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龙傲天成婚百年后》作者: 金钗换酒   文案:   雄竞/生子/追妻火葬场   -   在修真界,我的头衔很多   我是仙鼎盟盟主的道侣   剑阁阁主的道侣   九洲修为最高之人的道侣   千年奇才妖骨修仙第一人的道侣   斩杀鬼王第一功臣的道侣   天道之子的道侣   ……   当然这是同一人,就是我的道侣贺雪权   我们在承风学宫一见钟情,在遐邈泽畔生死相许,   到如今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我们两看淡淡一潭死水   也许这些都是我的臆想,我知道这里是主攻换受话本世界,他是穿来的龙傲天主角,我只是他走剧情的工具人   我是感激他的,他接下我父亲的托孤,替我复仇,为我重建宗门,我是他重诺守信的见证,他一直以来待我也很好,要星星不给月亮   可我也知道卷一即将走到终章,接下来他要和失散多年的竹马携手征战九洲,顶峰相见   每卷换一个,与其坐等被换,不如主动退场   我决定携子死遁   是的,我与他育有一子   他不知情,这是剧情里没有的事   也是我最大的秘密   -   我流修仙 正文第三人称主受   受有新欢且该做的都做了介意勿入正文开放结局,谨请极端K党右上,排雷详见首章作话 弃文不必告知(抱拳   内容标签:强强 因缘邂逅 仙侠修真 七年之痒 HE   主角:乘白羽,攻(配角) | 配角:贺雪权,李师焉,莫将阑   一句话简介:我带球改嫁了   立意:至善者达 第1章   上卷·春行   -   “看!仙缘榜!”   空中一捧金光乍然绽开,凝字成句。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甲申月,戚扬仙君部于大荒山北探见鬼兵,斥逐千里,大捷。将靖烟尘,同增欢忭】   天道教诲,万仙恭聆,是为仙缘榜。   每每张榜,硕大无朋的金色字迹在云端展开,九州人人可见。   这东西十分不拘,无论是战事丧事还是喜事,不分青红皂白上去遛一圈,说是无上神谕,其实也就是些鸡毛蒜皮,没什么意思。   就比如今日上榜的两人,近几百来来回回不知上过多少次,腻得很。   贺雪权与阎闻雪,一个是当今正道魁首一个是上古光斧传人,两人携手征战,几十年默契无间肝胆相照,好一段佳话。   据闻两人早年相识于微末,后来贺雪权继任仙鼎盟盟主,阎闻雪率全族来投,提笔写: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贺盟主欣然接下。   众人都说,他们是不世出的一双璧人。   好啊,乘白羽一百万个赞同。倘若贺雪权不是乘白羽道侣的话。   盟军今日抵达驻地,乘白羽早早候在仙鼎殿。   他有句话想对贺雪权说。   远远一行人自云边落下,为首一人,瑞凤目、削剑眉,长身玉立重剑在肩,正是贺雪权。他的身边是……   “白羽?”贺雪权蹙眉,“你怎么来了。”   乘白羽一捋衣袖:“我来迎你。”   两人还待说什么,贺雪权身边那人道:   “权哥,此番生擒鬼王心腹,还须细细审来,你看是否请他等一等。”   说着那人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一线鲜血抿在唇间。   贺雪权速即回护:“阿闻!你要不要紧?”   “来人,延请盟中医修速与戚扬仙君看伤!”   原来凯旋的英雄负伤在身,众人连忙簇拥阎闻雪进殿。   一霎喧沸复归安静,殿前阶上只余乘白羽一人。   还有一些门人,来来回回请医修、晋药案。   间或几声议论传入乘白羽耳中。   “……草包一个,好歹是盟主的道侣,只会干站着碍事。”   “就是,他能与盟主缔结婚约,无非是仗着先辈一点余荫罢了,盟主待他仁至义尽,他也该识趣让贤。”   “占着位子,阻人姻缘的白眼狼……”   乘白羽没上前与他们理论,世上之人捡金捡银捡宝贝,还没听说有人上赶着捡骂。   负手默立,少顷,悄然离去。   -   仙鼎盟东南碧色如织,碧骖山踞地擎天绵延万里,西麓鲤庭烟波浩渺,三千峰列翠,九万里凌澄,一派仙府福地太清气象。   坐落在鲤庭边上的殿宇,没有一点仙气飘飘的意思,到处金闪闪、红腥腥,绿窗朱帷,暖阁春楼,活像人界的勾栏瓦肆。   它叫红尘殿。   红尘殿是乘白羽的寝殿。   贺雪权说鲤庭的水很灵,瑞气氤氲紫光漫天,最像传说中仙界玉虚天的景象。   “这里不比紫重山高华之气,总是委屈你,你放心,等将来我与你一同登玉虚天,到那时,再也不让你受分毫委屈。”   贺雪权从前是这么说的。   乘白羽立在偌大的殿宇阶前,有一搭没一搭扯园圃里的紫竹叶子玩。   现如今的红尘殿,却成了仙鼎盟最僻静荒凉之地。   门人弟子不爱来乘白羽跟前献殷勤,乘白羽也不太热衷交游。   一峰之隔的仙鼎殿想必是热闹的。   阎闻雪旧伤复发,许多医修拜谒自荐,献药的、开方的,都在仙鼎殿。   仙鼎殿是贺雪权日常起居处理盟中事务之所,此番戚扬仙君重伤,盟主自然看护在侧。   ……跟乘白羽好像没什么关系。   左右无事,不如去瞧瞧阿舟。   渡鲤庭出碧骖,乘白羽捏一个诀,袖间微芒一闪双足腾空,再落地时来到九州东海之滨一片无主之地。   昔日郦清祖师仙缘高妙,于飞升前洞五界、观八方,惠遗人世舆图,这才有九州之分。   可通天达地如郦清,也始终没有参透东海之涯究竟是何地。   后来直至披拂阁入世,世人才知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跳出四界不在五行,只有他请你去,你却万寻不着他,自成一方世界。   未知常常带来恐惧,他们都说披拂阁是老妖怪窝,不知习什么妖法、炼什么毒丹,是天底下最危险可怖的去处。   乘白羽却觉得,这里实乃天底下最清净之地,旁人进不来,不仅人进不来,各色法器符咒也进不来。   阿舟养在这里,放心。   嗯,就是此间主人,有点怪。   “乘白羽?你怎来了?”   到阿舟院中,一藕荷色衣裳男子迎出。   乘白羽退至院外抬头看匾:“这里是阿舟居所,你为何在此?”   “我想来么?”   霜扶杳指指内院,“阿舟被阁主禁足啦!教我看着。”   “禁足?功课不好么?”   霜扶杳摇头:“我不敢问,我不知。”   “你的胆子,没有你原身一片花瓣大。”   乘白羽笑道。   霜扶杳乃西府甘棠花妖,早年得罪族中长老遭驱逐,为乘白羽所救,安在此地避难。   “你胆子大,”   霜扶杳回嘴,“你去问呀,我经不住他一巴掌,你赖好能接他三招。”   “我不行,”   乘白羽一脸无辜,“你没听过么?我可是九州第一草包呢。”   说着,他眨一眨眼。   霜扶杳一呆。   乘白羽没说全,他诨名全称叫做九州第一草包美人。   他轻贬自己称“草包”,眉宇间的灵秀却无以遮挡横溢而出,半幅长睫如裁鸦羽。   那目光落在谁的身上,便仿似有惊鸿落在那个人的心头。   “因此,”   霜扶杳轻声问,“你是不愿意被叫草包,所以逃出来了吗?”   “哪有,”   乘白羽语气微顿,“谁说我要逃?”   “你没有想逃离仙鼎盟,没有想离开贺盟主么?”   乘白羽:“啊。”   霜扶杳道:   “我幼时随祖母到花神庙吃供奉,见过千万个来求姻缘的人,他们在花神娘娘像前跪着默念心上人的名字,面上神采珍而重之、乍惊乍喜。”   “说起贺盟主,乘白羽,你眼里没有这样的光彩呢。”   “从前是有的,渐渐不知何时,没有了。”   乘白羽手挽青色衣袖,叹息道:   “是啊,我与他结契已有百年。”   “贺盟主会放你走么?”   “会的。”   “真的?”   霜扶杳不信,“你二人跻身化神境,天道眼中,你们的命途恐怕早已是一体。”   乘白羽笃定:“会的。”   “是因为阎闻雪么?”霜扶杳歪着脑袋问。   “你这花妖,”   乘白羽笑道,“这些轶事哪里听来?”   霜扶杳单指向天:“清霄丹地也能看见仙缘榜。”   “什么仙缘榜,”   乘白羽哂道,“我猜玉虚天上的神仙身在净地心系红尘,六根不净,才折腾出什么仙缘榜。”   “你敢妄议仙人,”   霜扶杳倒抽一口冷气,“你也不怕雷劫时格外难捱!”   乘白羽像是乐极,大笑摆手:“我不是登仙的命。”   “呸呸呸,你还会卜命?你不是医修么?”   “可我这医修也是半吊子呢,卜卦怎么不能也是半吊子?”   “不许再妄议命途!”   霜扶杳胡乱晃晃脑袋,“你与我说说,贺盟主当真有他意?”   乘白羽却不开口,霜扶杳劝道:   “那你为何不接阿舟回去?雌花一旦授粉,再不检点的雄花妖也会收心。”   “贺雪权又不是花妖。”   “知道知道,”   霜扶杳真心在劝,“他是狼妖嘛,半血妖骨登化神境,古往今来第一人,谁不知道?狼族也讲舐犊之情,或许并非不能挽回——”   “我不爱他了。”乘白羽蓦地打断。   一静。   垂下眼睛:“你说得很是,花神娘娘很灵,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   霜扶杳还待再问,乘白羽:“既然阁主吩咐禁足,你与阿舟还是乖乖听话,我改日再来。”   话音未落人已飘得没影。   清霄丹地外立有一盏灯,焰光明灭,乘白羽凝目:   “贺雪权寻我?你闪什么闪。”   匆匆赶回红尘殿,果然一道高大身影隐在帐中,很沉默。   乘白羽揣着手上前:“怎么没去赴宴?”   大捷归来盟中照例设鹿鸣宴,大宴连月,庆功策勋。   “你去哪里了?”   男人盛气凛凛端坐上首,身形如虎踞龙盘,面色很差。   “采粉葛去了,知你宴上要贪杯,与你烹醒酒茶,好不好?”乘白羽温声道。   面上:美人体贴,无微不至。   心里:希望过得去,若是他知道了清霄丹地,未免不美。   贺雪权脸色稍霁:“近日在盟中做些什么?”   乘白羽只说:“修炼,浇紫竹。”   累月不见,两人相对竟然没什么话说。   乘白羽垂首拨弄衣上饰玉,唉,任谁不说一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贺雪权走来牵他的手:“你来。”   这才发现殿中有五六座琉璃尊,半人来高,里面底部盛放有湿润的土壤,其上珍卉半开,白玉颜色的花瓣蜷曲生妖,独特的光辉熠熠夺目。   “幽冥渊畔生的这花倒好看,他们说名叫幽梦,想你未曾见过,带来与你瞧瞧。”   “喜欢么?”   贺雪权问。   乘白羽微笑:“喜欢。”   “嗯,”男人身形渐近,“想我没有?”   乘白羽道:“有的。”很乖顺地任男人将他圈在怀中。   相拥片刻,殿中时光如凝又如水,停滞又奔腾。   “真的?”   贺雪权捉他的手舒进衣衫笼攥。   乘白羽第一反应想躲,当即转身,看不巧他身后是一方近花小几,一下趴伏在上。   “你想勾引我?雌兽一般。”贺雪权伏在他身上调笑。   ……乘白羽不说话。   “你久不许我从后头,真是想你,”   似是喟叹似是兴甚,贺雪权用牙齿叼住他的耳垂,“阿羽,我好想你。”   尾椎骨近旁一物,如坚如琢,乘白羽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第2章   贺雪权是绝佳的相貌身材,乘白羽只觉身后细细密密相抵相触,胸腹腰背处处坚硬如石。   唉他们狼族啊,是挺能长腱子肉。   他也不问先前乘白羽找他何事,进殿先审问一通,而后便是如此。   他似乎也没真正想着求欢,压着乘白羽胡乱相拥,不住揉弄、挤挨,很像……   很像他的本体原形,像一只狼,对着到手的猎物横搓扁揉。   乘白羽回首瞧他。   他道:“今日饮宴正酣,明日再来瞧你。”   他生得颧骨略高,凤眸绵长,乍一看潇洒无俦,细看之下不免显出寡恩之相。   整张脸和他的手一样,骨感强烈,一看就是要执重剑的手,一看就是要成大事的人。   这样的人,一脸威严不由分说要你等他,要回什么好呢。   尤其当你并不很想等的时候。   大约只以为乘白羽羞涩,贺雪权笑道:   “刚成婚时你也百无禁忌放得开,越年长脸皮越薄?”   乘白羽一呆。   两人也曾热火朝天,感情最好的时候贺雪权十余日没离开过他的身体。   那时乘白羽漫浪放纵,如今的乘白羽端庄矜重。   “怎么不说话?不喜欢这花?”   贺雪权退开一些,声音稍冷。   “喜欢。”   贺雪权耐心道:   “沿途鸣鸦、赤鵷两州赤野千里荒凉得很,没有旁的,下回给你带别的礼物,好不好?”   乘白羽站直:“好。”   说完两人又是无话。   乘白羽送人出殿。   临出殿门,   “你不问?行军是否艰难,鬼族是否猖獗。”贺雪权居高临下审视。   “鬼修阴狠毒辣,是要当心,”   乘白羽顺着话说,忽攸之间想起什么,“戚扬仙君的伤势重么?”   “你问他做什么?他求医求到你这里来了?”   贺雪权眉间嵌郁,比方才还要不虞。   “没有,没有。”   贺雪权目光静邃,密密笼来,似是检视又似是平常。   忽道:“你不必关心他。”   “我——”   乘白羽待分辨,贺雪权却没有听他说完的意思,大步向仙鼎殿方向跃去。   “倒也没有很关心呐。”   乘白羽立在原地道。   他说给自己听,说给殿前的紫竹听,说给鲤庭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听。   就这样烟水淼淼,独自一人凭澜伫立。   没有的,不关心。   -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贺雪权说“明日来看你”,红尘殿中的岁月走过好几个“明日”也没来。   乘白羽临行前飞到仙鼎殿外隔窗观望。   幽冥渊近百年不安分,几次伺机越过界碑侵扰,此番重创,想来能换回北境一段安宁岁月。   居功至伟,贺雪权与阎闻雪居首功,双双坐在上首。   两人共饮一觞,有人起哄,白玉觞挥掷玉屑飞溅,夜厌长剑踏破酒气飞出,戚扬光斧紧随其后,两人身形闪至大殿中央,各自法器掌在手中,作舞为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祝酒。   好一场英雄意气默契无间。   世人苦被明日累。   乘白羽心头一阵倦怠,悄无声息滑开。   轻车熟路踏进清霄丹地,跑到阿舟院中,这孩子还在禁足。   “你怎又来了?”   依旧是霜扶杳看守,“你不会真逃了吧?贺盟主知道你来吗?你往后要在此间安家吗?”   “没有,”   乘白羽摊开掌心,“即便是,你做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霜扶杳双眼瞪大写满惊恐:   “贺盟主还算不得大敌么?夜厌砍不到你的脑袋上,你当然不怕。”   “我思来想去,贺盟主绝不会同你解契的。”   乘白羽沉默。   然后啧啧两声:“你很怕他?贺雪权。”   “你不怕他么?”   霜扶杳振振有词,   “那你直接与他言明,就说你要和他一拍两散,将来还有可能带着他的孩子改嫁,你要是不怕他你怎么不说呢?”   “……”   “我还知道,”   霜扶杳挤眉弄眼,   “你身上有炎冰草的气味,是炎冰绝息丹吧?你说说看呢,你服用避子的药,贺盟主知道吗。”   “……”   乘白羽叹口气,“好罢,我的确也怕他。”   他是,这里的主人翁啊。   世界围着他转的,不怕能行么。   “说吧,”   霜扶杳脚尖踢踢志得意满,“又跑来做什么?”   乘白羽不答。   “我怎么不能来?”   片刻后乘白羽陡然出手,“我不仅要来,我还要带人走。”   “不行!”   霜扶杳险险避开,转身去堵门,“你敢带走阿舟,阁主亲自下的命令,你活腻歪啦!”   “我一人是不敢,”   一盏灯浮在掌上三寸,乘白羽语带无辜,“若是看守之人与我一道,似乎便敢了。”   “不不不,”   霜扶杳翻来覆去摇头,活像风中抖落花枝子,“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说着看向乘白羽的灯,好像颇忌惮。   “小阿杳呀,”   乘白羽指尖绕着灯穗,   “帮嘛。”   “倘若我将你定在这里,你没看住人你还不及时禀告,你是不是罪加一等。”   他的灯名唤“春行”。   乘春行故里,徒步采芳荪。   听起来温柔无害——   当今九州都说仙鼎盟盟主的这位道侣,成天顶着一盏花里胡哨的宫灯,要战力没战力,若说暗藏什么秘法,仿佛也没有。   春行灯的灯罩乃遐邈泽最丰润的珠蚌制成,说是法器更像摆件,珠光宝气,华而不实。   同主人真是相像,众人如是说。   霜扶杳却觉得不是。   他那盏灯,不能细看,能看得人心慌。   焰气幽幽,照得周遭三尺哪哪都是暗影,无论你是什么仙,若多瞅一眼,你心里的孽障便会悉数照出来,怪瘆人。   两厢对峙,倏尔一道威压袭来。   “听说有人意在闯我的禁制,是谁。”   乘、霜二人相顾变色,砰地一声霜扶杳原地炸开,化作连天的甘棠枝影影簇簇。   “竟然现出原身装死,”   乘白羽好笑,转身独自面向来人,“阁主。”   来人眉目如刻,一只鼻子顶天立地,双目寒光如点漆,白衣墨发,从头到脚如覆霜冻,冰冷得不像喘气的活人。   只腰间一只白玉葫芦,许你窥一分落拓意味。   不过不是路边酒肆游侠的落拓,而是天上寒宫谪仙的落拓。   同时也是肃穆,他葫芦中的丹可肉白骨,自然也可反着来,将活物变白骨,没人知道他的修为究竟有多高。   阿舟诞生在此间到今日七十年,乘白羽便与此人相识七十年,大概见过——   两回吧,第一回拜门,今日是第二回。   披拂阁阁主李师焉。   “想必有些误会,并无人意图毁坏阁主的禁制。”   乘白羽客气道。   “你想带乘轻舟去何地。”李师焉声音不变喜怒。   乘白羽收起法器,手心袒露:“九州处处胜景,何处不可去?”   “你慢收灯,”李师焉忽道,“来比试。”   “……慢着,”   乘白羽猝不及防,“我今年不过两百岁,阁主少说有千年道行吧?与我等小辈争什么长短。”   李师焉眼神一凛:   “你说,我很老?”   “没有。”   “你要,论我的长短?”   “……不敢。”   李师焉颔首:“接招。”   !?不及乘白羽反应,周遭蓦地腾起一圈白雾,凌厉肃杀削铁如泥!对方脚下未动,腰间的葫芦也未动,只是平平递出一掌便带出满院杀气!   院中西府甘棠腾地自动自发退开百丈,不远处零星几所屋宅的主人们被惊动,也纷纷探头探脑出来观望。   正合这时,一角炽白的光蔓延开来,漫进每个人的眼底,紧接着一盏灯斜斜捲入雾中。   乘白羽手上捏一个诀,一缕烛光如影随形直至阵中,他并指点一点,烛光摇摇落在李师焉眉间。   烛光有多轻?轻得像乘春行衣袍上的绿。   天地间威压密不透风,一人一灯竟然毫发无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逼窒得叫人喘不上气的杀意陡然消减,清霄丹地这一隅复归平静。   “阁主,”   乘白羽弯眼睛,“承让。”   李师焉面无表情:“投机取巧。”   “阁主赐教,不胜感激,倘若阁主允我领阿舟外出几日,我更感激呢。”   “不可,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乘轻舟一日也不可外出。”   “我敬阁主与犬子半师之恩。”   乘白羽收起笑意,周身清冷之气渐盛。   “我只授道,不收徒。”   白玉葫芦掂在手中,李师焉道,“再来,正面迎我。”   乘白羽扶额:“阁主久不与九州修士打交道了吧?何故如此咄咄逼人不通情理。”   这位李阁主一意再战,乘白羽先说头晕,又说喉疾、腹痛,最后说痔疾,总之不愿意,   李师焉语调冷绝:   “乘轻舟未习完课业,自愿受罚。你不成器,此子不像你。”   “何故揠苗助长,他还小……?”   “呵,”   乘白羽气得冷笑,“你是说,阿舟不是我的孩子?”   “仅为猜测,”   李师焉一板一眼不近人情,“况人族男子生产,世所罕见。”   复作瞑目沉思状:“你难道生有金沟胞宫?”   嗯,那倒没有。   “是啊,”   乘白羽不欲细说,周身灵力大盛执灯袭近,“不信?”   李师焉面上显出兴味,手搭上腰间葫芦。   乘白羽却攸地收起气势,仰脸:   “阁主要验身么?”   青青的衣带攀上雪白的袖口,灼息吐在李师焉不沾俗尘的脸上。 第3章   霜扶杳内心发出悲鸣:   兄弟你找死啊!   谁不知道披拂阁阁主不近女色??   男色也不近!   ……总之这些事根本和李师焉扯不上干系!人家千年如一日清心寡欲的清修,人家好端端的清净之地!   “哦?”   许久,李师焉喉中凝出一个字。   他没有贺雪权高,贺雪权身上有半幅妖骨,他是没有的,他只比乘白羽高出寸许。   说来,也足够。   “验身,”   李师焉反手擒乘白羽侧颈,“只验?验过以后呢?花妖说结蒂交蕊,人族修士说合籍双修,要么?”   “?!你……”   乘白羽半边脖子僵住,耳尖蒸霞,“……你不是六根清净么?平日打交道都是些什么人?有正常说话的人吗。”   “平日,”   李师焉盯着他的眼睛,“门人不外乎请教丹道,访客也多是求仙问药。”   “清霄丹地开辟千年,自荐枕席者,你是第一个。”   乘白羽:??   谁啊,阿羽没有啊。   他将袖中春行灯放出,李师焉果然注意力转移,顺势脱身。   一回头,还看呢?   不仅还看,李师焉甚至托出白玉葫芦往他的灯璧上贴。   乘白羽霍地收回灯盏。   两人距离拉开,仿似有什么萦绕在鼻尖的东西被抽走,周围竟然显得空荡荡。   “老家伙,”   乘白羽抽抽鼻子低声嘟囔,“炼什么药?气味还挺大。”   “我不老,先前便说过,”   李师焉冷意十足的脸上尽显睥睨,“天何寿,四万八千岁,即知,吾正值壮年。”   他瞥一眼乘白羽:“也不短。”   ??   乘白羽哑在原地,是那个意思么?   他、他不是不老神仙么?神仙也记仇?神仙也会说荤话?   “乘轻舟禁足还须百日,百日之期未到前不见客。”   李师焉不再纠缠,收起白玉葫芦,一眨眼的功夫不知所踪。   乘白羽独自呆立片刻,往院外张望:   “小阿杳,你还窝成一丛做什么?”   霜扶杳的脸浮现在甘棠树梢,以花叶障目:   “我说你为何一口咬定必与贺盟主解契,原来你是按耐不住寂寞。”   “胡说什么?”   霜扶杳:   “!我没看见!将来贺盟主问起来,你和阁主是如何勾搭成奸的,你是如何光天化日歪进人家怀里的,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   所以你们其实是清霄疯地吧?   一个一个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阿羽不明白,阿羽不知道,阿羽见不到自家的崽,决定打道回府。   -   踏入红尘殿时,乘白羽神色如常。   这是他设过婚庐的寝殿,他身披药香,那是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你的灯,”   殿中贺雪权冲他伸出手,“拿来。”   “做什么?”乘白羽下意识捂紧袖口。   仅仅一个动作,贺雪权目光一重,满身威势呼啸而来。   虽说都是化神境界的人,可是贺雪权以实战养修为,进境突飞猛进,半只脚踏进炼虚境门槛,乘白羽不过堪堪化神而已。   “看看看,”   乘白羽勉力承受,将灯盏托出,“有什么好看?”   贺雪权接过灯盏细细打量,半晌问:   “不是教你在殿中等我?你又跑去哪里,连夜厌也寻不到。”   两人是道侣,法器自然联结,可传信、可寻踪,两方一体,本该再无秘密。   可是乘白羽有秘密。   绝对不能让贺雪权知道的秘密。   他软着嗓子撇开脸:   “你说‘明日’来,我便只等到‘明日’。”   “一旦等过了,我便教你寻不见我。”   贺雪权脸色乍晴:“原来是使性子,”   随即复显阴沉,“不对,你有法子能瞒过夜厌?”   “什么秘法,解开,不许再用。”   乘白羽叹口气,千不该万不该。   该把灯留在清霄丹地外的。   他的下颌被贺雪权扳在掌中,距离不久前那个冷冰冰的阁主摸过的地方,只有寸许。   他能感到贺雪权的怫郁。   毕竟是仙鼎盟盟主,中原几州大小宗门依附仰仗,一字千钧惯了,并不太习惯有人忤逆吧。   若是从前,乘白羽是愿意哄一哄劝一劝的。   他会握着贺雪权的重剑作剑舞,还会指尖挑着春行灯的灯芯变戏法,他会找一身贺雪权母族的皮饰衣裳扮一只狼妖。   还会不穿,什么也不穿,不着寸缕偎进贺雪权怀中,索吻,求欢,贺雪权再大的脾气也会被他捋顺。   可眼下,软话已经说完。   再浓再热的感情,也淡了。   “你在走神。”   “你在想什么?”倏然间贺雪权发问。   “我在外征战,修士虽能缩地成寸,可功法有限,常常一去数年,”   贺雪权将他放在榻上,“你究竟想没想我?”   “想的。”   乘白羽放松身体。   他脑袋靠在一方粟玉枕上,枕芯里藏着一只锦囊,囊中有几枚冰蓝色的丹药。   冰蓝色是炎冰草的颜色。   唉,等下恐怕要吃。   ……   殿外喧嚣起时,贺雪权正剥开他的里衣。   “唔!”   乘白羽按住腰间作乱的手,“有人。”   “不管。”   殿外兵戈声由远及近:   “戚扬仙君魇住了!”   “快制住他,莫伤了人!”   “谁降得住戚扬光斧?想来只有盟主,快去叫盟主!”   不知是谁高声道:“盟主好似就在红尘殿。”   殿外一静,乘白羽推人:“你去瞧瞧吧。”   不动,乘白羽深吸气,“别是旧伤复发。”   “有伤找医修,闹来你这里像什么话。”   贺雪权翻身而起。   殿门吱呀一声开复阖。   乘白羽一口气舒完咽回嗓子,殿门又开。   “阿闻!”   阎闻雪手中光斧炽芒大盛,贺雪权紧随其后,看一眼帷帐顿一顿:   “白羽。”   亲属立现语含警告,帐内乘白羽垂下眼睑。   放心,阿羽是不会出声的呢。   一阵叮呤咣啷。   一老者道:   “戚扬仙君乃旧伤缠身,阳气孱弱,邪祟趁机入脑,因此魇住。”   有人感叹:   “还是夜厌重剑厉害,一招制敌。”   “想是戚扬仙君中邪时依旧能感知夜厌的气息呢,因此留手。”   咳咳,帐中乘白羽十分想挪个地方,红尘殿腾给你们好了。   哗啦一声帷帐被拉开。   “春行仙君专擅岐黄,我会没事的吧?”   阎闻雪眼中凄惶无比。   他实在也是相貌不俗,双眸如星英气勃发,天生唇角带笑。   这样一个人偶然示弱,他还是个击退鬼王的英雄,谁不怜?   乘白羽只是推拒:“我不……”   几乎同一时刻,   “他乏了。”贺雪权沉声道。   阎闻雪一滞。   殿中帷帐密不透风,榻上乘白羽的衣裳,倒是整齐,可阎闻雪发誓,前一刻它是开的。   “他乏了?”   阎闻雪目中一闪恶意满盈,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他养尊处优,日日在太平之地高卧,他做什么他就乏了?”   “戚扬仙君魇症又犯了?!”殿中一仙鼎盟门人惊呼。   “快扶他回寝殿歇息!”   “以防万一,还是暂先送到仙鼎殿吧。”   “说得是,也只有盟主能救他。”   众人簇拥往外奔去。   人潮中心自然是贺大盟主,以及“时疯时好”的戚扬仙君。   贺雪权似乎回首望一望榻上,又似乎没有。   很快一宵喧闹落幕,安谧的气息重新笼罩红尘殿。   唉,干嘛呢。   乘白羽静坐一刻,披衣起身。   想一想,趁着月色飘到碧骖山东面一处宫苑。   这里乃仙鼎盟中枢所在,止戈、诛邪、罚罪、赏善、晏飨以及知务六卿在此处置日常事务。   左首最边角一殿,香木为栋,杏木作梁,门扉上有木刻金铭纹,上书“知务”二字。   殿门大敞,乘白羽拾级而入,殿中空无一人,硕大四扇吊屏悬围,木牌挂成一排一排。   这些都是报来仙鼎盟的事务,丞待料理,按轻重缓急分排,木牌颜色不同。   看着领几枚吧。   不能总被说米虫,碍事又无能,这话谁都不爱听。   从知务殿出来,乘白羽手拎两枚木牌,没施展法术,步行徐徐往红尘殿晃悠。   其实,最开始幽冥渊有异动时,乘白羽也曾自荐出征。   是贺雪权说,说阵上危险,恐不能分心照拂他的安危。   使盟主分心,那你还去什么去?   老老实实呆在你的红尘殿吧。   晃到后来,乘白羽踏月也兴致阑珊,终究还是飘回红尘殿。   殿前有——   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量颇小,被另一人单手抱在臂中。   “李阁主?阿舟?”   乘白羽大惊,呃呃呃,连忙请进殿关上殿门。   “吾与你子有何见不得人。”李师焉不悦。   “不不不,”   乘白羽急召春行灯望风,“阁主风姿清隽,最能见人。”   下一瞬跃至李师焉身侧,   “他这是怎么了?”乘白羽往李师焉怀中看去。   乘轻舟双目紧闭,整张脸呈现不正常的膛紫颜色,分明不好!   李师焉很是从容:“不过进境过快,真气紊乱。”   “我就说不能揠苗助长!”   “不过一点灵力泄溢,”   李师焉眼皮半阖,“往灵皇岛讨几副丹药的事。”   乘白羽张着眼睛:“披拂阁的丹药不成么?”   “区区凡人疾苦,不值得我费心制丹。”   “……阁主,”   乘白羽指指他怀里的孩子,“口是心非不好吧?既然如此你管他的死活做什么?”   此时已探过脉,阿舟经脉里奔腾的灵力被一股更精深的真气止住,暂时无虞。   就是这个老家伙的真气吧。   李师焉寡淡的眼神拂过乘白羽:“霜扶杳说,夫妻反目,稚子何辜。”   “……霜扶杳说的?”   “……霜扶杳献来的话本,说的。”李师焉道。   乘白羽:“李阁主,你很闲啊。”   “吾也该入世。”   。说着入世,您老人家活像冰雕,说话时一张脸上恨不得只有嘴唇在动。   真是入世呢。   灵皇岛远在南海,乘白羽不再耍嘴皮,决定即刻出发。   他匆匆给贺雪权留信说领知务殿的差事,不日即归。   “贺雪权,”   李师焉眼珠微动,“是你的道侣?”   “嗯。”   “既是道侣,”   李师焉疑问,“缘何深夜留你孤枕?”   “他有事。”   李师焉:   “话本上说夫妻一体,尤其入夜,要行房事。人族向来重欲,什么事比房事还重要?”   “……”   乘白羽张张嘴,“李阁主呐……”   入世,就是说,这个世是非入不可吗?   乘白羽摆摆手,入内殿打点行装。   李师焉立在殿前遥遥望北。   碧骖山北麓,仙鼎殿坐北朝南,此刻殿中,盟主正在照拂“知己”。   阎闻雪闯殿时,李师焉已至。   甚至更早,贺雪权进殿,窗楹间有吟哦之声传出时,他已至。   绿窗春与天俱暮。   “贺,盟主?”   李师焉尾音浮飘,万人敬仰的这一称呼在他口中竟是充满凌蔑之意。   他的视线亦轻亦沉,转回红尘殿。   殿中奔出这一人,姿容秀致风神清绝,步履间却沉重,仿佛负有千钧心事。   七十年前初访清霄丹地,他也是这幅样子。   “你也去吗?”   乘白羽道,“我去过灵皇岛,我带路?”   李师焉微微颔首:“善。” 第4章   清霄丹地主人的确不染凡尘。   但那是遇见乘白羽之前。   李师焉没想过入世。   但那是听见乘白羽道“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之前。   自从二十悟道,千百年的生命里,李师焉见过许许多多修士。   他们或为疾厄哀怨痛哭,或为修为汲汲营营。   没有人,如乘白羽一般。   他自称“春行”,不肯透露真名,他的步伐略显沉重不仅仅因为烦心事,还因为身孕。   人族男子生产,李师焉怎么没见过?   当年乘白羽在清霄丹地生产,前后修养整整两载,李师焉每一日都在看。   他自己却没有这么上心。   自己的命途,自己的身子,在他看来似乎轻如鸿毛。   他有孕时凭窗远眺,眼中分明空无一物。   临产时万分凶险,那个花妖吓得直哭,他的眼底还是空空。   李师焉听见他对花妖道:   “倘若我有山高水低,劳烦你,无须教导他成才,只求一辈子别让他出去。”   出去,外面,究竟有什么?   他又不说,他只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样的人,合该长久留在清霄丹地,一同享他个千年万年,无烦心事,无负心人。   “究竟怎么回事?”   乘白羽问,“怎会忽然经脉出岔子?”   小小孩童,已从白袍子手里转到青袍子手里。   青袍子比白袍子温柔,白袍子单手拎他,恨不得三丈远,青袍子双臂环绕,稳稳将他托在怀中。   此刻他酣睡正香,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出他与乘白羽的相像,眉骨眼尾,如出一辙。   “这要问你,”   李师焉目中温度乍升,竟然露出一个无限近似于怜爱的神情,   “你与他下过什么禁制?遏骨术?”   观乘白羽脸色,李师焉了然:   “你访清霄丹地,长有七十余年,这孩子形貌却只有六七岁,原来是遏骨术。”   是啊。   乘白羽目光游移。   若是长得太快,狼族血脉觉醒,神木谷中的大妖会有感应,怎么办?   先天血脉并不是后天法术,清霄丹地也阻隔不了的。   只有先启用秘术,延骨抑筋,等找到遮掩血脉之法再解开,并不会对阿舟的身体造成损伤,也不害神志。   “阁主好记性,”   乘白羽眨眼,“阿舟在清霄丹地已有七十余年,这也记得清?”   “唔。”   “是阿舟格外讨人喜欢吧?”   乘白羽笑道,“阁主不然收他做弟子好了。”   复道:“啊,我忘了,你说过不收徒。”   “唔。”   “不收徒,”   李师焉慢慢道,“但可以收义子。”   “?”   乘白羽受宠若惊,“真的吗。”   阿舟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干爹,如果亲爹真打上门,是不是也不太怕了哎。   不过还是好突然啊。   “嗯,”   乘白羽问,“阁主,你有别的义子吗。”   “无。”   “那为何会想到收阿舟?”   乘白羽很奇怪。   “话本里,”   李师焉缓缓言道,“越厌被天蓬元帅收为义子。”   乘白羽思索:“有这事?”   “有,”   李师焉煞有其事,“姮娥与后羿育有一子名越厌,后姮娥通天蓬,因惧怕后羿知晓,遂假称天蓬元帅为其子义父。”   “……”   “?”   哪跟哪。   无语半晌,乘白羽拿不准。   披拂阁阁主,人间地仙,为什么自比犯天条的猪悟能?   然而这问题不好问。   不该说的话阿羽不说呢。   在溟鹏州落地,乘白羽还是忍不住:“阿杳究竟给你看些什么话本?”   “《东君秘抄》,《瑶台孽海》,《幽冥媚传》,《三皇艳史》,《蟾宫欢喜缘》——”   “罢了罢了!”   乘白羽连忙制止,又道,“……很像是霜扶杳爱看的书目。”   李师焉一张脸仍然仿似冰霜,无嗔无喜亦无羞无臊,倒是乘白羽撇开脸,脸色稍殷。   ……   溟鹏州最南端箕尾郡南渡,有一岛。   岛曰灵皇,凡十五山,二千八百里,其上多铜,其下多银,其木多槠、柳,岛内有湖,湖曰遐邈。   灵皇岛,也称药师岛。   雍鸾州与溟鹏州一北一南,一位顶级修士一位当世大能,路途上也花费好几日。   原该一鼓作气,可是在箕尾郡出现意外。   “看!是仙缘榜!”   “仙缘榜张榜了!”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乙酉月,九州西北黑云极天,云气如虎豹,三五相聚,战事将起】   九州的西北面还能是哪里,只有幽冥渊,可他们的一位鬼王不是刚刚战败?怎会又起战事?   不过乘白羽转念一想,也是。   只要战火一直蔓延,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生魂前往幽冥渊,或被鬼修捉去炼魂幡,或怨气过重直接化鬼充作鬼卒,幽冥渊的鬼军便生生不息。   这些轮不着乘白羽操心。   他只知道他的春行灯闪啊闪,唉,要瞎了。   他看看怀中熟睡的阿舟,再看看负着手的李师焉。   李师焉:   “他果真是你亲生子?你要为着一个半夜抛下你的男人弃他不顾?”   ……   阿羽也不想的啊。   “抑或是……”   “?”   李师焉眼神深凝:“他不是贺盟主的孩子。”   “??”   “你与多少男人双修过。”   “???”   “贺盟主知道么?”   乘白羽脱口而出:“不知道!”   “不是,”   乘白羽崩溃,“你少看些话本吧!”   “你下遏骨的禁制,”   李师焉若有所思,“也是为了隐瞒,究竟是为什么?”   乘白羽闭上嘴。   “我代你去灵皇岛也可,”   李师焉不纠缠,“你的法器与我联结。”   乘白羽透过纤长的眼睫瞧他。   “好。”   春行灯旋起飞至李师焉面前,缠缠绵绵的灯穗勾住他纤尘不染的白衣。   李师焉抽出腰间白玉葫芦,千点白芒从指尖迸发笼罩,春行灯轻颤,确乎是承受不住如此高深修为的联结。   “好了。”李师焉归还。   “有劳阁主。”   -   赶回红尘殿,大军已经开拔。   倒没有直奔北境,而是到荡剑台练兵。   荡剑台在雍鸾州最北,与鸣鸦州隔漳水相望,是仙鼎盟一处驻兵之所。   自从与幽冥渊交恶,这里便作点将台。   左护法蓝当吕躬身道:“春行仙君,盟主请您上荡剑台为他送行。”   他躬着身,语气不卑不亢。   “能不去么?”   乘白羽好声好气,“我在此静候佳音。”   “在下有命在身,务必请春行仙君同行,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们盟主要脸,不会为这等小事罚你。”   !乘白羽极速改口:“我说你们盟主宽仁。”   蓝当吕还是那句:“请仙君莫要为难。”   “你先行一步,”   乘白羽让步,“我随后就来。”   “盟主吩咐,”   蓝当吕不肯让,“属下必须带仙君同行。”   ……成吧。   虽然乘白羽是很不想去荡剑台。   因为就是在那里,贺雪权和阎闻雪这对相识于微末的昔日好友重逢。   真是一段佳话呢。   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   说真的,有时乘白羽不明白,贺雪权还留着他这个道侣做什么?   大约是,情节还没到吧。   ……   到荡剑台,大小演武场与军帐层层叠叠满列。   外表看只是寻常毡布,内里各显神通,各色芥子各凭本事。   当中一座玄岩石台,高百二十丈,丹砂铸字龙飞凤翥:   荡剑台。   盟主自然住在最高一座帐中。   拾阶而上,蓝当吕渐渐感到困窘。   太过明目张胆。   左右帐中,影影绰绰,千万缕视线缠在他二人身上。   准确些,是缠在乘白羽身上。   这里不比仙鼎盟驻地,驻地的门人是见惯乘白羽的,而这里的将士,没见过。   像乘白羽这样的姿貌,在哪里都很少见。   蓝当吕总觉着该对盟主谏言。   自然,盟主也是英俊不凡。   可乘白羽一张脸过于瑰丽,动人心魄眉眼含情,这样的人,还是少带出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乘白羽的罪便在于他的脸。   “盟主呢?”   蓝当吕询问守在主帐前的另一位护法应孚灵。   应孚灵瞟一眼乘白羽:“一刻钟后盟主要与戚扬仙君在荡剑台比试。”   “咳咳,”   蓝当吕道,“问你眼下,谁问你一刻钟以后的事了?”   “盟主吩咐何处安置春行仙君?”   “哼,”   应孚灵不情不愿,“说请他在帐中暂候。”   蓝当吕转身恭敬道:“请仙君帐中稍候。”   “多谢。”   说完谢,乘白羽抬脚往里走。   经过应孚灵当做没看见。   “……你瞧瞧他的气焰!便是戚扬仙君也对我礼让三分!”应孚灵低声嚷道。   帐外吵闹。   “你少说两句吧,毕竟是盟主的道侣,证过天地的。”   “早晚解契!”   “慎言!”   ……   帐中乘白羽慢慢拂过袖口。   袖中春行灯铮铮而鸣。   “你一灯饰,”   乘白羽漠漠笑道,“也作剑鸣?”   “再说人家所言不无道理,迟早要解契的。”   咻——啪!   只在一夕间帐中灯烛全灭!   主帐的芥子内拟仙鼎殿陈设,偌大一座宫室,猝然之间漆黑如夜!   不是夜,进来时不过晌午。   不是夜,是夜厌。   乘白羽呼吸一滞,罡风劲袭,他却没有祭出春行灯抵挡,只是闭上眼。   “你说什么?”   幽冷的气息无声无息逼近,乘白羽身如飘鸿,被裹胁着摔入床榻。   贺雪权声如冷铁:“你方才,说什么?” 第5章   “你说什么?”   贺雪权压制在乘白羽身上,露出的犬齿,寒光凛凛。   那对犬齿,正在变尖变长。   “没……”   乘白羽抽气,“你别化形!”   “为何?”   贺雪权外眦到太阳穴一小片皮肤已化出毛发,“你怕我?”   乘白羽脸色发白。   他、他的原身,太、太……   “没有,”   乘白羽竭力镇静,“你稍后还要上荡剑台。”   “阿羽,”   贺雪权轻笑如恶鬼吐息,   “你赶我?”   “你在发抖。”   腹间一物蓄势待发,危险更甚于犬齿,乘白羽吸气缩腹尽量避开。   唇间有痛感,贺雪权紧紧攫住他的舌头卷弄舐咬,随之而来一股血腥气,肆意蔓延。   “你就是怕我,不与我亲近,”   贺雪权咬他,“是以要你来送我还须三催四请,许久才来。”   “是以深居简出不爱露面,   “是以三不五时不告而别,   “是以……”   “七十年前你才从我身边逃开,整整两年无影无踪,是不是?”   “唔!”   贺雪权越说越凶,碾过软腭,重重抵住他的会厌攮打,毫不留情,逼得乘白羽下颚大张双颊酸涩,涎水沾襟。   “我该如何罚你才好?”贺雪权舔他的唇舌。   “不是我说的。”   乘白羽挣一个空隙为自己分辩。   解契的话,又不是我说的。   “?说什么?”   “……”   “啊?”   乘白羽张嘴,“是你的护法应孚灵说——”   “住嘴,”   贺雪权重新覆住他的口唇,“你来得迟,还在外头和他们饶舌。”   “我坐在内殿榻上,你也不来寻我,在外头愣着做什么?”   “躺在我的床上,还敢说别的男人的名字?”   “你这几日去哪了?”贺雪权孜孜不倦发问。   身下的人,长发如墨,眼角一团轻柔的媚气昭然,像是漳水缠绵的水波。   眼尾轻翘,眼神却冷得像荡剑台上的风。   “怎么不说话?”贺雪权追问。   说什么,原来你没听见啊。   乘白羽躺平,手指在贺雪权胸膛上划过。   “撒娇?”   贺雪权捉他的手指,“知道错了?”   乘白羽轻哼,模棱两可。   他的身体婉顺,任君施为,他的手指轻巧,肆意招惹,他的嘴唇生得好,一开一合:   “你弄一回,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言语间似乎是抱怨,可他的神态如坠梦中,似是畅想似是怀恋,隐有欲求之意。   “阿羽想我了,”   贺雪权伏在他颈边调笑,“刚才不是害怕么?”   乘白羽昂起头,手掌轻拨,抓着贺雪权的衣裳说不清是拉是推,显得又畏惧又渴求。   “每次都好久啊。”他小声道。   “怪我么?”   贺雪权托他的屁股往怀里带,“阿羽张着嘴要喂呢。”   碰到了,贺雪权的手指。   乘家有个秘密,每隔几代便有一位类似上古记载中的“坤君”降世。   而今的九州大陆福佑浅薄,久不闻乾君与坤君的传说了。   乘白羽外表身体俱与寻常男子无异,并没有继承坤君所有特征,只是腹中长有孕囊胞宫,谷道之中多出一道金沟通向。   长是闭合不可寻,被贺雪权指尖寻着。   “告诉我,想不想?”   “想。”乘白羽张着眼睛。   贺雪权呼吸骤然抽紧,指间力度猛地爆发。   “可是,你只有一刻钟时间呢。”   乘白羽语带单纯,“你要去见阎闻雪,忘了?”   他的身体水花涟涟,他在贺雪权耳边说:你约了阎闻雪,你忘了?   夜厌的气息,重新铺开。   乘白羽无惧无畏,眼神清白。   贺雪权幽幽道:“又犯。”   “不许说别的男人名字,记不住?”   “是真的太久未罚你。”   乘白羽无辜道:“还有半刻钟。”   贺雪权瞪他。   “张开。”   “不好。”   “你——”   “我如何?倒是你,”   乘白羽似笑非笑,眼睛转过两人相抵的腰间,“你这副样子去比武么?”   “我可没说名字,”   乘白羽细白的手指抚过贺雪权眉宇,“盟主大人,莫生气。”   “你很在意阎闻雪?”   贺雪权眼风细细密密投来,“你不喜欢他?”   “有些吧,”   乘白羽大大方方承认,“不应该么?魇症不会让人说谎话,只会让人说平日里不好说出口的真话。”   “他的真话就是,我,”   乘白羽指指自己的鼻子,   “是个废物,你难道还要我喜欢他么?贺盟主,未免强人所难。”   “盟主大人,”   他眼睛弯弯,“我难道是个很贱的人么?”   “别这样说,”   贺雪权额角抽搐,“你……”   似乎很是费心措辞一番,最终却只道:   “你不必为不值当的人多心。”   乘白羽歪歪脑袋。   叩叩——   叩门声传来。   很近又很远,远在外殿之外,近也很近,就在军帐门口。   “权哥,”   男声清亮,浑然没有当日的癫狂,“将士们还等着,何时开场?”   嘻嘻,乘白羽笑得狭促,手上一推。   “阿羽,”   贺雪权居高临下,俯身攥他的手,殊无一丝笑意,“你在此间等我,哪都不许去。”   “不要再拿知务殿的差事作借口。”   “你领的牌子该去何方,我一清二楚。你并没有去,我也一清二楚。”   “别逼我带夜厌亲自抓你。”   乘白羽无言。   一卧一立,无声对峙。   叩叩叩,   “权哥?你在么?”   “权哥,你亲口答应与我上荡剑台的,风声已放出去……”   “就来。”   贺雪权满目阴悒盯一眼榻上,大步流星出帐。   呵。   “抓我?”   乘白羽望一眼床梁,“你的夜厌忙得很,哪里有闲暇抓我。”   嗯,贺雪权这厮,手长得好。   手指修长,关节虬劲但不突兀,是很劲的一双手。   乘白羽静卧,等待那只手掀起的浪潮过去。   叩,叩,叩,   门口敲门声复又响起,蓝当吕的声音:   “春行仙君,盟主请您观战。”   “……”   乘白羽清清嗓子,“劳烦你带话,就说我——”   帐外蓝当吕打断道:   “盟主说不介意亲自来请,还说不介意让将士们等两个时辰。”   “……好吧。”   ……   荡剑台四周,人声鼎沸。   或凭栏遥立,或御法器近观,仙鼎盟门人以及沿途宗门弟子无不引颈。   石台两边,一人执剑一人立斧,摆开架势。   却不是对阵的架势。   乘白羽从主帐缓步而出,倒有不少人瞧见,乘白羽恍若未闻,自顾自往外张着眼睛看。   若说他是依盟主之令观战,可蓝当吕觉着他甚至没在看荡剑台。   若问他到底在看什么,蓝当吕又说不清。   看上去,这场比试的输赢不重要。   它的目的应当是振奋军心,乘白羽大致看两眼。   两个人的招式十分花俏,你一招、我一式,分明在互相喂招,为的就是让众人看看,咱们头头厉害厉害真厉害。   一时卷起一汪漳水,一时撼动一方闲云。   动静挺大,姿势挺美。   云起时贺雪权眼里只有光斧,水落时夜厌拂过阎闻雪的发丝。   知道的是在比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偕舞呢。   正出神,袖中微荡,乘白羽单手托出春行。   凝目细观,透过半透明的珠贝灯罩可看见内里殷红的灯芯,大红之中独有两抹异色,一玄一白。   玄者乃夜厌联结留下的痕迹,白的,是那个老神仙的白玉葫芦。   以前李阁主在乘白羽这里是老家伙,可他毛遂自荐要给阿舟当靠山,那当然不是老家伙,是老神仙呢。   此刻夜厌酣战正忙,传信的自然只有白玉葫芦。   话说回来,老神仙的白玉葫芦法铭为何?   乘白羽想着,回到主帐,指尖冲着灯芯邈邈一点。   很快,一团雾气浮于灯罩之上,渐广渐浓,氤氲不休。   “啊?”   乘白羽呆呆望着凭空出现的李师焉,低头瞧瞧自己的灯,   “你何时,有这等的出息?能隔空传物?”   “胡话,”   李师焉脸色平常,“此非我真身。”   乘白羽定睛细看,是呢,是大半截白袍子的虚影。   “如此么,”   乘白羽目露沉思,“为何从前旁人与我传信,只能传字?”   李师焉想也没想:   “从人是个修为低微的废物。”   “……那我岂不是……还有仙鼎盟岂不是……”   全是废物?   乘白羽拢一拢袖口,   “好的。”   他抬眼:“阁主,有何喜事?阿舟醒了?”   “?”   李师焉眸光一闪,“你怎知有喜事?”   “阁主先前不是在笑么?”   “不曾。”   “好吧,”   乘白羽老老实实,“敢问阁主有何要事?”   李师焉静静悬浮,   少时,道:“已访过灵皇岛,你子经脉无虞。”   “当真?”   乘白羽笑从两靥生,“多谢阁主。”   正当时,对面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稚子童音。   “是阿爹么?”   是乘轻舟的声音。   “是,”   似是伸手拎起一物,李师焉道,“你父日理万机,不得空陪你瞧病。”   乘白羽收回抻长的脖子,只有声音,李师焉手上有拎起的动作却并无实物,看来显不出阿舟的影像。   “阿舟,听见阿爹么?”   乘白羽语气温软,“别听他瞎说,过两日去瞧你,好不好?”   “好,”   阿舟的声音很静很乖,“阁主说往后阿舟要喊他爹爹?”   “不曾说过,”   李师焉抢白,“是狂僧乱语。”   原来他二人返程途经南海乘龙观音宫,佛前留名,保许乘轻舟的安康。   哪知一洒扫小僧误会,以为二人是父子。   乘轻舟不吱声了。   说是“狂僧乱语”,李师焉却没有很恼怒的语气。   乘白羽摇摇脖子,拿不准。   啊,这座靠山,性情真是难以捉摸。   这就是高人风范吗。   “我即刻回阁中,”   李师焉的影子旋身飘走,“回头再教你。”   “?教我什么?”   “教你凭虚显影之法,”   李师焉道,“你不是无能的废物,想必一教即会。”   言罢李师焉的身形全然泯没于灯焰之中。   殿中只余轻烟袅袅。   乘白羽怔然,过一刻莞尔一笑。   听多了“乘白羽那个草包”,偶尔听一听“乘白羽你不是废物”,这滋味。   笑意戛然而止。   帐外有人。   是什么人?   “听闻你上知务殿领庶务?”   阎闻雪推门而入笑容满面,“我知道有一件事,你一定想去。”   乘白羽倚在帷帐边不言语。   “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   阎闻雪笑得格外开朗良善,一丝阴霾也无,   “上回我病中扰你寝殿清净,只当赔礼。”   “不必,”   乘白羽徐徐开口,“我手头已有差事,恐没有余力承接你的歉意。”   “不妨听听,”   阎闻雪道,“你知道鲤庭西溯,通往何方?”   乘白羽不说话。   “接伊水,过师每,穿闲鹤州,直通章留山,”   阎闻雪自问自答,   “贺临渊就镇压在章留山底。”   攸地,他满脸如同朝晖一般的明朗之气褪尽。   “当年几大宗门联手构陷承风学宫,”   阎闻雪逼近,   “昭雪以后几个始作俑者被权哥斩杀殆尽,只有贺临渊,仗着和权哥的一点血脉亲缘苟活至今。”   “权哥一直不肯告诉你他关在何方吧?”   阎闻雪贴在乘白羽耳边,“说到底,当年他们为何对付乘氏,你不想追根溯源么?”   乘白羽垂下眼睛。 第6章   你想知道么?   阎闻雪声声逼问。   想么?   可是,很多事情,想是没有用的。   于焉问道,四海承风,承风学宫。   紫重山乘氏所建承风学宫,不论出身慷慨施教,设丹室、兵室、览遗馆,惠及天下有缘人。   学成之后是走是留,全在个人。   于那些敝帚自珍的宗门而言,承风学宫实在是个异类。   可是啊,往前数五百年、一千年,只有乘氏有人飞升。   真是该死啊。   乘白羽若没有“九州第一草包”之名,未必能活到今天。废物?他只能当个废物。   “呵,”   阎闻雪气息徐徐,“乘白羽,你真是贱骨头。”   “贺临渊是权哥亲生父亲。”   “他爹干的那些好事,你怎就敢肯定他不知情?”   “你现如今委身之人,说不准就是你灭门仇人的帮凶。”   承风学宫出事时,乘白羽正在外游历。   他于某一日莫名陷入深眠,梦见面前有一本册子。   凝目一看,每一笔、每个字都是他熟悉的人和事。   可是,翻到扉页,分明写着“话本”二字。   有一页触目惊心:承风学宫,灭门惨案。   当时醒来,乘白羽当胸喷出一口心头血。   来不及的,赶回去也来不及,怎么办?   他不知道谁可以信任,不知道可以向谁求助。   若说有人,一定能活到最后,心想之事必定能成,那一定是……   话本的主人翁。   卷首有标注,他会是他的道侣。   去……求贺雪权,若想为学宫挣得一丝生机,只能求贺雪权。   贺临渊还活着,他不想问贺雪权么?   贺雪权不说,他能强迫贺雪权说么?   贺雪权长年在外奔忙,两人少时在学宫的那一点情分眼看消耗殆尽,他能有什么异议?   不能。   梦境模糊,可有一点乘白羽记忆犹新。   每一卷,贺雪权道侣的名字都不同。   他没尝试过挽留么?   他没试图说服过自己,梦只是梦么?一生一代一双人,他不想要么?   可时光如水,只是无情。   贺雪权于某日兴冲冲回来,说寻到旧时好友,他能怎么办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贺雪权口称手足,口称知己,他能怎么办呢?   那人的名字,是他经年的噩梦。   可路是他自己选的,人是他自己求的。   不能,不能怎么办。   “说你贱,”   阎闻雪轻蔑,“真是贱。”   “我在你耳边说这些话,你还不翻脸?”   “不仅不作色,你的耳垂和半幅耳廓还变得鲜红。”   过去一瞬,又或许过去很久,殿中沉寂。   “是啊,”   乘白羽卒然叹道,“我经不起撩拨的。”   “?你!”阎闻雪又惊又怒面露嫌恶。   “早知如此,”   乘白羽眨眼,“是不是当初该选择勾引我?说不准我早和你权哥解契了呢。”   继续眨眼:“此刻也不迟呢。”   阎闻雪掌中光斧一闪,退开三丈远:“不知检点的贱人!”   拂袖而去。   乘白羽慢慢站直身体。   他的耳朵一贯如此,敏感非常。   这就不检点?   那你是没见过当年我如何雌伏在贺雪权面前。   “是以,”   乘白羽拂过袖中的灯,“这人也没说错,是很贱。”   “别叫啦,”   他轻拍灯璧,“别生气,气坏了怎么办。”   “乘家还剩几件法宝?经得起折腾么。”   乘白羽整拢衣袖,出帐。   帐外犹自欢腾不止:   “打平了!”   “大战三百回合!果然棋逢对手!”   “盟主威武!戚扬仙君威武!”   “将帅如此,战无不胜!”   头顶金光乍现。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丙戌月,夜厌戚扬战于漳水之南,功法高妙伯仲难分。自古往圣无双,今英雄有双,九州之幸,下界之幸】   乘白羽迢遥一望。   无甚差别,一旁的蓝当吕一样说不清他到底在看什么,抑或是看进去没有。   荡剑台上的欢声太远,乘白羽遥观两人,心绪平和。   或许从前也曾有过起伏,而今都好了。   方才阎闻雪留下的木牌,握在乘白羽手心,上书“沙凫州合欢宗”的字样。   沙凫州即章留山坐落之处。   要去么?   当年几家联手陷害承风学宫,说父亲戕害各家弟子,最后是贺雪权带头寻证据翻案,一批受承风学宫教导的年轻子弟发誓匡扶正义,反老子的、反师父的、反祖宗的,热闹得很呢。   “春行仙君,”   一旁蓝当吕忍不住发问,“您要去合欢宗?”   “嗯?”   乘白羽这才注意到目的地后面的小字,“咳咳,是。”   在盟中效力多年,蓝当吕自然认得知务殿的木牌,   “在下有一言,”   蓝当吕神情复杂,“恐怕盟主并不会赞同您领合欢宗事务。”   牌子上语焉了了,说是合欢宗与附近的小宗门多有龃龉。   龃龉是合欢宗的说法,那小宗门言道合欢宗仗势欺人,打又打不过,于是求告到仙鼎盟请求主持公道。   “合欢宗功法恣诡,亦正亦邪,”   蓝当吕道,“您还是三思吧。”   “知务殿事,”   乘白羽不动声色,“不过前往查问一二,若果真须盟中出手,自有止戈殿遣人增援,我想必不会有危险。”   蓝当吕默然,   少顷,道:   “合欢宗中人行事阴魅,颇多荒淫之事,最擅蛊惑人心,您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左护法,”   乘白羽笑颜脉脉,“原来不是担忧我的安危,是担忧我的人品。”   “不是!”   “那你是?”   “我……”   先前蓝当吕总闹不清楚他在看什么,眼下是清楚的,他在看他。   “没什么。”   没什么,蓝当吕喃喃。   乘白羽视线转回荡剑台。   台上众修士簇拥在贺、阎二人周遭,两人兵器当空并悬,众人围着,仰慕者有之、讨教者有之,众星拱月。   不,是日月同照,宛如一双璧人。   “春行仙君。”蓝当吕唤道。   “怎么。”   “您是为着戚扬仙君么?”   蓝当吕问,“与盟主闹脾气,到门人多言行放纵的合欢宗去,惹盟主吃味?”   乘白羽回眸,目光幽幽:   “是呢。”   “所以,左护法会告密么?”   蓝当吕不言。   “会么?”乘白羽追问。   “……”   蓝当吕道,“在下并未看清仙君的木牌上所写何字,告无可告。”   “多谢。”乘白羽展颜一笑。   他生得颌骨轻翘,整张脸清正不失柔和,长眉与眉骨相向,瞳孔晶亮,专注看人微笑时尤显纯善柔和。   “……当不得仙君的谢。”   “其实,盟主待戚扬仙君并无逾礼之处,”   蓝当吕眼神游移,“仙君不必介怀。”   “我介怀,”   乘白羽摊开掌心,“很明显?”   蓝当吕思忖:   “并没有。”   “只是在下记得,盟主继位之初,那时的仙君时常言笑晏晏,如今少见笑容,好似便是戚扬仙君拜盟前后有此变化。”   “你倒体察人情。”乘白羽和缓地道。   他没有着急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承认,只说:“左护法心思细腻。”   ……   要等很久,过去很久,蓝当吕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需要很细腻的心思么?   不必,他的寡欢明目之人都能看见。   左护法,一个外人看得见。贺雪权,他的道侣,没看见。   -   回到帐中,乘白羽竖起一指点在灯芯。   他要给李师焉传信。   要趁着此次贺雪权去北境,跑一趟沙凫州。   阁主大人呐,阿舟还要再拜托你些时日,一时半刻他这个亲爹回不去。   施法良久,不知为何那边毫无动静。   “在做什么?”   背后贺雪权无声靠近。   “没什么,”   乘白羽从容收起春行,“你怎么回来了。”   “我教你在此等我,我不回来么?”   贺雪权自腰间摘下夜厌,下一瞬猛然抱起乘白羽。   “嗯,”   乘白羽陡然双足离地,似乎有些目眩神惊,跟着喃喃重复,   “你教我在此等你,你不回来么。”   贺雪权安他在榻上,脸埋进他的腰腹间:“卖乖无用,今日你逃不过此劫。”   又问,“比武时你去了哪?不来看。”   “看了。”   乘白羽身体颠簸,眼睛漫无目的掠过案上的夜厌。   重剑夜厌,长六尺,剑首饰黄铜,剑格雕神兽狻猊,剑身一面雕星宿成徽,一面雕飞龙在天。   他这柄剑,重逾千八百斤。   太大了。   好难捱。   有时乘白羽疑心,纵然是夜厌劈在身上,也无非如此。   到某一时刻,   “……别锁!”乘白羽惊呼。   他们狼族男子!是会锁结的!   “为何,”   贺雪权不管不顾,“女娲娘娘庇佑,你得身子如此,可以授孕,为何不许我?”   没带,因为红尘殿粟玉枕里藏的药囊,忘了带。   炎冰绝息丹乘白羽长年服用。霜扶杳这花妖,鼻子倒灵。   乘白羽眼角榨出泪:“别。”   “你不愿意?”   贺雪权重重掐他的腰,“罢了,最见不得你哭。”   最终贺雪权在他谷道中锁住。   又整整两刻钟,他终于松开牙齿放开唇,一声嘤咛的尾音将发未发荡在床榻间。   “别忍,”   贺雪权温柔艇弄,“叫我。”   乘白羽战栗不止,始终未再发一言。   淹没有时,并非最终结果而是一个漫长历程,挣扎呼救再溺水,反反复复,冲刷与侵蚀。   只如沧海一粟,沙中一砾,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就是此时,你才肯乖顺,”   贺雪权深深吻他,“不许清,乖,含到明早。”   乘白羽目中如有深雾:“你莫欺负我。”   “没教你留到我回来,”   贺雪权仿似格外舒畅,“已是疼你。”   乘白羽抿唇不语。   他的嘴唇被他自己咬狠了,红滟滟成一片,贺雪权拇指拨开揉弄把玩,观之不足。   “嗯?阿羽,”   贺雪权忽然道,“为何闪烁不止?你的灯。”   床脚春行,赫然发出亮光!只有联结的法器传信才会亮起的光!   “没什么。”乘白羽脱口而出。   “你的灯,”   贺雪权周身温度骤降,“难道还和旁人有联结?” 第7章   嗯,其实法器联结,现今回想,是答应得有些轻易。   因为通常只有极亲近之人,譬如父母亲族、同门手足,和……道侣,才会联结法器。   寻常传信,一张传音符也罢了。   这会子春行灯猛闪,大约是方才乘白羽传字,李师焉这时回信。   贺雪权劈手夺过灯盏,春行灯盈盈浮光通体殷红,当中本来只有一种夜厌的玄光异色,现如今竟多出一挼白光。   “是什么人?”   贺雪权笑意森然,“何时同你这般交好,我怎不知。”   他动了怒,乘白羽第一时间感知。   下一个念头还未形成,   “唔!”半截吟叫吞在嗓子口。   甚么念头,都远去了,被幢得几乎魂飞魄散。   这一回贺雪权没有留力,拉他的腿挂在臂上,压到内殿窗前。   这里是虚妄,是芥子,明明空无一人,却有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感。   “又填满了,”   不知过去多久贺雪权火气稍平,抱着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总没有余裕再作他想了吧?说。”   “是谁。为何联结。”   乘白羽神魂归位,一根指头动弹不得。   有一瞬间的疲累。   或者,不如实话告诉。   不是法器的事情,而是说:雪权,你与我解契罢了。   除却床笫间这点事,你我还有哪一点像道侣。   啊,世间倘果真出自修月手,快些将这一卷写完吧。   “解掉,无论什么人。”贺雪权命令。   “好,”   乘白羽软着嗓子,“解了。”   眼下不是惹怒贺雪权的好时机,正要去沙凫州走一趟,先稳一稳。   乘白羽清清嗓子:   “不过承风学宫一弟子,我怜他体弱多病,因吩咐,但有急事可循灯传我知道。”   贺雪权一瞬不瞬盯他的脸。   他的身上欢娱气息未散,脸色兼带着脱力的青白,眼神又清又媚,分外无辜。   “原来如此,”   贺雪权稍霁,“你虽是学宫宫主,又并不与他们教习相处,不必太上心。”   “各有造化,渡他们作甚?解了。”   “好,”   当着面,乘白羽手掌竖起,“我起誓,立刻去解。”   “不必立刻,”   贺雪权想一想,“等我回来,我陪你去学宫。”   “你明日乖乖回鲤庭,嗯?”   乘白羽没答。   帐外蓦地想起喧嚣声:   “好强的威压!”   “是何方高人!”   “盟主,春行仙君,”   帐外蓝当吕急道,“荡剑台有大能降世!”   “可是鬼修?”贺雪权匆匆披衣起身。   待要出门,未及出门,门从外被推开。   进来一人,衣发如霜,腰间露出一角宝葫芦,身后一众仙鼎盟门人无一敢近身。   蓝当吕冷汗涔涔:“属下无能!”   “你——”   “无妨,”   李师焉抢道,   “自古刀修,悍戾求成,你不过元婴中期修为,刀风之中却自有中正平和之气,五百岁前有望入化神境。”   !他是谁!化神修士在他口中犹如蜉蝣不过尔尔!   他是谁,蓝当吕胸背湿透,不过一招而已,自家功法在他面前竟然暴露无遗!   榻上乘白羽,双眼无神,默默端正衣衫,春行灯踢进衾被。   别闪了,真要瞎了。   这人,乘白羽揉揉眉心,怎这时候上门。   “未知前辈驾到,”   贺雪权缓缓施礼,“不知有何指教。”   李师焉单手朝榻上一指:“我找他。”   众人看不清榻上情形,帷幔层层,贺雪权出来前遮个严实。   可盟主榻上还能是谁,只能是乘白羽。   “哦?”   贺雪权眼睛微眯,“未知,前辈找内子何事?”   “盟主,”   蓝当吕出声提醒,“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小子,”   李师焉袖子撩向身后,“多余。”   贺雪权吩咐:“左右护法,遣将士先行回帐歇息。”   蓝当吕横刀未退:“此人闯门,恐怕是敌非友。”   “哈,”   李师焉笑得嚣张,“贺盟主,你的下属倒是明眼人。”   “退下。”贺雪权厉声道。   “是。”蓝当吕犹豫再三,率众人出去。   “你这是何意。”   贺雪权转向李师焉凝目不发。   “方才那小子眼光毒辣,也知你,”   李师焉复指榻上,   “护不住他。”   审视一晌,贺雪权忽道:“你是披拂阁阁主。”   “哦?你竟也不瞎么,”   李师焉抱臂笑道,“有这等眼力。”   “世间有此修为,四界九州,恐怕只有李阁主一人。”贺雪权也抱着手臂。   “是我小瞧你,”   李师焉道,“既知我来历,你倒不惧。你的剑何在?”   “我还知道,”   贺雪权勾唇,“你非本尊,区区幻术,不值得夜厌出面。”   “前辈术法高妙,能瞒过他们,瞒不住我,”   贺雪权冷眼,“寻内子到底何事。”   “内子?”   李师焉的幻象问,“你是他的丈夫?”   “正是。”   “是么,”   李师焉沉吟,“一丈之内方为夫,倒要请教,一年之中你有几日陪伴他左右?”   ……咳咳,乘白羽一只手掀开帷帐。   别问了,问这些做什么?   很像娘家人上门打负心汉。   乘白羽少时,跟着几个师兄弟跑去教训欺负师姐的负心人,就是这副架势。   “眼看入秋,”   李师焉继续问,“阿羽秋日爱喝什么茶?喜食什么点心?”   贺雪权恍若未闻,声线凝滞:“阿,羽?”   “是啊,阿羽夜间助眠又燃什么香?”   “阁主,”   乘白羽清清嗓子无奈道,“这些您知道么?细枝末节无足轻重——”   他就要从帷幔中出去,一股力道猛地袭来,贺雪权横腰把他撞回榻上。   “我不知,”   贺雪权眉宇间阴沉无比,“你夜间还须燃香助眠?”   “偶尔不能入眠,并不成习惯。”乘白羽耐住性子。   这话是真,红尘殿华丽广阔,他又没有点侍者在殿中,孑然一身,有时是不太好睡。   奇怪。   李师焉如何得知?阿杳说的么。   “我都不知道,”   贺雪权牢牢禁锢住乘白羽的身体,“他为何知道?”   “……是啊他为何知道?”   乘白羽的疑问很真心。   帐外李师焉:“阿羽,你来,我今日必要亲眼看见你无虞。”   “你二人,”   贺雪权丝毫不理会,“何时相识。”   乘白羽暂时闭嘴。   要说认识披拂阁阁主的始末,阿舟便有可能藏不住。   还没编好呢,滋啦——,裂帛断坠,乘白羽的青袍应声而碎。   “你,”   贺雪权在他耳边问,“穿起衣裳做什么?急着去见他?”   “不过寻常交游,”   乘白羽忍不住分辩,“或许有急事,你何故一脸敌意?”   “寻,常,交,游?急事?”   贺雪权掐他的腰,“没听他说么,只愿亲眼瞧见你的无虞。”   “是以,他怎会知道你或许安危有虞?”   贺雪权目光私下搜寻,   “你的灯呢?方才传信者,果真只是学宫一寻常弟子?”   “真的、不是这位李阁主么?”   “……”乘白羽硬着头皮,“不是。”   “乘白羽,”   贺雪权撑起一些,居高临下,“你别骗我。”   “我没有,”   乘白羽满眼无措无害,“你细想,学宫中人,你前去一探便知,我如何骗你?”   “那么,你与此人如何相识。”   “……”   乘白羽作黯然状,“与你成婚前便相识,他与父亲是旧交,托他照拂我吧。”   “前日我领知务殿事,这你知道的,没去,盖因途中偶遇这位前辈。”   “你唤我回来,我不告而别,因此来问吧?”   ……   “早就相识?”   贺雪权皱眉,“我为何不知。”   “我听你的话么,”   乘白羽徐徐道,“长久不与这些旧人联络。”   榻上安宁一刻。   “你!”   乘白羽才舒一口气,“我没骗你!”   “不管,他叫你阿羽,我不爱听。”   “你去,”   贺雪权嘶声道,“打发了他。”   乘白羽手中白光一团轻划,衣裳裂处复原,贺雪权制住他的手:   “不许穿,不许出去。”   “就在我怀中。”   说着贺雪权低首在他膺前左侧红处重重一咬。   “嘶!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夫妻间该做的事。”   “你疯了?!”   乘白羽目露惊恐,“他还在外面!”   “是啊,因此你最好现在叫他滚,否则,”   贺雪权犬齿轻挨,“谁知李阁主稍后会听见什么呢。”   “……”   乘白羽忍着哆嗦扬声向床帐外,“劳阁主挂念,若非急事,或许来日再议?”   “你身上有伤?”   李师焉疑道,“为何声音抖成这样子?”   告诉他啊。   贺雪权做口型。   乘白羽咬牙,声音平缓:“无事,阁主多虑,改日再叙吧。”   床帐外安静。   “阿羽,”   李师焉声音如咽如含,“只须你一句话,我进帐来,带你走。”   !   “呃!”   贺雪权抬起头咧嘴,犬齿染上血丝。   “他说,要带你走?”   “你要跟他去哪里,阿羽?”   “先前提过一嘴知务殿差事,约定同行,”   乘白羽飞快道,“没有旁的意思。”   “他年纪多大了?你也想想,”   眉眼耷拢,眼角生绽出泪,“你、你别咬了。”   许久。   “让他走。”贺雪权道。   乘白羽勉力沉着:“李阁主,今日不便,您先请回吧。”   话音一落帐外一空,贺雪权纵身长驱,狠狠掐他的腰将他死死钉在榻上。 第8章   帷帐缓飘,帐外不知何时空无人影。   贺雪权逞心,不再挞伐,只慢慢深理。   “回去将知务殿差事推了。”   是饬令的口吻。   “不好吧,”   乘白羽挣扎,“已经领了的,又都不是难事,平白还回去?”   他肯轻言软语,贺雪权让步:“如此,你待我此番回来,陪你去。”   “唉,”   乘白羽叹口气,“又不是离了你不会走路。”   贺雪权眼睛微眯:“我恨不得你不会走路。”   “你们狼族,”   乘白羽轻声思量,   “是否都如此?猎物一定要拖回巢穴,即便食之无味,即便另有喜食之物,也断不许逃走?豢养到死。”   声气渐弱,直至不闻。   “你说什么?”   贺雪权并没有听清,“我们狼族怎了?”   “没怎么。”   “你嫌弃狼族?”   “哪的话,”   乘白羽勉强笑道,“我见你第一面,你不是半狼之身?我不是还摸你尾巴?”   “是,”   贺雪权陷入回忆,“你还接我进承风学宫。”   “对,对。”乘白羽忙不迭应道。   贺雪权:   “我这样的半妖之子,没有哪个人族宗门愿意收我。”   “怎会?以你的天资……”   “随后你转身便将我忘了。”贺雪权控诉。   “……”   “你与那个姓朝的,成天打得火热,”   贺雪权的声音冰冷迟疑,“若非后来承风学宫蒙难,你会与我双修么?”   “你……”   乘白羽心内一震,竭力镇定,淡笑道,   “又在胡说,我在外游历,以为父亲往仙鼎盟只是受寻常质询,不日即归,与你结伴归来才惊闻惨祸,我又不是神仙,怎会未卜先知?”   “那姓朝的呢?”   贺雪权不依不饶,“你为何不反驳。”   脑中泛泛茫茫,乘白羽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朝觉雨。   “反驳什么?”   乘白羽语气稍冷,“无稽之谈,旁人皆知他只是我师兄。”   “你二人成日形影不离,”   贺雪权一顿,“他是否知道你是坤君之身——?”   “他已经死了。”   乘白羽打断,   “你说要我解开旁人的联结,我答允,你要拂大前辈的面子,我依你,你要不由分说欺侮我,我也没有二话。”   “可是已经死去的人,莫再打搅他们泉下清净吧。”   两人之间静一刻。   “你说,”   贺雪权一字一句,“我在欺侮你?”   “我说你如此乖觉,让你解开联结你满口答应,让你赶人你便赶人,”   贺雪权盯着道,   “原来是没道着真病。”   “朝觉雨是什么圣人名讳,提也不能提?”   “乘白羽,道侣间最寻常的事,应尽之责,在你眼里却是受辱?”   “与我胶合,使你屈辱?”   “可是,只觉屈辱么?”   手掌舒进股间,“你的身体并不认同你的说辞呢。”   或许是因天生类似坤君的身体,乘白羽身子丰润非常。   他对阎闻雪称耳部敏感,实际他敏感的地方何只于此。   贺雪权缓身退开,潺潺之意如迸如发,乘白羽脖颈高昂,遗溺一般的羞耻感掺杂一点旁的,逼得他嘴唇打颤,一声哀鸣终于畅快逸于喉间。   “你看看我,”   贺雪权扳他的下颌强迫他视线下移,“究竟是如何辱你,看仔细了。”   “不,不……”   乘白羽想要挣开,挣无可挣,下颌两侧的手指好似铁杵,只得睁眼看着。   “喜欢么?”   贺雪权一点一点发问,“其实你知道么?我不介意带你出征。日日将你锁在主帐,好不好?”   “不行!他们……”乘白羽胡乱指向帐外。   “他们怎么?”   贺雪权卖弄,   “他们之中许多活像浑忘了你是我的人,两只招子不想要了,方才有几只狗眼恨不得会透视之术,真是该死。”   “正好给他们长长记性,好不好?”   乘白羽一呆,垂下眼睛。   再抬眼时,他伸手牵贺雪权亵衣领子。   “那你还要带着我,”   乘白羽语气依依,“岂非全让旁人看了?”   白净一只手,细细拢攥,乘白羽道:“不是受辱,只是受累。你生得这样霸道……我又不是牝狼。”   “我没见过旁人的,不知是否都如你一般霸道,也……没人见过我。”   “我只见过你。”   几句话,可着贺雪权心意,望着他眼中如痴如狂。   乘白羽匀一口气,放松身体。   “嗯!”   贺雪权闷哼,“好,松快些,你内里这口东西难得愿意吞咽。”   “就是你,”   乘白羽手导而入,似是羞怯似是畅享,“我愿意。”   短短几字,语焉不详,贺雪权却几近癫眩,哪许他再动,抱定腰身。   这回贺雪权没饶他,锁在胞宫成结,满满当当严丝合缝。   “你绝少许我,如今倒愿意了?”   贺雪权哄问他,“若是机缘凑着,果真成孕怎么办?”   乘白羽瞑目横躺,只是倒气。   “能怎么办,”   闭着眼,“我是你的道侣,上古坤君诞育子嗣又不是没有记载,果真生怀你的孩儿,也没什么。”   两人从未明说过,贺雪权捧他的脸如珠如宝:“当真?你当真愿意?”   “嗯。”   “好阿羽,”贺雪权紧搂他,“我的好阿羽。”   乘白羽婉顺非常,偎进男子炽热宽广的怀抱。   真是热,真是广,逃也逃不出去,直如阿鼻囚笼。   过一刻,   “何时开拔?”乘白羽问。   “今晚。”贺雪权语气竟然带些委屈。   “怪不得你急唤我,”   乘白羽叹气,“你也早告诉我知道,我一定极早赶来,省你心焦。”   相拥片刻,乘白羽屏息:   “我今晚,回鲤庭吧?”   你不会,真的要每日将我锁在帐中吧?   “自然,”   贺雪权抚他的脊背,“我知道你脸皮最薄,再说实在便宜他们,原也没想带你,逗你呢。”   乘白羽无声吁出一口气。   “对了,明日不许沐浴,爷的东西,好好存着。”   贺雪权无知无觉,欢天喜地道,“或许,我回来时便有好消息。”   “乖乖回鲤庭等我,嗯?”   “嗯,都听你的。”   ……   他真是柔顺,赢得少许安生。   珍惜吧。   要,许许多多的低声下气,许许多多的讨好与顺从,才换来狼王好脸色。   ……   当日黄昏,荡剑台上祝祷天地,乘白羽揣着手观礼。   见他与贺雪权敛袂从帐中出来,贺雪权又一副意气风发餍足之态,列中阎闻雪面上霎时黑如木炭。   晏飨卿祝嘏词念毕,侍者从祝台上取下夜厌,贺雪权制止,   “白羽,”   贺雪权向旁唤道,“你为我系剑。”   咳咳。   乘白羽顶着众人目光飞速行至祝台,接过剑在贺雪权背上打结。   “既然春行仙君来了,”   一旁阎闻雪插话,   “一事不烦二主,不如我等的祝捷酒也请他斟满。”   “权哥,你说呢?”   周遭响起一片议论,将士门人无不侧目。   系剑,法器或可托亲密之人。   斟酒,只堪仆从侍者之流服其劳。   乘白羽当没听见,转身就走。   他的手被贺雪权牵住。   阎闻雪英气的脸上展开得逞的笑容。   “斟酒,”   贺雪权掌中摩挲不止,慢吞吞地道,“阿闻惯会顽笑。”   阎闻雪笑意戛然而止,漒紫攀上脖颈。   “便是吾私下宴饮,也不劳他斟茶倒水,”   贺雪权一手牵乘白羽,一手负在身后,显得既亲和又威严,向荡剑台四周道,   “祝捷酒待凯旋时再饮不迟!”   “凯旋!凯旋!祝捷!祝捷!”   将士们深受鼓舞,一时士气大振。   无人留意戚扬仙君眼角眉梢满含的憎恶和愤懑。   临近出发,乘白羽与阎闻雪擦肩而过。   “你倒沉得住气,”   阎闻雪声音极轻,“竟然没质问权哥。”   乘白羽偏偏脑袋。   “不过,”   阎闻雪诡秘一笑,“你当真轻轻揭过?”   “你会去沙凫州的吧。乘白羽。”   “毕竟是灭族之恨,你不会如此懦弱如此废物吧?乘白羽。”   阎闻雪撂下话,高昂着脑袋纵马离去。   “你费尽心思撺掇,”   乘白羽留在原地自言自语,“无非是想引我与你权哥生嫌隙。”   戚扬仙君,你这一计,蛮多余的。   唉,想乘白羽与贺雪权两个,从前如漆似胶,好得天上地下非卿不可,也不是没有旁人意图染指失了靠山的春行仙君。   喔,那时还不称仙君,两人修为尚未到化神,贺雪权也尚未继任仙鼎盟的盟主之位。   即便这样,也没人能插足这段好姻缘,任谁都是多余。   如今也是多余。   只是,此多余非彼多余。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把流光误。   送走贺雪权一行,乘白羽星夜兼程赶回红尘殿。   殿中榻上,枕间藏着,炎冰绝息丹。   乘白羽拈一枚丹药填在唇间。   他的嘴唇红馥馥嘟着,是过度欢爱留下的痕迹。   与冷冰冰的丹药,莫名很配。   这个啊,可是断子绝孙的好东西呢。   “或许,我回来时便有好消息。”   贺雪权畅快的声音兀自回荡。   呵,好消息。   好消息没有,好东西管够呢。   不多日霜扶杳见到乘白羽,乘白羽膝头正摊着一本名册,是承风学宫的名册。   “你看这个做什么?”   霜扶杳问,“贺盟主不是一向不喜你过问学宫事务么?”   “是,但我须甄选新一任宫主。”   “你不做宫主了?你要忙什么去?”   “要忙的很多,”   乘白羽埋头,“我要同贺雪权解契,我要离开此间。”   霜扶杳一惊:“!拿定主意了?”   “嗯。”   乘白羽喉间似有若无应一声,听上去虚无缥缈,实际冷硬无比,再无转圜。 第9章   “为何终于下定决心?”   霜扶杳坐在对面托着腮。   “阿杳,”   乘白羽不答反问,   “我要去沙凫州走一趟,沙凫州往西北两千里便是神木谷,是你的家乡,对么?”   霜扶杳形容有一瞬间的瑟缩:“是。”   “妖族之中,你有交好的狼族么。”   “不曾,”   霜扶杳摇头,“兽族啖血食肉,我们喝风饮露,一向不来往。”   “但你们都认皋蓼雪母为妖主。”   “是,皋蓼娘娘修为高深,是妖族之主。”   “你见过你们皋蓼娘娘行刑么?”   乘白羽声量缓缓,“或许有人曾背叛过她,或许有人违抗妖典,你见过她处置什么人吗?”   霜扶杳小小声:“见过的。”   “那你一定也见过,”   乘白羽看向窗外,目中冷凝,   “等待裁罚之人,被视为有罪之人,被强悍的大妖盯死的这一人,是如何惶惶然不可终日,陷于囹圄,生不如死。”   “嗯。”霜扶杳声音几不可闻。   乘白羽转过脸,笑靥如花:“那你便一定知道我的决心从何而来。”   霜扶杳一怔。   知道么?   九州多有传言,贺盟主得平生知己阎闻雪,两人势均力敌,两人仗剑踏虏,也有人猜测,或许贺盟主也会迎阎闻雪也说不定。   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仙君和仙子,洞府里多纳几位道侣,也不是新鲜事,只要他们自己不怕天道苛责。   但从没有人真正认为贺盟主会与春行仙君解契。   贺盟主是接了乘秋遗托孤的啊,贺盟主是天底下最信诺守义之人。   即便不谈大义,众人都说,乘白羽那样一个美人,即便再无用,再徒有其表,世间也没有哪个男人舍得放走。   可是不知么?   果真不知么?   霜扶杳伸手捏捏乘白羽的腕子,长叹一声:   “乘白羽,你又清减了。”   “生完阿舟你暴瘦成那样子,修养两年不得不离开清霄丹地,那时你身上简直只余一把骨头。”   “贺盟主,真就毫无察觉?”   “几十年过去,你也并没有完全养回来,旁人入冬总见丰腴,唯独你畏寒,中逆不调,一到秋冬便不思饮食,灵谷也无用。”   “贺盟主,真就一点也不关心?”   花也有怜人意,霜扶杳的叹息像是鲤庭波上的秋风。   少顷,   “彼时,”   乘白羽慢条斯理答道,   “南海圣衍兴风作浪,与乘龙观音宫斗法,闹得沿海一带海浪滔天,樯倾楫摧百姓遭殃,雪权忙着带人去襄助。”   “……也带着阎闻雪。”   “至于颊上一两肉,”   他的语气淡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男子长成之后脸颊瘦削,不负少年时微鼓之态,寻常人也是如此,又有甚稀奇。再者说他长年在外,日常饮食上疏漏一二,也是有的。”   ……   闲话完,二人动身。   毕竟乘白羽急着远行,还想拐一趟清霄丹地看阿舟,时不我待。   后来霜扶杳回想起乘白羽今日这些话,什么男子长成什么天下苍生,他分明没有在为贺雪权辩解。   他只是说惯了。   这些话,在七十余载漫长的岁月里,夜夜夜夜,于无人处,他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回,聊作安慰,自欺欺人。   无意间顺嘴说出来,既娴熟又寡淡,比吃饭睡觉还稀松平常。   由此可知,他的决心便是,不再欺骗自己。   -   人间有四季,清霄丹地也有。   乘、霜二人来时,枯叶如蝶清秋和雨,漫天不止。   李师焉正在教授乘轻舟丹道,围着三丈高的丹炉,少者神色认真一丝不苟,长者眉目寂寂端拱清穆。   看一晌,   “你儿子真是聪慧好学。”   “阁主真是风姿不减当年。”   乘白羽与霜扶杳几乎同时叹道。   “你好色也看人,”   霜扶杳惊呆,“你敢对他品头论足?说不准下一个登仙的就是他,将来在上头动动手指,你不要命啦。”   “我分明只是夸赞。”乘白羽无辜道。   “夸谁?”   李师焉身形飘至。   “阁主!”   霜扶杳忙不迭指乘白羽,“是他说的!他说阁主有风姿。”   “哦?”   李师焉看去,“怎么说的。”   乘白羽笑道:“客舟栖风雨,高士卧烟霞。我说我少时读诗,不解其意,如今见了阁主才明白。”   风乍起,李师焉回首看他。   “客舟?你不是客。”   乘白羽还是笑:“是,阁主慈念,许一安身之所,我与阿舟宾至如归。”   “我去瞧瞧阿舟。”   他行至丹炉旁,俯身浅笑,乘轻舟指手中书册上某处询问,他作答。   春行仙君对外称半吊子医修,丹术医术本不分家,倒也对答如流。   “阁主,”   霜扶杳欲言又止,“您在看什么?”   “唔。”   “阁主你……”   霜扶杳憋不住,“您知道乘白羽的道侣是何人。”   “知道,”   李师焉眼含睥睨,“无名鼠辈耳。”   “……”霜扶杳张张嘴又闭上。   “……《金匮要略》已背熟了,”   乘轻舟一板一眼,“可李爹爹说,知而不行者,只是未知,背也白背。”   “……李……?”什么?   “那我还要背么?”乘轻舟追问。   “要的,”   乘白羽回神,“你李……爹爹,修为高妙,他说的话不能只听表面之意。”   “好,我记下了。”乘轻舟答应。   李师焉走来:“你倒放心孩儿交予我。”   “能得阁主教导,”   乘白羽恭维,“天下间恐怕没有哪个父母不感恩戴德。”   “不必你感恩戴德。”李师焉不置可否。   乘轻舟玉雪也似的小脸扬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阿爹和李爹爹,”   乘轻舟思忖地问,“拌嘴了?”   ……那倒没有。   乘白羽垂下眼睛。   嗯,两人之间,只是有些古怪。   这人,看过许多话本,那日帐中声气,他……必定听出一二。   “今日吐纳,去做。”   李师焉吩咐,教霜扶杳也去,一并打发。   “阁主,”   四下无人,乘白羽率先开口,“前日我与外子多有失礼,阁主大人有大量,万勿动怒。”   “我,”李师焉道,“无须你感恩,也无须你致歉。”   乘白羽展开袍袖:“哎,我实在身无长物。”   白衣聊挥,李师焉朝乘轻舟背影方向一指。   “?阿舟?阿舟怎么了?”乘白羽不解。   “乘轻舟无事,我有事。”   “阁主有何事?”   乘白羽好奇,“倘若有须我效力之处,必百死不辞——”   李师焉截口打断:“你何时与你道侣解契?” 第10章   乘白羽哑然片刻。   “这个……你也听说了?”   忍不住问,“还有我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毛病,都是阿杳说与你的么?”   “莫问,”   李师焉道,“你只说究竟何时。”   “还须一些时日,”   乘白羽奇怪,“区区小事,何足阁主烦心?”   “我给你养孩儿也罢了,”   李师焉语含不耐,“给旁人养?他也有这个命。”   “他……没有,”   乘白羽失笑,“阁主,阿舟只是我的孩子,与旁人无关。”   “那便好,”   李师焉满意,旋即又道,   “非也,如今与我也有关,也是我的孩儿。”   乘白羽笑意落一落。   乘轻舟这个名字,是乘白羽没见过的名字。   在话本里,贺雪权没有子嗣。   从来命途难卜,到今日竟然有当世高人愿意予以庇护么?   “多谢阁主。”乘白羽长揖至地。   他心诚意挚,足足五息方要起身,一只苍劲的手拖住他的手腕。   “起,”   李师焉意味深长,“有你我行揖礼的时候。”   “什么?”   乘白羽懵然,不过视线他移,想起些什么,“你的白玉葫芦……”   “我的白玉葫芦,如何?”   “没什么,”   乘白羽咽下解开联结的话,“法铭为何?”   李师焉道:“你敢问。”   他的白玉葫芦乃修炼元神时所得。   炼化元神,显化婴儿,阳神出窍,神游天地。   至昆仑丘,与西王母座下青鸾鸟一战高下,王母赞叹他一介凡人竟然与仙兽匹敌,赠他一方白莹。   手刻其身、雕其盖,成白玉匏器。   算来也是近千年前的事了。   白莹无名,只是近来主人在瓶身一侧新雕一物,茸质盈盈,纤毫毕现,赫然是一片鸿羽。   从今往后,法器有铭,神仙来问也不改,乃“白羽”二字。   “你敢问么。”李师焉又说一次。   “不敢不敢,”   乘白羽只当有甚忌讳,他们高人嘛,摆摆手,“不敢动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乘白羽笑意款款,“之前阁主说愿授凭虚显影之法,还算数么?”   “算,”   李师焉深深凝望,伸开掌心,“手。”   乘白羽依言,两人掌心相接。   啊。   他的手,不似他面上冷,掌心灼灼。   传功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无须言表,乘白羽透过神识和肉.体,于李师焉内府中观学,直至可依样画瓢,再至窥见真谛。   比及乘白羽回神,李师焉已经飞走了。   周围忽然显出一些冷清。   唉,乘白羽不喜欢冷。   红尘殿已经足够冷清,雍鸾州不好。   他喜欢气候温暖一些的地方,譬如晴鹭州,四季如春。   将要去的沙凫州,地近流沙,听闻气候干热,想必也很好。   走吧。   ……   北行北行。   贺雪权也在北行。   他修为高,先一步到大荒山刺探军情,并无异状。   仙鼎盟门人及各家志在抵御鬼族的弟子,或凭法宝、或制符箓,还须些时日才能到齐。   左右无事,贺雪权出大荒山,西折而去。   神木之墟在西北,方八百里,深万仞,上有佳木,大五围,面有九井,玉为槛,槛上有门,魅兽守之,百妖之所在。   寻常修士不来神木谷。   偶有不拘兽性的大妖以生啖人骨为乐,或有不修品行的修士剥服妖丹助长修为,保不齐祖上就有生杀大仇,谁敢擅自踏足神木谷。   贺雪权敢,他来神木谷多次。   籍籍无名时只知母亲出身狼族,登临化神境,他的母亲遣人告知姓名。   “雪母娘娘,”   妖侍引贺雪权进殿,“客人带来了。”   “母亲。”贺雪权澹然颔首,并不行礼。   高座中一女子,年岁难辨,褐发绿瞳,五官锐利眉目藏锋,神采奥澈非凡。   据闻皋蓼化形时,娲皇神魂降世亲批:奇相月偃。   生来就是做人君的长相。   贺雪权忍不住纳罕,她是怎么看上贺临渊那条老狗的呢。   “你来了,”皋蓼面上不见喜怒,“访我何事。”   “无事,只是顺道来探访。”   “你很孝顺,”   皋蓼脸色淡淡,“听闻你们和幽冥渊正打得如火如荼,你倒得空。”   母子二人说几句战事,皋蓼面上倒显出一些热衷。   “如此说来还是为着大荒山,”   皋蓼不屑,“那帮饿鬼,为着几寸疆土得罪人族,眼皮子忒浅。”   “或许,大荒山原没几户人家,割与他们罢了?你落得安宁。”   说这话时皋蓼目中精光隐含。   “母亲何必试探我,”   贺雪权道,“我忝摄仙鼎盟诸事,承蒙中原五州各宗门不弃,苍生不弃,必定寸土不让。”   皋蓼忻悦一笑:“不愧是吾儿。”   “只是辛苦你些,”   皋蓼又道,   “你那个道侣也是,没用处的东西,活像我殿中只会作舞的雀鸟,不能替你分忧。幸而有戚扬,倒是个助力。”   “白羽在盟中另有他事,”   贺雪权眉心微皱,“他也曾提出伴我出征,是我让他留在盟中坐镇。”   “呵?”   皋蓼凤眼挑起,勾唇而笑,“三九天开桃花,今天稀奇了。”   “有何稀奇。”   “你替乘白羽说话?我还当你更中意姓戚的小子呢,”   皋蓼玩味道,   “毕竟五界传遍。”   闻君有他意,五界皆知。   贺雪权默然。   “罢了,”   皋蓼广袖挥摆,“小辈的事,我不过问。”   “人妖到底有别,我不留你,你回吧。”   “是,”   贺雪权抱拳告辞,“母亲保重。”   …… 第11章   沙中有绿洲,凡十五山,有泉如月,饮之得长生。   这是当年郦清祖师留下的关于沙凫州的记载。   可见即便是大能也难免谬误,如今的月泉并不能使人长生不老。   抑或者千万年过去,机缘用尽,长生者已然太多。   乘白羽立于泉畔,只看见平平常常一汪泉水。   泉眼以东坐落有大小宗门三座,泉眼之西则全是合欢宗的地盘。   此时东岸有一男子,红紫衣裳,盯乘白羽已足足两刻钟。   若说旁人,乘白羽腆脸自诩或许是在看他的容貌,可是此人,眉目间比他还要艳丽两分。   大红大紫不能夺其风采,这男子容貌之盛,雌雄莫辨。   乘白羽想一想,袖中焰芒微露,化神修士的威压放出去。   ……只见那人,殊无惧色,眼风反倒更密。   “春……春行?”男子喃喃。   “你认得我的法器?”   乘白羽跃近,“请教,道友贵姓?”   男子直直瞪视他的脸。   半晌,   “我是莫将阑。”   莫姓,哪里听过。   “莫道友,烦向你打听一事,”   乘白羽亲切道,“听闻此间合欢宗为祸一方?”   莫将阑面露古怪:“合欢宗?为祸一方?”   “是的,”   乘白羽耐心,“真有其事么?”   莫将阑不语。   “我观道友亦有元婴修为,”   乘白羽锲而不舍,“敢问尊师门名讳?门人弟子可曾受合欢宗欺凌?”   “你是,”莫将阑目不转睛,“仙鼎盟前来斡旋的说客?”   “是。”   搞快,着急想去章留山呢。   按乘白羽算盘,三家走一遍,口供到手,他尽可以回去交差。   因此,当莫将阑提出“天色不早不如到舍下过夜”,他欣然应允。   两人沿月泉愈行愈远,远到乘白羽暂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即临莫将阑的宗门,乘白羽眼前一黑。   “……合欢宗?”   乘白羽指头顶匾额,“你是合欢宗弟子?”   “合欢宗宗主莫渐夷,”   乘白羽神智归位,“是你什么人?”   “吾兄。”   “……”   “请吧,”   莫将阑面无表情,“若想全须全尾捱过今晚,你还是莫称仙鼎盟门人为好。”   “那我是何身份?”   “你?”   莫将阑严厉打量,“你是我新寻的炉鼎。”   “?”   “呵,是么。”   一点焰光凝在乘白羽指尖,莫将阑大叫:“阿兄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属于化神巅峰修士的威压迎面而来,乘白羽气势立收,被莫将阑顺势勾住食指圈进怀中。   “将阑,这是谁?”   来人并不露面,只闻其声。   “新得的炉鼎,”   莫将阑声气贴在乘白羽耳侧,“别动。”   “嗯,”   来者听起来松一口气,“你总算开窍,既如此,为兄便贺你新婚燕尔。”   虚空之中掷来一物,是一只秀气岫岩玉瓶,两指来宽。   “哈哈,得此美人,为兄不耽搁你,快去罢!”   ……瓶中之物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莫将阑:“谨遵兄长教诲。”   “我劝你三思,”   乘白羽安静道,“你既知我的法器,想也一定知道我有道侣。”   腰间的手臂霎时一紧。   “是,我知道,”   莫将阑依旧表情匮乏,“我还知道你的道侣另有新欢。”   “……”   你们合欢宗,知道挺多挺会揭短是吧。   “那是他的事,”   乘白羽道,“我也不会做你的炉鼎。”   两人落至一间华屋,格外奢靡,金丝织地,处处宝砌雕栏。   “我不要你做我的炉鼎,”   莫将阑推门,“你且安心歇一宿,明日再忙你的事。”   “?你有这等好心?”   “但你在沙凫州一日,”   莫将阑疾言厉色,“便须有我伴你左右,不可独行。”   言罢单手挟抱乘白羽进门。   “少宗主。”   “少宗主回来了。”   “哟,这美人儿是谁?”   “真是标致,活像玉虚天神仙下凡,待少宗主享完……”   ……   “先下去吧。”   男男女女个个姿容不俗,结伴退出去。   “他们是兄长赐来,”   莫将阑忽道,“我不习宗门双修之术。”   “?喔,”   乘白羽不很懂,“你是说……”   莫将阑将他放下,形容竟然有些拘谨。   “你不与你兄长同流合污?”   乘白羽眼睛一亮,“你兄长果然在欺负旁的小宗门对吧?”   “……”   “可有证据?留影璧?或者有良家子被强掳来?关在何处?”   “我们虽然主修秘术,”   莫将阑忍无可忍,“但也是正经宗门好不好?都是自愿前来!”   乘白羽瞧他,指指自己鼻子。   “……兄长是看着,”   莫将阑耳尖红透,“看我长久不愿与人双修,才默许我强掳炉鼎。”   乘白羽依旧疑心,莫将阑眼神一暗,恶狠狠道:“怎么,仙君愿意舍身一试?”   “罢了罢了,”   乘白羽俩忙摆手,“并无此意。”   “你睡里间,我不扰你。”莫将阑撂下话就走。   待入寝,乘白羽静卧榻上,莫将阑突然出尔反尔,   “你夫君远在大荒山,”   他靠近榻边,   “如此远行,为何不带你?”   “你也说他另有新欢。”乘白羽也不惧他,任他近身。   “咳咳,”   莫将阑作出一副轻佻面貌,抛媚眼,“正值青春少小,孤、孤枕难眠的滋味不好受吧?”   “需要本少宗主为……替你排解寂寞么?”   乘白羽睁眼。   “要么?”   “你……”   “我怎么?我的家世相貌,也不算委屈你吧?”   “你为何,”   乘白羽难以置信,“区区两句调戏人的话,舌头还会打结?”   “孤孤?是什么?咕咕?学鸡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为何抽搐不止?”   乘白羽指他面上,“这不会是你调戏人的表情吧?”   “你……到底干过欺男霸女的事么?”   “……没有!”   莫将阑面上飞红,“说了我们是正经宗门!”   乘白羽一脸揶揄:“嗯,你们宗门不知道,看得出莫道友你,是很正经的。”   “睡觉吧你!”   莫将阑恶狠狠。   恶狠狠落荒而逃。   ……   夜阑人静,画烛长明,烟气朦胧,难舍难分。   莫将阑立在里间门边。   他一身靡艳的红紫衣袍,面上艳光明灭,眉宇间却清正。   他没动,只是望榻上,久久久久。   胸臆间悄悄溢出一声叹息,似有无限怅惘遗憾,又似失而复得。   红烛不通人言却通人情,芯短焰长,喜极而泣。   “小阿羽。”   “你瘦了啊。”   ……   -   “月泉水烹制?”   乘白羽呷饮一口盏中清露,“果然不俗。”   莫将阑道:“我以为化神修士无须进食。”   “要的,”   乘白羽肃容道,“不吃不睡的是神仙,你还没当上神仙偏要过神仙的日子,仔细将来雷劫也看不惯你。”   “……你唬我的吧?”   “哪有,”乘白羽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   “对了,你多大了?”   “我已满百岁。”莫将阑含糊答道。   “正正一百周岁?”   乘白羽微微恍惚,“说来百年前……”   正巧是紫重山含冤覆灭。   转瞬间他神色恢复如常,复笑道:“说来你已修出元婴,真是少年英才。”   又问,“你说你不习秘术,那你修炼什么功法?”   莫将阑呼哨一声,一柄玄铁剑呼啸而至。   “你修重剑?”   乘白羽端详片刻,指道,“左右无人,你使一套剑式我瞧瞧?”   是无人,合欢宗上至宗主下至洒扫外门,皆以为少宗主得了一美貌炉鼎,正关起门来享春宵呢。   观毕,乘白羽击掌笑道:“好剑术。”   技击一道,此子极有天分。   他的手很稳,他的心很沉。   他一定没有修过正经剑道心法,即便如此,和着合欢宗的心法使剑尚有此效,若得名师指点——   名师!   话本中,乘白羽只目睹卷一前半卷,往后种种似乎尚只有脉络,或详或略。   不过有一条,贺雪权将会桃李满天下,身边会集结一批优秀的弟子,个个都是当世英才。   保不齐就有莫将阑呢?   对学宫,贺雪权态度向来不冷不热,将来解契,两人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若想确保学宫存续无疑……   乘白羽再看向莫将阑。   大有可为!   “小友,”   乘白羽殷殷,“我知道一个去处,教授剑法,不拘门第,你可愿一试?”   似有所感,莫将阑面色复杂:“你说承风学宫?”   “正是!小友你也有所耳闻吧?”   ……   他说起学宫种种,神采飞扬。   .   莫将阑默默聆听,不作打搅。   某一时刻倏尔出声:   “学宫剑道最出类拔萃者,是怎样的?”   “嗯,”   乘白羽思量片刻,托出春行,“我处算是贮存有此人一缕神识,小友你尽可一观。”   法器联结本质上是留以神识,可借之感知剑意。   可行,剑者慕强,先让这小剑修对贺雪权生出崇敬之心,到时一切好说。   乘白羽想着,揭开灯罩,春行灯焰芯展示无遗。   “小友,你看——”   莫将阑没看,看不了一点,蓦地出剑直指灯芯!   “你?!”乘白羽惊呼,下一瞬一缕紫光依依袅袅,绽在鲜红的焰芯旁边。   “……你这是何意。”乘白羽无言。   “我入学宫也行,”莫将阑道,“我要拜你为师。”   “不行,”   乘白羽摇头,“你拜师也该拜剑道中人。”   “譬如谁?你道侣?”   莫将阑攸地蹿近,“你这么想做我师娘?”   “……”   “收我么,”莫将阑扯他袖子,“好不好?”   “……不好,春行灯不能联你。”   说着乘白羽要解。   “别嘛,”   莫将阑轻声诱哄,“你也没有很不愿意,否则以你的修为怎会拦不住我?”   “对不对,师尊?”莫将阑往窗外瞟一眼。   窗外几个心腹侍者探头探脑,点头如捣蒜:   少宗主学得对!   少宗主学得好!   撒娇撒痴就是这副情形的!   一双美艳动人的眼睛,偏生要作委屈状。   他真是美貌,又如幼犬一般时而龇牙时而娇态,叫人无法拒绝。   他的言语间还总有一股莫名熟稔味道,好似经年相识。   “……对。”乘白羽终于道。   “多谢师尊。”莫将阑露齿而笑。   明媚无比的笑颜,俯首帖耳的姿态,可怜兮兮的话语。   齿间寒光一闪,终是暴露出几分掠夺意味。   “啊!快看!”   忽地窗外喧嚣声起,“是仙缘榜!”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戊子月,观妙师道,仰高慕贤,合欢宗莫将阑仰觅贤师,春行仙君收徒有道,桃李待灼,骅骝欲舞,薪火赓续,鹏程有时】   乘白羽总仰望李师焉的道行,其实如今九州之上,他自己也已跨入高人行列。   高人收徒,这般的仙缘,是会惊动天道的。   乘白羽望一眼漫天金光,哑然。   -   万里之外大荒山。   战事绵亘,寸土必争。   上一代腐朽的掌权者屠尽,不是为了裹足不前。   除开仙界玉虚天,九州四界,为何不能是十三州?   幽冥渊有鬼王,三毒境有境主,神木谷有妖王,五界各有其主。   为何不能有天下共主?   “方才仙缘榜何事?”贺雪权自舆图中抬起目光。   “……无甚要事。”   蓝当吕低着头。   “?”   “好。”   铮——   夜厌无风自动,飞至帐外直指青空。   夜厌问天。   天上浮云翻滚九霄震荡,很快,原本已然淡去的金光重新聚起,贺雪权仰目看去。 第12章   “收,徒?”   “合,欢,宗?”   贺雪权整张脸都在挣动,额角耿耿,鼻翼翕忽不止,下颌角好似痉挛。   那是他在咬牙切齿的缘故。   “沙,凫,州?他去了沙凫州?”   蓝当吕、应孚灵双双冷汗涔涔,埋首不语。   此时帐外人声渐至:   “戚扬仙君。”   “戚扬仙君回来了。”   “权哥,”   阎闻雪大步进帐,“我瞧见仙缘榜,乘白羽跑去沙凫州,是你遣去的吗?”   帐内门人越发瑟瑟。   “是他自作主张跑去的?”   阎闻雪一脸了然,“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贺雪权僵着脸:“不知。”   “哎,即便如此,”   阎闻雪觑看他面上,眸中快意一闪,   “他也该先同你商议才是,你为忠孝两全颇多费心,他也该体谅。”   “还跑到合欢宗收徒,合欢宗是什么地方?擅媚性淫,他收合欢宗弟子为徒,也不怕失了权哥的颜面。”   “据说合欢宗上下贞操沦丧,不讲伦理,霪乱非常,乘白羽说不准——”   “住嘴。”   阎闻雪一呆:“什么?”   “我说,住嘴。”   一时夜厌凛冽之气大盛,帐中每个人都感受得到,几个修为低些的门人直接跪伏在地。   “我不在时,”   贺雪权咬着牙吩咐,“左护法蓝当吕暂代营中诸事。”   “权哥!”阎闻雪急唤,“你要撇下盟军去寻他?”   夜厌只是不闻,挟带寒风已至帐外。   “你是仙鼎盟盟主!九州第一剑修,何必为那样一个人失了身份?”阎闻雪追出。   “身份?”   贺雪权去而复返,压低声音,“我的身份便是,乘白羽的夫君。”   “其余种种,徒有虚名。”   话音未落人影已不见,留下阎闻雪一人,握着光斧指节发白。   ……   原本想给贺雪权物色弟子,没想到自己先收了。   很快几位合欢宗长老上门,态度倒也尊敬,除却耀眼的亮紫袍子,在乘白羽瞧来他们和寻常宗门长老也没什么不同。   无非是说一些吉利话,什么我家少宗主顽劣,什么先前多有误会,什么承蒙不弃。   礼数周全,唯独不见宗主莫渐夷。   “师尊莫急,”   莫将阑一笑,两颊生辉不可方物,“往后是一家人,有见面的时候。”   乘白羽无言片刻,暂时安慰自己:   先教嘛,不就是个小徒弟么,到时再拜贺雪权也不迟。   送一遛合欢宗门人出去,乘白羽指点几句剑式。   “师尊真是博学,”   莫将阑弯着眼睛,“随口提点便如此引人深思。”   美目一闪,又问,“师尊从前习过剑道?”   “不曾,”   乘白羽答道,“不过我曾与一位剑道高手是至交。”   莫将阑脸色骤冷:   “就是你的道侣,仙鼎盟盟主贺雪权。”   “?”   乘白羽师尊的架势拿足,“怎么合欢宗与仙鼎盟有何仇怨么?提起他你如此不忿。”   莫将阑不答。   “不过我说的这个人并不是我的道侣,”   乘白羽自道,“我从前有一挚友,说来算是你的师伯,也习重剑。”   “师伯,”莫将阑垂眸,长睫密密匝匝挡住眼底情绪,“是怎样的人?”   “你师伯,”   乘白羽目光遥遥落在虚空,“出身沛国朝氏,尊名讳上觉下雨,是个……”   朝觉雨,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没有说。   又确乎说了,他的神情凄清一片,这三个字带给他的无限哀戚,他已说尽。   “师尊,”   莫将阑轻声唤,“回神。”   “师尊适才说承风学宫之中剑道高手云集?”   “是,”   乘白羽收敛情绪,   “你须知道,技击一道自古强者为尊,往后倘若机缘到了,得遇剑道高人想收你为徒,你也无须拒绝,更无须挂怀,为师不会强留你。”   莫将阑眉眼一点点耷拢,委屈道:   “师尊才刚收我,便要赶我走么?”   “……不是,”   乘白羽头疼,   “为师只是告诉你,你我不必拘泥于寻常门第收徒讲求的愚忠。”   想一想又道,   “不知合欢宗收徒习俗,在承风学宫是如此。”   “是么。”   “师尊你,”   莫将阑眸光一闪,“果真想知道合欢宗收徒的规矩?”   ??   “谁说……?什么……?”   俯身欺近,莫将阑手掌覆在乘白羽手上:   “师尊,你的手不沾凡尘,握得动剑么?”   “……”   “咳,师尊,”莫将阑尾音上挑,“你的手真好看。”   沿着指间的缝隙慢慢拨开,渐渐十指相扣,莫将阑在乘白羽耳边吐息:   “师尊的手,合该握着什么东西呢。”   “……”   “或者,”   莫将阑嘴唇干脆贴上耳垂,“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弟子服侍师尊?教师尊领教领教合欢宗的规矩?”   “你……”   “我可以的吧?”   莫将阑不知跟谁学的粘腻声线,“师尊会疼我的吧?”   “不是,你……”   乘白羽忍不住问,“到底在抖什么?”   举起两人交叠的手晃一晃:“你拿剑的时候手不是很稳吗?”   “还有,分明是你冲着我的耳边呼气,为何你自己耳朵却红了?”   乘白羽兴味盎然,   “我还真的没见过比我更容易耳廓涨红的男子。”   啪!   “你胡说!”莫将阑甩开他的手捂上耳朵。   “哦,胡说么?”   乘白羽玩心大起,伸手勾拽他的衣袖,“你手挪开为师瞧瞧?”   莫将阑又要遮耳朵又要躲乘白羽的手,两厢拖曳,说不准是哪里力道没抻对,他足下不稳整个人跌在乘白羽身上。   他虽然貌若好女,个子却并不娇小,真正算起来较乘白羽还高一头,乘白羽哪里接得住他?两人衣袖纠缠,顷刻间合抱着滚落在地。   “……”   莫将阑手忙脚乱撑在乘白羽身上,一张脸涨得通红,索性鼻孔出气大哼一声,   “啧啧原来师尊如此主动!”   “你这小子,”   乘白羽仰在地上大笑,“才几岁,非要学人挑逗非礼,又学不会。怎么,这个还要为师教你?”   砰!   房门大开。   “教,什么?”   贺雪权每一步均携千钧之力,一步一滞,目露凶光。   他的眼睛光乍青乍红,眸光幽曳,眼眶猩红。   “白羽,”   贺雪权凝一丝笑意在唇边,“你二人在做什么?”   “雪权?”乘白羽扶额,“你来了。”   说着欲敛衣起身,   却未能做到,身体被莫将阑牢牢压制。   “做什么,”   莫将阑瑞凤眼一吊,“你是瞎还是蠢,看不出来?滚出去。”   !乘白羽眼前一黑:“这是你……”   “我管他是谁,”   莫将阑嚷道,“沙凫州可不是仙鼎盟地盘,在别人家里见门就闯还不道歉,我只当他是没教养的杂种!”   !!你敢骂贺雪权是杂种。   不能的啊。   因为他是真的挺杂的。   此时门外呼呼啦啦涌进一批人,皆是合欢宗长老,他们不复先前进来恭贺拜师时的和气,个个手持法器严阵以待。   其中一个越众而出:“未知仙鼎盟中人到我合欢宗东闯西踱所为何事!”   “中原至东南五州,听从你仙鼎盟调遣,”   莫将阑扒在乘白羽身上不松手,直直瞪着贺雪权挑衅,   “其余西南四州可大多与我合欢宗交好,贺盟主也掂量掂量,好不好在我合欢宗撒野。”   他一面说,一只手握上乘白羽的下颌。   两人一上一下,近在毫厘。   咯咯,贺雪权双手捏拳,力道之大,骨骼发出脆响。   “胡闹,”   乘白羽撑着坐起,“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还不起来。”   “师尊,”   莫将阑满脸委屈,一指贺雪权,“此人对师尊好凶,一副要生食了师尊的架势,师尊还向着他说话么?”   众合欢宗长老手中法器、法诀捏得飞起。   什么!   少宗主这副架势,是要和仙鼎盟盟主抢人?   还先拜了师……   好手段!支持!   “好凶!凶神恶煞!”   “来者不善!”   “打出去!”   “不是向着谁说话,”   乘白羽竭力稳定局面,“贺盟主在鸣鸦州战事缠身,抽空赶来,想必有急事。”   莫将阑仿佛戏精上身,只说“不听”,泫然欲泣。   “你这孩子,怎么还要哭了?”   乘白羽纳罕,“怎么——”   “白羽,”   贺雪权截口打断,“你说得不错,战事有变,我有急事相告,你来。”   贺雪权缓缓向周遭抱拳:“借贵宗一清净地,多谢。”   长老们互相看,莫将阑看乘白羽。   乘白羽没在看他。   乘白羽在看贺雪权,目含隐忧。   “好罢,”   莫将阑扯一扯乘白羽袖子,“师尊听完快些来寻我。”   说完吩咐侍者引贺、乘二人去往偏殿,   贺雪权手掌平平一推:“不必。”走至门外紧挨着在一旁升起芥子。   “白羽。”贺雪权一瞬不瞬盯着唤道。   乘白羽硬着头皮跟进去。   别慌,别慌。   说什么皆可,不能提章留山。   不能……让贺雪权起疑心。   “唉,你怎亲自前来?”   乘白羽声量软款,“是看见仙缘榜吧?不过收徒而已。”   贺雪权静立无言。   “我看中他,无非是瞧他也学剑,想着你或许能指点他一二——”   “我,指点他?”   贺雪权忽地出声,“你还想将他领到我面前?”   “……我收一个弟子而已,”   乘白羽有些按不住脾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弟子,”   一瞬的功夫贺雪权逼近,揪住他颈后一点皮揉捻,   “还骗我?你们那副样子,你和我说‘一个弟子’而已?”   “方才他就如我这般,”   贺雪权阴沉道,“他的脸,就贴在你脸前,和你呼吸交缠。”   “你们刚刚吻完是不是?我推门前他的舌头还在你嘴里,是不是?”   “你们已经有过了吧,这是第几次?”   “你背着我,跑来和他幽会?他有没有去过红尘殿与你偷欢?”   “你们身体交叠滚在地上,怎么,如此情热?等不到床榻便要办事?”   “贺雪权。”   乘白羽打断。   奉迎柔顺的面目褪去,乘白羽眼底一派冷然:“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第13章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若果真心里有别人,”   乘白羽半阖着眼,“一定先与你解契。”   贺雪权脸色一寸一寸变青,脑中轰鸣,只听见“解契”两个字。   “否则,”乘白羽道,“既是辱没他,也是辱没你。”   如同当胸生挨一掌,内府迸裂,贺雪权胸臆间猛地一紧。   “什么意思。”贺雪权闷声问。   “没有什么意思,”   乘白羽语气平平,   “适才我没坐稳,与莫少宗主跌倒在地,就这么简单。若是惹你误会,原该我同你道歉,可是,你说了那些话。”   “倘若你指责我私自收徒,这么大的事不与你商量,或者怪我没听你的话回鲤庭,我都可以认,”   乘白羽一字一句,   “但你没资格质疑我的忠贞。”   “谁都可以,你不可以。”   无端的,贺雪权气势一抑。   相持良久,他松开乘白羽颈肉。   “我看见仙缘榜,心神不宁,”   贺雪权声气低低的,“急急赶来,又看见你和他那副样子,我……”   “我不是有意羞辱你,”贺雪权道,“你原谅我。”   “嗯。”   乘白羽应一声。   “我领知务殿差事,”   趁势陈情,“你也听见他们如何议论,你有个护法也说呢,说我是草包,我不过办几件差事堵他们的嘴罢了。”   贺雪权烦躁道:“你过人之处,他们不知。”   “嗯,”   乘白羽按一按贺雪权领口,服软道,   “我该提早告诉你知道。”   “你,稍稍待合欢宗上下客气些么?莫少宗主年小,孩子脾气,又是莫宗主唯一的手足,难免娇惯,天地不服,不是故意和你作对。”   “哼,你挑得好徒弟,”   贺雪权道,“合欢宗,我敢不客气?好大的声势。”   “你收他们少宗主,也好。”   “如今我们与合欢宗争锋,局势渐明。”   “其实你说盟中为何一直主战,无非是战事凝聚人心,不使我们输人一头罢了。”   “合欢宗宗主平白矮你一辈,是好事。”   贺雪权絮絮权衡完,道:   “只一件,你要严立规矩,不许他将合欢宗的习气带来,否则,”   张嘴咬上面前一双翘唇,“若再让我瞧见他有逾礼之处……”   绞缠的缝隙,   “你待如何?”乘白羽笑道。   “人族之内长久没有两方割据的大战,”   贺雪权森然道,“我不介意掀一场。”   默一默,乘白羽道:“慎言,当心天道不容你。”   “呵,”贺雪权浑不在意,“乱世而已。”   “乱世而已,”   乘白羽偏头躲他,“正是你与戚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是么。”   “阿羽,”   贺雪权眼神炯炯,“我方才听你说什么,我没资格质疑你的忠贞,我听着便另有含义。”   “你在影射什么?我不够忠贞?”   不容许乘白羽躲,贺雪权将人一步一步抵到桌案边,   “你怀疑我和阎闻雪有苟且?”   “没有,”乘白羽肯定道,“现在还没有。”   “现在尚未有,将来一定会有?所以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贺雪权压低身体,“‘既是辱没他,也是辱没你’?你何时有的这些荒唐念头。”   乘白羽想一想,凭空生出一些胆量。   袒露脆弱的胆量,有些事,好像说出口也不算什么大事?   “你在仙缘榜上看见我与莫少宗主的名字,”   乘白羽慢慢问,“你想一想,你在急什么?”   除却我身在沙凫州,章留山之侧,旁的,你还急什么?   你为何,看见我与旁人一同上仙缘榜,这么急?   细想或许完全无事,可是那一刻,你究竟在急什么?忧惧无比,这么急着赶来。   “那么你,”   乘白羽嗓子发涩,“能体谅些我常年在榜上看见你和戚扬的感受么。”   “不,”贺雪权想也没想,“阿闻不是那样的人。”   乘白羽心中一空。   贺雪权径自道:   “哪像外面那个佻薄浪荡子,一看就对你图谋不轨。”   “阿闻行止端方,品行端正,无事不可对外人言。”   “他……”   乘白羽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牵起一边唇角笑道,   “说得是呢。”   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白煞一张脸。   没有,比先前已经好太多。   乘白羽轻抚胸口,几乎无甚感觉。   他舒展身体,承接贺雪权撕咬一般的亲吻。   忧惧,何来忧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无爱无识,离于忧怖。   待手头事了,走一趟章留山。待归来时,贺雪权。   故来相决绝。   -   贺盟主亲至,又在合欢宗众人面前露面,许多事倒好办许多。   贺雪权言道合欢宗与仙鼎盟隐有对垒之势,也不是虚言。   几家小宗门尝试找仙鼎盟当靠山,是白找的么?确实只有找仙鼎盟一途。   当晚,由贺盟主力邀,月泉以东三家聚首,商讨和谈。   比较可惜的是,莫渐夷依旧没来。近侍说偶有急事外出,什么急事呢?无人得知。   乘白羽也没去。   剑道讲剑走偏锋,高手讲刀口上舐血,谁知道明日贺雪权会不会勒令他跟他走?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倒有好月色,访章留山。   他先是假称身上不适,当着贺雪权的面解发上榻,等申时贺雪权外出赴宴,他肩头浮灯飘然而出。   三更天,飘回来。   换一盏寻常提灯,披寻常青袍,迆迤然往行宴之所接人。   宴上不只有三家宗门,竟是连沙凫州及临近几州的仙家也惊动,高朋满座。   见乘白羽前来,殿中静一瞬。   贺雪权下阶来迎:   “更深露重,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你归来,”   乘白羽笑道,“想是贪杯,我来接你。”   “呀,这是春行仙君……”   “果然姿容秀致皆是上上之选……”   “怎么与外界传闻不同?两人好似还算恩爱。”   “是呀,不是说……”   声声议论中,两人相携入座。   少时,酒酣夜阑,宾客皆散,乘白羽瞧一眼右首第二席。   莫将阑坐在那自斟自饮,从头到尾没往上首看过一眼。   “将阑,”乘白羽唤一声,“你来。”   咣当,莫将阑金樽掷地,拾阶而上:   “师尊何事。”   “还未正式引见,”   乘白羽指一指贺雪权,“这是贺雪权贺盟主,是你师丈。”   同一时刻,   “我不是他师丈。”贺雪权冷道。   “我不需要师丈。”莫将阑更冷。   “……”   是什么,乘白羽心想这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冲。   “盟主,我对你说过的,”   乘白羽又转向莫将阑,   “将阑,怎么不是呢?”   现在还是的嘛。   “就不是,”   莫将阑下巴抬着,满脸挑衅,“我将来若想做我自己的师丈呢?”   !!席中所余寥寥几名修士还有若干侍者,集体呆愣。   而后四散奔逃!   这是能听的吗?!要死啦。   嗡——夜厌玄光一闪。   “就凭你元婴的修为?”   贺雪权傲慢一笑,贴近乘白羽,“我说什么来着,此子图谋不轨。”   “你修为是很高,”   莫将阑横剑当胸寸步不让,   “可是有什么用?你不是与另一人携手并肩?纵然是在合欢宗,我们结契以后尚以三心二意为耻,你放弃吧,你配不上师尊。”   “……什么乱七八糟的?”   乘白羽已经不想着学宫传承一类的事了,   “将阑,莫胡说,你这个逞能挑事的毛病何时改改。”   贺雪权目中暴怒,却没再看罪魁莫将阑,而是改看乘白羽,目光也变得幽深。   “我胡说什么?”   莫将阑面目瑰艳又凌厉,“师尊,你难道没发觉?你与此人早已离心!”   “你唤我‘将阑’,尚且只唤名字,你叫他呢?”   “不是全名就是‘盟主’!师尊!醒悟吧!”   “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的!”   咻——   贺雪权长袖一挥,夜厌破空而出。   “别!”乘白羽连忙祭出春行灯,“别动手!”   没想到贺雪权并没有动莫将阑,只是劈开虚空,揽过乘白羽纵身一跃。   落地时,两人已身在芥子。   春行灯焰色渺渺,飘荡在一边。   “是以,你果真吃阎闻雪的醋?”   贺雪权紧盯乘白羽眼睛,“那个小兔崽子也说,你昨日也说,你果真在意?”   贺雪权眼中自有炎光滚滚。   乘白羽只是寡淡:“没有。”   “阿羽,”贺雪权闷声而笑,“你不说实话。”   他巧劲拿在手上,轻而易举探进外袍解开亵衣。   夜厌的剑气肆意荡开,划过春行灯的珠贝罩子,又与灯穗绞缠,春行灯震颤不止。   “我若说实话呢,”   乘白羽忽然道,“你会让阎闻雪离开仙鼎盟吗。”   “恐怕不行,”   贺雪权道,“北征如火如荼,他不能离开仙鼎盟。”   哦。   乘白羽便没接着问。   为何?出征就一定要阎闻雪?是,鸣鸦阎氏是一股助力,可离了他,你贺大盟主就被鬼修分吃了么?   没问。   “不过我只告诉你,”   贺雪权挺腰刺探,“你万不必多心,我与阿闻绝无半点私情。”   “你……也不必刻意拘束,”   乘白羽失神,“皋蓼娘娘也说,阎闻雪与你更为相配。”   阿闻阿闻。   哪怕你少在我面前叫一声呢。   “皋蓼娘娘?”   “嗯,”   乘白羽眼前发白,“还有……仙鼎盟门人,都如此说。”   “阿羽,阿羽,”   贺雪权声声不停,“你常去看我娘?”   “你真好,你怎么不说。”   嗯,我没说。   看来你娘也没说。   那我去看什么?   啊,真是好多余啊。   贺雪权纵攮绝处,逼问道:“阿闻的事情也是,你既然不满,为何不说?”   “我没说过么?”   乘白羽眸光滟漾,忍不住声音发飘,“我说过吧。”   “我不记得了,”   贺雪权蛮不讲理,“你就是没有好好与我说过。”   “你不信我,”   贺雪权不停挤他、弄他,“你为何不信我?”   你为何不信我?阿羽。   层层叠叠,他的心思,他的内里。   他的心,倘若能和内里一样热,就好了。   要怎样的欢暧,才能尽煨他呢?他明明也很动情,如蜗之吐涎,如红蝠张翅,可是看起来仍然那么冷淡。   贺雪权越说越快:“你怎么能不信我呢?”   “我不是不信你,”   乘白羽颠簸不止,勉强分出理智,   “其实你细想,从前在学宫,你我便不是一路人。你总是在刻苦研读,每每路过览遗馆,总有你苦读的身影。”   “是啊,”   贺雪权继续掘夯,“你是紫重山嫡脉,哪知我们这些杂姓弟子的日子?不刻苦哪里有脸在承风学宫待下去?”   “你自小便众星拱月,你与你那个师兄仗着仙骨、天资和家世游手好闲,想修什么便听一耳朵,又有谁拿着宫训正经罚你?”   “斗仙雉、竞奇珍,哪里看过我们这些人一眼?”   “你家里蒙冤,你来找我,我有过二话?”   血气上涌,贺雪权狠道:“我助你搜集证据,在三毒境魇族手里九死一生,神木谷梦貘地盘你向我求欢,我转头便助你反我爹,踏平剑阁。”   “到如今,你有话始终瞒我?”   “到如今,你反而不肯倾心信我?”   乘白羽半截身体瘫软,双臂被扭至背后禁锢,昂着脖子说不出话。   “我倒是,真的很想信你。”   无声的叹息,散逸在贺雪权无情的征伐里。 第14章   “你这样真好看。”   贺雪权令乘白羽双膝弯折跪在榻上,又从身后缚住双腕吊上床梁。   受摆弄的这一人,周身绵软无力,半面向下抵在枕上动也难动,真正任人施为。   “如乳燕展翅,”   贺雪权在他身后跪定,“又如雌兽堕欢,真是好看。”   乘白羽,自然是好看的。   幼时贺雪权很是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   像他这样的半兽血统,摸爬滚打受尽白眼,兽族嫌弃他不够强壮,人族惧怕他为妖为祸,到哪里人们都避之不及。   一朝否极泰来咸鱼翻身,人人仰望不及的承风学宫竟然让他有幸踏入。   那时他看乘白羽,连鞋履踏过的印迹都是白的。   也是乘白羽引见,贺雪权见到宫主乘秋遗,开仙骨、受真传,终于得窥天道。   乘秋遗是他的恩师。   却一直不肯正式收他为徒。   知道,这是承风学宫的传统。   授艺传道但不轻易收徒,给足学宫众学子自由。   学子们有意拜入别家,从不拘束,旁的宗门送子弟来求学,来者不拒。   可是,贺雪权历来的疑心:宫主是因着他的半妖血脉才不肯收他。   修仙修仙,仙风道骨不知修出来没有,倒修出许多幽仇暗恨。   尤其是,那一日入定悟道,大梦初醒。   尤其是,纯白的那一人,仿佛高在云端的那一人,从不看他。   因此乘白羽收徒,贺雪权总有一万个不称心。   乘白羽的爹到死没收他,乘白羽倒好,如此轻易便收下莫将阑。   合欢宗的人,比半兽之子好到哪去?   还是个不长眼的狂徒,口出狂言的蠢货。   到外面天光亮时,乘白羽禁不住要反抗。   “不成,”   乘白羽抵死不从,“你在人家宗门地界立芥子,本来就不敬,你还要、要这般。”   “他们宗主始终不露面,就很敬我了么?”   “再说哪般?”   贺雪权驰骋不止,“说么,白日宣霪。”   “跟我念,”   贺雪权诱哄道,“白,日,宣,霪。”   乘白羽咬唇只是摇头。   “阿羽,”   贺雪权低首道,“总是摇脖子做什么?白晃晃一片,引我咬你?”   “别,别……”   “别什么?”   乘白羽闭闭眼:“稍后,你别锁进来。”   “哦?”   贺雪权翻过他,面对面逗咬他的嘴唇,“管杀不管埋?”   !   乘白羽被逼得说不出话。   调转身体,这厮却没……   细触研摩,销魂蚀骨。   “开了呢,”   贺雪权一寸一寸斥地推勘,“看来是管埋的,是不是?嗯?”   “找、到、你、了。”   双唇震颤,乘白羽再也无话。   他发誓,宫囗扇开的时候是疼痛的,可是身体的诉说截然相反。   这次贺雪权整整锁了他小半时辰。   他们狼族……   他颤着手俯身从衣裳里翻出药囊的时候,每一根手指都在叫嚣。   “在找什么?”   贺雪权自湢澡室回来,长臂一展抱起他,“唤我帮你不好么?看摔着你。”   “走,我抱你泡一泡。”   “嗯。”   乘白羽伏在宽阔瓷实的肩背,手腕一翻,一枚蓝色的丸药填进口中。   不想吃了,好苦啊。   不行,要吃。   包裹进温热的流水里,乘白羽阖着眼一动不动。   他这样子,不知哪里讨着贺雪权欢心,抱着他一下一下梳洗他的头发,捋他的脊骨,助他平复满身战栗,极尽温柔。   “只有这时,”   贺雪权心满意足圈着他,“你才软和乖顺。”   “阿羽,”他对他说,“你永远休想离开我。”   永远。 第15章   “此间事了,你尽早回鲤庭,知道么?”   “看来莫宗主注定见不到,”   又两日,贺雪权决定不再耽搁,“我回大荒山,你自己回盟里,好不好?”   “好。”   两人在月泉畔分别。   贺雪权似乎不放心:   “沙凫州到底不受仙鼎盟管辖,莫再逗留,好么?我担心你。”   担心我?是担心我去章留山吧。乘白羽心底冷笑。   放心,已然去过了。   那里镇压的人……   “我在鲤庭候你,”   乘白羽眼睫低垂,很平静,“雪权,这次北征归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   贺雪权警觉,“你还有什么话是瞒着没告诉我的?现在告诉我。”   “……”   乘白羽意兴阑珊,“不是要紧事,你回来再说吧。”   他的身体还是熟透的,带着浓重的痕迹。   最显眼的是脖颈一侧,赫然一条红紫伤痕。   若掀开衣领可发现,细细密密的牙印,从背后蔓延到脖子,往前直至锁骨、胸口……   可他说出的话真是冷,冻得人骨头缝发寒发疼。   贺雪权眸光深凝:“好吧。”   竟然没做纠缠,携夜厌消失在原地。   乘白羽想一想,转身回合欢宗。   唉,结缘恐怕结不成,但总不能结怨。   那个孩子,真的很合他的眼缘。   也是真的很适合习剑道,且……   百宝囊里挑来选去,选出一柄重剑,剑铭“紫流”,乃欧冶子祖师生前所铸,正堪配奇才。   至莫将阑住处,手托名剑相赠,这孩子却不看。   “将阑?”   乘白羽伸手晃晃,“直勾勾的,在看什么?回神。为师——嗯!”   一声闷哼,乘白羽被撞进贵妃榻,莫将阑双臂如同铁箍紧紧嵌在他腰侧。   “……”乘白羽严肃,“说过没有,不能这样不成体统。”   “什么体统。”   “我既然做你师父,”   乘白羽拍拍他的手腕,耐心道,“我须教你,你不能总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   莫将阑问,“师尊觉得我任性?”   “是有些任性,不过以你的出身和天资,任性一些也没什么,”   乘白羽望他,带些怜惜和怀念,“我从前比你还要任性。”   “不会。”莫将阑斩钉截铁。   乘白羽笑道:“好,好。”   笑意收一收:“先起来,动不动搂搂抱抱,不像样子。”   “我不。”   “……”   “耍赖皮,”   乘白羽叹道,“还任性妄为,嘴巴还毒,你说说你。”   “说我什么?”   莫将阑问,“师尊觉得我还有什么短处?”   “你,”   乘白羽直白道,“脾气暴烈,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说话也像点爆竹,总往人心窝里炸。”   到现在乘白羽也记得他敢骂贺雪权杂种的壮举。   “我从前不这样,”   莫将阑梗着脖子,   “可我如今发现,这样跟人打交道轻松许多。”   “想说什么就说,想要什么……”   就要。   “好好好。快起来吧,”   乘白羽再度在他手臂上轻拍,“你总不能还说想要我吧,这话拿着气气你师丈罢了。”   “为什么不能?”   莫将阑盯牢身下的人,“他算什么狗屁,我说话还要想着专门气他?”   乘白羽竖起食指摇一摇:   “你再这样,为师要生气了。”   “你想要我?你与我才相识几日。难道你浅薄到只看皮囊?”   “莫诓我,我观你剑意,并非轻浮之辈。”   复道:   “顽笑罢了。”   “加之你在合欢宗长大,难免耳濡目染。人与人亲近,并非只有肌肤之亲。”   “你愿意亲近我,我很高兴,你我寻常师友相处即可。”   莫将阑心中默念,趁乘白羽喋喋不休不设防,张嘴叼住衣领用力一扯。   “……”   大片雪白皮.肉暴露在空气里,白玉却非无暇,青紫红痕一簇一簇,有的地方齿痕清晰可见。   “师尊,”   莫将阑目光锲在其上,“你管这叫肌肤之亲?这叫亲近?”   字字从后槽牙碾过:   “贺雪权,我与他不共戴天。”   “……”   不知道。   别人家徒弟也过问师父房中事吗?   乘白羽脸上挂不住,勉强掖好衣裳。   “以师尊的修为,”   莫将阑揪住重新掀开,“小伤小痛即刻就能好,这样的痕迹,当时是伤成什么样了?”   乘白羽其实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含糊道:“并没有。”   伸手又要挡,莫将阑说死不让,两厢角力,袒露的地方反而更多,左肩及大半胸背暴露无遗。   “当时出血了吧?”   莫将阑的眼睛血雾弥漫,“为什么不包扎?”   “这不是你该问的,”   乘白羽想把他从身上推下去,“起来!”   莫将阑蛮力镇压,福至心灵:   “他不让。”   “他不让你包扎,”   莫将阑轻声道,“是不是?”   “他,就是要让你带着满身痕迹,他留下的痕迹,伤处越慢愈合越好,是不是?”   “最好是,还没好透的时候,他再添上新的,是不是?”   “别说了!”   “就要说!”   莫将阑状若疯魔,“他凭什么这般凌辱你?他凭什么!”   看一眼身下之人,不怒不哀,一副逆来顺受模样,莫将阑一股恨意翻涌:   “你呢?你又为何不反抗!你为何不止血?!你又为何听他的话!”   “你是说,”   乘白羽猝然抬眼,“我自甘下贱?”   莫将阑一呆:“不是……”   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莫将阑翻跪在地:   “弟子失言,请师尊责罚。”   许久,乘白羽没言语。既没说你起吧,也没说不,我不原谅。   “师……师尊,”   莫将阑膝行至榻边抓住他的手,“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师尊莫放在心上。”   乘白羽没动,也没再试图收紧衣领,莫将阑瞧他脖颈处的伤,又痛又悔,从随身药囊中翻找片刻,找出一只岫岩玉瓶。   “我,替你瞧瞧?”   莫将阑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   乘白羽仰在榻上只是无言。   见状莫将阑大着胆子,伸手抚上他的衣领。   那些,牙齿啃噬的痕迹,看得出一点也没留力,莫将阑忍住满怀的憎恨和心疼,一寸一寸将药粉敷在上面。   “将阑。”   乘白羽突然开口。   “什么?”   “我与你师丈……我与贺盟主,可能就要解契。”乘白羽叹气。   平地一声惊雷,莫将阑一瞬间眼中亮极:“真的?”   “嗯,”乘白羽道,“我来答你,我为何不反抗。”   因为你不知道,我与他在一起之初,我是怎样的浪荡没有廉耻。   一半天性一半情势,我什么不许他做?都许的。   后来我失踪回来,他下手更重。我不想了,不想那么重,那么疼,那么花样百出,可千万个担忧,怕惹着他,怕他发现我的秘密。   书中没有关于阿舟的痕迹,焉知不是……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怎能不怕。   又不知道哪日就是缘分到时,阎闻雪随时都有可能替代我,何必要说。   或许也说过?或许也有。   可正如贺雪权说的,没人记得。   所以你若说我下贱,你也并没有说错。   至于这一次……   “没什么好反抗的,”   乘白羽道,“左右应当没有下次了。”   莫将阑怔然一刻,随即大恸:“所以他就是待你不好,传言没错,他是个负心人。”   “好与不好,”乘白羽笑起来,“都到头了。”   莫将阑伏在他颈间:“你受苦了。”   “好了好了,”   乘白羽拉一把,“既然上完药,你也该起……”   起来。   没说完。   颈侧的呼吸,好热,乘白羽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再抬眼看去……   此地近沙漠,无论男女,皮肤都要比中原人深一些。   这个小徒弟,他的衣领子里露出一寸喉结,蜜色如砺。   嗯,他不小了,他是个男人了。   室内气温陡然飙升,   “师……”   莫将阑嗓音喑哑,“还疼么?你的伤。”   “不……”   说不清,乘白羽下腹犹如一口盅小火慢炖,抬手抚上眼前人的脸颊。   莫将阑眼眶之中早已血红一片:“你认得我是谁。”   “嗯,”乘白羽呼吸渐疾,“你是将阑。”   想,想要沉溺,想要放纵,想要……   莫将阑俯首,嘴唇落在白纱包裹的一处。   漫无目的轻轻下移。   下有一物,如樱如贝,殷红如绽。   “你……”   忽攸之间乘白羽脑中雪光一闪,   “!!”   “你方才敷的是什么药粉??”   那只、那只药瓶,躺在榻间,赫然是岫岩玉质地,小巧玲珑,约两指宽。   不是旁的,正是先前莫渐夷赠的助兴暖情药!莫将阑一定是情急之下拿错了药!   乘白羽长袖一卷清除药气,连带玉瓶也远远挥开。   “小阿羽,”   莫将阑不管不顾意乱情迷,“反正你要解契了。”   凑近,拢在指间如痴如迷:   “白羽,你的这里为何这样大?寻常男子,”   看一看自己胸前,   “没有这么大。”   “是贺雪权弄肿的么。”   ……   也是,也不是。   毕竟是泌过蟠汁的人,比旁人要丰盈些,并不明显,看去与寻常男子无异,只是合掌比握才会发觉。   只是这档口提贺雪权,乘白羽周身如同过电,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沿着脊柱一路作弄。   手更软了。   不,不行。   乘白羽一掌拂在胸口的人后脖颈,自己暂时没动,默念清心素体直干无曲。   清心咒,会逐渐起效的。   不,不能贸然乱动,他不敢赌合欢宗的药性,每多一寸肌肤相接说不准都会万劫不复。   都会……   会……   贺雪权推门而入,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自己的道侣,衣衫大敞仰在贵妃榻上,腰背高昂,揽着另一个男人的头往胸前摁。   艳红的汝首,就要喂到那个男人嘴里。 第16章   月泉畔,贺雪权抓心挠肝想知道一件事。   乘白羽要对他说什么?   那般沉重决然。   因此贺雪权假称离开,隐去身形暗中跟随。   阿羽近年修为进境越发快,不那么好跟上,加之合欢宗这样的宗门设有护山阵法,贺雪权落地时,乘白羽已经进去有些时候。   他,和那个姓莫的小崽子,究竟什么话说?   又两刻钟,再等不下去,贺雪权推门。   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看见这样令他心脉骤停的场景。   “你二人,”   贺雪权目眦具裂,“是当我死了?”   轰鸣声起,贺雪权第三回在合欢宗摸剑,这一回终于剑锋直指,朝着莫将阑暴烈劈下。   “雪权?!”   乘白羽惊呼,“你为何——”   一捧浮光,幽幽漠漠,荧微渺小扶摇直起,悍然迎上剑光。   灯盏的珠贝荧光正正撞上夜厌破天盖地的剑意,法器噬其主,榻上乘白羽闷哼一声,一线血色抿在唇边。   剑势只是一滞,余威凛凛,仍然朝贵妃榻袭来,乘白羽带着怀里的人疾翻,挡在身前。   “你?!”   收剑是不及的,一剑劈出百死不悔,贺雪权只得剑锋急转,   “你不要命也要护着他?”   “既然,”乘白羽不复方才惊惶,声调转平,“你都看见了。”   贺雪权身形一顿,如遭雷殛。   “我心另有所属,你我解契吧。”   乘白羽披着发红着脸,说着天底下最无情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解——”   砰!夜厌剑势再盛,乘白羽飞身而起,磅礴的灵力注进春行灯,两件当世法器相持,威力莫可名状,转瞬之间莫将阑的这间宫室化成一片断壁残垣。   “你我成婚百年,你几乎从未忤逆过我,”   贺雪权剑锋直指榻上,“今日为了这么一个人和我动手?”   远远近近,合欢宗门人奔至,乘白羽不欲在外人面前暴露功力,冲为首的长老赧然颔首:   “一点小误会,贵宗少宗主不一时就会醒来。”   长袖一挥,高柱窗梁顷刻间恢复如初,   “抱歉。”   说罢一袭青绿衣裳只余残影,贺雪权满目晦暗,向犹自凌乱的贵妃榻投去阴晦一瞥,紧追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停在月泉源头,泉眼无声。   “我说过的,”   乘白羽负手,“不辱没你,你我解契吧。”   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探一缕神识进春行灯。   主动提解契,会怎样?   谁知道啊,没写啊,没看见。   乘白羽担心有可能真的会死。   毕竟贺雪权是这里的主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若要拼修为,真打不过,别提莫将阑坑爹兄长的药效还没过。   此时灯中统共四色火焰,黑白红紫。   紫色,小徒弟修为不够用,况且人还昏着。   只有……白色,老神仙。   救命,老神仙。   乘白羽按兵不动蓄势待发,预备苗头稍有不对就传信求援。   “阿羽,”   安静许久的贺雪权一点一点笑起来,“你在愚弄我吗。”   乘白羽定定心神:“我何时愚弄你。”   “说什么辱没不辱没,前日你与我说这话的时候,”   贺雪权每吐出一个字都在舌尖重重碾过,   “你分明和这个狗崽子还没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果真看不出来吧?”   贺雪权攸地迫近,   “说,是不是明知我在暗处跟踪,故意演这一出给我瞧?”   “媚药香气,我闻不出来么?”   “我瞧得很清楚,那个崽子分明没有知觉。”   “……你怎知他没直觉?”   乘白羽一愣,“他分明一直俯卧,你又看不清他的脸。”   “他但凡有一根手指能动,他不跟我拼命?”   贺雪权说话好似咽血,“阿羽。”   深长诡吊的叹息:   “你怎么如此招人。”   “我就该……”   乘白羽捏诀后撤三丈:“就该与我解契。”   “你,说等我回鲤庭有话要说,是什么话?”   贺雪权微侧脸,“不会就是,要解契的话吧?”   “……是。”   乘白羽敏感地察觉出这人些微的不正常,可是具体哪里又说不上。   “你的神识,”   贺雪权森森笑道,“分出去到灯罩里做什么?还有援手?”   乘白羽悚然一惊。   而高手较量,每一个迟钝都有可能致命!   粲然的金光乍然一现,有一物自贺雪权掌中抛出,千丝万缕生生不息,兜头罩脸朝乘白羽袭来!   是捆仙索!   要想困住一名高阶修士,唯有二途,其一是借山水之势下禁制镇压,譬如章留山封阵,其二便是传说中世所罕见的捆仙索。   被捆仙索制住的人,即便你有登天之能,你的修为半分使不出来。   乘白羽头也不回,一边退一边挥开灯罩。   “我劝你三思,”   贺雪权阴悒道,   “你大可求援,也可一走了之,但承风学宫跑不了。”   “你不见了,我难忍丧妻之痛,状若癫狂,一不小心跑到紫重山放火烧山,前山学宫后山宗门,乘氏千秋万代功业付之一炬,你说说看呢。”   乘白羽只觉眼前一黑,停下脚步。   僵持片刻,他的手指缓缓离开春行灯。   “雪权。”   “你难道要与我不死不休。”   “嗯,”贺雪权愉悦非常的样子,走来牵起他的手,“听话,跟我回家。”   ……   这一次贺雪权亲自送人送到红尘殿。   精细华美的赤金链子,贺雪权剥去乘白羽全身衣物,一条一根缚在他身上。   乘白羽忍不住:   “你我之间早就淡了,你自己想想,你来红尘殿有什么话说?常常无话可谈。”   贺雪权不言,伸手揪扯他膺前一点猩红。   “……那事除外。”   “是呢,”   贺雪权慢条斯理,“我早说,该将你日日夜夜灌满,锁好。”   “……不是,”   乘白羽动弹不得,索性摊开,   “你先冷静,静下心细想,你对我除却这点肉.体之欲,其余还剩什么情分?你心中其实早就……”   “我?”   贺雪权手指打绕,语气讶异,“你还敢指摘我?你的这里,送到别的男人嘴边,你还敢说我?”   “……”   乘白羽眼睛一闭,   “送到嘴边?可不止到嘴边呢。”   “你没发现么?我这处红肿非常,比寻常男子丰腴不少。”   “你猜是谁吃的呢。”   贺雪权指尖遽然发力。   乘白羽恍若没有痛觉,掀着一边唇角嘲讽:   “怎么呢?不会受这么点刺激又要放火烧山吧。”   “你要贬斥我的不忠吗?”   “昭告天下?最好上个仙缘榜?”   “然后名正言顺迁怒承风学宫?”   “是不是啊盟主大人?”   贺雪权道:“确实。”   “……?”   “确实很大,”   贺雪权目光汇聚若有所思,“为何?”   乘白羽头皮一麻,忘形了。若是被贺雪权察觉他哺过蟠汁,可还得了。   “难道是,”   贺雪权回忆,“是前两日我下嘴太重?”   复垂眸看乘白羽肩颈伤处。   莫将阑敷好的白帛已被贺雪权碎成齑粉,此刻伤处依旧蜿蜒,触目惊心。   “阿羽,你是……”   贺雪权道,“你是嫌我平素床笫之间不怜惜你?”   “……?”   乘白羽别过脸,墨发如织,遮住胸口。   “你说我待你淡了,”   贺雪权逐字解析,“说我变心,难道都是因为我只顾自己快活?弄疼了你?”   “……盟主,”   乘白羽木然道,“您还是快回大荒山吧。”   “可是阿羽,”   贺雪权不服,“从前你是喜欢疼的。”   “……谁会喜欢疼??”   乘白羽忍无可忍,“年轻时不知轻重就罢了,到如今——”   “你就是怪我待你不够珍重,”   贺雪权肯定道,“还疑心起我身边的人来了,坏阿羽。”   “但你不该。”   俯身轻啄乘白羽脸颊,又在唇上重重一咬,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那个崽子下媚香来气我。”   “淘气,该罚。”   “还说出解契的话,你说该不该罚?”   “我说不该,有用么。”乘白羽瞟一眼满身金锁,真是好累。   “你说得是,没用,”   贺雪权笑道,   “受着吧,待我回来给你解。”   “在这之前,好好长长记性。”   言毕贺雪权窄袖一挥,衾被漫卷,盖住乘白羽的身体。   始作俑者不计后果,驾着夜厌速即离开。   他像是他的贮藏品,私有物。   乘白羽从不觉得他这个物件在主人眼里有多讨人喜爱,他只是……   忍受不了失去他。   “咳,咳。”   伴着深重两声闷咳,鲜血流溢,淌到乘白羽的下颌和脖子上。 第17章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未知伏羲上神创世之初,鲤庭是否已然成泽。   仙鼎盟真是会择址,碧骖山一代紫气氤氲,这样的琅嬛福地,一定有人自鲤庭畔飞升,现在早已到玉虚天做神仙。   神仙啊,你们也回人间看一眼。   看看从前的福地还有几分清净,再看看不肖子孙是怎样辱没先人之名。   殿内,春行灯静静搁置在案上,不明不动,与寻常灯盏无异。   殿外,贺雪权走前下过禁制,即便有门人来寻,也会以为红尘殿空无一人。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那么我呢。   乘白羽左思右想不明白,他既没有丰功伟业,做学问也不精深,也没有过人的德行,他究竟为何被困?   他的罪名,是什么呢。   他知道父辈曾经的罪名是,学宫用魇术戕害弟子。   几大宗门世家纷纷作证,好好的子弟,送到承风学宫求学问道,没想到竟然求出一身疯病。   查证,治罪,雷霆手段,前后不过短短三日,乘氏不复存焉。   百年间规复到今日地步,总有鼎盛时期五六成风貌,从前家中蒙难时乘白羽不及回援,今日,承风学宫万不能再次断送在他手中。   可他实在不愿受制于人。   啊,捆仙索名不虚传,究竟如何……   倏尔一阵轻微响动,乘白羽朝殿外看去。   红尘殿外殿豪奢华丽,寝殿俭朴质古。   外殿之所以奢靡,盖因贺雪权这人,大概总遗留几分狼族习性,打猎不能徒手而归,即便是山花野草也要叼回来些,外殿堆满这些年他带回的礼物,譬如什么幽梦花之类。   然而,殿中有什么也不稀奇,却万万不该有个人。   白衣,墨发,腰间悬白玉葫芦的人。   “你来了。”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乘白羽,”   李师焉问,“此地不是你的寝殿么?殿外的禁制是防谁。”   “还赖在榻上?”   李师焉飘然跃至榻前,“你儿子扔给我不闻不问,还须我找上门就罢了,你还躲懒。”   “……”   看清榻上情形,李师焉本就冰冻三尺的脸愈发冷凝,“我不知,你还有吐血的毛病。是谁。”   乘白羽摇头:“请教阁主,对付捆仙索有什么法子么?”   “捆仙索?”   李师焉上手要掀衾被。   “别,”乘白羽撇开脸,“你说就成,或者有什么法宝——”   哗啦,整床褥被子被震飞,乘白羽闭上眼。   下一瞬他的身体落进一个怀抱。   李师焉用外氅将他裹得严实,拢在怀中朝殿外飞去。   “等等,我的灯!”   李师焉泡袖一展,   “……喔。”   原来春行灯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妥妥贴贴挂在李师焉腰间,和他的宝贝葫芦并排。   “多谢。”   “呵。”   两人在殿外半空中停一停,李师焉打量几眼:   “是以,这禁制不是你下的,不是防不速之客闯殿,而是防你这个主人逃跑?”   “咳咳。”乘白羽面上无光,索性闭嘴。   “那个花妖,只说你有意解契,”   两人飞上一张符,李师焉垂着脸,“我不知你的道侣待你恶劣至此。”   再抬起眼时目中锋刃万顷:“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乘白羽只希望,要是真有办法解捆仙索能不能先解开。   缚着手脚躺在另一个大男人怀里,真的是很,不成体统。   “贺盟主为何锁你?”   乘白羽:“一点小误会。”   “呵,”   李师焉审视,“你二人两看怫然,必然不是一日嫌隙,何故纠缠至此?”   “你二人成婚多久?算来已有百年。”   “百年好时光,”   李师焉冷道,“凡人一辈子也过完。”   乘白羽微微摇头:“你不懂。”   李师焉傲然:“大道三千,还未有我不懂之事。”   “……”   乘白羽道,   “他是,承风学宫的恩人,我父临终前向他托孤,他既接下,势必要‘照拂’我一生一世。”   李师焉:   “我观此人并不多么珍惜悦你,究竟有什么舍不得。抑或是,这便是他的爱人之道?”   “你不知他,”   头一偏,乘白羽终于偎上李师焉覆着白袍的肩臂,   “拖进狼窠的猎物,即便主人饱腹不食,也断没有放归的道理。”   爱人之道,呵。   如今他与贺雪权之间再谈情爱二字,未免奢侈。   “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很久很久了。”   太久太久啦。   久到,快忘了。   ……   在东海之滨落地,李师焉又问一个问题:   “你如此轻易便跟我走?”   乘白羽眨眼: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阁主大人呐,您和您的清霄丹地可太高了。”   “也好,他若来寻你,”   李师焉眼中寒光乍现,“我让他有去无回。”   “好,预先多谢阁主。”乘白羽笑着应道。   来找也没事,又进不来。   贺雪权的底牌便是学宫,最坏便是付之一炬。   那么在那之前呢。   只是脱开你的桎梏,没说解契喔,总不能直接掀底牌烧山吧。   在那之前,贺雪权,你的底线又在哪里呢。   进披拂阁地界,先远远看一眼阿舟,形貌无恙,李师焉带着乘白羽直奔丹室。   知道他或许有伤是一回事,真正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你这是,”   李师焉凝定,“凭肉体凡胎想和捆仙索抗衡?”   乘白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他没有白躺着,而是一直在蓄力试图挣脱。   他右臂上血淋淋的痕迹一道挨着一道。   青白脱力的一张面孔,笑得畅快舒展:“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   李师焉不赞同,“你便去和姓贺的废物计较,伤到他的身上,你伤在自己身上算什么。”   “哎呀阁主,至理名言,”   乘白羽笑道,“是我愚钝了。”   “哼,愚不可及。”   说着愚不可及,李师焉眼风却错开,并不往那具青红交杂的身体上看。   斟酌着取出几味药喂乘白羽服下,期间一眼也没有多看。   没有看,笔直的脖颈和红透的耳垂,没有看,错落玲珑的锁骨,肌理匀停的胸膛和上头的红英,都没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李师焉冷硬的嗓音变得柔软:   “生解捆仙索,你要受大罪,闭眼睡一觉吧,醒来万事大吉。”   乘白羽乖乖闭上眼,犹自顽笑:“倘若醒不过来呢。”   “若你不醒,”   李师焉声量渐悄,“我替你找姓贺的讨命。”   “在那之前……”   “嗯?那之前还有什么?”   “还有,”   李师焉手掌覆在乘白羽脑后,“你指望我做高个子,我是不是该,收些好处?”   “唔……”   乘白羽没答,已沉沉睡去。   李师焉再不忍耐,俯身含住他的嘴唇。   不很娴熟,不得门路,李师焉一心修炼,没行过人道,没吃过心上人的嘴。   话本上有,可是再细腻的笔触,也只画到两唇相接而已。   如此,怎能足够?   李阁主无师自通,捏着乘白羽下颌轻而易举撬他的牙齿,如愿品尝到他口中的一切。   津液,贝齿,小舌,细细扫舐舔.弄,一寸不肯放过。   手一挥,终于下半身碍事的衣物也去掉。   李师焉细观片刻。   观摩乘白羽的身体带给他极其类似于悟道的体会。   那一瞬间千百年的岁月在他脑中奔腾穿梭,一些感悟,关于美丽与恒常,肆意滋生。   有些美中不足的伤,无碍,他会治好他的。   绑捆仙索的人,大致还算细心,没有碰到要害,膝盖上的淤青也细致绕开。   端看良久,李师焉叹口气。   “你说得对。”   “他不爱你。”   “倘若爱你,怎会狠心在你身上留半点伤痕。”   倘若爱你,李师焉捏一个诀在手中,预备破捆仙索,你身上每一寸皮和肉,都是不舍得伤的。   万万舍不得。 第18章   过了荀余,乘白羽伤愈。   清霄丹地,什么都好,就是不太有地方能满足口腹之欲。   披拂阁弟子都清修,借住在此的人……   还有妖,还有魔,还有鬼,也没谁在吃食上特别有造诣。   这日,乘白羽带霜扶杳和阿舟跑出去大吃特吃,且连吃带拿,带回来两笼屉蒸蟹。   李师焉不明白:“捕捞清理,点水蒸熟,费时费力又难以果腹。”   阿舟腮帮子还是鼓的,模糊道:   “这是晴鹭州产的膏蟹,李爹爹尝过便明白了。”   他李爹爹不肯问津这等俗物,霜扶杳在旁也是力劝,依然无果。   还是乘白羽,手剥一只蟹腿送到嘴边,李师焉勉为其难张嘴吞下。   “如何?”   乘白羽笑意殷殷,好似分享宝藏的孩童。   李师焉垂目:“尚可。”   螯肥白玉香。   美人指尖不经意划过嘴唇,也很香。   那是一种烟火香气,也是一种药材气味。   乘白羽硬抗捆仙索,着实伤得不清,李师焉令他在药浴中连泡九日夜,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浸入药汤。   岐黄香气,原本是李师焉身上的气味,绞缠蔓延,现在乘白羽身上也有了。   这比什么珍馐佳肴都令人沉迷,白衣的谪仙也要俯首。   乘轻舟啃完第二只,乘白羽不许他再吃:   “你是胎里带的寒毒,蒸蟹性凉,别吃罢。”   乘轻舟恋恋不舍放下。   一时乘白羽心内又是愧疚又是疼惜,   想一想,道:   “早前你说要择器,左右无事,不如办了?”   修士择法器,才是正经跨入修炼的门槛,通常由师长量骨勘天分,还要看本人的志趣。   这是大事,从前在紫重山是要占星祈福的,还要敬告祖宗天地,祭祖、恭贺,大宴连月不休。   择器这事,早则炼气修为可选,晚不过筑基初期,总是该选起来。阿舟人生的前一甲子因遏骨术生长格外缓慢,是以一直拖着。   “真的!”   乘轻舟眼睛一亮,“我要看兵器谱!以往阿爹从不让我看的!”   李师焉弹指,一束微光往他眉间一点:“禁制已撤,藏书楼你可去了。”   乘轻舟跃起:“多谢李爹爹!杳杳陪我!”   ……有人问过杳杳的想法吗?   杳杳还想再吃一只蒸蟹。   根本没有人在意杳杳!   也没有人在意阿羽!   乘白羽不忿:   “不让他上藏书楼,阁主你也不让。今日许他看,还是我的主意,怎么埋怨只埋怨我?谢却只谢你?”   李师焉:“乘轻舟是个好孩子。”   ?乘白羽:“……你在得意什么?”   “我得意?”   李师焉道,“是,我很得意。小白羽,你我像不像寻常夫妻?为着孩子争风吃醋。”   “??”   乘白羽转头翻笼屉,“你吃的蟹难道有毒?阁主,你发癔症了。”   “再者,”   乘白羽讲道理,“小白羽是什么?很像凡间富贵人家豢养的鸟雀。”   “未尝不可,”   一点意气覆在李师焉面上,“你便做我的小雀儿,如何?”   乘白羽面无表情:“我不是鸟,多谢。”   “小雀儿要啄人了,”   李师焉长眉舒展,“脾气真大。”   他正面乘白羽展颜而笑,乘白羽得以看全他的脸。   傲雪拒霜一般的面目,满载的不是意气,是柔情。   “……”   乘白羽面露古怪,“阿杳又给你看什么话本了?”   “《长生殿秘史》,”   李师焉道,“杨妃先事寿王府再事大明宫,不正如你一般?先住仙鼎盟,后来我披拂阁。”   ……前半段乘白羽还听一听,后半段险些仰倒。   “阁主,话本只是话本,”   乘白羽极其诚恳,“并不一定要一一与身边的人对应……且慢。”   乘白羽沉思:“明皇乃寿王之父,阁主与贺盟主……”   李师焉面目一肃,皱眉道:“我没有那等不肖子孙。”   他的嫌弃无遮无拦,乘白羽被逗乐:   “你知道么?你现在的表情很像阿杳,阿杳吃到一只臭螃蟹就是这副样子。”   李师焉并不生气:“你说得很是,贺雪权的确很臭,臭鱼烂虾。”   呃,与臭鱼烂虾做夫妻,好像也很臭,乘白羽自觉被骂,默不吱声。   不过,马上就不臭了么。总有一天会的。   乘白羽心情重新振奋:“阁主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不敢说,不过我知道你一件事,你的事。”   “?什么事。”   “你想撤去遏骨术。”   “!!”   乘白羽:“你如何得知??”   上下左右瞧瞧,“披拂阁难道还有绝学?观心术?”   “啧,说你是雀儿,”   李师焉道,“乱学人言。”   “……你再——”   李师焉抬手,拇指指腹抵住他的下唇。   啊,好烫,老神仙的指尖好烫。   乘白羽似是被燎灼,随后像是挨一下蜇,仰面躲开。   “走罢,”   李师焉若无其事收回手,“你功力刚恢复,独自解遏骨术不吃力么?我助你。”   “阁主,”   乘白羽跟上,“我要与你说,你别学霜扶杳给你看的那些话本,有时人与人之间相处,颇多界限。”   “哦?比如?”   “比如啊,”   两人并肩向丹室行去,“旁人的口唇、脸颊之类,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能用手触碰。”   “你与我不亲近?”   李师焉道,“你若说是,我便再不给你养孩儿。”   “……不是一种亲近。”   “你放心,”   李师焉忽然神色一正,“我有分寸。”   乘白羽大大呼出一口气,又听李师焉道:“又不是没碰过。”   “……什么?”   “别问,”   李师焉长袖束侧,“也别再杵着,来助我。”   李师焉令他取药点水,乘白羽默默听从调遣。   阿羽不满意。   但是阿羽会低头呢。   李阁主是个细致人,用各色丹药宝器列阵,以确保乘轻舟骨骼恢复无虞。   确实顺利,身长不过四尺的孩儿,转瞬间拔骨抽条,长成清俊儿郎模样。   此一番来由,乘白羽从前细细对乘轻舟讲过,他醒来时只有些新奇,倒没有惊异骇然之色。   “阿舟,”   乘白羽探他的脉,“可有哪处骨头格外疼么?”   青年声音清亮:“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病小痛,阿爹莫担心。”   他看去二十上下,恰恰是悟道的年纪。   修仙有延年益寿追溯青春之能,因此并没有面目衰老的修士,乘白羽看上去也是二十许人。   不过乘白羽的二十许和乘轻舟的二十许,差很多,乘轻舟看起来清澈、朝气,充满一股涉世未深的稚嫩之感。   在场三人瞧着。   乘白羽心内长叹:这孩子实在缺少历练,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霜扶杳惊呼:   “像!太像了!阿舟,你和你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李师焉形容也有几分震动,不过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招呼霜扶杳一同出去,留父子二人独处。   “爹爹,”   乘轻舟轻声道,“从今往后阿舟长大了,爹爹不必总是担心了。”   “谁说的?”   乘白羽笑得温和,“你最刻苦,何时惹我操过心。”   “有的,”乘轻舟道,“生病的时候。”   “从前总是生病,我不愿生病,总害爹爹、阿杳,还有李爹爹,总是害你们担心,”   乘轻舟赧然道。   “你不知道吧?”   乘白羽一副来来来大秘密悄悄告诉你的模样,   “常生病的人才长寿,那些平白无故暴毙的啊,都是平日不生病的。”   “……”   乘轻舟不信,“我瞧李爹爹就从不生病。”   “……这话别告诉他。”   相视而笑,乘轻舟笑意落一落。   乘白羽看在眼里,直言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爹爹,”   乘轻舟问,   “杳杳说我诞自爹爹腹中,那我的……另一个爹是谁?”   “我自觉不是李爹爹,是么?”   “不是,”   乘白羽并不遮掩,“你听我与你道来。”   从承风学宫到仙鼎盟,乘白羽无一隐藏,也无歪曲中伤,平铺直叙悉数告知。   除却“话本”一事,一句也没隐瞒。   言毕,乘白羽自袖中抽出一枚凰羽,五色莹润,流光溢彩。   “有鸟焉,五采而文,名曰凤皇,见则天下安宁。凰羽一物,百妖退避,佩之不蛊。”   “你若想与你另一个父亲相认,你可不佩戴凰羽,去寻他,或者他族中的血脉自然会感知你的存在。”   “你若不想,这枚凰羽能助你暂时不受妖族血脉侵扰。”   乘白羽摊开掌心:“阿舟,你来选罢。”   乘轻舟歪着脑袋。   乘白羽一颗心提到嗓子口。   紧接着乘轻舟自衣襟里揪出一物,赫然也是一枚凰羽。   “李爹爹方才已予我了啊,”   乘轻舟理所当然道,“我要戴的,我只是爹爹和李爹爹的孩儿,不是旁人的孩子。”   “……好。”   说不清为何,乘白羽险些落泪。   胸腔中酸涩交加,一时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乘轻舟仰着脸:“我总算,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爹爹了。”   “好,”乘白羽勉力微笑,“等你来照顾。”   说罢将两枚凰羽仔仔细细穿过璎珞结子,亲手佩戴在乘轻舟脖子上。   “所以,”   乘轻舟凝目细思,“从今而后无人可循血脉来扰我?”   “是。”乘白羽轻轻颔首。   “好极,”乘轻舟击掌而笑,“咱们便守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谁也管不着。”   这孩子,是如此笃定,如此贴心,丝毫没有迟疑。   乘白羽怔然。   随即笑意绽出:“是,谁也管不着。” 第19章   人不是神仙,也不是天道。   纵然是神仙,也不可能万事顺心。   倘若一个人事事称心,无忧无虑,那么一定是有人在替他操心。   乘白羽少时很顺遂,那是家族庇护的缘故。   后来,便只有他一人了。   彼时无人议论乘氏这个遗孤的长短么?   怎么那么巧,全族覆灭偏他一人逃过一劫?   也有非议,也有劫杀,贺雪权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终归孑然一身独自面对。   今日有一人,简直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虫,料到他所思所想,不动声色备好凰羽。   也是这一人,对他说出那句话。   这么多年,失去父母亲族以后,再无人说过的那句话:   白羽,你不是废物。   你一定学得很快。   从丹室缓步而出,乘白羽遥望不远处的两人,默念:   “多谢你。”   “李师焉。”   老神仙偶尔发癫,发好了,又不会少块肉。   乘轻舟拽着霜扶杳继续逛藏书楼,乘白羽走来问李师焉:   “阁主怎么想到备凰羽?”   李师焉:“不是你说的么?披拂阁中人都会观心术。”   “……”   又在胡说。   啊,无限感怀,只维系住一刻钟。   “哦,”   乘白羽些微无言,“那烦请阁主说说看呢,我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不对,”   若有所思,“观心术又不是先知术,凰羽须提早预备吧?”   “是,”   李师焉眼风往春行灯飘,“观心术的确不是先知术,不能与东皇遗魂相提并论。”   “……”   乘白羽捋一捋袖子,青袍一揽,将春行灯收回袖中。   阿羽听不懂呢。   听不懂怎么办,不答。   “不自在了?”   李师焉抬手捋他的袖口,“贺雪权是个不透气的蠢货,打量我与他一般?”   “雀儿。”   “你的本事何至于此。”   “你的灯比你诚实。”   “记住,在我面前永远不必遮掩藏拙,也不必有顾虑。”   “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我不看你这副样子。”   “雀儿也展羽,你要无拘无束一飞冲天。”   ……   乘白羽神魂一劈两半,一半再次陷入感激和欣慕,另一半一句话也不想和这个老神仙再说。   都说了不是鸟了!   可他教他一飞冲天。   “你知道么,”   李师焉手指沿着袖口上攀,拂过乘白羽面颊,“你脸红了。”   “!不可能。”   “耳朵尖也红了呢。”李师焉兴味盎然。   在乘白羽发作前,他收回手。   另起一事:   “其实倒要问你,我阁中多珍宝,是我千百年搜集而得,你的凰羽又是何处得来?你又是如何得知凰羽可遮掩妖族血脉?”   乘白羽:“你不是会观心?你看看呢。”   “你啊,动辄耍性子,”   李师焉叹气,“好了好了,我不说会观心术,也不说你是雀儿,好不好?”   这话有点怪,具体哪里怪,乘白羽一时不得要领。   “可以说与我了吧?究竟如何得来?”   乘白羽正色:   “在章留山偶遇一罪人,他有罪,以此赎罪,将秘密与凰羽悉数交付我。”   “语焉不详,”   李师焉点评道,复道,“罢了,我不多问。”   “多谢。”   ……   无人处,李师焉自言:   “人果然有贪嗔痴,见他脸上涨红,谁能克制心性一点不招惹?一句不逗弄?”   “逗得厉害,茸羽炸起要啄人,又只一心一意想要哄他。”   “这雀儿。”   ……   待乘轻舟择好兵器,乘白羽一窒。   “我想学重剑!”乘轻舟欢天喜地。   “你想学……?那玩意啊……”   乘白羽喃喃,   “为何是重剑?哪怕是轻剑也好啊……”   乘轻舟开始喋喋不休,上古神兵从头说一遍,言语间的喜爱崇慕做不得假。   他如此执意,乘白羽叹口气答允。   从前最好的藏剑是紫流,已然赠给莫将阑,乘白羽在百宝囊中搜索片刻,托出一柄镶铜重剑。   “为何剑身分黄白两色?”霜扶杳好奇,“剑脊与剑刃迥然异色,是何缘故?”   此神兵剑刃亮白,剑背却呈古朴铜色。   “黄白出自不同造物,”   乘白羽娓娓道来,“白者多锡,黄者多铜,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韧也。”   “原来如此,”乘轻舟眼睛亮晶晶,“真是神异超凡。”   说罢与霜扶杳两个围着,脑袋埋在一处叽叽喳喳。   这剑……自然是一柄好剑。   这是遗物,又不全是。   它的前身是紫重山最好的重剑之一,是从前的大弟子朝觉雨的佩剑。   朝觉雨临死前率众弟子顽抗,最终死在紫重山,刃断魂销。   眼前这东西,是后来乘白羽寻回的碎片,经名师修缮,重得一剑。   “阿爹,剑铭为何?”乘轻舟询问。   “‘枯弦’。”   “枯弦,”乘轻舟来来回回念几遍,“是何典故?”   不知为何,乘白羽一时没答。   “是任侠子祖师的留篇,”   李师焉代道,“断剑徒劳匣,枯琴无复弦。相逢不多得,颓手向黄泉。”   “喔!颇有真意!”   乘轻舟如获至宝,急急拉着霜扶杳又是一番嘀嘀咕咕。   “断剑重铸之日,是你亲自在剑炉旁守候?”   李师焉似读懂乘白羽腹中隐而未发的千万个心思,   “原来另有故人。”   “也算不得……”   话到此处,乘白羽索性问,“阁主不问世事,百年前有一件大事,不知阁主有没有耳闻?”   “你说你家里的事?”   李师焉道,“略有耳闻。罪名蹊跷,仙鼎盟上一任盟主也不细察,直接兴师问罪率人攻山,想必是有些隐情。”   “紫重山百代传承,护山大阵绵延千里,”   乘白羽淡淡道,“我族中子弟都比我出息,怎会?抵御不住仙鼎盟的进犯也罢了,还顷刻之间全部‘伏诛’。”   “听闻你父先一步被请到仙鼎盟,并没有在紫重山坐镇。”   李师焉大约头一回后悔,悔避世隐修。   “是,也不全是,”   乘白羽瞥一眼院中刷得正欢的两人,“他们使禁术奴役妖修。”   妖族的大妖,与人族顶尖修士 ,并不分伯仲。   可是,他们不惧伤痛,不畏生死,佩戴凰羽伪装成人族,攻进紫重山力战到死,而是个人就会惜命,又如何与之匹敌?因此当年夜袭紫重山,一击即溃。   “这些秘辛,”李师焉敏锐地问,“你如何得知?”   “说了有一个罪人,”   乘白羽眼中空洞,凭空怨气横生,   “有个罪魁,不幸被我寻着。秘术我已知晓,他藏在内府中的凰羽我全数启出……”   “乘白羽,”李师焉暴喝,“回神!”   “……嗯?”   “我,”乘白羽慢慢问,“是怎么了?”   李师焉摸他的脉:“怨气扰人心智,你是一时魇住了。”   “……”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向窗外叹道,“原来我怨气还这么大呢。”   李师焉忍不住问:“那名罪魁,如今如何了?”   “嗬嗬。”   乘白羽笑一笑,没答。   最后一丝森然笑意散尽,乘白羽复又笑起来,眉眼弯弯,纯白良善,是他惯有的笑容。   他举步行至院中:“阿舟,我来演一套剑式。”   “好!”乘轻舟手托枯弦予他。   他在院中站定。   此时新雪初霁,天光清朗,天地间有一人,青袍如展,剑气纵天。   一套演毕,端的行云流水意态高妙,个中剑道真谛,只可意会。   乘轻舟嗷地一嗓子奔去忙着请教。   李师焉未动,只是久久未能回神。   而后自言自语道:“我观世间传闻,多为不实。”   “什么?”一旁霜扶杳问。   “九州皆道仙鼎盟盟主之道侣,空有皮囊,华而不实,”   李师焉情绪复杂,   “如今一看,他若修剑,天下古今难逢敌手。”   他的这套剑式,当年又是,从谁人身上看见的呢。   剑道讲究摹形会意,他临摹的那一人,又是谁呢。   忽地李阁主面色渐明。   哈,贺雪权。   他的心里从前有故人,往后有我,从来没有你。   李师焉快慰地想。   乘轻舟研磨新观得的剑式,乘白羽退至近旁。   李师焉悠然靠近。   “又在发什么愁?”   “啊?!”乘白羽震惊,“究竟怎么知道的?”   “别管,你又愁什么?”   “唉,这孩子学剑,”   乘白羽如实道,“九州之上最好的宗门是瑶光剑阁,又不能去,如何是好?”   “就是贺雪权兼任阁主的那个剑宗?”   李师焉不以为然,“我看不过尔尔,不如你亲自教。”   “我?”乘白羽摇一摇脑袋。   我只是首卷一无名小卒啊。   “不行,还是要访名师。”   “你方才身上那股狂放劲头呢?”   李师焉揶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仿佛倘若如来祖师是你的仇人,你也要杀到九重天。”   “……这不是,好了么。”   顽笑两句,李师焉正色道:   “你说贺雪权心中对你没有爱意,我今日更信服。”   “你不信你使得好剑法,而他是剑道大家,百年的姻缘,他竟然从未更正过你的想法。倘若真心待你,怎会打压你,任你自贬至此。”   嗯。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也是好话。   温言款语,慰帖人心。   可是……   “阁主,”乘白羽轻微崩溃,“多久前的话了啊,怎么还记得。”   似有若无抱怨完,他便看阿舟舞剑去了。   “怎么不记得,”   李师焉立在原地轻吟,“你记得家族的仇,姓贺的仇,我替你记。”   永世记得。 第20章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二年丁亥月,变通自在,力动乾坤,移山竭海,登乾元境!垂贺合欢宗后继有人】   乾元境,即化神。   修到化神不稀奇,古往今来化神修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但是得天道注目,很稀奇,说明此人八字四正多,命带华盖,大有可为。   并且,应当还很年轻。   紧随其后,一张绯红的请帖呈到李师焉面前。   据闻合欢宗一长老在东海之涯长身伏地,三叩九拜整整十日,轮守的门人动容,代将请帖呈进来。   “合欢宗,好得很,”   李师焉草草扫一眼,“区区乾元境,也值当大肆庆贺。”   霜扶杳左看右看,小小声道:   “我怎么觉着,庆贺在其次,最要紧是给仙鼎盟看脸色呢。”   邀四方共贺,就怕贺着贺着,贺出一份盟誓来,你说说看,仙鼎盟保准如鲠在喉。   “此话有理,”   李师焉冰霜也似的眼睛燃起火星,“那倒要好好恭贺一番了。”   乘白羽险些噎住:   “……披拂阁在东海之滨,合欢宗在西北流沙腹地,阁主你……”   “能给仙鼎盟找不痛快,”   霜扶杳悄悄觑一眼李师焉,“他才不管呢。”   其实乘白羽也很想给仙鼎盟找不痛快。   可是,披拂阁不能打头阵啊,还是要低调。   阿舟选佩戴凰羽,总要成全孩子一片孝心,不能即刻教阿舟置身于暴露的风险里。   老神仙随心所欲惯了,乘白羽张嘴,预备苦口婆心劝说一番,   没想到还没说呢,李师焉话锋一转:   “人多浊气盛,不去凑这个热闹。”   ……?   变得也太快了吧。乘白羽愈发摸不透这个人。   又过两日,乘白羽正在给乘轻舟指点剑式,李师焉现身。   “你的红尘殿,有访客。”   “哦,”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他回去了?”   “不是他,”李师焉道,“是他娘。”   嗯?皋蓼娘娘?   不是,嗯??   乘白羽张大嘴巴看李师焉:   “你如何知道红尘殿的访客是谁?”   “我在你殿中留有神识。”李师焉大方道。   “我敢不防?”   李师焉袖中一截捆仙索赤金的光一闪,“还有你殿外的禁制,谁知你那个道侣还有什么野蛮手段?”   是这个道理……   乘轻舟瞪大眼睛:   “还有这等事?”一指捆仙索,“那是何物?”   “没什么!”   乘白羽拉住李师焉要走。   “阿爹,”   乘轻舟面上怒气渐盈,“你不是说只是日子久了,情淡如水索然无味?难道他还囚齽你不成?”   李师焉意味深长:“你倒好德行,不肯多说一句他的不是。”   乘轻舟愤恨稍缓,迟疑:   “难道……”   “阿爹,是你与李爹爹的事被那个人发现了吗?因此他才要锁你?”   “……??”   乘白羽活像被雷劈,“我和李阁主,什么事??”   李师焉道:   “粗鲁凶蛮,暴虐残酷,姓贺的天性如此,与你爹行事无关,”   唤来霜扶杳,“不早了,领乘轻舟去丹室默经。”   “可是,”   乘轻舟一面被薅着走一面道,“我观你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也并没有什么呀。”   霜扶杳一个劲拖,装作一个字没听见。   “是没什么啊!”   乘白羽大呼冤枉,“……不是,谁发乎情??”   两人已经走远。   “罢了罢了,”李师焉淡笑着劝,“童言无忌。”   乘白羽:“不行,我要与他说清楚。”   “再说罢,”   李师焉拦住,“你得空还是想想,要让你的访客等多久。”   “……也是。”   “我猜雪母降临,或许与合欢宗有关,”   李师焉道,“我送你去一趟?”   乘白羽斜他一眼:“阁主,你是有什么馊主意。”   李师焉卖关子:“到仙鼎盟便知。”   当夜,两人启程。   落于仙鼎盟山门前,李师焉教乘白羽悄无声息先回红尘殿:   “稍后出来,记得了?”   “好,好。”   乘白羽大笑,做一口型:老不正经。   李师焉作势发怒,乘白羽旋身朝鲤庭飞去。   鲤庭畔果然有一行人簇拥,当中女子,高冠着羽,手握权杖,不是贺雪权的娘是谁。   乘白羽潜入殿中静待。   约摸一刻钟后,殿外乱起来:   “有人闯山门!”   “阵法拦他不住……”   乘白羽心说这是作什么妖。   忽攸之间整座碧骖山脉隐隐一颤,磅礴的灵力涌灌而出,每一个修士都感受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威压!   “贺盟主可在?吾有一事相托。”   李师焉的声音放大数倍,声震九霄。   隐约有一盟中长老答话,声势未可比拟。   “来者何人。”   铿锵的女声自鲤庭波涛中跃出,遥遥与李师焉对峙。   “东海滨一无名术士耳。”   说着无名,声气傲然。   议论声起:   “……是清霄丹地那位!”   “披拂阁阁主李师焉!”   “他!来咱们这里做什么?盟主不在!”   “戚扬仙君也不在。”   “化神以上的长老都随盟军出征去了,只有……春行仙君。”   “他顶什么用!”   ……   乘白羽无奈,怎么还带上我了。   忽地一声惊呼,好似有人负伤,   又听见李师焉道:   “呵,即便是你们盟主也拦不得我,何况强抡上古光斧的鼠辈,俱是欺世盗名。”   呃,众人面面相觑:   “……咱们放任他如此诋毁戚扬仙君么?”   “戚扬仙君的修为,怎么和李阁主比……”   “鸣鸦阎氏,又不是从前的紫重山乘氏、沛国朝氏,又有什么说不得……”   “嘘……”   皋蓼询问究竟何事到访,并不为旁枝末节所动。   李师焉言道听闻合欢宗有喜事,不便前往,请仙鼎盟代为相贺。   殿内乘白羽一听,果真是“馊”主意。   仙鼎盟原先可能并不一定会应合欢宗的邀,如今非去不可,属于是人家想扇你巴掌,你不得不把脸伸过去。   合欢宗原本意在挑衅,这一下可好,当世高人,要通过仙鼎盟贺你,活像你不够格似的,必定更忌恨仙鼎盟,真是,好恶心。   好恶心,好喜欢。   啊,未知是合欢宗哪位幸运儿,在这风口浪尖化神,算你天降大任于斯人。   正在遐想,殿外传来一股药香,转瞬间一袭白衣在榻边坐下。   “阁主妙计。”乘白羽嘻嘻嘻。   “你愿亲自去瞧这热闹么?”   李师焉道,“我观雪母,有意要你陪她去合欢宗。”   乘白羽想一想。   想多陪陪阿舟。   也确实想看热闹。   “就知道你这性子,”李师焉笑道,“去罢。”   伸手掀乘白羽衣襟。   “?!做什么?”   “复原,”   李师焉手上不停,   “不然日后雪母和她的好儿子对起来,你身上的捆仙索呢?也让她亲眼看看她的好儿子干些什么好事。”   “阁主思虑周全,”   乘白羽吸气,“不过能不能先不要剥我的衣服?”   “不成,”李师焉严肃,“来不及了。”   只在须臾,青裳不知所踪,李师焉施法重现前些日子场景,乘白羽身上伤痕纵横。   “啧。”   李师焉俯首立在榻边垂着眼。   “……不是说来不及了?”   还看。   乘白羽又道:   “你也瞧见外头那些人如何惧你,我知道你想助我,可依你的性子,不该到合欢宗大闹一场?也没人敢说什么。”   “你也不惧贺雪权母子,何故一定要复原?”   “我老早想问,何必如此迂回?”   “嗯,不许问,”   李师焉倾身,盖拂乘白羽的眼睛,“乖乖的,办完这件事,我与阿舟等着你。”   似有若无,他的袖口飘出一段香。   草木岐黄,沁人心脾。   “……好吧。”   ……   高人驾临,真气“恰巧”震碎红尘殿外的禁制。   李师焉离开,几乎前后脚,皋蓼进红尘殿。   “你殿外为何下禁制——?”   皋蓼看清榻上情形,厉声朝身后喝道,“你等在此等候!”   “是。”   “属下遵命。”   她踱至寝榻旁,居高临下一派审视:   “是我儿关的你?”   观她神情,乘白羽若有一个字答错,好似今日便出不得红尘殿。 第21章   “为着合欢宗收徒的事?”   乘白羽垂首不言。   皋蓼神色了然,行至榻边上下打量一番,她这样的大妖自有破除捆仙索的法子。   有些疼,还好,乘白羽面上不显,低低嗯一声。   “服下,”   皋蓼掷来一枚丹药,“你伤着不像样子,你还要随我去沙凫州。”   “是……什么?”   “没听李阁主说么?要咱们代送贺礼。”   “不等雪权么?”乘白羽问。   “赶回来再折返,折腾人,他和阎家那个小子一道前往罢,”   皋蓼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你乃堂堂化神修为,虽说大致是仙丹仙药堆出来的修为,可你也该自行历练,自立自强,活像离了人不能活”   “还是一个使捆仙索捆你的人。”   复道:   “我听说了,你去沙凫州惹出好大动静,你该有自知之明,也别怪雪权担心生气。”   乘白羽:。   利落披衣起身。   “知道了,皋蓼娘娘,咱们走吧。”   -   乘白羽陪皋蓼到合欢宗第二日,贺雪权至。   自然,是与阎闻雪敛袂而来。   他两人吃好相貌的福,负剑执斧又自有一股杀伐之气,格外雄姿英发,好一双当世英雄。   “呀,可惜了!贺盟主已有道侣。”   “可惜什么?有道侣又怎样,迎一位侧君罢了。”   “你们瞧戚扬仙君瞧贺盟主的眼神,比月泉水还含情脉脉呢。”   “是哦……”   合欢宗的男女弟子从不知矜持二字为何物,当众大声调侃起哄,没见……   至少乘白羽,没见贺雪权拒绝。   没拒绝,也没有异议。   他好似兴致极高,与合欢宗以及旁的宗门长老寒暄,总要侧过脸引见阎闻雪。   不要韫匵而藏,也不要洗兵不用,就要如此耀眼、如此欣然,带在身边,展示给世人。   皋蓼是大妖,自有矜持,今日儿子接风宴也不来,只有乘白羽只身前来,身形湮没在人群里。   众星捧月,而他只是天边一颗不算明亮的星子。   “师尊,”   不知何时他身边凑近一人,稔丽面孔、麦色肌肤,“我好想你。”   乘白羽转身看。   “啊,将阑。”   随即惊喜:“是你?!成功修成化神境的是你?”   “师尊,”   莫将阑黏糊道,“师尊不问我修炼苦不苦,是怎样的不眠不休悬梁刺股……”   “是,上次见你不过元婴中期上下,”   乘白羽面目肃整,   “你没犯傻乱用什么禁术吧?修炼原本是逆天而行,切忌揠苗助长。”   “你!不问我就罢了,”   莫将阑越说越委屈,“还疑心我的人品?”   “不是,为师是担心你。”   “师尊,”   莫将阑打断,按住乘白羽的腰埋进怀中,“我好想你。”   “……你也是化神修士了,像什么话?”   “就要!”   ……   堂上远处,贺雪权双唇紧抿眸中凛然。   那是他,怒气已极的态势。   角落里,两道身影交颈相拥,仿佛情意绵绵,不绝不休。 第22章   “与你一同来的那个大妖呢?”   乘白羽:“慎言,她是妖族之主。”   “知道知道,贺盟主的娘嘛。但她待你爱答不理的,”   莫将阑撇撇嘴,   “我便懒怠搭理她。”   觑一眼乘白羽,复道:   “她对你动辄冷眉冷眼,一定是她儿子不肯在她面前替你美言的缘故,母子俩没一个好东西。”   “……”   乘白羽拎着人转到一处偏僻廊庑,   “越发没谱,你兄长大宴宾朋颇多苦心,你更不好口无遮拦招摇过市,你——”   “你有在听么?”   “我当是什么,”   莫将阑倚在廊下,懒洋洋的,“还以为师尊领我来无人处要做什么呢。”   说着美艳绝伦的眼睛轻眨,勾魂夺魄。   “不许胡说,”   乘白羽无奈,“你分明没那个胆子,又总要出言佻薄。”   “我怎么没有?”   莫将阑勾住青色的衣裳带子,“我记得上回分别前,我与师尊分明……”   上回分别,落在贺雪权手里好一顿整治。   乘白羽神色一黯。   “怎么了?”   莫将阑敏感地问,“对了,上回醒来听他们说姓贺的来了?随后呢?问他们也不肯说。”   乘白羽只说无事。   莫将阑急道:“他怎么你了??”   “将阑,他无论怎样,”   乘白羽摇头,“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可是我已经化神了!”   莫将阑分辩,“比我上——比同辈人都要厉害,已经能为师尊主持公道!”   “我的公道我自己……”   正说着,一阵骚动:   “贺盟主召咱们都进殿……”   “……什么事?”   “说是方才有人出言冒犯,要揪出来示众……”   乘、莫二人对视一眼,莫将阑道:“在我合欢宗的地盘上立规矩,好大的脸面!等着。”   “哎,你做什么去?”   “我去叫我哥!”   “……”那你去吧。   乘白羽没有撑腰的人可以叫,独自折回殿中。   大殿中央,贺雪权与阎闻雪端坐上首。   听几耳朵,乘白羽愣是没听明白什么事。   究竟这个好事之人说了什么犯上不敬的话?   不知道。   贺雪权寥寥说几句“谨言慎行”、“修士典范”之类的说辞,目光似乎还格外遛过乘白羽站的角落,乘白羽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不久人群散去,重又恢复言笑晏晏的饮宴气氛。   此时乘白羽心内“哦”一声。   大约是,合欢宗弟子的起哄让阎闻雪失了颜面,下不来台,因此要大张旗鼓做规矩。   嗯。   如此珍爱回护,看来进度加快了。   好事。   倏尔殿外一阵舞乐香风,迤逦行进来一行人。   当中的男子,身披紫袍,鲜红冠带,想必就是合欢宗宗主莫渐夷。   其实细论五官,他和莫将阑长得绝相似,但他要多一些凌厉英气,并没有莫将阑的男生女相。   气势也不一样。   莫将阑看起来是个不好惹的人,这位呢,不知哪里带出些狠厉悚然气质,属于绝对绝对不要惹的人。   殿上倒没有当世两大势力对峙的气息,欢声反而更盛。   莫宗主宣布大宴一季,请宾客们尽情享乐,宝馔佳肴、醴酿歌舞,络绎进到殿中。   乘白羽陪在皋蓼娘娘身边扮摆件,   不一时阎闻雪过来,   伯母长伯母短。   皋蓼亲切道:“令堂还好么?前日她……”   “劳伯母挂念,家母……”   ……   又引一些人族宗门的宗主、长老来见,皋蓼一改冷淡神情,十分好说话样子。   退一步,退两步。   无人发觉,乘白羽在某个时刻留在原地。   哎呀,不是的。   雪母娘娘刚进殿时,也有人上前攀谈,乘白羽也没干杵着不搭理,也从中引见来着。   就像他刚和贺雪权成婚时去神木谷拜见,他是要改口的,皋蓼却道:   “吾乃万妖之主,非是寻常父母,你还是伏用尊称为好。”   因此乘白羽没唤过她一声母亲,伯母也没有。   原来,旁人唤伯母,是可以的。   旁人的引见,她是泰然受之的。   从前乘白羽三天两头往神木谷跑,看冷脸也不耽误他跑。   然而人与人交往,大约还是要看眼缘,雪母娘娘,可能就是不喜欢他吧。   那时的乘白羽会伤神懊丧,会变着花样讨一份注定得不到的欢心。   如今的乘白羽澹然笑笑,寻偏僻一席落座,该吃该喝绝不耽误。   唔,合欢宗酿得好酒,是月泉水的缘故么?或许贮存一些?带回去请老神仙和阿杳尝尝。   阿舟还小……   乘白羽哑然,也不小了,也可尝试饮酒了。   还怪想念的呢,阿舟他们。   左右看看。   今年欢笑有几人?   幽姿不入少年场。   乘白羽从袖中托出春行灯,飘然离席。   寻一处无人偏殿,乘白羽瞑目捏诀,打算试试老神仙教的凭虚显影。   正在此时,殿门开合。   此一处偏殿乃宾客休憩更衣之所,先前进来时乘白羽分明下有禁制,因道:   “既见禁制,道友何故闯殿。”   “我何故闯殿?我来瞧瞧你是不是又和人幽会。”   一道劲风袭来,卷着乘白羽的腰摔在殿门上,乘白羽祭起春行灯飘立身前。   “真是能耐,”   贺雪权面目阴沉,“见到我二话不说直接亮兵刃?”   “……”   乘白羽烟霭一般的眼睛里并没有一丝情绪。   “捆仙索谁给你解的?”贺雪权问,“我娘?”   默然对峙,春行灯寸步不许近身。   终于乘白羽开口:   “你看见了,此间并无旁人,遑论什么幽会,你可以走了。”   贺雪权目光悍戾如鹰在他面上逡巡,少顷,夜厌蓦地发动,直取春行灯!   咻——   春行焰光大亮,与重剑斗在一处,趁着这空档,贺雪权如鬼魅般欺近,照着乘白羽腰眼一拂。   “唔!”   刹那间一股酸麻蔓延全身,乘白羽挥灯反击。   是实打实的杀招,不是闹着顽的招式,贺雪权面沉如水,夜厌转而一剑劈在殿门口的禁制上。   声东击西!   “你耍诈!”   “又如何?倒是你,”   贺雪权趁机抓住他,“你要噤声,禁制已撤,稍大些的动静传到主殿,修为高深者便能听见。”   半狼血统,高大魁岸,严严实实将乘白羽的身体堵在殿门后。   “我都看见了,”   贺雪权咬牙在他耳边吐息,“你与你的‘好徒弟’大庭广众搂搂抱抱,后来甚至避开众人,做什么去了?他碰你没有?”   “你既然已经确信,”乘白羽也咬着牙,“何必再问。”   “呵,”贺雪权伏在他肩上闷声而笑,“阿羽,你是真不怕。”   一手环住腰身和手臂让他挣无可挣,另一手托住股间往怀里按紧,两人严丝合缝贴在一处。   “别!”乘白羽疾呼。   “我做什么了?”   贺雪权手上搲掘不停,“怎么,这里,尝过别的男人了?”   “贺雪权!”   乘白羽紧抽一口气,“你闹够没有?你成日与旁人同进同出,我说过一个字?你还来污蔑我!”   “污蔑?怎么,你二人还未真正苟合?”   贺雪权玩味,“我不知道,合欢宗中人竟然如此纯情。”   “他还没碰过这里?”   手上辗转,“你们总是隔着衣裳么?还是他只亵玩你的上身?”   “呵,”贺雪权紧盯一眼乘白羽融动的脸色,“怪没趣的吧?”   “我、来、教、你,”   寻着一处,两柄指刃毫不怜惜掇开,“何为欢愉。” 第23章   天地之道,阴阳调和。   女子生牝屋,男子生牡阳。   古籍上记载,阳为浊阴为清,因此女子更适合修仙,又因阳气过重者易犯杀孽,雷劫严厉,是以古往今来飞升的仙子比仙君多。   而阴阳双生者,从没有记载,似乎讳莫如深。   其实乘白羽也不算阴阳双生,他是坤君遗脉,胞宫生于谷道一侧,并不像真的阴阳双生者,另生有一条金沟。   少时乘白羽鲜少为此事发愁。   他是乘氏这一代年纪最幼的嫡脉,父亲是宗主,头顶上的姊姊和族兄都很出息,他生得如此特殊更惹长辈手足爱护。   犹记那时,族人也不敦促他用功,也不强求他修炼,围着护着缄守秘密,成日变着法子与他散心逗趣,生怕他自怜自伤,愁肠百结。   养得乘氏这小公子,见人便笑,柔软良善。   少年不识愁滋味。   于是少债老偿,这滋味,往后的百年间乘白羽尝一个遍。   最难下咽的愁是憎恶,对自己的。   分明是受制于人,分明并没有动情,甚至是气忿,可是,指节延展,欢快的媚.肉迫不及待拥上去,亲吻、谄媚,毫无尊严。   “阿羽,”贺雪权在他耳边调笑,“我的袖子口也要濡出印子。”   “你,”   乘白羽咽下满喉热气,“我什么样子要紧么?你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要我。”   “哦?被你看穿了呢,”   贺雪权伸手撬开他的嘴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直抵嗓子口,“对,这样多好,乖乖张亓。”   说罢双管齐下,撅开乘白羽的身体。   不,真的不想,乘白羽拼命摇头,听见神智在尖叫。   可胞宫里的软.肉不听,如火如荼如泣如慕,任由深理的一物斥地侵袭,在璧上一次次毫不留情地留下凹印,一双雪臋也不听,自作主张一下一下往后送。   “阿羽,阿羽,”   满足的喟叹自贺雪权唇间溢出,“你好想我。”   不,不是的。   身体的习以为常和眷恋如初,不是想念。   它只见过贺雪权,并且辛勤诞育过贺雪权的子嗣,没想到它竟然逆来顺受变得忠贞认主。   忠贞到没有廉耻。   乘白羽奋力吐出口中肆意作弄的手指,弯腰干呕。   “作呕?”贺雪权声音变冷,“我令你如此厌恶?”   “你是在强迫我,”   乘白羽手撑住华美繁复的檀木殿门,木雕缝隙里零星几处灰尘印子,“好脏。”   “脏?”贺雪权动作一顿,“你说,脏?”   “可是,你的身体不是这样说的呢。”   “小肉儿,在撒娇呢。”   乘白羽:“随你说吧。”   身后静默一息。   “还有更脏的,”   犬齿划过耳侧落在后颈,“阿羽,我要溺你里面。”   !“别!”   乘白羽瞳孔骤然扩大,恐惧到浑身打颤,“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我曾替你诞育子嗣的,那里曾经为你的孩子撑薄变形,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可是,又有什么不能。   从前贺雪权在万星崖牵他的手,百万星辰一同见证,还曾花费两年时间徒步行至南海观音宫还愿,一步一叩首。   “我曾拜菩萨发愿,但凡你肯多瞧我一眼,我愿立时死了,”   彼时的贺雪权信誓旦旦,   “阿羽,我必定爱你、重你,护你周全,千秋百代,至死方休。”   又有什么不能?他的誓言几句是真。   啊,不好,当时就该听出来的,他实在说太多“死”字。   有些话说太多会成真,乘白羽觉得自己的的确确快要死了。   暮去朝来颜色旧,生死只是两无情。   “嗯?你哭了 ?”   贺雪权声音惊着,翻他转身,“怎么哭了?”   “啊,”乘白羽不知道自己还会哭呢,“没吧。”   他周身直似无骨,滑着往地上瘫,贺雪权双臂抱定他: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显见慌神。   将人细致抱上坐榻,见他还在落泪,贺雪权道:   “别哭,是我的不是,别当真,我怎会如此辱你?你一向喜洁,我怎会如此?好了,我给你赔不是。”   乘白羽仰在榻上只是无话,贺雪权道:“你还要我跪地拜你赔罪么?”   “不必,”   乘白羽胡乱抹脸,“你只须……退出去。”   “嘿,”   贺雪权当他性子使完,重新覆他身上,   “那不成。”   “禁制我已补好,阿羽,你只须……”   盘桓又两炷香功夫,   “乖阿羽,予你了。”   贺雪权在绝深处锁结,又细细密密吻遍腰腹腿沟,声声相唤。   少顷,贺雪权凭空一划,一座三面悬屏的湢澡室赫然出现,   “我先收拾干净再来扶你。”   贺雪权在乘白羽眉间轻吻。   乘白羽并不答应。   神魂归位,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糟糕,没带炎冰绝息丹。   上回服得便有些迟了,唉。   屏风后汤水渐渐,声息半刻,贺雪权自屏后转出,俯身细致将乘白羽揽在怀里。   “好阿羽。”   他便这样抱着他,“我就知道,你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那你错了,”乘白羽闭着眼,“我乃九州五界第一无情无义之人。”   “胡说,”   贺雪权言语间大有松口气的意味,“我就知道你不会的。”   “……我不会什么?”   “说来可笑得很,我近来听闻一事,”   贺雪权道,“有人说你服用避子的毒物。”   乘白羽呼吸一窒。   “不瞒你说,你这段日子不服管教,我是将信将疑的,”   贺雪权满目欣慰,“可我立在屏后暗中探看,你可一根指头没动。我想你若果真用药,方才当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你没有,”   贺雪权笑着召来散落在地的青袍,边角袖子里摸过,又送神识到乘白羽各个百宝囊、百药囊里看过,   “我就知道,都没有。”   “嗯,”乘白羽无声吐气,“没有。”   要说承认也没什么。   其实若非为着章留山的大事,解契二字早也说了。   可贺雪权最近太疯,那种濒死之感,预卜的痛觉,身不由己,乘白羽不想再试一次。   ……且慢。   “有人说?”乘白羽慢慢问,“谁。”   “没谁。”贺雪权含糊道。   “阎闻雪么。”   “……说了没谁。”贺雪权翻身坐起,面中显出一丝焦躁。   “所以你确信无疑。”   “不信了,”   贺雪权扭头看他,“无论是谁,现今知道你并没有,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好么。”   这般目光投来,是俯视。   “不好。烦请问贺盟主,”   乘白羽淡声道,“他是以什么身份过问这件事呢。”   “到年纪总该考虑子嗣之事,”   贺雪权脸上的神色不清,“阿闻也只是担心我。”   “……”   乘白羽徐徐而笑,“服药的是我,反倒担心你?”   贺雪权皱眉:“莫说瞎话,如今知道你并没有——”   “我有啊,每次都吃呢。今日忘记随身带着罢了。”   殿中有一瞬寂静。   “你到底有没有?”   贺雪权问,“没有的吧?你上回答允我的,要为我哺育孩儿。”   “倘若有呢,”   乘白羽笑意满面,“你要当着阎闻雪的面千刀万剐了我么?”   贺雪权脸色变得难看:“不许胡说。”   “倘若没有,”   乘白羽自顾自笑得格外畅快,“贺盟主,造谣中伤,你会令你的好友向我赔罪吗?”   “赔罪?”贺雪权一点一点注视他的眼睛,“阿闻也是好心。”   下一句贺雪权问:“你是否当真在意阎闻雪?”   “谁?什么东西?”   乘白羽唇边嘲弄渐浓,“什么人,也值得我在意。”   “可是你在生气。”贺雪权加重语气,眸中似有小心检视之意。   “你说呢?贺盟主?”   乘白羽坐起身,   “我身上这点事,知情者该是死绝了,除了你。”   “阎闻雪如何得知我与你行房须避子?我一副男儿身能有孕,他如何得知?”   贺雪权瑞凤目一凝:“你误会了,不是我对他说的。”   “那你听见这话,”   乘白羽心中是怒也是凉,   “不想着维护我,不想着追查是何处走漏风声,一心只想着来试探我?”   “贺雪权,你说我生阎闻雪的气?他是什么东西我生他的气,我不该气你吗?”   “看来你果真气狠了他,”   贺雪权喃喃,似百感交集,“莫生气,”   又道,“我只告诉你,不值当。”   乘白羽怒极反笑:“怎么?又要说戚扬仙君行止正大的话?”   “那你不妨问问他,”   嘲讽比夜厌的剑刃还锋利,   “他没事盯着你的子嗣操什么心?该不会……是恨不得我这副残躯生他身上,好亲自为你贺大盟主开枝散叶吧?”   贺雪权神情一闪:“你别这么说。”   “……”   案上春行灯陡然暴起,捲起光辉气势恢宏一往无前,直直扇在贺雪权左边脸颊上。   “阿羽你!”   贺雪权回神,急忙运起真气护体,稍迟一步,一点红肿落在左颊。   “你闭嘴,”   乘白羽披衣起身,“你告诉阎闻雪,有胆亲自来问我,莫学混迹阴沟的鼠类,暗地里勾弄是非。”   “自然,”   衣衫理毕,乘白羽直面贺雪权,   “贺大盟主或许舍不得对阿闻说这样的重话,那么这话你听着也是一样。”   “流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我乘氏满门皆死于流言,到今日,你没必要再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红尘殿腾出去也是你一句话的事,少做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丢人现眼。”   “你……”   贺雪权呆在原地,他从来只见过乘白羽的柔顺,哪见过如此强硬的乘白羽!   待再看时,已然人去楼空,一袭青袍消失之处空空茫茫。   天之骄子,剑道魁首,一时间形容莫可名状。 第24章   大宴第五日,正式授印。   皇天后土,四海八荒,从此世上多一位紫流仙君。   授印原本由莫渐夷这个兄长独自主持,谁知祭完祖磕完头,这厮亲自行至乘白羽席前相邀。   于是相当莫名,乘白羽这便宜师父被拉到主位。   今日祝告天地,仪式在合欢宗后山占地极广的演武场举行,正中高台上,乘白羽与莫渐夷并肩而立,接受新晋仙君的三叩九拜。   高台之下有合欢宗的弟子议论:   “仙鼎盟都是些迂腐的伪君子,怎么养得出这般灵秀之人。”   “诶,要不他是九州第一美人呢。”   “要我说春行仙君和仙鼎盟没什么干系,仙鼎盟那帮伪君子纯纯捡便宜。”   ……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钦若昊天,六合是式。   率尔祖考,永永无极。”   ……   紫衣男子口中长啸祝嘏,青衣男子端然挥袖,轻抚其顶。   仪式承灵,玄之又玄,一时间四方神佛和万古洪流似乎俱显其形,高台上三人衣袂无风自动翻飞不止。   在场中人,无一移得开眼。   “……其实若说本事,春行仙君未必逊于旁人。”   “是呀,少宗主拜他做师尊,宗主也对他敬重有加,总不能二人都有眼无珠吧。”   “就是就是……”   一旁观礼的阎闻雪听在耳中,眼中戾气一闪。   他看向身前两步的贺雪权,清清嗓子低声凑近:   “合欢宗野心不小,竟然培养出如此年轻的化神修士……”   贺雪权只听无话。   “听闻这位少宗主也并没有多天资聪颖,春行仙君刚收他做弟子他便突飞猛进呢。”   阎闻雪又道。   负夜厌的这一人,短短瞥他一眼,依旧无话。   “……权哥,”   阎闻雪终于道,“避子毒物一事,你找他对峙了么?他如何说?”   “对峙?”   贺雪权奇道,“我与他皆为男子,什么避子,本属无稽之谈,只当笑言罢了,怎还当真?”   阎闻雪待说什么,贺雪权打断:   “除却阿羽,乘氏全族已然覆灭,全部是鬼非人。鬼族只在幽冥渊栖息,九州之上,不该再有关于阿羽的任何传闻,有也只该幽冥渊有。”   “阿闻,”贺雪权似是无心,“难道你与幽冥渊有联系?”   “这是哪里话?万万没有。”   阎闻雪讪讪复惴惴,不再多言。   “我瞧也没有。”贺雪权温和道。   ……   很快授印大典变些味道。   起因是合欢宗为莫将阑奉剑的弟子,不知怎的与一仙鼎盟门人攘打起来,一下两方拉开架势,授印台变作斗将台。   莫宗主一瞧,将计就计,遥遥提议不如正经切磋一二。   这提议,贺雪权不接也得接。   少时,签筹匣子绘毕呈上,中签者当众比试。   这一下可是热闹。   若是抽到两方都是仙鼎盟门人或者合欢宗弟子,情形尚算友善,点到为止。   若是一个仙鼎盟门人对上一个合欢宗弟子,好么,动辄打得天上地下不可开交。   乘白羽泰然旁观。   这等热闹,哎,老神仙和霜扶杳定然爱看。   唔,老神仙从前可能不爱看,现如今入世入得不亦乐乎,应当是爱看的。   正想着,台上掌签筹匣子的弟子高声道:   “第三十九场,承风学宫乘白羽,仙鼎盟阎闻雪,请两位仙君!”   场中一静。   “好看!这是迄今为止两方修为最高的一场。”   “嘻嘻,岂止这个好看,贺盟主脸上更好看。”   “这是家花野花开在一处了哈哈。”   “只是单论战力,恐怕家花打不过野花。”   “是哦。”   ……   阎闻雪起身,一挥袖一负手,腔调拿得很足,   朗声道:   “若是春行仙君不方便就罢了。”   场中不免议论又起,纷纷猜测戚扬仙君是不是在给面子,春行仙君是不是该借坡下驴。   一时目光汇聚,全在乘白羽一身。   “阿羽抱恙,”   贺雪权出言,“我代他比。”   阎闻雪神情一黯,很快恢复,冲贺雪权扬起笑脸,道:   “权哥,我与你比剑,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哪一回分出胜负了呢?”   贺雪权不置可否。   观乘白羽神色,只是澹澹。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不出来的是废物,”   莫将阑越众而出,紫流直指阎闻雪,“我代师尊迎你的战!”   上首莫渐夷半真半假喝道:“你这孩子,说谁是废物?不合礼仪,快与贺盟主赔不是。”   叫莫将阑赔不是,看他理你。   阎闻雪故作大度:“你是小辈,我岂非欺负人。”   眼光一转,   “其实我与春行仙君比,也是欺人,虽说都是化神修士……”   停顿意味深长。   众人抻着脖子看热闹。   看样子,贺雪权是想再说什么的。   只不过,乘白羽没给机会。   “小辈无非灵力蕴积差些,”   乘白羽语气漠漠,“既然如此,你们就比拔剑式,我来指点,将阑出招,如何?”   拔剑式即起手式,比的是技巧以及对于武道的领悟,同境界内的修士,的确不以灵力薄厚定胜负。   阎闻雪与莫将阑两人于高台两侧站定。   乘白羽起身,随意行至台上,立在莫将阑身后一丈之地。   他真的只是随意行走,步履天然意态闲雅,风华俱现。   相比之下,方才阎闻雪一番作态不免显得刻意矫饰。   “动手吧。”   乘白羽眉目清淡,语气也很淡。   “是!”莫将阑尾音未落,紫流飞掷而出!   对面戚扬光斧声势浩大,有挟风动地之威,直冲莫将阑面门袭来。   这是饱经血与火洗礼的长兵,月斧曲刃、凤头斧柄,旋飞间毫无破绽。   场中不少人替自家少宗主抹汗。   其实武道,脱胎于凡人练的武学。   而只要是“学”,不可能没有破绽。   若你看不出对手的破绽,那只是因为你还看不出而已。   “尾厚刃薄,后劲不足,”   乘白羽的声音响起,“先攻斧身圆銎,再攻左肩秉风。”   紫流言出剑随,顷刻间拍在光斧圆銎处,阎闻雪后撤堪堪避开,重剑趁势一递,正抵在阎闻雪左肩秉风穴。   阎闻雪面上铁青,不是霎时间的事情,在乘白羽话音响起时,他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一语道破家传绝学的破绽,任谁也要难看一会子的。   “好!”   “少宗主好剑式!”   ……   场下欢声鼓舞,终于不知是谁:   “春行仙君慧眼独具!道法高妙!”   立时附和之声一片。   左首一席,皋蓼眸中精光一闪,望向台上青衣人。   她的目光灼灼,隐有刮目相看之意,再移向阎闻雪,则有几分轻蔑。   不是她一人,场中嘲讽阎闻雪的声音渐彻。   没法子,谁让乘白羽名字前头缀的是“承风学宫”,只要不是仙鼎盟,那么合欢宗上下一定屁股歪向你。   “师尊!”莫将阑兴奋到脸颊着火,“我胜了!”   “嗯,恭喜。”   要说乘白羽喜怒并不外露,可莫将阑道:   “师尊,我瞧得出你是真正欣喜痛快,还是师尊疼我。”   “好,好。”   ……   痛快?   怎么不痛快。   比试前阎闻雪作出好大一篇娇态,结果颜面扫地,如今坐在席中不过强撑着,整个人腰背都有些塌,充满灰败之气。   乘白羽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只是……   他瞅一眼贺雪权。   抓紧,你竹马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劝慰一二?   算我求你,摒弃你的占有欲看看你自己的心。   总该看清了吧。   ……呃 ?   只见贺雪权,半点没有要哄人的迹象,不仅没哄,看都没看那边,反倒一双眼睛目眦具裂……   瞪向莫将阑?   乘白羽瞠目。   文人墨客,我看不透你。   你这执笔者究竟在写些什么东西?戏折子也该翻页,你笔下情节怎的原地不动?   快写啊。 第25章   戚扬仙君败于紫流仙君,此事荣登仙缘榜,九州皆知。   至此,面子里子抛却,贺雪权即刻率众告辞。   这档口莫宗主又跑出来做戏,说什么与盟主颇为投缘,不能共商大计实在遗憾,云云。   贺雪权皮笑肉不笑:   “如今的大计不外乎抵御鬼族,此非一家一姓之事,莫宗主也愿出力么?”   这下莫渐夷笑得不很真心了,只得表示愿意出人出力。   “善。”   贺雪权点将:紫流仙君莫将阑。   满座可闻,莫渐夷只能吃下这一计,答允自家弟弟北上大荒山驻守。   无人处,乘白羽赠一方玉瑱予莫将阑。   莫将阑目光触在玉瑱上,形神巨震:   “师尊这是做什么?区区鬼族何足为惧,我定然性命无虞。”   “嗯?”   乘白羽奇怪,“你倒有眼光,能瞧出这是保命的东西。”   天地能长久,神仙寿不穷。东皇玉瑱,能替主人抵挡一次致命之危。   乘白羽摆手:“以防万一。”   “做什么……”   莫将阑忐忑收下,恋恋不舍走开。   “做什么?”   乘白羽遥望他的背影,“我先行一步,你自多珍重。”   -   剑阁峥嵘而崔嵬,长河至此方回流。   在此仙鼎盟众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回大荒山,另一路回碧骖山修整。   贺雪权借口身体不适,要乘白羽陪他坐飞辇。   飞辇这种法器,宝扇雕栏异常华美,也是异常地慢,从合欢宗回到鲤庭估计要花好几日。   辇中。   “你……”   乘白羽瞧瞧窗帷外,欲言又止,“不去安慰阎闻雪?”   去呗。   贺雪权静坐入定:“你究竟是嫉恨我和他还是撮合我和他?”   “……”   乘白羽摸摸自己袖子,“没有呢。”   阿羽都没有,别瞎说。   “那你,”贺雪权问,“又是何时习的剑法?”   “旧时在览遗馆看过剑谱。”乘白羽敷衍。   “真的啊。”贺雪权仍闭着眼。   某个时刻猛然睁眼:“呵,不是你那死鬼师兄教你的?”   “……”   “我算知道你为何心仪合欢宗的那个贱.种,”   贺雪权声气含血带恨,   “真是像,举剑行止,一举手一投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朝觉雨在世。”   “是么,”乘白羽作恍然大悟状,“你不说我还没发觉。”   “……”   贺雪权脸色更青,   “你吃阎闻雪的醋,他一个活人你尚觉着委屈,我呢?一个死人,我只要还在喘气就总比不过他,如今又来一个活的,我不能委屈?还有你的灯——”   看得出他还有旁的话,但他没说。   乘白羽凝目瞧他一刻,忍不住问:   “莫将阑就罢了,他没个边界正形,不怪你疑我,可你到底哪一点看出我对师兄有那样的心思?”   “你呢?”贺雪权反问,“我也再三说与阿闻无事,你不一样介怀吗。”   乘白羽眼尾一挑:   “我与你成婚时是不是初次,你比谁都清楚。我若与师兄有私,轮得到你?”   闻言贺雪权手中攥紧,指尖嵌进掌心。   两厢默然,   片刻,   贺雪权终于问出口:“你当初与我成婚,是不是因……我同朝觉雨一般,也习重剑。”   “你……”乘白羽恍然一惊。   “贺雪权,”   回过神,乘白羽笑笑的,   “你若起这个疑心,那么我与你,白白蹉跎百年光阴。”   百余年,三万六千余个日日夜夜。   也未建立起的坦诚与信任。   “是我的错。”   阿羽错了。   真的错了。   这是,那日乘白羽说的最后一句话。   贺雪权拂袖而去。   从辇外看去,一道青色身影端坐,在窗帷后若隐若现,贺雪权便赌气,没往跟前凑。   待抵达鲤庭,掀开车幔,空空如也。   “权哥,乘白羽该不会追着他的小徒弟到大荒山了吧?”   “不是,”贺雪权满目阴翳,“另有去处。”   言罢夜厌寒光一闪,人已不再原地。   春行灯焰芯里的白光,真以为轻轻揭过?   荡剑台上,那位李阁主实在说不上友善,父辈旧交?骗鬼。   贺雪权喉头发哽:乘白羽躺在他身下,甚至他还在乘白羽身体里,乘白羽能做到那么坦然地说谎。   皋蓼又提起驾临碧骖山之事,贺雪权听着便觉怪异。   想想也是,世上何处能屏蔽法器的联结?只有……   清霄丹地。   想问来着,没问。   驾夜厌落于东海之涯,贺雪权目中已是血雾重重。   倏然之间贺雪权看见一个人。   起初以为是乘白羽,奇怪,他何时改穿白衣?怎么没穿青绿衣裳。   再凝目细观,不,这年轻修士不是乘白羽,颌角脸颊比乘白羽圆润,应当极其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甚至算是年幼,肩上负一柄镶铜重剑,也不是乘白羽惯用的法器。   “劳驾,”   心中隐隐动荡难安,贺雪权现出身形上前搭话,“请问贵姓?”   青年爽朗笑道:“贵也谈不上,我姓乘,名轻舟,敢问道友高名?”   贺雪权眼风一震:“哪个乘字?”   青年道:“老聃曰:乘乘兮若无所归。”   乘,他姓乘,贺雪权喉头腥甜,须知乘家绝没有旁的遗脉。   “道友,你怎么了?”   青年走上前来关切相问。   离得近了,可看见他眼中澄澈的善意,修眉俊目,菁华俱现。   他分明长着,乘白羽的眼睛。 第26章   清霄丹地, 乘白羽处处喜欢。   若实在要吹毛求疵,问他有没有哪一处不很满意,那么大致便是:   冬日太冷。   这里本来就冷清, 春天花开鸟鸣, 夏日蝉颂,秋季听取蛙声一片,唯独冬日, 哎呀。   浮浮寂寂, 天地无一物。   白茫茫的雪地暖亭之中, 乘白羽眉心忽地一皱。   “乘白羽, ”   霜扶杳老大不满意,“你干什么冲着我的脸皱眉?我长得有那么丑?”   “岂敢岂敢,”   乘白羽连忙赔不是,   又道,   “我心中总是空悬, 唉, 往后别放阿舟一人出去游历, 好么。”   霜扶杳一蹦三尺远:   “你做什么?你冲贺盟主撒娇去, 或者冲李阁主, 你冲我撒什么娇?”   “……”   手搭上春行,乘白羽目光瘆瘆,“只说请你多陪陪阿舟,你在说些什么?”   再一看春行灯, 四色火焰袅袅。   越看越焦心, 乘白羽起身向外掠去。   “你去哪?”   “阿舟不是在东海滨观澜?我去迎他。”   即出清霄丹地,乘白羽右眼狂跳不止。   落地再看春行灯,一列字迹赫然显现!   【阿羽来见我与你子】   是贺雪权的传信!   末尾潦草缀一地名, 此地往南两百里就是,乘白羽没有犹豫,风驰电掣一般飞去。   “阿舟!”   远远看见两人,乘白羽疾停,“贺雪权,你做什么。”   只见乘轻舟软绵绵歪在贺雪权脚边,夜厌剑锋直指!   “我做什么?”   贺雪权双目赤红,“这话该我问你,阿羽,这是谁?”   “你究竟为何在此?你……”   千万般疑问,乘白羽神色一整,   “……你知道我在清霄丹地?”   “是啊,我知道啊,”   贺雪权双颊紧绷凹陷,“你先回答我,这个孽种是你背着我和谁生的?李师焉?”   “……”   乘白羽张开嘴又闭上,复张开,   “……你不会又要去烧紫重山吧?”   不等贺雪权说话,接着道,   “我仔细想过了,承风学宫自今日起,与你仙鼎盟势不两立,你轻举妄动试试。鬼族虎视眈眈,枕畔还有合欢宗蠢蠢欲动,你敢尝试在九州之上再竖一敌。”   贺雪权气得发笑:“算来我也是承风学宫出身,势不两立?说得轻易。”   两尺八寸。   乘白羽默默计算距离。   一缕焰光,悄无声息自春行灯中释出,飘飘摇摇,轻轻覆于乘轻舟周身。   “你,”乘白羽口中道,“许久没去章留山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留的封阵,真是厉害。连合体巅峰修士陨落都能瞒过天道,没上仙缘榜,”   乘白羽喟然长叹,   “承风学宫宫主手刃你父,难道不算分道扬镳。”   寂静一瞬,   贺雪权骇然失色:“你……你杀了贺临渊??”   就是此刻!   趁贺雪权心神巨震,乘白羽悍然出手。   灵力毫不吝惜,动地擎天一般扑向贺雪权,手中灯盏则长掷而出,卷起昏迷的乘轻舟。   贺雪权岂容他得逞,夜厌携风雷之势劈下。   忽攸之间,就在差一点点救阿舟脱困的这一瞬间,乘白羽像是察觉到什么。   他的右手无声搭上自己左手腕,脉息……   只差一口气,后继无力,乘轻舟和春行灯一道败落,被挟进夜厌迅捷威猛的刃风里。   乘白羽独立原地,额上冷汗涔涔。   怎会、怎会……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恨我至此??”   贺雪权嚼穿龈血,“背着我给别的男人生诞孩儿,还杀我父亲?”   乘白羽兀自呆愣,脸色惨白。   “你,很好,”贺雪权道,“想要孩子,跟我来吧。”   说罢驾夜厌升空。   乘白羽回过神,咬牙缀上。   过嘉鸿、雍鸾两州,溯伊水,再穿闲鹤州,最终落于流沙腹地,章留山。   这里的封阵没有被暴力开启的痕迹,也是,现在还在起效用,可见乘白羽并没有强拆。   他真是,有本事。   贺雪权口中满是腥气。   比及行至山底阵中看见尸首,反而还好一些,腥气稍淡。   “是我,”   贺雪权突兀出声,   “是我放任你太久,不闻不问,你便多出许多闲暇干大事。”   “这孽种是你失踪那两年生的吗?”   “贺临渊呢?你又是何时动的手?”   乘白羽沉默一瞬:   “就是来合欢宗收徒时。”   “我本为章留山而来,无奈仙缘榜泄了行踪,你紧跟而至,我见拖不得了,当晚动的手。”   “就是……”贺雪权猛然一忡,“是你我在芥子里欢.好那一夜?”   乘白羽默然。   “你,在那一夜里允我注锁在你体内,”   贺雪权慢慢道,   “亲口答应我说愿意为我诞育孩儿……”   低头看一眼地上的青年:   “孩儿你早也有了,而那些话,只是哄我,你转头便动手杀我父亲。”   “你,”夜厌杵地,贺雪权险些站立不稳,“好狠的心。”   视线攸地直射,贺雪权猝然动了。   如鬼魅一般,乘白羽以为他要伤阿舟,勉力飞身相护,被当胸一掌击落阵中。   “啊……”   乘白羽笑笑,推开边上的尸首,“是我鲁钝,原本是冲我来的。你要将我封在这里?”   “你背叛我,红尘殿你是回不得了。”   “乘白羽,”   贺雪权脸上每一寸肌理都在不明显地抽搐,“你果真早有他心。”   “咳咳,”乘白羽道,“彼此彼此。”   他明明伤在胸膺间,却不知为何左手覆于小腹。   他口中鲜血长流。   轰——骤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章留山整座山脉震颤不止!   “贺雪权。”   “出来迎战。”   一道冷意十足的声音响彻,是李师焉!   “呵,果然是他,”   贺雪权目中满是惋恨,   “你灯焰中的白光就是他吧?你还骗我是学宫一寻常弟子。”   “你口中究竟有没有一句真话?”   “罢了,你惯会做戏诳人,你在此间好好生受封阵的威压,我去会会你那个奸夫。”   “老贼!你莫猖狂。”   贺雪权口中长啸,负剑而出。   不一时外头争斗声起,乘白羽听一刻。   没力气,上回来此他破阵杀人,这一回,他自救尚且无力,更何况近旁还有阿舟。   老神仙,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呢?   乘白羽不知。   如同他不知,贺雪权怎会追到清霄丹地。   下一个问题,贺雪权与李师焉,两人谁战力更高?   战力,不是修为,修为一定是老神仙更高的,他少说有合体境界。   可是,他是炼丹的,炼丹的对上耍剑的,恐怕要费些气力吧。   啊,好疼啊。   贺雪权这厮,方才没留力,乘白羽五脏六腑都在疼。   到这地步,好像只能委屈老神仙暂且当一当“奸夫”。   正思忖着,洞口人影一闪。   ?   “朋友不如现身,”   乘白羽笑道,“能避外头两位不声不响潜进来,想必我的本事奈何不了你,又何必藏头遮尾。”   “你倒不怕,”   阵法前一道人形显现,褐发绿眸气势凌人,“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竟还笑得出。”   “……”乘白羽真是吃惊,“皋蓼娘娘?您……”   皋蓼手中权杖一指:“这人是谁杀的。”   她指的是已经死去的贺临渊。   ……乘白羽心中暗叹:吾命休矣。冤有头债有主,这人不仅是贺雪权的爹,还是皋蓼的夫婿。   乘白羽索性放弃挣扎:“我。”   “你?你又如何得知他镇压在此地?贺雪权瞒着我,难道没有瞒着你?”   乘白羽:   “瞒着的,是阎闻雪告知。”   “……贺雪权,也没告诉您么?”   皋蓼垂眸盯着贺临渊,久久无言。   久到乘白羽从心慌到坦然,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的夫婿的确为我所杀,您若要偿命——”   “哈哈!偿命!”   皋蓼猛地高声迸笑,“此人抛妻弃子合该天打雷劈!你杀这种人偿什么命?你是替天行道。”   “啊……?”   皋蓼权杖一挥,属于大妖的灵力迎面而来,没伤着乘白羽半分,反倒将禁锢他的阵法劈开七七八八。   ……?   “可知人不可貌相,”   皋蓼满目快意,“你比阎家的小子有出息。走,无论你犯什么错,我必在雪权面前保你这一次。”   “说来雪权便是为着这事将你镇压?”   皋蓼一面想看乘白羽的伤,一面问,“外头白衣裳的又是什么人。”   “嗯……”   乘白羽手腕撤一撤,“您还是别忙替我看吧。”   此时皋蓼目光终于落在洞中第四人身上。   外面两人也感到有异,兵戈暂收,匆匆赶回洞中。   皋蓼:   “这年轻修士……”   她瞧瞧乘轻舟的脸,再瞧乘白羽的脸,“是你乘家什么人?”   “乘家还有什么人,”   贺雪权目眦具裂,仿佛口中往外吐的是刀刃,“这是他与这奸夫所生的孽种。”   见乘白羽和李师焉都丝毫没有异议,贺雪权吼道:“欺人太甚!”   又要举剑。   李师焉瞧一眼夜厌,轻蔑道:“弱肉强食,欺的就是你。”   两方拉开阵势又要打。   “哦?难道他是书中所载的坤君之体?”   皋蓼眼风反复流连,看完乘白羽看李师焉,又看昏迷不醒的乘轻舟。   霍地出手,手中权杖直取乘轻舟的方向!   “皋蓼娘娘?!”乘白羽惊呼,“莫伤无辜!”   挣扎起身去救,皋蓼却道:“且慢。”   乘轻舟已然被她制住,她打量一圈,出手……   ……从乘轻舟衣裳领子里拎出一物。   准确地说是两物,两枚凰羽。   “我原本只是试探这白衣人,”   皋蓼喃喃道,“这若是他的骨肉,他必然弃战来救。没想到这孩子……”   失去凰羽的遮掩,乘轻舟身上狼族血脉的气息藏无可藏!   寻常人或许不能甄别,但是修为如皋蓼和贺雪权一眼即知!   “阿羽,”贺雪权难以置信,“他是我、我的……?”   乘白羽张嘴,话没说出来呢,一口鲜血淋漓而下。   意识消散前,看见争斗不休的两个人,齐齐朝他奔来。 第27章   醒来时, 乘白羽瞧见榻前有一个——   哎,这是一个什么呢。   身披彩羽,头插花蒂, 浑身恨不得糊上三千色彩, 身后还晃荡着一袭毛茸茸的大尾巴。   再看看,不仅有一个,榻前室内, 有好几个这样打扮的……   应当是小妖吧。   刚化形, 有的尾巴还不会收, 有的发间的花饰不是插戴, 而是直接从他们体内生出。   “他醒了!”   “快去禀告雪母!”   雪母?   哦,这里是神木谷。   “阿羽!”   “雀儿。”   两道身影飞驰而至,   李师焉仔仔细细瞧他面色,吁出一口气:   “我来迟了。东海之滨近在咫尺,我便没防备, 反复追踪你的灯才察觉。”   贺雪权快一步抓住乘白羽的手:“你醒来了?我、我混帐, 我不该打你, 我……”   “是你打伤他?”   李师焉声音里盈满冰冷的怒气, 劈手掇开贺雪权, 自己握住乘白羽的手,   “你昏睡时魇住了,不许人近身,我与你看看脉。”   “神木谷多的是能感知脉象通晓岐黄的妖修, ”   贺雪权冷声道, “怎烦李阁主。”   乘白羽默默拂开李师焉,收回袖子。   一时间贺雪权眸光闪亮满目生辉,走来一屁股坐在榻边:   “我与阿羽夫妻一体, 自然是我的神识探入他的内府看一看伤势。”   乘白羽:“谁都不能看。”   贺雪权神色一黯,不过很快昂扬起来,只霸在近处不挪地方。   “咳咳,”乘白羽问,“阿舟呢?”   贺雪权抢白:“与母亲作伴,你勿忧心。”   “为何来神木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仙鼎盟人间第一腌臜地,人多眼杂。”   “披拂阁好比活死人墓,死气沉沉。”   “死人墓总好过蛇鼠窝,人死灯灭,再没有许许多多的贪欲和痴妄,平白玷污碧骖山仙脉秀水。”   “清霄丹地难道是什么清净地?掳掠藏匿旁人妻儿,李阁主难道敢称坦荡?心中就没有一分痴妄?”   “掳掠?贺盟主惯会颠倒黑白,连掳掠和避难也分不清?”   “避难?阿羽有何遭遇,需要避、难?”   “贺盟主心里没数么?他做你的道侣,经年累月遭受怎样的忽视和轻侮,贺盟主果真不知?”   “李阁主不是避世?怎学长舌妇一般,非议他人夫妻间的家事。”   “……”乘白羽心思烦乱,“好了。”   “你的伤,”李师焉身形一晃抢至近前,“不看不行。”   乘白羽想一想,报出几位药材,边上摇尾巴的小妖忙不迭出去备药。   “医者不自医,”李师焉加重语气,“我给你看看。”   “阿羽医术高超,”   贺雪权冷笑,“难道李阁主是看不起阿羽的本事?”   “贺盟主倒很看得起,”   李师焉眉梢挑起,“任草包恶名传遍九州,也没见你出面辩驳一二。”   “你……”乘白羽抚一抚眉心,“你们这是做什么?也看着人。”   他一出声,贺雪权声势立即一弱,连腰背也伏低两分。   “做什么?当然是在讲道理。”   李师焉居高临下指着贺雪权问,“他是如何打伤你,哪只手,我要他悉数偿还。”   贺雪权咬牙:“我欠阿羽的我会还,不必旁人插手。”   “还?你还得清么——?”   “我要见阿舟。”   乘白羽闭上眼。   出去吵。   不行,出去吵也是丢人。   模模糊糊地,乘白羽有一个认知。老神仙对他是不是……   ……先放一放,先看一看阿舟,再看一看……   少顷,乘轻舟进来,同行的还有皋蓼。   “你这孩子,”   皋蓼笑得很亲切,“听闻你不肯请脉?不像话。阿舟你何时不能看,在我神木谷中他还能有什么闪失不成。”   “阿舟,阿舟……”   贺雪权反复呢喃默念。一旁乘轻舟目光避开恍若未闻。   “皋蓼娘娘,”   乘轻舟坐起身,“照拂阿舟,您费心了。”   “你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皋蓼行至榻边,“不行,你脸色这样白,果真一副药就能好?”   “能的。”乘白羽讷讷道。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关怀。   他不熟悉这样的皋蓼娘娘。   乘轻舟上前问阿爹这是怎么了,乘白羽只说没事。   皋蓼拉乘轻舟的手,与乘白羽问两句衣食喜好。   末了问到生辰,   李师焉道:   “衍历两千七百七十二年,戊子月丁未日,辰时三刻生人。”   乘白羽颔首:“是,十一月初七,正值凡间大雪节气。”   “阿羽,”   贺雪权终于忍不住,“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为何要躲开我偷偷生下阿舟?”   满屋子的人,乘白羽不言语。   皋蓼:   “我记得那两年说是阿羽失踪?唉,你们两个。”   她已知李师焉身份,“李阁主,这终究是他二人之间的事,不如让他们单独说说?”   李师焉问询的目光投来榻上,乘白羽道:“放心。”   “可以,”李师焉面目犹如冰封,“你须先服药。”   小妖将药汤奉来,贺雪权和李师焉两个眼见又要争夺,乘轻舟不声不响执起药盏端到乘白羽跟前。   自始至终,没看过贺雪权一眼。   “咳咳,阿舟,”   乘白羽饮毕,“李阁主为救你专程从东海赶来,你谢过他没有?”   乘轻舟待说话,乘白羽:“去好好谢他。”   这是,送客。   皋蓼眼睛一闪,率众妖修先一步出去,李师焉领乘轻舟在后。   室内只余两人。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地,双手托奉春行,   “我误会了你,不该疑心你与旁人有龌龊事,更不该疑心阿舟的血脉,最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伤你。”   “你拿着,你怎样打我骂我我也不还手。”   乘白羽接过灯,瞟一眼里头荧荧的焰芯。   “你的确不该疑我,即便我与李阁主有私,”   乘白羽话到这里顿一顿,   “阿舟多大了?我和他联结法器才多久,能对得上么,你便动手。”   “……是我对不住你。”   千言万语贺雪权无话可说。   四肢百骸如摧如折,肝肠肺腑,百热俱凉。   悔,之一字。   “等等,”   贺雪权灰败的面目如死灰复燃,   “‘即便’?阿羽你说即便?你与李阁主尚未……?”   乘白羽摇头。   “我真的不曾有过别人,”   他眼睫低低,“只不过你不肯信,正如……”   抬眼:“我也不肯信你。”   “往后我信你,”   贺雪权倾身扑在榻前,又迟疑,手只挨在乘白羽手边不敢握,   “我即刻遣散阎闻雪,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第三人,好不好?”   别啊!   乘白羽心神大乱,勉强稳住,不动声色:“你竟舍得。”   “你如此说,不如拿夜厌砍了我,”   贺雪权急道,   “母亲已经告诉我,是阎闻雪向你透露贺临渊的封阵在章留山,他在合欢宗授印大典上对你的恶意也是昭然若揭,他的为人和龌龊心思,我如今尽知了。”   大约是见乘白羽神情犹在信与不信之间,贺雪权跪地指天:   “我贺雪权发誓,此生若对阎闻雪有半点越过朋友之义,我永世不得飞升。”   “哦?”   乘白羽唇角微弯,一半嘲讽一半了然,   "你只说你对他没有越过朋友的心思,并未说他对你如何。"   直言相问:“贺雪权,他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吧。”   遥遥一问,恍如叹息。   这是最致命的一问,不答是隐瞒,否认是欺骗。   并没有隐瞒或者欺骗的余地,因为乘白羽并没有在问,他是在陈述。   沉默半晌,贺雪权承认:   “知道。”   “只是阎氏在北方势力庞大,是个助力,你又……”   “无事,你直说吧。”   贺雪权咬咬牙,坦白道:   “你整日冷冰冰,若近若远难以捉摸,我越是焦急想要近着你,你却好似躲得越远。有他这么一个人肯时常捧着场说些奉承话,我便……没有明言拒绝。”   “李师焉说我放任,没有说错,是我放任了阎闻雪。”   “更何况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乘白羽问。   “没什么,”贺雪权诚恳道,“你信我,只要你一句话,往后你我之间绝无此人。”   乘白羽垂着脸低声道:“夫妻之间,有些话原不必说。”   贺雪权愣住,   默然半晌,贺雪权表情带上仓惶:   “你是打定主意不肯信我了。”   “不肯信任我,你……你听闻贺临渊的消息,你半句也不来问我,我……”   “我想向你求证的,”   乘白羽截断,“可那时你说阎闻雪是正大的人,无事不可对外人言,我便没什么好问的了。”   贺雪权瞠目结舌:“……我何时说过。”   “‘阿闻不是这样的人’,”   乘白羽语气很凉,一举戳破贺雪权的偏颇和私心,   “你执掌仙鼎盟,任人委命这项上从未出过纰漏,贺雪权,阎闻雪的为人,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知道,只有你自己清楚。”   他声气真是凉,犹如一把冰刃凿透血肉,深深嵌进贺雪权心腑。   原来他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方才听见乘白羽从未有过旁人,贺雪权有多雀跃,还以为真心悔过尽力弥补,破镜总能重圆,如今知道,这句“对不住”有多轻。   贺雪权怔怔:“也是为着我与阎闻雪的亲近,你不愿阿舟认我?”   乘白羽漠漠无言,贺雪权中心如煎:   “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那时疼不疼?怎么一去两载?是不是格外凶险?你……”   “你为何死死瞒住,一句也不告诉我?”   他的额角俯下,抵在乘白羽手指上。   不知道,不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一代天骄,也会为儿女情长落泪么?   乘白羽指间竟有潺潺之感。   “我是想告诉你的,”   突兀地,乘白羽开口,   “发觉有孕那日,我在红尘殿置宴等你。”   “一日,两日,你没来。你在忙着盟里的事,我没怨言,只在心头浮想过五六七八个小字,又不知男女,终究没有定论。”   “又想,你乾纲独断惯了,说不准起名这项上不允我插手,怎么办呢。”   “还想,你母亲一向不喜我,有了孩子,不知能不能缓和一二。”   类坤君遗脉之身,即便有记载,有孕的先例也绝少,梦中的那本书册里,贺雪权也是没有子嗣的。   那么是否意味着……   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执笔者控制内?   还是有机会打破这桎梏的吧?   当日在红尘殿等候的乘白羽,满心欢喜。   或许能脱开话本情节呢?或许能和雪权有别样的结局呢?   然而贺雪权那么狠心,那么无辜又那么残忍,硬生生将他的幻梦彻底打碎。   “忐忐忑忑,捱到第七日,你来了,”   乘白羽远望,不知在看殿外何处,“你脸上有些疲惫,更多的是激越欣喜。”   贺雪权像是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   “你并没有予我开口的机会。”   “你张嘴便是:寻到他了。”   “阎闻雪。”   原来终究是虚妄。   是,虚妄。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   乘白羽一席话,寥寥数言轻描淡写,贺雪权心中空透,犹如万蚁食心,空茫茫再难挽回。 第28章   “对不起, 对不起。”   贺雪权大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嗯。”乘白羽澹澹应一声。   少顷,   贺雪权敛眉沉思:   “寻到阎闻雪……不对, 我记得是一个春天, 荡剑台旁的李花犹如万顷霜雪。”   “……”   贺雪权神思困惑:“可是我记得你分明是入秋才不见踪影。”   “嗯?”乘白羽一省,“哦,对。”   还是坚持观望过一段时间。   不肯死心。   一心犯贱。   等来的只有整日阿闻长、阿闻短, 奉若上宾视若珍宝。   万顷李花, 如今还记着呢。   说什么遣退, 说什么从今以后一心无二, 还是看着孩子吧。   乘白羽看一眼榻前眼睛湿红容色狼狈的男人,眼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忽地门外李师焉道:   “从春到秋,不检视自身,看看你对阎闻雪言行是否逾矩,是否过分亲密引人误会, 反倒来质问乘白羽?”   哐地一声门扉打开, 李师焉踱进:   “他来清霄丹地避祸只有短短两年, 我若是他, 我一辈子也不出去, 回到你这种人身边图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   乘白羽扯扯自己袖子,双手揣着,“我怎么觉着你是在骂我。”   “是,阿羽, 你、你终归是回来了, ”   贺雪权眼中重新燃起希冀,随即若晨时烛火良夜陨星,那希冀悄然熄灭,   “你白回来了。我竟然如此辜负你,我还留阿闻在身边,还借着他……”   “贺盟主莫非是想借阎闻雪试探阿羽心意?”   李师焉讥笑,语气渐冷,   “这借口卑鄙,贺盟主,慎用吧。”   “不必外人过问,”   贺雪权缓缓起身站直,顶天立地,侧脸瞥一眼李师焉,转对榻上道,“阿羽,随我回红尘殿,好不好?”   言辞恳切,   “从前我做的错事,我发誓一心一意弥补,你不愿意见的人,扰你清净的人,你信我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们出现在你的面前。”   乘白羽偏头看他。   “阿羽,”贺雪权再度单膝跪地,“求你,再信我一次。”   三步之地,李师焉目光变得深邃。   乘白羽眼风纵去,口型问:阿舟呢?   李师焉无声作答:雪母。   唉,麻烦。这一下麻烦了,想要脱身只有更难。   幸亏留有后手。   检视一番计划,应无纰漏,乘白羽:   “好吧。”   说着向贺雪权伸出一只手。   一时间贺大盟主好像是征服四界的心愿得遂,欣喜若狂。   越过他的头顶,两道视线交错,李师焉并指点向榻边案上的春行,乘白羽颔首。   ……   回到红尘殿,一切如旧。   贺雪权手划捏诀,将禁制全部撤下,走来握乘白羽的手:   “那些混帐事,我……我往后再不会了。”   他满目的愧悔。   他却连一句致歉也要磕绊。   乘白羽不发一言,行至寝殿歇下。   “我……”   贺雪权亦步亦趋,“我不是为自身辩解,那一掌我也没有用十成的功力,你怎会……?”   “我怎会什么?”   乘白羽眼睛张着,“你做什么说话颠三倒四吞吞吐吐。”   “你看起来伤势颇重,”   贺雪权眼巴巴的,“我想召集盟中医修为你瞧瞧,又怕惹你烦心。”   “好,”乘白羽叹口气,“我原以为一副药也好了,没想到胸腹间翻搅不止。”   在神木谷要的几味药,加之他百药囊中的存储,这几日他悄悄炼成一丹,澄黄味甘,效用奇诡。   现在他的脉象旁人可看了,此药可伪造濒死脉象,神仙也勘不破。   除此之外,还可掩饰……   贺雪权不知这关窍,赶着出去张罗延医。   之后几日,红尘殿真是热闹,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灵皇岛,仙医谷,药宗,几家数得着的医修宗门纷纷来人。   初时左不过遣来些大弟子、长老一类的人物,后来,几家宗主陆续上门。   贺雪权心中愈加没底:   “诊脉的医修众多,为何皆不发一言?”   蓝当吕劝道:“医家也有斗术之说,想必未肯轻易下结论,万一别家诊出些自家未证之症,只怕失了颜面。”   “你觉着白羽他,病症难杂么?”   问这话时,贺雪权并不直视手下这位得力干将。   “春行仙君吉人自有天相,”   蓝当吕迟疑一瞬,   “只是恕属下直言,春行仙君比起属下初入盟中,好似清减不少。”   贺雪权一怔。   疾奔入殿,隔着众多医修向榻上望去,贺雪权当胸一捧凉雪。   他、他卧在榻上,怎会?微微一隆,湮没在满床衾被里,将近看不出起伏。   阿羽何时瘦成这样?   而他,阿羽的夫君,竟然毫无发觉。   没有,   按着阿羽的脖颈尽情亲吻的时候没发觉,   握着阿羽的腰身逞风斗狠的时候没发觉,   翻着阿羽的手臂竭力扌扉扇的时候,也没发觉。   在不知不觉间,原来乘白羽早已病骨支离。   贺雪权胸臆间无端翻搅出巨大恐慌,猛然抓住就近的医修:“春行仙君究竟什么病症?”   这是一名灵皇岛弟子,久在南海清修不经世事,吃他威赫惊吓竟然一下子拜伏在地。   “……?”   贺雪权生生倒退一步。   一下殿中医修,你瞧我、我瞧你,齐齐跪到地上。   中有一人,气度高华修为不俗,乃仙医谷谷主,他没有跪,   他走上前道:   “令正脉象弦细而紧急,如循刀刃,是偃刀脉。”   “贺盟主,节哀吧。”   节、哀?   节哀!   贺雪权眼前一黑。   “盟主!”蓝当吕等人连忙扶住。   原来、原来众医者不是斗术,不是没诊出来,而是、而是都诊出来了。   “烦请问谷主,”   蓝当吕一面扶人一面急问,“何为偃刀脉?怎就节哀了呢?难道救无可救?”   谷主叹气摇首。   众医家互相商议:   “这偃刀脉,自古无解,真肝脉至,中外急。”   “无进无退,其数无准。老夫修行百余载,还是头一回得遇。”   “……心血不足,肝阴枯竭……”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呀。”   不知哪个药童,童声清脆,一锤定音。   “盟主!”   “贺盟主!”   贺雪权口中鲜血喷涌,蓝当吕忙着人抬贺雪权去偏殿医治,又再三向医修询问,哪怕只有一线生机,这世上是否还有回春之术。   阖殿无言,只回给左护法大人满目的悲悯。   “春行仙君……”   蓝当吕望向榻上的人,无限哀戚惋惜。   ……   晚间,乘白羽睁开眼。   “唔,”   一瞧榻边,“你怎在我这里?盟中无事么?”   “阿羽。”贺雪权张张嘴唤一声,竟然说不出再多一个字。   “你……”   乘白羽细瞧他一晌,假意叹道,“说吧,我病得很重?”   贺雪权无言,缓缓双膝触地。   “这样啊……”   乘白羽眸色清白,“难道命不久矣么?”   贺雪权悔痛交加无言以对。   “你别这样,”   乘白羽似是不虞,“他们怎么说?难不成真能被你一掌伤到这般田地?”   这话不说还罢了,一说出来,贺雪权肩头犹如压负千钧重担,脊背弯塌不复挺拔,几乎瘫倒在地。   一卧一跪,两人默然片刻。   “是什么旧疾吧,”   乘白羽语气淡漠,“不是你的缘故,你莫如此魂不守舍,先起来。”   “不是我的缘故?”   贺雪权长跪不起,低低絮语,“不是我的缘故?”   “不,阿羽,就是我的缘故,”   颓丧无比喁喁自语,“是我要害死你了。”   “七情不遂,郁久壅遏经隧,你的心脉、肝脉,阳气已然蔽塞,”   贺雪权逼迫自己说完,   “仙医谷谷主看过,灵皇岛岛主也看过,我的一掌飞花崩雪,星火燃炉,归根结底是我经年累月使你不能开怀的缘故。”   这是,真正的心灰意冷,积郁成疾。   “阿羽,阿羽,”   贺雪权雄鹰一般的锐目凄惶无措,“你在身边,我害你伤怀难过,你要生生被我气死了。”   “唉,”乘白羽也不去拉他一把,只说,“我有这么气么,我自己也没察觉。”   “是我,我该察觉,你瘦成这样子,病成这样子,我、我这些年忙什么去了?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贺雪权扑伏在乘白羽衾间。   乘白羽:   “还没死呢,你先哭上了,是什么道理,”   停一停,复道,   “既然活不成,我有几件事对你说。”   贺雪权缓缓抬起头。   竟然好似瞬间衰老好几岁。   这是不可能的啊,他是仙君,化神修士,按说到死也该青春永驻。   是什么事累你至此?   难道是孤鸾泣镜,落叶悲秋?   可是,燕子双时,春日迟时,你又做什么去了?   乘白羽未置一词,却仿佛已将这些质问说尽,贺雪权连呼吸也难以为继。   “阿羽,”他轻声问,“你有什么心愿?”   乘白羽:“你替我完成么?”   “百死不辞。”   “真的?”   贺雪权勉力镇定:“千真万确,你最后信我一回。”   昔日的一双爱侣对视,良久,   贺雪权痛哭失声:   “阿羽,阿羽,你让我随你去吧!到泉下拜你的爹娘,千刀万剐了我!”   “我不要你死。”乘白羽安静道。   “我的心愿是,”   乘白羽定定,   “我想清清白白地走,不想以你道侣的身份下葬。”   “雪权,就当是我临死的心愿。”   “与我解契吧。”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外头正值寒冬,湖水凝涩,鲤庭波涛也是无声。   寂寂华屋,脉脉无情。   英姿勃发如贺雪权,此时形容惨淡灰败,只如一把枯骨。   不知过去多久,   他默默站起身:   “此生是我薄你,解吧。”   乘白羽心事得偿,催促说要歇息,他一步一步踏出寝殿。   立在阶上,贺雪权枯立许久,仰天大笑三声,一掌击在胸口。 第29章   古木无花, 伤心春草,很多事只是徒劳无功。   次日一早,贺雪权来红尘殿陪着用膳。   乘白羽觑着神色:   “你说过的, 让我最后信你一次, 总不至于要食言吧。”   “你……”   贺雪权凝声问,“是否还想教我不要认回阿舟?”   两厢对视,乘白羽道:   “他呆在清霄丹地不好么?否则你要如何对众人解释他的身世, 又要如何对他解释我的死因?”   “再说你现如今想抚养阿舟, ”   乘白羽试图讲明道理, “无非是追忆弥补, 等将来新鸾入帷,丝萝再结,阿舟岂非拖累你?你与他又没什么父子情分,到时……”   啪——   贺雪权掌心攫在栏杆上,雕花木栏应声而裂。   “……”乘白羽无奈, “我的床榻又如何惹着你了。”   “拖累?”   木屑镶进手心肉, 贺雪权无知无觉, 兀自目中凝血, “我究竟是, 做了什么孽?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又说:“阿羽,我不会再娶的。”   “……”   随便你吧。乘白羽不置可否。   “我贺雪权对天发誓,”   见他不信,贺雪权双指向天, “尾生抱柱死, 仲卿赴池亡,若发妻不幸身故,伏愿此生茹素守灵, 决不再娶。”   “……”   乘白羽本来想说不可胡乱发誓,青天在上天道耿耿,仔细将来降雷劫的时候发狠劈你。   没说。   随他去吧,将来有毁诺的时候。   -   春行仙君病重,这消息只在仙鼎盟内部和几个医修宗门内传播。   似乎贺雪权有意遮盖,不知打什么主意。   乘白羽原本的目的是搞得九州人尽皆知来着。也成吧,过犹不及。   也清净。   唔,不清净,贺雪权日日来缠舌。   陪着说话,有时买来凡间的一二点心,皆是昔日两人游历时乘白羽爱吃的,有时带来剑谱、医书,有一搭没一搭与乘白羽翻阅。   乘白羽懒怠看,他便沉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乘白羽听。   乘白羽问他难道盟中无事,他只道“没有要紧的事”。   活像要把亏欠的陪伴一股脑陪完。   夜阑人静,乘白羽静卧沉思。   这种日子,以前乘白羽心里很盼着。因为他独自一人时,总觉得红尘殿太冷清。   而今真正过上这般日子,又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夏日急需的折扇打在流火九月,炼气裨益的清气丹喂给化神修士——   无用,太迟。   ……   这日,贺雪权没有一大早跑来,不知备什么去了,乘白羽乐得清静。   刚灌完几瓯药,殿外一阵喧闹。   蓝当吕进来,禀告说碧骖山后山有鬼族痕迹。   乘白羽想一想,问:“是鬼族还是鬼修?”   “怕是鬼修,”   蓝当吕道,“属下担心是鬼王遣人趁虚而入,愿带人详查,铲除隐患。”   “如此,累你走一趟吧。”   “是,属下遵命,”   临出去前,蓝当吕再三踟蹰,终于道,   “望仙君……擅自珍重。”   帐中乘白羽默默未答。   少时,   听门外应孚灵召集殿中各侍疾医者:   “晏飨殿新晋来一批珍奇草药,各位仙君道友连日劳累,以为酬谢,还望不弃。”   医修鱼贯而出。   乘白羽端坐帐中不言不语。   “哼,只怕睡死过去了,”   应孚灵转叫殿外,“戚扬仙君,随我来吧!”   看样子他是预备引阎闻雪进来。   有趣,还设计支开蓝护法么。   两道脚步渐近,   “乘白羽,”   阎闻雪阴愎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醒着,果然是无颜见我?”   ……谁啊。   乘白羽一只手掀开帷帐:   “你又没有道侣可以让我觊觎,我为何无颜见你。”   “不知廉耻!”   应孚灵喝道,“戚扬仙君原本比你堪配盟主,你不过是相识在前鸠占鹊巢!活生生阻挡有情人成眷属!”   阎闻雪紧紧盯着榻上:“你究竟使什么妖法?你竟敢蛊惑权哥让他不肯见我。”   “妖法?”   乘白羽摇摇脑袋,“是说碧骖山后山莫名出现‘鬼修’的妖法么?这恐怕要问你们两个吧。怎么这么巧呢。”   “……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应孚灵嚷道。   “罢了。”乘白羽厌倦难掩,直直看一眼阎闻雪。   忽道:   “你急什么?”   “我左右命不久矣,你与你权哥还有无尽的岁月,你何必着急。”   “你……”   阎闻雪脱口而出,“不可能!你到底还有什么手段?你们乘家人多智近妖,怎会轻易死去!”   乘白羽摊开掌心:“我们乘家还不是死得只剩我一个。”   哐地一声,帷幔后一柄重剑破空而出,阎闻雪疾退闪躲,剑刃上的灵力毫不留情如影随形,直接隔空拍上阎闻雪口唇,   “呃啊啊啊!”   一声痛呼,阎闻雪捂着嘴跪倒在地,指间鲜血横溢。   看样子,阎闻雪整幅下颌骨碎成齑粉。   “戚扬仙君!”应孚灵赶去。   “你是什么东西,”   莫将阑转出帷幔,“要你妄议乘家人?”   莫将阑是前几日到的,乘白羽想着做戏也做全套。   此时莫将阑面上狠辣极了,阎闻雪已口不能言,莫将阑冷哼一声,反手挥剑重重砍在应孚灵左肩。   受迫不已,应孚灵不得不矮身承力,跪到阎闻雪边上。   “我方才听你说什么,只有这个戚扬仙君堪配盟主,”   莫将阑艳丽的眉眼恶意盈满,   “那么与你,又有何干?该不会你盼着你们贺大盟主先娶他再娶你吧?”   “你!”应孚灵活像叫人踩住尾羽的惊弓之鸟,“胡言乱语!”   莫将阑根本不搭他的话,犹自说道:   “还说鸠占鹊巢,那你二人是做什么来了?红尘殿主人还没死呢,你们就迫不及待打上门,你们又是什么行径??”   声调蓦地抬高,   “戴人披的龌龊东西!穿衣裳的狗彘牛马!阎家不教礼义廉耻的吗?”   “糊粪槽都嫌脏的腌臜玩意,滚!”   说罢紫流剑锋一横。   乘白羽闭闭眼。   此时应孚灵的脸惨不忍睹,原该长着嘴巴的地方空空荡荡,森然露出牙齿。他的两片嘴唇整整齐齐,被完整削去。   惨叫不绝,莫将阑干脆将两人扔出殿,   袍袖再挥,殿中地上血迹清干净,   “师尊,”   莫将阑责备道,“这等人,直接打出去,何必与他们费口舌?”   “……糊……什么东西?”   乘白羽还在沉浸,“……你……于咒人一道,还真是……很有造诣。”   倏尔之间殿外杀猪一般的声响稍歇,一声哭叫响起:   “雪母娘娘!”   应孚灵口齿模糊的声音远远传来,“乘白羽他纵徒行凶,欺人太甚!”   只见皋蓼大步走进殿中,后头两人一捂唇一托颌紧随其后,一副拜求主持公道的架势。   “这是怎了?”   “好啊好啊,歪屁股的靠山来了?”   莫将阑拍手,“你这妖婆,又要助外人欺我师尊?”   “咳咳,将阑,”   乘白羽有些头疼,“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一定是你,”   阎闻雪喉中嘶嗬鲜血迸溅,强开口道,“背后非议雪母。”   “要我师尊开口说你这些脏事?九州谁不知道!”   莫将阑抱着剑昂着头,“怎样?你们害我师尊重伤,我可是代我兄长来问疾,代合欢宗来问疾,你奈我何?”   “虽然如此,”   乘白羽不痛不痒责备,“你也不该下这样的重手……”   “哎呀师尊,”   莫将阑委屈,“我都没毁他们修为,哪里重了?”   “拿腔作调,”   阎闻雪膝行至皋蓼身侧,央道,“伯母,此人口蜜腹剑,背地里不知如何挑唆徒弟对您不敬——啊!”   话未说完被皋蓼挥倒在地,毫不留情,直直摔出丈许,趴伏在地呕血不止。   “伯母?”   皋蓼薄唇紧抿,严厉道,“你是神木谷哪门子的姻亲,也敢攀附妄称我的亲族。”   “……?”   乘白羽和自家徒弟互望一眼,啊不好了,雪母中魇术了?她以往最喜爱阎闻雪来着。   “还敢勾连雪权的部下犯到白羽这里,搅扰他的清修,”   皋蓼一指殿外,“识相的还不磕头认罪?滚出去!”   阎闻雪爬起身,满目毒恨,恶狠狠盯一眼乘白羽,祭出一件保命的法宝跳上去不见人影。   想来应当是回阎氏地盘去了。   应孚灵没地方回,只得忍辱给乘白羽叩首,   皋蓼道:   “你这口舌,该罚,不许使用灵药灵力复原。”   乘白羽张张嘴,原谅或者不原谅的话没说,皋蓼替他做主,遣人将应孚灵拖出去。   “你这徒弟,性子我很喜欢,”   皋蓼行至榻前,“敢爱敢恨当仁不让,不像你,性子软和,便要受阎闻雪这等小人的欺负。”   “他还小,当不得雪母娘娘的夸。”乘白羽道。   皋蓼赠莫将阑一副鸾骨法宝,只说头一回见小辈,应当的。   复道:   “我与你师尊有话要说。”   “你与师尊什么话说?我也听听。”莫将阑权当听不懂。   “……外头是否还有应孚灵之辈侵扰红尘殿?你这做弟子的也该替你师尊出去看看。”   莫将阑还当听不懂,出去一圈飞速回来在榻前立好。   “……”   皋蓼悻悻,对乘白羽道,“雪权说你身体不好,需静养,不如将阿舟送到神木谷小住?”   “哈!”   莫将阑啪地将那副珍贵的鸾骨拍在案上,   “不受阎闻雪那种人的欺负,就要受你这种妖的欺负??我师尊的孩子姓乘,又是神木谷哪门子的姻亲啊?为何要去妖怪窝小住?”   “……”   乘白羽真是后悔,不该告诉莫将阑他的假死计划。现在好了,一丁点悲伤也没有,就是跋扈。   皋蓼与莫将阑争辩一时,谁也不肯相让。   末了莫将阑趾高气扬:   “师尊的孩子就是我师弟,就是送到合欢宗也送不到神木谷。”   两方争执不下,几次皋蓼逼迫乘白羽表态,乘白羽始终不软不硬油盐不进,   一来二去耐性尽失,皋蓼道:   “好好的孩子,被你埋没七十余年,没名没分的,你从前任性,我不说你,往后你不该教他多往仙鼎盟和神木谷走动么?否则你哪一日撒手去了,他怎么办?”   “你这个老虔婆!”莫将阑暴起。   正待开骂,殿门一道沉郁的嗓音传来:   “他若……阿舟去哪,不由旁人做主。”   殿外贺雪权大踏步走进。   “雪权!你说什么!”皋蓼失色。   “我说阿舟将来留在哪里,由白羽一人做主,否则,”   贺雪权夜厌一杵,“否则我即便跟他去了又如何。”   皋蓼眼睛眯起:“你威胁我?”   “母亲,”   贺雪权缓缓道,   “这许多年,您和阿羽又不亲近,他的孩儿交给您,慢说是他,我也不能放心。”   “说什么他的孩儿!”   皋蓼气急,“身上不也流着你的血?他一个人难道能诞育孩儿?”   “是流着我的血,”   贺雪权眼睛晦暗,“可我也没有一日尽过做父亲的职责,到今日又有什么资格索求?”   “哼,”莫将阑哼一声,“你倒终于说句人话。”   皋蓼一指榻上:“孩儿未喊过你一声父亲,还不是他死死瞒住的缘故?”   “雪母今日若是来指责阿羽,”   贺雪权侧身,袍袖一甩,“还是请回罢。”   皋蓼大怒,绝裾而去。   稍晚一些,莫将阑也回去歇息。   无人处,贺雪权揽着乘白羽喂药。   乘白羽:“对了,将阑年小,下手没个轻重,你的护法和阎——”   “不说他们。”贺雪权打断。   “……哦,”   乘白羽问,“那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明日便知。”   行呗。   乘白羽睡下,并不放在心上。   约摸他睡熟了,贺雪权去而复返,立在帷幔边,长久凝望他的睡颜。   “我,又失信于你,”   贺雪权的语气里弥漫起巨大的自责与无望,“我说过不使旁人打搅你最后的时光,竟又没能践约。”   “你也不责备我。”   “你的委屈也不对我说。”   “莫家那个崽子,下手那么重,他们说话必然绝难听。”   “你听在耳中难受了吧?你也不说。”   ……   帐中暖意融融,清声寂寂,无人作答。   贺雪权长叹:   “是应当的,一切皆由我而起,我的娘,我认的知己,我的部下,根源皆在我身上,你大抵对我已是厌烦透顶。”   “没有怨恨我,已是你格外仁慈了,对么?”   乘白羽在睡梦中小小地呼一口气,没有答他。 第30章   这日, 灵皇岛岛主辞行。   早前这位与药宗宗主、仙医谷谷主一直较着劲,似乎想看看谁有妙手或可回春。   而今逗留最久的这位也来告辞,贺雪权即知, 乘白羽的病彻底回天乏术。   乘白羽安慰他:   “你我有百年的缘分, 凡人一辈子也活不到这么久,你不要遗憾。”   贺雪权隐隐含泪,只是无言。   “咳咳, ”   乘白羽道,   “嗯, 阿舟他还在清霄丹地做弟子吧, 我说以后。”   语焉不详。   “都听你的,”贺雪权却听得分明,忍痛问道,“我可去瞧他么?”   “去瞧他?”   乘白羽踌躇,“他面目与我极相似, 倘若你日日去瞧他, 何时才能忘了我。”   “阿羽, ”贺雪权五味陈杂, “你这么盼着我忘记你?”   ……   是啊。   不, 也不是啊。   ……不是,随便你忘不忘。   因为到时我也会在清霄丹地啊,你成天来,我还得躲你。   乘白羽面色古怪不能成言,   须臾,   “他们原本说我草包一个,还说我不过占着昔日师长的恩情,不知好歹阻挠你的好姻缘, ”   乘白羽无辜眨眼,   “倘若我死后你不思正事,见天往东海跑,我岂非还要添一个祸水的骂名?生前身后都没有安生。”   他每说一个字,贺雪权胸臆间催拨一寸,胸肺剧痛。   待他说完,贺雪权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紧抽几口气,勉力运起灵力调息平复,贺雪权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不去瞧阿舟。”   “多谢。”   乘白羽又问,“嗯,那我们几时——”   “明日天清气朗,诸事皆宜,我们明日出行,”贺雪权温和打断,“去承风学宫。”   “……去学宫做什么?”乘白羽问。   “去兵室,去你观过我习剑的抱鹤台,”   贺雪权目中怅惘,“你曾说过的,你心里想着重游学宫,想再在抱鹤台上看我舞一套《云中》。”   《云中》是昔日乘白羽的爹娘共创的剑式。   哎,那是那一年的事了。   “……”乘白羽想啊想,想不到,“我几时说的?”   贺雪权沉默良久:   “有一年你生辰时说的。”   “哪一年?”乘白羽蹙眉沉思。   又是一段默然,更沉更久,   贺雪权缓缓在榻边坐下,垂着头颅:   “我不记得了。”   “……”   “我只记得我来得迟,”   贺雪权声调迟缓,   “错过正日子,问你如何弥补,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你却说你只想回承风学宫走走。”   呃呃呃。乘白羽捋一捋袖子移开目光:   “那是挺久前了吧。”   “是,”   贺雪权闭闭眼,   “这般小儿女情态,许久没在你脸上见到过了。”   “是你还肯撒娇撒痴的时候,我没珍惜的缘故。是答允陪你回学宫冶游,我最终也没能履约的缘故。”   “……”乘白羽模棱两可,“怎么忽然说这些?承风学宫……”   好远啊。   一去三五日,不想去。   从前想去,也是很没有道理的。   按道理,承风学宫乘白羽应当一辈子也不想踏足,毕竟是他祖辈父辈的心血所在,而今学宫空存,族人一个也不剩,按理说是他的伤心之地。   之所以想去,完全是因为学宫也是他与贺雪权相识之地。   可知情爱二字惑人心智,屠家灭门的仇都抛在脑后。   看一眼榻边守着的这一男子,竟然一直无声流泪。乘白羽默默注视一刻。   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呐。   别再刺激他啦,万一他改主意不答应解契怎么办。   “好吧。”   ……   那天夜里贺雪权没再纠缠,只温声嘱咐乘白羽好好歇息,替他细致掖好衾被,又点他惯点的香,说明日再来看他。   翌日再来,拥裘围炉,悉数搬上飞辇,飞到承风学宫。   学宫也有好雪景,游赏一时。   到兵室,贺雪权说起择器的情形。   修士择器是大事,虽说贺雪权只是学宫外姓弟子,但有乘白羽的引见,乘秋遗悉心教导,当年贺雪权择器是经过好一番斟酌操办的。   乘秋遗乘宫主,早年习重剑,后来与道曷仙子成婚后伉俪偕行,夫妻二人双双改修轻剑。   贺雪权择器,恰相中重剑,乘宫主不吝名器,以昔年佩剑夜厌相赠,   言道: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雪权,望你不咎过往,自闯出一片天地。”   彼时乘白羽陪着在一旁,也是笑:   “贺雪权,愿你重剑在手,心念皆达。”   ……   今时今日,他的心愿是都达成了,只是转眼又要成空。还怨不得旁人,是他自己一手葬送。   贺雪权一字一句追忆往昔,末了问乘白羽:   “你还记得么?”   乘白羽颔首说记得,却始终未添一言。   行至抱鹤台,夜厌锋刃起,恰是一套《云中》。   在学宫做弟子,谁不仰慕宫主与道曷仙子神仙眷属?乘白羽拉着贺雪权摹过《云中》的招式。   于是贺雪权记起,是谁教过乘白羽剑法呢?   正是他自己啊。   只是此后,世事蹉跎,两人长久没有再共作剑舞。   太久太久了。   乘氏惨祸横亘心间,乘白羽总要藏拙,要韬光养晦,久而久之,贺雪权便忘了。   忘了他曾也是灵秀一点聪慧透顶,贺雪权研习的剑谱,他看一眼就能信手演来。   他到底是乘宫主和道曷仙子的血脉,又真的会不学无术么?当然,不会。   可是,是自然而然“忘记”,还是怀着一寸不可说的私欲故意“忘记”呢?   当年梦魇之案的来龙去脉,包括贺临渊的藏身之地,不正是贺雪权一个字不漏瞒着乘白羽的吗?   只因当乘白羽头顶“草包”之名,困在仙鼎盟一隅宫室寸步难行,剖开显赫的家世和耀眼的灵魂,他才真的只属于贺雪权一人。   他为他哭,为他笑,悲喜只为他一人。   这是,贺雪权选的路,卑鄙且自知,而今是该付出代价。   最是人间留不住,曾经拥有过的,终究亲手毁掉。   剑势越发显得滞缓,   乘白羽问:“怎么了?”   贺雪权欲言又止,最后道:”从前演练剑式,总会有春行灯浮在近旁。”   “……”   乘白羽抬抬袖子,最终只是称病,说无力祭出春行。   贺雪权眼中无限悔痛追忆,乘白羽转过脸。   游完学宫,贺雪权领着转去学宫东南一片湖沼。   这里不比鲤庭,鲤庭水清如碧,这里多沼泽枯木,十成十的穷山恶水。   就是在这里,乘白羽救下伤重的贺雪权。   那时贺雪权不慎被几个心术不正的修士发现妖族血统,要生剥他的妖丹炼药,乘白羽路过时,他已穷途末路。   真正穷途末路。   他生下来不知爹娘是谁,混迹在神木谷与闲鹤州交界一带,那里人和妖、半人和半妖交杂而居,能修炼出气海内府,已经算他有造化。   那几名修士是金丹修为,如今看譬如蝼蚁,可当时不同,当时贺雪权力战不敌,几近气竭,连人形也难以维系。   被一袭紫衣揽进怀中的时候,贺雪权只叹老天有眼。   是遣菩萨来救他么?   不错,紫重山的殿宇是紫顶,服制是紫衣。   天垣龙图为紫,瑞气东来为紫,羲坛照幄为紫,怀金垂拱为紫,乘家人皆着紫衣。   后来乘家没人了,乘白羽才改换青袍。   若说乘白羽手刃贺临渊,贺雪权恨不恨?   不恨。   是贺临渊啊,一手主导炮制梦魇冤案,乘氏满门被灭,乘白羽才再没有穿过紫衣。   也是贺临渊,始乱终弃,枉为人夫、枉为人父,不仅抛妻弃子,甚至在得知皋蓼有孕时唯恐败露,打伤皋蓼落荒而逃。   人族混血往往弱小多病,妖族多为不齿,皋蓼贵为雪母也难庇护,才有贺雪权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幼年时光。   是乘白羽,最终庇护了他,将他带进学宫。   也是乘白羽,最终赐予他一个家,与他结契,带他尝尽人世温情与欢娱。   可惜,他都忘了。   不过短短百年间而已,他竟然都忘了!   他毫无顾忌亲近旁人,放任流言杀人。   他从不在门人和母亲面前维护乘白羽。   他的私心扭曲又丑陋,只恨不得天下谁都见识不到乘白羽的好处,只被他锁在红尘殿,为他一人所有!   然而,为他一人所有,他还不知珍惜。   他把他的顺从当做习以为常。   把他的等候当做理所应当!   他真是,太习惯,在外东征西战连月不归,却无论多久、多晚,总有红尘殿一隅烛光为他而亮。   那捧烛光亮得久了,便好似没有当初的珍奇和贵重了。   动辄疑心,稍有忤逆便要做规矩,一切只是为了……为了……一个荒诞的梦境……   不,不相关的,千错万错都在他一人之身,是他负了阿羽。   遥遥望见沼泽边际,贺雪权霍然转身。   乘白羽迷茫:   “我记得这里,你冲我摇尾巴,我心说这狼崽子有趣,犬齿犹带血,偏摇尾乞怜扮作幼犬状。”   “不是要故地重游?怎么不上前去。”   “不想看了。”贺雪权闷声道。   因为贺雪权意识到,这里于他而言是救赎之地,逆天改命咸鱼翻身,可是,于乘白羽而言,是不是一切伤心的起始。   乘白羽,或许并不愿意故地重游。   “阿羽,”贺雪权问,“你还想去哪里?”   “我想去,”乘白羽未解他心思,直言道,“我想去七星之巅。”   “……”   “拖延无益,”   乘白羽小心试探,“趁我还下得来床榻,不如早日把解契的事情办了?”   贺雪权默不作声。   少顷,夜厌跃起,载着两人往万星崖飞去。   万星崖就在雍鸾州,相传此地是九州大陆的中轴中点,四海八荒无论何地,往大陆、往海上、往流沙、往雪山,只要是从九州一端往另一端跋涉,都可经过万星崖。   万星崖主峰七星巅,高逾万丈,常年可观星象。   以占星、卜卦为绝学的长星观坐落山间,九州之上无论宗门大小,像合籍、拜师、择器、登境之类的大事都要来长星观求谶卜吉,久而久之,许多人干脆在七星巅结契。   仰观星辰序列,俯看山河万里,你我今日在此结契。   星辰焕列,日月重规,昏明迭炤,或盈或亏,唯我心明盈不变,愿千年万年,与卿相守,亘古为证,天地不朽。   长星观的弟子应当见过许多吧。   发下这等宏愿,有多少人能如约遵守到老?   又有多少人,几十年、几百年后重来,你倦我怨,两看相厌,合籍时的誓词和信物等闲抛进万丈山崖,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多谢道友。”   乘白羽接过两人旧时供在长星观中的长明灯,平静无波,并指一点,芯火熄灭,贺雪权张张嘴,阻止不及。   “走吧,”乘白羽看一眼山巅,“上去念嘏词,还要点定香。”   定香也叫天香,乃长星观特质的一种祈祝燃香,袅袅细细宽不盈指,长度却极长,竖直浮在香案上直可通入云霄。   到山巅请祝的人,念毕心中所请之事再燃香,若是燃得尽了,那便是上苍听见你的请愿,诸事皆达。   贺雪权没说什么,向乘白羽伸出手掌,他瞧一瞧,将手递去,贺雪权珍而重之双掌合十,将他的手包裹进掌心。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迈向山巅。   这是他们走过的路,在百年前。   心心念念,你情我愿,情意燕好的两个人你推我、我扯你走过的路,今日重走一遍。   “好远啊,为何不许用法器。”当日的乘白羽抱怨。   “要携手渡过一生,这点路走不完?满天星君也要质疑你的诚心,”   那时的贺雪权调笑,“还是,昨晚上太疼你了?腿软么?”   乘白羽耳尖飞红,挣开他独自上山。   “等不及了?”   贺雪权追到山巅,笑道,“别急,阿羽,咱们还有的是好时光。”   时至今日,贺雪权似哭非哭、愀悲不盛,   他说:   “阿羽,我们也有过好时光的,是不是?我们也有过的吧?”   流年去,今古梦,几千场。   料难回首,输却几许好时光。   举目望去,高耸入云的定香渺渺如烟,燃至末尾星火长熄,终于没有再亮。老天也许你断了这段姻缘。   “嗯?”   乘白羽淡漠望他。   “有过的吧。”   -   上卷·终 第31章   中卷·花间   -   从万星崖回到碧骖山, 有一袭白衣飘在云端,等候已久。   说他在飘,他的身形稳之又稳, 孤闲清穆, 宛如天外谪仙。   很快乘白羽驾春行飞至他身边。   青袍敞旷,如春枝柳意,如人间霁色, 谪仙忻悦一笑, 从此落在人世。   两人相携离去, 贺雪权只能眼睁睁看着。   ……   距乘白羽上回见李师焉, 其实也没多久。   那是在章留山返回仙鼎盟途中。   【半月前。】   贺雪权失手重伤乘白羽,又刚得知阿舟的存在,愧悔交加,回碧骖山,生怕颠簸赶路使乘白羽伤势加重, 因吩咐众门人乘飞辇。   根本乘白羽无须多言, 只是稍稍表露想要点香安眠, 贺雪权立即退出去。   转头乘白羽沿着车幔轻轻一捋, 下好禁制。   焰光沉浮, 李师焉的身形很快浮现。   “我……”   “你先别说,先答我一问,”   李师焉食指一竖,“你在神木谷指的方子, 是什么, 假死的药物?”   “啊?”乘白羽惊呆,“你怎么知道的?”   这药名曰潜息丹,可在短时间内伪装偃刀脉。   最长半载, 半载期至,服用者六脉暂凝吐纳皆止,与身死无异,须再服一枚,血脉才会重新循流。   乘白羽歪着脑袋:“这药案乃我家中不传之秘,你究竟如何得知?”   “我不知你家传的药物,我还不知道你?”   李师焉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   乘白羽摇头,   “你也看见雪母待阿舟的心思,这回难了,恐怕轻易难以走脱。”   “因此你想到潜息丹?你想假死?”   “嗯。”   ……   “你……?”   “是否……?”   辇中两人同时发问。   乘白羽忡怔片刻,笑道:“你先问吧。”   “你为何不许我给你切脉。”李师焉皱眉。   不知怎的,一挼绯红颜色轻轻攀上乘白羽耳廓。   “这个你先别问,”   乘白羽道,   “我先问你,倘若只是为了帮我,你大可二话不说将我带回清霄丹地,即便贺雪权与雪母联手也拦不住你。”   “那是。”李师焉眉宇间冷傲无双。   那股傲气简直可凝成实质。   但其实,乘白羽知道,他只是照实说,并不是孤傲,也不是目中无人。   “那你……”   乘白羽眼睛一闭心一横,“为什么没这么干?”   “这个,”李师焉负手,“你也先别问。”   “……”   “好吧。”   这就是乘白羽的勇气。   从前他只敢从春等到秋,如今也只敢问一遍。   “你身体究竟有没有事?”   李师焉不再忍耐,上手捉乘白羽手腕。   “??凭虚显影你还能切脉??”   乘白羽稍稍阻拦,也没两下,手腕搁在人家手心里不再挣动。   “你……”   即搭脉,李师焉瞳仁蓦地放大。   又观乘白羽眼睑与面色,   李师焉轻声一叹:“你有孕了啊小雀儿。”   “嗯,”   乘白羽无端体会到几分羞赧,勉强道,“我就很怕贺雪权知道,他更不放我走。”   “你太惧怕他,”   李师焉凝目而视,“你与那花妖谈起天道时,你尚不屑,却如此惧怕一个凡人。”   “知道知道,”乘白羽摆手,“你要骂我没出息。”   “非也,”   李师焉道,“我只是在想,他是怎样欺你太甚,你才这样怕他。”   “倒也……”   乘白羽没有多说,正色道,   “你不知,说起纷争讨伐,他嗜此不疲,说起天下大乱,他付之一哂,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如此好勇暴戾?”李师焉眉梢一掀。   两人猜测几句,终究难以预料。   少时,   李师焉道:“我观他颇有悔意。”   “?”乘白羽疑惑,“然后呢?什么话,说一半。”   李师焉捏着他半截手腕接近一些,细观他的神态:   “怕你不是畏惧,而是心志不坚。”   “他的悔过和誓词,闻者也信两分,你一点也不信?”   信?   不信?   乘白羽扪心自问。   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又有什么干系呢。   乘白羽:   “他和他娘一样,是看在子嗣的份上。”   “他虽是狼族,但不是狼心狗肺之辈,他是待阎闻雪与众不同,但他总保有良心,觉得亏欠我吧。”   李师焉首度露出笑意:“即便如此,你也决心离他而去?”   “即便如此,”   乘白羽颔首,“我也决心离他而去。”   “良心未泯,不觉着还有救?”李师焉笑道。   “他的私欲若是盖得过良知,那么他与他族中未化形的兽类有何区别,枉自为人,”   乘白羽道,“只是他是怎样的人,与我再无关了。”   “孺子可教也。”李师焉大笑三声。   复道:“按你想的去做,万事有我。”   ……   今日李师焉来接人:   “做完了?走吧。”   ……   回到清霄丹地,一切顺遂。   霜扶杳大呼小叫一番,说按外界的说法,乘白羽你简直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啦。   阿舟面目安静,性子较以往沉定一些,只说阿爹平安归来就好。   乘白羽暗叹一声,这孩子往后还须慢慢开解。   又过几日,乘白羽说要领阿舟出去游历。   去晴鹭州探访故人,李师焉正在炼丹,这一炉很是紧要,走不开,勒令他们速去速回。   乘白羽还在和李师焉墨迹,霜扶杳等不及,先一步到东海之涯。   然后出去还没一刻钟,诚惶诚恐跑回来。   “那个啊,乘白羽你的前夫啊……堵在门口哎……”   “嗯?”乘白羽与李师焉互相瞧瞧,“他来做什么?”   乘白羽要去看,被李师焉拉住,唤披拂阁弟子前来:   “去问问,贺盟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少顷,弟子回转告道:   “贺盟主原话:‘东海滨不算清霄丹地地界,怎烦李阁主过问。’”   “……”乘白羽烦得脑门子发黑,“我去赶他。”   “赶他做什么,”   李师焉迆迤然丢开丹炉,“不就是晴鹭州?不过几日功夫,我随你们同去。”   “……”   霜扶杳嘀咕,“咱们是去游玩,又不是去降妖除魔,要你们人族两个顶尖修士出动么?”   “嗯,”乘白羽嘀咕回去,“那你去和他们说说,不让他们去?”   “阿爹,”   乘轻舟忽道,“我与阿杳就不去了吧。”   “!!我为什么不能去了!我想吃莲姨做的槐叶淘了!”   莲姨夫妇在晴鹭州扶风郡置一间酒肆,做得好餐食,是乘白羽的老相识,每每路过晴鹭州都要去的。   “那你去吧,”乘轻舟道,“不必留下陪我。”   “……”霜扶杳垂头丧气。   最后两人留下看家,是乘白羽与李师焉,哦还有外头的贺雪权同去。   见着乘白羽,贺雪权眼睛一亮:   “阿羽,连日不见,你脸色亮些,身上好似也丰腴一些?”   !   乘白羽不动声色:   “回光返照吧。”   贺雪权登时泄气,讷讷无言。   李师焉目露深意,看乘白羽小腹。   ……   有贺雪权随行,不好太放肆,匆匆回转。   回到清霄丹地,两厢无话,寂寂而别。   又过月余。   不知道是不是连月奔波,又或者贺雪权灵力精进,那一掌实在有些余波,乘白羽竟然时不时腹痛。   某日,李师焉将他抓进丹室。   李师焉:“我观你这几日面容苍白,我来与你切脉。”   乘白羽大大方方伸出手腕:   “自然好,只是还太小,摸不出来。”   顿一顿,没头没尾地道:“我在想……”   要留着么,这个孩子。   之前兵荒马乱的,不及计较此事。   李师焉俨然知道他的犹豫,只道:“看你自己。”   忽攸之间李师焉脸色大变,手上一松,复又握紧乘白羽的手腕细细研摩。   “怎了?”乘白羽疑道。   李师焉不多说,抓过他的手搭上他自己的脉,   “!!”   乘白羽脸上一白,“胎息为何微弱至此??”   “莫急,”李师焉提议,“你若信得过我,我进你内府探一探。”   乘白羽毫不迟疑手心递来。   “胎息迟缓,此时还未有大碍,胎儿渐长渐不稳,”   李师焉飞速看完,“我敢断言,不出足月,血脉凝滞,大不祥之兆。”   乘白羽一张脸惨白:   “是否……是药物的关系?”   “我之前常年服用炎冰绝息丹,原本也不是受孕的好时机,又吃潜息丹……”   才累得这个孩子半死不活。   不想的,这又是贺雪权的血脉,乘白羽本来真的不是很想留着。   可是,听见是他亲手险些杀死这个孩子!为何,心中惊恸竟然难以遏止,怔怔落下泪来。   忽地李师焉起身行至丹炉旁,来回踱步,似心有疑虑。   下一瞬身形飘回床榻边上,   “我有个法子,”   李师焉注视乘白羽脸颊上的泪,   “天地灵物,可以用来修复胎息,重塑胎身,不仅能保胎儿无虞,还能净髓洗脉,使胎儿骨血焕然一新。”   “说什么天地灵物?”   乘白羽脑子转不过来。   李师焉衣袍一撩,白玉葫芦托在手中。   “你是说你的白玉葫芦?可它是你的本命法器。”   “这不是要紧的。”   李师焉下颌昂扬。   “那要紧的是什么?”乘白羽呆愣,脸上的泪也忘记擦。   “要紧的是,”   李师焉深深凝视,“这只白玉匏器法铭曰‘白羽’。”   “……”乘白羽忡愣,“‘白羽’?”   “嗯,它本没有法铭,是我去岁新起的,”   李师焉道,“我无意间在乘轻舟的院子里听见一句话,而后起的,你可知是什么话。”   乘白羽脑中轰然:“什么话?”   “‘我不爱他’,‘他不再是我的心上人’。”李师焉道。   轰鸣声戛然而止,换成一些旁的。   嗯,仿佛是在莲姨店里贪饮几杯,醺醺难抑。   “若确切说是哪两个字,”   李师焉镇定发问,“乘白羽,你想知道么。”   身形渐近,两人脸对着脸。   满室丹气氤氲,室温奇高。   白衣的主人道:“正是你名中的两个字。”   乘白羽面上云蒸霞蔚,绯红的颜色一直攀上耳垂。   李师焉抬手,修长的手指悬在这片红透的细肉边上,将挨未挨。   “乘白羽,我的法器以你命名,你敢要么。” 第32章   “啊, 早在那时吗。”   眼泪落尽,乘白羽显出一些恍然:   “我想到你或许对我……没想到早到去岁春天。”   “你想到?”李师焉脸偏一偏,“你何时想到。”   “在神木谷吧, 你和贺雪权吵嚷的那个劲头, ”   乘白羽有些赧然,“实在不是寻常替友人出头的态势,前后一联想, 我想……”   话到这里, 停顿片刻。   “嗯, ”李师焉耐心, “你怎么想呢?”   “我想……还是商讨正事,”   乘白羽眼神乱飞,“你的葫芦果真能救?”   “能,只是有崩脉征兆,胎儿如今还算安康。”   “真的?”   “嗯, ”   李师焉饶有兴味打量他,   “别急, 急不来, 还太小, 且我还需炼几味药。”   “你方才说,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乘白羽渐渐安心,张着眼睛瞧人, “还是那个问题, 你早说有这个心,你就是正大光明把我抢来,贺雪权能说什么?”   修真界强者为尊, 打不过就是说不过,讲理也讲不过。   两厢对视,满室安谧。   晃神的功夫,李师焉拥乘白羽入怀,抚他的腰背轻拍:   “我若直接上仙鼎盟抢人,世人会如何议论。”   “他们不会议论我仗势欺人,或许会议论几句贺大盟主没本事,留不住道侣。”   “但更多的人,他们会议论你。”   “我从前不在意世人的议论,但我不爱听他们议论你。”   “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有化解之法,唯人言可畏且无解,再高的修为也莫可奈何。”   “我知道你也不爱听的,对么?”   絮絮听着,乘白羽倚在李师焉肩上,细细嗯一声。   不爱听的,真的不爱。   这话先前他也问过,问李师焉为何不直接到合欢宗大闹一场。   那时李师焉不让问,原来如此。   太久太久,没人愿意顾及他的爱与不爱。   久到他也以为自己的爱恨无足轻重。   “小雀儿也有安静的时候,嗯?”   李师焉环着他,   “问你怎么想,你不答。问你对不对,你也不说。做什么?扮哑巴?”   乘白羽心念起伏。   这个孩子来自合欢宗芥子一夜,回红尘殿才服药显见是迟了。是乘白羽亲自说出口的“愿意”,为着安抚贺雪权,为着章留山的大事。   可见哄骗人的违心之语实在不能乱说,谁知听见这话的是神佛还是孤魂野鬼,竟然成真。   稍稍脱开一些:“老神仙,你要想清楚,我腹中是别人的孩儿。”   李师焉眼神变得危险:   “正好把胎儿妖骨剔除,将来生下来随我姓李,就是我和你的孩子。”   倾身靠近,   “老神仙?你说谁。”   “啊。”   忘了啊,这人不爱听人说老这个字的。   “我不老,我也不做神仙。”   李师焉眉目冷然,眼底却炽焰丛生。   “那你……”   乘白羽眉间雪光一闪,鬼使神差脑袋一探,张嘴咬住李师焉的上唇。   啊,他的嘴唇好凉啊。   唔,他的脖子也很凉,身上……   “雀儿要啄人,”   李师焉旋身将人抵在丹炉壁,“教教我,是怎样的?”   “嗯,牙关松些……嗯!”   说着“教教我”,实则这老神仙轻车熟路,轻巧撬开乘白羽牙齿,勾住舌头细致轻吮,又一寸一寸从上颚舐过。   少顷,乘白羽脸孔酡红如轻烟云绡:“不来了。”   “不喜欢?”   李师焉一味瞧他,观之不足。   他的嘴唇和脸色一般,红得像胭脂。   “你须谁教?我看你娴熟得很。”乘白羽低声抱怨。   “大约天赋异禀,有过一回便会了。”   “啊?”   乘白羽抬起脑袋,“你有过心仪之人吗?”   不等李师焉回答,他自顾自道,   “一定有,你多大年纪了——唔!”   口舌又被叼住,摧磨半晌,衣领涎水湿透。   “你真想知道?”   李师焉含着他的嘴唇问。   “嗯。”乘白羽只觉越来越烫。   “也是在此,”李师焉道,“也是倚在丹炉旁。”   “!”   乘白羽伸手推开人,扭头要走。   被李师焉捉住手腕拉回怀中:“不是你还是谁。”   “??我?什么!”   “自然是你,”   李师焉叹道,“你身上留着旁的男人……缚你的捆仙索,神志不清,不着寸缕。”   “!!”乘白羽连脖子都在发红,“你这是什么行径?怎么那时候就……”   “哪时候?就如何了?”   乘白羽不答,扯紧衣裳。   “呵,”李师焉笑道,“晚了罢?即便不算那回你受伤,我也早看完你浑身上下。”   “你不是说,没想到我的心思能追溯到去岁么?”   “我便告诉你,早在你初入披拂阁,我便有了这样的心思。”   “你生阿舟,你虽然万般布置,什么时候、什么症状用什么药,甚至保命的法器,你都对那花妖一一交代。”   “但事有万一,你猜猜看,最后你疼得昏过去,那些汤药法器是谁施展到你身上?”   “你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没碰过的?”   “而今害羞,雀儿,你说是不是晚了?”   “……”   明明挺深情挺感人的事,为何?说得如此羞人。   什么老神仙啊,简直老流氓啊。   这日两人在丹室互诉衷肠,倾谈至晚。   -   事关乘白羽安危,李师焉上心,很快便将丹药配齐。   饮麻沸散前,   “怕不怕?”李师焉问。   乘白羽仰着脸注目。   往日觉着李师焉的白衣冷冰冰,现如今觉着白皑皑的,还挺好看。   通透,宁静,安心。   “不怕。”扯一扯李师焉袖子,乘白羽闭上眼。   “好,睡吧。一觉醒来,万事大吉。”李师焉道。   这话依稀听过。   那时的乘白羽满心满眼仇厌浸透,还被怨气魇住,回嘴说醒不来又如何。   今日再听,时过境迁,果真万事大吉。   “嗯。”   乘白羽乖乖答应一声,沉沉睡去。   回天秘术,耗时很长。   霜扶杳在丹室外来回踱步,抖落得满院甘棠花瓣,乘轻舟抱着枯弦原地伫立,一步未动。   霜扶杳瞅几眼,凑近:   “你别这副架势啊,你爹出来不喜欢。”   “?杳杳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   霜扶杳小小声,   “你的脸是你爹的脸,你的身材不是啊。你怀抱你的剑站在那,和我之前看见……那一位站在东海之滨抱剑,几乎一模一样。你说乘白羽看见能高兴么。”   “……”乘轻舟苦恼,“早知不学重剑了。”   “是吧,”   霜扶杳歪歪脑袋,“将来记得告诉你幼弟或者幼妹,择器时可别选重剑。”   “不过,”霜扶杳不等乘轻舟说话,径自道,“可能轮不到你提醒,他可能姓李。”   “!!果真?!”   “是啊,”霜扶杳悄悄摸摸,“我那天看见他们吃嘴了。”   乘轻舟一时没言语,面目严肃非常。   “哇,”霜扶杳吃惊,“你不会枉顾你爹喜乐,要你爹为姓贺的那种负心薄幸之人守身吧?”   “什么啊,”   乘轻舟一愣,随即扮一个哭丧脸,“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不姓李。”   霜扶杳啧啧:   “舟舟你往后说话还是走走脑子,你说这话,你爹要伤心。”   “什么?……”   乘轻舟回过味,“我不是说姓乘不好!我只是说……哎呀杳杳!你不要故意曲解我!”   “哼,你这小白眼狼,我要告诉乘白羽!”   “你别!”   ……   打闹几回,忧心忡忡的沉重气氛稍减。   时辰走到第六个,一道虚影凭空显在院中,   李师焉的影子:“你父平安,你们回去歇息吧。”   乘轻舟还想说什么,至少说个谢字,影子已然消失。   “走啦,”霜扶杳拖着人,“走吧,没事了。”   “好吧,不过明日一早杳杳你再陪来……”   “……再说再说……”   ……   又三日。   丹室内。   乘白羽还未醒。   他真是白,李师焉自问足够喜洁,自己这间丹室内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可是乘白羽卧在那,周遭便好似灰扑扑不够洁净。   美中不足是他太瘦,脸颊削的,身上也不够丰盈,腰身太细骨盆也窄。   将来,再过七八个月,只怕要受苦。   贺雪权,有病。   李师焉心想。   为何会有人坐看枕边人瘦成这样?难道姓贺的有如此癖好。   ……也不是。   李师焉不放过乘白羽身上方寸之地,观察到他也不是哪里都瘦。   譬如股肉,丰润无比,雪白的两抟,一只手好似抓不尽。   还真的是,握不住呢。   “……”乘白羽装不下去,“你在干什么。”   李师焉长眉微举:“装晕?害我悬心?”   “什么啊!你还先发制人是吧,”   乘白羽崩溃,“疗内府,又不是外伤,为何要脱衣服??”   “我爱看。”李师焉道。   “我还爱看呢!”   乘白羽气哼哼,“说正事,重塑如何——”   下一瞬,哗啦一声白袍尽数落地,李师焉精缕着身体立在榻旁。   !!!   “怎么,你不是说要看?”   “我没……天啊,”   乘白羽顾不得矜持害羞,也忘记之前的问话,瞪眼睛,“你……简直和你的白玉葫芦差不多……”   他原本是从榻上支起身,这下好了,大小很像白玉葫芦的东西半支棱,几乎怼在他面前。   后知后觉,他腾地躺下,整个人卷进衾被。   李师焉在他身后躺下,掀开被子抱住他:“不是说爱看?躲什么。”   “没有,没有。”乘白羽不回头。   “不是问重塑得如何?”   李师焉扒拉他,“不想知道了?”   “……看你这样,想必无虞。”乘白羽感知一番,周身轻盈,脉象也无虞。   “我怎样?”李师焉气息扑在他耳边。   !!就是很不像话!   葫芦戮得人股肉发疼!   恰此时,丹室门外有阁中弟子叩门:   “启禀阁主,仙鼎盟贺盟主求见,说与我阁中一位客人有约。”   李师焉:“你约他?”   乘白羽:“嗯。”   其实是乘白羽想回一趟红尘殿。   他有两方上好红翡,竟然没收在百宝囊,应当是落在红尘殿。   他用了老神仙的葫芦,总要打一只回礼。   不,预先不能告诉,惊喜总要留着。   啊!“用”老神仙的“葫芦”……实在是……颇有歧义……嗯……   乘白羽此时面上比他的两方红翡也不差什么,绯色流溢。   “呵,你去见他,我又不拦你,”   李师焉揽住腰身,细细密密吻在颈侧,“我不是暴君,也不是酷吏,我懂得该如何对待心爱之人。”   停一刻,复道:“我若不懂,或是做得不好,你告诉我知道。”   呀,老神仙。   “以前没发现,”   乘白羽双臂环在李师焉脖子上,“你这么会哄人呢。”   说罢主动献上双唇。   “你倒乖觉。”李师焉扣紧他的腰背。   周密详实的偎挨,一半慾念一半温情,竟然怎么吻也不足够。   李师焉细心轻吻,不肯留下一丝痕迹:   “去吧,别被他发现。”   “……”   !!这是什么话!   垮掉!整段垮掉!   乘白羽再度崩溃:   “你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代入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情节!你我又不是勾搭成奸在偷情!什么发现不发现啊!”   “……” 第33章   “……”   “对不住, 我不该乱说话。”   乘白羽小心挪开一点。   老流氓掇在他小腹的那只“葫芦”暴胀,死死压住他的耻骨,生生令他半幅身体, 动弹不得。   “小雀儿, 你眼睛很毒。”   “嗯嗯嗯,没有吧。”   这样的心慌意攘兵荒马乱,乘白羽很陌生。   “躲什么?”   李师焉喟叹,   “你一语道破我多年心魔便是招惹了它, 我也劝不住。”   “少骗人, ”   乘白羽干脆闭上眼, “几十年没听说你渡过设么劫,哪来的心魔。”   “有的,”   李师焉叹道,“你知我梦游太虚,到过多少回红尘殿, 击晕过多少回榻上伏动的男子。”   “!”乘白羽一呆。   “将他从你身上拂开, 亲手拥住你。”   “初时你眼中充满惊惶, 不一时得趣, 双臂紧搂我肩背, 白玉条一样的腿缠在我腰间。”   “……别说了啊!!”   “要说,”   李师焉严丝合缝抱着他,“你的这里,很快变成我的……样子。”   “……说可以, ”乘白羽扭成麻花, “别上手行吗。”   “知道,”   李师焉从善如流抽出手指,在他身后肉丘上轻拍,   “如今还不行,你且得养养。”   “我也舍不得,”   又道,   “便要过过嘴瘾,将我以往的那些虚妄悉数讲与你听。”   “小雀儿,你可别害怕。”   “我很怕的,我怕极了,”   乘白羽忙不迭堵耳朵,“不然还是别讲吧,你在我心里依然是个仙风道骨不沾凡俗的世外高人。”   “不成,”李师焉拢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按在怀里,“我说过要入世。”   抬手从榻边书箧里抽出几册话本:   “我吃过你的嘴,摸过你,每一寸皮和肉都摸过,”   李师焉的语气好像在说啊今日天不错,“待你生产完养好身子,我还要与你照着这些图文试一遍。”   “雀儿,你要带我入世。”   “……这个世是非入不可吗!”   乘白羽又是羞臊又是燥热,眼睛没处看。   “当然,”李师焉理所应当,“难道我能比贺雪权差?”   “你……”   乘白羽脸色血红,“不要在这种时候提他。”   “嗯?为何,”李师焉眼神变得严峻,“难道你未能对他忘情。”   “不是……”   因为身上热意翻滚躁动不休,听见这个名字也不能打消,这种感受才是……   “你必定比他强,好么。”   “自然。”   李师焉脸色稍霁,乘白羽也呼一口气,下一瞬,李师焉:“我又不是没见过。”   “……?你?”   乘白羽五雷轰顶,“你见过贺雪权的……?”   “见过,”   李师焉坦坦荡荡,“我的一缕神识留在你的春行灯当中,旁人法器联结或许只能传信,我不同,灯之所在即我目之所及。”   “所以你是在我与他……的时候见到的?”乘白羽只觉五雷轰顶。   “是。”   与乘白羽数次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同,李师焉言语间毫无磕绊,放达坦然。   乘白羽嘴唇几度开合,最后道:“不如,我真的去死好了。”   “这字眼不祥,少说为妙。”李师焉含他的嘴唇。   门外弟子来催,乘白羽暂不想动,李师焉莞尔:“嗯,让他等着。”   又道:“书中也有此类秘戏的记载,”   李师焉继续学术思考,“幸甚至哉,看去双方都十分得趣,只是我不愿总缚着你。”   乘白羽:“……那你心里愿意怎样啊?”   “我心里?”   李师焉思索,“要无拘无束,如鸟雀一般,你我赤身交融,在藏书楼上的云端,在东海波涛畔,自由自在,如天地初生。”   “……”   乘白羽忍不住,“我与你才说通心意,你就想着野.合?”   “今日才想?”李师焉并指点他眉心,“不用心听,我早几十年已想好。”   “……”   “或者也不必总是幕天席地,”   李师焉怕他身子笨重压着,周身一转仰卧,将他整个人放在身上,抚弄他的脊背,   “到红尘殿去,到仙鼎殿去,下一道禁制,也未尝不可。”   “??!!”   李师焉眼神很深,赤光隐隐:“雀儿,怎么不说话?”   “……我,”乘白羽咬牙切齿,“要杀了霜扶杳。”   这小花妖,都给你看了些什么东西啊!   “生生死死,打打杀杀,”   李师焉捲一缕乘白羽披散在榻上的墨发握在手里把玩,“怎么总说这些?”   “因为按照你这套玩法,我活不成了,”   乘白羽扯回自己的头发,   “能不能循规蹈矩一些?旁的仙家聘道侣,哪个不是先拜长星观再拜观音宫,到大雪山西昆仑游玩一番,先换信物再执手相看,最后才……”   “才怎样?”   “才像你这样!”   乘白羽低着眼睛,眼睫颤动,“胡思乱想一些床笫之事!”   “唔,是以,”李师焉道,“最后还是要想此事,为何不能直接想?”   “这是常俗!即便是凡间,”   乘白羽一根指头点在李师焉胸口,“凡间男女相悦,尚要花上一年半载问吉纳征,随后才能成婚,再后才能行周公之礼,你以前在凡间不知道吗。”   这话说出去,有一时谁也没言语。   “往昔凡间事,我的确记不得。我知道了,”   李师焉捧他的脸,“先前我心内焦灼却说不清道不明,因此急着将欲念宣之于口。”   “唔,”乘白羽颊肉推挤,嘴巴嘟着,“你知道什么了?”   李师焉:   “你不只是想与我共肉.体欢愉,你还想与我一同冶游,携手看山河。”   “大雪山,西昆仑,还有九州之上所有的人世盛景,你或许从前已看过,但你想与我再看一次。”   “你想与我做名正言顺的道侣,一生一代,如同凡人夫妻那样。”   “我先前心中总有夷犹,又详述不得,原来心结在此。”   “你愿与我相知,这才是两人在一起的真谛。”   “譬如此刻我抱你满怀,满心祈悦,不仅仅是悦你的身体,更是因为你我两心相知。”   乘白羽下巴颏锢在人家掌中,被迫承受李师焉满盈的目光。   没人说啊,他们这些老古板老神仙,靠看话本才忆及人世的老家伙,说起情话来如此动人。   乘白羽心想,嗯,是的。   不必有心结,也不必夷犹。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话待他松开我的脸我就告诉他。   李师焉:   “不像你与贺雪权,常常说不上两句你便被他掴进床榻,整日整宿不教你起来。”   “他待你哪里像对待发妻?粗暴蹂躏,勾栏窠子里梳拢伎子也比他温情。”   “……”   不告诉了。告诉幽冥渊里的鬼去吧。   “你难道每天守着春行不做别的?”   乘白羽挣脱,稍稍撑起身,   “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李师焉目光流连在他膺前红莺,心不在焉:   “都是寻常,将来你都会忘记。”   “不过有一样,我不明白。”   李师焉伸手,手背蹭过殷红的蒂果。   乘白羽:“呵呵,还有您不明白的呢?”   “嗯,”李师焉问,“你总说不许他锁结,是什么意思?”   “……”   “他还总是执意要寻一处名为宫囗的地方,是什么?”   “……”   啪——   乘白羽拍开胸前作乱的手,拥着衾被呆坐。   须臾,   “你果真想知道?”乘白羽眼神难以言描。   李师焉颔首,他俯到李师焉耳边如此这般密语一番:   “……你可听说过上古坤君与乾君的记载?”   “……谷道之中有一处……”   如此这般,将身体最深处的秘密悉数告知。   啪——又是一声,李师焉蓦地攥他的手腕,嗓音沙哑:“果真?”   拉他复坐起,朝他腰腹看去。   “嗯,”乘白羽大方袒着衣裳,“不然呢?适才你重塑胎儿,胎儿养在哪里?”   “果真……”李师焉眼睛钉在他小腹,喉头哽动。   门外弟子再度叩门催促,乘白羽翻身而起,青袍利落披在身上:“要你拿话臊我,自己肖想去吧!”   “?我何时拿话臊你?”李师焉跟着坐起身。   “……”   乘白羽从这老神仙刀刻一般的胸腹肌理上收回视线,   “你一口一个‘你与贺雪权一起时’,是什么意思!谁要你取笑我,杵着你的葫芦东西呆着去吧!”   他速即穿戴整齐出去,留下李师焉独坐榻上忍俊不禁:   “谁有心取笑你?”   笑意转淡:“最可笑的人分明是我。”   “是我迟了这许多年。”   “白白观望,求而不得的日日夜夜,怜惜与欲念掺半难休的日日夜夜。”   ……   -   红尘殿前。   “走吧。”   乘白羽落地,站在三尺之外同贺雪权点点头。   “你……”贺雪权迈近一步,又生生停下脚步。   “嗯?”乘白羽打量几眼,惊讶道,“你突破了?”   “是。”   “啊。”   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至精至彻,炼神还虚,贺雪权居然登临炼虚境。   “前两日仙缘榜挂好久,”贺雪权奇怪,“你没瞧见?”   “咳……”   乘白羽眉眼低敛,并不作答,简略道,“恭喜。”   “……你别……”   贺雪权脸上有些惨淡颓色,“白羽,我总觉着你好像在说:看吧,解契对你我都好。”   “……是你说的。”   贺雪权还待说什么,乘白羽截断:“我有正事找你。”   “何事?”贺雪权问。   乘白羽:“我想到时春行陪我下葬。”   贺雪权痛如锥心:“须我做什么?”   “须烦你再设一封阵,”   乘白羽道,“我知你妖族有秘法,可瞒过天道,春行是我传家的法宝,我怕有人知晓我的死讯以后心生邪念,侵扰陵寝盗取春行。”   你亲眼看见,亲手下封,应当再不会有疑心的吧。   既然要假死逃脱,务必脱干净。   贺雪权不疑有他郑重应下:“还有什么?你尽管说。”   “我要回红尘殿一趟。”   “好,我陪你,不使他们扰你。”   “……多谢。”   比及赶到红尘殿,乘白羽进殿取东西,   临进去前立在阶上回首:“对了,还有。”   贺雪权抬头看他。   他道:   “你的夜厌神识,从春行中撤出来吧?”   “之前上万星崖时便该解开的,忘了。”   一霎霜崩雪摧,仿若碧骖山漫山的落雪皆埋在贺雪权一人之身,千钧的沉重和刺骨的冰冷,不由分说砸在肩头。   “好。”   贺雪权缓缓举臂,一线玄光自春行灯罩中升起遥相呼应,一点一点脱离灯盏。   没了,最后的这一点联结,也没了。   “多谢。”   乘白羽今日第三回致谢,谢完折身进殿,脚步好似异常轻快。   徒留贺雪权一人立在原地。   掌中一握玄光似乎眷恋旧主,恋恋不舍想要跟着飞去,被贺雪权留住:“你做什么?他不要你了。”   玄光轻跃,神器有斩岳开山之威却无神志,懵懂无知,并不能知道主人在说什么。   “……”   贺雪权凝目注视,“原来跨入炼虚境还有此效用,能与你通感?”   “若是能透过你洞察天地……”   贺雪权运起灵力弹指一挥,“只能看此时此刻么?还是能追溯前缘。”   阿羽,究竟病到什么地步?   一定是禁在榻上不得起、不得出,因此没看到仙缘榜。   天地良心,贺雪权可以对天起誓,他千真万确只是想看看乘白羽的病。   他看见……   他看见一座丹炉,古朴端然,见之不俗。   他又看见满室药格药箱,只凭景象也能使人闻到药香扑鼻。   他还看见……   两匹青丝,宛伸榻上,缱绻绞缠,直铺到地老天荒。   是……乘白羽趴伏在李师焉身上,吮颊啮面,忘情亲吻。   衾被从腰际滑落,两人身上不着寸缕。 第34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贺雪权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即便他不生病,即便他不会死, 他也不会是我的了。   怪不得一定要解契。除却心灰意懒, 原来还另有新欢。   两人是何时的事?   是了,必然新近不久,上回乘白羽离开红尘殿时, 亲口说过与那位李阁主清清白白。   原来是新欢燕好。   一缕新欢, 旧恨千千缕。   “你怎么了?”   乘白羽自殿中奔出, 疑惑, “怎么忽然间脸这么苍白?”   “……”贺雪权喉间沸沸然,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境界不稳?”   乘白羽立在原地不动,“我召蓝护法来?”   许久,   “不必。”贺雪权哑声道。   这么急,他着急想离开的心思没有掩饰, 关照的这两句多敷衍, 多像例行公事。   他是将死之身, 也是干净之身, 剔除所有旧时羁绊, 奔赴而去,是么。   思绪翻滚,凝凝然不知所终,最后贺雪权难以扼制地想到自己, 回想乘白羽和自己的初相识, 却无论如何记不清。   呵,心底响起一道嘲讽的声音:这就是乘白羽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另许他人的缘故吧。   不记得了,你什么也不记得, 他自然要去找记得住的人。   你心上不放他了,自然会有旁人把他捧在心尖。   贺雪权终于一动未动,没有问。   “喔,”乘白羽道,“陵寝就选在承风学宫东南的荒沼吧,你记得有空去下封阵。”   “好。”贺雪权听见自己说道。   “好,”   乘白羽自袖中托出洁白的灯盏,“那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说罢毫无留恋,一息一刻也不停留,驾灯离去。   “好。”   “我会保重。”   “你……”   贺雪权踽踽独语。   你如何,你需不需保重,往后再无须我过问。   那位李阁主,一定用情至深。   阿羽……不,往后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不该用的。   乘白羽命不久矣,李师焉这样的大能也莫可奈何,得到即失去该是如此的煎熬?却如此义无反顾。   贺雪权闭闭眼,从随身的百药囊中翻出一枚定心止痛的药丸。   奇怪,方才那股锥心一般的痛感怎的挥之不去?   不应当不应当。   何物断魂心痛?贵为仙君,一方盟主,征战连捷,修为又一日千里,你还有什么不称心之事?   这些你从前的野心一一实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倘若有,你也不再有资格。   蓝当吕来寻,   劝道:“盟主未运起灵力护体么?落雪了。”   “是么,”贺雪权应答之声平静无波,“我无事,你先去吧。”   落雪了吗?   不是经年的眷侣相携白首,只是素练横斜,风雪落满头。   这一夜,贺雪权在红尘殿前独立中宵。   -   乘白羽回到清霄丹地,一连几日没见到李师焉。   不见也行,阿羽也很忙呢。   少时在学宫是学过铸器的,与外界传闻不同,乘白羽也没有整日玩乐,学得还算精。   尤其铸器这门学问,当年是乘白羽的母亲道曷仙子亲自传授。   后来确乎没机会上手练,但乘白羽爱好收藏,各类名剑法器见过不知凡几,久而久之也观出一些心得。   可是给李师焉铸法器,他没敢上来便动用那两方红翡,只先取一些寻常玉料作尝试。   这日新雪初霁,乘白羽闭门谢客,坐在阿舟院子小楼上忙碌。   至天青月白,好呢,又雕废一只玉葫芦。   唉。   “何故唉声叹气?”   窗口白衣一闪,李师焉人影落在窗内。   “你这神仙,怎么干溜檐翻窗的勾当?”   乘白羽不慌不忙,侧身遮挡着将废弃玉料塞进袖中百宝囊。   李师焉:“呵,你这不长记性的雀儿。”   乘白羽抢白:“怎么了?我只说神仙,没说老神仙。”   他说话罢了,偏偏还要眨眼。   他不该眨眼,无辜极了的模样,不知何处带出一分纯真神采,泠光流溢。   君不羡月华清辉,也不羡春水澄汀,只愿守这一双眼。   愿月无亏时,春日永不凋零。   “啊,做什么,”   乘白羽左面眼睫被轻柔吻住,“湿乎乎的。”   “明日起,习丹青,”李师焉道,“将你现在画上,挂满丹室。”   乘白羽预想一番,不禁寒颤:“……挺嚇人吧。”   “也是,”   李师焉从善如流,“不悬挂出去,私藏罢了。”   “……”   更变.态了啊。   变.态之中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意思,怎么回事。   李师焉:   “是不能随意示人。话本上旁人的风月图有甚意趣?雀儿,我要画你。”   “……”乘白羽几番欲言又止,“也是不必吧。”   “面皮又红了,胸前脖颈,一直红到耳朵尖,”   李师焉眉目舒展,“爱羞红脸的人世上也有,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耳垂也红的男子。”   “不许说了!”   乘白羽挣开,另起一题,   “你近日在忙什么?神神秘秘,总使阿舟、阿杳来缠我。”   “你来。”李师焉冲他摊开掌心。   乘白羽很自然将手递去。   两人牵着行至丹室东面一处溪谷。   “嗯?”乘白羽仰目驻足。   这里原本空旷,因着丹室从这里取水,清霄丹地中人为示尊敬,上游无人居住,如今依山傍水,凭空起一座院子,画阁朱楼垂檐相向,很是工整。   “你总借住在阿舟的院子里,”   李师焉道,“不是长久之计。我在凡间略有几处供奉,令他们修好挪来,予你居住。”   乘白羽笑道:“要你如此费心,你的丹室便住不下我?”   “我的丹室,”李师焉目光灼灼,“你若肯来住,自然好。”   “可我想着,往后这里是你的家,你总要有自己的住处。”   “万一你要耍脸色给我瞧,譬如上一回,非要嗔我取笑你,你甩手使性子要去哪里?总不能回红尘殿。”   乘白羽:“啊。”   “来,”   李师焉又道,“添置一些仙器摆设,不知你的喜好,你来瞧瞧。”   “嗯。”乘白羽答应。   比及要进院子,李师焉教他暂先遮住眼睛,他也没有异议。   李师焉又摸出一套衣裳,言道新居当配新衣,要与他换上,他也没说不好。   衣裳整理妥当,李师焉牵着他一步一步往屋内行去。   “……你,”   这时候乘白羽觉出不妥,“说是让我看看,这样能看到什么啊。”   “别急。”李师焉淡声而笑。   行至卧房,李师焉松开乘白羽的手。   须臾,挥开覆在他眼睛上的带子。   “这是?”   红,乘白羽置身于一方赤红天地,红烛红绸、红帐红衾。   再看自己身上,正色的玄纁红袍,李师焉不知何时也换上。   唰地一下,意识到老神仙这是什么阵仗,乘白羽的脸也再度变得绯红。   “我没只想着轻薄你,”   李师焉立在鸾镜前,“乘白羽,与我结契,做我的道侣,好么?”   乘白羽抬眼。   这老神仙,平素白衣穿惯的,今日穿玄红喜袍,直似换了一个人。   不,也没换,只是眉宇间的冷正肃穆褪去一些,显出温和的神色。   大约是被大红的颜色化去了吧。   “好。”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道。   “好。”李师焉走来握他的手。   执手相看,两厢心下激越不止,一时谁也没言语。   突然李师焉思忖道:   “你该多穿些鲜亮颜色。从前你着一身绿,固然清新出尘,今日见你穿红衣才知,”   注目良久,千言万语,   “玉面仙帝,姮娥下凡,也不外如此。”   “说这些好听话做什么?”   乘白羽捏捏李师焉指头尖,“想灌什么迷魂汤?”   “迷魂汤没有,”   李师焉正色,“不过我的确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披拂阁事务,”   李师焉道,   “长是由阁中几位长□□同商议,我平日并不太约束,但明日我还是想引他们见一见你。”   “还有藏书楼、丹室,还有整个清霄丹地的秘密,禁制皆在我手。从今往后,雀儿,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这是你的全副家当,”   乘白羽若有所思,“你这是下聘?”   “呵,”李师焉率达一笑,“那未免太薄。闭眼。”   两人掌心相抵,李师焉的神识带着乘白羽的,神游斗室之外,又至披拂阁之外,再至清霄丹地之外。   太清混沌,这里是一隅化外之地,当初李师焉是如何游历至此,炼化秘境,成为此间主人,千百年的时光与秘辛,毫无保留,悉数闪现。   睁眼时,乘白羽怔怔然许久才回神。   “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李师焉道。   “你说。”   “我屡次提及你之前的道侣,”   李师焉眼疾手快圈住扭头要走的乘白羽,“嘘,听我说。”   “不是我不愿听,”乘白羽直言,“总觉着你语含嫌弃。”   “我不是取笑你,也不是嫌弃你,”   李师焉拥着人,俯身凝视,“我只是太羡慕他。”   乘白羽一怔。   清霄丹地独一无二的主人,遗世独立的谪仙,也会羡慕旁人么?   ……也须羡慕旁人么?   “你,羡慕他?”乘白羽几乎无意识地问。   羡慕他什么? 第35章   李师焉语气沉沉:   “每每思及你与他的事, 我五内如焚,是清修千年从未有过的杂念。”   “我对你,心生贪爱, 作壁上观又难以甘心。他待你不好, 我嗔恨无穷,只恨不得犯杀孽。夜半无人时又颠倒痴妄,对你升起无限邪念。”   “佛修说贪嗔痴三毒三垢, 毒害本心, 我竟然占个齐全。”   “是我怕你知晓以后嫌弃我才是。”   “你说修为到我的境界不会起心魔?怎么不会。”   “我的心魔, 今日方消。”   “如何?”李师焉问, “乘白羽,你助我消心魔么?”   乘白羽没答,倾身献上唇舌。   “小阿羽,小阿羽,”   李师焉动情, “莫再唤我老神仙, 我不做神仙, 做不成神仙。”   嗯。   做不成便不做了。   我与你做一双眷侣, 只羡鸳鸯不羡仙。   ……   新居布置成婚庐模样, 乔迁之夜即是新婚之夜,李师焉的确也是一番体贴心肠。   乘白羽体念心意,待稍晚些时候,李师焉领他行六礼、祝告祖宗, 他便跟着跪拜, 与他同牢而食便乖乖执箸。   “你循的是哪朝古礼?”   乘白羽手握半只匏柄,脑袋一点一点,“似乎与寻常亲迎礼不同?”   “你是说, ”李师焉审视,“与谁的亲迎礼不同?”   乘白羽一个激灵:“我宗门的!”   “哦?”李师焉不置可否。   “紫重山也做过亲,”   乘白羽期期艾艾,“在、在家时也送过族中姊姊出嫁,与她们的亲迎礼不大一样。”   李师焉的眼神冷飕飕,一点一点在他面上逡巡。   “莫,莫,”   乘白羽越过满案礼器扯李师焉袖子,真挚道,“我没想旁人。”   拒霜傲雪的眉眼,凉凉注视乘白羽。   许久,脸色一抒,   “罢了,”   李师焉拉着人安坐在身边,“你如今能体念些我的忐忑与妒忌么?”   “能的。”   乘白羽抬手轻轻抚过李师焉眉心。   两人饮罢合卺酒,互相解冠。   乘白羽长是戴冠的,李师焉束发只用一只木簪,乘白羽一抽便解好,轮到李师焉,摘星辰、翻江海的一只手,炼神丹、肉白骨的一只手,竟然费半天力气也没解开。   “师焉,”   乘白羽嬉笑道,“你与我的这只玉冠有仇么?我瞧你就差用灵力将它震碎。”   “你唤我什么?”   李师焉望向镜中神色奇异。   “?师焉,怎么?”   “没怎么,”李师焉莞尔,“极好。”   “师焉。”   “嗯。”   “师焉。”   “……”李师焉笑道,“怎么?”   “不过一只独山小冠,你要解到何时?”   乘白羽坐在鸾镜前托腮,复又问,“你的名字是谁人所取?有何典故?”   “取笑我?淘气,”   李师焉垂手在他耳垂上一捏,一面双手围着发冠忙碌一面回忆,   “似乎是母后择名,是何典故,委实记不得。”   “母后?”   乘白羽恍然,“是,前朝国姓是李,你出身皇族吗?你——”   “解了。”   李师焉并指一划,各取两人一撮发打成珞子,珍重放进一只丝囊,收进袖中。   “你再聒噪,”   李师焉打横抱起人,“看我堵你的嘴。”   乘白羽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飞红。   红帐落下,两人脸对着脸舌绞着舌。   蜇磨片刻,李师焉道:“睡吧。”   “?你朝的婚仪,到此为止?”   乘白羽红着脸贴挨。   “贪食的雀儿,”   李师焉剥去他的衣袍揽他,“你身上统共几两肉?我要好好将你养一养。”   乘白羽张着眼,眼睛清又艳,欲念直白。   “……闭眼,”   李师焉抚他的眼睛,“你以为我不想?你的身子,纵然有白玉葫芦加持,我也不能全然放心。”   “嗯,我知道的,不足三月,是要静养,”   乘白羽小声道,“我只是心中激荡难止,你费心操持这些……如此。”   “我只对你说,”   乘白羽坐起身郑重道,“我不会负你。”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有暗淡的过往,你有不可说的贪嗔痴,都不必再论,今生我绝不负你。”   李师焉叹道:   “你是绝少予人准话的人,吾此刻知足,无人能会。”   忽又道:“也不很足,只有这样?”   乘白羽想一想,俯下身在李师焉耳边这样那样一番许诺。   李师焉揽在他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   “善,”李师焉嗓子微哑,“记住你说的话。”   “嘻嘻,到那时,你只管……”   乘白羽探身,嘴唇红肿轻颤,勾得李师焉重吻住他,一齐陷入层叠的红色的梦中。   半刻钟。   李师焉掀帐而出:“你在此歇息,我回丹室。”   乘白羽仰在枕上嘻笑:“新婚之夜你要弃我而去?”   伸手扯李师焉袖口,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   “不是你,”   李师焉俯视榻上,眸中映红烛之光,如灼如燎,   “是我,我也是人。”   乘白羽闭起眼睛:“新居,我不要一个人。”   李师焉瞪视他足足两炷香,无奈翻身上榻,   “啊!做什么。”   李师焉将他一层一层卷在衾被里,合抱入怀:“睡吧。”   ……   此夜无须甚安魂香,乘白羽睡得很好。   -   潜息丹药效截止,乘轻舟假作扶灵,一副棺椁送到承风学宫东南。   贺雪权果然早候在侧,亲眼瞧见乘白羽与春行灯一同封入陵中。   乘白羽思虑周全,早前请莫将阑从大荒山赶来,大张旗鼓与贺雪权大打出手,言道你害我师尊性命,打完抹抹脸,返回大荒山去。   ……   “近来与鬼族又有大战?”   回来后,乘白羽听乘轻舟一番禀告,疑道,“怎么没完没了?”   “不知,”   乘轻舟道,“只听闻战事连绵,已不止鸣鸦、赤鵷两州受波及。”   “若只在大荒山方圆千里,”   乘白羽思虑,“还好,那一带的凡人百姓早已迁走,若是战图再扩,恐怕生灵涂炭。”   乘轻舟:   “莫师兄不再是孤身驻守,合欢宗也着手往幽冥渊边境加派人手,看来大战将至,若是一举得胜,或许能扼住鬼族的势头。”   “……”乘白羽从战事上分心,“你何时认下的师兄?”   “就是这回,阿爹。”   嗯,那你认人倒快呢……   “你瞧他如何?”乘白羽问。   “什么如何?”乘轻舟不明白。   “嗯,他的宗门出身,世人多有误解,我怕你心有芥蒂。”   “不会啊!”   乘轻舟两眼迸亮,“莫师兄比我长不了几十岁,剑法已这样高深!我须加紧修炼才是!”   “……”   你们剑修的世界。   霜扶杳走来说:“啧啧啧,乘白羽是个死人了。”   “杳杳你说什么!”乘轻舟跳起来。   乘白羽拉住:   “是,是,乘白羽已死,我不是乘白羽,我有个新名。”   “是什么?”   乘白羽:“姓霜,单名一个阙字,假称小阿杳你族中长辈,如何?”   这下换霜扶杳一蹦三尺高:   “啊!乘白羽你占谁的便宜!”   乘轻舟疑惑:“阙?哪个字。”   “咳咳,”乘白羽敛眉偏脸,“宫阙诗余之阙。”   乘轻舟:“好是好,只是从何处……?”   近处李师焉身形显现:“宫阙诗余?是么。”   “……要你偷听。”   乘白羽撇开脸。   那头霜扶杳生完气:“乘白羽,你的灯那么厉害,真舍得埋了?”   “小阿杳,”   乘白羽并指一点,“即便没有灯,对付你也绰绰有余。”   “你做什么要对付我?你不是我长、辈、吗!”   乘轻舟:“杳杳!你何必讨打。”   李师焉:“阿羽,何必与小辈计较。”   ……   两边拉开,乘白羽拉着李师焉走:   “这小妖,忒没有规矩,带坏阿舟!”   “乘轻舟是好孩子,谁也带不坏。”   李师焉是一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情面目。   “不过他所言有一句很是,”   李师焉复问,“春行灯葬了,你往后使什么法器?”   “我也要问你,”   乘白羽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问,“你的白玉葫芦也没了,你往后使什么法器?”   “机缘到了自然能寻到。”李师焉不甚在意。   “嗯,”乘白羽歪歪脑袋,“那你等机缘吧。”   转身就走。   “?这是哪一出?”李师焉不明所以跟上。   到新居。   这处居所如今名叫花间酒庐,乃乘白羽亲笔所题。   似闻花间新结宇,醉吟多是神仙侣。   到花间酒庐,如同变戏法的凡间艺人一般,乘白羽手托两只红翡葫芦,笑吟吟看向李师焉。   “这是?”李师焉弯腰端看。   这是一式两只红翡匏器,择的好玉,通透水润,玉质细腻,隐隐还暗含灵蕴。   “这是我打的法器,”   乘白羽递来一只,“春行灯在灯芯不在灯罩,我已将灯芯放入,我往后便用它了,至于你……”   转身进屋:“随你。”   不知道呢!   预想中相赠法器而已,大大方方的,又有什么!   却为何多说一句话也难,李师焉说什么,也难捱着听。   阿羽不知道!   他奔进屋内,没想到一头撞进李师焉的怀抱。   “慌什么?”   男人嗓音醇厚,只是多少带出少许气声。   于是乘白羽知道,老神仙在笑呢。   嘴上不服:   “就你会显形幻影?往后我这花间酒庐里,不许施展灵力。”   “好,好,”李师焉问,“这是哪里寻来的好玉?”   乘白羽不肯说,问急了只说:   “是我自己的!不是贺……仙鼎盟的东西。”   “我知道,”   李师焉带他到床榻坐定,细细打量,“这是……”   细观片刻,李师焉:   “瑶席兮玉瑱,赤璆鸣兮琳琅。这是与东皇玉瑱齐名的赤璆,这是你传家的东西。”   “闲置也是闲置,”   乘白羽垂着脸,“我总也要打一只法器来用。”   “阿羽……”   突地李师焉起身要走。   “……你做什么去?”乘白羽无措。   李师焉去而复返,牵他往外走:   “我等不及,即刻便要炼化它。”   “我要多谢你,这等上古遗物,莫说我这披拂阁,即便是九州大地也难寻得一件。”   “你是瞧上玉,”   乘白羽不依,“还是瞧上我的雕工?”   李师焉捧他的手指凑在唇边轻吻:   “我是瞧上你的心意。”   “啊哈,”   乘白羽心里要作弄人,“果然是嫌弃我的雕工,我不如将红翡直接送你罢了!”   “那我是不收的,”   李师焉细致地哄,“我处是什么地方?玉料铺?”   ……   到丹室,又看那两只红翡葫芦。   瞧得出,乘白羽好似实在对雕工无甚信心,只雕成形,并未添任何花饰。   李师焉会心一笑,借口炼化法器闭关几日。   再出来时,一双鸳鸯赫然雕在匏壁。   两只俦鸟,浴羽嬉戏,一宵风动,碧皱如裁。   乘白羽看一晌,道:   “你去学画吧,雕绘不分家,你雕得这样好,必然学得成画。”   李师焉直问:“你不喜欢?”   “也不是,”   乘白羽实话实说,“你这样的大能,又是一派宗门之主,总要稳重尊严,法器上雕鸳鸯这样的小儿女意象?是否有些小家气。”   “怎会?”   李师焉点他眉心,低低絮语哄劝半晌。   末了李师焉心口雪光一闪,作态道:“原来你还是嫌我老。”   “!”乘白羽睁大眼睛。   两人互相瞧瞧,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你学得真快啊,”   乘白羽叹气,“往后不敢作弄你了。”   “迟了。”   福至心灵,李师焉追道:   “我教你琢玉之术?想学么?你这样聪颖,夏季来临前一定能学会学精,而后一同研学绘画?”   乘白羽笑:“好。”   “嗯,不如就从鸳鸯雕起。”   “啊?哪有你这样的师傅?上手教这样繁复的图案。”   喁喁私语,缱绻回荡在花间酒庐前涓涓的溪水里。   …… 第36章   时至季夏, 某日。   先前乘白羽一直说鸳鸯太难,不肯学,如今几个月过去, 简易些的图案他已雕得熟, 终于上手学鸳鸯。   没成想,雕得极好。   “展翅显羽,纤毫毕现, ”   李师焉感慨,   “更兼神态, 灵动儇巧。阿羽, 你哪里是不会?”   “嘻嘻,”   乘白羽手托鸯鸟木雕,笑道,“你教得仔细。”   笑意收敛,又道, “这才只是桐木, 还早呢。”   琢玉一途是这样的, 从雕木始, 软木、硬木, 手艺纯熟则可雕材质硬度更类似玉石的锡银,最后才真正可“琢玉”。   “阿羽,”   李师焉若有所思,   “你分明心精手敏, 何故如此自馁?”   “嗯?有么, ”   乘白羽还在看自己雕的那只鸯鸟,“换锡锭时,尾羽处还须……哎, 还是再多雕几只桐木再说吧。”   “明日即换锡银,”   李师焉目光凝定,“我想起昔日论剑,你博闻强识,剑谱观之即得精髓,却也总说不擅此道。”   乘白羽视线从鸯鸟上收回:“没有吧。”   “有,”   李师焉有几分明悟,“我忍不住说贺雪权,是我妒念如灼的缘故,你却听出鄙薄嫌弃。”   “嗯,”乘白羽夷犹,“是我想多了?”   “不是,”   李师焉手掌包裹,连同小小鸯鸟和他的手掌一同合在掌心,   “是你听过太多恶语中伤,受过太多鄙弃轻视的缘故。”   乘白羽一怔。   ……是吗。   过去百余年在仙鼎盟听过的那些话,果然还是听进去了吗?   怎会呢,乘白羽微微自嘲:   “委实是我心志不坚,明明下定决心不在意的。”   李师焉将他环进怀中抱紧:   “人情恶,世情薄,五官五感摄取天地灵气,自然也难免人情歹意的侵扰,此乃人之常情。”   两人相拥。   半晌,   乘白羽似有所感,抓李师焉的右掌展开来看。   “!你做什么?”   李师焉掌心指痕深嵌,血色弥漫!   “莫管它,”   李师焉在笑,笑得狷狂,目中阴翳,神情近乎快然,   “阿羽,只须你一句话,我去取贺雪权项上人头。”   乘白羽呆愣一瞬,大惊:   “师焉!你魇住了!”   眼疾手快拂过李师焉太冲、行间、背俞三穴。   李师焉眉宇一舒恢复清明,乘白羽犹不放心,摸着脉紧盯双眼,   “无事了,”   李师焉道,“一时七情扞格,吓着你了?”   “我怎能不怕,”   乘白羽肃容道,“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值当么?杀欲过重,大小心魔滋生,一旦扛不住……修为低一些的修士左不过跌一二境界,你这样的修为会如何?”   沉默须臾,李师焉道:   “你说的是,不值当。我不只是恨贺雪权,我是更恨百年前的自己。”   “避世清修,到头来修出些什么造化?”   “倘若我早早入世,或许……”   乘白羽:“你若入世早些,不先挽救李氏国祚?”   “……”李师焉一噎。   “你怎么不早生几千年呢?”   乘白羽道,   “干脆将幽冥渊填平,不使鬼族有栖身之所,如今天下太平。”   “或者直上玉虚天,不立仙界与凡间的屏障,仙气贯通,九州五界皆是仙界。”   “若是这般自省生恨,那真的无穷无尽没有尽头。”   李师焉细思一晌:“还是你通透。”   “旁观他人,都是通透的,是以,”   乘白羽握住李师焉的手,血丝在两人掌心蔓延,   “往后你要看着我,不许我轻易自贬,我也要看着你,不许你动辄后悔这个后悔那个。”   李师焉一手与他交握,一手划过他已经有些显怀的小腹:   “承君此诺,必不相负。”   此时李师焉面上仍是惯常的冷凝,好似盛满雪山千古的风霜。   如坚如仞,如今这风雪对你起誓。   看一晌。   “就你正经,”   乘白羽伸手在李师焉面颊上轻拍,“你越是正经,我越是想将你煨热。”   他不说话,他整个人倚进李师焉怀里。   “阿羽。”李师焉警告的语气,“别勾我。”   “嘻嘻……”   千万般渴念也有千万般克制,两人深吻一番作罢。   他们大约是,世间感情最好的“有名无实”道侣吧。   -   月份渐大,乘白羽身上竟然见好。   他的腰身放出去几寸,脸也跟着丰润些许,不像从前形销骨立一层皮紧贴着骨头,看着叫人心疼。   现如今也是很可人疼的。   脸颊莹莹,李师焉总用手背蹭挨,似乎时刻想着趁机捏上一把。   不仅终于养出来几两肉,腹痛的毛病也见好。   一切安稳,这日,几人结伴游晴鹭州。   至晴鹭州扶风郡,郡治往西二百里一座酒肆,名曰槐亭酒肆。   酒肆主人是一对凡间夫妇,五六十年纪,店中常备醇香的家酿以及各色寻常吃食。   阿舟和那花妖,还有乘白羽,却正是爱这一口家常滋味。   一行人轻车熟路,进店自寻食案坐下。   嗯,进店是轻车熟路,入目的景象却不很熟。   譬如店主人,云叔与莲姨,俱不见踪影。   “哦哦哦!”   霜扶杳瞪大眼睛,“这个眼生的伙计……”   这个眼生的“伙计”,打酒传菜,招呼客人,看似寻常。   乘白羽与李师焉对望一眼。   “她是只蛇妖啊,”   霜扶杳恨不能缩在乘轻舟身后,“她还女扮男装,她一定是来凡间镇子掏心剥皮的……”   乘白羽瞑目捏诀,少时,冲李师焉点点头。   李师焉道:“用膳。”   霜扶杳最怕食肉的妖族,三两口吃完,自告奋勇道:   “我去莲姨家里瞧瞧!”   “不必,”   乘白羽低声道,“已然神识探过,二老无恙,只是……”   “只是如何?”乘轻舟声量也压低。   乘白羽蹙眉:“只是好似在收拾行装?”   收拾行装?   凡人不比修仙之人,法器、符箓可使修士日行百里,凡人的一生除非大的变故,长是在家乡终老。   尤其莲姨两口子,别处也无亲眷,家业在此,能去何处?   “是不是……”   霜扶杳瞟一眼乘白羽,“仙鼎盟和鬼族打到附近了?”   “不会,”   乘轻舟肯定道,“你只看这间酒肆,食客们皆无异状,贩夫走卒依旧行色忙碌,倘若果真战事祸及,怎会只有莲姨一家得着消息?”   “洞若观火,长进了。”李师焉闲道。   乘轻舟张张嘴,英挺的瑞凤眼张圆。   霜扶杳:“夸你呢,发什么呆?”   乘轻舟:“啊……”   乘白羽上前寻那蛇妖搭话探底细,李师焉怎么放心,相携而去。   “你觉出来没有?”   乘轻舟遥看二人背影,悄声问霜扶杳道,“李爹爹从前绝少明言夸我的,如今多见些。”   “嗯,嗯,”   霜扶杳煞有介事,“下回你喊他时将‘李’字去了,夸你更多呢。”   “你二人在说什么?”   乘白羽与李师焉回转,乘轻舟脸色漒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霜扶杳怡然自得:   “舟舟说想喊阁主爹爹。”   “!哪个说了!”   “你就是说了。”   “你再胡说我将你丢去喂蛇!”   这话不说罢了,说完霜扶杳恼怒一叱,疾奔出院不见人影。   “唉!你!”乘轻舟追出去。   李师焉道:“莫担心,这里周遭百里还算安宁。”   “去二位老人家中走一趟。”   乘白羽撂下木箸,面上隐隐仍有忧色。   他们方才找蛇妖探听,什么也没听出来。   事不宜迟,乘轻舟大小也有金丹修为,又有分寸,想不会走远。   李师焉身上威压稍微透露,那蛇妖如丧考妣,垮着脸随他们同行。   及至莲姨家中,莲姨急迎三人进门,神色间十分警醒。   原来这蛇妖,倒没有害人之心,她自称姓风,洞府在赤鵷与晴鹭两州交界,来此果真只是避祸,又因感激老两口收留之恩,将战事将至的消息悉数告知。   她这样的妖,等打来再逃往下一个落脚处也来得及,莲姨两口子这样的凡人,的确须得早作打算。   “果真会打来?”乘白羽问。   蛇妖道:“千真万确,我族中长辈已收到雪母警示,晴鹭州在劫难逃。”   她瞧一眼乘白羽的腰腹:   “我看不出你们的修为,可你是不是正在结卵?还是早些逃吧!”   “你倒有好心肠,”   其实乘白羽衣裳宽大,并不明显来着,   “如此,你也别在此逗留,我有一事央你,你护送二老南下如何。”   他赠给蛇妖许多仙丹灵草,这段时间的修炼想必不会落下,蛇妖欣然应允。   便帮着打点,即刻上路。   “这对凡间夫妇,”   目送三人远去,李师焉思忖,“阿羽,你如何与他们相识?”   “不必你问,”   乘白羽叹口气,“我来告诉你。”   “他们是我爹娘转世。”   红尘殿多年,乘白羽并不像世人所说的成日悠闲,高卧无忧。   他说他醒时只浇养紫竹,他还说他听从贺雪权的话不与紫重山旧人联络,都只是,说说而已。   乘氏族人含冤而死,并不能自行托生,乘白羽踏遍幽冥渊,冒险进幽都寻他们的魂魄,而后一一接引往生。   他爹娘的魂魄是生完阿舟,又好些年,才寻得。   太多了,鬼界里漫游无神的魂魄,太多了。   不过好在万余名族人都按着族谱一一寻得,皆已往生。   皆已往生,只有一人,遍寻不至。   那许多年,贺雪权在大荒山外面和鬼族打得昏天暗地。   一道幽冥渊之隔,乘白羽跋山涉水,踏血寻魂。   “我知你不信贺雪权,”   李师焉叹道,“今日始知你不信他到何种地步。”   乘白羽摇头:   “我并没有想着信与不信,只是想,他不需要我与他并肩作战,我便也不需要他助我做这些。”   “你不是鬼修,”   李师焉握他的手,“你三言两语便说尽,实际在鬼界行走只怕千难万难。”   “我有秘术,”乘白羽眨眼,“你瞧。”   他祭出红翡葫芦,先是展示如何掩盖人族气息,而后指尖对着灯芯一点。   接下来的事情,玄之又玄。   待看完,李师焉轻声道:“贺雪权不许你出征,实在愚蠢。”   “哪有,”   乘白羽略有赧然,“它们并无战力,只是应我的召唤而现身,并不听从我的调遣,上战场又有何益处……”   “!”乘白羽眼神一定。   且慢!   虽则不能算战力,也不能保人族立时战胜鬼族,但是……   李师焉心领神会:“或可镇一州的安宁。”   “那……”   乘白羽看向北面,“恐怕要到赤鵷洲边界去,说不准还要途经仙鼎盟的驻地。”   “又如何?”   李师焉牵他跃至云端,“见他的部下你就跑了不成?莫迟疑,我不会拘着你。”   乘白羽莞尔:“我知道。”   ……   赤鵷州界东北七十里,有山曰踵臼,无草木,上多封石。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虎爪,名曰梁渠,见则其国有大兵。   最临近晴鹭州可见的鬼修踪迹,即在此。   乘白羽所料不错,仙鼎盟果然也在这里驻扎。   只是他没料到,竟然是盟主亲自领兵。   乘、李四人赶到时,恰逢月上中天。   今日是下弦月,夜色如晦,四人身形隐在云端。   脚下仙鼎盟的军寨十分见功夫,二十四阵、七十二方助阵妖兽,二百五十六中垒、九百九十军帐,围四方而建,正中乃祭坛,高百尺,上设观星楼,下设芥子,随取随行。   此时祭坛上有一人,深夜独自登祭不知所为何事。   他……贺雪权,须发不复墨色,褐白的长发束在脑后,口中正念念有词。   一边念,一边对月跪拜……好似吓神。 第37章   “乘白羽。”   “你前夫这是疯了啊。”   霜扶杳啧啧出声。   “咳。”   李师焉轻咳, 霜扶杳立刻噤声。   贺雪权疯没疯呢?   谁知道。   反正乘白羽不是很想知道。   不,还是想知道的。乘白羽希望盟主大人最好是没疯,先领着把鬼族打跑, 而后再疯吧。   贺雪权做道侣很差劲, 做正道统领确乎还可以。   再或许,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治国安天下他们能做来, 贴心的伴侣他们始终做不来。   他们之中根本无人适宜做伴侣。   若是贺雪权真的疯魔, 修士们恐怕就要以莫将阑的那位抚骨琴的兄长为尊了。   他, 唔, 委实没有很正气很靠谱的样子。   看起来,他就很像是会拉着鬼族一起来呀快活的人。   ……不过,贺雪权,为何头发白了?   还黑灯瞎火对月一通跪拜,的确邪气十足。   乘白羽眉心微皱。   “阿羽, ”   李师焉耳语, “你若再因他皱眉, 我心里又要想着犯杀孽。”   “……”   乘白羽无奈, “是我错了, 一直以为你最清心寡欲,谁知你也是个做杀神的材料。”   “清心寡欲?”   李师焉贴近,“还未与你真正合籍,我是难以清心寡欲的。”   顾念乘白羽身体, 两人一直未行房。   “!你小声些。”   乘白羽慌忙看向霜扶杳与阿杳的方向。   “他两个没历过战事, 没见过下营扎寨,”   李师焉单手掩着揽住乘白羽腰身,“哪里有心思看咱们。”   乘白羽一瞧, 乘轻舟和霜扶杳两个果然正忙着研究仙鼎盟的营地,凑到近处嘀嘀咕咕无暇他顾。   “阿羽,”   李师焉飞速衔弄他的耳垂,   “之前我摸你身上,你长是软着身子歪在我怀里,为何?在他身侧,你身上战栗僵硬,敏感非常。”   乘白羽:“……”   “讲理吗?是他在底下的缘故吗?分明是因为两个小的在边上!”   乘白羽低低用气声呵斥。   “如冰鉴里盛放的朱樱。”   “也如冬日我院中开的萼梅。”李师焉伸手抚弄一物。   “非也,”   李师焉语含思量,“都不像,阿羽,你好热。”   啪地一声,乘白羽拍掉衣衫里作乱的手,满面通红:“你再这样,我是不依你的。”   李师焉笑着撤开结界,平平一揖:“好了好了,是我言行不轨,你饶我这回。”   絮絮赔不是,阿舟两人回来才作罢。   静候少顷,吓神的那位返回主帐。   四下寂静,乘白羽祭出葫芦,乘轻舟与霜扶杳大气不敢出,红翡玉质几乎透明,一星火光依稀。   乘白羽捏诀,口中慢诵。应着他的诵声,幽风忽起。   两息之后,踵臼山山脚处出现一黄衫人。   “……不是……那不是人,”   霜扶杳嘴唇发抖,“是什么东西?他这样高大,他、他还没有脸。”   一名黄衫“人”现身,不久,三三两两,成百上千名黄衫“人”慢慢行来。   “这是……”乘轻舟轻声道,“聻。”   “书读得不错,”   李师焉颔首,“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无形。他们的确是聻。”   乘轻舟恍然:   “凡人畏鬼,正如鬼畏惧聻,它们汇聚在此,鬼族自然不会再往晴鹭州进犯。”   乘白羽悠然吟咏,聻汇集愈多。   待行近看得清些,它们并非着黄衫,那层黄衫更像是他们的皮,或者壳?它们的身躯也没有实体,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掩在“黄衫”里。   “你爹说的是哪里的话?”   霜扶杳悄声问,乘轻舟也不知。   “是古语,”   李师焉领两人退至三十尺外,“上古诸神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怪不得古韵冥冥。   乘氏底蕴深厚,与上古诸君一同存世,传承至今。   不一时乘白羽吟诵完毕,漠漠望不到边际的黄衫渐渐散开去。   “不一定,”   乘白羽走来对乘轻舟道,   “我只是恳请他们襄助,请他们逗留在晴鹭州边界一带多些时日,至于有多少愿意助我,又能停留多久,俱是未知。”   “啊,”乘轻舟反应,“因此莲姨他们还是暂先搬离为妙。”   乘白羽:“是。”   “乘白羽……”   霜扶杳嘴巴几度开合,“我以后少惹你。”   这手秘术几乎可称通神,九州之上任何宗门,但凡能习得一些皮毛,足以奉若神明开山立派。   霜扶杳与乘轻舟瞠目而视,久久不能回神。   “阿舟,你瞧那是谁。”   倏尔乘白羽相唤。   寨中西南有一帐,颇多华饰,此时一红紫衣裳的青年人负剑而出,不是莫将阑是谁。   “啊,莫师兄!”   乘轻舟睃视几眼,又瞧乘白羽,   乘白羽道:   “你缺些历练,和我们两个同行也是拘束,去寻你师兄呆一阵子吧,带着小阿杳,练剑、切磋、退敌,放放风。”   这孩子啊,看军寨简直两眼发光。   大约少年人都是这样的吧。   一腔热血,无数个独自练剑的长夜,拂晓时总是寒锋待鸣。   乘轻舟面上乍喜,复敛,又望李师焉。   李师焉:“去罢。”   “!”乘白羽哼道,“问他作甚!”   甩着袖子先一步飞走。   三人尚在原地,李师焉告诉乘轻舟:“不拘做什么,唯二。”   “其一,惜命,莫惹你爹忧心。”   “其二,慎交,不该理睬的人莫理会。”   听到“其二”,霜扶杳忍不住偷偷要笑,被李师焉严肃的脸吓回去。   “诺。”乘轻舟恭谨答应。   ……   这厢乘白羽在踵臼山另一头稍作停留。   正百无聊赖,蓦地瞧见一个人。   凤目薄唇,光斧在肩,是阎闻雪。   乘白羽心想,咦,他家里不是在西边的鸣鸦州么,怎会在此。   啊,他回仙鼎盟了么。   还没来得及体会究竟该是怎样心情,乘白羽一惊。   阎闻雪,孤身一人往北去,那是……   幽冥渊的方向。   乘白羽眉眼间浮起沉思。   ……   路过万星崖。   李师焉:“这里的星宫现下是谁执掌。”   “?”乘白羽不明所以,“星宫?这里如今是长星观,怎么以前有一座星宫么?”   李师焉面上讶异转瞬即逝,平和道:   “是,从前叫做珑垣星宫,是我朝历代国师居所。”   “国师?做什么的。”乘白羽好奇。   不知为何李师焉有些生硬:   “无非卜卦问吉,闲来无事做几篇谶文糊弄人。”   “唔,听起来像是白吃朝廷的俸禄……”   乘白羽灵光一现,“不是啊,师焉,你任过国师啊?”   “‘闲来无事做几篇谶文’,这根本是你自己的经历,”   眼睛发亮,   “还做些什么?国师日常穿什么衣裳?有弟子么?”   “一定有,”   不及李师焉说话,乘白羽兀自道,   “成群的弟子排列成行,为你掌经幡、捧香烛,所到之处鲜花铺地,经诵伴行,你头戴帛冠——我记得前朝是戴帛冠的,高高的那种……”   李师焉笑得无奈:   “哪里有这样的排场。”   “我登化神境前后,族中很是出过几个不肖子孙,朝中不清明,后人求到我跟前,因任过几年国师,忝颜听世人称一声灵溪天师。”   “唔,原来如此,”   乘白羽眼睛晶亮,追问,“灵溪天师,你每日忙些什么?”   李师焉笑道:“顽皮。”   回忆一番,脸色稍淡:   “凡间帝王所虑,无非有二。”   “其一乃长生,其二乃卜卦。可授他们法诀又不愿吃苦修炼,听见逆耳之言又暴怒不信,实在无谓。”   “看来你这个国师做得十分不快活,”   乘白羽弯着眼睛道,“因此后来便胡乱写谶语糊弄人?”   “小雀儿,打趣我?”   李师焉抓着人落于一座高峰,“你身上好了?”   挥袖设一座芥子,是丹室模样,将乘白羽抵在桌案边上吻住。   “张嘴。”   李师焉轻巧撬开两排贝齿,噙住小舌浅勾深吮,一番缭乱。   “嗯,”乘白羽眸光流溢媚态横生,“去榻上。”   “不成,”李师焉松开他,“还不成。”   从背后拥住人,一下一下轻抚腰腹:   “才养回来几两肉?乖,待你腹中这胎儿落地再说。”   “平时你捉着我摸得少了?”   乘白羽体内如有一瓮沸水,偏嘴里口干舌燥,   “总是捏着揪来扯去,今日你做哪门子的君子?”   “不是,”   李师焉眸光幽深,“许是在外,无披拂阁阁主身份桎梏,也无阿舟与那小妖聒噪,我今日怕是拘不住。”   “我也……”   乘白羽调转身体,手臂环住李师焉脖颈倾情献上嘴唇,“我也是医者,我有数,告诉我,你到底在忧心什么?”   李师焉不言。   “你也不是不愿意和我亲近,整日抱着不撒手,”   乘白羽沉思,“看也爱看,摸也爱摸,怎么就是不愿——”   “哦!”   乘白羽翘着一边嘴唇嬉笑,   “李师焉,你不会真的未尝过人事吧?因此才那么怕,怕弄伤我?”   李师焉眼睛浓黑如墨:“哦?”   “嘻嘻……”   衣襟不知何时敞开,衣带委地,一只红樱果被轻轻攘拢,   李师焉语含威胁:“打趣我上瘾?”   乘白羽不听,笑个不停。   笑声未落,李师焉虬劲修长的手指按上乘白羽尾闾往下两寸。   乘白羽笑意一顿,说话吞着气声:“磨蹭什么。”   李师焉轻笑:   “你真是,早先矜着礼节拒人千里之外,对着我口称‘阁主承让’,脸上冷冰冰,现下倒诚实。”   乘白羽眼睛清明几分:“你笑话我?”   “不,我爱你。”   “我爱你在我面前无拘无束,直白诚实,”   李师焉托着他抱上床榻,“人有七情六欲,不冲着我撒娇撒痴你要冲着谁去?”   说着一寸指节扦入,乘白羽速即脖颈一昂。 第38章   须臾, 李师焉忽然问:   “你的春行灯芯不淌蜡泪,你点过寻常烛火没有?”   乘白羽睲目颤舌:“点过,怎么?”   李师焉:“要一整夜的烛火长明, 蜡油顺着烛芯流淌, 积成小小一汪蜡泪,将凝未凝,火舌的热气犹在。”   “温热软烫, 触之滑腻生温。”   乘白羽面上红云攸地更盛。   这个人, 根本不是在说蜡泪……   “或者你还记得么?花间酒庐设的婚庐。”   “记、记得。”   李师焉:   “红丝线绣成的衾, 红绡纱裁的鸳帐。”   “你着红裳, 稍撩开些,胸膛也是红的。”   “彼时我满目只有这颜色,层层叠叠,簇拥着挤来。”   他……说的依旧不是红衣……   “莫,莫, ”   乘白羽眼角逼出泪, “饶、饶去一只罢, 别三指……”   李师焉在他耳边道:   “真的?可蜡泪与红纱俱殷殷拳拳, 不是舍不得我?”   “阿羽, ”   李师焉眼中泼墨,“你真软和。”   “不成……”   “怎么不成?适才我也说不成,是谁不依?”   乘白羽抓住横在身前的手臂,一个劲摇头, 手上却半推不是推, 一味只是扯着,如同救命稻草。   清白的眼睛张望片刻,拽着李师焉的手覆在身前,   “话本白看了?我也是男子。”乘白羽咽着气道。   “是为夫伺候不周,”   李师焉双管齐下,“瞧你,颐气指使的样子,我恨不能……!”   话音未落身前那东西冠子被乘白羽拇指叩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   乘白羽仰着脖颈往李师焉身上钻贴,意乱.情迷,“好好学,好好看。”   李师焉目露深思。   常言道教学相长,实在有几分道理。做学生的又聪敏非常,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不过两息功夫乘白羽这个师父交在徒弟李师焉的掌心。   率真放达如乘白羽也不禁羞涩丛生,稍稍撇开脸:“就你久。”   遂掀裳来看。   只见李师焉紫甸甸一物,怒目圆睁昂头逞风,一派暴怒模样。   乘白羽腰上更软。   虽说平日搂搂抱抱里外看遍,可两人到底是头一回,又唯恐压着肚子,乘白羽便教李师焉坐好,自己倚着摸索坐下。   可长久没人事,到底生疏,竟然几次三番寻不得去处。   乘白羽歪在枕上歇神,眼睛勾着:   “不成了不成了,一钧之器不能容以江海,你饶我这回吧。”   这话李师焉默念几回,无言。   匀几口气卷土重来,门径稍窥,半檐冠子挤挨不止,李师焉突然发问:   “我竟品不出你所说是褒是贬。”   “便直言问你好了,我的美观悦目一些?还是贺雪权的。”   “……”   乘白羽正敞着吞吃,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哪有论美观的啊!而且这有什么好比较的!”   “……为何要在这种时候提他啊!”   李师焉半阖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在乘白羽腰腹股肉上摩挲。   少时,半身勉强容涵,   似是心切等不得,又似是另有一段焦躁,李师焉定定道:   “要提。”   说罢抽身而退替两人裹好衣袍,双臂发力挟起乘白羽跳出芥子,呼啸往什么地方飞去。   落地是在……   “……为何来此!”乘白羽闭眼,“你太疯了。”   他们居然落在鲤庭畔。   “谁谓我无忧,积念起痴狂,”   李师焉破除禁制易如反掌,两人进殿,“阿羽,今日我与你好好解一解心结,祛一祛避讳。”   “不能提?你我之间当百无禁忌,”   他紧盯乘白羽,“予我么?”   乘白羽忍不住打量周遭,红尘殿外紫竹漪漪,风貌依然,看看殿内,陈设等还是旧时模样,看得出洒扫很勤。   也不尽相同,多出些东西,仿佛都是贺雪权的。   ……贺雪权将起居之所从仙鼎殿迁来此处。   乘白羽双唇哆嗦:“你、你果真要在这里……”   “嗯,”李师焉道,“如我千百次梦中肖想的一般。”   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渴求神情。   乘白羽腿间汩汩更见濡意。   “乘白羽,许我么?”   “……嗯。”   ……   全须全尾攮入,乘白羽攲斜着身体靠在身后人的肩头吐气。   就在他和贺雪权的婚榻上,李师焉要了他。   他小腹隆起的圆弧盈润非常,颠簸得狠了,衾被盖不住,一次又一次暴露在月光底下。   是红尘殿的月光,夜夜照在殿中幽梦花蜷曲花瓣上的月光。   花月似旧时,无不承带另一个男人的气味。   他却坐在李师焉腿上,舒慡得浑身发抖。   时光倒流伦常抛却,灵与肉俱灭,世间只余彼此。   “怎了?”李师焉察觉他轻微的挣动,“不喜欢了?不舒服?”   “没……”   乘白羽额上见汗,“腿,没力气。”   “缓缓。”   李师焉手掌在他腿上轻按,啄吻落在他的肩胛骨和耳侧。   “跪着吧。”乘白羽小声道。   身后的人呼吸一紧,却道:“仔细幢着孩儿。”   李师焉也不好受,这小雀儿,长相端秀气质清冷,那口东西却放浪得紧,高热的软禸一圈一圈挤挤挨挨,细致又殷勤。   即便乘白羽口称无力,内里却仍一味缠着,李师焉头皮发麻。   “如此,”李师焉抱他两只腿,慢慢分他的承力,“好些么?”   “……好……不好!”   乘白羽悬空,“像幼时给阿舟把溺,嗯!”   李师焉细致舐弄他的一点后颈肉:“别怕,扶着床栏,我必不摔着你。”   你是不摔着!   你、你胀死我了……乘白羽无声高吟。   “出声,”李师焉蛊惑,“我补了禁制,殿外听不见。”   “不,不……”   乘白羽紧咬下唇,眉间似蹙非蹙,说不清是痛楚还是欢愉。   “松快些,”李师焉也锁着眉,“才什么时辰?今夜还长。”   乘白羽忍不住:“已小半时辰,你、你还想怎样?”   “小半时辰算什么?”李师焉道,“我观话本上常常尽欢整夜。”   乘白羽仰着不说话。   又一刻,正在好处,寝殿门口蓦地响起机括弦音,乘白羽周身一紧,李师焉闷哼出声。   下一瞬,乘白羽无意识往殿门看一眼,登时吓得再次绞住。   那里、那里缓缓显出一道人影……   玄衣墨发,夜厌在肩,是贺雪权!   贺雪权不是率兵驻扎在踵臼山么!   接着乘白羽回神,不,这是一道虚影。   这影子是墨发,不是现在的贺雪权。   他是……   “雪权,你回来了,”   窗案边又一道影子升起,“乘白羽”轻袍缓带,走上前接过“贺雪权”肩头的大氅,   “剑阁叛乱平息了?”   ……   “剑阁叛乱?”李师焉徐徐廷弄,“是哪一年的事。”   “哪一年?”   乘白羽神志凝滞,好半天才回忆道,“大约是五六十年前。”   眼下是两千八百四十三年,好端端怎会看见五六十年前的景象?怎会……?   !乘白羽猛然一省,猜测大约是贺雪权在殿中施展有溯影的法术。   溯影珠,抑或是符箓,这类术法依托极相似的地气天时,可重现某地多年前的景象。   殿门口的“贺雪权”絮絮回答几句,“乘白羽”依依笑道:   “我新学……”   “……你等等,我去端来……”说罢旋身出殿。   “你去吧,我在前殿等着。少搁饴蜜,我不爱吃。”   “知道知道……”   ……   前殿人声隐隐传来,似乎是盟中门人来找贺雪权商议什么事。   榻上乘白羽身后,李师焉眼中幽暗如晦:   “雀儿……”   “你看着这场景,像不像我来偷你?”   “!”   “你夫君在前殿处置军务,你在寝殿缠我呢。”   乘白羽通红着脸,待说什么,李师焉阻止:“嘘,别出声。”   “他若发觉可如何是好?”   “阿羽,你要含着我的东西去见他么?”   “嗯,原本瞒得好,可是,你肚子大了呢。”   “如何是好呢小阿羽?”   “啊!别说了啊!”   羞怯之下另有一段禁忌意味,乘白羽内里更润,“你、你究竟哪里学来这些!太羞人了!”   “自然要多学些花巧,”   李师焉一手横亘他胸前一手托他腿下,   “否则阿羽自有佳婿,又怎会睬我?”   声量渐低,几至不闻,李师焉问:“我与你夫婿,谁更得趣?”   !   乘白羽脖颈向后绷成一道弧,没忍住再次迸在床帐上,欲哭无泪:“你不是初次么!不该青涩不经事么!”   “呵。”   李师焉覆在他耳边唤一句什么,惹得他身下越发潺潺不止。   少顷,   乘白羽再也受不住,整个人被情欤折磨全身酡色尽染,推李师焉:   “你一定是唬我,哪、哪有人初次这么久。”   紧抽一口气:“再过一时真有人来了!”   “我如何唬你?”李师焉道,“你见过初次的人多,我如何唬得住?”   “好啊,好啊!”   乘白羽吸气,“你原来是嫌弃我有过旁人!”   “没用的,阿羽,”   李师焉抹一把合处,“你嘴上辛辣,这处却软甜得紧,你拿话刺我,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   话虽如此,李师焉暂缓,捉乘白羽手腕摸脉,   而后抚弄他的小腹:   “这孩儿,比阿舟还乖巧。”   “……”   “待将来,再与我生一个,好不好?”   “一定更乖巧,天姿卓绝。”   ……不进胞宫哪里就生得出孩儿了!   乘白羽攀着李师焉肩臂说不出话,无暇管这些胡言乱语。   排搧又数十记,乘白羽颤颤巍巍,连手指尖都在发软,   李师焉:“如今我必要问了,究竟谁厉害些?”   乘白羽吟哦出声:“你,是你。”   李师焉无限餍足,溉他里面。   ……   这次从雍鸾州回清霄丹地,乘白羽找来丹室的书箧挑出话本,但凡有半个字涉风月便全一把火烧干净。   不仅如此,他还连着十来日闭门谢客。   后来还是李师焉再三起誓绝不再犯,堪堪将人哄好。   又约法三章,时辰、荤话等等全部设好规矩,逼着李师焉答允画押才算作罢。 第39章   落草之期渐近, 乘白羽不再外出游玩,老老实实呆在花间酒庐养胎。   他也不闲着,如约与李师焉学画。   不过他近来精神头短, 耐性也不如以往, 自己动笔少,多是……   李师焉画他。   这日两人事毕,李师焉不知发什么疯, 敞着衣衫也不管, 铺纸调墨, 要给乘白羽画像。   着墨一刻,   “难。”李师焉凝眉。   乘白羽身上懒懒的,仰在枕上歇息:   “难?不是画过好些了。”   李师焉痴迷画他的像,画过总有数十幅。   “如此情态,没画过,”   李师焉细细思量,   “画形为下, 画骨为上, 人说花最难画, 盖因其无定形, 却又要画得它静,你比花还难画。”   “嗯,嗯,”   乘白羽语含惰怠, “烦李大家慢动笔、细琢磨, 费神为我描白。”   画案设在竹榻边,李师焉倾身将他衣衫拢好,他说热, 李师焉责备:   “七月流火,哪里热。”   两人在酒庐院中搭一葡萄架,话虽然是责备的话,李师焉手上一挥,将屋中月石冰鉴召来围着竹榻摆好。   “不热了吧?盖好,莫贪凉。”李师焉谆谆叮嘱。   乘白羽闭着眼推人:“画你的画去吧。”   “不画了,”   李师焉翻身上榻拥住人,“姿容易画,难画水洗之美。阿羽,你里外浇透的这幅情态,无人能画。”   “你再说。”乘白羽板起脸。   他虽然嘴角抿直似乎不虞,实际满面蒸霞羞涩不胜。   “惯是口冷心热,”   李师焉感叹,“你再冷言冷语,下回还是无不允我。”   随即自省:   “往后我须长记性,不可为所欲为,不能因你性子好、待我好,随意欺负你。”   “……”   借给乘白羽比干玲珑心,绝想不到这话是落在这里。   乘白羽转身窝进李师焉怀中。   唔,老神仙身上凉,舒服。   乘白羽软着嗓子唤:“师焉。”   “怎了?”李师焉仔细揽他,“又想着了?”   “……你在想一些什么,”   乘白羽无语,“我只是想清洁一番,你……”   “我什么?”李师焉他含住他的嘴唇,“说出来。”   “你、你的东西还在里面……唔……”   “用旁的法子碾出来,好不好?”李师焉诱哄道。   却哪里还用得着引诱,乘白羽转过身股肉往后送。   ……   比及抱着乘白羽沐浴洗净,李师焉雄心壮志又起来,誓要画出花鲜露浓情态。   乘白羽兴尽不想动,教他消停。   最后画一幅葡萄架下衣裳齐全的美人午憩图作罢。   -   八月中旬的一日,清霄丹地迎来一不速之客。   皋蓼雪母求见。   原本李师焉想也不想吩咐不见,可她带着乘轻舟。   说是游历途中恰巧救下,送佛送到西,千里护送而来,想见一见阿舟的师父。   李师焉来问乘白羽,乘白羽讶异:   “醒着的乘轻舟还是没醒的?”   “阁中弟子说是醒着的。”李师焉道。   “那便不见,”   乘白羽无甚起伏,“醒着的阿舟,自己也会回来,要她的护送。”   “……且慢,只救下阿舟?”   乘白羽意识到什么,与李师焉两人面面相觑,“霜扶杳呢?”   什么求见!根本是押着一人在手中逼迫相见!   “呵,”   李师焉眼中闪过睥睨之色,   “恭敬拜门尚有余地,暗含威胁?神木谷不过几根烂柯沉木,也不怕我一把火烧了她。”   一个诀捏在手中,李师焉口中长啸:“扣留我的客人?”   呼啸声穿破虚空,东海之涯周遭几郡全部清晰可闻。   李师焉继续道:“雪母是要与披拂阁为敌?”   须臾,阁中弟子来报:“阁主,她走了。”   乘轻舟随后慢吞吞进来:   “阿爹,李爹爹。”   “霜扶杳呢?”乘白羽撑着起身。   “阿杳负伤,”   乘轻舟表情难辨,“皋蓼娘娘接回神木谷医治。”   乘白羽按下心头不安:“你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踵臼山一役,没几日便鸣金收兵,黄衫聚集,鬼王也不敢来硬闯。   事情出在返程途中。   与莫将阑分别后,乘轻舟与霜扶杳沿濛水南下,途中遭遇烛龙。   烛龙又名烛九阴,人面蛇身而赤,乃龙裔邪妖。   乘轻舟虽说有金丹修为,霜扶杳也不差,可是对付烛龙实在不够看,幸而另有一狐族大妖在近旁,一面应敌一面急召雪母,几人才逃过一劫。   乘白羽瞧一眼李师焉。   烛龙,好便宜呢。   妖王有四使,其一便是烛龙。   李师焉冷笑:“原以为东海之滨总不敢放肆,乘轻舟,你祖母这是上了心。”   “阿舟,”乘白羽招呼孩子到近前,“她与你说些什么?”   乘轻舟在榻前三尺站定:   “说请我到神木谷作客,我惦念这李爹爹说的不要搭理不相干的人,便没松口。”   “阿杳的伤又是怎么回事?”乘白羽细心相问。   “杳杳好好的,并没有正面与烛龙对上,”   乘轻舟道,   "后来快到东海时,忽然昏迷不醒,雪母说是蜃气入骨的缘故,要同族中人助他理气通脉方能将蜃气导出。"   “一路上也没发作,偏偏昏在家门口?”   乘白羽摇头,“这样的蜃气,我没听过。”   乘轻舟静默一瞬,似有若无分辩:   “阿爹难道认为蜃气之说为虚构?不是的,雪母娘娘为人诚恳坦荡,做不得假。至不济也不过是想引我到神木谷而已。”   “而已?”   乘白羽错愕,“想见你,阿杳做错什么?是活该被害得厥过去么?”   “瞧阿爹说的,谁人加害杳杳?分明是烛龙作祟……”   “烛龙是妖王四使之一,”   乘白羽耐着性子,“你两个路遇烛龙根本就有可能是一个局。”   “怎会呢!”乘轻舟不服,“雪母娘娘拼死相救,怎会是提前做局!”   “住口。”   李师焉一言既出,满室冷寒气息逼得人呼吸一滞。   “不与他说,”   李师焉扶乘白羽躺下,“你别着急,我必定将霜扶杳带回来,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   乘白羽气闷:“才几日相处?别人就是诚恳坦荡,我就是胡乱猜忌?”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李师焉一下一下捋乘白羽腰背,   “倘若他果真如此对你说话,我第一个不饶他。”   “别生气,孩子识人以善,记恩念情,岂非好事?若他瞧谁都心怀不轨,更兼刻薄寡恩,你才是要操心。”   乘白羽顺几口气,道:   “我救起阿杳的时候,他被妖族追杀几乎只剩一口气,现今他人事不知回神木谷,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说起啖血食肉的兽族有多怕,雪母是兽族之首!他醒来只怕立即要再度吓晕过去。”   “阿爹,”   稍远处,乘轻舟低声道,“你如此关心霜扶杳。”   “……?”   乘白羽懵道,“他从小伴着你长大,你难道不关心他?”   乘轻舟眼中微潮,凝视榻上一刻,   忽地大声道:   “祖母说得果然不错,你在乎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妖也多过在乎我!”   “我不知道,花间酒庐是给你撒野的地方?”   李师焉挡在榻前,“与你阿爹赔不是。”   乘轻舟咬着牙瞪着眼,与平素温良的模样大不相同。   “自然……不是,”   他鼻中喘着粗气,   “花间酒庐与我何干?整个清霄丹地又与我何干?”   “李爹爹,你若非看重阿爹,岂会花心思教导我半句?清霄丹地又哪里容得下我!”   “早先阿爹不肯看你一眼,你可是连收我为徒都不愿意的。”   “你……”   乘白羽眼前空白一瞬,中心如煎,“怎会这样想?”   “还有霜扶杳,阿爹你问我关不关心他,怎么不问他关不关心我?”乘轻舟继续逼问。   “他怎么不关心你?”   乘白羽真的吃惊,“他数十年不敢独自踏出清霄丹地的半步,几次冒险到仙鼎盟寻我,都是为着你的病——”   “根本不是!”   乘轻舟粗暴打断,“他是为着偿还你的救命之恩。”   一指李师焉,“为着偿还他的收留之恩!”   咻——   李师焉腰间红翡葫芦疾飞而出,直直拍在枯弦剑背上,乘轻舟脊背一塌跪倒在地。   李师焉居高临下擒住乘轻舟颅顶:“雪母给你下什么迷心智的符咒毒物?”   “莫为他寻借口遮掩,我神识已经探过,他身上干净得很。你让他说,”   乘白羽白着一张脸,   “还有什么怨气?让他说。”   “说便说!”   乘轻舟眸色漆黑,   “说到底,贺盟主也没有另娶!不仅没有另娶,送你‘下葬’时他形容佝偻,简直如同凡间病入膏肓的老者,肝肠寸断,一夜之间须发全白!”   “阿爹,”   乘轻舟问,“你以前说你与贺盟主两看相厌,其实,只有你厌倦了吧?”   李师焉一派冷凝,对乘白羽道:   “我就说你不肯言贺雪权之过,总要埋下祸端。”   乘白羽未答,直直望向乘轻舟:   “阿舟,从前你选佩戴凰羽,如今是后悔了吗?”   “至少祖母会真心疼我,”   乘轻舟避而不答,只盯着乘白羽即将临盆的肚子,   “原本便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往后这个孽种降生,更不会有。”   “……你说什么?”乘白羽不敢信。   “我说你肚子里是你婚内与人私通所怀上的孽种,”   乘轻舟面目漒紫,   “祖母说你和离一定别有原因,一定不是清清白白去死那么简单!她不知道,我却知道。”   “你是与他,”   乘轻舟指着李师焉,   “与他苟合有了野种,没有法子才要死遁!”   “你回来阁中,总是愿意陪我,你却是因为我来此长住的么?”   “不是!”   “你是为着和奸夫——”   磅礴的灵力直接将乘轻舟摔出花间酒庐的大门,李师焉终于忍无可忍,出去拎着人就走。   少时返回,   “怎么发落?”乘白羽安静地问。   “在他院中昏着,我担心他将你还在世的消息漏给雪母。”   “那倒不会,”   乘白羽声音极轻,   “临行前我施放两枚蔽机咒,就在他和阿杳身上,连搜魂术也不能从他二人处获取我的行踪,他们每每想要说起关于我的事也会自发禁言。”   “我,万事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   “你别放在心上,”   李师焉劝坐在塌边拥住他,“我闻妖族之中独有惑人神志的秘法,他是受人蛊惑,本身绝没有埋怨你的心。”   “秘法,”   乘白羽漠漠道,“也不会无中生有,至多会将一些念头扩大。”   “唉,还是先想想霜扶杳,”   乘白羽眉间浮现痛苦之色,“不能丢霜扶杳一个人在神木谷。”   李师焉:“我即刻去,亲自去,不怕雪母不放人。”   “先……遣阁中长老去吧,”   一声痛楚的轻吟自乘白羽喉中滑出,抓紧李师焉手臂,“我大约不大好。”   “!”李师焉一震,疾掀他身上衾被,只见殷色如火,烧开床褥,入目皆是刺目的红。   “阿羽!” 第40章   自从胎息重塑, 乘白羽这次怀胎算是顺遂。   当然嗜睡一些,有时也脾气短,除此之外身体上没毛病, 连呕逆也不多见, 强健极了。   修士对身体的控制可至微毫。   血脉运行不休,经脉周而复始,都可以通过灵力控制, 因此像凡间一些致使生产格外艰难的病症, 譬如胎不正、逆产之症等, 在修士身上并不会发生。   可是, 那也要人醒着才行。   见红是八月初十,当天夜里乘白羽头重目翳、汗不出,脉痹上下,彻底失去意识。   人不醒,大罗神仙来也没用, 除非生剖。   可见生养之难, 神仙也难保万全。   李师焉与他切脉, 脉见弦涩, 骤拱骤散。   这是耿耿于怀七情上头, 怫郁太盛经脉难以承受的缘故。   简而言之,被气到了。   李师焉令门人揪来乘轻舟,死盯片刻。   秘术?符箓?抑或是蛊毒?皋蓼究竟做什么手脚。   若非乘白羽亲生子,李师焉早上手段。   涤脉的法子多的是, 把人洗成傻子也算祛毒。   披拂阁的长老们好说歹说劝住, 遍翻藏书阁看看有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居住在清霄丹地的各路修士也来助力,一位狸妖说症状很像他们妖族中的种蜚秘术:   “蜚蝣以血为食,入药则药性燥热绘烈。蜚蝣入脑者, 性情大变言语癫狂。”   有大致的猜测,这就好办许多。   很快一名巫族修士用法宝吸纳,将一条寸长的活物从乘轻舟百会穴取出。   这东西细若游丝,据狸妖说此物贴在血脉壁上,极难探查,怪不得之前乘白羽也没发觉。   李师焉对众人道:   “今神木谷戕害我清霄丹地中人在先,我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众人道: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神木谷欺人太甚!”   “倘若随意叫人欺侮,久而久之哪里还有宁日!”   “善,”   李师焉颔首,   “花妖霜扶杳各位也熟识,今困于神木谷不得出,内子临盆,我却走不开,哪位自愿请缨走一趟神木谷?”   前些日子李师焉与皋蓼一番对峙,众人都听见,原来是在说霜扶杳,不免义愤填膺:   “啊!小阿杳被皋蓼那老妖婆劫去了?”   “这小甘棠花妖我认得,最是伶俐亲善,怎的遭此无妄之灾!”   “阁主,我愿代阁主到神木谷要人。”   “我也愿!”   “咱们不问俗物,却真当咱们好欺负!甚么雪母,我去会会。”   “神木谷我熟,我来带路……”   很快拟定一行人,披拂阁长老领着往神木谷进发。   这档口乘轻舟清醒,种蜚秘术生效时人是有记忆的,此时如丧考妣,跪在产阁门口脸色惨白。   经过乘轻舟时,李师焉一个眼风也没分去,径自推门。   “阿羽,”李师焉奔至床榻前,“乘轻舟已然好了。”   将蜚蝣一物絮絮说一说,语气里哪有平日的傲然冷意。   他诸事安排得妥当,一直镇定自若,实际眼眶隐隐充血,掌心攥得死紧。   榻上的人,双目阖着,并没有听见。   “阁主,”   边上是李师焉几个亲信弟子,其中一名颇通医道的弟子进言,   “再拖下去没得胎儿闭气太久……或许该是用药的时候……”   几句话说得门口乘轻舟胆战心惊,额头抵在地上以头抢地。   “不必,你们下去吧。”李师焉道。   “李爹爹!”   乘轻舟再三叩首,“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救救阿爹。”   李师焉不答,只吩咐弟子掩门。   “阿羽,”   榻上血污,李师焉视若无物,上榻环住乘白羽,捉他的手,手心相抵,   “小阿羽娇气,不肯受累受疼,要夫君帮你,是不是?”   一缕神识,透过缠绵交握的手掌融入乘白羽内府。   李师焉当即皱眉。   识海互通五感关联,乘白羽受着怎样的痛楚折磨,李师焉即受怎样的痛楚折磨。   “怪不得不肯醒,”   李师焉叹道,“这样的苦,再灵妙的祛痛丹药也无济于事,是么。”   灵力借识海缓缓涌动,安抚乘白羽昏睡中依然紧绷的腰腹,又在他脑中各经脉轻柔徘徊。   “我从前总说,”   李师焉拥着人喁喁,“待这胎生下来,待你养好身子,再与我生怀一个孩儿,如今瞧来还是罢了。”   “你这小雀儿,我说这浑话你也不骂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怀爱怜神色现在李师焉脸上。   乘白羽神志未醒,生物本能被催醒,挣扎着紧紧抓住李师焉的袖子。   “对了,”李师焉哄道,“醒醒神。”   手抻乘白羽双腿去看,血涌如注,隐约可见谷道内宫囗大开。   “正是时候,”   李师焉扯开袖子,自己的手递去给乘白羽握住,   “即刻就好,好阿羽再稍稍使力,即刻就好。”   乘白羽有一瞬的真正清醒,直吸气:“师焉,师焉,如何了。”   “胎儿颅顶已现,你若问外面,”   李师焉快速道,“乘轻舟是中了蜚蝣才会胡言,已经好了,霜扶杳也有人前往救援,不日即归。”   “呃!”   乘白羽急呼几口气,实在没力气说话,神识在识海中轻轻缠绕上李师焉的,如泣如诉,同时坚韧无比。   “阿羽,再试一试,”   李师焉将备好的参丹喂给他,“你瞧外头,正月上中天,今日是八月十五祭月节,多好的日子?莫蹉跎到明日,嗯?”   好。   乘白羽张张嘴,微苦的吞服入腹,倒催生出几分力气。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小腹一坠,听见一声婴孩鸣哭。   李师焉喜道:“好了,乖阿羽,好了。”   弹指间被褥血污挥去,李师焉唤弟子们进来理洗孩儿,自己揽着乘白羽不撒手。   乘白羽手脚蜷缩,却又无力,歪在李师焉身上注目去看。   小小一名婴孩,血水洗去,露出红白康健的柔嫩皮肤。   嗯,哭得真大声呢,乘白羽心想。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   再醒来时,晨昏难辨,不知今夕何夕。   一时以为是生乘轻舟时。   不,不能再睡了,要尽快将养,否则贺雪权会发现的。   要速即回红尘殿,倘若贺雪权发现这个孩子,或许他们两个都没有活路。   嗯……   等等,乘白羽闭目体察。   妊娠何其凶险,乃集全身之力诞育孩儿,因此生产时难免血气大乱内府震动,现在这些伤,竟也都好了?   然后乘白羽想起来,不是呢,不是那时候了,是……   应当是师焉,师焉趁他睡着时,医好了他的伤。   真是个细致的人。   “师焉……咳咳咳……”   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非常。   “你醒了!”榻边一人大呼小叫。   乘白羽定睛一看,喜色浮上眉梢:“小阿杳,你回来了。”   “嗯!”霜扶杳扶他起身,端水,“你先歇一歇,阁主正在外面和雪母理论呢。”   乘白羽抿两口水,霜扶杳又问他饿不饿。   大约是李师焉喂过他辟谷丹之类的丹药,倒还好。   他拉住霜扶杳:“你有没有事?”   “我有什么事!”   霜扶杳连连摆手,“刚刚到神木谷,咱们的人就来了!”   “嘿,你不知道,”   霜扶杳绘声绘色,“咱们清霄丹地平日不声不响,谁知随手发过去几个人,个个都能将妖族最高阶的妖将打趴下!谁还敢强留我?”   “我……”   乘白羽沉思,“今日是十几了?”   “还十几呢,今日是八月廿三。”霜扶杳道。   啊,竟然睡这么久。   就要看孩儿。   霜扶杳摇头:   “你的孩子,一个在丹室,另一个也在丹室。”   “小的那个,李阁主设里三层外三层禁制,只有他能靠近照料,乘白羽你暂时看不见。”   “大的那个,倒是可以看。”   乘白羽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们都不肯说,”   霜扶杳觑着,“舟舟究竟犯什么事?被李阁主押在披拂阁禁牢。那地方几百年进不了一个人。”   乘白羽想一想:“烦你走一趟,领他来吧。”   “好嘞!”霜扶杳跳起来,“就等你一句话。”   少时,乘轻舟进来。   衣裳头发尚整洁,看来李师焉只是关押,并没有怎么样。   “阿爹……”   乘轻舟不敢上前,张着眼睛上下打量,“阿爹无恙,我也安心了。”   霜扶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乘白羽定定看着这个孩子,好一会子才道:   “我原想召一只貘兽,或者使别的法子,将你种蜚的记忆抹去。”   “种蜚?是什么?”霜扶杳问。   乘白羽道:“看阿舟愿不愿意告诉你吧。”   “阿爹。”乘轻舟英挺的瑞凤眼里闪出泪光。   “后来作罢。今日是蜚蝣,谁知明日还有什么?”   乘白羽语气稍冷,   “心念一旦生出,灭是灭不干净的,再多法子也只是徒劳无功。”   “阿爹,”   乘轻舟撑不住,“阿爹莫这般与我生分……我猪油糊心才会言行无状,万没有怨怼之心——”   “有也是应该的,”   乘白羽打断,“将你独自扔在这里七十载,将你困在幼童的躯壳七十载,都是我替你作出的选择,眼下你长大了,想选旁的路,我不怪你埋怨我。”   “什么啊!”   霜扶杳彻底惊呆,   “不在这里避祸要去哪里啊?被探出妖骨抓去红尘殿,陪乘白羽你一起过活死人一样的日子吗?”   “不必说了。”乘白羽摇头。   乘轻舟大恸,叩首不止,乘白羽偏过头只是不受。   “你不必给我赔不是,”   乘白羽只道,“李阁主不欠你的,你得空去给他赔个不是吧。”   瞟一眼霜扶杳:“还有阿杳,阿杳也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   乘轻舟千万般悔恨,   “有时修炼进境太快时,才会有这些该死的念头,往后再不会作这般想,阿爹,阿爹,别生我的气,好么?”   乘白羽垂目不语。   所以,蜚蝣果然不会灌输新的念头。   只会暴露一个人原有的恶念。   他真的不是不肯原谅阿舟,而是……   “生你的气?”   李师焉怀抱一只襁褓大步走来,“乘轻舟,子系中山狼。”   “你爹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他是气他自己。”   乘白羽一呆。 第41章   一呆复一哂。   是啊, 阿羽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他亏欠乘轻舟委实太多。   这话压在胸口说不出、咽不下,怎么到李师焉嘴里,便好似能说了呢?   再难宣之于口的真话, 再重于千斤的郁结, 李师焉也替他说了。   “醒了?”   李师焉走来摸脉,又观瞳孔神色,松一口气, “醒了。”   “嗯, 醒了, ”   乘白羽伸出手, “你辛苦,雪母送走了?”   李师焉自然而然握他的手:   "她也敢真正与披拂阁为敌,赔一顿不是,推说蜚蝣是她手下人越俎代庖,她不知情。"   沿床榻坐下, 又道,   “你才是辛苦, 脸又窄一圈。”   “啧啧啧!”   霜扶杳大声打趣, “你们两个不害臊, 我和舟舟先回去啦。”   “回去?”   李师焉长眉扬起,“你自回你住处,他回不去。”   霜扶杳小诡计被戳穿,臊眉耷眼。   乘轻舟道:“我害得阿爹……我愿往禁牢服罪。”   乘白羽并不想论谁的罪过。   若真的细论, 他觉着他自己罪过大一点。   可是, 耳边不住想起乘轻舟说的那些话,锥心跗骨。   想看一眼新生儿,又怕……   忍着没看, 乘白羽央李师焉: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给阿杳好好看看,别又有什么蛊虫。”   李师焉奇异看他一眼,掌心一张,灵力兜头朝霜扶杳笼去。   一息。   两息。   乘白羽抓住霜扶杳的手腕切脉,两人一齐皱眉。   “难不成果真中了烛龙的蜃气?”乘白羽夷犹。   “也不像,”   李师焉道,“致人晕厥,未知雪母用什么药,或许药效残留也未可知。”   霜扶杳瑟瑟发抖:“不、不会吧,我不想死。”   “别瞎说。”乘白羽嗔道。   脉象不好,但好像又没什么大碍?   两人写药案,钻研一番,勒令这个小花妖每日来诊脉。   看这情形,乘轻舟膝行至榻前:   “阿爹,我始知雪母险恶用心,儿子实在是不该中她的设计,说出许多混账话,惹阿爹伤心,求阿爹饶过儿子这回。”   “……”   乘白羽想叫起,几次张嘴没说出话。   李师焉不客气道:   “你爹几次想看你妹子不敢看,怕扎你的眼,他饶过你?是你饶过他罢。”   “哪有……”   心事被说中,乘白羽无意识地辩白。   随后惊喜道,“妹子?是姑娘?”   “是,”李师焉抱与他瞧,“一名女娘。”   女婴正睡着,睡颜安稳,菱唇长眼,鼻峰与眉骨轮廓宛然,像极了乘白羽。   像乘白羽,自然也很像乘轻舟。   乘轻舟抻着脖子瞧,唇边不自觉绽出温柔笑意。   乘白羽看见,心里一舒。   “你来。”他冲乘轻舟招手。   “阿爹,”乘轻舟赶着凑过去,“不气我了?”   乘白羽摇摇头:   “你果真觉着我从前待贺盟主的心,不如贺盟主待我?”   “哼。”边上李师焉意味不明冷哼出声。   “不是!”   乘轻舟急忙否认,想说什么又不得头绪,   “只看阿爹这几个月,笑得比过去几十年都要多,即知在贺盟主身边阿爹一定不开心,这、这与谁待谁的心……”   乘轻舟四下着急语无伦次,最后道:   “再用心又如何?还是疏忽,还是不闻不问,那个戚扬仙君,到今日还在仙鼎盟。”   “得知‘死讯’再追悔莫及?老天保佑阿爹还活着,若果真……他后悔又有何益?于事无补。”   “别说了啊,”   霜扶杳小声制止,一个劲瞟李师焉,“你李爹爹脸色要阴出水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爹。”李师焉无甚感情地道。   “……”   乘白羽扯李师焉的袖子。   “不是,任何人的爹?”   乘轻舟轻声喃喃,眼睛望向乘白羽怀中的女婴,“那这个孩子……?”   “是我与白羽生的,”   李师焉口风瞬息万变,“正如你所言,你爹还未与贺盟主解契便与我有了首尾,你尽可以去告发。”   乘白羽脸上绯红一片,不再扯袖子,啪地一下拍在李师焉小臂。   “没有!不会的!”   乘轻舟急得冒汗,“我从没有轻视批判阿爹和李爹爹的心!我……”   “是啊是啊,舟舟没有的。”霜扶杳帮着说话。   “你这花妖,的确愚蠢,”   李师焉语气很凉,   “你被掳走,清霄丹地上下悬心,众志成城一心救你,只有你这位舟舟,言道雪母不过是借你引他相见而已,言语间哪里把你的死活放在眼里。”   “啊?!”霜扶杳大惊,看向乘轻舟。   “白羽说他两句,说你难道待他不好,”   李师焉不留情,   “他便嚷嚷着你待他虚情假意,全看在白羽和我的面上才肯照拂他一二,这可是,蜚蝣激出的真心话。”   “不是的!”乘轻舟急急分辩。   “你等等,”   霜扶杳慢慢望向榻上乘白羽,   “乘白羽,适才你说的关于贺盟主的话,难道都是乘轻舟说过的‘真、心、话’?”   乘白羽以为按这花妖性子,应当一蹦三尺高而后即刻奔出去撒野,没成想霜扶杳面容极平静。   “我听着还觉得奇怪,”   霜扶杳道,“这样混蛋的话,为何你们两个揪着这些话争辩,却原来,是乘轻舟你说的?”   “是我说的……可是!”   乘轻舟急得大汗淋漓,乘白羽将种蜚术说一说。   “喔,”霜扶杳徐徐问乘轻舟,“这虫子吃你的血,难道连你的良心一起吃了?”   “若是我的道侣那般对我,我给他生孩子?早碎在腹中溺出去是干净。”   “要不是舍不得你,要不是念着姓贺的,乘白羽做什么冒险生下你?”   “你还替姓贺的打抱不平呢?”   “为了生你,乘白羽给自己惹下多大麻烦?他被姓贺的锁着吊起来整整半年。”   “轮得到你质疑乘白羽的忠贞?他回去做什么?他对姓贺的还不够死心塌地?”   “姓贺的,”李师焉叹道,“今日听他未免太多。”   霜扶杳:“你果真是狼崽子。”   乘轻舟扑过去声泪俱下: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是我想岔了,是我想岔了!”   扑是扑在霜扶杳脚下,一双眼睛向着榻上乘白羽。   无限的愧疚自责,无颜再喊一声阿爹。   “你太可怕了乘轻舟,”   霜扶杳连连倒退,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和你几乎形影不离,从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狼心狗肺。”   说罢身形一飘,化作一阵甘棠香风不见踪迹。   “杳杳!”乘轻舟想去追,又挂心乘白羽,原地进退不得。   “去吧,”   乘白羽道,“别把他气跑了,别出清霄丹地的地界。”   “是!阿爹好生将养,儿子改日再来向阿爹赔罪!”   ……   室内静一静。   “他赔罪,我是不听的。”李师焉道。   乘白羽莞尔:   “他应当已知晓谬误何在,霜扶杳替我把话说尽了。”   李师焉眼眸深邃:“贺雪权,果真将你吊了半年之久?”   “……”   “我也总在想,生完乘轻舟你回去做什么,”   李师焉道,   “明明已经逃出来。”   “抑或是,肉身逃出,心还在他处?”   乘白羽张着眼睛:“你又在吃醋吗?”   李师焉抬手捏他耳垂:“吃得过来么。”   咯咯——乘白羽怀中婴孩喉咙里发出声响,稍稍挣动,于睡梦中转一转小脸。   她真是可爱,乘白羽还未见过她睁眼的样子,未见过她笑的样子,却已经止不住地赋予万千喜爱。   “李清霄。”   乘白羽口中忽然吐出三个字。   “什么?”李师焉一怔。   “青宵万里向月圆,”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   “她是八月十五的生辰,正相宜。青宵两个字底又暗合你这方宝地的地名,姓氏……”   这话虽然先前说过,李师焉眸中乍明乍暗:“果真姓李?”   “嗯,”   乘白羽小心翼翼摸摸孩子小手,   “她身上无妖族血脉,只是我的孩子,你愿意她随你的姓氏么?”   “你若不愿——唔!”   未及说完,被李师焉俯身噙住嘴唇。   这是最细致温情的一个吻,柔情脉脉,缱绻绵长,不带任何情.欲气息,只是知心的两个人,彼此交付的两个人,互相含着嘴唇两情依依。   “这是我的孩子,”   一吻终结,李师焉细看李清霄面目,“阿霄,小阿霄,果真与我有几分相似。”   “……”乘白羽不忍直视,“又在说胡话。”   李师焉肃着脸:“就是相似。”   “好,好,”   乘白羽就差翻白眼,“这孩子顶多得你那只白玉葫芦的传承,难道你长得像葫芦?”   李师焉接过孩子。   进来时李师焉手提襁褓,半抱半拎,原因无他,这个孩子让乘白羽受太多罪。   此时李师焉仔细环抱,珍之重之,难道只是随他姓氏的缘故?   不,是因乘白羽一番心意。   这确乎是两人的孩子。   李师焉眉宇板正:   “不许你胡说,阿霄哪里像葫芦?她将来必定一笑倾人国。”   复敛眉:   “不好。容貌太盛只怕招致浪荡子弟,须加紧修炼,谁也不得欺负。”   接着报出几十套适宜女孩子修炼的心法路数。   乘白羽一听,好了,孩子才出世不到十日,未来几百年要背什么书、练什么功都已经规划好。   唉,努力吧娃儿。   好容易说完功法,乘白羽道:   “方才乘轻舟瞧这孩子的眼神,与你很像。”   “将来这孩子叫你爹爹,乘轻舟叫你什么?”   李师焉面上一寒:“我不认孽障儿子。”   “嗯,嗯,”   乘白羽问,“依你看怎生是好?”   “洗去记忆扔给他生父,自有人应他叫爹。”李师焉冷道。   “不成,”   李师焉又道,“你是舍不得的。且我观雪母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贺雪权又暴戾好战,哪能教养出善类。”   “我以为,”   乘白羽笑眯眯,“你会怕他们追究为何洗去乘轻舟的记忆,顺藤摸瓜追查出我还在人世。”   李师焉愣一愣:“确也有此一虑。”   但你没说呢。   阿羽都听见啦。   你也怕咱们两个的好日子被打搅,但是在你心上,第一位永远是我。   是我的舍得与不舍得,是我的孩子际遇如何,受到的教导好与不好。   你果真在乎乘轻舟?   不,乘轻舟有句话是对的,若非瞧在我面上,你哪里看他一眼。   如今你在看呢。   有你看着,我便生出天大的勇气。   去好好与孩子聊一聊,解开误解与心结。   即便听见再锥心的话,也不会忘掉你给予的这份勇气。   “不认他做儿子,”   乘白羽轻轻道,“认做弟子吧?”   李师焉模棱两可,乘白羽又道:   “将来他再说混账话,我这做爹的不舍得管教,可都要拜托你这个师父。”   “好罢,”终于李师焉点头,轻吻他鬓边,“都依你。”   好呢。   乘白羽侧身躺进李师焉怀里。   身上还是疲累非常。   只有在你怀中才能尽情安眠。   从前痴心错付虚度半生,好在先祖保佑这一回总没有再错。   爱你,李师焉。 第42章   一夕风飒, 九月凉秋。   这日,九月末旬天气,乘白羽坐在榻上取蟠汁。   李师焉来送玉雕枕, 行至门口, 震在原地。   这方玉枕是大雪山所产的玉髓雕成,是李师焉惦念乘白羽嫌热,又怕冰鉴等物太凉伤身, 特意寻来细致雕成。   玉髓何其白, 晶莹剔透, 却不及榻上人身上万一。   他在做什么?   好看的长眉微锁, 左手托乳根穴,右手窝掌合握慢慢揉按。   好歹也是化神修为的人,背靠床栏借力,不胜痛楚之色。   他在催取蟠汁。   他身前置近花小案,案上一只琉璃瓶子, 正对着胸口底下。   可惜收效甚微, 几次催排, 琉璃瓶子只见一个底。   李师焉一叹:“你也不唤我来助你。”   “你来了, ”乘白羽脱力, “快来。”   他伸出一只手。   “少见你柔弱样子,”   李师焉牵他,上榻在他身后安坐,“今日痛么?”   说着双手环至他胸前, 左掌托握, 右手并指依次按过天突、中府、云门三穴。   轻捋慢捏,蟠汁汩汩而落,填得整只琉璃瓶子盈盈的。   乘白羽吁出一口气:“好些了, 不然堵胀着疼。”   李师焉替他擦拭干净,收好琉璃瓶,拿玉髓枕出来瞧。   “这个好,”   乘白羽笑道,“夜间动不动一脑门子汉,发间湿剌剌的不好睡。”   “知你夜里畏热,”   李师焉将他衣襟掖好,“有这只玉枕,可不许再贪凉不盖衾被。”   “不知,不知,左右有你替我盖上。”   “撒娇撒痴?”   李师焉晃一晃他,“过不去,你若不听话,我将凡间那些规矩一一搬来。”   “!”   乘白羽不依,“那你不许进来酒庐!我是修士,我又不会生病。”   “是,修士轻易不生病,”   李师焉不松口,   “但凡生病少说去半条命。璨玑仙子,炼虚的修为,不是因产子不调最终陨落?你别不放在心上。”   “啊,你咒我么。”   “你这雀儿,”李师焉轻拍他手背,“动不动拿话噎我。”   乘白羽反手将这只手掌按在胸口。   “再替我揉揉。”   他扭着往李师焉怀里钻,李师焉有什么法子?将他揉得舒坦。   揉按一时。   李师焉只以为他已睡熟,没想忽听他问:   “霜扶杳还是不肯搭理乘轻舟?”   “不肯。”李师焉答。   “唉,这个倔脾气的小妖。”   李师焉:   “得友如此,也是欣慰。我从前看那小花妖胆小怕事,不想也有如此坚决替你鸣不平的时候。”   “嗯,嗯。”乘白羽心不在焉。   “其实不肯谅解的不只是花妖,”   李师焉话锋一转,“阿羽,你没意识到么?你再也不肯唤他小字,只呼全名。”   “啊,我下回……”   乘白羽恹恹一叹,“随其自然吧。”   “不与他长谈一番?”   李师焉贴在他耳边,啄吻他的鬓发和耳尖。   乘白羽摇头:“此事我找他没用,待他想通了来找我吧。”   李师焉:“也是,你说得是,顺其自然就好。”   乘白羽嗯一声。   他细白的脸孔上不无颓丧,望着榻边安设的坐床,阿霄正躺在其中。   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师焉,你说到底应当如何教导孩子?”   “是否在阿舟小时候,我无意识间透露太多消沉?”   “在他面前不够达观,潜移默化叫他沾染太多灰心失望?”   “才会生出这许多恶念……”   “师焉,你说说看,阿霄长大了,咱们该如何教导?”   “万一……”   做父母亲,当真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哪怕最无心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谁知会给孩子带去怎样的印记?   你无心之失,他一生阴霾。   乘白羽越想越无助,越想越迷茫,默默倚在李师焉肩头垂眸静思。   李师焉问他:“怎么你如今仍然满心灰暗?”   “哪有!”   犹如当头棒喝,犹如霜崩雪明,乘白羽抬眼,“不,现下我……”   “你如何?”李师焉语气凝定。   乘白羽声音很轻:“我每一日都很快活。”   “那便好,”   李师焉拂他的发,“否则我未免太过失职。你还想着什么教导孩儿?该想着早日将我换掉。”   “不换,”   乘白羽吸吸鼻子,“谁来也不换,永远也不换。”   “嗯,还担忧什么?”   李师焉道,   “再说吾女灵慧,岂会轻易误入歧途。我今日话在这里,即便她不幸遭遇蜚蝣这种毒物,她必然灵智克胜,不会受蛊惑。”   “别说,”   乘白羽道,   “她不哭也不闹,她才一个月大,前日我摆弄红翡葫芦,她眼睛盯着看,我不骗你,她识得法器。”   “当真?”李师焉倾身去看,“有这等灵元?”   看一刻,似乎是无意识随口一提,李师焉道:   “乘轻舟也很聪慧,未满百岁的金丹修士,有朝一日他登临化神,上仙缘榜,引八方侧目,你该担忧这个才是。”   乘白羽眉间阴晦彻底散开:   “是,读书修炼这项上,阿舟从未叫人操过心。”   “嗯。”   ……   晚些时候,李师焉找到乘轻舟居住的小院。   “李……”   爹爹,乘轻舟奔出,不敢叫人。   李师焉:“枯弦未见过真章,拔剑。”   “!”   丝毫没有反应的空隙,李师焉平平递出一掌。   山呼海啸,炎日喷薄,威猛的灵力蓦地扑来。   乘轻舟不得已以枯弦杵地,堪堪稳住身形。   “接我三招,我收你这个弟子,”   李师焉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卷挟威压席卷而来,   “倘接不住,将你记忆识海一并抹了,扔到你祖母的枯木堆里去。”   乘轻舟面色苍白:“阿爹……也这样想?”   “你爹不知道,”   李师焉冷冷嘲弄,   “还等着你幡然醒悟呢。你若不辞而别他虽会伤心,然长痛不如短痛,留你这逆子在身侧,迟早将他气出好歹。”   “不!我不会再惹阿爹伤心!”   “好!”李师焉喝道,“用你的剑予我保证。”   合体巅峰之于金丹境,就好比修士之于凡人,李师焉的三招岂是等闲!   当下乘轻舟祭出毕生所学。   “呵,你自小长在净土,”   李师焉一掌才罢第二掌赫然已出,   “未知外面是如何残酷。九州之上,多的是宗门无父无子,强者为尊。”   “适才这掌,乘白羽破解只须一招。”   “一招而已。”   “乘轻舟,就凭修为,他即便废了你的灵根内府,即便将你毙于掌下,又有谁能说什么?”   “他竟容忍你说尽不敬之言。”   “当着你的面竟还隐忍,未露出血崩迹象,怕你看了有愧。”   “你质疑他待贺雪权不好,甚至质疑他的节操道德,都可算你有借口。”   “可你敢尔!你敢疑他待你的心。”   最后一掌驾风雷之势凛然劈下!   “乘白羽舍不得管教你,我来。”   枯弦横扛在肩,还在抵消上一掌的余波,回撤不及,这一掌的灵力结结实实落在乘轻舟身上,当即一线鲜血洇在乘轻舟嘴角。   白衣一掀,李师焉立在乘轻舟面前:“长记性了?”   乘轻舟咬牙勉力道:“是,铭记于心。”   “嗯,”李师焉道,“不叫人?有没有规矩。”   “师父,”   乘轻舟单膝跪地,露出虚弱的笑意,“徒儿知道师父是留了力,否则徒儿哪有命在。”   “算你有良心,”   李师焉冷着脸,“带着你这点良心,早日去找你爹认错。”   “是!”   落后十余日,乘轻舟内府伤愈,到花间酒庐负荆请罪。   父子俩起初还两厢观望,没一时便绷不住,真心话也说,真心泪也流,把话说开。   乘轻舟深知罪孽不轻,对乘白羽愈发敬重也愈发贴心,对李师焉恭谨奉行,对李清霄关怀备至。   至此,父与子、师与徒,一家人真正亲密无间。   -   雍鸾州。   仙鼎盟驻地碧骖山,西麓红尘殿。   贺雪权正在收拾旧物。   入冬了,贺雪权依稀记得,红尘殿陈设应四季变换是有改换的。   红尘殿无侍者,都是乘白羽一手打理,繁简相宜,幽雅舒适。   只是这张窗案上,冬日插什么花来着?   白羽不爱拿修士的身份和腔调。   许多修士为彰显本事,手握乾坤扭转四季,最喜在室内摆一些不合节气的草植,白羽不是这样的,冬日就种冬日的花。   因此是什么呢?   腊梅?兰草?一品红?   要不然,还是开溯影阵看看?   贺雪权知道溯影阵是饮鸩止渴,越是沉溺越是无望。   可无意抑制地,开启阵法。   一袭青袍,款款打帘子进殿。   这是某一年深秋,隐约看见殿外鲤庭水上杏叶飘零。   贺雪权痴痴凝望。   奇怪,修士锻体塑元,他怎还须挂置厚棉门帘?还须添一件大氅在肩头?好像还是贺雪权的氅子。   他是畏寒么。   乘白羽在窗榻边坐下,随手取一本什么书册,有一搭没一搭翻看。   一息、两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整日。   直到溯影阵失效,青色的影子一动未动,仿佛镌刻进窗榻宝格的木雕纹,仿佛融进悬屏织绣的帘笼。   是……茶花。   窗几上摆的是月丹茶花。   花繁艳红,深夺晓霞,给空旷的殿宇添一丝喜气。   溯影阵的最后一段时间,乘白羽丢开书册朝窗外望去。   “白羽,”贺雪权不敢走近,“你在看什么呢。”   是看鲤庭的秋波,还是随波逐流的落叶?   又或许什么也没看。   他的目光寥寥落落,是那么的凉。   或许是很冷的吧,他的红尘殿,怪不得他要加衣。   傍晚时候门人晋来茶花,真是好看。   不一时月照西窗,贺雪权寻着旧时册子,就着月光端看。   花影簌簌,便好似卿就在近旁。   只是偶然偏漏的眼风泄露天机:原来身畔空无一人。   西风不得同归去,徒留花月半床书。   贺雪权坐在乘白羽于某个不具名秋日翻看过书册的窗榻,枯坐一宿。   ……   翌日清晨。   “让开!”红尘殿外一道女声凌厉高昂。   “雪母娘娘且住!”   “盟主吩咐不见客……”   贺雪权一动未动。   须臾,皋蓼闯进,   “战事搁置也要回盟里,还当你有什么要紧事,”   皋蓼恨道,“在这里耗费时光!”   “母亲何事。”贺雪权静静发问。   “不爱搭理我这个当娘的?”   皋蓼神情更见凶狠,“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您说什么?”贺雪权仍是头也没抬。   皋蓼:“我说你的好儿子身上有秘密,清霄丹地有猫腻。”   贺雪权遽然抬眼。 第43章   “我曾敬告母亲, 不得前往清霄丹地搅扰。”   贺雪权说话不带丝毫感情:“乘轻舟姓乘。”   “他再是姓乘,也是你的血脉,”   皋蓼苦口婆心,   “雪权, 你不觉着怪异?为何乘白羽不许咱们与他多接触?”   贺雪权仔细将书册在宝格中安置妥当,又看一眼开得正好的茶花,转身道:   “有什么话去前殿谈吧。”   说罢不理会皋蓼惊愕不满的神色, 率先往前殿行去。   ……   正殿上首, 贺雪权唤来侍者:   “从前我有一件灰绒大氅, 左肩绣日月星辰, 右肩绘四方神兽,你去寻来。”   “诺。”   皋蓼上下打量:   “寻氅子穿,你是哪里伤着了?怎会畏寒。”   贺雪权只说不劳母亲挂心。   “好,好,”   皋蓼脸上关怀褪去, 冷笑道, “你们一个两个便都事事瞒着我罢!”   “母亲, ”贺雪权表情寡淡, “说有什么秘辛?”   复又道:   “若是事关清霄丹地, 母亲还是省省吧。”   “清霄丹地,莫说神木谷,就是仙鼎盟也不敢过问他们的事。”   皋蓼忍无可忍:“一个死人,究竟给你们父子灌什么迷魂汤?一个个言听计从!”   贺雪权终于看自己母亲一眼:   “死者为大, 倘若我再听见母亲说这话, 红尘殿母亲还是莫再踏足。”   “……反了,反了!”   皋蓼气得手杖捣地,   “死了竟比活着还能作妖!竟然蛊惑得你威胁我?我是你的娘!”   “还有乘轻舟那个小子。”   “竟连种蜚术都不能改变那个小孽障的意志, 说生说死一定要回清霄丹地!”   “你们父子两个眼里还有没有我!”   “种、蜚、术?”   贺雪权似乎只听见这三个字,“你给乘轻舟下蛊术?”   “我说不要去打搅,”   贺雪权阴悒,   “你不听便罢了,你想看孙子是人之常情,可你居然下手戕害?”   “你也说是人之常情!尽孝道享天伦,他不该多与我神木谷来往吗!”   “小小蜚蝣,怎就算害他了?”   皋蓼声调越发高昂,   “他才几岁,他已是金丹修为,入化神境指日可待!只怕比你还能早些!”   眼中狂热:   “乘白羽必然另有秘传,他这好儿子,一定在坚守这个秘密,连蜚蝣也不能撼动。”   “数不尽的秘宝以及……”   飞升的秘密。   皋蓼气苦:“……一定就藏在清霄丹地,白白便宜外人!”   “这就是你口中的秘辛?”   贺雪权冷淡极了,“乘氏的传承,我们难道不也是外人?”   皋蓼失声道:“他是你的道侣——!”   “曾经是,”贺雪权打断,“他与我已然解契。”   “再说,说什么他的儿子的修为、我的修为,”   贺雪权投去的目光盛满冰冷的厌恶,“与你皋蓼雪母有何干系?”   “你,可曾尽过一日做母亲、做祖母的职责?”   “我在神木谷外颠沛流离几十年,你可曾遣人看过一眼?”   “白羽常年跑去神木谷探望你,嘘寒问暖,你可曾多看过一眼?”   “没有,你连提都未曾提过,”   贺雪权一指殿门,“回神木谷做你的妖王去吧,九州地界,你一步别再来。”   皋蓼面皮涨紫:“你这孽子!果然是你那好爹的骨血!”   “您请回吧,”   贺雪权不再看她,   “吵嚷下去动起手来未免不美,惊扰天道,万一再上仙缘榜,神木谷与人族起嫌隙?你的那群魔修好邻居就开心死了。”   皋蓼盛怒,胸口起伏不定,却最终没再说一个字。   从红尘殿告辞,皋蓼暗道:哼好了不起,要做情圣,假清高。   待我探出东皇乘氏的传承……   要你等好看。   -   仲冬时候,霜扶杳打听到凡间时兴百岁酒,要给小阿霄张罗。   霜扶杳原本比乘轻舟年长,可乘轻舟生来稳重,清霄丹地众人只当这小花妖年纪最幼,谦让也是谦让,只是人人口称小阿杳,打趣也多些。   现今好了,总有更小的,他是大哥哥了。   他私下对乘白羽说,男孩子养不熟,还是女娃贴心,重情重恩。   “你不与阿舟天下第一好了?”乘白羽问。   霜扶杳:“从今往后我与阿霄天下第一好!”   “……”乘白羽道,“这话你还是少说。”   不远处李师焉眼露寒芒。   ……   百岁酒十分热闹,披拂阁弟子与清霄丹地众人都来相贺。   他们之中无人知晓乘白羽来历,只知是阁主道侣。   说笑呢,你说形貌肖似谁?   仙鼎盟盟主的前道侣?   有秘术封阵,乘白羽“身死道消”未上仙缘榜,什么死遁来到此间,瞎说。   乘白羽在仙鼎盟深居简出,容貌多是传闻,并没有人能够十拿九稳板上钉钉。   再说人有相似,那位与贺盟主解契后去向不知,少攀扯。   好了,乘白羽自称“霜阙”,是霜扶杳叔伯,占尽便宜,众目睽睽霜扶杳也不敢发作,只能怒目而视。   “小阿霄,”   他赠给李清霄一枚霜魄甘棠玉,扶坐床围栏假哭,   “你爹也不好,你哥也不行,往后我可只有你了。”   又被李师焉一个眼风吓跑。   又学人间抓周的规矩。   规矩是学凡间的,桌案上却不摆寻常胭脂钗环、笔墨纸砚,取而代之是各类法器。   剑修的剑,医修的葫芦、药杵,道修的符箓,鬼修的招魂幡,魔修的血河图,另有后羿弓、九天玄琴……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借住在清霄丹地的客人们使什么,桌案上便有什么。   李清霄坐在桌案中央四下瞧瞧,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灵动非常。   扭头抻起白胖小胳膊要乘白羽抱,乘白羽只得抱她。   这个丫头,到桌案边上时瞅准时机,揪住绣布一扯……   案上法器全往她身上落,乘白羽又不能摔着她,也不能砸着她,只好连她带法器一股脑都揽在膝上,堆得几乎看不见人。   “你……”乘白羽无言,“太贪心了吧。”   李师焉拊掌而笑:“超凡脱俗集大成者,不外如是。”   “正是!绝对天赋异禀!”   “恭贺阁主。”   “真正得天独厚……”   阁主发话,众人连忙捧场。   向晚,酒席散去,李师焉兴致极高,一件一件替宝贝闺女拾掇法器。   乘白羽坐在案边托腮:   “啧啧,抓周是假敛财是真,你瞧瞧,你维持笑意足足一刻钟,一刻钟哎,啊——!”   李师焉拥着人跌进床榻:   “谁说我不笑?我几时对你吝啬笑脸。”   “……你有误解,”   乘白羽也没真摔着,寻李师焉的手臂枕在脑后,   “眼睛弯着,嘴角翘起,这才是笑,你平日至多是面无表情。”   “啊,”   乘白羽夸张道,“我猜呀猜,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真正喜怒难辨。”   “无须你猜,”   悄无声息间李师焉另一条手臂环住他的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见着你,我每一刻都是欢喜。”   两人相拥毫无间隙,乘白羽髋骨处渐感硌着,遂笑道:   “只有欢喜?我怎么觉着还有旁的。”   “嘻嘻……”   嬉笑着细白修长的一只手舒进裳中。   须臾,   “嗯,”   李师焉原本平静无波的面目隐生赤光,   “是不是又贪凉?衣裳穿得少,手这样冷。”   “嫌我手冷?”   乘白羽冲贴着吐息,“我还嫌你手闲呢,只会愣着躲懒?替我也揉揉。”   李师焉俯身咬他嘴唇:   “揉哪处?成双成对的还是形单影只的?”   乘白羽先挑事又先脸红,只是不答,李师焉手掌覆上他右侧孚首。   上手辗转腾挪,   少时,两人面色皆异,   乘白羽:“你在做什么,催取蟠汁?”   “……一时惯了,”   李师焉贴近细观,“应当不会出罢?抓周宴前才取过一回。”   乘白羽胸背依然平坦,只是乳投稍稍变得圆润,盈盈累累的一颗,结果子一般嘟着,细孔如樱桃乍破玛瑙生髓。   洁白蟠汁吐出时又如桃蕊凝蜜胭脂敷雪,那副景象……   鬼使神差,李师焉张嘴。   “啊!”   乘白羽半声惊呼咽在嗓子里,速即变成嘤哦,“嗯,别、别……”   “雀儿,”   李师焉唇枪舌战全凭本能,   “你身子丰润,孩子左右吃不完,你胀着又难受,不要我助你?”   “助我……也不是这样助的!”   乘白羽企图保留最后一丝理智,“你多大人了?要和孩子抢这口吃的!”   说着昂首张臂,脚胡乱蹬着床褥,双手缠入鬓发摁李师焉脑侧。   “不是不许?”   一个空隙,李师焉抬首笑道,“小阿羽,你在亲自往我嘴里送。”   “别!别、别说了……”   乘白羽一侧被口舌伺候,另一侧被合掌捏住,耻骨又有一枚东西左右辗转挨蹭,心猿意马。   李师焉勤勉半刻,终于一线莹白潺潺而出,如饴如霖,欢快奔进李师焉口中。   “唔……”   太羞人了,乘白羽呜咽,“这、这不是给你吃的……”   李师焉不同意:“你身上哪一处不合我吃?”   一侧嗦食干净,按着乘白羽的腰唅上另一侧。   乘白羽袖子遮脸,直呼再不见人。   他自问床笫之事无般不能做出来,没想也有今日。   取食毕,李师焉回味片刻:“甜的。”   乘白羽翻过身,脸埋进衾被。   李师焉扯衾被与他盖上,他一把掀开。   想一想,李师焉手搭上他亵裤带子,他只不动弹。   “呵呵,”   李师焉将他里外袍子剥下,吻在他的后脖颈和脊背,“原来不是恼了,是饿了。”   此前念乘白羽生产辛劳,李师焉一直悉心照料将养,几个月从未亲近。   今日李师焉行差踏错尝一嘴蟠汁,两人情炽如火互相都知道禁不住。   乘白羽扭头,眼睛清白:“嗯,饿了。”   “。”   他若故作娇羞,或是推脱一番,李师焉还不会如此上头,千年修行修来的清心寡欲化为乌有。   榻边景格里取出白芷油膏,手指就要往谷道囗推送。   倏然之间被乘白羽把住手腕。   抓着李师焉的手在壁上逡巡。   一点一点,寻着一道褶皱……   “另有去处,”   乘白羽双颊殷透,“之前有孕时不敢引你进来罢了,如今你、你……”   “果真予我?”   李师焉双目炯炯,“大好了?”   “嗯,”乘白羽声如蚊讷,“你只管……唔!”   还须他教,李师焉指节陡然掇进。 第44章   红尘殿初尝风月, 之后都只是浅尝辄止。   今日解禁,料一番云浓雨乱。   只因是对的人,再久的蹉跎和等待也是值得。   况且两心相知, 也不只图榻上那点事, 有时共处一室,一个炼丹一个闲闲看书,相视一眼岁月静好。   这一日子时前后, 叩叩叩, 霜扶杳窗子被敲响。   “是谁?”   霜扶杳问。   无人应答, 只一阵咿咿呀呀婴孩言语。   霜扶杳推窗来看, 见是乘轻舟怀抱李清霄踏月而来。   “你来做什么?你抱她做什么?这么晚你万一摔着她,仔细她爹扒了你的皮。”   霜扶杳冷言冷语。   李清霄乌溜溜眼睛看着,霜扶杳没甩上窗子。   “杳杳,”   乘轻舟可怜兮兮,“师父教我照看她, 我哪里看过她整晚?求你帮我。”   原来是乘白羽好心说合, 正巧须请霜扶杳照料孩子, 乘白羽便说中间过一道乘轻舟的手, 他两个至今还在合气——   是霜扶杳还在生乘轻舟的气, 乘白羽想着叫他们一同照看幼妹吧,瞧瞧能不能借机说一说。   隔着窗子正僵持,李清霄两只肉乎乎胳膊朝霜扶杳伸去。   “……”   乘轻舟连忙凑趣:“婴孩最知道美丑,她也想着亲近你。”   霜扶杳朝天翻眼睛, 不过赖好没关窗子赶人。   话说, 孩子一直养在花间酒庐,怎么好端端要送到别处过夜?   是因为今夜里有正事。   李师焉细密拥着人:“阿羽,阿羽, 雀儿。”   两人噬面贴唇,一只手尽情搅弄风云,乘白羽整个人濡透,李师焉在他耳边道:   “有些景象今日始见,今日才知……”   “莫,莫,你再胡说。”乘白羽眼睫与嘴唇一齐颤着。   “我不说,你自来拭看,”   李师焉捉他的手覆在宫囗,   “蜗之吐涎蜂之遗蜜,也不过如此。”   “你一日之内饮水才几何?哪里来的……”   这般自己的手指也伸进去……大有当着李师焉的面自渎之感,乘白羽羞意大盛,咬住李师焉下唇不许再胡说。   他自己送上唇舌,一下合着李师焉心意,插手箍着他腰两侧扶到自己身上趴卧好。   李师焉偏好这样与他吃嘴,大约是因为两人的第一次亲吻,是这样亲的。   不对,那是第二次了。   真正第一次时,佳人沉睡,是不知情的。   其实,只是如此有时也是足够,无须更深入的绞缠,只是唇抵着唇呼吸相闻,心中安宁久远,更比旁的感官刺激暖人心,心中好像一壶陈年佳酿,无须醉人,人自醉。   只因,那个人是李师焉,那个人是乘白羽,仅此而已。   李师焉喟叹:“阿羽,你睁开眼看,看我。”   “嗯,”乘白羽道,“看着呢。”   少顷,两人相对而坐,李师焉还要他看,他这回绝不依,袖子掩住眼睛。   “羞了?”李师焉抚他的腰,他嘘嚅道:“没有。”李师焉淡笑一声,将他敞开的袍子掀到地上。   “我不看,我不看。”乘白羽吟道。   “不成,要看。”   “你好热。”   二人交股叠臋,凑在灯下分毫毕现,李师焉细观一刻。   “你、你……”乘白羽吐匀一口气,“你只顾看什么?”   “心急了?”   李师焉紧箍他腰侧,“预备好了?”   乘白羽细细嗯一声。   “你这人,”   乘白羽颤声道,“面容斯文白净,怎么……生有这许多毛发?扎着我了。”   “呵,”   李师焉问,“只有毛发扎着你了?”   乘白羽耐不得:“你不是最干脆利落性子?又在磨蹭什么?”   “怕扎着我雀儿。”   乘白羽面上羞恼积成彤云,体内也积,没忍住摆一下腰。   “你……”李师焉目中深极,“看来是我累你等久。”   只觉掌中劲腰猛然一挺,李师焉低声笑道:“小雀儿是个贪嘴呢。”乘白羽腰肢款款体贴凑迎。   李师焉目光暗弥:   “我从前唾弃世人,沉溺情爱三毒荼心。”   “今日我知道,世上无人能绝情断爱。”   “不,早已知道,今日只是知道更甚。”   乘白羽吁一口气,笑:“颠三倒四说些什么。”   “说爱你,”李师焉道,“说我心悦你,乘白羽,你可听见。”   我心悦你,不为浅俗的肉慾,但也为此沉沦。   爱你。   “嗯,听见、听见了。”乘白羽答道。   又有许多浓情蜜语,湮没在翻起的浪潮里。   等到月挂西枝,乘白羽无力至极仰在枕上,两只腿挂李师焉臂弯,手无意识抓着李师焉脖子。   忽地李师焉道:“我记得有一年秋夜,我访你红尘殿。”   “……”   “夜阑人静,你独自守在殿中。”   “我问你何故枕孤衾冷,你道贺雪权饮宴未归。”   “……”   “奇也怪哉,”李师焉真情实感一副困惑语气,“放着你在寝殿,谁分得出心思想着饮宴?”   “……算我求你,”乘白羽受不住刺激,“别在此时提旁人,好不好?”   说着“别、别”,腰上幌出浪花。   福至心灵,李师焉在他耳边发问:“他也填得你如此满么?”   “……”   “心口不一的小雀儿,”   李师焉笑得狡猾,“嘴上说不想听,另一张嘴吃紧。”   乘白羽浑身战粟,一个劲摇头。   他摇头,他却不是不愿,怎么仿佛……   “好雀儿,告诉我,”   李师焉声声相问,“他难道不是魂不附体,受你搅热是怎生忍得住?没立时交予你。”   “你、你,”乘白羽哀告,“你哪有立时?两个时辰也有了,你饶饶我。”   李师焉不答,采掘不停,间或两句逗趣的荤话句句踩着一寸肝胆边缘。   “他也舂你这样深么。”   “你也是这般拥迎他么?”   “……”   电光石火,乘白羽脑中精光一闪,“你又在吃醋了?”   李师焉一顿,随即承认:“是,我怎能不吃味。”   “嘻嘻,好酸。”   “那我只好……”   “!!!”乘白羽恨不能滥成一片池沼。   “让我补些甜的,好么?”李师焉问。   好么阿羽?   喜欢么阿羽?   果真喜欢么阿羽?   这处呢阿羽?   再近些么阿羽?   又捺排百下,   半阖着眼看一刻,乘白羽突然问:“李师焉,你看过的那些话本,上面的人难道只以姓名相称。”   “……什么?”   “得趣的称呼多着呢,”   乘白羽往李师焉耳侧吐息,“你问我是不是就爱这般疾深处?我告诉你……”   他轻轻说出四个字,李师焉一僵,合抱他的手臂绷得死紧。   “治不了你了?”   乘白羽笑道,“还不缴兵乞降。”   “乘白羽,”李师焉眼前似有红雾,“你自作自受。”   “呃!!!”   这一夜两人肆曳恣弄欢爱无加,敦伦至东方既白。   -   这日,隆冬节气,霜扶杳说要置元宝宴。   乘白羽知道这小花妖,不是醉心凡间节气,只是想多热闹热闹。   小孩子都是爱热闹的,是霜扶杳格外疼宠小阿霄的缘故。   他是真的对李清霄很好。   许是半副骨血由玉葫芦化成,这孩子身上极凉,相应地她极度畏热,稍稍蒸着一些便小脸通红。   这是很危险的,热气上涌汇至颅内,小孩子得热病总是令人悬心,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损伤神志。   霜扶杳寻来花养精系在孩子脖颈,吸纳燥气,安神养血,让孩子舒坦。   花养精须得百种花卉生处,地脉蕴养百年方得一枚,很是难得,想是他压箱底的东西。   元宝宴当夜清霄丹地上下欢腾。   坐床设在院中,霜扶杳、乘轻舟以及几个同辈披拂阁弟子围着,各自法器当把戏,燃火的、闪光的、空中作舞的,逗得小阿霄笑脸盈盈。   乘白羽围着薄薄一件貂裘静静看他们热闹。   对,乘白羽也不那么怕冷了。   小阿霄是福星,霜扶杳这样的好友是福气,清霄丹地是福地。   “在想什么?”   李师焉走来身边。   乘白羽抬头看。   在想……   “可是还在为霜扶杳的脉案操心?”李师焉问。   “也是的,”   乘白羽回神,“我还须上藏书楼再翻翻古籍。”   近来两人很为霜扶杳操心,他身体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是经脉里总有一丝凝滞。   李师焉安慰:   “你若实在不能安心,左右罪魁有名有姓,我亲自走一趟神木谷。”   “好,好,”   乘白羽撑不住,弯着眼睛笑,“大不了将那堆烂木头烧了是吧?”   顽笑两句,李师焉:   “你得空也看看自己的脉,我总觉着你内府中有些紊乱。”   乘白羽脸上一红。   自从真正胶合,他们两个渐渐摸着一些旁的窍门。   那事时互相融入内府,阴阳两齐媾精相滋,天地氤氲,万物化生。   这是真正的合籍双修。   每每欢暧,□□上的舒慡让乘白羽心旌摇晃,修为也有精进。   是……与贺雪权双修以后的筋疲力竭截然不同的体验。   进境太快修为满溢,内府才会激荡不稳。   乘白羽绯着脸孔低声问:“你难道修炼没有进益?”   “自然是有,”   李师焉叹息,“起先我还怕是取坎填离,于你也有益处我便放心。”   “……此时你谦谦君子温情脉脉,”   不忿!乘白羽回想起这厮在榻上的行径,“倘若只利你不利我,你就不碰我了?说得好听。”   “你又不喜欢了?”   李师焉俯身,“口是心非,到那时又缠人缠得紧。”   恰此时院中,霜扶杳手一挥,大捧大捧的甘棠花撒在半空。   又有一名石镜鱼小妖跃至半空化出本体,亮闪闪的巨幕衬漫天花海,李清霄拍手大笑。   “阿羽,”李师焉道,“你的脸色比天上还红些,在想什么?”   乘白羽没有争辩,含住李师焉唇瓣,仰起脖子闭上眼。   在想什么?   在想,你是我的福祉。   小阿霄是福星,霜扶杳这样的好友是福气,清霄丹地是福地,而你,是我的福祉。   -   人与人相交,只在缘分二字。   做友人如此,□□人也如此。   又过几日,乘白羽在藏书楼偶然翻着古时典籍,扫见一种说法。   说正如世上有人适宜习剑道,有人适宜练刀,有的人就是会遇到绝佳的双修机遇。   这样的两个人,由于先天体质、个人功法等等原因,生来互为炉鼎,合籍双修事半功倍。   乘白羽一面看一面羞意不止,最终啪地合上这什么不正经的古医书,没告诉李师焉半句。   说什么啦!   阿羽不说呢。   打坐时静静检视自身,他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是合体巅峰修为,一只脚踏进炼虚境。   这就有些发愁,到时候境界突破,不知道会不会惊动仙缘榜。   正想着,手边一只册子吸引乘白羽的视线。 第45章   披拂阁顶, 藏书楼。   乘白羽近来常常逗留在藏书楼中,医术册子着重翻一翻,看看能不能解开霜扶杳身上的症结。   这小楼从外表看只有小三层, 实际内置芥子, 十万典籍浩如烟海。   藏书种类很是繁杂,看起来李师焉很有一段日子没仔细打理此间,上古传下来的珍稀心法也有, 凡间粗制的流俗话本也有, 乱七八糟。   手里这册, 白笺尾纸、黄绢隔水, 藏蓝五段加画,古朴双惊燕,蕴藉雅致。   乘白羽取来看。   翻开发现,图箓也有,诗文也有, 是一本谶文。   啊, 就是老神仙任国师时胡乱写的那本吧。   谶文内容有的枯燥乏味有的天马行空, 上至星君仙帝下至凡间晴雨, 五花八门。   乘白羽津津有味品读至晚, 意犹未尽,搁进随身百宝囊。   夜里,乘白羽倚在窗榻边上看书。   李师焉安置好阿霄进来,乘白羽道:   “你替我卜一卦?”   “?”李师焉奇怪, “什么卜卦。”   乘白羽嬉笑着亮出那本谶文。   第一眼李师焉还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第二眼看完,千百年不见波澜的脸上显出赧然:   “我无东皇魂魄,不会卜卦。”   “我这一卦无须谁的魂魄, ”   乘白羽笑道,“国师大人,与我卜一副姻缘卦罢。”   他笑得狡黠又放肆,眼含朗月光辉,靥生两颊之娇,房中香薰鸳被,银灯皎皎,照着他一身家常衣袍襟领生光。   他生完阿霄身上丰腴一些,正好,他从前也太瘦,如今纤秾合度,烛光镶衣,正划出盈盈的腰窝。   李师焉逸兴思飞,走来插手双关抱住他。   “嗯,”李师焉鼻尖凑在衣裳领子处,“你这腰上显出卦门。”   “什么卦门?你又胡说。”   乘白羽大方仰在人怀里。   “谁胡说?”   李师焉道,“你这处合欠一双臂膀。”   乘白羽咯咯笑起来:“天底下长手的人多得是。”   “非也,”李师焉面目严肃,“正欠着我的一双手。”   说完深深吻住他,手上并不闲着,舒进裳中。   须臾,   乘白羽昂头疾吸一口气,李师焉笑道:“寻着了?”   乘白羽双手按在李师焉手臂上,不知是推拒还是迎凑:“就你有手。”   “小阿羽最知道了,”   李师焉轻声道,“夫君不只有手。”   乘白羽芯子煨幌得热,不答这荤话,只道:“嗯,好好弄。”   李师焉敛眉,把指尖辗转腾挪来寻。   “你!”乘白羽颤声柔气,“罢了罢了!”   两人褪衣上榻,李师焉移灯来看,只见乘白羽牝处翕忽,红钩赤露颤颤巍巍,朱蝠生翼烟霞经雨,美景不胜。   李师焉只顾看,有人急着,手执李师焉麈柄往囗子上抵。   “别急,”   李师焉俯身逼近,“允我寻着么?予我么?”   乘白羽眼睛睲着看人,天然一段风情笼罩眉宇,李师焉色授魂与,一手据枕长身卖入。   “嗯!”   半句嘤.咛赊在嗓子口,乘白羽周身惊颤,“不成了,涨、涨满了……”   “胡说,”李师焉按住他腰腹,在他脖颈耳侧噬吻,“时辰尚早 。”   说罢抱定他腰身缓缓擂.晃,初时如初春晓风轻拂柳,后时如孟夏骤雨伴疾风。   乘白羽渐渐成了,仰身迎播,细嚼慢咽,整个人越来越软。   李师焉:“白羽,你说你身上像不像烧软的蜡?”   说着合抱乘白羽腰背而起,在窗榻上放定,替他腰下置一软枕。   ……正对着方才乘白羽看书点的灯。   “睁眼。”李师焉啄吻他眼睛。   他依言睁眼,正对上那一事昂健奢棱暴怒无比。   乘白羽眼睛卒然睁大:   “庞.然至此,如何……”   “如何?”李师焉脸孔覆汗,“你看着。”   说罢掬着乘白羽腰腿隔山取着火。   过桥翎花,倒入飞双雁。   捲浪竿头,频成一点芯。   乘白羽魂不附体,眼前直闪过虚影,唯独没棱露脑往来逗留之势瞧得一清二楚,羞意逼人,手指蜷.曲脚尖绷成一条直线。   情到浓时,兴不可遏,内里有一处酥.软无比,一来二去竟被李师焉冲幢出一条细缝。   “捣着了,”   李师焉徐徐感知喟然而叹,“阿羽,又开了。”   “……你,”   乘白羽匀一口气,“你倒又寻着。”   李师焉廷身勘索,渐又不寻,奇道:“怎么又似乎没了?”   “嘻嘻,”乘白羽撑着榻,眼角媚气宛然,“这处容不容你,全看你的本事。”   本事,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听得这两个字,尤其在床榻之上,由枕边人问出口。   李师焉循着方才步径上下求索,终于又堪堪幢开囗子。   “是这处了。”   极力挞伐数十,李师焉菁首牢牢卡入乘白羽胞宫,当即舒慡到顶险些交付,   “我不知道,”   李师焉稍缓,“你身上还有好去处。”   乘白羽扭身想躲,目瞑气息,直要被钉得厥过去。   他这里近来常常遭受这样的欺负,咽着声气想告饶,谁知话到嘴边先化一声吟.哦:   “再进些……”   李师焉只不动。   乘白羽闭闭眼,嗓子一软:“师焉。”   复道,“疼我。”   “阿羽是怎样的?”李师焉问他。   “……”   乘白羽通体染绯,“是霪荡极了的阿羽……啊!”   全须全尾没入销魂地,   “热极拥极,”   李师焉叹道,“你这处仿佛长了一千副软舌,翕然畅美不可言。”   复移灯近盏,细玩其出入之势。   乘白羽一时要挡李师焉眼睛,一时又扯衣裳挡两人相.接之处,又要忍着咬唇,忙不胜忙。不一时衣裳不堪用了,李师焉扯着另一边衣摆拭他下身,却随拭随出远远不及,衾席皆湿。   又一晌,乘白羽忘却脸面,口中霪词浪语无不说出来,李师焉竭力掀干,抽没至首复送至根者又约百余下,两手抱定其股一溉如.注。   李师焉占着不肯出:“小雀儿要抱.卵么。”   “要,要。”乘白羽被烫得浑身乱颤。   他里外吃透,膺前荭颗自动自发潺.潺而出。   这下榻上越发看不得,他又最在意整洁,又没力气动,急得拽李师焉的手。   “知道,”   李师焉挥开潮气,榻上焕然一新,唯独乘白羽胸前仍不成样子,李师焉抱着人飘至湢澡室,   “好些么?”   “嗯……”   清洁一刻,温温的水泡着,乘白羽腿间一松,一星乳.白滑入清水。   李师焉眼中哪里盛得下这样景象,正愣着神,乘白羽歪入他怀中。   “才喂过。”李师焉轻笑,捉着乘白羽提挎双足抽曳,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费工夫闯入绝美处,浓情蜜意悉数交付其中。   乘白羽直说太满:“不要了不要了。”   “不要什么?”   李师焉幸甚至哉忘情道,“你不愿意与我生怀孩儿?”   “愿意、愿意。”乘白羽喃喃,神思不属,情极体倦而眠。   李师焉慢慢抚他腰背,等他全然睡熟,抱着人回里间榻上。   “傻雀儿,”   李师焉轻轻叹息,“要你说什么你便说什么。”   丹室新近配有一种药,也是古方。   说来皇室里这种东西多得是,既不损伤男子力气分量又可绝嗣,绝不会使人有孕。   今晚李师焉来花间酒炉之前,炼完自己服下。   见识过妊娠艰难,生怀孩子的话只作情浓时的调笑,决不能成真。   比起孩子,李师焉要乘白羽平安康乐,长寿长生。   再说孩子怎么没有,小阿霄不是么。   李师焉神识往隔壁转一圈,阿霄睡得熟。   怀中人睡得也熟,李师焉心满意足。   -   自从有了这回先例,李师焉很是上头,每有情事必达尽处。   乘白羽往往先开始时不许,不一时比李师焉还上头,事后又红着脸不搭理人。   每当这时,李师焉不吝惜口舌,轻怜蜜哄,再冷的人也酿成春水。   真正春季来时,迎来一件大事:李师焉突破至合体合体巅峰。   合体再往上一个境界即是大乘,是人族修士所能达到的最高境,名字纳入玉虚天仙册,修炼一世已算你修成。   披拂阁上下欢欣鼓舞,九州之上已经几百年无人步入合体巅峰。   一呼百应如仙鼎盟,盟主不过炼虚境界。   能人辈出的合欢宗,宗主也只是化神巅峰。   寻常宗门,像乘轻舟这样的金丹修士少说能做长老,乘白羽这样的化神修士,早已位列大能之列,开山立派不在话下。   “啧啧,非跨大境界不上仙缘榜,”   乘白羽打趣,“否则你这清霄丹地的门槛只怕被踏破。”   李师焉道:“我这里是避世之地,容不下喧扰。”   话音刚落,门人来禀:“禀告阁主,东海之滨一重剑剑客拜门。”   “……”   乘白羽吃惊,“谁说你不会卜卦?你说喧扰便有喧扰找上门,世上还有比你卜卦更准的人吗。”   “呵,贺雪权?”   李师焉冷笑,“正好,雪母的账还没算,他这当儿子的来还罢。”   说罢红翡葫芦托在手中翩然而去,乘白羽张张嘴,手指抚过袖子,作罢。   那可是李师焉,还须嘱咐什么?   老神仙万事有分寸,怕什么。乘白羽望着花间酒庐窗外的春光莞尔一笑。   不过,贺雪权来这里做什么? 第46章   李师焉出去不过一刻钟, 去而复返。   身后不远不近缀着一青年人,红紫鲜衣,容貌昳丽。   他的确负重剑不假, 只是剑铭为紫流而非夜厌。   “师尊!”   莫将阑奔入室内急急唤道, “先前战事吃紧不得空,眼下——”   看一眼桌案上成双成对的鸾凤盏,再看一眼衣桁上青白两色的衫袍, 莫将阑愣在原地。   青绿衣裳, 和师尊身上的一样。   白的……   莫将阑扭头死瞪李师焉。   “师尊, ”   莫将阑喉头哽血, “此处不是你独居之所,是么。这位李阁主……”   竟是不敢问完。   李师焉冷哼一声。   乘白羽神色坦荡:“这位李阁主是你师丈。”   顿一顿又道,“倘若你还认我这个师尊的话。”   “这是哪里话!”莫将阑将紫流拍在案上。   “我观此子喜怒无常言行无状,”   李师焉闲闲道,   “师尊之上尚有兄长宗族, 恐怕不是保守秘密的好人选。”   莫将阑豁然转身:“我敬李阁主是前辈——”   “是师丈。”乘白羽打断。   “我不急着改口, ”   莫将阑抱着剑, “师尊择偶眼光一向欠佳, 谁知什么时候又换。”   “呵, ”   李师焉并指一点威压释出,对乘白羽道,“我道习重剑者,无入流之人, 你还不信。”   此时一阵甘棠花香由远及近扑面而来。   “有客人?”   霜扶杳手抱阿霄飘进室内, 看见莫将阑,“是你呀花衣裳。”   两人在承风学宫和踵臼山有过两面之缘。   霜扶杳冲李师焉道:   “阁主说得好,阁主说得妙, 耍重剑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是带阿霄去踏青?”乘白羽问,“这么早归来?”   说着接过阿霄来看。   霜扶杳:“乘白羽,你这孩子有大机缘,碧桃树下坐一晌……”   “坐一晌然后怎么了?”   乘白羽问,李师焉也赶来看。   “你只管摸她的脉罢。”霜扶杳叹气。   乘白羽看阿霄面上白里透红,眼中黑白分明,也不哭闹,不像生病样子。   切脉来看。   “!她这是……”   乘白羽蓦地一呆,“悟道了?”   这丫头脐下三寸元气汇聚,竟是已然形成气海与内府!   她一日心法还未修过,她已入炼气境!   李师焉展颜道:“吾女聪慧可见一斑。”   “我族中花木,百年能修出神志已是颇有天资,”   霜扶杳道,“即便是人族修士,炼气最早怎么也要到三十上下吧?乘白羽,你闺女了不得。”   乘白羽开怀,与李师焉抱起阿霄不住夸赞逗趣。   莫将阑咬着牙问:   “闺女?李师焉又唤‘吾女’,师尊!这个孩子是……?”   众人神情说明一切。   莫将阑怒目圆睁:   “师尊,你骗我,你说你只是死遁逃脱,脱开贺雪权的桎梏,却原来与旁人连孩子也有了!”   李师焉冷淡目光扫去,口中道:   “阿羽,你这徒弟不好,僭越过问师尊私事,没有规矩。”   “不然我替你将他灵脉废了,记忆洗去,扔到凡间罢了。”   “哈哈,”   霜扶杳看热闹,“花衣裳你惹上这等凶神,啧啧啧!”   莫将阑怒火中烧:“师尊!你听听他们两个说的什么话!”   李师焉老神在在:“阿羽,我知你心慈,不舍得伤他性命,是不是?”   乘白羽:“……”   “将阑,”   他先招呼莫将阑到近前,“先前你几次犯颜,我只当你看见贺雪权待我不好替我鸣不平,如今又是什么?”   “我——!”   看样子莫将阑有一百句“好听话”要说,却硬生生顿住,盖因坐在乘白羽膝头的阿霄。   “……”   乘白羽无奈低头,“阿霄乖,你扯他袖子做什么?”   李清霄尚不能言,手里抓着莫将阑殷红的袖口。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冲莫将阑抻出白胖胳膊,要抱。   “哇,她是真能分清美丑!”   霜扶杳叹为观止,“到外头也一样!路遇清霄丹地其余人等,貌美者一律可以亲近,貌丑者看都不看一眼!”   李师焉:“你说谁貌美。”   霜扶杳讪笑着缩到乘白羽身侧:“没谁啦……”   垂目审视这个女娃,莫将阑发现,她是冲自己伸手,可是眼睛里清清泠泠,面上也不见笑,一点亲近之意也无。   就是这么一点子冷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莫将阑心里一默,鬼使神差将她托起。   “哎呀花衣裳,”   霜扶杳大呼小叫,“你会不会抱,胳膊发力,你想摔着我们小阿霄么……”   乘白羽打一个眼色,霜扶杳点点头,拽着莫将阑一同出门踏青赏花。   “阿羽,你须告诉我,”   李师焉神色肃穆,   “你容忍此子乃是防他向外透露你的行踪。”   “否则,清霄丹地已有一柄不顺眼的枯弦,我容不下第二柄重剑。”   乘白羽乐:“你是不是又乱吃飞醋?”   李师焉将他扑在窗榻上,眼中阴影愈浓。   “我真的只当他是弟子,”   乘白羽舒舒服服仰着,   “还有过去你称一声‘故人’的那个,我旧时师兄,师焉,我跟你发誓,我对他倘有半点越轨之心,我必定天——唔!”   李师焉衔住他的嘴唇,凿开牙关勾他的唇舌:   “说话罢了,要你起誓。”   “我可以起誓的,”   乘白羽被亲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怕起誓。”   李师焉道:“说起你那位师兄,我观你凝重非常,并非胡乱猜测。”   “是有缘故的,”   乘白羽叹口气,“我同你说过我远赴幽都寻魂,记得么?”   李师焉侧身撑着,握他的发:   “记得,你说奔波至今,紫重山只有一人魂魄不寻。”   “嗯,”乘白羽道,“就是朝觉雨。”   “唔。”   “唉,我起先觉着,”   乘白羽烦恼,“沛国朝氏,是不是自有驻魂之所,后来……”   “后来如何。”李师焉眼皮一掀。   “后来我想,”   乘白羽眼睛弯弯,“天道昭昭,行善事的人自有魂归处,要我操心?顺其自然吧。”   “你是太累。”李师焉叹息。   又问:“你不怕你这好徒弟将你还在世的消息散出去?”   “散出去?散给谁呢,”   乘白羽摇头,“他与贺雪权极不对付,同神木谷也不和睦……唉。”   扯一扯李师焉袖子,   “其实并非没有后悔,不该一时心软告诉他的。这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怪可怜见。”   他是经历过坐看至亲之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人啊。   他送过他的灵,寻过他的魂,补过他的剑。   实在不很忍心让他也经历一次。   这些话,还是不告诉这只老醋坛子啦。   阿羽知道分寸的。   “看来你只当是个不服管教的小辈,”   李师焉眼睛冒光,“须我出手管教么。”   “……”   乘白羽并指点李师焉那只顶天立地的鼻子,   “你回头若要把他‘管教’残了,万一人家亲哥带着人打来,你不要清净了?”   李师焉心不在焉:“总是难保万全。”   “你哪在意这个,”   乘白羽手指改戳脸颊,   “你怕贺雪权找来?之前以为是贺雪权拜门,我看你脸上殊无惧色,你恨不得寻个由头揍仙鼎盟一顿吧。”   李师焉森然一笑:“阿羽懂我。”   “懂,懂,”   乘白羽话锋一转,“我也想打发了……这样。”   乘白羽托出自己的那只红翡葫芦,遥遥一点芯光点出去:   “去告诉乘轻舟,教他陪一陪霜扶杳一行,带着剑。”   芯光点点散开,去传话。   “什么奥妙?”李师焉问。   乘白羽笑道:“小辈的事情,让小辈自己解决吧,没得我们操这个心,你只管……”   ……   向晚,一行人踏青归来。   果然莫将阑脸色平缓,虽说依旧沉默,但总没有再作色非赖乘白羽这个做师尊的骗人。   莫将阑并没有久留,盘桓一晚告辞。   李师焉很满意。   至于乘白羽,注意到莫将阑的视线总是缠在……   枯弦。莫将阑总是看着枯弦。   临行时莫将阑告道:   “师尊现在过得快活,我……我便足了,徒儿告辞。”   说罢负剑而去。   乘白羽并没有过多留心。   诚如莫将阑所言,阿羽现自有快活的小日子呢。   前尘旧怨,好像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   幽冥渊里的鬼不过年节,猛攻大荒山,开春战事反倒和缓,贺雪权率部返回驻地休整。   “权哥,”   阎闻雪追着贺雪权步伐,“我对仙鼎盟绝无二心,你何故不允我带兵。”   贺雪权身形稍缓,落在鲤庭畔:   “你以阎氏宗主之身鼎力襄助,我很感激,但你不再是仙鼎盟中人。”   “权哥!你麾下还有人比我更擅掌兵的人么!”   阎闻雪气急,“你怎能因私废公!不能因为我与春行仙君生前那一点龃龉记恨我到今日吧!”   他面目无异,和之前英挺俊美的戚扬仙君殊无差别。   只是仔细瞧的话可以看出,他的下颌骨弧度怪异,整个下半张脸都是僵的。   是那时在红尘殿遭受莫将阑重击的痕迹。   贺雪权只是摇头:   “你还是回鸣鸦州吧。”   转身进殿头也没回,   “休踏足红尘殿。”   阎闻雪立在阶上银牙咬碎:   “……好你贺雪权。”   进殿以后贺雪权先拭夜厌,再观舆图,冥思一刻战况,回寝殿歇息。   自然,要溯影阵相伴。   此日漠漠轻寒,晓阴无赖似穷秋,晦暗的天色叫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这般的天气不知会映出哪日光景?贺雪权心心念念。   然而静候一刻,溯影阵居然毫无反应。   ?   贺雪权灵力析出,缓缓渗进红尘殿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他的感知,这应当是去岁某日的映射,可是很奇怪,溯影阵竟然不能成像。   那一日的红尘殿另有蔽障?是谁。   贺雪权深邃的眼中显出沉思。 第47章   小阿霄半岁上下入炼气镜, 是喜也是忧。   对于乘白羽和李师焉而言,要操心的事委实太多。   譬如吃食,孩子已然算是个修士, 她还吃寻常幼童吃的东西么?   不吃吧, 那就要喂灵丹灵草,身体生长会不会有碍?   吃吧,五谷杂粮藏污纳垢, 会不会有损修为?   发愁太发愁。   穷尽上下千年, 谁也没养过半岁的小修士。   没人养过, 就没人留下手札经验, 后人只能自己摸索。   霜扶杳主张该喂露水,该夜间照月,吸纳月华精气。   乘白羽不同意,觉着那是养花的法子,怎么能用来养人?没得饿着闺女。   乘轻舟是认同自家爹爹的。   可是乘轻舟刚刚和霜扶杳缓和些, 不好站出来讲明, 只唯唯诺诺不说话。   最后还是李师焉拍板, 照着寻常路子养罢。   顺其自然, 已经生出的气海内府, 总不至于吃两口汤饼就给吃没了吧。   乘白羽眼睛弯成新月。   一日,暑气渐侵,李师焉手把手教乘白羽雕一枚冰髓玉佩。   这是去年给乘白羽雕冰枕余下的玉料。   阿霄畏热,地气越发蒸着, 便想着给她雕一枚戴在身上。   乘白羽笃信功夫不怕有心人, 择一幅繁难图样,是子乔笙鹤图。   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这孩子在碧桃树下悟道, 可见缘分。   “好了。”   最后一枝桃花雕完,乘白羽捧给李师焉瞧。   李师焉端看一晌:“琢玉一道,你已出师。”   “不要,”   乘白羽笑道,“你须教到天荒地老。”   “好。”   ……   两人正说着,阁中弟子来报说有一蛇妖求见。   “蛇妖?”乘白羽一惊,“别是解筠使者罢?”   李师焉利落吩咐:“请进来。”   两人对看,皆感不妙。   解筠使者是谁?   当日晴鹭州托付莲姨云叔,那名蛇妖就是解筠使者。   风解筠匆匆奔入。   看见乘李二人,她讶异道:“……你二人的修为……”   随即回神正色:“两位仙君,大事不好。”   年前风解筠见战事未波及槐县,便与莲姨二老返乡过年,一直无事,直至前几日,二老突然凭空失踪!   “房舍酒肆,周遭皆无踪迹,”   风解筠急道,“实在有负所托!请二位仙君速往!”   “解筠姑娘哪里话,”   乘白羽站起身,“姑娘大可以一走了之,却不辞辛劳照拂在侧,如今又冒险前来报讯,某感激不尽。”   事不宜迟,一行人即刻出发。   李师焉所写符箓一日千里,自东海滨赶到北方晴鹭州不过一日功夫。   然而真正棘手的事还在后头。   溯影术、追踪术、各类法器,甚至连当地地仙也请出来问,无一例外一无所获。   莲姨与云叔,不知所踪。   李师焉提议召“黄衫子”一问,乘白羽祭出红翡葫芦,狂风平地而起,人影骤现。   风解筠哪里见过这等神通,瞪大眼睛。   少顷,一名黄衫子给予回应,空空荡荡的袍袖举起,遥指正北。   正北,   乘白羽用古语问:“鸣鸦之地?”   黄衫子岿然不动依旧指北。   再往北只有……   乘白羽闭闭眼:   “幽都?”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袍袖垂地不再北指。   那么,就是了。   乘白羽神色凝重:“恐怕要走一趟幽冥渊。”   “幽冥渊?!”   风解筠失声,“莲姨怎会认得幽冥渊中人!”   乘白羽凝重摇头。   “诚如解筠姑娘所言,莲姨一介凡人,不可能与幽冥渊扯上干系,”   乘白羽心头疑云重重,   “若说鬼族作祟,掳掠凡人修炼,想要生啖其魂……”   说着他瞧一眼李师焉,李师焉接道:   “晴鹭州未免远了些。”   风解筠也道:   “且槐里四邻,并无旁人遭殃,鬼修如何正巧不巧掳走莲姨两口子?”   生魂也分阳盛阳衰,鬼修吃魂也会优先想着吃青壮年的魂,一州一县里单单掳走两个老人?匪夷所思。   “别担心,”   李师焉没头没尾,“上次来此,并无人知晓咱们的行踪。”   “你怎知我在担心……?”   乘白羽哑然,   “是,我是怕症结不在莲姨而在我,你说的是,咱们并没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乘白羽的确是在怕,怕正是自己给老两口招致灾祸,李师焉三言两语道中他心结。   正待说什么,李师焉食指一竖示意噤声。   ?   此刻居然还有人敢在近旁窥视?   只见李师焉手中捏诀猛然一抽,远远一座白色山石轰然崩裂,抓出一个人。   待看清是这个人面目,   “……”   乘白羽凝眉,“阿舟?”   先前说要来晴鹭州,霜扶杳自告奋勇留在阁中照看李清霄。   乘白羽也想霜扶杳多在家里留一留,没得出来再遭毒手,稍带将乘轻舟也留下。   “我担心阿爹与师父,”   乘轻舟请罪,“因此尾随而来,爹爹,就让我跟着你们吧。”   李师焉冷哼:   “不遵父命不遵师命,伪装潜行的本事也不足以自保,还敢撒娇邀宠,方才我当下重手直取你性命。”   !来了来了!   风解筠就说怎会有如此亲善平和的高阶修士!人族从来强者为尊,但凡有些修为无不趾高气扬!   啧啧徒弟稍微忤逆便是这等下场,啧啧啧!   但是这样一来,乘白羽倒不好多说什么。   原本阿羽也很生气呢!   想跟着来不会说么?悄摸跟来,万一再出什么事。   “你来,”   乘白羽招呼乘轻舟上前,向风解筠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是风前辈,乃娲皇使者。”   蛇族认女娲娘娘为先祖,世人多称蛇族妖修为风皇使者或娲皇使者。   “风前辈。”乘轻舟执礼。   乘白羽:   “解筠姑娘,这是小儿,双名上轻下舟,多有无状,叫姑娘见笑。”   “原来是令郎,”   风解筠谦不受礼,   “又是这位仙君高徒,果然年少有为。我名解筠,你我平辈相称即可。”   叙完礼,乘白羽望向北方目露忧色。   李师焉当机立断:“你有潜入的法门,你去幽都寻人,我在鸣鸦州边界候你。”   “阿爹一人去?那怎么行!”乘轻舟提出异议。   “难不成带上你?”   李师焉冷声道,“任你拖后腿?”   “白羽,”李师焉径自上前握一握乘白羽的手,“我知道你的本事,去吧。”   乘轻舟张张嘴,没再说话。   “你放心,”   乘白羽旁若无人,“没影子的我能寻着,有影子的活人寻不着么?”   李师焉似有所感:“你在他二人身上留有法宝?”   乘白羽点头:“差不多,能确保二人还活着。”   “好。”   ……   默契信任,全在不言之间。   乘轻舟更无话。   乘白羽北上,一行人打算送至鸣鸦州大荒山一带。   一路往北,途经赤鵷洲,几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赤鵷洲,去岁还远远在边境看过一眼,那时战事并没有影响凡间,凡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然自乐。   而今炊烟换狼烟,竟是赤地千里人烟断绝。   “怎会?”   风解筠吃惊,“赤鵷洲近在咫尺,并未听说如此惨状!”   “难道是短短几日之内出的事?”乘轻舟问。   乘白羽与李师焉两厢对视,神情严峻非常。   “你去寻莲姨他们,”   李师焉道,“我去仙鼎盟大营。”   正是此理。   乘白羽隐去气息,遁入幽冥。   “你与紫流交过手,”   李师焉教授乘轻舟一个法诀,“凭此可在短途内追踪,你试试。”   乘轻舟连忙有样学样,一面学一面比划。   须臾,枯弦剑锋急转,指一个方向。   李师焉沉声道:“走。”   风解筠只觉一股强大灵力将她托起,往一个方向飞旋,眨眼的功夫落在一片——   一片废墟!墙倾旌摧,衰草连横,   “啊!这里是仙鼎盟制式的大寨!”乘轻舟骇然变色!   三人进营,乘轻舟奔走高呼寻人,无人应答。   “怎会如此!莫师兄呢!仙鼎盟门人呢!”   营帐涂炭,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李师焉凝神静听,“他们就在此间。听,有呼救声。”   风解筠也道:“没错,这里满是人族修士气息,少说有万之众。”   “万人的军寨,”   乘轻舟头皮发麻,祭出枯弦镇在身侧,“为何看不见一个人?”   “目之所见,有时也是虚,”   红翡葫芦悬于李师焉掌上三寸,“乘轻舟,你观此间有何不符常理之物。”   不符常理?   乘轻舟细细看去。   这里有很明显的大火肆虐过的痕迹,点将台、祭台皆化为焦木。   毡帐倒有些得以保存,大约是主人所用芥子附有避火符咒,因此一些陈设摆件居然完好无损,几乎每座军帐都可见……   挂轴?   乘轻舟拾起就近一幅挂轴。   挂轴绡画乘轻舟见得多,丹室有很多挂画,爹爹的花间酒庐也有,可是,眼前这幅,总有哪里显得很怪异。   就近来看,乘轻舟悚然一惊:   “……声音!极轻微的呼救声!从这画上而来!”   “是美人图。”李师焉满目严肃。   “是妖物美人图?怪不得烧之不毁,”   乘轻舟困惑,   “可是,传说这种妖物因作画者笔触寄情,又因悬于室内日久,长日听人言、观人行,因此而修出灵智,能化出人形短时间内脱离挂轴,怎么……?”   风解筠忍不住道:   “美人图是鬼物,并非妖物。活物开智为妖,死物开智为鬼。”   “不错,”   李师焉颔首,   “此鬼若想彻底脱离画轴束缚,只有拘活人进画以身代之。”   “倘若我猜想不错,稍后鬼族必以地狱离火烧营。”   “先遣来美人图拘禁画中,”   乘轻舟骇怒,“寻常火术毁其屏障,离火烧画,灰飞烟灭!咱们人族修士不战而败!”   急急忙忙翻随身带百宝囊,   “当务之急须布避火阵,抵挡离火!有什么法器得用……”   风解筠问李师焉:“依仙君之见呢?”   李师焉:   “同世为人,他们有手有脚,何须我布阵相护?各凭本事吧。”   “……”   风解筠以为他要袖手旁观。   也无可厚非,披拂阁一向避世,据闻与仙鼎盟没什么交情。   下一瞬,聚雨云层层累叠在半空,大晴的天,天边开始落雨。   李师焉弹指,数枚丹药送至空中,遇水即化,洒在营中各处。   “这是什么丹药?”乘轻舟问。   李师焉没答。   妖族对特定的草植敏感,风解筠道:“是腐骨草?”   随即感叹,“腐骨草极难炼化,仙君法力卓绝。”   李师焉负手而立,下颌一敛算是点头,弧度几不可见。   很快雨水打湿,美人图这鬼物的画轴本体腐蚀殆尽,人族修士纷纷挣脱出来。   “乘轻舟?李……”   远处一道人影忽攸飘近,“李阁主?”   “莫师兄!”乘轻舟迎上去,“如何?身上可有大碍?”   “无碍,”   莫将阑慢慢盯一眼李师焉,周遭渐有修士汇集而来,只向众人道,   “这位是清霄丹地主人。”   “原来是李……”   “李阁主!”   “是李阁主施法相救!”   “李阁主道法高妙更兼仁心,救我等性命……”   一时跪拜称谢者络绎不绝。   李师焉直视莫将阑:“主帅何在。”   莫将阑抱着紫流:“不在帐中。”   “仙鼎盟大小军寨共几处,分布何方。”   李师焉又问。   众人回过神,是啊!   不知其余寨中情形,应立即驰援才是!   莫将阑向四周望望,召一人来近前:“这是蓝护法。”   论正事蓝当吕可比莫将阑靠得住,很快寻来舆图精准点出位置,仙鼎盟的长老们携灵丹分头救援。   是谁的丹药救命?   是清霄丹地的。   什么?为何不直呼清霄丹地主人名讳?   呸!你才什么修为你也配!感恩戴德罢了!幸好清霄丹地出世相救,否则九州仙家基业半毁!   此一役,清霄丹地的声名传遍北方。   -   幽冥渊往北三千里,鬼界幽都依往生涧而建。   在这里乘白羽遇见一个人。   此人面目陌生,身上的味道乘白羽却很熟。   熟得不能再熟,夜厌的味道。 第48章   幽都没有活人。   不, 也有。   幽都的活人不叫活人,叫做货物,或者宠物。   若想在幽都打探消息, 有一个好去处:   鬼市。   严格来讲, 鬼市在幽都之外,南门城墙底下。   这里鱼龙混杂,生魂也有, 鬼族也有。   当然也有放着好好的人族不当, 非要修鬼道的鬼修。   凡人左右肩上、头顶, 各有一盏魂灯, 灭其一即少皇天后土庇佑,可以修鬼道。   当然修习鬼道操纵生魂,不是好玩的,最终是谁操纵谁,谁真正变成了鬼, 犹未可知。   乘白羽身披灰黑羽袍, 兜帽覆额, 面具蔽脸, 头顶魂灯遮灭, 身上揣一缕伪装出来的鬼修气息,游走其间泯然于众。   鬼市所贩商货明目也很繁杂,有各色譬如招魂幡、万魂灯之类的鬼修法器,有各类丹药丹草, 也有经书典籍等等。   当然还有活人生魂。   不幸沦落到幽都的活人, 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倘若万幸没有被鬼修捉去剥魂吃掉,那……   也不怎么样。   鬼气侵体,久而久之也不能称为活人了, 神志消散,至多是一具行尸走肉。   幸好莲姨和云叔身上的法宝有阻隔鬼气之能。   路过一间活人铺子,乘白羽看见一名眼珠还能动的姑娘。   走近一瞧,咦?她还是个修士。   眼珠还在动,说明还有救。   这铺子内处处昏暗猩红,铁锁倒挂、笼枷林立,十分可怖。   小姑娘瞧见进来一鬼修,吓得瑟缩不止。   ……   她本身面颊圆润,显得年小,使乘白羽想起自家正在长大的闺女。   她如今面露惧色,不得了,又让乘白羽想起霜扶杳犯胆小的模样。   唉,救吧。   救不得千千万,能救一个也是好的。   “客人瞧中哪口生魂?都是新鲜到货。”主人殷勤备至。   乘白羽没直接点人,装出一副粗砺嗓音道:   “本座爱好生剖活剥,最好躯体神志尚存。”   压低声音又道:   “倘若是个美貌女修,能兼作炉鼎……嗬嗬嗬嗬,本座定不短你的赏赐!”   听着这桀桀怪笑,猥琐邪恶至极,贺吟惜心下猛地一沉:吾命休矣。   “有,有!”   主人扯着锁魂枷将贺吟惜拎出来。   乘白羽相看半晌契下。   带着这么一个人,继续乱逛有些冒险,乘白羽想着先安置在落脚处。   路上看孩子可怜,将她手腕上铁索松一松。   将人带进室内,乘白羽阖上门,转头吓一跳!   这姑娘手上捏诀沉在丹田处,竟然是要自爆气府同归于尽!   “姑娘且慢!”   乘白羽眼疾手快灵力飞射而出定住她手臂,“我不是鬼修,我来幽都是寻人!”   贺吟惜十分警觉:“你不是鬼修?”   手上不肯放弃仍在角力。   “我乃——”   乘白羽“人族”两个字到嘴边一顿,   “我乃妖族甘棠一脉,姓霜名阙。”   还是披一层皮吧。   且他这个修为,这姑娘参不透。只能看出很高,至于是很高修为的人还是妖,看不出的。   又将晴鹭州一对凡间夫妇如何“救命”、“落难”的故事编一编。   很好,一位知恩图报的善良大妖形象很是立得住。   贺吟惜见他将槐亭酒肆桌椅陈设也说得详尽,便松一口气,跟着松开手。   “请教姑娘贵名?宗门在何方,我送姑娘一程,”   乘白羽也是松口气,   “对了,我要寻的人是老两口。”   乘白羽自怀中摸出画像,不过没立时递过去,在等着人姑娘叙名。   不知为何贺吟惜形容依旧惨淡,似乎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安慰:   “多谢前辈相救。不承贵字,在下姓贺,名吟惜,出身瑶光剑阁。”   “你……”   乘白羽眼前一黑。   不是,你怎么姓贺啊。   幸好披层皮。   乘白羽老老实实拿出画像询问。   不曾想贺吟惜还真的见过,被方才的铺子主人挑走前,她和莲姨老两口正关在一处窠子。   “多谢,”   乘白羽闷声道,“待我寻着恩人再一起出城吧。”   说罢出门。   去而复返。   乘白羽幽幽地问:   “我观你修为已是筑基,距金丹仅一步之遥,而你的骨龄不过百岁,这样难得,在宗门当中应当颇得重视,怎会孤身一人被鬼族绑走?”   贺吟惜绷紧脸色不答。   乘白羽不肯相让,沉着脸对峙。   ……   啊!   乘白羽本来真的只是多一重小心,多问一嘴,没想到!   死都不怕的姑娘,此时哭起来,眼泪一串一串划在脸上,血污遍布的脸更花了。   “你……”   乘白羽无措,   “与宗门走散想必难熬吧?你放心,出去以后即刻送你回去。”   “前辈莫怪,”   贺吟惜伤心欲绝哽咽,   “族中并非我一人蒙难,年轻一辈的修士尽被抓来!我是趁着看守不备跳入临近囚车,因此落单。”   终于大哭出声,   “我侥幸得前辈出手相救,可亲眷手足恐怕皆凶多吉少,族中只余老幼,瑶光剑阁只怕要亡了!”   乘白羽讷讷劝道:   “不会不会,你们阁主万不会坐以待毙……”   !!!   话音未落,乘白羽和贺吟惜俱是神情一震!   贺雪权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一局恐怕就是冲着贺雪权来的!   “前辈本来救我已是情至义尽,”   贺吟惜流着泪道,   “且此地凶险,万不敢另有所托,前辈自去寻恩人罢!”   ……她都这样说了……   乘白羽无奈:“我当尽力打探。”   思忖一番,乘白羽又问:   “剑修战力强悍,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将瑶光剑阁的青年才俊一网打尽?”   贺吟惜目露愤恨:   “是吃了设计!阎闻雪无耻小儿,唬骗说阁主急召我们前往,正正落入他的彀中!”   “……阎闻雪?戚扬仙君阎闻雪?”   乘白羽大吃一惊,“和鬼族勾结?”   贺吟惜:“他根本已经是鬼修!”   “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   又问一些细节,留下一枚阻隔鬼气的珠子,乘白羽返回鬼市。   回想起从前见到阎闻雪赴鬼域,这也不稀奇了。   唔,不过任务一下子变得繁重。   从寻两个人变为寻一家子人。   有一瞬间,乘白羽想要不要先出去,去仙鼎盟报信求援。   但是鬼族捉来瑶光剑阁的年轻弟子,无非是扰乱军心,引贺雪权加紧进攻,那么一定设有陷阱等君入瓮。   看鸣鸦、赤鵷两州的情形,或许已经陷入陷阱了也说不定,自顾不暇呢。   ……其实都不是。   乘白羽不想去报信的原因只有一个:   空口无凭指认阎闻雪,贺雪权大约不会相信。   还是靠自己吧。   乘白羽想一想,不急着寻人,先购置一些旁的物件。   他要炼制一件法宝。   找着人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带出去。   有一种血荼车,即便是凡人也可隐在其中出入鬼界,还能使鬼族退避。   血荼车极难炼制,检点百宝囊,还须一株传说中的曼荼花。   乘白羽很烦,他不知道这花具体长什么样,什么颜色?几片花瓣?全然不知。   到一家花卉行,乘白羽拢着羽袍进去。   进来别有洞天,内里占地极广,上下三层芥子修成地脉洞穴模样,各类……   血糊糊、乌漆嘛黑、奇形怪状的草植花卉罗列其间。   “客人寻什么花?”身后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   “我……”   不能说曼荼花三个字,万一就在眼皮子底下呢?   “客人只管开口,但凡幽都能寻着的草植花卉,小店都有。”   店主催促道。   这声音无端熟悉,是哪里听过?乘白羽愈加焦躁。   眼风一瞟,右首架子正中央一品花卉引起他的注意。   这花,白玉颜色的花瓣蜷曲生妖,不显得圣洁反而诡艳无比,独特的光辉熠熠夺目。   “我看看这个。”   乘白羽低沉着嗓子道。   这是,幽梦花。   有一年贺雪权带回红尘殿的,礼物。   “客人好眼光!”   店主凑到近前,“曼荼花只生在幽冥渊畔,百年才成花,十分难得呢。只是不巧……”   “……”   什么,幽梦就是曼荼么。店主还在絮叨,乘白羽忍不住走神。   原来幽梦就是曼荼。   下一瞬他瞥见店主的脸,手臂上风疹似的一点一点立起!   应孚灵!店主居然是从前仙鼎盟的右护法应孚灵!   难怪听声音很熟,可不么!   应孚灵两片该长着嘴唇的地方空空荡荡,露出黄白尖利的牙齿,可怖极了。   ……不过他们现在身处鬼界,好像也没有可怕得很突出。   “你这口唇处是怎了?”乘白羽镇静如常。   应孚灵咧嘴笑道:“劳客人过问,是一对死人师徒所为。”   “死人?”   “是,”   应孚灵笑意阴森,“现在或许还不是死人,将来我一定会让他们变成死人。”   “原来是宿敌,”   乘白羽忍着浑身不自在,装出一副狂妄派头,“谁管你的恩怨。这花什么价钱?无论几何我都要了。”   “哎呀不巧,”   应孚灵道,“这花先前已被一位客人契走,您看这……”   乘白羽只当是店家带帽手段,大手一挥:   “不必说了,我出两倍。”   应孚灵眼睛一亮:   “这位大人真是大手笔,气度不凡!”   复道,   “只是先前的客人的确也是老主顾,小店委实不好拂面子。”   乘白羽:“你这面子值几何?你说吧。”   “好,好!”   应孚灵殷勤,“大人豪爽,五千灵石怎么也——”   “我不知,你的命只值五千?”   门首出处行进一人,修为极高,声气如震,整座洞穴可闻。   “哎呀,不是约定向晚?您怎么来了……”应孚灵赶紧迎上去。   这位想必就是先前想购置曼荼花的客人了。   