿的路上,外来的魔修和妖修们渐渐消失,再越过一道结界,里面就不是其他人能肆意进出的地界了。 陆惊澜来到尘烬殿门口,发现虞栖梢正站在那里,似乎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虞栖梢正在和不讲道理的青翎讲道理,讲得他口干舌燥。 “我就是进去看看大人,给大人添点茶水,放点吃食,不会吵大人安眠的。” 青翎铁面无私:“大人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睡觉。” 虞栖梢气得两个鼻孔放大:“我说了我不会吵大人睡觉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那我们都是鸟,我说鸟语你也听不懂吗?” 青翎不为所动。 “怎么回事?”陆惊澜上前询问。 虞栖梢回头,看见陆惊澜,有一瞬间惊讶他居然回来了,随后敏锐察觉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发现他的修为已经深厚到自己都看不透的境界,更是震惊到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但最可气的是,那该死的青翎一看见陆惊澜,居然就让开了身子。 “大人吩咐过,如果是陆仙君回来了,叫他立刻去见。” 陆惊澜顿时心虚,挠了挠鼻尖,看向旁边气鼓鼓盯着自己的虞栖梢。 “那我带他一同去见可好?” 青翎没说好,但也没有阻拦。 于是陆惊澜对虞栖梢说:“你先进吧。” 虞栖梢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故意挤了青翎一下,这才勉强顺气,走进寝殿之中。 因为听青翎说虞影在睡觉,所以两人一进去就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到魔尊大人安枕。 虞栖梢先去按他刚才所说的,给茶壶里添上热茶,又在桌上的果盘里放上果子和点心。 陆惊澜则直接走向了内室,朝床边走去。 忽然,他原本略显急促的脚步停了下来,脸上那夹杂着心虚但更多是喜悦的表情也变得凝滞。 床上躺着的根本不是虞影,而只是一具小木偶。 那具小木偶与虞影灵魂居于其中时的活灵活现不一样,它连五官都没有,光秃秃的脑袋、僵硬的身子,一派死气沉沉。 第171章 神霄宗,苍翠殿内。 江令成死死盯着眼前的信,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 前几日他写信去了玄雪州,希望北玄王世子能够在神霄宗征讨魔域的时候派兵增援。 在信中他还透露了北玄王如今就在魔域,是被魔域的人抓去的口风。 北玄王原本就与虞影有旧仇,江令成满以为北玄王世子一定会答应派兵,却没想到今日收到回信,对方竟然一口回绝,借口说什么当初那一战已经和魔域签订了盟约。 什么狗屁盟约,真有战事的时候谁还顾得了? 不过是搪塞自己的借口罢了。 算了,他们不来,自己也只是少了点无关紧要的助力,此战的关键,还是在顾夕迟。 想来他的禁魂之术应该已经成功,动手的时机已然来临。 旁边的雷音长老发现江令成脸色不好,不免询问:“如何,师父,玄雪州会派人来吗?” 江令成看向雷音长老,心中升起几分安慰。 自己从前真是没白疼这个最小的徒弟,两百年过去,只有他还记得自己这个师长,也只有他还把为自己复仇的事情放在心上。 江令成占据柳青岩身体后不久,就和雷音长老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雷音长老不仅不震惊,反而非常高兴,在听说师父要向魔尊复仇的时候,更是表现出了绝对的支持。 雷音长老早就受不了宗门内得过且过、偏安一隅的风气了。 两百年前的星月之战,他们输的那样惨烈,连宗门都被毁坏,柳青岩和其他师兄弟们居然能心甘情愿吞下这份屈辱,从来不去想复仇的事。 如今师父重返人间,亲自着手复仇,雷音长老求之不得,自当誓死追随。 江令成叹了口气,回答道:“他们拒绝了,但无所谓,有我,和宗门的这群弟子,也已足够。” “可魔尊毕竟是大乘境界的修士……”雷音长老依旧有些顾虑。 江令成森然一笑,拳头在胸前握紧。 没有人知道,炼化了林昼全部修为的他,也已经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大乘境界,比实力,他也未必会害怕魔尊。 这时,一名弟子神色慌张进入殿内。 他踉跄两步跪在地上,禀告道:“宗主大人、外面、外面聚集了不少弟子,说是要求见。” 江令成没有闲工夫去见,摆摆手,想叫他把人打发了。 谁知那名弟子苍白着脸色说:“弟子、弟子已经劝过他们离去,但凌子弘师兄直接抽出剑,威胁弟子……宗主,要不你还是去见一见他们吧?” 江令成终于反应过来情况不对,起身往外走去。 大殿门口,凌子弘站在最前方,身后跟着十几名来自各处的骨干弟子,他们脸上神情严肃,见到江令成走出来之后,一齐掀袍跪下。 “出征魔域之事,还请宗主三思!” 江令成眼角抽搐,怒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凌子弘抬起头,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道:“仙魔两道休战两百年,和平来之不易,宗门如今尚未恢复元气,此时征讨魔域,实在不妥,还请师父三思!” 旁边的林传凤也说:“不义之战,必败。宗门弟子都无意挑起战乱,只求能安定修炼。” “什么不义之战!”江令成气极了,“两百年前星月之战,那魔头近乎踏平了整个神霄宗,如此累累血债,你们竟全忘了不成?” 凌子弘咬牙反驳道:“即便是复仇……也要彼此实力对等,当真有与之一战的力量。可如今宗门上下所有弟子加起来也不可能是魔尊的对手,此时复仇,岂非……” “岂非是叫弟子们白白送死?”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息都凝滞了片刻。 因为凌子弘所说的这句话,正是如今所有弟子心中的真实想法。 即便唾弃他们懦弱也好、忘却了仇恨也好、毫无血性也好,可是在彼此实力相差极为悬殊的情况下冲出去与仇敌拼杀,那究竟是复仇,还是送死? 江令成也沉默了,久久没有说话,只能隐约发觉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弟子们期待地看着他,希望能够说服他改变主意,希望他还是原来那个会对弟子们关怀备至的宗主。 然而江令成再度抬头,眼中凶光闪烁,随意朝身旁一名弟子伸出手,将人吸到自己面前,攥着衣领提起来。 那名弟子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开始胡乱挣扎,但转瞬之间,他便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整个人迅速瘪下来,好似变作了一条破布袋子,被江令成弃之如敝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凌子弘他们尚未反应过来,那名弟子已经魂归天外。 “这,就是忤逆我的下场。” 江令成拿出丝绢擦手。 擦完手,他转身,将丝绢也抛弃。 “随便你们去不去,不去的人,*就会和他一样。” 话音消失,苍翠殿的大门重新关上。 凌子弘整个人软在地上,不敢相信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 其他弟子的反应也和他差不多,再没有人敢说违背宗主的话,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生怕会落得个跟方才那名弟子一样的结果。 ---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虞栖梢不知何时来到了陆惊澜的身边,看向空荡荡大床上的木偶人,发出了慌乱的疑问。 陆惊澜上前一步,把木偶人拿起来,细细看过之后,咬牙道: “恐怕他已经不在这儿了。” “什么意思?”虞栖梢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思考。 陆惊澜把木偶人攥进手里,沉声道:“这具木偶人是小影制造出来代替原本躯体的,之前他的神魂居于其中,木偶人也是神采奕奕,如今这副模样,他的神魂定然是已经不在此木偶之中了。” “那大人去哪里了?”虞栖梢抱着脑袋不停薅自己的头发。 陆惊澜沉思片刻,最后把木偶放进怀中,转身对虞栖梢吩咐:“你现在立即去把所有到场的部族族长控制起来,不许他们乱走,也不许他们离开。” 虞栖梢一愣,没等他问为什么,陆惊澜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直觉让虞栖梢判断现在他应该听陆惊澜的,于是他打消了询问的念头,跟着跑出寝殿。 …… 尘烬殿的异常尚且没有其他人知晓,竞魁盛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观战的魔修和妖修们通过水镜能够看到耀焰秘境之中发生的事情。 比试开始已经过去半天,竞选者们大多选择潜伏下来,一边警戒其他人,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往峰顶赶去。 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限制,竞选者们都在戒备可能会有人为了赢得比试而对其他人痛下杀手。 但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为了一场比试杀人,何况他们也在思考这会不会是魔尊大人留给他们的考验,所以迄今为止,竞选者之间还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 有一块水镜正在显影羽族一名竞选者的画面。 青萍躲在一棵树上,朝远处看去,似乎并不着急赶往顶峰。 他看过去的方向,几里开外,正是蛇族一行人的所在地。 一个蛇族竞选者用随身水镜看了眼其他人的进度,啧了声:“我们落后了,现在距离峰顶最近的人是鹿族那丫头。” 另一个人问他:“我们前面还有多少人?” 那人额角渗出汗,回答:“不少呢。” “看来我们得抓紧了,易泽,走吧。” 易泽正靠在树边休息,闻言站直身子,紧了紧手上绑着的布条,说:“与其一直玩这种你追我赶的无聊游戏,不如把其他人解决了更好吧。” “可……”有人犹豫,“魔尊大人说会挑选竞选者中优秀的人收作亲传弟子,万一大人不喜欢我们滥杀……” 易泽拿出了自己惯用的匕首,冷冷道:“那就把所有人都杀了,只剩自己,大人也没得选了不是吗?” 剩下几人闻言,顿时汗毛倒竖。 …… “啊……好无聊啊,我还以为能见到天才们真刀真枪比拼呢。” 在秘境外观战的人发出感慨。 “是啊,我来之前,族中长辈分明说以前的竞魁盛会都是一对一比试,怎么今年改成这样了。” “或许是为了考验大家的其他实力?” “说不通啊,比试开始到现在大半日了,所有人只是在躲猫猫而已。” “等等!这边画面里,好像有人动手了!” “真的假的!?” 易泽是此次竞魁盛会中修为数一数二的存在,他悄无声息从树上发动攻击,前方一名人族魔修毫无防备,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经被他的匕首捅穿心脏。 那人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已经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易泽拔出匕首,擦掉飞溅到脸上的鲜血,目光如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没有半分慈悲。 连蛇族的其他竞选者都被易泽毫不留情的手法镇住,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与此同时,在寂无宫大阵之外的不远处,一名负责防卫的兵士也以同样的姿势被杀倒地。 他的修为不高,顾夕迟只是动了动手指,便轻易要了他的命。 在顾夕迟对面,鹿禾双手持剑,满眼惊恐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顾夕迟……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夕迟身后站着近万名在这几百年间投诚于他的兵士,与鹿禾身后不足百人的防卫队伍形成了过于悬殊的对比。 顾夕迟上前一步,说:“我无意引起混战,只要你放我进去,从此效忠于我,我不仅不会要你的性命,还能帮你升职,让你统率更多的人,而不是屈居小小边卡,做个守将。” “你是想造反吗?”鹿禾表情凝重。 顾夕迟一顿,随后大笑起来:“造反?哈哈哈哈哈!” 他的捧着肚子,笑得极为夸张,看上去好似癫狂一般。 “是的,我就是造反,我已经不愿意再等他的施舍了,我想要的一切,都要亲手拿到。” “所以,让路吧。” 第172章 如天幕般垂下的水镜上还显影着那名人族魔修竞选者的死状。 罪魁祸首那寒芒闪烁的视线扫过,仿佛透过水镜,直接看见了秘境外观战的众人。 全场寂静。 片刻之后,才有人缓过神来,喃喃道:“真的杀人了……” 自从魔尊统领了魔域全境之后,就严禁各部族互相残杀,任何地方发生命案都要提交寂无宫审判。 从前的竞魁盛会,即便竞选者们会在擂台上一较高下,但也从不会闹出人命。 魔域承平日久,有许多人迄今为止从未亲手杀过人。 今日这一抹鲜血,好似隐隐昭告着什么不祥。 让所有人汗毛倒竖。 忽然,水镜上的画面变了,比方才更多、更刺眼的鲜血直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血池。 一个男子上身赤.裸,手臂被重重枷锁禁锢,半截身子泡在血池之中。 