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我是一只猫? 本书作者: 牛阿嫂 本书简介: 某天醒来,罗闵变成了一只猫。 猫在钢铁丛林中躲藏,将自己锁在无人的房间。 有一天,他被人发现了秘密。 罗闵想,他是什么时候成为一只猫的? 是母亲怀念他从未谋面的哥哥,却对他视而不见时? 是某天推开家门,嗅到浓烈血腥味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女人时? 是在街角忍着疼痛动弹不得,被裴景声不屑一顾避开时?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只猫,一只被厌弃的妖怪,毕竟他从未见过生父。 罗闵的利爪从不修剪,这是他的武器,却也划伤自己。 都说猫的脾性奇怪,罗闵只觉人类才是怪胎。 深陷泥潭不肯自救的母亲,迟到二十年找来的父亲,以及裸露着脸侧的伤口却仍然贴着他的掌心,问他还疼吗的裴景声。 病弱黑猫酷哥受X先冷后热只对受双标阴湿攻 攻追受。 受情感反馈淡,很难被打动。 攻洁。 【极端控党慎入】 即将正文完结,每日二十二点前后更新,谢谢理解~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现代架空 萌宠 美强惨 忠犬 主角视角罗闵互动裴景声配角陈啸周郃 其它:病弱受 一句话简介:嘬嘬嘬【正文完结】 立意:爱护猫咪 第1章   尖锐的警笛划破长空,警车停在巷道,猛然带上的车门激起一阵扬尘。   “让让,让让,所有人向后退,不要进入室内。”李明正拨开人群,三两步跃上台阶,神情严肃将肆无忌惮的谈论压下。   然而多年来磨炼的敏锐听力,仍让窃窃私语钻入耳内。   “造孽哦,满身是血,毁心肝的玩意儿啊下那么狠手。”   “救护车还没来?说不定还有气儿呢!”   “哪能啊,血都淌出来了,要不然怎么被发现的。人我是见过的,多礼貌多温柔啊,对儿子更是没话说,就是老公死得早……”   “嘘!少说两句,人还在里面呢。”   “切,长得人模狗样的,不知道心烂到哪里去了,成天没个笑脸。所以我说呀,光是成绩好没用,指不定成了那什么高智商罪犯,反社会人格!”   门敞开着,一张张嫌恶夹杂兴奋好奇的脸借助伸长的脖子向里探,身子极有默契地避开了一尺距离,刚好窥见鲜红血液静静淌着。   里面有两个人。   一个或许刚死了不久,仰躺在地,裸露的肌肤青白,血液洇湿地板。   另一个背对着,跪坐在地,颈背骨骼凸起,凝成了一座雕塑。   李明正斟酌着用词,“先生,请你站起身,把双手举过头顶,慢慢退出房间,不要碰现场任何东西。”   背对的人影没反应,李明正加重语气,“请你立刻起身,我们会将事情调查清楚,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等待数秒后,李明正示意身后警员做好准备进入室内,有必要时采取强制措施。   “啊!嗯啊啊啊!”   衣袖被大力扯住,一张朴实中带着点狡黠的脸,此刻只剩下苍白的惊恐急切,焦急地冲着他比划。   “有刀,李队,他手上有刀!”警员定睛一看,压低声音提醒道。   哑巴闻言挡在门前,从喉咙里挤出不成声调的嘶哑吼声,只能从他推阻的手辨别他试图阻止警员入内的意图。   “先等等。”   见李明正下令,哑巴松开紧掐的手,张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一遍又一遍,哑巴用力敲门,骨节发白。   耐心告罄的前一刻,跪坐的人终于有所反应,转过头来。   李明正得见街坊四邻口中“备受宠爱人模狗样的优等生”。   冷白皮,临近黄昏,橙黄的光线落在他脑后、肩背,仍然映衬那张脸白得发冷,面皮薄得清晰可见眼皮细密的血管。   他遥遥看来,目光落到门后,却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   黑沉沉的瞳孔,毫无血色紧抿的唇,清瘦锋利的骨骼。   这挨挨挤挤老旧城中村里,匿在砖块中的玉石,私藏起来名家的水墨山水图。   直到他踉跄两步站起身,才注意到干干净净半身以下的狰狞血迹,血水沾透垂落的双手。   “把刀放下,慢慢走过来。”李明正保持警惕,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补充一句安抚道,“没事的。”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生,身形清瘦而挺拔,薄如轻云,利如刀刃。除了起身时的踉跄,此刻稳稳地站在狭窄的客厅中央。   他摇了摇头,用手握住刀刃,继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   “名字,年龄,和死者的关系是?”   “罗闵,十八,母子。”   罗闵神情淡漠,语调平静,李明正拧眉与他对视,“怜悯的悯?”   “去掉心字旁。”   悼念的闵。   “一般都是做姓氏,你父亲姓闵?”   毫无意义的闲聊,罗闵认真回答:“我不知道,他们很早就分开了。”   李明正嚼碎茶叶咽下去,“所以你和你母亲相依为命。”   “我们正常地生活。”他说话很精简。   “嗯,抱歉。”李明正坐直,身体前倾,“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母亲?”   罗闵抬起眼睫,眼白干净。李明正注意到他眼皮的褶皱很深,从眼头开始渐渐变宽,眼尾拉长,看人时显得十分凌厉。   “她是自杀的。”   此后无论怎么问,罗闵只回答这一句,“她是自杀的。”   不怪围在门口一堆叽叽喳喳的猜疑,那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人,一个柔弱瘦弱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正当青春或许有些叛逆的儿子。   被溺爱的孩子三言两语不顺心便能对至亲至爱大打出手,痛下杀手也并不是少见的案件。   罗闵赤手空拳就能将人打死,何况他还拿着刀。   带走罗闵后,李明正进屋见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她和罗闵不太像,很柔和的长相,这个年纪少见的清丽温婉,眼睛半开半合,丝绸般的长发在身侧散开,部分落在双肩。   只可惜身上数个血洞破坏了氛围,否则她一定是能载入童话的睡美人。   然而死人这件事仍然是十分骇人的,惊魂未定的邻居老太说,她从未关严的门缝里看到罗闵亲手拔出了刀握在手心,那时地上红汪汪的全都是血!   尸检结果还未出来,罗闵被留在审讯室里,身上换了套宽松的衣服,血迹清洗干净,手心割痕被上了药。他端坐,看着眼前氤氲水汽的热水。   哑巴隔着墙在外兜着打圈,腿抖手也抖,比嫌疑人还紧张。   李明正招招手,哑巴跟着他进了谈话室。   “坐吧。你听力没问题吧,我说你写可以吗。”   哑巴颤颤巍巍比了个OK,挺大个子,有些滑稽。   李明正没笑,递了纸张过去,“你和罗闵是朋友?”   哑巴点点头,在纸上写:【我们认识很久】。   “他会和你谈心吗,说自己最近遇到的不太顺利的事?”   哑巴摇头,【他很独立】,最后两个字写得很重。   “独立?”李明正挑眉,“他和罗锦玉关系不好吗,和母亲姓很少见,罗锦玉应该很爱他。”   哑巴迟疑了很久,才在纸上慢吞吞地写:【我不知道,罗姨好像很爱他,但罗闵不高兴】。   “为什么是好像?那罗闵呢,罗闵渴望她的爱吗,他最近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举动?再者说,他刚高考结束,正是要上大学缺钱的时候吧,有没有可能是经济引发的纠纷……”   “砰”   水溅出来撒到桌上,哑巴面色通红怒视着李明正,刚拍过桌面的手微微颤抖,字迹潦草:【他会自己挣钱,他能养活自己!】   李明正面色不改,仍然问道:“罗闵爱他的母亲吗?”   哑巴下意识用力点头,又脸色僵硬地止住,笔尖在纸上洇出一片黑团。   他想起罗闵来店铺里帮忙,扛了一箱又一箱水果,临走前哑巴拉住他给他塞一篮橙子,罗闵推拒了,“我对橙子过敏。”   可哑巴分明记得,罗锦玉每次路过,都会言笑晏晏地买上一大兜子橙子,她说家里有人爱吃,哑巴以为罗闵喜欢,回回多装几个。   罗闵既没有抱怨为什么自己过敏,母亲还总是只买那一种水果,也没有提走那一篮或许是母亲爱吃的水果。   等哑巴回过神来,谈话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   法医鉴定结果表明:现场为原始现场,无处理现场及变动情况,无打斗迹象。现场血迹以滴落血迹和血泊为主,为血液低速运动状态下形成,他人难以形成。死者损伤均分布在身体前侧,集中在胸、腹部,创口整齐无变形,近平行排列,创强深浅不一,重要血管及脏器损伤少,利手易触及部位损伤较重……*   定论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结合各方证据,都指向唯一的可能性:罗锦玉系自杀。   而罗闵,或许亲眼目睹了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从罗锦玉体内拔出了刀,没有拨打任何紧急电话。   警员忧心忡忡:“那之后怎么办?”   隔着玻璃向内眺,罗闵靠坐在椅背上,垂眼,安静又死寂。   “不怎么办,让他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之后就和我们没关系了。”李明正手指捻动,“我们得按程序办事。”   罗闵跟着警员出来,面白如纸,看不出是天生如此还是怆然失母后滴水未进所致。   “去哪儿,我送你。”李明正拎起一串钥匙。   罗闵瞥他一眼,“回家。陈啸走了吗?”   原来那哑巴叫陈啸。   李明正走在罗闵身侧,“太晚了,我叫他天亮了再来,现在不用来了。”   一声仿佛是错觉的气音掠过,李明正偏过头,罗闵抬起头看天边一道鱼肚白。   “可能真的是我杀了她……”   踏出警局,潮湿闷热的水汽裹住口鼻,将思绪压得沉甸甸。   李明正开了车门,恍若未闻,“今天去别的地方住一晚吧,我认识一家民宿老板……”   “不用,那是我家,没什么好怕的。”罗闵坐进车里,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谢谢。”   清晨路上的车少得可怜,几乎是眨眼便到了。   李明正把车停在街口,“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你私下找我。火化是在后天早上,你可以跟车去……”   唠唠叨叨好一会儿,终于是说无可说了,“那就这样吧,祝你以后一切顺利,顺便,节哀。”   罗闵的回应是关上车门,背着身子摆了摆手。如果不是李明正一直目送他离开,都注意不到。   发动机轰鸣声远去,留下一溜儿有毒尾气。   转过街角。   尖锐撕扯的疼痛在脑中炸开,牵连耳后颈部针扎般刺痛,罗闵僵着一张脸快步向前走,几乎维持不住正常的呼吸频率,不知会在何时突然失去意识踉跄倒地再爬不起来。   等几个小时热心的老头老太太们起床一瞧,这不是那疑似杀人犯的混球儿子吗,再呼啦啦一报警,可就有的瞧了。   就不该让李明正走,直接给他收尸多好。   指甲嵌入手心混杂着血丝,再往前走一百米,爬三层楼就到家了。   到家先发消息告诉陈啸他没事了,再躺在床上睡一觉,醒来把客厅地板上的血迹清理了。   转入楼道,长久失修的灯泡坦荡做了摆设,骤然变换的光线让眼前更为昏暗。   罗闵凭借记忆抬脚,踩了空,幸而身体年轻反应迅速用手撑住,只磕伤了膝盖与手心,隐约的钝痛带来一瞬间的清明。   幸好陈啸是哑巴不是瞎子,要不然他肯定活不成现在这样,罗闵胡思乱想着重新抬步。   从口袋中摸索着掏出钥匙转动锁芯,隐约听见一句惊慌的诘问,罗闵撑不起力气应对,回身重重关上门,任由意识陷入黑暗。 第2章   “那谁回来过?别是看错了!”   “能错吗,就那张脸看一遍都忘不了。那会我还问他怎么回来的呢,冷着脸就把门摔了,我看错了也不能听错,你们说是不是。”   “怎么没多关几天,这要是再出了事儿,我吓都要吓过去了!”   “呸呸呸,一大把年纪了,说什么呢。要我说啊,还是得做法事,这人突然就没了,保不齐还留在这有怨气,要是自杀怨气就更重,存了心要报复人……报复谁,她儿子呗!”   “不过这人又去哪儿了,那哑巴都急疯了还找不到人,他妈没火化在殡仪馆里躺着呢……”   几个老太太说着话,眼睛提溜着转,面露惊恐,似乎当事人就躲在角落,即将冲出来给人几刀。   偏偏那刻意压低的声音情绪相当充沛,与正常交谈也没差什么。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罗闵就趴在墙角上头,将她们“隐秘”想法统统收下。   纯黑的毛发隐匿于阴影,清亮的眼瞳无精打采地半眯着。   罗闵低下头,瞧见的仍是两只短腿,附着黑毛,足尖还有肉垫,粉色的。   他成为一只猫了,黑猫。   在玄关失去意识再到醒来不过半小时,罗闵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绝无可能有一帮科学家闯入刚“荣升”为孤儿的他家,喂他吃下神秘药剂,心满意足见他变做一只猫后全身而退。   换做外星人,倒有这个本事。   还有一种可能,平行时空的他就是一只猫,机缘巧合之下互换了身体。   但满身的虚弱与脑中隐隐的疼痛告诉他,这具圆头圆脑黑乎乎的身体确实属于他。   不深究已发生的事,不仇怨未来,罗闵甩掉宽大的衣服,歪歪扭扭地适应过低的底盘、驯服有各自想法的四肢,叼着衣服躲进了房间。   昏昏醒醒地度过两天,是日,便是罗锦玉火化的日子。   有规律的敲击声后,门被暴力破开,罗闵听见陈啸嘶哑的啊啊,还有李明正的声音。   “罗闵!”   罗闵不在,他从窗口跳出去,回头喵了一声。   罗闵失踪了。   陈啸连店也不开了,整日乱转着找他,李明正估计正后悔把人放出来,将五十平房间里外翻了个遍,只有被脱下的衣服证明罗闵回来过。   罗闵没走远,就在城中村里躲躲藏藏,渴了扒开浇花的水龙头,累了眯在墙脚。   天一黑,谁都瞧不见他。   罗闵就这样一只猫流浪了两天。   没人交流的日子罗闵过得还不错,不过长期不进食的饥饿使身体变得软绵绵,不受控的尾巴也毫无气力地收束在身旁。   铺天盖地的困意即将带走意识,罗闵强撑起精神,忍住干呕的欲望,用舌头勉强梳理了杂乱的毛发,摇摇晃晃站起身,向外走。   很久没见丁婆婆了。   罗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罗锦玉抱着他刚搬来这里不久,便结交了丁秀慈。   丁秀慈嗓门很大,有丰富的生育经验,街坊四邻有几个小孩,天台鸽子下了几个蛋清清楚楚,尤其爱替人管教孩子。   更别提遇见花瓶一般孤身带娃的罗锦玉。   罗闵被她一嗓子喊得发懵,听话地重复喊她婆婆,丁秀慈就挂上一张笑脸把他抱在怀里讲和尚打水的故事。   罗闵每天都想听故事,罗锦玉温柔地告诉他,小闵是妈妈的儿子,小闵爱妈妈,怎么能跑去爱丁婆婆呢?   罗闵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了,心里大概有个亲疏有别的印象,但有机会见到丁秀慈仍会颠颠地跟着她走。   丁秀慈热心,真像带孙子似的陪玩了这些年。直到这几年丁秀慈渐渐有了亲孙子、亲外孙才逐渐少了来往。   人老了经不起吓,不知道前些天那一出有没有惊到她。   罗闵走走停停,肉垫里卡了细小的砂砾,一踏步便磨得发疼。   头脑昏昏沉沉,微小的疼痛刺激神经,罗闵没管,专心致志地前进。   积攒力气跳上窗台,不走大门——作为猫的一点特权。   罗闵轻易地瞧见了丁秀慈。   她坐在厨房门口的板凳上,手里捏着几根翠绿的南瓜藤,利索地剔丝掰段,神情隐没在发丝的阴影里。   喵。   婆婆。   罗闵在心里轻声叫。   “妈!”   是丁秀慈的小儿子张韬。   “我不搬,不就一点小事嘛,咋咋呼呼的。”   “那是小事吗?**的死人了,罗闵那崽子不见了,这里面明摆着有鬼!”张韬平日便神神道道,此时手抓着头发来回踱步,显然很不镇定。   “罗姐刚死,这小子被抓进警局,刚放出来人就消失了。整栋楼的人都看见了,那屋子里只有他们俩,罗闵手上拿着刀!就算不是他动的手,这里面也邪乎着,保不齐他就来找您了,您还能再折腾多久!”   丁秀慈手向下猛地一摔,站起身,脆嫩的南瓜藤落入菜篮,水滴四溅。   “有你这么咒自己妈的吗,警察都没说什么就鬼啊神啊的,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罗闵是我看着长大的,能有什么事。”   罗闵懒懒趴着,饶有兴致看张韬眉毛倒竖:“你有心思在这住,我是不敢带孩子来了。你不怕冲撞了,孩子体弱受惊是要伤身的!身上沾了煞气影响孩子后悔也来不及了,您年纪也不小了,还能享几年福考虑考虑清楚!”   “孩子…”挺直的背佝偻下来,丁秀慈嗫嚅,“小闵还没找到呢……”   张韬抱臂,用冷冰冰的视线逼视着固执的滥好人母亲。   丁秀慈别过脸闭眼,灯光照得眼皮通红,咬牙,“搬吧。”   什么时候搬,搬去哪儿,罗闵一概不知了。   身体诡异地从心脏泵出些许力量,头顶如锥刺的疼痛却愈发鲜明,罗闵回身张望一眼,扭身向家奔去。   跳跃捕风的动作轻盈,浓密柔软的毛发在半空中摆动,一滴水渗入皮毛,接着是笼罩整座城市的雨幕。   爪尖险而又险地勾住墙面缝隙慢慢滑下,罗闵浑身湿透了,毛发纠缠水珠沉甸甸地坠着。   “裴总,等雨停了再走吧。”   转角来了人,罗闵缩在角落,团成一团给下雨天不知道往家跑的愚蠢人类让行。   定制皮鞋避也不避踏入水坑,西装革履一群人与此地格格不入。   一人举着伞,小步跟随为首者,低声道:“这儿大多住的老人,最难挪动,不拿出些诚意怕是打动不了他们。等建立商圈的消息一出,恐怕更难缠,不扒下一层皮是绝对不甘心的。”   “哦?”最前头的人停下脚步,正巧在罗闵窝着的正前方,“最近不是出了事儿,找几个道士来走一圈。人老了,最怕的无非是那几件事,早联系的安排进新村的空缺里。”   罗闵脑袋昏沉,怕什么?   怕横死,更怕被横死的索命。   罗锦玉要索命,也是先索他的命,可惜罗闵可能等不到她头七,得先往世投胎了。   黑猫的头一栽一栽,雨滴落在鼻尖上,激起一个短促的喷嚏,在雨声嘀嗒里并不突出。   迈步离开的身影顿了顿,落在他身上,含笑道,“生态不错,耗子都那么大,不怕人。”   一行人不知如何接话,硬挤出两声笑。   黑影滞住,两只透亮的眼睛显现出来,唰地从人群身边疾速闪过。   顺便给不知好歹的人昂贵的皮鞋上留下泥水和两道爪印。   一鼓作气腾身上楼,窗没上锁,罗闵用尽最后气力顶开窗,一头栽倒进去。   一只猫会有人为它收尸吗?   ……   “小闵,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温暖柔软的怀抱轻轻裹着他,罗闵抬起脸,女人垂落的发丝扫在他鼻尖,“是怀念的意思哦。”   “小闵,你要永远记得。”   罗闵抬起短小的胳膊拉扯女人的手臂,它们收拢得越来越紧,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胸膛挤得扭曲。   “妈妈,疼。”   女人置若罔闻,她从背后抱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地哄着,“妈妈很爱你,没有什么比爱更重要。人生是无趣的日夜重复,是爱让每一天充满期待,让苍白的灵魂得以从贫瘠的土壤解脱。”   “你还记得吗,妈妈和爸爸带着你一起去看电影,每隔两分钟你就要举手问爸爸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什么,我和爸爸不好意思地抱着你从影院出来,最后我们在家等到电影网播重新看了一遍。你最喜欢里面叫小宇的角色了,你说长大后要像他一样保护家人……”   小小的孩子挣扎,尚不能自控的泪腺涌出泪,滴落在温热的肌肤,女人仿佛从美梦中惊醒,猛地松开手,跪坐在地,低头凝视那颗泪珠。   罗闵下意识跑开两步,止住脚步回身。   女人的脸上并无丝毫温情,丁点笑意也无。   忐忑不安与愧疚在心间蔓延,罗闵小步跑进母亲的怀抱,伸出双臂搂住母亲的脖颈,“对不起。”   “我不原谅你。”   罗闵的手僵住了。   女人用极其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我不原谅你。我恨你。”   “不要…妈妈,我不要……我爱…我爱你……”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眼角被泪水蛰得发烫。   “我以为一切都能轮回,就算等不到他,我也可以把你重新带回这个世界。”女人空白着一张脸,嘴唇殷红,欲哭无泪。   女人脱开罗闵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可是不行,你一点也不像,你不是我的孩子。”   “一切都错了。”   “我们早该在一起下地狱。” 第3章   你到底去哪儿了?   住院的八天时间里,陈啸每日都在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仗着自己是哑巴,用手语比划只能吵到罗闵的眼睛,把手翻得像结印,喋喋不休。   天知道罗闵是怎么躲过一双双窥视的眼睛,从家中消失又离奇出现,要知道防盗窗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   陈啸无法用他并不发达的大脑得出结论,而罗闵眼一闭吐露两个字:“你猜。”   对李明正的解释则客观得多,“变成猫钻出去的,死在外边没人收尸又回来了。”   李明正面容扭曲:“你怎么不说你变成苍蝇飞出去的呢?”   罗闵点点头,“你这么想,也行。”   总归是变成小动物了,不过没人相信而已。   看在罗闵面色白得透明的份上,李明正没再追问。   那几日经历,在脑海中格外清晰。   为什么会变成猫?持续时间多久?变回人形的契机又是什么?   对了,他变回人形时是赤/身/裸/体吗?   眼窝周围又隐隐作痛,好似蚂蚁啃噬神经,带来持续的折磨。罗闵躺倒在病床上,索性什么都不想了。   出院后,罗闵独自将罗锦玉的骨灰装盒捧回家中,再次回绝李明正联系墓地的好意。   罗锦玉多半不想葬在这儿,罗闵没精力去想她该落脚在哪,索性只将她放回卧室,落了门锁不进出。   客厅地板缝隙里渗了血,擦不干净。   罗闵单腿蹲在地,用板刷沾双氧水刷洗,盘算着资金用度。   罗锦玉的积蓄自买下这套房便所剩无几,她大概如名字一般自小锦衣玉食,干不了粗活重活,只在花店插插花包装一二,做个漂亮的花瓶吸引人气。   工资勉强够了罗锦玉平日的吃穿用度,再要将罗闵养精细是不太可能了。   衣服反季买,学费靠减免。罗闵十四五岁身量大致有了雏形,肩直腰细,胯窄窄地收束,面容相较同龄人少了几分稚嫩,是个能打工的好料子。   家中生活开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由罗闵独自承担。   故而生活上而言,罗锦玉是不是活着,对罗闵影响不大。   只是罗锦玉一死,恐怕周边的兼职都不肯再让他过去。加上尚不明晰的变身规律,就像随时引爆的炸弹,随时可以将所有稳定因素毁个彻底。   咚咚咚,咚咚。   罗闵蹲得腿麻,想得头疼,正要一屁股坐下,从裤兜里掏东西提神,猝不及防听见敲门声,硬生生稳住身体,两腿反方向施力站起身开门。   是陈啸。   陈啸又在结印,“什么味道?你又吃?”   罗闵个子高脸小,冷脸也像在摄影棚拍杂志封面;陈啸则是个纯粹的大傻个,梗着脖子看人像斗鹅。   “我还没吃。”罗闵不和他对视犯傻,转过身走人。   任凭陈啸在他背后手划出破空声,悠哉哉蹲下来用力刷。   陈啸从鼻子里哼出气,点开手机哒哒哒打字,机械女声响起:“谨遵医嘱是作为病人良好的品德,对自己负责,更对身边人负责。”   科技的便利在陈啸身上得到完美运用,罗闵不听就一遍遍重复,三百六十度循环播放,总之不费陈啸的唾沫。   罗闵啪地站起身,肃着脸和陈啸对视。   陈啸手忙脚乱接住没拿稳的手机,想起检查单上惨烈的数值,给自己鼓劲对上罗闵的脸。   罗闵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干皱紫红的辣椒,塞进嘴里嚼,辛辣的气味瞬间爆开,陈啸迎面呛上,咳得泪花一朵朵。   “我出院了,证明我身体很好。而且,烟酒才是最伤身、容易上瘾的工业产物。吃绿色无添加的辣椒,只能说明我爱吃蔬菜,而蔬菜对健康有益。”   罗闵拿过陈啸的手机,搜索了什么,塞回他手上,机械女音一板一眼地朗读:“二手烟是指吸烟者呼出的主流烟雾和香烟燃烧时产生的侧流烟雾的混合物,含有大量的有害物质和致癌物,对人体健康有严重危害……*”   还不等陈啸听完,又调出【辣椒是蔬菜吗?】的界面,上提:辣椒是一种重要的蔬菜,含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包括维生素C、可溶性糖、可溶性蛋白质、类黄酮……   诡辩,绝对是诡辩。   但陈啸又被极其诡异说服了,他打量罗闵尖尖的下颌,抿起的薄嘴,很固执的模样。   他才十八岁,比自己还小三岁,从小离了爹,不久前娘也没了,还进了警局被当犯人审。既没以烟酒麻痹度日,也没像3号楼那叛逆非主流一样给自己扎孔全身刺青,已经是乖得不能再乖的好孩子了。   嚼几口辣椒,也顶多算是吃零食。   陈啸心想,得深切地与罗闵身心相融,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万一这辣椒就是很好吃呢?   陈啸摊开手,在罗闵怀疑的目光下要来一根辣椒。   小气,给了根最细的。   陈啸大义凛然地大口咀嚼,试图品出蕴含其中的奥秘。   罗闵面无表情又在嘴里塞了一根,闭着嘴嚼嚼嚼。   冷眼旁观陈啸四肢乱甩嘶吼着滑进卫生间,给出鼓励:“勇气可嘉。”   待陈啸冷静下来顶着火辣辣湿漉漉的嘴走出,正要蹲下帮忙,余光瞥见餐桌上纸张华贵的录取通知书。   陈啸怔了怔,比划道:“什么时候报道。”   罗闵停下动作,“八月底。”睫毛向下垂落,“但我想先休学一年。”   陈啸没读过高中,休学的概念在他眼里和退学无异,动作陡然激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上大学吗?”   他捧起录取通知书,封面上清清楚楚印着令人艳羡的高校名称。陈啸举高它,指指罗闵,又急又气,嘴巴张合,露出为什么的口型。   罗闵偏头看也不看那鎏金烫印,抿去舌尖麻意,“只是想休息,再挣点学费。”   住院几天的医药费几乎就将罗闵小金库的积攒掏空,陈啸有心帮他,罗闵也不会接受。   他还帮陈啸记着,攒够了钱,要去首都的大医院检查,治嗓子。   “这是多好的机会?你能离开这里!”   “陈啸,只要我还活着,就能创造机会。”   薄薄的两页纸,拿在陈啸手上重于千金,他反复摩挲着。   罗闵绝对有事瞒着他,可罗闵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罗锦玉为何在儿子十八岁高考结束后,选择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匆匆离世,罗闵不愿她入土为安。   不知道罗闵为什么活到现在医疗记录才寥寥几条,明明几次在病房里头痛到晕厥也咬牙一声不吭。   更不知道他对于罗闵来讲有没有一丁点儿尝试依靠的信赖。   横亘这对母子之间,是爱是恨?   罗闵消失的三天,究竟去了哪里?   还有那个姓李的,是不是把罗闵衣服扒了,去医院路上他分明看着了!   陈啸一会儿瞧蹲在地上洗刷血迹的罗闵,一会儿盯着封面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老气地长叹一声。   闹心!   走过去一屁股将人挤开,抢过板刷用力刷洗,陈啸愤愤地卖力。   罗闵起身松松筋骨,只觉是在医院待得骨头松散,稍有活动便浑身疲乏,胸口憋闷。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年轻而有力。偏偏皮肤苍白,青紫血管交纵,刀痕纵横手心,手背针孔处还有深紫的淤痕。   几天前它还沾满了温热的鲜血,罗闵闭上眼,浓郁的血腥味似乎仍萦绕在鼻尖。   不,不是幻觉,血液腥臊的气味从门边缝隙透入。   脚步声在楼道间徘徊,伴随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是液体泼洒的声音,哗啦砸在门板。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急急如……啊!”   身披长褂为首者捂住鼻子,显然遭受骤然打开的门板重击。   森冷一张脸从门后显露,脸白瞳黑,比之恶鬼更叫人心头发凉,毛骨悚然。   众人后退一步,没想到这毛头小子竟在家中,甚至堂而皇之径直开了门。   事已至此,谁也不想露怯,一人昂首向前,“这屋死了女人,阴气太重。横死之人冤魂不散,是天谴还没结束,大师请来无量天尊,以黑狗血做媒,驱邪避祟,免得招惹无辜之人。你快让开,好让大师做法事!”   罗闵黑沉沉瞳孔逐一扫过众人,认出其中几个熟悉的面孔,嗤笑一声,“她要化作冤魂找的第一个也是我,你们怕什么。”   “有问题的就是你,你一天不搬走,这邪气一天就驱不走,到时祸害了我们,你偿得起命吗?”   男人直言不讳,就差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罗闵是罪魁祸首,是祸星。   陈啸听到动静,撸起袖子冲出来,挡在罗闵身侧,闻言把板刷一砸就要扑上去干架。   “你这哑巴是非不分!被这孽障蒙了眼!哎呦!!”   黑狗血滑腻,落在地上极易打滑。陈啸被罗闵拽住向后坐倒在玄关,男人脚下闪躲,脚踩不实,向前滑倒,慌乱之中拽了不知谁的衣角,一带二,二带三,门前所有人都连带着摔倒在地。   一行人本就年纪不轻,一摔更是眼冒金星,半天缓不过劲,道士才止住鼻血又被拽倒在地,咬紧牙关念诵“无上太乙救苦天尊”。   满地黏稠的血,衣衫凌乱叫苦不迭堆叠在一起的人,只有罗闵满身清爽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地狼藉。   男人满脸涨红,大骂出声:“都是你这祸害,你害死你妈还不知悔改,还要连累身边人,没有一点羞愧之心的牲畜、妖魔!最该死的应该是你,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对最亲近之人的死亡都无丁点愧痛之色,也难怪少有人信他与罗锦玉的死毫无干系。   陈啸被罗闵挡在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罗闵踏步出去,弯腰拾起惊慌之间落在地上盛着狗血的器皿,慢条斯理地倾倒在男人头上。   “你没说错,我就是牲畜,是妖魔。我这样的魍魉魑魅亲自为你驱邪,效果应该更好。”   凉而湿滑的血从头顶滴落下来,恍惚间男人似乎将它认作是自己的血,徒劳地伸手去捂脑袋上的伤口。   罗闵似乎被逗笑了,不紧不慢地倾倒干净所有血液,似乎毫不在意男人不当言语的凌辱,反而为不臣的教徒赐下宽恕的圣水。   液体倒尽了,罗闵随手甩开器皿,落在楼道里一阵连续的响声。   男人仰头,只能窥见青年冷白削尖的下颌和平直的唇线。   “你觉得起效了吗?” 第4章   “所以,您老这几位带着道士在人家门口泼黑狗血,人没打到你,但自个儿踩到狗血连带着摔了一片,还出言辱骂对方,被人倒了一盆狗血在头上,随后您马上打电话报警,是这样吗?”   “不是他们冲上来吓我,我怎么会摔?你话说得太难听,那婊子养……那崽子身上肯定有问题,我哪句话说错了?”   男人满头凝固的血迹,盛夏时节腐臭得极快,吸引而来大批不速之客,嗡嗡盘旋试探着接近。男人每说两字,便挥手摆头躲开撞到脸上的苍蝇,烦不胜烦。   “我不走。这头我也不洗!这是证据,你们别想包庇他,不给他定罪,我是不会走的!”   派出所民警板着脸对视一眼,左右两边架着胳膊抬起骂骂咧咧的男人,身后跟着一批鹌鹑似的老头老太太。   “你没事儿吧,还能和我们走一趟吗?”   不怪民警轻声细语,站在楼道中的青年身姿挺拔,面上却一分血色也无,紧抿着嘴。   “让他先替我去,行吗。”   陈啸端着盆清水走出来,尽心冲洗门前血迹,殊不知他的好友正要推他一个哑巴去派出所协商。   “行,你去医院看看吧。”   罗闵轻声道谢,拍拍陈啸的背送走迷茫的陈啸与民警二人,快步转身关上房门。   “呕。”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用力拉扯,牵连眼睛、颧骨侧痉挛疼痛,反胃感阵阵从胸口上涌。突然间,屋内昏暗的光线都极为刺眼,天摇地动,世界在眼前扭曲。   在异常强烈与极端的晕眩中,罗闵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掌控,四肢虚软无力,他倚靠在门板上身体渐渐下滑。   耳边是尖锐的鸣叫,黑雾爬满视线,失去意识前,罗闵想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黑狗血难道不是封建迷信?   数分钟后,一只体型匀称毛茸茸的黑猫从重重堆叠的衣服里爬出来,它张嘴,叫声细嫩,“喵。”   那双清亮圆滚滚的眼睛霎时压成了半圆,在身后看不着的尾巴炸起,左右一甩一甩。   或许是猫的忍痛能力更强,罗闵的头痛减缓了不少,大脑重新接管身体的感觉不错。   但空气里那股腥味更重了,罗闵张嘴干呕,艰难地叼起衣服磕磕绊绊拖到洗手间内。   甩下衣服,轻松跳上洗手台,罗闵仔细打量镜子里的黑猫。   第一次变换身体时,罗闵昏昏沉沉大多依靠本能行事,并没有太多关注自己的外貌,借着隐隐绰绰的玻璃发射,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猫无非就那几种长相,而听那什么“裴总”对他的描述,罗闵认为他的猫形或许不太好看。   但罗闵没想到,他居然长得这么……蓬松。   还相当的黑。   或许是长毛的缘故,身体的毛发盖住四肢,腿显得很短,至少以一个长腿人类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令人发指的短。   罗闵向前探出一只前爪。   呼,还好,只是视觉误差。   要不然凭借这么短的腿,罗闵自己都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窜上房顶跃下窗台的。   三角形尖尖的耳朵从绒绒的长毛里探出来,几缕长毛盖住耳廓,耳朵随着罗闵的动作一颤一颤,鸡毛掸子大的尾巴也高高举起。   黑猫的体型不大,但毛量多,显出手放上去就会陷下去的柔软蓬松,宛如一个大号的黑米馒头。   洗手间没开灯,看不清五官,只有两只眼睛悬浮在半空中,蓝绿的虹膜,圆溜溜放大的漆黑瞳孔。   不谙世俗的傻气。   与记忆中的童稚的眼神重叠。   “宝宝,你看,你的眼睛多漂亮。”罗锦玉把他抱在手上。   “我的鼻子和嘴巴也漂亮。”小男孩认真地说。   罗锦玉笑笑,“但没有眼睛漂亮,妈妈最喜欢你的眼睛,圆圆的。”   小男孩与镜子中的母亲对视,“哥哥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像我一样吗?”   罗锦玉伸出手指点住镜中孩童的眼睛,“不,你们有一双共同的眼睛。”   人影消散,没有亲昵的母子,只有一只黑漆漆孤零零的猫。   罗闵压低不存在的眉头,镜中的黑猫眼神陡然凌厉,没那么好接近的模样。   看清了自己的长相,罗闵跳下台子,穿过客厅,趴在仅有两平米大的阳台蜷起身体。   变猫并不是偶然事件,两次变化前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并失去意识。   罗闵尚不能明晰是怎样的契机使他从人变成猫,头痛是否是变化的预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成为一只猫后疼痛减轻难道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摊开手掌,映入眼帘的却是与五指形态迥异的爪垫。   成为一只猫,是福还是祸呢?   至少目前,罗闵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变化,突如其来的头痛击溃意识,在近乎无法抵抗的疼痛面前,清明不复存在,唯有强烈摆脱的意愿格外显著。如果下次不是在熟悉的环境被动触发变化,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否有人相信,罗闵都不会向任何人坦白,一是无法实质性消除困境,二是秘密为越少人知道才能尽可能长时间保守。   罗闵希望在一年时间内尽可能找出变化的规律,将生活拨回正轨。   还要保证有一定收入,至少能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交得起一年后复学的学费……   几片厚重的云飘来,暂时隔绝灼灼滚烫的日光。   过了饭点,楼底馄饨店还有人光顾,锅子底下仍烧着煤球,大片水汽于掀盖时争先恐后地逃走。   在此期间,是不是该买些猫粮回家……   黑猫略略发干的小鼻子抖动。   城中村不会如那些人所愿轻易消失。   尽管这儿的大多数人市侩又尖锐,挣扎着试图逃离。但总有些地方,根深蒂固地扒在城市的一角,与光鲜亮丽的钢铁丛林格格不入。   ……   罗闵在哐啷作响的砸门声醒来,门外没人闹事,一左一右站了俩门神。   李明正挤过陈啸率先踏进门,“听说昨天有人上门骚扰你,你没事吧?敲了半天门都没听见你声音。”   罗闵低气压混沌的脑袋瞬间清明,他低头,双脚直立,皮肤光洁,他变回人了。   昨晚他不知不觉昏睡过去,醒来竟然就恢复了人形。   好在多年来的习惯让他醒来后穿上了衣服。   见他愣怔在原地,李明正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昨天的事陈啸帮我处理了。李队今天来有什么事吗?”罗闵收敛心神,忽略陈啸投来的求夸奖眼神,坦然回问。   李明正端正表情,浓眉刚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唯有语气放得和缓,“这么多年,你和罗锦玉一起生活,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亲人?”   “没有,”罗闵回答肯定,“她没有其他亲人。”   “那你父亲呢,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们没见过,自从罗锦玉和他离婚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罗闵坐下来,接过陈啸给他倒的疙瘩汤,抿了一口,“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正半分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下:“你想过和他见一面吗?”   罗闵没立刻回答,“陈啸,这是哪来的?”   陈啸叼着半个包子瞪着眼睛咽下去,才想起自己是个哑巴,比划道:“丁婆婆给的,她说最近忙,就不过来看你了。塞了好多吃的,急匆匆就走了。”   “哦,好。”罗闵捧起碗,半天也没喝。   “你能看懂手语?”李明正头次见俩人无障碍沟通,自己被排除在外,颇有些加密通话的意味。   罗闵才不愿意说是年纪小争强好胜,陈啸会手语显得特别酷,又怕陈啸偷摸用手语骂他,埋头没日没夜学了一个礼拜。   事后发现自己能说话,陈啸能听见声两个人还像斗法似的比手语像个傻子,才醒悟过来。   “随便学的。”罗闵止住陈啸满眼含泪打字宣扬自己有多贴心的动作,拐回话题:“没必要见面,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全然不在意这些年血脉相连的父亲有没有一丝一毫惦念过他。   他真切地认为,他们是孤立的两个个体,无需再有牵连。   “好,我知道了。”李明正点到为止,罗闵不追问,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送走李明正,陈啸也不显摆他的手语肆无忌惮地插话了。   罗闵低头吃早饭,他就用手机播报:“昨天找事那几个没摔出毛病,就罚了顿批评教育,我据理力争,要到了一点清洁费,待会转给你。”   罗闵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最近不少人把房子卖了,不过都是平常放着出租的。我家那摊位也有人来问价,价格还不低。”   汤匙轻碰瓷碗,罗闵将面疙瘩吃得干干净净,“你想卖吗?”   陈啸露出两排大牙,“不卖。这是我爸妈传给我的,等我靠这铺子挣钱做了手术,衣锦还乡,这就是我专门用来吹牛皮的地儿。”   罗闵不冷不热地评价:“有志向,不过叔叔阿姨活得好好的,充其量只是让你看店。”   机械女声哈哈哈哈笑了一长串,被罗闵强制关机。   胆大的鸟站在窗台叫得乱七八糟,捕捉到烧饼铺落在地上的白芝麻,扑闪翅膀便飞身落下。   老头佝偻着腰背却顺畅无比地穿行于狭窄的巷道,稳稳迈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提了一袋子油条上楼,油香气充满楼道。 第5章   城中村位置不错,勉强算是学区房,九月,外来务工子女都吭哧吭哧背上书包上学去。   忌讳死人的不在少数,但攒下来的钱是实打实的。   罗闵留在家中,已有近两月没变成猫,除了偶尔应对在门口悄摸烧纸、蘸红墨水在墙边写“拆”的迷信老头老太太以外,生活如水一般平静。   令人振奋的是,罗闵外出寻找兼职时被自称“顶级经纪人”慧眼识珠,顺利做起兼职——给淘宝商家做平面模特。   “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动作再自然一点,下巴微抬,对对对,太棒了,就是这种活着也行,死了更好的状态。”   罗闵面无表情地手插兜摆pose。   工作氛围很好,差点被哄成胚胎。   时薪也随着拍摄的熟练程度水涨船高,再加上找到的快递分拣日结兼职,手上已攒了些钱。   “辛苦了,这套衣服你就穿走吧。这周没什么拍摄任务了,钱明天打给你,回去好好休息。”   罗闵摆摆手,书包甩上单肩走出摄影棚。   向北走七百米有个公交车站,罗闵慢慢悠悠地晃过去。时间还早,能等很多班车。   他没听歌的习惯,手机划来划去都是无趣的资讯,看久了头晕。百无聊赖,只能低着头数站台上的蚂蚁。   才数到第17只工蚁,公交车靠站了。   还没停稳,就是一阵乌拉乌拉的噪杂,活像有一千只鸭子围着人转圈嘎嘎叫。   罗闵抬眼,一车的小学生,小黄帽,红领巾还有不知收敛的嗓门。   “我爸说只要我上学不迟到,周末就带我去动物园,你们没见过狮子吧!一口就能把你的头吞掉!”   “切,我才不稀罕,我妈说了,只要我健健康康地不受伤,不和人吵架,就带我去首都,去看皇宫!”   壮得像小牛犊子的两人圈着扶手杆,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方绮雯你说,我们谁更厉害?”   罗闵没上车,车开走了,没等到仲裁方绮雯的回答。   他没去过动物园,也没去过首都看皇宫,说不上来哪个更厉害。   非要争个高下,似乎只会打破期待,滋生更多欲念。   前两天傍晚陈啸拎了一兜子酒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非揽着罗闵的肩膀用一只手比划。   罗闵连蒙带猜地看出陈啸想说的话:“人生好不公平,你看你长得好考上名牌大学,结果没爸疼,妈也死了,和我这个没什么长处的哑巴沦落到一块。那些个不如你的光鲜亮丽,耀武扬威。你说命运怎么会这样?”   他提着陈啸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人人生来不平等就是命运最大的平等之处。”   回味一下,说得挺高大上,总之就是不在乎、不强求。   罗闵从不羡慕嫉恨任何人,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试图代入任何人,只以自己的视角摸索着生存。   或许是他生来便很难共情。   眼眶后神经跳动,罗闵掏兜,没在这身新衣服里摸到辣椒。   下一班车来得很慢,头部紧缩如裹,罗闵神色如常蹲下身,似乎是看蚂蚁入了迷。   九月暑气消退,风中终于掺上凉意,减缓了些许不适,头疼没有持续性加重,是件好事。   从包里翻出辣椒嚼了三根后,罗闵终于等到下一班车。   很空,还有座位。   罗闵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心里为自己小小的畏惧感到好笑。   他在车厢中端靠窗位置坐下,车辆行进时带起的风拂面十分舒爽。   要去的终点很远,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车辆停靠在下一站台,前车的尾气味重,罗闵将脸背过车窗。   “罗闵?真的是你!”   睁开眼,是个顶着锡纸烫的青年,有点眼熟。   “我,王璨!”锡纸烫半点没有没被认出的尴尬,“我烫了头,上大学了嘛,换换样子,怎么样,是不是挺帅的,你都没认出我~”   罗闵想起来了,是高一同班同学,当时他忙着参加各类竞赛,那一年在班里待的时间不久。后来高二分班,他和王璨选考科目不同自然也没再有交际。   罗闵点头,“好久不见。”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只是打个招呼。   王璨倒是一副熟稔半点不生疏的模样,扶住前后两座位的把手,把罗闵围在中间就开始叙旧。   “你考上哪个大学了?军训强度不高啊,比以前还白了!当初我们都猜你会保送呢,没想到你参加高考了,分挺高的吧?如果那谁也参加高考,说不定你们俩得被学校一起挂在金榜上。”   “我没去上学。”   “啊?”王璨瞪大眯眯眼,“你没考上?不能吧,还是说你考上清华却想去北大,复读了?哪个学校复读能穿你那么帅……”   罗闵在鞭炮声般紧凑的问话中吐出后半句,“我休学一年。”   “噢噢,你这叫gap year对吧,欧美那边的习惯。不过我和你说啊,大学还真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好,光是军训就去掉我半条命了,什么讲座啊班会一天到晚地开,你要是加了社团和学生组织就更完蛋了,大晚上的还得去开会,有什么义务劳动保管叫你第一个去,幸好我选了本地的大学,还能回家避一避休息休息。我们专业其他人……”   好不容易压下的疼痛,在毫无喘息空间的“对话”中卷土重来。   后脑勺连着耳后被重锤砸过般发麻,太阳穴的神经跟随心跳的频率跳动,罗闵头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嘴也是杀伤力极强的定向武器。   “你脸色好差,没事吧,我妈说了年轻也要保重身体,等老了再养生是怎么都挽救不了的。我从高一看你就身体不好,脸白得像鬼一样,不好意思我就是嘴快没恶意。我推荐你一个中医吧……”   到站提示音宛如天籁,罗闵抓着书包站起,“抱歉,我到站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王璨下意识松手侧身,“再见,以后常联系啊!不对,罗闵你微信我还没……”   车站前空地已没了人影。   “腿长就是走得快哈……”   街尾巷角,快步奔来的年轻人不见踪影,窸窸窣窣两只蓝绿眼瞳闪过。   罗闵将随身物品塞在角落用堆着的杂物遮掩,几次尝试叼起手机都滑落下来只好作罢。   爪垫多次误触后终于编辑出一条短信发给陈啸,告知他有事出差,不用来找。   随后将手机关机推入杂物中。   这儿离城中村还有几站的距离,然而昏沉感愈来愈重,这个角落是罗闵情急之中能找到最安全的地点。   留在原地等待恢复显然不是上策,触发变化的条件罗闵已有了眉头,然而恢复人形……   借此机会,说不定能找到切换形态的关键所在。   罗闵下车的地方处于商务区,建筑高大耸立,钢铁与硬质玻璃让锋利的爪子毫无用武之地,罗闵跳不上高处,贴着墙根警惕地前进。   视角比寻常低不少,熟悉的城市变得陌生。   所有东西都变得巨大,罗闵小心翼翼地绕过“柱子”才发现只是一只白色的泔水桶。   人类更不必说,简直是庞然大物,以猫的视角看,所有人举手投足都粗俗极了,每个动作都在发出巨大的噪音。   皮带晃荡在腰间的金属摩擦声,鞋跟跺在地面像击鼓,吸溜咖啡气流穿过吸管声异常鲜明,与优雅地用爪垫无声行进的黑猫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了避免与人直接撞上,罗闵走走停停,察觉到人的动静便远远避开。   乌黑的毛发藏在阴影中,不露丝毫破绽。   在又一个闪身转入死角时,罗闵后背一凉,紧接着是骤然涌出的血腥气,顿时心如擂鼓,背毛竖起。   “嘶。”   狸花猫张大嘴巴露出锋利尖牙,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入侵者,爪子粗大,爪尖残留着一丝血迹。   是罗闵的血。   狸花的体型较之黑猫大了一圈,要知道,黑猫的体型一半都靠蓬松的长毛撑着。   由此可见,眼前这只肥硕魁梧、皮毛柔顺的流浪狸花将自己养得多好。   罗闵伏低身子,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不是天生的猫,无法和猫正常交流,只能从对方的动作中判断意图。   突然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显然令这只霸主狸花气极了,步步紧逼,接连对罗闵做出哈气警告。   罗闵毫不怀疑,一旦他转身或露出半分怯意,狸花便会扑上来撕扯他的血肉。   他与狸花对峙着,谨慎地向后退,同时嘴向后咧露出刚熟悉不久的尖牙。   我也有牙,新的,你别轻举妄动。   耳朵因注意力高度集中而超前竖起,尾巴啪啪敲打地面试图威慑狸花。   不料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狸花瞳孔紧缩,舌头卷成圆筒状,向罗闵哈热气。   罗闵被腥臭气扑了满脸,眼睛条件反射眯起的一瞬间,狸花发动了攻击。   只见狸花向上跃起,粗壮的的前肢向罗闵脑袋拍去,罗闵侧身闪过,紧接着狸花张嘴向他脖颈处啃咬。   幸而毛厚而蓬,狸花判断失误尖牙并未划破皮肉,却也硬生生拽下几缕毛发。   罗闵嗓子里挤出几声咆哮,回身也咬下狸花几处短毛,爪子在撕扯中勾破了狸花前腿的皮肤。   狸花“喵嗷喵嗷”地惨叫,耳朵后背,身体两侧毛发竖起,前掌向前探急切地想扇这个不知好歹的黑东西几巴掌。   罗闵本就身体疲惫,只想尽快解决,后腿支撑身体直立,两只前掌左右开工,把狸花脑门拍得砰砰响。   狸花叫得更大声了。   突然,在狸花的嚎叫声与罗闵的喘息声之外,一道粗重的呼吸声逼近。 第6章   感知到热烫气流从身后靠近时,狸花向罗闵身后嚎叫一声,肉眼可见的惊恐。   甚至来不及计较罗闵一爪子刮伤了它的脖子,蜷起尾巴飞奔逃窜开。   身后必然是更大的威胁,乃至这只嚣张的狸花竟毫不抵抗地逃走。   狸花对此处地形熟稔,罗闵正欲追逐它离开,尾巴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将身体撕裂开的疼痛从尾椎骨直窜后脑,全身气力瞬间抽空,动弹不得。   罗闵的心跳得很快,喉咙紧缩隐隐有窒息之感。   黑猫顺从地贴服在地,没了动静。   身后那“野兽”迟疑地松了松劲,却也没移开爪子,俯身嗅闻这娇弱得不堪一击的小东西。   察觉到“野兽”暂无攻击的意图,罗闵竭尽全力克制绷紧肌肉的本能,放松身体,屏住呼吸。   热气喷洒在身上,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只“野兽”是如何谨慎地翻开长毛,寻找下口的位置。   “野兽”几次用爪子轻轻拨弄黑猫,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后,终于用嘴筒靠近那温热的腹部。   而感受尾巴处钳制一松的黑猫瞬间暴起,反身弹出利爪狠狠向突袭者划去,不等对方反应便旋身一扭跳开数米。   可惜头昏眼花,跳进了个死胡同。   罗闵心下一沉,伏低身子用余光打量周围寻找出处。   也是此时,罗闵才看清那“野兽”的真面目——一只黑犬。   它体型较一般的田园犬大,通体漆黑,短毛杂乱,右耳缺了一大块,前腿略跛,似乎近来受了伤。   像《黑猫警长》中的一只耳。   虽然眼前的一只耳不是老鼠,但黑猫警长也不是黑猫。   血统不明的纯正黑猫罗闵如是想。   罗闵的爪子从未修剪过,异常锋利,生死攸关之际更是下了狠手,一只耳的半张脸被划破,鼻尖也在淌血。   无人路过的巷角安静得只有血液嘀嗒落下的声响。   似乎疼得狠了,一只耳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呼噜,眼睛危险地眯起,死死盯着眼前的黑猫。   两只物种不同、体型差异极大的黑东西正沉默地互相注视。   直到一只耳的伤口结痂,它都不曾发起攻击。   但也不曾让开一条道,它只是安静地打量眼前这个与它极为相似的毛球。   但还是不同的。   毛球的毛看起来更柔软,厚实,肉似乎也是软绵绵的,这在刚才的压制中得到了验证。   一只耳的前爪在地上不安分地摩挲两下。   体型更是比它小了两三圈不止,爪子也很小,唯一称得上武器的指甲也不过能划破表皮的程度。   一只耳抽动鼻子,伤口又裂开了。   嘴筒也没它生得长,都不知道是怎么张嘴撕扯猎物的。   一只耳骄傲地伸长脖子。   脑袋也这样圆,吐出的舌头粉粉的……   当然,最引狗注目的是那双蓝绿色的眼珠子,那么大那么圆,在光线折射下如同人类身上带着的漂亮石头。   一只耳相当讨厌那只贪吃的狸花,流浪猫比狗受欢迎多了,狸花饿了时就主动碰瓷那些人类,讨要食物。   与丑恶人类混迹在一起的狸花面目可憎,但眼前这只似乎不一样。   虽然它身上也有着浓郁的人类的味道。   但它不一样。   他们有同样的黑色毛发,很难被注意到,被发现也是注定被驱赶的命运。   即便它是只猫,那也是黑猫,还很弱小。   一只耳决定原谅黑猫对自己的伤害。   它压低声音向罗闵叫:“汪…汪…”   罗闵不了解它的意图,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一只耳见他毫无反应,急切地拖长了音调,上身伏地,下半身高高抬起,尾巴左右快速晃动着,“汪汪。”   黑猫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罗闵才试探性地向前迈步,一只耳生怕吓到胆小的毛球,仍维持着邀玩的动作。   直到罗闵走到它身侧,它才直起身子把罗闵圈在中间热情地舔舐。   黏糊糊湿漉漉的触感落在身上并不好受,尤其是堪堪结痂的伤口被粗粝的舌头舔开,罗闵被疼痛蛰得一抖。   很轻微的颤抖,一只耳几乎立刻察觉到了,收敛了力气,轻柔地舔过那小小的伤口。   突如其来的安抚令罗闵愣怔在原地,但很快,他跳出了一只耳的怀抱。   “喵。”   我要回家了。   一只耳不解,不影响它甩着尾巴回应:“汪。”   罗闵不知道它听懂了没,“喵。”   你别跟着我。   一只耳当然不会听话,它跟在罗闵身后走过了数条街道。   有时它甚至还在前面带路。   一猫一狗一前一后地避开人群穿梭在城市中。   直到拥挤的城中村出现在视线中。   “嗷!”   一只耳拦住罗闵的去路,似乎在阻止他继续前进。   罗闵绕过它,尾巴轻拍上一只耳的腿,继续向前走。   一只耳的叫声更急切了,轻易可辨的焦躁。   罗闵猜想或许城中村的人驱赶过它,或是……   这里的人素质参差不齐,也不乏品行低劣欺负弱小之徒。   想到这里,罗闵停下脚步,转过身,破天荒地用脑袋去顶一只耳的脖子,生涩且快速地舔过短短的毛发,轻轻叫了一声。   一只耳尾巴甩动得更快,欣喜地试图反蹭回去,黑猫却已抽身离开。   罗闵深深回望它一眼,转眼便跑进了城中村错综复杂的巷道中。   一只耳下意识向前迈步,却硬生生止住步子,伫立在原地。   月光落在它漆黑的毛发上,透不进一点光泽。   ……   罗闵轻车熟路将窗户顶开缝隙,轻松进入房间。   他蹲坐床边,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丝毫异样。   口腔内血腥气仍在,是刚才亲近黑犬时舌尖掠过伤口舔舐得来。   黑狗血并不能对形态的变化产生影响。   月上枝头,远处城市霓虹璀璨,车流如潮,映亮了半边天。城中村星星灯火,透进窗内。   罗闵隐在阴影中,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终于抓到关窍。   由人到猫的变化并非每回都失去意识,譬如这次,罗闵几乎是清醒地经历全程。   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不过眼前一闪视角瞬间切换。   然而由猫变人的转换,罗闵不曾有一次清醒着体验。   或是体力耗尽支撑不住以至昏迷失去意识,或是入睡后再度醒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转变。   猫形的维持时间有长有短,干扰因素各不相同。   唯一确定的是每一次都在无意识中变化。   那么,变身的关键在于“无意识”?   所以,第一次做猫时在外四处藏匿的浅眠,没有触发“无意识”的条件。   如果想要恢复人身,就必须抛却一切思绪,进入无意识状态。   简单来说,就是——睡一觉。   在外跑了一天,身上灰尘、血迹和口水混在一起黏住毛发,罗闵下不去口,猫的形态洗澡又极为不便,索性睡在地上,等着恢复人形后再处理。   可即便身体已异常疲惫,大脑却异常活跃。   罗闵闭着眼,思绪沉浮,梦境纷扰而来。   他梦见自己穿着高中校服与人并肩走出竞赛考场,那人落后几步,突然叫住自己,“说好了,我们要上同一个大学。”   还没等罗闵回话,眼前的人又变作一只高大的黑犬,热情地舔舐自己,罗闵全身上下被热烘烘的口水浸透了,才发觉自己变成了猫。   视角降低,雨日的皮鞋再度进入视线,用调笑的语气说:“生态不错,耗子都那么大,不怕人。”   紧接着一道士殷勤地上前,大声斥道:“急急如律令!”   再打眼一瞧,那道士分明顶着一头锡纸烫!   罗闵的眼球飞速转动,终于在一道巨大的响声后被迫惊醒。   翻身而起,映入眼帘的还是绒绒的前爪。   体感中过去了很久,然而天边堪堪浮出几抹微光。   惊恐的狗吠声从窗外传来,一声较一声高亢。   罗闵跃上窗台,云层厚重,雾气朦胧。   他的房间朝北,狗吠声在东面。   一夜多梦,身体疲乏地如同昼夜不休狂奔,呼吸更为急促,心脏的下坠感尤为强烈。   黑犬身披月光,目光追随他离开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毛茸茸的尾巴消失在窗台。   ……   “找到了吗?”   “没有,裴总,可能是逃走了。能跑应该没出什么事,周围没有血迹,刚才的车速也不快,大概是被轮胎带起的石子砸到瓦楞板的响声惊到了。”   司机态度恭谨地回复道。   即便载着这想不开不睡觉的脑残有钱人开车转了一晚上,天亮后突发奇想非要来道路狭窄的城中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差点撞死一条横窜出来的狗,也情绪稳定,对得起五位数的工资。   裴景声坐在车后座,闭着眼悠悠说道,“那回去吧,待会叫人来找找,受伤了就送医院。”   想来那狗叫得那么大声,也没出什么事。   “好的。”司机绕车一周,系上安全带点火,刚开出几米,便重重踩下刹车。   “……”   裴景声不说话,司机咽下口唾沫,“裴总,有东西倒在前面。”   “这地方是老鼠洞吗,隔一会儿就窜出几只?”   司机低着头不作声,避开后视镜中冷冽的视线。   “下去看看。”   司机忙应声,裴景声已先一步开了车门。 第7章   “这是只猫吧?”   裴景声站在一旁,向下睨着软倒在地上的黑猫,司机蹲在车前试探性地询问:“裴总,这猫咱救吗?”   “这东西不是在装死?你撞着它了么。”   “呃…”司机迟疑地一顿,摘下手套握住黑猫的前掌,冰凉的,猛地缩回手,“不会没了吧。”   身侧人影抬步向车内走去,司机叹出一口浊气,诸事不宜啊。   “让开。”裴景声折返回来,取了后座配备的薄毯,隔着毯子探了探黑猫脖颈处的脉搏,微弱的跳动从指尖传递,带起酥麻的痒意。   还活着。   “把它搬到车上,去最近的医院。”   裴景声将毯子丢给司机,回身离开,“记得给手消毒,回去以后把车送去洗。”   司机应声,小心捻起毛毯两角,裹住黑猫,再一托将其抱起。   像抱小娃娃似的,比婴儿还轻,裹起来只有两只手那么大。   司机不由放轻动作,疾步返回车内,“裴总,我把猫放在?”   “放前……放后面座位上吧。”裴景声下意识想让这东西离自己远点,放到前排座位底下,然而回想起两次急刹,再来一次怕是直接把这玩意就地掩埋了。   话音刚落地,司机已经将安全带给猫系上了,还不由得叮嘱一句,“裴总,我开车不能分心,麻烦您多看顾一点。”   裴总看他那殷勤样,不是怕死猫的时候了,冷笑两声,“好。”   车辆启动,司机谨慎地踩下油门,开出城中村后才松下一口气,导航前往最近的宠物医院。   车窗紧闭,裴景声没有附庸风雅的爱好,因此车载音响毫无用武之地,昂贵的设计使车内静得能听清衣料摩擦声。   屏息静气才能注意到黑猫微弱的呼吸声,裴景声偏头打量只露出一张小黑脸的猫。   看不清。   据说有些猫病得要死了就会向人类求助,所以他是被选中了?   黑猫往往离群索居,孤身独往,纯黑毛发被认为不属于利于生存的基因元素。而在社会评价中,也走向两个极端。   裴景声不在乎凶吉祸福,弱小的生命懂得依附更强大的存在,以此求得生存,已经足够有意思了。   “裴总,到了。”司机打开后座门,抱起黑猫,“您是留在车上,还是再叫人来开车?”   “不用,我进去看看。”   裴景声空着手跟在急匆匆抱猫跑进医院的司机身后。   “哎,医生还没上班呢!”   “加钱!”   黑猫很快得到了最妥善的急救,良久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缓缓睁开了眼。   “低血糖很严重,你看这数值,只有2.1!已经严重到晕厥了,再拖久一点器官衰竭能不能救回来都不一定。还有贫血的问题,这鼻子颜色变浅能看出来……咳,还是多上点心,身上的伤处理过了,剃了点毛,有些小猫爱美,多夸夸它别让它伤心,对恢复也不好。”   “刚捡的流浪猫?能长这么大还这么娇弱的小公猫真是少见啊……”   黑猫,即罗闵缓过最初的晕眩,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人送来了宠物医院,而再次失去意识的期间,并没有变回人形……   罗闵对上一双深灰的眼睛。   “醒了。”   黑猫睁开眼的一瞬间,裴景声思绪被拉回了几月前大雨侵泄的那天,一只狼狈黑乎乎水淋淋的不明生物不偏不倚踩过他的鞋面,勾烂了手工定制的皮革,还在他的裤腿上蹭了满身的水渍。   临走前甚至大声地“喵”示威。   不是老鼠。   蓝绿色的玻璃珠般的眼睛,少见而漂亮,虚弱的身体重新注入了灵魂,迸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亮。   “哎呀,睁开眼睛看更标致,你们要收养它吗,没这个打算的话可以留在我们医院,也是个好去处了。”   医生以手作梳,动作轻柔地为罗闵梳理毛发,受到罗闵顶头的反馈后,心下更是欢喜。   性格多好的小猫呀,罕见的蓝绿眼黑长毛,若非眼前的男人还没表态,她早就把猫抱进怀里哄了。   “我……”   “我养。”   俩人几乎同时出声,司机将话吞进肚子里,“小咪能跟着裴总那是最好的。”   明明连名字都取了。   裴景声盯着用屁股对着自己的黑猫,“需要住院吗?”   “如果家里有人照顾就不用住了,最重要的还是日常生活的调理,恢复是一个长期的事。”医生恋恋不舍地补充,“当然,不放心的话还是可以留在这儿观察几天。”   “不用,给它洗个澡,我就带它走。”裴景声扫向黑猫因沾上尘土而发灰的黑毛,藏不住嫌弃,“太脏了。”   “不能洗!”医生愤愤阻止,“猫咪有自我清洁的意识,身体太虚弱才没力气舔毛,我们可以用纯水湿巾帮助它擦拭。现在它还病着就急着给它洗澡,一是容易着凉感冒,二是不了解它对水的接受程度,万一应激,后果不堪设想。”   司机暗中打量裴景声的脸色,内心为医生鼓劲,多说点。   裴景声冷峻的脸毫无动容之色。   “既然决定收养它,就要对它负责,生命是很脆弱的。如果先生你没有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的话,还是把它交给有经验的人照顾吧。”   薄情的嘴唇一扯,“谢谢关心,我会请有经验的人来照顾它,营养师理疗师都不是问题。现在,让它跟我走。”   或许一只真正的流浪猫会为摆脱居无定所、食无常处的贫瘠生活而憧憬,但罗闵对奴役一个人类毫无兴趣。   两人交谈时,罗闵起身蹲坐在诊疗台,尾巴背在身后,望着磨砂玻璃门外影影绰绰接近的人影。   “楚医生……”   门打开的一瞬间,一道黑影如利箭穿过,而台上乖巧端坐的黑猫不见踪影。   医生不信任的神情还僵在脸上,而后张牙舞爪冲出去,“把大门关紧!抓住猫!别让它跑了!”   顾不上裴景声,司机随即跟出去,“咪咪啊!”   诊疗室只剩下裴景声一人,看向输液针头被大力拽出甩在衣袖上的点点血痕。   万幸,黑猫窜出去时没有客人开门,它大概率还留在室内。   “小黑快出来,姐姐有好吃的哦。”护士敲击罐头。   司机跪地看向角落,“咪咪,小咪是我,出来吧。”   医生打开手机播放母猫召唤小猫的音频,嘴里模仿着,“喵,喵。”   “……”   罗闵往抽屉里藏得更深,试探着舔舐前腿裸露的伤口,“口感”比想象中好接受许多。   他要尽可能躲得久,趁人松懈时从大门溜出去。   晕倒前他没发现一只耳,惊叫声大概只是被惊吓到的过路狗发出,提起的劲一松,四肢的虚软又反上来,甚至全身都止不住地打颤,冷汗一层一层反渗。   还没来得及找个角落窝着缓过恶心的劲头,心口一紧便倒了下去。   接受治疗后不适感消退,也知道“裴总”和那个看起来像下属的中年男人阴差阳错挽回了自己一条命。   罗闵记下这份恩情,却没想过靠“卖身”偿还。   罗闵是一个人。   他不是猫。   放不下身为人的自傲,才让黑猫过得这么狼狈。   对不起。   罗闵在心里说道。   “找到了。”   来人背光而立,身量高大。   不待罗闵挣扎,一手按住黑猫背部,手指铁钳似的挣脱不开。   “傻子,想躲好就不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喵!”   罗闵极力挣扎,肉垫贴着的木板很滑,人猫体力悬殊,罗闵为逃跑做出的努力终究徒劳。   反身伸出爪子威胁,裴景声不偏不避甚至主动挨下一爪,血丝涌出,罗闵冲裴景声大叫,“你有病?”   裴景声不知道他在喵喵叫什么,将他放进护士送来的航空箱内,“结账。”   被塞进航空箱的感觉不好受,小猫脑袋里的脑浆都要晃匀了,胃一缩一缩地抽动,狭小的空间一旦呕吐必然沾到身上。   罗闵只好继续叫,只是声音微弱了许多。   “怎么了呀?”楚医生蹲下来和他平视。   罗闵做出要呕吐的姿态。   “把它放出来,它好像不太适应。”   “给我。”裴景声伸手。   防止他再逃跑,罗闵被裹上一层中单束缚四肢,恹恹地趴在男人臂弯。   “那么娇气,跑都跑不远,还跑什么。”   “喵。”   你变成猫被人收养,你跑不跑。   “顶嘴。”   “……”   手下的触感柔软温热,裴景声不自觉地多抚摸了两下,得来罗闵的一次哈气警告。   “是才刚成年的小猫呢,可能刚离开妈妈不久。”楚医生伸手摸猫脑袋,被裴景声不动声色地避开,暗中翻了个白眼,“多和它玩耍、喂食,建立起信任关系就会依赖你了。”   “你确定这不是让它认为自己是我的主子?”罗闵感受到裴景声说话时胸膛的振动,不适应地偏头。   “这就是养猫的快乐之处啊。”   司机代裴景声接过发票,小步跟随在身后,歪着脑袋逗弄蛄蛹到裴景声肩头的黑猫。   楚医生对着小猫挥手,听得裴景声淡淡落下一句:   “我疯了才会觉得被猫爬到头上有趣。” 第8章   “都上车了,还想跑什么?”裴景声单手箍紧四肢不安分的黑猫,尽管罗闵只是试图从他肩膀上下去。   生怕黑猫在密闭空间里乱窜,裴景声抱了一路,罗闵默不作声。   宠物医院装潢前卫,诊金不菲,罗闵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够回馈裴景声的,以他的现状,能回报的也只有钱。   还需要分期还款。   等到了裴景声的住处,再寻机会逃出,他也不会对一只刚捡来的猫有太多感情。   期待之外的关系,必须尽早掐灭在萌芽阶段。   日上三竿,秋阳送暖。温吞的阳光斜照,试图打破车内的静谧,被车窗削去大半明亮。   黑猫安稳了一路,裴景声低眸瞧它,尖尖的猫耳不安分地一抖一抖,长出脸颊的胡须在光照下透明发白,圆滚滚的脑袋被迫靠在他的肩上,显出几分乖巧的假象。   这是他的猫了。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罗闵尝试背下路线,然而漫长的路程让本就精力不济的他昏昏欲睡,直至车停稳后才从混沌的思绪中清醒。   没有气势恢宏宛若宫殿的庄园,只是傍野一座别墅。   四周植被环绕,似乎有自己的果园,罗闵瞧见不远处树上挂着黄澄澄的果实。   树木葱郁,鸟语婉转,可闻溪水潺潺。   居住在市中心的人都少有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这样的一处静谧之地。   如果不是设计感十足的现代风别墅矗立眼前,都会产生误入山野居士的隐居之所的错觉。   可惜住在这僻静场所的,是致力于在城市开辟更多商圈的商人。   裴景声不觉得自己沾上了什么铜臭味儿,玷污了城市边缘仅存的清幽,有能者居之而已。   “能人异士”裴财主带着战利品回府,长工热情地迎上前来开车门。   “裴总。”   “孙秘书,东西都送到了吗?”   原来是秘书。   孙宸从背后掏出一个小本:“除了最大的那款猫爬架还需要测量尺寸定制,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之外,都送齐了。还有您跟我说会驯猫的人,不太好找……不过宠物营养师、宠物医生都找到了,给他们开了三倍工资,安排他们住在别墅后面,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说罢极有分寸的低头,不打量裹成一条挂在裴总肩头的猫猫虫,十分有职业素养。   活像是为昏君安排宠妃配备的心腹太监。   裴景声大步向前,手掌托住下坠的猫条,随口道:“好,记得让人事把你的职务调过来,工资升两级。”   “谢谢裴总!”   罗闵默不作声地听着,思绪流转。   为裴景声做事的人心里未必不犯牢骚,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将事情尽最大努力处理妥当,裴景声得到结果,用金钱省去时间,节省心力,怎么会多余揣测办事的人背后的态度。   双方都得到想要的,不赘想彼此心中的看法,再体面不过。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资本支出的基础上。   穷乏而自卑的人掏出心肺仍觉不够,又毫无所出,处处猜疑是否被人不齿,然而真正贫瘠的绝不是物质。   表面上的恭敬享受了一辈子也会成真。   只有爱,做不了假,处处露端倪。   黑猫趴伏着一动不动,裴景声皱着眉提起它的后颈皮,在孙宸心惊胆战的目光中将猫提在半空:“在医院不是挺会叫的吗,现在又怎么了。”   罗闵后颈发紧,动弹不得,一时间意识到自己难以离开,心下疲惫异常,索性闭上眼由着裴景声摆弄。   裴景声动作一顿,“别装死,一个招数玩两次就没意思了。”   “……”   孙宸悄悄抬头,对上松开束缚解放出的大尾巴,在半空中轻巧地摇晃,听得裴景声的教训,尾巴尖微微勾起,停止摆动。   好通人性。   一本正经的裴总也很通猫性。   “再跑出去没有人去找你,四周都是树林,随便一只兔子都比你大,被蛇吃了也是活该。”裴景声再次警告。   这下是真忍不住,孙宸低头憋笑,且不说猫能不能听懂,这房子周围看似原生态,实则每一寸地方都由专人负责,别说大得能吃下一只猫的蛇,就连一只老鼠都无法靠近。   黑猫不搭理,裴景声终于意识到对着一只刚捡来不久的野猫,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更何况这只猫一直未将他正眼看过,充满抵触。   一只猫而已,裴景声落下手,罗闵被丢在地上。   罗闵不明所以,踩在实木地板上稳住身形,没有裴景声预料的那般急匆匆找个角落藏身,而是回身抬头打量他。   这是罗闵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正式记录下裴景声的样子。   不似罗闵的清瘦挺拔,裴景声属于大骨架的硬朗结实,前胸后背肌肉紧实而不过度壮硕,行动间可见肌腱起伏的弧度。   眉骨高挺,眼神永远若有若无带着审视,一副刻薄寡恩的长相。   当罗闵打量裴景声的同时,裴景声同样回以审视。   “以后你就叫文文,文静。”裴景声突然道。   “……”   怎么不叫静静呢。   罗闵沉默地与裴景声对视,一高一矮。   孙宸猛地一鼓掌,打破一室沉静,“好啊,这名字太好了,文秀雅致,温婉娴静,合适,合适!”   一人一猫同时向他看来,人说:“它是公猫。”   猫说:“喵。”   “哈哈……”一滴冷汗艰险从脑门滴落,“公猫也好,现在都讲究男女平等嘛。裴总你看,咱文文也说这名字妙呢……”   “先叫这个吧,想到好的再改。医生来了给它看看,喂点饭。”裴景声踏步上楼,留下一人一猫。   目送裴景声走远,孙宸试探着蹲下,“咪…文文?”   很有礼貌地递出手,示意罗闵嗅闻。   可惜罗闵不懂这些,他坐着,澄澈的眼睛看向这位巧舌如簧的秘书,试探性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手掌。   你好。   手心与微凉软弹的肉垫一触即分,幸福后知后觉地被神经传递至全身,酥酥麻麻泛起痒,被小猫宠幸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这位在职场上雷厉风行八面玲珑的秘书心软成一摊,不自觉掐起嗓子。   “文文怎么那么乖呀,文文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猫是不是?文文饿不饿,哥哥给你找点东西吃~”   黏腻的嗓音和谄媚的表情激起一阵恶寒,罗闵蓬松的尾巴高竖炸毛,左右扫视,这是在和他说话?   “喵!”   清醒些,你不是个男人吗?   听见罗闵的叫声,孙宸爽得找不着北,跪趴下去与罗闵视线平齐,“宝宝,你怎么那么会夹,你是一只夹夹的小公猫……”   “孙秘书,给它喂点……”裴景声换了一身休闲服站在楼梯转角,“……孙秘书?”   “裴总……”孙宸腾得从地上爬起,整理衣袖,不卑不亢道:“我在。”   “你和我的猫在干什么?”   孙宸清清嗓子,“是这样的,为了帮助文文少爷融入环境,我与它做了友好交流……顺便询问了下它的身体状态。”   在孙宸大脑飞速转动应对上司时,罗闵纵身一跃,定点在楼梯扶手上,落脚的刹那,剃毛扎针后二次创伤的前腿一滑,身体向台阶歪倒。   猫的反应速度很快,即便罗闵还不熟悉猫的身体。身体本能在半空中调整姿势,不至于落地摔得太惨。   极其短暂滞空后,突感一阵向上的拉力,迎接身体的并非坚硬凸起的台阶,而是人体的柔韧。   孙宸只见电光火石只见,裴景声大步跨下台阶,伸长手臂抓住下坠的黑猫捞进怀中,一手拉住扶手稳定身形。   “文文不您没事吧,裴总!”   胸膛前热烘烘毛绒绒的触感拉回神思,收紧的心脏落回身体,有力地跳动。   “动什么,还想摔!”黑猫仍不安分地扭动,裴景声提高声量呵斥。   “喵呜。”黑猫挤出委屈的呜咽,背部疼痛非常,成千上万只蚂蚁啃食血肉也不过如此了,裴景声低头,原本毛发浓密的黑猫背毛秃了一块。   裴景声摊开手心,几缕黑毛赫然在目。   但绝不全是他的错,有一块是楚医生清理伤口时剃的,虽然尽可能小块地处理,用旁处长毛遮掩,但架不住裴景声阴差阳错地救猫拔毛。   还拔在同一位置。   秃了。   罗闵用力扭头去看,想将秃毛部位看个清楚。   做上平面模特的工作后,罗闵在耳提面命中渐渐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虽不至于到臭美的地步,但他知道,体面的外貌在如今意味着更多机会与可能。   他头一次感谢罗锦玉与记不清面孔的父亲,留给他挑不出错处的脸、比例优越的身材。   尽管不需花费太多心思在穿衣搭配上,但罗闵依然有职业素养地注重外形,讲究体面。   这份对体面的重视,即便身为一只猫也不会有太多削弱。   “喵嗷。”会长好吗?   秃毛处似乎有濡湿感,似乎是血。头发连根拔起会损伤毛囊,猫毛也是一样吗?   罗闵有些慌乱,如果这辈子当不成人,他也不想做一只秃毛的猫。 第9章   “我不是故意……”裴景声试图解释,显而易见,他是为了防止黑猫磕伤在台阶,而伸出援手,不过机缘巧合、情急之中才致使它再度受伤。   相较于黑猫摔伤,失去几根毛实在是可喜可贺、值得庆幸的事,两相较量,明眼人都知道什么选择更明智、理性。   更何况裴景声是出于好心。   然而面对一只猫,裴景声百口莫辩。   谁能指望一只猫理解,我虽然无意中伤害了你,是为了更全面地保护你,结果不在我预料之中,请亲爱的小猫看在我一片赤诚之心上,原谅我。   很显然,猫不会。   且不论猫这一生物从齐腰的扶手上摔下是否会受重伤,也不论猫是否愿意以失去亲爱的皮毛这一代价避免受伤,很显然,猫只得到了它秃了这一结果与事实。   裴景声对着黑猫不足他巴掌大的脑袋,突兀地生出些许绝望之情。   罗闵顾不上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摒弃了人的骄矜,伸长脖子扭着脑袋,试图用万能的唾液为伤口消毒,慰藉他光裸的皮肤。   裴景声站在原地许久,直至孙宸小声道:“医生来了。”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等待罗闵的诘问。   喵喵叫的那种。   “带它去看看。”裴景声向前托出罗闵,在孙宸忙不迭上手时收回,“算了,我带它过去。”   让黑猫看着,是他让人把它治好的。   “没事,擦点药等着毛长出来就行。”宠物医生定下军心,“不过要小心它舔到药膏,待会戴个伊丽莎白圈吧。”   王城年龄挺大了,无妻无子,半生时间都围着小动物打转,早就将它们当成孩子一样哄。   “小乖乖,身上真瘦,看这面色差的,多吃点把身体补好,伤口也好得快。”   虽然不知道王城是怎样在一张黑色毛脸上看出面色,但并不妨碍罗闵对医生的敬重,昂着脑袋由着他摸,或许是不适应,耳朵被摸得一只立起一只倒下,也不叫不躲,任谁看都是懂事听话的乖宝宝。   突然扭头对上裴景声意味深长的深沉眼神,只当他救了自己却被忽视而不满,思来想去,对着他叫了一声道谢。   不大的脸,眼睛在视觉效果上占了一半,嘴一张开,眼睛就睁不圆。为了表现诚恳的谢意,罗闵叫得很用力,相当认真地试图传递情绪,小猫脸皱得更紧。   裴景声看着罗闵叫得这样认真而大声,出于对这一天混乱经历的总结,随意下了判断:“没事了还生气什么?”   “哈哈,裴总,乖乖是喜欢你才叫你呢,”   照人类对猫贫瘠的理解,也对,罗闵迟疑地点点头,王城笑眯眯地夸赞,“乖乖真聪明。”   鬼灵精。   裴景声迟疑地上前,试探地将手放在黑猫脑袋下,轻轻挠了挠下巴。   罗闵接受了他的抚摸。   好乖。   “好了,戴上脖圈来上药吧,顺便擦擦身上洗个澡。”王城弯身取出一个白色像漏斗的物件,单手轻搂住罗闵的脖子为他套上,相当顺利,“好了。”   罗闵起身,视野被挡去不少,套在身上连扭身都受掣肘,带给他无穷的不安定感。   罗闵不喜欢,想摘掉,一屁股坐倒试图用前掌脱开。   尖牙在里面蹭,爪子在外面挠,黑猫相当努力地自救脱困,用行动表明对突然套住他的怪东西的不满。   王城虽然慈爱,却并不在此让步,舔到药膏的伤害比短暂的不适应要严重得多,“不脱啊,戴一段时间适应适应就好了。”   家猫没有狩猎的需求,行动受限不是大问题。   “听话把身上擦干净,保证不舔毛,就把这个摘了。”裴景声插声道。   “这不……”   “听懂了就叫两声。”裴景声抬手止住王城话头,目光炯炯盯着罗闵,拿出了谈判的严肃姿态。   罗闵动作一顿,正式蹲坐,字正腔圆喵喵两声。   他当然不会舔毛。   裴景声挑眉,按照约定为他解开脖套。   王城欲言又止,似乎很不赞成裴景声的溺爱,又惊讶于罗闵出人意料的聪慧。   “文文,告诉医生爷爷,你会听话的。”   得意忘形。   罗闵摘了脖套,自顾自玩起尾巴,不久前的听话似乎只是错觉。   裴景声冷笑一声,手指曲起弹动伊丽莎白圈。   黑猫勉为其难,不情不愿地,“喵。”   裴景声满意,“好了,洗澡吧。”   不用人说,罗闵也觉得脏,暂时难以跨过心理障碍从头到尾为自己梳理毛发。   说他清高也好,自以为是也好。   日后的事日后打算,现在能有更好的办法处理,何乐而不为。   左右不过擦拭一下,抱都被抱过了,这点接触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直到王城的手伸到后腿中央,罗闵哇啦跳起来,惊恐地喵喵喵。   “怎么了,是不是对我不熟悉,让裴总帮你擦?”   不是!罗闵气恼,就算是猫也有属于他的尊严,怎么能面不改色极其自然地就往那里擦?   换做任何人、任何猫,都不会轻易接受的!   罗闵蜷起身子,连尾巴都压在身下不叫人看。   “你答应过的,文文。”裴景声坐在一旁用手机看孙宸发来的资料,上面说,刚接回家的小猫应尽可能多地叫它们的名字,帮助他们迅速建立起自己与名字的关联,熟悉名字后,对指令的理解也更轻松。   罗闵不是文文,自然不必听话。   他有权拒绝任何侵害自身隐私的举动,这当然不是出于羞耻,而是自我保护。   就裴景声的表现来看,他并不能了解一只猫的小心思,为罗闵摘下脖圈,也只是为了达成洗澡这一目的。   他起身抽了几张湿巾,“还有哪里没擦?”   “腹部到尾巴那一块。”实在不行就算了。王城将话吞回去。   “嗯。”裴景声接近桌角的黑猫。   猫卷在一起,分不清头尾。   提起来看看,自然分清了。   冷漠无情的新晋猫仆并不相信,猫无法被驯服,更不会顺从任何人的想法。   他从中间下手,试图瓦解罗闵并不牢固的防御。   很好的开端,他摸到了猫的肚子,软得下陷,很空。   除了一针营养剂,罗闵今天还没摄入任何食物。   随之显露的还有背上可怜的一点点秃,不影响整体的美观,却也足够让裴景声适时停手。   罗闵还没做好被人摸肚子的准备,无论什么动物,腹部都是致命的弱点。   他下意识用前掌抱住入侵的手掌,后腿拼命前蹬,如果是同体型的对手,已被重击下巴而昏迷。   很值得夸赞的一点,裴景声的手上没有致命的弱点,除了皮肉太脆,尖爪一蹬就划了道道血痕,算不上是罗闵的错。   等罗闵反应过来,裴景声的手上已没有好地儿,他沉默地松开爪子,滚到一边去。   “喵。”   不是故意。   黑猫诚恳道歉。   裴景声不接受,“把我抓了还叫。”   “……”   那他能怎么办,叼着碘伏给裴景声消毒吗?   他能接受,裴景声应该没法接受。   “把最后一点擦了,就不和你计较。”裴景声拿出仅剩的耐心。   只有那一点不能擦,罗闵拒不配合。   “擦了就去吃饭,要不就打针,你选吧。”   在裴景声示意下,王城文狠心配合:“对,不吃饭就打针,用最粗的针。”   不管能不能听懂,先恐吓了再说。   只能骗到涉世未深懵懂小猫的手段,罗闵不以为惧,甚至有闲心用桌角磨爪子。   罗闵终于发现做猫的好处之一——理所当然地装聋作哑。   黑猫优雅端正的姿态下必然有蹊跷,裴景声沉下思绪。   “就擦肚子和尾巴。”   黑猫耳朵一动,蓝绿色的眼睛移过来。   裴景声暂且忍气吞声,“我不说假话。”   黑猫站起身,迈着猫步靠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景声,使人产生被一只猫监督的错觉。   忽略不受信任的隐秘不甘,裴景声细致地擦过更短更细密的腹毛。   动作轻柔,罗闵没感到丝毫不适,渐渐卸下心防,放松紧绷的肌肉,甚至主动将尾巴送到裴景声手中。   紧绷的脸色一松,裴景声虚握松软的尾巴,王城乐呵呵:“文文真听话。”   明明一点都不听话。   被收养的第一件事,是不惜滑针从医院逃跑。   从扶手上跌落,被救起的第一件事是喵喵大叫控诉他的罪行。   明明听得懂人话仍装聋作哑地要人哄着,还非得他亲手服侍。   从见的第一面起,罗闵娇纵而睚眦必报的性格就扎根在裴景声心中,每一分多相处的时间都在印证着裴景声对他毫无虚构夸张的定性。   一只放出门绝对会死得很早的娇弱黑猫。   应该紧紧跟随母猫不被丢弃才行。   裴景声不是没想过或许罗闵是有主人的,但将罗闵放出门,起不到监管义务任由自己所有物受伤的主人又能对他多上心。   跟着裴景声,是黑猫最好的归宿。   丢开湿巾,尾巴抽离掌心残余细微泛着痒的触感。   手背刺痛,罗闵纡尊降贵舔舐他留下的恶果,舌面倒刺带来疼痒,他察觉即将落在头顶的手掌,偏头避开。 第10章   “躲什么。”裴景声手指前推浮雕骨瓷盘,“吃。”   裴景声从未见过如此难缠、自我的流浪猫,养起来比名贵的品种猫还精细。   尽管他对那些精美得直奔玩偶培育的繁育品种毫无兴致,也不妨碍他以超于前者的饲养标准为他的猫喂食。   可惜罗闵不领情。   说实在的,罗闵对食物几乎无偏好之情,这是极为罕见的事。   没有厌恶也毫无偏爱,进食就成了维持生计的手段。   罗闵没有自虐的念头,作为人类时遵循着一日三餐的准则,准时准点。   对食物的了解仅限于围绕人的浅薄认知。   对猫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什么,知之甚少。   为避免小命在一不小心中呜呼,也避免产生未知连锁反应,罗闵从未尝试过以猫的形态进食。   数种生骨肉、动物内脏滴得出血,西蓝花剪得细碎,还有碾成糊状看不出原料的蔬菜泥,撒了一层营养粉。   盛在新晋饭盆中,红的红,绿的绿。   在盯着他被迫成为家猫的第一顿饭数分钟后,黑猫谨慎地探出前掌——   拨弄了两下饭盆。   “是不是饭盆太低了它吃不着?”阿姨对这小东西很关照,在裴景声点头后取来果盘架垫在底下,慈爱地说,“吃吧吃吧,都是好吃的。”   多讨人喜欢的猫,盯着食物严肃而谨慎的样子比小宝宝还讨喜呢。   饭盆调高后,与罗闵令猫羡艳的小围脖齐高,他低头就能品尝到这价值不菲的一餐。   同时,生肉无论如何都无法去除的腥味钻进鼻腔,不算难闻,但也勾不起食欲。   打过营养剂的身体并不饿,黑猫仰起脸,向着饭桌裴景声的方向瞧。   自从意识到无论想表达的欲望有多强烈,听在旁人眼里只是毫无意义的喵喵叫后,罗闵明智地不再开口。   “文文想和裴先生一起吃?”阿姨热心解读,但显然她并非善解猫意的那类人。   “喵。”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忍阿姨自言自语。   “裴先生!”阿姨踌躇片刻,“文文想和你一起吃饭呢。”   不是。   罗闵没意识到尾巴落在地上左右略有烦躁地摆动,只替女儿照顾过小狗的阿姨适时补充:“文文很期待呢。”   裴景声闻言抬眼,瓷碗落下咔哒一声脆响,以他的角度看,黑猫的长毛遮挡部分瞳孔,使眼睛看起来很凌厉,带着点儿凶,有点邪恶。   看不出任何依赖亲近之意。   “它不吃?”   饿了这么久换作其他流浪猫不护食都是好性格,哪有像罗闵这样的,摆到眼前的东西也不肯尝。   要么是傻的,要么是作的。   黑猫甚至能听懂他的谈判做出回应,哪有傻的迹象?   只有作得挑挑拣拣,才会饿到低血糖晕死在车轮前。   若不是今天裴景声突发奇想到城中村转一圈,黑猫或许此时不知亡命在谁的车底下,一缕冤魂早喝了孟婆汤转世去。   “把它抱过来。”   阿姨应声,俯身去捞,连捞三次,柔软的身体都似液体般从她臂弯中滑走。   拒不配合的模样。   “文文,过来。”裴景声挑高声线。   罗闵背着身,没听见。   可裴景声分明见他那双耳朵下压。   阿姨为难地站在一旁,试图用脚尖将黑猫推去裴景声身边。   “行了,你去休息吧。”   阿姨三步一回头走远了,黑猫仍揣着手蹲坐在原地。   男人起身,顷刻站至罗闵身前。   一双腿似一堵移动的高墙挡住罗闵去路。   “吃饭。”裴景声发出指令。   罗闵丝毫不惧,趴下身子团成一圈,这个姿势看后背的伤势毫不费力。   涂过药膏已不疼了,但痒意仍在。   痒到生出用舌头的倒刺舔舐缓解的意图。   裴景声额头一跳一跳,眼见罗闵只差将脸埋进背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黑猫后颈皮。   这次罗闵拒不配合,倔着脑袋,扯得后颈连带背部一片痛麻,不肯示弱。   不配合、不听话、出尔反尔。   黑猫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挑衅,将裴景声的底线掏出来翻花绳。   “你不吃我就收走,这一天都没有吃的,再给你三十秒时间决定,你自己好好想。”   不知疼痛的僵持愚蠢,裴景声适时收手。   鲜嫩的生肉渗出血水,越是生食越能暴露品质,但也必须即切即时,暴露在常温空气中它将急速变质,不会放置太久,或许几分钟后就会被倒进垃圾桶。   这份猫饭摆盘精致,经验均衡,在端上餐台前经过十数道检测。   不过一日光景,黑猫从拧开水龙头喝生水到用价值不菲的白骨瓷盛着专人配置的餐食。   裴景声没有亏待他,一应食材用具并未因他是一只不能言语的猫而降低标准。   不过养他这一只土猫,这样的待遇堪称顶级。   做穷人不如做富人子弟的宠物不外如是。   要尽早回到他的世界,在脱轨之前,平息横生的波澜。   “躲什么。”裴景声突兀出声,打断黑猫身体里一个人类灵魂的沉思,“吃。”   黑猫看他一眼,低下头舔食菜泥,不大熟练地用侧牙咀嚼,最后叼起肉吃得干干净净。   裴景声很难描述黑猫的眼神里究竟有什么,它顺从地按自己的心意安静且快速地进食。   大概真的只是需要人陪,裴景声掐破内心凸起的小疙瘩。   文文是一只有点叛逆,从不回应自己名字、娇气,吃饭需要主人哄着的黑色长毛土猫,今天是相处的第一天,主人勉强对它满意。   很快,主人发现,它比自己想象的还麻烦。   近一天一夜没合眼,裴景声简单处理工作后,回卧室的途中,顺路查看初来乍到的猫。   他想,开门后这只猫或许会将手工缝制的猫窝一爪子勾烂,把猫砂打翻,以及在私密隔音的房间内徒劳地喵个不停。   手腕下压,门向内打开。   裴景声只说准备些养猫需要的东西,孙宸按市场反响挑选的尽是明亮温馨色彩的家具,黑猫待在其中会相对显眼。   然而裴景声推开门后的,黑猫预料之中没有上前迎接。   甚至躲藏起来。   裴景声掀开柔软的地垫,拉开窗帘,转遍所有角落,灯光尽数打开。   与别墅硬装格格不入的温馨房间内,唯一的黑色,是裴景声落在地面的长影。   ……   别墅后院。   素月分辉,黑猫笼在月光下,肉垫陷入草地。   罗闵向右跳入草丛,轻易隐匿身形。   别墅白日里人员来往频繁,夜晚却只有裴景声一人居住,其余人员住在后院的独立平房中,所需设施一应俱全,独立单间,互不干扰,特有一番情趣。   这些后勤人员轮班轮休,大多直到长假期才会由专车接送回城。   如果能抓住时机,罗闵可以混上轮班接送的专车,返回城中村。   罗闵得知这件事还是在阿姨带他去房间时,听到匆忙回复的语音:“是嘞,过两天我回去喽,这种好事我怎么能不来嘛?”   深夜,他压下把手,小心地离开了别墅。   熟睡后变回人形的可能性很大,罗闵无法安心留在温馨过头的房间,坐以待毙。   摸清周边地形与人员分布,纷繁思绪有了短暂的安定,如独行在沙漠中紧紧握住一颗苹果。   深夜的秋风远没有白日的体贴,罗闵厚实的毛发呼啦一下被吹开,他没感觉到冷,视野却在摇晃。   他趴下来,才发现自己在抖。   大脑由此发现身体的异样,罗闵弓身前倾,突然呕吐不止,胃袋抽搐,腹部像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捏。   罗闵吐无可吐,喉管还在痉挛着,最后只勉强呕出些黄水和血丝。   呕吐物中久未消化的肉块散发难闻的气味,仍然是浪费了。   强迫自己闭上嘴,闭眼深呼吸找回力气,黑猫撑起身子简单用土盖过秽物,向深处走,试图找个防风处捱过这一阵不适。   这时候就显出底盘低的好处,罗闵几次栽倒安然无恙,不过意识越发模糊。   又一次跌倒,罗闵再难起身,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不行……不能睡……”   是人的声音。   伸出手掌,五指分明,夜色中他的肤色白得渗人,月华格外青睐于他,在森森丛林间,罗闵身体表面浮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唯一在场者无心欣赏,青年瞳孔紧缩,手臂撑在地面挣扎起身,没有毛发阻隔,石块树枝直接割破皮肤,留下细小的伤痕。   这离别墅太近了,天光大亮时罗闵必然会被发现,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赤身来到这里。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罗闵想起某次拍摄佩戴的长假发,如果他此时拥有一头长发,至少可以遮去部分身体,落得太狼狈的境地。   不过那得是比罗锦玉还长的头发。   罗闵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远走,他走不动了,蜷缩着抱起膝盖。   他开始抱怨起那些夸张的电视剧情节,陈啸总拉着他看,电视里的主角身中数箭还能骑马奔袭百里,他却像小兵小卒一击就倒。   丛林之外响起人声,拉长的声音飘得很远,枝头鸟雀惊起。   数道摇晃的光线在不远处亮起。   罗闵听见他们喊:“文文——”   这里哪有文文。   只有一个想逃跑的人类。 第11章   罗闵意图化为山间一缕谁也看不见的孤魂,整日游荡,听溪涧叮咚,百鸟嘹亮。   他就蹲在一颗成熟的蒲公英上,与它随风飘向远方;或是融入地底,随苍绿的、枯黄的一同碾落成泥,消弭于天地之间。   总归好过听着那道道声音逼近,他如此显眼且突兀。   心跳声压过一切,鲜明地感知胸腔内激烈的跳动支撑着生命,罗闵弯折腰背,尽可能地蜷缩在树干后。   “大半夜的找一只猫能找着吗?”穿着冲锋衣的男人吸吸鼻子,手拍脑门试图敲醒混沌的思绪。   “高胜,这找不着得着是一回事,裴总说了,天亮之前没找到就算了,奖金照拿,但咱们的态度得拿出来,万一找到了,那是皆大欢喜,也能在老板面前长个脸。”   高胜打个哈欠,“这深山老林的,白天叫雅致,晚上就是渗人了,别撞见什么才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就行。”   接话那人踹他一脚,“别胡说,去那边看看。”   高胜百无聊赖地甩着手电筒,一只猫能跑去的地方多了,今夜多半是白忙活。   从前也没见裴景声养过宠物,怎么就大半夜地找起猫来,还是一只叫文文的黑猫,具体长什么样,没说,找不找得到,随意。   高胜拿不准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有钱人的心思难猜,他只管做事。   即便有月光照射,林子里还是太黑了,即便是他们从黑猫身边经过,都很难发觉。   “什么东西?!!”   同伴突然提高声量向后退步,高胜顺着他视线所及跑去,眼睛先于手电筒捕捉到一抹白,绝无可能在这林中自然产生的透彻的白。   高胜心头猛跳,喉头一紧,艰难开口:“出来!”   那抹白似乎在动,受风的吹拂轻微抖动着,高胜缓步靠近,喉结一滚,祈祷这不是他被二氧化碳迷晕而产生的幻觉。   视野逐渐清晰,那抹白显出具体的轮廓,像……像人的线条!   天啊,高胜牙关紧咬,腮帮子发酸,心中忐忑是否应当转身跑走,和同伴拨打报警电话。   如果黑猫只是隐晦的表述,真正要找的,难道是晦暗隐秘无法公之于众的……   高胜被这个想法吓了一激灵,喉头剧烈滚动。   肾上激素接管身体,高胜心一横眼睁大,绕过树干。   那之后的事无论如何回想都只有模糊朦胧的印象,遍地黑暗中只有那抹白,他确定那有着具体而清晰的轮廓,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因为没有人证明,那里有过任何东西存在的迹象,只有一只猫。   正是那只被寻找的黑猫。   黑猫被送回别墅,裴景声仅看了一眼,王城便接手带走了它。   不过一天,又成了他捡到它的模样。   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不能顺它的心,一心向外逃,寻死不成?   毫无自知之明。   裴景声带着嘲弄入睡,第三日下午,才抽出空闲去看一看黑猫。   王城说它状态不好,连睡了两天两夜,好像很累,在梦里腿还在抽筋。   裴景声靠近些看了看它,这次留置针安稳地扎在黑猫的前腿,缠得紧紧的,药剂一点点推进。   由于很久没进食,黑猫体型看上去小了一圈,皮贴着肋骨,腹部瘪瘪的,连长毛都撑不起几分威严。   很可怜需要人怜爱似的。   裴景声为自己的想法嗤笑一声。   转开视线,恰好对上两只蓝绿色的眼睛。   罗闵对着眼前人迷茫地眨眼睛,意识还在半空中飘摇,毫无回归身体的意思,本能地逃避极大概率糟糕的现实。   脸颊肉被掐紧了,很痛,罗闵不满地叫出声,气息很弱,像撒娇时会发出的声音。   掐在脸上的手劲松了,猫还是谴责地看向人,由于连皱眉头的力气都没有,一双迷糊的眼睛看起来满是依赖。   “看起来文文很想你呢,你一来它就醒了。文文不是故意跑出去的是不是?猫嘛,有标记领地的意识,它是流浪猫,对领地的意识就更强烈,应该是太激动了才跑得远了些……”   并不打算长时间逗留的裴景声竟出奇耐心地留在这,听一个老头嘚嘚叭叭地向他分析一只猫的心路历程。   黑猫觉得人类说话的声音太吵,隔两句就要喵喵打断,不过似乎又被愚蠢的人类认作撒娇,趁他无法抵抗时摸了又摸小猫脑袋。   “猫是不会说话的,所以被误解也没法解释。”王城老了,常有太多感悟要向年轻人倾倒,“很多时候它们的行动、想法在我们看来很蠢,但这是猫的天性,既然决定要抚养一只没有被驯服过的动物,就要接纳这一部分。”   在平缓的语调中,罗闵头脑再度昏沉,手脚软绵绵地垂下去。   “但有时候它们作死伤害自己,还是能教育一下的。”王城拿起黑猫的一只爪子,在粉色的肉垫上按压,指甲冒出来,收回去。   “嗯。”裴景声的脸上说不出是否有所动容,手指点在黑猫后爪的肉垫上,轻轻挠了挠。   直到第四天早上,大雨滂沱,罗闵才找回意识,彻底清醒。   浑身像被碾过似的疼痛,他耗费不少时间确认身体所有零部件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也确认自己又变回了一只猫。   至于有没有人看到他的人形,他不得而知,不为难自己像塞了块石头进去的大脑思考。   身下是一团绵软难以着力,罗闵酸软着四肢几次软倒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比刚出生的小羊羔好不到哪儿去。   借力蹬出软垫,才发现自己原来睡在一个宽大的篮子里,篮底层层叠着几张软垫,篮子的一边拉了一层纱系在提篮顶端做遮光用,宛然一张可随时移动的床。   在宽敞的房间内,只占了很小的空间。   也是最中心的空间。   他跳出提篮,落在了一张更宽大的床上,踩着的枕头硬邦邦的,枕套的面料还勾爪子。   裴景声走出浴室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你不能上床睡。”他提起胆大包天的黑猫,把被勾破的真丝枕套从尖利的爪尖解救出去。   没等来喵声抗议,裴景声两手夹住猫胳肢窝,把它举到胸前,猫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里不动弹。   刚醒来没力气挣扎,罗闵坦然面对。   不过落在裴景声眼里,俨然又成了一副心虚模样。   “知道错了?还跑不跑,好吃好喝供着你,半夜溜出去有什么好处。如果不是让人把你找回来,你怎么办?”   裴景声似乎刚洗完澡,热气向他脸上涌,罗闵向后仰头逃开水汽。   他越逃,裴景声越来气,“装死这招没用。”   黑猫不耐烦地扭动身体,裴景声抱得不紧,险些让猫摔下去。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向上托起猫,无意扯到了罗闵的长毛,尾巴当即为他报了仇,径直抽上裴景声面门。   幸而反应迅速,避开了尾巴从正面击中,侧脸仍因躲避不及挨下一击。   有毛的缓冲,没什么声响,也不算太疼,但打脸本就是极富羞辱意味的动作。   至少在此之前,没人敢向裴景声脸上招呼。   罗闵伸爪抱住尾巴,满是坦然地看向裴景声。   叫声却急切。   “喵喵喵喵。”   不是故意的,下意识的行为,虽然是猫的本心,但对不起。   他极有诚意地道歉,人应当接受。   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屈。   裴景声转回脸,面色如常,嘴角竟然还噙着笑意,“行了,真吵。”   他不追究,罗闵随之揭过置之脑后,扭身便要跳到地上。   这次,裴景声轻而易举地将他抓住,挂在臂弯。   “在窝里待一会儿,带你去吃饭。”   那法式宫廷风的小窝是你的审美吗,罗闵撑在裴景声的手臂,对人的恶趣味感到阵阵恶寒。 第12章   罗闵认为,一切都不太对劲。   裴景声认为,一切都刚刚好。   大雨封了山路,裴景声留在家中处理工作,罗闵身体还未恢复,躺在提篮里输液。   休息的间隙抬起头,能看到黑猫有时盯着尾巴百无聊赖地摇;有时望向外,看雨滴落在窗面,蜿蜒纵横织起河网,它的瞳孔缩成细缝;极少数时候,它会看着自己翻动文件,脸上的绒毛被纸页掀起的风吹动,一旦自己转过头,就默默地偏开脸。   裴景声这样不专心,还要回过头来指责一只猫:“休息的时候哪能东张西望的。”   罗闵捂上耳朵,尽管对降低灵敏的听力而言收效甚微。   怎么有人话说得也不多却显得十分啰嗦,每一句他都不爱听。   然而,比起他接下来的行径,罗闵宁可忍受裴景声的啰嗦。   分不清成分的糊糊盛在盆中,被小勺挖起送到嘴边,“你这几天只能吃这些,听话,张嘴。”   生肉罗闵都忍着恶心硬生生咽下去,一点糊糊当然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为什么要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吃饭?   裴景声手臂卡在黑猫前后腿之间,手心抵在软肉最多的腹部,将他箍在腿上。   肉垫下踩着的脚感很硬实又有肌肉的柔韧,很难踩稳,裴景声几次轻拍黑猫的背要他坐下,都没能得到妥协。   黑猫固执地站着,裴景声固执地搂着,不像主宠亲密互动,倒像在耍杂技。   最终裴景声叹出一口气败下阵,对上黑猫倔强的眼睛,双手将猫抱起放到椅子上,“自己吃吧。”   只怕再这样下去,裤子都被爪尖扎烂了。   猫比他想象得要重一点,裴景声不着痕迹地抻了下腿。   黑猫低头尝了没几口就停下,转身趴伏,裴景声蹙起眉心,那盆中几乎没被动过似的,“不吃了?”   罗闵闭着眼睛,似乎是睡了,耳朵后压,闻言虚虚张开眼,回应了一声又站起身,舔食几口。   但也只有一点儿,罗闵伸出爪子将糊糊向裴景声方向推,示意自己吃饱了,走到椅背处靠着躺下。   猫一懂事,必然不对劲。   裴景声伸手探向罗闵腹部,罗闵用爪子拍开,将背转向裴景声。   不痛不痒的警告不起效,裴景声非但不有眼力见地离开,留他一个清净,反倒试图用手拨开黑猫的爪子。   黑猫不耐烦地向他哈气,两只耳朵背向脑袋,很凶。   裴景声不带笑了,冷着一张脸揣起黑猫,黑猫的尖牙划破他指尖,还不知收敛地呲牙。   即便这样,也没显出多少精神来。   它被抱在手上,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裴景声才要强制地将它塞进怀里查看,黑猫突然拱身吐出刚吃下去的糊糊,沾到了裴景声的裤脚。   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在呕吐后平息,不过还在一阵一阵的抽动,比刚才的紧缩痉挛好得多了。   神志清醒些许,罗闵意识到自己大半身子都挂在一只结实手臂上,裴景声不用香水,洗护衣物的产品也是无香型,罗闵却在此时突然记住了他的味道。   像阳光晒在香樟树。   那曾是城中村中珍贵的一棵树,该有三层楼高了,它留在那的时间比砖瓦砌成的时间还久。   它那样高而枝叶繁茂,罗闵常常爬上它坐上它粗壮的枝干,幼小身形掩在常年郁郁葱葱的树冠里,他看着家的方向,好像在等人接他回去。   它那样高而枝叶繁茂,占了不少的空间,突然某天有人称它挡住了全部阳光,影响了风水,得来众多应和,先是砍去了绝大多数枝干,紧接着它被一节一节截断。   它在这里长了太久,根系极其发达,被挖出来那天,地上破了个大洞,潮湿的土腥味争先恐后地涌出,在狭窄的弄道里久散不去。   罗闵回到家,鼻尖残余着淡淡的腥气。   回来时外面下起大雨,雨滴砸得鼻梁很痛,将轻易抹去的冲洗干净,污浊的搅得更泥泞。   他肩膀蹭了一片墙灰,衣角水滴成串地滴下来,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潭。   用钥匙打开门,罗锦玉坐在客厅里,直到罗闵走进来才转过头,“和朋友玩得开心吗?”   罗闵说:“妈妈,我没有朋友。”   罗锦玉皱起眉头,又很快舒缓下来,带着笑意,“怎么会呢,你一直都有很多朋友很受欢迎的呀。”   罗闵不再争执,低下头。   水滴渗入木板,罗闵想,这样的缝隙中能不能长出一棵香樟树。   意识回归身体,罗闵仍然挂在手臂上,摇摇晃晃,却意外地舒适,让猫不想动弹。   他闭着眼睛,裴景声当他睡了,压低声音和人交谈。   黑猫的尾巴不安分地扫动,男人几次意图握住都被逃离,最终顺着根部终于将其抓至掌心。听见猫不情愿的哼声,只好松开手,转而抚上它的背。   “按理说应该是能吃的呀,或许,或许,我是说有可能,它就是比较难养的类型呢?”   “难养就不养了?”   “那倒不是这个意思呀!总有个慢慢摸索的过程,不能太急,像吃的能试就多试试,种类上来了,再挑食的每样都尝点也能吃饱了。咱也不是养不起不是?”   “哦,你的意思是我人傻钱多。一只猫肠胃能像猪一样什么都试试,你的证自印的?”   长相敦厚的胖子抹了把汗,开口自动在裴景声冷讽的目光中压低声音,用悄悄话的音量为自己辩解:“一般来说,田园猫的肠胃不像布偶的玻璃胃那么脆弱,可能是流浪的时候过得不太好造成的……之后喂点羊奶试试看吐不吐,再逐渐加,您看行不行?”   见男人点头,胖子脚底抹油飞也似的跑了。   原以为是个资金丰厚的好差事,谁想一只土猫比品种猫还娇贵呢。不过这长相,属实不差什么,也难怪主人上心……   罗闵才不想试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想吃一样东西憋了很久,光是想到就神清气爽,不过正常人都不会想到拿它来喂猫,得靠自己想办法才行。   他被喂了些清水,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他已被带到书房,躺在牛皮椅上,盖了一层薄毯。   天已黑了,书桌上点了盏灯,裴景声正垂眼看平板的资料。   黑猫跳上书桌,凑过去看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无意扫到屏幕中央,似乎是财务报表,他看不懂。   无论这些数字代表着多少金钱,都只是一堆对他无用的虚拟符号。   裴景声被突然拱来的猫脑袋打断思绪,“醒了?等一会儿吃饭,再待一会儿。”   越是要它好好待着,猫越是不安分。   罗闵跳下书桌,高扬着尾巴,走至紧闭的书房门前,“喵。”   开门。   裴景声坐在原地,以冷峻的眼神压制,未果。被迫在黑猫沉沉的注视之下起身打开门,猫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他跟着踏出门,脚向上抬,避开险些被踩到的猫。   黑猫站在原地,蓝绿色的眼睛漂浮在半空,自下而上仰视裴景声,“喵。”   你不用跟,回去。   裴景声听不懂,猫就用头顶了两下他的小腿,直到男人懂事地后退一步。   “你不让我跟着你?”裴景声抱臂开口。   “喵。”罗闵回应。   裴景声一只脚落在门外,若有所思地盯着黑猫,良久才道:“行,不过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别想着再跑出去,听懂了就喵一声。”   罗闵不陪他耍这没意思的游戏,头一甩便向外走去,沉沉的脚步声落在身后。   “喵!”罗闵回头,不耐烦地回应,那人才停下脚步。   直到门再次关上,里面的人坐回位置,布料与坐垫发出摩擦声,罗闵才谨慎地下楼,奔向厨房。   他去的是专属裴景声的厨房,猫有他专属的小厨房,但怎么想都不会有它想要的东西。   裴景声虽然吃得清淡,但辅料里用来提味的东西不会少,罗闵只想尝尝解解馋,趁饭前的忙碌最容易得手。   厨房内有两人有条不紊地协作,即便是在烹饪的过程中,台面也极为干净、整洁、井井有条,食材、辅料分门别类摆放着。   谁都没注意到,一只黑猫贴着墙根猫猫祟祟闯入了厨房,肉垫落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声响,尾巴懂事地贴在腿侧。   敏锐的嗅觉先于视觉发现了所需,但那却是在帮厨的右手边台面,罗闵一面小心地靠近,一面思忖着对策。   猫机敏可爱,却在过去几千年来在民间名声不如狗,便在于它们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百姓家中,偷走鱼干、咬下一大块腊肉,或是堂而皇之踩到人家饭桌上叼走剩菜,实在是可恨极了!   人们为了防止猫偷取食物,刻意将食物密封起来储存到橱柜或放置高处,可这都阻止不了猫伸出它毛茸茸但罪恶的爪子。   猫不知道那是偷,在它们眼里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的捕猎手段。   而罗闵在这儿,也只是为了生存而采取必要行动,是完全正当合理的。   他将利用猫天生的敏捷,为自己争取应有的权益!   他要吃辣椒! 第13章   当猫有心躲藏时,就算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都难以寻到它的踪迹。   罗闵作为一只体型不大,毛量很多的新手小猫,必须极富耐心贴着台边潜行。   为尽可能地缩小身形,黑猫身体压低,耳朵向后贴在脑袋上。从正面看几乎瞧不见前爪,两条后腿后蹬,每走两步便谨慎地停下,身体随行动略微摇晃,尾巴压在地面,屁股一扭一扭更加明显。   很快,他就匍匐至帮厨脚边,等待帮厨转身退开的空隙,一跃而起夺取辣椒。