他应当是个很高阶的鬼修,他……   待他走近,乘白羽错愕投眼。   他身上是夜厌的气息。   来人傲意恣肆:   “本座将你这洞府连同你这主人,屠戮殆尽,只须付五千灵石?”   “呵,倒也不贵。”   应孚灵赶忙告饶分辩,贺雪权一个眼风也没施舍。   眼中锋锐汇聚,全在乘白羽一身。 第49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 乘白羽想抽身。   “这花我不要了。”   说完乘白羽向洞口行去。   有一个应孚灵已经很烦。   应孚灵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那对师徒,其中师父就是乘白羽啊。   口口声声要把自己变成死人呢!   怕不至于怕,烦是真的烦。   譬如蛇鼠蝇虫, 谁的家里沾上保准烦上天。   应孚灵好比一只蝇虫, 贺雪权就好比一只大耗子。   贺雪权想必施展改换形貌之术,须发也乔装回墨色,但是周身气度没改。   举手投足间那股四海八荒唯吾独尊的劲头, 擦肩而过时险些把乘白羽熏出个好歹。   真想不通应孚灵怎会认不出来。   而且贺雪权身上披一件氅子, 灰绒织的, 眼熟。   眼熟到令人厌烦。   “大人!大人!”   应孚灵亦步亦趋, “大人若真心求花,何不留下订钱?小店再寻着曼荼花定然款留与大人。”   “不必,”   乘白羽不欲多言,“既是这位客人先来,贩与他便了。”   看得出应孚灵十分舍不得这位出手阔绰的主顾, 又不便强留, 留在原地长吁短叹。   少时, 乘白羽逛至鬼市北。   一路未再见过第二株曼荼花。   也是, 正如寻常人族不往幽冥渊边上去, 寻常鬼修想来也不会去界碑处溜达。   这可如何是好……   哎,贺盟主。   要不然,反正红尘殿里多的是,你也不少这一朵你说是吧。   而且还是为着救你贺家人。   走吧, 去耗子窝里做一回梁上君子。   乘白羽脚下一错, 循夜厌气息而去。   追到城中,乘白羽发现这厮和自己一样,在人烟稀少处契一间院子, 内里想来设有芥子法宝,必定诸多符箓阵法加持,轻易不很好进。   乘白羽检视一刻,算了。费老鼻子力气到贺雪权的芥子偷东西,干什么?   叩叩叩,乘白羽直接上前叩门。   无人应答。   叩叩——木扉吱呀一声打开。   噫……贺雪权这张新脸,真是欠奉。   眉眼细窄,口鼻宽大,看起来一副呆傻之相。   “是你。”   “咳咳,是我,”   乘白羽压低嗓子,“我有一笔买卖,你一定感兴趣。”   “若是曼荼花,免谈。”   言语间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为何贺雪权并没有立时闭门送客。   “还真是一定要谈,”   乘白羽道,“如此,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贺雪权:   “不去。君子不夺人所爱,这道理你想必听过。”   乘白羽平铺直叙:“这个人,她姓贺。”   此言一出,贺雪权身上杀意爆涨,巷子口两名鬼修吓得匆匆跑走。   “她姓贺,你把这话说到我面前,”   贺雪权威压释出,“怎么,你知道我也姓贺?”   “原本不知道,如今知道了。”   乘白羽道,   “请吧,贺盟主。”   贺雪权未动:“你又姓甚名谁。”   “我乃神木谷弟子,随仙鼎盟众驻扎在大荒山,”   乘白羽答得非常顺溜,   “我瞧出你并非鬼修而是人族修士,而此时冒险潜入幽都的人族修士,只有贺盟主。”   “是谁告诉你,”贺雪权审视,“我会来幽都。”   “蓝护法。”   乘白羽在赌。   贺雪权孤身来此不会大肆宣扬,但若说他会将这件事交待给什么人,那么这些人里一定有蓝当吕。   “蓝当吕?”   贺雪权似杀气敛去若有所思,“你认得蓝当吕。”   “自然,”   乘白羽继续顺,“有一回蓝护法随你来访,雪母娘娘命我安置,因此相识。”   “未请教,”   贺雪权慢慢道,“使者高姓?”   乘白羽眼睛眨也不眨:“我名霜阙,乃甘棠花族。”   “原来是召公使者,失敬。”   “不敢。”   “冒昧再请问,”   贺雪权堵在门口,“使者购曼荼花意欲何为?”   “……我需要炼制一件法器,”   乘白羽耐心,   “贺仙子说她的同辈族人多被掳来此地,我先前并不确认能一定寻着你,便想着自己炼一件法器好护送他们出去。”   “使者博闻强识义薄云天,”   贺雪权话锋一转,   “只是当时在花卉行为何不相认?”   乘白羽:“……外人在场,不便多言。”   “有理,”   贺雪权半边嘴角挑起,“再请问,到此刻我离开花卉行已过小半时辰……”   乘白羽抢道:“鬼市人多眼杂,因此没有现身搭话。”   “唔,”   贺雪权玩味道,   “实在有理,只是我原本想问,当时我确信无人尾随,时隔小半时辰,你又是如何追踪至此的?”   “……贺盟主,”   乘白羽没什么感情,“我冒险相助,盟主问话何故活像审犯人?”   贺雪权:   “既然意欲相助,又随仙鼎盟效力,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贺盟主还是以自家宗门为先吧。”乘白羽抬脚就走。   比及见着贺吟惜,乘白羽更不苟言笑。   怎么说,给你们牵完线,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扯谎,只要一个扯出去,常常要用一百个来圆故事。   不巧了,蓝当吕又不会帮乘白羽圆故事。   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谎言能持续到幽冥渊外。   不能让莲姨两人在贺雪权面前露脸。   万一这只鼻子尖的耗子事后真的想着追查怎么办?   寻着莲姨和云叔,自行离去,这是最好的选择。   贺雪权来幽都不知多久,地方很熟,很快依据贺吟惜的描述摸着拘役活人的窠子。   三人隐去身形窥探一晌,   贺吟惜问:   “霜前辈,您要寻的恩人可见着了?”   乘白羽说没有。   实际在院子一角已经看见莲姨,默默记下并未声张。   可惜的是剑阁弟子并未关在这里。   回到乘白羽住所,贺吟惜细细重讲一遍被掳前后,矛头直指阎闻雪。   出乎乘白羽所料,贺雪权脸上殊无一丝异色,接受良好。   ……好怪啊。   有一张新脸,内里也换新的了吗。   不知道。   接下来几日贺雪权与乘白羽分头打探,乘白羽趁机将血荼车炼成。   曼荼花,贺雪权已交给他。   法器炼成这日,恰恰贺雪权寻到阎闻雪行踪。   一切算是有了眉目,走了!   当夜乘白羽留下血荼车,到窠子带上莲姨和云叔扬长而去。   即出城,乘白羽不急着唤醒二老,隐匿起来。   现任鬼王正率领一行鬼兵出城,浩浩荡荡,少说万数,乘白羽屏息静待。   他真是全神贯注,一点没注意到身后一处屋顶上也藏着一个人。   贺雪权望着那道矫捷修长的背影,怔怔出神。   -   说鬼王领兵出幽都,预备到哪里去?   鸣鸦与赤鵷两州。   先前美人图一计功败垂成,只能另做计较,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消息,好似知道主帅贺雪权不在阵前,攻势一天猛似一天。   起先仙鼎盟各处军寨百废待兴,颇有些应接不暇。   好在有李师焉这尊定海神针,一人能当百万兵,这在修士身上并非夸大之词,寻常鬼修鬼兵实在不是李师焉对手。   稍后又有合欢宗、神木谷陆续驰援而来,清霄丹地的几位长老也率人赶到,鬼族进犯的势头最终遏止在大荒山一带。   沦陷的鸣鸦州和赤鵷洲土地,一寸一寸被征回,什么诡计最终都是白忙活一场,眼下还不肯退回幽冥渊,不过苟延残喘。   蓝当吕颇有大将之风,分寸不乱。   他先私底下与神木谷使者密谈,又请莫将阑牵头单独约见宗主莫渐夷。   最后大置鹿鸣宴,奉李师焉坐上首致谢。   亲疏远近,功勋薄厚,半点错挑不出来。   鹿鸣宴设在荡剑台。   说来也看巧,时值孟春,荡剑台四周李花开得正好。   纷纷扬扬,如梦似幻。   当日踏着李花高调迎入仙鼎盟的那位戚扬仙君,下落不明。   也不知这个名字再次传入九州时,将会是褒是贬。   贺雪权临行前留有笺子,蓝当吕略知道一些贺雪权对戚扬仙君的怀疑。   只看瑶光剑阁大半弟子不知所踪,即知盟主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也不知盟主如何了。   这些忧虑半分不能露在面上。   蓝当吕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或许能体会这一份忧心。   春行仙君。   春行仙君总是神色淡淡,但他是真正关心盟主。   他总是着一袭青绿衣裳,轻缓缓、飘飘然。   但他给人感觉可靠极了,修为和为人都是。   蓝当吕心想,若是春行仙君还在,或许可据实以告。   可惜、可惜,岁月淹及,斯人不寻。   时人多不知春行仙君死讯,甚至大多仙鼎盟门人也不知。   毕竟仙缘榜没张过榜。   可能这就是盟主想要的吧。   那样一个人,不怪盟主心心念念至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有人持觞来贺,蓝当吕整顿神思,恢复温和沉稳之态。   这场鹿鸣宴上神思乱飞的不只是蓝当吕。   乘轻舟迎面遇上一人,褐发高冠,碧绿眼眸。   皋蓼神色诚恳大方:“阿舟。”   乘轻舟侧让一步:   “雪母娘娘。”   转身要走。   “且慢,”   皋蓼叫住,   “霜扶杳的病你不想知道么?”   “烛龙的确是从我身边走脱,没想到害得霜小友蜃气入体。”   乘轻舟脚步蓦地一顿,咬牙道:“果然是你的设计。”   皋蓼笑声很轻,轻得像蛊惑:   “信祖母这次,毕竟霜扶杳身体要紧,不是么?”   “你也很想治好他吧?毕竟是你捅出的篓子。”   “你师父似乎对你不甚满意呢。”   “平生少年时,你不愿证明自己么?”   每一句话都敲在心坎上,乘轻舟仿似中蛊,一步一步挪去。 第50章   一月前。   神木谷。   “雪母娘娘, ”   心腹的妖将尽力规劝,   “招魂术出自《魂典》,阴邪无比, 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请娘娘三思!”   皋蓼冷道:   “所谓大祸无非是邪气反噬,所损者无非我一人之命而已。”   “倘不能获悉飞升奥秘,神木谷十万万生灵都将不存。”   “都将不存??”妖将大惊。   “神木谷又有什么必要存续?”   皋蓼语气里有些嘲讽,   “倘若不能飞升, 修出神志又有何益?徒增烦恼。”   “不如不开灵智, 飞禽走兽, 草木花鱼,自由自在懵懂一生,岂非快活?何必拘在这神木谷。”   “娘娘!”   妖将大急,“您这是受了谁的蛊惑?!实在危言耸听!咱们族中上下一心,众妖和睦, 欣欣向荣, 为何一定要追求虚无缥缈的飞升?”   “虚无缥缈?”   皋蓼喃喃默念。   她们身处之地为万灵殿, 妖族万年来祭祀祈福, 万灵殿香火不息。   殿中供奉各族先祖, 正当中的一名蛇首人身,威严矜肃,是女娲娘娘。   “娲皇合日月星辰,炼五彩石, 射日补天, 命敕人身,昭昭九州,和合万国, 无不祈念娲皇的赐福。”   皋蓼头戴一顶骨冠,眼含狂热,   “五界当中神木谷也是最早开创的一方世界。”   “上古先民,祈雨求媒,无不拜娲皇!开阴布纲,神化潜通,地位犹在三皇之上……”   “现、如、今、呢?”   皋蓼手持法杖向殿宇四方发问:   “现如今呢!”   “分明是娲皇造笙簧,礼乐却成了人族美德。”   “分明是娲皇点露成醴,嗜酒嗜血却成了魔族修炼的法门!”   “人族修士奉郦清为祖师,连她都赞说娲皇‘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重万物’!”   “可是到今天!世人只道她是蛇妖先祖,九州大陆还有几座娲皇庙!”   皋蓼褐发四散形若癫狂:   “一切都是因着神木谷没有妖修飞升的缘故!致使我妖族平白低人一等!”   “您……”   “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皋蓼额上的骨冠发出诡谲的白光,   “你去吧。若我身死,你记着,到清霄丹地请阁主高徒乘轻舟继任妖王之位。”   妖将震慑,讷讷退出殿外。   忽攸之间殿中灯烛俱灭,皋蓼并指当空,遥遥绘一人形。   绘像既成,八方角上火光陡然炸开,将绘像围在当中。   绘像的这一人,腰悬长剑高冠博带,猎猎身形雄姿英发。   不过那是生前,如今么,他的骨头被雕磨成冠,正戴在皋蓼头上。   “尼已向天渊渚!”   皋蓼高声祝嘏:   “惟魂是索,魂往必释。   人骨为醢,人血以祀。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   彷徉无倚,我筮予之。   魂兮归来!”   颂音未落她手割鲜血滴入阵中,刹那间八方火象奔腾齐鸣,直飞入画,将单薄的人形填满。   绘像怒怨冲天,指着皋蓼头顶的骨冠喝道:   “何人辱我尸骨!”   “贺临渊,”   皋蓼冷冰冰的,“你也有今日。”   原来当年章留山封阵里,贺临渊的尸骸被皋蓼启出收走!   “是你这毒妇!”   贺临渊两只眼睛冒火。   周身着火,他看起来却无比溟冷阴邪。   皋蓼:   “我有事问你,你须据实已告,否则我将你的魂魄囚在此间,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是招魂术……”   贺临渊冥思片刻狂笑不止,“居然启用这等禁术,你这毒妇一定走投无路!如噬狸之穷鼠,哈哈哈哈!”   皋蓼静静等他笑完,语气冷凝:“紫重山,为何没毁了。”   “……什么?”   贺临渊一愣。   “我说你们攻陷紫重山以后,乘家人几乎死绝,为什么不干脆放火烧山毁了干净。”   皋蓼问。   “紫重山”三个字看来是贺临渊一道心结,化成魂还记得,整个人身上火焰更盛,狰狞道:   “一介无知兽类,你懂什么。”   “我不懂?呵,我的确不懂,”   皋蓼嘲讽,   “你们好几家子,就没有一人摸清乘氏飞升的秘密?”   “!贱妇!”贺临渊身形暴起,“你怎会得知!”   说着御火驾风直冲皋蓼袭去,可惜他被困在八方火阵半步不得出。   “看来,”皋蓼眼中精光一闪,“我猜得不错,你们果然图谋这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乘家被灭的症结在此。   十余万白骨覆地,一百年冤魂无归,一切皆因贪念,因世人不怜。   “你们无人参破奥秘,留着紫重山便是留有找到线索的一线希望,是么?”   “没想到,被你的好儿子将你们几个老孽障一网打尽。”   “瑶光剑阁,你一辈子的基业,转过头便骂你是罪人,捧你的好儿子做阁主。”   “哈哈哈哈哈!”   皋蓼大笑,“你笑啊!你怎么不笑了贺老狗!”   贺临渊狂怒,在阵中横冲直撞犹如困兽,最后力竭跪倒在地。   “我须知道,”   皋蓼居高临下,   “关于紫重山最确切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许久,   贺临渊突兀开口:   “是高人降下神谕,说天道恩泽归一,皆落于一家一姓,厚福成祸。‘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这家子人秉承天道,倘若不灭,九州之上不可能有外姓人飞升。”   皋蓼了悟:   “不错,衍历一千年往后,再没有乘家之外的人飞升,神谕的确应在‘紫重’二字上。”   “是。”   此时贺临渊安静下来,显出一些沉重和茫然。   也是,他们费尽心机构陷谋划,不就是为了这道神谕?到头来谋得一场空。   “?”皋蓼讶异,“就这些?没了?”   贺临渊摇头:“没有了。”   皋蓼也没有很失望的神色:   “与我所料不差,你们几个老狗也就知道这么多。”   ……   出得万灵殿,皋蓼口中涌出鲜血。   她仿佛无知无觉,兀自仰望苍天:   “紫重山翻出个底掉也没有,那么传承一定在血脉里,在……”   在她的好孙子手里。   一个月后,同是万灵殿前,皋蓼笑意清新慈和:   “轻舟,来。”   “我一定助你解开霜小友身上蜃气,全你朋友之义,也是慰我心中愧疚。”   “你是我亲孙子,我怎会害你?你来便是。”   乘轻舟只以为寻访霜扶杳族中前辈,毫无防备跟着进殿。   -   乘白羽护送二老返乡,后来一想,不好。   他在槐亭周遭打听一圈,据闻出事前也有人在邻里乡亲间打听,主要问的是去岁夏秋人行来往,有无失踪、远游者。   那段时间风解筠陪着二老南下,又没瞒着街坊邻里,正正被问着。   去岁夏秋,也就是乘白羽召黄衫子前后。   应当是当时聻的出现异于常理,也引得鬼族追查,查问到莲姨二老有些可疑,捎带手抓回去。   料想他们也就追查到这里,否则怎会随随便便关在一处松散窠子,应当同剑阁弟子们一同严加看管才是。   槐亭,不能再留。   晴鹭州还是太过于靠近北方,东海鞭长莫及。   乘白羽想让二老到东海之涯附近安家,联络李师焉。   “……你……”   他的影子浮现在李师焉帐中,   “这是什么地方,外面如此热闹?”   帐中芥子只有李师焉一人,外面饮酒欢庆声不绝于耳,听起来人还挺多。   李师焉面无表情:   “我说仙鼎盟一事无成,繁文缛节太多,办的正事太少。”   “是庆功宴?”   乘白羽狡黠一笑,“我先前瞧见鬼兵增援,原来是你在阵前打得他们兵力不支?”   “鬼蜮伎俩,不上台面,”   将美人图一事说一说,李师焉眉宇间拢起,“仙鼎盟险些全军覆没,还有颜面庆功。”   “我知你不耐俗务交游,”   乘白羽疑问,“怎么盘桓这么久?”   李师焉道:   “若是姓贺的出面,我早也离去。你不知,他们派出一名刀修,极刚直正派的老实人,我拂他面子不得。”   李师焉并没有说蓝当吕的名字,乘白羽却即刻听出来。   “什么老实人,”   乘白羽叹息,“无非是我从前对你说过颇得他的照顾,仙鼎盟上下唯有这么一个人肯正眼看我。”   “还须几日?我与你一同回东海。”乘白羽道。   “小雀儿,”   李师焉面上浮起笑影,抬手抚在影子面颊上,“你在撒娇么?”   “……我只问你还须多久,你在想些什么?”   “你分明是撒娇,”   李师焉一点一点笑开,“要我及早陪你回东海。”   乘白羽:“嗯,那我要你陪我快些回东海。”   李师焉一怔,随即喟叹:“恨不能立时随你回去——”   “你说姓贺的不在营中?”   乘白羽打断,“他是不在。”   “!”   李师焉蓦地逼近,“他在哪里?他去见你了?”   “是啊我见到他了,”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你还不快来接我。”   “好生呆着。”   白衣一闪李师焉不见踪影,乘白羽哑然失笑。   ……   李师焉不告而别,鹿鸣宴上的众修士无人有异议。   他是高人,还是恩人,你管人家的去留。   又几日,云边浮朱,遮天蔽日,一座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这是什么飞辇法宝?血气森森的。”   “……这是……这难道是……”   “是血荼车!血荼车竟然存世!”   贺雪权自车辕飞身跃下,蓝当吕迎上:“盟主回来了。”   “嗯,”   贺雪权吩咐,“着请医修,瑶光剑阁有人受鬼气侵袭,内府受损。”   只有人受伤,没有人伤亡,   蓝当吕笑道:“恭贺盟主师门得救!”   转向众人高声道,   “剑阁有救了!鸣鸦州得保,九州全、四极正,煌煌天地,正道昭彰!盟主威武!”   众人跟着几声呼喝,口称威武。   只是总好似,不如先前赞呼清霄丹地时那么热衷,显得参差寥寥。   贺雪权倒不当回事,径自回大帐。   过一刻,   “盟主唤我?”蓝当吕进来见礼。   贺雪权开门见山:   “你可认得名叫霜阙的大妖?” 第51章   “霜阙?大妖?”   蓝当吕不明所以:   “是雪母娘娘身边的人么?”   “对了, 雪母说谷中有急事,先行一步,请您勿念。”   “是么。”   贺雪权应一句, 视线落在帐外, 不知在想什么。   少时,贺雪权问起战况,鬼族为何节节败退, 蓝当吕道:   “全赖披拂阁阁主破解美人图。”   “披拂阁”三个字犹如一记闷雷砸在贺雪权胸臆间。   “披拂阁阁主, ”   贺雪权敛着声气问, “独自前来?”   蓝当吕略显迟疑:   “随行有一名妖修, 好似是蛇妖,还有一名弟子,负重剑,眉眼间……”   “人呢?”贺雪权眼中疾电骤闪。   蓝当吕一五一十:   “那弟子似乎早在几日前走脱,李阁主也在寻他。至于那蛇妖, 还有李阁主, 前日还在, 不知何故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贺雪权默念几遍。   蓝当吕当即单膝跪地:“是属下的错, 未能及时阻拦。”   “起, ”   贺雪权唇边一缕自嘲,   “是,李谪仙,天上地下来去自如, 我等如何拦得住。”   蓝当吕还待请罪, 忽然贺雪权神色一变:   “且慢,你说雪母是何时告辞?李阁主那名徒儿又是哪一日走脱?”   “……约摸日子相当?”   蓝当吕不明所以,   “那名弟子说来应当是雪母的……至亲, 即便是随雪母去神木谷,想来应当无碍罢?”   “未可知,”   贺雪权主意已定,脸色坚毅,“再议。先来论一论正事。”   当日正午,一道罪己帖广发九州。   仙鼎盟贺盟主昭告四方,称自己失德无类,错信奸人,致使北境几州百余年兵戈不息,修士死略离散,扰劳凡间。   罪己帖曰:   “……岂声利未远而谗谀乘间欤?举措未公而贤否杂进欤?……”   “……余有罪,无及万夫。”   “……”   “然罪不在余一人之身。”   “鸣鸦阎氏,荧惑狞恶,行鬼道……”   众人相顾失色,原来阎氏与鬼族勾结!   细细参读,又惊又怒:   “阎家为幽冥渊提供生魂,留下躯体做炉鼎……竟有这等事!”   “……假借鬼族恶名,满足私欲!”   “怪不得阎闻雪常年主战,原来打得这手好算盘。”   “源源不断的修士填到大荒山,打仗失踪几个人又有谁会疑心?都沦落成他家的炉鼎了!”   ……   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是,剑阁的小弟子们都是活的,所见所闻做不得假。   再去阎氏宗门驻地一瞧,人去楼空,豢养炉鼎的痕迹犹在,再无可辩驳。   唏嘘之余,各宗门无不唾弃咒骂阎闻雪,恨不能亲涉幽冥渊将他抽骨扒皮。   轰隆一声巨震,金光闪烁于空: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五年丙辰月,阎闻雪携全族堕鬼道,仙鼎盟主贺雪权碎戚扬光斧于大荒山,其道不同,何相为谋!从此割席分坐,恩断义绝】   果然,阎家全部叛逃成鬼修!   贺雪权救出族人时顺带手夺了光斧!现折碎在大荒山。   大荒山,驻守了几十年的大荒山。   极盛一时的仙鼎双璧,催人泪下的知己佳话,到今日止。   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如今痴话成笑话,白雪蒙尘。   或者并非蒙尘,只是显露本色而已!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浊者或可伪装一时,却总有一天会漏现出真面目。   黑的就是黑的永远变不成白的。   至于错认黑白的人,留给他们的只有至深的懊丧和悔恨。自好好掂量吧!   -   李师焉赶到时,乘白羽正捧着舆图问莲姨愿意往哪里安家。   “溟鹏州民风向善,毕竟毗邻南海观音宫,州郡之内佛法盛行,也是个好去处。”   乘白羽依依道。   莲姨询问:   “郎君府上生意在何处行走?积年承蒙郎君照拂,我与外子虽无用,到家院上看顾庖厨总也使得。”   莲姨二人虽然知道乘白羽是修士,可修士究竟做什么过活?知之不详。   就在这时李师焉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外,双目炯炯。   “你来,”   乘白羽逗乐,招呼进来,“正要问你,你哪处供奉最清闲富贵?请莲姨与云叔过去长住好不好?”   “好。”李师焉惜字如金。   莲姨称谢,又问起小筠,李师焉言简意赅只说即刻就到。   稍后风解筠紧赶慢赶跟来,乘白羽往她身后瞧两眼,轻咦出声:   “阿舟呢?”   李师焉闭口不言,风解筠道:   “鹿鸣宴上人太多,乘小仙君走散……这好几日我们都在寻他。”   乘白羽随口道:“原来是在寻人,我说为何流连筵席。”   李师焉冷哼一声。   “唉,你还真恼了,”   乘白羽扯着人走到一旁,“我不知你是在寻阿舟么。”   “你儿子乱跑,我替你着急,”   李师焉斜眼瞟他,   “你来会他老子。急急将我找来,允我与他一决高下也就罢了,你还将人提前放走。”   “不是……”   乘白羽待说什么,李师焉不听:“走罢,路途遥远。”   说罢率先飞身而起。   护送莲姨到地方,乘白羽感叹:   “我常听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巧也说南海是好地方呢。”   李师焉鼻子里哼一声,脸色稍霁。   风解筠抽空跟着访一趟清霄丹地,回去继续陪伴两位老人。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天南海北非亲非故得遇有缘人,实在难得,乘白羽感慨不已。   转过头对上脸色还是很凉的老神仙。   “……还气呢?”   乘白羽揪过一片白袖子,拽在手里摇晃。   “你有旧人,我不在意,”   李师焉深眸低眉,   “可你拿他来气我,我不高兴。”   “我不知你是在寻人,”   乘白羽再三软款着嗓子,“只以为寻常宴饮……对了,阿舟究竟去哪了?”   “等你想着问,”   李师焉哼道,“你在莲姨身上留有法宝,我便不知给乘轻舟留一件?”   乘白羽想一想:   “也是,再说鹿鸣宴,都是正道中人,想也出不了什么事。”   李师焉仍旧不苟言笑。   “莫、莫,你再吹胡子瞪眼的,”   乘白羽肃起脸色,“你常也把他放在嘴边,我便一句也提不得?”   李师焉眸中光瀑暴涨:“你也知我嫉妒成狂,魂梦成嗔。”   “!你……”   乘白羽当胸一点霜雪透心凉,“是,你几乎落下心病……”   哎呀糟糕。   是他说错话了。   其实乘白羽为人最温和尊重,通情达理,不忍伤人心意。   他能在李师焉面前大意说错话,还是两人之间太过无拘无束的缘故。   “我一时忘形,”   乘白羽正色,   “未顾及你的喜怒,是我的过错,你莫生气,下回再不说了。”   “知错即认,”   李师焉道,“我也不纠缠,你如何见着贺雪权?你须一五一十对我说。”   乘白羽清白的眼睛里逐渐绽出笑意:   “你可真是入世入得彻底,不说久远,就是一年前,谁若告诉我你会说出这样吃味的话,我要说他昏了头。”   眼看李师焉脸又板起,乘白羽连忙说回正题,将如何偶遇贺家的小辈和贺雪权前后的缘由说一遍。   说完好一晌,室内安静一片。   “血荼车?”   李师焉突然道,“你为了救他真是不遗余力。”   “我是救他么?”   哎呀李阁主开始不讲道理,乘白羽好笑,   “你还是气话,没听我说见着他以前已在筹划炼制血荼车?因此才到花卉行相看曼荼花。”   “曼荼花?他从前赠你几株,我寻来十倍之数送你。”   乘白羽忍着笑:   “什么曼荼花,我不稀罕。倘若是你送我,酒庐外野径杂花我也喜欢。”   霎时间李师焉一呆,随即恢复板正神色:   “你只拿话哄我,是你惯会的。”   “你究竟哪里学来的腔调?”   乘白羽撑不住大笑,“我幼时在家养过一只罗红犬,颇通人性,与我置气时就是你这般模样。”   贴近一些,对着李师焉耳边吐息:   “你又没有它圆滚滚、湿漉漉眼睛,你哪学来的这等做派?”   李师焉眼观鼻鼻观心:   “你那个徒弟,莫将阑,与你说话就这样子,粘腻搅缠,”   又道,   “你说我是狗?”   “……你真是,今日哄不好你了?”   乘白羽脸对脸坐到李师焉腿上,揽着脖颈温声细语,好听话说出去一箩筐。   李师焉慢慢抚弄他后腰,评价道:“装的乖觉。”   复叹一口气,捉他的手覆在胸口。   乘白羽收起顽笑样子,摸着李师焉胸口道:   “真的心里不舒坦了?”   “嗯。”   “真因为我一句话?”乘白羽问。   两人对视,离得极近。   少顷,   李师焉摇头:“不是。”   “我也觉着不单单是这个,”   乘白羽诚心相问,“究竟还有什么?”   “你涉险境,造血荼车,千难万险,”   李师焉顿一顿终于把话说完,   “竟然是贺雪权陪在你身侧。”   “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无能罢了。”   “不怪你拿他来气我,他从前没照顾好你,我竟也一样。”   乘白羽睁大眼睛。   他实在想不到李师焉细腻敏感至此。   老神仙呀,分明是嫉妒的,乘白羽自己又真的说错话,可李师焉心心念念不过他的安危喜乐而已。   “师焉。”   他张开两片嘴唇堵在李师焉嘴上,细密含住下唇舔咬,口舌下移,含住喉结一点一点轻轻□□。   耳鬓厮磨,无限柔情。   一副巧舌,天教风流,两人原本面对面坐着,乘白羽感怀忻慕心潮澎湃,脑中不知怎的一抽,俯身偎脸将李师焉冠子隔着衣裤填入口中。   “乘白羽,”一瞬间探头跳脑暴胀数倍,李师焉从头僵到脚,“你在做什么。” 第52章   “嘻嘻。”   “我在做什么?”   “你研读那么些话本, 难道白读了?”乘白羽吐着气问。   口鼻处喷涌的热气染上昂奢支棱,高热遇着高热,更没有止处。   李师焉眼中热望半掩, 将乘白羽抓起来按在怀里:   “我是看过许多, 可这等活计,我不许你做。”   “为何?”   李师焉认真道:   “话本上,这样的事乃伎子仆妇做出的勾当, 慢说是正妻, 就是贵妾都不做。”   稍稍退开一些, 乘白羽歪着脑袋:   “我不知, 你看风月册子还看出规矩礼教来了。”   说着舒手下去,戏在冠子边缘弹一下子:“分明能硌得人腰疼。”   “阿羽。”李师焉语含警告。   “那我问你,”   乘白羽细白一只手指点在李师焉胸口,“话本里一定也有品牡丹事,难道也低人一等?”   李师焉细思一刻:   “也有, 只是非得是男子对这名女子爱极慕极才做得出。”   乘白羽:“我不能对你爱极慕极么?”   又道:   “你看的话本都不好。我说与你听, 只要两人倾心相爱, 便没有那么多该不该、能不能的, 只要……”   只要什么, 他没说完。   他的身体滑若无骨,循着李师焉一丝不苟的白袍由高往低攀援,攀至一处,紫甸甸热赤赤的一处, 将白袍掀开张囗拿入。   不知销魂、更有销魂处。李师焉千年冰封的面孔焰气四溢, 眉间殷色如狂,手想叩在乘白羽后颈又觉不妥,竟然手足无措。   明晃晃屋内, 天光俱亮。   心尖月上的人,蹲踞在身前。   纤白一双手,细细拢攥。   自生灵慧一般的口舌……   千万点会心可意无处消说,不出几息功夫,李师焉急扶定乘白羽双肩猛然一撤。   “你……”乘白羽讶异,“别是在沙场上伤了根本吧?这么快?”   李师焉把他下颌定定看他。   他张着眼睛,眼中慾望直白如室外白昼光辉。   他说着如此放浪的话,却没教人生出一丝轻视低侮的心思。   他如初见时一般的眉眼,鲤庭秋夜的满月不能比,灵皇岛百年一见的海心芙蓉也不能比。   而这样一张脸上,碧澄澄的眼,红馥馥的唇,却不是无瑕,偏偏一星浊物横亘其上。   他猩红的舌尖在唇边捲过,居然……   李师焉再度张戈起兴。   “啊,”乘白羽一唬,“看来是没伤着。”   往窗榻上仰着,乘白羽冲李师焉伸出一只手:“要我么。”   “要,”   李师焉速即握住,不过没急着上榻,双臂抱定他飞身而起,   “不急,你最喜洁净,先沐浴。”   “嗯,”乘白羽笑道,“就你体贴。”   到湢澡室,李师焉点水收拾,上下忙碌,乘白羽靠在浴桶沿上:   “别忙,你看你支腾着,不像话。”   “的确不像话,”   李师焉翻身入水,逼近道,“你支腾得不够厉害,不像话。”   说完双关一抱一托,将乘白羽放在沿上,现学现卖,倾身唅住。   “啊!”乘白羽惊呼,“你不必!……”   “怎么不必,”   李师焉抬起头仰视,“我对你也爱极慕极。”   “嗯……你……”   渐渐乘白羽腰上扭出花,两只脚蹬得浴桶中水花乱溅,嘴里哼哼唧唧。   “我学得好不好?”李师焉抽空问。   “……你先把牙齿收一收,磕着我了。”   乘白羽眼睛湿红。   “瞧你,我伺候你,”李师焉轻啜其首,“你还一副天大委屈样子。”   “不是委屈,”   乘白羽一手撑在桶沿一手抚李师焉肩臂,盈盈不胜,   “只是从没想过你、你与我干这个。”   白衣染红尘,神仙堕风月,谁能想到。   “我也没想过,”   李师焉松开些,凝目沉思,“只是为何你久不至。”   乘白羽抿一口气,脸上彤云密布:   “唔,陡彼高岗,溯彼深源,方是上下求索之道。”   李师焉灵光一现,拨开红肉往灵泉囗上噙去。   “嗯!”乘白羽闷哼出声,脖颈后仰绷成一道弧,口中道,“你悟了。”   “悟了,”李师焉唇边亮晶晶,“你这处是活的。”   “……你胡说什么?”   李师焉分拔他两只腿更开些,一记深吻。   彩笺分捲,红烛对烧,须臾,桃井潺湲春酒洪津,如迸如涌,乘白羽瞑目吐息。   小江随山巧回互,转首碧流分两股,一股辗转滑落浴池水中,一股勾连在李师焉口唇上。   “你瞧,”李师焉眉目舒展而笑,“我说你这处秀润涔涔,似有活水,你还不信。”   乘白羽闭上眼两颊殷透。   少时二人拭干净上榻胶欢,李师焉跪坐榻首,执起乘白羽一双腿分折把玩。   乘白羽膝窝有一处命门,格外怕痒,李师焉拇指重重摩挲,折腾得他似疼非痒,周身如坠温霖,有一下没一下挨沾,只是不解渴。   “你做什么?”   “适才在湢澡室吸饱了水,”   李师焉慢慢将两只白玉银条般的腿挟在两边腰眼间,“我瞧瞧你又能做出什么样子来。”   乘白羽语带呜咽:“你笑话我?”   “我也敢?”李师焉欺身压近,“分明是你笑话我。”   “嘻嘻,我是实话实说,你实在经不得口舌……嗯!”   头首处昂扬无比,濡搅半晌方才没棱。   初时乘白羽双手搁在枕上,不住绞扯,朦胧着星眼隐忍捱受。   后时李师焉将他两只腿挂在手臂直压在枕畔,他还不足,腰上迎播摆弄,口中一壁呼喝,一时要沈一时要浅,一时要重一时要轻,一时要疾一时要徐,乔娇卖痴百无禁忌。   “就你张致,”李师焉缓身行动,“有你求饶的时候。”   乘白羽要还嘴,冷不防要紧的地方禁不住幢弄破开间隙,当即气焰全无:“!别、别。”   “迟了。”   李师焉吐出两个字,合力卖进宫囗,乘白羽浑身战栗不止,再说不出一句好听话,颤声道:“好人儿,今日且饶我这回。”   李师焉不听他服软还罢了,一听这话兴甚至哉血气汇聚,全集在光紫首眼,肆行轴送,尽逞欢娱。   什么高低贵贱,什么尊卑忌讳,有情人做快活事,计较这些?都是不须问的。   当日两人晚膳也没吃,缠到至晚,乘白羽被整治透彻恨不得化成一汪水,情极体倦,与李师焉相拥而眠。   -   这日,披拂阁一弟子带回来一篇赋文。   李师焉拿来给乘白羽瞧:   “眼下九州修士间流传甚广,词藻菁华,情思感人。”   乘白羽当是什么,接来看,登时无言:   “……《红尘赋》?”   “是,”   李师焉道,“在合欢宗你一招之内取胜阎闻雪,而你甚至未出手,如今被好事之人拎出来议论。”   “……”   从头至尾扫视一遍,乘白羽实在意外,   “他们没听见我的‘死讯’,只当我离开仙鼎盟不知所终,竟都说是因着阎闻雪的缘故?”   “正是,”   李师焉并指点在一处段落,“他们说是他逼得贺盟主与你解契,将你赶出仙鼎盟。”   乘白羽语气肃穆:   “不不不,是我要与贺雪权解契,不是贺雪权与我解契。”   李师焉笑道:   “世人不知,只道你与阎闻雪不和,先前他声名鼎盛时只有你仿佛碍着他,他现在叛逃成鬼修,你可不变成大善人?”   “争相写赋文怀念你。”   “说你风华高洁,独具慧眼,不与鬼道中人同流合污,分明修为道法皆在奸人之上,却被人误解,忍辱负重。”   乘白羽一怔复一哂。   红尘赋,赋红尘。   他在红尘殿住了一百年,草包、绣花枕头的指摘听了一百年,鸠占鹊巢、阻人姻缘的谩骂听了七十年。   他不住在红尘殿了,他们却开始称赞他。   是否有些过于可笑。   “往事侵扰?”   李师焉走来拥他,“是我的不是,这等无谓之物,不该拿来碍你的眼。”   “哪有,”乘白羽倚在李师焉肩头,“也值一乐。”   “不再介怀么?”李师焉问。   乘白羽摇头:“痕迹淡淡,几乎不寻。”   “好。”李师焉长舒一口气。   相拥一刻,   “对了,”   乘白羽道,“转眼过去月余,阿舟还没回来,口信也没有,我有些担心。”   李师焉徐徐安慰一晌,约定再过十日若不见,一起去寻。   ……   那篇赋后来落到霜扶杳手里,好一顿嘲笑。   笑完乘白羽笑作赋之人,说你们人族真是闲出屁来熏着自己的眼,一时香一时臭,一时清一时翳,白瞎修士身份,六根不净。   乘白羽嗯嗯嗯,说那你别看小阿霄,阿霄也是人族血统,别脏了您的眼。   霜扶杳自然不依。   两人正闹着,咫尺之处李师焉虚影炸开:   “白羽。”   “哎?何事?”   乘白羽疑问,“有事唤我到丹室罢了,怎么还显影?”   “你儿子回来了,”   李师焉道,“是他亲爹亲自送回来。”   “啊?”   乘白羽、霜扶杳齐齐惊诧。   “他说要捡典‘亡、妻、遗、物’,”   李师焉眼中锋锐无比,“白羽,你说花间酒庐让他进么?”   “不让,不让。”乘白羽连忙道。   见李师焉始终喜怒不辨,乘白羽和霜扶杳互相看看,乘白羽试探着问:   “……你觉着呢?”   “我觉着,”   李师焉面上显出一种狷狂快意,“既然他要看,那便让他看。”   霜扶杳小小声:   “乘白羽你夫君疯了啊,”   更加小小声,   “又疯一个。”   乘白羽稳稳地道:“好,都听你的。”   “善。”李师焉身影忽攸不见。   “乘白羽,”   霜扶杳害怕,“要让贺盟主知道你‘生前’跟李阁主好过,他不得更疯啊。”   乘白羽沉默半晌,叹口气:   “没名没份偷偷摸摸,已经很委屈老神仙,贺雪权还找上门。”   “师焉他想出口气,就让他出吧。”   霜扶杳深思:   “大伙都说李阁主对道侣宠溺至极,其实你也很惯着李阁主的。”   又道:   “他们都是这样被你惯疯的吧。”   “你太会惯人,惯得他们太舒坦,惯得他们怕失去,因此一个一个都发了疯。”   “……皮痒了?”乘白羽眼睛一斜。   “!错了我错了!”   ……   闹一刻,乘白羽敛去顽笑的表情:   “你错了,害怕失去知晓珍惜二字的只有师焉一人而已。”   “也是,”   霜扶杳点头,   “贺盟主已经把你惯着他的心耗没了,把你气跑了才知道。”   “他不是怕失去,他是要失去了才知道怕,呸,火烧到炕上才知道蓄水缸子。”   乘白羽:“嗯。”   “那么,”   霜扶杳幸灾乐祸,“火烧屁股的这一位究竟干嘛来了?”   “是啊,”乘白羽望向酒庐方向,“他来做什么来了呢。” 第53章   “李阁主。”   阁中弟子引贺雪权步入一座院子, 李师焉端坐堂内,一丁点迎出来起身见礼的意思也无。   庭院深深,这时节开满晚香玉, 幽香满亭。   贺雪权没急着进正堂, 立在院中不知做什么。   门前溪流引来一湾活水,蜿蜿蜒蜒,沿进门左首一直延伸到内院。   内院门前是一座葡萄架。   “白羽一向喜爱葡萄架, ”   贺雪权语含怅然,   “只是与红尘殿古朴陈设不相衬, 便没在殿中费这个力气, 没想来到贵地一尝心愿。”   “呵。”   李师焉喉咙里意味不明滚出一个字。   那你是没见过白羽精直缕的身子躺在葡萄架下的样子。   两只脚蹬在园圃栏杆上,脐上放一枚葡萄,两只红颗不用放,正好比葡萄。   那处也放,不一时葡萄汁水溅得满竹榻都是。   “多谢李阁主通融, ”   好半晌贺雪权才到室内, 也不坐, 四下打量,   “亡妻生前便在此地起居么?”   李师焉不吱声, 让他自己看。   一式两样的杯盏用具,不言自明。   贺雪权默然一晌,忽然问:“阁主与亡妻曾是忘年知交么?”   “亡妻,”   李师焉徐徐念一遍, 冷声道, “何来亡妻一说?我记得白羽分明已经与你解契。”   贺雪权勾唇:“是呢,我都快忘了。”   李师焉:   “贺盟主忘性大,三年过去才想着来整理‘遗物’。”   “怎么, 近来仙鼎盟不够忙?鬼族奸细料理完了?”   “从前不敢贸然上门,”   贺雪权八风不动,   “有鸣鸦州李阁主出手相助一节,我才知晓清霄丹地并非完全闭门谢绝我这个客人。”   “至于鄙门俗务,不劳阁主挂心。”   “是,只盼别再被美人图此等区区小儿伎俩困住罢了。”   李师焉随口道。   贺雪权从善如流:   “阁主道法高妙,我等自然不能比拟。”   ……   叙谈告一段落,室内一静。   说是叙谈,其实对峙更贴切些,一者面色冷凝,眼底的嘲讽之色深浓,一者口称“高妙”、“相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渊渟岳峙,互不退让。   “如此看来,”   贺雪权道,“他的旧物我是一件也带不走了?”   李师焉半边嘴角一掀:“随你。”   随你。   窗榻上近花小几一张,两侧坐席一对,棋盘余一副残局。   你要非说是乘白羽独自一人打棋谱,随你。   案上有字帖也有书,《南淮经》、《遗草子注》一类,俱是丹药典籍。   唉,你要非说丹道医道不分家,非说这是乘白羽看的书,随你。   室内挂轴远远多于普通厅堂,墙上、梁上,全是挂画,装点得整间屋子雾绡烟縠如梦似幻。   画中人或嬉笑或恬淡,或坐或卧,是乘白羽,屋内的画上都是乘白羽。   倘若你非说这些画是乘白羽顾影自怜自己画的,是乘白羽留下来的遗作,随你。   “随你啊贺盟主。”   一厘一件,哪一件和你“亡妻”有干系?你就说你想带走哪一件吧。   “我不知,”   贺雪权面上绝平静,“我好心护送高徒归来,竟然受到这等款待。”   “他是你儿子,”   李师焉毫不留情,“你愿意睁眼看着他死在神木谷也随你。”   贺雪权哦一声:   “看来若非瞧着白羽的面子,阁主十分不愿意教导他?”   李师焉大手一挥:“此子驽钝,你随时带去仙鼎盟。”   “倘若是我,”   贺雪权眼中另有深意,“心爱之人遗我以子,托付与我全权教导,我会更加宽容爱护才是。”   “你不是我,”李师焉神色澹澹,“我也不是你。”   灵力陡然释出充溢室内,夜厌铮铮而鸣,   贺雪权沉声道:“你承认了。”   李师焉首次抬眼:“承认什么。”   “心爱之人,”   贺雪权一字一句,“乘白羽是你心爱之人。”   “笑话,”   李师焉一派从容,“有何不敢认?倒是你贺盟主,可敢承认与阎闻雪不只是金兰之交?”   “是白羽对你说的?我与阎闻雪有私情?”   贺雪权满目阴悒。   “非也,”   李师焉答道,“白羽没说你二人有私情,他说只是阎闻雪对你有意。”   “哦,”贺雪权讥讽,“原来出尘如李阁主也会搬弄口舌是非。”   李师焉:“我话没说完,阎闻雪有意,而你,不置褒贬不迎不拒,泰然受之。”   “……不,你的褒贬很分明,”   李师焉话锋一转,   “任吹捧阎闻雪的声音传遍九州,任轶闻蜚语传遍九州,怎么不算是一种默许?”   “呵,谁是谁非用得着我搬弄?”   只在一刹那,贺雪权满身声势撤去,夜厌安静下来,褐白的头颅低垂。   “原来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贺雪权喃喃。   “休说阎闻雪对你无意,”   李师焉毫不客气,“阎氏为何忽然叛逃,这当中若没有你贺盟主私人缘故。”   贺雪权:“你说的是,是我不再默许,阎闻雪由爱生恨,这才叛入鬼界。”   李师焉不置可否,仿佛听见什么腌臜话一般,眼皮都懒怠张开。   少顷,   贺雪权表情似有若无带着迷惘:   “人言从来不可琢磨,大约我从未认真估量过人言之可畏。”   李师焉一指门外:“辩白的话到白羽坟茔前说吧。”   “看来阁主对阿羽用情至深。”   贺雪权缓声道,   “生前居所,各处陈设,都维持着原样,看来……”   看来什么,贺雪权没说完。   李师焉也没心思听。   一声阿羽,恰如点着引线,李师焉眸子奇亮无比,红翡葫芦托在掌中。   “来战。”   遥远一声呼喝,似近似远,直如洪荒深处呼啸而来,将贺雪权拉入一方芥子。   夜厌轰然高吟震耳欲聋,剑身颤动不止,悍然迎上合体巅峰修士的灵力。   这一剑贺雪权穷其功力,没有保留。   他既挫败又庆幸,看着李师焉一击即收,绯莹莹的法器收回腰间。   李师焉只用八成功力。   随后什么挫败什么庆幸,诸多心绪统统远去,贺雪权一颗心滑入更深重更沉痛的深渊。   出芥子,贺雪权唇边一线鲜红。   他转过身面朝门首,闷声道:   “乘轻舟无大碍,雪母施展搜魂术,所幸被他身上的东西阻挡,再过几日也醒了。”   又道:   “雪母似乎一意追寻什么东西,幸而乘轻舟身上有禁制,并未叫她得逞。”   “只是……你们须额外当心。”   说罢绝裾而去。   他的身后,李师焉眼含深思。   ……   晚些时候,李师焉来霜扶杳院子寻人。   霜扶杳和乘白羽正围着小阿霄大呼小叫:   “哈哈乖阿霄!再说一次?”   “说什么?咿呀之语,哪有正经含义?”   见李师焉进来,乘白羽恹恹求助:“你来听。”   坐床上小阿霄把着栏杆站起,仰脸看霜扶杳,圆乎乎的嘴巴一张一阖:   “呀呀!”   “你瞧!”霜扶杳得意非凡,“是叫杳杳呢!”   “瞎说,哪来的杳杳?分明是呀呀。”乘白羽不服。   “蛮不讲理!”   “无中生有!”   ……   李师焉道:“乘轻舟昏迷未醒。”   “啊?”霜扶杳大惊,“什么毛病?还能醒吗?不会直接睡死过去吧?”   “……你能不能盼点好的?”   乘白羽赶忙问李师焉,“怎么回事?”   李师焉将搜魂术说一遍,霜扶杳张嘴怒骂:   “老妖婆,对自己孙子下这样的狠手!”   “……”   “不是,我说乘轻舟自己活该!怎么轻易被人掳走的?背上死沉死沉的剑做什么吃的?难道是摆设!”   李师焉瞟一眼: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能掳走乘轻舟。”   霜扶杳张大嘴巴。   乘白羽讶异:“……总不能是他自己跟着走的吧。”   四人面面相觑。   准确地说小阿霄和李师焉没参与,乘霜二人大眼瞪大眼,纷纷觉着不可置信。   霜扶杳:   “……什么品种的蠢货?还不知道自家祖母是什么货色么?跟着走?”   “乘白羽,你儿子也疯了。”   乘白羽抚一抚眉心:   “待他醒来再说吧。”   小阿霄初次开口说话带来的欣喜,就这样烟消云散。   过后回到花间酒庐,哄阿霄入睡,   李师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介意阿霄叫霜扶杳?”   “当然不介意,”   乘白羽也轻着声量,笑着摇摇头,“他花在阿霄身上多少功夫。”   复狡黠笑道,   “只要不是先学会叫你就行。”   “好,”李师焉跟着翘起嘴角,“必定先叫你。”   两人之间顿一顿,   李师焉:“看过乘轻舟了?”   “嗯,两三日功夫吧,会醒,”   乘白羽低着脑袋,烦恼非常,   “从前怀阿霄时,我心想我绝不学有的父母亲,偏心偏意,致使手足间攀比不和,嫌隙横生。”   “如今我扪心自问,果真是多疼阿霄一些。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   “人心不是秤杆,”李师焉道,“有轻有重乃人之常情。”   二人默契非常,都绝口不提贺雪权来访始末。   “阿舟要怨我。”乘白羽愁眉不展。   “怎会?”   李师焉絮絮安慰,   “阿霄还小,是多耗心思的年纪。再说你待乘轻舟哪里不好?他为何怨你。”   ……   灯影依依,温声脉脉,一点儿女上的小事小情喁喁说半宿,如同凡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   -   承风学宫东南五百里,无名的荒沼在这一夜迎来访客。   来者好似寻常樵夫农人,手持瓮具肩负锄犁,一步一步行来。   时值仲夏,漫天星辰,比起万星崖也不差什么。   荒沼深处一座坟茔,无碑无牌,但是并不荒芜。   约摸有人常来洒扫,坟前台盏杯盘,两侧紫竹漪漪,井然有序。   今夜来的这一人,与以往常常来的人,是同一人。   贺雪权在月下矗立。   平日是来祭拜,今日却不同。   只是发呆,立在坟前呆立良久。   从月上中天直至月落西方,他终于动了。   他抬手抚上无字碑,口中轻声道:“阿羽。”   似唤似叹,好像惋惜又好像追忆,仔细品还能品出一丝残忍的希冀。   “你若没躺在里头……”   “那你真是恨毒了我。” 第54章   蛛丝点点, 万虑丛生。   皋蓼说乘轻舟即便身中蜚蝣也要返回清霄丹地,还有他身上的禁制,都是为了什么?   清霄丹地到底有什么?   红尘殿里的溯影阵无故被屏蔽, 又是何人所为?   幽都里像到骨子里的背影, 难道果真只是巧合?一袭羽袍能遮住什么,贺雪权太熟悉乘白羽的身体。   桩桩件件,不由得贺雪权不疑心。   单枪匹马会李师焉, 更是……   花间酒庐, 贺雪权记得那座小院门匾上的题字, 不必看第二眼, 那是乘白羽的字迹。   即便早有预备,早已知晓乘白羽一心解契是因为另有良人,也想过乘白羽死前他二人会有一段夫妻一般的日子,可是亲眼看见他们的爱巢……   冰天雪窖,砭骨透胸。   他们脸对着脸坐在灯下对弈, 闲敲棋子落灯花。   偶然间是否有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倒影。   谁赢几子, 谁胜一筹?无人在意。   他们共书一幅字, 共阅一本书, 赌书消得泼茶香。   握着笔执手相看, 是否顿觉书中的万古情仇原来不值一提?   写什么字,看什么书?无人在意。   他们作画聊以打发时光,芙蓉盛脸绿云鬟,几许幽情欲画难。   是否画着画着, 肌肤染墨?满目春光难道辜负, 平白付了白纸。   砚翻几台,纸晕几张?无人在意。   最后贺雪权思绪纷纷扰扰,落在一个念头:   夫妻一百年, 为何?他为何就没想起来为乘白羽绘一张人像?   一张,哪怕有一张也好,也不用成日开着溯影阵吊魂。   还有另一个念头:蜚蝣也无法破解的,是否是父子之情。   乘轻舟身上禁制所维护的秘密,是否就是这个。   幽都的背影,红尘殿的访客,事无巧合,人也没有相似,是否俱是……   乘白羽。   乘白羽是不是还在人世。   不,不用灵力也不用符箓术法。   这座坟茔一砖一土皆是贺雪权亲手填埋,今日他要亲手启开。   当时乘白羽说不欲狂徒小人图谋春行灯,让他亲自封阵。   他信了,下封阵,亲眼看着,毫无怀疑。   如今想来,春行灯不能和乘轻舟一起托付给李师焉么?谁敢侵扰清霄丹地。   最让人生疑的还是李师焉。   李师焉,李大阁主。   疏狂惯了,是不是?不拘小节。   也没人会置喙李阁主不拘小节,因此随意打发,根本未将他贺雪权放在眼里。   倘若乘白羽当真已不在人世,李师焉会对乘轻舟如此轻慢?   不会的。   不说如珠如宝,至少不会不闻不问。   乘白羽,你真狠心啊。   你也一定在清霄丹地某处,冷眼看着。   你不现身,你对我们的孩子也不闻不问。   指间刨的是土,堆满尘埃的又是谁的心。   待棺椁揭开,贺雪权凝目片刻。   随后扔开锄犁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眼中清泪长流,又哭又笑,跌坐在荒沼中,不动不做声。   坟茔中没有尸首。   只有春行灯的灯罩,莹白的珠贝光彩似旧时,雕格画屏风致依稀。   内里灯芯不翼而飞,空空如也。   -   乘轻舟心中一度忐忑非常。   错信旁人一次,算是一时不察,错信两次?   实是愚不可及。   将自己置身险地,也不知道爹爹与师父救他花费多大力气。   没想到醒来以后,乘白羽没说他一句不是。   不仅如此还嘘寒问暖,执着他的脉案与师父商议多时,生怕他落下病根。   乘轻舟又悔又愧,练功更加上心。   总是他惹祸,要爹爹和师父保护他,总有一天要换他来保护爹和师父……   师父大概用不着他保护,嗯,不过还有杳杳,还有阿霄,将来都有他的一份责任,再也不能叫爹爹失望。   见他没有心结,身上也无大碍,乘白羽也是松一口气。   这对父子,看似还同以往一般,亲近、互相关爱。   只是总仿似有什么不同了。   是相处时似有若无的小心翼翼?还是彼此都存着的观望和讨好心思?总之不再亲密无间。   八月时,李清霄的生辰热闹好几日,乘白羽脸上笑意真心实意许多。   此时距离李师焉与贺雪权大打出手过去月余,清霄丹地的日子恢复平静。   不过很快这份平静被打破,清霄丹地又迎来一名生客。   “蓝当吕?”   李师焉拿拜帖给乘白羽瞧,乘白羽惊奇,“他来寻你?”   “嗯。”   “只说要紧的急事……仙鼎盟什么急事要来找你?”   乘白羽思索。   李师焉摇头。   两厢一番猜测,不得头绪,只得先请人进来。   李师焉在披拂阁正堂见蓝当吕,乘白羽静立屏后旁听。   不听还罢了,一听,吃一惊。   “你前夫要死了?”   霜扶杳陪着,外面下有噤声符,不怕声音传出去,“他那个姘头真下那么重的手?”   乘白羽不轻不重拍在霜扶杳手臂:   “好好说话。”   “啧啧,求医求到阁主头上,他这个手下真是敢啊。”   霜扶杳仍旧阴阳怪气。   乘白羽听着外面蓝当吕讲贺雪权的伤,没说话。   “要去救么?”   霜扶杳一副看好戏神情,“倘若果真像这人说的命悬一线,能救得回来么?”   乘白羽凝眉:   “能不能救回来是一回事,去不去救是另一回事。”   “旁的都不论,乘白羽,”   霜扶杳问,“你想救贺盟主吗?”   “我?”   乘白羽只是摇头。   实不相瞒,适才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转过,乘白羽就是没顾上想自己的“想与不想”,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在想乘轻舟。   那个孩子,若是知道自己对贺雪权见死不救,会怎么想?   送走蓝当吕,李师焉对乘白羽提议:“去仙鼎盟瞧瞧?”   乘白羽很意外:“……你倒不计前嫌?”   李师焉脸上悻悻:“月前我还拍他一掌。”   “啊,还有这茬,”   乘白羽徐徐一叹,“好,走吧,去仙鼎盟。”   ……   到仙鼎盟故地重游,乘白羽幻化成面目平平模样,依然化名霜阕,假称披拂阁弟子。   可被李师焉寻着乐子,当着外人“雀儿”、“雀儿”唤个不停。   这是无人处两人的爱称,都是做……坏事,做坏事的时候才叫的。   仙鼎盟门人只见披拂阁阁主身边的这名弟子,怎么频频脸红。   内敛赧然的气质,加上身量气度,倒让人忆起故人。   尤其蓝当吕,再三睃望,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贺雪权在红尘殿昏迷不醒,李师焉看过,乘白羽也看过,神情都很凝重。   “李阁主,这位道友,”   蓝当吕急得额上见汗,“鄙盟盟主究竟是何病症?”   两人对视,乘白羽眼风微微一偏往蓝当吕身上飘,李师焉会意。   “世间医修千千万,九州之上又有灵皇岛、药宗等宗门,贵盟为何独独上清霄丹地求医?”   李师焉好似随口发问。   意态闲雅,偏偏一股冷凝威势无声涌现,连殿外紫竹风吹叶声都仿如安静许多。   蓝当吕冷汗涔涔,如实告道:   “盟主胸口锐痛吐血不止,是在幽冥渊鬼气侵体的缘故,瑶光剑阁弟子多有此症,此外盟主还遭受阎闻雪那个恶徒的重创,因此伤势格外严峻些。”   “盟主还清醒时留下话来,说万勿惊动旁的宗门,只肯请李阁主相救,因此晚辈腆颜上门,莽撞至极,还望阁主勿怪。”   是贺雪权留的口信?   他自知不好么?乘白羽思忖。   李师焉冷哼:“受重创?只怕是心病更比伤病重。”   “……”乘白羽挡着旁人视线扯扯李师焉袖子。   蓝当吕讪笑道:“阁主说笑。”   李师焉大手一挥:“与我另择一室,我要写药案。”   “是,谨听前辈吩咐。”   蓝当吕恭恭敬敬,当即着仙鼎盟弟子预备,亲自领乘李二人过去。   “李阁主,这位道友,”   到殿门前,蓝当吕诚恳极了,“阁主肯拔冗亲临,鄙盟上下拜谢阁主高义。”   “从前盟主或许多有不善,只是如今大战初息,鬼族想必怀恨在心,妖族也虎视眈眈,九州实在不能无人坐镇。”   “清霄丹地肯摒弃前嫌不吝援手,实是仙鼎盟之幸,九州正道之幸。”   ……   唠唠叨叨一堆,偏生没有一句有错,全是正得不能再正的道理,洋洋洒洒直说得乘白羽和李师焉头昏脑涨。   乘白羽承诺一定尽力施救。   得着这句准话,蓝当吕简直恨不得三叩九拜,   又道:“款留二位在此歇息,绝无催促之意。”   说罢欢天喜地离去。   “他比姓贺的适合当盟主,”   李师焉点评,“有些修士自诩正派,蓝当吕行事言语正搔着他们痒处。”   斜眼看乘白羽:“贺雪权竟然擅长用人之道。”   “……我不知道,”   乘白羽连连摆手,“仙鼎盟的事务用人我可半点不知道。”   “雀儿,你急着撇清做什么?”   李师焉往案前一坐,招招手,“来坐,与为夫写药案来。”   乘白羽走过去,没碰一旁的嵌宝小凳,直直坐到李师焉腿上,   回首笑道:   “我写,你看着给指点指点?”   “善。”李师焉脸上冰消雪融笑意乍现,抬手扶他的腰。   “嗯,”   乘白羽执笔斟酌,   “不是你打的,是钝器所伤,我想想,雪上一枝蒿配草乌、生南星?捣绒……”   “若要佐以内服之药,斑蝥使得么?会不会药性太烈。”   李师焉不答反问:   “阎闻雪,我也见过。你也说你那个徒弟一剑便能制服,真能将贺雪权伤成这样?”   一面问,一面有意无意贴着腰侧抚弄。   乘白羽也不很能想明白,摇摇头道:   “或许另有鬼修高手助战吧,毕竟贺雪权带出来那么多剑阁弟子,想必动静大得很。”   “况且……你想必也摸出来了吧?他的妖丹不见了,根本大伤,再如何高的修为也根基不稳。”   “嗯,或许。”   ……   两人并肩叠股,你一言我一语写方子。   这样的两心无间,这样的情意燕尔,似乎慢说桌案边,就是整座宫室内都再容不下第三个人。   可是,这里确实有第三个人。   确切地说是第三个生灵,一只恰巧停在窗棂上的鹊鸟。   炼虚往上的修士,可与自己的本命法器五感相连,魂游体外,随器而动。   贺雪权更近一层,他同时身负人族与妖族血脉,不仅能御器,还能御灵。   换言之,羽鳞花木,都可做他的法器,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附生降灵,用这些生灵的眼睛探看周遭。   此刻,他附在这只偶然停歇的鹊鸟身上,一瞬不瞬盯着殿内。   鹊鸟倘若有灵,即知,此刻身体里这种浓郁暴烈的情绪为何物。   贺雪权盯着殿内耳不离腮的两个人,生生盯出仇。 第55章   帝颁鸾阁诰, 人咏鹊巢篇。   可见鹊鸟自古以来便是祥瑞的鸟儿,与鸾阁凤诰相提并论,是带来喜讯的鸟啊。   可是为何?它要让我看见这样的噩耗?   贺雪权一半难以置信一半原来如此, 头颅仿佛生劈开两半, 穿凿似的剧痛席卷全身。   若想一窥究竟,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殿内不能有任何预先设好的术法,阵法、符箓、法宝都不行, 都有被发现之虞。   只有见机行事因地制宜, 借助的飞鸟花木, 这样才能保万全。   只是这份万全要来何益?   只为了要他看见这样百蚁噬心一般的场面么?   虽说早有预料, 可是真正亲眼看见才真正是剜骨钻心之痛。   贺雪权的伤是自己用夜厌捅的。   春行灯焰芯不在,乘白羽一定还在人世,他要见他,用什么法子不论,他要见他。   没想到真正见着, 果然如此。   竟然如此。   贺雪权目中如洇血。   是, 殿中这名“披拂阁弟子”不是乘白羽的脸。   但若说他不是乘白羽, 骗谁?一举手一投足, 正是乘白羽本人。   阙儿?抑或是鹊儿?还是旁的什么字, 这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称呼。   想……不管不顾冲进殿内质问清楚。   五脏六腑被沾着鬼气的利器洞穿,新鲜的血液变为腐肉败絮。   怎么会?贺雪权纳罕,仙鼎盟百余年,他的锐气和暴戾还没学会掩饰和隐忍么?为何冲动如此难以遏制。   乘白羽, 乘白羽。   半晌,   殿内两个人总算将药案写完,唤来蓝当吕指点称药。   蓝当吕千恩万谢,又道:   “李阁主与这位道友不远万里赶来, 还请多住些时日,容我仙鼎盟一尽地主之谊,万望不弃!”   药师下药之后留几日,观察后效、调剂增减,这都是应有之理,两人答应下来。   既然小住,李师焉抬手在殿中四面下禁制。   ……   这下好了,贺雪权的神魂想出也出不去。   他的原身躺在红尘殿,皮开肉绽受尽苦楚,他的眼睛耳朵困在这处客居,不想看也要看,不愿听也要听。   听李阁主道:“还遮掩真容做什么?这殿里谁也进不来。”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又不碍着行动,做什么一定要换回去?”   李师焉:“不顺眼。”   “好啊,”   乘白羽作势甩手起身,“好啊好啊,我早也知道,你不过看中我一张皮相罢了!”   他说这话并无哀怨之感,相反言语间满含笑意,眼睛弯着,眸子晶亮,全然小儿女拿乔邀宠态度。   是,贺雪权久未见过的神态。   “撒娇撒痴,”   李师焉将他捉回腿上,“雀儿,换我来问问你,你又看中我什么?”   两人身体毫无间隙,乘白羽视线下移,又躲开,碰着什么物件不言自明。   碰着什么,或是想着什么,他嫣红的面颊已经说尽。   从窗边这处看过去,一侧耳朵尖也是轻红色,整个人熟透。   “呵,”   李师焉声量低沉,   “在家没有喂饱我小雀儿,到旁人家里勾引为夫。”   贺雪权五内震痛,如灼如焚。   最后无边的怨念落在“旁人家里”四个字。   乘白羽眼见没有丝毫异议。好好,如今的仙鼎盟,如今的红尘殿,在乘白羽眼里只是“旁人家里”。   不是友人住所,不是旧时居处,只是旁人,旁人的家。   不仅没有异议,乘白羽张开双唇。   他这是在索吻,贺雪权知道。   贺雪权还知道,他的嘴唇柔软湿润,动情时微张,细细颤动,如同初春的嫩柳枝吹着轻寒的东风,不胜风狂随波逐流,飘摇没有止处。   非得另一副唇舌结结实实堵住,含着他这双作孽的唇狠狠蹂躏、噬咬,勾着他的舌头用力拨弄他的上颚和齿根,他才会忍耐不住放出紧锁喉间的吟哦。   显而易见,换在这位李阁主身上,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力气。   细碎的声音破窗而出,带着一分呜咽九分欢愉,乘白羽腻在白衣的一人怀里,双手搂着那人脖颈,噬唇贴面纵情亲近。   他是如此……如此没有拘束的么?   贺雪权忍不住回想。   好像不是的。   乘白羽矜持,稳重,端庄,有时甚至过于肃穆,并不好亲近。   即便在床榻上也是如此,有时贺雪权弄得狠些他会干脆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依稀年小的时候,和贺雪权刚刚好上的时候,也有过放荡不羁,百般没有禁忌。   后来再没有了。   是什么时候呢?大约就是……他去生乘轻舟之后吧。   可是,在旁人的怀里,他仍是如此放纵。   场面香艳极了,乘白羽腿分开跪坐在一尊白衣两侧,这姿势使得他身位高些,他俯身勾着白衣的人亲吻,手掌流连在白衣人的颈侧与喉结,他的衣裳褪在肩臂,他的腰背上两只骨骼分明的手来回逡巡。   “嘻嘻,”   乘白羽轻声笑道,“师焉,你知道不能此地要我的,不像话,你知道的吧。”   “知道。”李师焉仰头噙衔他的唇。   “你忍得住?”   乘白羽故意身体上下起伏,腿间嵌着什么物件无须细表。虽说隔着衣裳,但是……   他在打趣,甚至可说在作弄李师焉。   李师焉没有恼怒,拥着他道:“要你也该在红尘殿。”   霎时间乘白羽胸膛脖颈脸颊红云连成一团,嗔道:“哎,疯子……”   ……   凡间最惨无人道的凌迟刑法,也不过如此。   殿中两人自始至终没有真的胶合,可他们之间比真的胶合还要刺人眼睛,贺雪权眼珠子生疼。   不,不一样。   在李师焉面前,乘白羽的无拘无束不仅仅应在情事上。   他笑闹的样子,调皮的样子,终贺雪权一生到这一刻为止,都没有见过。   或许从前在承风学宫时有过么?   ……好像有。   那时乘白羽见着贺雪权也会笑,会奔来拉着打量,会说:   “咦,你修为又精进了?真是厉害。”   “你也要晓得固本培元,不可冒进,知道么?”   “毕竟你是半妖之子,你的路谁也没走过,注定艰难,每一步都要稳稳当当的。”   “实在不行,还是让我爹给你看看吧……”   “嘿嘿,说起来,你现在不肯露尾巴与我瞧了?”   “灰白色的,传说中王母娘娘九幔垂的宝扇也没那么大,毛茸茸的……再给我瞧瞧嘛?”   那时的贺雪权自觉受轻侮,冷着脸躲开乘白羽的手,头也不回躲到一边,留乘白羽呆在原地,手足无措左右望望。   不上几息功夫那份无措会消失不见,毕竟是紫重山乘氏的嫡系公子,自小金尊玉贵万千宠爱,哪里会沉溺自怜自伤那一套。   很快乘白羽脸上会浮起些无奈笑意,摇摇头走开。   比及婚后,就没有过了。   没有了,再没见过乘白羽这副没有拘碍的自在纯真情态。   孩子气的、惹人怜爱的笑模样,再也没有在贺雪权面前表露过。   是……李师焉,贺雪权逼自己睁眼看。   是椅中稳坐的这个白衣人,将乘白羽这副神情还回他的脸上,是么。   慢慢地,承风学宫檐下嚷着要看尾巴的乘白羽,和眼前偎着冲别人索吻的乘白羽,身影慢慢重合,合二为一。   于是贺雪权知道,他彻底失去他了。他现如今彻底属于另一个人了。   “阿羽……”   无边的悔痛化为鹊鸟啾鸣,无人会意。   殿中乘白羽哼一声,松开唇舌,腰背低伏靠在李师焉身上喘气,   一面喘气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   “简直要喘不上气,你这人,平日的体贴劲去哪了?”   李师焉有一些没一下划拢他的头发:“教你勾没了。”   两人相依相偎,平息身上怒意。   过一刻,   乘白羽道:“我想阿霄了。”   李师焉拍他屁股:“想就见见。起来,我给霜扶杳留有影璧。”   窗棂上贺雪权心想,阿霄?是谁。   所谓影璧,乃首阳山上的一种影石打磨而成,极为稀有。   一块影璧一分为二,寻常只作信物,修为高深者可作传音传影之用。   很快影璧上的情景显现。   那边统共有三人,两个大的,一个是乘轻舟,另一个杏眼修眉,乘白羽口称“小阿杳”,应当是方才李师焉所说留影璧之人。   还有一个小的,小人儿,站立不稳蹒跚学步,粉雕玉琢,冰雪般模样。   那眉眼,那尖俏的下颌骨……   贺雪权一呆。   “阿霄,想爹爹没有?”乘白羽笑逐颜开。   贺雪权一震,这个阿霄,也是乘白羽的孩子?那……   “自然是想了,”   李师焉在旁道,“两个爹爹都想了,是不是?”   !   两个爹爹、两个爹爹……   短短两句话好比魔音灌耳,居然,他们居然连孩子也有了!贺雪权强撑住一口气没一头栽倒。   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后时影璧两端的人又说些什么,贺雪权有一会儿并未听清,眼前如有金星乱晃,天旋地转。   好似为着什么争起来,乘白羽拿着声气问:   “饴糖不能多食,究竟是你两个谁给她的?”   影璧中乘轻舟与另一人互相推诿,那小孩儿响亮道:“呀呀!”   “我早知道是你霜扶杳!”乘白羽恨不得跳起来指着影璧中人。   李师焉劝道:“别气。”   影璧里兀自热闹:   “!好啊你李清霄!我白疼你了!”   “哎杳杳你别抢,这花鼓阿霄最喜欢的……”   ……   吵吵嚷嚷,笑闹不止。   一只鹊鸟极反常地僵在窗边,无人问津。   -   翌日一早,仙鼎盟中一位专擅丹道的长老呈上名帖,说想请教李阁主。   这位的宗门驻地和李师焉一处供奉毗邻,一衣带水,态度又很恭敬,没有不见的道理,李师焉赴约而去。   须臾,   殿门口一阵窸窣,乘白羽还当丹道这么快就论完了,笑着转身去迎:   “怎么,仙鼎盟的人本事入不了你的眼?这么快——啊。”   “贺……”   迎面险些撞着来人。   乘白羽手指捋过袖子,幸好今日预计要见人,一早改换容貌,   遂若无其事道:   “贺盟主,您醒了?”   贺雪权褐发披衣,脸色惨白嘴唇乌青,目光钉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乘白羽瞅两眼:   “是药吃着不好?待我们阁主回来……”   “乘白羽。”   “!你……”乘白羽张嘴结舌愣在原地。 第56章   李清霄。   这名字同亲昵的称呼“雀儿”一样, 具体是哪些字,贺雪权无从得知。   但是姓氏很清楚,姓李。   乘白羽的这个孩子, 姓李。   清霄丹地李师焉的李, 披拂阁李阁主的李。   若说之前心里总归尚有一丝侥幸,李姓一出,这希冀立时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几乎是立刻地, 贺雪权联想到炎冰绝息丹。   现今回想, 这药那时乘白羽一定在吃。   不仅是那时, 只怕有了乘轻舟以后便常年服用, 因此两人成婚百年,仅仅育有一子。   总觉着是阴阳融合之体不易成孕,总觉着是时机缘分都不到。   可今朝事实摆在贺雪权面前,和李师焉才多久,乘白羽已经诞育属于他们的孩子。   且看样子, 乘白羽真是喜爱那个孩子。   不像对乘轻舟, 随手丢给李师焉做弟子, 独自流落到神木谷也漠不关心。   是有先例的啊, 乘轻舟中过皋蓼的种蜚术, 乘白羽还能坐看乘轻舟落到皋蓼手里。   贺雪权很难相信,即便乘白羽不待见他,恨他,可是祸及孩子?   实在不像乘白羽的为人。   贺雪权一直以为乘白羽是爱乘轻舟的, 真心爱护, 因此才死死瞒住不让自己知道。   可是回头想想,太多了,乘白羽对他的欺骗太多。多到贺雪权不忍心一件一件去回想, 他真的已经快要承受不住。   避子丹可以偷吃,孩子可以偷藏,连死也可以是假死。   为了摆脱他,乘白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有一点贺雪权没料错,乘白羽再是怨他、恨他,没看着他死,应邀来为他医治。   到底没有狠心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是啊阿羽,贺雪权又忍不住想,你不如狠心一点。   你让我死了,好过让我受如今这样的煎熬。   “你知道了?”   乘白羽问得居然很平静。   贺雪权有一百个疑问想要找乘白羽问清楚,可是面着这面,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究竟……?!”   贺雪权只觉得项上头颅太沉,纷杂的思绪要将他淹没,压得他喘不上气,压得他想要睡过去。   即将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乘白羽朝他奔来接住他。   “贺雪权,你七窍都在出血。”   贺雪权摆头:“无事,躺一躺便好。”   “阿羽,”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别说了,”   乘白羽并指一点,殿外白光迸现示警,   “先回去躺着吧。”   有脚步声急急而来,由远及近,而后好像有蓝当吕的声音,嘈嘈杂杂。   贺雪权充耳不闻,只是扯着乘白羽的衣袖:   “我有话对你说,不是要论恩怨对错,只是有话要说,你、你记得来红尘殿。”   蓝当吕目光惊奇,周遭仙鼎盟门人皆眼睁睁看着,乘白羽颔首应下。   真好。   贺雪权闭上眼。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   反正夜厌本来也是乘家的东西,乘白羽的东西,被夜厌杀死,他死得其所。   -   李师焉在黄昏时回来,说仙鼎盟还是有些家底,能人不少。   能让李阁主这么说,看来长老们丹道上颇有些造诣。   后来乘白羽又和李师焉一同跑一趟仙鼎殿。   那里很热闹,盖因血荼车停在殿中央,踞地擎顶,血糊糊的一大团。   飞辇一类的法器都不认主,只要有灵力都可以随意改变其大小。可血荼车不同,无人能将将它缩小收回百宝囊中,只好大剌剌停在这里。   这下可热闹了,不仅仙鼎盟门人弟子各显神通,旁的宗门也陆续遣人来尝试收服。   实在动不了也无妨,观摩一番也好,血荼车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观摩研习也是好的。   就这样,仙鼎殿灯火日夜不息,门庭若市。   “你能收么?”   无人的角落李师焉轻声问。   乘白羽:“能的。”   李师焉轻笑:“我雀儿厉害。”   两人默默看一会子热闹返回客居的宫室。   听闻贺盟主苏醒,已是深夜。   李师焉正要安置,乘白羽拉住人,实话实说:   “贺雪权要见我。”   “他认出你了?”   “嗯,他口称我姓名。”   李师焉点点头:“要我陪你去?你还怕他么?”   “不用,”乘白羽晃晃脖子,“不怕了。”   千真万确,曾经在贺雪权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身体也变得不好。   而今好像都好了。   “李师焉,”乘白羽焉然而笑,“倘若有变,记得来救我呀。”   “好,去罢。”李师焉抬手摸摸他的脸。   ……   红尘殿。   红尘殿也是有禁制的,不过都不防乘白羽。   行至寝殿,乘白羽立在门首。   窗榻上,贺雪权披衣而坐,手上一本册子。   脸色还是白得很,但好歹没有形容枯槁的那股灰暗颜色。   “你要同我说什么?”乘白羽问。   贺雪权:“你以前住在这里,十分畏寒?”   “……什么?”   “我问你,”   贺雪权抬起头,“昔日的红尘殿是不是很冷。”   “还好吧,”   乘白羽道,“不过你新伤未愈,体内阳气都在紧着伤病处,你若是觉得冷,还是另择宫室吧。”   正在这时,近在咫尺的地方弓弦声微响。   紧接着一道绿衣身影飘然而出,乘白羽后脊梁汗毛一炸,看见“自己”从身边经过。   是溯影阵开启。   紧跟着一道玄色身影从门外飞身抢进,扑着“乘白羽”跌进榻上。   “呀。”   “乘白羽”轻声呼痛。   玄衣人,即不知道哪一年的贺雪权,问:   “摔着了?摔坏了没有,我瞧瞧。”   “哎,你别,”   两道影子在榻上滚做一团,“你手凉。”   “你与我暖暖。”   “……”   有实体的乘白羽尴尬极了,溯影阵溯到哪一日的什么场景不好,偏偏映出他和贺雪权的房事。   须臾事毕,“贺雪权”面上舒爽畅快,大踏步出殿。   乘白羽刚想说什么,殿外声音骤起。   “春行仙君,”   好似是应孚灵,   “论功行赏凝聚士气,鹿鸣宴是历来的规矩,戚扬仙君邀您前去呢。”   闻言殿内两个活人神情都不大好。   “知道了,”   “乘白羽”倚在榻上恹恹答道,“多谢戚扬仙君的好意。”   “哼哼,要我说,”应孚灵的声音充满讥讽,“您可不该去。”   “是么。”   “可不是么?戚扬仙君是礼数周全,”   应孚灵趾高气扬,“盟主可没叫你去,不是怕你上不得台面是什么?你呀,就老老实实躲着吧。”   “乘白羽”不多话,抬手一道劲风挥出殿外。   “哎哟!你、你竟敢动手!你等着!”   ……   声渐不闻,殿内那个影子乘白羽倒没有什么烦恼的神色,慢慢起身穿衣,飘出寝殿不知所踪。   殿内复归平静。   “既然已经知道我没死,”   乘白羽忍着浑身乱冒的鸡皮疙瘩,“还开着溯影阵做什么?”   贺雪权脸上好似显出一点笑影:   “你果然知道溯影阵。你回来过?”   “……嗯。”   乘白羽想起回来那次是干嘛来了,登时更尴尬。   收敛情思,他清清嗓子道:   “我以为你伤怀不过是一时的,这里迟早……累你至今哀悼伤恸,满头落雪,抱歉。”   贺雪权敏锐非常:“迟早如何?”   乘白羽道:“迟早住进新人。”   “不会,”贺雪权语气很冷,“这里永远只是你的寝殿。”   “你这是何必?你我最后那段日子,你厌我怨的……”   乘白羽摆摆手,   “我不与你争辩,你倘若觉得我欠你,在幽都我算是救你和瑶光剑阁一回,总是扯平,对不对?”   贺雪权几乎没动,下颌无声平移两寸。   是一个摇头的姿势,代表拒绝。   不对。   “你想要什么?”乘白羽问,“阿舟吗?”   “你愿意?”   贺雪权反问,“你愿意让阿舟来仙鼎盟听我的教导?”   “呃,”乘白羽讪讪,“他还是留在清霄丹地安全些吧。”   追补一句:“你若是想来,随时可来看他。”   “你,”   贺雪权神情莫辨一字一句,   “让我多往清霄丹地走动?哪里,花间酒庐么?”   “……”   “到花间酒庐,你想让我看什么呢阿羽?”   “看你和李师焉如何琴瑟和鸣如漆似胶?”   “……”   “抑或是,你想让我看……”   “阿霄?”   “!你怎么知道?”乘白羽吃惊,“你知道阿霄?”   心念电转,乘白羽张口道:“阿霄不是你的。”   贺雪权似哭非笑:“我知道。不是姓李?怎会是我的儿子。”   “阿霄是女孩儿。”乘白羽忍不住纠正。   影壁里匆匆一瞥,小小幼童是看不清男女。   “女娘?”   贺雪权喟叹道,“你也算儿女双全,真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   贺雪权身形如塑,指一指刚才溯影阵显影的方向,   “像这种事,为何你不来告诉我知道?”   乘白羽:   “告诉你做什么?你还能罚应孚灵么。对了,他——”   “他死了,”   贺雪权道,“夜厌的杀招直逼阎闻雪咽喉,应孚灵跳出来以身代之,当场毙命。”   “还有这事。”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感叹一句也就没了,无话。   他们两个隔着大半寝殿,昔日的一双道侣,视同路人。   “阿羽,”   贺雪权搁下书册,温声道,“你我从前不说多么情投意合,总还算相敬如宾,你躲我那么远做什么?”   乘白羽还是那句话:“你究竟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啊,”   贺雪权低着头叹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和李阁主成亲了么?什么时候?”   “大约有一年夏天吧。”乘白羽语焉不详。   “嗯,”   贺雪权低低地道,“他这样的人,肯没名没分与你厮守,必然对你用情至深。”   “是,他对我极好。”   这句话,是乘白羽进殿以来语气最和缓、声调最稳的一句话。   没有急躁,没有磕绊,就这么胸有成竹说出来。   “阿羽,”   贺雪权起身,褐发落拓,身后甩着——   一条灰白茸毛的狼尾,贺雪权竟然显出自己的狼尾,   “你放心,我不会教你离开他。”   “我不求你们分开,但你,能不能……”   贺雪权走近几步,步履凌乱摇摇欲坠。   乘白羽看不下去,走来抓着衣裳领子将人拎回窗榻:   “你还是坐着说吧,”   他是松一口气的,不再那么防备,   “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治好你?允阿舟时常来走动?还是旁的?”   贺雪权仰头。   “或者你是需要披拂阁的助力?”   乘白羽沉思,“若是为着苍生福祉,我可尝试替你与师焉说合,不过我不能迫他,成与不成难有准话。”   “我想求你时常回红尘殿瞧瞧。”   贺雪权压抑着气息道。   “……什么?”   贺雪权反手抓住乘白羽的手腕:   “阿羽,我不求你离开李师焉,我知道你在花间酒庐有好日子。”   “可你,就没有一丝怀念在红尘殿的好日子么?”   “就像方才溯影阵显现的那样,你在我怀里,你敢说你不舒服?”   “??你到底,在说什么?”乘白羽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说,我做你的情夫,好么?”   说着贺雪权在他手背虔诚一吻。 第57章   做不成你的良人, 我做你的情郎,可以么。   那样纯真自在的笑容,我没能给你, 他能。   那样随心所欲的俏皮话, 你不愿对我说,你愿意说给他。   我爱看你笑,希望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怎能剥夺你的笑和快乐呢。   说什么乘白羽没照顾好阿舟, 致使落难神木谷。   神木谷里住的是谁啊, 罪魁祸首是谁啊, 贺雪权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再看一看溯影阵映射出的红尘殿日常,寂寞,苍凉,污言秽语。   你能怪乘白羽投入旁人的怀抱?   更有一日,溯影阵映出一件法宝, 名字叫捆仙索。   被贺雪权自己亲手施展到乘白羽身上, 暴戾、残忍、不留情面, 一切只因为乘白羽稍稍忤逆他, 没有完完全全听他的话。   溯影阵中, 每一刹那都被无限拉长,乘白羽身上的伤痕已经触目惊心,眼中的耻辱和绝望更让贺雪权锥心蚀骨。   看见当时李师焉白衣一闪破门而入,贺雪权简直是如释重负。   太好了, 他把你救走了, 真是太好了。   他们那时还没有首尾,乘白羽言语间十足的客气,可见是等到和自己解契才琵琶别抱。   阿霄也还那么小, 又不是十几岁已经长成,显然乘白羽在清霄丹地那么多年,都没有和李师焉生出私情。   这就够了。   贺雪权轻抚胸口,这对你已是足够的尊重,给了你足够的脸面。   假死?欺骗?   不!是如此的慈悲!   如同他肯携夫来给你诊脉瞧病,他从来是这般冰雪心肠毫不染尘的人。   “阿羽,阿羽,”   贺雪权满目至诚的祈念,   “我们也曾有过快活日子的,我对天起誓,我一定比往昔更温柔贴意,更听你的话,叫你更快活,好么?”   乘白羽惊吓到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已经成亲了,孩子也有了,你不是都知道吗?我怎么能再和你有什么快活日子?”   “怎么没有?”   贺雪权捧着他的手仰望他,   “适才溯影阵你也看见,你叫得那么缠绵享受,像只幼猫,搂着我的腰不撒手,你说过的,你说过狼族天赋异禀,你——”   乘白羽不由分说抽回手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不是的,”   贺雪权急忙解释,“我不是只求鱼水之欢,你来红尘殿走一走,不拘做什么,真的,与我下棋品茗浇紫竹,都好,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摒弃尊严,不要脸面,愿作第三人。”   “哪怕不见天日,哪怕要与人共享,哪怕……”   这是一条比溯影阵更无望的不归路,可是贺雪权一定要走。   “我太想你了,阿羽,”   贺雪权撑在案上,宽大虬劲的手掌曲起颤抖,   “太想太想,想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我求求你,时不时来看看我,对我笑一笑,好么?”   “从前我不知珍惜,负你良多。”   “你家里的事我不肯据实已告,只说危机尚存,整日劝你留在红尘殿,不喜你外出。”   “旁人非议你,我也没有替你伸张,仿佛你在旁人口中不堪一些,我便更与你相配一些。”   贺雪权全无保留,将负罪与以往的过错掰开揉碎给乘白羽看,毫无磕绊。   乘白羽不禁疑心,分开的这些年,这个人是时常在琢磨这些么?   听贺雪权又道:   “阎闻雪已经堕鬼道,你走后他不再遮掩,几次明示,我从头至尾没有碰过他,我……”   乘白羽撇开脸。   “我知道,”   贺雪权自嘲,   “我没资格说这话,一切都是我自作孽。”   攥住乘白羽的衣摆,贺雪权跪倒在地: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即便我言行从不逾矩,他还是对你生出诸多恶意,都是我的错。”   “让我赎我的罪孽,往昔我负你之处,我全部都改,一点一点痛改前非,一点一点弥补,好么?”   丰盈的、溜光水滑的毛茸茸尾巴左右摇摆,尾巴尖讨好地一下一下缠绕乘白羽的手指。   “阿羽你看,你是不是喜欢它?往后日日与你摸好不好?”   “你若喜欢看我的原形,我便显出原形,好不好?”   “原形?”   乘白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底浮起一丝审视,“你以往最不喜欢别人拿你的原形说事。”   “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   贺雪权完完全全地仰着脸庞,等着乘白羽施舍一个眼神。   “是么,”   乘白羽不置可否,   “贺雪权,我没想过这种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分享?以前我多和旁人说句话你都要作色,恨不得将我关在殿中谁也不见。我那个徒弟莫将阑,对我言行稍有越界,你恨不得把我弄死在床上。”   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呢?   乘白羽恍然想到,他已经很久没纠结过的一个困扰:   话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世间万物开始自有轨迹,好似已经脱离话本的枷锁。   连阎闻雪都能与贺雪权分道扬镳,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是我混蛋!”   贺雪权急急说道,“我锢着你,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往后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怨我,你来折磨我吧,别……”   喉间哽动,语尽哀求,“别再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我求求你。”   他的尾巴还没收,英挺的眉目满是惶急,水色深浓,褐白的长发哀哀楚楚。   别说,乘白羽打量,真有些像旧日在学宫养的那只罗红犬儿。   但是像只是像。   宝贝乖乖罗红儿可从没咬伤过乘白羽,不像贺雪权,曾伤他至深。   爱人也不是养犬。   自然,多的是仙君仙子洞府内侧君成群,但乘白羽一向不屑问津这等风流轶事。   沉默良久,   乘白羽道:   “贺雪权,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变。”   “阿羽,你给我个机会,”   贺雪权只以为他不肯信,“你会看到的,我都改好了。”   “不你没有改。”乘白羽垂眸。   那眸中无悲无喜,没有好感也没有厌恶,纯黑得像夜厌的锋刃。   “我只有两只眼睛。”   “一只检视自身,另一只看相爱之人,我没有第三只眼睛,看不到第三个人。”   乘白羽定定地说。   “你也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   “你只有两只手,一只握夜厌,另一只握权柄,你并没有多余的手来牵我。”   “过去如此,往后也如此,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可以卸任仙鼎盟盟主,”   贺雪权闭闭眼,“只在东海之滨做一名散修,随时只等候你。”   “一个人的野心,与他所处的地位无关。再说你等候我什么?”   乘白羽问,“等我时不时厌倦李师焉,等我来找你偷情?”   声如削金断玉:“绝无可能。”   贺雪权忡怔,手臂一松。   乘白羽挣开,大步向殿门处走去。   临出殿前漠然回首:   “贺雪权,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是成婚时你对我的承诺。”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一双人,怎么容得下第三人?”   "说你没变,你就是没有变。"   “从前你容得下阎闻雪,如今你又以为我能容得下你。”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说完这句,绿衣摇摇,扬长而去。   须发皆白的男人,独自跪坐在窗榻前,形容俱颓,魂魄皆散的模样仿似一只野鬼。   良久,贺雪权站起身,晃荡着坐回窗榻前,拿起先前的书册看起来。   看着看着,一旁的夜厌光辉暴起。   不,不是光辉而是阴影!浓夜一样的阴影蔓延在殿内,绝不是正常人族修士灵力该有的样子!   自从失去妖丹……   贺雪权混不在意的目光投去。   他的眼中幽绿莹莹,不似人形。   ……   当夜晚些时候。   叩叩叩。   窗外有人,乘白羽和李师焉双双起身飞窜至窗边,一模一样的两只红翡葫芦托在各自掌中。   对视一眼,   李师焉:“什么人。”   “是我。”窗外的人道。   是贺雪权,乘白羽做口型。   李师焉眼风一斜:“夜深了,盟主何故搅扰。”   “我来告别,”   窗外贺雪权不知为何嗓音沙哑,“顺道有句话。”   不等李师焉发问,贺雪权径自道:   “烦转告阿羽,他说得对。”   “我仍然,没有改好。”   “我再一次轻侮了他。”   每说一句,窗内李师焉神色难看一分:“他轻侮你了?”   乘白羽拼命摆手:   “没啊没啊,只说了几句疯话,再说我不会反抗么?难道随意给人轻侮。”   语速极快,当中几个音声调高一些,依稀传出窗外。   “疯话,”   贺雪权应道,“是,我是个极自私卑劣之人,今夜所说也俱是疯话,实在不堪入耳,你万莫放在心上。”   “往后也再别生出烦忧。”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阿羽,愿你冰心不染,心念皆达,自在逍遥。”   “告辞。”   ??窗内两人面面相觑,这是哪一出?   正预备回榻上歇息,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嚣:   “看!是仙缘榜!”   “这大半夜的,是什么要紧事?”   仙缘榜?两人相携出殿。   只见天边金光徐徐铺开: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五年辛酉月,天地眇莽,秽气氛氛,保真者少,迷惑者多。仙途难固,神木谷谷主皋蓼私育之子贺雪权,獝狂荧惑,浮诞致慝,堕魔道。覆水难收,壑永无湮,悲哉悲哉】   处变不惊如李师焉也是震动,与乘白羽瞠目相视。   贺雪权竟然堕入魔道! 第58章   “要说这个仙缘榜, 真够缺德。”   乘白羽悄摸和李师焉念叨:   “以前都是‘仙鼎盟贺盟主’,抑或是‘夜厌仙君’,如今好了, 直接说是私生之子。”   “皋蓼也是, 以前尊称人家妖王、雪母,现在一出事便只是神木谷谷主,啧啧啧。”   “什么天道降谕, 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   “妄议天道, ”   李师焉假作一板一眼模样, “仔细雷劫劈你。”   随即神色一松:“你还念着这个, 我倒放心。”   四周开始乱糟糟地闹起来,盟主堕魔?人呢?   应当是去了三毒境。即魔界。   贺雪权说的道别竟然是这个意思,盟主遁逃魔界,是够仙鼎盟门人乱一阵子。   乘白羽偏脸看李师焉:“不然我该念着什么?”   “贺雪权几句临别之言倒是发自肺腑。”   李师焉意有所指。   想一想,乘白羽道:   “一个魔修, 祝我心愿皆达, 我该高兴么。”   “休说俏皮话, ”   李师焉正色道, “我原先不问你, 而今要问了,他对你说什么?”   唉。   阿羽逃不过呢。   乘白羽无意识扯过自己的袖子边,将贺雪权自荐枕席要给他做奸夫的话复述一遍。   说完以后两人之间安静一瞬。   “这话……”   李师焉语带思量,却一时又不说完。   “这话不好, ”   乘白羽抢白, “不顾纲理伦常,不像话,不像话。”   李师焉望着他喟然一叹:   “是不像话, 也不像贺雪权的为人。”   “但若是你,我也会愿意。”   乘白羽:“……你们一个两个都好疯啊。”   脑袋低一低,又道:   “我这话欠考量,毕竟贺雪权是真疯了。哎,怎么会变成魔修啊。”   “你怎么回绝他的?”   李师焉带些笑意,“说与我两心昭昭,天地可鉴,容不得他?”   乘白羽肃然:“若有下回,我一定这么说。”   “还有下回?”李师焉用力抱一抱他。   “没有没有,再没有了。”   乘白羽摇摇脖子,偎进李师焉怀里,又把自己拒绝贺雪权的话说一遍。   李师焉听完了然:“怪不得堕魔。”   乘白羽:“我是没想到他居然……”   话没说完。   因为找不出恰当的说法。   发现自己假死,连阿霄也发现了,乘白羽以为贺雪权会来拼命。   没想到会那么卑微,低声下气俯首屈膝,还说出什么分享的话。   “触动你了?”李师焉静静发问。   “没有,”   乘白羽一摆头,“我想要的他仍然给不了。”   “再说我现如今只想要你,旁人谁来我也不稀罕”   说罢乘白羽往李师焉面颊上轻吻一下。   “雀儿。”李师焉无限感慨。   两人正一递一句絮语,殿外又一阵喧哗。   似乎仙缘榜一夜之内再次发榜。   不过这回俩人都没动,很默契地没跑出去看。   能有什么要紧事?   再要紧也无关,他们两个明日一早就回东海去了。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哐哐哐,   “李阁主?霜……道友,在么?”   殿外响起蓝当吕的叫门声。   乘白羽无奈:“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师焉笑道:   “你声音大些,我还信你是真心话。”   “去开门吧。”   殿门拉开,门内乘白羽未及开口,蓝当吕抢道:   “大事不妙,妖修偷袭沙凫、闲鹤两州,不少小宗门已然覆灭!”   “啊……”   李师焉身影斜出:   “蓝护法不去筹谋军备防务,特来告知我等是何意。”   蓝当吕看乘白羽。   他还顶着“霜阙”的脸。   蓝当吕转向李师焉长揖至地:   “阁主所言甚是,应当立即筹备,只是盟主不在,无人可掌仙鼎盟盟军调度大权,恳请阁主在盟中多留两日坐镇,以图收复失地,解救西北几州生民于水火。”   李师焉与乘白羽互相瞅瞅。   虽然不能说是他们让贺雪权堕魔,可是总是挨着一些边。   暂先应承打发蓝当吕,关起门,乘白羽托出自己的红翡葫芦。   先前李师焉教给乘白羽一个法门,法器联结可分贮,现在他的葫芦当中,两厢依偎在一处的是红白两道光芯,另一道紫莹莹的光,独自呆在葫芦上肚。   那是莫将阑的紫流,眼下紫光凝结黯淡,召之无声。   “合欢宗就在沙凫州,毗邻神木谷,我本想问问莫将阑当地情形,为何没有反应?”   乘白羽不明白。   李师焉也不明白,拍板:“先留几日。”   “嗯。”乘白羽大大叹口气。   ……   滞留几日,情况并无好转。   皋蓼这回估计是怒不可遏,好端端的,平白无故受牵连,几百年前的丑事也被拿出来鞭尸议论。   贺临渊名声可不大好,一手构陷紫重山,须知承风学宫的恩惠遍及九州,多少在承风学宫听过经的修士,听见贺临渊的名字都要唾两口。   从前老子不好,所幸儿子还是好的,明辨是非正本清源,一手掀开自家老爹的阴谋,为恩师一家平冤昭雪。   到今日,儿子也不好了。   先是疑似放纵新欢气走元配,好死不死这个元配还是恩师家里唯一的血脉,这个新欢还是个恶事做尽的鬼修。   原本还有余地,毕竟贺雪权看起来知错就改,不是将戚扬光斧碎尸万段了么。   谁能想到,贺雪权竟然在这个档口堕入魔道。   人言之可畏,从来杀人于无形。   即便没有杀人,也很轻易能杀死人心当中的善念。   皋蓼这回发了狠,携雷霆之怒和人族翻脸,摧枯拉朽向人族地盘挺进。   到第三日,沙凫州全境陷落,闲鹤州危在旦夕。   而闲鹤州北边与两州接壤,南边一些的是苍雁州,北边么,就是鸣鸦州。   这个多事之秋,鬼族听见风声,卷土重来蠢蠢欲动。   这日一早,乘白羽二人再坐不住。   “怎么说,去一趟西边?”   “去,”李师焉道,“毕竟唤我一声师丈。”   “嘻嘻。”乘白羽噗嗤一笑。   李师焉话锋一转:“一个贺雪权已经堕魔,若是这一个再生死未卜,你真正要牵肠挂肚。”   “……”乘白羽笑意一顿,无语道,“你在胡说什么?”   “说你可人喜欢,”   李师焉倾身抚弄他的耳垂,又摸过他的鬓边,   “娶妻钟灵毓秀又美貌卓绝,真是烦恼。”   “呵呵,”   乘白羽皮笑肉不笑,“娶妻唠唠叨叨爱说胡话,更加烦恼。”   李师焉脸上笑意昂然:   “好,夫君,咱们去沙凫州走一遭?夫君带路?”   啪地一声乘白羽拍掉李师焉的手:   “你也有点正形。”   “外面那些修士看你像看神明,仔细他们信仰坍塌。”   倏然之间想到什么,乘白羽又道:   “别说,我看蓝当吕想捧你做仙鼎盟下一任盟主。”   九州之上,似乎再也寻不出修为高深声名鼎鼎、众修士心悦诚服的第二人。   李师焉道一声“顽皮”,收拾一刻,两人收敛行装到仙鼎殿辞行。   听闻他二人有意驰援前线,蓝当吕以及一众仙鼎盟长老全部大喜过望。   乘白羽原本立在稍远处。   说也看巧,他距离众人围着议事的舆图很远,距离一件旁的东西不远,那就是血荼车。   说时迟那时快,矗立森然的血荼车,在乘白羽袖子拂过的一瞬间攸地一晃,周遭修士皆惊。   紧接着血荼车血气收敛,摇摇晃晃越缩越小,乖巧浮在乘白羽袖子口,一派臣服之态。   “……”   什么,阿羽什么都没干啊。   四周爆发出议论声:   “原来远赴幽都协助贺盟——咳咳咳!赴幽都救援的也是披拂阁中人!”   “我就说,这等法器,岂是小门小户寻常修士能炼成的?”   “不愧是清霄丹地,不居功、不张扬,又肯携手抵御妖族,实在大义。”   ……   乘白羽速即收起血荼车,同李师焉尴尬笑笑。   边上蓝当吕目露深思。   ……   比及赶到沙凫州,月泉血流成河。   妖族比鬼族还要残忍,野兽天性如此,猎物是用来吃的,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好在合欢宗尚未沦陷,开启护山大阵顽抗。   这阵法想来有些传承,威力惊人,正是它庇护合欢宗以及周遭一些来避难的宗门。   同时也是它,阻断乘白羽的召唤。   来的路上,李师焉向披拂阁发信令弟子前来增援,自愿为上,不予强求。   来的不多,也就几十个吧,还有一些客居在清霄丹地的各族修士。   真的不多呢,金丹以上才十余人而已呢。   也就是九州所有宗门的长老加在一起的总和吧。   有这样的战力襄助,仙鼎盟盟军和当地修士陡然士气一振,如虎添翼,立成反扑之势,一举将妖族打退回神木谷。   神木谷入口处,免战牌高悬,皋蓼鸣金收兵。   阵前蓝当吕正领着人清点伤亡,忽见空中白光大作。   白光渐凝成一兽形,四蹄,无角,周身明白如霜如雪,是……   “是神鹿白兽!”   “寻常鹿类,活千年为苍鹿,活千五百年为白鹿,每有白鹿降世,必逢明主!”   “天降祥瑞,它是来寻主的!”   “恰逢仙鼎盟盟主之位空缺,会否是天道前来降旨?!”   只见白光神鹿踏云而下,四蹄昂扬轻快,所踏之处遍现瑶台盛景,白光又凝莲花形,徐徐相伴盛开。   神鹿四蹄奔走,逡巡片刻,停在一个人面前,俯首屈蹄做见礼状。   乘白羽:“……”   神鹿白光,有照显事物原态之效,沐浴在光辉下,乘白羽脸上的伪装淡去,显出原本的五官。   “春行……是春行仙君!”   蓝当吕率先认出,奔来跪倒,“果然是春行仙君!”   有人道:   “喔!我说清霄丹地缘何屡次出手相助,原来是春行仙君入清霄丹地的缘故。”   “正是!还有先前的血荼车,也是春行仙君所造!”   “春行仙君果然道法高妙,你们还记得吗?他在合欢宗指点弟子一招就胜了姓阎的恶徒!”   “正是正是。”   “不仅修为高,春行仙君还不计前嫌深明大义!贺雪权那个魔修,可是待他不好呢。”   “就是……”   “神鹿,是在认春行仙君为主么?”   人群之中一仙子越众而出,腰畔悬剑,却是贺吟惜,   长揖至地:   “原来长久以来谢错了人,我瑶光剑阁上下感念仙君救命之恩。”   她身后剑阁弟子纷纷执礼:“多谢春行仙君。”   贺吟惜又道:   “值此危难之际,鄙门前阁主荧惑为乱,拜请春行仙君拨乱兴治。”   稍远处莫将阑身旁是莫渐夷,莫宗主勾唇一笑:   “仙鼎盟,总算要换一位有能耐些的盟主么。”   “属下就知道您吉人自有天相,”   蓝当吕率仙鼎盟门人拜道,   “您回来了,请您接任仙鼎盟盟主之位。”   说罢潸然泪下。   其余各派道:   “是啊,神鹿指引,这是天意!”   “合欢宗和剑阁的人都发了话。”   “也就只有春行仙君可堪大任。”   ……   众目睽睽,乘白羽无意识捏住身边人的手指: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李师焉笑道:“意思是你是他们天降的明主。”   乘白羽转过脸:“我要做仙鼎盟盟主么?”   “看情形,”   李师焉笑着叹气,“恐怕不由得你不做。”   “惟天降命,贤者弗违。去吧,阿羽,你可以的。”   乘白羽点点头,向前跨出一步。   神兽再度俯身行礼,乘白羽手拂其顶,神鹿亲昵地凑上去。   这是一幅往后数千年人们传颂不衰的场景。   不世出的神兽与惊为天人的仙君,相识相认,霎时间天音梵唱,铭文浮现,神鹿圣洁悲悯,仙君风华独绝。   个中玄妙无以言表,在场诸人无不引颈屏息。   “恭迎盟主继位!”蓝当吕领头呼喝。   刹那间山呼海啸一般诵声传开:   “恭迎乘盟主。”   “恭喜乘盟主。”   铮地一道金光洒耀天地: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五年辛酉月,光鹿现,天下吉,春行仙君乘白羽摄仙鼎盟,继天立极,抚御寰区,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天宇浩荡,乘白羽身前一道白是神鹿悠游嬉戏,身侧一道白是李师焉的白衣,青白二色交颈相接,难舍难分。   而乘白羽整个人如沐神光。   又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他就是神。   神祗眸光悲悯,俯身与光鹿对视,在光鹿澄澈的眼里,他看见一段铭文,字句如晖如眷满是关怀。   笔者署名是……   直起身,乘白羽闭闭眼,昂头承接如沐的天光。   九州上一个百年属于贺雪权,这一个百年风骚当属何人?   莲花焚字,棣萼照秀,待斯人也。   -   中卷·终 第59章   六十八年后。   -   嘉鸿州北, 临近晴鹭州边界。   此地有一片高山,曰姑颍山,西望寒泽, 其树多樗柏, 其草多秦椒。   其上多苍玉,多金;其下多涅石。   古书上说寒泽之畔,麒麟生焉, 河洛成书, 天下道兴, 可见上古时此地乃麒麟的故乡。   此时碧玉一般的湖水边上确有一头什么东西。   羊头圆顶, 龙尾狼足,身有五彩,高一丈二尺,恰是一头麒麟。   它正俯身汲水,间或仰天长啸, 口鼻处喷出火星, 只是无论如何似乎都不愿离开湖边半步。   “你这畜牲倒悠闲!”   寒泽对岸一白衣女子涉水而来, 口中喝道, “与我一战!”   女子素衣简饰不事妆点, 即便如此也看得出容貌极其出众。   更出众的是她的身手,飘飞的身形迅捷无比,端的英姿飒爽。   她有灵力,修为还不浅, 只是在这里她的内府气海被封, 只能施展武艺。   寒泽广五百里,她飞来不过片刻功夫,手腕一翻亮出一截短刃, 悍然朝麒麟头顶的独角攻去。   “吼!——”   神兽被激怒,四蹄交错来回走动,龙尾在身后急躁扑甩,头背压低,盯着这名挑衅的人族女子。   单论身长,这女子没有麒麟一只脚背高,毫无惧色,直跃而起与神兽战在一处。   她身形很是矫健,辗转腾挪,在麒麟身上各处借力飞身攀跃,逼近颅顶。   很快,在一次疾速闪躲避开麒麟的利齿后,女子凌空一番落在麟角边上,任麒麟头身狂甩岿然不动。   她一手执麟角一手握短刃,笑道:   “乖兽儿,将你主人交予你保管的宝贝交出来吧!”   麒麟颓然长鸣,庞大的身躯慢吞吞挪开。   它甫一离开寒泽边上,湖水骤然生变,原本平静的水面波涛乍起,湖中心水流卷成旋涡,将一只木匣托出水面。   “就是你了!”   白衣女子驾着麒麟来到湖水中央,抓起木匣当空喊道,“阿爹,爹爹,我寻着羲皇桐弦了!”   声音夹杂着轰然的水声响彻云霄,慢慢地,周遭的湖光,山色,麒麟兽,嘉鸿州,诸多景象褪色淡去。   今夕非古时,现今的九州大陆哪来的麒麟?   自然是假的,原来适才的一切皆是幻境。   历劫多幸,夙世善缘,修士修仙,几十几百年漫长岁月,最不缺的就是心结孽障。   运气好的有师长庇护传功扶保在侧,或者天资聪悟自行解开。   还有一种法子,就是主动渡劫。   还有比到幻境当中渡劫更保险的么。   白衣女子正是李清霄,刚刚渡过人生当中第一个劫数。   暮去朝来,六十余载岁月譬如忽攸而过,乘白羽执掌仙鼎盟已经整一甲子。   李清霄在幻境中还醒着,此时出来安然睡去,睡得还挺沉。   乘白羽切完脉,莞尔:   “成了。”   “嗯,”李师焉也摸过脉,“结丹了,你也该放心。”   乘白羽笑道:“原本也是放心的。”   说着捏一捏李师焉的手。   “啧啧啧!”   门口一道人影袭来,霜扶杳大摇其头,   “你们两个在孩子面前卿卿我我,真是不害臊。”   “你这——”   乘白羽正待与这只小花妖好好拌一拌嘴,李师焉在他手心轻轻摩挲勾一个圆,乘大盟主张嘴结舌耳尖蹿红。   “哇,没眼看!”   霜扶杳大呼小叫双手捂眼,   “不是说你们凡人夫妻成婚没几年便会两看相厌,你们怎么还这么黏黏糊糊的!”   “也有点世外高人的样子!”   “你们两个一个炼虚修为,另一个合体巅峰,外人看见只怕笑掉大牙。”   乘白羽磨牙:“小阿杳,又讨打。”   “还有,乘白羽你是不是擅离职守?”   霜扶杳跳到三尺外继续嘚啵嘚不停,“不是说你前夫执掌仙鼎盟的时候忙得天昏地暗不着家么?怎么到你手上整日这么悠闲。”   李师焉森然瞥去一眼:“不相干之人,少提。”   霜扶杳登时讪讪:“前夫也不能提了?唉实话实说么……”   “白羽也没有懈怠,”   李师焉淡淡道,   “盟中事务他没有疏漏不管,呈上来的劄子他没有略过不看,还要如何上心?”   “他不好虚名,也不好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然不比劳民伤财大兴战事之辈忙碌。”   霜扶杳嘴巴几度开合:   “乘白羽,不得了,你夫君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一大篇话呢。”   世人皆道披拂阁阁主是个寡言之人,他们高人嘛,话都少。   岂知也有如此不吝口舌的时候,盖因谈论到在意的人罢了。   今日的仙鼎盟较之从前还有一点不同。   从前的仙鼎盟只有人族修士,现在的仙鼎盟中,修士、凡人、妖族、鬼族魔族,只要不害性命一心向善,皆可投靠。   乘白羽没有一统四界的野心,偏偏做成更为其余几族认可的领袖。   自然了,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往往由天时促成。   自从上一任盟主贺雪权投三毒境,神木谷与九州宣战,幽冥渊重整旗鼓,魔界顺势起势,三足鼎立之势渐成,渐渐哪一界都不太平。   皋蓼雪母声名受损,多的是大妖意在一竞妖王之位,他们原本分属不同族类,争端起来没完没了。   虽说皋蓼仍居妖王,她的王位并不稳固。   鬼界阎氏一家独大。   可是,你们一家子乃人族弃子,从前有利可图时可以共同谋事,如今要来我们的地盘称王称霸?幽冥渊内打作一团。   三毒境听说也不很太平。   原本七大魔君各有领地瓜分权柄,近年听闻一位贪狼魔君横空出世,势力重新划分,也是战乱不断。   他们乱他们的,纷争之余偏偏又不约而同时不时冲着人族伸爪子。   自家门前三尺雪,偏管人家檐上霜。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而就是这样的风雨飘摇群雄并起,乘白羽能够率领仙鼎盟稳住局面,维护九州生民安康,这就是大不易。   也是他能够凝聚人心的原因,许多并不热衷征战的妖族鬼族和魔族,纷纷前来避祸。   中有一位蛇族大妖名风解筠,千年的道行,乘白羽委任她统领投来的妖族,威望日盛,渐可与皋蓼分庭抗礼。   “古圣人垂拱而治,”   乘白羽眯眼,“你这小妖不懂。”   霜扶杳刚要回嘴,榻上李清霄腾地坐起,   “啊!阿霄,”   霜扶杳立即围上去,“你感觉如何?”   “杳杳呀,”   看清眼前的大脸是谁,李清霄颊边酒窝绽开,“你离这么近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你竟然与我生分,”   霜扶杳西子捧心状,“你悟道都是在我臂弯里悟的,而今出息了,结丹了,便不认我了!”   李清霄眼睛一亮,单手捏诀瞑目片刻:   “果真成了。”   抬眼冲乘白羽和李师焉笑起来,“阿爹,爹爹,我可以择器了!”   “嗯,”乘白羽柔声道,“择吧。”   李清霄一蹦三尺高,拽上霜扶杳:“杳杳快来帮我选。”   霜扶杳杏核一般的眼睛一闪,显出复杂神色,   速即恢复寻常:   “走走走,我就不信了,我的眼皮子底下能再选出一个剑修来。”   两人结伴回清霄丹地,要去藏书楼观阅器谱,乘白羽目送他二人遥遥远去。   “莫多心,再过几日阿霄生辰,他一定回来。”李师焉突然道。   “哎,你果然会观心术,”   乘白羽仍遥望不止,“阿舟领兵驻扎在西北,或许近来战事吃紧吧。”   自从贺雪权遁逃魔界,雪母声誉一落千丈,乘轻舟倒是个念亲情的,不知是出于不忍还是旁的缘故,与神木谷走动比往时频繁。   李师焉:   “他有分寸,不会因为神木谷里住着他的祖母便枉顾大局。”   “再说你那个好徒弟不也在?你只管放下心。”   乘白羽收回目光:“好好好,咱们两个的好徒弟都在呢,出不了乱子。”   “走罢,回凤箫殿。”他扯一扯李师焉藏在袖子里的手。   入主仙鼎盟以来,乘白羽并不住在旧时的红尘殿,另辟一座殿宇起居,殿铭便是凤箫二字。   此时他素白一张脸,眼波似有若无含一缕情,勾着人手指说话。   他分明是一方盟主,九州修士乃至四界俯首的一人,却有如此本真赧然神态。   李师焉大笑,打横抱起他向寝殿飞去。   知他今天一半安心一半伤心——   安心是阿霄渡劫无虞,伤心是这样的大日子,早前月余与乘轻舟打过招呼,乘轻舟却没回来。   李师焉轻怜密爱格外细致,极尽温存之能事。   只是有时,缠绵比猛烈更难捱受。   “不、不要了。”   乘白羽细细呢喃。   “雀儿,张开,”   李师焉哄道,“内府别锁着,放我神识进来与你巩固修为,嗯?”   两人掌心相抵十指绞缠,乘白羽放开识海,一股冷热交杂的灵力浸入他的身体,底蕴不乏冰寒之气却又饱含灼息,顷刻间将他席卷。   