似乎是察觉到穿透水镜的万千视线,那名男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魔域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英俊脸庞,即便他此时看上去比平日虚弱憔悴,嘴唇苍白。 溪无忧刚刚进入寂无宫,就看见了水镜上的画面。 那画面和他曾经感应到的未来完全重合,他有一刻晃神,被身后拥挤激动的人群挤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天枢仙师抓住他的手臂把人拉起来:“你没事吧?” 溪无忧僵硬地转头看向天枢仙师,指着水镜,说:“那……那就是我曾经看到的未来。” 天枢仙师脸色一变。 身旁的魔修和妖修们更是乱做了一团,他们高喊着“这是什么”,有人在四处打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人已经尖叫起来。 就在此时,顾夕迟出现在水镜前方,浑厚的力量将他的声音传达出去: “诸位莫要慌乱。” 顾夕迟叛变一事尚且没有传遍整个魔域,大家只当他是来主持场面的。 有人喊着,声音穿透了全场:“顾领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水镜上的人是魔尊大人吗,那是真的吗?” 顾夕迟轻笑一声:“很不幸地告诉大家,水镜上的画面是真实的,此时此刻,我们高高在上的魔尊大人正被禁锢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无法脱身。” 所有人陷入了片刻的寂静,有人已经觉察出顾夕迟的语气不对。 顾夕迟也懒得卖关子了,直接道:“是我把他关起来的。” “所以请诸位不要白费力气抵抗,我的目的不是屠杀,我只是想顺利地接手整个魔域。只要你们能够归顺于我,今日不会有任何人丢掉性命。” 在场众人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事态发生得太过突然,有些人甚至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是坠入了什么荒谬的幻境之中。 无人知晓顾夕迟是什么时候背叛的魔尊大人,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人是仅次于魔尊大人的渡劫期修士,如果他想,可以轻易覆灭在场的所有人。 而魔尊大人已经被关了起来,不会出现拯救他们。 显而易见,有人的想法已经开始动摇。 这时,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道坚定的喊声:“我们绝不会背叛魔尊大人!” 很快,其他人也连声附和,还有血气方刚者直接拔出了剑。 虽然他们明知自己不是顾夕迟的对手,但他们宁死也不愿意当背叛者。 顾夕迟蹙眉,有些气恼了,这些不自量力的人简直是给他添麻烦,明明不是对手,却非要嗡嗡嗡,像苍蝇一样烦人。 于是顾夕迟一抬手,那群喊着不当叛徒的人立即被捆绑起来,嘴也被封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立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我说了,我今日不是来屠杀的。”顾夕迟道,“你们只要归降,依旧能过和从前一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损失,而魔尊大人也不会因此受到伤害,我会将他好好奉养起来,只是不能继续掌管实权罢了。” 听见魔尊大人不会受到伤害,一些心里还在犹豫的人也开始动摇。 既然投降的话,所有人都会无事,那他们还有什么抵抗的理由呢? “你想篡权夺位,怎不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一道幽远的声音飘然而来,陆惊澜忽然出现在顾夕迟的对面,与他凌空而对。 顾夕迟一下就认出了陆惊澜,随后感知到他那深不见底的修为,惊讶不已。 “你!”他咬牙,心中其实已经有些慌乱,连他也看不透的修为,难道这灵修小子短短几个月就成了大乘修士? “顾夕迟,许久未见。”陆惊澜平静道,“你及冠时,我还曾向北玄王府送去过贺礼。” 闻言,顾夕迟猛然睁大了眼。 那已经是数不清几百年前的事了,送贺礼到王府的人更是多如牛毛,可偏偏他就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陆洲……?” 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顾夕迟自己都不相信。 陆惊澜却点了点头,笑着说:“正是在下。若当年我知晓你如今会对小影做出如此之事,那份贺礼,我宁愿扔进猪圈里糟践了。” “你!”顾夕迟气得面红耳赤,“想不到你还能活过来!但是那又如何,今日,我就要杀了你,让他彻底属于我!” 说话间,顾夕迟骤然出手。 渡劫境界对上大乘境界,实力悬殊,胜负根本不需要多言。 顾夕迟战得很艰难,而与他相对的,陆惊澜一抬手一翻腕,就能轻巧躲开他的攻势,并在他身上留下重重一击。 高阶修士在空中斗法之际,下方寂无宫的小妖们也在陆惊澜的指示下,开始疏散人群,带那些年轻气盛但修为浅薄的魔修和妖修们暂且进入深层秘境躲避。 有些人还在打听陆惊澜是什么人,为什么明明是灵修却好像站在他们这一边。 而有些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态变化,开始主动帮寂无宫的小妖们组织人群。 一瞬间的不慎,顾夕迟的佩剑脱手掉落,不过呼吸之间,陆惊澜的碎云剑已刺穿他的肩膀。 一击得手,陆惊澜本想乘胜追击,却不料顾夕迟身形一转,另有一人从他的身后忽然出现。 在看见那人的相貌之后,陆惊澜也不由得惊讶。 “北玄王?” 被做成傀儡的北玄王虽然仍然只有渡劫境界的修为,但失去了理智、毫无顾虑的傀儡发起的攻击只会比顾夕迟更难对付。 偏偏在这个时候,顾夕迟也已调整好状态,再度向陆惊澜袭来。 两个渡劫修士虽然不一定能打败大乘修士,但也能很好地牵制住他。 …… 虞栖梢按照陆惊澜的吩咐,借口虞影有要紧事,把各部族的族长们召集到了尘烬殿的正殿,接着悄悄启动了殿内的结界后退了出去。 族长们坐了小半个时辰,还没见虞影出现,便觉出了不对劲。 鹿族长来到门口,发现殿内结界被启动,心下一惊,朝外面呼唤,也没有得到应答。 虎族长走到他身旁,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鹿族长心中有了些猜测,向后方其他人看了一眼,暗暗骂了一句。 竞魁盛会正式开始之前,虞影把他们四大部族的族长召来寂无宫,以留下来观看盛会为由,不让他们回到部族,甚至还派人审查他们送回部族的信件。 恐怕魔尊大人早就开始怀疑他们之间有人生出了叛乱之心,更担心其他人也跟着受到蛊惑从而反水,所以才严加看管,切断他们与部族的联络。 而看似淡然地坐在后方的蛇青苍此刻也是慌乱的。 