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   黑猫耐心地蹲守……   “小刘,去拿煨好的高汤过来。”   “好。”帮厨脚尖一转,身体转向外侧,刚迈出两步,突然听得身后一道喝声。   “什么东西?!”   一团黑影纵身跃上台面,主厨伸手阻拦,用身体为盾遮挡名贵食材,免受不法分子的侵袭!   然而那黑影身形一定,猫的轮廓鲜明显出,对那主厨踌躇满志制作的菜肴不屑一顾,极有目的性地直奔色泽鲜亮的辣椒,来不及在橙黄与鲜红之间犹豫,叼起颜色黄亮形如灯笼的辣椒跃下台面。   整套动作前后不过两三秒。   帮厨紧赶至黑猫去路前方,双腿下蹲稳住姿态,肩膀打开十指张开,只待黑猫奔来一举将它拦腰截住。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帮厨虽不及主厨功力深厚,却也颠勺多年,两臂结实有力,自信满满,势必拿下这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的小猫。   他已经能想象黑猫被他抓在手心无助又不甘地哀嚎,而他铁面无私地夺回被盗走的…辣椒,那时黑猫将在他手心任他揉搓。   柔软的腹部、蓬松的尾巴、还有圆圆的脸蛋,必须将这坏蛋的胡须都摸一遍。   然而幻想终归是幻想,在罗闵看来,帮厨动作笨重而缓慢。他轻松一蹦,身体在空中拉成一长条,分别于帮厨膝盖、肩头两次借力。帮厨眼睁睁看着它高高跃起,侧身一蹬墙面越过他,优雅地落地,辣椒稳稳地叼在口中。   事成,只见黑猫回头一瞥,落在人眼里尽是挑衅,殊不知罗闵内心善良地说了声抱歉。   嚣张的、邪恶的黑猫。   裴景声悄声从黑猫视线侧面死角靠近,实在想不通一只猫怎么如此脆弱又顽强,来家后没吃过什么东西,全靠输液撑着,一会儿难受得似乎快死了,攒了些力气又上蹿下跳作威作福。   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   若非亲眼通过监控所见,裴景声怎么都想不到一只猫蹑手蹑脚地筹谋、捕猎,只是为了偷走几颗辣椒。   轻缓的动作带起空气流动,脊背毛发轻易捕捉到风,罗闵看也不看,闪身避开突然迈步而出的男人。   裴景声再一次冷冷警告道:“猫不能吃辣椒。”   猫不能上床,猫不能吃辣椒,猫还不能变人呢。   罗闵跳上高处的香薰架,确保没人能直接接触到他,慢条斯理地端坐下,将紧叼的辣椒放下,很有用餐风度地舔了舔爪尖。   没错,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舔舔,虽然只局限于简单的清理,身上的毛发还是太茂密了……   于是,裴景声亲眼所见,一只猫,用指甲插起一只黄澄澄的辣椒,送到嘴边,撕扯成小块,慢慢品味。   帮厨闻讯赶来的佣人也看呆了,张着嘴站在原地提着梯凳,“那么聪明呢?”   “聪明个屁。”裴景声暗骂道,脑门青筋直跳,谁家好猫吃辣椒?   费尽心机,就为了吃个破辣椒,东星斑、黑虎虾,甚至耗牛肉看都不看一眼,挑了个最不能吃的,纯缺心眼。   黄灯笼辣椒,其辣味刚猛,在辣椒界居世界第二,辣度可达17万个辣度单位,是名符其实的辣椒中的霸道总裁。*   只待黑猫反应过来,必是一场兵荒马乱。   一面佣人踩着梯凳小心接近罗闵,一面由帮厨捧着剥好的虾肉引诱,“喵喵,特别好吃,快下来,喵喵喵。”   非但没有奏效,甚至罗闵在听到动静后,挪动屁股背过身,专心品味辣椒的风味。   他的背毛长好了,团起身又像个霉豆腐。   辣椒的确很辣,能引发内外轰鸣的疼痛,换作皮薄的人形,只怕已经满脸通红。   但也很爽,就像有人迷恋穿孔的疼痛,掌握身体的自由让人飘飘欲仙,而辣同样能带来疼痛,辐射性地蔓延,烧灼感能停止一切毫无意义的思考。   爱吃辣这件事广泛地为大众接受,人们听说一个人爱吃辣,顶多说他的口味重;听说一个人爱穿孔,哦,那他一定有点精神疾病,还有点小钱。   罗闵平常买的大多是晒成干的小米椒,偶尔改善伙食,会在菜场买线椒,绿色健康。   楼下一间铺子做的是果蔬生意,街坊四邻都便宜些。然而出了那档子事后,没明说不卖给他的商贩坐地起价,宁肯不做他的生意。   罗闵没想着自讨霉头,自觉多花时间绕去西边的菜场,也不叫双方难堪。   他当然理解。   不过,菜场里可没有这样辣得够劲的椒,柳市的人好清淡,讲究的是食材本身的鲜,连味精都很少放,更别提辣椒了。   辣椒多是提味用的辅料,每餐切个半根就差不多了,菜场上卖得最好的还是带甜味的青椒。   罗闵好久没尝到这样鲜脆又足够痛的辣椒。   猫很喜欢。   他一共只拿了两只,不是不贪心,只是猫的嘴巴不够大,人又追得紧,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还有一只黄椒,他舍不得吃,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是绝无可能将它攒到下一次的。   黑猫趴下来,用牙齿咬开辣椒梗,舌头细致地舔食破口流出的汁液,仿佛是什么佳酿一般。   裴景声个高,看得也更清楚,不叫黑猫做什么就偏要做,还变本加厉地做给你看。   养猫来这一周来生的心火,比休假期间听闻公司决策通过白痴的议案还令人无以言表。   对人还有办法,对猫打骂不得,威逼不得,利诱不吃,动不动还“死”给你看。   “裴文文!别装听不到,你再把这个也吃了,我就抓你去王医生那洗胃。我数321,你自己下来,听到没有?”   黑猫软弹的耳尖微动,扭头俯视裴景声,看清他脸上的愠怒,又扭过头拨弄了两下水灵灵的黄椒。   裴景声认为它已充分地权衡利弊,再无法无天也该有所顾忌,然而抬眼只见黑猫将大半黄椒毫不迟疑地吞进嘴。   在黑猫上下摆动脑袋帮助黄椒顺利进入食道时,裴景声一步跨上梯凳,伸手将黑猫拽落怀中。   恶狠狠地从罗闵嘴里抠出尚未来得及吞咽的碎块。   “喵!!”   “还叫,嗓子都哑了,偷辣椒吃,亏你想得出来,不吐出来你今天就睡到地板上去。”   罗闵眼睛都红了,一方面是气的,令一方面是辣的。   就算他再喜欢辣椒,黑猫虚弱的身体也并不能轻易接受刺激性极强的黄椒。   才没一会儿,声音都喑哑许多。   眼泪更是不自控地淌出,罗闵嫌丢脸,扭身避开裴景声的视线,无意对上佣人呆愣的表情,索性低头埋进裴景声肩膀。   被抓住了还不老实,裴景声厉声道:“听得懂还装,现在躲什么,就你有能耐,当初不把你捡回来你就没命了,还敢折腾!”   说罢,他习惯性停下等着黑猫还嘴或还手,不料黑猫乖巧地伏在肩头一动不动。   裴景声拧眉,本着黑猫不作声必定在作妖的准则试图拎开它,看看是不是把辣椒藏在舌头底下偷吃。   “好像……好像哭了。”佣人壮起胆子出声。   猫哭了?   裴景声从不知道猫也会哭,但黑猫身上总有许多例外。手指僵在半空中,继而放缓了力道,轻轻拨开猫。   轻轻拨开……   拨开……   用力拨开猫!   黑猫眼下毛毛果然沾着水渍,眼瞳里还在滴出泪,表情却毫无委屈之意,是惯常的面无表情,但平白让人心软。   尤其是看到肩头小小的湿印……   真奇怪,有生物长得这样合他的心意,有毛茸茸的身体还不够,脑袋圆圆的,耳朵不听话长得也足够可爱,最令人发指的是,一双圆溜溜又异常传神的眼睛此时沁出了透明的水珠。   真可怜。   明明是刚捡到它时,都没生出的感悟。   他不由放轻了动作,用和缓的语气道:“怕了?”   是他说话太重了?是因为他说洗胃还是睡地板?   但以前者做威胁时并未奏效,所以是后者。   想起报废的枕套,裴景声皱起眉,“你不能睡我的床。”   罗闵面无表情地流泪。   这里的人都是外星生物吗,猫怎么会哭。   他看着裴景声叹出一口气,咬牙妥协般:“可以把你的窝放到床上,满意了吧。”   完全听不懂裴景声在说什么。   罗闵再度怀念起他不会说话的朋友,第一次是他在公交车上遇到喋喋不休的王璨。   裴景声给出的好处到此为止,“行了,带你去检查一下,把眼泪憋回去。”   黑猫瞪着眼睛感受眼泪不自控地流下,忍不住用尾巴给了浮想联翩、过度解读的人类一下。 第14章   柳城的冬日最是难熬,屋里屋外都透着阴冷,罗闵还和罗锦玉同住一屋时还捱得过去,八岁生日一过,他就搬进了北面的小卧室里。   大片大片金箔似的阳光洒在灰白的外墙上,罗闵躺在床上,迷蒙了眼,辨不清远近,伸长手臂去够一片灿烂,指缝中透过窗未关严的冷风。   每到冬季,罗锦玉就会衰败下去,自从他搬离卧室后,她的脸色也僵白了,总在外人面前含笑的眼睛冷冷淡淡地审视着。   她经常抱着相册,看孩子的相片,可罗闵到她跟前,她又闭上眼不说话。   今日是除夕,丁秀慈前几日才知道这些新年来门庭冷清的罗家母子不是回了老家,而是从没庆祝过年节,扬着眉头说:“这怎么能行呢!”   儿女孝敬她提来的年货,有好些被罗闵磕磕绊绊提回了家,丁秀慈还说:“小闵啊,等除夕那天,你早点来找婆婆,婆婆给你炸春卷吃。”   罗闵点头应下,他跑出几步又回过头,一张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婆婆,我会早点去的。”   当然要早点,他知道的,一般人家都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罗锦玉和他只有两个人,每日都在一起,也就不需要单独吃一餐年夜饭了。   他记着时间,夕阳落在对楼外墙第三条裂痕的时候,就代表下午即将结束,日头要向下落了。   罗闵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套上最厚的外套,抬手时才发现咯吱窝漏了洞。   这不体面,不够好看,他脱下换了条白色毛衣,急匆匆地开门出去,路过客厅时他回头张望,卧室房门紧紧闭着。   走得太匆忙,又返程确保门锁好了。   罗闵小步快跑,竟也不觉得冷了,耳朵热得红彤彤,反复在心里默念那几句吉祥话。   婆婆,新年快乐,万事顺意,身体健康!   待念到第十六遍时,罗闵就不念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拍拍它试图不要再跳得这样快且用力。   可身体不听他使唤,手掌仿佛能感受到丁秀慈宽厚的温暖的手拉着它摩挲,脸热烫热烫仿佛已进入那间温暖的屋子。   丁秀慈说,家嘛,就是得有人气。   她在哪儿,哪就是暖烘烘的。   罗闵对自己说,不能待得太久,只坐个五分钟,能把炸春卷吃完就好了。   他站在笨重的防盗门前,手指虚握,轻轻敲在门板上。   金属的面板冰凉,乍一接触如火烫般,罗闵伸回手在毛衣上摩擦两下。   可能是太小声了,在厨房的话很难听得见。   罗闵深呼吸,毛衣袖口裹住半边手掌,加大力气敲门。   室内声音嘈杂,可能是丁秀慈提前开了电视,她总觉得小孩就爱看这些。   有声音靠近了,罗闵退后两步,扯正衣摆,仰起头。   婆婆,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婆……”   开门的是个男人,罗闵见过他几次,是丁秀慈最小的儿子张韬,她提起他时总是抱怨又纵容。   “谁家的小孩儿,不回家吃饭乱敲什么门呢。”   张韬像是没认出他,把他当作恶作剧的小孩,但也忍着性子从门边糖筐抓了一把糖果塞到罗闵手上,“拿去吃吧,早点回家。”   丝丝缕缕油香气从他身后穿过来,碗筷碰撞人声交错。   “谁啊?老小快点,等你碰杯呢!”   “妈你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啊!”   原来年夜饭不是在晚上吃的。   门在眼前关上,带起的风吹动男孩垂下的眼睫。   他三两步跑下台阶,风声呼啸在耳边化作一声声祝福。   新年快乐,他应该说出口的,或许张韬会让他进门,丁秀慈会摸摸他的头,问他想吃些什么?   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光是抬起头就觉得沉重。   与此同时,他庆幸自己未闯入丁秀慈的家。   屋内,丁秀慈洗净了手,端出一大盆炸物,“知道你们爱吃,特意做的,快尝尝。”   落座了才想起问,“刚刚谁敲门呢?”   张韬捻了一根春卷塞进嘴,被烫得呼呼吹气,含糊道,“就一小孩,还穿着白衣服也不说话,家里人也不知道劝劝,我看着邪乎,塞了点糖给他就走了。”   丁秀慈点点头,隐隐觉得忘了些什么,视线落到那盆炸春卷上,又站起身给一桌人夹菜。   年节,城中村空了一半,尤其是廉租楼,窗口黑洞洞一片。铺子关了大半,只有十字岔口拐角的小卖部开着,拉了一面卷帘挡风。   罗闵跑到这儿,才松缓了步子,汗浸了里衣,风一吹就凉了。   在岔路风口走上几步,全身凉得更快,罗闵脸不烫了,心跳回归平常值,迈动脚步变得困难。   他在避风口蹲下来。   小卖部从里间出来个人,脚步声踢里踏拉,哼着西游记主题曲,啪得摁开柜台电视机,躺椅咯吱一响,就听得那电视里的人满腹悲戚说着:“我要劈开那山,救出母亲。”   罗闵抱着膝盖,听里面小卖部里扒拉饭盆的声音,仗着没人肆意吸溜汤汁,听得里间喊到什么,喊着“我要,我要吃!”爬起身又进去了。   红轮落山,天黑得快极了,鲜亮的红灯笼也蒙上一层灰蓝。   罗闵撑起膝盖,向左拐往家走。   “切。”   他扭头,对上去而复返的少年陈啸。   陈啸右手端盆,食指中指夹着一双筷子,左手捏着根咬了大半的鸡腿,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不知哪来的空隙还能说话。   他看见罗闵大冬天耍帅似的穿着一身白毛衣,忍不住对着他翻白眼。   陈啸是这里的孩子王,年龄偏大块头也不小,呼朋引伴地从东跑到西,再从南吵到北。   一群豆丁说什么都信,不信的,从家里偷点零食出来分发,也屁颠颠地跟在身后了。   只有罗闵不是,他不参与过家家也不会说顺口溜,干净漂亮,妈妈更是这一片有名的美人。他听几个男人哄笑说,要不是这几年抓得紧了,怎么也该尝尝滋味的。   陈啸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讨厌罗闵。   罗闵也从不光顾他家铺子,身在城中村却一副矜贵模样。   陈啸大力撕扯下鸡腿肉,挑衅地对着罗闵咀嚼。   罗闵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这是陈啸第一次看到他面无表情以外的神情。   他看着罗闵摊开手心,把所有糖都放到他面前,“新年快乐。”他说。   那一堆糖静静躺在那儿,陈啸还没想好要不要也回他一句,罗闵已经走远了。   ……   “它怎么还不醒?”裴景声站在床沿,示意王城上前检查,语气困惑而不解,“它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   黑猫睡在浅灰床单上,身上搭了为他特制的手工棉帕,随呼吸一上一下起伏。   王城拉开黑猫的爪子,在柔软的腹部贴上听诊器都没把它吵醒。   借工作之便不着痕迹地撸了把猫,克制住嘴角的笑意,王城细心答道:“一般来说呢,猫睡十几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家猫,在熟悉舒适的环境中有更多安全感,会睡得更熟。”   裴景声耐着性子问:“和它吃辣椒之后亢奋了一天一夜没睡觉没关系?”   说来也怪,第一次接触刺激性食物多多少少会表现出不适,罗闵却毫无忍痛的表现,除了被裴景声抓在怀里时流了一会儿眼泪,并无异样。   彼时两只猫眼湿漉漉的,连王城都险些心软认定它就是娇气听不得骂,委婉表示:“可能是辣椒太好吃了?”   完全是神医。   罗闵稳重地点点头。   然而冷酷的裴景声抓着黑猫回到房间严密看管,并将厨房列为禁猫重地,剥夺了猫的饮食自由。   黑猫满不在乎地趴着舔爪尖,坚持用屁股对着裴景声。   不过新送来的猫饭终于是吃了,裴景声懒得再和它计较。   从提篮醒来那日起,罗闵就与裴景声休息在一个房间内。   而和一只猫共处一室的后果,裴景声直到夜晚才懂得。   当一切回归寂静,任何活动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尽管罗闵是只被盖章文静的猫也不除外。   室内温度适宜,湿度正好,四周密不透光,确保主人拥有最舒适的睡眠。   然而,时不时传来的小动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裴景声猛地起身,开灯,两只探照灯般的猫眼悠悠转过来。   “你在干什么,舔毛?平常不舔,现在舔舔舔,别舔了,睡觉!”   两只眼睛眨了下。   裴景声当它同意,关灯躺下。   欻欻。   裴景声起身,幽幽开口,“现在又磨爪子?”   没磨他的实木家具,抓的是自己的提篮小窝,硬生生刮出几条流苏。   甚至在与裴景声对视时,爪下动作也未停。   “停爪。”   “喵。”   罗闵有点不耐烦了,不让他练习舔毛,也不许他磨爪子,为什么有人睡觉时都这么霸道?   裴景声在两只电灯般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的鄙夷、不屑,起身抓猫。   事不过三,罗闵不可能再落到他手里。黑猫将身一扭,轻易跳出两米远。   “我给你放电视,不发出声音,能不能做到?”   罗闵悠哉悠哉晃尾巴,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当裴景声回到床边真的打开电脑放映躺下时,黑猫还是给了面子靠过去。   屏幕上设置自动播放《猫和老鼠》,不开声音也不影响画面的精彩,罗闵看着看着就集中了精神,尾巴打在身后。   被尾巴打至少比听乱七八糟的声音好,裴景声仰卧着,平心静气。 第15章   屏幕亮了一天一夜,其实早在后半夜笔记本便因缺电濒临关机,要问裴景声为什么知道,要问罗闵的尾巴为什么敲得那么用力。   聚精会神钻研了一天一夜《猫和老鼠》,黑猫终于抵抗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又是一天一夜。   裴景声几次想提起它清醒清醒,手抚上背毛,临到了提的阶段,又松了手。   罗闵醒来时,房间内空无一人。   他起身,棉帕落下,通体赤/裸,皮肤接触空气沁凉,他变回了人形。   罗闵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离开的最佳机会。   他第一时间锁上房门,在衣帽间翻凑出一套不出众的搭配,白衬衫黑裤,除非贴着袖口看刺绣,才知道这属于裴景声。   罗闵解开领口两颗扣子,头发向后抓露出凌厉眉眼,对镜露出几个不耐烦的表情。   像个纨绔的公子哥。   除了衣服外,他没碰任何东西,仅在打开门锁后,小心擦去了把手上的指纹。   虽然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以稳妥点的方式离开,他看向电脑又移开视线。   一丝痕迹都不能留下。   没人会想到他会与一只猫有任何关联。   在脸上泼了捧水,罗闵从卫生间的窗离开。   落地,在石子路上踩了又踩,直至脚心磨出细小的伤疤,沾上尘土。   他贴着墙根走,直到走到后院,都好运气地没碰见人,想来裴景声不在,他们也过得轻松些。   不过,罗闵还是跑进了密林,做戏做全套。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高胜。   那日找到黑猫,高胜额外得了嘉奖,却始终心神不宁,梦里始终飘荡着一抹白色的魂。天亮后他再问最先惊叫的同伴,同伴却咬定了只是天太黑看错了眼。   他每日寻空便去密林站在那颗树后,一遍遍回想那夜。   天那样黑,他也绝不会看错,可除了他,谁能证明那抹白魂存在过?   在密林发现人影时,高胜险些惊喜地叫出声,压住心中那份诡异的悸动,他开口喝道:“谁?站住!”   那人穿一身白衬衣,转过身来,皮肤白得发冷,映衬眉眼格外深,带着疲惫的怒火、被冒犯的不快,但似乎见到他又是值得庆幸的。   因为他扯起嘴角,“终于找到人了。”   高胜的眼睛几乎无法移开,他想,错了错了,他要找的是随时可以消散得无影无踪的鬼魂,绝不是一个狼狈却不掩风姿的少爷。   可他还是死死盯着,“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眼前男人十分警惕,罗闵压着眉头很是不快地解释:“和人开车上来转转,吵了一架,不小心留在这儿了。”   高胜视线落在他光裸的脚上,那少爷又恼怒地挤出几字:“打赌输了。”   看他一身衣服料子不错,却穿得没个正形,应当是寻摸地方打赌飙车,输得凄惨连鞋都被人脱了,丢在这荒山野岭绝地求生呢。   “你怎么走到这儿的?”   眼前青年努力压着火气,“还能怎么走的,靠我两条腿!”他指着树木空隙间透出的别墅一角,“就那一座房子,我不往那走我找死么。”   说着话,青年额间滴下水珠,大概是走了太久凝成的汗珠。   “你……”   “还问还问,你不帮我就算了,有什么好问的,我是什么不法分子你拿枪崩了我!”   高胜消了声,换作往常他早呛声回去转身便走,可他牢牢盯着那颗水珠沿着青年冷透白皙的脸颊滑落,最终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城。”   罗闵的脸上恰时浮现喜色,但他又尚存狐疑地问道:“真的?你是这家的主人?”   注意到罗闵舒缓脸色,高胜不禁露出笑容,没直接回答:“我有车。”   “切。”罗闵对他翻个白眼,小声嘟囔,“我也有。”   罗闵一双脚尽是划痕,却也倔强地没叫人背,跟在高胜身后,踩他的脚印,高胜也有意避开枯木碎石,走得稳又慢。   出了密林,罗闵一屁股坐倒在一块平顶石上,“我走不动了,你去把车开来吧。”   高胜点头,走出几步回头叮嘱:“你就留在原地。”   他看到罗闵又臭了脸,似乎在说:废话,我都这样了,还能走哪儿去。   日头高悬,大概正午。进入深秋,气温降了,沐浴在阳光下终于不似火烤,罗闵闭着仰起脸,呼出一口气。   继而他又站起身,望向高胜远去的地方,这个男人是意料之外的因素,他做好了被佣人盘问的打算,就算闹到裴景声眼前,他也有应对的策略。   但有高胜这个意外之喜,能省去许多麻烦。   高胜告了假,启动他平日舍不得开的越野,拿了双拖鞋放在副驾,在转角处接上青年。   “我叫高胜。”他主动开口。   罗闵坐在后座,靠在椅背上。没有如他所想落座在身旁,却让高胜松出一口气,他尽职尽责做这位少爷的司机。   “嗯。”少爷冷冷淡淡应声。   后视镜映出青年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别样的优美,他偏头看沿途的风景,眼尾上挑带着年少傲气,应当是逍遥落托永无忧。   与忧郁苍白的憔悴鬼魂毫无相似之处。   可高胜仍旧忍不住看他,“副驾有拖鞋,我拿给你穿?”   罗闵转过来看向后视镜,他又补充道:“新的,没穿过。”   罗闵说“好”高胜又停下把拖鞋拿给他,还搭了瓶碘酒和棉签。待人收拾齐整,才缓缓开上路。   青年没有搭话的兴致,高胜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想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问他的朋友怎么狠心把他落在山里,问他怎么绕过关卡闯了进来,还想问他叫什么名字。   然而最终将车停稳,在繁华的商业街中,青年俯身下车,他才来得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闵顿了顿,告诉他,“我姓周,周珏。”   脑海里凭空冒出来的名字,他顺嘴说了,“你等我一下,我找到人给你拿点钱。”   高胜摆摆手,“不了,再见,周珏。”   罗闵目送他驱车离开,转入纵深巷道,祈祷东西还在。   杂物堆凌乱,篷布不知所踪。罗闵不死心蹲下身翻找,果然,一无所获。   或许是被拾荒的捡走了,或许有人经过无意发现,直接报了警,认定自己发现惊天大案。   他决定回去把门撬开,希望没人先他一步。   转身,一条黑犬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看他。   是一只耳。   罗闵不该在这里逗留太久,但仍旧蹲下身,等着一只耳一步步挪过来,用鼻子在他身上嗅闻。   最终得到确认后,欢快地用鼻子嘴筒拱他,舌头蹭过罗闵的手背,脖子,距离脸颊还有一寸时被无情推开。   太好了,是它的小猫,它没事!它长大了,还变成了人。它不用再担心一只小猫该如何自保,那天之后它一直很后悔……   善良的小猫变成了善良的人类。   一只耳的尾巴摇得起劲,打出破风声,一个劲将自己往罗闵身上贴,尽管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动物的感情好纯粹。   一只耳泄了兴奋劲,小心叼起罗闵裤脚示意他跟着,罗闵并不熟练地摸了它的脑袋,注意到它身上的毛都结成一绺一绺。   “我跟着你,不用叼着,走吧。”   一只耳听懂了,它是只聪明的狗。   可它还把罗闵当小猫,每走两步就回过头来看,用尾巴圈起罗闵的小腿,时不时抬头确认他的神情。   “汪。”绕过众多小道,一只耳叫得小声,示意罗闵到了。   一只耳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破烂都堆在一起,它摇着尾巴走进堆叠在一起的破布间,用不灵敏的右前腿扒拉开,露出藏在底下的宝贝。   是罗闵的书包、衣服和鞋子。   罗闵没有贸然上前,一只耳疑惑地发出嘤气,又折返回去邀请他进入。   打开书包,里面的东西放得好好的,手机也在,罗闵尝试开机,但显示电量不足。   他坐到那堆杂物中间,换上不知道沾了一只耳多少口水的运动鞋,一只耳就贴在他大腿一侧,好奇地看着他动作。   罗闵将衣服留给了一只耳,背上包,准备走了。一只耳大概是希望他多留一会儿,挡在他身前不肯挪动,但罗闵一摸它的脑袋,它就让开,跟在他身侧。   他们又像第一次一样,走过街道小巷,来到城中村的入口。   这次一只耳依旧停下了,但罗闵也跟着它停下脚步。   “你要跟着我吗,我不会养狗,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至少你不会流浪。   罗闵说话时,一只耳蹲坐在他腿侧,它体格大,在城市里流浪更不讨喜,短硬的黑毛显得凶恶。此时靠在罗闵身边,却似一个忠诚的骑士。   它用头拱了拱罗闵的小腿,扭头离开,跑出几步后发现罗闵还站在原地,停步,吠声催促,直到罗闵背身离开。   罗闵快步走过熟悉的巷道,想着应当先去和陈啸打声招呼,虽然打了招呼,但陈啸向来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还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电话。   小卖部拉了卷帘门,人不在。罗闵皱眉,自从增添了批发水果的业务,陈啸每日风雨无阻开店,生怕果烂了白忙活一场。   走到小卖部后头的平房张望,后门也是落了锁的。罗闵没法,只好先赶回家。   还没待拐进楼道,一声惊诧先至:“罗闵?!!” 第16章   “你去哪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那人瞪圆了眼,上下扫视罗闵。   “没死。”罗闵三两步上楼,将人甩在身后。   门锁被撬过,罗闵捏住钥匙向上提,才转开锁芯。   窗关得紧,屋内空气不流通,呼吸窒闷,扫过陈设,倒不像遭贼。   找到充电器,为手机续命。包落在地上,罗闵将里外窗户推开,风灌入室内,窗帘哗啦翩飞。   罗闵的头发也乱了,凌乱地在空中缠斗。   来不及坐下,铃声急促地响起。   罗闵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只有呼吸声,杂乱急促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没事,在家。”罗闵答道。   又是一阵不成调的嘶哑气声。   “挂了,微信说。”   不待对方反应,罗闵挂了电话。   屏幕上跳出一串的未接电话与未读消息,罗闵的手机配置不高,充着电反应更慢,卡了足足两分钟才停下。   陈啸的消息顶在最前,999+一半都在问他去哪了,剩下一半劝罗闵别做傻事,又一半气急败坏地骂道罗闵就是个傻x,就算死了骨灰倒河里鱼都不吃。   当然烧成骨灰的前提是找到罗闵的人或尸体,到后来陈啸都不期望罗闵回消息,而是叫他托梦,告诉他是吊在南边哪片林子要进几公里,还是西边哪条江,冲了多远。   最新一条消息是纯脏话——陈啸是个非常聒噪的哑巴。   不知哪来的云飘来遮住太阳,透进卧室的光更暗淡。   手机屏幕荧荧白光打在罗闵脸上,没什么表情,深黑的眼珠盯着那一条条来信,在熄屏前,罗闵挪动手指,回道:【没事。】   陈啸问,你他大爷的在哪?   罗闵:【家。】   陈啸:【你给我老实等着】   罗闵:【哦。】   放下手机,罗闵手指摸上纽扣,一颗一颗解开,正要脱下,敲门声响起。   他肩膀挂着衣服,来到玄关,“谁?”   外面的人说:“李明正。”   罗闵打开门,对上李明正血丝遍布的眼,“李警官。”   李明正脸色很差,似乎熬了几个大夜,面皮发暗,眼下青紫,身上烟味很重,夹杂着速溶咖啡味。   “嗯。能进去说吗?”李明正咳嗽一声,让自己的嗓音不过于沙哑,尽管这无济于事。   他察觉到罗闵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一圈,又落在门锁上。   “哦,你朋友陈啸说你突然消失,手机关机,没办法,警方找了锁匠来,怕你在里面……”   罗闵点点头,侧开身让李明正进屋。   转身时风掀开衣角,露出他不见天日的冷白肌肤,和露出的皮肤几乎毫无色差,也很干净。   薄薄一层肌肉蛰伏,在走动间若隐若现,人却薄薄一片,透着少年气。   李明正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按着嗓子咳嗽两声。   罗闵把李明正留在客厅,在卧室换了套衣服出来,“我人回来了,陈啸报了警的话就撤案吧。”   李明正自顾自找了椅子坐下,“我还是有些事想问你。”   “嗯。”说实话也不会被当真,罗闵用手整理卫衣帽沿的抽绳,这件也是商家赠送的,设计师原创款,连抽绳都花里胡哨得十分难解开,他低着头两只手一起解,抬眼示意李明正可以发起他的提问。   李明正突然不知该怎么开口,看着人专心解开卫衣上不喜欢的绳结,想他应该刚进入大学校园,每天只想着明天要不要逃一节课去几条街区之外买小吃,和朋友在篮球场发出怪叫抢着进球,而不是几次三番被一个警察盘话。   但他还是开口,“你有没有被人威胁?”   “没有。”罗闵回答干脆。   “刚才那套衣服不是你的风格,尺寸偏大,剪裁精细。那天你从公交车上提前下车,是看到了谁?他是不是在你母亲去世之后出现在你身边的人,你们的关系在最近比较亲密,你对他产生了依赖,而他的地位比普通人高出一截,所以你消失期间,都在他身边,对吗?”   木椅在地板上发出沉重、刺耳划拉声,是李明正站起来了,他上身前倾,仔细辨别罗闵的神情,“为什么这八天里没有一个人见过你,没有一个监控拍下你的行踪,连警犬都闻不到你到底去了哪。让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的方法只有一个。”   “但你没有死。”   绳扣解开了,罗闵放下手,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恰好躲过了监控镜头,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待了几天。”   他扯扯衣服,“你知道我在帮人拍照做模特吧,不缺新衣服。”   罗闵穿着宽大的卫衣,肩膀撑起衣料,略长黑发遮住眉,显得有点乖,让人舍不得说重话。   李明正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想质问你,上次你消失,又突然出现。”他突然逃开对视,手掌抵着桌角抓紧,“如果你因为经济上有压力,我可以资助你复学,直到你毕业独立有经济来源。生活上的问题,我也会尽力替你解决。”   许久没等来罗闵的回答,他以为罗闵还在犹豫,进一步试图打动他,“你不需要想太多,只做你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就好,剩下的事,大人总会解决的。”   又是一道气音,带着嘲讽的笑意,数月前李明正带罗闵走出警局时也听过。   他看到罗闵冷冷清清的脸,眉目很深,“算了吧。”   李明正还想说些什么,但门又响了,来人砰砰砰地乱砸。   他站起身,做出防备姿态搭上把手,罗闵绕过餐桌开了门。   来人正是陈啸。   他一张脸憋得通红,脑门上汗大滴大滴落下,胸膛止不住起伏,热气从鼻间呼出,可他偏偏紧咬着牙关,怒视着罗闵。   罗闵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落在陈啸眼里便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一把将罗闵掼在墙面,力度大得震动墙壁。   “别动手!”李明正斥声阻拦,却发现陈啸只是死死盯着罗闵大喘气,罗闵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人看向李明正,他们之间自成气氛,将外人隔绝在外。   他攥紧手指,目光落在罗闵的后脑勺,突然升起一股不忿。   像罗闵这样无依无靠又执拗着独自生存的人,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乃至全身所有细胞都在向人招手说:嘿,快来和我建立关系,一旦这段关系成立,我将毫无保留地将你纳为我最重要的存在。   这种若有若无即将被珍视的错觉强烈地散发吸引力,即便明知不可能却也情不自禁地靠近。   不需要回报,不需要改变,只需要我们携手,无关任何情爱,只要这一份斩不断的羁绊。   然而李明正有自己需要捧起的责任,罗闵也并非沙漠中无助的人鱼。   李明正接了紧急电话,走前贴心地带上了门。   陈啸没再抵着罗闵,他身量不小,一张嘴不能说,脸却生动极了,光是那张脸就足够油腔滑调。   陈啸刚接手铺子不久,托罗闵帮忙,两人忙活着有客人进来,自个儿挑了东西,或许是听说了这儿的小老板是个哑巴,斟酌许久向陈啸开口:“帮我结个账吧,袋子要钱吗?”   陈啸摆摆手,罗闵拿了袋子给她,客人愣怔半天,才道:“抱歉,我不知道原来你们都不能……”   话没听完,陈啸就憋不住笑,一张脸上眉毛快跳起舞来,罗闵睨他一眼,淡淡道:“我能能说话。”   客人涨红着脸连连道歉,此后再也没来过。这件事却被陈啸当玩笑记了很久。   现在他却笑不出来,罗闵的少言寡语在此时是一把名为“不信任”的匕首,生生扎在他胸口,他比划道:“说话啊。”   罗闵靠着墙,睫毛下垂,“你不是讨厌我么。”   一句话气得陈啸原地转圈蹬步,他凑到罗闵眼皮子底下:“那是以前!以前!”   用手语比完了脏话还觉得太文明,用手机播报骂了罗闵五分钟才停。   消了一半气,他又问:“你不声不响消失八天,你说出差就出差,你当我傻,你一个淘宝模特你出什么差。警察查监控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被人分尸了沉河了!你有什么事情要一声不吭地走啊?你要走干嘛还回来?你寻死没死成啊!”   “没有。出了点意外,被人救了,去的地方没信号。”罗闵看着陈啸,言辞恳切,不似作假。   果然,陈啸立刻直起身子拉着他追问,见他一手手背上还有淤青,像是扎过针,拽着罗闵就要他扒了衣服检查。   拽了一下,没拽动。   他狐疑地回看罗闵,罗闵不慌不忙的,“没伤,低血糖晕了。”   陈啸又有说头了,机械女声也带上感情:“说了吧,叫你别把辣椒当饭吃,你头痛治不好也是吃得不够,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罗闵不动声色地挪动重心,手向后反撑,缓缓将背部移开墙面,间或点点头,虚心受教的样子。   “那你醒了不会叫人发消息给我?”陈啸突然抓到重点,重新审视罗闵,抓住他的肩膀带向自己,罗闵脚下不稳,险些摔出去。   眼见人要摔倒在地,情急之中,陈啸将他向后拉,肩背抵上墙面一刻罗闵不自觉发出一声痛哼。 第17章   薄透门板圈出一方小空间,隔绝输液区此起彼伏的咳嗽与交谈。   白炽灯下。   “你痛不知道说,你是哑巴我是哑巴?”   罗闵趴着,耷拉眼睛看陈啸比划,医师倒了药油在背后,凉凉的,但用力揉开后触感变得滚烫,仿佛烧热的铁桶在背后滚。   他还犟嘴:“你是。”   这死孩子。   陈啸宛若找回离家出走的叛逆孩子母亲,心头火还没扑灭,孩子可怜兮兮的又病又惨,打不得骂不得,心里有多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强硬掀开罗闵衣服,看着后背一片的淤青紫黑,双腿一软就想报警自首,再一看,后腰还有一道疤痕,差不多愈合了。   不过罗闵肤色本就较常人更白,后背的伤势对比着更唬人。   捱过那一瞬间的疼,罗闵觉得自个儿没事了,陈啸抹着泪硬是把他抗到诊所,要不是罗闵极力表示不去医院,这时候核磁共振都做上了,谁知道他看着好好的,身体里是不是少了个肾呢!   推过药油出来,罗闵冒了一头的汗,穿上衣服就要离开,陈啸拉着他擦了汗才护着他往家走。   坐在沙发上回了经纪人慰问消息,约了明天拍摄。查了下储蓄卡余额,想着快递分拣再加轮班能攒多少,抬头撞上陈啸复杂难言的眼神。   “怎么了?你回去开店吧,我今天不走了。”   陈啸依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盯得人头皮发麻,良久摊开手掌举到罗闵面前。   罗闵皱眉,什么意思?   把手机递过去,没接。   从沙发缝里掏出现金,被塞回兜里。   罗闵迟疑再三,从茶几柜里掏出饼干罐,打开装了一袋的干辣椒,捻了一根放到陈啸手心,陈啸没收了,又伸手。   罗闵不干了,把饼干罐抱进卧室。   陈啸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什么意思?”   耐心告罄,罗闵没了猜谜的兴致,臭着一张脸,陈啸上手捏他的脸,揉了一片红。   “钥匙给我,我这几天跟着你。”   “别装没看到,你闭眼也没用。”   机械女声毫不留情戳穿了罗闵靠闭眼逃避的可耻心理。   罗闵睁开眼,不咸不淡地“哦”,在陈啸眼神攻势下交出了备用钥匙。   翌日。   “罗闵,这是你哥哥啊,你们俩不像啊。”   “嗯,异父异母的。”罗闵脱下外套,陈啸一只手自动伸着接了。   “哎呦你真会开玩笑,前几天去哪了,警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都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经纪人兼中介即二道贩子毛芸手捧心口作西子。   听惯了她夸张言论,罗闵内心毫无波动,在协助下换上满是铆钉的上衣,“没有未来也是一种未来。”   异常贴心的安慰。   当初毛芸找上他说了一堆发展理念,自我介绍称自己是市场动态敏锐的观察者、专业职业规划师、营销策划专员、公关界冉冉升起的新星。罗闵紧急打住,问她:找上自己是要他去选秀节目救场,还是进组当替身?   毛芸讳莫如深摇摇头,告诉他,那些曝光量远远比不上,他们背靠大平台,每日浏览量达三亿。   只要罗闵愿意加入,工作成效那都是马上能看在眼里的,比什么练习生在地下室没日没夜唱歌跳舞好得多。   就罗闵这条件,可塑性极强,上升空间高,只要他答应,工作室就能围着他转,上一个台柱子直接踢走!   越说越像传销,罗闵扭身就走,幻想有的没的不如超市收银有个椅背。   “时薪两百!你愿意长期做我给你争取到三百一小时!”   签合同后除去分成,缴税,在行业中算得上廉价,罗闵形象万里挑一也说得上,非常朴实无华的价格,喊出口她都觉得心虚。   “好。”罗闵扭头便应下,“什么时候签合同。”   由此,罗闵开启了他作为平面模特的职业生涯。   那台柱子,就是个人台,连头都没有。罗闵来了后,沦落为挂衣服的架子。   陈啸屁颠屁颠跟着来,人台孤零零地立着,比不上这移动助理好使。   跟着罗闵走出摄影棚三百米了还呲牙乐呢,书包背得像妈咪包,“这工作体面,那光打得,你站上去像明星似的。就是换衣服也忒不注意,下次来我给你拿布挡挡。”   为了看清手语,罗闵和他并排着走,罗闵偏过脸看他,“你不觉得这太轻松了吗,拍几张照,钱就到手了。”   几小时比得上小卖部一日的营业额。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罗闵没打算娇惯自己,因此快递分拣兼职也一并做着没辞。   “哪能这么说呢,我是想不出来怎么摆造型被人放到网上看的,这挣钱也有技术含量。你不会甘心一辈子守着间屋子,我当然也没你的胆量闯荡,这不就你说的咱们之间不平等才是人生最大公平嘛!”陈啸怕机械女音太冷漠,还换了个说相声的声线。   “一说真心话你就躲开,还是小孩呢。”   搭上罗闵的肩膀,俩人挨挨挤挤地走,期间因步频不同谁换脚起了争执,主要是陈啸控诉,罗闵装看不见听不着。   直到走到公交车站俩人才勉强同步上步伐,罗闵心想还不如做猫,至少被唠叨时能理所当然地装听不懂,而不是在这做些小学生行径。   “打车吧,公交车挤着了你不疼?”陈啸呲牙咧嘴地表达个人观点。   看着他那副样子,幻痛隐隐袭来,罗闵背一僵,咬牙道:“没上药疼。”   什么江湖郎中配的药油,搭配陈啸那手劲,不像上药,倒像上刑,硬生生将皮剥下来也不过如此了。   罗闵心有余悸,扭头看到陈啸一副“果然如此,终于承认疼了”的油腻表情。   无言望天,一架飞机轰隆从头顶飞过,在湛蓝天际留下一道白色喷尾。   陈啸正从口袋里掏零钱,听罗闵说:“哪天你攒够了钱,能去首都做手术了,就坐飞机一起去吧。”   他跟着抬头望,看着那飞机远走成为看不清的黑点,无声地说:“好啊。”   他们在中途下车,罗闵在路上买了几块熟肉,用水洗了几次,领陈啸见了一只耳。   一只耳对陈啸并不亲近,甚至发出威胁的吼声,一看到俩人站在一块就挤到罗闵腿旁用头将他向外推。   肉放在地上也不肯吃,得叫罗闵拿着,再嘤声嘤气地撕咬,生怕牙齿刮到它柔弱的小猫似的,然而舌头不安分地舔了又舔喂食的手指。   心机狗。   陈啸背过身不忍直视,把沾满罗闵味道的包对着一只耳,一只耳气得跺脚。   然而一只耳还是没跟着罗闵离开,这次罗闵有人陪着,它就站在街口看着他们相携远去。   高举摆动的尾巴落下,突然夹在腿间。   “汪!”一只耳的听觉灵敏,向着墙边一道黑影狂吠,鼻子翕动嗅闻,谨慎地后退。   黑影朝向罗闵远去方向伫立良久,在黑犬威胁声中转身离开。   ……   “一只猫能跑哪儿去,它能上天入地吗!”   没人在此时作答,几十人整整找了一天一夜,就差将木板掀起来看,也没找到那只黑猫。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门窗都是关上的,喂水去的时候就没见着了,应该是白天就跑了……”阿姨活干得最久,提起声调说道。   裴景声看着她,“那时候找了吗?”   阿姨低下头,“文文胆小嘛,我当它躲起来了,没细想呢……”   “所有地方都找了,你们各自的房间呢?”裴景声踱步,心想这次绝不能轻饶了它,躲了那么久害得一群人为了找它团团转。   “没有。所有人白天都忙着呢,门都关紧了。”   亏他还想着它在床上睡得乖给它定了套小床,根本是痴心疯了。   调了红外热成像无人机在密林上空飞了两圈确认,活物不少,但都是兔子。   黑猫要么是被兔子吃了猫都凉了,要么跑出老远快进阿美莉卡海关了!   要不它不在屋里,还能跑了去哪?   卧室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除了阿姨上去喂水放饭,连打扫的佣人都没上去,它难不成是什么妖精穿墙飞走了?   为了一只猫兴师动众,值么?裴景声养它不过一周,黑猫便逃了三次,野性难驯,冥顽不灵。   “算了。”裴景声坐到沙发上,“该休息的去休息。”   众人鸟兽状散去,偌大客厅顷刻只剩下裴景声一人。   就这么算了吧,没缘没分,强求不来,养一只猫哪儿值得花那么多心思。   手肘落在膝盖上,吐出一口气。   如果当初没将它带回来,或许就没那么多事了。   不用抓一只猫回家斗智斗勇,啰里巴嗦哄一只猫吃饭,也不用和一只猫分一张床。   黑猫轻而易举地消失了,可电脑里一百多集《猫和老鼠》的播放记录、床边精心装扮的提篮、一屋子没被宠幸过的猫玩具以及裴景声手背尚未消失的疤,都证明它确实来过。   黑猫还有它从未回应过的名字。   但今后,它在哪里腐烂都和他没关系了。   那是一只野猫的宿命。 第18章   它细幼柔嫩的身躯依附着高大粗壮的树干,弱小得不堪一击,旁人只当那是老树的新芽,不知那新生的榕树在老树的血肉中扎根。   它热烈地向世界问好,过路人赞叹着生生不息的轮回,却未曾见到此消彼长的掠夺。   榕树攀着耸立的枝干向上爬,以木质的触手裹缠裸露的外壳,直到形成密不透风的外盔,那是多么高大的榕树!   榕树的怀抱中,一棵老树正在萎缩。   “去去去!谁放你出来的,那老婆子人呢!”烧饼摊老板挥着抹布赶人,动作忌惮,反倒被那傻子得了空,掏了两个饼走。   刚出炉的烧饼他不嫌烫,径直向嘴里塞,唇角霎时烫出两道红痕,在黑红的脸上并不显眼。   陈啸眼看着那傻子向这儿来了,提着苍蝇拍站起身守在铺子前。   “吃,吃饭!”傻子嘴边挂着可疑的反光,饼给了他也是糟蹋,吃了两口滚到地上,他还盯着手瞧,没了饼就向小卖部颠颠走来。   身上穿得倒齐整,看着是有人照顾的,没敞着下身到处追着人跑,出曹冲称象刘冲露象的洋相,已是很不容易的事儿了!   陈啸没想着多和他计较,但心里实在厌烦,只想快些将他打发走。   刘冲见到成年男性也不犯怵,更多是还没挨过打,不知道拳头真落在身上多疼。   他直奔着鲜亮的水果去,嘴里嚷着“吃,我的我的。”   苍蝇拍落到身上还当在玩,笑嘻嘻地用手抓柿子去,陈啸推他肩胛骨更不知道躲,坐倒地上就抓着人裤子不松手。   陈啸气急又说不出话,只有啊啊的叫唤,旁人最爱看这场面,傻子对哑巴,谁输都可怜!站在不远处遮遮掩掩地看过来。   裤腰被扯得下坠,陈啸咬牙一手扯着裤缝,一手掰扯刘冲的手,心里直打恶心。   刘冲反倒显得聪明了,抓着陈啸拉裤子的手向上爬,借力起身,扑向架上的水果。   不料后颈一紧,天地颠倒,被人提着丢出去三米远。   罗闵抽了纸巾擦手,面色极差,神色不耐,“直接赶出去就行了,哄着他做什么。”   吵吵闹闹,硬是将他从摇椅上闹醒,睡眠不足,后脑勺发闷。   陈啸手指着自己,“我哄他?!你放屁!”   “他知道疼,知道谁好欺负,越是让着他越得寸进尺。真拿他当傻子才是真蠢。”   话音刚落,刘冲躺在地上打滚张嘴嚎哭,还真招来人替他说话:“对傻子下那么重手,还是不是人了,给点东西打发得了呗。”   有人拽着她少说两句,反倒激起了劲,“本来就是,哎呀,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要什么,我给他买了!”   妇人扭着胯走到刘冲身边拉他,身上穿得是时尚汇最新款秋装,仿名牌打板的,价格比基础款高出一截,更别提还烫了一头羊毛卷挎着a货包包,她很是自得其乐。   “来,哎呦,可怜娃儿哦,穿那么少,摔疼了吧。姨今天给你做主,想吃啥咱都买了,不叫这些儿个冷血的看不起!”   她说着好听,实际上只伸出几根手指捻着刘冲衣袖拽他起来,“就是要点吃的,又不是伤天害…哎我X你拽哪儿呢,松手!松手!!”   她拽着仿皮革的包带,又得防着贴上她腰身的脸,声音凄厉,“救命啊,猥亵非礼了!”   刘冲死拽着她的包不松手,手劲大得骇人,妇人怕包落到地上蹭掉一层皮斜挎着,此时脖子被牢牢锁住,拉扯间硬生生蹭掉一层油皮,叫她悔极。   再怎么说,刘冲也是一个骨架不小的男子,容得着她来关心?丢进斗兽场里都能撑两天,哪儿合得着可怜!   她下了狠心,用高跟鞋去碾刘冲的软肉,果然那傻子登时松了手劲,她抱起包退开,不料腿脚又被他搂在怀里。   “买!给我的,我的。”   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这时候竟还把妇人的话当真,痴缠着要她买单。   “放手,我说放手听不见吗,你死了才好祸害人的东西,我瞎了眼了可怜你!”   身上不仅多了几个脏手印,还蹭上了刘冲的口水,指甲也劈了,妇人将视线投向站在不远处的罗闵。   “你替我把他弄开,我给你钱,把他从我身上弄开怎么都好说,还有那哑巴,我在你家买过东西的你就忍心看我这样啊?!”   在她满怀期待之下,罗闵拆了根荔枝味的棒棒糖,塞到嘴里,“跟一个傻子计较什么,别下重手。”   陈啸脚迈出一步,看他站着,又缩回去,给自己也拆了一根糖。   最后,围观的拔萝卜似的把妇人拽出来,个个急匆匆地散了,生怕被这膏药猴贴上。   刘冲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看着罗闵咔咔几下把糖咬碎,把小棒丢门边铁桶里,慢吞吞地爬起来,从铁桶翻倒捡起塑料棒塞嘴里坐下。   “我艹艹艹艹……”陈啸在键盘上按出一溜儿脏话,丢了手机冲出去,压着刘冲脖子拽那糖棍。   “啊啊甜,不吐啊啊啊啊啊啊啊。”刘冲捂着嘴向嘴里塞,陈啸怕他吞棍噎死,不敢动他,罢了只好啐了一口不管他。   不理他,他自个儿也就走了。   偏偏傻子一待就是一天。   他靠着墙板,来回嗦那根小棍,口水顺着未闭合的嘴角流下来,他用沾灰的手指擦,脸上身上很快糊成一片。   陈啸怒冲冲敲了傻子家门,没人回应,踢着石子儿回来,把刘冲瞪了又瞪。   罗闵倒了胃口,午饭陈啸破天荒在他碗里多加了两勺辣椒酱,逼着他吃完。   这几天无论去哪儿俩人都绑在一块儿,活像是离不开的连体婴儿。   陈啸借此机会,再度向他表忠心,忆往昔:“你知道的,那会儿城中村哪有比你还好看的,整个人又酷又拽,和电视里主角差不多。我可不把自己代入反派嘛……”   他当然嫉妒罗闵,在他健全时只是在意,在失声后罗闵的一举一动都在眼里放大。   那时罗闵都大了,听说生了场病,罗锦玉还拎着口袋挨家挨户为他讨一块布料。   罗闵病愈后,一家一家找上门递钱,说什么下次无论罗锦玉来要什么都不必给,一张脸臭得叫人忍不住抽他。   陈啸看不惯他这样作践,把钱甩回地上,朝他比划手语骂他白眼狼,罗闵看也不看他,捡起钱走了。   陈啸气得跳脚,却也没法抓着他揍一顿,只得忍下一口气,在罗锦玉光顾时多照顾她点。   陈啸早早地弃学不上了,罗闵却早出晚归地上课,回回途径小卖部,陈啸都看他臭着一张脸准时准点地拐出路口。   直到那年罕见的寒潮,雪积了半米倒不是最要紧的,水管爆了一条又一条,城中村路面上结满冰碴,走一步滑出三步。   罗闵迟迟未出现,陈啸猜想兴许是学校放了假。   没想到日上三竿,他摔倒在陈啸店门前路面上。   一张脸像是被吹冻得通红,耳朵更是滴血似的,他上半身趴着,腿像是碰坏了,手臂撑了几次没起来。   再怎么心硬,陈啸也不至于冷眼旁观他摔得起不来,他挪出去搀罗闵。   罗闵似乎被摔懵了,陈啸摸他的腿问他有没有事毫无反应,被拍了脸也没回神。   脸不是冻的,是烧的。   烫得灼人,陈啸再摸他身上衣服也湿了,提气把他抬起,扯着他进屋坐着。   罗闵不再臭着脸了,但也没什么表情,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放空着。   直到陈啸扯着他裤腿向上掰,才惊醒过来似的站起身,在陈啸惊悚的视线中比划“我没事,谢谢。”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才知道你学了手语,哎呀,那时候我就想,你也是个不错的人嘛,懂得关爱老弱病残的残了。”陈啸挨着罗闵的肩,噼里啪啦打字。   其实那时他心里想,哦罗闵也是个生了病会犯傻的普通人啊。   他在那时回想起罗闵穿着白毛衣说新年快乐,莫名觉得罗闵没和他差出太远,只是比他还小的孩子而已,有点装腔作势,但也有可怜的时候。   而罗锦玉讨的百家布好像没发挥效用。   罗闵皱着眉,“有这回事吗,我好像忘了。”   搅得陈啸一腔柔情烟消云散,恼怒之下把罗闵搜刮来的辣味零食通通没收。   “等等。”罗闵叫住陈啸,示意他看向身后。   柜台后突兀生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里边,乍地扫眼过去,能惊出一身冷汗。   是刘冲。   他不知看了多久了,竟没出声也没偷东西,跪在地上不声不响窥视着。   陈啸被惊了一跳,忍无可忍,捏住他衣领把他拖出店外,他爬回来一次就拎得更远。   刘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卖部的方向,手扒着陈啸衣角,“饿!饿!我吃饭。”   陈啸怎么着都不可能有回应,刘冲没了趣味。见罗闵走出来,他迅速爬起扑上,手向上伸作势抠他的嘴巴,“给我……你不吃……”   罗闵正要推开他,就听不远处有道哑音厉声道:“放开他”。   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皮贴着眼球,颧骨高凸,头发花白,偏偏走得极快,眨眼便到了罗闵跟前。   抬起她那枯柴似的手打开罗闵,将刘冲挡在身后,眼珠子上下扫视“他是我儿子,拿了什么东西没付钱,我付就是了!” 第19章   蒋丹是这一片有名的的泼妇,倒不是她为人如何泼辣,而是生养了个傻儿子,见到谁都似护犊的老母鸡叨叨叨。   她不是这一块儿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带着刘冲落脚在开水房边的后边的平房。   问她,你男人呢,她必然提起三角眼道:“死了,我把他砍死在家里,出来逃命来了。”   大家都道那男人是生了个呆头儿子没指望跑了。   直到蒋丹将对门的男人打了个头破血流,逼着他承认刘冲没偷东西,人们都猜想或许她也没说假话。   但刘冲还是学会了偷,那是打一千遍一万遍都教不好的事儿,更何况蒋丹哪里舍得对刘冲下死手。   往后她不在了,刘冲就算是抢也得活着。   她活着,就能为刘冲擦屁股。   刘冲没在小卖部偷东西,她腰杆挺得直直的,领着刘冲付清了烧饼钱,斜眼睨着陈啸和罗闵回家去。   然而刘冲却日日找来,蒋丹拉不住他,她做手工赚钱,往常刘冲安心在家看电视倒省心,如今是怎么也顾不过来。   罗闵看着她冷硬着一张骷髅脸,从心口掏出叠得整整齐齐一摞纸币,托他们照料着点,不叫刘冲饿死在铺子前就好。   他偏身避开了,陈啸接不下这烫手山芋,蒋丹就站在刘冲身前等着他想清楚。   最终还是留下了这傻子。   接手后,刘冲每日都来,蒋丹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铺子,强占了一个板凳坐在柜台边,也不和陈啸交流,昂着脑袋等人。   等的就是罗闵。   罗闵伤还没好全,陈啸压着他不许他再干体力活,拍摄也不是每天都轮得到他,只好每日点卯似的到陈啸跟前:看,老子今天没死。   罗闵一来,刘冲就知道该吃饭了,再不济也能混点零食吃。   “给我。”罗闵向刘冲伸手。   刘冲把手给他被打开,不情不愿地将面包放在罗闵掌心,但也没放手。   罗闵脸色一沉,刘冲就像受欺负似的张嘴要嚎,被一口毛巾堵住了嘴,面包也被无情抽走。   拆开包装袋,将松软面包撕成两半,一半给了旁观的陈啸,一半放回刘冲手心,“你吃一半。”   有多少就吃多少,不吃了宁愿丢在地上踩坏,刘冲的意识中,到他手里的就绝不可能让出去。   一块面包,他吃一半玩一半,蒋丹眼里是他的就是他的,刘冲能到手就是他的本事。   然而其他人不是刘冲的慈母,没有自己填饱一半肚子等孩子吃饱再吃剩饭的悯子之心。   蒋丹那套生存守则,教会一条狗夺食洽洽有余,但对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傻子适用吗?   一个不聪明的傻子,注定是要依附什么活下去的。   几次分食下来,刘冲终于能安静地接受分配,体面地把属于自己那份吃下。   