李师焉在他耳边道:“另一处,也张开。”   “嗯,”乘白羽匀一口气笑道,“那一处须看你的本事。”   他笑得真好看,好比凤箫殿罥窗子的春草,眷眷绮思,烂烂风情。   李师焉深深凝视:   “好,看我有没有本事。”   某刻,乘白羽紧抽一口气,李师焉:“本事还足么。”   乘白羽睲着眼,面上似沉入迷梦又似超脱凡俗,顾不上说话只款款抬腰迎播,李师焉闷哼一声:   “贪食的雀儿,再有本事也歇在你身上。”   是夜两人情天情地逞尽欢愉,相拥而眠。 第60章   八月望日, 月上中天。   这日子按说是大喜的日子,本来祭月节是阖家团聚好生庆贺的佳节,更别说还是李清霄的生辰。   这样喜上加喜, 凤箫殿中气氛一派凝滞。   乘白羽垂着眼睑:   “我去庖厨瞧瞧槐叶淘。”   他起身, 身影一晃转出正殿。   霜扶杳咬牙切齿:   “乘轻舟这个小没良心的!”   复对李清霄道,“你哥是脑子出问题,你别多心。”   李清霄只是沉默。   忽攸之间她抬眼望一望霜扶杳, 奇怪地问:“杳杳, 你涂胭脂了?”   霜扶杳一顿:   “胡说什么?我们甘棠一族无不天生丽质。”   “不对, ”   李清霄往他颈侧揩一下,   “你瞧,这一道粉腻腻的白颜色是什么?”   一抹粉白赫然出现在李清霄指尖,不是胭脂是什么。   事出反常,连李师焉也投来目光。   霜扶杳犹如被踩着尾巴的鼠儿,嚷着声气道:“休胡说!你是寿星便能胡说了?”   说罢鼓颊瞪眼身形陡然拔高, 刹那间飘得不见踪影。   “爹爹, ”   李清霄眉间忧愁, “我瞧旁的妖族都孤高冷傲, 怎么偏偏杳杳这般任性?”   李师焉:“旁的妖族, 谁。”   “譬如风前辈,就很有大妖气度。”李清霄道。   李师焉莞尔:“你也说大妖,风解筠少说有一千多岁,霜扶杳不过百余岁年纪, 在妖族他这个岁数还小。”   ……   殿外廊庑转角, 无人处,霜扶杳摸出一只琉璃瓶,闭着眼灌进一大口。   又施展镜术看脸色, 玉粉胭脂细细雕琢修饰一番,掩盖内里蜡黄衰败的面色。   诸般做得妥当,重新往殿内回转,到殿门口正撞见乘白羽回来。   “咦?”乘白羽奇怪,“小阿杳,你去哪里了?”   霜扶杳怒目而视:   “我族中多番提议我接任族长之位,只有你们几个还一个劲说我小!”   又从袖中翻出一截白木,   “阿霄择器选中古琴,我随意备一段木材与她做生日罢了!随她要不要,你们仙鼎盟又不缺好东西!”   乘白羽俯身细观那截通体雪白的木料:   “纹理细密,隐含馨香,少说有百年木龄。这是什么树木所出?”   霜扶杳眼睛一闪:“杜梨,这是杜梨。”   “何为杜梨?”乘白羽没听过。   霜扶杳扭头率先进殿:“山野杂木罢了!”   “什么山野杂木?”殿内李清霄好奇。   “偶然所得,与你这丫头做琴好不好?”   霜扶杳手托白木似乎随意相问。   李清霄拊掌:“好呀!”   说罢接过木料左右瞧瞧,不胜欢喜,“多谢这位召公使者。”   乘白羽坐到李师焉身旁,李师焉拍一拍他的手,两人俱没做声。   等两个小的看完木料,乘白羽自百宝囊中翻出一物。   李师焉:“不等乘轻舟了?”   “不等了。”   乘白羽摇摇头。   “清霄,你父亲有东西送你。”李师焉唤一声。   李清霄规规矩矩行来,   霜扶杳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乘白羽,你不会要和我抢吧?你不会也送木料吧?”   “不会,也算有些灵犀,”   乘白羽检点精神笑道,“阿霄,你在幻境之中夺得羲皇桐弦,记得么?你赢的便该是你的,予你做琴弦吧。”   原来乘白羽手上竟然有羲皇桐弦!   “不得了不得了,”   适才还吹胡子瞪眼的霜扶杳立时变脸,满目惊叹,“传闻伏羲大帝制第一把琴便是用的这匝桐弦,竟然还存世?”   “如何?与你的木料还相配么?”乘白羽笑问。   “……堪堪能配上吧!”   霜扶杳立时扭捏,不知道适才赞叹不已的是谁。   李清霄得着这两件宝贝,忙着向她爹爹请教造器之道,只恨不能立即动手。   李师焉面上如常,与平素里冷然面貌并无差别,只有细瞧才能从缓和的眉心瞧出一些和颜悦色。   父女两个,一个教一个学,连画带比划,这边两人也没闲着。   霜扶杳凑近:   “乘白羽你看,你道侣和闺女,多好啊。”   “是啊,很好啊。”乘白羽应道。   “你和我说,”   霜扶杳悄摸问,“阿霄不是李阁主的吧?”   又思忖道,   “身上又没有狼族气息,她究竟是哪里来的?”   “……”   乘白羽:“我是不是该多谢你,没说我还有什么别的相好。”   “是啊是啊。”霜扶杳煞有介事点头。   乘白羽声量放轻,将有了阿霄前后的变故讲一讲。   末了,霜扶杳望着那两父女:“我却不知她是如此命途多舛。”   “还有你,”   目光移到乘白羽身上,霜扶杳道,   “这两个孩子,都让你受苦了。”   “什么话?”   乘白羽拍拍霜扶杳的脑袋,“哪来的这等感叹,现如今都好了,要多谢我们小阿杳帮我。”   不知为何霜扶杳神色一惊,摆手似摇扇:   “我可没有帮你,没有没有,你是仙鼎盟盟主,哪里需要我帮衬。”   “阿杳,”   乘白羽眉尖微微一敛,“最近你说话为何别别扭扭的?”   “哪有,你多心了。”霜扶杳摇摇脑袋。   “是么。”   乘白羽一副追忆回想的神情。   霜扶杳连忙打断:   “白玉葫芦化为半幅骨血,这事我不知你知,有一件事却正相反,你不知,我知。”   “是什么?”   霜扶杳声音更轻一些:   “你道侣哦,他的身上有一种气味。”   做一个口型,乘白羽读来,是“鬼箭羽”三个字。   “!鬼箭羽可是大大的毒物!”   乘白羽大惊,“你说他中毒了?”   “嘘,”   霜扶杳食指抵唇,   “药量微末,整张方子又称配考究,其余毒性皆能抵消,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除了……”   乘白羽:“除了什么?”   “唉,方中还有,”   霜扶杳将药材一一报来,   “石灰,目目生珠草,蔓荆子等,旁的我再嗅不出,不过你是懂开方抓药的,这方子能做什么,你比我明白。”   当然明白,这方子古称无羁帖,是绝子息的方子。   男子服用,形状效用不会改变,只是剥其精、夺生魂,即便与女子胶合也不会致使女子有孕。   几味药材霜扶杳说出口时几乎无声,全靠做口型,为防不远处李师焉听见。   乘白羽恍然:   “怪不得。这么多年,我再未有孕。”   “你从前吃炎冰绝息丹,他如今吃这个,”   霜扶杳开始阴阳怪气,“不过你是为着贺雪权吃的,他却是为你吃的,哎呀哎呀造化弄人。”   “……”乘白羽无言,“能一样么。”   “不一样不一样,”   霜扶杳摇头如拨浪鼓,   复归安静,望着李师焉和阿霄的方向,   “你说得是,现如今都好了。”   “有李师焉这般待你,也帮你看顾两个孩子,你也该过过好日子。”   “阿杳,”乘白羽若有所思,“你最近说话真的很奇怪。”   “你才奇怪!”   霜扶杳瞬时变脸,“你是听多了你们仙鼎盟里头的人说话,文绉绉、啰七八嗦!”   说罢一头扎到案上,看阿霄画琴身图样去了。   -   晚间李师焉晚一步回寝殿。   “修炼去了?”乘白羽从书册上抬起眼。   “非也,”李师焉道,“给乘轻舟传句话。”   乘白羽静一瞬,问:“凭虚显影?你去见乘轻舟了?”   “嗯,”   李师焉走来在他身旁坐下,   “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咱们捎不捎话是咱们的事。”   乘白羽叹气:“还是你思虑周到。”   一时无话。   “不看了,”   李师焉摘掉乘白羽手中书册搁在榻案上,“好半晌不翻一页,在想什么?”   “师焉,”   乘白羽自动自发往身后靠,李师焉接住他妥帖拥在怀里,   “阿舟还好么?”   “好得很,我看他两百岁前能修到元婴。”李师焉答道。   乘白羽略略展眉:   “嗯,他和阿霄在修炼这项上实在无须咱们操心。”   “你只管放心。”   李师焉手捋他的发,在他鬓边轻轻一吻。   乘轻舟手也缠上头发,也缠上李师焉的手指,捏一捏:   “是呢,不操心呢。”   两个多大的人,扯着头发丝顽。   到某个瞬间,乘白羽陡然发难,反手抓住李师焉手腕一扣一折,翻身将人压制住。   “小雀儿,做什么?”   李师焉干脆仰倒并不挣扎。   “不操心他们两个,便要操心你,”   乘白羽眼神很沉,三指并出切住脉门,“喜欢暗自吃鬼箭羽,是不是?”   听见“鬼箭羽”三个字,李师焉登时一愣。   随即左手后撤,右手去掣肘乘白羽手腕。   不想乘白羽早防着这招,一偏一推,带着李师焉左手移开两寸。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李师焉一番辛苦付之东流,脉还在乘白羽手里。   “哼哼,武乃道之基,”   乘白羽得意道,“我们家自幼先习武再修炼,与我比试擒拿?老实点,手伸来给我看看。”   李师焉眼睛半阖:“怎会?你是如何察觉。”   “你猜呢。”   须臾,   “如何,”李师焉道,“无事罢?我心里有数。”   乘白羽丢开他的手腕,坐在榻案前不吱声。   “怎了?”   李师焉起身搂着人,“是我的不是,未告诉你一声,惹你担忧。”   乘白羽仍一言不发,眼中无光脸色愈黯。   “我雀儿这是怎么了?”   李师焉哄道,“不是没事么?怎么这样哭丧着脸?”   乘白羽:   “师焉,我坦白说。”   “起初我想,你是不是也瞧我实在不是为人父母的材料,是以不愿意让我生怀你的孩儿。”   “这是哪的话?”李师焉真正惊着,“你哪里不好了?你待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好?”   “你听我说,”   乘白羽道,“后来我又想,不对,你应当是忧心我的安康,怕我生产时再出意外。”   李师焉喟叹:“是了。”   两人对视,乘白羽狠狠掐一把李师焉小臂:   “我还怎么生你的气?你是打着替我着想的幌子,我还先打自己一顿不成。”   李师焉张开双臂拥他:   “盟主大人饶我这回,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乘白羽:“不好,这事可没完,往后还敢不敢有事瞒我了?”   “不敢不敢。”   又请示:“无羁帖,我便延续吃着了?”   乘白羽想一想:   “真的好疼啊……你吃吧。”   “不过你记着,三不五时脉象奉来给我瞧,但有异样立刻停了。”   “好,”李师焉吻他,“都依你。” 第61章   “启禀盟主, 苍雁州哨子来报,皋蓼今日决意访三毒境。”   这日仙鼎殿议事,一主持西北事务的长老面上忧色繁重。   其余长老议论纷纷:   “六十多年前一役, 虽说以神木谷乞降告终, 可多年来皋蓼一直与三毒境来往不断,实为隐忧。”   “若是妖族与魔族结盟,不妙。”   “蛇鼠两端摇摆不定, 就该踏平了他们老巢。”   “不可, 咱们在西面大兴兵戈, 北方鬼族若是趁虚而入可如何是好?”   ……   “盟主, ”   蓝当吕躬身询问,“盟主是何定夺?”   殿中一静。   “若是兴师问罪,”   乘白羽平和道,   “一来魔族不是鬼族,虽有争端, 到底没有与我们正式宣战, 罪过难定。”   “二来她若只说是看望亲子, 我们从中阻挠却不占道理。”   她儿子, 是身在三毒境的。   蓝当吕恍然:“是, 并未说明何事访问。”   一长老道:“盟主与蓝护法所虑极是,须防她故意激怒咱们。”   “不得不防,”   乘白羽颔首,“亲情道义, 将来她都可反将一军。”   “盟主英明!如此一来咱们仙鼎盟倒成了小肚鸡肠之辈。”   “就是, 好像是咱们挑起争端似的。”   “且说呢,届时她发一张告天下书,便是咱们欺负她孤儿寡母。”   “用意险恶!”   “只是怕纵容了不臣之心。”   “也是, 今日是走访,明日若是起什么盟誓……实在不美。”   “坐视不理,于盟主威名也是有损。”   “阴鄙兽类!置我等于此两难之境,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   “倘若,”乘白羽一派从容,“七位魔君皆不敢见她呢。”   蓝当吕一喜复一惊:   “敢问盟主,魔君如何听咱们的号令?”   乘白羽:   “好办,将他们洞府内的摆件或者法宝各取一件来,再广发招领帖,只说他们‘遗失’在我人族境内,请他们来领。”   呃呃呃。   殿中长老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悄无声息被窃走近身之物,是足够魔君们慌一阵子,震慑之力很足,可是盟主大人哎,您说得不要太轻巧,魔君们的随身物件,那是说取便能取的么。   众人惊疑不定。   乘白羽笑吟吟对其中一人道:   “我知道殷长老或许觉得此举有些软弱,息事宁人。”   适才最愤愤不平的那位长老连连摆手:   “盟主若是做成此事,西北震慑,谁敢不服,”   话音一转,充满思量,   “不过也确实息事宁人……”   这位乘盟主,行事实在与往任盟主大不相同。   “正是息事宁人,”   乘白羽正色,   “且如一园竹,同此枝节,便是大同。好花向阳,筠竹喜静,咱们不自乱阵脚,四界当中的有识之士自然归服。”   众人称诺:“谨遵盟主教诲。”   蓝当吕道:“润物无声,潜移默化,这才是九州安宁稳固的长久之道。”   ……   议事罢了,下来乘白羽同李师焉说此事,李师焉哼道:   “蓝当吕倒懂你。”   “不是吧,”   乘白羽伸出一根手指戳李师焉腰眼子,“蓝当吕的醋也吃?”   “他瞧你的目光活似仰望神祗,当我是个眼盲的?”   李师焉脸色冰寒。   乘白羽只道:“随什么人怎么瞧我,我只瞧你如我的神祗。”   如东风乍破春水初皱,李师焉面上冰消雪融,叹息:“你专擅拿话哄我。”   又叹:“偏我心里爱听极了。”   “可不是白听的,”   乘白羽笑道,“走,陪我到三毒境走一趟。”   -   苍雁州边境,三界交汇之处。   此地有界碑,人族界碑乃汉白玉所制,魔界界碑为一块玄铁打磨而成,妖族界碑则是一株古木。   三者各有各的古朴威严,玄白映苍,十分玄妙。   乘白羽与李师焉驻足观望一刻。   “此处地气汇聚,未知是哪位先人择址。”乘白羽感慨。   年代久远,实在难以追溯,两人探讨好一晌也没有定论。   “罢了,”   乘白羽托出红翡葫芦,   “既是地脉旺处,我便在此卜一卦。”   李师焉稍稍退开半尺。   只见乘白羽并指往葫芦下肚一点,内里焰芯莹莹一亮,乘白羽口述此行所求,焰芯当中雾气缓释而出。   袅娜蒸腾,渐成一字,字形不同于时下所用字体,是一个古形字。   “北?”乘白羽思忖,“是说三毒境北面?”   他回首瞧着李师焉笑:   “不得了,我们这里一只脚跨进去,是三毒境最南端,卜词却要我们去北方。”   “阁主大人,拜托你护我周全呐。”   “又有何难。”   李师焉冲他伸出手,他笑一笑将手递去。   两人勾着手指踏入魔境。   甫一跨过界碑,周遭景色骤变。   昔日乘白羽去过鬼界,那里昏昏暗暗四时寒冷,无昼无夜,晨昏不辨,空气里到处充斥一种似有若无血腥气。   这里的景象和鬼界很像,天边日月隐匿,唯乌云层叠累积,压得极低,翻滚涌动如活物,随时能将地面上的人和物吞噬。   乘白羽昂首看天:   “幽冥渊分不清晨昏,三毒境分不清晴雨,为何总有人摒弃九州大好的河山奔赴这些穷山恶水?”   “大约是求之不得,情伤难愈。”李师焉道。   “……哎,你呀你,意有所指是吧?”   乘白羽摇一摇李师焉手指,“不是喊你一起来了么,还要拿话指摘我,又不是我教贺雪权跑来的。”   李师焉脸色稍缓:“就你乖觉。”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手上摇晃不止。   “我一直在想,”   两人走一会子,乘白羽似有所思,   “鬼气就罢了,危及性命,凡人与修士都不能幸免,魔气本质与灵气并无不同,那么人族与魔族又有什么差别?”   李师焉:   “呵,无甚差别,即便堕魔之人也有可能无辜纯善,盟主大人可是此意?”   “……”   乘白羽有些烦恼,揣揣自己袖子,“别、别,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只是笼统感叹,绝无特指。”   一回可饶你,两回真真神仙难救,乘白羽轻言款语好话说尽。   “要不然,”   乘白羽停下脚步,“你总该信我的灯芯,它只应我心中所想,只看此行会不会遇着贺雪权,你即知我心中是公事还是私情。”   闻言李师焉眉宇攸地一紧。   此时两人距离魔族城镇渐近,不过还是偏僻,路上行人寥寥,所御坐骑辇器迥异于人族修士常见的。   远处一座魔族飞辇,李师焉从袖中召出一只法器,照着制式装点一番,拉着乘白羽到辇中。   李师焉问:“你的灯芯,不只是卜卦而是赐福?”   乘白羽唤出葫芦召出灯芯:“它的作用,确是护佑大于卜筮。”   李师焉瞵视他良久,未发一言。   “?怎了?”   乘白羽倾身,“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寻常置气?”   李师焉凝目,久久久久,神情似恍然似感慨,隐有沉郁之意。   “到底怎么了?”   乘白羽贴着坐下,“你从前一口一个东皇遗魂,我当你早知我这法宝来历呢?”   这话任是两人之外的任何人听见,都要大吃一惊。   春行灯竟然是三皇之一的遗魂!从前多少人嘲笑乘白羽的法器华而不实,到今日怕都要大跌眼界追悔莫及。   忽地李师焉动了,伸开手臂将乘白羽揽入怀中,闭着眼道:   “罢了,罢了,你我道侣这么多年,不说了。”   乘白羽稍稍退开半寸:“不成,要说,到底是什么?”   李师焉望着他复杂难言:   “我一直以为你对贺雪权,不爱,不信,畏惧多过仇恨。”   “其实不然。”   “以往多有传闻,说你学医不就因另从卜术,而卜术亦寻常,原来多有谬误。”   “阿羽,我要问你,我知你从前不彰显本事是为着避祸,恐引人觊觎,可是你有这等法宝在手,何故委屈留在红尘殿?难道不是爱贺雪权至深的缘故。”   “啊,”   乘白羽张张嘴,“不是啊。”   “那你为何不肯为自己卜卦祈福?”李师焉问。   乘白羽细思片刻,再抬眼时表情坚定,似乎下定决心,   他道:   “师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匪夷所思,但你要听完。”   李师焉神情一震:“你说。”   待他说完,李师焉如同僵住一般,几息功夫都没回神。   乘白羽垂着眼睛:   “既然都是话本,命运只在旁人股掌谈笑间,我还卜什么筮?祈什么福?”   “祸福早定,一切恐怕都是徒劳无功。”   又道:   “这话我从未对人说过,原本成亲时我想对你说来着。”   “只是我与贺雪权成就桑中之约,的确不光彩,到底并没有说。”   “你……”   李师焉少见地迟疑,   “是以你不是畏惧贺雪权,而是畏惧执笔者?”   “是。”乘白羽沉沉回答。   “书中没写我?”李师焉又问。   “若是写你,”   乘白羽故作轻松,“我早一百年拜清霄丹地,请求阁主大人援手。”   思绪一转,   “或者,若早知书中所写并不都会成真,我也早去寻你了。”   “你这雀儿,心思这么深,”   李师焉一叹,   “我不求你早来寻我,你早些告与我知道我便烧高香。压在心底难受罢?”   乘白羽抽抽鼻子:   “你不提还罢了,怎么你这一提,好像就委屈了?”   倘若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龋龋独行,你是无暇自怜自伤的,你只有与这命途奋力一搏。   可是,忽然你不是独自一人了,有另一人心疼你,那么你亲手竖起的高墙会顷刻间坍塌,袒露出最柔软的弱点,所有受过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有人心疼,才敢有委屈。   乘白羽攲倚,脑袋一歪枕上李师焉肩头,继续道:   “后来所见所闻渐渐超脱书中所见,我自觉更不消拿出来说。今日要不是你吃味得厉害——唔!”   李师焉噙住他口唇不轻不重咬一下:   “重新说。”   “莫、莫,是我,我说话错得厉害,好不好?”   乘白羽失笑,“我再不据实已告,你真要误会我,越说越离谱。”   “哪来离谱,”   李师焉不认,“你即便受所谓话本裹挟,难道没有对贺雪权动过心。”   乘白羽撑起一些,歪着脑袋:   “嗯,李师焉,你说呢。”   “我曾与他成婚,成婚即结契,你难道希望我不忠于契约,三心二意?”   “还是你希望我纯粹是为了利益,为了利益叛卖身体和婚约?”   “唉,”李师焉再度拥他入怀,“罢了,不说了。”   “嘻嘻,说不过我?”   “说不过,说不过。”   “还胡说么?”   “不了,不了。”   “……”   “李师焉,我再无秘密,在你面前如同赤身果体。”   “你不可欺负我。”   李师焉握着他的手起誓:   “绝不会。”   突然话锋一转,“你若当真赤身果体,那我是难保证的。”   “哎你有个正经!”   “没有,今日的正经用完了。”   ……   飞辇辚辚,向着魔界北方驶去。 第62章   北有高岗, 汝剑铿锵。   下有深源,草野苍黄。   乘李二人来到三毒境极北,且行且觅。   登上一座高山时, 看见一座坟冢。   确切说应当是剑冢。不对, 就是一座封阵,只不过阵眼是一把剑。   这阵法……   眼熟太眼熟,类似的封阵在章留山见过一回, 乘白羽“下葬”时又见过一回, 这就是贺雪权惯用的那种封阵啊。   镇阵的剑也熟, 长六尺, 剑首饰黄铜,剑格饰神兽狻猊,剑背雕星宿成徽,剑刃雕飞龙在天。   这不夜厌么。   好巧不巧,它怎么就是夜厌呢!   “这……”   乘白羽无言。   李师焉忍着笑, 抱着手臂假意作色:   “怎么说, 见法器如见人, 你心中是公事还是私情?”   “我先前说错了, 我的私情只有你。”乘白羽眼巴巴。   “好了, 你能解开么?”李师焉恢复正经神色。   乘白羽点点头:   “夜厌原本是我家里的东西,没道理不认我吧。”   他这话语带猜测,抬手捏诀的动作也很郑重。   然而实在多虑,几乎是一个法诀刚成, 夜厌自动自发松开阵眼, 乖乖飞来。   “……”   李师焉眼神越发精彩,乘白羽扶额:“夜厌真是我家祖传的。”   “唔。”   乘白羽:“我爹传给贺雪权的,和我没关系!”   “是呢, 一并托付的还有你。”李师焉故作深沉。   “……越来越没谱,”   乘白羽甩手丢开重剑,“不要了!里面封的东西也不看了!回家!”   “好了好了,”李师焉拉住他,“不闹你,启阵吧。”   启开封阵,阵中寥寥几物。   血河车、血迷幡、万魔图、赤轮羽、见亡刀……赫然是七大魔君的本命法器!   夜厌镇守,夜厌镇守……   难道是贺雪权将这些七位魔君一网打尽,而后将这些法器封镇在此?以为震慑?   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   这下乘白羽是真说不清!   “天地良心,”   乘白羽哭笑不得,“我不过随口一说,原本想着盗走随意什么摆件都好,谁知道竟然、竟然……!”   他真的为难,李师焉不纠缠:   “竟然心想事成,不愧承东皇遗魂护佑。”   “唉……”乘白羽还是一脸牙疼,这这这,未免太便宜。   不过旋即又想,有人代劳,也挺好。   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么。   两人携七件法器回程。   -   仙鼎盟广发招领帖,按乘白羽吩咐,只说有几件失物疑似别族所遗,今仙鼎盟代为寻回,望速取。   至于具体几件什么东西,又是哪一族所留,一概语焉不详。   一时间四界侧目。   接连几日,碧骖山护山大阵频频触动,鬼族妖族魔族都来探问。   而那七件法器,大喇喇摆在仙鼎殿,能者自取。   可想而知魔族探子回去禀报的场面。   四界震动,连仙缘榜也惊动,接二连三张榜,什么人跨过界碑都要报上一报。   七位魔君之中有三位结伴而来,正大光明递拜帖讨要失物,乘白羽没为难。   其余四位分别潜入仙鼎殿,各自的法器自然认主,也顺利取走。   殊途同归,来拿自己的东西,却要偷,要称谢,都是一般的难受。   也由此可见,魔族上下也不一心嘛。乘白羽私底下与李师焉议论。   有此一节,皋蓼访三毒境果然碰一鼻子灰,没有一位魔君见她,不是闭关修炼就是外出不在。   哎呀。   霜扶杳要笑岔气,直言这一下没撼动仙鼎盟威严不说,妖王大人自己的颜面先落个干净。   至此,这一回合仙鼎盟大获全胜。   门人弟子,下至洒扫护院上至各殿卿君、长老,无不叹服乘白羽手段。   也打心眼里感到庆幸。   修为手段是一回事,心性为人是另一回事。   慎兴兵戈心怀生民,有这样一位正道魁首实乃九州修士之福,苍生之福。   从前贺盟主在位时,大伙也是服气的。   夜厌的威力,谁敢不服。   征战四方独霸天下,也不是不快意。   只是再快意再酣畅,修仙修得百岁身,只要活得足够久什么荣光没见过?   返璞归真,谁心中没有一份归园田居的畅想呢。   再说还是有仗可打的嘛,乘盟主虽说不好战,但也没有割地认怂,人族的地盘寸土不让,一些武疯子也不是没有施展抱负的天地。   连从前不肯俯首的合欢宗也渐渐归服。   合欢宗地处西北,直面神木谷,距离三毒境和幽冥渊也都不太远,六十多年前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几乎危在旦夕。   是仙鼎盟,确切地说是乘白羽,不计前嫌伸出援手,又借兵清霄丹地,这才助合欢宗度过一劫。   九州所有宗门,如今真正可说齐心。   到这一年至日大节前夕,承风学宫代任的宫主上表,期望乘白羽重回学宫。   这位是乘白羽假死之后贺雪权任命的宫主。   论修为不过金丹,可是自幼在承风学宫长大,极念香火情分,十分忠心。   请乘白羽回去主持学宫事宜,这话也不是一日两日。   乘白羽继任仙鼎盟盟主,那时候这位代宫主就提出“凤皇归位,鵷鶵退矣”,今日旧话重提,大有乘白羽不答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承风学宫宫主,乘白羽任过。   可是真的执掌承风学宫,这活乘白羽没干过。   请辞表情真意切。   李师焉大致读一读,不解:“为何此人屡次称自己有眼无珠?”   问出口李师焉顿觉失言,还能是什么?   只能是以前轻视过乘白羽。   “他复兴学宫心切,”   乘白羽笑道,“往昔我无力弘扬祖先遗志,他是着急。”   李师焉不顺眼:   “他不姓乘,反倒做起长辈。”   神色一变,又道,   “择这样的人做宫主,算贺雪权良心未泯,只是难以弥补往日不许你过问学宫事宜的罪责。”   “知道,知道,”   乘白羽走来牵李师焉,   “人都跑魔界去了,可不许计较了。”   他面上笑嘻嘻的表情收一收,轻声一叹,   “其实,世上还有人自认乘家人,紫重山便不算覆灭。”   李师焉眼中锋锐一扬:“你想重启紫重山的山门?”   “嗯,彩衣要娱亲,绣锦须还乡,”   乘白羽道,“眼下我总算有些余力,这件事是该筹谋起来。”   李师焉:“好,便从重掌承风学宫始。”   “好。”   乘白羽首肯,主持这一年学宫至日大祭。   ……   早几日抵达紫重山,乘白羽领着李师焉、霜扶杳和阿霄,一点一点遍游山间风光。   有一处莲花池,经年无人打理竟然仍有余卉,   霜扶杳:   “此地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地气丰盈,四季迟缓,入冬尚有莲花开。”   李清霄一脸向往:“未知先人们在此悟道的风貌。”   乘白羽微微一笑,手托红翡葫芦捏一个诀。   一团烟气升起,眼前障物聚复散,霎时间光阴倒转物换星移,呈现出畴昔景象。   一行紫衣弟子自山上拾阶而下。   他们容貌各有不同,但眉宇间的恬淡从容如出一辙,手中或捧或抱,皆执重礼。   “……今日宗主大喜,休迟了……”   “是呢,道曷仙子与宗主也算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实在令人艳羡……”   “……莫耽搁了……”   他们行色匆匆步履不乱,气度之高华世所罕见。   一行人的影子飘远,乘白羽展眉而笑,对李清霄道:   “道曷仙子是你祖母名讳。”   “那他们口中的宗主便是?”   “是你祖父,”   乘白羽眉目安静,“巧了,映出他二人成婚当日的景象。”   莲姨和云叔是凡人,已身死转世,乘白羽依旧不远不近静静守候。   虽说脱离仙途,但他们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边上李清霄拍手惊叹:“这是何法术?阿爹教我。”   “此乃生水之术,”   乘白羽目光遥遥,一直追着方才那行人的背影,   “你已结丹,待你境界稳固一些便教你。”   李清霄心痒:   “何为生水之术?除却溯影还有什么旁的厉害之处?阿爹多说说么。”   “厉害之处可多了,”   乘白羽笑得温柔,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乃成。进可制敌,退可溯影成像、问卜求医,此术一旦融会贯通,大道三千,无有不通。”   说着回首望李师焉。   阿羽不是说大话呢。   虽说他也是到炼虚境才真正将这家传绝学吃透。   啊,那是在一次双修之后……   不多时,阿霄开始和霜扶杳争论,究竟是大妖厉害还是像她祖父那样的修士厉害,   趁着这空档,李师焉迈近一步低声问乘白羽:   “好好跟孩子说话,怎么脸红了?”   乘白羽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眸光潋滟,   扯着走远几步,贴在李师焉耳边:   “后山有一处汤泉,温霖如沐,入冬也不冷,我在家时的居所就在汤泉边上。”   “你想不想……”   李师焉眸色一暗。   “阿杳,你慢慢与阿霄游玩,累了便回前山学宫,知道么?”   乘白羽缓声叮嘱。   两个小的此时又有新玩意,在涉水采莲,匆匆答应。   乘白羽视线如蝴蝶羽翼蜜蜂翅钩,翩翩在李师焉面上拂过,率先往后山驰去。   “来捉我?”   他声音轻巧语调欢快。   是回到小时候生长之地无拘无束的缘故么。   “你这雀儿。”李师焉喟叹一声,飞身直追。   李师焉是在汤谷一处巨石后头捉住人的。   水波依山势奔流,温热的泉水自横斜而出的巨石上落下,如瀑如淋,乘白羽没有施展法术抵御水流,鬓发皆湿。   袍袖也湿,勾勒出周身曲折毕现。   他,两条腿笔直修长,腰窝盈盈一凹,面颊上淌着水,眼中慾色流溢。   他冲李师焉伸出一只手,嫣透的嘴唇开合。   李师焉接住他,与他一同跌进热流。   他说的是:   要我。 第63章   五日前。   苍雁州边界。   人魔妖三族交界处, 古木绿意盎然,白玉傲立风霜,玄铁亘古以来仍是玄铁。   几千年都没有变化, 短短数月间自然也没有什么变化。   此时一玄袍男子, 身形飘摇,自三毒境而来。   他并没有直接踏入苍雁州地界,直直飞进古木繁茂的树冠。   这古木不知距今多少年树龄, 枝干足有碗口粗, 少时, 一灰狼踩着枝干跃下。   跃入妖族领地。   这灰狼身躯庞大, 身长须有二十尺,两只前爪肌肉虬结,幽绿的光芒从眼中泻出。   几乎在古木那一侧只沾一步,灰狼旋身高高跃起,转跃进苍雁州。   再落地时, 化成玄袍人身。   苍雁州属于北方三州之一, 气候寒凉, 凡间的驿站馆肆已备上厚厚的门帘和温热酒水。   贺雪权拐进一家酒肆。   一间极其寻常的酒肆, 外面两间矮屋、一排马厩, 内里黄土炕案、窄条木凳,墙酒缸里满盛着家酿。   谷物馨香混着泥土芳香,足以慰风尘。   贺雪权叫一坛酒,慢慢斟饮。   身负灵力……   哎, 灵力, 妖力,魔气,他自己现在身上究竟是什么, 管他呢?总之有修为傍身,想要醉倒太难。   气海内府会自动自发化解醉意,将酒力沿四肢百骸释出,饮得再多也能保持神志清醒。   难得一醉。   难得糊涂。   贺雪权很想在这样的初冬醉倒。   地气轻寒未寒,大雪将落未落,应当能的吧?梦见他。   记忆中那个人是不爱饮酒的,不善饮,也不沉迷,似乎更中意饮茶。   贺雪权记得大军回拨,他回到红尘殿,十次有九次都有热茶相候。   爱看,曾几何时,贺雪权很爱看乘白羽烹茶。   指尖点水,杯中盈绿,于是青葱一样的颜色便从茶盏之中一直蔓延进乘白羽的袖口,一室茶香,一室暖暖的生机盎然。   可这样一个人,偏偏管住处叫做酒庐。   大约是,李阁主善饮吧。   贺雪权知道自己不该打搅,可是承风学宫的至日祭礼,他真的很想去。   至日一向是大节,阖家祭祖,因此从前的学宫这一日最静。   同窗筵席大都各回各家,无家可回者跟着宫主到紫重山内门,观礼、饮宴,总之不使你大好的佳节落得形单影只。   乘白羽跟着族人们祭祖,皙白脸孔衬得身上繁重的紫衣更见矜贵,一板一眼行礼,衣摆袍袖分毫不乱,五官瑰艳却自含有一段清昂风华。   在乘家过第一个冬至的时候,那时贺雪权就在想,瑶台仙人,蟠桃佳客,是不是也不外乎如此。   去看一眼吧。   先不露面,甚至暂先不到前山学宫去,就在紫重山旧址看一眼。   待祭礼开始,今年应当人多,到时再乔装改扮混进人群,只看一眼。   喝完这坛酒,就出发吧。   到紫重山去,去见想见的人。   -   “原来你自小喜欢紫竹么?”   李师焉袒着上身坐在乘白羽旧日所居的榻上,窗外风声簌簌,正是一片紫竹林。   “还好,”   乘白羽伸手戳在李师焉胸腹间,“好硬啊。”   “只是还好?”   李师焉捉住他的手指不许他乱动,   “怎么屋前屋后满是这东西?”   乘白羽道:   “这里正巧是一片竹林,我爹给我算七星方位,我又正巧合该住在这里,”   手指挣动,   “我摸摸。”   他说话吐息,皆带着欢暧过后留下的热气。   他的指尖也很热。   “你身上没有?”李师焉嗓子里咽着火。   “也有,没你结实。”   乘白羽手指划剌不止。   是真的,他生得匀称,肌理线条偏流畅修长。   不像李师焉,这个老神仙,一身白衣飘忽,实则身上处处坚如磐石。   胸背腰臂,没有一处不……   乘白羽惊呼:“才消停几时!”   李师焉握住他的手往裳中舒去,眼神幽深:   “不许你胡乱比划,你不听。”   “唔,不成了,阿舟说晚些时候到,他生辰时便没回来,咱们须回学宫迎他。”   “晚些时候,还早。”   乘白羽叹为观止:   “你口出这等狂言,居然面色不改。”   另一只手戳李师焉面颊,   “怎么做到的?”   “调戏我?”   李师焉自然不依,又要抓他这只手。   这头顾上那头顾不上,一个间隙乘白羽趁机挣开,翻身而起。   他向窗边行去,一面走一面道:   “哪里有许多紫竹?我从前没注意。”   又说,   “人家好端端生在这处,我一搬来,竟成了我的附拥喜好,我说你们好自作多情。”   他要抒发感慨,他要故地重游好好看一眼窗外风景,无事。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身上只潦草披一件内袍。   半长繚服,堪堪盖住半截圆丘。   余下半圆,莹润的玉色凭空画出轻巧玲珑的弧,似是而非悬在窗前。   丘下不净。   有一口泉眼,适才一番雨露倒溉得它停当,此时随主人又是站立又是步履牵延,汩汩的泉水倾泻而下,当中还伴着一星白……   活色生香。   乘白羽似有所感,也是羞臊,便预备取衣裳再往汤泉洗一洗。   转身撞进一具夯实的身躯。   “唔!你何时起来?”   “你这幅样子,指望我只躺着看?”   李师焉托他双股抱上窗棂,在他唇上一咬,又使舌头在他脖颈锁骨处缓缓搏弄。   “痒。”   乘白羽仰着头眯着眼,半真半假抱怨。   不多时,李师焉好一副口舌,却只在脖颈打转,乘白羽细细呼出一口气:   “往下些。”   李师焉贴着他啄问:“雀儿这处也痒?”   “不、不够痒。”   李师焉一记深吻,一面挑吻一面问:“莫心急,怎么,难道要在这窗子上?”   此言一出两人心中俱是一荡。   “你少发疯!”   乘白羽薄一分脸皮嗔道,又低声缀一句,“也不怕有人来。”   李师焉微笑:“要么?阿羽。”   乘白羽瞑目蹙眉,抓着李师焉的手。   “原来已经等不及了?”   李师焉并指逡巡,   须臾,   轻声笑道:“雀儿,你这里比汤泉还暖。”   “好、好了。”乘白羽双手挣在李师焉肩臂,似推似蹭。   “好。”李师焉双关将他抱定,一蹴而就。   两人同时一叹。   初时乘白羽仍需忍捱些,后时逸趣横生,手撑住窗棂款款伸开。   适才一次两人是在汤泉之中,乘白羽也不忌讳、李师焉也不羁,一来二去也是满满当当,方才他走动,浅表处漏去一点,此时绝深处被菗抻着也泻出来,打成白腻腻沫子糊得两人腿上皆是。   “我不知,”   李师焉似乎真的在思索,   “分明浅浅一口,窄细秀密,生了阿霄也没变,牝屋囗我手深重些也能寻得,怎么储水之能如此厉害?”   乘白羽颤着声:“你、你休胡说了。”   “知道,”李师焉眸中燃火,“我须蓄着在旁的项上卖力,是么?”   “阿羽,松开。”   李师焉声音如咽如沉。   乘白羽也想,奈何坐在窗子上实不受力,眼睛一横:   “来,这样子……”   如此这般说一说,李师焉眉心一跳,沈卖的那话也是一跳,激得乘白羽跟着一哆嗦:“……做什么?你只说要不要。”   李师焉以动代答,抽身而退,乘白羽转身伏在窗子上掌好。回首递一眼,媚气昭然。   他、他是这样的百无禁忌,半截直缕的身子直挂出窗外,而窗外日光煌煌,照着他身上白得晃眼。   他犹自不觉,丘团高高抬着,几许发丝在脸畔沾连一二,蘸出无穷无尽的风情月意引人攀折。   李师焉爱他如在云端的清肃端和模样,也爱他此时至情至性的放纵样子。   都爱,很爱。   “慢、慢些,”   乘白羽抽着气,“你扎着我了。”   “扎着哪处了?我瞧瞧。”李师焉一壁幌他腰肢一壁询问。乘白羽又捂着不让看。   “呵,又说扎着,又不让瞧,”   李师焉笑道,“害臊?”   乘白羽扶着窗棂,一下一下轻轻幢着,脸上似痛楚似欢愉,顾不上答话。   少时,   乘白羽又一次手挽长发回身看,李师焉停一停:   “果真疼么?”   乘白羽昂着脖颈只是摇头。李师焉不能放心,一一拂开,轻抚他丘团上格外红处:“好些么?”   “嗯。”   乘白羽神思不属,嘴上答是却又摇脖子,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他纵情沉溺,他又仿佛走神。   说他直白,他又是如此难以捉摸。   李师焉神魂俱焚,手边嫣红一线莹白两团又直教人眼晕,不知脑中哪里一动,仿佛左右不应闲着,指节贴着紫菁蓦地摁进乘白羽谷囗。   “啊!”   乘白羽猛然一震浑身战栗,身体一弹好似竭泽之鱼,声气染上啜音,“你、你戏弄我……”   “不喜欢?”李师焉手上顿一顿。   他只闭着眼摇头。   他方才嘴上说好,便是在摇头,这一回呢?   他周身泛红发潮,分明动情已极。   一霎霜雪点胸,李师焉手上发力着意逡巡,口中调笑:   “怎么,我阿羽害羞,芯子藏起来了?”   说罢一心一意寻觅秘地,乘白羽只剩吐息的力气,哪有余裕逞嘴上功夫,趴在窗棂上随波逐流。   他喜洁,又须提防头发挂着窗子,只得一手托发一手扶窗,珠帘无隔露,罗幌不胜风,一窗景色,风光毕露。   好风光真正是好风光。   然而风光不只情人独揽。   紫重山后山,也确实杳无“人”迹。   一只通体灰白的巨狼隐在密林中,目光穿透层叠的紫竹,死死钉在窗子上。 第64章   这幅景象似曾相识。   玄缎一般的墨发, 雪肌红英,三色交织,无尽缠绵。   是在哪里见过?   不着寸缕的乘白羽, 如白浪逐舟, 如新雪风狂,究竟是像了什么?   贺雪权脑中沸沸然半晌,忽然想到——   春行灯。   从前有一回, 他揪住乘白羽不依不饶, 只因发觉春行灯与旁人的法器联结。   那时灯芯即是这般模样, 玄红白三色绞缠, 暧昧不清。   若是……   贺雪权仔细收敛起妖修气息,扮作一只寻常灰狼,忍不住思量,若是……   若他当时不那么咄咄逼人,克制自己滔天的独占欲, 克制丛生的疑心和耿耿于怀, 便认下焰芯里这簇刺眼的白, 如何?   此时他是不是仍能凭借往昔情份, 在乘白羽身边博得一席之地。   不。   贺雪权想起来, 乘白羽没答应。   他提议了的,乘白羽不愿。   一时记忆漫灌心绪如煎。   怎么会?在三毒境蹉跎这许多年,他竟然还有人的情感么?   罢了,该走了。   来看一眼故居, 谁料到竟看到这等景象?   贺雪权心内催促着自己, 四爪却好像与周遭万年的紫竹一样,长入地底生根发芽。   他注意到阿羽很不同。   他们,阿羽和李师焉, 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如此情热,宛如新婚燕尔。   他看起来真是享受啊,昂起的脖颈和细碎的吟哦说尽一切。   他还反抓着李师焉的手……捣按,这是以往乘白羽绝不许的,如今呢,腰上扭得厉害,整个人浪出花。   这是贺雪权多少年朝思暮想的人,多少回令他魂梦皆惊的人,此人在他身边却少有此敞开放恣神态,尤其最后那几年,真正是不苟言笑郁郁寡欢。   枯萎,那时的乘白羽在枯萎。   你,该是欣慰吧。   贺雪权扪心自问。   乘白羽的脸上还能有此舒慡尽欢的神情,他还相信情爱二字。   你,难道不感激?   前尘洗尽,恩怨尽销,他终于没有枯萎,终于春风吹又生。   也算你的罪孽没有深重到难以挽回。   有人替你挽回,总好过无以挽回。   不是么。   其实倘若乘白羽当年明言相问,“是我还是阎闻雪”,令贺雪权两者择其一,贺雪权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正如贺雪权从不敢正面问出那句话,乘白羽也没有问过。   是与不是,贺雪权当时没看清。   现在看得很清,阿羽对他,曾有满怀的真心的,否则怎会在红尘殿守那么多年,心念皆枯。   当局者迷。   不仅迷,他还放任第三人,违背狼族最最优秀的本能。   狼原本是一夫一妻忠贞到死的种族啊,他也愿意和乘白羽厮守到地老天荒,两人究竟是如何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呢。   这个思愧成疾又嫉妒如狂的地步。   怎么能不嫉妒?   理智教贺雪权不应嫉妒,也有情感,他真的对乘白羽愧悔无加。   可情慾,它不听二者的管教,身下一话犹自暴涨。   想要,撕碎,撕碎乘白羽身后的人,改换他来亲自占领,一厘一毫一点一滴,直至完全占有拆吃入腹,完全清除另一人的痕迹和气味。   这似乎,也是狼族本能。   然而正如他从前没能履行本族的本能,而今他只有看着。   胸腔好似被锐器整个划开,血肉脏腑剖空,一团一团的黑暗填进去。   少顷,   贺雪权耳尖一竖,听见乘白羽软着嗓子道:   “不成了。”   “腿软?”那位李阁主将人打横抱起,两道身影自窗边消失。   林中灰色的身影久久伫立,头背低伏,毛发根根倒竖,尖利的爪子嵌进泥土,似乎下一瞬便会暴起发起攻击。   然而,到底是蓄势待发还是濒临灭亡?   他凶恶的眼中几许枯意,始终呆立林中一动未动。   ……   屋中两人不知外界情形,转至榻上。   乘白羽一双眼睛婪慾尽染,一把将李师焉推得仰倒,扶着缓缓坐下。   “嗯,乖阿羽。”   李师焉叹一声,抬手摩他腰腹胯骨,不多时力道加大,由轻轻暧抚变为着力锢按,将人死死摁在昂首挺阔的那上。   起先乘白羽还前摇后摆软款迎播,后渐经受不住,手撑在李师焉腹肌上哼唧不止,   断断续续问:“好、好了罢?”   “好?”   李师焉好整以暇,“怎么了雀儿,又受不得了?”   乘白羽细细“嗯”一声,周身被折磨得绯红一片,两只腿直打颤:   “使不得了,好人儿,饶我吧?”   “如何使不得了?”   李师焉诱问,轻颠缓挵,   “你对我说哪里使不得。”   “乖,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乘白羽眼角炸泪:“太多了。”   “是么?”   李师焉揽着他腰身坐起,“哪里多了?不是你这雀儿说窗子上吃不够么?要到榻上来?”   “嗯、嗯,那是在窗边时你、你总作弄我。”   “我如何作弄你了?”   李师焉眼含燎野神情专注,“你绞着只管不放,我只恨不能……”   乘白羽忍着颠簸哼道:   “你手上花活挺多是吧,就你见识广?会得多?”   “嘴硬,”   李师焉沉沉一击,只往宮囗缝里冲幢,   “说出来,嗯?我是如何作弄你的,说出来好不好?”   “不肯说?”   “吝啬,不如敞着的地方乖觉,是不是?”   乘白羽呜咽一声满面彤云。   李师焉接着道:“阿羽看不见身后场景,夫君说与你听,嗯?”   说着倾身含住乘白羽右耳垂上的细肉,手也不闲着,覆在乘白羽秀气缕直的东西上。   “吃着一柄还不满足,谷道里嚅嚼不止红着张开,嫣嫣盈盈,吞着夫君的指尖吃得欢。”   轻拢慢捻抹复挑,呼之欲出时又风息云静,馋得乘白羽左右没有止处。   “比屋外的温汤差着什么?把夫君手心也泡着,”   李师焉耐心,“好雀儿,快说,喜不喜欢?”   “我、我若说这句,就美死你了?”   乘白羽屏着气息轻笑,“我偏不说——唔!”   李师焉不轻不重在他冠子上弹一下:“倔强的雀儿,到这地步还不服帖。”   指尖陡然收紧,疾行几下,乘白羽不妨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捻腥膻的白交在李师焉手中。   “偷袭算何本事?你再笑!”   乘白羽张嘴,凶狠地咬住李师焉的下唇。   李师焉左手不知何时攀上他脑后,摁着他深吻,右手蘸着东西缓缓移到他囗子边上。   “唔,你做什么?”乘白羽略挣开,要扒拉李师焉的手。   李师焉道:“贪嘴又不承认,今日我须喂满你。”   ?还能怎么满?还不够满么。   乘白羽不明白。   !   “不行手指不可以!”   乘白羽张皇失措,“已经足够了,师焉!你要做什么?”   “我有一本《东海秘抄》,可记得?”   李师焉搂定他,“我无鲛鲨之天赋,没生出两副牡具,却也愿效其力,我要将……”   是何意图,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乘白羽眼前一白,语无伦次:“会坏的。”   他又是这样,嘴上否决,语气里却有殷殷之感,说不清是恐慌多一些还是期待多一些。   “是呢,阿羽要坏掉了,”   李师焉开垦功夫做足,徐徐将两只卯袋……   “嗯,阿羽这里要坏掉了,怎么办呢。”   乘白羽手指打缠脚背绷直,瘫在李师焉肩上:“……错了,夫君,我错了,你、你饶我这次。”   “你是谁?”   “……”   李师焉逼问:“从前是谁笑话我古板,观话本却不会学以致用,半点吃不住花俏称呼?”   “真错了,再不敢了,”   乘白羽抽气,“出、出去罢?求……”   “求?求我?”李师焉一顿。   乘白羽面上酡红:“嗯,好人儿,我求求你,疼疼我。”   又道:“我、我身上麻了。”   “哪里?我瞧瞧。”   乘白羽抻开手指:“手麻了。”   “顽皮,”李师焉重开始动作,“撒娇还糊弄我。”   “真的,手麻,”   乘白羽叼住李师焉嘴唇磨蹭,“抓太紧,真的麻。”   “抓什么?”李师焉握他的手,舒开手指十指交握,仍不肯放过。   乘白羽闭着眼:   “方才抓着衾被,”   声量渐低,   “夫君作弄得我太舒慡,没省着力气,手抓麻了。”   “啊!”   乘白羽欲哭无泪:“不是教我开口?怎么还不消停!”   不仅没消停反而刹那间怒目振展!   “抓衾被做什么?”   李师焉反客为主将人全须全尾压在榻上,手臂递去,“阿羽,我手上背上缺些抓痕,你好生抓着。”   “抓稳了。”   “嗯,我……!!”   话没说完被卷入惊涛骇浪,譬如一叶孤舟,譬如一尾游鱼,乘白羽再次彻底陷入李师焉带来的风暴里。   ……   后山绮梦未了,紫重山的前山,承风学宫,另有一场风波。   “我说乘轻舟,”   霜扶杳不虞,“你什么毛病?你自己连亲妹妹的生辰也不回来看一眼,好容易回来一次还臭着脸?”   学宫一间客舍,霜扶杳站在室内,与门首处的乘轻舟对峙。   李清霄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乘轻舟冷道:“只有你们两个?他们呢?”   “他们?”李清霄忍不住,“阿兄,连一声爹爹也不唤么?”   “你既然怨言这么大,”   霜扶杳直指外头,“回来做什么?想给谁添堵?出去。”   乘轻舟不为所动:   “为人父,却没有做父亲的样子。在哪里勾兑呢吧。”   “你!”   霜扶杳大怒,“阿霄还在这里,你嘴里什么污言秽语!”   “我说错了?”乘轻舟抬眉,“他们二人一齐避客,还能是什么缘故?”   沉稳英挺的青年,满目阴霾,开口吐出几个字:   “不知廉耻。”   乘白羽携李师焉迈步进屋,迎头听见这四个字。 第65章   六十余载日月交替, 六十余载朝升暮合。   乘轻舟面上的青涩褪尽,改换一副成熟冷峻风貌。   他脸上的棱角日渐锋利,他的眼中菁华含锐, 他的眉宇间载满霜雪一般的冷意, 不笑时喜怒难辨。   世人皆道,此子颇有其父之风。   乘白羽坤君遗脉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他接任仙鼎盟盟主的第二年发诏阐明己身。   昔日面对议论, 他踟蹰难言, 再心思凝定也免不了在意。   今日再面对议论, 他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你们要议论?行。   先发制人, 真相在此,随你们的议论。   他一纸诏书发出去,李师焉是什么身份,他身边一双儿女是什么身份,不言自明。   也不是没人议论, 可这些议论再也没论到乘白羽面前。   乘轻舟容貌承袭自乘白羽, 自然不会差, 又习得一股冷傲气质, 真是取两位师长之长, 只是喜怒之难以捉摸,却不知是像了谁。   只有亲近的这几个人知晓,乘轻舟这是随了他的生父贺雪权。再往深一层说,是像他的祖母, 很像皋蓼, 那位神木谷中如万古孤峰的风雪一般的大妖。   大约朝夕相处的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变得相似吧。凝望着这个孩子,绕膝之乐仿佛还在昨日的这个孩子, 乘白羽心内只有叹息。   脸色平常:“阿舟回来了。”   他身侧落后半步,李师焉周身冰寒,霜扶杳与李清霄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几时到的?”   乘白羽镇定自若领着步入室内,在上首坐下,“边境太不太平,路上好不好走。”   乘轻舟在门边不动,抱着剑冷着脸:“刚到,太平,好走。”   “有毛病,”   霜扶杳小小声嘀咕,“旁人明明是关怀他,他要没个好脸。”   这花妖,细论的话并没有对着谁,好似对着面前的一团空气,很难说是在与谁说话。就是这无主的泛泛一句指摘,好似点着乘轻舟按捺已久的怨气。   “关、怀?”乘轻舟咬着牙,“你说谁,什么关怀?”   霜扶杳嚷起来:   “几次三番传你回来,还不是关怀你?哈!你爹现如今的诏令,全天下也就召不来你!”   “找我回来做什么?”   乘轻舟自始至终一眼没看李清霄,   “又不是我境界提升,又不是我的生辰,巴巴的叫我做什么?说什么关怀。”   李清霄蹙眉:“我怎么听着这话,阿兄是厌恶我么?”   “他敢!”霜扶杳连忙安慰,“他就你一个妹子,怎会厌恶你?”   “妹子?”乘轻舟轻哼出声,似有若无剜道,“她是师父的独女,我可高攀不起——唔!”   李师焉手中捏诀:“不会说话就闭嘴。”   “缄语术?”   乘白羽扶额,   “先解开吧。”   “解开做什么!让他闭着嘴吧,胡言乱语惹阿霄伤心!”   “阿兄你、唉,阿爹……”   “罢了,”   乘白羽温声嘱咐,“阿杳,你陪阿霄去找宫主,请他开览遗馆给你们逛逛吧。”   顿一顿又道,   “师焉,你也去。”   李师焉定定瞧他一眼:“确定?”   “确定。”乘白羽颔首。   李师焉将两个小的拎走,室内只余父子两个。   安静一刻,   “这回是什么话?”   乘白羽语气镇静。   适才李师焉出去前已解开乘轻舟的缄语咒术。   乘轻舟:“此番至日大祭,是学宫的大事,往后你担任宫主,承风学宫的声名想必更上一层楼。”   好比倒豆子,乘轻舟说得越来越顺溜:   “我父好歹也是承风学宫出身,你甩手不管的那么些年他也没有使学宫荒废,好歹没断了香火,怎么也有些功劳。”   “你不延请他来参加祭典岂非置功臣于不顾?多少有些忘恩负义。”   “你现占着他从前的位子,总不能白白乘凉,罔顾栽树之人。”   乘白羽点点头:   “你祖母说的?”   “是,”乘轻舟偏开脸,“你……阿爹,儿子以为,祖母说得有理。”   只剩父子两个,乘轻舟的桀骜无礼倒是收一收。   “我早说过,”   乘白羽道,“你一定要与神木谷走动,我也不阻你,只是与我生气就罢了,你为何总不给霜扶杳和你妹妹好脸色。”   乘轻舟还是那句:   “李清霄是我师妹,不是我亲妹妹。”   乘白羽目光怜悯,不再多言,口中一声清啸,一捧光晕自天边飘来。   白光入室,化蹄长角,渐成一鹿,向着乘白羽亲昵靠近,   乘白羽道:   “我记得,并不是你父亲许我继任仙鼎盟盟主的。”   神鹿随叫随到,乘轻舟稍有惊叹神色,很快收敛:   “祥瑞之说,自古以来谬误多过实绩。”   “好,”   乘白羽仍旧心平气和,   “九州之上是没有旁的宗门么?倘若我这盟主果真名不副实,他们缘何容我放肆一甲子?”   乘轻舟想说什么,乘白羽截断,   “我知道你要说他们是屈于你师父与我的修为,那我问你,像风解筠那样的大妖为何屈服?还有许多鬼修与魔修,他们不是人族,又是为何归服?”   乘轻舟哑口无言。   乘白羽徐徐道:   “再者说,你是凭什么以为,你父亲会应我的邀请?”   “按你和你祖母的想法,我不是很对不住他么?”   乘轻舟神色彻底顿住。   “一个负他良多之人的邀请,他为何应邀?他现在可是魔修,恣肆唯己,”   乘白羽问,   “既然他根本不会来,你祖母非要我邀他,目的为何?教唆你来我面前说这一通,目的又是什么?”   “不就是想看仙鼎盟的邀请落空,大失颜面么?”   “不就是想叫你与我生嫌隙么?”   乘白羽耐着心、好着声气,一点一点掰开揉碎讲一遍,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捧到乘轻舟面前。   乘轻舟固执道:   “即便如此,阿爹也不该在这里与李师焉卿卿我我,这里可是你与我父定情之处!”   又道,   “这样的场合,总该去信请一请父亲。”   “是你师父,”   乘白羽语气里没什么情绪,“我容忍你满口不敬,旁人并没有这个职责,你若不喜,与李阁主断了师徒罢。”   室内空气一滞。   “阿爹你,如此维护他?”   乘轻舟慢慢地问,   “就因为我出言不敬,便判定我不配做他的弟子?”   乘白羽:   “在他面前我也维护你。”   轻抚神鹿头颈,不再与乘轻舟多言,挥挥袖子示意出去。   乘轻舟神情愤懑不服却无可奈何,抱着枯弦离去。   呦——呦——   神鹿鸣声空灵,在乘白羽衣摆蹭蹭。   “怎么?你来慰我?”   乘白羽笑道,“还未多谢你,总是劳烦你显形。”   满怀的叹息:   “你也知他每日里听些什么话。”   “他姓乘,偏偏身负狼族骨血。”   “那些人是什么拜高踩低嘴脸,对他能有什么好话么。”   神鹿昂起脑袋,似是明晰,似有所谏。   乘白羽摇头:   “不成。”   “我不能将他圈在仙鼎盟。”   “我虽是盟主我也干预不了人言,而人言尤其可畏,我护不住。”   “将一个人困在流言正中央,无可进、无可退……”   “会死的。”   去吧,去找你的祖母吧,乘轻舟。   哪怕另有所图,哪怕有时偏激,只要你觉得心内能有片刻的安宁,为人父母我如何拦你。   乘白羽长叹一声,放神鹿回归天际。   -   至日这天,新雪初霁。   学宫弟子今年都未家去,不仅如此,许多往年曾在学宫听经的修士纷纷返回,十分热闹。   正应乘轻舟所说的那句“大日子”。   乘白羽一身紫袍裳站在高台正中领祝,随着他清润饱满的嗓音,嘏词缓缓扬开:   “紫幄之始,莫重乎郊祀;郊祀之先,莫尊乎昊天。   ……   此夕流咏,弥冬初至。   洗帻独古,濯缨在兹。   ……   日南至兮既望,万斯年兮承天贶。”   祝嘏完毕,祭九牲、舞傩戏,乐六成而燔泰坛,陈玉币而寘于积薪,七十二方星台相继点燃,礼成。   贺雪权改换头脸混迹在人群中。   至日的祭礼做完,便是乘白羽继任宫主的礼。   他本是正道魁首,此时又成天下座师,实在万众瞩目。   而他,很担得起这份瞩目。   他身形端直腰背悬挺,却丝毫没有拘束做作之态。   高台之上轩冕逶迤,礼器鲜花、华服环佩都不能夺其光彩,白日映面而惊虹在睫,俨容高标,意态闲雅。   传经俯可拾青紫,摛华早合登蓬瀛。贺雪权一时竟看得痴了。   回过神,高台上的那人目光凛凛,正向他投来。   贺雪权精神一震。   乘白羽目光炯然,口唇轻启,做一个口型:   抱鹤。   是……他是说抱鹤台?   只在转瞬之间,视线收回,迅捷得贺雪权怀疑只是一个幻想。   正如后山紫竹林,窗子上甜腻着嗓子叫着的乘白羽漫无目的看向林间,贺雪权有好几回忍不住确信,乘白羽是否就是看见了他。   幻耶?真耶?   贺雪权不知。   待礼毕开宴,贺雪权找一个空档往学宫东南方向一座山峦行去。   去抱鹤台。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要去。   到抱鹤台,苍松古石一切如旧,紧挨着山巅是一张石桌,石桌上……   静静躺着一只玄布包袱,观其长短应是一柄重剑。   是……   “你的夜厌。”   乘白羽出现在他身后,语气静谧:   “你来了。”   “贺雪权。” 第66章   从三毒境回来, 带回来的法器其实不是七件,而是八件。   其余七件早已完璧归赵,最后这一件——   “我算你会来取, 只是没想到会在今日。”   乘白羽道。   他语气平和, 似只是与寻常一老友对话:“七位魔君,你尽数收服了?”   贺雪权缓缓下颌一沉。   “嗯,”   乘白羽稍显忧色,   “被你俘获的法器最终却出现在仙鼎盟, 他们为难你没有?生出反叛之心可不好。”   别又生出乱子啊, 三毒境。   “……不曾, 魔族尤以强者为尊,”   贺雪权嗓音沙哑,   迟疑,   “阿羽,你是关心我的处境?”   “……”   乘白羽揣着的手松开, 手指无意识拂过袖口, 诚实道,   “倘若三毒境内有一位共主, 各大魔君不再征伐不断, 于四界而言都是好事。”   两人遥遥相对。   一晌,   贺雪权缓缓一笑:   “是做盟主的人了,顾念大体。”   乘白羽手臂随意一展,层叠繁复的宽大袖口随之聚散开合, 最后复归平静:   “原本你做盟主, 也不差。”   “你不必多心,”   贺雪权嗓音依旧涵沉,   “我野心冲天, 杀欲太盛,堕魔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堕入魔道,渡劫也难免出差错。”   “我没有多心,”   乘白羽摇头,“重来一次,我该说的不字仍旧要说。”   “你还是如此直白。”贺雪权惨淡笑道。   忽地贺雪权卸去伪装,露出原本面目,褐白的长发在身后飘扬,   问乘白羽:   “你说若是你我还未解契的时候,我能让你信任,让你敞开心扉这般直白,你我是否会是不同的结局?”   “不会。”   良久,乘白羽仍满面疏淡,只是眉间浮起疲色:“你去了三毒境,皋蓼很生气,阿舟也很生气。”   “我知道他们未必是气我。”   “但我很努力想要平息他们的怒气,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不把乘轻舟拘在仙鼎盟,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对。   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   他真的不知道。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贺雪权轻轻叹息,“对不住。”   乘白羽未发一言。   “你还是不信任我,”   贺雪权甩甩头,“皋蓼要访魔界使你为难,我怎会教她得逞?你连传信都多余,还亲自跑一趟,你……”   “……到三毒境也没有寻我。”   贺雪权落寞道。   乘白羽:“我不信你。”   “……”   “即便你说了那些话,我也不信。”   “……”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这样吧,”   乘白羽转身,“待你做上三毒境的境主,我再贺你。”   他抽身而去,一眨眼的功夫身影已看不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大宴一角,乘轻舟自斟自饮。   “你何时学会的饮酒?”   霜扶杳不知从哪冒出来,幽幽地问。   乘轻舟:“不劳召公使者费心。”   今日的大宴宾客满座,大小宗门的宗主皆至,倘若宗主未来,至少也是个长老到场。   各处长谈阔论其乐融融,似乎只有这一隅冰泉冷涩弦凝绝气氛凉凉。   霜扶杳哐地坐下,口中哼道:   “你快要结元婴,也不克制?仔细体内杂物污秽太多,渡劫时难过。”   “不劳费心。”乘轻舟径自灌一口。   霜扶杳嗤笑:   “小心你的境界不进反跌,到时候李清霄修到你前头去,你又要甩脸子无能狂怒。”   “你专程来取笑我?”   “我闲得没事做了?”   霜扶杳回嘴,   说着抢过乘轻舟手中酒盏,吨吨吨饮下,而后脸色一炸,   “呸呸呸,人族酿的酒就是难喝。”   乘轻舟:   “不错,人族酿酒总是粗粝,再清淡的酒液也划剌嗓子。”   “……你竟不呛声,”   霜扶杳安静片刻,“你在妖族常常饮酒么。”   乘轻舟还未答,霜扶杳接着道,   “你祖母不好,元婴是妖修的一个坎,这节骨眼该教导你勤加修炼,不该叫你饮酒。”   “她?她岂管得了我。”乘轻舟撇开脸。   “你再替她说句话试试?”   霜扶杳抓着乘轻舟的衣领把人转过来,直面道,“乘轻舟,你有没有旁的话,没有我走了。”   乘轻舟衣裳领子被揪住,并不很怵,顺势捞回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   “不、知、悔、改。”   霜扶杳手松开,甩袖子要走,   “阿霄怎么样了?”乘轻舟蓦地问出口。   “哼,”霜扶杳重新坐下,“算你有个人样。”   “阿霄很好,她在你爹化出的幻境里渡劫,比你保险多了。”   “你别垂眼睛,你回来也是这个待遇,你小时候没有,是因为你爹那会儿修为还不够。”   “可没人偏心阿霄,是你,你的心眼子是偏的。”   乘轻舟徐徐问:“没人偏心么。”   “没有。”霜扶杳肯定道。   看样子他还有旁的话没明说。   要开口,最终又没说,只是重复一次:“包括你师父,阿霄与你,对他而言是一样的。”   “你呢?”   乘轻舟声音更低神色更黯然,“你呢,霜扶杳,你没有更疼爱阿霄么。”   “我没有,我本来能和你一样疼爱她,是你不要的。”   霜扶杳声音也很低。   此时来一波人,某宗门的宗主、长老,举盏相贺。   他们是从上首主位一遛过来,先前贺酒的情形尽收两人眼底。   叙话、祝酒完毕,送走一行人,   霜扶杳道:“你瞧,这帮人对你吧,虽说没有对你师父那么毕恭毕敬,可也没有对你熟视无睹对不对?总没绕过你不搭理吧?”   乘轻舟只是不吭声。   又一刻,   “昨天和你爹赔不是没有?”霜扶杳问。   乘轻舟精神一凛,犟道:“我所说句句属实,赔什么不是?他们两人哪里不能恩爱?偏要来这里恩爱。”   “你说说你,”   霜扶杳杏眼倒竖,“你迟早给你爹气出个好歹。”   说罢再不搭理,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旋身回转,将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掷在案上:   “给你,该用就用,别死在元婴了。”   ?   乘轻舟拾起木匣,解开盖子看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不规则的晶石,似琥珀颜色,鹅卵大小。   “等等!”乘轻舟立即追去,“这是花养精,你哪来的?”   霜扶杳道:“你别管。”   “杳杳,”   乘轻舟严肃,   “花养精百年左右才得一枚,你这岁数至多修出两枚,与老树根一样是你们草木花卉一族的命根子,你从前不是送了阿霄?你总要留一枚自己保命,这枚是哪来的?”   霜扶杳低着头。   “究竟哪来的?”乘轻舟急了,“你再不说我去问阿爹。”   霜扶杳阴阳怪气:   “哟,你现在肯唤一声爹了?昨日只顾一个劲‘你你你’的,我都想撕烂你的嘴。”   “莫贫嘴——”   “啰嗦,”   霜扶杳摆摆手后退,“我族人予我的,难道只有你有亲族?走开。”   说完他轻巧一晃躲开乘轻舟飞走,踪迹难觅,留乘轻舟独自站在原地。   酒宴嚣嚣,我独踽踽。   乘轻舟手中握着木匣,剑锋一样的眉宇皱起。   ……   “到哪里去了?”   李师焉随口问,“你的好日子,不留在宴上坐镇。”   乘白羽走来坐下嫣然一笑:“你替我坐镇也是一样。”   “不一样,”   李师焉道,“他们瞧我像是瞧刀修的刀,我是人间杀器,你才是他们认的明主。”   “嗯,刀口淬酒,倒也使得,”   乘白羽抬手抚摸李师焉的脸颊,   “世上有你这般俊俏的刀?又劲又辣,恐怕择刀为器的修士要翻一番。”   “顽皮。”   手指抚弄,从鬓边划到下颌,乘白羽道:“就要顽皮。”   “你心情尚好,”   李师焉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我便放心。”   “怎么不好?好着呢。”   酒酣胸胆尚开张,酒席到一半,叙旧祝酒统统做完,众人渐渐从殿内转至殿外,学宫有一处高台,各家高徒展开架势以武会友。   如此一来,殿中只剩寥寥数人。   乘、李二人这一席身后,乘轻舟不知默默站了多久。   “你、你们,大庭广众也没个忌讳。”乘轻舟嘶声道。   李师焉速即要松手,被乘白羽反手握住手腕。   他神色很浅淡,淡到面无表情:   “什么忌讳?你倒是说说看,我二人是衣衫不整还是行事不检?怎么碍着你的眼了?”   一时间乘轻舟张大眼睛:   “阿爹!你如何这般说我?这么些年无论我再怎么顶撞你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乘轻舟,”   乘白羽澹然道,   “你也知道你再三顶撞,我的忍耐有限度。我与师焉相濡以沫至死不渝,你尽管把这话告诉你祖母,休再试探。”   殿中所余几人察觉有异,各自长着眼色,先后寻由头告辞出去。   乘轻舟捂耳朵:“什么话!是什么光彩之事?!你要嚷得人尽皆知!”   “有什么不光彩?”   乘白羽反问,“我早说过,我和师焉结契之前清清白白,是你,你眼盲心也盲,被你祖母三言两语便能动摇是非善恶。”   “好一个清清白白,”乘轻舟恨道,“既然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之处,你为何不敢邀他来!”   突地李师焉往乘轻舟手上一指:“此乃何物。”   “有话就说,有事便问,”   李师焉道,“否则我与你父亲不听你的闲话。”   “你父亲”三个字咬得极重,沉郁严厉。   “我知道,这也是我父亲,”乘轻舟执拗昂头,“无须你提醒。”   殿中无外人,乘轻舟越发肆无忌惮:   “我就活该贱命一条!天生不是双亲相聚共享天伦的命!”   向乘白羽声声相问,   “你要再结道侣,行,随你,可你不该如此无情!你浑似一副生没见过我父亲这人的模样,那我呢?”   “你叫世人如何议论我!”   年轻气盛的剑修,终于哄着眼睛道出真病,“哪怕你有一丝的念旧,哪怕你是惺惺作态,你便是如此不屑回头!盟里的人看在眼里谁不更厌弃我两分!”   “阿羽,”   李师焉托出红翡葫芦,   “你若不介意,我要管教不肖弟子。”   同一时刻,殿门首处忽攸一道人影突现,褐发玄剑,眼眸幽绿融赤。   “不劳你动手,”   贺雪权解开背上的剑直指殿上,   “拔剑。”   乘白羽:“……”   乘轻舟既惊且喜:“父亲?!”   惊喜未消,铺天盖地的剑气威压兜头砸来!   锵——   千钧一发之际乘轻舟回身抽剑,枯弦无奈应战。   他们父子两个境界相差太大,贺雪权又根本没留情面,这一剑枯弦接得好不狼狈。   却无暇修整,一招剑势未消,第二剑接踵而至!   ……   “阿羽,贺雪权来了,”   李师焉没有很关心战况的意思,目露深思,   “为何你,并没有太惊讶的神色?”   乘白羽:……   哎呀。 第67章   “此人现身何其突兀。”   “而你, 自始至终眼珠子都没颤上一颤。”   李师焉含着莫名的笑意:   “盟主大人处变不惊,养气功夫到家。”   乘白羽冲殿中道:   “你们动静小些……罢了,”   丢出一方芥子, 将叮铃咣当的两个剑修罩进去, 低声抱怨,   “没轻没重,被人发现学宫竟然有魔修现身, 我不要脸了?”   转头对上李师焉深沉的眸光。   “……他来取夜厌, ”   乘白羽一省, “不是, 不是不是——”   哎。   阿羽说错话了呢。   果然李师焉长眉一挑:“和你约好来取夜厌?”   “不是不是,”   乘白羽连连摇头,“哪来的约好?我上去祝嘏时瞧见他,遂挑一个地方还他的剑。”   “一个地方?”   乘白羽老实:“西边山上有一座抱鹤台。”   “唔。”李师焉不置可否。   “你这人,几岁了?”   乘白羽轻声款语, “好啦, 我都与你说了, 你可不许气了。”   “说完了?”   李师焉道, “我来问两句?”   “……”   “其一, 抱鹤台,是你们二人昔日什么秘地?”   “其二,我猜他必有乔装,这回他身上又没有夜厌, 你又是如何认出他的?”   “……唉, ”   乘白羽笑着叹气,“可知是过得久了,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实话说, 我也不确信,因此才说一个他熟知的地方。此人若无回应,我便知道认错人么。”   “嗯,实在是很有道理,”   李师焉话锋一转,“抱鹤台上,你现身不曾?”   乘白羽笑吟吟:“你猜呢。”   “阿羽,”李师焉满面山雨欲来,“是你先惹我。”   “哎呀,”   乘白羽瑟瑟发抖十分做作,“夫君饶我。”   啪地一声,李师焉轻拍他手背,面上也阴云转晴:“顽皮,谁皮得过你。”   “你又在扮酸,”   乘白羽嘴角翘着,“没醋装酸,多少年还是这一套。”   李师焉抚一抚胸口:   “假戏也有真情,真的酸,晚上回去要吃甜的才好。”   “好,好。”乘白羽笑道。   须臾,   “不过你不会的,”   乘白羽道,“不会怀疑我的为人。”   “不会,”李师焉目中凝定,“即便你要见贺雪权,想必也是正事。”   两人相视一笑。   又两息功夫,   “咳咳!!”   半空中的芥子吐出一个人,满嘴鲜血,跌落在地抚着胸口咳血不止。   贺雪权随后跃出,面容冷酷:   “就这点出息,皋蓼看中你什么。”   “咳咳!”乘轻舟不解,“父亲……?”   “你听信皋蓼的为人?”   贺雪权语气很淡很冷,“自寻死路。”   “父亲怎可这样说!”乘轻舟咬牙撑起身,“祖母时时念着您的!”   贺雪权:“口尚乳臭年幼无知。”   ……   这父子两个,显见是怨气没在芥子里撒干净,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有好听话。   上首左一席,李师焉眼睛微眯:   “呵。”   乘白羽也是叹气。   “叹什么气?”   李师焉低声道,“你前夫设好的社戏,他给你扮奸佞,好人留给你做,你还叹气?”   “我做好人有什么用?”   乘白羽软着声气,“你做吧。”   李师焉:“你让我承贺雪权的人情?”   乘白羽:“嘻嘻,不然你想让我承他的情?”   “呵。”   李师焉往玉阶下并指一点,乘轻舟口中如注的鲜血止住。   阶下贺雪权正说起往事:   “你是我亲生,我不是皋蓼亲生?你且去问问她,我幼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乘轻舟有话说:   “那时祖母刚刚当上妖王,王位不稳,她也是无暇他顾,其实她内心里多有愧疚思念——”   “哦?她如此说的?”   贺雪权一边唇角微挑,“那我再问,我登化神境上仙缘榜,第二日她便遣人来寻,难道也只是思念愧疚?”   乘轻舟瞠目结舌:“怎会?祖母她怎会如此……”   “且不论长辈之过,”   李师焉冷道,“贪狼魔君,你少拿自身类比我徒,你是没人管的孤儿,我这徒儿自幼没过过一日颠沛流离的日子。”   原来近年来三毒境令人闻风丧胆的新晋魔君正是贺雪权!   乘轻舟惊呆,望着贺雪权:“父亲,他……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贺雪权抱着剑懒怠答话,眉宇间布满邪佞峻厉。   默认一切。   “父亲是否有苦衷?”   乘轻舟红了眼,   “传闻此魔修嗜血残忍……父亲即便堕魔,不能回仙鼎盟,为何不回神木谷?祖母她或许从前没能尽做母亲的职责……”   开脱的话,再说不下去。   “不回仙鼎盟是我不想回,至于神木谷,因我知道谷中无人护我,”   贺雪权下颌一抬,冷厉道,“如今再添一个你,我嫌丢人。”   “从今而后不得以我子自居,否则,我送你去见你祖父。”   说罢这句贺雪权原地化成一缕灰雾消失不见。   殿中一静。   李师焉步下玉阶摸乘轻舟的脉:   “轻按不得,重按乃得,邪郁于里,气血阻滞,”   回首望乘白羽,“有些麻烦,要下破血丹。”   身心摧残,看样子乘轻舟伤得不轻。   李师焉去瞧,乘轻舟二一添作五合上眼睛歪在地上不动弹。   乘白羽一副踟蹰样子:“疗伤,他恐怕想回他祖母处吧。”   “他又不傻,”   李师焉哼道,“皋蓼对亲子尚如此无情,待他岂有真心。”   乘白羽坐着不挪窝:“只怕他还是埋怨我。”   “他还替皋蓼分辩,他也知他父亲一生挫折怪不得皋蓼,他自己的际遇倒怪你?”   三言两语讲完道理,李师焉道,   “走罢,此地不是疗伤之所,先去客舍。”   乘白羽这才走来抱起乘轻舟。   趁着比武台的热闹,一行人行至乘轻舟住所。   乘轻舟倒在榻上不动不言闭着眼,乘白羽在榻边坐下,也不多话,只是翻着乘轻舟手腕好生诊一番脉。   “嗯,破血丹要下,只是药性猛烈,或许佐以桂枝蠲痛散……”   与李师焉商议药案,摆出百药囊,斟酌分外谨慎。   “……不够,我去学宫药炉瞧一眼。”   “我去罢……”   声音渐息。   乘轻舟只觉榻边重新轻轻一陷,一道微微的叹息落在耳边。   “我知道你现醒着,不耐烦与我说话罢了。”   “瞧见你父亲对我多有维护,心里不舒坦?”   “你祖母大约常对你说我对不起你父,你一定在想,为何他还替我出头教训你。”   “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父亲眼里,和在你祖母眼里,很不相同。”   “而你,无须认同任何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祖母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自己想做成什么样的人,你好好想想吧。”   “我只愿你,心地淳正,质而不野,不轻易受他人言论的摆布,自在逍遥。”   乘轻舟眼角渗出泪意,犹自倔强不肯睁眼。   “唉。”   乘白羽并不强求。   少时,李师焉煎药回来,两人将药留在榻边小几上径自离去。   -   大典结束第三日。   乘轻舟好转以后留在学宫养伤,虽说仍旧不言不语,但好歹没跑去神木谷,叫人大大松一口气,乘白羽心思渐渐转至这项上:   紫重山。   “师焉,你说贺临渊他们究竟为何?对紫重山下这样的重手。”   乘白羽这两日埋首族中典籍,左右瞧不出头绪。   李师焉坐在他身侧抚他脊背:   “你家里先祖们太出挑,一个接一个飞升,惹人眼红。”   乘白羽摇头:   “我想过了,若只是这个缘故……”   “他们该极尽奉承。”   “忙着将子弟们送来承风学宫,忙着讨好我爹,最好将他们的族人子弟收为亲传,好将飞升的秘法学去。”   “为何痛下杀手?如此一来秘法不传,谁也去不了玉虚天啊。”   乘白羽困惑。   李师焉想一想,道:   “承风学宫说是不吝传教,飞升的却一直只有乘氏族人,是否因此埋下怨念?”   “嗯,或许吧?”乘白羽夷犹。   两人对视,都不太想得明白。   也是,乘白羽心想。   野心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野心自然而然化为害人之心的人。   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就是很难理解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你父母师长果真没教过飞升的法门?”李师焉问。   “我?”乘白羽指指自己鼻子,“没啊。”   又道:   “学宫的传承,就是紫重山的传承,经纶典籍都在览遗馆,我们族中弟子也是来览遗馆读书习道,和外姓弟子并没有差别。”   李师焉疏淡笑道:“这话九州之上恐怕没几个人信。”   乘白羽摊开手心:   “一处读书,一处炼气,我们家的人飞了,他们飞不了,如此便心怀嫉恨?”   说完自己回过神,苦笑:“似乎是挺惹人恨。”   啊,真是烦恼。   诚然冤案已经昭雪,罪魁已经伏诛,可是——   要想开紫重山的山门,还是要破除人们的疑虑和嫉恨。   怎么破?   说到底,人家疑心你们紫重山并不等量齐观,说是于焉问道四海一家,结果真本事只教给自家人,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这疑心何解?   “真是的,”   乘白羽手上书册撂在案上,“怎么这么不争气,赖好有一个其他宗门的人飞升也好。”   “别气。”   李师焉移到他身后,自动自发充作他的靠枕,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上他脑侧穴道。   “嗯,”   徐徐按完脑袋,乘白羽抻起右臂,   “手也疼,给我按按。”   “恃宠生娇。”   李师焉不轻不重拍他手背,依言抓过他的右臂滚按曲池。   乘白羽仰在身后人的肩上,闭上眼。   啊,老神仙按得很舒服呢。   白日靡靡,光阴淡淡,乘白羽决定歇一觉。   晚间,没什么空隙给他歇息。   自从在窗子上胡来一回,还在室外池子里……这个老神仙活像点燃什么引子。   再加上私自见贺雪权,可算给这老神仙揪住由头。   身后的胸膛雄健结实,热意陶陶。   乘白羽稍稍侧身,整个人偎进李师焉怀里。   “阿羽,小雀儿。”李师焉澹澹笑道。   两人相拥,如同过去几十年间千百次的相拥一样。   这样的静谧美好持续……   没一刻钟!   学宫录事卿急急叩门:“启禀宫主,杜梨仙子请您移步。”   ?   “阿霄?何事?”乘白羽睁眼。   “是一位姓霜的客人……不大好了,有大散之相!”   大散之相!霜扶杳?!乘白羽和李师焉相顾失色,齐齐奔出去。 第68章   形神不聚, 脉象浮散,魂不附体,此为大散之相。   真正命悬一线!   诊罢脉, 乘白羽凝重:“这是……”   李清霄急道:“是什么?”   乘白羽:“别急, 怎么出的事?你慢慢说来。”   李清霄:   “原本约好昨日过午到莲池培苗,他便没来,说是午间与学宫弟子饮宴, 有酒了。”   “改约今日, 时辰到了仍不见人影, 我来叫他, 瞧见他昏在门首处。”   “门首处?难道是有人在他进门之后偷袭?”   乘白羽思忖,递一个眼风给李师焉。   李师焉托出红翡葫芦,掌心白色的烟气四溢,在这处客舍内逡巡氤氲。   少顷,   “并无外人侵入痕迹。”李师焉道。   “为何说是有人偷袭?”   李清霄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 “只恨我没修岐黄!阿爹, 爹爹, 杳杳究竟是何病症?”   乘李二人互看一眼, 乘白羽:“中毒。”   “中毒?!”   李清霄失色, “什么人?能与杳杳结下什么怨仇?且竟然敢在学宫动手?”   “你来,”   乘白羽唤她坐下,语重心长,   “我不瞒你, 他这脉象我没见过, 我尝试神识探他内府又不得,须得导针。你再想想,这几日你二人都与什么人打过交道?”   李清霄思索再三:   “没人呀。”   李师焉道:   “或许与此无关。他的脉如病蚕食叶, 慢刀刮竹,非一日之功。”   “那便只有……”   乘白羽神色更肃,“陈年积恶。”   两人再度对视,一道阴霾不约而同浮上心头。   “从前在清霄丹地,”   乘白羽慢慢回想,   “有一阵子他脉象隐隐虚浮,中候空、按则绝,却又无病症,咱们参详好久也没有定论,只当是寻常不康健。那时阿霄刚出生,他……”   李师焉定定道:“他刚从神木谷回来。”   不错!正是那时候!   那时新生儿诞生,乘白羽和李师焉不免手忙脚乱,加之霜扶杳再三声称绝无半点不适之处,于是渐渐减了心思。   神木谷、神木谷……   “我知道,阿爹与我讲过的!”   李清霄秀眉倒竖,“就是阿兄中蜚蝣那毒虫子的时候对不对?原来并非只有阿兄一人遭殃?!”   “嘘,只是猜测,”   乘白羽拉住她,“咱们妄议神木谷,当心隔壁你阿兄听见,又要闹合气。”   “来,师焉,你与我看看药案,先把人唤醒再说。”   两人围着药案忙碌。   李清霄守在霜扶杳榻边,目不转睛。   谁也没注意到门外檐下,乘轻舟面色晦暗难言,如枯如灼。   ……   一剂药佐以灵力渡体,乘白羽又用神识梳理经脉,总算将霜扶杳从大散之态救回。   只是妖族与人族到底不同,两人倾尽全力也没能将人叫醒。   人妖有别,人族的医术并不能全然施展在妖族身上,这是乘白羽告诉李清霄的话。   他们都这样说,只字不提另一种可能:   霜扶杳体内中毒太深,积重难返。   到晚间,一人造访学宫,可作了及时雨。   “解筠使者?”   乘白羽惊讶,“你怎么来了?”   风解筠奇怪:“不是盟主相召?”   乘白羽莫名:“是有此意,不过尚未发召……”   “是我斗胆代为相请,”   乘轻舟自屋外步入,“有些毒物还是妖族更为熟悉,风前辈或许能为咱们解惑。”   边上李清霄恨声道:“我早先叩你的房门你不搭理,请录事卿叫你也不来,倒是做背地里功夫!”   乘轻舟张张嘴,未发一言。   “怎么?想着请风前辈来给你的好祖母证清白?”李清霄不肯饶。   “……并无此意。”乘轻舟开口,喉中喑哑。   “罢了,”   乘白羽深深看乘轻舟一眼,对风解筠道,“劳烦解筠使者。”   风解筠很是爽快:“霜小友与我也是老相识,理当尽力。”   待看完霜扶杳情形,风解筠改换严肃面貌,似乎有几许犹豫。   “确系妖族手段,只是,”   她看一眼乘轻舟,“我修为低微,并不能参透究竟是何毒物。”   室内一静。   “不能参透,不能参透,”   李清霄喃喃,“连风前辈也不能参透……”   她厉声道,“除却雪母还有何人!哪里还有妖修比风前辈修为还高?!”   乘白羽:“解筠使者,此毒是否只有下毒者可解。”   风解筠默默称是。   乘白羽眼皮一掀:   “这倒好办了。”   “师焉,你留下来主持大局?”   李师焉:“可,你放心。”   “自然放心,”   乘白羽居然是一副开怀模样,“你也放心,我去去就回。”   “我也去。”乘轻舟起身。   “你去做什么?”李清霄横眉,“怕阿爹伤了你的好祖母?”   “不——”乘轻舟争辩的话说到一半。   “你不去,”   乘白羽打断,“你以为我去哪里?神木谷?”   “天下间没有受害者上门恳求施害者的道理。”   “我要在仙鼎盟发诏,宣皋蓼觐见。”   “父亲,我陪您去。”乘轻舟坚持。   “不必,”   “往日种种我皆可忍让,可是伤及无辜,我忍无可忍,”   乘白羽笑得很亲切,   “阿舟,有的手段你还是不看为好。”   乘轻舟被他周身凌厉的气势震住,脚下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你独自对付皋蓼?”李师焉问乘白羽。   “嗯。”   “好,去罢,有事传信与我。”李师焉道。   乘白羽颔首,负手行至前庭一片空地,手中红翡葫芦飞至半空,灵力缭绕,渐成一阵。   “雪母皋蓼,戕害人界妖族子弟,”   乘白羽沉声道,   “速携解药往仙鼎盟,否则——”   法阵将他的声音送上云霄,扩大数百倍、数千倍,真正声振寰宇:   “咎、祸、自、承。”   空中风起云涌,将破天动地的四个字徐徐送往四界。   近旁录事卿与风解筠见礼,忧心忡忡小声议论:   “盟主这话,难道是要与妖族开战?”   风解筠叹息:   “我们这些行走在在人界的妖修,盟主待我们格外优容护佑,霜扶杳更不同,直似盟主的半个手足亲眷,不怪盟主着急。”   “是,杜梨仙子同霜使者也很亲厚。”录事卿道。   “……且慢,”   风解筠面色一变,“杜梨仙子?”   录事卿解释:   “先前清霄仙子择了器,是一张琴,据闻琴身乃一种名为杜梨的古木所制,可使琴声格外清润,威力格外强劲。”   又道,“只是不知这杜梨究竟为何种草木。”   “甘棠,杜梨是甘棠一古称,如今不闻,鲜有人知。”   “甘棠?就是霜使者母族么?……哎?风使者?您往何处去?”   风解筠身形化为一道残影,先飞回室内讨来杜梨琴细细查看,而后往一袭青衣的方向追去:   “我须告诉盟主……”   声渐不闻。   她须告诉乘白羽,万莫食言,这笔账一定要好好与皋蓼算一算。   肉食的妖兽以妖丹为根本,与人族相似,妖丹也是血肉铸成。   风露为食的草木之妖则不同,他们的“妖丹”是本体的灵根。   俗称老树根。   霜扶杳赠予李清霄制琴的佳木,是一段灵气四溢的杜梨木,是他自己的妖丹。   一名妖修,失去妖丹以后他的生命还能维系多久?   霜扶杳这是根本没打算活。   -   仙鼎盟盟主发告天下令申饬皋蓼,四界皆知。   若说你皋蓼在神木谷内惩治一二不服你的妖修,那真是,随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人界,伸到九州。   大伙都如是说。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大妖原本就是公认的战力强悍,许多修士生来对你们怀疑又畏惧,结果你还到人族的地盘胡作非为?   今日你是毒害一名妖修,明日你若是意图加害人族修士,如何是好?   不仅仅是人族修士颇多猜忌,神木谷内许多妖修也颇感堂皇,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怎么到人家地盘上行凶?   是否……   难道雪母卷土重来,又要进攻人族?   诚然开疆扩土,自古有人念着。   妖修当中也不乏野心家,也暗存着心思,若是像人族高阶修士随意豢养妖族宠物一般,他们若能随意奴役人族,随意捉凡人啖食修炼,岂不美哉?   可是这野心不合时宜。   幽冥渊和九州战火绵延几百年,人族一旦分神费力来对付神木谷,那么无异于襄助鬼族取胜。   鬼族不比人族,人族大部分修士起码不嗜血滥杀,至不济总还有仙鼎盟的约束,而鬼修食妖族内丹和人族内丹,有何差别?倘若那些厉鬼入主九州,妖族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简而言之,雪母娘娘您糊涂呐。   情势比人强,皋蓼不得不访碧骖山。   红尘殿。   “为何在这里见孤?”   皋蓼满含怒气,“难道孤不配踏足你们的仙鼎正殿?”   殿内乘白羽端坐上首,不发一言。   “红尘殿,”   皋蓼眯着眼睛念一遍匾上的殿铭,似乎有无尽的怨念和屈辱……   她偏不认,反高声狂笑道,   “此地是你与我儿的婚庐,你是想祈求我看在我儿的情分上饶你一回?嗬嗬嗬嗬!”   “妄想!”   “姓霜的那个小贱人必死无疑——!”   蓦地一阵劲风自殿外袭来,好似携鲤庭万顷的波涛汹涌,皋蓼手中权杖杵地堪堪抵挡。   抵挡强风当中暗含灵力,皋蓼不能消阻其势,整个人被一寸一寸推进殿中。   殿内乘白羽道:   “我来告诉你何为妄想。”   “我在此地见你,与你的身份无关,与过往也无关。”   “单纯是因为你若死在仙鼎殿不好收拾。”   皋蓼骇然失色!   定睛看向阶上,这人族青年哪有平素优柔温敦模样?   他隽雅的五官不复平和,眼角眉梢满是威严峻厉!同时他又是淡漠的,唇角平直,眼中毫无情绪,仿佛……   手握轮回、执掌生杀的那一人。   这一刻,威严赫赫的大妖不自觉俯首,收起满身戾气,仿佛第一日见到这青年。   青年安静开口:   “若霜扶杳有山高水低,皋蓼,你陪他的魂魄去鬼界吧。” 第69章   “啊, 错了。”   乘白羽道:   “生魂去往生涧涤魂投生,你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你……”皋蓼勉力振着声气,“这是何意!”   乘白羽漫不经心:   “我的意思很简单, 你若不交出解药, 我将生剖你的魂魄,镇在霜扶杳坟茔前永世不得超脱。”   “呵,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皋蓼斗志重燃, 手举权杖蓄势待发。   “雪母, ”   边上一人开口相劝, 是风解筠,   “何苦如此?霜小友与您无冤无仇,何故一定要他死?盟主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您肯收手,此事大可以既往不咎。而今大敌当前,我族应当与人族修好才是——”   “贱人!”   皋蓼怒喝截断, “堂堂娲皇后裔, 对着人族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他们只是娲皇消遣所造的蝼蚁!”   风解筠无奈:   “众生芸芸, 同沐天光, 何来高低贵贱?您说他们是蝼蚁, 他们怀恨在心,明日又说我族是兽类,几时才能太平?”   “谁与你同族?你也配,”   皋蓼暴怒的脸孔显出轻蔑, “神木谷是五界之始, 比玉虚天诞生还早,理当高人一等,其余人、鬼、魔三界理当受神木谷统御。”   风解筠眼含忧悯:“……你的这些妄念野心迟早为我族中带来灾祸。”   皋蓼道:“你这等叛徒才是灾祸。”   ……   “随你想要统治谁, ”   乘白羽抬手打断,   “皋蓼,你若记恨我剥夺你与你孙儿百年的祖孙情分,你也该毒我才是,冤有头债有主,霜扶杳究竟何罪之有?”   皋蓼眼色绝冷傲蔑视。   “……不对,”   乘白羽自言自语,   “你可是雪母,一方雄主,眼中哪有亲情。”   “不过无论你所求为何,都与霜扶杳无关,解药速速呈来。”   “哈哈哈!”   皋蓼须发皆扬升至半空,视线与他平齐,“你倒通透。”   “乘轻舟那个小崽子也不肖你的聪慧,我那好儿子怎么降得住你。”   “解药没有,要命一条!”   蓦地皋蓼手杖直指,悍然攻来。   乘白羽不退不动,甚至负手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身姿岿然。   皋蓼叱骂:“黄口小儿,休瞧不起人!”   雄浑的妖力不由分说向阶上乘白羽袭去。   若她的妖力有实质,则可以直观看见磅礴的威力直逼乘白羽面门,一丈、一尺,五寸、一寸……   ……妖力直透乘白羽的身躯而过,轰然击中殿内台柱。   一时间鲤庭畔的这座殿宇,倾檐摧梁,处处断壁残垣。   当妖王的这一击威力消退,一切尘埃落定,皋蓼睁大眼睛。   她、她的面前,雕梁画璧,悬屏桌案,一样都没被摧毁。   左首风解筠依旧满面悯然,立在九犀玉阶上的一人,乘白羽,依旧肃穆而立,青袍不染一丝尘埃。   “竖子!”   皋蓼叱道,“障眼的把戏拿来唬弄我!”   没有、没有!没有破绽,皋蓼凝神细观,看不出乘白羽周身破绽在何处。   为何……为何!   自己分明已经拼尽全力,这小小人族竟然神闲气定!一丁点慌乱也没有。   “不就是……”   皋蓼胸肺之中怒火沸沸然连成一片,“不就是仗着秘法修为傍身,便如此轻慢于我。”   “我将你……碎尸万段!”   伴着口中呼喝,再度朝乘白羽攻去。   乘白羽依旧无言,神情寡淡,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眼神也不曾施舍一个,影子再度消散又凝聚,远去又归来。   一击之后,红尘殿景色依旧。   皋蓼沉下脸色:   “阵法,呵,论封阵之术难道妖族逊于人族?”   执着权杖在殿中各处查看。   她的身影从正殿转到偏殿,寝殿转到庭院,最后奔出殿外。   只见鲤庭之上冬野苍茫,寒水幽咽,一天一地混沌难分,直似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世间万物,似乎都被乘白羽炼化成阵法。   恰此时,一股威压自殿中缓缓释出。   “炼虚……巅峰……”   皋蓼喃喃,失魂落魄。   一步一步,她回到殿内,形容惨淡:   “我修炼一世,千余年寒暑不辍,也不过炼虚巅峰,”   看见乘白羽那副从容样子,她心头恶怒陡然放大,   “你好狠的心!你有修炼秘法,你竟然不传给你的儿子?只有他随你姓乘!”   风解筠愤愤不平:“若论亲缘,不知贪狼魔君从您这里又习得什么秘法?”   “别提那个不争气的畜牲。”皋蓼脸色冰冷。   “好,不提他,就说乘轻舟,”   乘白羽问,“你怎知我未传他?难道你见过紫重山所谓的传承?”   “不可能,”皋蓼脱口而出,“这么多年我也没在他身上发觉什么法门。”   乘白羽眸中有些了然,微微摇头。   皋蓼也不知道。   所有人暗地里默认的“紫重山的传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皋蓼也不知道。   “说回正题,”   乘白羽道,“霜扶杳身上什么毒,怎么解。”   皋蓼恨声道:“我今日被你困死在这里罢了,休想救他。”   “你难道与霜小友有什么私怨?”   风解筠皱眉,“也不该,他才几岁,怎么触怒你了?”   皋蓼不答,风解筠转向上首,   “盟主,这可如何是好?”   乘白羽沉默一刻,托出红翡葫芦,口中吐出三个字:   “搜魂术。”   “万万不可!”   风解筠大惊,“《魂典》所载的几套秘法皆为邪术,重则反噬自身伤己性命,盟主三思!”   乘白羽摇头:   “生水术已施展,我真实的修为境界也显露,别无他法。”   殿门外响起乘轻舟的声音:   “父亲不可。”   “……阿舟?”   “乘小友?”   乘轻舟化作原形不知隐在暗处窥听多久,此时现身,规规矩矩与风解筠见礼,对乘白羽诚恳道:   “此等卑劣之人,不值得父亲冒险。”   自始至终没有看向皋蓼。   “好好好,不愧是横行的虾蟆生出的好儿子。”皋蓼冷笑。   “雪母莫作色,”   乘轻舟转头回视,“大道无情,无亲无族,不是雪母时常放在嘴边的么?”   风解筠越发瞧不上:“说的什么话,可知平日离间别人父子的龌龊手段。”   “是,她多番离间,我……”   乘轻舟垂着头,   “我一叶障目,竟然随信她。”   “我只道她与我一般,为人言所累,同是天涯沦落人,手段偏激一些,也是世道严侵的缘故。”   “我错了。”   “父亲,”乘轻舟抬起脸,“我错了。”   听见皋蓼说一直在留心自己身上有没有法门,乘轻舟才知道错得离谱。   这才是雪母的目的。   两位父亲都没有骗他,师父没骗他,杳杳也没骗他,这位大妖,实乃世间无情第一人。   乘白羽面容无改:“我并无闲暇论你的对错,我须救霜扶杳。”   “我助父亲,”   乘轻舟定定地道,“我知道一件事。”   “你这乳臭未干的崽子,你能知道什么?”   皋蓼轻藐不已,   “你要与我分道扬镳?也好,你这崽子心比天高愚不可及,我早已受够。”   昂首傲视,   “左右与你们仙鼎盟无法善了,人族与妖族分道扬镳罢了,你们又能奈我何?”   “不能如何,”   乘轻舟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注视她,“只须将万灵殿的秘密昭告天下即可。”   “万灵殿”三个字落地,皋蓼表情悚然一变。   风解筠不解:   “万灵殿?神木谷历代祈福祭祀的万灵殿?有何秘密。”   “秘密就是,她,”   乘轻舟一指皋蓼,“堂堂雪母,万妖之王,竟然将已故情郎的魂魄拘役在妖族的圣殿,时时相会,倾诉衷肠。”   “住口!你胡言乱语!”   皋蓼怒吼,然而神色万不比方才的底气。   风解筠思量道:“若我没有记岔,妖王从前有一位妖君的吧?仿似也是狼族?”   “想来那位妖君去世后,”   乘轻舟接着道,“你豢养人族面首,还将最宠爱的一位炼成生魂。”   “你、你……”   皋蓼喉间嘶嘶咯咯,可怖之极,半晌问,“你如何得知!”   “我听见你唤他‘贺郎’,”乘轻舟问,“是谁?我的祖父?”   哦?   乘白羽眉梢一抬。   “……他也配!”   皋蓼脸色漒紫,脖颈到额头青筋暴起,   “鼠辈,一群阴诈鼠辈!你绝不可能听见什么‘贺郎’,我从来只骂他是贺老狗,我是你祖母,你竟然如此污蔑我!”   乘轻舟耸肩:   “四界无须知道,众妖修也无须知道,他们只须知道你皋蓼玷污妖族圣殿即可。”   观皋蓼神色,乘白羽即知乘轻舟所言不虚。   “如今你的拥趸皆鄙夷人族,信奉‘妖族至上’,此则流言一出,你颜面无存。”   “说罢,”   乘白羽手心微微松开,   “霜扶杳身上究竟什么毒,何时所下,解法为何。”   皋蓼满目阴翳怫恨,盯完乘轻舟盯乘白羽:   “呵……”   “卑鄙人族……”   突然皋蓼跪倒在地,仰天长啸,“皋蓼啊皋蓼,你英明一世,竟然受制于软弱虚伪的人族!”   “休再废话。”乘轻舟手中枯弦一横。   皋蓼瘫坐殿中,须发袍袖委于地,低头不语。   少顷,   “缄亡草。”她突兀开口。   “缄亡草!”风解筠惊怒,“你好狠的心!”   “风前辈!”乘轻舟急急上前,“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成了,不成了,”   风解筠面容蒙上悲戚,   “缄亡草是神木谷最阴邪的草木,须一万具结丹境界以上的妖修尸身作培土,百年才得一株,是妖族不传之秘,只有各族族长略知一二,此毒……”   风解筠闭闭眼:“无解。”   “什么!”乘轻舟惊呼出声。   乘白羽的指尖,狠狠嵌进手心。 第70章   一道灵力凝成的锋刃攸地射出, 直逼皋蓼咽喉。   皋蓼本能躯避,霎时间锋刃化成无数道残影,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竟是避无可避驱之不竭!   这些锋刃虽则透明, 尾羽处稍显红光, 那是红翡葫芦赋予的光泽。   乘白羽一手托法器,一手负在身后:   “皋蓼,你拘役贺临渊魂魄又不为衷情, 蓄意讨好接近乘轻舟也不为亲情, 种种筹谋只为一件事。”   “你意在紫重山。”   皋蓼先前屡次试图破阵, 眼下又疲于应对剑雨一般的灵力, 想是力竭,脸上一派惨恻,   出口仍凄厉:   “你果然早已料到,处处防备。你们乘家好事占尽,偏还要逞一个好名声, 虚伪至极。”   “你假意厚待阿舟, 这些年与仙鼎盟面子上也始终过得去, ”   乘白羽语气冷凝, “我忝颜猜测, 你并不想与我彻底撕破脸。”   乘轻舟:“父亲!快问她是不是另有解法?有的吧?一定有的!”   “别急,我猜也是,”   乘白羽复对皋蓼道,“你既然惧我, 你怎敢杀霜扶杳。”   闻言皋蓼眉宇间浮现出凝滞之色, 好半晌没言语。   就当乘白羽耐心即将耗尽时,她苦涩的嗓音响起:   “孤,忍耐不得。”   忍耐?   皋蓼冰冷的声音透出疲惫:   “我力克孔雀使者, 继任妖王之位,八百岁时已是谷中翘楚,   未及千岁的妖王,前所未有。   人人皆道,我乃不世出的修炼奇才,年纪轻轻大有可为。   多少人艳羡我呢?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夫婿贤能,打理族中上下一心,又做了妖王。   即位那日大典,连人族剑宗也遣使者相贺。   人生到此,风光鼎盛。   可他们不知,我于某一日在寝殿中见到的情形。”   话到这里皋蓼顿住,这段往事似乎格外晦涩艰难。   乘轻舟忍不住问:“什么情形?”   皋蓼瞥一眼,声音阴冷得犹如寒冬腊月檐上的冰碴:   “我的好夫君,与一名卑贱的使女狂在一处的情形。”   !   还有这等秘辛,殿中其余三人神色皆惊。   皋蓼仿若毫无察觉,目光泠泠投向殿外:   “还未结丹的小妖修,体力不支无力维系人身,鬓边结出白色的花苞。   真是,恶心。   身子折得像是一团烂泥。   脆弱,哭泣,犹如濒死的牝羊。   她身上的气味弄得满殿可闻,令人作呕。   甘棠花的气味。”   “甘棠?!”乘轻舟震惶无比,风解筠也显露惊讶之色。   乘白羽回想:   “即便如此,按霜扶杳的年纪,这位甘棠花妖不可能是他的亲眷手足,你们的恩怨与他何干?”   “呵,的确不是手足,”   皋蓼唇边一缕冷笑,“他是那贱人所生的孽种。”   “……不可能!”乘轻舟叫道,“依你的性子岂能留她母子二人性命!”   “哈哈哈,小子,你才到我身边几日,若是叫你看透我的性子,我白活在这世上,”   皋蓼目中是残忍的快意,“人死如灯灭,未免太便宜他们。”   “我再将那霪贱的花妖孩子剖出,等了整整两日才将她的肚子缝合,   你们该听听她的哀鸣,实乃人世间最悦耳的乐声。”   风解筠偏开脸,露出不忍之色:   “未结丹的花妖,哪里是你们狼族的对手?或许是你夫君强迫她也说不定,你何故为难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你有本事将你夫君抽骨扒皮才好。”   “你以为我没有?”   皋蓼眼风速即剜去,   不过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复归平和,像是在回忆青葱岁月里最纯美的往事,   “那花妖受什么刑,我的那位好夫婿便受什么刑。”   “我将那对奸夫□□扔在药池,九九八十一种丹毒细致调配,确保他们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日夜承受百毒噬心之痛。   我配出的绝妙药汤,雄性之身更痛百倍。   我还收豢各族面首,羞辱那个负心人。”   “可我犹嫌不足!便将他们的独子找来。   找来,养大,培养成才,养在身边,叫他们看着他日日供我驱驰,奉我若神明。”   “我对那孩子说,药池里的人,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你们真该瞧瞧他们二人当时的脸色,真是精彩,一面承受剧痛一面拼命忍耐,怕吓着他们的孩子。”   “呵……”   “什么贱种!他们竟然至死珍爱!”   “不约而同双双哀求,哪怕承受魂飞魄散之苦,也恳请我放过他们的孩子!”   乘白羽单刀直入:“那孩子是霜扶杳?”   “不错,”   爱憎都淡去,皋蓼漠然道,   “后来我玩腻了这把戏,将他放到狂兽场——   哦,你们人族修炼出差错是走火入魔,我们妖族则会发狂,我将霜扶杳投到狂首场供他们狩猎,没想竟然侥幸逃脱。”   乘白羽胸中剧痛,缓缓坐下:   “不是侥幸。”   是我将他救下。   “我说呢,为何几十个兽族妖修追杀他一人,原来如此。”   往事罥烟和雾,夹杂着殿外呼啸的北风一齐扑在乘白羽面上。   那是哪一年?   依稀是差不多的时节。   不,要早一些,那是一年深秋,仙鼎盟的盟主还姓贺,乘白羽还未与贺雪权解契。   也是在这红尘殿中,乘白羽问过霜扶杳几句闲话。   “……你见过你们皋蓼娘娘行刑么?   或许有人曾背叛过她么。   你见过她处置什么人么?   被视为有罪的这一人,被大妖盯死的这一人……   生不如死……”   那时的霜扶杳殊无异色,小小声道:   “见过的。”   声量几不可闻。   可惜,斯人斯语,当时的乘白羽未解其意。   阶下乘轻舟惨白一张脸:   “杳杳……杳杳格外惧怕肉食的妖族,不敢独自踏出清霄丹地,都是有缘故的,都是有缘故的……”   “他还再三劝我提防你,我没听他的话,我没有听……”   望一眼阶上,父子两个对视,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绝望。   风解筠思忖一番:   “算从前贺盟主的年岁,你琵琶别抱分明先于你夫君收用使女。”   乘轻舟醍醐灌顶:   “说什么刚刚即位,说什么力所不能及!原来你另有家室!怪不得一定要将我父亲送走!”   “你们懂什么!”   皋蓼睥睨昂视,   “贺临渊能予我助力,在人族当中的声望能助我登上高位,我将狂暴的妖修送给他助他行事便利,我们各取所需。区区一个使女又能带来什么益处?荒唐!”   “只衡量益处,置夫妻之情于不顾,”   风解筠摇头,“你有负结契二字。”   皋蓼:“宁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此乃生存之道,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惨无人道,”   风解筠怒目,   “即便你认为你的夫君伙同使女背叛你,你便带上万灵殿,请各族族长商议予以惩戒还你公道,你怎能动用私刑?”   “现如今他们还活着么?他们若是知道你又害死他们的孩子,做鬼也不能放过你!”   “死了,早死了,”   皋蓼嗤笑一声,“我的药汤分明对雄性伤害更大,老东西竟然一直挺着没死。”   笑意收起,喃喃:   “我道他恁地命硬。小贱人没熬住死了,当夜他便咽气,原来是要跟着去,做一对死鸳鸯。”   她又絮絮说一些话,都是往日的恩仇。   她或许平日里并无人可说,这些话或许已在她心里横亘太久太久。   久到她自以为已经忘却,没想一经提起还是如此刻骨铭心。   乘白羽无暇再理会。   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乘白羽道:“你引咎卸任吧。”   皋蓼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退位让贤,正巧解筠使者在此,她回神木谷接任妖王之位,”   乘白羽身形已然拔起,“你私德有亏,不配称万妖之主。”   唤来蓝当吕:“将人带进禁牢,封阵镇压。”   “皋蓼,你藏在万灵殿的秘密若想继续保存,唯此一途。”   乘白羽飞身跃上半空,缥缈留音。   旁的他暂且顾不上。   缄亡草说是无解,或许?万一有解呢?   踏遍九州,翻遍藏书楼,不信没有续命的法子。   风解筠手腕了得,且自有一批亲信,神木谷交给她吧。   阿羽,要回到学宫去。   小阿杳还在等着。   -   “杳杳?杳杳?你醒了!”   腊月中旬的一日,天色将亮未亮,晓星寥落,晨光泱漭,李清霄在霜扶杳榻边趴着醒来,仰头看见霜扶杳赫然睁着眼睛。   “你昏了半月有余了!你可算醒了……”   说着醒了,李清霄容色似哭非哭,笑意分外勉强。   霜扶杳声音很轻:   “你知道了?”   李清霄点点头,眼睫沾湿。   霜扶杳想一想,又问:“你爹也知道了?”   李清霄再度点头,霜扶杳叹口气:   “什么嘛,我病这么重还不围着我转?跑哪里躲清闲去了,不见人影。”   “阿爹联络妖修当中的医者,还有灵皇岛、仙医谷,”   李清霄一五一十,“爹爹回清霄丹地藏书楼钻研,他们都很念着你的。”   “……我知道。”   霜扶杳张张嘴。   仿佛想问什么,最终却并没有问。   李清霄一语道破:“你想问乘轻舟?”   “没有没有,我不问他,”   霜扶杳呲牙,“阿霄呀,你杳杳哥饿啦。”   “备好的,你等着。”   几乎是边答话边转身出去,   瞧着她的背影,霜扶杳小声抱怨:   “和你哥一样,是个棒槌。”   李清霄即刻回转,手中托盘药膳齐全:“阿爹写的方子,录事卿着人早备好的,你来尝尝。”   “好,”   然后霜扶杳吃第一口险些吐出来,“呸呸呸,怎么这么苦?”   李清霄嘴角耷拢:“你还敢嫌苦,你吃吧你。”   一盏粥里面兑着半盏药,霜扶杳苦着脸仰脖子吞下,而后扮一个鬼脸:   “难吃真难吃。”   “霜扶杳,”   李清霄撑不住,眼眶发红,   “杜梨是你的妖丹,你怎么送我了。”   你怎么送我了?   那是你的命。   前院,乘白羽正往屋内走的脚步一顿。   听室内李清霄道:   “你是不信我?不信我两位爹爹?什么难事,什么毒物,你也说出来我们一齐想想法子。”   “要瞒我们到几时?悄没声息你就想……走?”   霜扶杳也很委屈:   “我不信谁了?”   “我不想说么?”   “服用缄亡草以后犹如被下禁制,我回清霄丹地就想说的,奈何口中如灌铅,想要写,手指头尖犹如千万根针在扎。”   “它为什么叫缄亡草啊?因它会让中毒者三缄其口,求救不得,直至消亡。”   话音暂落。   几息之后屋内传来李清霄的抽噎:“你现如今能说了,是否、是否……”   李清霄恸哭失声。   屋外,乘白羽无声弯下腰,嘴唇翕忽:   “如今他能说了,只能是因为……没救了。”   他要消亡了。 第71章   奇怪。   乘白羽紧抿一口气, 中毒的又不是自己,怎么四肢百骸如此冰凉?   哦,自己这不是中毒, 是恨。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好好好,好一味缄亡草,它迫使人钳口齰舌, 不能将中毒之事透露给第二人, 还会隐藏脉象, 看起来只是稍有不适, 绝无性命之忧,抽百妖生机维系中毒者表面的生气。   正摇摇欲坠,被李师焉接住。   李师焉也是接着信赶回来,并未多言,   只道:“别哭, 进去咱们闺女也哭, 你也哭, 霜扶杳平日最爱喜庆热闹。”   “我知道, ”   乘白羽扯他袖子胡乱抹脸, “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   乘白羽抿着青白的唇:   “在想他该有多害怕。”   好比凡人孤身涉于荒漠,好比琉璃罩子置于水底,水分与空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却呼救无门,无人能听见, 只有眼睁睁囚困到死。   一直到死。   “藏书楼中有记载缄亡草的书籍么。”   乘白羽询问, 手中仍抓着李师焉袖子。   李师焉摇头,从怀中摸出一只琉璃瓶递去。   乘白羽接过,眉心猛然一跳。   “这……”   一只两指宽的琉璃瓶躺在两人交叠的掌心。   中有一丹, 龙眼大小,色泽澄黄。   金丹重铅,尝有大毒,往往使人中恶,这枚丹药看起来也如此,不过不知是暗纹还是颜色哪里,隐隐透出祥瑞生机。   目光锁在瓶身,乘白羽定定道:   “唯有这个法子了。多谢你。”   李师焉将他的手掌握住,连同小小一只琉璃瓶一起细密包裹:   “进去罢。”   热力源源不断自掌心传来,乘白羽站直身体,与李师焉相携步入屋内。   