自从来到寂无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顾夕迟通过信,全然不知顾夕迟的筹谋进行到了哪一步。 那只乌鸦把他们锁在这儿,莫非就是因为外面发生了什么? …… 陆惊澜的衣袍被陷入癫狂的北玄王抓破,若非他躲闪及时,被抓花的恐怕就不是衣服了。 陆惊澜稳住身形,转而送出一掌,拍在北玄王的胸口。 北玄王一口鲜血喷出,差点无法维持飞行,下坠近百尺,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立即重振旗鼓,再度向陆惊澜攻来。 陆惊澜举起碎云剑,剑身寒芒大放。 碎云剑早就接受了那点属于冰破剑的灵光,又经过焰心淬炼剑身,其实已经成为了新的冰破剑,即便剑灵尚且在沉睡,但已然能够发挥出全盛时期的实力。 一剑斩下,冰霜漫天,整个会场霎时被冻结。 寒冰迅速爬上北玄王的身体,很快就将他全部冻住,再也动弹不得。 接着,陆惊澜看向顾夕迟,眼底好似凝结着千年寒冰,冷冷道:“北玄王好歹是你的兄长,你不该如此羞辱他。” 顾夕迟狞笑,大喊着:“什么狗屁兄长!” 同时举起剑,飞身朝陆惊澜刺去。 陆惊澜已经看穿了他的动作,往侧面一避,躲开了他的剑刃,却没料想到另一把剑如鬼魅般悄然出现,刺入了他的胸口。 不知什么时候,江令成出现在了陆惊澜的身后,手握剑柄,看见陆惊澜胸口渗出的鲜血,他眼中兴奋的火焰越发高涨。 “陆洲,五百年了,你最终还是要又一次死在我的手里!” 第173章 神霄宗的弟子们也在江令成的带领下踏入了魔域的领地。 因为有顾夕迟的掩护,再加上竞魁盛会本就使得边境防备松懈,所以江令成很轻易就将一行人带进了魔域。 神霄宗的弟子们来到魔域之后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此次出征,目的明明是向魔尊复仇,可等他们进入魔域之后,宗主就原地画了一个阵法,只叫他们待在里面,而不远处,就有一群魔修,时不时投来目光,就好像是在看守他们。 柳柔竹心下不安,对凌子弘说:“我怎么觉得……比起讨伐,师父更像是和魔修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却不知为何要把我们也叫到此处来。” 凌子弘神色凝重,望着不远处的魔修们,一言不发。 魔修似乎是发现了他们的视线,其中几个人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警告道:“你们可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可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们呢。” 另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笑容轻蔑,道:“你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总归他们也活不过今天了。” 一名神霄宗弟子被那人的话激怒,想要冲出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凌子弘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拉了回来:“不要和他们起无谓的争执。” “可……” 可他们不是来讨伐魔修的吗? 那名弟子咬咬牙,最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说完挑衅的话,那几名魔修就回到了队伍之中,其他的魔修也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任何兴趣。 神霄宗的弟子们就像是误入了狼群中的羊羔,奇怪的却是狼群好似对他们视若无睹,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凌子弘指挥弟子们原地休息。 一部分弟子还算沉得住气,听从他的命令原地坐下。 但还有一部分弟子对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都感到茫然,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焦虑。 有人跑来问凌子弘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子弘无法回答他们,只能冷着脸,毫不解释地呵斥他们回去,保持安静。 林传凤和柳柔竹来到凌子弘的身边,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凌子弘才开口道:“我只怕……师父可能被什么东西夺舍了,这段时间,他变了太多。” 柳柔竹也早有此怀疑,但从前她无凭无据,没办法断言,而现在…… “现在说这些也已经晚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林传凤道。 “我们必须快点了。”凌子弘吞了吞口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我们被带到这儿来,根本不是为了讨伐什么魔修。” …… 江岭靠在一棵树旁边休息,把水囊递给颜妍,有些低落道:“其实你可以不跟来的,如果不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颜妍一把夺过水囊,“少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想过来亲眼见证,这千年的大宗门,究竟是怎样自取灭亡的。” 即便她这样说,江岭的眉头依旧无法舒展。 他转过头,望着魔域那意外澄澈的天空,叹了口气,终究怪他太过优柔寡断。 忽然,视线之内出现了一点奇怪的黑影,江岭定睛看去。 接着他一把抓住了颜妍的袖子,指着天边提醒她:“你看,乌鸦!” 颜妍顺着江岭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落日金黄晖光之中,一只硕大的乌鸦正展开了翅膀,疾速向他们飞来。 江岭有些惊讶地睁大眼,他想到了陆惊澜不久前和自己说过的话。 “你有没有觉得这只乌鸦,有点眼熟?”江岭有些出神地问。 颜妍怔愣片刻,虽然想说天下乌鸦不都一个样子吗,但又的确觉得眼前的乌鸦和其他的乌鸦有细微的不同,仿佛就是从前被虞师兄捡到的那只。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那乌鸦在他们面前一个悬停,随后忽然变作了一个圆眼睛的少年,稳稳落在地上。 陆惊澜在迎战顾夕迟之前和虞栖梢交代,说神霄宗的人可能会进入魔域,请他去帮忙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 虞栖梢原本还在怀疑,神霄宗的人这个时候来魔域添什么乱子,没想到巡视一圈后,还真的看见了江岭他们。 “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虞栖梢问。 江岭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乌鸦在自己眼前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妖修吗? 虞栖梢意识到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人形,可事态紧急,又来不及说明了。 “总之此处危险,不想死的话,就和我走。”虞栖梢催促。 江岭还有些迟疑,颜妍已经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们跟你走,但是我们这里还有这么多师兄弟姐妹……” 虞栖梢皱了皱眉,这些人的确很多,但寂无宫的深层秘境并非不能够容纳。 “那你们赶紧去通知其他人,速速随我撤离。” “嗯!”颜妍坚定点头,然后拽了一把江岭,提醒他一起走。 江岭赶紧跟上。 两人带着虞栖梢,直奔凌子弘而去。 “师兄!”颜妍快跑几步,来到凌子弘面前,“我们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这个人,他说可以带我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凌子弘看向虞栖梢,愣了片刻,不知为何,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给了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 林传凤有些迟疑,小声对凌子弘说:“这个人是妖修,修为不低,万一是阴谋……” 按理说当然不能相信一个忽然出现的妖修,但看江岭和颜妍的样子,他们似乎也对此人信任有加。 而且从进入魔域之后,凌子弘心间一直萦绕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再加上方才那名魔修看似挑衅的话。 即便留在这里,也未必会比跟着眼前这个人离开更安全。 稍加思索后,凌子弘下定了决心,对虞栖梢说:“我们跟你走。” 林传凤还想说什么,可当她看见凌子弘的眼神之后,又将全部的话咽了回去。 几人分头行动去传令。 然而所有人都能像他们这样对陌生的妖修交付信任,相当一部分神霄宗弟子并不愿意跟虞栖梢离开。 在凌子弘简单的劝说下,其中一些弟子出于对他的信任,愿意一同离去,但最后还是剩下了一些坚守己见的弟子。 离开之前,凌子弘简单清点了人数,喃喃道:“九十九人。” 柳柔竹闻言看过来。 “有九十九人决定留下来。”凌子弘神色沉重,“希望他们最后会没事。” --- 听见江令成那句话后,陆惊澜立即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江令成。”陆惊澜的语气变得冷厉,他的笑意未及眼底,“久违了。” 说着,陆惊澜举起碎云剑对准他,剑锋凌厉。 沉寂了五百年的恨意涌上心头,从前的陆洲不会将仇恨放在心里,可现在的陆惊澜不仅会,还很记仇。 “不管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总归,给了我一次亲手复仇的机会。”陆惊澜嘴角冷笑,“你还挺善解人意。” 江令成仰天大笑,又怒视着陆惊澜,说:“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说罢,两人同时出手,转瞬间交锋几百个回合。 为了避免波及寂无宫里的低阶修士,陆惊澜有意识地逼着江令成不断后退,两人很快就且战且行,来到了无烬火海之上。 此处杳无人烟,完全足以两个顶峰大能完全施展开拳脚。 刚和江令成交上手,陆惊澜便暗自蹙眉。因为他发现眼前的江令成修为竟比从前提升了太多。 陆惊澜不知他是炼化了林昼的修为,只当他是在星月之战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修炼,才有如此进益。 不过再如何,他也尚未迈过渡劫到大乘的那道天堑。 僵持的时间越久,江令成的颓势便愈发显现。 一着不慎,江令成被碎云剑捅穿了腹部。 但让陆惊澜意外的是,身受重伤的江令成反而露出了扭曲而狰狞的笑容,好似达成了什么阴谋一般。 陆惊澜想要抽剑,江令成却忽然失心疯般,自杀也似的抓着剑身往自己肚子里更深地扎进了几寸,然后顺着剑,扣住了陆惊澜的手腕,牢牢不放。 下一刻,风云突变,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骤然凝聚起了厚重乌黑的雷云。 ——是雷劫。 陆惊澜脸色一变,看向江令成,终于明白过来他想要做什么。 他此时浑身疯狂鼓动的灵气并非是他正在和陆惊澜斗法导致的,竟是因为他的修为正在不断提升,已然到了临战突破的境地,连雷劫都引来了。 紧接着,陆惊澜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质问他:“这就是你不远万里骗神霄宗的弟子们前来此处的目的?” 陆惊澜想要挣脱江令成的双手暂且逃离,可江令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江令成的笑容已不似人形,他毫不避讳地回答道:“不错。如果任何人都无法打败大乘修士的话,那么我就只好借老天爷的手除掉你了。” “我费尽心思骗那群不义不孝的混账小子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能够在和你交手的时候炼化他们的修为,临战突破,引来天劫。” 江令成癫狂地大笑几声:“这场我精心为陆长老准备的雷劫,不知你可承受得住!” 话音随着一道惊世巨雷同时落下。 渡劫期跨越大乘期的雷劫有九九八十一道,古来无数渡劫修士都丧命于此劫,永远停留在了渡劫境界。 任何渡劫修士在突破之前都会不计代价地准备各类防御法宝以帮忙抵御天雷。因而纵使陆惊澜已然经历过同等雷劫,可在全无准备的状态下再经历一遭,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雷劫一怒,撼动天下,此时此刻,全天下的人都同时感受到了雷劫带来的天地震动。 连稳居北玄王府的顾云涛都被雷声惊动,走出屋子,抬眼望向天边。 顾云涛不免皱眉,喃喃道:“如此惊天动地,究竟闹成什么样了?” 这边,十几道天雷转眼便已砸下。 陆惊澜无法挣脱江令成,不得不陪着他承受了十几道天雷。 陆惊澜知道,江令成已经疯了,他早已全然不在意自身的死活,满眼只剩仇恨与杀意,他宁可死,也要拖着自己同归于尽。 忽然,一发冷箭找准了两道天雷相隔的间隙,精准而狠厉地刺入了江令成的背后,贯穿而出,也同时穿透了陆惊澜的胸膛。 紧随其后下一道天雷滚滚而来,毫无悲悯地劈中已然重伤的两人。 