甚至在得到听话的嘉奖后,主动留下奖赏,等着罗闵回来分配。   蒋丹接刘冲很准时,卡在六点后八分钟,挎着她起毛边的针织包出现在路口,远远地叫三声刘冲的名字,刘冲就走出杂货铺跟她回家。   这天刘冲已经从小板凳上起身站了半小时,蒋丹仍然没出现。   陈啸拆了包牛肉粒给他啃,他才欢天喜地地坐下。   “我过去看看,你在这看着他。”罗闵听蒋丹说过,她就在河对面老商城边的小工作间,很好找。   陈啸把自己的厚外套借给他,他顶着深秋的夜风出了门。   天彻底黑了,天空灰蓝一片,云层飘得很快,出门前正在播天气预报,说寒潮袭来,请各位市民做好降温添衣准备。   秋老虎耍威风的机会彻底破碎,城市里最漫长的两个季节轮回交替,等秋天即将逝去了,才后知后觉道:啊,已经快冬天了吗?   街道两边路灯开了,走出城中村,哪都显得干净繁华,跨过去敞亮的一条马路,绕个小圈,就过了河,老商城就在眼前了。   罗闵手插在兜里,不是想耍帅,只是两只手空空的摆在外面晃悠,显得很傻。   他走路一直很快,走路就是为了赶路,什么风景街道都不在意,到达目的地就好。   蒋丹给自己脸上贴金,老商城边都是些废弃的仓库,租金便宜,灯光昏暗,拉开卷帘门就能做生意。   罗闵接连走过修补衣物、纳鞋垫、修电瓶的商贩,才在角落里找到堆了一地廉价手工制品的工作间。   里边用的还是老式钨丝灯,吊在半空中透过发黄的玻璃显出微弱的光,罗闵眯着眼才在里面找到人。   “蒋丹在不在?”   “什么?听不见!”   罗闵提气,“蒋丹在不在!”   走出来个老婆婆,看着和蒋丹差不多年纪,也眯着眼,“哎呦看不清也听不见,你找小丹啊?”   “对!”罗闵气还没放下去,“她人呢?”   “那么大声做啥子!她下班了,六点就走了!”   “哦……”他声音弱下去,“她说去哪了没?”   老婆婆又把手凑到耳朵边,“你说什么,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听不清。”   “我……咳咳咳”罗闵呛了口风,咳嗽半天才哑着嗓子问清蒋丹去向,摆着手和老婆婆道别。   蒋丹哪儿都没去,沿着以往的路线回家了。   过了晚高峰,沿途没几个路人,罗闵拐进小道,更见不着几个人。   这条道在桥架下,没几盏路灯,桥架底下照明坏了黑沉沉的,有路过的顺手丢几件垃圾极为常见。   只怕蒋丹是抄近道在桥墩下绊了一跤起不了身,罗闵步子放得慢,走过一圈依旧没见着人。   心想,找到这份上算是仁至义尽,无论蒋丹是筹谋已久托孤自尽,还是突然觉醒追求新生,就由警察去查吧。   他踩着影子,挪回了城中村。   “刘冲!”   转过拐角,站在街口的枯瘦身形正是蒋丹,他赶上蒋丹步伐。   “你去哪了?”   蒋丹转过头,眉压眼,“你问这个干什么。”她两手搂着针织袋,动作挤压间塑料袋咯吱作响。   罗闵个高,一眼看出那是东街口烤鸭的袋子,鸭架的纸袋没封严实,散出椒盐的味道。   注意到罗闵的视线,蒋丹把口袋向怀里搂得更紧,生怕他张口要似的。   罗闵越过她向前走,余光瞥到她肩膀蹭了黑印,“下次不准时就加钱。”   蒋丹啐他一口,招来刘冲急匆匆地回家。   折腾一通,罗闵嗓子疼,头也疼,想跟陈啸打声招呼就回家睡个昏天暗地,走近几步才发现还有人在。   “陈啸……”   那人循声转过头来,个子很高,肩宽腿长,相貌是与外形相匹的高鼻深目,眼窝极深该是深情之相,落在他身上便是薄情寡义。   不用仔细分辨就能认出此人,正是丢了猫的裴景声。   他应当只是下意识地看来,却将视线牢牢钉在罗闵身上,神情难辨。   沉默间,空气凝滞,叫人惊疑裴景声是否透过这具人身认出并不存在此间世界的黑猫,就在眼前。   罗闵抬眼不冷不热地回望,打破一室无言,“有什么事。”   “我来找我的猫。”裴景声抽出一张寻猫启事,“它走丢了,养了很久。”   纸张展开在罗闵面前,上书:爱猫文文于今日走失,特征黑色长毛罕见蓝绿眼,性格娇气警惕,体质脆弱,不亲陌生人。如有发现,提供丰厚报酬。联系人:裴某xxxxxxxxxxxx。   贴了张宠物医院监控的截图。   恰巧是被裴景声抱在手上的一帧,温顺极了。   “……”   或许是罗闵沉默地太久,又不接下启事,裴景声极有耐心地问道:“见过?”   见过。   还见过养过这猫的精神病,就在他眼前。   “没有。”   裴景声点点头,收回手,抽出一沓告示递给陈啸,“如果之后有发现,可以联系我。天气冷了,它在外面挺让人担心的,是吧?”   “嗯。”罗闵走向柜台脱外套,留给裴景声一张冷白的侧脸。   陈啸习惯了替罗闵接话茬,殷勤地打字:“就贴在这玻璃上吧,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文文长得那么漂亮,见到肯定能留下印象,一有消息我就打电话,放心吧。”   裴景声收回视线,“好,能尽快找回它我一定登门道谢。”   走前,他又一次道谢,陈啸连连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负所托。   裴景声走后,收钱包响亮地播报到账五千元,滚烫的真心热得陈啸的门牙露在外边半天收不回去。   没向罗闵追问蒋丹,就乐不可支地一骨碌吐露干净:“有钱人真有意思,猫在老远地方丢的,找到这儿来了,再问啥时候丢的,又隔了好久。要说不上心吧,为了贴这个告示就给那么多钱,要是真让我找到了,那该有多少报酬啊!”   不忍心打碎陈啸暴富的美梦,罗闵随口应声,“我回去了,明天工作我自己去就行,你留在这儿找猫吧。”   陈啸纠结地绞手,想着罗闵再大胆也不敢又一次失踪,考虑到他近来的乖巧表现,大手一挥,放过了他。   在罗闵离开时将一张寻猫启事拍到他怀里,热烈地比划:“有福同享啊!” 第20章   表盘轻扣方向盘,裴景声拉上车门,半晌没点火,车内灯自动熄灭。   他视线落在副驾一沓启事上,眼前闪过几帧小卖部中青年桀骜冷淡的脸。   野性、淡漠、不屑一顾,就该是乱石堆里长出的模样,破落的砖瓦、黑黄的墙面反倒凸显出他的锋利。   却无端叫他想起黑猫,冲他炸着一身蓬松的绒毛不满地喵喵叫。   他从胸前兜里掏出烟,下车点火。   “啧。”借着火光看清了车门上一道崭新的划痕,手夹着烟看了好一会儿,才摒弃了猫的恶作剧这一想法。   把烟揉皱在手心,开车,终于远离了这个荒唐之地。   ……   “罗罗啊,想啥呢,回神!”经纪人女士毛芸吸溜一大口冰美式,沾着水珠的手在罕见走神的罗闵眼前晃。   “…没什么,没睡醒。”担心衣服褶皱,罗闵只坐在高脚凳上,看着毛芸向后啪得倒进懒人沙发,发出“噗——”的一声。   “我郑重声明,我没放屁!”毛芸勉强挺起腰背,靠近罗闵神神秘秘道:“涨薪都不高兴,你思春期啦?”   对脑子里只剩下情情爱爱的人没什么好说的,看在这人勉强算是他金主妈妈的份上,他勾起两边嘴角,毕恭毕敬地:“没有。”   吸管避开尚未来得及化开的冰块,艰难地找准杯中珍贵残余液体,完成它此生的使命,毛芸吸下最后一口咖啡,揉揉酸胀的腮帮子,“那是怎么了,被人寻仇了?家庭破裂了?被男人表白了?朋友和你说我们结婚吧?还是你想不开要和我解约吧!”   罗闵看着她眼下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被男人表白,是毛芸唯一猜得比较靠近的说法。   不过不是对他罗闵,是对黑猫文文。   一早醒来出门,世界仿佛变了个模样,从商场大屏到公交车站牌,乃至快递柜屏幕,都投上了共同的内容——寻猫启事。   提供线索属实者,提供丰厚报酬;寻到黑猫文文并主动联系送回者,赠送现金五十万元。   然而光是登屏费用都远超酬谢费用,一时之间路人只当是营销手段,可打了电话过去,得到回复却是无故拨打电话超两次将拉黑处理。   那只黑猫不是网红,只是主人走丢的爱宠。   市民深受感动,大街小巷都开始呼唤起同一个名字——文文。   罗闵为图个清静,破天荒地打车上班,车载广播电台却讲述起主人与文文感人至深的故事,真诚祈盼文文早日归家。   罗闵想得脑袋发痛也得不出一个答案,他与裴景声之间相处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周,裴景声又为什么非要找到他?   难不成裴景声的卧室也装上了监控,将他变身的过程拍得一清二楚,裴景声发现自己养的是个妖怪,恼羞成怒要将他上交国家?   如果真是这样,找公安机关报案批他本人的逮捕令应该更快……   再一个可能,裴景声就是隐藏的猫奴,嘴上训斥着罗闵,心里却暗爽着和黑猫的接触,要不为什么几次三番都将自己带在身边?   黑猫走失后他悲痛欲绝,实在没了办法才想到寻猫启事这招。   不然,他又为什么专门到城中村走一趟?   越想越混乱离奇,罗闵紧急打住,无用的思考只会走向毫无意义的虚无,带来无法破解的痛苦,既然他已经变回了人,也远离了裴景声,那就到此为止。   文文与他毫无关系。   只要他小心些不再产生足以变身的情绪波动,就不会陷入任何麻烦。   他会回归平静的生活。   毛芸看着眼前的青年不声不响地独自坐着,没有任何娱乐方式度过这段枯燥的等待时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气氛自觉地将他独立成不容打扰的一方空间。   她觉得罗闵就像块夹心饼干。   外表拒人于千里之外,向他搭话需要十足的勇气,他的漠视或冷待都不足以叫人愤慨,因为在旁人看来,他就应当是这样。   不好说话的,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他站在哪儿,就与那处地方适配。   这也是毛芸为什么鼓足勇气找上他,在心如擂鼓中夸夸其谈,意外得来罗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她以最不可能的世俗抛向罗闵,罗闵当真接住了。   毛芸又发现,他其实还挺好说话的。   她谈下罗闵的薪资不高,罗闵只要稍加了解就知道行情,她等着罗闵质问自己,等来的却是罗闵兢兢业业地上工。   似乎没什么能惹他生气的点,毛芸有时嘴快刺探着罗闵的隐私,他居然也会开玩笑地说都是打工的,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她又追问罗闵怎么不去上学,罗闵说,他还没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好像他对这里很眷恋似的,又不知是谁困住了他。   再一来二去的,毛芸自认算是罗闵的朋友了,直到前不久她看着罗闵带着哑巴来。   哑巴很照顾罗闵,包都背在自己身上,罗闵难得在工作中说了那么多话。毛芸才知道朋友与朋友间也有差距。   收工走人时,哑巴塞了张纸条在毛芸手心,拜托她多照顾点罗闵,说罗闵是个爱离家出走的小孩。   哦,原来罗闵谁都没当回事儿。   毛芸咬着吸管,无意识吸上一口冰块化成的水,铁的味道,她恶心地呸呸呸,打开手机打算再叫一杯外送。   “罗闵,你喝摩卡还是冰……我靠!”   她突然重焕生机,从瘫坐的姿态瞬间蹦起,大手一挥拍上罗闵的后背,响亮亮的一声。   “发了!发了!”   罗闵歘地起身退开两步,从地里拔出腿似的突然高了毛芸一头,问道:“什么发了,工资?”   毛芸欢快地绕着罗闵跑圈,蹦跶得比喝了十倍浓缩shot还亢奋,扯着嗓子:“是你呀,你要发了!”   激动地喊完才发觉整个摄影棚的人都在向这边看,诚恳地双手合十道歉后,压着兴奋赞美罗闵:“哎呀你真是福星,这才多久呢,我的眼光也太好了!!”   罗闵不明所以,眼睛迟疑地眨两下,“到底怎么了?”   有人困惑好奇,毛芸反倒平静下来,神秘莫测地招招手,示意罗闵附耳过来。   “有大金主找上门啦,咱们有好日子过了!嘿嘿嘿……”   毛芸痴痴的笑声叫人毛骨悚然。   “我不卖身。”罗闵郑重道。   “哎呀说什么呢你,”毛芸瞪他一眼,“卖身材也是卖身的一种。”   “好了好了,其实是闪影想要你配合他们拍宣传片,我都想不到他们居然会知道你,果然啊跟了你就是在长城上跑步——大有奔头!”   罗闵紧急打断:“闪影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毛芸下巴要掉在地上,“世界五百强!科技公司!咱们用的笔记本电脑十台里有一半是他们家设计生产的。”   “哦,”罗闵点点头,“我没有电脑。”   毛芸哽住,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出于青春期却可能连网络游戏都没玩过的年轻人。   “嗯,说不定拍了宣传片能给你一次员工折扣。大公司很阔绰的,一次宣传片就给五位数,看效果说不定能涨到六位数!”   红艳艳的钞票仿佛已经到手,毛芸陶醉极了,“天啊,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居然会找一个平面模特拍宣传片……说不定会上中心大屏哎。”   “我…”罗闵没有想象中激动,毛芸兴奋劲退去,看着他无意识压着的眉眼,“罗闵,这是个好机会,确实你现在的薪资比普通人都要高了,但是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钱永远不嫌少的。”   “我知道,谢谢,你接了吧。”罗闵应下了,但还需要走几道程序,得见过他本人评估后,才能最终确认。   在此之前,罗闵还是得在这摄影棚中完成他的工作。   毛芸看他熟练地面向镜头变换姿势,最初的青涩荡然无存。   她拉着罗闵站在摄影棚中心,又要把他推向更大的屏幕,心里莫名地感慨,“哎呀,真和养孩子似的,有点舍不得他那么快长大。”   然而孩子不是亲生的靠不住,罗闵结束工作,打了声招呼就向外走,毫无和她这个老母亲吃个饭促进感情的意思。   毛芸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喊:“抓紧时间回家,别离家出走了哈!”   什么离家出走,罗闵全当没听到,步子迈得更大。   这次等的时间久,冬季上新任务重,罗闵出摄影棚时天黑透了,最近的站台没有晚班车,得走一段路。   早上打过车,晚上就得简朴一些,才不至于惯坏了自己。   这儿离市中心远,租金低,艺术工作间都挤在这片儿,没什么商铺,灯火不如商业区辉煌,因此还能看见天空几颗残星。   罗闵抬头看天倒不是什么闲情雅致,只是毛芸下手重,他站得又久,背连着脖子酸胀,仰着头能缓解一二。   记忆中,他似乎也没看过几次夜空,只是朦朦胧胧地闪过几个片段,他大概还小,罗锦玉和那个男人还在一起。他抱着刚学会说话的自己,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他大概也不懂那颗星星叫什么名字,只说:“宝贝,看,那就是星星。”   罗闵黏黏糊糊地学:“心心。”   “是星星,西一行,星——星——”   罗闵不知怎的就是学不会,当然他还太小发音本就含糊,执拗地说:“心心,心心。”   大概是觉得男人和他较劲,学到后面有点生气,“心!心!”   男人纠正无果,败下阵来,“好吧,心心就心心,小心眼。”   就为了一个前后鼻音,和孩子过不去,罗闵腹诽,不知道谁小心眼。 第21章   毛芸约了时间,负责人见过罗闵本人当即拍板定下,过了层层流程,合同一签,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生意谈妥了,毛芸心定下来,人却飘忽了,从给罗闵时不时发消息交代拍摄日期到每日准时准点问候:吃了吗,吃得好不好;睡了吗,睡得好不好?   别胡吃海塞也别饿着了,就这张小脸,多一个黑眼圈少一根毛她都心疼。   拍摄当日,甚至亲自开车来接,罗闵推拒几次不成也就随她去。不过没叫她上门,想着即来即走。   柳城秋冬湿冷,风吹得人头疼,罗闵在给脑袋上糊个棉帽和吃止痛药之间抉择,最终决定有病吃药。   前一晚罗闵睡得不好,或者说从摄影棚回来那天都睡得累极,身体沉重,反复梦见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而那天脱口而出向高胜的名字,也在梦中被提及,周珏,大概是他曾经的名字。   难为他那时比猫大不了多少的脑袋还能记住这些。   不过更多的,也没有了。   罗闵也没有追忆的打算。   突如其来的记忆侵袭,或许只是李明正又开始提起资助一事,十分急着给自己当爹,真正远在天边的亲爹冥冥中显露了神威。   然而罗闵早过了两手一伸要爹妈的年纪。   想得太多,出门走出几步,才发觉忘了带药。   就算是心理慰藉,带着也安心些,罗闵折回去拿药。   一来一回,耽误了些时间,毛芸已经到了,并自个儿转悠到了小卖部,与陈啸聊得火热。   罗闵到的时候,陈啸正向毛芸模仿自己。   陈啸眉毛一挑,眼珠用力一瞪,眼皮翻进褶皱,搞出夸张的大欧双,与罗闵无半分相似,但毛芸已经给足反应鼓起掌来。   紧接着看他脸色一收,背一挺,眼神扫向畏缩蹲坐在小凳上的傻子刘冲,又平行移到毛芸身上,冷冷淡淡点个头,背过身走了。   正巧走到罗闵眼前,陈啸一口大白牙呲出来,亲亲热热地揽上他的肩,娇羞地弓背,头抵上罗闵的肩窝,颇难为情似的。   感受到锁骨处传来的振动,罗闵捏住陈啸后颈皮一揪,看哑巴脸上张狂笑意与痛苦表情扭结在一块儿,忍不住笑,眉目舒展,把人丢到一边,示意毛芸,“走了。”   毛芸高高兴兴地应声,走在罗闵前头,“你姐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借了咱daddy的越野车来的,就为了配上今天你潇洒无匹俊美傲人的身姿,让人家知道,这笔生意可不亏!”   那天详谈了才知道,合作的可不是某个支线的日常系列,而是要面向全球的新品发布,没要任何名模大咖,而是搜罗了几个月筛选素人,为的就是展现品牌形象的独树一帜、新生前沿。   也难怪毛芸兴奋,不仅这单做成了她至少得到五位数的分成,以后罗闵的身价也能向上提不少,她好像真无意中捡到宝了!   当然,兴奋之余也不忘关心她的心肝:“要不要吃点东西,哎呦,吃了会不会水肿影响状态,不过也没见你肿过……”   红灯停,毛芸偏头一看,罗闵脸颊鼓鼓囊囊的,“……你吃啥呢?”   罗闵吞咽下才回答,“发糕。”   毛芸闻到了红糖的气味,很淡,“你什么时候拿的,我怎么没看见,给我吃块。”   罗闵捧着剩下的一点看她,“就半块,走的时候刘冲掰给我的。”   那傻子鬼精鬼精的,还偷偷给罗闵塞吃的,毛芸无语道:“趁热快吃吧。”   到达目的地时,罗闵吃完发糕,“陈啸应该在你包里放了面包和水果,我去化妆,你吃早饭吧。”   一踏进场地,就有人过来引导,罗闵很快到了化妆间坐下。   化妆师很专业,化得格外细致,怕罗闵无聊,向他搭话:“你多大了,皮肤很好哎,平时用的什么护肤?”   罗闵配合抬眼由毛刷扫过眼下,一五一十答了,资料早在工作群中共享过,没什么好隐瞒的。   “才十八,还小呢,用冷水洗脸只有你们年轻人敢这么折腾。”   话语中带着自嘲。罗闵看着镜子中无故哀伤的化妆师,半晌憋出来一句,“是我比较蠢。”   化妆师哈哈大笑,“逗你玩的,小孩子就是要这样逗才有意思嘛。”   换来了罗闵的不吭声。   化妆师看着这张脸就觉得有意思,渐渐地越化越开心,险些忘了时间,多亏实习生来催。   “邱姐,麻烦您动作快点,我带他去走位。”   能进入闪影实习的人自然也是学院中的佼佼者,来人说话不疾不徐,听着便极为舒适。   “小贺呀,我快了快了,你在旁边坐会儿,先交流一下嘛,慢工出细活,知道不?”   看着邱兴珠手下的脸,贺齐乐在一边坐下,没耽误时间,“罗闵你好,我叫贺齐乐,拍摄期间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现在我给你简单说一下待会拍摄的要点……”   罗闵垂眼听着,贺齐乐几次担心他走神停下,被罗闵询问了几个细节问题,也就放下心来向他详细说明。   吃过早饭补了妆赶来的毛芸见他们谈得还不错,默默搬了椅子坐到一旁,怀疑自己是否有来的必要。   “好了,去换衣服吧。”邱兴珠手一挥,放过了罗闵。   毕竟罗闵是第一次正式参与视频拍摄,正式开拍前,毛芸拉着他鼓劲,“别害怕,不都是一样拍么,人家用摇臂用滑轨,咱们靠人力,完全没差!”   拉下她颤抖的手,罗闵镇定道:“我知道,谢谢姐。”   毛芸感动得不行,罗闵叫姐的时候不多,更何况顶着一张与平日风格迥异但依旧惨绝人寰的帅脸叫姐。   眼眶一热,忍不住低下头去,罗闵托住她胳膊,“怎么了?”   毛芸顶着一张大红脸,眼泪汪汪,结巴道:“能…能叫姐姐吗,感觉更…更爽。”   “……”   “贺哥,麻烦你照顾她。”罗闵进入点位。   这部宣传片并不包含过多剧情,更多在传递概念,因此不需要罗闵有过多演技,在导演的要求下表现某种情绪即可。   就算最初没能呈现导演想要的画面,罗闵也能针对反馈意见迅速调整,并且重复多次也毫无怨言。   尤其他还穿着密封性极强闷热不透气的连体衣。   罗闵的主要装扮区分为日常休闲装束与仿生人装束,后者为表现闪影新品装载以个体使用者指令信息为演化对象的人工智能形象,意味着产品使用者可创建个人专属ai。   闪影这一功能的推出,毫无疑问代表着科技产业突破性的进展,将带来巨大商业利益,而罗闵也将受到广泛关注。   毛芸由衷地为他高兴,看他扮演毫无感情的仿生人冷着脸在空中点击看不见的电子按键,与他挤在人堆里看贴在墙面上的招聘信息的身影重叠,不由鼻头发酸,低下头掰弄手指。   这股感情来得又急又猛,无处缓解,非要有个解决方式大概就是罗闵当她的儿子。   想养,不离家出走就是完美的。   当然,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拍摄场地内不允许带手机,她无处排遣,又不敢再看罗闵,生怕抑制不住母爱,只好四处看看。   虽然成片主要依靠后期制作,但能搭建的实景都尽量还原了,每一处都透着科技感,科幻气息满满。   片场所有人各司其职,专注场地中央拍摄效果,以便随时做出调整。   毛芸暗自下决心,她也要成为精英女人,有专业素养简直太牛掰了。   视线扫过一圈精英,落在外围高处一点上,毛芸拍了拍身边的贺齐乐,“那是哪个老总吗,看着很霸总啊。”   贺齐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集团创始人之一,周总。近几年很少露面了。”   毛芸恍然大悟,“是周郃吗?他看着好年轻啊,长相好出众。我在财经新闻里听过他的名字,居然能看到本人。”   他也是来看宣传片拍摄的?   环顾四周,好像并没有其他高管出现,应当是他个人安排。   毛芸无意识看着远处,突然与周郃对上了眼神。周郃向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下楼抬步向她的方向走来。   明明是正常步调,毛芸却无端看出几分急切,在过来途中,周郃还转头拍摄场地看了好几眼。   很快,周郃站定在毛芸身前,在贺齐乐问好后点头示意,开口道:“你好,我是周郃。”   他五官立挺,眉骨至鼻梁处尤其挺,离得很远都能看清长相的特征,但眼睛很温和,中和了长相的锋利,自带从容的威严。   “你好,我是毛芸,呃,是模特的经纪人。”毛芸表明自己不是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   周郃态度平和,“你好,我想向你询问一点关于模特……关于罗闵的事,或许能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他说到罗闵两个字,音调放得很轻,毛芸心里打突突,“不知道您想知道哪一方面的。”   或许是毛芸突然起了警惕,周郃的声线严肃了不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以放心。还是说,以前有人刻意接近过他?” 第22章   片场一角。   “没有,周总,我们的工作一直进行得非常正规。”毛芸说到最后加重语气,不卑不亢地对上周郃。   周郃笑了一声,“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他又回归风度翩翩的儒雅形象,微微向罗闵所在方向偏过脸,“他的资质很好,是所有人一致认同选定的模特,形象和闪影接下来的发展概念很契合。”   毛芸尚未卸下心防,压住内心雀跃,“是,他很有天赋,就是年纪还小,做什么有人陪着才能安心。”   周郃点点头,“他成年了吗,是不是还没过生日,家里人放心他做这个吗?”   眼见聊得越来越偏,毛芸心里的警报哇呜哇喔拉响,若是情绪有实质,现在就能看到她脑门上跳出一堆小人手持弓箭歘欻欻向周郃射去。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又是提到拍板罗闵做模特的经过,又是急不可耐地建立下一步联系,还问她家孩子有没有成年,天啊,大企业竟然这么黑暗,妥妥的威胁!   毛芸敢以自己阅读近千本豪门风云、渣贱狗血、权谋斗争小说的头脑发誓,周郃绝对有问题!   他绝不可能只是想为集团找到形象代言人这么简单,一个上市集团的大股东,眨眼的0.3秒都有数不清的钱在他口袋里进进出出,他又为什么来看一个小小的宣传片拍摄,还对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模特这么在意,甚至能主动叫出他的名字,问一些与工作毫不相关的杂事?   成千上百思绪从毛芸脑袋里划过,她深感无力,报警对这类人起作用吗,是不是下一秒打个电话就有人把他们的底细翻得一干二净?   她就知道,罗闵身上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他时冷时热的性格,而在于他的脸蛋无差别吸引,他那个脾性正戳变态的下怀。   吾儿命苦啊。   “毛小姐。”贺齐乐在一旁小声提醒,唤回毛芸翩飞的思绪。   毛芸匆匆回神,扫过中场休息垂着眼由人补妆的大号BJD罗闵,心中悲凉,挣扎道:“我也不知道哈哈,他可能改过年龄吧,为了兼职什么的,周总你不会揭发他吧?”   周郃道:“不会。”   大概知晓从毛芸处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周郃不再开口,却也没离开,好似真的只是来旁观的。   拍摄进行到一半,需要切换景别,罗闵得到短暂休息时间,他穿着道具服不好乱动,眼睛在人群中搜寻,试图找到毛芸或贺齐乐的身影。   长时间受强光照射,眼睛酸胀,头也晕乎乎的,长时间专注后乍然放松,他的反应较寻常慢了一拍。   他找到了毛芸,却与她身边的男人对上视线。   贴合严谨的西装套装,发丝随意而有型,眼神极为深邃,男人不偏不倚不避不让地回望着他。   没由来的心头一紧,他思索片刻,却没从脑海深处翻出与男人相关的记忆。   想来是不重要的人,即便重要,又有什么紧要,他移开视线。   毛芸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直到贺齐乐拍拍她,“毛姐,罗闵好像在叫你。”   她才注意到不少人正在休息,罗闵孤零零地站那等她,也顾不得周郃了,脚下生风来到罗闵身边。   “累不累,出汗没,拿纸给你擦擦,还是想喝水,哎呀你水杯呢。”   罗闵幽幽地:“我没带过水杯。”   “噢噢。”毛芸捋耳边碎发,“那我给你买点功能饮料,还有别的需要吗?”   “不用,这里有水,姐你帮我拿下我衣服左口袋的东西。”   毛芸问:“什么东西,现在就要,很急?”   罗闵感受着眩晕,轻轻点头,“嗯,治头晕的。”   他脸上化了妆,看不出脸色好坏,毛芸还当他唇色是刻意抹得淡,闻言急道:“确定是头晕不是低血糖或者别的难受了?去医院看过了吗,药不能乱吃啊。”   药当然是诊所开的,他没有医保,医院进去做套检查下来少不得四位数不说,还不一定瞧得出什么毛病。   罗闵的想法很简单,身体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变身,而变身的关窍其实还是在于他的心境。   只要他不难受了,心情自然舒缓,自然而然剔除了绝大部分促成变身的因素。   他可不想因为头疼在大庭广众之下变成一只猫。   罗闵完全没注意到,他把诱发头疼的前提归结于他会变身这一件事上。   此时他只想尽快缓解不适,皱着眉哄毛芸:“看过了,没事,吃过药就好。”   毛芸到底没什么立场深究,急匆匆地便去了,见罗闵吃过药眉头舒展也放下心,“下次还是先喝热水试试,是药三分毒呢。”   将纸杯中冷水一饮而尽,罗闵余光瞥到不远处男人还在看他,并且有靠近的迹象,“热水太烫了。那是谁?”   毛芸啪地扭头,“日!”   意识到这词不太文雅,毛芸赶忙呸呸呸,“那是闪影的创始人,周郃,人家年纪都能当你爹了,记得尊重一点懂不?”   她恨不得在年纪能当爹这几个字上划重点,在罗闵耳边循环播放。   见周郃越走越近,当真是向罗闵来的,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次强调,“要有小辈的样子,别装大人听到没?”   罗闵不明所以,他平常没有礼貌吗?   但毛芸特意叮嘱,他也不驳她的面子,“嗯,我知道。”   周郃原不打算在今日与罗闵接触碰面,按他的计划,应该是先让罗闵听到他的名字,再是慢慢地接触,有一个正式的会面。   但视线对上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急切,否则他今天不该出现,更不该走到罗闵面前。   “是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叫医生来看看?”周郃倒不是霸总上身,而是拍摄时确实有医生随行,以防不测。   “谢谢,不过我吃的是钙片。”罗闵回答,表明自己还处于长身体的青春期,得到毛芸赞赏的点头。   周郃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是年纪还小呢,午饭多吃点,别饿着。”   那笑意不达眼底,罗闵看出他的虚伪,并不与他虚与委蛇,只冷淡地点点头。   换作旁人被小年轻下了面子,很难再有心思交谈下去,可偏偏周郃不,他的眼神克制却始终停留在罗闵身上,询问了他今天的拍摄感受、对闪影的印象,还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他,不是烫金名片,而是手写的纸条。   罗闵接过来,看着上边入木三分写着两个字:周郃,折成小块后递给了毛芸,嗓音平直道:“能有这次拍摄机会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后续的签约我可能胜任不了。”   毛芸摇旗呐喊:对对对,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拒绝。   丝毫没有当初接到闪影邀约的兴奋。   周郃点点头,“没关系,后续事宜会有专人接洽,如果你感兴趣,可以随时改变心意。”   说罢,他便道别离开,好似真的只是突发奇想来看一眼又敲定了罗闵继续合作。   毛芸看他利落地消失,心中竟也有些拿不准:“别是我真的想错了吧。”   罗闵没发表什么意见,休息时间结束后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仿佛结识周郃只是这一天中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   ……   贺齐乐跟着周郃走出拍摄场,看着眼前男人肩背笔挺却无端透出无力的悲凉,开口道:“周总,罗闵可能真的不记得你了。”   周郃站至落地窗前,闪影独占一片园区,几座高楼都在集团名下,每层楼都有不同的分工,员工安静且快速地穿梭在这蚁巢,兢兢业业,犹如多年前的周郃本人一般。   他吐出一口气,心头却没能减轻几分重量,“他当然不记得,他母亲带走他的时候,他连话都说不清。”   还很小,比起走路更喜欢扒着大人的腿,由人带着他走。因为个子太矮,连人脸都看不到,随便抱上人的小腿就叫爸爸,怎么可能记得住他的长相和名字?   小小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周郃几次字正腔圆地教他念自己的名字,“周珏,你叫周珏,有没有记住?”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吐了个口水泡泡把自己逗乐了。直到罗锦玉带走他,他也没学会念自己的名字。   如今他倒是有了新名字,随的罗锦玉姓,叫罗闵。   周郃觉得不好,不是姓不好,是名不好,但他既没在这十多年中养过罗闵,也没给予过丝毫物质上的支持,哪来的资格置喙?   罗锦玉一走,所有联系都切断了,周郃找到她说的老家,却得到从没听说过这人的回答,他才恍然除了名字他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生下孩子的女人。   他被澎湃的爱冲昏了头脑,一心想着家成了,便该立业了。   披星戴月地投入工作,却无意冷落了家中妻儿,而后等来的便是罗锦玉的告别。   她离开时带走了罗闵。   整整十多年过去,周郃恼怒过后悔过,但也心灰意冷,他有了钱与权,将公司从小县城搬到繁华的大都市,却始终没找到离开的人。   大概真的是他不诚心。   然而在他将一切都将抛之脑后时,却传来了一个消息,在公安备案的血液匹配上了亲缘。   他找到了阔别十七年的儿子。 第23章   “周郃。”   年轻人起身,忐忑地整理袖口,“锦玉,你来了。”   罗锦玉的年纪更大,按理说周郃该叫她姐。不过说的人有心思,听的人不推拒,在真情面前刻意提出倒显得过于循规蹈矩,追求繁文缛节了。   “我们……”周郃虽然年轻,却也不想在罗锦玉面前做毛楞的青头仔,尝试主动安排下一步行动。   “去几条新衣服吗,你穿得好少。我看看,头发是不是也长长了。”罗锦玉自然地拉住他的手,眉眼弯弯,向他靠近。   那双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情,没有青涩的羞意,更不媚俗,只是一颗在湖水中央燃烧的火球,无声,温吞里藏着炽热。   罗锦玉不介意他只是一个身无二两银的穷小子,他更不在意罗锦玉大他几岁拥有更丰富的情史。   她对周郃来说,始终是神秘的,裹着一层纱。   周郃不过问她的过去,他珍惜眼下,他自认把握住了这份感情。   或许也正因为此,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稳定,从没有过激出格的举动,每一步都走在正轨上。   只有一件事出乎周郃的意料,结婚不过一月,罗锦玉怀孕了。   她从未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看着尚未起伏的腹部,抚摸着,“我是妈妈呀,我们很快就会重逢了。”   她把生育孩子叫做重逢,似乎他们从来到这世上时便牢牢地绑定在一起,他们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   周郃被她罕见情绪化的发言打动,手贴上小腹,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在心里道:“你好,宝宝。”   孩子在罗锦玉爱意的浸润下顺利出生,身强体壮,从产房被抱出来时就已经白白嫩嫩。   周郃来到罗锦玉病床边,问她有没有看到孩子,那是他们俩爱情的结晶,生得很好看。   罗锦玉脸色苍白着,但精神头很好,笑他说得真土,又说孩子还没长开呢,看不出什么的。   当天,孩子就留在他们身边,睡在小床里,罗锦玉睡了,周郃才专心地打量他的儿子。   看不出像谁,似乎挑了他们俩人五官中最不具特色的部分组合在一起,大概和罗锦玉说得一样,他还没长开呢。   但已经足够漂亮惹人喜爱了,罗锦玉出院时,护士们轮流抱了一遍宝宝,他的名字还没定下,只好用拟声词逗他。   宝宝缓慢地眨巴两下眼睛,回到周郃怀里打了一个哈欠,在睡梦中离开医院。   他总是很困,抱不了多久就睡了,懂事地独自睡在摇篮里,一睡就是大半天,周郃时不时去看他。   他大多时间睡着,有时醒着,也不闹人,解决了他的需求就乖乖待着,大哭起来只有罗锦玉安抚得住。   周郃不知道其他父亲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孩子的,他体内并无玄而又玄的激素分泌,只能在日常相处中增进对孩子的感情。   亲情本就不同于爱情,没有一见钟情,靠的是日积月累。   周郃正努力地与他的孩子熟悉起来,进入他早就准备好的父亲角色里。   孩子的名字终于在他满月前确定下来,周郃看向满心满眼孩子的罗锦玉,定下了珏这个字。   小名理所当然地延续叫了一个月的宝宝,没什么特殊的。   那时,周郃、罗锦玉与宝宝也不过是没什么特别的普通的一家人。   定下名字后,宝宝渐渐显露出自己的性格,有点呆,但脾气很好,一个人待着也不会生气。   周母乐呵呵地用一块帕子和宝宝躲猫猫,说:“那是在肚子里就教养得好,宝宝知道谁爱他呢,是不是呀?”   说话间,帕子被一只小手攥住,宝宝露出他只有牙床的嘴巴,赢啦。   罗锦玉产后落了些小毛病,留在家中休息,周郃却是不得不回岗工作。   好在宝宝非常省心,罗锦玉照顾他也不显疲累,反倒更加荣光焕发。周郃放了心,从每日往返三次减少到一次。   养孩子比想象中费钱得多,即便宝宝非常健康,每月该检查的项目也不少。周郃不满足于循规蹈矩地上下班,挣得几分钱刚到手就花得一干二净,日子每过一天,积蓄就少一分。   他跟人捣鼓起电脑来,说要创业,刚把工作室办起来,就被周母提着笤帚教育一顿。   大意是,她养大周郃没靠男人,叫罗锦玉也不靠他做个寡妇靠接济养大孩子吗?   周郃梗着脖子,说自己绝不会叫他们母子受委屈。   但他确实一日日忙起来,错过了宝宝第一次开口,第一次走路。   看宝宝跌跌撞撞扑进罗锦玉怀里,妈妈喊得响亮,他才发觉时间过得这样快。   他的儿子不再发出无法辨别的哼唧声,能开口说话,能用他短短的腿走路、奔跑,向着成长一路狂奔。   他还当他们有许多时间从陌生到熟稔、看他的孩子不可避免地烙印上他的痕迹,可时光匆匆,他一时怔在原地。   “爸爸。”小腿处贴上一团柔软,宝宝仰头用他人见人夸的大眼睛看向周郃。   周郃蹲下身回应,宝宝立刻高兴起来,用各种音调的爸爸喊他。   亲情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孩子天生仰慕父母,而周郃还在游离。   就似周郃能轻易把宝宝抱在怀里包裹得密不透风,而宝宝张开手掌却只能抓住他一根手指。   他想着弥补,但罗锦玉已承担起所有爱的职责,一切亲力亲为,仿佛没什么她不能做到的,她熟练并全心全意地爱着孩子,甚至于不留下一个空缺,并贴心地给予周郃支持,“一切有我呢,别担心,你做自己就够了。”   将所有积蓄留在罗锦玉床头,周郃身上再拿不出一份值钱东西,他想就两年,破釜沉舟,他不会叫人失望。   他减少了回家的次数,整宿整宿睡在工作室,拉投资和人喝得不知何年何月,醒来时也不知昼夜。   极少的清闲时间,也不够他回去一趟,他尽量不去想,几个月够一个孩子成长多少?   他也想不到,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一段感情破裂。   甚至连告别都欠奉,只有一封简单的书信。   “周郃,我和孩子一起走了,不用来找。抱歉,再见。”   信封上落了一层薄灰,但周郃还是抓着纸冲了出去,他毫无知觉地一路狂奔,却不知为什么奔跑。   罗锦玉早就走了,他的追逐像一场滑稽的表演秀。   可他依旧在跑,直到闯入火车站,肺疼得快炸开,一条条车次信息闯入视线。   他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车票,火车呼啸开动,他却没上车。   他连罗锦玉去了哪都毫无头绪,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天他回来只是想好好洗个澡,带几套换洗衣服。   然后,顺便抱一抱他的孩子,和妻子亲昵一会儿,告诉她一些好消息。   当然,他可以接着做他的正事,那些顺便的就暂且抛在脑后,等工作告一段落,再去想怎么办。   只不过晚一点,推迟一点。   周郃僵硬着走出火车站,门前摊贩很多,入秋后热腾腾的吃食受欢迎,烟气聚拢在一块儿,袅袅婷婷地飘向进出站口。   “帅哥,来个烤红薯暖暖手不?”   “来根玉米吧,甜得很呢,今早刚从地里摘的,好吃带回去给家里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来两斤柿子,事事如意!”   周郃掏开口袋,“我没钱。”   他的表情麻木,语气又冷淡,摊贩随即转向其他过路人,“好吃的热腾腾的红薯了啊,尝一尝,便宜好吃!”   周郃站在摊贩中央挡了路,有人请他让开,却听他极力压抑着什么哑着嗓子说道:“我没钱……”   有人看他可怜,从炉子里捞出一根玉米装好,转过身要给他,却不见了他人影。   ……   周郃当天报了警,警察告诉他这年头老婆跑掉,孩子被拐的大有人在,茫茫人海,泱泱大地,通讯都不发达的年代,想找就要花时间。   时间一久,也说不定就接受了。   周郃只有罗锦玉的名字,还有他不知能不能分清心心与星星的孩子周珏的出生证明,他们的关系竟然轻而易举地断了。   他后来有了钱,眼见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新闻中出现他的名字,偶尔也想,周珏会不会记住他的名字,某天出现在他眼前,而罗锦玉或许组建了新的家庭,但一定对周珏很好。   周郃会问清楚她究竟什么时候产生了离开的想法,周珏这些年又是否想起过他的父亲?   即便心有芥蒂,于漫长时光中也能冰释前嫌。   “DNA匹配上了,但对方似乎没有见面的打算,抱歉,周先生。”   周郃得到了第一次拒绝。   但他仍忍不住猜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近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重联的打算却又被公安匹配了血缘。   但既然他不想见面,也无意透露任何信息,周郃便什么也做不了。   年少轻狂当真以为钱能解决任何事,实则不然,它让自己轻松却无力。无法否认的一点,恪守道德实在令人痛苦。   周郃期待周珏与他重逢吗?好像是的,他在等待;但似乎也不是,因为他只是等待。   第二通电话打来,周郃听警察问,最近有没有一个年轻人联系他?   他等得实在有点累,叩问细节,抽丝剥茧地得出一个结论:周珏并没有如他所想成长为一个省心的乖孩子。   周郃不能再等了。 第24章   “周郃这样的老总居然也会来拍摄现场, 他应该坐在办公室里看成品点个头让人猜想法才对吧?”毛芸靠在驾驶座椅背,扒拉她那份加麻加辣的麻辣拌,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周郃。   罗闵结束一天的拍摄,卸了妆, 从受人瞩目的主角成为陪着他馋嘴经纪人在车里吃外卖的普通人。   “嗯, 是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把过多的麻酱在碗沿刮掉。   看他的神色, 似乎并未对周郃状似无意的接近有过多想法。   “那接下来真有合作, 接还是不接?”   如果真是她想多了,平白拂了人面子不说, 也是将一个大好机会向外推。   毛芸小心翼翼地从餐具包里抽出薄如蝉翼的纸张擦净嘴唇, “你不接,那咱们就再找新工作,姐给你打包票, 虽然会不太稳定,但至少比之前赚得多。要是你想接,也别怕露怯,我怎么着也把劳动法翻了个烂熟,绝对给你谈个好待遇, 咱们稳定一点儿。”   她看向罗闵, 罗闵也偏头对上她的视线, 毛芸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我不怕累。”   于是罗闵说:“那就算了吧。”   达成一致后,毛芸也没傻兮兮地拨了电话告诉周郃:我们不干!   万事给自己留个余地。   但对上贺齐乐, 就没那么多顾虑。   这一天下来,贺齐乐便加上了俩人的联系方式。他是个健谈的人,尤其和毛芸聊得极为投机, 俩人就打工难,活着更难一事大吐口水,很快发展起革命友谊来。   提到罗闵没有与闪影继续合作的意向,贺齐乐很是紧张地问:是不是他没照顾好,还是当天有什么事叫他不高兴了?   毛芸啪嗒啪嗒打字:【那倒没有。你们老总亲自来一趟整得咱心理压力也挺大的,不过小闵也没说什么。】   贺齐乐好一会儿才回复:【刚有人叫我。其实闪影福利还不错的,我还想着和你们做同事呢,虽然我只是个苦逼实习生啦,不知道毕业后有没有机会转正。】   毛芸鼓励了几句,叉掉页面搜索,越回想越可惜,但也没法子,罗闵从头到尾就没再提过闪影,还照常坐公交来摄影棚。   天气预告播报又一波降温即将到来,气温将降至个位数。   罗闵再次提前下了车,他今天穿了一身黑,只有露出的肌肤是白的,一只耳见着他时比往常更热情。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它知道罗闵不喜欢被舔,努力克制本能用鼻子蹭他的手背,脑袋搭在大腿上嘤嘤呜呜地叫。   它还知道罗闵不爱说话,连句好狗都没夸过,就用肢体动作表现它有多喜爱眼前的人类,得到罗闵安抚的摸脑袋,它趁机贴进他的怀里,想即便他再也变不成小猫也没关系。   一只耳对罗闵有着无限的包容,就连罗闵当着它的面将它的窝打包带走,它都会配合地将露在袋子外的布料拱进去。   有它的气味在,能震慑住一般的阿猫阿狗,让它们不再轻易靠近。   按照惯例,它护送罗闵走到路口,等他离开,却意外地看着罗闵再度蹲下身。   脖子被项圈套住,一只耳向后的脚步被止住。   罗闵摸它的背毛,“和我回家吧,天冷了。”   为了防止它逃脱,项圈收紧了,不会勒着它却也无法轻易挣脱开。   牵绳的另一端握在罗闵手里,一只耳知道这不会伤害它,有主人的狗出门在外都会套上。   它依赖、信任、亲近并保护罗闵,心里却仍然把他当做初遇的黑猫,它知道罗闵有自保的能力,因此才放下心将他放入危险重重的禁地。   然而它并没有臣服罗闵的打算,它可以在外边保护罗闵,却做不到在城中村卸下心防,更不能接受罗闵掉过头来保护它。   它始终记得血液离开身体的冰冷,耳朵在挣扎中被撕裂的痛楚。   一只耳拼命摇晃脑袋,试图脱出项圈,罗闵的手都被它甩开。   罗闵紧紧握着牵绳,没有一丝动摇。   冬天的残酷不止寒风、骤降的气温,流浪动物能找到的食物将越来越少,避风保温的角落成为珍稀地带,为了在不适宜生存的城市活下去,必须争斗抢夺有限的资源。   那可不是罗闵与狸花之间的对峙。   一只耳能一次次躲过越收越紧的流浪狗捕网,又能幸运地捱过接连而至的寒潮,撑着僵硬的身体在其他流浪狗中夺食几次?   它难保不会被冻死饿死病死,留着一口气听人们在跨年的倒数声后欢呼,却无人对它的死亡感到悲戚。   它的尸体会更难留在城市的角落,在天亮时分着将被包裹着投入垃圾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罗闵也不会第一时间知晓它的死讯。   他只想试图留下一只黑犬,让它度过一个冬天,或是更久。   就当是报答它一次次护卫自己回家。   一只耳停止挣扎,讨好地靠近罗闵,用嘴筒拱起他的手心,意思很明确,快点松手吧。   罗闵不为所动,“跟我回去,你不会有事。”   他用空余的手摸上一只耳的下巴,它最喜欢这样被顺毛,像黑猫努力撑高上身舔舐它。   没有意料中控制不住张开嘴高兴地接受,一只耳察觉了他不会妥协的意图,躲开了带着凉意的指尖,由它停滞在半空。   它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往回走,脖子被项圈锁住,它梗着较劲,努力向前拖拽。   罗闵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跟在它身后。   那袋子装起的窝被留在原地,一只耳回头数次,罗闵都没有返回捡起的意思。   那是一只耳废了大劲衔来的,险些挨了人踹,它只同罗闵分享过。   一只耳定下脚步,旋身拱他,催促罗闵快些回去。   “你跟我回家。”罗闵紧紧握着绳子,好似痴缠着父母讨要一只宠物的小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堵在路上的司机滴滴叭叭按响喇叭,确保方圆两公里都能感受到深重怨气。   楼道口声控灯亮起,暖黄洒向一片空地。   他看到一只耳的尾巴垂着,沉默地与他对峙,它从未有这样的安静的时刻,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弄出一些动静来表达自己的喜爱。   罗闵走过去抱起它,被挣开。   他再伸手,黑犬发出威胁的低吼,见罗闵没有退缩之意,甚至吠叫起来,牙尖离手掌只有不到半寸。   “我出门前煮了棒骨,现在回去热一热就能吃了。”罗闵说。   一只耳完整的耳朵压下去,像没听到。   “我问毛芸姐收养你需要注意什么,她说最好保留你的习惯和爱好。”   “我出门工作的时候你可以待在陈啸的小卖部,他会把陈冲那份火腿肠留给你。”   “我上下班前后都能遛你,天太冷除外。”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听说狗能看到灵魂,但她应该不会留在家里,你也不用害怕。”   最后,罗闵提出了他的重磅条件,“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用客厅的电视给你放猫和老鼠。”   他说话时一只耳没再叫了,它应当一大半都听不懂,只是不忍罗闵落寞,垂着脑袋倾听。   残缺的耳朵触到一团冰凉,罗闵的手指停留在缺口上,“如果我再变成一只猫,你会帮我的,对吗?”   他声音低又轻,视线落在黑犬身上,缓慢地眨眼。   黑犬妥协了,它抱歉地舔上罗闵的手心,这次没再遭到拒绝,而同样的,它接受了与罗闵回家。   罗闵蹲得太久,站起身下半身仿佛灌了两壶醋,摇摇晃晃地令人心惊。   幸而一只耳撑在他身边,仰头担忧地看着他。   眼前黑影消散后,罗闵才迈步,一只耳已找准自己的定位,嘴中叼着罗闵无意识松开的牵绳,仰着头看向他。   “走吧。”罗闵接过牵绳,大步向前。   令人庆幸的是,一只耳心心念念的狗窝还在原地。   而令狗高度警惕的是,极有犯罪可能的贼人就在狗窝边堂而皇之地站着。   一只耳离开捂得温暖的罗闵腿侧,跑到前头,呲牙威胁。   “罗闵,什么时候那么有耐心了?”他半张脸藏在兜帽阴影之下,语气调侃熟稔,好似在和罗闵打趣,“能和一只狗讲半天话,寂寞成这样了?”   见罗闵虽停下脚步却沉默不语,他摘下兜帽,暴露出全脸。   此人瘦长脸型,眉缓而直,视线却锐利非常,看人如射出两道冷箭,嘴角吐出讥讽笑意。他站在明暗界处,插兜而立,姿态透着傲慢之意。   “不会已经忘了我吧,失踪那些天失忆了?”他站直身体,无视一只耳的警告靠近,“那我再自我介绍一遍,我……”   “魏天锡。”罗闵打断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叫出他的名字,语调却稀松平常地像如招呼一个久未见面的普通同学一般。   那抹笑意消失在魏天锡嘴角,“你是什么意思?”   “一只耳,不叫。”罗闵扯扯狗绳,眼神甚至没落在他身上,“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对我还不如对一条狗?我该夸你善良吗,罗闵。”他嘴角绷直,体态紧绷,罗闵两个字从齿间挤出,似乎下一秒他就会冲上来挥出一拳。 第25章   可罗闵当真避也不避地径直越过他, 提上一只耳心爱但有点气味儿的狗窝,留下一道背影。   一只耳身份不同往日,朝魏天锡留下个狗屁股还不够,扭过脖子向他露出两排大牙。   “罗闵!”魏天锡调高声量, “前段时间王璨联系我, 说你不见了,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他看着罗闵停下脚步, 一步步向他靠近, “我以为你真的会来找我,我把所有地方走了个遍。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竟然以为你听到别人提起我, 你就会有所动容。”   他不明白,罗闵明明与他约好了,他们应该在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上学、生活, 而不是在这城市狭隘昏暗的一角对质。   不,不能说对质,因为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意,一个人徘徊, 一个人放不下, 又又一次次犯贱来找他, 希望听到罗闵的解释, 仿佛有了一个借口他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抱歉。”他看着罗闵转过身,唇色浅淡, 说出的话语也平静。   哈,魏天锡几乎要冷笑出声,仿佛一盆水倒在他的脑袋, 把他的气愤、委屈、彷徨和隐秘的期待一并浇熄。   “你和我道歉?你道歉什么呢,为你没有遵守约定,还是为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意识到自己今天说了太多,但他仍旧忍不住要向眼前人倾倒干净。凭什么只有他独善其身,凭什么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过自己的生活,那些克制的交谈与压抑的情绪就随时间烟消云散了么?   罗闵太平静,那张脸上出现任何神情都要将人逼疯,无形的鞭子落下,痛得人切开骨骼,挖出骨髓才能缓解。   “我以为你需要我的道歉,你看起来不太好。”   魏天锡看不出罗闵脸上是关切还是嘲弄,他宁愿罗闵也和他一样发疯,他们死死瞪着对方,掐着对方的脖子在地面上撕扯,而不是这样……客气。   他是不太好,他忍着王璨毫无意义地唠叨与压着好奇的询问,得到罗闵当日下车的地点,他停下一切来到那个繁华的商业街,踩遍每一块地砖,不知疲倦地审视每一个过路人。   顶着怀疑的目光,刻下罗闵消失前最后一段监控录像,来来回回地看,不敢漏掉一帧。   他知道一切行为都于事无补,或许因为他的反常举动,警察很快就会找上他,但又会失望地离去,因为他早已和罗闵断了联系。   他甚至不如王璨,在无意间相遇后尚能与他心平气和地交谈几句。   魏天锡有太多怨怼,但那时他仅仅在恳求,祈祷罗闵能平安回来。   罗闵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甚至身边跟着一个与他关系极为要好的男人,他替罗闵背着包,陪他去喂一只流浪狗,甚至相携回家。   他想当场转身离去,可仍旧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罗闵比视频里看着还要清瘦,但个子比高中时高了。   现在在他身边插科打诨的是自己,又会是怎样?   今夜多云,月光照不亮人的眉眼,罗闵在魏天锡眼里轮廓分明。   “我没出国。”魏天锡说,他冷静下来,“清河大学,你当初填表的时候想去的学校,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开学那几天,我在等你出现,但是你没有。”   罗闵的脸色变了,眉头压低眼睛向上抬起,“你做任何选择都该为自己负责,而不是受谁的影响,我没办法为你的未来负责。”   说罢,魏天锡却突然放声大笑,“你看,只有没法转圜的选择才能让你有情绪。在你看来,是不是只有别人为你抛弃一切,做尽蠢事,才是在乎你?”   “……你应该去看医生,或者回去挽回你的绩点。”一只耳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不禁有些躁动,罗闵不得已放松了牵绳,叫它靠在自己的腿上。   又是这样,罗闵大概为他的冷静沾沾自喜吧,魏天锡呛声:“不,罗闵,我其实没放弃任何东西,也不为我的选择后悔。因为我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你,你没有。