行至里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霜扶杳的……脸。   甘棠一族容貌多秀丽,霜扶杳也不例外,而今霜扶杳的脸,脸颊瘦削面皮蜡黄,嘴唇青紫,再不复昔日丰貌。   “因此你的确敷胭脂,”   近处李清霄也正说起这个,她摸摸霜扶杳面上,   “是不是?生辰宴上我没有看错。”   “嗯,你没看错,”   霜扶杳晃晃脖子,指头绕在衣裳带子上顽,   “我想既然注定外人不可知,不如伪装久一些,也免去你们的伤心。”   吐吐舌头,霜扶杳说:“可算到头,胭脂水粉再麻烦也没有,比修炼还繁琐。”   ……   见乘、李二人进来,李清霄眼中一亮:“阿爹和爹爹回来了!”   她眼里的希冀像是一道光,乘白羽冲她安抚笑笑。   几人说话,末了乘白羽打发李清霄去歇息,李清霄称不累,   乘白羽道:“我新写一张药案,旁人我不放心,你去煎来?”   李清霄这才依言出去。   “支走你姑娘做什么?”霜扶杳翻眼睛。   “想问问你,”   乘白羽走来榻边坐下,李师焉立在他身侧,   “疼么?”   霜扶杳静一静,摇头:“倒也习惯了。”   “皋蓼与你的渊源,你也不对我说?”乘白羽问。   霜扶杳仍旧摇头:“你自己的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了。”   又道,   “你知道我父母?你审了皋蓼?”   “嗯,”   乘白羽深深一叹,倾身将霜扶杳一缕额发拂到耳后,   “阿杳……”   他的目光重似千斤,悲痛盈睫,望着霜扶杳一时说不出话。   “哇,你做什么?”   霜扶杳十分夸张抱住胸前衾被,一只手伸出来指李师焉,   “你道侣还在这里,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告诉你我可瞧不上你……”   顽笑的声音渐落,直至不闻,霜扶杳没精打采靠在枕上。   乘白羽:“你还有什么心愿。”   “啊?”   霜扶杳勉力笑笑,比哭还难看,“果真没救了啊。”   乘白羽嗓子发紧,李师焉在他肩上轻拍,他点点头,勉力对霜扶杳笑道:   “你这小花妖,你又知道了?”   “……什么意思?”   乘白羽:“意思是……”   他说完,霜扶杳接受很好,没什么挂碍的样子:   “看来的确没有旁的法子,雪母娘娘还是如此不留后路,你们两个想必花不少心思。”   “没有你在阿舟和阿杳身上花的心思多。”   霜扶杳静默一刻,轻声道:   “乘白羽,他们是你的孩子。”   “我原本早就应该死掉,是你,你那时修为也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你差点打不过那群发狂的妖兽。   你还是选择救我。   你的灯真是神奇,咱们两个躲在里面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人法器这么亮这么好看啊。”   “后来逃过一劫,你将我送到清霄丹地。   我还在想呢,这个人,他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边?   后来我知道了,你是自身难保。”   乘白羽勉强笑一笑:   “胡说,我身边有什么好,拜清霄丹地分明是上上策,倘若他们继续追杀你呢?只有清霄丹地能保你的平安。”   “说的也是,”   霜扶杳瞟一眼李师焉,对乘白羽说,“多谢你夫君啦。”   复道:   “不管怎么说,你那时真难。   我从前想着,你这样的心肠手段,一定救过许多像我这样落难的人吧。   没想到完全没有。   那时候但凡你外出,贺雪权就会不喜。”   覆在肩上的手掌力道微微加重又放开。   乘白羽张张嘴,霜扶杳抢白:   “你太惨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你我这样的人命途多舛?   我却救不了你,只有拼命使你过得不那么惨吧。”   说完霜扶杳呲起两排白牙:   “乘白羽,有没有?我总算帮过你一些小忙,是不是?”   “何止是小忙,”   乘白羽道,“是天大的忙,若非有你在侧,阿舟和阿霄都不能平安长大。”   “也是谢天谢地。只是乘轻舟这个小兔崽子,不争气,”   霜扶杳眼睛一斜话锋一转,   “不过如今你有了李阁主,有他替你看着,替你硬着心肠,会好的。”   “算你眼光好一回,你们两个好好的。”   李师焉深沉道:“你放心。”   看样子霜扶杳并不很放心,一双眼睛张着凝视乘白羽,   乘白羽忍着喉间的哽咽:“你放心。”   又扯出一个笑脸,   “今日没得救,明日谁知道?乘轻舟还须你亲自教训。”   霜扶杳笑吟吟答应:   “好,好。”   手掌摊开,“拿来吧。”   李师焉提醒:“这方子我改过,服下立即生效,霜扶杳,须知你将苏醒无期。”   原来琉璃瓶子里正是潜息丹,李师焉改过的潜息丹。   服用之人不必等一月之期,立时就会血脉凝滞,进入假死之态。   “岂不清闲,”   霜扶杳击掌,“我且睡着,你们忙着摸索缄亡草的解药,再没我的事。”   “一定找得到。不过你不等阿霄么?”乘白羽问。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等了,”   霜扶杳大大地啧一声,“你们人族,就是唠唠叨叨拖泥带水,不是说一定找得到?多等这一刻又是做什么。”   乘白羽将琉璃瓶子放在他掌心,他痛快倒出里面的丹丸塞进嘴里,还吧唧两下嘴,点评道:   “比先前的药汤味道好些。”   说完闭上眼,沉沉睡去。   睡颜很安宁,嘴角依稀挂着平日常见的嬉笑神情,似乎下一瞬便会睁开眼蹦起来。   可是没有,乘白羽细致端详,一刻钟、两刻钟,他都没有醒。   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了。   泉台路非远,逝者无觉期。   后时李清霄回来,看见霜扶杳气息全无大惊失色,乘白羽将假死延命的法子说一说,笃定非常,她眸中光辉重燃,带着泪笑道:   “太好了,总是有希望。”   是的,乘白羽与李师焉互相瞧瞧,总是有希望。   无论多渺茫,总是一线生机,总有希望。   将另一枚潜息丹交给李清霄,乘白羽先一步启程回仙鼎盟。   总不能让霜扶杳的尸身……不,睡着的霜扶杳,不能让睡着的霜扶杳待在学宫吧。   要在近处收拾出一处宫室,要的。   “师焉,你说这样是对是错?”   飞辇里,乘白羽面上现出夷犹和迷茫,   “若是解药永远找不到可怎么办?希望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李师焉:“总比没有好。”   又道:“霜扶杳自己选的,他能承受得住,阿霄便受得住。”   “是,阿霄是个能定心的,”   乘白羽赞同,忽地脸色又暗,   “我又想起乘轻舟,阿杳可说自小伴他一同长大,即便是同我有嫌隙不愿见我,他也该回来看看阿杳。”   “你同皋蓼的问话问得详实,”   李师焉道,“是非善恶谁听不出?加之霜扶杳惨遭皋蓼毒手,若乘轻舟仍不能迷途知返,你只当白养了这个儿子。”   “嗯,有理。唉……”   “再说你真想见乘轻舟么?”李师焉直问。   两人目光相接,乘白羽摇头:   “还是你知道我。”   “我不想见乘轻舟,我只想他来,我好替阿杳将他拒之门外,任他再三恳求也不许他见阿杳的面。”   “这就是了,你可不许再叹气,”   李师焉细致拥住人,“你答应霜扶杳的,我也答应过,须保你怡心悦目,长乐无忧。”   “嗯。”   乘白羽安静伏在李师焉肩头,应一声。   -   千里之外,嘉鸿州濛水畔。   乘白羽和李师焉抱怨的这一人,乘轻舟,正在此地。   无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无人知道他同行的女子是谁。   这女子身披氅服,兜头盖脸,面貌看不清,只灰褐色的头发泄露出,她或许并非人族。   她的双手被缚,脸上虽然苍白倒还干净,不甚狼狈。   一路上乘轻舟始终一言不发,径直从仙鼎盟驻地行至这濛水边。   “阿舟,”   女子出声询问,“好孙儿,你是要放祖母一条生路?缘何到此?”   乘轻舟背对皋蓼,手中捏诀,皋蓼手上的禁物解开。   皋蓼欣喜若狂:   “好!不愧是孤的血亲,果然还是向着孤的!”   眼睛里精光一闪,又道,   “你此番放我一马,是否对你爹也是不满?不如你随孤重整旗鼓,咱们杀回仙鼎盟去……”   她的话被一道弧光打断。   枯弦双色锋刃在半空中划过发出的弧光。   “你的法杖不在,但你的法力想必还在,”   乘轻舟声音嘶哑眼眶充血,“我今日是替霜扶杳索命。”   “出招吧,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枯弦再度扬起。   宝剑或许曾蒙尘,或许剑锋曾指向谬误的方向,今夜重铮然,和着濛水鸣溅声,蓄势待发。 第72章   “你竟不是救我?!”   皋蓼声音尖锐, “我可是你亲祖母!”   “救、你?”   乘轻舟反问:“我为何救你?”   “我父贺雪权,遭你抛弃,   见他修炼有成功高名就才相认, 丝毫不谈他幼时颠沛流离之苦。”   “我父乘白羽, 受你打压,   百年间不得欢颜,好容易解契脱困, 几次三番仍要受你的侵扰。”   “我的族人, 被你拖累,   你穷兵黩武, 煽动仇恨,使我族人不能安居乐业静享太平。”   “我友霜扶杳……”   乘轻舟深吸一口气,这句话竟然不能说完。   枯弦的剑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皋蓼眉宇间锋锐一闪:   “我观那甘棠花妖与你关系非凡,你二人只是友人?”   “你说什么?”乘轻舟皱眉。   皋蓼面上逐渐扭曲:“你二人果然勾兑成奸?”   不等乘轻舟答话, “贱人!我早有猜想, 他引诱你是不是?一定是!和他娘一般的贱人!”   锵——   枯弦孤锋突起, 悍然向皋蓼头脸上攻去, 皋蓼手足禁锢已解, 岂能叫他得逞?速即飞身一撤,剑锋堪堪划过她颊边发丝。   “你果真出剑?!”   皋蓼又惊又怒,“我不过说你那小情人一句,你竟对你祖母兵戈相向!人族不是最重礼仪仁孝?你的孝敬之心在何处?”   “人族重礼孝不假, ”   乘轻舟双眸几乎融进夜色, “可我又不是纯血人族。且人族也重是非正邪,你出言污秽中伤他人,无论我是不是你的血亲我都要更正你。”   “呵, ”皋蓼眼睛眯起,“他使你作色至此,还不承认。”   乘轻舟缓缓摇摇头:   “除却情爱,世间还有许多感情。”   “或许你都不曾体会,你也不屑体会。”   “踌躇委决,儿女情长,”   皋蓼眼含睥睨,“我只须我的子民对我畏惧、顺从,什么感情?可笑至极。”   “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请全力以赴,倘你赢了,我随你处置,若侥幸我赢了,你须给霜扶杳赔命。”   乘白羽错步躬身,再度举剑。   皋蓼高声冷笑:“小子,找死。你不过金丹修为,你立时跪下求我,我或饶你不死。”   乘轻舟没答。   枯弦替他答!   转瞬之间乘轻舟跃至半空,一手捏诀一手控剑,枯弦凌空斩下,只见空中,双色的剑身飘飘摇摇似快似慢,细观之下竟也不能准确定其方位。   倏尔风雷役动,濛水激扬,星月隐匿,疾雨倏闪,一剑之威撼动河水,晴夜化雨!   “……”   皋蓼形容有一瞬的凝滞,嘴唇翕忽,好半天才道,   “不愧是贺雪权的儿子,贺老狗的骨血。”   袍袖一挥,修为高深如她,也被剑势逼退三尺。   打量乘轻舟的眼神满是愤恨:“不过仗着神兵在手,小小金丹修士也敢在孤面前逞风!”   “神兵?”乘轻舟端详自己经年的佩剑。   “是乘白羽予你的吧?果然紫重山家底厚得很。”   乘轻舟:“是。”   “我说要习重剑,爹爹原本是不喜的,却没制止,没一定不许我学。”   “费心炼制这把枯弦,莫师兄也说,我务必珍之重之,不能辜负。”   “可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   他蓦然抬眼,枯弦再出,一往无前,皋蓼盛怒,大妖之力毫不吝惜,恢恢然朝乘轻舟罩去,与剑影战在一处。   论修为,两个乘轻舟也不是皋蓼对手,但皋蓼一时之间不能力克。她内伤未愈,再一个便是乘轻舟太难缠,每一剑都不留余地,赫然是悍不畏死的打法。   又一轮剑光大炽,乘轻舟重剑在手,出剑却极其灵动迅捷,可见他的武学基底颇得乘白羽真传,剑锋灵巧,游走在皋蓼灵力死角。   收剑矫捷迅敏,一片布缕落地。   是皋蓼的兜帽,与项上人头只在毫厘之间。   “哈!竖子敢尔!”   皋蓼高喝,“与我狼族比拼身法!”   乘轻舟眉峰微挑:“我父也是半个狼族,这话你此时不说了?”   “休要废话。”   皋蓼长啸一声,神印在手,身形陡然拔高。   跃起时是凛然高傲的妇人样貌,再落地时,一头硕大无朋的灰狼显形!   她毛发褐白,眸光锐利如刃,獠牙寒芒闪动,立爪嘶风,狰狞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一般锁在乘轻舟身上。   “小子,”   巨兽喉中轰鸣口吐人言,“乘白羽虽伤我内府终究没有下杀手,他也忌惮我,你却送上门。只要化出原形,我的伤便可加速自愈,你是来送死。”   乘轻舟道:   “他没有下重手,不是仁慈的缘故,是顾全大局。”   “我不同。”   “我本半妖之子,狂悖无德,上不孝父母,下不悌手足,我顾什么大局。”   “我……”   “本欠霜扶杳一条命,若非守在我身边他何至于落在你手里?如今我还他也是应当。”   巨狼声气含浑高昂:“愚不可及。”   “不仅是我,你也亏欠,”   乘轻舟心下默数,   “待我到幽冥渊,我不去往生涧,我将遍寻鬼界,像霜扶杳父母那样的冤魂想必无法超生,一定还在。”   “我便对他们说,我乃皋蓼孙儿,皋蓼日夜惭愧,请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说如何——”   “你敢!”   皋蓼截口打断,“分明是他二人叛我在前,我何愧之有?要你多事替我致歉?!”   正是现在!   皋蓼怒气升顶心念浮动,这是唯一的机会!   乘轻舟举剑刺出,后背空门大开也顾不得,这一击必中!   一剑既出犹如月出天山,直指巨狼咽喉。   然雪拥蓝关太行将登,剑势甫一起皋蓼便有所察觉,敏捷一跃,小山一般的利爪攻向乘轻舟后背。   她迟了,也没迟。   枯弦脱手而出,半道上剑锋改攻下,直插她的气海,受此重创,即便是她这样的修为也相当于去半条命。   她也没迟,乘轻舟到底修为搁在那里,顾头不顾尾,背后毫不设防全是破绽,尖刀样的爪子眼看拍上他后心。   届时他心脉碎成齑粉,断没有活路。   电光石火间,皋蓼猛然明悟。   她终于明白乘轻舟的用意,他不是以卵击石,他是玉石俱焚。   这个弱小蒙昧的半人半妖杂种,又鲁钝又天真,竟然言出必践,说是偿命就是偿命,他今晚根本没想活着离开濛水岸。诚如他所言,即便不能给霜扶杳报仇,他也要一尝心愿,随霜扶杳赴共赴黄泉。   “你!好大的出息!”   “你难道指望我有甚舐犊之情?指望我吊唁愧悔?”   巨狼丝毫没有收爪的意思,下一瞬,   “呃!”   巨狼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弹开。   乘轻舟后继乏力,整个人自空中跌落,恰此时,今夜的濛水畔出现第二柄重剑,稳稳拖住他。   适才也是这柄重剑替乘轻舟挡下致命一击,黄铜剑首玄铁剑身,狻猊在握飞龙在天——夜厌。   看清来人,巨狼仰天长啸:   “天要亡我!我的子孙皆要置我于死地,老天待我何其不公!”   贺雪权一步一步行来:“无人要亡你,你自取灭亡。”   乘轻舟匍匐在地,断续呼喊:“父、父亲,她的气海已被我重伤!”   “你闭嘴,”   贺雪权没有好脸色,“阿羽拼死赋予你生命,费尽心力给你弄来枯弦,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   “……父亲?”乘轻舟面色大变。   贺雪权不搭理,径自走向皋蓼。   她的身上,毛色与他相同,她的眼睛,他也有。这是他的母亲。   与此同时,她还是凶手。   孟冬前后,贺雪权一步也没有离开学宫周围,隐去行踪扶保在侧,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俱已获悉。   一直陪在阿羽身边的那位甘棠花妖,不好了。以及他的爹娘,还有许许多多在战火中丧生的妖族、人族,眼前之人确系凶手无疑。   还有,阿羽。   若非乘白羽忍无可忍自行死遁,而自己,贺雪权心中苦笑,是个没心的,若两人不曾解契,乘白羽料也难逃皋蓼魔爪。   “父亲,”乘轻舟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走来,“父亲不杀她?”   贺雪权缓缓摇头。   “我儿?当真?”皋蓼喜极。   “三日前,我到过万灵殿,”   贺雪权将她的狂喜彻底打碎,“解开血阵,放贺临渊的魂魄奔赴鬼界。”   “你……你……”皋蓼发出好似窒息的声音。   “皋蓼,你的狂兽害过多少人,”   贺雪权满目平静的审视,   “还有你的私刑,你的封阵,你的蛊毒,贺临渊到鬼界想必一呼百应,马上就会领着它们来找你。”   皋蓼恢复人形,素日里高贵雅致的面容此时扭曲无比,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她重伤至此,想必没有还手之力,只有任人宰割。”乘轻舟喃喃。   贺雪权颔首:“我最后问你一次,缄亡草到底有没有解药。”   濛水鸣溅溅,层云累至,乌黑压顶。   “嗷!——”   人形的皋蓼,口中发出狼族的呜咽嚎叫。   经久不息,似困兽犹斗,又似王途日暮。   “噗——”   到某一时刻,皋蓼霍地动了,她从身上拔出枯弦扔到地上,膝肘并行至水边,照水洗容。   她腰腹间一个血窟窿潺潺不止,她似未察觉,收拾停当,对着长河三叩九拜。   贺雪权眼风一动,移至乘轻舟身侧隐隐将人护住。   “她在做什么?”乘轻舟低声问。   不知。   无人知。   忽攸之间皋蓼向天呼道:“娲皇,弟子无能!”   “娘娘若在世,想也体谅我不甘受卑贱饿鬼侮辱的心。”   “弟子到泉下再向您赔罪!”   话音未落双手叩印击在自身丹田,刹那间鲜血喷涌,爆裂之声炸在河畔,汹汹旭旭,天动地岌。   “她自毁妖丹??”乘轻舟骇然。   她亲手震碎自己的妖丹,爆体而亡。   且到死,没有答贺雪权的话。   她不肯苟且偷生,不肯低下头颅。   她的遗憾和愧悔只对娲皇先祖,她的欲望和野心自始至终只为她自己。   河岸旁寂静一刻。   “走罢。”贺雪权拎起乘轻舟和枯弦。   这个倔脾气的孩子,稍稍挣扎。   “你祖父冤魂将至,不想死就跟我走,”   贺雪权声音涵沉至极,   “我送你回仙鼎盟。你父亲和你师父不都在?那里是你的家,能庇护你的小命。”   闻言乘轻舟停止挣扎,不再动弹。   是否该庆幸?   有亲长相救,有家可回。   从前的阿爹,没有这样的好命。   如今的杳杳,也没有这样的好命。   皋蓼身死,也换不回霜扶杳的命。   悲风烈烈,肃雨凄凉,多少悔恨和愧疚,乘轻舟终于痛哭失声。 第73章   濛水至鲤庭, 于夜厌而言不过几息功夫。   父子二人在鲤庭以西落地,红尘殿内火烛俱灭,并没有人走动的样子。   贺雪权凝目, 一时自嘲道:“我忘了。”   乘轻舟道:“他平素是在凤箫殿起居……”   贺雪权面上看不出喜怒。   新住处, 殿铭是‘凤箫’二字么。   驻足良久,   贺雪权:“回去莫提起今夜之事。”   “为何?”乘轻舟有些踌躇。   “说你鲁钝,你就蠢给人看?”贺雪权道, “霜扶杳已经不大好, 你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该有多伤心?”   语气乍听轻飘, 实则严峻无比。   乘轻舟震动:“我、我没想到……”   随即黯然,   “我此前种种言行,只怕他恨不能没我这个儿子。”   “‘不大好’?父亲还不知道罢,我亲眼所见,霜扶杳口鼻无息已经身故。都是我……”   千万般悔痛难以言描。   “亲眼所见?”   贺雪权讥讽, “趁着没人扒在窗子上偷偷看的吧?你但凡好好进去请罪问句话。”   乘轻舟垂着目光:“……我实在无颜相见。”   “霜扶杳没死, 他服下潜息丹, 只是沉睡, 你若尚有良知, 好好惜命,寻找解药是正经。”   “当真?!”乘轻舟猝然抬起头。   贺雪权上下打量两眼:   “方才看你满脸只写着‘想死’两个字,此刻总算有几分生机,”   话锋一转,   “霜扶杳能活, 你的罪难逃。好好想想如何给你父亲赔罪吧。”   乘轻舟垂头丧气喃喃自语:   “阿爹……我伤透了他的心,伤透了他的心。”   贺雪权冷冷斜一眼。   倒霉孩子。   “我总是,疑心……”乘轻舟迟疑道。   贺雪权:“疑心什么?”   “疑心他们在议论我, ”   乘轻舟一吐为快,“什么我是魔修之子,什么我父亲、祖父母皆不是好人,若非师父和春行仙君约束,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   “当然不是说父亲的不是!”   乘轻舟连忙解释,“大家对魔族多有误解,以为是和鬼族一样图谋不轨阴险狡诈的异类,其实只是修炼功法不同罢了。”   贺雪权:“无妨,你接着说。”   乘轻舟眼巴巴:   “这些话听得多了,心中难免怏怏不快,祖母……皋蓼,皋蓼又悉心解意,说她也是多受人误解,未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又派另一甘棠妖相伴……”   “啊!”无限懊丧,“我真的是糊涂啊!那时竟然觉着有个人肯听我发牢骚说说话,也不错……”   “……说你什么好,”   贺雪权无奈,“罢了,流言有时的确杀人于无形,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你还小,往后引以为戒。”   “是。”乘轻舟肃着脸答应。   父子两个忽然相对无言。   贺雪权猛然间想到一件事。   不,不不不……   乘轻舟不算年小。   不算,真的不能算,贺雪权心惊如许,当年乘白羽也没有年纪很长。   日日拘在红尘殿中被迫听那些流言蜚语的乘白羽,并不比眼下的乘轻舟年长几岁。   贺雪权瞑目静思,细细体会心上一寸痛。   十笔慢刻,不过一个悔字。   他们父子俩啊,谁有资格说谁?他儿子伤透了乘白羽的心,实在是走他的老路,他也伤透过乘白羽的心。   良久,   “站直了,拿好你的剑。”   “你说他或许不会轻易原谅你,又有什么?总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好好请罪,从前没想到的尽力去想,从前没做到的一心一意去做,等到他愿意原谅你的那一天。”   乘轻舟将这话来回念叨几遍:   “谨遵父亲教诲!”   “滚吧。”贺雪权袍袖一挥面无表情。   乘轻舟涉水而去,贺雪权一时没动。   从这里望去,红尘殿与六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与百余年前也没有区别,当初婚庐择在这里时,这座殿宇即是这副风貌。   它已在这里矗立千年,想必见过许多悲欢离合吧?   后悔的人呢,它又见过多少。   贺雪权在看红尘殿,又不是在看红尘殿,直至晨光熹微。   某一刻,身后响起一道温润男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雪权豁然转身:“……阿羽?”   乘白羽轻袍缓带,手牵一紫鹿,神色很疑惑:   “有事?怎么不进去?”   又道,   “都是你的老部下,不会对你喊打喊杀。”   贺雪权身形微颤,瞧一眼鹿:“你豢养的灵宠?”   “啊,不是,”   小小一头紫鹿在他身旁四蹄刨动呦鸣不止,   “神鹿时不时降世,这里渐渐吸引一些紫鹿汇集成群,我便开辟一座鹿苑,使它们总不至无家可归。”   “这一只,”   乘白羽轻抚紫鹿头颈,“不听话,一大早乱跑触发禁制,我来看一眼。”   “你不必对我解释行踪。”贺雪权道。   乘白羽讪讪:“并无此意。”   寂寂相对,乘白羽道:“我先送它回鹿苑,若无旁的事,你——”   “有,我有事。”   “……什么事?”乘白羽问。   贺雪权声音很沉:   “皋蓼被人从禁牢劫走,想必你已知晓,是我,现今已经料理妥当。”   乘白羽惊住,手上一松:   “他们查来查去也没查出痕迹,原来是你。你说已经料理妥当?”   按说他不该松手,这只紫鹿格外顽皮活泼,四蹄一跃蹦跶进湖边矮灌木丛不见踪影。   “……你这小鹿儿,”   乘白羽捏一个寻踪诀,“等碧骖山上的野兽将你叼去,看你还乱跑。”   转对贺雪权道,“烦你到正殿稍候,我去去就来。”   “不必,”   贺雪权掂一掂夜厌,“我也是野兽,想必是这个原因你的鹿才惊跑。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   “好罢,什么话?”   他眼睛净白,光芒如晨星,可媲美从前春行灯的焰芯。   许是友人大难的缘故,这道光稍微染上阴霾,但不碍事,它还是那么明亮干净。   本不该,惹尘埃。   “给。”贺雪权递去一卷册子。   乘白羽没接:“是什么?”   “万灵殿拘有贺临渊的生魂,”   贺雪权伸着手,“我重新审他一回,这是笺录,你若想重开紫重山的山门,或许帮得上。”   “你知道?”乘白羽讶异,接过册子。   “嗯。”贺雪权含糊应一句。   他知道。   他在……紫重山后山的汤泉旁边听见的。   乘白羽大致翻翻:   “很详尽。我从前着重问手段,问出妖修助阵急怒攻心,旁的倒没顾上细问,多谢你。”   “……不必。”   乘白羽:“好吧。”   “……”   贺雪权并不强求,话锋一转,“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明明鲤庭风平浪静,明明风波乍起的是濛水,奇怪,怎么比在濛水边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之间,太久没有这样的闲话家常。   会答么?贺雪权能听见自己胸腔当中嚣声震天 。   乘白羽毫无察觉,道:“好歹是修仙之人,难道还怕冷。”   “是,是。”   贺雪权喉间哽动,无声道:   可你从前,是很怕冷的。   我的那件灰绒大氅,你还留着么?   想必没有了,你如今用不到了。   “那我……”乘白羽指指紫鹿逃逸的方向。   贺雪权不发一言。   忽而诵道:“试托东皇问萧史,凤箫应许借人吹。”   乘白羽脚步一顿,回首:“什么?”   “萧史擅箫,秦穆公以小女弄玉许之,婚后一日,两人相对调笙箫,乐声高妙召来凤凰,接引夫妻二人羽化登仙,”   贺雪权静静地问,   “你们的宫殿名为‘凤箫’,乘盟主,你算是找到心仪的乘龙快婿,是么。”   乘白羽遥遥与贺雪权对视。   半晌,   “嗯。”   乘白羽头也不回朝林中循紫鹿而去。   他答得那么轻,那么短促,贺雪权闭上眼,是否是否,可以假装他没答过?   从花间酒庐到凤箫殿,居所而已无关紧要,他却这么上心。   他是真的很爱李师焉。   很爱很爱吧。   发完呆,贺雪权自袖中百宝囊取出几件人.皮,细细埋在山间。   -   几日后仙鼎殿议事。   乘白羽向左面一席询问:   “近来幽冥渊有何异动?”   一长老恭声道:“启禀盟主,恰巧紫流仙君刚传信回来,说虽有小股鬼兵滋扰,大体上并无异动。”   紫流仙君莫将阑是目前仙鼎盟麾下第一等的猛将,率军驻扎在大荒山,是抵御鬼族的第一线。   “如此,多劳烦几位。”   乘白羽温声勉励一番,   少时,转向右首一席,   “嘉鸿州有何消息?”   这一列几位的宗门驻地都在嘉鸿州境内及附近,乘白羽委派他们协助探查皋蓼之死。   贺吟惜越众而出:“禀告盟主,当时遗落在现场的法器已验明,乃魂幡碎片残骸,可以断定必有鬼族曾到场。”   贺吟惜现任瑶光剑阁阁主,正坐落在濛水上游,多年来效力仙鼎盟,此番探查他们也很是尽力。   当年在幽冥渊中走投无路决定一死了之的年轻人,已长成独当一面的修士。   她气势高华蕴灵,气度内敛,整个人犹如一柄古朴端庄的古剑,锋锐暗藏。   “鬼族?”乘白羽沉吟。   一旁蓝当吕道:“当日仙缘榜语焉不详,只说一代妖王陨落,还说妖丹全碎,难道是鬼族下的手?”   乘白羽凝眉:   “可是禁牢附近,并没有鬼族出没的痕迹。”   蓝当吕执礼抱拳:   “属下看管不严,幸得盟主宽宥不曾追究,这些时日已经逐一查过,盟中并无二心背主之人,只在后山发现几张……人.皮。”   贺吟惜应和道:“不错,鬼修有一脉的法门便是画皮。”   闻言众长老、各派属卿纷纷附和:   “是,是有此邪术。”   “……长久定然是不行的,修为高深者一眼便能看透。”   “……劫走皋蓼也无须太长时间,当时盟主与咱们一道又都在紫重山,不在盟里。”   “不错,怕就是画皮鬼糊弄一时,将人救出去……”   乘白羽抬手,殿中一静。   “如此说来,鬼族将人劫走,行至濛水,又翻脸不认人,将皋蓼杀害?”   蓝当吕猜测:“或许是皋蓼有什么许诺没有兑现,或许是另有分歧?”   殿中议论一刻,并无定论。   遂请出先前说的“画皮”,众人一一验过,证据确凿,的确是鬼修的勾当。   “铁证如山!”   “哼,与鬼族暗通款曲,找死!”   ……   上首乘白羽暗暗一叹。   后山,鹿苑就在后山附近。   那里少有人迹,倒是日前贺雪权现身鹿苑,这些人.皮证据是谁放置,不言自明。   料理妥当,原来贺雪权口中的料理妥当,是这个意思,连后路也铺好。   乘白羽语气岑沉:“既有定论,此事到此为止,别族内部事务,证物交去就是。”   “是。”   “属下遵命。”   “盟主英明。”   ……   又几日,风解筠回信。   她说妖族目前有两股势力:   一部分妖修拥护她,亲近人族,反感幽冥渊,恨不能与幽冥渊彻底划清干系,一点边都不想沾。   另一部分皋蓼遗部,既看不上鬼也看不上人,但他们对皋蓼十足的忠心。   “如何?”一旁李师焉关心道,“怎么执着信笺好半晌不言语?”   乘白羽眉目间有迷茫也有舒心:   “解筠使者说,非常奇异,眼下这两拨人,忽然变成一拨人。”   “呐,你看。”   笺子递去。   李师焉两眼扫完,笑道:   “一边急于证明妖族清白,一边意欲为旧主报仇,可不是拧成一股。”   “恭喜盟主,神木谷正式与幽冥渊宣战,也省去你不少心力。”   是啊,至此,妖族与人族战线统一。   乘白羽迷蒙:   “力保风解筠继任妖王,原本也是存的这个心思,只是想着慢慢促成罢了,绝非一日之功,没想到这么快达成。”   “你啊,”   李师焉倾身抚他面颊,“满腹的筹谋,偏偏作一副迷糊样子。也好,傻人有傻福。”   乘白羽瞪眼睛:“你说谁傻?”   “你这雀儿,”   李师焉掌心摊开,“说你有福,听不见?”   乘白羽低着眼睛:“你果真觉着我有福。”   李师焉:“嗯,我们阿羽是世间第一福灵衷情之人。”   默默。   再抬起眼时,乘白羽笑得眼睛弯弯:   “好。”   “天时地利人和,待今年开春,咱们打到幽都去。”   李师焉跟着笑:   “我不知道,你心里也想着开疆辟土。”   “到幽都想做什么?”   “想让鬼族称臣,”   乘白羽认真道,“让他们的鬼王立誓,永不再犯九州寸土寸壤。”   李师焉一副闲散语气:“倘若鬼王不肯呢?须知如今的鬼王恐怕姓闻,与你多少有点旧怨。”   “唉,我也不想的,”   乘白羽一副烦恼之态,随即面上转晴,“那么只好夺他的鬼王印替他号令鬼界了。”   “好,遵命,盟主大人盖世英豪,一统四界,千秋万代。”   “你这老神仙,一味打趣我。”   ……   凤箫殿夜半私语,依依侬侬,谈声色小情,也谈天下至情,直到天明。 第74章   衍历两千九百零六年, 这一年将开年即发生许多大事。   先是神木谷发告天下书,申饬幽冥渊种种恶行,称妖族愿除残救暴, 伐罪恤人。   随着诏告, 妖王风解筠亲率妖修加入驻守大荒山的盟军,人与妖两族联盟正式成立。   紧随其后是三毒境。   三毒境呈到仙鼎盟一封请愿表,说是横行几百年的七位魔君厌倦割据征伐, 愿共治太平, 推选出一位境主, 想问问仙鼎盟, 新任境主上万星崖祈福祝祷方不方便。   这就很玄妙,怎么你们魔界至尊,还认万星崖的祈福呢?没听说过。   “真是奇也怪哉,闻所未闻,”   一名仙鼎盟弟子与同僚议论, “若真是信奉长星观, 自己跑去拜就是了, 做什么一定要问咱们?”   同僚道:“一根筋!你懂什么?我问你, 长星观是不是人族道观?”   “是呀。”   “归不归仙鼎盟管辖?”   “他们观主十分巴结盟主, 算是归咱们管的。”   “这就是了,”   同僚信誓旦旦,“要到你家后苑烧香祈福,不得请示你这主人一声么?”   “是要……等等, 三毒境竟然承认咱们仙鼎盟是主人?”   “是啊!且客气万分礼数周全, 魔界这是也要与九州修好了!”   ……   这些议论尘嚣日上,很快传进乘白羽和李师焉的耳朵。   李师焉止不住笑意:“说你是福星,你说天时地利人和, 这不是?立刻灵验。”   乘白羽撂下手中书册:“你娶一位福星,你偷着乐去吧。”   “这是什么?”李师焉目光被吸引。   “啊。”   李师焉自拾起册子:“贺临渊的自述?何处得来。”   “唔。”   李师焉看看字迹:   “我在仙鼎盟旧日文书上见过这字,这是贺雪权的字。”   “嗯……”   “阿羽,”李师焉慢条斯理,“你自己说还是?”   “我我我,我自己说!”   乘白羽将笺录的来处,包括所谓皋蓼勾结鬼修一事,倒豆子说完。   “闭眼做什么?睁开,”   李师焉端详片刻,也没费心翻阅,只道,   “端的好谋算,离间神木谷,而今又对你俯首称臣——倘若没猜错,这位三毒境新任境主也是贺雪权?”   乘白羽一边嘴角掀着:“是吧?”   是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师焉,你再咬牙瞪眼睛。”   李师焉道:   “他为你这样尽心竭力,难道我毫无反应?”   “你倒是说说看,我再咬牙切齿你待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乘白羽扯走册子整个人撞来,   “嘻嘻,我就亲你。”   说罢在李师焉左边面颊上吧唧一口,响亮极了。   后来这番理论自然是理论到床榻上,乘白羽一口东西都被贯得满当,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   -   开拔日近,某日,李师焉陪乘白羽看劄子。   看一刻,李师焉提议一件事,乘白羽没答,丢开劄子去看霜扶杳。   “师焉,你确定?随我去大荒山,不留在盟里?”   两人立在霜扶杳榻前,轻声交谈。   这小花妖,平时没一刻安省,不是在笑闹就是在蹦跳。   此时安静非常,躺在那里,静得像……   像他的本尊,像一树静谧美好的甘棠。   “霜扶杳还在这里,还有,”   乘白羽朝殿外努努嘴,“还有那个不省心的。”   乘轻舟几乎在这处偏殿安家。   也是几乎,乘轻舟将藏书楼誊写搬来,整日埋首书海,偶得一沾着边际的线索便跋涉千里赶去,去看看是不是和缄亡草有关。   其余时候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也不进来瞧,乘白羽不让。   “你别说,”李师焉声音低两分,“我夜里起来吐纳,几番看见他跪在殿门前叩首,是挺不让人省心。”   “大晚上没有人,独自磕头?”   乘白羽倒抽一口气,“别是魇住了?”   “我观他面色并无大碍,”   李师焉道,“我驻守在此,镇日看他这没出息样子?让清霄留下吧。”   “也罢,蓝护法也留下,应当出不了岔子,等等,”   乘白羽转过脸,“你晚上吐纳?”   “嗯。”李师焉答这个字,鼻腔里气流涌动,活像哼一声。   “做什么?学豕叫?”乘白羽笑逐颜开。   “我须加紧修炼,到幽都替你开路,不听话的鬼修都替你斩了。”   “是,是,”   乘白羽笑得撑不住,“不然被贺雪权比下去,可怎生是好呢。”   “乘白羽,”李师焉眼皮一撩,“你好自为之。”   “我好着呢。”   仰着脖子张着眼睛,真正恃宠生娇。   李师焉气势收敛,揽住人:“拿你什么法子。”   乘白羽双臂环着,缱绻相拥。   “你做我的先锋官?”   “好,”李师焉抚他的发,“某为主公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微微弯腰,覆在乘白羽耳边又道:“定护你的平安。”   “听见没有?”   乘白羽稍稍撤开,对榻上霜扶杳道,   “小阿杳,你乖乖睡着,这个老神仙说的,我们一定平安归来。”   一定平安。   -   又一年李花盛开,荡剑台如坠花海,纷纷扬扬缥缈如梦。   季春三月,乘白羽点将荡剑台,伐北。   这是他首次站上荡剑台,敬告天地,授斧赐带。   真正走上来,举目四望,始知非凡。   南望碧骖,碧色如织,安宁祥和,北望大荒,黄沙莽莽,孤蓬银霜,仿佛四海八荒尽在足下,日月星辰皆在你手。   乘白羽依稀体会到一些昔日贺雪权的心境。   年年到此登临,玉龙提携,云中持节,凯歌长奏,万众拊髀。比肩者谁?子房夷吾,嫖姚相如。   这样的豪情满盛,心里是很难再搁得下儿女情长的吧。   乘白羽颂道:   “……   关乎天道,鼓雷霆以肃万物;   求诸人事,陈金革以威四方。   ……”   念完毫不留恋,也不设什么武擂之类的花把势,即刻步下荡剑台领着兵士继续北上。   在大荒山,他们见到莫将阑。   “咦?”   见面第一句,莫将阑大为惊奇,“你们的两个跟屁虫怎么没来?阿霄呢?”   乘白羽叹气:   “我这是收的什么孝顺徒弟,明知霜扶杳昏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师焉则侧目:“阿霄是你唤的。”   “呵,”莫将阑扬起一个假笑,   “你们家就小阿霄一个好人,不提她我提谁?”   又道,   “听说已经结丹,择的什么器?回头让我指点她两招。”   乘白羽语气和缓:“怕是用不上,她择了琴,你会么。”   “?琴?怎会让她习琴?”   莫将阑犹如被噎住一般咳几声,瞪着眼道,“我不会,我师父没教,我上哪儿会啊?”   乘白羽:“唉?还是为师的不是了?”   李师焉:“天资愚笨,教也学不会。”   “两口子合伙挤兑人是吧?别教我捉着痛处……”   莫将阑小声嘀咕,眼睛一转,   “乘轻舟那小子近来如何?”   这个师弟,从来最不让人省心,让你们两个得意。   乘白羽平和道:“他近来新习医术,也算窥得些入门。”   “……你怎么不皱眉?不生气?”   莫将阑忍不住,“不会吧?连乘轻舟都不惹事了?”   “他不惹事,你怎么好似很失望?”   乘白羽摇摇头,   “你们两个什么恩怨?我倒没听说过。他如今结丹巅峰,有什么事你找他比剑处置吧。”   一时莫将阑活似被揪着尾巴毛:“我已经修出元婴,我怕他?尽管来比!”   说罢推出舆图沙盘,   “你们瞧瞧吧,我去走一套剑式。”   就这样怒气冲冲出去。   李师焉道:“他这性子,不知平日如何领兵。”   “诶,他平时想必不这样,你看,”   乘白羽在舆图一处并指一点,“两方兵力、行军阵列及粮草等事宜,明晰简练,此子确系将才。”   复道:   “大荒山绵延千里,幽冥渊天堑横亘,若想攻入幽都逼迫鬼王受降,还须一番谋划。”   李师焉目光如电:“大军压境不如奇兵天降,不如我领人乘血荼车暗中潜入?”   乘白羽笑道:   “可见心有灵犀,我也想着血荼车。”   “不过不是你,是我同你一起。”   李师焉望着他。   半晌道:   “唯有你真正去过幽都,的确更为稳妥。”   “嗯,”   乘白羽指向幽都附近一处,   “这里是鬼市,鱼龙混杂,可在此召唤黄衫子,届时必定大乱,咱们趁乱行事,引援军渡幽冥渊,打开城门,直取北内城鬼王洞府。”   说着摸出一只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枚一枚鹅卵大小的珠子,无色透明,   “此物可保佩戴者不受鬼气侵扰,”   乘白羽感慨,   “从前我炼制这东西,前后须好几年,炼出来还有大半是废的。”   “盟主大人现在修为高深道法高妙。”李师焉莞尔。   “是吧。”乘白羽笑着回应。   厉害吧。   阿羽现在可厉害了,非复吴下阿蒙。   ……   召众人来议事,与莫将阑以及军中几位主事说一说,都认为此计可行。   “事不宜迟,”   乘白羽负着手静静立在舆图边上,“即刻启程。”   “攻其不备,鬼族看来,我一行来此至少须修整几日。”   “将阑,点你麾下悍利兵士佩戴法器,潜行至幽冥渊畔待命,”   “其余营寨须按素日规矩行事,不得暴露,”   乘白羽吩咐,   “至于乘血荼车先行潜入者,传瑶光剑阁贺吟惜。”   李师焉有句话很对,去过的人,总是更稳妥,至少不会被漫天泼地的血色吓到失魂。   自然了,自愿为上,并不强求。   没想到剑阁这一代青年修士,真是,极争气,争相自荐,生怕落下似的,一个一个都愿再探幽都。   这就好办许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吉时不用卜,此时即吉时,走。   乘、李二人与五名剑阁弟子登上血荼车,神不知鬼不觉飞入鬼界,在幽都郊外落地。   “须知,”   乘白羽给每人佩好珠子,   “这珠子可抵挡鬼气侵蚀,却不是万全,若有意外,立即回血荼车避险。”   李师焉道:“分头行事,我在北城接应?”   “善,我先往鬼市,再往幽冥渊与将阑碰头,引路进城不过两刻钟。”   贺吟惜道:“盟主放心,必不负所托,到时城门一定大开。”   “两刻钟后见,”   李师焉定定道,“说定了。”   “说定了。”   乘白羽独自跳下血荼车。   ……   幽都之上,乌云层叠如舟。   上有一人,眉目英挺眼眸细长,阎闻雪。   阎闻雪俯瞰脚下,目光追随着一袭黑袍往鬼市飞掠而去。   “乘白羽。”   “你来了。”   “你总算来了,我等得好苦。”   黑袍之下,乘白羽恍若未觉,一步不停赶向鬼市,心里还在想着两刻钟以后的约定。 第75章   “你为什么穿玄袍?”   “你不该穿玄袍。”   阎闻雪喃喃自语:“人说夫妻相, 可知不假。”   “你啊,你穿玄袍真像他。”   细观可见,阎闻雪的面貌不复往昔。他的整副下颌只余半截燐燐白骨, 大约从前莫将阑伤他不轻, 干脆削掉血肉的桎梏,只留下骨头。   他的眼睛也有变化,往日眸子里黑白分明、光采灵动, 现今变成绿莹莹的异色。   卷发鲐背, 手持一柄白色钢叉。   此时他诡异的眼睛里, 怨毒似鬼火烧灼:   “可惜你不知珍惜, 竟然抛弃权哥与他人成婚。”   “还堂而皇之在仙鼎盟出双入对,不知廉耻。”   “□□,今日叫你以死谢罪。”   此时手下鬼使侦察归来:“启禀鬼王,那车驾不知是什么宝物,我等一旦上前, 三丈之内便血气浮动不能运功, 恐有诈。”   “哦?好周详的预备。”阎闻雪眼中奇亮。   “传我诏令, 放他们进城。”   鬼使大惊:“什么?”   “我说不必关城门, 随他们进城, ”   阎闻雪胸有成竹,“这是血荼车,昔年营救剑阁弟子便有此物的踪影,装不下太多人, 且看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   “鬼王英明!”鬼使领命而去。   “有趣, 有趣,”   阎闻雪独自悬立在乌黑的云层中,“我倒要看看, 你们还有多少人进来送死。”   ……   乘白羽潜入鬼市,一切顺利。   从前应孚灵的园圃芥子人去楼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茶肆。   寻常人间茶肆所贩者,不外乎酒水茶饮、吃食点心,鬼市的茶肆当然不同,右面一座屠钉墙,其上鲜血淋漓,挂满肝脏骨肉,十分……不美观。   乘白羽进去险些熏一个踉跄,蓝眼鳞纹的小二引座,乘白羽上到空无一人的二楼。   此时就是良辰吉日,此地就是风水宝地。乘白羽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中,红翡葫芦托在掌心。   瞑目默念,古咒语徐徐缓缓,飘散进到处是血气的空气里。   一息,两息。   十息之后,楼下某处惊呼声暴起:   “啊啊啊好痛,是谁暗处害我!”   “……明明没人……”   “好烫!好烫!”   “……黄衣聻!是黄衣聻!”   “快走!越来越多了!”   “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的手!”   “他被黄衣聻点着了,会烧完的……”   “……别看了快走。”   鬼市乱成一锅粥,渐渐波及城中,乘白羽自二楼翻出,朝幽冥渊方向缓行。   正如大荒山是人族和妖族盟军的防线,幽冥渊乃鬼族第一防线,鬼卒鬼士、修罗将鬼帅等,大小鬼修悉数驻扎在此。   黄衫子的到来直似地动山摇,鬼族兵士无不骇然至极自乱阵脚,兵戈催倾、营帐燃火,乱做一团。   趁着这档口,藏匿在幽冥渊上空的飞剑辇器霍然现身。   为首的是重剑紫流,托着莫将阑飞得又稳又疾,紧随其后是妖王风解筠,她也一同前来。   暗处乘白羽掀开玄袍露出头脸:“解筠使者,将阑。”   “师尊。”   “东北三千里。”乘白羽遥遥一指。   风解筠飒利一笑:“待我等将小鬼一网打尽。”   “如此,记你二人首功。”   “遵命。”莫将阑抱拳。   源源不断的人族与妖族兵士飞渡幽冥渊,继续深入,朝幽都攻去,乘白羽多留一些时候,待幽冥渊情势初定,引着黄衫子往幽都赶。   他抵达幽都时,四方城门皆乱。   援军赶到,贺吟惜等人不必再依托血荼车行事,各自与城墙上的鬼卒战在一处。   黄衫子再度大显神威,再凶的恶鬼族也要避让,城中鬼修四散奔逃。   紫流重剑如御风驾海,每出一剑轰鸣大振,所到之处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风解筠化出原身。   只见一条巨蟒腾在半空,吸气时,鬼修们手中的法器如同自己长腿一般被吸去,吐气时,力拔山兮气盖世,滔天的水柱将鬼族阵法冲得七零八落。   数十人合抱那么粗的蛇尾横扫,任你什么境界的鬼修都得避其锋芒。   乘白羽也在半空之中,他在掠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有人族修士与妖修遇险,全数被他一只葫芦及时救下。   如此,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很快一批精锐杀到城北,鬼王洞府前。   一袭白衣等候多时,李师焉道:“两刻钟,你迟了。”   乘白羽一点一点笑开:“累你久等。”   两人手掌中的红翡葫芦一模似样,仿佛血脉相通天生一双。   “鬼王没有现身?”乘白羽问。   李师焉:“不曾。”   “合围此地,先安幽都内外,不怕他不出来受降。”乘白羽下令。   “我守在此地,你通晓城中道路,你去。”李师焉道。   一缕白烟自乘白羽的葫芦中释出,缠缠绵绵绕上李师焉的。   “好。”   李师焉捏捏乘白羽手腕:“这回须几刻钟?”   乘白羽忍俊不禁,旋即敛容:“恐怕要个把时辰。”   “好,去吧。”   ……   李师焉松开手,脸上没什么挂碍和忐忑。   他相信乘白羽,乘白羽功法深厚心思缜密,不会出岔子。   倘若他知道个把时辰后,乘白羽并未像第一次一样如约前来,不知他还会不会松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直到又一轮日升月落,乘白羽也未归来。   “城北也没有?”   “没有,”莫将阑神情肃穆,“城东城北都没有师尊的踪迹。”   另一边贺吟惜也是焦急:“城南城西也没有。”   风解筠道:“幽冥渊到幽都,沿途也没有。”   李师焉陷入沉默。   “眼下怎么办?”莫将阑问。   “依计行事,”   短暂的默然过去,李师焉朝城中并指一点,   “紫流仙君,领人守住城墙城门,贺阁主,烦你收押幽冥渊及城中守军,妖主若得空,幽冥渊也须人坐镇。”   “依阁主所言。”   “是。”   “遵命。”   “一旦发觉盟主或鬼王踪迹,发号相告。”   李师焉祭出红翡葫芦,在空中打出一枚徽记。   几人各谋其事分头散去。   “阿羽,你在哪。”   李师焉注目乌黑的天空,   半晌,目光一扬:   “呵,小小幽都,还能吃人不成?”   “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你找回来。”   -   此时的乘白羽,并不知道自己早已错过约定的时辰。   他也真的不是任性乱跑,一切的起因在于,他在城中看见一个人。   此人身着寻常人族妇人服饰,折裥衫裙、对襟衽衣,头上并无钗饰,戴一粗布额帕,衣着朴素干净,眉目慈和,周身隐有酒酿香气环绕。   “……莲姨?”   乘白羽夷犹,不由自主跟上。   莲姨沿着一条窄巷蹒跚前行,速度并不很快,可是任乘白羽如何追赶也赶不上。   他徒步狂奔,乘家人自小练就的提纵之术拿在身上,追不上。   他祭出法器,红翡葫芦肚中焰芯闪亮,飞速直追仍只是追不上。   这是,不应该的。   炼虚境界的修士,怎会慢于凡间老妪?   可是,两面飞逝的屋舍巷子,似有摄人心智之效,一时间满心满眼只能容得下一个念头:   如何才能赶上前面的人?   旁的再无暇他顾。   等到乘白羽终于停下脚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莲姨,早已投生转世,不是么?   这一世,她才多大,算来正值盛年,怎会是如此垂垂老矣之貌?   那么,身前三步,且始终不远不近保持三步的这一人,她是谁?   犹如一捧霜雪点在眉间,乘白羽猛然清醒过来往周遭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出幽都,如今身处之地怪石嶙峋,枯木横亘,举目四望,处处生机断绝,唯有……   乘白羽耳尖一动,捕捉到一缕潺潺之音,循着声音走去,来到一条溪涧边。   这水系极其怪异。   寻常江河,深者自广,浅者自狭,这处却不同,对岸望去不过十步之遥,水流透明,往下看去却一眼望不到底,不知其深几何。   这里是……   “往生涧。”乘白羽默默念道。   他从前几次三番跑来鬼界,往生涧他是来过的。   不同的是,往昔他是自动自发寻来,搜集族人魂魄,而这一次是有人想引他来。   先前看见的“莲姨”,不是任何人,只是一道幻影,曾经莲姨在幽都之中留下的幻影。   是谁?   “多谢盛情相邀,还不现身么。”   乘白羽不动声色扬声问道。   “醒了?”   云端之上,阎闻雪缓步而下,“不错,比我的预想得快。”   “阎闻雪,”   乘白羽面上平静无波,看见那张嚇人的脸也未失色,   “或者我须称,尸家鬼王。”   阎闻雪勾唇:“你消息倒灵通。”   “哪里哪里,不如鬼王手段。”   “倒也简单,”   阎闻雪一眨不眨盯着乘白羽的脸,   “幽梦提纯精炼成药,本有惑人心智的功效,只须使你稍稍走神将香气吸入,这事便成了。”   “啊,那幻影的确使我走神,”   暗自运起神识检视经脉内府,果然有一股幽梦气息,   乘白羽赞许道,   “好计谋,只是不知鬼王引我来此地所为何事?”   阎闻雪不言。   “幽都陷落,鬼族兵士降者大半,余者也被囚,”   乘白羽镇定自若,“你这鬼王,不思救护自己的臣民,在这里与我废话?”   “是,我是没想到你们竟然那么多人敢跨幽冥渊。”   “不过废话?乘盟主,我这可不是废话,”   阎闻雪问,“你猜猜,你困在我的迷阵中已超过一日,谁会第一个找来救你?”   “披拂阁李师焉。”乘白羽想也不想。   阎闻雪喉间发出含混的声响,不置可否。   “……你……”   乘白羽恍然,“你觉得会是贺雪权?你想见贺雪权?”   “嗬嗬嗬,”阎闻雪嘶声道,“装什么傻,你长是勾留在仙鼎盟,不就是想引着权哥时常上门?”   “……”   谁啊?   乘白羽无言半晌,道:   “此次北伐,并没有邀请魔族,你恐怕要失望了。”   “且看着吧,这厮必然潜在周遭。”阎闻雪坚持。   乘白羽默然无语。   对峙一时,阎闻雪手中钢叉往地上一杵:   “你也别想着逃,左不过我自裁,鬼族暴乱,届时有的是烂摊子留给你。”   “拭目以待吧。”   嗯,好吧。   乘白羽哂然一笑。 第76章   “你这钢叉, 是传说中的尸家骨叉?”   “与你倒是相配。”   百无聊赖,乘白羽一副闲聊架势。   “倒是相配?你说得轻巧,”   阎闻雪言语当中一半轻蔑一半愤恨,   “你以为人人都有你的狗屎运?族中传承的法宝堆积如山, 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各凭本事?尸家骨叉是我亲手夺来,自然认我为主。”   乘白羽瞅一眼:   “……你从前的光斧不也是家传么?”   “你知道什么,”   阎闻雪哽道,   “也就是你们这些枕着足金枕头降生的所谓嫡脉, 宗门里的寻常弟子也是要自己搜集原料炼制法器。”   “戚扬……我为了戚扬, 击败族中百余名同辈子弟, 你又知道了?”   谈起戚扬光斧,阎闻雪似乎格外愤懑,望向乘白羽的目光愈加阴冷。   “……”   你的光斧,不是我震碎的啊。   乘白羽捋一捋袖子口,实在不知该怎样同这个人讲道理。   “我, 我耗费多少心力, 与多少穷凶极恶的鬼族拼命, 尸家才最终为我所获。”   “到你嘴里便只有轻轻巧巧一句‘倒是相配’, ”   阎闻雪扣在钢叉上的手指骨节泛白,   “正如我与权哥,我们花费多少心血才有仙鼎盟的基业,你倒好,轻易便坐上盟主之位。”   “凡事坐享其成, 凡事唾手可得。你, 真是该死。”   乘白羽神色很淡:   “是么,至少阎氏族人都还好端端活在幽都,陪着你。”   “可他们都变成了鬼修, ”阎闻雪眉目狰狞,“还不如都死了。”   “这话说的,不是你做主将他们带来幽冥渊的么?”   乘白羽反问,“将严氏钉死成鬼修的人,不正是你?”   “含血喷人!与鬼族的勾当乃我祖上好几辈传下来,牢牢把控在几个长老手中,与我有什么干系?”   “喔,”   乘白羽慢吞吞地说,   “你的祖辈都靠炉鼎修炼,就你没走这路子?你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阎闻雪惨白的面容染上漒紫。   “啊,所以还是有过的,”   乘白羽揣着手,“你果然是半点没有坐享其成呢。”   阎闻雪抻着脖子待分辩,乘白羽截口接道:   “你祖辈瞒得好,鸣鸦阎氏,世代清名,不是你一个冲动跑来幽冥渊给毁掉的么?”   “休要欺人太甚,”   阎闻雪瞳孔暴凸,   “你种种手段,又是假死又是孩子,将权哥的魂勾去,实在处心积虑,今日倒来指摘我冲动……”   “是,我是冲动,我没有你的心机!”   声调拔高语气愤然,就在此时!   乘白羽骤然发难,右手掌心红翡葫芦飞出,看去灵巧非常实则力逾千钧,悍然向阎闻雪手中的钢叉撞去。   砰地一声,人族至宝与鬼族杀器相抗,穿云裂石。   一个空隙,一星烛光袅袅然飘出,从乘白羽的指尖蹁跹直跃,停在阎闻雪头顶。   “啊——!”   一声惨叫,阎闻雪捂着胸口蜷缩在地。   “人身生有三盏阳火,堕鬼道的修士,须用法门舍弃头顶的无名火,”   乘白羽走来,低头俯视,   “自此,摈弃神明护佑,屏除人魂,吸纳邪祟,终成鬼修。”   “眼下你头顶的无名火被我补齐,这幽冥渊中的鬼气,还有你体内的鬼气,让你很难熬吧?”   “你这是什么妖术!”   “……不对,你、你竟然能屏蔽幽梦!”阎闻雪难以置信。   “唉,怎么不能呢,不过是一味香。再说我这不是妖术,化鬼为人,分明是救人之术。”   人头顶的无名火,本就是神明之火,东皇遗魂,哪里还有比这个还正经的神明?说补就能补。   原来乘白羽并非闲话,而是在暗中排导幽梦的药力。   同时也在估量尸家钢叉的威力。   看来看去看半天,也没有很厉害嘛。   遂瞅准时机一击即中。   阎闻雪恨道:“你也不怕场面无可收拾!”   “即便你死了,”   乘白羽道,“我拎着你的头颅,照样平定鬼界。”   阎闻雪趴伏在地面目扭曲,又是痛苦又是难以置信:“……我不信,我不信……”   “走吧,”   乘白羽挥袖,两簇烟雾分别托起钢叉和阎闻雪,   “纠结什么谁先来救,无谓至极。我有手有脚,自己不会脱困么。”   向红翡葫芦默念李师焉的名字,一道白烟升腾,缕缕亭亭,指出一个方向。   ……   天地良心,乘白羽真的只念了李师焉的名字。   远远瞧见巍峨高耸的城墙,城墙上有一道身影引颈负手,这人……   背后背着一把剑。   头脸看不清,但是乘白羽心内叹气,是谁也不是李师焉。   再近一些,城墙之上的一人,须发从兜帽之中横逸斜出,是褐白的颜色,看来是贺雪权。   不过等到乘白羽真正飞近,此人身影一闪又不见踪影。   ……所以,贺雪权是一直在暗中跟着么?   乘白羽一哂,怎么说,你们两段雪还真是默契,竟然真的被阎闻雪说中。   在城门附近落地,一剑阁弟子首先发现乘白羽:   “是乘盟主!快去告诉阁主!”   比及看清乘白羽俘获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法宝,众人呼喊声更高:   “盟主擒住了鬼王!盟主擒住了鬼王!”   “是生擒!”   “尸家钢叉也被盟主收缴!”   ……   无不欢欣鼓舞。   李师焉速即赶来:“怎么回事?”   “一时不察,险些着了他的道,”   乘白羽三言两语讲完经历,“将他囚进血荼车,不交鬼王印不放人。”   先前说什么有鬼王头颅即可号令鬼界,其实是乘白羽托大造势。鬼王印,据闻历代鬼王凭此印信登基,若想号令幽都必有此物才行。   乘白羽并指一点,阎闻雪头顶的一点烛火飘回红翡葫芦里,失去这一点灯芯,鬼气于阎闻雪而言不再是折磨,血荼车却变成折磨。   这玩意儿本就压制鬼气,管你是天生的鬼族还是半道出家的鬼修,什么法力都施展不了。   血荼车中。   阎闻雪虚弱道:“我不会上降表也不会交出鬼王印。”   乘白羽端详,   几息功夫,倚着车壁托着腮:   “从前的鬼王有野心,我瞧你又没什么振兴鬼族的念头,你总是命令手底下鬼将跑到人族地盘捣乱做什么?”   “无须我命令,”阎闻雪不屑道,“此乃鬼族天性,生来嗜血,喜啖生魂,不允他们时常劫掠凡人村落,无人服我。”   乘白羽道:   “我还喜欢揪你们阎氏族人的头发做掸子呢?倘若天下间都依靠个人喜恶行事,还得了么。”   “你这满嘴的仁义道理,留给仙鼎盟那帮愚人听罢。”阎闻雪不屑。   “诶?”   乘白羽大为不解的样子,“仙鼎盟的旧人我可一个没遣散,你先前不是说都是你和你权哥的基业么?怎么,难道你们招募了一帮愚人?”   阎闻雪惨淡的面容被怒气一冲,哑口无言。   “如此说来,无论如何你也不肯归降。”   乘白羽叹息。   阎闻雪咬牙切齿:“不、降。”   “行。”   乘白羽撩起袍服起身,自车辕跃下。   等候在侧的几人围上来,   李师焉:“如何?”   乘白羽摇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鬼王印恐难以服众。”贺吟惜蹙眉。   风解筠:“想还是盟主太过仁慈,不肯下重手动严刑。”   “大不了屠戮殆尽,将幽都烧了。”莫将阑冷哼。   “……你杀心收一收,小心将来雷劫劈你。”乘白羽伸手指指。   李师焉:“你仿似成竹在胸?”   “嗯,”乘白羽稍稍挨过去一点,低声道,“有是有。”   “尽管施展。”   “……好吧。”   “阎闻雪是别有所求,”   乘白羽冲周遭无人处唤一声,   “贺雪权,我知道你在,阎闻雪要见你。”   暗处一袭玄袍现身,缓缓走来。   “这就是你说的法子?”李师焉扬眉。   “这法子好,哈哈。”   莫将阑的紫流冲着李师焉的方向戳戳戳,不知道在阴阳怪气个什么劲。   乘白羽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没言语。   贺吟惜脸色复杂:   “……阁主……盟主……”最后模棱道,“叔祖。”   “哟,辈分还挺高,”莫将阑呼哨一声,“有日子没见了啊,前师丈。”   乘白羽:“……”   “咳咳,”   乘白羽拾起身份,掌心摊开遥对风解筠,“这位是神木谷谷主解筠使者。”   风解筠彬彬有礼:“境主。”   “谷主。”贺雪权颔首。   随后转向乘白羽:“你志在迫他投降?”   “是,”乘白羽快速道,“界碑后推三千里,人族在幽冥渊以北驻扎,鬼族不得出幽都。”   “还有么?”   乘白羽:“……最好交出鬼王印。”   “知道了。”贺雪权跳上血荼车。   车外,   “啧啧啧,”   莫将阑围着李师焉转一圈,“李阁主,聊聊?心里头什么滋味啊?”   风解筠递一个眼神给贺吟惜:“城中防务离不开人。”双双先一步离开。   乘白羽无奈,对莫将阑道:“你多大的人了,也有个正形,我这盟主面上好看么?”   “你此番生擒鬼王,”莫将阑不当回事,“无论你做什么,回去他们都能把你吹上天。”   李师焉冷哼:“我说什么,趁早不教训,而今养虎为患。”   ……   “可见是大局抵定,”   乘白羽叹气,“一个一个,又没个正形。”   正说着,贺雪权掀开车幔下来,手中一卷敕字:“鬼王降诏,一切皆如你所言。”   “……多谢。”   乘白羽正要去接,被莫将阑抢先。   拿在手中,莫将阑正要交给乘白羽,被一旁李师焉目光陡然一逼,讪讪撂到李师焉手里。   “他没有旁的话?”乘白羽好奇。   贺雪权道:“他说祈愿盟主慈念,放阎氏族人一马。”   “?”   乘白羽心头涌起一抹怪异,细论又说不清,只得暂时搁置,   “请他启出鬼王印吧。”   贺雪权回到车上押着阎闻雪下来。   鬼王印不是一方印,因此并没有随身携带,据阎闻雪所言是镇在鬼王洞府正中央。   一行人赶到城北。   途中见幽都各处皆被修士和妖修节制,阎闻雪眼中光芒一寸一寸黯淡。   唯有一缕寒芒暗存,决绝凶狠,犹自不灭。   洞府正中建得很像人族庭院,四方天井,当中一座一尺来高的祭台,骨柱分立,正当中镇着的,想必就是鬼王印。   “我不明白,”   孤身站上祭台,阎闻雪回首,“权哥,他已经另许他人,你为何还围着他转。”   莫将阑抢白:   “你这人,什么毛病?当年贺雪权不也与我师尊成婚多年了吗?你又为什么围着他转?”   乘白羽细细观摩祭台当中血气四溢的一团东西,悄声对李师焉说:   “盯着些,我担心有诈。”   另一边贺雪权只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阎闻雪垂着头,“嗬嗬嗬嗬,与我无关。”   “要怨就怨,我没有一个干净的家世出身。”   “分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得知族中秘辛,无颜陪伴在侧。再见时才知,原来你也是半妖血统。”   “我们分明更为相配……更为相配!”   “我在人界时拼命压制族人,到鬼界,劫掳剑阁弟子的命令也不是我下的。”   ……   “到如今,竟然只得这四个字,与我无关,哈哈哈,与我无关!”   哐地一声,铮鸣之下夜厌锋刃一亮,   贺雪权沉声道:“少废话。”   “好。”阎闻雪痛快一掌拍上鬼王印。   倏尔一阵血气肆溢,整座洞府跟着一震。   “……不好,”   乘白羽回过神,“他眼里哪有阎氏族人,他是故意引我们到此!”   阎闻雪恍若未闻,回眸一笑:“权哥,你陪我死在这里吧。”   恨意滔天,灵台浸血:   一生心血空付,那就一起死吧。 第77章   鬼王印震动不止, 连带着整座洞府如火中之栗海上一叶!   无数鲜血自自祭台四周渗出,鬼神泣血,天凿地聋,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利刃锵然掷出,将阎闻雪整个人钉在地上。   莫将阑破口大骂:“跟这孬种废什么话?我将他钉死了,你们谁有意见吗?”   没有。在场几人无一人动容。   “看来阎闻雪身死并不能中止这东西生效, ”   眼下另有麻烦, 乘白羽飞身掷出一枚芥子, “师焉, 不能让幽都看见这里生乱!”   “遵命。”   李师焉身形应声而起,红翡葫芦托在掌中。   两人配合默契,李师焉施法操纵葫芦与鬼王印遥相对峙,乘白羽悬在高处,捏诀撑着芥子。   “死透了, ”   底下莫将阑拔出紫流, 胳膊肘掇贺雪权, “人死前好一番撕心裂肺, 你真就没点儿感触?”   贺雪权紧紧注视红翡葫芦与鬼王印的斗法, 并不言语。   “你说说你,你是魔王他是鬼王,”   莫将阑一副惋惜语气,“你将就将就跟他双修呗, 给我师尊免去多少麻烦事。”   “你, ”贺雪权瞥一眼,“合欢宗美貌者甚众,你为何不挑一名将就。”   莫将阑悻悻。   “等等, ”   莫将阑收起顽笑嘴脸,“你们看阎闻雪尸首!”   四人目光一同投去。   只见阎闻雪的尸身一点点瘫软……   融化,化成一摊乌黑的血水,流入……   鬼王印中。   “此乃历代鬼王精魄所化,”   乘白羽速即反应,“师焉!”   “在。”   李师焉鼓动葫芦,玲珑一只玉葫芦竟然如同吹胀气一般,一尺、两尺,一丈、十丈,其高其围,直可比拟碧骖山。   菁纯的灵力兜头盖脸朝鬼王印袭去,鬼王印连震动也轻两分。   “我来助你。”   贺雪权手擎夜厌暴起,祭出妖族秘传的封阵,几束金光锲入祭台四周八个方位,周遭血气鬼气蓦地一滞。   莫将阑昂头看两眼,口中啐道:“……了不起啊?!”   说罢一剑砍向鬼王印,“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法宝,劳动两位大能出手!”   这一剑迅猛无比,练光悍利,射斗牛之间,龙吟虎啸,惊阊阖之外,鬼王印避其锋芒,往一个方向偏侧。   “西北兑位!”上空乘白羽喝道。   “放心。”   李师焉袍袖大振,红翡葫芦飞到兑位头脚一悬,正正撞上鬼王印,整个……   囫囵吞入葫芦肚中。   “!!”乘白羽大惊,“我是说谨防它从兑位逃了,不是这个意思啊!”   一霎风息云止,祭台乃至整座洞府复归安宁。   李师焉闭目打坐,双手间隔一尺,红翡葫芦恢复寻常大小,在双掌之间战栗打转。   “这是什么阵仗,”莫将阑打量,“他将鬼王印收为己用了?”   乘白羽俯身查看李师焉,双眉紧敛顾不上答。   贺雪权在旁道:“他又不是鬼修,怎么用。他是收进法器,自行对付。”   “……是,是我说的,局势未稳,不能惊动外面。”   可是、可是,也不能尽数揽到你的葫芦里去啊,老神仙。   乘白羽思忖,双掌抵上李师焉背后心俞、神堂两个穴位。   贺雪权劈手,夜厌缠上乘白羽袖子:“他的修为尚能一拼,你莫冒险。”   “师尊你做什么?”莫将阑嚷道,“谁知道鬼王印到底多大威力?万一搞得爆体——”   “你再快人快语口无遮拦,也要看场合,”   乘白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说道,“于公,制服鬼王印是为着苍生福祉,于私……”   于私什么,他没说完。   他细细盯着李师焉。   老神仙。   阿羽说的话,你会答“遵命”,会答“放心”,总是寥寥数言使命必达,但你怎么独自涉险?   千百万年多少代鬼王的功力所化,何其凶险,适才几人合力也只是暂遏其势,独自一人当如何相抗?   阿羽会担心的。   手掌义无反顾伸出,如同千百次双修的那样,尝试神识探入李师焉气海。   莫将阑张张嘴,没再阻拦。   一尺之地,贺雪权身形凝滞,仿似镶进漆黑的祭台。   “你俩之前……双修过,”莫将阑悄声问贺雪权,“现在内息还能相融吗?”   贺雪权缓缓摇头。两人之间的联结早已断绝,无论是法器里的还是神识上的,都不能再融合。   咣当——   莫将阑一脚踹出去,祭台一角的立柱轰然倒塌,   “帮不上,什么也帮不上。”莫将阑挫败道。   “你即便将此间拆了,又有何益?”贺雪权冷冷讥诮。   莫将阑眼中精光一闪:   “你知道吗,不仅仅是帮不上忙哦。”   “乘白羽也不需要你帮,他开口求援也好,布置也好,唤的都是‘师焉’二字。”   贺雪权眼皮一掀。   “我无所谓啊,”莫将阑恶劣道,“乘白羽从来也没喊过我,可是你呢?”   “‘雪权’,以前乘白羽也这么喊过你吧?”   “嗓音柔软又深情。知道,他不是软弱的人,可他这么喊你,你总是要忍不住生出怜爱呵护之心的吧?”   “境主大人,如今听见他这么喊旁人,心里头是何滋味啊?”   “滋味很好,”   贺雪权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从嗓子口拧出,   “他唤的人应他,豁出命也要完成他的心愿,莫将阑,难道你不替他欢喜。”   “……”   莫将阑一噎,随即嗤笑,   “你上下后槽牙被谁缝在一起了?说得磊落,心里难受得要死了吧?不如你和这个姓李的老头一起去死得了。”   “我们俩死了,”贺雪权反唇相讥,“难道阿羽就会选你?”   “你什么意思?为何不会!”   “为何不会?要问你自己,”   贺雪权唇角弯起,“紫流这样的宝贝也送你,任你做什么混帐事他都容忍三分,你说胡话也护着你,你敢说他待你没一丁点特殊?为何最后就是没选你?”   “我对他不好,他不选我了,我没话说。可是你,你和李师焉,怎么他选了李师焉呢?”贺雪权一个字一个字问完。   莫将阑脸色阴得要滴水:“你也知道你待他不好?你要是好好珍惜他,还有这个老妖怪什么事?打也打不过。”   “哦?你难道能打过我?”贺雪权反问。   “哟,就你能耐,那你想办法对付鬼王印啊?”   莫将阑梗着脖子,“怎么跟个傻子似的被别人抢了先?你要是舍命跟鬼王印一起炸上西天,说不准乘白羽还记你几分好呢?”   “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贺雪权喟然道。   “……”   别人顺着话说,莫将阑反倒懒得接话,挪到乘白羽另一边蹲下生闷气。   两刻钟后,乘白羽睁开眼。   他的眼神很静脸色很白。   “如何?”贺雪权问。   乘白羽无言。   少顷,道:“我试着神识进他内府查看,结果他周身封得死死的,究竟如何,不能得知。”   乘白羽望着李师焉:   “你教我放心、你教我放心……”   “我如何放心?”   莫将阑翻眼睛。   “你莫悬心——”贺雪权正待劝慰,轰然一声巨响,空中金光点点散开。   似有所感,乘白羽抬头望去。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九百一十三年辛卯月,圆照清净觉相,披拂阁李师焉破鬼王印,登大乘境界!五蕴皆空,身心俱寂,明心照观,玄机自成,善恶莫思,见性成神】   !   与此同时,祭台上李师焉睁开眼。   “师焉!你……”   乘白羽伸出手又迟疑。   五蕴皆空,身心俱寂,这八个字炸在胸肺间,一时竟然不敢上前。   大乘境,九州之上多少年未见大乘境界的修士了?   此境界又称陆地神仙,既成神仙,还会记得凡俗情缘么?   李师焉垂眸看过来。   他的面容拒霜傲雪经年不变,冷峻隽逸的眉眼一如往昔。   只是乘白羽无端觉得,好像从没有这么冷过。   一息,两息。   仅仅两息,   “雀儿。”   李师焉视线聚在乘白羽身上,步下祭台走来。   面目冷意依旧,眼中柔情如许。   啊,乘白羽无声呼出一口气,默默伸出手:“没事罢?”   “无事,”李师焉接住他的手抚他的发,“吓着了?”   乘白羽站直身体,小小地“嗯”一声。   再抬眼时,笑眼弯弯光辉流转,指一指天上未散的仙缘榜:“恭喜。”   “顽皮,”李师焉抓着他,“走罢。”   两人相携往外走,身后莫将阑抱着紫流耸耸肩跟上,贺雪权多留一刻,默默跟着出去。   有鬼王印在手,众鬼俯首。   乘白羽拿出阎闻雪的降表,化笺为碑,立下契约。   各路鬼族鬼修,望一眼焰火烧灼一般的巨碑,纷纷将血涂在约碑之上,誓成。   双方约定,幽冥渊至幽都中间三千里,无人也无鬼,双方皆不踏足,但有违者,天打雷劈。   约碑镇在幽都南城门外,过此碑者,死。   仙缘榜一日之内再度放榜,鬼界踏平,天下皆知。   至此,绵延数百年的鬼族之祸终于落下帷幕。   ……   返程路过荡剑台。   迢迢一望,乘白羽道:   “往后许多年,想必不用再来此地。”   李师焉:“嗯,不来了。”   荡剑台四周的李花谢了。   它开着时,有人观之欣欣然,如坠梦境,有人观之戚戚然,如见丧服。   战乱平息,再没有人无辜丧命,所有的爱恨也都远去,想必能省去许多览物之情吧。   看花只是花,方是人间好光景。 第78章   回到仙鼎盟未及一月, 鬼族上书。   乘白羽略略看完,手指划过袖子边:   “新一任鬼王,他们自己决出来罢了, 问我做什么。”   原来是上书请求乘白羽指定新一任的鬼王。   “盟主说笑, ”   蓝当吕神情舒悦,“鬼王上位唯有二途,不是靠争夺尸家骨叉便是依靠鬼王印认主, 而今鬼王印灰飞烟灭, 骨叉又被盟主带回来陈在盟中, 他们不来请示可怎么办呢。”   “好罢, ”   乘白羽转道,   “阎氏又是怎么回事?”   蓝当吕:“阎闻雪作恶多端,阎氏急于与他撇清干系,因将阎闻雪从族谱当中剔除。”   乘白羽恍然:   “割席啊,”   淡淡笑道, “蓝护法, 你瞧我有多嚇人?仿佛到明日就会诛他们九族。”   说什么作恶多端, 他作恶你们这些族人是今日才知么?只是看着阎闻雪得罪乘白羽得罪狠了, 族人怕受牵连。   蓝当吕跟着笑:“此番大败鬼族, 盟主威信如日中天,咱们仙鼎盟声望也更上一层楼。”   “嗯。”   乘白羽反倒笑意一落,漠漠应一声。   “盟主仿佛心不在焉?”   蓝当吕又道,“幽冥渊乞降, 神木谷交好, 三毒境隐有俯首之意,这是多少代盟主未竟之事,盟主不开怀么?”   “嗯?”   好似走神, 乘白羽目光从远方收回,   “开怀,怎么不开怀。”   忽然他问蓝当吕:“蓝护法有元婴巅峰修为了罢?”   “是,”蓝当吕答道,“托盟主的福。”   “何时冲击化神境?有这念头么。”乘白羽问。   “谢盟主关怀,”蓝当吕颇有些受宠若惊,“是有此打算。”   “先前忙于战事,”   乘白羽将手中劄子撂在案上,“少不得耽搁了,如今该筹谋起来。”   蓝当吕轻抚腰后佩刀:“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询问属下修为境界?”   乘白羽:   “偶然想到,我知道许多修士对自身修为讳莫如深,倘有冒昧你多担待。”   “怎会!”蓝当吕急道,“只是不意盟主突然相问……”   乘白羽温和道:“倘若需到幻境中渡劫,尽管找我。”   “多谢盟主。”   ……   待蓝当吕退出去,乘白羽独自坐着忡愣半晌。   哎,连蓝护法也快化神境了。   修为只如逆水行舟,停在原地也须花费不少气力,不如向前,是么。   只不过蓝当吕再进是化神境,而有些人,譬如老神仙,再进一步的话……   是呢,老神仙早先便说过,半夜起来还要修炼。   练呀练,再练就要去玉虚天了啊。   人们都说,登玉虚天即是得道。踏入仙途,是会前尘尽忘的吧。   虽说玉虚天也会张仙缘榜,未必与下界没有联系,可是大家都猜,凡尘的记忆是带不去的,不然那么多先辈,怎么不给自家后人捎句话?   可见都是会忘却的吧。   乘白羽遥望窗外。   -   仲夏前后,仙鼎盟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这人,不对,这小妖容貌灵秀风姿楚楚,说要寻“轻舟哥哥”。   乘白羽心内直吸气,小声跟李师焉嘀咕:   “不能罢?如此亲昵,这这这这小妖……”   这名小妖生一双标致杏眸,啼颊盈盈如霜秋腴雪,敛袂袅袅如嫩木含春,一股不可说的似曾相识之感。   “师焉,他分明是个甘棠妖啊,长得还很……”   像霜扶杳。   乘白羽茫然眨眼,堂堂仙鼎盟主人显出几分无措。   “嘶,”一脸牙疼,”他这一副泫然欲泣模样……”   李师焉脸色深寒:“但凡乘轻舟曾有一步行差踏错,我须清理门户。”   踌躇一番,乘白羽下定决心:“我会会他。”   他严峻极了,简直如临大敌,比抗击鬼族还要严峻,适才还一脸冷肃的李师焉被逗笑:   “慢慢问,慢慢说,别气。”   ……   乘白羽在仙鼎殿见这个孩子。   一问之下,得知这小妖是来寻求庇护。   他从前遵旧主之命追随在乘轻舟身侧,而今无处可去。   若问旧主是谁,除却皋蓼之外不做他想。   皋蓼一世英名,到死毁于一旦,名声可不怎么好,这小妖不胜惶恐,最近鬼族平定,再捱不下去,来仙鼎盟请罪。   “你何罪之有?”乘白羽问。   “轻舟哥哥没走上正途,我虽是无心之失,可到底难逃罪责。”   小妖委委屈屈语焉不详。   “哦?”乘白羽尽量心平气和,“你二人有过夫妻之实?”   小妖扭扭捏捏垂着脸,满面羞涩:   “望盟主大人瞧在我侍奉轻舟哥哥的份上,发发慈悲,收留一二。”   一股怒气直冲颅顶,乘白羽心下大骂乘轻舟混帐。   ……别气,别气。   临进来前李师焉说的话回响在脑海,乘白羽告诫自己别生气。   沉心静气一刻。   乘白羽眼睛轻阖,问阶下小妖:“你,为何不直接找你轻舟哥哥?”   小妖明显瑟缩一下子,咬着唇支支吾吾。   “别是瞅准时机,你轻舟哥哥恰不在驻地。”   乘白羽审视。   小妖强装镇定:“盟主哪里话?难道是我自毁清誉攀扯他不成?”   “难道不是?”乘白羽沉声问。   小妖婉顺的姿态退去,尖刻道:   “你们人族最讲脸面,即便有事乘轻舟也不会告诉你!说不通么?!”   “说不通,”   乘白羽叹息,   “倘若你二人有私,他再是憎恨皋蓼也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那可是阿舟啊。   就算有过误入歧途,就算有过偏颇误会,做人的根本总不会失。   “呜呜,”   见谎言戳破,小妖拜倒在地,“我不过是想求一隅栖身之所,求盟主开恩!”   “你又没有犯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大错,”   乘白羽奇怪,“风谷主难道容不下你?”   小妖嘘嚅道:“……他们蛇族……妖兽当中最为冷酷……”   乘白羽直接问:“你与风谷主打过交道么?”   “雪母娘娘说——”   小妖猛地捂住嘴,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乘白羽懒怠多看一眼,直接差盟中行走的妖修将人遣回神木谷。   下来李师焉关切:   “你一向养气功夫到家,今日怎么如此不耐他?”   乘白羽满心烦躁:   “瞧他相貌有几分肖似阿杳,没想性子天差地别。”   “原来是替霜扶杳气愤,”   李师焉走来抚他的发,   “皋蓼无非是想找人招引乘轻舟,只以为他喜欢甘棠一族的皮相,可见霜扶杳在她眼中何其浅薄,你是气这个?”   “啊。”   细想之下,是的呢。   区区小妖,没什么好气的,乘白羽生气,的确更多是因为霜扶杳被看轻。   先前或许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烦闷,原来如此。李师焉一语道着真病。   乘白羽闷闷的:   “是,阿杳还没死呢,便有人想着取而代之,真是心烦。”   又骂乘轻舟,“什么人,喊一声轻舟哥哥他也应,逆子。”   李师焉好笑:“不是说并无其事么?”   “允这人跟在身边就不行!”   乘白羽忿忿,“看这次他回来我不打他。”   乘轻舟确实不在,说是古籍上记载大雪山里长着一种藤蔓,或能解缄亡草,跑去探查去了。   “好,好,我替你打他。”李师焉好声好气劝着。   “要你替我?我自己没手么?”   “你回回说要打,哪回真舍得打了?”   又劝慰几句,总算把人哄好。   下一瞬,乘白羽脸色几变:   “你……”   目中复杂难言。   “怎么了?”   “没什么,”   乘白羽仓惶退一步,“我知务殿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逃也似的飞走。   李师焉凝目注视他的背影,目露深思。   ……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此乃人之常情。   乘白羽也是人,因此不能免俗。   他的无名火,他自己都找不着根源,李师焉能找着。   他的火气和心事,李师焉从来接着,慰帖到他的心坎上。   这本是好事,无须烦恼,可乘白羽偏偏很烦恼:老神仙啊。   说不准雷劫哪日落下,李师焉便飞升上界。   到那时,这样懂他爱他的人,愿意顺着他哄着他的人,上哪里找?   ……或许也不是一定找不到,但他只想要老神仙。   阿羽很烦呢。   心里有事,难免性子短,做什么事都兴趣缺缺,偏这份心浮气躁还不是很想告诉李师焉。   大道三千,求的不就是飞升?尘世情仇也历过许多,乘白羽自问看得开。   只是,不想开口。   挽留或者放达的话,一时都不太想说。少不得接连几日避着李师焉,晚间回凤箫殿倒头就睡。   这天夜里,乘白羽合卧榻上,瞪着床梁发呆。   听见寝殿门一开一合,速即闭上眼。   榻边一阵窸窣声响,衾被一沉,一道叹息落在他耳边。   啊,好痒,耳朵。   李师焉在对着他的耳廓吐热气。   不一时,热气变得潮湿粘腻,李师焉的舌尖捲上他的耳垂。   “阿羽,耳朵尖红了呢。”   乘白羽强装镇定,闭目匀息,只当没听见。   “呵。”李师焉轻笑。   灼烧的气息从耳垂向下攀援,在脖颈一侧留下暧昧的湿渍。   “歇息还穿着外袍?”   李师焉慢条斯理,“仔细睡不安稳。不如为夫代劳,替你除衣?”   犹如架在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乘白羽撑着继续装睡。   夏日夜晚,地气燥热,衣襟撩开,还是感觉得到丝丝凉意。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师焉很凉。   这老神仙,夏天身上最舒服,凉沁沁的,抱挨一晚上也不生热。   偏偏他口鼻处的气息又是十成十的滚烫,一冷一热之间,乘白羽战栗难忍。   膺前两朵不堪怜,李师焉没碰,嘴唇继续向下摩着在他脐下三寸气海处轻咬。   少顷,李师焉口中笑道:   “啧,内府气海穴被噙也不醒,实在不警觉。”   说着一把掀开乘白羽下裳。   松花沸酿,桃枝新发,密荫沈沈,绿水中来,李师焉张嘴衔住桃花枝子。 第79章   早前有一回闲话, 乘白羽说李师焉用心全在行动上,嘴里少殷勤。   原本他这话是感慨,说的是李师焉寡言, 不屑花言巧语。   这话被李师焉记下, 时常提及。   热气呵在耻骨,乘白羽听李师焉道:“阿羽嫌为夫心不诚呢。”   乘白羽忍不住睁开眼:“我何时说过这话。”   “醒了?”   李师焉捉他腕子箍在身侧,“人说心口如一方是君子, 我自认君子, 嘴里不够殷勤难道不是心不诚的缘故?”   “阿羽, 阿羽。”   李师焉声声相唤:“醒了正好, 请你看看我的诚心。”   “嗯……”   乘白羽目光下飘,瞧见李师焉冰雪一样的脸。   李师焉额头生得好,额角周正,眉心正上方一个尖,衬得两边眉骨越发陡峭昂扬, 冷厉极了。   眼神也端正, 薄唇也清冷, 偏偏一截孽红颜色在口唇间隐隐现现, 将李师焉整张脸弄得很不堪。   慾念不堪。   不知何时乘白羽的手被松开, 他却无暇再推拒人,一手攥身下衾被一手搭李师焉发顶,一面无意识拨弄轻抚,一面昂着头吐气。   “无事, 踩肩上来。”   乘白羽面皮薄, 只不动,李师焉鼻子里轻轻笑着,分捭他腿到两边, 又悄无声息覆住他两瓣股肉托定。   “看我,阿羽。”   缓吐沈纳,李师焉极尽本事。   “不我不要。”   李师焉口中含混:“为何不敢看?”   “我、我看过了,”   乘白羽被逼得抽噎,“我看见你的诚心了。”   “当真?”   “不,你没看见,再看。”   殿中烛火通明,乘白羽精直缕的身体纤毫毕现,茫茫然手足无措,一时挡眼睛一时胡乱抓衾枕衣裳。   他自己的衣裳抓无可抓,只好李师焉的衣裳,这下好了,李师焉领口敞着袍袖散乱,也变得衣衫不整。   某一时刻,整座凤箫殿如化作飞辇,轰然的喧嚣里夹带宁静,暴烈又柔顺的,那截软红凋在李师焉掌中。   乘白羽嗓子里细细呜咽,慌乱去扯李师焉:“别你别!”   “不成,”李师焉唇边一星半点白斑,眼中至深至浓,“不然怎么说是诚心。”   说着喉头一滚,舌尖伸出来不急不缓在唇周扫过。   ……臊得乘白羽眼睛只是乱瞟。   李师焉倾身覆他身上,他一双腿好比柳条,自动自发环在李师焉腰侧。   “阿羽,”李师焉淡声笑道,“不躲我了?”   “嗯,快、快些。”   他张着眼睛咬着唇往李师焉身上贴。   他身上真是热,内里更热。   嵌进宮囗,   他双臂攀在李师焉肩臂,腰腹处一弹,   李师焉怜惜地吻他:“别咬嘴唇,仔细要出血。”   “乖阿羽,容容我,嗯?”   李师焉哄着,搂着安抚,掌心盖在他小腹上平息战栗。初时仅纳首眼,待渐宽泛,汩汩盈盈,缓迎至尾,两人同时叹息出声。   “要、要……”   李师焉后撤几分,观其缓张肆曳无所不容之态:“要什么?”   乘白羽双眼无神,喃喃:“要穿了。”   “呵,”   李师焉垂首贴他耳边,   “不会,阿羽这里贪吃得紧,一味缠着要吃呢。”   “……”   “你如今话多了,”   乘白羽缓过来一些,“该身体力行的时候话多,你的诚心就是这样?”   一面颐指气使一面轻拍李师焉腰背催促。   李师焉笑开:“莫急。”   将他两只腿挂在臂弯里双关抱定:   “阿羽,今日你须受着。”   “莫娇气,莫喊累,这份诚心你且好好收下,知道么?”   乘白羽顾不上答,款动腰肢。   此后没几息功夫,他便动不得了,狂风不胜随波逐流。   没有,没有过的。   乘白羽眼神涣散,李师焉一向温柔,少有如此激烈时刻。   太乱了,有什么东西,白晃晃的,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一下一下闯入视野,乘白羽看半天才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小腿,被李师焉提动摆弄,横斜支着,不像话。   “小雀儿顽皮,乱蹬,该罚。”   李师焉一掌合握他两只脚踝,摈在一处挣动,乘白羽张张嘴,眼皮乱颤,脚背打得绷直。   “幌到了……”   “幌到什么?”   李师焉诱哄,“乖,是哪里,说出来。”   乘白羽气息微弱:   “……幌到芯子里了。”   “对,幌到阿羽芯子里了,受不受用?”   ……   百余下,正紧要处,李师焉卖在里面不动也不挪窝,捉住乘白羽的手十指相扣。   “说说看?”李师焉眼睛微眯,“近日在闹什么脾气?”   “……不然别歇,”   乘白羽推人,“不然你就先出去。”   李师焉不依,一个劲奢楞着逞风,乘白羽可着心意一半空悬,半真半假道:   “不知你哪一日扛过雷劫就见不着了,我不得先适应适应?”   “胡话,”   李师焉松一口气,“原来是这件。小雀儿学人胡言是不是?谁说我要飞升了?”   乘白羽比方才还不知道该往哪看,索性闭上眼:“大乘境界,随时有可能飞升。”   “我不去,”   李师焉俯身啄吻,嘴唇轻轻挨着他的眼皮吻弄,   “乘白羽,这话你听着了,我等你。”   “哎,痒,”   乘白羽偏头躲开,静一静,“真的?”   “嗯,”李师焉握着他的手郑重道,“我等着你也到雷劫,一同去玉虚天。”   “真的。”乘白羽眨眨眼。   “当然真,比真金还真。”   “你我手牵着手,两只葫芦相连,料不会相忘。”   “到时候还望乘大盟主不吝护佑,雷劫时助我一臂之力。”   乘白羽轻轻叹息:   “将修为维持在一个境界,越往上越吃力,你真的愿意为我如此。”   “愿意。”   哎呀,你答得太快了,师焉。   答慢一丁点,我又不是不信你。   乘白羽张开手臂勾住李师焉脖颈,凑上去亲吻:   “我说错了,你嘴上也下功夫,有你这两个字,我心足矣。”   “不过,”李师焉话锋一转,“维系境界辛苦,须……”   乘白羽:“须什么?法宝?药材?我与你炼来。”   “呵,都不要,”李师焉慢慢压拢住人,“须小雀儿多与夫君双修,增进修为。”   !   乘白羽后知后觉,某件东西还在兴头上。   “你、你捉弄我。”   “这就捉弄你了?”   李师焉取过榻边小案上一只琉璃瓶,当着乘白羽的面一点一点服下。   灵犀一点,乘白羽:“是无羁帖?”   “是,”李师焉道,“调正身,今日我要摄你满壶。”   压低些又道:“紧里那囗东西也注满,好不好?”   “唔……”   一霎乘白羽脸颊彤云红透,腿抻更开些。   小小结梗解开,两心更无间,这回乘白羽的腿跷得更高更乱了。   -   七月半鬼节的时候,鬼族再次上书。   这回呼呼啦啦跑来几十名鬼修,还都是高阶鬼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砸场子。   没想态度恭敬顺服,是来请愿。   他们自称幽冥渊无德,选不出一位得配高位的鬼王,愿效法九州各宗门,以仙鼎盟为尊。   乘白羽很是无语,什么意思?叫我去给你们当鬼王吗?   阿羽不愿意呢。   按下不表,想着先打发他们回去。   结果没过两日,这拨人没打发掉,仙鼎盟又有新访客。   风解筠风尘仆仆赶到,紫鹿一族的族长得到先祖托梦,说神木谷四方之德被离火侵蚀,需命中得鹿的贵人解祸。   离火很好理解,谁在万灵殿以邪法之火设阵来着?皋蓼嘛。   她给神木谷带来什么灾祸呢?   鬼族向人族称臣,可没说也臣服妖族,皋蓼临死前和鬼族,闹得可是很不愉快呢。   “……”乘白羽更加无言。   风解筠的意思很明确,希望他能居中斡旋,皋蓼身死道消,贺临渊的魂还在,冤有头债有主,风解筠要防着贺临渊继续来找神木谷的麻烦。   当然也是真的对乘白羽心悦诚服。   鬼族的人可以打发,风解筠不行。   可是贺临渊,乘白羽真的说不上话。   最初在章留山,是乘白羽手刃的贺临渊啊,这才有后来皋蓼生拘贺临渊魂魄的事。   这时有一人,领着贺临渊来访。   准确地说是拎着,贺雪权拎着贺临渊一缕残魂来访。   贺雪权如今的名号不单单是贺雪权,还是贪狼魔君,还是三毒境境主。   乘白羽木着脸,吩咐蓝当吕着人礼待安置。   热闹太热闹,一时风云汇聚,四界魁首在碧骖山聚齐,九州大陆,无不仰着脖子张望。   原来春天征讨幽冥渊时,立完约碑乘白羽一行返回人界,贺雪权没急着走。   为绝后患,贺雪权将贺临渊及其拥趸诛杀殆尽。   乘白羽并没有单独见贺雪权,而是率领仙鼎盟众长老属卿一同面见。   贺雪权没说旁的,只说此人生前犯下大罪,化鬼亦不能留,须钉在白铁之上,永生永世跪立在紫重山山脚,屈身谢罪。   他都这样说了,乘白羽只好承情。   风解筠一瞧,又解除一心腹大患,顺水推舟提出遥尊乘盟主为神鹿尊者,当是为神木谷消灾求福。   在场仙鼎盟的长老们和弟子,无不眼神迸亮。   乘白羽独沉吟。   他的确没有制霸下界的野心,也没有人族高人一等的偏见。   这时贺雪权行至大殿中央致礼俯首:   “愿称臣属,三毒境不与妖、鬼、人三族为敌。”   一锤定音。   于是就这样,乘白羽又成了妖族的神鹿尊者,鬼族的救厄明王,魔族的十魔天师。   门人弟子,欢欣鼓舞,一来二去推着举着,又有好事者到长星观卜筮占吉,占得月内便有佳期,请乘白羽上万星崖加封,呼声越来越高。   私底下乘白羽对李师焉感叹,只有身不由己四个字。   看起来是他在号令仙鼎盟,管辖九州,实际上他们的意愿裹挟着他,退无可退。   乘白羽不无隐忧:   “说魔族有贪嗔痴三毒,说鬼族阴邪可怖,说妖族嗜血残暴,人族难道没有?”   “只怕有些人要开始随意豢养妖宠,驱役魂魔。”   “世上贪心不足的难道只有阎氏?”   李师焉望着他叹息:“从前九州仙界待你凉薄,你若甩手从此不再过问,也无可厚非。”   乘白羽回望,片刻: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从前在仙鼎盟受尽白眼,如今劳心劳力不值得。”   “不然呢,难道还能把一个个宗门都屠戮干净?只是怕你劳累。”李师焉浅淡笑道。   乘白羽跟着弯眼睛。   “我其实,”   笑意落一落思忖半晌,乘白羽道,   “我没记着仇,也没记着好。我先祖开创学宫说要惠及天下,我总要记着,因此执掌仙鼎盟无不尽心,可到头来看看天下人如何待他们呢。我与盟中诸人,终究难以交心,我留在仙鼎盟,还有一件事要办。”   “知道,”李师焉答道,“你还要借盟主之位开紫重山的山门。”   乘白羽叹息不言,两人手指勾在一起晃一晃,李师焉抚他的发:“那就去吧,去受四界的尊封。”   “有你看着,出不了大乱子,”   李师焉安慰,“你该庆幸,四界之主是由你来做。”   又道:“也是四界之幸。”   乘白羽眉间稍宽,笑着说:“好了,我是天师,你昔日做过国师,正好凑一对儿。”   “他们给我起个什么名号?”   “对了,是十魔,真是难听。”   问李师焉,“你从前的封号是什么来着?我记得你说过。”   李师焉:“是‘灵溪’二字。”   乘白羽念几遍,托着脸问是什么缘由,   李师焉抬手抚他下巴颏:“太过久远,谁记得?似乎是因着我在茂谭郡灵溪边悟道。”   ……   畴昔如梦,两人絮絮说一晌。   夜阑人静,乘白羽困顿窝在李师焉怀里,迷迷糊糊呢喃:   “我要在你修行过的星宫加封,也是缘分,到时你陪我。”   “好,陪你。”   一个问得自然,仿佛是天底下最顺理成章的事,一个答得自在,无甚稀奇,似乎他生来就是要陪着他的。   …… 第80章   人言道天下大势,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道理天上地下哪朝哪代都是一样。   前朝李氏皇族十分争气, 九州一统万国来朝, 到了如今,凡间不能看,南北割据各方混战, 战火已绵延数百年。   修真界则又是迥然相反的一番景象, 由分到合, 千百年来强势的宗门各自为政, 而今仙鼎盟一家独大。   九州宗门四海归心,四界三族推崇备至,乘白羽终于应允上万星崖受封。   要说这世道也是善变,昔年之砒霜今日之蜜糖,如今的九州, 再也无人说春行仙君是草包美人, 美人袖中也藏锋, 刃光虽敛光芒惊人, 再也无人敢轻视。   抵达长星观, 观主殷勤,大方表示鄙派内外随盟主游赏,乘白羽从善如流领着李师焉游玩一番。   行至碑林,乘白羽被其中一座石像吸引。   这座雕塑是一座人形佛像, 乘白羽左看右看, 这座佛像的鼻子眼睛眉毛……扯过一旁的李师焉:   “师焉,这不是你么?”   赫然是一座冷面人佛,剑眉修目, 薄唇削颊,一只鼻子顶天立思,眉宇间冷意傲然,   “就是你呀。”   乘白羽声音当中不无惊奇,看看佛像再看看李师焉,左看右看,还上手扒拉着李师焉的脸晃来晃去。   “顽皮,”李师焉握住他的手,瞧一眼石像,“后人胡乱拟态罢了。”   “长星观沿用珑垣星宫旧址,连同你的石像也一起保存下来,是这样?”   乘白羽嬉笑道,“看来你这个国师当得很好嘛,瞎话编得极妙,他们这样用心纪念你呢。”   人前的乘盟主虽则温和宽宥但说一不二,是极有威仪的,在阿霄等人面前要慈爱得多,但总要拿着长辈的态度,只有在无人处,在李师焉面前,乘白羽偶尔袒露出小儿女情态,拿乔张致撒娇撒痴。   “不许打趣我。”李师焉作势板起脸孔。   “啊,”乘白羽半点不听,歪着脑袋赞叹,“雕得真是英俊。”   又上下打量李师焉,“我也算正经习过琢玉一道,不如也替你雕一座?”   他的目光像蝴蝶,轻佻极了,李师焉撑不住点点他的鼻尖:“胡闹。”   乘白羽继续在那嘻嘻嘻:“雕一座不穿衣裳的。”   “……顽皮。”   笑闹几句,李师焉说不过,环住乘白羽腰臂将他压制严实,倾身堵住他的嘴。   二人身处长星观碑林,如此这般在别人家地盘上亲近……更与平日在自己家不同,不过几息功夫,乘白羽酡颜如醉,软着腰腿求饶。   “莫,莫,”   他颤着声气告饶,“别叼着嘴唇磨,等下肿着可怎么见人?”   “夫君,好夫君,来与我讲讲你做灵溪国师时的英武事迹罢。”   李师焉暂先放过,从善如流开始讲一讲往事。   原来李师焉这个国师,不仅自家子孙后代虔诚信奉,就连修真界也有耳闻,毕竟那时李师焉修为已经很高。   乘白羽问:“后来怎么不做了?”   “当政者不复清明,”   李师焉道,   “见我命长,一个个动起歪心思,不思治国安民反重修真问道,又不肯吃苦清修,只在丹道上误入歧途耗财耗力。又不懂得亲贤臣远小人的为君之道,肆意亲近谄媚妖人,服食当即见效的铅汞毒丹,在位最短的仅仅三月而亡,下一位又是短命鬼。”   乘白羽摇一摇头:“长此以来国无长策,昏君迭出,世家党同伐异,豪绅侵土欺民。”   李师焉:“说的是,到那地步,我的那些不肖子孙还在做春秋大梦,以为李家出我这么一个修士便是得天独厚,该着千秋万代。”   乘白羽执起李师焉的手:“心灰意懒了?”   “嗯,索性回清霄丹地不再管他们的死活,眼不见为净。”李师焉答道。   眉宇间很有些不喜的神色。   这是很少见的,这个人,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看不上的人或者事,直接掀翻就行了。   哎呀。   “我在想……”   话说一半,乘白羽故意停住。   “在想什么?”李师焉问。   乘白羽摇头晃脑:   “我在想人比人气死人。”   “你家里世代做皇帝,没人修真,你自己摸索竟然摸索到大乘境界。”   “我家里全家修真,功法典籍堆积如山,法宝更是一箩筐,我族中那些堂姊妹、堂兄弟你是没见过,就数我修得最慢。”   说着屈起食指,在自己脑门上指指:“师焉,你瞧这是什么?”   李师焉唇角一抹稀微笑意:“是什么。”   “榆木啊,这是榆木。”   乘白羽摇头叹息,语气神情夸张极了。   “胡说,”   李师焉展颜笑道,“我阿羽灵慧非常。”   又道,“观你性情即知,从前的紫重山不会有人一心追求修为枉顾亲情,谁真的会苛责你修炼。”   抬手摸乘白羽发尾,乘白羽的手也缠上,两人的手指隔着丝瀑一般的墨发绞缠在一起。   “是,从前族人其乐融融,不以修为坏亲情,是没人苛责……”   提及族人不免情绪低落,乘白羽振一振精神,眼睛弯着,“不说我,你不烦恼了吧?”   李师焉颔首:“有你在,人生并无烦恼。”   又道,“是我不好,触景伤情,不仅要我雀儿来哄我,还贸然提起你的伤心事。”   乘白羽道无妨,李师焉注视他几瞬,忽地开口:“紫重山一定会沉冤昭雪,光复门楣。”   “是,一定会的,”   乘白羽笑道,“好了,总是你来哄我,偶然也换换口味么。”   李师焉:“我乐意哄你。”   乘白羽作思忖状:“唔,你是挺会哄人的。”   “非也,不是会哄人,只是会哄你。”   “那你好好哄着。”   “嗯,直到天荒地老。”李师焉许诺,乘白羽笑嘻嘻应下。   两人相携看完碑林看塔林,游玩一番,尽兴而归。   ……   乘轻舟醒了。   先前为着寻一味药,这孩子留书一封孤身一人跋涉至大雪山,大雪山不仅常年大雪气候严寒,更是上古某位仙人的洞府所在,残存的禁制封阵想必威力不小,也或许是路遇旁的去寻宝之人,乘轻舟受了伤,昏倒在途中。   被路过的……魔修,被魔修偶然发现。   他的身上有枯弦,身份不言自明,仙鼎盟乘大盟主这位儿子是什么来历,乘白羽是发过诏的,魔修们自然把人交给他们的境主,他们境主怎么办呢?当然是带回乘白羽身边。   人送回来的那天夜里,乘白羽发现一件事。   准确地说,他是从两本册子里看见一个名字,这两本东西在他手里很久了,只是从前没看见,一本是贺临渊的笺供,一本是李师焉写的谶文。 第81章   长星观客居。   乘轻舟仰面躺卧在榻上, 闭着眼,无知无觉。   这回的伤非同小可,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元气大伤, 面上似乎染有风霜, 下颌到耳垂底下浮起青色的胡茬,脸色一派蜡黄的憔悴。   此时人虽然尚未睁眼,但针具触之即躲, 这便是苏醒之兆, 这就好, 一切好说, 乘白羽如往日一般无二,拉着李师焉琢磨药案。   这么些年过去,两人极其默契,很快定下方子,着门人煎药、喂药, 乘白羽亲手给乘轻舟掖好衾被, 走到院中。   李师焉跟来:“是乘轻舟伤势有异?总觉着你与平时不同。”   乘白羽一手无意识捋过袖子口, 一手平抬指向七星巅:   “明日我要上去受封, 难免心潮澎湃。”   “你是在意这些虚名的人?”李师焉微微生疑。   “……”   乘白羽转瞬间改口, “不在意的,但若是这虚名能助我振兴紫重山,还是很好的嘛。”   真难啊。   夫妻做久了,朝夕相处, 互相摸得门儿清, 想要隐瞒一件事真的太难。   要瞒到什么时候?乘白羽扪心自问。   他偏头看李师焉,鼻子眼睛眉毛,冷意十足的眉眼, 不经意间泄露的温柔像是寒冬里的一捧篝火。   其实是不是,也可以当做不知道,一直一直瞒下去?   随着这念头滋生,乘白羽感到肩头一阵威压。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先人们总也……   “我想回清霄丹地。”乘白羽没头没尾地说。   “嗯,”李师焉应道,“等明日受封的礼行完?还是即刻就回?回去想做什么。”   乘白羽回神,展颜而笑,手指勾住李师焉:   “如你所言,明日再回。”   手心很疼,眼睛很胀,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如灼如沸,下一瞬就会被吞噬,急需一个狂乱的出口。   他屏息偎进李师焉怀里,缭乱的气息打着转:“明日还家。”   “好,”李师焉摩挲他的下颌,“有心事?”   乘白羽张着眼睛:“嗯。”   后来似乎又说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朦朦胧胧间乘白羽酣然睡去,李师焉起身凝视片刻,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从他袖中抽出百宝囊。   -   至东方既白,乘白羽披衣起身,李师焉穿戴整齐,立在榻边。   “我回清霄丹地候你。”李师焉道。   “你……”   榻前近花小几上两本册子明明白白,乘白羽哑然,挽留观礼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两本,一本是谶文,另一本是贺临渊口供的签录。李师焉看见了。   “好吧。”乘白羽叹息道。   李师焉再回首望一眼床榻,悄无声息出去。   ……   吉时已到,飞至七星巅,乘白羽在云端伫立片刻。   长星观实在有几分排场,不对,应当说是从前的珑垣星宫,很有排场。   只见殿宇嵯峨,赭墙高耸,山南正门岿巍,山北祭坛峥嵘,进里三条甬道川纹并列,十架车马可并行,四方水痕白璧规整端方,光可鉴人。   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梁峻峭,一眼望不到头,殿中两侧二十四星君庄严宝相,正中央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威赫不凡。   每一尊像都高逾百尺,俯瞰山脚至山巅每一个人。   是否、正如真正的星宿在天上俯瞰他们。   乘白羽悄然落地。   先去看乘轻舟,人已经彻底清醒,诚惶诚恐,对乘白羽说阿爹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乘白羽并未多说什么,这孩子,他如从前一般关怀,但已经鲜少被牵动心神。为人父,好的坏的,严厉的宽容的,他自问已是尽力。   这回乘轻舟重伤也是,乘白羽只是温声宽慰一番,嘱咐好生歇息。   乘轻舟四下瞧瞧:“怎么不见师父?”   乘白羽平和道:“你师父昨夜看顾你大半晌,眼下有旁的事。”   “旁的事?”乘轻舟追问,“稍后阿爹受封他也不来吗?”   “嗯,不来。”乘白羽答。   乘轻舟张张嘴,不及说什么,蓝当吕率领一众仙鼎盟门人来迎,言道吉时将近,乘白羽摇着袖子随他们而去。   蓝当吕问了同乘轻舟一样的话,问李阁主怎么不见,乘白羽身着玄衣,纁裳赤舄,气度格外雍容,遥看着铜镜简略道:“他另有要务。”   受封的服制庄严,日月龙纹在肩,星辰山川在背,袖上大小彩绶六匹,腰间玉佩金钩十二器,衬得乘白羽整个人宛若神祗。   回首看蓝当吕一眼,乘白羽复问:“怎么,他不在,我便不受封了?”   “盟主哪的话,”蓝当吕为他整理绶带,“今晨又见光鹿下凡,盟主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受封的。”   “光鹿、光鹿。”乘白羽不置可否。   世人鲜知,乘氏的族徽取上古神兽白泽之形,正是白光神鹿。   白鹿首次降世,乘白羽便从它的神魂上嗅到已故爹娘的气息,神鹿的神魂里刻着他们的遗言,是他们的遗魂召来天道垂怜,他们拼着最后的一点修为留下庇护。   既然承袭父母祖宗庇佑,是否更要铭记他们的冤和仇?   那么李师焉……   回过神,外面正殿很热闹,迎客的门人不断唱喏,某某宗门某某门主、长老,谁来了,什么贺礼,什么吉祥话,不间断高声报来。   再往外,更热闹,专修音律的宗门弟子各逞所长,更有百妖齐鸣,一时黄钟大吕钧天广乐,声震九霄。   踏着贺声与仙乐,乘白羽一步一步登上祭坛。   漠漠回望阶下。   祭坛周遭最外围,九州大小宗门、修士簇拥,近一些的地方,合欢宗莫氏兄弟与仙鼎盟众长老并立。   再近一些,风解筠、贺雪权各自率领妖族魔族的翘楚观礼。   最近处一头高大的光鹿引颈屈膝,另一侧乘轻舟和李清霄侍琴剑,面上神情无不欢欣鼓舞。   人似乎很齐,又似乎没有很齐。   乘白羽收回目光。   长星观观主率先祝嘏,乘白羽垂手肃立。   长长一段嘏词念完,三叩九拜上前点天香。   众人无不屏息眺望,所谓天香,约碗口粗细,高有百丈,直燃上云霄。   这是询问天意的一环,成败在此一举,或不安急迫或冷眼旁观,众生百相,都在睁眼看着。   只有乘白羽平心静气,揣着手,脸上殊无一丝波动。   一刻钟,两刻钟……   人群中有人道:“成了!燃尽了!”   观主退至一旁,乘白羽缓步站到祭坛中央: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   受天之庆,嘉荐令芳。   承天之休,嘉荐亶时。   ……   昭告尔字,咸加尔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以成厥德。”   话音一落,倏尔天光大亮,五彩祥云镶满天边,惠风和畅仙卉丛生,这是天道认可,礼成。   从今而后,你乘白羽便是四界之主,谕达四族,令传千里,八荒六合,唯你是从。   乐修们仍在鼓笙奏乐,乘白羽驻足聆听。   宫商角徵羽,他不懂。   命运的规训,他听见了。   受封大礼完毕,乘白羽直奔清霄丹地,花间酒庐正厅桌案前白衣的李师焉手持册子静坐,抬眼看他。 第82章   淇则有岸, 隰则有泮。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有些事,注定要成为一根刺。   乘白羽一步一步走来, 李师焉目光追随, 一直一直望着,默默不语,两人都很沉默。   乘白羽心内叹息:师焉, 我的沉默是夷犹和迷茫, 你的沉默又是什么呢。   乘白羽细细观摩面前的人, 似乎只在一夜之间, 这男人眉宇间的风霜重了百倍,以往冷傲无尘的眼睛显出错愕、震惊、复杂、愧疚等诸多情绪。   抬手在李师焉眉间轻轻抚摸,乘白羽道:“别这样,你这样子入世未免太深。”   李师焉从眉间摘下他的手握住:“没想到,没想到, 我有一日会入世太深。”   “我当如何……?”   乘白羽抢先一步打断:“师焉啊。”   “不急, 不如何。”   脑袋一偏靠在李师焉肩头, 李师焉张开手臂揽住他。   他的身上还穿着受封的华服, 章纹繁饰, 层层叠叠。   他不许他说这个,先不说好了,李师焉温声款款:“典礼毕了?你不去赴宴?”   “是什么要紧事,”额头贴着李师焉颈侧蹭一蹭, “左右有蓝护法他们看着, 出不了错。”   “是何等景象?观礼的宾客多么?与我说说。”   “多呢,你听我说……”   絮絮述说一晌,从巍巍的祭坛讲到络绎的宾客, 从笙歌讲到嘏词,嗓音里有小小的抱怨:“那么长,险些背不住。”   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凤箫殿无数次乘白羽处理公务归来,李师焉迎他,两人凭烛夜话,喁喁私语直至天明。   “小雀儿如今是四界共主了?”李师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嗯,”乘白羽仰起脸,“也是很令人想不到。”   “我倒觉着意料之中,你做仙鼎盟的盟主,很好。”   “真的?不觉得过于忙碌么?若能多些闲暇时光陪你……”声渐不闻语焉不详。   “忙碌也有忙碌的好处,”李师焉在他额角落下一吻,“否则这本谶文或许你早也看完。”   “嘻嘻,也是。”乘白羽附和着浅笑。   寂寂一刻。   忽然乘白羽道:“师焉,今日在这里,我要你。”   “好。”   两人在花间酒庐落地,乘白羽不肯下来:“去丹室。”   李师焉心头一炸:“丹室?”   “嗯,”   乘白羽目中有不带恩怨的勾连,“你不是说未成婚时在丹室看过我?怎么看的,我还未审过你。”   “你要审我?”   “嗯,还要罚你。”乘白羽手指尖戳在李师焉面上。   “好,听凭发落。”李师焉应一声,身形一闪抱着人进丹室。   后背抵上冰凉的丹炉壁,乘白羽激得整个人一抖,燎着一般的胸肺稍稍平复,仰着眼睛看李师焉:   “彼时我身上有捆仙索,人也昏着,你就是在这里褪去我的衣裳?”   “是。”   “你呀,不知羞,”乘白羽抿着气息笑道,“竟然如此坦荡。”   李师焉紧贴着他,额头相抵:“你待如何。”   “我待……”   乘白羽下颌微沉,有一下没一下挨蹭李师焉嘴唇,“我要你告诉我,那天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原封不动告诉我,好不好?”   李师焉一双沉而劲的手在腰背处流连,所到之处遍留灼烧的煽诱,乘白羽闭上眼悉心体会:   “我那时是怎样的?”   “闭着眼的吧?”   “嗯,师焉,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分明滴酒未沾,他的吐气却带着十足的醉意,他的眼睛分明闭着,李师焉却觉着被他的眼神引诱。   他的嘴唇合胭脂,他的眼睛栖蝴蝶。   李师焉一寸一寸吻尽。   背后的丹炉,是点着火了么?为何清秋天气忽然这么热。   耻骨处传来一点撕咬带来的疼痛,也不是疼,带着一点点凉和麻,怪折磨人。   乘白羽口中呜咽:“你、你那时便这样了?”   “嗯。”李师焉埋头,吻落在乘白羽周身。   乘白羽眼神涣散:“我不信,你那时就会伺候人了?”   “在你身上,无师自通。”   享受半晌,乘白羽又问:“李师焉,你何时开始肖想我的。”   “肖想,雀儿,”李师焉略略停一停,“你将我说得像个登徒子。”乘白羽不满地扭腰,李师焉在他腰背上轻拍,告诉他:   “我不是对你说过?从你踏进清霄丹地第一步。”   “第一步,第一眼,阿羽,一眼是万年。”   伴随着声声的深情诉说,乘白羽轻轻呜咽一声,纵情沉迷在感官带来的刺激里。   一道白芒落在丹炉一角的地上。   乘白羽匀一口气:“该说你眼光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李师焉站起身吻他。   