直到失去所有力气的前一刻,江令成还在不断地念着:“再来一次……你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你还是……死在……我的手里……” 他脱力松手,整个人往下坠落。 陆惊澜也没能撑住,与他一前一后,坠入了身下无尽的火海之中。 第174章 五百年前,陆洲历经了九死一生,刚从摇光秘境之中出来,回到宗门,就听说自己唯一的弟子虞影被指控屠戮了与他一同参加考核的九十九名同门。 宗门给出的解释是,虞影在考核时突然发狂,定然是体内魔根作祟,让他暴露了本性,残忍杀害了近百条性命。 陆洲根本不相信,他先去监牢中见了虞影。 看见那孩子蒙受冤屈的模样,陆洲承诺会帮他洗刷一切。 但那个时候的陆洲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亲自过问宗门事务,宗门掌权的长老以及绝大多数弟子都对江令成忠心耿耿。 陆洲私下里找到江令成,发现他短短几日不见,修为就有不小的突破,竟已隐隐有即将突破渡劫期的兆头。 陆洲一瞬间意识到什么,质问江令成,是不是偷偷修习了宗门内的禁术。 江令成的面色骤变,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警告陆洲不要空口白舌污蔑他。 就是在这一刻,江令成为了守住自己作为一宗之主的威严与脸面,决定除掉陆洲。 陆洲最终没能在审判之前把事情解决。 等到审判真正发生的时候,人证、物证,每一样都铁证如山,控诉着虞影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凶手。 虞影从一开始的不断替自己辩解,到后来变得无力,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可能扭转宗门所有人已然认定的事实。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认定这件事是虞影干的,陆洲也没办法找到能够证明虞影清白的证据。 眼见他们就要对虞影施加惩罚,陆洲提出愿自己代他受过。 其他人都反对,不料江令成却一口答应下来。 宗门给虞影的惩罚是九十九道炼魂鞭,代表在他手底下消亡的九十九条性命。 炼魂鞭每一下不仅会打在身上,更会在灵魂上留下一道烙印,受刑之人会承受双重痛苦。 根据执鞭人修为高低不同,炼魂鞭的威力也会不一样。 原本若是虞影接受惩罚,宗门派选的执鞭人是一名元婴期的獬豸堂弟子,可受刑的人换成了陆洲,江令成便提出要亲自执鞭。 当年江令成的修为即将突破渡劫期,他挥出的鞭子即便是陆洲也难以承受,更别提有足足九十九下。 陆洲本就在摇光秘境受伤未愈,九十九鞭之后,他元气大伤,却只顾念着自己的徒弟。 可谁知江令成出尔反尔,说虞影毕竟是凶犯,不可能一点刑罚都不受,要继续关押虞影,之后商议处置。 陆洲终于醒悟过来,江令成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放过虞影。 而寄希望于宗门给出公正审判更是不可能,全宗门都认定了虞影是罪孽深重的魔种,即便今日无事,以后也迟早有一天会爆发。 于是陆洲强行催动仅剩的灵力,在虞影惊慌的不断质问中,没有给出半句解释,用一种近乎自我献祭的方式,不顾灵力空耗,强忍炼魂鞭伤口的剧痛,瞬间牵制住在场所有人,同时原地开启一道传送大阵,帮虞影离开了神霄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令成忽然不顾在场还有万千宗门弟子,直接朝陆洲施展了炼化之法。 他面容狰狞而贪婪,嘴里依旧言说着大义: “你既不是忠心耿耿对宗门,倒不如把所有的修为都给我,由我带领宗门称霸天下!” 陆洲为了不让他得手,只能主动将自己的经脉截断,将灵气散去,甚至最后直接弃置了肉.身,灵魂归于地下灵脉。 江令成最终只炼化了陆洲的一丝修为,但也足以帮助他突破瓶颈,跨入渡劫境*界。 陆洲死后,江令成直接将他的死亡栽在了虞影的头上。 说他不义不孝,逼死了自己的师父。 --- 射出最后那一箭之后,顾夕迟眼睁睁看着陆惊澜和江令成一前一后掉入了无烬火海之中,良久,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才不管神霄宗的人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反正他与江令成从一开始就只是互相利用,能帮自己除掉陆惊澜这个突然冒出的大麻烦,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下,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障碍都被清空,他就是这魔域当之无愧的新主了。 顾夕迟转身回到了寂无宫。 眼看是顾夕迟孤身一人回到寂无宫,魔修与妖修们立即明白了事态的发展。 四大部族的族长刚刚联手破开了尘烬殿的结界,一出来,就见到顾夕迟飞在半空之中,好似王者降临般宣布: “方才那个胆敢阻挠我的灵修已经落入了无烬火海之中,只怕连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回来了。” “我依旧是那句话,选择臣服于我,就不会有任何人会在今日丧命。” 蛇青苍眼里闪过激动,第一个跪下来,高呼:“参见魔尊大人!” 其他本就早已归顺顾夕迟的人也跟着跪下来,声势浩大地叩拜他们心中的新主。 这样一来,许多原本就不太坚定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一时间,竟有近半数的人选择了臣服。 剩下的虎族、狐族与鹿族族长仍旧咬牙,坚持站着,怒目看向顾夕迟。 看他们三人还打算抵抗,顾夕迟正要再说些什么。 就见那三人忽然睁大了眼睛,神情之中似有几分惊喜地看着顾夕迟的身后。 紧接着,三人心悦臣服地跪了下来,齐声喊道:“参见魔尊大人!” 而早已跪下的那群人更是瑟瑟发抖,把脑袋埋得极低,不敢有半分妄动。 顾夕迟起初还以为他们忽然想通了,随后觉察到不对劲,猛然转头,还未看清楚来人,就被一道无法反抗的威压重重按在了地上。 紧接着地面之中忽然弹出上百根栏杆,将顾夕迟围在中央,原地形成了一座牢笼。 此乃借了整个寂无宫内所有人魔气而生成的禁锢阵法,饶是顾夕迟,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顾夕迟抓住牢笼的栏杆,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虞影的身上还沾染着血池里的脏污,平白为他添加了几分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忽然从天而降,看向顾夕迟的神情之中带着复杂的怒意与嘲弄。 “顾夕迟,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牢笼,可还喜欢?” 