或者说,是你自己选择了一团烂泥。”   如果言语能刺痛罗闵,魏天锡将毫不迟疑地拉弓搭箭射向他,他想知道,罗闵到底多痛才会醒悟——他本该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是他亲手葬送了这个可能。   魏天锡企盼着、祈祷着、诅咒着罗闵,“你要一辈子做替代品,做你那个疯子母亲的傀儡,一辈子躲在她虚情假意的面具之下不肯出来?”   一只耳从罗闵腿上站起来,盯着魏天锡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火,火光在空中闪烁。   “我没有告诉过你任何事。”罗闵冷下脸,偏头避开魏天锡吐出的一口烟。   “对,你当然不会说,但我会看,会听。”   白烟在四周化开,缭绕飘荡。   “咳咳,这香灰也太呛人了,怎么一大早就那么多人上山烧香?”魏天锡将衣领向上提,转头要搀他外婆。   谁料在平地上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天不亮出门爬山,腿脚比魏天锡一个正值青春的高中生还利索,此时已远远将他甩在身后买香去。   老太太虔诚得紧,不在蒲团上把族谱念一遍是断不会起身的,魏天锡便绕着寺庙四处走走打发时间。   他自个儿是不信这些的,耐不住一路走来香客个个肃穆着脸,心里不禁地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买个平安符、求个签再系个红绳什么的保心安也好。   祈愿庇护的是旁人,却求得自己安心。   他想那人前不久才生了病,为他求一个平安健康也是好事。   跪着发愿实在是难倒他,他询问僧人买下许愿牌,找到院角古树,却见树下有一人正在悬挂红牌。   魏天锡定睛一瞧,正是罗闵的母亲——罗锦玉。   他认识罗锦玉也不过最近,罗闵自个儿是断然没提起过他母亲的。   只是前不久落了大雪,他一觉好梦睡到中午,醒来时没等来停课通知,憋屈地裹了棉袄向学校挪,路上竟捞到意想不到的人。   罗闵撞到魏天锡身上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却清醒不过一会儿,便突然软倒。   魏天锡吓得随手拦了辆私家车带他去医院,罗闵的手凉透了,脸却烫红着,蹙着眉一句话也说不出。   到医院输上液也没见好,推去检查一照已经肺炎需要联系家属办住院。   魏天锡拨了电话挨了班主任一顿好骂才求得罗闵家人的联系方式,电话拨出去不久,人便到了。   也不怪魏天锡见了一面就记下罗锦玉长相,实在是罗锦玉脸色太过苍白,比躺在病床上的罗闵还似个病人,甚至透出几分灰败之气。   她目着一张脸,僵硬地提起笑向魏天锡道谢。   她实在奇怪透了,她看着罗闵掩在被下的身体,久久不肯移开视线,就连与魏天锡说话时都是如此,但她却始终没看向罗闵的脸。   像是愧疚,像是畏惧,她避免与罗闵对视。   她对魏天锡的停留表现无声的抗拒,即便魏天锡有心留下也不得不告辞。   他走出病房,发现落了书包,又折身回去,却见罗锦玉伏在病床边,小声地叫罗闵:“小乐,不疼,妈妈在这,妈妈对不起你。”   魏天锡从来不知道罗闵顶着一张桀骜不驯的俏脸背后,却被母亲取小名叫“小乐”,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沾着点心软。   事后再问罗闵,他却只道是魏天锡听错了。   ……   这时罗锦玉已挂上红牌,站在古树下,半边身子落在树影中,合手闭眼祈福,魏天锡从侧边靠近,枝摇叶响听不分明她在说什么,依稀辨别出“我儿”“不悔”几字。   魏天锡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脸色比之前好看许多,神情难辨。   待她走后,魏天锡挣扎着从树后绕出,心一横看向罗锦玉系上的许愿牌。   许愿牌上应当只写了些祝愿的话,虽说要填上祈福对象的名字,但魏天锡和罗闵熟识,名字也算不得隐私。   刚巧他不知该写些什么,借鉴一下罢了,慈母爱子之心最是动人。   他比罗锦玉高出不少,轻易看到了红牌上的内容,的确是祝福之语,魏天锡只看得一知半解,然而所记名字却并不熟悉。   那上面记着清清楚楚三个字,程云乐。   魏天锡怔在原地,红牌被风吹动晃悠,字迹不清,他伸手去抓,蹭下未干的墨迹,模糊了名字。   程云乐是谁?   ……   “你根本没有兄弟,亲属关系上也只有罗锦玉一个人的名字。你甚至不是不被偏爱的那个,而是被当做替代品的假儿子。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意离开她,不肯奔向新生活,罗闵,你说你是不是天生就犯贱?”   一根烟即将燃尽,魏天锡只抽了一口,目光一秒都不肯错开罗闵的脸,他想看到罗闵被戳中了心事痛苦、暴怒或是露出楚楚可怜的姿态。   但都没有。   “你在等什么,等我会急着捂住你的嘴求你别说了?”罗闵的视线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就算是事实,我又为什么要向你解释,我的人生,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第26章   魏天锡脸色骤变, 面白如纸似乎下一秒便会昏倒在地。   “程云乐真的不是你的曾用名。”火光燃至尾蒂,寒意爬至颈后,深层的愤怒却涌上心头。   “什么叫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喋喋不休, 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好似深闺怨妇, 罗闵冷眼看着他发疯发痴,丝毫不为他情绪的源头感兴趣。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罗闵的手、脸被冻透了, 一只耳的短毛像吹起的麦浪, 一层层倒下去。   天太冷了,得早点回家, 除去给一只耳煮骨头外, 还得趁寒潮前给它简单地洗个澡,检查身上有没有新伤或皮肤病。   他们都很疲惫,应该在无风温暖的地方睡一觉。   罗闵没与魏天锡告别, 他的话已说得足够明白,就算曾经他们有过愉快的回忆,也已成为过去式,何必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误解,家庭、志向、喜好、性格差异每一点都足以将人推远。   友谊、爱情甚至亲情都逃不过阶段化。   渐行渐远, 形同陌路也好过声嘶力竭地辩论是谁的过错来得体面。   但魏天锡显然没有体面的概念, 他向来便这样, 所求一定要有结果, 不是他想要的便一次次推翻重来,他富足的家庭给予他底气却未能给予他足够的教导。他对浅薄敷衍的感情愤怒到极点, 却无从发泄。   无处施为的不忿、委屈从他身体喷薄而出,他要罗闵也感受到,他的情绪。   一只耳乖顺而威武地走在罗闵前头, 但它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来自身后迅速逼近的脚步声。   它看见令他忌惮的人伸手牢牢钳住罗闵的上臂,将他扯向自己,即便它早已转身回击也晚了一步,只见他低下头颅靠近罗闵,身上的气息极为压抑。   本能在释放危险信号,无论是那人要撕咬罗闵的脖颈还是用利齿在光裸的脸上留下伤痕,都不是一只耳能接受的。   这是挑衅,也是威胁,一只耳瞬间被激起捍卫所属物的怒火,那是雄性根源在骨子里的暴虐因子,即便它早已被驯化,也无法剔除攻击捕杀的基因。   它张大嘴,以无法躲避的速度咬上魏天锡的小腿,利齿深深没入皮肉,血液顷刻涌出,温热流入它的喉管,但更多则从嘴角流出,濡湿毛发。   一只耳全身肌肉紧绷,它没有趁机撕咬下魏天锡的皮肉,而是死死将他钉在原地,逼迫他从直立的姿势倒伏下来,无法追逐罗闵。   “你叫什么?”罗闵收回手,他还没向魏天锡面门挥出一拳,偷袭者额角却已落下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发抖,摇摇欲坠。   “你他X,你的狗!呃……”魏天锡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面白如纸,“你护不住这条狗了。”   血腥气送到罗闵鼻尖,牵绳还握在他手里,可一只耳的牙却钉在了魏天锡小腿中,它不声不响毫无前兆地发动了攻击。   然而是魏天锡打破了应有的距离,是他强行将罗闵拉至身前做出威胁式举动。   受到威胁便自保,动物天性如此,更何况一只耳是一只忠心耿耿的流浪黑犬呢?   罗闵理解它,“一只耳,没事的,松口。”   一只耳松了劲却还是不肯放开,呜嘤叫唤似乎在催促罗闵赶紧离开。   牙齿似乎刮破了某处血管,血液流速很快,湿透了鞋袜,在脚底汇成一滩。   罗闵蹲下身,严肃地斥道:“松口!”   他用手压住伤口上方,一把扯下魏天锡兜帽上的调节绳在他小腿处紧紧打了结,一只耳怕牙齿刮到他的手指,不情不愿地退开了。   牙齿拔出,留下血洞汩汩涌血,魏天锡站立不稳还硬撑着不肯倒下,他紧紧揪着罗闵肩头的布料,泄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手机给我。”罗闵挂断急救电话,打开魏天锡收款码扫了一万过去。   “……就这样?”   罗闵抬头扫他一眼,“打狂犬疫苗和缝针费用绰绰有余,你可以选美容针。”   为避免误会,他补充道:“我的狗没有狂犬病,要不要接种疫苗你自己决……”   他被一把从地面提起来,眼前发黑,只听魏天锡道:“脸怎么吓得这么白,怕我真把你狗处理了?”   也不知哪儿的力气还能蹦跶,他伸手挡开魏天锡,手上沾了血本不好安抚一只耳,但一只耳异常焦躁地呼噜出声,他按在它狗头上手动静音。   “是你突然冲上来,你把它吓了一跳,它是一只狗而已,你要和它计较什么?”罗闵突然理解了蒋丹对刘冲的偏袒,针对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算什么?   “你也知道它是狗!狗咬了人就要付出代价,它应该今天才被你收养吧,狗证还没办就闹出这种事,你觉得它还有可能跟着你回家,当妈咪的贴心小宝贝吗?”魏天锡指出关键。   无论人再低劣,在城市中也永远有高于其他动物的权利。   缘由如何都不重要,魏天锡没对罗闵造成任何伤害,但他被一只耳咬伤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那你想怎么解决。”罗闵闭了闭眼,似乎做出妥协,一只耳脑袋顶着他的手心,显得很忧虑。   “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在我伤口彻底痊愈之前,我要你对我负责。”魏天锡心情大好。   “什么意思?”罗闵侧身,扫视周围。   就算罗闵有意逃避,也无损魏天锡的好心情:“你不能再躲开我,如果我想见你,你不可以拒绝,我给你发消息,你更不能无视。还有,别对我隐瞒,我还想知道很多事。”   说罢,罗闵转回头,一时没有回答,魏天锡任他打量自己,良久,终于得到一声“好。”   救护车威武威武的鸣笛声近了,车开不进巷道,只能停在路口抬担架。   罗闵看着人找到他们,拉紧牵绳让一只耳完全贴在他身上。   血迹在掌心凝固,纠结起毛发,裤腿沾了一地腌臜。   魏天锡被抬上担架,环顾四周,找不到罗闵身影,“刚刚在这儿的人呢?”   医护人员摇头,“没注意,你这腿咬得够深的,得快点去医院。”   另一边,黑犬叼着黑乎乎的东西飞奔出去。   ……   “一次都没见过?”   陈啸用力点头,比了个大叉在胸前,表情诚恳,绝不似说谎。   裴景声沉默下来,再次认为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   陈啸见这位财神爷不说话,心里也发慌,把音量键调大,诚挚地表示:“裴先生,有消息我一定会通知您的,要不是店里有人需要看着,我早就出门替您找了。不过现在天也冷了,如果文文真在这儿,没处躲肯定会来我这儿找吃的。”   陈啸悠悠扫过柜台边啃手指的刘冲,暗骂蒋丹真把他家当托儿所了,一天天接得越来越晚,刘冲见不着罗闵还要闹,活像是只有罗闵给他喂吃的。   俩残疾人待一起守店,这叫人好看的。   不过裴景声倒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极富涵养地点头道谢。   随后,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上次他来时遇到的青年……   连续一周铺天盖地的悬赏毫无作用,所有黑猫长毛的短毛的蓝眼的绿眼的黄眼的,温顺的高冷的都送到他眼前,却没有一只是他想找的。   孙特助因监管不力薪级回落,竭力进言献策,竟出了再养只相似的猫聊以慰藉的馊主意。   可裴景声真是他的生活枯燥乏味到了一定境界,所以随便的一只黑猫就能让他放不下、忘不了?   可能是吧。   反正他有的是钱,大海捞针也未尝不可,就当是打发时间。   临近年底,更新过后的别墅雇佣人员名单呈到裴景声手上,竟然真就找到一丝线索。   然而那不能称为线索,而是某项直觉。   这项直觉直指一个人。   后勤技术人员,高胜,在黑猫失踪一周后离职,也是他当初找回了逃跑的黑猫。   由于人员充足,他的工作并不重,有相当充裕的时间独自活动,当天请了半天假离开别墅又很快返回,当时他绝无可能接触到留在别墅主卧的黑猫,而午后又有其他轮班人员离开,也就无人提起这段小插曲。   他联系上高胜,高胜却只回答他,他没有带走那只猫,他根本不在乎,他离开只是因为不想做一个佣人。   他只好利用一点点外物的力量,得到了当天高胜的行车轨迹。   高胜进入城区后当天只在一个地方停过车,随后便开车返回。   那段监控隔了一条街,画面模糊,只见高胜后座下来一个白衣黑裤的青年,他低头向高胜说了什么,目送高胜驶离后离开。   从头到尾,没有黑猫半点影子。   他什么时候上的车,又与高胜是什么关系?   理智告诉裴景声该立刻放弃这个线索,这涉及了高胜的个人隐私,因为他极有可能与黑猫的失踪毫无关系。   但他久久看着镜头中模糊的人影,并鬼使神差地将他与小卖部中冷淡的青年联系起来。   他是谁? 第27章   陈啸眼睛在裴景声脸上转过一轮, 半晌才打哈哈写道:“一个朋友,不常来。”   回想当时俩人熟稔的姿态,和他的说辞搭不上,裴景声有意想见一见人, 拖着时间挑了包烟, 站在门口慢悠悠点燃。   不速之客也正在此时闯入店中。   刘冲率先大叫起来,豁然起身抬腿便要踢出, 陈啸赶忙拉住。   一只耳?   他看向一只耳身后, 却没见着罗闵身影。   “吃!它吃!”刘冲含糊不清地叫,指着一只耳身前。   陈啸才定睛去瞧, 那与一只耳浑身毛发融为一体的黑色长毛显出不一样的质感。   黑犬伸出长舌舔舐, 把那东西舔得转过脑袋,一双蓝绿眼半睁半合,赫然是那寻猫启事中的文文!   陈啸大骇, 陈啸大喜,陈啸深思。   就在他犹豫现在把猫抱在怀里说是他捡到的猫裴景声会不会信时,裴景声已大踏步迈入,直直看向地面两坨。   与其中小坨些的黑团团对上视线,他肃着脸看向陈啸, 见他脸上一半惊一半喜还有难以克制的激动与怎么没早点发现的懊悔。   他不顾黑犬威胁的低吼声蹲下身, 纡尊降贵伸出两根手指扒拉黑猫, “同样的招数玩多了就没意思了。”   碰瓷碰得这么娴熟利落, 偷跑期间又不知对着多少人故技重施,讨了短期饭票后突然跑走。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 重新找回黑猫的欣喜也不禁被冲淡几分。   那些假得明显的线索也不由蒙上几分真实性。   罗闵经一只耳一顿晃悠,半晌找不回四肢软绵绵趴倒在地,地砖冰冰凉凉, 意外的舒适。   他没想到一只耳竟然主动找到了陈啸所在的小卖部,熟悉的环境令他骤然放松,却意想不到地遇见了裴景声。   这世上那么多黑猫,长相何其相似,他不认,裴景声也做不到确认他就是文文吧?   他大义凛然、大大方方地用背面对上裴景声。   可后脖颈一紧,他就被一整个提溜起来和人对视上。   “……”   “怎么不叫了,心虚了?身上弄得那么脏,都是什……”   裴景声也不想叫它误会自己有多在乎它,但一看黑猫把自己拱成圆团的模样就压不住心头火。   被提起来还一副无所谓不知悔改的模样,叫他脑仁突突地疼,黑猫打绺的毛发更是碍眼,湿在身上不发烧也要感冒。   抓都抓了,下意识用手去捻,却并非想象中的污水,而是乌黑粘稠的液体,是血。   罗闵一个晕乎,就从空中到了人怀里,被一只大手扒开四肢翻看毛发之下。   他忍不住大声抗议并极力挣扎,裴景声却不再和他讲道理,而是强硬地用体力压制。   陈啸一直在一旁打量,眼尖地瞧见了裴景声掌心的血渍,急忙拆了块浅色毛巾递上去,用脚抵住不安躁动的黑犬,裤腿霎时蹭上一片脏污。   刘冲两只眼睛扫过来扫过去,倒是安静地不说话,只趁乱偷了根棒棒糖连包装一起塞嘴里。   这边裴景声抓着黑猫检查遍全身没发现出血口,绷直的嘴角才缓和些许,“你太会制造惊喜了。”   给它取名叫文文简直是对它最大的误解,和它相处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黑猫被裴景声粗糙且十分不娴熟的擦拭触怒,全身乱蓬蓬的,每一根毛都尽职尽责地竖起,是个发怒的黑色蒲公英。   他们相看两厌,一点儿都不愿退让。   裴景声别再想带走他,绝无可能。   趁猫之危绑架回家算什么本事,不尊重猫的意愿,亏猫还办了张新卡在里边充钱就为了有朝一日还钱给他!   现在看来,分明就是裴景声一厢情愿、专职强横、道德绑架才叫猫平白落到他家中,还被陈啸编排为离家出走的叛逆子,怎么想都不是他黑猫的错!   罗闵人形是人形,黑猫是黑猫,两者要分开看待,身为猫,对不满意的人类发脾气实在很正常,更何况,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幸而在被叼来之前藏起了随身物品,得找机会让黑犬把手机叼回家。   希望陈啸别再那么黏他,一个成年人偶尔消失几天很正常。   他思维跳跃得极快,但压着眼睛瞪裴景声发出威胁的叫声也毫不含糊。   贴心且善解猫意的一只耳随之吼叫起来,极力躲避陈啸用抹布擦拭自己。   裴景声把黑猫托抱到黑犬面前,一猫一狗动静弱下,接着乍然远离,黑犬立刻紧张地呜声。   看来黑犬与黑猫的关系不错,在黑猫流浪时间大概都与这只狗待在一起,既然能够生存,又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要寻求什么帮助?   一身的血渍又是谁的,陈啸显然认识这只黑犬,并向它身后张望,是认识的人在饲养这只狗?是那个青年吗?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回到怀中一团柔软温热上,既然找回来了,还需要再深思吗?   下巴遭受重击,打断他的思考,黑猫仰倒在他怀中,挑衅地看向他,作恶的正是他的后腿。   体型不大,力气不小,一个梅花印很快浮现在裴景声下颌,没伸一根指甲,纯力气。   “别动。”裴景声沉声呵斥,一手包住它两只后爪,罗闵不适地再度挣扎起来。   这一模便察觉出不对劲,手心中爪垫热烫地抵着,全然不似以往软软凉凉的触感,他腾出手再去摸黑猫的鼻尖,又干又烫。   果真已经发烧了。   难怪黑猫的脾气比之前还坏,裴景声终于能将黑猫忘了他这一选项排除开。   生病的黑猫拥有特权,即便它喵喵喵叫个不停,甚至还对主人拳打脚踢,也不妨碍裴景声把它裹进外套里。   外套隔绝了大部分光源,黑猫奇妙地安静下来,一只耳也不再紧张地绕着裴景声打转。   陈啸终于寻空出声,用紧急充值的VIP亲切温柔女声:“裴先生,文文这下终于是找到了,它没事吧?”   眼睛忍不住瞟向玻璃上的寻猫启事,不敢落到裴景声下颌的红印上,心想性格娇气警惕……原来是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娇气是假的,警惕才是真的。   这打骂的,可见漂亮不见得性格好。   不像他们罗闵,长相好,性格也好,除了不爱说话、爱离家出走不报备、生病不肯讲以外妥妥的十佳好青年呀。   果然,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极大差距。   “是,实在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不过我想麻烦你陪我们去一趟宠物医院,耽误的时间我会尽力弥补,毕竟我不太放心让它自个儿躺着。”说罢,收钱包到账五万元响亮打通了陈啸的耳朵,这是他人生二十多年来听过最美丽的声音,其声绕梁三日而不绝。   只有罗闵在裴景声外套中抗议地大叫,市价明明是五十万,奸商!   一只耳和刘冲也被一并带上。   能带着黑猫赶来求救,自己还有一身的旧伤,裴景声不至于连一只狗的治疗费都出不起。而刘冲则纯粹是顺带,蒋丹还没回家,陈啸赔着笑脸将他拉上了车。   陈啸有驾照,没上驾校,硬是开他爸的破五菱在野路学的,挂靠了个名额,省了四千块。但摸上裴景声的方向盘,手上抖个不行,被冒出头来看不下去的罗闵打了一爪垫,颤颤巍巍地下车了。   由此,他荣幸地获得一次抱猫的机会。   裴景声原本把外套脱了裹着罗闵,被他嫌热挣开了,因此陈啸只能徒手抱着他。   见过黑猫邦邦邦出拳的模样,陈啸心里怀着八分忐忑两分恐惧将它箍在怀里,听裴景声说,它很有可能会到处乱窜逃掉,一定不能松手。   罗闵热得难以思考,对上陈啸视死如归的表情突然觉得有趣,故意抬起爪子在他眼前挥舞两下,感知到身下的大腿肌肉瞬间僵硬,不由得好笑。   一笑又软倒下去,头枕在他的手臂,尾巴搭在臂弯。   见它张开嘴巴,还当它要向自己哈气,却突然侧躺在他的怀中,陈啸徒生受宠若惊之感。   和他想象中差不多重量,猫毛软乎乎厚绒绒的一层,手指轻易便能陷下去。   它静静地喘气,胸膛的起伏很小,脆弱易折。   ——“天气冷了,它在外面挺令人担心的,是吧?”   黑猫热腾腾的小脸蹭过陈啸掌心,他鬼使神差地抬头,正对上后视镜中裴景声的眼睛,明明没看到所有表情,陈啸还是立刻弹开了掌心。   黑犬不适应坐车,把脖子挺得直直的,脑袋朝着黑猫的方向,见陈啸移开手就自然地凑上去舔舐。   “啊。”刘冲捂着脑袋又撞上车顶,他只是想学黑犬舔一舔小猫,不知道有什么错,凭什么挥开他!   不过他没有生气,今天他和罗闵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还久。   他认人的本事很好。   罗闵变成了小猫。   傻子都知道的事,这里的人却不知道,刘冲想告诉妈妈蒋丹,但她也越来越不听自己讲话,总是长时间地自言自语。   罗闵也不听自己讲话,但他会好好地说话,他不尖叫也不掐着嗓子,不像那个大块头,只会啊啊地叫。   要是罗闵一直是只小猫就好了,他就能在自己身边待得久一点。   但他不能说话,对刘冲来说有点遗憾。 第28章   罗闵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他的意识混沌却清晰地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力做出回应,每一寸肌肤在激烈的火烤中燃烧成灰烬。   他被一双宽大的手托过,小心地调整姿势, 他横倚在手臂的摇篮中, 短暂的。   针尖扎破皮肤,一圈一圈胶带裹紧, 黑猫本能地叫出声, 那只手犹豫地停留在他猫毛的尖尖,犹豫一会儿又落下来, 极轻地抚摸过胸腹。   罗闵没时间挑剔手掌的主人是谁, 他很快压不住疲惫失去意识,脑海中扯着一根线,时不时将他拉回光亮。   裴景声没在这天带回黑猫, 它被强制留在医院,这一次登记了名字,就叫文文。   预感告诉他给它冠上姓氏它一定会更加叛逆、不服气,仗着自己成为家里的一份子作威作福。   得给它一个教训。   一只耳的情况还算不错,身上留下的都是旧伤, 因此它被陈啸带了回去。   刘冲走的时候闹得厉害, 陈啸拿他没辙, 也不知蒋丹怎么找到这儿来, 将在场所有人骂了个遍,更是狠狠啐了裴景声一口。   刘冲跟着学, 蒋丹又高兴了,将他的小臂裹在怀里,蹭了陈啸打的网约车一并走了。   人一散, 黑猫便找准时机似的开始呕吐,身体剧烈地反弓,发冷地抖。   裴景声不得已将它用毯子裹紧在怀里。   他们之间就是如此,要么横眉厉声直到其中一方败下阵,要么就只能在黑猫难受时安静地待一会儿。   滂沱的雨日,相安无事的独处难能珍贵。   直到秘书拨来电话确定行程,才注意到天已大亮。   轮早班的医生还是上次的楚医生,她没有上次的热络,一板一眼地检查。   询问症状迹象时淡淡抛出一句,“文文家长还没找到有经验的人照顾?”   裴景声抱着猫没回答的意思,楚医生挑挑眉,离开时带上了门。   ……   歘,陈啸拉上卷帘门。   哪儿来的?   陈啸提着沾满口水的手机在一只耳眼前晃,一只耳脑袋搭在前腿上不吭声。   它确实也没法吭声。   陈啸混乱地度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被一个念头惊起,罗闵呢?!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胡乱套了衣服起身,揣着钥匙进了罗闵家门。   果然,人不在。   一只耳吭哧吭哧闻了半天,也没个着急意思,靠在罗闵床边不肯挪,陈啸比划扒拉半天才把这尊佛请下楼。   一回生二回熟,陈啸仔细回想,罗闵也不是第二次不见人影,第一次更早,在罗锦玉离世不久就消失过一段时间。   当时他没放心上,第二次罗闵便离开得更久。   这是第三次。   陈啸拿不准要不要再报警,昨天一只耳身上血迹他还没当回事,只当是野狗互殴,现在一阵后怕,万一是罗闵呢?   好在他心里清楚,如果是罗闵出事,一只耳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淡定。   陈啸试探地用罗闵的衣服给一只耳闻,一只耳歪着脑袋看他,突然充了出去,陈啸追出去两步,它已没了影儿。   再回来,就叼着这部手机。   陈啸越看越像罗闵的,不设壁纸的人这年头有几个?   一只耳还想把自个儿的牵绳叼回来,可罗闵亲手给它拆了,它不想叫别人套上。   陈啸吵得不行,它把罗闵的玩具找回给他,他更活跃了,满屋子踱步。   一只耳后悔,想去昨天的地方找黑猫。   但罗闵病了,它帮不上忙,闻到熟悉的味道便赌了一把,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等他回来。   一只耳心事重重,陈啸挝耳挠腮。   试了密码,不是罗闵的生日,更不是他的生日,输入六个八,还是不对。   这是罗闵的手机吗,他有这么神秘难猜?   和手机对峙许久,手机铃意外响起,陈啸立刻接起,那头传来男声,很年轻:“为什么不回消息,昨天的事你今天就要反悔吗?”   电话这头没声音,那声音蒙上一层怒气,“为什么总是这样,你就没话对我说?别想着把狗藏起来就没事,十二点前,你来见我一面。”   机械女声幽幽开口:“你是谁?你昨天见过罗闵……”   通话界面已经被挂断。   “……”   这满是怨气又期盼的语气应该不是对罗闵说的吧……   陈啸捧着手机,久久未回神。   ……   罗闵醒来时身边没人,输液停了,留置针还在,他试图站起身,四肢不像自己的,摇摇晃晃如初生的羊羔,倒回了一团毛毯中。   环境很熟悉,正是裴景声第一次捡到他来到的宠物医院。   兜兜转转,似乎回到原点。   但时间确实在向前走,改变了什么,罗闵说不清。   他还是没能找到遏制变身的方法,止疼片只能屏蔽部分感知,甚至反而使自己陷入无感无知中,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体的异样。   尾巴蜷曲到身前,是绝不会在人类身上出现的器官,每一次变身都不在他掌控之中。   蓝绿色的眼瞳盯着摇晃的尾尖,又有哪一次他不在焦虑与担忧中度过,要如何善后,怎么向熟悉的人解释他消失的经历。   没人知道他是黑猫,黑猫和他成为独立的两部分,这么做又真的是对的吗?   他抵触着成为一只猫,昨晚是他第一次仗着自己是猫半是清醒半是放纵地发疯,是真的难以控制吗,罗闵给不出答案。   罗锦玉死了,罗闵无数次地重复告诉自己这个事实。   是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不是。   他脱离了罗锦玉,却发现自己仍然迷惘,没有爱好,没有慷慨激昂的梦想,他只是继续生活,走上他应走的道路,仅仅是活着。   也许罗锦玉正是预见了他的未来,那把刀才握在他的手上……   成为一只猫,是她与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的变故,是轨道之外。   作为一只猫的生活,又应该怎么样?   指甲伸出爪垫又收回,至少伸缩利爪是人类无法做到的事。   孙秘书跟着裴景声进入房间,正巧瞧见罗闵盯着一张一合的前掌瞧。   “它在踩奶?”裴景声停住脚步,略带疑惑。   “是啊裴总,文文刚找回来就在窝里踩奶了,性格真好!”   孙宸快被黑猫一本正经伸爪子的动作萌晕了,心情激动,想他老板终于能好好说话,而不是什么事都能挂着笑阴阳怪气道:“猫看不住,这件事倒是办得不错。”   这一次裴景声倒没反驳,黑猫醒来安安静静地没满屋乱窜,乖乖窝在毯子里已经足够惊喜。   不过踩奶是想妈妈的意思?   裴景声宁愿相信它只是想试试怎么自由伸缩指甲。   他走近,罗闵停下手中动作,极其平静地与裴景声对视,尾巴盘在身前,很端庄。   “不闹了?留在这儿继续扎针还是回家。”   问得很有技巧,留在这儿就是扎针,回家就只是回家,用心险恶。   罗闵不想再千里迢迢逃一次,叫了一声,表示自己选第一个。   谁料连猫带毯一把被端起来,“好,回家。”   “……”   既然决定了还问什么。   孙宸乐滋滋跟在身后,老板有猫果然更有人情味儿了。   黑猫矜持地落座裴景声大腿,体面地保持距离,做好了挨过枯燥乏味的几小时准备。   谁料车只开了十多分钟,便停稳,黑猫被裴景声裹成了球从车上抱下。   入目,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孙宸只送到门口。   门外,是寒风飒飒,门内,温暖如春。   罗闵觉得热,用爪子拱开包裹严实的毛毯,被手挡住,手的主人不满发声:“就会窝里横,现在冷,别乱动。”   后悔昨晚没多扇他几下。   如果孙宸在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抗议,养猫如爱子,怎么能打压式教育,要多多鼓励夸赞!   比如说夸黑猫:文文生病了还有那么大力气呢,太棒了,真有活力。   可见裴景声是多么失败的家长。   罗闵没想那么多,当他想进一步表示时,电梯已经到达最高层。   裴景声一手揽着猫,随意推开门,大块落地窗带来极致的采光,室内温度调得高,阳光大片洒进,分不清季节。   猫被放在被晒透的猫窝里,绒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很不习惯,站在上面踉跄了一下,扑倒扎进深处。   裴景声没作声,看着黑猫在雪白猫窝里扑腾,见它力竭把它托出。   不是用揪后脖颈的方式,而是手掌托在它身下将它举起。   它已经不是母猫的小崽,自然不能再用那样的方式让它镇定。   黑猫似乎没反应过来,显得呆呆的,黑毛在光照下透出红光,瞳孔眯成蛇一般的竖瞳,然而腹部却软得不能再软,温温热热的,比别的地方摸起来更舒服。   裴景声不动声色地把收缩手指,黑猫就会觉得痒痒抖两下。   好乖。   罗闵难得放松,没有睡意,只是单纯地沐浴在柔光中,后腿蹬了蹬从裴景声的手掌滑下。   他是要习惯自己做一只猫,却还没能接受要做裴景声乖巧懂事的宠物。但这样的氛围,似乎也不太合适和他对着干。   所以,罗闵把两只爪子留在裴景声手心,做朋友,可以握握手。 第29章   如何驯服一只猫?   给它喂食、陪他游戏、恩威并施让它对亲密接触脱敏, 回家时带上食物假装打猎顺利,让猫认为你是一个靠谱的首领?   很可惜,以上手段对黑猫文文并不奏效。   倒在猫碗中的粮食它从不感兴趣,只有饿得不行才会应付式地舔几口。   裴景声在孙助理的建议下, 尝试过喂到它嘴边、放在餐桌上、假装自己的食物掉在桌面上, 通通没能成功激起黑猫的兴致。   它实在是一只独立的小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无法腐朽它, 捕猎才是激发它食欲的唯一方式。   可爱的饱满的小辣椒, 静静地散发诱惑,当裴景声意识到黑猫会开柜子时为时已晚。   黑猫若无其事地走开, 把眼角泪珠抹在厚实毛发中。   它对游戏兴趣缺缺, 跳动的小鸟、旋转的跑轮还有吱吱乱叫的布老鼠,裴景声把它们全部拆开的第二天通通送了出去。   猫爬架最顶端的黑猫立着,如狮子王站在悬崖之上俯视着它的领地。   城市在它脚下, 黑猫与云层仅隔着一层玻璃,它倚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行人如织,渺小而拥挤。   “我没说回家就不需要输液打针。”裴景声振振有词。   难怪留置针还扎在皮下紧紧裹着,裴景声强硬地抱着它, 王城再次笑眯眯地出现, 夸赞裴景声找回猫是天下不负有心人。   黑猫踹在裴景声手背上, 他箍得更紧。   至于出门假装捕猎和刻意冷淡这两个手段已被彻底废弃, 裴景声终于意识到,文文是一只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且冷傲的黑猫, 它永远不可能被自己驯服。   但他似乎比猫需要自己,更需要猫,那怎么办呢?   他不可能为了猫留在家中二十小时看着它。   他更不可能知道黑猫身体里住着一个青年。   如果他知道, 他大概不会把对一只猫的喜爱摆上明面,将它随身带在身边。   罗闵同样意识到,裴景声可以一再降低底线,并不代表他是多么善良宽厚的人,而是黑猫被纳入他的所有物中,他拥有兜底的能力与底气。   这份雍容华贵的矜持气度在早上对上黑猫清醒的眼神时,帮助他维持住岌岌可危的尊严。   比睡醒的小猫更好玩的是还在睡梦中的猫。   自罗闵接纳自己为猫的身份后,几次入睡后都未变回人形。   不知是裴景声睡在身边的缘故,还是某些环节出了差错。   睡眠质量倒是有所好转,不再同第一次自然入睡后突然惊醒那般精神高度紧绷。   昨夜裴景声用二十集《猫和老鼠》和他做交易——好好吃晚饭,他无知无觉入睡,此时还在梦乡中。   黑猫睡在特制的柔软枕头上,躺上去自然地陷入,侧躺使爪子落在身前,爪垫朝外搭在枕面,猫尾被盖在身上,睡得人事不知。   谁看了都想趁猫不备咬一口它尖尖的耳朵,捋一把蓬松的尾巴,再把手搭在它身上,说不定会被爪子抱住,它会贴上自己毛茸茸的脸蛋蹭一蹭。   光是想象就足够令人心神振奋,恨不得陷入这小猫乡中不起来。   裴景声绝非常人,怎么可能为一只猫浪费清晨大好时光?   他把枕头带猫一举搬去上班路。   既不耽误通勤,又能看着黑猫,一举两得。   司机默默升起玻璃,换作他收养小咪,可做不到带着它上班。   车辆缓缓驶入主道。   后座隔板缓缓升起,隔绝了视线。   窗外的景色早已厌倦,裴景声看向呼吸平稳的黑猫,伸出手捏住黑猫的爪垫。   与通体漆黑的毛发不同,黑猫的爪垫不同于鼻头颜色与毛发统一,而是粉色的,软软的。   看起来很好捏,手感也正如此。   先用指腹揉一揉,挨个点点小米粒,再捏一捏最大的足垫,把指甲捏出来搓搓掌心再收力。   黑猫四肢看着骨量不小,实则是毛发撑起的体格,小小的前掌落在掌心,心情格外奇妙,大概就如所有家长会将新生儿的手握在手心,看着亲爱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脆弱,便会生出强烈的责任心与保护欲一般。   裴景声说不出来这份流淌在他心中的感情与为人父母有何不同,一只毛毛的爪子填不满掌心,他又塞入一只爪子,揉在掌中。   黑猫睡得香甜,他却早早醒来将它带在身边,还准备了它的早餐放进餐盒,摸一摸,吸一吸又怎么了?   网上养猫的人实在过于癫狂,动不动就将面部埋进猫的肚子乱吸,还鬼叫一通。   猫的身上有味道?   至少他没在黑猫身上闻到。   如果有,又该是什么味道?   被阳光晒过的味道,发酵的面团,还是大米的味道?   文文是他的猫,他闻一闻合情合理,总不能连它是什么气味都形容不了。   裴景声做不出埋首嗅闻的粗举,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将黑猫托起来,小猫脑袋凑近鼻尖。   什么味道也没有,非要分辨,就只沾着一点未成熟辣椒的植物香气,不呛人。   性格那么坏,又爱吃辣椒,莫不是辣椒精怪化形。   叫人想咬一口验证猜想,腹部软软的肉又多最好下口。   裴景声手指向黑猫腹部探去,试图揉一揉软肉,最好再确定一下这里是什么味道。   毫无顾忌的动作受到一股阻力,裴景声垂眼,黑猫目光炯炯清明地看着他,尾巴已经勾起遮住自己的隐私部位,指甲弹出勾住衣袖。   “……”   罗闵在他捏自己爪子时就醒了,本着友谊至上的原则容忍了裴景声略带冒犯的举动,但紧接着的动作就不在他理解范围之内了。   裴景声倒是丝毫不慌乱,甚至振振有词地说出所有养猫人的心声:“猫被摸一下怎么了?”   他将猫爪从袖口解救下,将抽丝的布料抵到黑猫面前:“你看,你把我蔽体的毛也刮烂了。”   也字十分传神,抵消了旧怨,裴景声补充,“我们扯平。”   罗闵收起爪子,从枕头上跳下落到宽敞的邻座,屁股对着裴景声趴下。   人类,太奇怪。   柳市不缺高楼大厦,人们早已对早晚降落在楼顶的私人飞机司空见惯。   临风集团主楼大厅。   裴景声是个低调的人,没有飞在天空中享受地面臭骂有钱人的癖好,但他今日确实异常高调。   引人瞩目的不是他本人,而是走在他身侧的黑猫。   离得不远不近,机敏地竖着两只三角耳朵,聪明毛晃晃悠悠地探出,眼睛被长毛压了一些,但无损它瞳色的特别。长且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立起,比猫身高出一大截,配合着猫步稳定身形。   瓷砖好滑,黑猫小心地迈步,心思全放在脚下,生怕滑倒,全然没注意有多少人看着自己。   直到进入电梯,才卸下劲,在厢侧站好。   面容比对成功,电梯合上,裴景声低下头:“文文刚才表现那么好,待会儿不会逃跑吧?”   他有意没从车库进入,黑猫不让他抱,没戴牵引绳竟也乖乖跟在他身边,总有几分不可置信。   “喵。”猫拖长音调回答。   门口到大厅那么多人,而且他不认路,怎么跑?   不料裴景声将他抱起,黑猫脑袋抵在肩头,“现在又撒娇。”   ……罗闵忍不住又在他外套上勾出几个小洞。   电梯打开,孙宸殷勤的问候迎来,“裴总早啊,文文也早啊。”   裴景声点头回应,黑猫回过头来看孙宸,尾巴举起摇了摇。   对尾巴的控制越来越熟练了,这都是晚上一边看《猫和老鼠》一边训练得来的,天下可没有白得的午餐。   孙宸获得回应语气更轻快了,“朱秘书在准备会议资料稍后到您办公室汇报,半小时后在大会议室召开晨会,早上没有外出安排,下午两点合作方会到公司洽谈,晚餐约在月桂楼。文文是留在休息室还是……”   裴景声托了一把猫屁股,被黑猫蹬鼻子上脸,爬到他肩头站着,面不改色道:“它胆子大,你带它到处走走,去之前叫人把窗户关好。”   “好,好的,没问题。我一定会照顾好文文的。”孙宸努力把视线移回裴景声脸上,而不是高出半头的威武黑猫大人。   临风集团较闪影底蕴更深厚,建筑装饰也更符合传统行业风格,虽然不如鼎盛时期连地缝里都发出闪耀的金光,也处处透露出雄厚的资本。   倘若接班人不疯癫作乱,这座庞大的集团仍能稳定而持久地运营下去。   就如永远引人攀登的高峰,仅仅矗立着,就是一张闪亮的金名片。   罗闵借着裴景声的肩膀短暂站到这座高峰山头瞧了瞧,好似还没瞧出什么名堂。   他嫌裴景声的外套布料太滑,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回身示意裴景声带路。   他们之间挡着金银玉石堆成的山,隔着人言人语劈出的海沟又有什么关系,罗闵在这里,只是一只黑猫。   罗闵的生活折成两面,一面是猫,一面是人。他接纳自己的两面,可将它们折起,却始终不得重合。猫的一切回报不了,人的一切帮不上忙,他只管站在中间,抚平褶皱,不要强求。 第30章   “裴景声,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老董事拍案而起,“先前你撂挑子不干说得好听点是疗养休假,实际上你把我们这群人放在眼里吗,想施压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裴景声坐在首位, 闻言笑道:“别生气, 有话好好说。”   他眼神扫过长桌两列董事,个个都称得上他的长辈, 有的迎上他的目光, 有的靠在椅背魂飞天外,“我知道, 现在赚钱没以前容易了, 各位叔叔阿姨呢,都想把裤兜捂得严实点,生怕掉一个钢镚儿出来被我捞去。”   他漫不经心说着, 抬起手腕揪下袖口一根黑色长毛,“在座有几位年轻时雷厉风行挥斥方遒,我听过事迹,心里也实在佩服,可以说没有各位的帮助, 临风绝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座下几人转头对视,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刚要开口缓和气氛, 只听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下:“躺在昔日功劳簿上安享余年情理之中, 我不会多指责诸位。”   “但想把临风留在从前的盛世里,就有点太天真了。我不像裴优林心慈手软,就算失去一些亲朋好友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他站起身, “下周召开股东大会,别像今天一样迟到了。”   “谁能给公司带来最大利益,谁才有话语权,裴景声,别太以为是了!”   朱秘书贴心带上会议室大门,将吵嚷与掷杯声留在身后,“裴总,您和老总商量过了?董事会换届不是小事儿。”   “一个躺疗养院的老头,我忍心打扰他吗?”裴景声还捻着那根猫毛,心道养猫比养一帮子张嘴嗷嗷叫的老鸟有趣多了。   朱秘书汗颜,裴优林年纪也不大,却敏感细腻地不像个上市公司的老总,一句话得在脑子里琢磨三回才说出口,在小事儿上耗费的精力多了,心力交瘁早早熬成了老头模样。   上半年犯了脑梗,抢救及时治疗得不错,然而人却愈发多愁善感,正与裴母闹离婚中。   胆识、魄力、眼界,在裴景声看来裴优林一个都没有,临风坚持到如今运势占了大多数,还有少数在于裴母的鞭策。   裴景声私下询问过裴母,有没有在外生下一儿半女,可叫人回来接手临风,话说到一半便被赶了出来,裴优林站在门口抹泪,骂他不孝子。   不过作为掌权人千不好万不好,裴景声也不会真撂挑子不干去追求什么梦想啊真爱啊,有钱有势就抵得上万般不好。   更好的是,没人敢置喙裴景声带猫上班,甚至还将他的形象自动添上亲和滤镜。   然而对一只无意受到过多关注的黑猫来说,无形的注视便不太友好了。   罗闵在休息室待了一会儿,对真皮沙发与实木茶桌毫无兴致,蹲在落地窗前懒洋洋地看风景,孙秘书见了心疼地抱起他,“文文很无聊呀,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孙宸给他的感觉与陈啸很像,都有种热心但帮不上忙的善良,实在很难拒绝他们淳朴的请求。   因为一旦不答应,就会有更多方案排着队来吵罗闵的眼睛和耳朵,还不如一早就说清楚了好。   其实早点向陈啸坦白,会不会就不再有这几个月来一系列的经历?   罗闵说不准,陈啸自己也还年轻,父母为他求医外出打工,他又为什么要背上罗闵的因果,平添负担?   如果真要论起是是非非,罗闵保持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才是最好的状态。   就如黑猫,独来独往。   “怎么啦文文,是不是饿了?”早饭罗闵只吃了一半,孙宸忧心忡忡,靠近黑猫小声道:“哥哥请你吃爪布奇诺!”   吐息落在耳尖,黑猫敏感的耳朵压下去,话音落下又回归原位抖抖。   爪布奇诺是什么?   作为一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黑猫,他镇定地把尾巴搭在孙宸的手臂,淡淡地喵一声表示知道了。   投喂永远是人类最快获得幸福感的方式,孙宸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并不辛苦赚来的辛苦钱,为世界上最可爱的黑猫消费!   为了不影响孙宸的兴致,一路上罗闵都安分地窝在他怀里,接受他时不时的抚摸,当然,摸腹部是不可能的。   虽挑了人少的路径走,但抱着猫还是十分显眼的存在,一路上不少人转过头来打量,想看看是谁胆大包天带猫上班。   “是长毛黑猫哎,好少见,看着一点也不怕人。”   “这是谁的猫,不会被处罚吗,不会想靠猫萌混过关吧!给我摸摸我就不说出去。”   “切,还需要你说呀,那是裴总的猫,早上我还看见他和猫从大厅进来。”   “那就是五十万呀?谁捡到的,命真好!”   到了咖啡厅,五十万悬赏的猫被捡回的消息已经传遍,不少人绕了大远来就为了看眼黑猫究竟长什么样。   而爪布奇诺也终于对罗闵揭开面纱,是一杯低脂奶泡,装在小杯里。   罗闵借孙宸的手托着,舔了一小口,一点点甜,口感绵绵的,味道还不错,就是容易沾到毛毛上。   黑猫不得以舔一口奶泡便伸爪在面上抹来抹去地洗脸,完全没注意孙宸的手越放越低,另一只手熟练地掏出手机录像。   吃起来有点麻烦,但比想象中要好,至少比菜糊糊好吃。   黑猫吃得认真,孙宸巴不得也叫它舔舔自己,却不忍出声打扰它。   偏偏有人就爱发表自己的见解,手搭在咖啡杯口上不满道:“有些人就觉得世界是绕着自己转的,找一只猫也值得兴师动众的,还要带到公司里来。猫毛落到杯子里怎么办,流浪猫身上细菌很多的。”   “祁总,话不能这么说。猫再脏,能有人说出来的话脏吗?”孙宸冷了脸,“您有话想说可以预约裴总见面,不知道裴总知道之后,您是不是还能这么悠闲地喝咖啡了。”   “我这是在想公事!”祁总怒了,有些话不能明说,就算他清闲也不能叫人拆穿更不能被告状,干最少的活拿更多的钱是一门需要钻研的学问,他年纪大了连点体面都不留?   裴景声怎么教下属的?更何况一只猫而已!   他怒瞪向黑猫,黑猫还在慢条斯理地舔杯壁,尾巴一甩一甩很悠闲似的,一眼都不瞧过来,和裴景声那个样儿一模一样!   他愤愤放下咖啡起身,“那他最好把猫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否则再跑几回不知道有多少钱给他挥霍。”   罗闵舔舔嘴巴,五万块钱裴景声还是挥霍得起的吧?   不过还是希望他下次别找了。   “呸呸呸,文文不会丢,是不是,我们乖乖的,不是到处乱跑的坏宝宝,嗯?”   孙宸用纸巾沾了水,动作轻柔地给黑猫擦嘴巴,罗闵僵硬着把爪子递给他擦,转过脑袋假装没听懂。   还是减少和孙秘书的接触吧。   ……   “这么粘我,做什么亏心事了?”裴景声看着卧在办公桌上的黑猫,实则询问的是孙宸。   孙宸义愤填膺地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觉得文文简直是谁都来欺负一下的小可怜,他等着裴景声一怒之下为文文报仇雪恨。   不承想,裴景声注意力偏到另一边去:“你录像了?把视频传给我,备份的删掉。”   “啊?”孙宸如遭雷击,君心难测,他心如刀绞,“我能自己留着看吗?”   “不能。”裴景声用笔尾戳弄一下黑猫,“它不喜欢。”   罗闵闭着眼睛,不搭理。   孙宸交出录像后垂头丧气出了门,裴景声像刻意凑到罗闵耳边,循环播放视频,“还说不是窝里横,在外面那么乖,给什么吃什么,被骂了不知道上去挠他一下?”   罗闵从办公桌跳下来,自己进了休息室,眼不见心不烦。   他休憩到下午,被裴景声叫醒,跟在他身后。   “祁总,接到人没有?”裴景声挂着和煦的微笑走到前厅。   上午耀武扬威的祁总脸色发青,腿肚子站得发抖,“你耍我,哪有人来?”   “怎么没有,不过您来早了,合作方还没到呢,越是大项目,就越需要有耐心,是不是?”裴景声站姿松弛,不似白等了一个多小时的祁总重心前倒后仰,“您要加强锻炼了,卫生巡检的工作还差人,您明天就上任吧,刚好锻炼身体,工资我是不会叫财务少了您的。”   一听他挂上这语气讲话,罗闵就想走,刚扭了头就被一把抱起来,对上裴景声笑得邪性的脸。   “你真和闪影谈上合作了?”   罗闵又转向祁总,见他脸色由青变红,气得眼里血丝爆开,却还留在原地压着怒意询问道。   裴景声的手越来越不安分,从早上被戳穿后变本加厉地与黑猫身体接触,他握住罗闵的后爪一捏一捏,随口道:“还没接到人呢,哪能确定下来?不过我猜他们要是知道您这么诚心地等在这,一定会深受打动,我们的洽谈也会变得顺利很多。”   祁总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车停下。   “抱歉,临时有些事耽搁了。” 第31章   来人挡下日光, 身影蒙在灰白之间,罗闵跳出怀抱,仰着头,看清了他的模样。   “时间刚好, 辛苦周总来一趟。”裴景声伸手与周郃交握。   周郃点头, 并不多话。助理立刻牵起话头,介绍随行人员。   夹在一堆商务人士之间, 尚不及人膝盖的黑猫收起尾巴落在身后, 想寻个空隙钻出去。   “这猫是?”有人低头无意瞥到了他,后退半步。   裴景声笑笑, 没说这是他养的猫, 只介绍道:“它叫文文。”   罗闵察觉到周郃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明明是不带感情的打量,却在对上那双澄澈的蓝绿眼时, 短暂地凝滞一瞬。   若非罗闵没有移开视线,也难以察觉他的异样。   “它看起来很听话。”周郃收回探究,示意自己并不介意一只猫在场。   大概是动物纯真,才有像孩童一般的澄净眼眸。   待人寒暄结束,朱秘书便在前方带路。   起先黑猫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被皮鞋轻轻踢了下屁股。   肇事者很快从他身边略过, 他抬头找, 也只能看到一排排腿。   落在后面的孙秘书已有蹲下来要抱他的意思。黑猫快跑几步, 在电梯角落里站好,给孙宸留下了空位。   电梯门缓缓合上, 金属板映出人影。   裴景声和周郃站在最中心,其余人围成半圈,却体贴地为黑猫留下小小的空间。   祁总半天没插上话此时又被挤到最里边, 还不如黑猫露脸多,急得满头大汗,思忖着话题开口。   然而人处于密闭空间就会显得格外沉默,谁都没有交谈的兴致,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黑猫,看它摆弄几下尾巴,一本正经地看着数字面板,似乎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开。   黑猫若有所感回过头,却没找到注视的来源,缓慢而疑惑地眨下眼,背过身去。   “叮”一声,电梯到达,裴景声收起嘴角笑意,请周郃先走。   黑猫落在最后,被孙宸抓住时机团进怀里,打包进入展厅。   “我司在过去几十年中一直潜心于传统行业的发展,也有不少建树,涉及的板块不少,但物极必反、月盈则亏,太过执着反而得不偿失。与其带着冗余前行,不如找到新的合作对象,革旧鼎新。”裴景声声调平稳,配合周郃步调向他展示临风过去的成果。   他虽放低姿态却掩不住野心勃勃,几句话显露杀伐果断的野心。   建造智能生态居住区可不是小小的迈步,而是会对过去产业产生不小的影响,将迫使临风集团加速转型升级,并可能遭受更激烈更严苛的竞争,对集团内安逸惯了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件能轻易接受的小事,市场反响亦是未知。   对闪影来说,这将是进一步开拓市场的机会,但技术的发展支撑、成本的难以估摸与漫长的项目周期都是巨大而艰难的挑战。   这可不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热血能达成的合作,一旦不达预期,亏损甚至可能拖垮其中一方。   周郃抬眼,语气淡淡:“这不是小投入——不止是资金。”   “周总,这就是为什么我请您来。”裴景声目光清明,“我们都不是会因为害怕失去而束手束脚的人,没有投入,哪来回报,您觉得呢?”   周郃摇摇头,不置可否,“找地方坐下来聊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外走。   出口,装饰的圆柱上,蹲坐着一只黑猫,平板举在它眼前,把猫眼照得发亮。   不声不响,都没听它叫一声。   罗闵靠着动物世界打发时间,余光注意到周郃等人过来,拱了拱孙宸提醒他。   画面正播到眼镜蛇,孙宸当黑猫害怕,向后拖进度条,“不怕,我们不看这段。”   转眼,周郃便到了跟前。   稳重的老总鬼使神差地拍了拍猫脑袋,把黑猫翘起的长毛压下,神态自然地离开。   “……?”   孙宸忙收起东西,接收到裴景声意味深长的眼神,扭过头又见黑猫背着耳朵看着出口,不明所以,“怎么了?”   “……”   会谈持续许久,至于有没有达成,罗闵并不清楚。   猫懒得再陪裴景声玩“必须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的游戏,由孙宸护送到休息室。   留在裴景声身边的几天过分悠闲,病好透了,却时常困倦,睡睡醒醒度过一日。   选择不逃离,是对的吗?这样轻松度日,难道是他内心中期盼的吗?   当他彻底习惯作为黑猫的生活时,是不是无法回到人的生活中去。   ……   城中村。   “罗闵人在哪?”   冬日阳光微薄,才下午四点天边已发灰,空气越发干燥,肉眼看不见的微小颗粒漂浮在空中,要起霾了。   陈啸啪嗒按掉电视,斜来人一眼,剔牙不回应。   魏天锡阴沉着脸,扫过杂货铺内配置,老旧的木板架毫无规划占满了空间,门口坐个傻子,一进门就啐他一口,咬伤他的黑犬此刻趴着看向外边,眼神都不给一个,正对面还有个哑巴装聋子。   罗闵平常就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放狗把我腿咬了,让他出来见我,我知道你们认识。”   陈啸拧开玻璃杯抿了口浓茶,终于给了点反应,他打字问道:“你说是就是,我不信。”   三天会员过期了,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带着嘲讽。   “他人在哪?”魏天锡没想到陈啸是这种货色,不想与他多加纠缠。   本以为那天见面终于撕开了罗闵密不透风防护的小口,没想到却再没了下文。   他硬是在医院多捱了几天等罗闵上门,数条短信发出去石沉大海,那通毫无回应的电话如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告诉他一切都是自作多情,是他自说自话。   既然如此,还不如当时就撕去罗闵的体面,看看那个带着挑衅和恶意的吻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   他们会撕扯得满嘴血腥,无论是咬破了谁的舌头都比他被狗咬穿皮肉更合理!   魏天锡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像罗闵充满纠葛的旧友,而不只是一个上门讨说法的民事纠纷当事人。   “狗什么时候咬的你?”   魏天锡沉下面色,“三天前晚上。”   时间对上了,“罗闵也在?”   “他不在我为什么说是他的狗,哑巴也能当律师开庭么。”魏天锡不耐地嘲讽道。   那三天前确实是罗闵带着一只耳回来,那为什么罗闵又不见了?为了躲眼前这个狗都嫌?   那部手机确实是罗闵的没错了,电话便是狗都嫌打来的。   陈啸心头狂跳,“你们在哪分开的?”   