太熟悉了,李师焉的吻太熟悉,唇瓣先于神志自动自发张开,迎接李师焉的扫弄吸食,舌头直愣愣伸着,任李师焉卷住。   一吻暂歇,乘白羽呢喃:“去酒庐。”   李师焉淡声而笑,说着百年前说过的话:“贪食的雀儿。”   说罢衣袍细细密密将人裹好,依言纵身往花间酒庐飞去。   这是两人成婚的地方,乘白羽仰在枕上笑:“记得么?你我第一回不是在这里。”   “嗯,是在红尘殿,”李师焉压近,“当时我想,这样细窄的囗子,当真行得通?”   他并不只是说,他的眼睛看着,他的手也没闲着。   乘白羽颤声道:“行得通的。”   “呵,那里也馋了?别急。”李师焉诱哄。   乘白羽睲着眼:“我要。”   “莫急,”吃透、吃紧,李师焉再度吻住他,“偏心的雀儿,缠得这么紧。松快些,箍着做什么?”   “师焉,嗯……”乘白羽迷蒙,“你撑着我了。”   嘴里说撑着,身子欢快地往上贴,双臂环着李师焉腰背往下按,似乎恨不得死在李师焉东西上。   又一刻,乘白羽脑子跟着清明一些:“不进去?”   李师焉缓一缓,刮他鼻子:“去哪里?”   “……”他难耐地扭动,“那里。”   “贪嘴。且慢,我服一副无羁帖再来治你。”   李师焉翻身下地,在散落的衣裳堆里捞起一只琉璃药瓶,揭开盖子……   砰地一声,两指宽的琉璃瓶子被乘白羽挥翻在地。   “阿羽?”李师焉错愕。   乘白羽拽着李师焉的手腕将人拽回床榻,双膝触衾回首一笑:“今夜别服吧。”   “你是说?”李师焉胸口翻滚。   “嗯。”   “你要想好,若是果真有孕,你……你最怕疼了。”   乘白羽不多话,手把抵住。   “试一次。”   就一次,就在今晚。   李师焉深深凝望他的眼睛在他身后跪定,鲜红的犹如蝠翼一般的东西张着,无声地引诱。   乘白羽滑腻的身体撞来,李师焉接住他。   “师焉,师焉。”   他恣意邀欢,滚烫的急促的稠密的凶猛的,无须思考的,无须纠结对错的,对,只要这些,拉着李师焉一起堕入慾海。   ……   沉沉浮浮。   一切交给身体和五感,理智摒弃,此夜须尽欢。   中间一个空隙,李师焉犹嵌着,乘白羽瞑目揣息。   “雀儿,”李师焉忽然笑起来,“你还能再勾人一些么?”   乘白羽细致盯着看,嘴唇轻启:“能。”   招招手,在李师焉耳边这样那样一番,李师焉瞳仁变得更深。   这不是唯一的变化,乘白羽轻轻惊呼:“……你先出去。”   还口出狂言呢,立刻脸上云蒸霞蔚难再说出一句话。   “不可,”李师焉出神,“譬如涸泽之鱼,我离开你会死。”   “……胡说。”乘白羽一呆。   你不会的。   我也不会。不会的。   “是,的确是胡说,不会的。”李师焉劝诱道。   按下心乱如麻,乘白羽笑得很放浪:“你、你,等等,待我穿戴齐整……”   在李师焉耳边又是一番如此这般。   滑出身体的时候乘白羽感到一阵空虚和寒冷,真是讨厌,这两样东西不属于今夜。   穿好衣裳来到前厅,乘白羽祭出红翡葫芦,生水之术徐徐施展开。   窗外空中蓦地一闪,一捧彩色轰然绽在半空,各色法器各彰异彩,石镜鱼妖蓝莹莹的原形填满天穹,院中笑闹不止。   这是,阿霄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元宝宴的情形,席间许多人至今或许不闻,但生水术忠实地还原当日风貌,欢庆喧嚣,皆在眼前。   乘白羽立在窗子里,凭栏往外望,下半身隐在窗棂下。   “我不知道,”李师焉几乎把持不住,“我雀儿花样这样多。”   乘白羽手撑在窗棂,回头看。   “啧,阿羽,”   知他的心意,李师焉重新放慢,“惊动外面的宾客怎么办?”   “阿羽,阿羽。”李师焉舌尖捲上他的耳垂。   热潮和濡意漫卷,   “嗯……”乘白羽细细哼出声,李师焉稳吐出一口气,力道加重两分。   “阿羽,阿羽,”李师焉紧紧覆他背上,“乖,腿并直。”“嗯,师焉,往里么,再往里。”   李师焉张嘴噙住乘白羽后颈上一点子白。   “雀儿吃不着食,心急了?”   一心一意左右勘探钻营。   到某处,乘白羽脖颈猛地仰到极致,手胡乱往后抻抓,李师焉会心一笑:“找到你了。”   乘白羽嗓中缭乱,粘腻又脆生生的吟哦绵延又断续,稀微又格外响亮。   他仿佛是打定主意要勾着带着李师焉放肆一回。   温存的、怜惜的,固然柔情似水,可是倘若没有一点点的疼,没有那一点点的无力承受,情事总好像少一分尽兴。   他要带他放纵一次。   两人新相知那段日子,李师焉嘴边最常说的一句话:不成,仔细伤着你。   那也是的,彼时乘白羽还有身孕,是要仔细养护。   后来月份大了逐渐放得开,再后来生产完调养好身体,再无损伤身体之虞,可无论怎样李师焉总是收着几分,这么多年来似乎养成习惯,总是克制着留力。   到今日,乘白羽脑海内一道声音疯狂叫嚣:   让他伤你。   让他把你弄疼。   就这一回,不要他的温柔,要他狠狠爱你,掼穿你,在你的身体里外留下痕迹,难以磨灭的痕迹。   你是想铭记他吗?   不知,不知。   还是你想要你的身体替你记住他。   你会忘了他吗?在修士漫长的、千百年的生命里。   或许你也不介意忘记他吧。   是否会减少许多痛苦呢?   可若说失去记忆以减少痛苦,你会不会更想忘掉那两本谶文?会吗?不会吗?   不知,不知。   知道那么多,难道是什么好事?不知是福,此刻是永恒。   最先感知到麻木的是膝盖外侧,麻木,夹杂一点些微的隐秘的痛感。是磨得狠了。   仿佛是由着他胡来,一心一意配合着他,李师焉双腿将他他两条腿挟定,毫无间隙的拥抱和桎梏,整个锢着他的身体。   他二人极少站着弄,常常是洗涮干净、床榻铺好,乘白羽清清爽爽舒舒服服躺着,偶然踢着床梁或是碰着雕格,李师焉都要碰着他的手脚细致按哄好一晌。   李师焉唤他雀儿,实际不像豢养不值钱的鸟雀,反而像对待稀世凤鸟,无限珍视,万般娇宠,不肯让他吃苦受累,不肯随意亵玩。   凤鸟做久了,是否偶尔也想做一回野凫?   当窗展翅,一半身体凌空,一半身体钉在窗内。   钉住的这一半,是一种禁锢么?   不是,这一半才是真正高飞,飞上云霄。   紧合的双腿逼得乘白羽喘不上气。   李师焉的手也不干好事,推着他的股肉挤他,配合着凶刃涵沉,每一处棱角,首眼处的冠子,所有细节悉数印在壁上,如雕如琢,分毫毕现,抽身而退干脆利索,出击又一气呵成,首尾皆没,严丝合缝榫卯相连,带给乘白羽灭顶的抉感。   神志浇熄,相拥着堕落,是否也算上穷碧落下黄泉。   “阿羽,阿羽,”紧要处李师焉问,“予我么?”   乘白羽:“进来。”   “好,”李师焉笑道,“好。”   两人唇齿相依,一生只凭这一个吻,衣饰叮叮咚咚,跳珠一样撞上窗子又弹开,复又撞上,区区叩叩,似乎直可响到地老天荒。   ……   一宵欢暧,晨光已至,有些话题绕不过,李师焉率先开口:   “阿羽,我从未如此憎恨过从前的出世,留下只言片语,任它在外界掀起轩然大波。”   “看了?”乘白羽指一指厅中的近花小几,上面安然摆着两本册子,“你何时写的这则谶文,还记得么?”   “不记得,”李师焉缓缓摇头,“我不知。”   “我想也是,”   乘白羽道,“看这记载的年份,未免久远,而后你便退居此地避世,没掺合过贺临渊搞出的一起子事,对不对?”   李师焉仍旧摇头:“白羽,你说得轻易,我脱不开干系。”   原来贺临渊等人握在手中所谓“高人批训”,竟然就是出自李师焉这位灵溪天师之手。   「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   「……天道恩泽归一,是祸非福,累及苍生……」   「虽仰承血脉,然子孙无德……」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   这是昔年还是灵溪天师的李师焉,随手编撰打发人间天子所写的谶语。引他自己的话说,他“胡编乱写”过无数谶语,然而命运就是要开这样拙劣的顽笑,没想其中不起眼的一则引发这样的遗祸。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八个字力透纸背,像是刻出来的,此乃当时贺雪权审贺临渊残魂时一笔一划的记录,此乃当年紫重山冤案的背书。   说这则谶文是引子也好,幌子也罢,总之被贺临渊这个有心之人利用,拿着四方游说为自己网罗到一批拥趸,最终设计乘氏灭门。   是这则谶文,为不可说的野心和猜忌装点,难以启齿的欲望和邪念忽然可说了。   不仅可说,还翻作大义凛然,好似他们这么做是替天行道,是为了天下苍生。   “怎么怪你?人世就是这样,”乘白羽指尖划过李师焉脸畔,“谁人不是命途多舛,不如意十之八.九。”   “你何时知晓?”李师焉慢慢询问,“这册谶文,仿佛多年前已被你收着。”   “是,也是姻缘凑着,我一直没注意这一则。昨晚早些时候,看贺临渊的笺供才联想起来。”乘白羽简略答道。   两人起身穿戴整齐,到案前坐定,昔日在此间一同习过画,写过字,雕过玉器,今日坐着,仍旧肩并肩紧紧相偎,案上却只有孤伶伶两本册子。   他知道他在看那两本东西,他也知道他一定也在看。   李师焉:“我召雷劫罢。”   乘白羽一怔:“什么?”   “雀儿,我不能使你为难。”   乘白羽:“我不为难,我不提就是了。”   “不行的阿羽,”李师焉长叹,“我不与你做心怀芥蒂的怨侣。”   “……”   乘白羽面上有些惨淡的笑:“不做心怀芥蒂的怨侣,你要与我做劳燕分飞的怨侣?”   “你的光鹿,”   李师焉下颌微移,   “我知道它的来历。你既承先祖遗志和恩惠,你怎能饶我?或许你也能,但那是你仁慈的缘故,对先祖、对紫重山你会愧疚终生,是以,你断断难以安心做我的道侣。”   “阿羽,恩怨横亘,岂有人间白头的道理,而倘若不能伴你左右,人世间我又有何留恋。”   “我即刻召雷劫尝试飞升。”   乘白羽晃晃脑袋,坐直身体,双手合握叠在李师焉手掌上:“我说你几乎夜夜修炼吐纳,辛苦么?”   李师焉静静注视,没有答。   “雷劫,”乘白羽故作轻松,“要做足万全的预备,需什么法宝?药材?听闻有一种贝母……”   “阿羽,”李师焉打断,“我有句话想问你。”   “你问。”   “雷劫没有万全一说,倘若我没有扛过去,你待如何?”   雷劫没扛过的话,身死道消。   不仅仅是死,寻常凡人和修士肉身咽气,至少还会化成生魂到幽冥渊一游。   雷劫失败的修士却没有魂魄一说,肉与魂俱散,死就是死,灰飞烟灭。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他于无知无觉时犯下无心的过错,这过错真的要他用命填吗?   可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乘白羽垂着眼睛:“我会悉心教导阿霄,等她修到化神。”   而后呢?   乘白羽没有说。   院子里这时节开的是秋桂,香气习习。   满室的馨香里,李师焉笑意乍然绽开:“有你这句话我便无憾了。”   “你是多余问的。”乘白羽轻声道。   “好。”   李师焉笑着在他鼻尖点一点。   执手相看,今生今世他们在此刻最舍不得彼此,所以这是他们最相爱的时刻。   ……   先行回到仙鼎盟。   李师焉说有话要亲自交代乘轻舟与阿霄。   后来乘白羽问说些什么,阿霄满怀离愁别绪,恹恹道爹爹将清霄丹地和披拂阁的传承留给我。   李师焉留给乘轻舟的则是一本剑谱,是依据乘轻舟的根骨和半狼血脉独创,乘白羽观其上字迹,是多年前就开始编纂的,可见用心。   乘白羽哑然。   乘轻舟性子沉稳一些,反倒安慰李清霄,说修到上界自有相见之日。   这话乘白羽听见,只是苦涩一笑。   亲自卜筮,问完吉时又择址,问了一遍又一遍,精细测算,最后择在三日之后的东海之滨。   到了日子,乘白羽独自陪着李师焉前往。   黄星见楚,紫气临吴,风拥龙驾海,雷驱雨翻盆,古渡尘暗,紫陌日毂,东海滨的异象凡间几郡皆闻。   风声如鼓,密雨如注,天色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十步之外人畜难分,   聒地摩空的喧嚣里,乘白羽松开李师焉的手:   “去吧。”   他将从前的春行灯灯罩塞进李师焉怀中:“多少能抵挡一些。”   指尖有缠绵眷恋的热意,喉中也有,嘴唇翕忽几次才又发出声音,乘白羽又说一遍:“去吧。”   李师焉颔首。   步入雷光前:   “雀儿。”   “我在玉虚天候你。”   白衣的谪仙柔情袒露,回首笑意依依。   “好呢。”乘白羽扬起笑脸。   李师焉转身踏入亮光。   风声雷声,涛声雨声,一齐爆裂轰鸣,暗极的天地猝地被照亮。   只见李师焉一手托葫芦一手捏诀,乘白羽屏息默数。   一息,两息……五息之后,紫雷如锋刃一般迅疾落下。   看不清,雷阵之中具体情形如何,看不清。   说不清,待到雨过天霁,这当中究竟过去多久,说不清。   乘白羽只知道,天清风畅,适才降雷的地方空无一人。   渐有人声靠拢而来,大约是临近的什么宗门。   议论声起:   “方才是什么动静?”   “不知,但是肯定是哪个大能。”   “咦,那不是乘盟主么?”   “难道是历劫?”   “不错!我似乎看见雷光闪烁。”   “!难道是雷劫?是……”   正说着,天上金光一闪。   没有抬头看也知道是仙缘榜发榜,乘白羽垂首静待。   一瞬过后,周遭欢声大振,人们口中嚷着不容易,多少年了,九州终于又出一名上仙,乘白羽徐徐呼出一口气。   趁乱隐去身形,周围谁也看不见乘盟主。   他的耳边似乎还萦绕着李师焉临别之语。   “雀儿,我在玉虚天候你。”   ……   乘白羽自言自语:“果真只哄我。”   在玉虚天相候,这是这一生当中,李师焉唯一一句对乘白羽说的谎言,两人皆知无从兑现。   无人处,乘白羽蓦然一笑:   “你说要一直一直哄着我,哄到地老天荒。”   “怎么……只哄到今日。”   登仙是断情绝爱的路,从今往后,他享他的人间,他登他的仙途。   即便乘白羽日后也顺利飞升,玉虚天上相见,彼此颔首道一声上仙安好,谁也不会记得下界情爱。   别了,老神仙。 第83章   东海之滨有人忙着登仙, 七星之巅庆贺的人还未散去。   毕竟自从受封之后,乘白羽这个四界共主还未露过面,斋宴一直持续月余。   “左护法, 乘盟主何在?”溟鹏州一小宗门宗主找到蓝当吕询问。   这位宗主粗声粗气:   “我等不远万里前来相贺, 怎么乘盟主却摇席破座?”   “若是不稀罕我等的拥护,就罢了!”   “这是哪里话?”   蓝当吕是敦厚君子,答得彬彬有礼, “今日四方来贺, 庆的是九州四界河清海晏, 众志一心——”   一道阴沉的声音从旁响起:“乘盟主的行踪, 要经你的过问?”   “境主。”蓝当吕执礼。   贺雪权略颔首,攸地飘至这宗主面前三寸,冷声道:   “我从前做盟主,最烦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鼠辈。”   “元婴的修为,对着合体巅峰指手画脚。心里不服气, 面上又不敢明说。”   “你这么爱管闲事, ”   贺雪权满目阴鸷, “不如到三毒境来管?”   “不……”此人原地倒退三步。   “蓝护法, ”   贺雪权口中漫不经心, “记着了?这位的不满,须一言不岔禀报你们盟主。”   “不必!不必!”这宗主脑门子一头汗,悻悻退开。   “多谢境主解围,”   待人走远, 蓝当吕对着贺雪权抱拳, “昔日境主赴三毒境,属下未及远送,今日却也能共聚一堂, 可知四界和睦的盛世指日可待。”   “你心中只有盛世?”   贺雪权低声问,“你们盟主的心愿或许不只是盛世。”   蓝当吕思索一番:“境主是说紫重山?”   贺雪权:“你也知道。”   “盟主凡事坦荡,并不欺三瞒四,”   蓝当吕微微迟疑,“只是如今恐怕还不是好时机。”   “你说说看。”   蓝当吕直言:   “境主也瞧见,九州之上,并不是所有修士都受过盟主的恩惠。"   “尤其地处嘉鸿、雍鸾、溟鹏几州的宗门,他们不与其余三族交界,没历过战事,自然不大记着盟主止戈承平的好处。”   “盟主甫一登位,首先恢复自家声誉门楣?似乎总是显得没有很心系天下。”   又道:   “且当年紫重山的悬案么——当然那时属下还年幼,不闻世事——只是这几百年间仍没有旁的宗门修士飞升,心胸狭窄阴暗之人,免不了仍然心存芥蒂。”   “倘若只有盟主一人还罢了,他们还可隐忍不发,若是开紫重山的山门,收徒传教,恐怕要起风波。”   “这话你对你们盟主说过么?”贺雪权问。   “盟主待属下坦荡交心,曾经相问,我直言不讳。”蓝当吕神色正大。   贺雪权冷眼:“你倒很能秉承仙鼎盟的宗旨。”   蓝当吕笑道:“境主栽培。”   笑意落一落,复道:“一统四界,也曾是境主的心愿。”   “是,我曾心怀此愿。”贺雪权并不避讳。   望一眼满殿的人,人族、妖族、鬼族、魔族混坐一席。   适才祭坛周遭,也是如此。   贺雪权默默。   “无论如何,”蓝当吕道,“是实现了。”   贺雪权仍是沉默。   半晌,道:“不错,是实现了。”   他的理想终于达成。即便不是落在他身上,落在乘白羽身上也是一样。   不禁回想起送乘轻舟回来的那天夜里。   ……   受封前两日,入夜。   长星观客居。   李师焉照例不在,沐月修炼去了。   唉,如今老神仙的功力呀,真正不进则退,修习吐纳须百倍勤勉。   长星观的客居内,只有乘白羽一人。   他正在……   煎药。   煎无羁帖。没法子,谁叫他答应李师焉了呢,近来两个人比新相知时还要频繁。   指尖一簇灵力催动,火焰摇摇,药殴内咕咕嘟嘟沸着。   趁着这空隙,乘白羽闲着也是闲着,自百宝囊中抽出一本册子翻看。   这本册子读来并不赏心悦目,甚至颇多晦涩艰难,这是贺雪权拿来的那本,贺临渊的口供。   阿羽也想看话本啊。   可是如今他眼看要加封四界共主,这身份不用白不用,至少重开乘氏山门时,这身份很能用得上。   抓紧吧。   笺供很全,几乎囊括贺临渊一生。   正翻到贺临渊自述攫取瑶光剑阁阁主之位的始末,客居门外响起声音。   叩——叩——   谁啊,大晚上的。   乘白羽继续翻页,半夜叫门还不麻利报上姓名,谁搭理。   叩——叩——   乘白羽手上捏诀,神识探出去。   只见客居门外有一个,不是,有两个,嗯,也不是两个人,他们是……   是一个人,单手提着一只蔫头蔫脑的……   狼?   站着叩门的人是贺雪权。   贺雪权并没有随着从仙鼎盟过来万星崖,不见踪影好几日。   手里的是?   乘白羽心头一跳,身形一闪推开门:“这是?”   “乘轻舟,”   贺雪权提溜着灰狼后颈往前一递,   “在大雪山身受重伤,偶有魔族经过报与我知道,不然冻死在雪地里。你瞧瞧吧。”   很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再细看乘轻舟,根本不只是蔫巴,完全是昏迷不醒。   “……进来吧。”   乘白羽比划两下,没去接,让贺雪权将人安置在外间窗榻上。   随后,乘白羽立在榻边上开始发呆。   “怎么?没得救?”贺雪权冷声问。   “……不是。”   众所周知,望闻问切,医修看家的本领是切脉。   若躺着的乘轻舟是人身,乘白羽哪有二话。   可是,谁来说道说道,狼爪子,脉在哪啊?和人是一样的吗?   乘白羽想一想:   “怎么让他变回来?”   “你们是怎么变的,想变就能变么?”   贺雪权似乎冷漠非常,不屑道:“我自修出气海以后便可随心意变化,谁知道这个蠢货。”   “?”   乘白羽忍不住分辩,   “阿舟自小没接触过旁的狼族族人,我又施过遏骨术,不能纯熟变换也是有的。且不是说他身负重伤么?尚不能清醒,怎么变呢。”   贺雪权哼一声没言语。   乘白羽翻看小狼眼睛,被墨绿的眼珠子嚇一跳,再细看,瞳孔随光而感,应当没有大碍。   “我先喂他一枚璇玑养心丹,”   细心喂下,合着乘轻舟下颌以防噎住,   “护住他的心脉,明日一早若还不能变回人身,我去见风谷主,想她随行之中应有擅岐黄之术的妖修。”   贺雪权仍旧满脸冷凝眼神奚落,似乎很看不上自己这儿子,   吐出两个字:   “拖累。”   “……”   乘白羽不争辩,烛光下,仔细打量榻上之人……狼。   他还没见过乘轻舟化形呢。   乘白羽不是狼族,并不能依凭外表区分他们。   在他看来,所有的灰狼好像都长得一样。   灰狼又称雪狼,在狼族之中体型最大、性情最凶猛。   他们鼻端突出,耳尖而直立,犬齿及裂齿威力惊人,毛粗而长,尾毛尤为丰密。   乘白羽看眼前这头,怎么看,与两百年多前他捡到的那头,怎么像。   也是,亲父子是很像的。   可是不对呀,乘轻舟人形时分明更肖似他的。   “狼族,”   乘白羽开口询问,“怎么判别像与不像?”   贺雪权一时没答。   许久才道:“他与我很像。”   “喔,”   烛火晕在脸上,药香滚在鼻尖,似曾相识的小狼看在眼里,乘白羽泛泛道,   “那你少嫌弃他些,他到大雪山涉险也是为着救人,为着朋友之义。”   说罢乘白羽一愣,轻咳一声补道:“仰赖境主不吝施救,多谢。”   闲话家常一般的态度猛然拉远,变得疏离。   他适才对贺雪权的态度,过于熟稔了。   复拾起书册,乘白羽垂头看书:   “时辰不早了,境主自便。”   贺雪权没有要走的意思,立在原地问:   “这崽子以身涉险,再有缘由,你难道不生气。”   乘白羽摆摆手:   “再生气也要等他伤愈,再与他论对错也不迟。”   “要不然,”   又道,“你若实在看不过去,回头我让他上三毒境请教?”   “你允他去三毒境?”贺雪权不动声色地问。   乘白羽平淡道:“魔界不比鬼界人族踏足不得。”   “是,你说得是,”   贺雪权深吸一口气,“你记得你亲口说的,他此番涉嫌险有苦衷,即便罚他骂他也要等他身上大好。”   “自然,是我亲口说的……”   乘白羽哑然,抬起眼睛,“先前你作色,是怕我生他的气?引我把话堵上?”   “是,莫怪我,”   贺雪权满身的漠视放下,显出诚恳,“这孩子有些缺历练,我怕他总是惹你生气。”   “……你放心,我一碗水尽量端得平,”   看贺雪权一眼,乘轻舟噎住,“你在看什么?”   贺雪权一直在看他。   “阿羽,”   贺雪权形容难以言描,“你我也有心平气和谈论养育孩子的一天。”   “……”乘白羽不置可否。   两厢无话,送客。   贺雪权转身向门外走去。   将将推开门,屋内传来一阵响声,仿似书册落地的响声,   “阿羽?”贺雪权回头看。   榻边桌案旁,乘白羽视线木然,钉在书册上一动不动。   贺雪权心头怪异之感愈重:“怎么了?阿舟的伤有变?”   乘白羽的嘴唇略动一动,面容苍白如遭雷亟,而后哇地一口鲜血喷出,险些一头栽到榻上。   “灵溪……”   “谶文……”   他嘴唇翕忽,声如淬铁。   “到底怎么回事?”贺雪权抢到近前叩住他的脉。   乘白羽无知无觉,弯腰拾起地上的册子。   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贺雪权掌心,忘记挣脱,目光一遍又一遍逡巡在书页上,犹如镌刻。   半晌,乘白羽低低道:   “带……”   贺雪权俯身:“你说什么?”   “带我走。”   他的唇角血色殷殷,目中泠光寂寂,满是灰烬。   他对贺雪权说:带我走。   倘若乘白羽说的是,你走。   贺雪权决计不会听。   可他说的是带我走。   戍时三刻,蓝当吕接着传信疾奔至盟主住处,看清楚人以后大惊:   “贪狼魔君?”   贺雪权一指窗榻:“烦你看顾乘轻舟,天亮时若还未转醒,速向风谷主求助。”   乘白羽垂着脸呆立一旁,手里捏着一本册子不做声。   “……盟主,”   蓝当吕神色复杂,“倘若李阁主归来相问,属下当如何作答?”   乘白羽道:“就说我回盟中晏飨殿取药材。”   “是,属下遵命。”   ……   驾夜厌,出雍鸾,贺雪权将人带到紫重山。   不是前山的承风学宫,而是直接飞到乘氏宗门门前。   乘白羽稍稍回神:   “这里封山许久,”   看一眼贺雪权,“你怎知我能重启山门?”   这里寻常修士来看,不过一片断壁残垣。   贺雪权沉默着退到一旁。   勉力振着精神,乘白羽施展生水术,山门大启。   摧折的檐梁重新挺立,衰败的屋舍现出原貌,昔日繁盛景象只在一指之间。   乘白羽脸色愈白。   “回后山?”贺雪权询问。   “嗯。”   缓步走进少时住所,乘白羽呆立在门首处一动不动,贺雪权拽他手臂引他到榻上安坐。   “你别锁内府,我看看你吐血是怎么回事。”   贺雪权脸对脸坐下,搭上他的脉门。   他挣开,手揣进袖子里。   他的面颊白得可怕,近乎透明,嘴唇显出不祥的青白色,   贺雪权加重语气:   “你这样子,稍一不慎会跌境界,你让我给你看看。”   乘白羽没言语。   “或者到底发生何事,你与我说说?你这样撑不住。”   乘白羽仍旧没说话。   贺雪权皱眉,盯他的脸盯一刻,见他还是那副惊骇模样,叹口气,手上捏诀将房中几盏烛火点亮。   咻——   乘白羽也捏诀,刚刚燃起的灯烛灭掉,房中复归黑暗,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整个人身体一塌,倚到贺雪权肩上。   贺雪权心神巨震,小心翼翼张开手臂环住他。   是不舍得说话的,不舍得也不敢,万一呢?这万一是一场梦。不敢高声语。   奇怪,秋高气爽的地气,乘白羽也亲口说过不再畏寒,可是,怀里的人周身冰凉。   不是寻常的那种凉,是一种不沾人气儿一样的凉。   贺雪权心下一惊,轻声问:“冷么?”   斯人不语,贺雪权压抑着呼吸又问:“究竟何事?”   “嘘,”   乘白羽声气微弱,“别说话,别问。”   贺雪权依言,双唇紧闭手臂环紧。   银蝉清晖袅袅,透过窗棂洒入屋内,铺在乘白羽如匹的墨发上。   贺雪权忍耐再三,无果,颤着手抚上他的发。   他没有拒绝。   刹那间贺雪权心头紧抽一口气,呼出又屏住。   不知过去多久,   乘白羽忽然出声:“是否有时候,你也会体察一些命定之感?”   贺雪权一窒,不动声色:“天道善恶,报应因果,自是命定。”   乘白羽闷声笑道:“也感到束缚吧。”   他在笑,细品之下这笑多无奈。   贺雪权:   “确有此感。到魔界以后,反而好一些。”   “?什么意思?”   乘白羽声线总算染上些许生机,“我怎么听着这话另有他意?”   “并没有。”贺雪权矢口否认。   “……行吧。”   说着乘白羽要坐直身体。   被贺雪权按住。   “你在那本书册里看见什么,事关李师焉?”贺雪权问。   “……”   “你如何得知,”   乘白羽问,“还有紫重山,你怎知我一人之力即可启封。”   贺雪权只道:“若非与他有关,你怎会想着逃。”   “给我瞧瞧?”   贺雪权摊开手心,“若没认错,是我呈来的那份贺临渊口供吧?总要让我看一眼,给我个自陈清白的机会,你难道不怀疑是我故意写的?”   “……你故意写的?”乘白羽喃喃。   “嗯,看样子你气得不轻,你难道不怀疑是我暗中挑拨?”   乘白羽霍地坐直,万籁俱寂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喧嚣万顷,将信将疑,抬手将书册递给贺临渊。   不过甫一递过去,他眼中重暗淡,摇头苦笑:“不是你。”   ?   贺雪权心说你当我是什么好人。   若能捉住姓李的错处,看我不……   待看清手中册子写的东西,贺雪权遽然怔住。   「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虽仰承血脉,然子孙无德……」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   谶文的撰写者是个高人,名号是……   “这是,贺临渊偶然间得到的谶文,据闻是高人所书,”   前后翻翻,贺雪权肯定道,“他伙同当时几个老家伙,参详之下,认为这上面说的是乘氏。”   似有所感,贺雪权倒抽一口冷气:“难道灵溪天师正是李师焉?”   乘白羽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是。”   无限黯然,一生只此一叹。 第84章   贺雪权匆匆扫过, 贺临渊的原话当时是他亲笔记载,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自己从未记录过这段话。   半晌。   “彼时李师焉已在化外,为何作此文?”   贺雪权道, “会否?或传闻有谬, 或旁人假借名号。”   乘白羽摇头:   “那时凡间还是李氏前朝,他做着国师,的确编过许多谶语。”   想起什么, 乘白羽拿出百宝囊一阵翻找。   寻得一册, 白笺尾纸、黄绢隔水, 藏蓝五段双惊燕, 古朴雅致。   乘白羽捏诀寻字,倏尔书页无风自动,翻至某页。   瞟一眼,乘白羽道:   “看,这本收录有他所作的所有谶文, 取自清霄丹地藏书楼, 也有这篇。”   当时好奇私下收着, 只当闲来无事解个闷, 看看老神仙编过什么东西。   每每联想到李师焉冷着脸、捏着鼻子编瞎话, 乘白羽总开怀大笑。   乐极生悲,今日总该你哭。   人心世事,谁能算到?   这篇害得乘氏家破人亡的谶文,出自李师焉之手。   也是老天该着, 先前乘白羽看过星君仙帝轶闻, 看过凡间晴雨星象,就是没翻到这一篇。   乘白羽望着贺雪权手里的两本册子,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或者都不该, 只有一声叹息。   贺雪权又问:“灵溪天师连自家王朝基业都懒得管,怎会没头没尾指摘乘氏?”   “我猜他的原意和乘氏无关,”   乘白羽惨淡一笑,   “白鱼跃于舟中,所以纣可伐矣。神鹿降于沙凫,所以仙鼎有主。花鸟鱼虫,文章歌咏,有心之人尽可各自诠说。”   “你看这句,”   乘白羽指着谶文一处,“‘贵姓不除,天道不存’,李师焉对他们老李家的不肖子孙颇为不满,认为有能者早该兴替,他是在说李姓吧。”   又道:“回头我问问他。”   贺雪权尤为敏锐:“你要与他对峙?”   “我不可能装作不知,”   乘白羽道,“道侣之间,不该横亘这等秘密。”   “此事掀开来,”   贺雪权一字一句,“你与他不一定还能做成道侣。”   乘白羽:“那也是天注定。”   “还有个问题,你先前为何说不会是我挑拨离间?”   贺雪权举起笺供,“这东西分明是我交到你手上。”   乘白羽苍白着一张脸,抬眼。   凝神注视片刻,他轻轻咦一声:“不会吧。”   “现如今你还想着伤我的心吗?且不说‘灵溪’这名号世上鲜有人知,即便你知道,也会瞒着我的吧。”   乘白羽轻轻说道。   贺雪权五味杂陈:“……是,我会不遗余力瞒着。”   因此……   贺雪权心上动刀笔,一笔一划雕镂:因此他都看见的。   这些年他默默为他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堕魔,厮杀,助阵,力压众魔君向他俯首,他都看见了。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你不会想我伤心。   “乘白羽,”   贺雪权蓦然而笑,“即便是掩盖李师焉的错,即便是撮合你二人,看你在他怀里尽享欢愉,你也认为是我应该的。”   乘白羽摇头:   “我没说你应该,我只是说我猜你会那么做。”   “我来过这里,”贺雪权突然说,“去岁至日学宫大典。”   “嗯,知道的啊,”   乘白羽到底神思不属,随意答道,“我将夜厌归还与你。”   “不是回学宫,是回这里,这片竹林。”贺雪权沉沉道。   “……你是说……”乘白羽身上一僵。   他没问完,但是屋内两人俱听得明白。   贺雪权:   “对,”   抬手一指,“就在那扇窗子上。”   “……”   乘白羽脸上乍然一红。   “真好,你面颊总算有些血色,”   贺雪权声音既轻且沉,目中浓黑,   “怎么,没想到?我是真的看过,看你如何在他身下承欢。”   “我并没有让你看……你想说什么?”乘白羽几乎无意识地问。   “我想请你,”贺雪权加重语气,“务必理所应当。”   啊。   贺雪权:   “你二话不说让我带你走,你知道我有多欣喜。”   “当然我知道很大原因是我正好在近旁。”   “我实话告诉你,骨肉相连,身为血亲我自然能追踪乘轻舟。”   “我犹豫过是不是引你去接他,只怕你气着,又怕你受惊吓,最后还是亲自把他带回来。”   “我从没有如此感激自己做下的决定。”   “阿羽,从前你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今你终于不再怕我,不认为我会伤害你。”   “谢谢你。”   “我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乘白羽垂着眼:“你也不必这么说。”   “我知道,我不说了,”   贺雪权双臂轻轻箍在他肩头,“今夜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乘白羽怔怔。   “对,只与你有关,”   贺雪权忍着心头滴血,   “与你和李师焉有关。你一定想好,倘若你拿着这两本东西去问李师焉,你二人或再无转圜余地。”   乘白羽移开视线,望一眼窗外:“是这样吗。”   “是的,”   贺雪权手上力道加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此事你怨不怨他,又究竟算不算他的罪过,俱难以细究,算不清的,今后你二人当如何相处?”   乘白羽似乎已经丧失意识,茫然重复:   “是啊,当如何相处。”   “阿羽,你看着我。”   乘白羽的目光只是难以聚集。   “……你仔细听我说,”   贺雪权劝告,   “我见过你在李师焉身边的样子,也见过你未识情爱时的样子,你比那时还要无忧无虑,你们还育有一女,如此种种,随着你的开口都将付之东流,你甘心么?”   屋内一静。   一晌,   乘白羽双唇开合:“如果我说甘心呢。”   贺雪权定定道:“那就是甘心。我的话都是废话,无意左右你的选择,一切以你自己的心意为准。”   “哦。”乘白羽闭上眼。   明明是贺雪权握着他的肩,全然强势姿态。   明明是他新近听闻噩耗,筋疲力竭,他还瞑目沉思,视力屏却。   但他不是弱势的一方,从来不是。   “阿羽?”   贺雪权试探,“你果真忍心抛弃如此安乐的日子么?你果真忍心抛弃如此称心的伴侣么?”   乘白羽闭着眼,语气平淡:   “谁使我痛苦,我便抛弃谁。”   掷地有声,满室阒然。   贺雪权心头一震。   两厢沉默。   片刻,门扉一响,门首处一道白衣身影翩然而至。   李师焉目若寒星:“阿羽,你在这里做什么?”   稍顿,并指一点贺雪权,   “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师焉还未听闻剧变,冷冷一笑,依稀旧日睥睨风采,毫无挂碍,不染尘埃。   乘白羽望着他,似喜还悲。   “我打算受封之后重开紫重山。”   一时的寂静过去,乘白羽站起身,他若无其事拂开贺雪权的手,转身的空档,两本册子齐齐收进袖子。   “贺境主也算紫重山外门弟子,”   乘白羽闲闲道,“他们这些曾在学宫求学的修士啊,我须好好找寻一番,都见一见。”   三言两语,举止泰然。   李师焉堵在门口没动:“乘轻舟又是怎么回事?”   乘白羽走来。   手指划过李师焉的袖口,一触即分:   “他呀,变回人身没有?切过脉才能有定论,”   又道,   “我猜需一味枇荔藤,呐。”   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琉璃瓶子,里面细细的黄虅蜿蜒细嫩,正是一株品相上佳的枇荔藤。   乘白羽指着贺雪权道:“多亏贺境主将人送回,不然不知道还要在大雪山躺多久。”   “我回去时他已经化回人身,”   李师焉思忖,“力竭昏迷在大雪山,连人形也不能维系?你说得是,枇荔藤性热,的确正合适。”   乘白羽面上笑意落一落,半回着头对贺雪权说:   “看吧,师焉也是真心关怀阿舟。”   一面说话,一面脖颈稍稍往旁边转一寸,是一个几不可闻的摇头的姿势。   别,先别说。   贺雪权注视他的眼睛。   你说着决绝的话,可内心里终有几分不舍的吧。   也是,李师焉瞧来是真心关爱阿舟,视如己出。   天下间没有男人能真正有这等胸怀,除非爱屋及乌,可见李师焉待你的心。   你总归会不舍的吧。   贺雪权沉默颔首。   “你如何找来?”   乘白羽转回去,对着李师焉谈笑如常,“哦我忘了,咱们的葫芦……”   贺雪权的方向看去,恰能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手,整只手掌紧攥,四指顶端圆润的指甲嵌进手掌。   “走罢,”   李师焉拂他的发,“回去要瞧阿舟,明日还有受封大典,有的忙碌。”   乘白羽笑意盈盈:“好。”   说着率先飞身飘至半空,祭出红翡葫芦,冲李师焉伸出手。   他伸的不是先前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因此李师焉没看见他掌心的指痕。   贺雪权也看不见,但贺雪权心里知道。   迢遥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贺雪权手也握成拳。   “阿羽。”   “命运待你,终究太薄。”   “而始作俑者,始终是我。倘若我不曾使你痛苦,不曾逼迫你抛弃我,哪有李师焉的事。”   “你也能免去此番的伤心。”   心头一寸细细密密,是心疼也是愤恨。   乘白羽今日问及命运,贺雪权如何不能体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无奈,他是真切在幻境里见过命运安排的人。   一切皆是既定,行文如刀,笔墨诛心,所谓命运,不过修月人随心所欲满纸荒唐,所谓主人翁,不过一名过客。   还有一寸烧灼煎熬,那是嫉妒。   阿羽啊,你的无情是装的啊。   你毫不犹豫说要抛弃使你伤心之人,你对我是履行了此话的,偏偏对李师焉心软,你说要对峙,你说要诀别,你是不是做不到。   你做不到的,你看不见自己望李师焉的眼,那些肆无忌惮坦坦荡荡的依恋,你做不到。   你何其多情。   眼眸流转间夭夭萦萦,引人无限遐思,当年在学宫,十名学子常有六七名心仪于你。   可你分明是专情的,爱一个人总是全心全意,从前是对我,而今是对李师焉。   除此之外,记恨与疼痛之外,贺雪权心内还有点什么别的念头,丝丝缕缕,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年年春草,风吹又生。   贺雪权引颈眺望。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远去,夜空如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   既然什么都没留下。   …… 第85章   “尔等让开!”   “我要见乘白羽!”   自从一个月前李阁主登仙, 乘白羽搬回红尘殿,月余没有见人,盟中劄子、知务殿大事是会传信出来的, 只是不大想见活人的样子。   消息传到沙凫州, 莫将阑大怒,当即赶来。   蓝当吕又是拦又是劝:“少宗主,莫少宗主, 盟主亲口下令说不见客。”   “不见客, 我是客??”   紫流剑鞘叮铃咣当一顿敲,   “乘白羽!是不是李师焉那个老东西一心成仙, 伤你的心了?!”   “莫少宗主你……”   “乘白羽你开开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蓝当吕目瞪口呆,回过神以后不再阻拦,麻溜率着门人先行从红尘殿撤走。   罢了,让莫少宗主试试吧。   修为到达一定程度, 灵谷足以裹腹, 只有盟主和晏飨卿等寥寥数人经年保留用膳的习惯。   然而, 盟主已经月余没有传膳了。   蓝护法叹着气走开。   莫将阑又嚷嚷几句, 一句比一句不像话,   当说道“不然你瞧瞧我!”,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露出乘白羽无奈的脸:   “多少年了,还没恢复正形?”   “乘白羽!”   待看清了人, 莫将阑瞬间怒气满盈,   “你瞧你,削瘦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李师焉——”   “不是,”   乘白羽形容安静,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果真?”莫将阑注意力转移,“有我能效力之处?”   说着往殿内走。   被乘白羽揪住后脖领子:“去仙鼎殿。”   “行吧,”   莫将阑目中忽然迸出恶劣的光,“反正是我叫开了红尘殿的门,不是姓贺的!”   “……人现在是三毒境境主,魔界闻风丧胆的贪狼魔君。不是,”   乘白羽领着往仙鼎殿飞去,   “怎么又扯上他?”   “呵呵,”莫将阑冷笑,“我不信他没来过。”   “……”   “你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仙鼎殿,乘白羽将几本劄子交给诸属卿,到内殿中坐定。   莫将阑一路上探头探脑:“好忙啊。”   “怎么?令兄也是一派之主,难道镇日闲着。”   乘白羽翻开一册什么东西。   莫将阑摸摸鼻子:“能有什么忙的?合欢宗上下都规规矩矩,没什么人犯事。”   乘白羽笑道:   “看来你兄弟二人御下有方。”   又道,“世人多有误解,提到合欢宗只称牙阝教,其实不然,合欢宗中人行事自有法度。”   “?何出此言?是哪个自诩正派的老东西给你添堵了?”   乘白羽一面颔首一面将手中册子递去:   “也不是新近的事,是一桩旧案。”   那册东西实乃老生常谈,是贺临渊的证词。   莫将阑接去翻看,越看面上越精彩,看罢啪地摔在案上:   “欺人太甚!”   抬头看见乘白羽深潭一般的眼,莫将阑补一句,   “紫、紫重山?听来耳熟,是昔日坐落在承风学宫后山的门派么。”   乘白羽慢慢看他一眼:“嗯。”   话锋一转:   “将阑,你现下也有元婴修为,若是要你来执掌承风学宫,你意下如何?”   莫将阑敏锐道:“彻底为紫重山翻案,承风学宫是头阵,非同小可,你要我执掌学宫?”   “嗯,你能堪此重任的,是不是?”乘白羽闲闲道。   “当然……”   话到一半,莫将阑嘴巴半张显出夷犹,   “我我我没在承风学宫求过学。”   乘白羽眨眨眼:“是么。”   两厢对视,莫将阑呼吸凝滞,整个人从头到脚变得僵硬。   没想到乘白羽高拿轻放,随意道:“那便再议罢。”   莫将阑检点心神:   “两千年间唯有乘家有人飞升,谣言四起,如今倒是不攻自破。”   试探道,“如此说来李师焉飞升是好事。”   乘白羽神色如常:“是啊。”   说着又给莫将阑看一纸诰文,这是一道告天下书,再次为乘氏正名。   李师焉顺利历雷劫羽化登仙,可证实所谓“只有乘家人能飞升”纯属谬误。   莫将阑默默看完,说写得好,   踌躇片刻又问:“他不是自作主张,对吗?是你们两个一同决定。”   乘白羽垂头不语。   一旁莫将阑脸上闪过惊骇和了然,讷讷:“他……以一己之身赎罪,撼动谣言,换来乘氏正名……对吗。”   一句话问出去,如同殿外深秋的竹叶打着旋落地,没惊起一丝尘埃。   师焉……决意冲击雷劫,深意在此。   又或者惊起了,满满落在青衣人眼中。   少时,   乘白羽摆摆手:   “我提前知会你一声,这封告天下书还需叫来瑶光剑阁的人再参详参详,你与你兄长心里有数就好。”   “请瑶光剑阁的人来看?谁,吟惜仙子?”   “总要提前招呼一声,”   乘白羽应道,“免得他们心生不安,以为我要算旧账。”   “可见你如今要考虑的事情多,”莫将阑闷声道,“我知道了。”   “去吧,”   乘白羽送客,“乘轻舟恰在盟里,你与他比试比试。”   “?谁稀罕搭理那个崽子,小阿霄不在?”莫将阑问。   乘白羽:   “阿霄回披拂阁住两日,毕竟将来她是要做阁主的,总呆在外面像什么话。”   又道,   “去找阿舟吧,他最近突破在即,烦你指点一二。”   “行。”莫将阑懒散答应,混不在意模样。   待从殿内退出来,莫将阑神情一凛,抖抖领子,一身冷汗。   桀骜面目略收。   “奇怪,忽然叫我接手承风学宫?”   “是并无其余可托付之人?还是……”   抱着剑踟蹰难言:“……他不会是知道了吧。”   并无眉目,莫将阑甩甩头,罢了先去看看乘轻舟,和枯弦。   ……   时辰到申牌上,乘白羽仍在仙鼎殿埋首忙碌。   门人进出随禀,井然有序,乘白羽手头事务暂告一段落,正想着到知务殿瞧瞧,贺雪权从殿处进来。   怎么不是?莫将阑说得很是。   自打李师焉东海滨飞升,贺雪权几乎在仙鼎盟安家。   仙鼎盟现如今多有各族修士行走,也不足为奇。   加之盟中都是熟面孔,贺雪权形貌上又没有变得很嚇人,依旧是褐白的头发冷肃的脸,大家渐渐见怪不怪。   只有墨绿的瞳孔能叫人瞧出端倪,这位不是从前的贺盟主了。   “境主。”   “贪狼魔君。”   “夜厌魔君。”   门人三三两两,贺雪权一一招呼,手擎一托盘行至玉阶上首,   “用些点心?”   贺雪权并不靠近,立在乘白羽案前一丈之地。   乘白羽语气寻常:“多谢,还有些劄子要看,搁着罢。”   上好的梨木,满盛的佳肴,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默立片刻,贺雪权状似不经意一般:   “怎么……何时从红尘殿过来的?”   “早些时候。”   乘白羽答一句,又拣两份劄子看一看,站起身,   “你来。”   缓步慢行,贺雪权捧着梨花案亦步亦趋,两人来到偏殿。   碟盏几乎摆满一张桌案,乘白羽率先动筷。   寂然饭毕,贺雪权抢白:“饮茶吧?”   说着自百宝囊中取出一套茶具,点水洗茶施展开。   “?”乘白羽微笑,“我不知道,你到三毒境是修身养性去了。”   他是此道中人,一道水沾着茶叶沫子就能闻出是什么茶。   一声叹息,还能是什么?是他以往惯饮的茶。   安静喝完,乘白羽屈起食指在案上一叩:   “魔界日常倒无事?不需要你亲至么。”   贺雪权:“我若只有亲自坐镇才能压得住他们,这境主之位早也易主。”   又道,   “你放心,三毒境一切平稳。”   “不是……”   乘白羽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没有再寻道侣的打算,你在我这里端膳烹茶,实在虚度时光。”   “道侣?”贺雪权一哂,“谁说我想做你的道侣?”   “……”   乘白羽木着脸。   不好意思啊,我自作多情是吧。   贺雪权:“我做过你的道侣,没做得很好,故而不敢再肖想。”   “……倒也不必这么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乘白羽干巴巴地说。   “好,不说了,”   贺雪权满脸温和,“我守在这里,你不必心有挂碍。”   乘白羽勉力动脑子,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话把人劝走。   可是愣是想不到。不应当,歇了一个月,还没歇回来?   入骨的疲惫和空芒,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正想着,偏殿的门哐地被推开,莫将阑满面煞气踱来:   “啧啧啧!没有挂碍,说得好听,你守在这里,旁的青年才俊怎好亲近?平白妨碍他的好姻缘。”   “旁的才俊?”贺雪权不动声色,“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莫将阑眼睛微眯:   “贺雪权。”   “乘白羽面皮薄,看在你魔界举族来投的份上不稀得说你罢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哦?”贺雪权反问,“是谁更没脸?”   嗤笑一声,十足的轻蔑,“没有炼虚的修为也有脸上门。”   “哟,不就是仗着你修为高么?你也就比我早生几百年,人说笨鸟先飞,你不过学飞比我早罢了!”   似乎下一秒紫流就会拍在贺雪权脑门子上,   “多大的能耐?你修为再高,不能得乘白羽的欢心,你有什么用?”   乘白羽:“……”   一旦牵扯到“有没有用”,是个男人都不肯轻易退让,一时这座小小偏殿当中风起云涌,夜厌与紫流两把当世神兵皆铮鸣不止。   乘白羽利落起身:“我先回了,你二人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吧。”   “师尊!”   “阿羽。”   莫将阑抢在前面:“我送你回红尘殿。”   贺雪权嘲讽:“也不看看红尘殿从前住的是谁,要你送?”   “好了,”   乘白羽捏捏鼻梁,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片刻,   “将阑,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贺雪权眉间阴郁一闪而逝,速即耷拢了眉眼,望着乘白羽好像是受天大的委屈。   乘白羽并不为所动,径自往外走。   “哈哈哈。”   莫将阑趾高气扬撞开贺雪权,跟上乘白羽出去。   “什么话同我说?问乘轻舟么?”   两人往红尘殿行去,莫将阑道,“他如今境界稳固,寻常历劫又有你生水幻境保驾护航,应当没有大碍。”   “好,劳烦你了。”   “乘白羽,你太客气。”   “你方才倒是不客气,”   乘白羽脚步一顿,向着仙鼎殿方向一瞥,“你这是做什么?之前不是好好的。”   语焉不详。   莫将阑听得懂:   “之前你有老不死,老不死虽然也很讨厌但是对你还可以。”   “现在狼崽子又回来了,我见不得狼崽子猖狂。”   乘白羽只道:   “我这个仙鼎盟主人在你眼里实在无能,随意什么人都可在碧骖山撒野猖狂。”   说完,乘白羽回红尘殿歇息,没许莫将阑再送。   他的影子飘飘摇摇,形单影只,徐徐进殿,悄无声息。   与他出来时一般无二,红尘殿那扇殿门,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说他是此间主人,是的,他是不折不扣的主人。   莫将阑意识到自己实在说错话。   阿羽如今不只是仙鼎盟主人,他还是四界共主。   先前与贺雪权斗嘴,说什么魔族是看在贺雪权的面子举族来投,这话实在不好。   阿羽平定皋蓼之乱,征幽冥渊,界碑北推三百里,即便不是贺雪权,三毒境大约无论如何都会来投效。   可是,他这主人,看上去又是如此孤单。   “阿羽,阿羽。”   莫将阑口中默念。   不是看轻你,不是不敬你,只是……不自觉心疼你。   阿羽,是师兄啊。   莫将阑,朝觉雨,是一个人啊。   阿羽。 第86章   孟冬某日, 乘白羽下帖请瑶光剑阁阁主贺吟惜一叙。   甫一见面,贺吟惜高声爽朗一笑:“请盟主赐教!”   剑光大炽,不紧不慢袭来, 乘白羽暗道一声好剑法, 不免技痒,在百宝囊中寻一柄古剑迎上。   两人不拼修为,单纯走十来招, 末了贺吟惜剑走偏锋, 剑刃堪堪停在乘白羽左肩。   “哈哈!承让了!”   贺吟惜收剑执礼。   乘白羽盎然道:“阁主剑法高妙, 某受教。”   比完剑, 一寸热意发在掌心,心气畅然。   遂请入殿中商讨正事。   谈得很顺利,贺吟惜对檄文没有异议。   “贺掌门是正大的人,贵重的人品,某感激不尽。”   乘白羽微笑道。   贺吟惜道:“哪里, 盟主肯坦诚相告我才是感谢。”   又道,   “先祖作恶, 我辈深感不安, 恐鄙派教义有误, 明年开春,愿遣百名剑阁弟子往承风学宫受教,还望盟主万莫嫌弃他们愚笨。”   “阁主自谦了,近来多见剑修, 当属瑶光剑阁的弟子最为出类拔萃, 可见阁主教诲有方。”   “盟主客气。”   ……   你来我往一番,乘白羽再三款留,贺吟惜答允在驻地盘桓一二, 暂代赏善卿一职。   她肯多留几日,这是最好的。   这是默许,乘白羽可趁着这档口发檄文为紫重山平反。   “唉,她还要送剑阁弟子到承风学宫,这是身体力行表明瑶光剑阁的态度,她们相信学宫的无私和清白,”   乘白羽对蓝当吕感慨,   “若是所有掌门和宗主都这样讲道理,就好了。”   蓝当吕也是松一口气:   “那是因为盟主很讲道理,同讲道理的人打交道,方圆自成。”   又道,   “盟主做事很有章法。”   “你怕我不管不顾直接发告天下书?”   乘白羽一愣,“我是那么冒失的人么。”   “灭族之恨,再谨慎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蓝当吕真心实意,“若有需属下效力之处,请盟主尽管吩咐。”   “多谢。”乘白羽笑笑。   蓝当吕要告退,没告退,折回来小心道:   “其实剑阁中人,大部分人品都很好,盟主不迁怒、不连坐,实乃明智之举。”   “是么。”   “蓝护法,你是在说谁呢。”   “该不会是贺雪权吧。”   乘白羽漫不经心。   瞧来蓝当吕很是踌躇一番,末了下定决心:“有一件事,盟主或许不知情。”   “哦?”乘白羽抬眼。   待蓝当吕说完,乘白羽静思一晌。   搁往常,这事……能搁就搁。   贺雪权没直言来告,何必多事。   可或许是今日比了一场酣畅的剑,沉寂月余的精气神点着些,乘白羽突然不太想搁置。   找贺雪权谈谈吧。   ……   这日晚些时候,江山小雪。   新雪窸窣,倒有好景致。乘白羽午后飞去清霄丹地藏书楼一趟,赶回来,在红尘殿约贺雪权来见。   未时三刻,贺雪权应邀而来,步入殿门,映入眼帘是身披大氅的乘白羽。   “你……”贺雪权眸色复杂,“又畏寒了么。”   “也不是,”   乘白羽道,“习惯使然,红尘殿的冬日总好似比别处长。”   贺雪权五味陈杂:“为何在此间起居?”   是因为,凤箫殿你进不得么?会教你肝肠寸断。   乘白羽果然没答,指一指茶案对过的位置:   “你先坐。”   “你知道烹茶最紧要的是什么。”   “请教。”贺雪权坐得笔直。   “咦?难道我看错了?”   乘白羽纳罕,   “前些日子在偏殿,我瞧你很像是正经习过茶道。”   贺雪权不承认:“凭借记忆模仿一二,谈不上研习。”   “好吧,”   乘白羽并指一点,一簇火苗凭空燃起,茶瓯当中水花漪漪,   “烹茶最难的是煮水。”   “不宜过沸,将茶尖子烧死了;不宜过凉,烹不出香气。”   手指顿一顿,隔空上移,指向贺雪权头发:   “你习烹茶也好,有几种茶叶,或许能使你的头发回墨。”   贺雪权眉梢略扬:“怎么忽然说起我的头发。”   “没什么。”   “阿羽,”贺雪权笑笑,“什么事?你只管说。”   见乘白羽不吱声,复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答得太快。”   “你做盟主这些年,养气功夫见长,遮口说谎却没从前顺手。”   乘白羽也没很急着争辩,自顾自滤茶:“怎么我从前很爱说谎么?你这话说的。”   是啊,贺雪权注视他,你从前,是很能装的。   心事瞒得密不透风,谎言张口就来。   而今……   因为后来的日子,不需要他说什么谎吧。   他的修为他的地位他的……爱人,都无须他迂回说谎。   寂然片刻,   “茶好了。”   两只茶盏斟满,   饮毕,乘白羽道:“你的褐发,是冲击炼虚境前后的事?”   贺雪权了然:   “我说你今日如此反常,主动邀我来品茶。”   “蓝当吕,多嘴。”   “我摹了几张古方,”   乘白羽袖中摸出几页方子,“或许能救。有一味白桑皮的药案,还能巩固境界——”   “阿羽,你知道的,”贺雪权温和打断,“我这是心病。”   乘白羽张张嘴:啊。   贺雪权再饮一盏,不甚在意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乘白羽不置可否。   手上茶盏顿住,上好的香茗,忽然不大能入口。   “强行提升境界到底勉强,而后你的头发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不好么?”贺雪权笑道,“我原身皮毛就是这个颜色。”   “……好吧。”   少顷,乘白羽再次问:“你果真不想恢复?”   “不想着,你也不必想着弥补什么。”   “哦。”   又煮一道水。   “这是我的私心,”   贺雪权微微翘起嘴角,“我顶着这褐发一日,你心里就要记着一日,阿羽,你成全我。”   乘白羽清淡一笑,摇头:“我不记着,每日对镜瞧见满头霜雪的人又不是我。”   “你每日照镜?这是哪里习来的新鲜爱好?”   “……倒也没有。”   ……   两人闲谈几句,   “阿羽,你发觉没有?”贺雪权叹息,“这是你我首次细论这段恩怨纠葛。”   “嗯。”   贺雪权:“我一度以为你再也不会有闲暇与我掰扯这些。   犹记从前也是一个冬日,你拥裘坐在榻上,开口与我谈解契,我以为你我走到那里即是终章,再无余地。”   以为你会长长久久地望着那个人,以为那个人会占据你的余生。这些旧人旧怨,以为再也不会劳你烦心。   没想到,还有今日。   往事深沉,殿中气氛再次凝滞。   “也不是,”   乘白羽忽然道,“你堕魔时也论过,所幸现如今你我心怀平和,都不再耿耿于怀。”   贺雪权眼神很深:“是么。”   两人又说几句盟中事务。   说起贺吟惜这个后辈,贺雪权也是赞赏有加:   “你的阿霄也是,哎?怎么女孩儿仿佛就是更出息些。”   “说起阿霄,倘若你不放心她独自在外,或者我去替你看着?”   “……”   乘白羽眼神一沉:“不必。”   “阿羽,”颇有些小心翼翼,“阿霄日常也使一柄短刃,肖似短剑,我总也能指点一二?”   乘白羽:“不劳你费心。”   “你是顾忌我魔修的身份?我愿乔装改换身份看护在她的身边,她是你的血脉,我……”   乘白羽打断:“她是李师焉的孩子。”   气氛一窒,贺雪权连忙道:“我知道,我没有旁的妄念,或者阿舟的剑术,我也可教辅一二。”   又道,“你别多心,我只愿替你分忧。”   “无事,”乘白羽气势松一松,“只是……”   太久太久,李师焉,这个名字太久没叫过了。没再叫过,也没听人叫过,世人谈及李师焉,无不毕恭毕敬称一声“上仙”。   上仙上仙,该是尘缘已了,是么。   一股钝痛猛然袭上乘白羽胸肺,激得他微微一颤,“阿羽?你怎么了?”贺雪权察觉异样。   “无妨。”乘白羽竖起手掌阻止靠近。   贺雪权剑眉紧锁:“你是否……?”   “不是,”   斩钉截铁,乘白羽打起精神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舟如今好一些,岐黄之道颇有造诣,能抵半个医修。”   贺雪权深深凝望,并不深究,只道:“是为着霜扶杳尽心吧。”   “是。”   贺雪权一递一杯饮茶,一壁道:“吉人天相,会好的,你莫过于心忧。”   乘白羽答道:“会好的吧。”   贺雪权:“你是太心软,他们每个人你都要挂在心上,太过操劳。”   “……”   “自己家的孩子就罢了,还有姓霜的小妖,还有姓莫的小崽子,放一放吧。”   某个时刻,   “说起将阑,”   乘白羽突兀开口,“其实你以前说得不错,我先前是待他多有宽宥。”   “嗯?你……难道是故意引我吃味?”   贺雪权故作轻松,笑着猜测道,“最好争执不下,便可谈解契之事?”   “不是,”   乘白羽摆手,   “正相反,我那时真没想激怒你。”   “我在幽冥渊见过千百个生魂,炼制出认魂的法器,专门助我辨认紫重山门人的魂魄。”   似有所感,贺雪权恍然:“他是?难道是?”   乘白羽深深一叹:“他是朝觉雨的转世。”   “原来如此……”   ……   红尘殿外,正准备踹门的莫将阑身形一晃。   什么? 第87章   前世的记忆, 莫将阑是在见着乘白羽的脸之后才复苏。   那一年的月泉畔,一见惊心。   不是惊为天人的巧合初见,是命运处心积虑的久别重逢。   一切变得合理。   懵懵懂懂一百年, 为何合欢宗的功法练不顺手, 偶然接触剑道却上手极快,宗门当中分明没出过半个剑修。   因上辈子,朝觉雨就是一名剑修啊。   那时莫将阑开怀极了。   上辈子他出身沛国朝氏, 从小的教养, 礼数二字刻进骨血, 拜入紫重山也是做大师兄, 做惯了兄长,凡事忍耐,克己复礼,不敢宣之于口。   如今好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实在畅快。   年幼无知, 实在是天下间最痛快、最名正言顺的幌子。   想说的话, 可以选择最刁钻、最刻薄的词句说出来。   想爱的人, 可以肆无忌惮亲昵, 无限贴近。   痛快之余,那时的莫将阑每天恨不得花十个时辰修炼。   师兄无能,没能护住承风学宫也没能护住你,让你落到那个狼崽子手里。   阿羽, 还记得幼时的话么?   我们永远互相扶持不分开。你等等师兄, 师兄一定尽力尽快变强,救你脱离苦海。   看起来,很顺利。   这一世的根骨天资皆是上上之选, 进境飞速。   或许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注定。   朝觉雨这名字不吉利,明明晨光熹微朝霞万里偏偏有雨,而莫通暮,暮色将阑,暗夜即将终结,前路光辉灿烂,多好的寓意。   可是,阿羽似乎,并不需要他来救。   真是决绝啊,百年的夫妻情分,说舍就舍。   须知阿羽从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相反是个最念旧情的人,可见姓贺的有多差劲。   得知乘白羽决意假死脱身,莫将阑倒在月泉边上,十余日烂醉如泥。   自小到大,乘白羽从来是活泼灵动的,会时不时顽皮,不习功课跑去顽耍,会喊苦喊累,捏着鼻子念书修炼,但有一件事从不会——   伪饰。   莫将阑发现这个小师弟,竟然学会了伪饰。   处心积虑,咽泪装欢,做着最婉顺的姿态,说着最假的谎话,袒露着最热情的身体,张着最冷的眼睛。   那晚院中芥子外,莫将阑从晚守到早。   心乱如麻,莫将阑心想,作为枕边人,贺雪权难道感觉不到?乘白羽心里没他,乘白羽在虚情假意。   肯定也是有感觉的吧。   所以拼命想要抓紧,想要占有一切。   莫将阑见过贺雪权看乘白羽的眼神,那些幽暗阴悒的野望,想要禁锢掠夺的私欲。   还有乘白羽面对自己的窘迫。   面对一个刚结识的后辈,乘白羽会局促不安,绝不会是窘困涩然。   最不堪的一面,被一同长大的师兄的撞破,才会如此。   那时,阿羽就认出他了吗。   阿羽没赠枯弦予他,而是另择一柄紫流,想来也是有意为之。   也是,东皇玉瑱这样的重礼,的确不大可能送给刚刚有两面之缘的徒弟。   死遁的计划也毫不犹豫告知,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莫将阑心头涌动的热血一寸一寸冻结,可是阿羽,没有选择点破,没和他相认。   阿羽,长大了啊。   一切自有主张,有自己的人生,自己衷心爱重的人。   莫将阑一度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无情,只是为了紫重山的冤案虚为委蛇。   直到见到乘轻舟。   又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情根深种,隐忍屈从忍辱负重。   直到见到乘白羽是怎样对待李师焉。   在合欢宗,莫将阑看过太多欢情,看乘白羽与李师焉,莫将阑才见识到何为爱侣间的恩情。   当年在紫重山,师父与师娘也是这般的。   他们真是恩爱,素日并不明显,共处一室,他二人也没有什么露骨的亲密言行。   在最紧要的生死关头,显出端倪,鬼王印前危机当头,李师焉可以为阿羽揽下所有危险,阿羽也下意识最为信任李师焉。   更不消说两人是如何配合无间,他们的两只葫芦默契至极。   莫将阑说服自己,这样的恩情才是值得的吧,配得上阿羽。   可惜,最是人间留不住,姓李的老不死飞升了。   不仅飞升,李师焉还是当年害死乘氏满门最紧要的一环,最不可缺失的一环。   乘白羽又一次作出选择,依然决绝没有留恋。   老天爷,莫将阑瞪视天际,还不足够吗?   乘白羽这一生,经历的折磨,还不够吗?   这世间赔不起的,也配不上。   睁睁眼吧老天爷。   倘若不能……   朝觉雨会隐忍,会默默守护,莫将阑不必如此,莫将阑是会砍上玉虚天的。七笔成书,书不成情便成狂,紫流在手,管你什么天道。   不相认又如何,前尘黯淡不可追,不点破就不点破吧。   做不成回朝觉雨,我做好莫将阑,怒发冲冠直言不讳的小弟子,会一直……   牢牢守护在师尊身边的小弟子。   这天夜晚,莫将阑在红尘殿外无声问天,鲤庭风波乍起,涛声响彻一整夜。   -   莫将阑赖在仙鼎盟不肯走。   说是帮忙,也的确在帮忙。   一面接触学宫事务,拜访任教的几位长老,一面给乘白羽跑腿,西北的几大宗门往来联络,为乘白羽的计划铺路。   再有就是,贺雪权冷眼看着,再有就是在阿羽身边缠舌献殷勤。   若说这个崽子对乘白羽没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哈,幽都里的鬼都不信。   而今知道这个崽子不仅是个崽子,还是旧人,更加不信。   两个随意威震一方的大能,见面不互相刺两句谁也不舒坦。   一寸焦灼,一寸不可说,大家都在暗暗较劲。   不过贺雪权实在有些筹码:他是乘轻舟的生父。   不免多往乘轻舟身上下功夫。   若不是那个小字阿霄的女孩子不在盟里,贺雪权一样愿意花心思尽力照付。   谁说只有李师焉有胸怀?我也有。   李清霄倘若在盟里,还有一个好处,阿羽或许会少一些寂寞。   贺雪权满怀克制冷眼旁观,红尘殿的日子冷得好似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寂寞二字。   阿羽总是遣莫将阑外出,围着阿羽磨牙撒泼的人少一个,热闹便少一分。   莫将阑不在,乘轻舟又时不时外出寻药,阿羽镇日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到仙鼎殿看劄子,一个人回到红尘殿歇息。   间或有什么宗门的人来访,阿羽也与他们相谈甚欢,只是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他一袭青衣翩然,接人待物温和有礼,看去没什么不同。   可内里实在很不同。   他没有郁郁寡欢,也没有清减太多,甚至不知为何略见丰腴,可他整个人缺少一些生机。   有时贺雪权去送吃食茶点,撞见过乘白羽的眼神,他透过殿宇的窗子远望,目光空茫,好似沉沉落在一处,又好似飘忽漫无目的。   乘白羽的眼神,看贺雪权的时候也没什么变化。   若非如此,贺雪权咬咬牙闭闭眼,早不顾一切抱住他。不是占有,只是想献出一隅怀抱,如同他受封前的那夜,允他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歇。   ……   各方打过招呼,瑶光剑阁弟子入承风学宫,诸般功夫妥当时,又是一年春回。   紫重山开山门。   当年紫重山嫡脉和内门弟子大多凋零,算乘白羽在内寥寥几个活口,不过好在承风学宫桃李满天下,许多受过学宫恩惠的修士纷纷赶来。   他们老泪纵横地请罪,言道这些年没为师门平反出力,请命留在紫重山补过。   乘白羽一一应允。   紫重山乘氏,再也无人质疑。   再也没有人暗中怀疑他们沽名钓誉,没人口诛笔伐说他们的学宫误人子弟,清者终于获得原属于他们的清白。   承风学宫的宫主之位,乘白羽正式传与莫将阑。   亲手交付宫印传承的时候,他说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只有你真正明白乘氏兴建学宫的深意。”   莫将阑利落三叩九拜,接过印信,旁的没多说一句话,乘白羽也未再多言。   乘轻舟虽然还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他修为过人,历经几番变故人也沉稳许多,能堪大任。   乘白羽命他留在紫重山,从今而后,乘氏一脉的宗主就是他了。   李清霄前来观礼,身份是清霄丹地主人,披拂阁阁主。   这个孩子,到乘白羽跟前免不了撒娇撒痴,露出小女儿神态,不过在外面可不一样,自有一番冷傲气势拿在身上。   清霄丹地诸客无不信服,留在那里继续受庇佑。   人人都说这孩子形似乘白羽,气度则更肖李师焉。   开山大典一应礼仪做完,乘白羽没做停留,一个人回到仙鼎盟。   让他们热闹去吧。   将来紫重山和承风学宫,就交给两个小的吧。   嗯,一个小的,另一个老的。   希望师兄他,往后扶摇直上,将学宫发扬光大,自成就一番事业。   紫重山乘氏重建,沛国朝氏不能重建么?   或者,乘白羽慢慢在窗榻前坐下,他希望莫将阑不要过朝觉雨的人生,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铺开榻案……   哎,该做什么,看书?看劄子?   自从……这些年都在忙紫重山的事,甫一做完,心头忽然空落落、茫茫然,不知做什么好。   皑皑岁月长长夜,仅是千秋第一秋。   正愣着神,攸地一道亮光自殿外袭来,   “嗯?”   乘白羽一怔,起身举步行至殿门首处,“光鹿?”   自从受封大典之后,光鹿一直养在鹿苑,平素乘白羽倒是时时去看望,它从没有主动露过面,今日怎么忽然寻来?   心间一动,乘白羽抬手在光鹿头顶的茸毛上拂过:   “紫重山重见天日,你还有什么嘱托?”   “你……先祖爹娘,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神鹿脑袋偏着歪进他的手掌轻嗅,挨蹭片刻,低首在他腰腹间轻嗅,复引颈望向乘白羽的眼睛。   “啊。”   “你知道?”   乘白羽与它对视,轻声喃喃:“不愧是仙灵,竟然有感知。”   光鹿神光依旧,周身皎皎的光泽逐渐透出些肃穆严厉味道,充满审视。   “怎么,”乘白羽一手抚小腹一手抚鹿颈,轻声问,“即便你认他是罪魁,可他已谢罪,他的骨血……”   “你也容不得么。”   神鹿不言,光芒独灼。 第88章   “紫重山已恢复声誉。”   “我已很累了。”   乘白羽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对光鹿说道。   “执掌仙鼎盟, 本非我所愿。”   “从前我以为贺临渊死了,冤无头债无主,你可怪我虚度些时日, 后来查明真相, 我一刻也没耽搁。”   语气稍顿,乘白羽接着道:“李师焉渡劫,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你也可当他是死了。你还须我如何?”   光鹿似通人言, 鹿颈轻摇, 目光变得悲悯, 茸茸的鹿首枕到乘白羽腕上,冰凉的鼻息恰恰吐在脉间。   “你是说,”乘白羽慢慢询问,“担心我的身体?”   “呦——呦——”   原来如此,一缕泠冽的笑意绽在乘白羽唇边:“无妨。”   “难道我, 不能有决心么。”   “呦——”光鹿再度出声示警。   乘白羽:“无需再劝。倘若真有个山高水低, 你可当他是死了, 你也可当我是飞升。”   光鹿清鸣声止, 陪着最后的这位主人默默驻足。   -   贺雪权进殿的时候, 乘白羽刚铺好一张宣纸,半幅茸羽描在纸上。   “在画什么?”   贺雪权行至案边,顺手摆正镇纸,手擎墨锭研磨。   乘白羽眼睛往砚台边上一瞟, 不动声色收回画上:“水景。”   “鲤庭春景?”贺雪权赞道, “这是一只鸳鸟么?好细腻的笔触。”   “嗯。”   少顷,画成,寂然搁笔。   贺雪权观摩一时, 道:“怎么好似鲤庭畔没有这样的水湾?”   乘白羽:“不是红尘殿外的水湾,是花间酒庐外的水湾。”   极明亮的眸光投在贺雪权面上,乘白羽:“此间事毕,你回三毒境吧。”   “我……”   贺雪权错愕一瞬随即落拓而笑,“乘白羽,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只会画花间酒庐见过的鸳鸯?”   “……”   细观画上,贺雪权冲乘白羽摊开掌心:“你的红翡葫芦我瞧瞧?怎么好像上面雕的正是这两只。”   乘白羽揣着手不动也不做声。   他的画工尚可,工笔整齐,水波清涟,鸳俦双栖,情景俱全。   “丹青,琢玉,这些手艺很看天分,”   他徐徐开口,   “我其实没有这样的天分。你说的很是,它们就是我葫芦上的两只,我学画这么多年,若要我画花鸟,我只会画这个。”   鸳鸯逐浴羽,碧皱谴谁消。   这一点灵动生气,在他的画上看不到。   因为他是照着李师焉的手迹临摹学的图案,李师焉又将图刻照搬到两人的葫芦上。   他要长长久久地念着他。   先前神鹿时时现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上未竟的使命,那是祖先们泣着血的遗愿,不许他念着身负罪责仇怨的人。   而今这些都已终了,他可以肆无忌惮怀念他了。   “贺雪权,我学画时学的是怎样的鸳鸯,此时落笔画成的就是怎样的鸳鸯,将来也不会变。”   “你无须改变,”   贺雪权神色很安静,   “我无心入画,愿作裱画人。”   “允我留在仙鼎盟吧?右护法之位一直空缺,我做你的护法?”   乘白羽摇头。   “你留下我,还有一个好处。”贺雪权又道。   “什么好处。”   “你不希望莫将阑多在你处流连,我难道不是最好的幌子?你留下我,无需多言,莫将阑自然知难而退。”   两人隔着满案笔墨对视,良久,   乘白羽蓦然一笑:   “你不会以为,你和莫将阑一样吧?”   “什么?”贺雪权一省。   “我的确不想和莫将阑纠缠,”   乘白羽脸色很凉,不到冰冷,只是凉,   “他并不欠我什么,他肯为学宫出力,肯为乘氏出力,看的是前世的情分。”   “而他前世,也没亏欠过我。”   “他在我这里,是一种蹉跎。”   贺雪权眉梢半抬:“我呢?”   “你?”   乘白羽摇头,“我不留你,因你欠我的,你已经弥补。”   “只是这样吗?”贺雪权倾身逼近,“你我只是亏欠和弥补的关系么?”   “那你,为何在勘破李师焉秘密的那一晚,央我带你走?”   “阿羽,无形之中,你早已重新信任我。我是你最万全的一道屏障,最后的庇护之所,你要赶我走?”   是这样么?   乘白羽无声打量,眼神描摹贺雪权的面目五官。   “不是的,贺雪权,今生我不可再信你。”   “不由得你不信,”贺雪权手上陡然发力,擒住他的脉,“你打算怎么办?”   于岐黄一道,贺雪权没有深学,但乘白羽知道他认得滑珠脉。   即有孕的脉象。   乘白羽垂首不语。   贺雪权嗓子里似乎咽着什么:“乘白羽,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不信我,你又不想活,那么你要把这个孩子,托付给谁呢?”   “托付给谁?”乘白羽跟着问一遍,茫然的叹息。   贺雪权:“因此,你要活。”   乘白羽:“是么。”   “一定是,”贺雪权笃定道,“你想想李阁主,他以命途做交换,不是换你到黄泉寻他。”   说出这句话,贺雪权并不好受。替另一个男人对乘白羽诉说深情,既怕乘白羽不听,也怕乘白羽听得太多。   “李师焉处处以你为先,不愿违拗你的意愿,千难万难也总要替你达成心愿,你,想想他。”   几乎是无意识地,乘白羽懵然自问:“想想他吗。”   渐渐地,他的目光落在殿外远处,浅浅的温柔的,像是怀念也像是眷恋。他轻白的面上浮起笑意,他的笑似曾相识,像是某一年清霄丹地初春的风。   是生机吗?在冬尽,在春至。   贺雪权在旁瞧着,深深呼出一口气。   可紧接着乘白羽面色攸地一变,漠漠摇一摇头:   “你不习岐黄因此不知,你道光鹿为何一再示警,我这回恐怕不大好。”   “我知道,”   贺雪权只是不松开他的手,“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听闻李清霄降世时便不太顺遂,你尚熬得过来,难道李师焉给予你的勇气只有他在你身边才生效?”   乘白羽只是摇头。   不过身体的事情总算开始上心,不再秘而不宣,请来灵皇岛、仙医谷等药宗的仙君到仙鼎盟看顾。   月份渐足,乘白羽的脸色越来越白,至落草之期,灵皇岛岛主与仙医谷谷主亲至,双双眉头深锁如临大敌。   孩子没什么,胎位很正,麻烦的是生产之后。“乘盟主七情怀伤,内府虚弱,若是届时气海摧崩,恐有不测。”两位杏林圣手如是说。   贺雪权没多话,单独约见两位高人,倾谈至晚。   第二日一早,一张药案送到晏飨殿,晏飨卿着手备药,仙鼎盟中药材皆备,中有一枚妖皇丹,由贺雪权亲手交来。   他虽不是妖皇,可他的修为当世顶尖,可堪一用。   药案呈到乘白羽面前,是在孩子降生以后。   小小的婴孩,和他的姊姊李清霄一样,没哭一声,滴溜溜的黑圆眼睛四周乱看,咯咯咯只是笑。   看罢药案,乘白羽叫来贺雪权:“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话时声气虚弱,带着疲累和释然,贺雪权目光一点一点描摹他汗滴沾湿的眼睫。   “你将你的妖丹生剖出来了?”乘白羽问。   “嗯。”   “你……”   贺雪权:“我与霜扶杳那样的纯血妖族不同,没有妖丹我仍有气海元婴,不会如何。”   自袖中托出一物,一枚玄光闪烁的丹丸悬在贺雪权掌心三寸,贺雪权道:“阿羽,你知道的,这本来就是你的。”   乘白羽目光游移片刻,道:“这是你第二回剖妖丹,对不对。”   贺雪权朗声笑道:“聪慧如你,果然料到。”   踅摸半晌,乘白羽索性摊开:   “就是我假死的时候吧,你以为我命不久矣,想要强行突破炼虚境。蓝当吕说你只是想提一提修为,看看能否助我护住心脉。”   “我猜,那时你便将你的妖丹生剖过一回了吧。”   贺雪权哂然:“我道你缘何突然坦露心迹,朝觉雨的事情也对我说,你是猜到了。”   “我猜到了,”   乘白羽继续道,   “炼虚境往上,大妖的妖丹有回天之能,你是想用你的妖丹试试,看能不能续我的命,是这样吧。”   “我不重蹈覆辙,你如今倒要走上老路,何必?”   他语气淡漠坚决,可是他太虚弱了,话至末尾声渐不闻,整个人昏昏沉沉睡去,贺雪权长臂一捞揽起他。   掌心抵在他腰腹脐下三寸,玄光大炽,一点一点融进乘白羽的身体。   “想要修复内府,从前有李师焉双修助你,你不允我,又有何妨?”   细看的话,贺雪权的脸色比乘白羽还要白,嘴唇青紫,犹自不觉,畅快道,   “只要能保你平安,我竭尽所能。”   我本身无长物,我本已错过太多,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   采薇采薇,山高路危。   薄暮无人,龋龋独归。   其归伊何,路远莫致。   焉得羽翰,乘风而去。   乘白羽为新降生的孩子取名李清乘,乘轻舟和李清霄不免艳羡,艳羡之余更多是关爱怜惜。   乘白羽身体恢复很快,能起身之后开始跟着乘轻舟一道翻藏书楼的藏书。   这日贺雪权来探望,劝他:“而今盟中事务有蓝当吕、贺吟惜等人替你操心,你又操心上别的。”   “嗯。”乘白羽简略答道。   “在找什么书?”贺雪权问。   “不找什么,”乘白羽先是答道,   又道,“看看如何将你的头发还原吧。”   他的眼睛看一眼贺雪权,很急很重的一眼。   但是贺雪权知道,他的焦灼不是担心自己,是亏欠,是觉得欠了人情,是想赶快两清。   “你的脉给我瞧瞧?”乘白羽提议,“我虽不如灵皇岛与仙医谷的高人,总也——”   “阿羽,”贺雪权打断,逼近,“你还要赶我走么。”   “不,”乘白羽后仰着身体避开,“我不重蹈覆辙。”   “我不要你重蹈覆辙,”   贺雪权抓住他的手合握,   “你从前在我这里吃过太多苦,我不要你应允我什么,只求你别赶我走。”   “你说我已弥补,我却觉得还差得远,别赶我走,好不好?”   乘白羽仍然只是摇头。   他的手适才握过笔,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有一点点红肿,贺雪权重重碾过那处红肿,十指交握,力道渐沉。   贺雪权盯着他的脸,猝然一笑:   “不,你不能赶我走。”   “你还是念着从前我喂过你的委屈,是不是?”   说什么亏欠,说什么弥补,种种不过冠冕堂皇的借口。贺雪权要乘白羽,哪怕要不到,哪怕只是在旁守候,也不放弃。   “阿羽,”   贺雪权绕过榻案挤到乘白羽身侧,牢牢拽着他的手环住他,   “不知你是否也有此感:你我生来便该在一起。”   “没……”   乘白羽张张嘴又闭上。   “是吧?你也有这感觉的吧?”   贺雪权以一种做梦一样的口吻轻声道,   “我也有。”   “自从你在无名的荒沼救下我,你已住进我心里,我们两个是缘分天定,不然怎会那么巧?你于那一日恰巧步入那片丛林。”   “你后来找到我,低着眉眼说愿效鱼水之欢。”   “洁白的面庞,羞涩的神采,眉宇煌煌,我简直以为在做梦。”   “你真的来到我身边,不离不弃,我做了仙鼎盟盟主,在这里,就在红尘殿我们完婚,世间一切美梦不能比拟。”   “那些日子仿佛我飘在云端,直到拥着你跌入衾榻,我才终于有些实感。”   “而后来到这一日。”   乘白羽只觉横亘在腰间的手臂愈紧,好似铸铁,狠命箍着他。   “哪一日?”   贺雪权沉默良久,似乎下定决心是的突地道:   “将贺临渊关进章留山的那一日。”   “那一日你家的冤案暂告一段落,我平白突破境界,成了一名化神修士。”   “啊,”乘白羽记起,“是,是在一个晚上,你于梦中突破。”   “呵,阿羽,你不知道,”   贺雪权梦呓似的,“你怎么知道呢?我可不仅仅是突破境界呢。”   “……什么意思?”   贺雪权只是念叨着重复:   “怎么只是突破境界呢。”   自以为的佳偶天成,自以为的前缘注定,时间来到这一日,偶然的入定,迎来梦醒时分:   他,不是此间人。   他是主角,又不是,他是主人翁,他却也只是过客。   怎么不是上天注定?   太是了,“上天”将故事一笔一划写好,记载在册。   天道,执笔者,或者随便说是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而梦里的那些文字,字字句句,触目惊心,钻心剜骨。   “阿羽,阿羽……”   “你真心爱过我么?”   “还是,只是依执笔者的布置?”   贺雪权闭着眼,将遏抑在心底多年的话问出口。   他的怀里,乘白羽周身一寸一寸僵住。 第89章   登临化神境的那日, 贺雪权觉醒。   这里是一本书,当然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自己的志向, 可算到头也不过是来这本书里走一遭。   而乘白羽……   乘白羽是书里的人, “上天”令乘白羽做了他的道侣。   可是这个人,本身的意愿呢?   书中人设定已成,是否换谁来做主角都一样?   那么乘白羽对他的感情, 真的是爱么?   不是顺手施救的怜爱, 不是拨弄他尾茸的喜爱, 是非君不可、一生一世的爱恋。乘白羽对他, 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么?   梦醒之后,贺雪权每天都在问自己。   尤其乘白羽消失的那两年,这不安,过一日、重一毫,终于千钧一般压在心头。   归来的乘白羽又是那样的冷拒, 分明近在咫尺分明笑靥款款, 偏偏好似满腹心事, 远在天边。   他去问, 他试图接近, 不得其法,因此百般多疑,惶恐难安,因此不顾一切, 强势占有。   “你说的执笔者, ”乘白羽声线隐隐颤抖,“是什么意思。”   贺雪权喉中呜哑:“我说很早的时候,此间是一本书。仙缘榜提纲挈领, 说尽此间事。一切都已写好,没人逃得过。”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没有,乘白羽问:“为何说是很早前。”   “因为如今似乎已经不是了,”   贺雪权答道,   “我入魔道时入定,似乎看见天地间一张文字勾连成的网被震碎,缓缓消弭。”   “与此同时心头千钧的重石陡然一轻,什么征服四界一统九州,那些心思譬如海潮幻梦,统统淡去。”   “还有……阎闻雪,对他莫名的信任和倚重也消失。”   自嘲似的笑一笑:“你大约觉着我是疯魔了,编出这样的借口为曾经的罪行开脱。”   乘白羽无声道:   我没有。   脑中纷纷然如这时节红尘殿外的柳絮,只是绞成一团混沌不清。   勉力挣脱开怀抱,乘白羽问:“那位执笔者,也写了你接阎闻雪覆雪回来么。”   “谁知道?”贺雪权道,“你与我成婚乃是旁人安排,这念头一出立即心念如狂自梦中惊醒。”   再说什么,乘白羽没顾得上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没看。   他没往后看。   勉强压住战栗的尾音,乘白羽提起精神:“你不好奇?这话本终局如何,你的下场又是如何。”   “没想那些,”   贺雪权语带涩然,“当时只是想,若是从没有得到过你的眷恋,我要什么终局?我白活一世。”   他也梦见过话本,但他没往后看。   乘白羽一缕神魂飞往九霄云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陷入那个诡异的梦,发觉自己在看的是什么东西,乘白羽立即往后翻看,恨不得翻到最终章。   这棋枰最后一着落在何处?这故事最后一笔收在哪里?没想到贺雪权不同,贺雪权追溯前尘往事,往前翻看。   正因为贺雪权这个外来者的“醒悟”,乘白羽这个与他命运相缠的人才会梦见所谓“天机”。   可是啊,想看结局的人没看见,因而生出万般踟蹰,想究因果的人倒是如愿以偿,却因此生出更多的犹疑。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在榻边,捧起乘白羽手,“你没推开我,你没发觉么?我抱着你,你没推开我。”   他的面上仍带着失去妖丹带来的青白,他在他的指间落下虔诚一吻:“别赶我走,好么?”   许久,   东风吹过窗棂,掀起春寒一场又一场,他听见他料峭的声音:   “好吧。”   -   神鹿来访,在殿中四处踏着蹄子,而后冲着殿外刨刨蹄子。   “你,要归去了?”   神鹿脑袋微扬,接着重新俯下头颅。   看来是了。   乘白羽喟叹:“心愿已了,也好吧。多谢你。”   呦——呦——高大矫健的神鹿,不发人言,只是好像露出悯怀之意,眼中洁白的光华乍现。   这光芒从前乘白羽见过,它的眼神他也读过,明了笑道:“你问我的心愿?”   没想到先祖余荫的庇佑不止于此。   心愿,紫重山已现世,阿乘也平安降世,还有什么心愿?   忽然神鹿脚步一弹,朝着一座宫室奔去,乘白羽抬眼一瞧。   啊。   蹄声轻快,神鹿停在……   霜扶杳安睡的寝殿外。   神鹿在霜扶杳榻前吐出白烟,烟雾如缕,缓缓成象,看上去是一种鱼。   随后逗留在霜扶杳的寝殿不肯离去。   乘轻舟听说以后即刻出发,最终从南海带回来一尾黑鱼。   “这就是神鹿所指的东西,能解缄亡草之毒?”   乘白羽一边切脉一边问。   乘轻舟:   “先前查阅典籍,有一则传言说灵皇岛弟子曾赴神木谷采药,误食一种玄草,口不能言,机体日衰,我猜测是缄亡草的变种,前去查过,只是终究没有定论。如今观白鹿所化景象,应当不错。”   乘白羽沉吟片刻:“你说这鱼多见于灵皇岛附近?”   “是,”乘轻舟满面疲色难掩目中明光,“灵皇岛弟子称此鱼类鳐,只是不知为何生尖齿。”   案上摆着一只琉璃樽,樽中满盛南海之水,水中几尾游鱼,长不盈尺,胸鳍如翼,通体漆黑。   乘白羽细细观摩:   “的确十分肖似文鳐,只是这尖齿……”   一旁贺雪权道:   “灵皇岛,救死扶伤,想也有救不回来的。尸身沉于海中,小部分鳐鱼误食,一代一代渐渐养成习性。”   “因此生出尖齿?”   乘白羽思忖,“如此说来,缄亡草须尸首培育,此鱼又食腐……以毒攻毒?”   指尖摸着的脉象也分明向好。   可是,用这东西入药?乘白羽一时夷犹。   贺雪权:“金玉土石,草木鸟兽,凡相生相克之物大多颜色相类,灵皇岛又有先例,未尝不能一试。”   “总归情形不可能更坏。”乘轻舟也道。   乘白羽静默不语。   他在怀念李师焉。贺雪权不合时宜地想。   若是姓李的还在,丹道与医道不分家,姓李的想必能疏解他的疑虑。   足足三日,乘白羽又亲自去一趟灵皇岛请来岛主,最终敲定一张药案。   潜息丹喂霜扶杳服下,煎成的鳐鱼药剂也服下,起初无事,两炷香后霜扶杳周身陡然一弹,身上抖如筛糠,口中呕血不止。   乘白羽孤注一掷下一副猛药,吐血渐止,到晚间,悠悠转醒。   虽说只是一眼随即复又睡去,但是已经足够,乘轻舟伏在榻边默默垂泪,乘白羽松一口气。   休养几日,霜扶杳张开眼。   同一瞬间神鹿雪白的光辉大亮,亲昵地蹭过乘白羽的袖子,昂首踏出殿中,健步飞掠踏上云霄,身影渐行渐远渐不可观,消失不见。   乘白羽久久凝望。   -   衍历三千年。   此时距离李师焉飞升已经过去将近百年,这一年李清乘成功修出元婴。   他不比他姊姊,李清霄有半壁王母白圭炼骨,他的修为全凭事在人为,只不顾继承两位爹爹的资质,他的天赋也不差就是了。   在说凡间,如今的凡间战事离乱终于终结,雄主降世开太平。   这位君主真不是一般人,祭天祭到万星崖,竟一语道破观主修士的身份,不仅如此,还扬言不自报家门讲明来历就带兵夷平长星观。   长星观弟子紧急到仙鼎盟求助,乘白羽过去镇场子,比及抵达长星观,人间君王长剑在手直指观主嗓子眼:   “你若不是修正道的仙人,你就是妖孽,速速报上名来!”   乘白羽徐徐踱步而至,好奇:“你如何得知他不是一般人?”   年轻的君王眼风在乘白羽身上瞟两眼,眼睛一亮:   “你这仙人模样好,”   蹿至乘白羽身侧,“你们都是修士?你来朕宫中,朕封你做国师可好?”   周遭仙鼎盟弟子、长星观弟子,呼呼啦啦跪一地,不约而同冷汗岑岑,大不敬,大不敬!   乘盟主可是大乘境界的高人,动动手指你刚打下来的江山顷刻间就可化为乌有!   态度语气还不恭不敬的……纯属不想活了!   乘白羽却没发怒,笑眯眯的:“是么。”   “当然是!”君王道,“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国师,”   乘白羽负着手感慨,“我有一位故人,任过前朝的国师。”   君王望着乘白羽的脸:“你不愿再做?也可,你做朕的帝师如何?”   他真是气盛,未及而立,这个年纪成就伟业,狷狂如许,“帝师”两个字被他重重咬过,混在舌尖吐出来,暧昧难言。   众人伏在地上,脑袋埋得更低。   “与朕朝夕相对,同榻而眠……”   “盟主!”长星观观主高声道,“多谢盟主解困!贫道率众弟子先行告退!”   调……调戏大乘修士!你到头了你!   乘白羽温文道:“观主客气,去罢。”   又对仙鼎盟门人道,“你们也去吧。”   大家忙不迭退出去。   无人知晓那日殿中乘盟主与人间的君王谈些什么,只知那君王出殿时,虽则依旧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眉间却浮现一些沉着,脚步也稳重许多。   贺雪权听说了,忍不住磨牙:“什么毛头小子,也敢打这个主意。”   此时乘白羽已回到盟中,肃容道:“不许到人间胡作非为。”   贺雪权一口老血卡在嗓子口:“还护上了?你不会又要收徒吧?”   乘白羽只道:“不会。”   他在炼一味药,给霜扶杳的。   毕竟遭受过缄亡草这等毒物的摧残,身上不康健。   这么多年了,乘白羽和贺雪权纷纷突破大乘境界,乘轻舟和李清霄俱已化神,霜扶杳呢,自从醒来修为还未提升过。   红尘殿东边的偏殿改建成丹室,乘白羽坐在案前一样一样核对药材。   又说一次:“不会再收徒。”   “怎么?”贺雪权立在一旁捣药滤渣打下手,“你的徒弟不都挺出息么。”   “……我不就一个徒弟吗。”   “一个还不够?”贺雪权憋气。   乘白羽默许贺雪权留在仙鼎盟,更兼贺雪权照拂李清乘颇为尽心,外界都说两人是重修旧好,莫将阑气冲冲来问,乘白羽也没否认。   可是那个崽子,还是一个劲往阿羽身边凑,炼虚境的人了,成天装疯卖傻扮愣头青。   贺雪权气闷:“这回这个人间的小子又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   乘白羽拣选一味白芷,“只是身上有乘氏一束遗魂。”   “……原来如此。”   贺雪权连忙说吉祥话,   “这些年你费着心,但有适宜修炼的乘氏门人转世,机缘一到即收到紫重山门下,想来紫重山恢复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嗯,自然如此,不然呢?我闲得发慌与他多嘴?”   乘白羽脑袋从满案药材之中抬起,“你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越发活回去,闹小孩子脾气。”   贺雪权叹道:“不好么?活回去,我们还是在红尘殿,一切只如往昔。”   往昔?   往昔岁月稠,乘白羽知道贺雪权说的是两人刚成婚的时候,少年夫妻,恩爱缱绻。   乘白羽只道:“不一样。”   又道:“如今的盟主是我。”   “是,你是盟主,乘大盟主。”   ……   絮絮说几句,贺雪权胸臆间一阵翻滚,借口有事出得殿来。   手中捏诀画下结界,贺雪权瞑目打坐安抚气海。   是,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正统的修士与堕魔的修士,不一样。   贺雪权还记得从前修炼,虽说一开始无人指点走过弯路,后来一路顺遂,半副妖骨没成拖累反如虎添翼,使他的战力格外强悍,失去妖丹倒是滞一滞,不过很快修养回来。   堕魔以后,情况急转直下。   每一次突破都千刀万剐,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每一次修炼都有可能走火入魔,每一次睁眼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用心中的贪嗔痴修炼,是有代价的,时不时便有气血翻滚之感,经脉之中如同刀绞。   贺雪权不想进境太快,他想守在阿羽身边守个千年万年。   奈何乘白羽修为进境太快,只有咬牙跟上。   不过近十年左右,阿羽的修炼停滞。   贺雪权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不,不是登上玉虚天以后会见到李师焉,而李师焉前尘尽忘。   按说阿羽也会忘,没人能带着下界的记忆飞升,尘世了了,你什么也带不走。   因此,贺雪权知道乘白羽是不想忘,至少不想那么快忘记李师焉。他已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养成,再无留恋,是么。   这么一想,好了,经脉当中的乱流更厉。   等到贺雪权再度回到殿中,乘白羽讶异:“你做什么去了?脸色这样苍白。”   贺雪权没说话。   乘白羽:“?我给你瞧瞧?”   贺雪权避而不答:“药怎么样了?”   “哦,已经进炉,真元熏着,炼成以后着人送去就是。真不用我给你看看?”   “也行。”   贺雪权缓缓将手腕递去。   眼看乘白羽手指微微伸开,三指并拢,眼看搭上贺雪权的脉……   贺雪权反手一别一推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怀中。   “阿羽,阿羽,”委屈极了的样子,“我身上疼,你给我看看。”   说着双唇落在乘白羽颈侧,叼住耳垂上一寸嫩肉。   “你这人……”乘白羽摸到脉,眉尖一簇,“你怎么气海乱成这样?”   “嗯,疼得紧。”   “是修炼所致?太心急了?缓缓吧,”   乘白羽又拨开贺雪权眼皮,没留神衣领已被牙齿扯开,“先吃两副柏子养心散……唔!”   “先吃你,好不好?”   “予我么?阿羽,阿羽。”   原来说什么重修旧好,私下相处只是若即若离。   啄吻密不透风。   乘白羽闭闭眼:“去寝殿。”   “好。”贺雪权打横抱起他。   在榻上躺定,舒进内袍,贺雪权摩挲掌中一挼新雪,整只手都在抖。   阿羽,阿羽。   他的锁骨生得好,肩窝盈盈可以盛酒,他有薄薄两片胸肌,充满力道却不显夸张,灵巧惹人喜爱的模样,他腰腹间的肌理玲珑柔韧,触手生温,他身后两只挺跷丰盈的圆丘活像两团活水,绕在你的指间将你融化,打着圈向你的掌心涌来。   贺雪权如坠梦境,不知今夕何夕。   一番温柔敦弄,帐中暖意渐浓。   正待入巷,乘白羽嘤咛出声:“嗯,师焉……”   他双眸紧闭着往贺雪权怀里滚,张着腿意乱情迷,他嘴里喊的是:师焉。   贺雪权骤然僵住。   忍着胸中剧痛,手掌覆上乘白羽眼睛。   乘白羽疑惑:“做什么?”   “别看,阿羽,你别看。”   他温柔地说,随手拭过唇角,又扯过衣裳带子缚在乘白羽眼睛上,   内府作祟他在呕血,咽下血气若无其事,在乘白羽耳边笑道,   “先沐浴?”   乘白羽安静一些:“嗯。”   召出一座湢澡室,吊屏木桶齐全,贺雪权点水,将乘白羽轻轻放入其内,转身捏诀,衣裳和衾被上的血迹一扫而空。   那都是方才心绪激荡之下,贺雪权呕出的心头血。   “你蒙住我的眼睛,让我沐浴?”乘白羽声音染上一些水汽,嗡嗡的。   “好阿羽,沐浴给我看,嗯?”贺雪权勉力掩饰声音中的无力。   “……随你吧。”   说是要看,贺雪权闭上眼。打坐运气,走过两个周天,灵力所到之处经脉犹如刀割。   更摧磨人的是心口的痛,贺雪权忽然很想问问乘白羽:   从前你信誓旦旦言道容不下第三人,那么现在呢?   现在算什么?   床榻上你这样肆无忌惮梦着李师焉,我又不信你日间看我时眼中空无一物,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没问。   如同从前不敢拿话本的事明着问乘白羽,而今的贺雪权依然不敢问。   不敢问,不会问,也……   不必问。   内府锐痛,无妨,无妨,他告诫自己,修魔道不就是如此么?这是进境。   不妨事、不妨事。   “我好了。”   乘白羽仰着下颌。   水汽蒸脸,到脖颈的线条暗香浮动,贺雪权无声行至案边饮茶,将口中血气清干净,   回到乘白羽身边,弯下腰轻声道:“我伺候你?”   “你会伺候人?”乘白羽张开双臂。   “怎么不会。”   将人抱在怀中,每一步都珍而重之,放在榻上安置好,贺雪权俯下头颅。   乘白羽生得白净,疏秀直挺,淡淡的颜色和收敛的沟壑,显得很秀气很干净。   不干净了,贺雪权将它变得不干净。   那些浅淡的颜色和脉络,被一条舌头勾连沾染变得暴怒,黏腻昂扬。   “你、你果真会伺候人,”   衣带之下乘白羽瞳仁猛然张开,脖颈向后仰到极致,“你从前甚少为我侍弄,你哪学的。”   “自学成才,夜夜想着你,自然而然也会了。”   咦,奇怪,这话从前也听过,是谁说的?   忽然一点腥甜,不知是尝在口中还是点在心上,贺雪权小心翼翼凑近:“从前?阿羽,我是谁?”   乘白羽解开蒙在脸上的衣裳带子张开眼,思忖一刻,答道:“贺雪权,你是贺雪权。”   贺雪权眼中希冀如晨星:“是,是我。”   几缕发丝黏在额角,乘白羽细细嗯一声。   “乏了?”贺雪权欺身揽住人,声音低一些,“身上舒服了?”   “嗯,你如今是会伺候人。”乘白羽懒懒地笑。   安静一瞬,贺雪权拽过衾被盖在两人身上,轻轻拍乘白羽腰腹:“睡吧。”   乘白羽在他怀中踅摸几个来回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怀中人在睡梦里嘟囔几个字。   不必生千里顺风耳,不必借七窍心玲珑心,他于梦中唤的是谁的名字,无须细听不必猜想,根本不要紧。   喉中是铁锈还是腥白,有什么要紧?   妄添一丝臆想,难道不是味比饴蜜?   只要在他的身边拥有一席之地,怎样都是好的。   都是好的。 第90章   “今日为何予我?”贺雪权怀着一些忐忑开口询问。   “因为, ”乘白羽定定道,“我打算冲击雷劫。”   “我要走了,你也走吧。”他说。   前一刻还柔软着身体发出粘腻吟哦的人, 此刻神情平淡声音冰凉:“算是道别。”   四肢百骸, 百热俱凉,贺雪权心头赤血一寸一寸凝住。   -   “爹爹可有万全的把握?”   李清霄忐忑,抿着唇又道:“爹爹催促我早日习生水术, 是否就是盼着这一日?”   “哪里盼着, ”   乘白羽温温柔柔地笑, “即将见不着我小阿霄, 我怎会盼着?”   生水之术,李清霄和乘轻舟两个修习这么久,终于融会贯通,将来教授李清乘不在话下。   这桩心事既成,还留恋什么?   这也是乘白羽十分笃定不会再收徒的原因, 他不打算多在九州流连。   旁的, 仙鼎盟尽可交予蓝当吕, 人世间当再无挂碍。   李清霄不死心, 又问:“听闻遐邈泽有一种贝母, 可抵御天雷,爹爹从前不是有一盏遐邈贝母制成的灯?”   乘白羽只道:“雷劫乃天道之威,哪有捷径。”   说罢岔开话题。   父女两个又谈一些修为、宗门中事,李清霄从红尘殿退出去。   殿门外乘轻舟与霜扶杳候着, 另还有一名清俊青年,   霜扶杳赶着问:“如何?乘白羽打消念头没有?”   李清霄雪颌冰颊愁云密布,摇摇头。   “你劝也不听?”霜扶杳倒退两步,“他是铁了心……”   “我瞧爹爹模样, ”李清霄轻轻道,“不像是要历劫,反像是赴死。”   李清乘道:“是否是因为我的缘故?人人皆道我形貌肖似生父,如故人再临,想必阿爹瞧见我心情不佳。”   他的长相,实在像足了李师焉,越长大越如此。   “不会,”一旁乘轻舟十分肯定,“父亲不会的,不是特地为你制一盏灯?咱们几人当中只有你,父亲只将幻灯术传授给你。”   边上霜扶杳来回踱步:“我分明记得遐邈贝母有用的,春行灯的壳子到底在哪?还在衣冠冢里吃灰吗?”   四个人,按下不祥的预感,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商议对策。   他们四个随意哪个出去不是威震一方?霜扶杳也是快继任甘棠一族族长之位的人,眼下却仿佛四个小孩子。   像是四个小孩子,也像是无忧无虑的旧时光。   “呸,越说越没谱。”李清霄斥道。   霜扶杳委屈:“哇,你呸我!不然呢?只有南海观音宫的佛像是现成的,都是贝母打造,只须趁人不备偷出来——”   李清乘面露困惑:“到南海佛国行窃,不好吧?”   乘轻舟瞅一眼霜扶杳:“不能怪阿霄呸你。”   相比之下他最稳重,也最客气,不肯轻易出言,小心翼翼维护着失而复得的手足之情。   “哇哇哇,”霜扶杳大呼小叫,“早知如此我不如睡死过去好了!里头那是谁的爹?难道是我的??”   乘轻舟无奈:“哎,小声些。”   李清霄则道:“你还不服气?打主意打到佛祖家里,你也不怕给爹爹招来更厉害的雷劫!”   “……都小声些。”   “小声不了,你们兄妹三个合起伙来欺负人!”   正低声吵嚷,贺雪权自廊庑转角处走来,四人立时噤声。互相看看,霜扶杳扯扯李清霄袖子:“你去问问。”   倏尔之间贺雪权身影一闪出现在他们面前:“何事问我。”   霜扶杳梗着脖子:“问你能不能劝劝你道侣,别急着飞升呗。”   “你道侣”三个字一出,贺雪权面上肉眼可见明亮几分。   接着霜扶杳道:“至少将春行灯找回来备着吧?着急忙慌赴死一样。”   “……”   有那么一瞬,兄妹四人皆感到一窒,远远路过的仙鼎盟门人也一样,那是修为高深之人灵力波动的缘故。   “你你你,”   霜扶杳自知失言,连连推乘轻舟,“你哑巴啦?两个都是你爹,你张嘴问问啊。”   “父亲,”乘轻舟缓步上前,执一礼,“……父亲打算与阿爹一同历雷劫么?”   霜扶杳惊呆:“……谁教的啊?谁让你问这个啊?闭嘴,别瞎问,别瞎问啊,人本来没这种疯念头,被你问出来了。”   “父亲,你是不是——?”   乘轻舟还待问,被霜扶杳捂住嘴,李清霄在旁叹气,红尘殿前一时乱作一团。   “无须春行灯或旁的法器,”贺雪权忽然开口,“我保乘白羽无虞。”   说罢迈入殿中,身形稳如山岳,步履重逾千钧。   殿内乘白羽正拾掇书册,回首道:“几个小的在闹什么?”   贺雪权道:   “你也该放心,他们几个看似没有正形,实际霜扶杳跳脱,阿舟稳重,阿霄最有主意,阿乘年纪轻轻心气却正,正合互补,不会闯祸,也……”   乘白羽偏过眼神:“?也什么?”   贺雪权笑道:“也不会沉闷无趣,会一直忻悦无忧。”   乘白羽想一想:“但愿如此。”   请务必,一直这样吵吵闹闹的啊。   蓬勃的,不息的,挚友手足,相亲相爱。   两人行至书案,乘白羽的手无意识握在袖子口摩挲:   “你要与我一同历劫?我劝你不要起这个心思”   “嗯,不好么?你觉着我的修为还不配?”贺雪权反问。   “……不是,修魔修到雷劫,你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贺雪权眼中如炽:“你还笑,你的春行灯是不是给李师焉了?”   乘白羽也不避讳,颔首承认。   贺雪权摇头:“我不与你一同入雷阵。”   乘白羽立在桌案边上,抬起眼。   “阿羽,”贺雪权眨眨眼,“你冰雪聪慧,怎么不知?”   乘白羽微微一愣,徐徐吐出一口气。   “原本想过,”贺雪权抬手抚上他的发,“想想还是罢了。”   乘白羽并不接话,埋首整理书箧,贺雪权又问:“旁的都收拾妥当了?”   “嗯,”乘白羽道,“一并存在凤箫殿吧。”   默默相对,贺雪权一本一本帮着递书册,乘白羽接过。   忽而贺雪权道:   “我知道凤箫殿里有什么。”   啊。   “是画像,”贺雪权苦笑,“你的画像,是李师焉所画,对么?”   乘白羽眼睫低垂:   “是。”   复道,“他于丹青一途造诣极高。”   “是么。”   贺雪权无意间闯进封禁的凤箫殿,入目雾罥云縠。   是阿羽,阿羽的画像,或坐或立,宜静宜嗔,千百张画悬在梁上,浩如烟海。   倒也有几张画李师焉的,寥寥数张。   “不是他技艺高超。”贺雪权静静道。   是他爱你比较多。   沉默寡言的隐者,高居云端的谪仙,无限爱意化成浓墨重彩。   被描摹的人也是领情的,珍重收藏,一张不落挂在两人居住过的殿宇。   “莫将阑算什么,”贺雪权怅然,“这才是一生之敌……且永世没有胜算。”   乘白羽眼神安静:   “在我这里白白耗着你了吧。”   “我召唤雷劫以后,无论是飞升还是陨落,你都走吧。”   贺雪权摇头:“我不走。”   “那你……?”   贺雪权绕过桌案轻柔地拥住他:   “我只是想说我爱你也很多的。”   “阿羽,你感受到了吗。”   “嗯。”   贺雪权抱着他慢慢摇晃:   “检点此生,我发现我一生的故事,其实只是与你两个人的故事。”   “等闲轻抛却,我舍不得呢。”   “阿羽,你先去吧,好么?”   乘白羽晃得头晕,朦朦胧胧答道:“好。”   ……   至日大雪,乘白羽卜得吉时,择址在鲤庭。   午时前后一霎雪日天晴,一霎风波漫卷,鲤庭上蓦地掀起丈高的波涛,白日隐匿云海千叠,碧骖山隐隐撼巍,大地震动。   突地云间极亮的紫光一闪,风雷筛霜雪,穿重云疾射而下。   乘白羽青袍一闪,踏入雷阵。   “阿羽,阿羽。”   贺雪权立在一侧云端,目光紧紧钉在风浪正中。   为何?   紫雷一道接着一道,夜厌开始铮鸣,声声不平,阿羽一生行善,从没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止戈偃武,保了多少凡间生灵。   为何?他的雷劫这么重。   老天你没长眼。   这样质问天道,寻常修士大多要心里怵一怵,贺雪权没有,坦然无比,解下夜厌掂在掌中。   贺雪权想得很清楚,即便乘白羽扛不过雷劫,你天道算什么东西,休想夺他性命。   一炷香,两炷香,鲤庭之上黑云压顶,雷光荡魄风声怒驰,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贺雪权朗声一笑,提剑飞入雷霆中央。   雷声震耳欲聋,震得人气海动荡内息乱窜,贺雪权发现在这样的喧阗之中,乘白羽在打坐,他的那只红翡葫芦光芒莹莹,稳稳撑开一隅屏障,一方小天地安稳极了。   好,好样的阿羽。   贺雪权一剑祭出,渊渟岳峙一般守到结界前。   最后几道天雷威力格外骇人,斡波鸣浪,天梁折、地柱劈,贺雪权内府犹如刀割,犹自仗剑不动。   豁然之间周遭一静,足下不再是云端,也不再是鲤庭水,而是……   “这里是玉虚天?”   乘白羽四下打量,随即朝贺雪权奔来,“雪权?你怎么也来了?!”   贺雪权勉力笑一笑:“你没伤着罢?”   乘白羽周身完好如初:“倒是你,”   说着将贺雪权平放在膝上搭脉,长眉敛起,“你经脉好几处震碎,替我挡雷了?”   一阵窸窣,乘白羽在袖中百药囊翻找。   翻着翻着,动作一滞。   缓缓低头,与贺雪权对上目光,面面相觑:   “这里……真是玉虚天?不是说登仙者忘却前尘,我为何还会认得你?”   举目四望,天光柔和,远处白色殿宇三三两两,近处白沙铺地,玉石装点,繁卉仙草,欣欣向荣。   贺雪权大笑,鲜血喷涌也不在乎:   “哈哈,什么天道!还不是被我们破开惯例?阿羽,你还记得我!”   复道,   “阿羽,阿羽,我曾说与你一同登玉虚天,我对你的誓言总算兑现一项。”   乘白羽也笑,笑意浅淡许多。遂按住人施针喂药,自然而生托出葫芦施展医术。   这么一看,又是一惊,再看看贺雪权身边的夜厌,他们不仅带着记忆,竟然还带着法器。   是……   “是你的夜厌,”   乘白羽一点一点说道,“庇护了我的葫芦,庇护了我。”   贺雪权握他的手:“是你赠的夜厌。”   两人对视,乘白羽的眉眼澄明如昔,有一丝担忧更多的是平和,贺雪权渐渐瞧得痴了。   “不说这些,我先与你疗伤。”乘白羽道。   一如多年前学宫西南的荒沼初见,他紫袍缓带,捋着宽袖漫不经心:   “你这小狼崽子倒可怜,罢了,我给你瞧瞧伤。”   贺雪权潸然泪下。   一晃经年,他们终于从头来过。   ……   忽听仙乐阵阵,一列彩云远远飘来,为首一仙子清声笑道:“两位上仙一同历劫!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对二人执礼,“恭喜。”   乘白羽站起身还礼:“多谢。”   想来这些是前来接引的上仙。   中有一人,白衣墨发,鼻梁高悬,眉目如霜,   越众而出,掌中一只红翡葫芦,   恰此时乘白羽手中的葫芦肚中白光一烁,像是回应,此人葫芦当中红光疾闪,众仙无不称奇。   “敢问这位上仙,”   来人嗓音涵沉,带着疑惑,“可认得我的法器?”   “你……”乘白羽心魂震颤,喃喃轻语,“你的法器也得以保存?”   来人自怀中摸出一物,制式的宫灯有些损毁,破破烂烂的,依稀可见旧日珠贝的光彩。   工笔画璧,瘦尽灯花,那是春行灯的灯罩。   仙人道:“此物护佑,得以保存,此物上仙可也认得?”   一怔。   春行灯护佑了李师焉,夜厌又护佑了乘白羽。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过灯罩自然不比夜厌的强悍,没能保下李师焉的记忆,那么……   “这位上仙,”李师焉蹙眉,“你我的法器一式同制,又有联结,我是否是你的故人?”   你是否是我的故人?   故人虽故昔经新,新人虽新复应故。   新人耶?故人耶?   地上贺雪权唇角鲜血淋漓:“阿羽,咳咳、阿羽,我好疼。”   冲他伸出一只手。   另一边李师焉不依不饶前跨一步,乘白羽蓦然回首。   “你名阿羽?好似听过。”   -   全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