顾夕迟目眦欲裂,声嘶力竭质问道:“不可能,你怎么会逃出来的?” 虞影抬起手,感受着经脉中流淌的强大力量,毫无阻滞,他已经许久没能这般畅意地使用力量了。 他笑着说:“还没有感谢你帮我把身体保管得这样好,最后甚至还亲自帮我找回身体,都免了我费劲。” “你……你早就知道我的计划了!”顾夕迟这才后知后觉。 “不错。”虞影的目光变冷,“我早知你心怀不轨,又怎可能坐以待毙,你布下的禁制的确难以破解,但不必突破禁制,我也有的是办法离开那个地方。” “……虽然花了点时间。” 顾夕迟这才发现虞影的手上依旧缠绕着咒文的幽光,他竟是使用绝对的力量把枷锁挣开了来。 虞影抬起手腕揉了揉:“至于这残留的最后一点禁制,如果把布咒的人杀了,想必也会自行消失吧。” 顾夕迟狠狠咬牙,紧接着隔空抓住蛇青苍,嘴里念了句什么,随后将人向虞影直直扔过去。 而比起虞影,更为惊慌的却是被顾夕迟抓住的蛇青苍。 顾夕迟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蛇青苍感觉自己浑身的魔气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始汹涌暴涨,好似随时要爆炸般。 濒死的恐惧将他淹没,他想要压抑自己的身体里的魔气,却发现无济于事。 虞影还没明白顾夕迟这突然的一手是要做什么,另一道身影已经从远处冲了过来。 溪无忧整个人扑到了虞影的面前,死死咬着牙,闭上眼睛,身体骤然化作一道光芒闪烁的护盾,把虞影全部护在了后方。 与此同时,蛇青苍化神境界的全部魔气轰然爆炸。 在场的还有许多弱小的无辜者,若是放任蛇青苍的自爆,半个寂无宫恐怕都要被掀翻。 虞影反应迅速,在一瞬间抓住溪无忧,反过来将他挡在了身后,接着扔出从前炼化的那枚银蛇戒指,强行炼化了蛇青苍自爆时逸散而出的强大魔气。 接着虞影当机立断,不见半分犹豫,趁顾夕迟不防之际,将虹日枪送入了他的心脏。 顾夕迟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跪坐在地。 他骤然喷出一口猩红鲜血,颤抖着抬头,茫然地看着虞影,似乎不愿相信。 “你……真的舍得杀我。” 虞影蹙眉:“你做下这累累罪孽,差点连累整个寂无宫的人一同覆灭,我难道杀不得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夕迟笑着,表情却格外悲凉难看。 笑过,他又直直看着虞影,声音变得虚弱,问: “如果是陆洲,不,如果是陆惊澜,他若是做下和我一样的事,你也会这般大义凛然地杀了他吗?” “他不会。”虞影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他的这个回答在顾夕迟耳中似乎代表着回避,代表着虞影也没那么在意陆惊澜。 然而虞影接下来的话,让顾夕迟再也笑不出来了。 “即便他真的做了,那我就打断他的腿,把他关在身边,亲自看管,让他不敢再犯。” 顾夕迟垂着脑袋,久久没有再说话。 虞影想要拔出虹日枪,给他一个痛快,可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魔气波动。 和刚才蛇青苍被迫自爆的时候一样,但更为强大。 ——顾夕迟想要自爆! “这么多年,结果真的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真的爱我。” 顾夕迟最后一抹自嘲的微笑留在了嘴边。 修士想要自爆,外人是轻易阻止不了的。 虞影手边已经没有能够炼化渡劫修士魔气的法宝,他眼中流露出焦躁,看来只能用自己的力量强行护住在场的人了,却不知能不能全部护住。 他动用了所有力量,在整个会场之中展开了一道坚固的结界。 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另一道强大的灵力单独护住了虞影。 那道灵力裹挟着冰霜的寒冷与气息,虞影心头一跳,朝灵力波动的地方看去。 陆惊澜的衣裳破破烂烂的,十足狼狈,但人安然无恙,向虞影投来一个安定的笑容。 虞影心里的大石头彻底落地,但随后他又意识到什么,等陆惊澜来到他面前后,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 大乘期?开玩笑的吧,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天分? 陆惊澜看出他的迟疑和惊讶,微微一笑。 “对不起,小影,我回来迟了。” 谁知虞影陷入了更大的震惊之中,陆惊澜越进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等等……你究竟是谁?” 还没等陆惊澜回答,虞影就注意到方才为了保护自己而承受了些许蛇青苍自爆之力的溪无忧嗓子里发出了一声低吟。 虞影立即低头,却见原本的少年周身忽然快速闪烁过几道光芒,随后一下变作了一块泛着七彩光辉的石头。 虞影把石头接进掌心之中,有些不知所措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溪无忧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就在虞影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样竭尽方法把他变回去的时候,手里的石头说话了,恢复成了从前他还是系统时的音调。 【我……我没电了。】 虞影:“……” 陆惊澜出现在虞影身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吗,这块石头,是你在我去摇光秘境之前送给我的护身符,上面全是你亲手写下的咒文。” 虞影心中一动,陆惊澜继续说了下去。 “五百年前,我被江令成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散去所有修为,将灵魂归于地下灵脉。当时这块石头就贴在我的胸口处放着。” “或许是被我流散的灵力催动,导致这石头生出了灵智,却多年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一枚护身符,始终记得要保护你。所以当你渡劫失败,差点因雷劫而死的时候,他再度被唤醒,去到了你的身边。” 虞影盯着手中这块小小的石头,心绪复杂,喃喃道:“可这明明是我送给你的护身符,他该保护你才对。” 陆惊澜没有说话。 他没有告诉虞影,自己五百年前,意识散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离去的这段时间里保护好他。 这块石头吸收了自己的灵力,也与自己心念相通,所以记住了自己的执念。 天枢仙师也走了过来,对虞影说:“无忧这孩子,在几个月前预感到了你将有危险发生,所以才一定要赶来保护你。” 虞影知道这段日子天枢仙师照顾了溪无忧许多,诚挚地向他说:“多谢仙师。” 