魏天锡反问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没见过罗闵?”   陈啸话里话外都显得对此事毫不知情,要么罗闵的关系与他并不亲近,不屑与他提起这回事,要么就是他确实没和罗闵在这几天见过。   总之,罗闵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与陈啸形影不离。   但狗为什么在陈啸这,罗闵有事不在家?   想明白这些,魏天锡不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见到罗闵,告诉他我来过。”   陈啸翻了个白眼,机械女声都带上情绪,傲气十足:“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他手里可有的是钱。   魏天锡已大步出去,“我们俩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人影远去,玻璃摩擦发出刺耳尖锐噪音,一人一狗看向柜台,陈啸冷着脸发出一条信息。   ……   “猫呢?”裴景声迈进办公室,松开领口。   “在休息室里,睡着了。”孙宸打量着裴景声神情,“晚餐是……”   裴景声摆手,“月桂楼的预约不用取消,叫今天参与接待的去,记我账上。让司机到楼下等我,回家。”   一番话下来,孙宸更是拿不准这合作到底谈成没有,只应声带上门离开。   没立刻进休息室摸两把猫,裴景声在沙发上坐下,回想不久前的对话。   “虽然很抱歉也显得有些唐突,这两个人,裴总熟悉吗?”   那时会客厅只剩下两人在一旁交谈,周郃拿出一段监控视频播放。   正是裴景声寻找黑猫时曾拿到过的监控录像,画面停留在白衣青年下车,与车内人员告别的一幕。   见裴景声视线停留,周郃歉声道:“目前我了解到开车的人曾经为裴总工作过,其他的,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裴景声好脾气地回道:“其实我了解的也不多,高胜确实是在我手下工作过,但交流不多,我对他没什么了解。至于另一个人……”   他注意到周郃的神色微变,比起前者,他显然更关心这个青年,但注定失望。   他听裴景声说道:“这个人我没见过,也不清楚他和高胜有什么关系,不过稍后我可以高胜的联系方式留给您,您可以联系他试试。”   又是这个青年,他在黑猫失踪的当天出现,高胜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他和周郃又是什么关系?   黑猫和黑犬,黑犬与杂货铺的青年,黑猫与青年……   六人定律在动物身上同样适用?   裴景声压下心中疑惑,“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您可以随时和我说。”   周郃垂眼看着停滞的画面,或许是实在无处述说,或许以裴景声的能力确实帮得上忙,良久他说道:“我确实在找一个人,他经常消失,但对他来说,我大概没有立场探究他的去处向。”   “他叫什么名字?”   “罗闵,他叫罗闵。” 第32章   罗闵。   唇齿轻合吐出陌生的名字, 落地灯照透半边深刻侧脸。   巧合接着巧合,是生活的彩蛋还是人为的接近?   大概期间唯一不会说谎的,只有不能开口的动物。   它们用肢体语言和行为直白地表达想法,即便很多时候遭受误解。   裴景声起身向休息室走去, 当然, 他没忘记脱掉他的外套,减少损失。   锁扣解开, 单手推开门板, 休息室内没拉帘子,不远处基座高楼昼夜亮着灯火仁慈地分享光亮, 因此室内也并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借着朦胧的光线, 裴景声能看清物体模糊的轮廓,却不足以找到拥有天然隐身技能的黑猫。   文文在被寻找时的性格恶劣透了。   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塞在某个难以察觉的角落,一声不吭地等裴景声来找。   就算它没有要故意捉弄的意思, 至少也该出声给出一点提示,示意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逃走,也没偷偷锯开落地玻璃的一角自由飞翔去。   但它偏不。   每个裴景声专心致志的时刻,它都会离开舒服的巢穴, 待裴景声回过神来, 一遍遍提高声量, “文文!”   裴景声掀起毛毯, 抽出每一个抽屉,搬走书柜上的摆设, 掰开沙发坐垫间的缝隙——即便他从来没见过黑猫待在这里——都没有找到黑猫的影子。   他不得已打开所有灯光,破坏充满氛围感的灯光组合,把房间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   这下猫总无处可躲了吧, 裴景声利用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神扫射所有黑猫可能存在的位置,却一无所获。   当他疑神疑鬼地来到大门前摆弄门锁,试探地开启大门,黑猫就会大摇大摆地从他腿边绕过,看他一眼,迈着优雅的步子向外走。   它一定、肯定、百分之百是在挑衅,它知道自己一定走不出去却还是在裴景声面前耀武扬威。   裴景声抓住它,捞住它的肚子,一气呵成地将它抱进室内关上大门,它又会反应很快地挣脱开,回到沙发的正中央无所事事地趴着。   正如此时,裴景声没能在进入休息室的第一眼发现黑猫,就必须耗费一点精力找到它。   猫大概就是需要人们表演一套我很需要你的流程,才能体会到被爱。   它设置一套套阻碍,使人抓狂、愤怒、恐惧、担忧,从不直接给予真心,却一点点将逃离的路倾斜。让离开成为一件需要思考和犹豫的事,这大概对它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永远不要操之过急,让展现关心与在乎成为逼迫,正如进入房间时,不必立即开灯,让气味与声音先一步到达。   大概黑猫还在睡,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也可能是它习惯了独处,裴景声突然而然地闯入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裴景声缓步进入,床铺整洁,枕头上没有黑洞,被子里更没有无故顶起一个小山丘。   他略带失望地继续寻找。   室内置办简洁,只是个临时休息的场所,说不上多豪华,却是个套间,绕出卧室来到侧厅,一排长沙发背向着。   浓密柔软的黑色长毛从沙发扶手处漏出一角,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黑猫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不安分地动弹,动静不小。   不想叫黑猫察觉,裴景声放轻脚步接近。   然而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抹浅色,那是绝不可能在黑猫身上出现的色彩!   脚步顿住,瞳孔紧紧咬住那处不寻常,那是什么?   轮廓模糊,隐隐辨别出是手指。   那黑色长毛,是人的头发?   看附着的形状轮廓,确实像圆润的头颅。   他在挣扎。裴景声适应了昏暗,看得分明。   修长手指抓上头发,按压着脑袋,似乎在对抗着什么痛楚。   但显露出来的部分太少了,裴景声只能看到那用力到变形的手指,白得晃眼。   手机屏幕闪动亮光,发出的信息得到回复,孙宸称除了他没有人进入过休息室,安保已经上来了。   ……   “裴总,您没事吧,那个人在哪?”   安保队长从业多年没遇到过这场面,那人竟能绕过多层防卫到达高层甚至闯入了最高级别保护的休息室!   天呐,他是来偷商业机密还是想偷人?   安保队长暗暗瞥一眼年轻俊美的掌权人,心道刺激,被本人直接发现!   有钱的衣冠禽兽魅力就这么大么?   心中嘀咕是一回事,面上却神色严肃,凝重道:“我们一定会把人抓到!”   “……”   男人站在层层环绕保护之中,明亮的白光不留缝隙地照透侧厅每一寸,包括躺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的黑猫。   人呢?   裴景声也想问。   最终,他抱着黑猫在众人疑惑而失落的目光中离开公司。   当真是他看错了?或许是将什么反光错看成手的轮廓,人脑不自觉地补足无法解释的部分。   毕竟电梯与楼道监控中从未出现任何一个可疑人员,孙宸在他进入前也在休息间内照看着黑猫,交错的时间,够一个人进出而不被他察觉吗?   但裴景声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出过如此差错,就连裴优林也挑不出他一个不是,甚至高考数学都是满分试卷的他会错吗?   除非,是他的精神出了问题,或是大脑某个部位出现病变。   挂上私人医院精神科专家号后,裴景声终于能静下心来打量黑猫。   睡那么熟,连被抱走都不知道。   肆无忌惮地摸过黑猫上上下下,裴景声吐出一口气,心头却冒出另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黑猫通灵这事,是真是假?   ……   “封建迷信!”   罗闵被一嗓子中气十足的训斥闹醒,王城叉着腰吹胡子瞪眼,“哪有黑猫就有那种说法,小裴你年纪轻轻怎么思想这么陈旧?!”   裴景声难得颔首低眉,为自己辩解,“您想多了,只是文文身体不好,我一时心急想岔了。”   什么?   在他昏睡过去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意外吗?罗闵不过抵抗不住疲惫睡去,醒来却四肢无力全身酸痛,头脑发钝,心脏后怕似的跳得极快,总归是不太舒服。   只是睡得太久的后遗症,不需要任何治疗。   他张嘴试图发出声音提示两人自己没事,却只发出了一点沙哑的音调,不过也足以引起关注。   猫醒了,王城立刻用拇指按上他眉心之间打圈按摩,并缓缓向后推,像给闭塞的大脑打通了一条道。   罗闵舒服不少,脑袋贴上王城掌心蹭了蹭表达谢意,随即分开。   他站起身,控制不住本能向前拉伸身体,抖抖毛,举起尾巴在台上走两圈,看,一点事儿没有。   王城又乐呵上,“乖。”随即转头向裴景声道,“每天少食多餐,多喂水,适当喂点维生素营养补充剂什么的,我待会给你分好,别叫文文吐了。”   罗闵肯定会吐,不是他刻意的,他自己吃,药挂在舌尖倒刺上一直下不去,又容易卡在嗓子眼里激起一阵干呕。   而且他觉得自己好好的,完全没问题不用吃保健品。   但他又无法拒绝,只好转过脑袋等着裴景声替他说。   快说不要,吐在地上或是裴景声身上,黑猫的身体都没法收拾。   好端端的带他看医生被开了保健品,辣椒里面维生素很多,他一点都不缺,快拒绝!   大尾巴扑闪扑闪拍打着裴景声的手臂,显然黑猫很不开心,蓝绿色眼睛能说话似的看着裴景声控诉。   裴景声哪里看不懂这么明显的暗示,在黑猫沉重的视线中轻快开口:“好,文文不爱吃饭,哪些对身体好就多开一点吧,我亲自喂它。”   啪,毛绒绒但有力的大尾巴不经意地打上小臂,罗闵板着脸跳下桌。   本该面无表情的黑猫脸居然能把眉头皱得那么紧,可见裴景声有多讨猫厌烦。   这天晚上,黑猫甚至都没在床头入睡,一只猫孤零零睡在飘窗边,裴景声好说歹说才让黑猫勉为其难地接受他给自己铺床的好意。   这一天经历太过光怪陆离,而裴景声又无黑猫镇守在侧,他陷入离奇的梦境中。   模糊影像在梦境中清晰,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终于有了五官,他看着身着白衣黑裤的青年目送高胜远去,转身面向他,赫然是他第二次去往城中村见到的青年模样。   眉眼冷硬,皮肤过分地苍白,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裴景声努力抵御强光睁开眼,看青年越走越近,场景突然崩塌,他被一只犹如青铜铸成清癯的手掼住脖子,一把掀倒。   疼痛并未袭来,他倒在了熟悉的沙发上,很快他将人反制,锁住那只冷而细瘦的手腕,把人压在身下。   青年的眼尾很长,睫毛垂下,仰头看着他像示弱,语气却是陌生而冷淡的,“你想做什么?”   裴景声不受控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如他意料那般回答:“罗闵。”   裴景声追问,显得有些急迫,“你在哪?”   罗闵又或是那个青年笑了一下,“我就在你身边啊。”   裴景声手下一空,他低下头,一只黑猫凝望着他,用蓝绿色的眼睛。 第33章   “裴先生, 从量表和仪器检查结果来看,您没有任何问题。您所说的幻觉有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的视觉偏差,工作一天后大脑疲惫是相当容易错觉的。我的建议是尽可能舒缓心情,减轻压力, 对自己降低要求。”   医生极富耐心地安抚眼前的男人。   他见过许多有钱人, 他们并不因为生活富足而快活,相反, 正因他们有资本, 而对一些小事吹毛求疵,试图掌控生活一切大小事务。   他们绝大多数表现得姿态从容, 却在深入谈话中高度紧绷甚至愤怒地指责医生试图掌控他们的情绪。   他们很难缠。但也很好对付, 破解他们的心病很容易,但他们所有人都不会乐意,帮助他们发泄情绪、安抚愚蠢而直白的有钱人再轻松不过。   但裴景声这种人, 却是他从医生涯里少见的类型。   裴景声对自己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有不容他人置喙的笃定,他非常自信甚至到了自负的程度。   然而同时他又极其善于伪装,不漏一丝破绽,始终展现着自信从容。   谈到才发生不久的离奇幻觉,绘声绘色极为优雅地描述了整个经过。   从他的语调、口吻与谈话节奏来看, 他根本无意从眼前的精神科医生得到什么干巴巴的诊疗帮助, 倒像是借此梳理思绪, 得到某些印证。   果然, 当医生告知他诊疗结果时,他微笑着点点头, 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裴景声没急着走,他犹豫片刻,抛出了又一个问题:“如果我只见过一个人一面, 却经常在生活里被动想起他,甚至是毫无关联的事件,这说明……”   “这个人一定让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本人在当时没有察觉,但潜意识记下了您的情绪,并试图提醒您。当然也可能是你们的生活有许多交集,只是你们没能再一次正面接触。”   “原来是这样,谢谢。”   裴景声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起身与医生交握道别,临走时贴心地留下五星好评。   罗闵的生活能与他有什么交集?更何况他和那个青年甚至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但为什么他出现在自己的梦中,甚至还变成了他的猫?   从梦中惊醒的一瞬间,他再度对上黑猫乌沉沉的眼睛,它竟然跑到了自己的胸口,优雅地压在上边注视着自己。   难怪睡梦中会有窒息感,他拎开黑猫洗漱出门,离开时都没注意到黑猫躲到了哪儿去。   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   罗闵正在研究智能门锁,他已经学会了用自身重量压下门把手打开普通房门。   裴景声早上出门时把他留在卧室,他就靠着这个方法跑了出来。   但智能门锁就无法用简单的方式打开,罗闵尝试了几次,耗光了体力,只能仰头研究它的结构。   然而简单的动作对一只饥肠辘辘的黑猫来说,也是一大挑战。   盯着盯着便无法维持稳定,世界仿佛都在眼前摇晃,罗闵甩甩脑袋,趴下来缓缓神。   不知道裴景声什么时候回来,前几天寸步不离,今天却反常地把他留在家里,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比如在隐蔽的地方装了监控,正在门外看监控准备趁他跑出去时抓个现行。   罗闵警惕而小心地四处走动张望,看起来只是在巡查领地。   裴景声从出门前就神情不属,甚至睡过了头,罗闵推了他几把都没醒,只好爬到他胸口叫醒他。   不知是不是这个动作触怒了他,将黑猫提开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罗闵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出来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宠物只是消遣娱乐的一时兴起,裴景声真将黑猫放在心上,时时带在身边才是意料之外。   所有的宠爱都有限度,耗尽了,冷下心,自然而然就不关心不在意。   罗闵知道自己性格不好,做人是一回事,做猫就更是另一回事。   谁都不想用热脸贴冷屁股,更何况罗闵只是一只寄人篱下、毫无自保能力又不亲近人的黑猫。   就连罗闵,选择收养的也是对他热情忠诚的一只耳,裴景声又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   虽然他的冷待来得太快,连最后一餐早饭都不肯给,也并不显得奇怪。   罗闵犹豫着要不要找点吃的果腹,不然走出去到一半,他就可能因体力不支倒在路边。   思虑再三,黑猫还是晃晃悠悠进了厨房。   冰箱的门对一只猫来说太重,罗闵才拉开一道缝,磁力又将门吸附合上。   用力到后爪在地板上打滑,留下透明的梅花爪印。   冰箱门在惯性作用下向外敞开,在合上前黑猫跳上冰箱隔断,腰腿顶住内合的门,谨慎地挑选起来。   太贵的不要,生鲜肉不要,绿叶菜没有营养吃不饱不要。   完全忘记自己是能吃猫粮的黑猫认认真真地翻找,小心从角落里扒拉出一只胖乎乎的甜椒。   这么胖这么圆,是辣椒吗?冰箱里没有吃的,勉强尝一下也可以吧,塞在里面裴景声不爱吃的样子。   黑猫衔着巧克力甜椒,小心地倒退跳下冰箱。   将猎物放在厨房台面上轻轻嗅闻,罗闵试探着咬了一口,牙齿构造使他只能用爪子按着甜椒甩头撕扯。   丰沛的汁液从断裂口溅出,黑猫不得不先停下来洗脸,舔舔鼻尖,没尝出什么味道。   就这么边吃边洗脸,一个拳头大的甜椒进了罗闵肚子,提供宝贵的能量。   是时候离家出走了。   不,是回家。   罗闵重新回到大门前,从几个方位仔细研究过门锁结构,而后轻巧跃起,两只前爪小心勾住门把,借力一蹬,向顺时针方向一转,门锁自然打开。   咔哒。   “文文?”   裴景声高大的身形挡住去路,黑猫被迫站在原地,意味不明地喵叫。   “你在等我?”裴景声受宠若惊,从没想过黑猫竟然也会思念他而守在门前。   “我洗了手再来摸你。”黑猫热情地挤在他腿边,裴景声关上门,长腿跨开猫向内走。   怎么突然这么乖?   虽心存疑惑,但一切繁杂思绪在见到仰着脑袋冲他撒娇的黑猫时都烟消云散。   一早起黑猫就蹲在他的胸口表达亲近,他却把它拎开了。   可猫却没有记仇,像知道他有心事,没有作乱拆家也没有嚎着嗓子控诉他把它丢下,更没有趁机逃走。   说实话,他第一眼看到黑猫在门口确实在想它会不会开门逃跑。   很显然,裴景声的想法太恶劣了,对一只无辜的小猫妄加揣测。   而文文以德报怨,亲切地守在门口迎接主人回家,还用实际行动抚慰他。   裴景声应该对文文转变看法,它是一只很值得被搂在怀里的可爱小猫,而不是一直呵斥它。   看,这些天他们相处融洽,黑猫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罗闵站在紧闭的门前,拧过脑袋去瞧裴景声。   故意的吗?   怎么会这么巧。   但有一件事很显然,今天的出走计划失败。   裴景声看起来心情不错,应该没发现自己的意图。   洗漱间内,裴景声擦净手,余光捕捉到门框边探头探脑的黑色毛绒脑袋,难以描述的情绪在心中流淌。   他意识到不会有比他亲手捡来的黑猫更令他心满意足,不管它身上牵连着怎样的秘密,在此刻也不过是一只可怜可爱的毛绒娃娃。   只要他能做到,他会满足这只黑猫的所有心愿。   突如其来一阵恶寒,罗闵背毛直立,机敏环视周围,试图找到不详的来源,转个圈的功夫就被裴景声捞了起来。   捞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熟能生巧。   最该感谢的一点是,黑猫安安稳稳地没有反抗。   猫不反感就意味什么?   意味着包容!   包容代表着什么?   包容代表着爱!   裴景声得到的是一只猫的爱!   他看着怀里的黑猫,在他的臂弯,脑袋很小,爪子也很小,很难想象一个生物这样精巧又可爱。   他把一切都抛开,不去想未拟定的合同条款,不去想昨夜是幽灵还是错觉,更不去想那个诡异充满暗示的梦境。   只有眼前这只翘起尾巴的黑猫,   “吃饭吧。”裴景声终于理解了那些想把脸埋进猫咪柔软腹部的人,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会很舒服。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行。   什么时候可以,剪掉黑猫过于锋利的指甲之后,在此之前要先把它哄开心一些。   他掂掂黑猫的重量,“是不是太轻了,网上的猫都有十几斤重。”   黑猫歪脑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单手揣着黑猫打开冰箱门。   “猫粮也不吃,生肉也不吃,在外面吃的什么,让流浪汉给你做饭?”裴景声挂着笑意,将黑猫向上托了托,神态自若地与罗闵的脸颊相贴。   罗闵顿住,猫脸表达震惊的方式只有一种,玻璃球似的猫眼睁圆了紧盯着裴景声。   “好可爱,乖乖。”裴景声意识到曾经他对黑猫的举动错得不能再错,毕竟那时候黑猫脸上可不会出现这样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的表情。   他又一次把脸靠近黑猫,这次他被两只极力推拒的肉垫挡住。   罗闵判断裴景声极大可能得了癔症。 第34章   响亮的狗吠唤醒清晨, 陈啸从床板上惊起,随手掏了一把狗粮洒入不锈钢盆,一只耳没理,扒着门板嘤嘤直叫。   来不及披衣服, 拉开大门, 阴冷寒风霎时浸透全身,惊诧冻结在陈啸脸上。   “喵。”   “早上好, 陈先生。”裴景声将热情探头的猫头塞回怀里, 用手阻拦欢快地摇尾巴前扑的黑犬蹭拱黑猫。   他提起两边唇角,从牙缝里挤出话, “您这提供宠物托管吗?”   待陈啸穿戴整齐将人迎进铺子, 裴景声肩上已经长了猫。   黑猫今天穿了一身米白编织的毛衣,刺绣着一粒流馅儿的黑芝麻汤圆,脖子一圈的长毛被压下去不少, 显得一张小猫脸更突出。   目光忍不住流连,陈啸强扯开头,听裴景声说明来意。   “文文自从回去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经常看着窗外或者睡着。有几次趁我不注意, 竟然自己开了门跑出来, 在公司也常常跑到门口张望, 所以我猜, 它可能是想原来的家了,所以带它回来。”   他说着, 手靠近柜台撩起猫尾巴在手心揉捏,黑猫扫了一眼却是没挣脱。   和谐而亲昵。   陈啸试探着写道:“我这儿毕竟不是封闭场所,就怕……”   裴景声抬手扫了一万, “文文很聪明,它知道乱跑会麻烦很多人,不会辜负我的用心,会乖乖的待着的,对不对?”   他对陈啸解释,却看着黑猫,像它真能做出回应。   罗闵不吭声,试图把尾巴抽回,然而被温热而严实地包裹着,抽离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短促地叫了声,温热的掌心松开,来到他头顶,他忍耐接受。   裴景声没待太久,把文文的一日三餐安排好,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   留下陈啸捧着余额与黑猫面面相觑。   眼前落下一张手掌,罗闵后退几步,嗅闻陈啸指尖,伸出爪子按下熟悉的手掌,抬起头叫他的名字,“陈啸。”   可出口只有毫无意义的猫叫,陈啸认不出眼前黑猫就是近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罗闵,手指在它下巴出刮挠两下示好。   “汪汪!”一只耳急切地两腿直立,靠在柜台上眼巴巴地瞧,尾巴欢快地扫起地来。   想起没进一只耳肚子的筒骨,罗闵愧疚地上前舔了舔它的大脑壳,只捋顺了一小块儿,一股狗味。   小猫舔它这件事让它更加兴奋。一只耳伸长脖子也不顾姿势有多别扭就要将黑猫全身舔个遍。   它闻出来黑猫的身体比前段时间分开时好得多,它做了正确的选择!   一只手臂挡开一猫一狗叙旧,陈啸生怕一只耳将这金疙瘩舔坏了,小心护着黑猫。   胳膊上却稳稳落下两只爪子,黑猫前掌搭在陈啸身上,仿佛能说话的眼睛看着他。   神使鬼差的,陈啸比了一个吃饭吗的手势,比完后才后知后觉一只猫是看不懂手语的。   不料黑猫对着他点点脑袋,跨过他的胳膊,拍拍一只耳的脑袋让它安静,两双眼睛一齐看向陈啸。   陈啸瞪大了眼,鼻孔里喘出粗气,半点端出的正经样都无,绕着柜台上的黑猫打转,一圈一圈从各个角度看它。   罗闵端坐着,脑袋随着陈啸转,正当他以为陈啸看出些什么时,陈啸却对着一只耳比划:狗,去厨房炒菜。   一只耳理都不理他,一心看着心爱的小猫在高处转动脑袋,满心满眼的黑猫。   测试无果,陈啸松下一口气,心大地准备起早饭来。   “……”黑猫跳下台面,被黑犬拱进怀内,皮毛融为一体。   不远处一角,裴景声坐在车内,借视角优势看清他离开后黑猫的所有举动。   丝毫没有思念他的意思,甚至主动和陈啸接触。   裴景声认定,陈啸必然有问题,不然黑猫为什么那么亲近他?   文文的脾性捉摸不定,那天蹲门撒娇只是幌子,之后几次出逃才是真的,若非门锁有自动报警功能,他都不知道黑猫都学会了开锁。   还会开冰箱,因为他在冰箱里边发现几根被勾住的猫毛。   但他确实对它心软,当暖暖热热的身体团进他怀里,被压制着不满地剪去指甲吭吭唧唧的很可爱,早上醒来一睁眼听它小小的呼吸声也可爱,小心地挑出饭里的药片装作没看见也可爱。   它光是什么也不做蹲坐着,他也觉得尾巴摆放的弧度、耳朵尖尖立着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不知不觉在意起它的举动,看它不声不响靠着窗台向外张望,安安静静趴着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竟然也会觉得不快。   文文要怎么样才会开心?   裴景声给了它最好的居住环境,精细的吃食和唯一的宠爱,为什么还不够?   在屋檐下的自由还不够吗?即便被训斥也要向外跑,他感知到黑猫的在意也是错觉不成?   可当他提出带黑猫回城中村时,它出奇地乖巧,连裴景声磨磨蹭蹭给它套上衣服也平静地顺从。   它的眼睛在发问,是真的吗?亮亮的倒映着裴景声的影子,他无法拒绝。   顺便,来试探一下那个青年也好。   然而仅仅只有一会儿,他就难以忍受,想立刻把猫抓回在膝盖上质问:“为什么那么乖?”完全将什么青年抛之脑后。   可最后,也不过是咬了咬牙,驱车离开。   ……   天愈发冷,蒋丹出门越来越晚,在家的时间越发长,而刘冲一连多日见不到罗闵,也不太爱来,经常在家里和铺子间来回窜。   日上三竿,他裹着一层厚棉袄脸热得黑红敦厚地挤进柜台,趁陈啸黑犬一齐去放水,自个儿又摸了根棒棒糖吃,啧啧声将躺在柜中补眠的黑猫闹醒。   罗闵才探出半身,还没彻底回神,刘冲便一把薅着他藏进厚袄中包住,嘴里嘘嘘嘘地不知要谁保守秘密。   伸出挣扎的手脚全落在厚实的棉花中,罗闵好不容易从倒吊的姿势倒转,从袄子里探出脑袋,人已被打包带走进了刘冲家门。   家里不大,肉眼可见的空间内堆满了杂物,挨挨挤挤却能看出时常整理的迹象。蒋丹的东西看不出有多少,刘冲小时候的玩具倒还散落着,似乎现在时不时还把玩。   活动空间小,屋子里倒不冷,刘冲脱了厚袄,把黑猫解放出来。   罗闵衣服甩落的方向一滚,落在床上,垫子很厚,他接连翻了几个身都很难起来,滚到了薄褥上才站起身。   刘冲蹲在床沿,把他往厚毯子边拨,“来,来我的。”   看盖着的被子和整洁程度,一大半是他的,剩下一半是蒋丹的铺子。他不满意罗闵去了蒋丹床上,硬是要把他圈在自己领地。   很本能的举动。   对于抢回黑猫这件事,他得意又欢喜,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学着蒋丹每次掏好东西的举动,起身把门窗关紧了,返身从床头柜掏出陈皮来,喂给黑猫。   他说:“闵闵,吃,吃!”发音很含糊,念得像米米。   比文文听起来更像是一只小猫的名字。   不过罗闵的注意显然不在这,他耳朵直立,精神高度紧绷,刘冲怎么知道的?   他冲刘冲讲话:“刘冲,放我回去。”   傻子不知是装傻还是当真听不懂一只猫的发言,听他出声,更热情地把陈皮往猫嘴里塞。   黑猫不喜欢这气味,连打了几个喷嚏,刘冲方悻悻地收回手,自己把捻了半天的东西吃了,末了舔了舔指尖,没擦手就要来抱猫。   罗闵紧急跳开,接连跳了几下站到衣柜上方,柜顶堆了一摞杂书,字典和三流杂志都有,黑猫跳到上边,刘冲伸长手臂也碰不到他。   眼见着接触的机会就在眼前,刘冲怎么也不肯放弃,伸长手臂拦在衣柜前伸手去掏。罗闵靠在墙边,等他耗光力气,冷却兴奋度。   这儿的墙板太薄,隔音也差,吵闹声穿透墙面,罗闵灵敏的听力下内容格外清晰。   女人尖利的质问,男人偶尔低声怒吼,叫她安静少丢人现眼。   回应男人的是摔打声,然而很快人声弱下去,桌椅摔在地面发出沉重响声,玻璃破裂四溅飞射,有几声泣音,而后男人的声音大起来,女人的哭喊淹没在发闷的捶打声中。   此时刘冲耐心告罄,用力推动衣柜,衣柜本就不稳缺了一角抵住,在大力推动中撞向墙面,咚咚咚响,墙壁被震得抖。   隔壁的声音停下一瞬,随即是一声用力砸在墙壁的响声,男人喊:“鬼疯子安静点!”   刘冲不管这些,黑猫不顺他的意,他就接着闹,对着木柜又踢又踹,罗闵跳下去避开他的大张的手臂,向门口冲去。   可惜老实门锁是插销,罗闵即便跳起身也无法打开门。   转身便是刘冲扭着一张脸冲过来,嘴里念叨着生气伤心,才要扑身而来,门板却突然震动起来。   罗闵尚未找到安抚刘冲的法子,身后门板便被几脚踢破。   “吵吵吵,你xx再给老子显摆一个看看。”一脚踢开残破的门,中年男人沾着一身酒气燥着红脸怒瞪向刘冲。   一个傻子仗着自己有病到处招惹,没人和他真计较,生怕他或者护犊子的蒋丹提着刀砍人。   一个警察管不着,一个老不死,横行霸道了这么些年。现在连自己的家务事都要横掺一脚,他彭虎就不需要面子么?   他倒要看看是他厉害还是这傻子有能耐。   积压已久的怨气与贯通四肢百骸的怒火只需小小的引子便能点燃炸开。 第35章   暴戾、不计后果的冲动, 或许他深知不必承担过多罪责,彭虎叫嚣着:“再吵啊,让老子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女人哀怨的哭声从关不上的门传出,已有人聚集起来, 不敢看得太显眼, 提着满瓶开水壶,自觉在开水房前排起队, 顺便得不能顺便, 用余光窥探着。   半阖的门里坐在地上蓬头垢面的女人,破门烂户中傻子黑红了脸高举双手与男人对峙。   刘冲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强壮, 嘴中胡乱地说着话。   罗闵藏身在俩人之间杂物的空隙, 一面是彭虎粗乱的喘息,一面是刘冲凌乱的语句。   “他娘的你在说什么,给老子听听!”彭虎一脚踹翻入门的纸箱。   房间实在太小, 杂物堆叠阻挡了行进,彭虎肆意地打砸,“垃圾,捡那么多垃圾回家,才生了一个垃圾。”   “啊啊啊啊”刘冲大叫着冲上前, 手肘向男人的面部砸, 彭虎额头挨了一下, 吃痛后更肆无忌惮, 一脚踹开刘冲。   他揪住倒在地面因不断反抗而皱巴巴的衣领,抬手便要挥拳砸下。   “艹!”彭虎捂着手背, 粘稠鲜血自指缝漏出,腥臭难闻。   疼痛刺激短暂清明,手指反射性松开, 刘冲脱身,彭虎一时顾不上他,转而寻起伤口的肇事者。   一只黑猫立在高处,冰冷的竖瞳俯视,长毛拥着流畅的身形,令它看起来如一只神秘凶悍的黑狮。   它冷冷对上彭虎视线,毫无惧意,猫瞳在采光不佳的昏暗室内亮得慑人,彭虎无端生出几分退意。   然而,恼怒吞没了思绪。被一只猫偷袭令他可耻。   “猫而已,也看不起我?”彭虎见黑猫躲也不躲,径直扑上前,手掌与黑猫之间仅有咫尺。   彭虎不仅露出自得的笑容,一只猫而已,被抓到手还不是任他施为?   他已经能想象到黑猫凄厉的惨叫,比女人的哀嚎更令他兴奋、畅快。   而就在下一秒,黑猫已不在原地,彭虎的手捞了空,身体不稳前倾。宽大的面部正好作为踏脚,罗闵轻身一跃,用力一碾,落到彭虎身后。   彭虎撞塌薄木支架,瓶瓶罐罐滚落一地,他立刻旋身伸长手臂欲抓黑猫,右脸顶着一道红印。   罗闵如法炮制,在他左脸也留下一道血痕。   所幸裴景声剪指甲的手艺太差,仅削去了长度,未打磨的新甲依旧锋利。   彭虎两次被耍,怒火中烧,早忘了来意,一心抓猫。   罗闵见他满眼通红,已失了心智,正欲将他引出门外,却听几声狗吠高亢,回身而望,从缝隙中窥得,门外正是黑犬,陈啸牵引着它面露焦急。   短暂的停顿叫彭虎抓住时机,提起木棍砍来。   罗闵旋身避开,却晚了一步,尾巴正叫那木棍劈中,全身霎时一软,剧痛爬上脊柱。   不待缓解,彭虎已探身而来,罗闵忍痛将身一扭,硬是将尾巴从木棍底下拔出。   舍了几缕长毛脱身,倒也划算。   方才匆匆一眼,罗闵记下几个壮年男性方位,心中粗略规划路线,欲将彭虎从侧方引入,借他人之手解困。   看了好戏,也该付出点代价。   谁知后方突然暴起,罗闵双耳一动,向旁跳开,只见刘冲紧抱彭虎下身,双手死死掐紧,头、颈受了彭虎几下重锤仍不肯放。   他尖声道:“痛!痛!”   他眼睛突出却不看彭虎,罗闵顺他视线而去,落在自己被鲜血濡湿的尾巴。   皮毛拔起,脱了层皮罢了,罗闵集中意志摆动尾巴,又渗出一股血来。   刘冲痛呼更甚,罗闵心中无言,只得反身,只怕再晚几步,刘冲真叫彭虎活活打死。   外边终于听得声儿,一时躁动起来。   “哎呦别真出事儿喽,傻子不知轻重的,打下去不知道谁吃亏呢!”   “那你进去拉一拉?”   “那可别,我是不蹚浑水的,谁爱去谁去吧。”   可各个探头探脑,没一个人上前,方才还在里间抹泪的女人也站在门边听里头动静,似是担心。   “陈啸,叫你的狗别叫了,听不清了!”   一只耳狂吠不止,陈啸拉不住,双手做环才堪堪将黑犬定在原地。   他不敢让黑犬涉险,罗闵捡了它显然是要当祖宗供起,可不是叫它做护卫的。   可黑猫不见踪影,一只耳一路寻来,压不住焦躁,黑猫十有八九便在里间。   这更是祖宗中的祖宗,陈啸拿不准是否该联系裴景声,这才多久就出了事。黑猫没事倒好,万一受了惊吓或是蹭掉几根毛,他拿什么赔?   若是黑猫在里边受了伤也该叫几声,一点声儿闻不着,那多半是躲了起来,用不着他强攻。   而刘冲出什么事,是与他毫无干系的,不是在他家出的事,他报了警又联系蒋丹已是仁至义尽,他不明情况,也进去拉架打死了算谁的?罗闵不在,谁给他收尸都不知道!   或是良心不安,他双目紧盯门内,从试图从倒塌堵塞的杂物空隙间探查情况。   忽然听得一声惨叫,陈啸不由站起身。   ……   “畜生,老子今天就把你扒皮炖了下酒吃!”   彭虎踢开刘冲,还以为傻子有多大能耐,没想到才挨了一击在后脑便没了声息,倒是黑猫主动回扑,倒有几分忠心护主的骨气。   他猝不及防挨了几道爪印在脖颈,血水顺着衣领向下流,却是毫不在意了。   教训黑猫,显然比追打一个傻子有趣味得多。   酒意上涌,疼痛减轻为恼人的酥痒。   重新拎起棍子,彭虎作势向下劈,眼见要落在刘冲后背,黑猫突然从侧边窜出,撞向彭虎小腿。   谁知彭虎早有预料,木棍拐了方向,怕一击将猫打死,用力一杵,竟一下压住了黑猫后腿。   他伸手从黑猫背后钳住它后颈,一把将黑猫提起。   黑猫死性不改,后腿蹬动,以极为扭曲的姿态将后腿蹬在彭虎小臂,留下道道血痕。   彭虎虽吃痛,却不肯放手,手指收紧。   呼吸变得困难,稀薄的空气无法进入肺部,罗闵尚在挣扎,眼前却已蒙上黑雾。   耳鸣,他再难听清。   “你是谁?!你是谁!!”再度恢复知觉,罗闵已能畅快呼吸,血液流向四肢,他挥拳砸向面容惨白的男人,止住尖叫。   彭虎倒地,浑浊的空气终于稍显清新。   发酵的酒气混杂中年男人令人作呕的烟臭、体味,实在很难让人忍受。   小巧的毛衣落在地上,罗闵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咚。   他抬起头,姗姗来迟的陈啸挡在门口,一只耳一改焦躁,撞开杂物嘤嘤呜呜地要扒上来。   陈啸拉住了它,无声骂了一句脏话,快步走上前脱下外套拢在罗闵身上。   幸亏他懂事,早早穿上秋裤,要不此时还不能利落地脱了外裤给罗闵套上。   “陈啸。”罗闵叫他,他没理。   罗闵蹲下来摸一只耳的脑袋,被舔了脸也没拒绝,“只穿秋裤很丑。”   陈啸瞪了他一眼,捞起刘冲探了探鼻息,还有气。   警笛应景响起,蒋丹比警察先到一步。   她头发凌乱冲进房内,一地的狼藉没叫她侧目,她精准地搂起瘫倒的刘冲。   干瘦的手缠绕着年轻壮硕的躯体,摸索着确保他的完好。   女人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嘴角还带着淤青,她推倒地的男人,听他发出鼾声,抹了把他肥腻脖子间的血,站起身,颤声道:“谁打的?”   蒋丹秃鹫般眼睛锁住她,“他要给我儿子偿命。”   “他有什么事?!我老公身上到处都是血,这都是脖子上的血,他是想杀人!警察呢,快把他抓起来,杀人犯!”女人尖利地叫起来。   “不是刘冲。”罗闵在一旁插声,陈啸沉着脸将他向后拉。   女人情绪瞬间高涨,定住迈步而入的警察:“那是你?也对,你是有前科的人。你把我老公打成这样,你要怎么负责?”   罗闵穿一身单衣,仅有一扇玻璃折射白光落在他肩头,下半张脸呈现冷釉般色泽,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他置之事外的态度激怒了女人,唤醒她内心的哀鸣,她又哭喊起来,凭什么她这样落魄狼狈,而像野兽一般缠斗的男人们轻而易举地揭过。   她看向蒋丹,看到她眼里同样燃着火光,把她的脸烧得蜡黄,她看自己与看她身边的男人是一样的。   一样的一滩烂泥,令人作呕的腐肉,她马上就会啄食掉他们浑浊的眼珠,从嘴唇开始撕扯,整个面部一分为二裂开。   女人抚摸下颌,她在蒋丹的眼里面目全非,低下头,看见自己满是挫痕的双臂。   罗闵终于回应了她,在警察搀扶起她后,他站至自己身前,“我会支付医药费,剩下的,不由我负责。”   那该谁负责?   谁造就了这一切?   她看着蒋丹扑在那坨打着鼾的烂肉身上,疯狂地撕扯,血痕覆盖了血痕,鲜血浸透地面。男人喘着粗气醒来,她第一反应是退后两步。   “住手!立刻分开!小李叫人来帮忙!”   众人扑倒在地,手拽着脚,腿夹着脑袋,混乱、不堪。   太丑陋了。   她一脚踹向颤动的肥肉,一切停滞了。   落下的泪珠,沾湿了地上米白色的毛衣。 第36章   “所以, 我的猫呢?”   罗闵坐在柜台后,接受裴景声冰冷的质问,一时无言。一只耳将狗头搭在他大腿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一高一低的两人转。   倒也不是罗闵故意拿乔做样, 他腰痛得厉害, 如昆虫腐蚀的汁液滴在腰椎,钻心的痛与麻, 稍微变换动作便能疼出一身冷汗。   如果裴景声像陈啸莽撞地转着圈揭开罗闵的衣服瞧, 就能看见一片苍白肌肤上擦了一片红,细密的血滴凝结在皮肤上, 抹去一层又冒出, 直到生了痂才止住。   陈啸一见,眼睛红了,喉咙里挤不出完整的声儿, 一副泣不成声的悲痛模样,仿佛好端端站着的罗闵才是这场斗殴中伤得最重的可怜人。   这一夸张倒唬住了人,彭虎的妻子钱琳琳在医院当场便表示不再追究罗闵责任,甚至主动提出支付检查费用。   陈啸哭声止住了,罗闵却没好意思要, 缴上刘冲住院费后便回来了。   钱琳琳和他们的事儿了了, 蒋丹可没松口, 他们走时她还拉着民警在病房门口愤慨激昂地叙述冤屈。   平白搭了一笔钱, 陈啸一路没和他沟通,回来把罗闵往铺子一塞, 手机还他,正欲开口。   灵光一现,满屋转了几圈, 一拍大腿,猫没了!   他急匆匆想牵一只耳出去找,可罗闵回来了,黑犬怎么也不肯动弹,气得陈啸狠狠白了没心没肺主宠二人一眼,自个儿跑出去找猫了。   可见也是白费劲,找到太阳落了山,徒留罗闵一人面对接猫回家的裴景声。   裴景声见他脸色比上次更苍白,压着怒气,“文文去哪儿了。”   他神色不善,一只耳从罗闵腿上抬起头,肌肉紧绷。   “……我没见过它,可能跑了。”罗闵单手紧抓在一只耳颈圈,手臂蓄力,一旦黑犬同上次一般袭击,他也能拉得住。   “跑了,你出现它就跑了?”文文不是只胆小的猫,如果青年真就如此令黑猫忌惮,黑犬为什么对他表现得格外温顺,人与狗之前的亲密做不得假。   察觉到裴景声话语中的暗示,罗闵也不恼,“那不应该来问我吧。虽然很抱歉,但我确实没办法把猫带到你面前。”   “罗闵。”裴景声突然叫出他的名字,得到青年下意识的反应后接着说:“其实你对它很熟悉吧?”   罗闵抬头,下巴与耳朵间的线条很好看,裴景声无暇欣赏,继续说道:“你第一次见到我,接过告示,首先看的不是照片,而是把文字内容看得很仔细。你朋友就不一样,他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还追问了不少细节。”   惊讶于他的细致,竟把这一幕记得如此清晰,罗闵挑了挑眉,“这能说明什么呢,裴先生。你就因为这个调查了我么?”   他认真地反问,似乎对裴景声的行为极为不满,因为毫无根据的揣测而使个人隐私遭受不法侵害,这当然值得他竖起长满尖刺的盾牌防御。   他以为裴景声会直接揭过避而不谈或毫无顾忌地承认自己确实有这个权力,但裴景声却解释道:“一些巧合,我也很好奇。有人向我提起过你,没想到我比他更先见到你。”   裴景声看着罗闵毫无波动的脸,目光落在他攥着狗项圈的手上,继续说道:“我不像他那么有耐心,我再问一次,我的猫在哪儿。”   “裴先生,你有没有想过,那可能从头到尾就不是你的猫?”   一只耳在呲牙,罗闵的手掌盖住它的嘴筒,毫无被逼问的恐慌。   “呵,”裴景声泄出一声冷笑,黑猫暖烘烘的触感似乎还在掌心,身上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掏出黑猫遗落的长毛,他沉声道:“我捡了它两次,亲手把它带回家,甚至连水都给它喂过。它身上每一根毛都被我摸过,它睡着我的床,住着我的房子,吃着我准备的饭,不是我的猫,还能是谁的?”   无论黑猫曾经属于谁,从裴景声捡到奄奄一息的黑猫时,它的所有权就牢牢握在了他手中。   “我的。”罗闵俯身去捡地上蒙着尘土的包,动作僵硬而略显缓慢,一只耳抢先一步咬住包带拖到罗闵手心。   罗闵从夹层中掏出一张银行卡,扣在柜台向前推。   “卡里有三万八千七百六,密码是今年秋分。”他说得很认真,睫毛垂下遮掩了部分眼尾。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罗闵。”裴景声欺身上前,他身形一直很有压迫感,罗闵做黑猫时还未能察觉,此时以人形相对,才发觉裴景声身量比他高出不少,刀劈斧削般的脸沉着,没有半点和煦的假象。   “它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批东西,稍微有一点不满意,就全部换新。去医院治疗,它都用不了刺激性大的,得一点点调配着来。它这么娇气,你花这点钱就想把它买走,是不是太天真了?”   早上给黑猫套上的米白毛衣,都是纯羊绒手工钩织,按着黑猫的体型量身定做。   不到四万,开什么玩笑?   天色越来越暗,寒风卷着落叶打到黄灰墙面,不如他语气寒凉。   “我会定期把钱打到这张卡上,直到把钱还清。”他听罗闵说,语气很倔强又单纯。   他能给多少钱?连这张卡的数额都精准到了后两位,难道每天挣一点时薪几十几十转进来吗?   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青年,裴景声对他积攒起所有好奇心在这一刻消解。   他调出手机定位界面,“这是我早上给它穿的衣服上留下的定位器。”   闪烁的红点与当前点位重合。   所有活动轨迹清清楚楚地印在屏幕上。   裴景声注意到罗闵的手指突然收紧,甚至无意间拔下几根黑犬的短毛。   他希望罗闵能尽快搞清状况,不要再犯傻,让他带黑猫回家,那么他将不计前嫌不追究任何他与陈啸的责任。   他意识到,将黑猫带出门是件愚蠢的举动,而他没能守在这儿一天更蠢笨自大。   今天接回黑猫后,他绝对会抓着它尖尖薄薄的耳朵无情地告知它,文文已被剥夺离开他视线的权利。   或许黑猫听懂后会不满地咬在他手掌或用尾巴打它,但它最强大的杀伤性武器——指甲已被剪去,所以一切都不足为惧,只是他们增长感情的小打小闹。   小卖部里没有暖气,只靠几张透明门帘挡风,罗闵的脸都被吹透了,脸色白得透明,黑猫只会更娇气。   早点回家,带着黑猫早点回家,这就是裴景声的需求。   但罗闵满足不了,心中暗骂自己没将那该死的毛衣丢掉,心跳沉重,他指了指南边一角,“在那。”   裴景声眉头一松,长腿一跨向他所指方向找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抓起那块布料,瞳孔紧缩。   洁白柔软厚实的羊绒毛衣崩开了线,变形严重,但最重要的损坏却是上头沾满的灰黑印迹,以及凝固的暗色血迹。   他心下一沉,大跨步走近罗闵,声音阴冷地叫人汗毛直立,“我问的是我的猫在哪?”   一只耳不安地躁动,却受制于项圈的拉扯,用力到令它无法动弹一步,只能落在罗闵的身后。   较之黑犬的敏感反应,罗闵像是丝毫察觉不到男人泄露出的危险气息,唇线拉得平直,用裴景声最嫌恶的固执眼神回视。   “你应该猜得到。”他声音轻飘飘的,一点也不为吐出这句话而感到悲伤或恐惧。   很快,他来不及反应从嗓间挤出一声痛哼。   裴景声不为着小小的示弱心软,他将罗闵提起来,一手卡住他尖削的下巴,一字一句道:“这没意思。”   神经一寸一寸跳动,罗闵忍受前额的胀痛,即便落在男人手里也半点不落下风,“别对我发疯。”   说罢,他两手抓住裴景声小臂一扭,忍住一拳砸在他面上的冲动后退数步,后腰抵在柜台角落,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   “一只耳,不许动!”罗闵大声喝止一只耳暴动,把它召回自己身边。   “它好几次差点死了,但最后都没事。”裴景声死死盯住罗闵,骨节攥得发白。   罗闵谎话连篇,前言不搭后语,他没法相信从他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黑猫不吃不喝都能活蹦乱跳地偷辣椒吃,早上他把黑猫完好无损地送出门,它比以往都有精神,尾巴打人的力度都比平时大,怎么可能出了事?   罗闵一心想就此脱离裴景声,此后无论如何都不再与他有交集,裴景声要再多钱,他都会尽力给。   但唯独要一只乖顺懂事的宠物,他给不了。   凉意从地面沿着裤腿向上窜,唯有一只耳贴着的部位传递暖意,“一只流浪猫,野性难驯,做出什么事儿来都有可能,没冻死饿死在街头是好运,但谁也说不准有什么意外。更何况,你和它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你不了解它,它对你也没有太深的感情。既然羁绊不深,这样的结局很难接受吗?”   他许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一时气喘,将最后一句“不如养只新的替代”吞回口中。   “闭嘴!”裴景声高声喝道,他看着罗闵,几乎想用眼睛从他身上掏出一个洞来,“陈啸呢,让他来和我说。说不清楚,就和律师谈。” 第37章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罗闵说的是实话, 陈啸和这事儿一分钱关系都挂不着,“再过几天,我会把陈啸收到的钱一起打过去。”   再过不久,宣传片的尾款就该到账了, 正好补上。   “我要的不是钱。”裴景声从未有过这样盛怒的时刻, 心脏被挤压到无法工作,痛楚与他隔着一层介质。   “那你要什么?我说了你的猫不在这儿, 它从头到尾就不属于你。”   罗闵对待他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稚童, 又像是走投无路了只好用赔偿了事。   裴景声太自傲,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 只遵从自己内心行事, 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前,他绝不肯能就此离开。   “我要怎么相信你这样的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罗闵,冷峻的下巴傲慢。   他看着罗闵, 就像看着一只淋湿在墙角的老鼠,温文尔雅均是虚伪的面具。   只要他愿意,这里的每一块砖土都将合法属于他,凿开墙体,挖开路面, 让黑猫再也无处遁藏。   罗闵于他, 也不过是无意间发现砖缝中长出的嫩苗, 一时兴起的关注, 改变不了什么。   即便他有错,又怎么样。   轮不到罗闵提醒, 更遑论指责。   人与人之间,埋着更深且不可跨越的鸿沟。   轰隆一身雷响,雨滴重重击在雨棚, 罗闵看着裴景声钻入铺天盖地的雨幕,听黑猫的名字高高低低响起。   风刮得太急,狭窄的巷道如鬼魅哭泣,很快人声便不可闻了。   裴景声走了,罗闵却还站着。   那张卡依旧躺在柜台上,罗闵没有收回,裴景声更没拿走。   他想裴景声一定会回来,因为他注定找不到黑猫。   他没办法告诉裴景声真相,文文压根就没存在这个世界上过,从头到尾只有他罗闵在招摇撞骗,无论是人还是猫,都只有一个罗闵。   该用更直接点的方式说,你找的那只黑猫死了,被年久失修的墙面落下一块砖压在地底,或是突然生了急病一命呼呜,而尸身被他丢进了不远处那条奔流不息的长河之中。   他不知道它的主人对它用情至深,应该留下它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这点钱就当是体恤金。   这样说,裴景声是不是就会接受。   还是说,人总是对死去的挽留不了的用情至深,一辈子都陷入自己创造的真挚的爱中无法自拔,不容旁人打破呢?   疾风骤雨,电压不稳,灯泡跳动了两下,勉强稳住了光亮。   在城中村,停电是很寻常的事。   刮了风要停,落了雪要停,霜冻了更要停,有时连原因也没有,隔了一条街的楼房还亮着灯,城中村又是一片黑暗。   待在房间内,伸手难见五指,罗锦玉不许他点蜡烛,更不许他走开。   罗闵年纪小时总被她抱在怀里,长大后就隔开了段距离,罗锦玉坐在床头,罗闵靠在椅背,彼此的呼吸声与楼上楼下的走动都听得很清晰。   罗闵看不清罗锦玉的脸,与此相对,罗锦玉应当也是认不清的。   但更多时候,罗锦玉总能精准地面向他,语调柔和地和他讲过去的事,讲她和爱人的相遇、相知、相熟再到相爱,她很少提到在此之前或之后的经历。   似乎除了那段爱情以外的任何事感动不了她,她对幸福以外的任何事都很难接受。   她极少谈及柴米油盐,饱含着浪漫因子,温柔细致地向她的孩子讲述:   “他就像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样,我们看到彼此的第一眼就决定在一起生活。他不太会说甜言蜜语,但每时每刻,我都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蓬勃的爱意。”   罗闵知道那是一个犹如朝阳在她心中升起的男人,可他们最终仍旧分开,结局早已注定。   但罗锦玉仍然含着情切与向往地说道:“他告诉我,世上有极少一部分人无论如何都会相遇,命运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我们错过千百次,也会不经意间重逢。”   她停下来,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不会再爬到自己的腿间,伸长短短的手臂摸着她的耳垂问:“为什么呢?”   她自顾自给出了答案:“爱会驱使人做任何事,它永远不会消磨。”   虚无缥缈的爱呀挂念呀,半点沾染不了她的孩子。罗锦玉无法忍受他的沉默,叫他,“云乐,和妈妈说句话。”   还是沉默。   床板嘎吱作响,罗锦玉站起身来,空茫地不知看向何处。   太黑了,罗闵睁开眼与闭上眼看到了同一幅景象。   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温顺地回答:“妈妈,我听到了。”   ……   “你听到了吗,罗闵?”话筒里传来男声,迫切地确认接听电话的人是否专注。   罗闵睁开眼,“嗯。”   “你知道我是谁吧?”   “魏天锡。”   “你知道我找你多久吗,你在哪?”   “在家。”   平和的对话让魏天锡卸下戾气,他终于恢复了清朗的声线。   “你还好吗,我能不能去找你。”   罗闵不懂有什么必要,他的腿虽然早已结痂愈合,却也没必要在雨天出门泡发伤口添堵。   于是他回复:“别来,在下雨。”   魏天锡意想不到他会说出后半句话,罗闵关心的话总是很少听到,他柔和了语气,“就是因为在下雨,你不是很讨厌雨天吗,上学的时候你总是因为天气不肯回家。”   罗闵讨厌坏天气这事儿是无意中发现,但也算不上很难注意到。   只要多加一点关注,就会察觉到他藏在细微之处的喜好。   比如他颈部的皮肤会更加敏感,摩擦一下就会泛红,所以他从不穿高领或穿戴饰品。班级女生议论他像是会在全身上下打满钉子,金属饰品叮啷作响的长相,魏天锡听后笑了很久。   又比如他很少吃荤食,却偏好重辣,食堂里被人诟病很久的醋炒包菜,由于太辣很少人购买,只有他每顿都吃,满满一大盘。   再比如,他讨厌秩序之外的事,打草稿的笔迹也要一丝不苟,中途落了墨点便整张丢掉,魏天锡会特积极地帮他去扔,由此多得了他几分忍耐。   他的思绪落到纸上整洁而漂亮,魏天锡渐渐觉得他太好懂,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叫他心软。   罗闵站在教室门前阳台向外望时,他伸出手把他拉回干燥的廊下,“等雨停了再走吧。”   他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晚自习后下雨的夜晚。   雨声滴答作响,被沙沙滑过纸页的声音盖过,两颗心脏交错跳动,应该不会太孤独吧?   “……”   罗闵沉默的时间太长,不是是否也回想起并不过分久远的片段,魏天锡趁热打铁:“不是说好见面的吗,你不会言而无信的,对吧?”   “过几天吧,今天……我有点累。”   罗闵盯着灯泡的时间太久,低下头时眼前尚有绿影,眼球胀痛,没思考太多,推辞脱口而出。   呼吸声静了静,魏天锡语气放得很柔:“好,早点休息,再见。”   罗闵随手挂了电话,屋外雨势不减,透明帘上挂了雨珠,模糊可见有人向此处奔来。   他视线紧紧盯着,台面嵌入掌心,身体前倾,一只耳也随他的动作站起身。   是陈啸。   他浑身湿透了,进入室内板寸头顶还冒着白气儿,他脱了外套,向罗闵比划:“你站着干嘛?这天气也有客人来?”   就算有人来罗闵也不必起身,陈啸本想冷着他,又忍不住操心拉他坐下。   从柜台里掏出一面镜子摆到罗闵眼前,陈啸用力地敲敲镜子,叫他看自己脸色。   罗闵觉得他比陈啸要好点,看他换了衣服撑把伞又要出去,叫住他:“别找了。”   陈啸嘴巴下垮,手势比得颤颤巍巍,“没找到我得赔死!”   “猫没了,你找不到。”   陈啸闪移到他跟前,眉毛高挑,显然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急切比划:“怎么就没了?你怎么知道的?”   罗闵避开对视:“我会和那人交代好,你不用赔。”   陈啸一拍柜台:“什么你交代,你不用管,我就不信找不到,就算只剩几根猫毛我都找得到。”   他急匆匆避开罗闵拉他的手,闪身掀开门帘跑走。   留下一串黑色脚印。   罗闵起身拉下卷帘门,把一只耳推回去:“一只耳听话,我马上回来,你守着这里,能做到吗?”   黑犬发出不情愿的声音顶着罗闵的小腿,才这么一会儿,雨水就溅湿了裤腿,它咬着湿漉漉的裤脚不放。   罗闵对它太纵容,它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肯离开罗闵半步。   黑猫前科累累,一晃神他就容易不见踪影,回来时带着难闻的气味儿。   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孤身离开巢穴实在是非常愚蠢的举动,一只耳不在乎其他人类,唯独不肯让罗闵犯蠢。   所幸,它的纠缠起效,罗闵为它改了一身雨衣,牵着它一齐出了门。   寒风,冷雨,空气砸到脸上都是痛楚。   罗闵希望裴景声已经回家,放弃徒劳无功的寻找,别像陈啸对自己的能力毫无自知之明。   早知如此,应该有个正式的告别。 第38章   风斜着刮, 雨顺了意,争先恐后打落在地。窄窗透出几丝光亮,幌幌挥不去阴冷。   裴景声逆着斜雨的方向走,挑着楼宇间狭窄的缝隙瞧。   路灯罩底堆了不少飞虫尸体, 照明效果聊胜于无。   地上卧了一团一团黑影, 看不清上前触碰,却蹭了一手脏污, 好在雨未停, 摊开手掌便能冲刷干净。   可雨迟迟不停,黑猫又能在哪避雨?   第三次绕过熟悉的墙角, 裴景声的心再度沉下。   与黑猫第一次遇见就在这个拐角, 他由人撑着伞,衣装笔挺,鞋履未湿, 只在鞋底沾了些泥水。   黑猫比他狼狈得多,毛被淋透了,体型小了一半,黑乎乎蜷在一角看不出具体模样。   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竟叫它听懂了去, 直直踩过鞋面, 尚未磨过的利爪划开了皮革表层。   重量落在脚上也轻飘飘。   蓝绿的虹膜, 虚影般掠过, 在眼前拖了一道长影,捉不到留不住。   早知还会相遇, 他就会留存着那双鞋,叫黑猫亲眼看着它的犯罪证据悔过,不过它大概是不会的。   但无论做出什么反应, 都很有趣,它会偏开脑袋装作看不见,还是干脆再在上边留下更深的刻痕?   确实,它野性难驯。   但裴景声想留下它,不要它事事顺从,嗲声讨好,只是留下它,也不可以吗?   不必风吹雨淋,不必为生存躲躲藏藏,健康而惬意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什么狗屁自由,能比体面活着更好?   给了它自由,它就立刻消失不见,就算是死,也该在他手心咽气。   现在这算什么?   罗闵鬼话连篇,先说自己没见过黑猫,却又明里暗里向裴景声传递一个意思:裴景声绝不可能找得到它。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   水珠成串沿骨骼走向滴落,大衣浸透了水沉重地披在身上,混沌的大脑却渐渐清明。   一面逼问罗闵,一面差人寻找,才是最高效的做法。   可他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张苍白的脸,更不信任任何人会尽心寻找。   万一文文见到生人警惕过头跑远呢,万一就差他找来的时间它已经失温冻死了呢。   一切猜想都将黑猫与他推得越来越远。   他只能漫无目的翻来覆去地找,只怕错过。   打开定位界面,雨落在屏幕,凹凸不平。   裴景声沿着定位轨迹寻到平房前,此处毫无遮蔽,风雨毫不留情的砸入门窗墙面。   几间平房不规则地挤在一堆,不远处便是垃圾房,三道矮墙搭着,也没个顶儿。   其中一家平房门板险险遮掩着,碎裂的痕迹突兀。   “喂!找谁啊?”   对面开水房里探出个脑袋,满屋的水蒸气显得这儿格格不入像个仙境。   裴景声站在雨中,若非穿着气度不凡,没人会向他搭话。   裴景声走近了,“你知道罗闵吗?”   那人顿时嘶了一口气,压低声量,“你找他干什么?”   “有事。”   “讨债的啊?他也把你家的人打了?”   也?裴景声不动声色问道:“今天他又闹出什么事儿了吗。”   那人指指平房,“看见那家缺门的没有,这家养了个不知事儿的,今天不知怎么的被隔壁那家找上门,打得可惨!”   “这和罗闵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邪乎的点啊,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去的,大伙围在一起看呢,就听那傻子叫唤声音大,还当要出人命了。结果呢,突然没声儿了,说话的声儿都没了,哑巴非闯进去瞧,再出来的时候罗闵也在!打人的和那傻子是被抬出来的,惨哦,尤其是那老彭家的,身上都是血啊!”   他说到这里,浑身一抖,“血次呼啦的,和罗闵他妈走的那天差不多了,不过听说人没事儿,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罗闵都放出来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神色镇定,他衷心劝告,“我怀疑啊,他就借傻子招人来犯事……我劝你还是少和他接触,他心肠狠着呢,因为他搬走的也有好几户。”   裴景声不置可否,“除了人的叫声,没有其他声音吗,比如猫叫。”   “没有啊,奇了怪了,刚才哑巴也问我有没有见到一只黑猫,这我哪知道啊?我们这儿就没流浪的猫啊狗啊的。”这多刺激的事儿,怎么就不关心,一个两个找上猫了。   “为什么?”   “咳,这我就不清楚了。前几年晚上还能听见猫叫狗叫,特渗人的叫声,后来就没了。”   他说着说着,脑回路一搭,“卧槽那不会是……那大黑狗怕是可怜了……”   裴景声脸色一寸一寸冷凝下去。   不顾身后人的劝阻,他再次返回雨幕,寒意从头顶直贯而下。   除了一堆毫无根据的揣测,他没得到任何有关于黑猫的去向线索。   可定位分毫不差就指向眼前。   要进去吗?   可能它就躲在里边,罗闵刚巧捡了它甩脱的毛衣而已,它那么聪明,脱一件衣服对它来说不是难事。   一身黑毛更容易隐蔽。   黑猫平安无事地躲在角落,不过被突然而起的冲突惊吓到而迟迟没有出来。   进去确认一眼就清楚了。   手搭上篷布。   “裴景声。”   他回身,是罗闵。他撑着一把天堂格子伞,没什么用,肩膀以下湿了透。黑犬挤在他腿侧,穿着透明胶带裹起的雨衣显得很滑稽。   “你来干什么?”裴景声不解他的用意,罗闵来到这儿像是阻拦他发现什么似的。   罗闵将他抵触的神情纳入眼底,“别找了,猫不在这儿。”   “那你告诉我,它在哪儿?你到底以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通知我放弃,你的信誉受你劣迹斑斑的的名声保证吗?”裴景声无法忍受他置之事外的态度。   “因为我觉得你很蠢,为什么非要找到它,不是什么事都有结果。它只是一只猫而已。”   他蹙着眉头,嘴角平直,神情难辨。   一只猫而已?“你难道比一只猫重要吗,罗闵。”   “……”   裴景声声量回落,勉强盖过雨水砸在伞面的声响,“不是我在为难你,没必要做出这幅样子来。”   一只耳仰头看,罗闵的表情藏在伞底阴影中,握伞的指节青白,“我没骗你,你今天找不到它。”   “那我什么时候找得到它,过几天?你在和我打商量吗,拖延时间,好让你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猫还给我?我没空陪你玩谈判游戏。”   风雨晦暝,电光晃耀。   冬日罕见闪电劈开云层,爆开白光,照亮两人身形。   轰隆一声惊雷过后,罗闵开口,“可以吗?”   裴景声滞住,“什么?”   “还你一只猫,但不是一模一样的。”他说得很认真,似乎在询问裴景声的意见。   裴景声气笑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不想再与罗闵废话,撩开篷布便要进去。   “你私闯民宅,我可以报警。”罗闵丢开伞拦住裴景声,在一只耳用牵绳绕过裴景声牵制他后,继续刚才的话题,“感情可以培养。”   “罗闵!”怒火灼烧,几近点燃了裴景声,他忍耐着没有动手,这已经是他不知多少次叫青年的名字强迫自己冷静,“你到底想怎么样?”   裴景声只是想找到黑猫,罗闵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除非黑猫的失踪就与他有直接关系,是他促成了一切。   但他为什么非要跳出来极为刻意地扯上关系?   “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猫?”裴景声毫不怀疑在罗闵承认的那一刻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贴在身侧的手臂颤抖而僵硬。   他的眼神分明在祈求,他死死盯着罗闵浅色的唇,等着他的答案。   一个能断绝一切念想的答案就在嘴边,罗闵对上裴景声的眼睛,却看到了另一双泪水枯竭的眼。   即便这不是他的过错,却必须由他承担,无法躲藏。   他张开嘴,面上仅存血色抽空,艰涩地说:“不是。”   才丢开伞一会儿,他就被淋透了,头发许久没剪,湿黏地贴在颈边,顺着脊背滑落。   罗闵并不瘦弱,却很薄,站在那如一柄黑石打成的薄刃插入地面,锋锐,易折。   裴景声不知自己疾言厉色只问了一句,罗闵怎么就一副面白如纸的模样。   他不禁松缓了语气,“它还活着?”   罗闵没有说谎,“嗯。”   “那它在哪儿?”   “我不知道。”   又绕回了死胡同,裴景声深吸一口气,挥开罗闵的手臂,跨过一只耳,径直闯入平房。   衣领一紧,罗闵力气大得骇人,一把将他扯出,“那是别人家,猫不在里面。”   “你不知道它在哪儿,却知道它不在哪儿,你在耍我吗?!”裴景声反手将他掼向自己身前。   他咬牙切齿地道:“让我放弃,养一只新的替代,罗闵,你是不是没有过感情?”   罗闵眨眼很慢,像是疲倦了,“如果有感情,那就不是替代。”   “你……”裴景声话语一滞,身前的人忽然闭上眼直挺挺向后倒下,他下意识伸手捞住。   皮肤相贴沁凉的触感倏然一变,绵软湿漉漉地滴水。   失踪的黑猫落在他怀中。 第39章   雨势渐弱, 迷蒙细雨落在挡风玻璃,被急速摆动的雨刮扫落一旁。   车内温度升高,衣服黏在前胸后背,难受得紧, 裴景声却无暇顾及。   他单手紧握方向盘, 青筋浮在手背,他克制着自己将视线转向前方, 而非副驾那一团看不清脸的家伙。   那是他的猫, 有着罕见的蓝绿眼睛与粉色爪垫的长毛黑猫,性格别树一帜, 裴景声大概这一辈子只会养这一只猫了。   可他还是猫吗……   红灯亮起, 裴景声踩下刹车。霓虹灯光在细雨中迷蒙,落在他侧脸。   他看向绒毯中央呼吸起伏微弱的黑猫,神情微动。   青年倒入怀中, 肩背顶着手心的触感仍在。   刹那间,他来不及深思,将黑猫藏在怀中飞奔上车,胸腔内的跳动令他无法冷静下思考。   “汪!”一只耳不知何时跟上了车,终于寻到间隙探出脑袋看猫, 它试图叼起毯子好将黑猫转移到它身侧。   “闭嘴。”裴景声斥声道, 拍了一记黑犬脑袋, 记起罗闵对它的称呼, “坐好,一只耳。”   很有效, 一只耳至少没有再试图把大半个身子挤到前侧,但依旧用两只眼睛盯住男人,呲牙警告。   哈, 罗闵和黑犬,黑猫与黑犬,罗闵与黑猫的关系终于补齐了。   那个荒诞不经的梦竟是一切的事实。   模糊的幻影真实存在。   难怪黑猫能从几十里之外回到城中村,难怪没有留下任何迹象,难怪他会一次又一次逃跑、抵触与自己的亲密接触。   他不是猫,而是人。   可明知这一切,裴景声还是将他带回了自己身边。   至少该有个正式的沟通,一切不该停留在争吵与对抗。   总要解决。   车停稳了,明亮宽敞的车库温暖,隔绝一切声响。   裴景声下车,绕至副驾,手指悬停在黑猫上方。   虽然上车的第一时间便将黑猫用绒毯裹起,但一路疾驰,身上的毛还未干透,贴在身上,一绺一绺。   比人形时小了很多,也弱势许多。裴景声甚至不需要动弹手指,将他留在原地,他或许就再也醒不来。   可裴景声再也无法将他仅仅当做一只猫来看待。   手向下一抄,黑猫连同毛毯被一把端起。   仅仅是将他从座椅上挪到臂弯,黑猫的身体就因温度的变化而发抖,直到贴近裴景声胸膛感受到热源才缓和。   被留在车内的黑犬尾巴用力敲打玻璃,被放出后保持距离跟在裴景声身侧,拉长脖子昂起脑袋嗅闻黑猫的状态。   裴景声走至电梯前,动作一滞,突然垂眼看向一只耳,“你是不是人?”   一只耳无法理解男人的问话,一时间僵持着。   很快,一只耳打破了僵局,它压低身体大力甩头,带动身体将一身短毛上的水珠甩落。   大半被特制雨衣挡住,剩下的,通通甩在裴景声的裤腿上。   它抬起头,似乎在问:行了没?   只是一只很愚蠢的狗。   裴景声唇线平直,冷着脸按亮电梯,并未阻止黑犬进入。   上楼,进门,客厅还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静静地欢迎主人回家。   一如黑猫与他一起生活的所有日子。   没有过多人打扰,安静而和谐。   风筒吹透毛发,黑猫始终安静地卧在沙发上,呼吸尚且平稳,裴景声摸了他的掌心,一触即分,没有发烧。   被罗闵碰瓷、隐瞒的是自己,还为他善后。罗闵却想用一点钱一笔勾销恩怨,哪有这么容易?   迅速冲了澡除去身上凉意,裴景声再出来时,黑猫依旧毫无自觉地睡着。   罗闵养的狗倒算机敏,除去雨衣后便用黑猫擦拭过的毯子蹭去水渍,加上毛发短,此时身上已干得差不多,头抵在沙发上靠着黑猫的腹部。   忠心的骑士。   它大概是此处唯一不在乎人与猫差别的生物,纯粹而简单。   黑犬毫不掩饰偏爱,答案早早摆在明面上,然而人脱去了过多本能,自命不凡地忽略显而易见的线索,爱什么、恨什么,都要有理由。   罗闵给不出裴景声放弃黑猫的理由,因为他的存在本就不合理。   怎么说?说什么?   就算亲口告诉裴景声,黑猫就是他,裴景声又会信服并直接放弃吗?   只有裴景声亲眼所见,才能死心。   留了几盏落地灯,不顾一只耳的抗议,将它留在客厅,裴景声带着黑猫进了卧室。   拿不准黑猫会不会突然间重新变回人形,裴景声没有贸然叫来住在楼下的王城,静观其变。   黑猫在别墅睡的提篮还在,容得下一只猫,但保不齐罗闵人身会将它压垮,届时卡住哪里反倒是裴景声的过错。   睡在沙发椅太窄,罗闵虽然清瘦,但个子不矮,摔到地上磕了碰了又算谁的?   让他睡到沙发,太远,万一黑猫半夜起烧或是罗闵突然醒来遁走,裴景声察觉不到。   思来想去,裴景声将他放到床侧,另挑了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只露出一个猫脑袋。   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就算罗闵变回人形,也不至于裸着让他看见。   黑猫体型小,睡在床一侧,还不如一个枕头大,占不了太多空间。   却比平时存在感更重,裴景声无法忽视另一侧浅淡呼吸声,靠坐床头,贴着床沿,眼神晦暗凝视着黑猫。   许久,才熄了灯睡下。   疲累一日又在暴雨中来回奔波,本该轻易进入睡眠,裴景声却过分清醒。   他闭着眼睛,毫无睡意,与黑猫相处的片段历历在目。   黑猫躲在抽屉里,被找到时瞳孔都缩成细缝,不情不愿地挣扎,最终还是被带走。   威风凛凛叼着灯笼椒,灵巧地躲过众人,慢条斯理地进食,抓回怀里在肩头留下一点水痕。   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落在他黑色的毛发,他第一次主动地将两只爪子搭在他手心,眼珠如碧玺般夺目。   他也像现在这样,睡在自己身边,不安分地甩着尾巴,聚精会神地看毫无逻辑的动画片。   他们有过愉快的经历,但所有、所有的回忆都建立在裴景声与一只猫上。   裴景声偏爱的是一只取名为文文的黑猫,而不是冷峻着脸独立的罗闵。   可猫与罗闵,实为一体。   他究竟在乎的是黑猫本身,还是承载着罗闵灵魂的……人?   昏暗中的苍白清癯的手,直白离奇的梦境,犹如驱散不了的鬼魅,始终盘旋在眼前。   暴雨中的错愕与难平的心绪交织着,说不清,道不明。   他放不下黑猫,割舍不了难以厘清界限的喜爱,所有的决策都不作数,只能等待罗闵醒来。   是以黑猫的形态,还是以青年的形态相见更好,裴景声无法抉择。   他在无声中煎熬,等待天明。   黎明破晓,床侧陡然下陷,裴景声当即睁眼。   呼吸声更清晰,对身侧的存在感知强烈,裴景声等待许久,未察觉到罗闵动静。   还在睡么?   唯有他辗转难眠,为此焦心难安吗?   裴景声霍然起身,转过上身看向身侧。   罗闵的确还睡着,却不似他想得那般恬静。   眉心紧蹙,在睡梦中也显得不安,眼尾拖长,睫毛下垂搭在下眼睑,中和了挺直鼻梁的锐气。   年轻俊逸的脸。   可惜唯一在场的人无暇观赏,见青年嘴唇微张,两颊泛红,他已大步走出卧室。   守在门口的黑犬立刻插缝挤入,裴景声来不及将它赶出卧室,接水,取药,有条不紊地行动。   “别舔了,让开点。”裴景声挤开一只耳,将罗闵被舔舐的手掌用毛巾擦净。   罗闵的脾性果然差,几颗药死活不肯吞,裴景声只得泡了冲剂硬灌下几口,生疏地用冷水来回擦拭他手脚。   被来回折腾得烦了,青年向一旁躲去,被扣住肩头不得动弹。   只是这一下,罗闵泄出一声无意识痛哼,裴景声不由放轻动作,然而那眉头蹙得更紧了。   “哪有那么娇气,没怎么你。”裴景声冷声道。   罗闵听不见,本能地翻动。他额头上冒了细密的汗珠,裴景声想他身下应当被汗浸湿,不太舒爽,也就不再制着他。   待罗闵侧过身子,裴景声掀开被角,却见床单上印着几道血点。   嘤嘤呜呜乱叫的黑犬当即踩着裴景声便要上床,一时不察被拎着后颈丢出门外,焦急地大叫。   待处理了黑犬又取来碘酒,裴景声才剥开罗闵裹身的厚被。   线条流畅的冷白腰背映入眼帘,同时还有发白肿胀的一片擦伤,皮下渗出血丝,伤口已然发炎了。   什么时候留的伤?   他为什么没发现。   裴景声呼吸一沉。   昨日给黑猫吹毛时只是随意略过,并没有细致地查看毛发之下,加上罗闵始终团着自己,他也仅仅只是举着吹风筒把表层雨水吹去,没有检查。   他的注意力始终在自己难平的心绪上。   他说着对黑猫的关心,却为什么没能发现呢?   没能察觉的伤口,在身下恶化,迅速地向溃烂发展。   是罗闵一言不发地忍受它在雨水中泡涨,怪不得裴景声,是他再一次不计前嫌地带回了黑猫。   裴景声是没错的,他只是再一次善后。   可为什么比昨晚更难忍受不规律的心跳,从舌根泛起苦涩。 第40章   泥土的湿腥气从未关严的窗缝挤入, 这雨下得格外久,教学楼几盏零星灯火逐渐熄灭,只留下这一室亮如白昼。   “回去了。”罗闵站起身,收拾书包。   强占了他邻桌位置的男生仍坐在位置上, 瞥一眼窗外, “雨还没停呢。”   见罗闵已提上书包,他立刻起身, 习题早做完了, 随手塞了几本竞赛书,忙跟上。   出于前几次提前走被埋怨的经验, 罗闵留在门口等他, “太晚了,不安全。”   魏天锡笑眯眯地快步赶上,“终于会等我了, 哥护送你回家啊,别怕。”   手搭在少年单薄的肩膀,硬质骨骼抵着手肘,不太舒服,但魏天锡不肯松手, “你走慢点儿, 我叫车呢。”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 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晚自习叫你出去的女生找你什么事啊?”   余光打量着罗闵冷白锐利的侧脸。   罗闵微低着头避开地上的水坑, 伞撑得稳稳的。   不偏不倚,立在正中间。   “……她说喜欢我。”   “然后呢?”   罗闵侧过脸:“没有了, 她说只想告诉我这件事。”   魏天锡:“她没提出要和你在一起?”   “没有。”   是以退为进还是只想趁青春年少肆意一回,不求回应,魏天锡追问:“你的想法呢?有没有一点悸动或者感动, 有一瞬间想告诉她可以试一试?”   罗闵的脸在夜里也很醒目,皮肤呈现由瓷向玉转变的质感,此时这张脸上沾着一丝困惑:“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   他说:“她不应该在那时候找我,会带来很多麻烦。”   “你觉得麻烦?”   “不是我麻烦。”   黑色的眸子看向魏天锡,宛如被一刀劈开的洋葱,毫无保留地展示内心。   魏天锡掩住一刹那的惊惶避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去想是对的。”   说话间,他一脚踩下松动的地砖,污水洇湿两人裤脚。   后脚跟溅入不少水,魏天锡低声暗骂,“你鞋湿了没?”   要不是他非要和罗闵挤在一块,也不至于一脚害了两个人。   “没事,车来了,你先走吧。”   魏天锡想拉罗闵上车,可人连同头顶的伞一并从身侧飘开,他只好看着他的背影喊道:“明天见!”   罗闵背身招了招手,一步步走上桥头。   学校建得偏僻,一道道拱起的长桥联接起回家的路。   河水很深,落了雨,颜色更暗,滚着浪,拍打在石壁。   沿途几家商铺早早歇业,唯有路灯托着树枝,照亮脚下。   离城中村不远处街道两侧栽满银杏叶,罗闵撑着伞走过,几片黄叶落在伞面。   它们没能跟着罗闵回家,这条街走到尽头被抖下来,脚步绕开。   鲜亮的色泽,独自燃烧。   “赫蒂富兹,是郁金香的一个珍稀品种,是不是很漂亮?”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说是客厅,实则挤着餐桌、仅容一人坐下的小沙发、鞋柜、冰箱,无论站在哪儿,都能瞧见门口。   罗锦玉坐在餐桌边,身后厨房的灯亮着,投下一道影子,延伸到罗闵身前。   “嗯,买的吗?”罗闵脱了鞋,把伞撑开放到阳台。   罗锦玉笑笑,“客人不要了,又下了大雨,店里一直没人来,老板低价卖给了我。”   在花店工作后,家中花瓶总插着花,不算多漂亮的,有的缺了瓣,有的蔫了。   这倒是第一次她带回这么漂亮、完整的鲜花。   用生命绽放呈现美丽的明亮。   水汽顶起锅盖的噗噗声突然响起,罗锦玉跳起来,“哎呀我都忘了,妈妈给你带了吃的,你去换了衣服洗洗手吃。”   罗闵垂手站着,看母亲手遮着脸挡住蒸汽,裤腿滴了污水,他蹲下身用手擦了。   几滴沾着泥沙的水渍,怎么也擦不干净,越擦越多。   越擦越鲜红,不断地向外涌出。   他不得不跪身而下,用手去堵,它穿过指缝,浸染了衣袖,爬上小腿。   他被淹没在无声无息涌动的血潭中,耳边一切声音消散了。   下陷,永无止境地下陷,罗闵落在血潭之间,鲜血从四面八方坠下,汇聚在中央。   “妈妈……”   手下温热,罗锦玉躺在他膝前,眼皮半合,嘴角上扬,身上数个血洞汩汩冒血。   罗闵握着短刀,垂落双臂。   “小闵,不要欺骗……谎言早晚被拆穿,梦总有醒的那一刻……不要……”   “不要……爱……不要……恨……”   种种感情都如幻梦,困不住一生一世。   树苗于身下缝隙迅速抽条,以磅礴的姿态顶起跪坐的青年,枝干架起他的手脚。   轻轻地晃。   香樟木的香气,萦绕鼻尖。   ……   罗闵在刺痛中睁眼。   “别动!”裴景声冷喝,“受伤了乱跑什么?”   遮盖在青年身上的新被滑落,大片苍白肌肤暴露,黑发遮着颈后。   熟悉的斥责声令他回神。   他在裴景声的卧室。   罗闵警惕的动作叫裴景声哭笑不得,和黑猫一样,翻脸不认人。   不,黑猫就是罗闵。   如果此时他是猫的形态,应该已拱起背部奓毛哈气。   但人显然比猫的需求更多,他问:“我的衣服在哪。”   裴景声丢掉沾了碘酒的棉花,“丢了。”   “丢在哪?”   “开水房旁边的垃圾堆里,现在该被垃圾车收走了。”   罗闵眼睛追着他,笃定道:“你知道了。”   裴景声拐入衣帽间,取了一件裤子,搭在臂弯出来。   他坐到床沿,靠近罗闵,把裤子递给他,“把伤口处理好才能穿上衣。”   罗闵没接。   “那先把药吃了,消炎的两颗,退烧的一颗。”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裴景声在他固执的眼神中败下阵,“遗弃宠物虽然不犯法,但是不道德。”   床头报时器显示六点整,窗帘自动拉开,今日多云,大雾。   雾气在脚下,窗外一片白茫。   裴景声的脸呈冷色调,“还下着雨,把你留在那里就是等死。”   罗闵反驳道:“我不是猫,不会死。”   “为什么不是?无论你是从人变成猫,还是猫妖化形,你都不能否认你既是人,也是猫。”   裴景声补充:“也是我的猫。”   迟来的钝痛敲打后脑,罗闵怀疑他错过了什么,要不裴景声为什么如此顺畅地接受了荒诞的事实。   甚至还将自己当做他的猫。   “我不是。”   “你是。”   “……”   “你想要什么?我昨天的提议还作数。”罗闵僵直着身体,斜坐在床上,没有任何支撑,拉扯着腰部。   肩颈到腰背,如一张绷紧的弓弦。   再次调高空调温度,裴景声随手上拉被角盖住罗闵腰腹。   “你指什么,给我钱?”   罗闵:“嗯。”   裴景声:“我不缺钱。”   手指无意识掐在手心,“昨天我们已经说过了,既然你不想谈,那就算了。”   说罢,罗闵起身下床。   “等等。”裴景声转过身,“你把裤子穿上,我们好好谈。”   一阵沉默后,响起布料与皮肉摩擦声。   “我穿好了。”   直到罗闵出声,裴景声才转回。   他的尺寸大多定制,裤子便选了一条休闲有松紧带的,即便如此,裤腰还是松松挂在罗闵胯上。   裤腿倒是没长太多,穿在罗闵身上倒像是时髦的拖地裤,腰细腿长。   “说吧。”罗闵打断打量。   裴景声:“你天生就能变成猫,还是?”   罗闵:“不是天生。今年夏天开始。”   所以才变身成为猫没多久,裴景声就把他捞回了家。   裴景声想问问罗闵是什么心情,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他们目前还没到可以探究情绪的关系。   他接着问:“你能控制变化吗?”   回答与预想的一致,罗闵答道:“不能。”   如果能随意掌控,他早该从裴景声身边离开。   “触发的机制是什么?”   流畅的回答顿了顿,罗闵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情绪、疼痛还有……血液。”   “但你抓伤我时没有变回人形。”裴景声回忆道。   罗闵落在他手背几道尚未愈合的抓痕,淡淡道:“变回人形的契机不一样。而且少量的血不影响。”   裴景声点点头,“所以影响你最多的是情绪?”   “不是。”   只有几次危急时刻才是。   但结合当时的身体情况,罗闵一时也无法确认。   就如昨夜,他也没能意料到会失去意识。   裴景声应该是将黑猫带了回来,如果是人,他完全可以将自己丢在原地。   “好,我知道了。”裴景声绕过床沿,“先把伤口处理好,我再说解决方法。”   桥归桥,路归路,大抵如此。   裴景声还带自己出入过办公室,如果要签署保密协议追究责任,罗闵也会配合。   至于一点小伤,就没有必要在这儿处理了。   额发垂落眼前,罗闵没去管,唇色浅淡,“不用了。”   然而裴景声态度很坚决,一言不发逼着他妥协。   抹了药,裹上纱布,罗闵终于穿上了上衣。   很柔软的毛衣,黑色高领。   即便很不适应脖子被遮盖包裹,罗闵也没说什么,他等裴景声下判决。   “继续做我的猫,我可以帮你隐瞒,替你遮掩。唯一的条件是,你变成猫以后,依旧还是文文。其余时刻,除非你伤害自己身体健康,我不干涉。”   “其他的,一笔勾销。” 第41章   “裴景声, 你疯了吗?”   裴景声和煦的语调刚落,青年微哑略带鼻音的嗓音紧接着响起。   高烧令紧薄皮肤下血液滚热,沸腾的海水淹没了他,一举一动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即便如此, 罗闵依旧站得很稳, 眼睫上抬,眼皮的褶皱加深, 眉心蹙起。   他不满这个提议。   “为什么不接受?”裴景声不知何时靠近了, 近到灼烫的体温扭曲了屏障,即将汹涌地扑向来人。   “罗闵, 你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胶囊、药片掰出放置手心, 男人低着头,显得很诚恳,“我知道你能处理好这些麻烦, 再生疏不习惯,也早晚会适应。我也一样,文文……你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给了我很特别的体验。”   裴景声笑了一下,“毕竟不是谁的猫都能听懂人说话。就像我之前说的, 我没办法再接受新的一只猫, 我已经适应、习惯了, 你是与众不同的一只猫。”   在男人诚恳的近乎表白的述说中, 罗闵仍旧显得刚硬,不为所动。   “这不一样, 我和你的相处,都基于欺骗的基础之上。”   “是我强求的,罗闵。我不顾你的反抗把你带回来, 养着你,逼着你吃饭、睡觉,改变生活习惯。你没有讨好我……你只是在用你本来的面目示人。这不是欺骗,算我一厢情愿。但是……”   裴景声手心发热,回想猫爪搭在手掌,仰着脑袋,全身被暖阳照得发烫。   “你有没有一点动容?”   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罗闵略长的黑发搭在颈侧,发尾略有上翘,和黑猫的毛发极其相似。   让人很想上手触碰,手感又是否相同呢?   罗闵难以理解裴景声专注的眼神,即使他知道,这是男人无往不利的谈判手段。   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出于玩弄与新奇,更不分明。   他知道裴景声在刻意卖好,但一只会变成人的猫,确实罕见极了。   一个人变成猫,很可悲,但看作一只猫变成人,便是恩赐、机遇。   裴景声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新奇的体验,他不肯放手,难以舍弃这微妙的刺激,也不奇怪。   鼻腔被热意冲击得酸涩,罗闵的鼻音更重,眼睛不免蒙上一层雾气,“不一样。猫的一切都和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黑猫的一切抉择都不能干涉到罗闵的人生?   他很清楚地知道,黑猫的名字也是罗闵,从头到尾都只有罗闵,不可分割,无法分割。   “就当是工作。你的时薪是多少?”   罗闵报出一个数字,他身价上涨了一些。   裴景声略带惊讶地挑眉,这对于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来说是很高的薪酬。   “猫的薪酬也一样,按小时算,期间吃穿住行都由我承包,好吗?”   他很体贴地询问罗闵的意见。   罗闵这时认为裴景声是真的疯了。他仰头,将药片倒入口中,喉结一动便咽了下去。   裴景声递过水杯,罗闵没接。   他没回应,裴景声没再开口,似乎是给罗闵考虑的时间。   发闷的拍打声从主卧门后传来。   一个隐约的猜测浮现心头,罗闵呛咳几声,“一只耳呢?”   见他发问,裴景声拉开房门,黑影霎时冲入。   黑犬此时半点也不矜持,它嗅到罗闵身上浓重的药味,过高的体温透过厚实的衣物传递。   无论何时总是高高立起摇晃的尾巴垂着,一只耳靠后腿站起,靠在罗闵身上仔细嗅闻。   青年顺从地半蹲,依旧是冷酷的一张脸,动作却放得轻柔。   “它没事。”见罗闵揽着它拨开毛发检查,裴景声歉意横生,出声安抚道。   黑犬紧紧靠着黑发青年,脑袋却是转向裴景声,护卫的姿态很明显。   罗闵半靠在一只耳身上,余光注意到裴景声也在身旁蹲下身,终于想起来回应似的:“我不用钱。”   冷白清瘦的手腕围着黑犬健壮的脖子,防止它突然暴起,也安抚它,黑与白,极致的对比。   裴景声动之以情:“假如一只耳也是人,你会放弃它让它独自离开吗?”   潜意识告诉他,如果此时留不下罗闵,或许他将永远错过黑猫,难以靠近。   他无法轻易放下,就必须付出更多耐心挽留。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会改的。   “文文对我的意义,就像一只耳对你……”   “我没法保证变成猫的持续时间,一旦变化,我会尽可能联系你。”   不是拒绝,罗闵妥协了!   两颗悬浮的心落回胸腔,裴景声笑了一下,伸出手,“谢谢合作。”   手心相贴,灼烫的,温热的,“嗯。”   ……   “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您知道的。”   年轻人饱含诚意地忠告,无法动摇周郃的决心。   “那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晚了十几年,见过他长大的模样,知道他母亲去世,他一个人独自生活,除了一两个朋友,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十几年的空白,足以令一个人面目全非。   更何况分离前,罗闵仅是一个稚嫩的幼童,再度重逢,他的骨骼早早定型,看不出半点曾经的影子。   他和周郃与罗锦玉长得都不像,唯独把二人性格中的淡漠承了十成十。   云层垒重,飞鸟停落树杈,叫声嘲哳。   “他认出我了。”周郃笃定道,眉宇虬结。   贺齐乐不解:“可上次他没有什么反应,之后也没有特别的举动。   “而且,他对陌生人很抗拒,不止是我,就连毛芸都没有和他建立稳定的联系。”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行至中年,身形仍然健硕,声音寂冷,“我对他来说,或许还不如一个人陌生人亲厚。至少对一个陌生人,不需要刻意躲避。”   不同于贺齐乐对罗闵拒绝合作的不得其解,周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闵的抗拒。   既然罗闵愿意接下宣传合作,没理由不满意极为丰厚的闪影邀约。   最大的变数是周郃的出现,打乱了节奏。   就如周郃对青年模糊的形象构建,在视线交织的一瞬击碎重塑。   他一眼认出了他的孩子,即便他们不相像,即便罗闵再也不是在他怀中看星星的幼童。   他迅速拔高,四肢抽长,软嫩的脸颊肉褪去,细窄的脸,坚实的骨骼。   虚幻的浓雾终于退去。   然而一同退去的鲜亮光彩,令罗闵在周郃眼中宛如黑笔勾画的线稿。   清晰、苍白。   十七年,周郃一再蹉跎,永远不知道是什么充实了孩童的血肉,令他面目全非地成长。   空荡的胸膛,终于刮起飓风。   如果不是联系上陈啸,或许他还在自欺欺人。   ——母子俩过得还不错,住在小洋楼里,罗锦玉侍弄花草,罗闵有点叛逆,但俩人感情深厚,偶尔拌嘴,生活得热热闹闹,容不下旁人。   ——这不过是妄想。   眼前使用良久而外墙发黑的建筑连成一片,并不整齐,期间还夹杂着几间低矮的平房,露台目之所及挤满衣架,有些衣衫不知挂了多久,已然泛黄。   拥挤的、嘈杂的。   贺齐乐留在车内,周郃一人迈入其间。   几只麻雀落在铺子前空地,啄食花生碎屑与红色外衣。   见了人来,依依不舍跳跃几步飞走。   陈啸没起身,反坐在竹椅上,花生壳从手中坠落,积了一堆在地上。   “陈啸,你好,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是周郃。”   陈啸攒了一把花生仁裹到嘴里,他说不了话,嘴空着也是白费。   他用手语说道:“你来干什么?”   对罗闵这个突然冒出头的父亲,陈啸没什么好感,有意叫他难堪,没想到周郃却利落答道:“我想见见罗闵。”   果仁糊在嗓子眼,陈啸起身灌了一茶杯水下去,对不请自来踏入门内的周郃比划道:“你真是他爸?”   周郃点头,从内兜掏出折叠整齐的DNA鉴定材料,“不会有错。”   已见过电子版文件,但陈啸还是将鉴定书抓在手心看了又看,没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末了还掏出手机比对了一会,问,能不能把这张纸留给他。   周郃同意了,手指轻扣柜台,“他在家吗?”   毛芸最近在捣腾工作室,罗闵插不上手停工了好一段时间,贺齐乐也没打听到新消息。   只有陈啸多日前告知,罗闵再次人间蒸发,李明正调监控也找不着。   陈啸想得很简单,他做不到的事,接触不到的途径,有钱的人不一定做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他忍着不忿联系周郃。   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他不在,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陈啸单手敲字,挑了颗橙子用手扒,汁液渗入指甲缝蛰得生疼。   “昨天警局备案里提到他和别人有冲突。”   “那你昨天怎么不来?昨天他受伤了你不来看他,今天雨停了他又跑了,你屁颠屁颠地来了,你怎么总晚一步,这怪得了谁?你是他爹,比我们这儿的人加在一起还要有钱十倍百倍,你怎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橙子砸在地上,果汁迸溅,惊起偷盗的鸟雀。   高大的男人挤在狭窄的通道内,风吹起花生红衣,沾在他整洁的裤腿,他说,“抱歉。”   陈啸激烈的动作暂止,吐出一口浊气,这次他没用手比划,唇瓣无声地开合,周郃却看得分明。   陈啸说:“你帮不上忙,就别再来打扰他的生活。他不需要你。” 第42章   车内很安静。   车载音乐首次响起, 庄重激昂的钢琴曲灌入封闭的空间。   值得欣赏,但不是在现在。   钢琴曲戛然而止。   “不方便去医院吗?”   司机被动放假,裴景声亲自送罗闵回家。   罗闵多添了一身卫衣外套,裴景声说小了, 穿不上, 套在了他身上。   毛衣加卫衣,勉强能抵御寒风。在暖气充足的车内, 就显得厚重。   “不用去。”青年侧颊透出薄红, 不知是热得还是烧仍没退。   原本他靠着椅背,侧头看窗外景象。   听到裴景声问话, 转过脑袋, 眼神随之集中过来。   这时候又很像黑猫了。   绝大多数时候,即便不一定做出回应或采纳,他都会将视线落在人身上, 似乎很认真地在倾听。   形状迥异的两双眼,竟诡异地在眼前重合。   “我把药留给你,绿色包装一天两次,一次两颗。橙色的一天只能吃一次,一次一颗。体温计也在里边, 到下午烧还没退就去医院看看, 退烧药我只放了两颗。还有身上的伤, 每天早晚换药, 出汗浸湿了就换勤一点。”   他提起副驾上的药袋递向身后。   “谢谢。”罗闵虽然道谢,手却诚实地伸得很慢。   一只耳瞧不下去, 从中截断,叼过袋子塞到罗闵怀中,用鼻子拱了又拱。   罗闵伸出的手落在了黑犬脑袋上, 从上到下拍了拍。一只耳主动追寻着手心,熟练地摇晃脑袋以让气味分布得更均匀。   主驾的男人余光不自觉观察着后视镜,好似怕黑犬不知轻重挤坏了他的猫。   不过十多分钟,城中村的轮廓已在前窗显现。   车辆熟门熟路拐入辅路,稳稳停下。   罗闵拉车门,纹丝不动。   “拉链拉上吧。”   见罗闵皱眉,裴景声解释道:“从这儿进去风很大,毛衣透风,加重病情怎么办?”   一只耳不知听懂没,也歪着头看人。   穿戴整齐,罗闵两手空空下车,药袋被一只耳叼在嘴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松。   风掀起额发,青年面如冠玉,五官立体无可指摘。   裴景声降下车窗,感受着外面的温度,话说得简洁,“记得通过好友申请,保持联系。”   “再见。”罗闵说。   两道尾灯亮起,汇入车流,罗闵双手插入衣兜,踩着不合脚的拖鞋跟在一只耳身后向里走。   好在给陈啸留了钥匙,手机也留在店内,去一趟就铺子能带着一只耳回家。   陈啸坐在铺子前捏花生壳,身旁攒了一堆花生仁。   “不是当年货吗,怎么拿出来吃了。”眼见一袋花生去了一半,罗闵问道。   陈啸不理他,上臂搭在椅背顶,两指一捏,三颗红皮花生滚落手心。左手搓去红衣,白嫩果仁丢进嘴中。   咬得嘎嘣响,张着嘴声音响亮,故意和罗闵作对似的。   熟花生吃多了上火,罗闵绕去柜台取了东西,张口想提醒,被凉风灌了嗓子,一时间呛咳不止,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听得人胸腔闷响隐痛。   一只手抚上他肩背,施了些力气揉,很热,握在他上臂的手掌尤其烫。   罗闵想问陈啸手擦净没有,别趁机在他身上蹭。   然而沉稳男声与须后水味一并刺激感官,“不急着说话,缓一缓。”   紧咬牙关,止住咳嗽,罗闵直起身,被一道大力扯过身后。   他越过陈啸后肩,与周郃四目相对。   罗闵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汪!”一只耳屁股挨了一脚踢,抬头见陈啸提着下巴向它示意。   去,咬这个老男人。   垂起的尾巴在录入男人气味后稍显疑惑地摇摆两下,黑犬跑回罗闵身边,眼珠在他与周郃间来回。   “周总。”   周郃愣神,随后颔首。   很近,比第一次见面更近。   这次罗闵没带着妆,面部线条锋锐,还是没笑,然而下眼睑连带着侧颊泛红,别样的乖顺。   强壮而明显带着残缺的黑犬依偎身侧,紧咬着布兜。   晃动间塑料撞击纸盒窸窣摩擦,布料凸起的形状方整。   周郃想问,为什么又病了,怎么穿着拖鞋从外面回来,听说你受伤了,身体还好吗?   今天吃过饭没有?   为什么住在这里?   这十几年你就在这里,从没走远吗?   你和妈妈过得辛苦吗?   她又为什么离开……   第一次带走了你,第二次留下了你……   有太多话想问,却无从问起,没有立场。   一句生疏的称呼回绝了所有关切的试探。   周郃挂起笑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现在回家吗?”   罗闵不笑也不抵触,唇角的弧度丝毫未变,“嗯。”   话很少,没什么可交流的。   这世间大部分父子都不曾有过真正的交流,何况他们?   陈啸拉着罗闵转身,隔断了眼神。   周郃看得懂手语,但看得很慢。   陈啸问青年,你去了哪儿,怎么没穿鞋,还有猫怎么找到的。   他们毫无阻碍地交谈,将在场的陌生人搁置一旁,   厚重的云层压下来,沉重的,堆在四肢百骸,压得喘不过气来。   呼吸,漂浮的水汽争先挤入肺腔,周郃即将溺毙在陆地。   “罗闵!”口鼻窒闷,他不得不大声呼救,可对上罗闵的双眼,却没由来的退缩。   那双眼睛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罗闵记得他么?周郃不再确定。   一丝怨恨也无,一丝期待也无,空荡的,冷静的。   喉结上下滚动,周郃似乎站在了罗锦玉面前,他年轻,也毫无经验。   “尾款打到你账上了,你收到了吗?   周郃等待罗闵追问:你仅仅为了这件事而来吗?   “抱歉,我没看消息,谢谢。”   轰隆,身体中的云层摩擦,电闪雷鸣。   周郃看着罗闵解开手机,低头查看。   两笔收款,一笔五位数,一笔数额巨大,标注无偿赠予。   罗闵当即抬头,“你转了一笔钱给我?”   周郃放轻了呼吸,“我听说你遇到一点困难,这笔钱算我个人赠予,和闪影没关系。”   “我不需要。现在去银行我退给你。”   陈啸瞥到一长串零,标在小数点前。   他停滞了一会儿,手指几乎陷入罗闵肩头,他拉住青年,不让他迈步。   “放手,陈啸。”罗闵掰陈啸的手,然而那手指如焊上去般纹丝不动。   “这是你的。”陈啸眼睛泛红,他单手比划。   罗闵退开两步,挣开了陈啸的手,“这笔钱和我没关系!”   “你应得的!十几年来的抚养费!你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该让他付钱。你有了钱就能过好日子,能去上学,能过得光鲜亮丽,你为什么不要?   “他欠你的,从十多年前到现在,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再早一点找到你,你妈也不会死!   “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变成怎样?身边围着一群残废,不上学,三头两头不见踪影带着一身伤回来。   没什么可高兴的事。   不笑也不哭。   像死鱼一样漂浮在江面,无声无息地消解,了无踪迹。   更何况这是多大一笔钱,他几辈子都赚不来。罗闵该拿着这笔钱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开。   罗闵应该长成陈啸曾经嫉恨的模样,光鲜夺目,骄矜自傲。   何必弯折脊背生活呢?   痛苦与挫折,本就是不必经历的,能避开为什么不避开。   这笔钱,罗闵就该拿得心安理得。   这是对他的补偿。   或许他们就此分别,但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陈啸被这丰厚的礼物冲晕了头脑,他逾越了界线,他忘却了分寸。   罗闵的脸在眼前清晰的瞬间,他倏忽一震。   他亲手敲开的缝隙合拢,冷硬的石膏封上罗闵的面容。   塑像冷声开口:“她活不下去,早晚都会有那一天。我也不需要任何施舍。”   “这不是施舍,小闵。”周郃终于寻到空隙开口,陈啸背对着他,他看不清两人交流了什么。   “是我错过了,我没能留住锦玉,也没有抚养你,是我的错。”   如果他再多关心一点罗锦玉,留在家中的时间久一些,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不,你不是她需要的人,无论你再努力,她都会走。”   阴云攀附上青年的脊背,被隐藏在血肉下的火焰灼烧。   清明而燃着火焰的双眼斩断柔情歉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我应该和你印象中很不一样,我不会跳起来和你拥抱,也不会和你握着手弥补童年。”   鼓动的脉搏流淌着热血,灌输全身,周郃通体生寒。   “不……罗闵,你认出我了……”   至少罗锦玉应该对他们的孩子说起过他,或许罗闵还留有他模糊的印象……   “你应该意识到,没有一个陌生人会露出那种眼神,好像你亏欠了我。”   罗闵的脸因高烧而发红,眼睛泛着水意,却很坚定。   “没有,你不欠我,我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的嗓音发哑,声调渐渐低下来,“妈妈和你并不相爱。既然我们早就分开,彼此独立生活了十几年,又有什么必要重新牵起血缘?   “这世界上没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   左眼冰凉,屋棚破开大洞,雨重新落下。 第43章   罗闵生来不聪明。   他不太懂弯弯绕绕, 一张讨巧的脸,人生前十八年都没想过怎么讨人欢心。   不会说假话,不懂照顾人的情绪。   因此也不明白为何身边人总是成群结队,闹哄哄地笑作一团转头又冷眼相待。   从小到大有挺多人向他搭话示好, 叽叽喳喳说话, 罗闵并不反感,却也想不出话题回应。   他们问, 他就回答。   罗闵是很特殊的人, 独特的好看,独特的气质, 独特的行为方式, 独特的性格。   小朋友们向往又害怕着这份特殊,想多了解他,靠近他, 成为独特的一份子,却发现,好像普通也没什么不好。   罗闵告诉他们,他的妈妈,有长长的头发, 温热的掌心。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 一点儿也不特别。   但问题是, 他怎么只有妈妈呢?   新朋友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不对不对, 你应该还有一个爸爸,有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还有很多很多分不清的大人,总叫你说出他们的称呼。   另一个人反驳:不对!你应该有一个姐姐或者哥哥……不过我希望我有一个妹妹。   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罗闵被数双眼睛围绕着,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哥哥。   他们松了一口气,问他,那婆婆是什么样的呢?   罗闵说,丁婆婆身上软乎乎的,靠在上面就像陷下去,他两只手都抓不起丁婆婆的手掌。   哦,那丁婆婆有点胖呀,她的肉是不是会堆在一起像圣诞树?你们在家都吃些什么呢,为什么你小小只,她却那么大呢?   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丁婆婆和他,都有各自的家,罗闵回答。   啊!那怎么能作数呢,得是生活在一起,晚上可以搂在一起睡觉的才是家人呀!   哥哥呢,不会也是骗人的吧?   他们最近才学会什么叫撒谎的概念,罗闵的行为简直就是用鸡蛋冒充石头嘛!   罗闵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说,哥哥就住在这里面,这是妈妈说的。   妈妈怎么能说谎呢?   于是问题又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哥哥肯定长得比你还高呀,怎么会在你身体里面呢?他长得太快,把你的身体顶破了怎么办?   他会说话吗,你们俩怎么说话呢,现在你和他是不是在讲悄悄话?   我觉得罗闵一定在骗人,他都没见过哥哥的面,而且没有爸爸,很可能是个坏小孩。罗闵,你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罗闵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老师是这么教他的,他说:“哥哥叫程云乐,妈妈叫他乐乐。”   至于长相,罗闵不知道,但妈妈说他们有一双同样的眼睛。   所以他们应该长得很像。   不可能,有人又站出来反驳了,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每个人的心灵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有一双相同的眼睛呢。   一对双胞胎也站出来指正,虽然长相相似,但他们俩的眼睛不一样,一个圆一点,一个长一点。   再听一听他们的心跳,果然也不同步。   罗闵和哥哥都不是一起出生的,怎么能一样呢?   一群小不点又争论起来。   有人认为罗闵没有说谎,他们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是假的呢?   也有人说,罗闵就在这里,可我们都只见到了他,却没有他的哥哥,他不就是在说谎嘛!   你一言我一语,没人想起他们一开始是想和罗闵一起玩过家家了。   罗闵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角落,远离了聒噪。   双手摸上小小的胸膛,只有心跳撞击手掌。   哥哥,难道不在他身体里?   那妈妈,又在和谁说话呢。   ……   “妈妈,哥哥在哪儿?”   罗锦玉低下头,小萝卜头抓着她的衣袖,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蹲下来搂住他,不止掌心,她的怀抱也是温热的,暖融融,罗闵总是昏昏欲睡。   但这时,罗锦玉又会和他说许多话,他只能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答话。   这次,罗闵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把脸搭在母亲的肩窝,“他们说,哥哥是不可能在我身体里的。”   拍打在后背的手停了停,热意扑在颈侧,“他们是谁呀?”   “是幼儿园里的同学,我和他们交朋友。”   “他们是怎么说的呢?”罗锦玉的手捧起孩子贴得热热的脸,大拇指左右摩挲着,神情很专注。   她总是很耐心地听罗闵说话,从未错过任何一句。   脸上有点痒,罗闵忍住了,他认真地说:“妈妈,一个人的身体里,只能装一颗心的。”   “我知道。妈妈知道,心脏很珍贵,每个人当然只能拥有一颗。”   罗锦玉很平和,温柔地顺着她稚气的孩子说,罗闵两手握住她的手掌,向下拉至胸口。   他将手掌抵在正中心,新生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清晰地传递到女人手心,罗锦玉的面容僵硬许多。   但罗闵毫无所察,“我听不到哥哥的声音,他们说我骗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他等待罗锦玉给他一个答案,他不必告诉其他人,只要他明白就好。   这可以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然而怀抱松开了一些,贴在胸膛的手也松开些许,罗闵一时失了重心,不稳地趔趄,“妈妈?”   罗锦玉笑了一下,笑容停留得很短暂,“小朋友们不懂,哥哥说话只有妈妈才能听得见。不要让他们伤害到你好吗,妈妈不希望你伤心,你要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健健康康的,对不对?”   罗闵点点头,远离了人群,母亲的爱足以托着他长大。   稚嫩易折的鱼苗逐渐长出厚而坚实的鳞片,一摆尾便能游出好远。   是他选择跟着罗锦玉离开。当他看见母亲穿戴整齐,斜挎着包,他主动丢下了一切,熟悉的环境、温暖的房间、柔软的地垫,还有尚有余温的玩具,跌跌撞撞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罗锦玉想要的那一个,但她仍然抱起了自己。   他不能被母亲舍弃。   罗闵透过透明的玻璃,看一看广阔的世界,重回礁洞。   ……   罗闵从不谈论自己,相应的,他也从不谈论别人。   他对一切表现得兴趣缺缺,这让精力旺盛的同龄人很难找到和他的共同话题。   那些不爱交谈的,就更不会与罗闵扯上关系。   因此,他没有顾虑地埋头学习,从未掉出过名单前列。旁人不再向他搭话,而是仰望着他,称赞他或是不冷不热地刺一句,都没什么影响。   除了魏天锡。   他是罗闵见过最有天赋的人,聪明得担得起一句神童,人缘也好得可怕。   今天才和人搭上话,隔天便一起亲亲热热地翻墙出去吃晚饭。   罗闵是他碰过最大的壁。对时兴的、复古的、小众的都没兴趣,按部就班地上下学,是所有老师同学心中的模范生。   怎么有人能做到一句废话都不说呢?   魏天锡想不通,所以他围着罗闵说一些废话,罗闵不理,他也就拿起笔和他做同样的题目,刷一样的卷子。   他追赶得很快,确实聪明极了,罗闵终于停下来和他说上一两句。   明智地不谈论任何隐私,魏天锡在罗闵身边扎了根,形影不离地出行。   尚未脱离束缚的少年常常畅想未来,罗闵却很少说以后,他对未来没什么规划似的。   魏天锡一拍桌子,把下课补眠的同学惊醒,抱歉地打了手势,小声又慷慨激昂地说:“我们一起上国内最好的大学,比比谁先拿到名额,怎么样?”   罗闵拔出笔盖,在崭新卷纸上写下名字,同意了。   他们一起闯入全国竞赛,决赛开始前两天,罗闵失踪了。   他没有联系方式,只向老师告了长假。   魏天锡撬开办公室大门找他的档案,地址是错的,联系亲属只填了母亲,同样联系不上。   他消失了半个月。   罗闵返回学校时竞赛早结束了,他甚至还错过了两次模拟大考。   对于去向,他一言不发。   魏天锡和他大吵一架,罗闵竟然也生气了,他问魏天锡,为什么没有参加那场竞赛,魏天锡答不上来。   他们在彼此眼里,都是对自己毫不负责的人。   