天枢仙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他老头子有一天居然能得到这个天底下第一张扬放肆的魔尊的道谢,他可以拿出去吹一辈子了。 虞影把石头握紧掌心,放在胸前,接着抬眼看向陆惊澜:“你是陆洲,那陆惊澜呢?” 陆惊澜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擦去那里的血痕。 “我就是陆惊澜,也是陆洲。” 接着陆惊澜言简意赅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告诉了虞影,虞影安静听着,期间未发一言。 虞影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排斥他的动作,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已经确认了他真的就是陆惊澜。 但是…… “那我还是觉得你只是陆惊澜的时候更好一点。”虞影说。 陆惊澜大惊失色:“为什么?” 虞影抱着手臂,说:“当然是因为你那个时候更好欺负啊,现在算什么,难道我还要叫你师父?想得美。” 说着,虞影转身欲走。 陆惊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拖回来,强调说:“难道你不要我了吗,你已经把我吃干抹……” 虞影吓了一跳,这里还有别人呢,转身过来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你怎么这个德行,跟那老东西一点都不像!” 陆惊澜仍是抓着他,笑起来问:“不像吗?” 虞影望着他,片刻后,重重将他抱住,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有些哽咽道:“嗯,不像,但我很高兴。” “你能回来,太好了。” 因为虞影的动作,七彩石子恰好贴在陆惊澜的胸口处,溪无忧骤然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开始充电了…… 可恶!自己的能量来源居然是陆惊澜吗,这种事情不要啊!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 直到身后传来虞栖梢激动的声音:“魔尊大人!!!” 他甩开身后跟着的罗渊以及其他神霄宗弟子,快步飞奔到了虞影的身边,根本不管陆惊澜还在旁边,激动得眼眶发红,一下子抱住了他的魔尊大人。 罗渊的目光变得异常凌厉和冷漠,尖锐到要杀人。 又是这个家伙……上次也是因为他,小乌鸦一回到这里,就扔下了自己,不管不顾要去找这个人。 这人谁啊?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真的出事了!” 松开之后,虞栖梢吸了吸鼻子。 江岭和颜妍看见了陆惊澜和虞影,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们在避难的时候已经从虞栖梢口中知晓了许多事情。 原来虞师兄就是那位恶名……不对,大名鼎鼎的魔尊大人。 他们也在赶来的路上,看见了陆惊澜出手的模样,那分明不该是一个元婴期弟子该有的实力。 凌子弘很想问问陆惊澜还好不好,但他一时不敢开口。 反而是陆惊澜率先向凌子弘以及其他弟子走去,平常地喊了一句:“凌师兄。” 凌子弘的脸霎时红了,同时鼻头也泛起一阵酸涩:“陆长老,你不该这样称呼我,恐怕乱了辈分。” “这里没有什么陆长老,师兄不要取笑我了。” 陆惊澜不愿因为自己的身份变化而让凌子弘他们与自己相处别扭,便打算瞒下事实,让他们只当自己仍旧是从前的陆惊澜罢了。 凌子弘似乎明白了什么,从善如流道:“好,惊澜。” 江岭和颜妍也围了上来,激动对陆惊澜说:“你现在可真是厉害!” 陆惊澜的回答是:“侥幸获得了一番大机缘,倒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 “那也是你受了旁人不能受的苦楚才获得的机缘!”江岭说。 颜妍顺着点点头:“不错,既然机缘落到了你的头上,那你安心接着就好!” 虞影走到陆惊澜身边,一只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眼里透着笑意,说:“你们俩,在成蹊堂可有好好学怎么画符吗,要不要我教你们?” 江岭和颜妍心情复杂又激动。 尤其江岭,说话都不利索了:“虞虞虞虞虞……虞兄,啊不对,魔尊,等等……” “哈哈哈!”虞影笑他傻乎乎的样子,拍了下他的肩膀,“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吧,我又不吃人。” 江岭一下子站直了:“是!虞兄!” …… 一刻钟后,原本在耀焰秘境参加竞魁盛会的年轻妖修和魔修们也从秘境里脱离出来。 青萍来到虞影面前复命:“蛇族的人已经被俘,易泽战死,其他有三人死亡,四人受伤,请大人吩咐。” 虞影沉声道:“知道了,好生安抚那几个亡者的部族,蛇族的人全部关起来留待审问。” “是。” 随后青翎也出现在虞影面前,问他:“大人,那么竞魁盛会还要继续吗?” 虞影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惊澜,笑得恣意。 “当然要继续,大战胜利后,自当有典礼欢庆。” 青翎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虞影难得在他眼中看见惊喜的神色。 可见这场战事并未磋磨掉他们的战意,反而因为取得胜利,急需一场能够宣泄狂欢的庆典。 领了命,青翎立即带走青萍,下去着手安排竞魁盛会继续的事宜。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虞影忽然心生一念,对陆惊澜说:“你看年轻人多有活力。” 陆惊澜一愣,嘴角笑意未变,顺着说:“是啊。” “你沉睡了五百年,这五百年过去,我现在年纪也不小了,算是个老东西了。”虞影自嘲道。 陆惊澜无奈轻笑,问:“那老东西魔尊大人活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找一个道侣携手余生呢?” 虞影觑他一眼,故意说:“我不会有道侣的。” 陆惊澜挑眉看向他。 顿了顿,魔尊大人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 “我记得某个人以前也说过自己不会有道侣。”虞影玩味地看着陆惊澜,“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怎么想,还是打算光棍一辈子吗?” 陆惊澜莞尔:“我错了,我收回我从前的话。让我重新问你,你可愿意与我成为道侣,永结同心?” 虞影凑过去,与他交换一个清浅但温柔至极的吻。 “愿执子之手。” “共白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