罗闵不在乎所有人,包括魏天锡。然而魏天锡在乎很多。   罗闵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与之前毫无差异,我行我素。   魏天锡脾气差了很多,静不下心,动着笔就将卷子撕得稀烂,常常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他不确定罗闵有没有看在眼里,但罗闵确实忍耐得很好,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觉得落寞孤独?   单方面无声的对抗以魏天锡的低头结束,他们重新成为连体胎,话却少了很多。   某天,魏天锡突然说,他要走了。   罗闵问他去哪儿?   有钱,出去上学呗,远渡重洋,酷不酷?   罗闵点头,说好。   魏天锡乘坐的航班起飞时,他坐在教室 ,写放弃推免生资格书。   一些人注定要离散,罗闵留在原地,照旧生活。   其实谁都不必低头,讨要更长一段路的相随,站台到了,早晚要下车。   罗闵也实在不明白,留在遥远的始发站的人,为什么要奋力追赶早已偏离轨道的列车。   他不懂周郃为什么流泪,他没有安慰的话想说,更不知为什么只是阐述事实,也让他感到疲累。   他想蜷缩回小小的礁洞,什么都不必想,长长地睡一觉。 第44章   几道脚步声交错, 扶手上灰尘积年累月堆叠无人清理,蹭在挺括的衣摆。   周郃跟在青年身后,不敢快不敢慢,始终保持了三个台阶的距离。   “到了。”   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而是提醒一只耳。   黑犬听话地掉头下台阶, 很常规的防盗门,厚重, 打开门吱呀响, 整栋楼都听得清。   罗闵在一只耳后面进门,门没关上, 周郃挤了进去。   “她的房间在左手边, 我去拿钥匙,看够了就走吧。”   高大的男人挤在玄关,甚至不能说是玄关, 因为手边就是餐桌,他只能锁在进门那块儿小角落里。   “我鞋子脏。”   罗闵从房间里拿钥匙出来,咳嗽两声,“你不想进来就走吧。”   周郃这才踏入了这个陌生的家。   地板上落了层灰,换不换鞋真倒没什么所谓。空气是久不流通的霉灰味, 似乎有看不清的微尘钻入鼻腔喉管, 挠痒痒。   紧锁的房间门打开了, 周郃却没立刻进去, 将客厅中仅有的一扇窗打开,“开窗通通风, 你冷吗?”   呼吸畅快了些,罗闵倚在门框,看向窗边的男人, 背后的光源令他成为一道模糊的剪影。   太暗了,原来还没开灯。   罗闵没应他,摁下开关,一室光明。   他可以不回应周郃,可以冷待他,视他于无物。   但他不能无视周郃以罗锦玉为请求,当周郃提出想再看一看罗锦玉的遗物时,他有许多方式拒绝,却都没能说出口。   “她的房间我没动过,东西都在。有没有和你有关的,我不清楚,如果找到了,可以带走。”   罗闵的语气公事公办得像个托管物品的工作人员,没有悼念也不感伤。   他的眼睛向下垂落,似乎只是随意找个地方放置眼神,而不是对上一个鳏夫,看他虚伪迟来的深情演绎。   两年夫妻,情有多深?   罗锦玉一生极力追求、缅怀的爱情,周郃与她又付出多少在彼此身上,罗闵无法得知。   或许她离开时是有歉疚的,只是此生不得相见,更无意再见,也就没必要再提起。   然而却是她的死促成了一对无缘无分的父子重逢,再见也只能提起她。   周郃顺着他的眼神落在地上。   身前不远的一大块地面发黑,与整洁干净的室内格格不入,很脏。   陈啸告知过他。   罗锦玉就是躺在这片地板上离世。   血迹渗入劣质地板缝隙中,擦不干净。   罗闵那时才刚刚结束高考,不过刚成年,他留在母亲的尸身边,看一个人的生命消逝,温热不再,又是什么体会?   那时周郃没在,甚至得知他的消息后仍然龟缩着,任何筹谋都是懦弱的规划。   怪不了罗闵抗拒与抵触,在他眼里,周郃无权插手他早已适应的生活。   父亲是可有可无,是无能的代名词。   周郃的思绪飘得太远,再一抬眼,罗闵已不在客厅。   小得容不下两人同时转身的厨房传来青年无奈的声音,“已经坏了,不能吃,不要扒我。”   一只耳嘤嘤呜呜地围在罗闵腿边叫,前掌扒着他手上端着的汤煲。   筒骨早就酸臭变质,接连下了两天雨,表面甚至长成鲜艳的霉斑。   罗闵筒骨倒进垃圾桶,系了几个袋子打成死结,又将汤煲敲碎,用报纸包住。   一只耳不死心地拱塑料袋,被提起完好的耳朵教训,“你闻得出来肉已经坏了,不要还想着吃。待会我再带你去买,可以吃新鲜的。”   耳朵被抓得很松,很快就放开了,被教育的黑犬顶脑袋蹭罗闵的膝盖,把习惯蹲下身的青年撞得左摇右晃。   像摸准了罗闵的脾性,总有办法叫他妥协。   有点气闷却不能与它计较,裴景声面对黑猫时大概也是如此心情吧?   “你不听话就只吃狗粮吧。”罗闵抵开一只耳,站起身不看它。   “呜……”体型不小的黑犬听懂青年语气中的冷淡,脖子勾住他的膝盖窝蹭,将腐败的烂肉抛之一边。   看着他们相处,周郃嘴角挂起笑意,在罗闵转头前,步入卧室。   即便过去十多年,周郃依旧记得罗锦玉的布置习惯。   枕边总有两本故事书,被子铺在床上,只对折一个角。无论房间多小,都摆着一个书柜,放看完的故事书和小摆件。   在已离开的家里,柜子顶端还放着罗闵出生百日的纪念照。   拍得不算好,拍照时他还在犯困,眼睛没睁开,靠在躺椅里,穿得圆滚滚又戴着帽子,一张小脸只露出一点儿。   但罗锦玉很喜欢,她常常摩挲着那张照片,并把它摆在起床就能瞧见的书柜上。   唯独走得匆忙,像是把它落了。   她把孩子带走了,把相片留给周郃。   她这么喜爱那张相片,安定后应该记录下更多瞬间才是,毕竟罗闵一眨眼的功夫就会长大一截,留下他成长的纪念,不会遗憾。   可此时,周郃转遍了卧室,都没找到罗锦玉与罗闵留下的一张照片。   不止如此,整间屋子像被特意清理过,除了照片,目之所及任何能留下时间印迹的东西都不存在。   她不写日记,没有账本,甚至收据都不保留一张。   在这间卧室里,不知岁月流淌,一切都如同旧时。   周郃放下了矜持,拉开所有抽屉,一无所获。   罗锦玉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相关的东西。   也是,她离开时甚至没有提走自己的行李,怎么会带走与他有关的东西。   唯一有关联的,只有他们的孩子。然而没多久,周珏也成为了罗闵。   怀闵怀闵,罗锦玉是在思念谁呢?   她要记住什么,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膝盖磕在地上,硬涩地发痛,周郃麻木地起身,打开最后未曾开启的衣柜。   瞳孔紧缩,浑身汗毛直立竖起,他僵在柜门前,一时竟无法动作。   衣柜中央,摆着洁白如新的陶瓷罐。   周郃当然知道它是什么。   里面盛着罗锦玉的骨灰!   难怪他找不到罗锦玉的墓地,没有一片墓园的石碑上刻着她的名字。他以为她连同自己的名字一并更改,却没想到,她的骨灰被罗闵留在了家中。   放在衣柜里,锁在卧室中。   无论是周郃的家乡还是柳市,都讲究入土为安,人走后停棺三日便火葬下墓,生前所用一并烧尽,一切需赶在第四日正午前结束。   留在家中,是大为不敬蔑视死者的行为。   更何况没有供奉,而是随手放置在衣柜之中。   这一切都与周郃所想相去甚远。   这拥挤狭窄的家,虽然整洁干净,却始终难以摆脱潮湿的气息,它无孔不入地钻入周郃的身体,令他遍体生寒。   绝非恐惧,他只是茫然。   罗锦玉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争吵,最后一次见面时尚在拥抱。   既然选择离开,为什么没能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呢?   他心底埋藏已久的怨恨喷薄而出,夹杂着困扰他十数年的不解一遍遍冲击着脑海。   指尖触碰陶罐,只有冰凉。   如果摔碎了它,罗锦玉的魂魄又是否会归来,周郃想问一问她。   到底为什么没有任何的前兆,没有一句指责的话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   为什么你的过去我一概不知,我不追问,你也一句不提,直到最后,我得到的仅有的消息,记在心头不敢错一字,却是无用功!   名字,是否也是假的,相处的几百个日夜,也是假的吗?   周郃有怨恨,他为什么不怨,他只想给予他的家庭更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有错,可为什么就到了再也追寻不到的地步?   两年相爱,十多年辗转难眠。   愧疚与怨恨久久纠缠,他渐渐不再去想,而是放下。   罗锦玉是自愿离开的,他甚至无法大张旗鼓地张贴告示,因为每分每秒都有新的人哭诉着被迫的离别,那些泪水比他更真实,更令人动容。   当闪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一个陌生人口中,他也想,罗锦玉是否会后悔。   不能徒留他陷在过去,将仅有的回忆拉出反复鞭笞。   不能只有他,悔之不及。   阵风刮来,打在房间窗上,窗格摇动,客厅里响起罗闵的声音,像在通话,夹杂了几声咳嗽。   周郃知道自己应该快一点离开,留罗闵在家休息。   他在这儿,青年的心情总不会太好。   但脚步挪动不了,所有的房间没有一块儿空间留给他,那些纠缠他的情绪却在踏入屋内短暂地平息。   哪怕多一眼,多听一句话,他也想留在罗闵身旁,留在这个潮湿狭窄的家里。   “你在想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痛苦。我们的孩子知道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周郃靠近骨灰罐,轻声说道。   “我现在只有钱,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你留给我们的相处时间太短了,我连丈夫的责任都没承担多少。我甚至会想,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他在我印象里,还很小,我怎么也没办法想出他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倒是想过你变老了会什么样……”   他渐渐平静下来,闭着眼,手抵上罐体,宛如触摸着尚还年轻的妻子的脸颊,“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第45章   周郃没找到什么可以带走的。   只有一件事, 希望能征得罗闵同意——将罗锦玉的骨灰葬于墓地。   无论如何,留在卧室中都不是好抉择。   谁想踏入家门瞥到紧闭的房门,就会想起母亲死在家中,骨灰留在卧室呢?   死亡无须避讳, 但周郃不想罗闵这样年轻就与生死纠葛在一起。   如果可以, 他甚至想将地板撬开重装。   这是生活的地方,不应该留下无法清理的污渍, 哪怕是母亲体内流出的鲜血。   周郃思索着, 捧起陶罐,比想象地要重也更滑, 他不得不将它放下调整。   边上承托的却不是结识的木板。   而是可以推动的木箱。   它藏在悬挂衣物的阴影里, 又是棕黑色,周郃的关注都落在骨灰罐上,竟没发现它的存在。   将陶罐重新摆好, 周郃拖出扁平的木箱,确认衣柜中再无其他物件后,开启了它。   里面物件并不多,分门别类地规整放置在它应有的角落。   有三枚戒指,大小不一, 其中一枚甚至很粗糙地用草绳编成, 却很光滑, 似乎被人抚摸了多次。   令两枚倒像是一对儿的, 似乎是铂金制成,一大一小, 大的那枚款式更简洁,是男款。   它们被装在薄丝勾的袋子里,袋子磨损的痕迹明显。   不是周郃送的。   他与罗锦玉结婚时, 钻石戒指正炒得火热。几乎所有新人手指上,都嵌着一颗钻石。   即便彼时他囊中羞涩,也咬牙做工几月为罗锦玉买下一枚钻戒,刚好是1.314克拉的,销售人员甚至特地送了一对儿素圈给他们,祝福他们的好运。   可无论是那对儿素圈,还是镶着闪亮钻石的戒指,都没有被罗锦玉带走。   是后来她遇到的人么?   周郃的猜测不无几分道理,因为箱中还叠了几块丝巾,很鲜亮的颜色,罗锦玉只在恋爱时用这样明快的色泽。   再有的,就是几个小布偶娃娃,自己缝的,针脚很乱,布料也早已发黄。   小心提开脆弱的玩偶,在最底下,竟然有周郃遍寻不到的相片。   只有几张,是后来塑封过的,有些已经开始发硬脆化。   周郃不得不小心地将它们捻起捧在手心。   然而在看清相片上的面孔时,他却忍不住收紧手心,捏碎一角。   相似的眉眼,相差无几的线条轮廓,除了更稚嫩些,几乎毫无差别。   相片上清晰地显露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脸。   竟与周郃相像到了可怖的地步!   如果不是确定罗闵是他唯一的亲生子,这相片中的孩童的脸简直就是明晃晃的证明,任路边的野狗看了也会口吐人言,认定这是周郃的孩子。   但绝无可能。   周郃绝不是不洁身自好的人,从未和其他人发生过任何关系。   可这个孩子是谁?   罗闵小时候绝不长这样,若非如此,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开玩笑说,罗闵是他从医院里偷来的最好看的一个养着。   他的亲生孩子不像他,也不像母亲,粉雕玉琢得如同上天掉下来一个仙童,落到了罗锦玉肚中。   就算再变化,也不会再五六岁时突然变了面容。   他紧紧攥着这张相片,一时竟不敢再往下看。   叩叩。   罗闵的声音很近,就在门口,“你还不走么。”   打开的衣柜门阻隔了视线,周郃捏着那张相片竟生出汗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些话要说。”   “……好,十分钟,待会有人要来。”   罗闵离开了,他知道周郃会看到骨灰罐,却不知道他对着一件死物竟也有话要说。   他让出了空间。   心脏疾速地搏动,周郃翻开了所有的相片。   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孩子的照片。   有一张,是罗锦玉与孩子的合照。   她看上去格外年轻,比周郃遇见她时,眼神更鲜活光亮。   她蹲着,双臂环绕着站立的孩子,看向镜头,笑得很灿烂。   不是印象中的温柔恬静,而是蓬勃到无法确认是同一人的生气。   而她怀中的孩子,活泼而友好地模仿母亲,露出掉了两颗牙的笑容。   此外都是那个孩子各个时期的照片。   有一张那孩子看起来更小,趴在床上,眼睛闭着,大概是睡着了。   他与罗闵毫无相似之处,唯独这张,眼皮下弯的弧度与微侧的脸,与罗闵幼时像了六成。   罗锦玉的遗物摊开在眼前,周郃却只想将一切撕碎砸烂。   他阻止大脑运转,不去想这些都代表着什么。   罗闵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他之前拥有过一个孩子,满怀爱意地记录下他的成长。   在看着他的百日照时,心里又在想着谁呢?   那个孩子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有罗锦玉和罗闵生活在一块儿?   罗闵认出他,是否是因为这张脸?   那个孩子呢,他总不会像罗闵一样谁都不相像,只是刚好长成这副模样。   罗锦玉的靠近、亲昵与离开似乎都有了解释。   罗闵就在门外,周郃却不敢站起身再对上他的眼睛,他不敢问了。   那冰冷的骨灰罐依旧待在衣柜间,却似从罐中伸出触手将屋内屋外所有人裹紧,罗闵曾经是否也像他一样呼吸不畅,无法确信这些为真实?   他取走了那张被捏碎的相片,将木箱物归原位。   看着那洁白不沾染一丝杂质的白色陶罐,周郃紧紧合上了柜门。   ……   “我没有要带走的东西。”周郃镇定自若地说,“不过,你能给我一张你以前的照片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或许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或许是他没有提出更令人为难的要求,罗闵竟然没有拒绝。   接过那小小的一寸照时,男人在外套上反复蹭干手心,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钱我会退给你。”罗闵的背挺得很直,似乎没为任何事折下腰。眼尾很长,也很冷情,他面对周郃的态度始终如此,那递出的一寸照是他仅有的容忍。   周郃的眼神落在照片上,那大概是小学时候照的,罗闵平视镜头,嘴巴抿得很紧,看着就不好相处。   和他现在很像。   男人不敢抬头也不敢应话,他急匆匆地离开,金属门吱呀在背后合上,嘭地一声。   他快步向下走,在门口时撞到了人,是个年轻人。   周郃低声道了抱歉,他仓皇地从这里逃走。   魏天锡揉揉撞得生疼的肩膀,不甚在意地跑上台阶,脚步轻快。   “开门。”   还在台阶上,他就开始叫门。   才站定,又忍不住举起手腕,在门板上叩叩。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罗闵锁上主卧,给一只耳套上牵引绳后开门,门后映入一张青春洋溢的脸。   “你开门好慢,刚从房间出来?”   罗闵懒得解释,索性“嗯”一声。   魏天锡举起果篮,一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模样,“我给你带了水果,没有橙子。”   “你家是不是没有多的拖鞋,要不然我穿鞋套也行,阿姨在家……”他第一次踏进罗闵家中,从昨晚起他就兴致高昂。   “她去世了。”罗闵打断他,“不用换鞋,直接进来。”   魏天锡的话头止住,他有几秒完全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他何止不知道呢,若非他还有些修养,他该脱口而出,那个喜欢李代桃僵的女人呢。   可听到她一死,他却没法说出任何话来。   他意识到,这是件极为残酷的事。   未出口的话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比起魏天锡嘴上不停地叨叨,他沉默的状态才是罗闵习惯的模样。   在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沉默才是常态。   只不过那时魏天锡还远不成熟,梗着脖子与罗闵较劲,现在却是不知如何说出那几句安慰的话语。   伤人的话早就放出,有太多疑问尚未解决。   一只耳挣动牵绳的摩擦声打破平静,魏天锡与黑犬面面相觑,彼此都面露不善。   “把它解开吧,它应该不会再咬人了吧?”他故作轻松道。   “一只耳,没事,坐好,我不想把你关到房间里。”罗闵走过去安抚黑犬,顺便提醒魏天锡道:“别太紧张,它会感受到。”   魏天锡在餐桌边坐下——除此之外,他没地方可落座——一只耳拴在沙发边。   罗闵显然没什么招待人的经验,连杯水也没倒,他在黑犬旁坐下。   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黑色的毛衣领衬得他耳朵以下露出的皮肉柔腻,耳尖泛着淡淡的粉。   这一点少见的颜色落在他身上,总让人忍不住亲近他,又被阻隔于他无意识划出的界线外,靠近不了一分一毫。   魏天锡正站在这线上,努力张望他曾留下的痕迹。   “当初我说要出国,是想试探你。其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准备,也不是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那段时间我成绩下滑得太快,我家里人才高兴没多久……”   他放弃竞赛的选择,让所有人都很不理解。班任每天找他谈话,也没得出一个结果来。   “就是,定不下心。”他知道,就算他参与了最后的考试,也不会有好成绩。   魏天锡以为罗闵会理解他,但罗闵没有,他甚至觉得魏天锡很愚蠢。   那是罗闵第一次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第46章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魏天锡搓了把脸, “结果后来我还向你说了同样的话。”   他希望罗闵有那么一点点的在乎而主动打破僵局,然而罗闵没有,在他提出离开后,罗闵就与他断了所有联系。   “我尝试过通过阿姨的联系方式找你, 但是一次都没能打通。   “那天在机场, 我想你不会来,但是万一呢?万一你就来了。我等得不久, 但飞机起飞了我没赶上。”   罗闵抬起眼看他, “你不应该浪费时间。”   话毕,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微微皱起眉, 唇线紧绷。   不料魏天锡却笑了,张扬肆意,“哈哈哈对, 我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没有指望的事上,我买了最近一班航班,多花了一天中转时间,飞到了目的地。   “只晚了一天。   “我到的时候那里天已经黑了,约定接送的车晚了半小时, 我站在那儿等, 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又想, 你在干什么?   “我想你在学校里没有说话的人, 每天独来独往,天没亮就到了教室, 又一个人挤在人群里放学。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你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我有点恨你,我想你不习惯没有我陪伴,觉得不舒服, 觉得难受孤独,想到你不爽,我竟然挺高兴的。”   说着说着,魏天锡靠在椅背上,不去看罗闵,扬起头,顶灯晃眼。   “你能和我说说你的感想吗?”   好一会儿,那声音才响起,带着点迟疑与不确信,“……我不记得了,没什么想法,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魏天锡闭着眼,继续说,“我做不到和以前一样了,到了那儿接连半个月,我都没法适应。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出现在机场,我会做什么?   “唉,又不是偶像剧,大概就是和你握个手,我还是会上飞机。所以你来不来,影响好像不是很大,可我一直在向前倒推,如果我们不吵那一架,好好说清楚,又会怎么样。如果我参加了那场考试,会怎么样。如果我没和你成为朋友,又会怎么样。   “这太可怕了,罗闵,以前的我从来不会去后悔我做出的决定。”   大概是认为魏天锡无需他的回应,青年轻轻地将头侧靠在黑犬身上,一言不发。   一只耳以异常别扭的姿势偏过头,舔他搭在腿侧的手指。   “这都不该怪你,我知道这一切都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怨你,你什么都不表达、不接受,我只能反复地猜。”   他站起身,走到罗闵身旁蹲下,“我只待了半个月就回国了,我在另一所学校参加了高考。因为太丢脸了,我没来找你,我以为我们迟早会在大学里再见。   “我以为我们的约定还作数。”   “我休学了。”   罗闵直起腰,像是对他解释,“我需要一点时间。”   “是因为你……你母亲吗?”魏天锡双目紧紧跟随着罗闵,生怕错过他一丝神情变化,将横插进两人间的狗头推开。   “……”   青年下意识地想反驳,却默了默。   说什么,说因为他会突然变成一只猫?   他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或许有影响,也绝不是仅仅因为这个……   “你应该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不一样的地方。罗闵,别害怕。”   是,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去到没有人认识罗闵的地方,开始他的人生才对。   “然后呢。”罗闵问,“去到新的地方之后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像是不愿戳破一个梦幻的泡泡,魏天锡噤了声。   他从未看过如此空茫的表情在罗闵脸上出现,似乎罗锦玉的死斩断了他的来路,也一把火将他的未来蒙上灰雾。   半晌,魏天锡只能空洞而艰涩地说:“你总得试一试,我,我会帮你的。”   “她的骨灰还在房间里。”罗闵突兀地说。   魏天锡骤然紧握手心,“你没有把她下葬吗。”   罗闵点头,“因为我恨她。”   “我知道这很难原谅。”   或许是魏天锡误打误撞成为唯一知晓罗锦玉秘密的人,又或许是他曾作为自己唯一的朋友,而自己刚和陈啸产生了冲突,不欢而散。   但更多,或许是罗闵真的很累,即便只应付了几个人,却已经疲惫到无法喘息。   在这一刻,他选择倾吐。   “还因为我没办法离开她。”   罗闵的背塌下来,他站起身时很高,肩膀也不窄,是已经长成的、顶天立地的青年模样。   但他坐着,蜷曲在一起,几乎折叠在一起,能躲在黑犬身后似的。   唇色罕见地红,眉眼深黑,脸颊终于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冷白,他看上去……瑰丽,异常生动。   更何况,他在吐露埋藏心底的心声。   魏天锡移不开眼,更不敢移动分毫,他的双腿酸痛、麻木却不敢动弹一下,他紧紧地死死地盯着,不愿错过罗闵说的每一个字。   “我和程云乐,长得不像。   “罗锦玉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她想知道我是不是还记得这些照片被记录下来的情形,我没办法回应。   “会不会是我真的忘了,其实我真的是他,只是重来一次,没有留住记忆。”   魏天锡是无神论主义者,他尽可能和缓地说:“这世界上,没有灵魂一说,你只是你,轮回转世只是活着的人的心理慰藉。”   他注意到罗闵的眼神变得很奇怪,却没有对他说出的话做出回应,而是继续说道:   “可她分得清。我记得她要离开那天,记得很清楚,她几乎什么都没带,斜挎着包,头发扎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就向外走。   “我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跑,我叫她,妈妈,妈妈。很累。我以为我抓不住她了,结果赶上了——我抓到她的衣角。她低着头看了我很久,她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呢,我明明等了好久好久。   “我不懂,我以为是我做错了,只能哭,和她道歉。”   “她把你带走了?那时候你应该还很小。”只能抓住母亲的衣角哭泣。   罗闵只回答了他一个问题,“是,她心软了。”   然而就是这份心软,折磨着她,撕扯着她。   罗锦玉眼睁睁看着她第一个孩子在她怀中咽气,那天她以为自己流干了所有泪水。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没有人再为她擦去泪水。   她记着她的孩子笑着对她说,他是妈妈身上的一颗种子,无论飘得多远,都会回到她的身边。   罗锦玉要抓回这颗种子。   又一颗种子发芽了,它很健康,茁壮地成长,是她曾期望的那样,但种子越长越大,长出新芽。罗锦玉却发现,一切都错了。   ——这不是她要的那颗。   她不该对他心软,不该为他逗留,更不该将他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雨露不能浇在赝品上,这是对她珍视的宝物的背叛。   罗锦玉为第二颗种子取名罗闵,她要记住,她要牢牢地记住,她怎么能够忘却?   带着罗闵显然是个错误,他的存在令罗锦玉退缩了,她只能看着这张几乎毫无相似之处的脸,一遍遍地回想程云乐的面孔。   “她找方法说服了自己,在我的身体里塞入了程云乐的灵魂,她有时在对谁说话,我不清楚。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他,你和他很相似。”   即便从未见过面,也不曾真正相伴长大,罗闵还是通过罗锦玉的述说,逐渐了解程云乐。   程云乐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善于交际,走到哪儿都能迅速结交新朋友,他从不孤独。   天气好时,罗闵不能长时间待在家,罗锦玉会催着他出门,“乐乐的朋友还在等着呢。”   乐乐的朋友长大成人了,或许早已淡忘了儿时玩伴。   那小闵的朋友呢?   小闵的朋友是一颗高大的香樟树。   他坐在那粗壮的枝丫上,借着树冠的遮挡,数小卖部来往的人数,一坐一下午。   有时丁秀慈不忙,就会来喊他,罗闵会躲在树后,等一会儿再跑出来,告诉丁婆婆,他正在玩呢。   丁秀慈就会笑骂他一句,从挎篮里掏出几颗苹果或是一把糖,塞到他手心,叮嘱他记得留点儿给妈妈。   他留给丁秀慈的印象有太多偏差,以致他贪玩忘却了时间,没赶上尝一尝热烫的炸春卷也实属正常。   丁秀慈不太了解他,罗锦玉也不了解他吗?   “程云乐在八岁的时候去世,她没有对他长大后的了解。对她来说,我就是延续,她不用再剥离我和他。”   但魏天锡的出现,令罗闵清晰地意识到,他和程云乐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魏天锡突然道:“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冲突?”   罗闵被打断,长时间未滋润的眼球干涩,他缓缓眨了眨眼,“在她发现我要离开她的时候。”   罗锦玉握着那张菁英计划申请单,那几天她状态很差,神思恍惚,很难集中注意力,然而对上罗闵的眼睛,她却格外激动,“你怎么能现在离开我?你怎么能骗我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第一次那么愤怒,把罗闵推进了房间反锁。   她靠在门上哭泣,不知为何而疯狂,一遍遍叫着程云乐的名字。   罗闵不应,“你知道我不是他,从头到尾都不是。”   悲泣声停了,罗闵想踹开门,却听到她叫自己:“小闵,妈妈是爱你的。”   她的声音冷静而不含一丝悲情,清醒极了。   魏天锡抓起罗闵青白交握的双手,“她可能是病了,她需要医生。”   “我带着她到过医院,所有检查没有问题,她的大脑没有病变。她知道应该说什么。费用很贵……我们只能回家……”   “那半个月,是你在照顾她吗?”   “不,是我病了。” 第47章   罗闵低着头, 颈部线条紧绷,青蓝静脉浮现皮下,呼吸很重,“头很痛…我没办法起身……连坐着也做不到……”   魏天锡注意到他状态不对, 罗闵交握的双手冰凉, 但额头滚烫,整个人已然神智昏沉。   “罗闵, 别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 这都不是你的错。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罗闵躲开他的手背, 一字一顿道:“不。去。”   随后抿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蜷缩到一起, 头低进膝盖,双臂紧紧贴在耳侧,把自己团进了沙发深处。   罗闵不配合,魏天锡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将他带起身,“那药呢, 先吃药把温度降下来, 别缩在一起。”   联想起他说的话, 魏天锡立刻追问道:“你头疼吗?”   他起身将外套脱下罩在罗闵身上, 在客厅中四处翻找起来。   黑犬用力甩动脑袋,终于解开锁扣, 直奔次卧,从床底拖出裴景声准备的药袋,吠叫示意。   神志不清醒的人很难缠, 罗闵尚未完全失去意识,但也不肯信任任何人。   他不配合魏天锡的动作,一旦松劲,他就会立刻把自己裹回一团。   魏天锡见缝插针给他喂了药,见他这幅样子只能柔声劝道:“不去医院,去房间里躺着行不行?挤在沙发上不舒服。”   罗闵被吵得烦,拧紧了眉道,“一样,都一样。”   他自认音量很大,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但说出口却如蚊嘤。   持续烧灼的热度啃噬着他的神经,渐渐地令他难以分清自己身处何处,又是何种形态。   一声细弱的猫叫响起。   魏天锡起身张望,“家里有猫吗?”   屋内唯一能说话回答他的人神志不清,他疑问的眼神投向黑犬。   一只耳懒得回应,咬着罗闵的衣角拖拽他起身未果,转而奔向门口,扒着门要出去。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出去?”魏天锡把着温度计小声呵斥道。   然而没能召回黑犬,还得来一声吠叫,一只耳扒门的动静更大,向上蹦跳去够门把。   老式金属防盗门把靠的不是下压开启,得靠手掌包住门把逆时针转一圈,一只耳怎么扒拉都难以打开。   它急得去咬魏天锡的裤腿。   “别咬。”魏天锡错步避开,“放你出去你得回来,跑丢了我不能负责。”   “汪汪。”   门一打开,一只耳立刻闪身冲出,眨眼便没了影儿。   转身回去,体温计倒还被好好夹着,罗闵听着叫声下意识翻身,亏了魏天锡眼疾手快把人扶稳才没戳伤。   39.1°,和额温相差无几,但好歹没有继续升高的趋势。   与此相对,紧绷的姿态终于因体力的流失而放松,臂弯下露出湿热潮红的脸,眉紧紧蹙着,唇抿得发白。   手臂得以穿过颈后、腿弯将他捞抱起来。   仅仅几步路,魏天锡脑门上渗出汗液,轻轻将罗闵放在床上,床板嘎吱一声,他抽手站直。   青年的脑袋无力地向一边偏去,魏天锡蹲下身托着他的脸,贴了一张退热贴。   他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遇到事儿顶多将人送去医院,此时也只能按常识给罗闵用酒精擦拭手心。   无力的手臂如蒲柳般倒卧在魏天锡手心,收拢手指的力度轻得不能再轻,仿佛这冷锐的白会割伤手掌,不得贪心。   “罗闵…罗闵…?”耳旁的呼唤忽远忽近,青年挣扎着开口,“裴景声,别吵……”   他抽回手臂,把脸藏进毛绒的衣袖。   “什么?”魏天锡没听清,勉强听出是个男人的名字,正欲再问,未关紧的房门被推开。   黑犬垂着尾巴凑到床边,左右徘徊不敢上床,又看不清罗闵的脸,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显得很焦躁。   魏天锡尚未来得及扒开黑犬,先被人挤去一旁。   “它把你叫来的?他不舒服,别动……”他语气不善,像被抢食儿了的恶犬。   陈啸脸上没一点笑意,强硬揽着罗闵的肩让他起身。   灼热紧促的呼吸打在颈侧,青年双眼紧闭,即便突然被拔起身也不曾清醒,全然不见与陈啸哑巴吵架时噎人的冷淡。   他靠在大他几岁的朋友身上,额头还贴着退烧贴,不知是汗还是热气将睫毛结成一绺一绺,长发贴在脸侧。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显柔和,很倔,招人厌惹人生气。   永远不知变通,有时显得成熟,却又过分执拗直白。   这大概是他身上仅存的少年意气,不过是意气用事的那个层面。   心里骂着人,手上动作轻缓不少,陈啸扶着罗闵的背,一把将他身上厚实的毛衣脱下。   纱布包裹处理妥当的后腰露出,陈啸迟疑着看了又看,总觉得是幻觉。   他看向唯一站在这儿的人。   “什么时候弄的,他都这样了你还那么用力拉他?”魏天锡不满道。   罗闵交朋友的眼光真挺一般的,什么人都能留在他身边。   不止是人,狗也是。   有他在还不够,找了个麻烦过来。   他上前托住罗闵后肩,后者感受到热源主动后靠,皮与骨毫无阻隔地陷在手心。   陈啸见他稳住人,松了手起身,从衣柜里取出棉质单衣,又打了一盆热水搭了两条毛巾来。   从魏天锡手里将人从被子中解开,毛巾浸了热水擦后背,肩颈,连指缝也擦得一干二净,再用干毛巾将身体擦干,套上衣服,灌了几口温水后罗闵终于得以躺下,眉头却舒展开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魏天锡和黑犬挤在一边看。   除了做事的人板着脸,其他没什么可挑剔插手的。   “你别去帮忙,狗嘴里有细菌,保持距离。”魏天锡对一只耳道。   一只耳呲牙,咬烂了他外套一角。   【你在这看着他,别让他跑,我去做饭。】陈啸在备忘录中打字。   “嗯。”魏天锡扫一眼,在陈啸走后坐回罗闵床头。   开玩笑。   罗闵都这样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他对陈啸莫名其妙的话感到好笑,可才维持不过几秒,笑容便隐去了。   次卧隔音太差,外边人不知为何争执吵嚷,隔了百米远,也从窗缝透进来。   没人乐意听,无论他们在为什么吵闹,落在旁人耳里也只是扰人的噪音。   罗闵争执时从不这样。   他语调不高,说话节奏也不紧凑,从不为盖过对方的声音或讽刺别人而打断。   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了,以至于没人相信那平缓语调下字字都是他的真心话,他在努力地表达意见,却因为缺少情绪而显得毫不在意。   魏天锡就曾被他的态度伤害过数次,他以为罗闵不在乎,即便他在乎,也远不及自己。   他可以接受他们不对等的相处,总要有人笑脸相迎,魏天锡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但他很难接受罗闵的不动容、不理解。   可他没想过不再见了,罗闵唯一对未来的期许,就是和他的约定。   罗闵怎么能食言?   他想威胁罗闵也好,让他因为一只狗记恨自己也好,他都想要罗闵表露一点心声。   从泄露出的丁点儿情绪中窥探他的想法。   不敢想,山崩海啸。   原来罗闵吐露心声时是不愿意看着人眼睛的,他说起自己的经历都像置身事外。   他说很痛。   头很疼,疼到起不了身,连学也上不了。   可他明明发着高烧,踩不稳冻实的积雪也要赶来。   如果魏天锡没和他因为这件事而争吵,好好说出真心话,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罗锦玉走了,罗闵留了下来。   他生活得很努力,有工作,有一个朋友,捡了一只流浪狗。   给魏天锡付医药费的时候眼也不眨。   罗闵问:然后呢?去到新的地方之后呢?   魏天锡很大言不惭地说,我会帮你,陪着你。   吹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竟然感到心虚,他等着罗闵质问他,就凭你吗?   没有,罗闵落回了潮湿的雨夜。   ……   起伏不定的波浪,罗闵依靠水流的推送前进。   作为一只刚长成的鱼苗,他有些过于勤奋了,昼夜不歇地摆尾,石子刮破了他的腹鳍,贝壳咬住他的鱼尾,他也从不停歇。   他游啊游,游了很久,不知饥饿疲乏,也不知前路为何。   不为任何珊瑚、茂密的海草、巨大的可供藏身的海螺壳停留,他一直游动,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所有的鳞片炸开,他依赖生存的、咸腥的海水裹着沙砾钻入皮肉。   即便他停止所有动作,流水依旧推着他,刺痛着他。   有时是激流,他撞上珊瑚礁,眼前痛得发黑,看不清前路失去方向。   有时又柔缓极了,他飘在半空,像睡在摇篮。每当这时候,他就为自己因痛楚生出的逃避而后悔。   他为前行付出了太多了,就让浪潮裹着他向前,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因此而得以生存,应当感激。   生命的轮回流转绝非轻易,诞生罗闵这条小小的鱼,是美丽的祈愿。   只是好痛,不过一颗沙砾钻入身体,罗闵竟觉察出不应存在的心肺在他的身体鼓噪。   他惊惶地睁开眼,这一路哪里是风平浪静的海底,只是一只鱼缸。   鱼缸的正中央,源源不断地输送氧气。   咕嘟咕嘟。   水底冒出许多泡泡。 第48章   电话打来时, 罗闵还在睡。   睡得很煎熬,眼前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什么都没能在脑海中留下,反倒令太阳穴两侧抽痛不已。   他听得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却无力睁开眼。   每道骨缝里透着凉风, 血肉却是烧灼的,沁了一身汗, 冷得发抖。   他知道陈啸来了, 因为陈啸擦拭他手臂的力度很重,几乎想搓下一层皮来, 但翻身时却很轻。   但有时也陷入迷糊, 似乎自己还是一只猫,睡在阳光烂漫的飘窗。   裴景声还没发现黑猫的秘密,时不时来折腾他。   比如极轻地拔猫的背毛, 他就会不受控地哆嗦一下。   再比如在猫耳朵上吹一口气,恍若不知又一本正经地做自己的事。   又比如,在猫睡觉时捏他的爪垫,把猫尾巴从头捋到尾。   罗闵只会装作不知道容忍一次,裴景声在第二次就会受到惩处, 两道爪痕或是用尾巴留下的一道红印。   他又变成猫了吗……   “你好。是他的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不, 你指什么异样……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不能告诉你地址。我?我是他朋友。请你别再打电话来影响他休息……”   是魏天锡的声音。   电话是谁打来的?   谁会打给自己?罗闵迷迷糊糊地想。   毛芸吗,她宁愿用发消息轰炸都不会打一个电话, 据她说,每接一个电话,都会折寿一个月。   他的案子结了, 又拒绝了资助,李明正偶尔询问他的近况已是很上心的程度。再说,他是知道自己的地址的。   再是谁呢?   罗闵将思维从暗沼中拔出,终于从他前不久的记忆片段中找到了答案。   他好像还没通过裴景声的好友申请。   罗闵很守诺,约定工作时间他永远分秒不差,只是最近他似乎总是违约。   和魏天锡,和裴景声。   一只耳与他,和黑猫与裴景声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裴景声真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一只由人变化的黑猫吗?   不见得,罗闵想,他迟早会冷静下来,后悔,然后提出终止。   人类间的关系不需要任何外物的阻挠,光是个人的厌倦,也足以令努力维护的感情面目全非,分崩离析。   又不知多久,珠颈斑鸠率先鸣叫起来,重复而尖锐地唤醒神志。   罗闵睁开沉重的眼皮,晨光穿过薄如蝉翼的窗帘,洒入眼底,干涩刺目。   陈啸睡在椅子上,他自个儿搭了个长凳,裹着外套睡着。   视线转回,一只耳睡在他脚边,守着门。   身体很沉,罗闵没动,他有很多事要干,回复裴景声的消息,和毛芸确定下次拍摄时间,带一只耳接种疫苗,把证件办下来,去银行退回大额转账——大概会扣不少的手续费。   还有一些琐事,换下的衣服该洗好,地板没拖,一只耳的黑毛藏灰,得仔细清理过,买预防皮肤病的药涂抹。   还有……   还有什么,罗闵侧躺着,一根手指重于千钧,身上的棉被又是蓬松绵软的,半张脸陷入枕头。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逸散了。思绪飘到窗外,飘到枝头,随风晃。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罗闵一连多日浑噩,状态虽有转好,却咳嗽不断,肉眼可见的苍白乏力。   不过,他还是坚持在餐桌前吃饭,一碗粥放到凉了,喝药似的咽下,就算吃好。   今天的粥盛得晚,有点烫,热气绕在脸侧。   魏天锡坐在一旁啃包子,三两口便解决一个,说道:“我今天得回学校一趟,月底结课了。”   他都没想到能在这儿待这么些天,该扣的平时分都扣得差不多,期末不在,怕是神仙难救。   罗闵点点头,这些天他们相处很愉快——他说不了太多话,大多时候都在睡。   “希望我回来你已经痊愈了,”魏天锡瞥一眼站在厨房呼噜热粥的哑巴,“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   罗闵压着咳嗽,“陈啸…是我朋友。”   一开口,便有点气喘,还是忍不住闷咳几声。   魏天锡走过去拍他后背,“我算你朋友么?我也没逮谁咬谁。他这几天给你脸色看算什么,又不让我靠近你 ,一只耳是狗还是他是狗?”   闻言,一只耳从桌脚边抬头,蹭蹭罗闵的小腿。   “魏天锡。”罗闵皱眉道。   “好,我不说了。对了,前两天有人给你打电话,我替你接了,问你住址还有现状,听着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是不熟悉就趁早拉黑。   “还有,给你买了点维生素和补锌的,记得每天早晚吃。保温水壶也换了新的,别晚上起来倒冷水,旧的我塞柜子里了,你不想留着我待会儿就带下去。”   临走,魏天锡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堆,好似他不是仅在这家里待了几天,还是与罗闵同吃共住十几年的关系。   他背上包,风一般卷走了家中残破的物件,留下崭新的家具。   罗闵从角落翻出手机,向他转账,显示不可操作。   给裴景声的转账也被退回。   页面停留在裴景声回复:【给司机的谢礼不用你出,除了涨工资外我会额外给奖金。】   【衣服是给你的,为什么要给我钱?】   【罗闵,用不着算那么清。像猫一样理直气壮地接受就好。】   罗闵没回复,他退回去看网上银行,显示大额转账请到线下亲自办理。   闪影尾款到账当天,毛芸给他发了红包,封面写,庆祝罗闵第一次赚大钱!他没收,红包已过期。   毛芸说等他上线再重新发。   好友申请躺着原始头像账号的验证,罗闵没管,关掉数据漫游,界面定在红色感叹号上。   粥凉了,他捧起碗照旧向下灌。   碗底受到一股向下的阻力。   碗被轻易夺走,底部磕在餐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厚重的粥左右荡一下,粥面恢复平静,不带起一丝波澜。   三日不与他交流的陈啸板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前,罗闵抬头,“粥凉了。”   这几天他很听话,陈啸不和他交流,他也能理解陈啸的意图,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都由着陈啸安排。甚至陈啸当他的面,将房间四处搜刮出的干辣椒丢出门外,他也一言不发,听之任之。   然而罗闵,也很少开口。   魏天锡一走,他们之间的氛围更加古怪,一个等着人低头妥协,一个装作无事轻易揭过。   罗闵探身捞回瓷碗,手臂被拉住,陈啸憋红了眼,嘴角下撇,竭力控制脸上的神情,夹了几筷子菜心堆在粥面,垒成小塔。   和他刚失声那会儿差不多,不肯在罗闵面前认输,好面子,一张晒得麦色的脸涨红着,手上毫无规律比划得乱七八糟。   谁都想不到,一个无比寻常的甲状腺手术,怎么就让能说会道的人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来。   陈父陈母没读过几年书,对医生很敬重,起初并未意识到儿子的失声不同寻常,只当是暂时的。   当时还打趣说,少张嘴巴叭叭,家里清净多了。   陈啸将缝合的疤口当勋章,即便暂时口不能言,也不影响他向朋友们手舞足蹈地描绘手术场景。   刚开始,朋友们对他的经历充满着好奇,哪怕一时无法正常交流,也不妨碍他们围在一起玩闹。   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觉出巨大的不便来,陈啸不能说话,很多事都没法由他出面。   他比划的样子有点傻,谁都看不懂,和他说了话,也得不到准确的回应。   渐渐的,他们刻意避开小卖部,不再主动喊陈啸出来。   旺盛的表达欲不能在一个无法回应的人身上浪费。   陈啸不明白,只是他暂时不能说话,他还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还有手能比划,为什么没人再和他交流?   他接连从学校请假,往返于医院之间,得到的也只是再观察的回复。   陈啸气愤、委屈,想掐着医生的脖子问,你来试试不能发声是什么体验呢?   然而他还是跟着父母鞠躬道谢,提了一袋毫无用处的处方药回家。   父母安慰他,他听不进去,脾气越发暴躁。   他学习本就一般,上了个技校,去不去倒也不差什么,他选择留在家里。   但来来去去的客人扰得他心烦,熟悉的人问他,什么时候能恢复?不熟悉的,挑样东西便要抬手问价钱。   陈啸索性跑出门。   “你们说,陈啸到底能不能好啊,都好久了,不会真变成哑巴了吧?”   “我也不知道,已经没和他交流了,现在都不好意思去他家买东西了,好怕和他打招呼。”   “你们不觉得他脾气越来越怪了吗?和那谁一样,说不定和他说话都不一定理咱们。”   “谁啊?”   “罗闵呗!一副清高样,谁不知道他只有个妈啊。以前整天在外边,就坐在树杈上,要不然就是躲哪个角落,没注意突然看到,吓都吓死了。”   “那也挺可怜的吧……”   “你可怜他,那你去和他说话,你敢吗?”   围墙另一边哄笑起来,一个个口中都闹着说不敢,还是放过自己吧。别自讨没趣的。   夕阳和煦,照得人浑身发寒。   陈啸意识到,他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而如今,成了他们口中,与罗闵一样,古怪又可怜的人。   不值得靠近,只是戏谑的对象。   他匆忙转身,在转角撞上来人。   热汤洒了一地,半透明的面皮沾上沙土,肉馅滚出老远。   话题的另一个主人公,坐倒在地,仰着头看他。   陈啸的脸霎时通红。 第49章   “十块钱。”   少年的衣袖被热汤浇湿贴在手臂, 他没在意,单手撑在地上起身。   伸出的手掌被忽视,陈啸收回手,第一次无措地站在原地。   罗闵站起身, 只到陈啸眉心高, “馄饨两碗十块钱。”   陈啸才反应过来,是要他赔的意思, 他慌张地掏出裤兜, 只掉出两个钢镚来。   一个五角,一个一毛。   还是找零时随手塞裤兜里的。   他急于解释, 尚不能自控地吐出几个音节, 罗闵没听懂,扬着一双黑色眼珠看他。   酸涩冲击着鼻腔,陈啸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难看极了, 眼睛通红硬生生瞪着不说,嘴角也是下撇的。   他又委屈又气急。   罗闵不应该头也不回地就走吗,居然也为了这两碗馄饨和他掰持。   就算这样,罗闵也不显得丢脸,反倒是他, 一脸衰鬼样。   会不会被那群人瞧见?被他们听见, 又该怎么说呢!   他心里活像是塞了只横冲直撞的野驴, 这样窘迫地站着让他从后背都淌出汗来, 几乎想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   如果罗闵再这样看着自己的话。   他紧握着那两块钢镚,不知该递出还是塞回口袋。   硬币在手心粘腻。   大概是听见陈啸内心的祷告, 罗闵不看他了。   少年蹲下身,将套着塑料袋的纸碗提起,捞起地上皮肉分离形貌难辨的馄饨, 装在碗里。   兴许是怕面皮破损黏在地表,罗闵连着沙土一把拢起,指缝附着一层灰黑。   他蹲着,肩膀顶起两边衣袖,从上往下看,肩背中央的地方裸露出来,和手臂差不多的白。   也瘦,衣领以下空荡荡的。   陈啸不敢再瞥了,他往旁边跑几步,把滚远了的馄饨捧在手心,捡回放在罗闵的碗里。   罗闵顿了顿,没抬头,自顾自地捡。有陈啸帮忙,没一会儿就收拾得差不多。   大概是清楚这一遭馄饨钱是有去无回,罗闵起身后径直向前走,陈啸跟在他身后。   罗闵的许多行径都与陈啸设想的形象差得远了,他生怕罗闵要将馄饨捡回家吃进肚。   好在罗闵虽然孤僻,倒也不是什么都吃的傻蛋。   见罗闵把糟蹋的馄饨连碗丢进垃圾堆,陈啸松了口气,继续跟在人屁股蛋后,在开水房边的水龙头下冲干净手掌。   小卖部就在前头不远,陈啸想叫住人跟他到铺子里拿钱。   就算声音发不出,他大可跑上前拉住罗闵把他往家带。   可刚迈动步子,就瞧见人有说有笑地向开水房来,陈啸只能匆匆记下罗闵转去的方向,匆匆跑回家。   取了钱,果然在面馆前瞧见了人。   大锅炉掀开盖,白色蒸汽涌出,顺风向扑了罗闵满身,散去。   以前陈啸就拿这水汽儿讲故事,说这白汽儿啊和工厂的大烟囱冒的白烟是一样的,都要飘到天上,做云彩。   有人听了他的话,凑到别人锅炉边上等掀盖,险些烫伤落下大疤。   陈啸也被揍得屁股开花。   若是那人像罗闵一样聪明些,站得远点,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罗闵也不聪明,馄饨一煮就是十来二十分钟,面馆里那么多凳子,非站在店门口等。   陈啸腹诽着,快步跑去,将手里捏的五十块拍到罗闵胸口。   他从小身体好,力气大,拍得罗闵还没长成的身板,晃了晃,有点后悔。   正要瞎比划道歉,罗闵说:“我没有零钱还你。”   罗闵把钱递回去,陈啸却急了,推着他手臂不要。   “我只要十块。”   陈啸摇头,把五十推回。   罗闵也犟,他不肯接受这平白多出的赔偿。   陈啸气极了,若是他发得出声,必然要指着罗闵骂,怎么就这么死脑筋,有便宜不占,笨猪啊!   罗闵不收,他也非要给,不知道谁才是真蠢蛋。   “面好了!”老板打断他们的拉锯。   纸币留在罗闵掌心。   “再要一碗馄饨,在这吃。”罗闵说。   老板让他自己找零。   罗闵留了一张十块,将剩下三十五留在桌上,提着两碗面跑走,那碗馄饨下了陈啸的肚。   陈啸最终确认永久性失声时,陈父陈母把他抱在中间哭得泪不成声。   陈啸掉不出泪,想,果然是这样,尘埃落定,不用再抱有期望。   他定了性子,手语学得飞快,进度把陈父陈母远远甩在后边。   不能说,还能看、听和写,陈啸顺利从技校毕业,没想着再读书,回到了柜台后。   曾经的朋友们大多搬走,在城中村,年轻的血液替换得很快,剩下的人偶尔也光顾他的铺子。   每天人来人往,陈啸从不孤单。   但有时,他也会探出头,看看那个和他一起被归为异类的人有没有路过。   ……   “其实你没把我当朋友,只是我甩不脱,你也没得选是不是?”陈啸手语一向打得快,现在更是几乎看不清。   罗闵看上去挺清明,实际反应慢了不止一倍,脑袋沉重,一件事得多花好几秒思考。   他愣了好几秒才搭上线,理解了手势背后的意思,“没有,陈啸,我不是……”   不是没得选,还是没把你当朋友?   一句话卡壳,罗闵好半天才想着接什么,“你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从小认识的……”   “对,但是你上高中以后才和解,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说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在那之前,你是不是也挺讨厌我的?”陈啸压了几天的话像打井的水一般向外冒。   罗闵摇头,“没有。我没想过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合着就他一个人把人当假想敌,又嫉妒又羡慕地过了那么些年。   虽然早有预料,陈啸还是气得在房间内来回走。   房间内只有罗闵回答的声音响起。   “前几天和裴景声走了,我找到猫,送到他家里。雨下得大,在外面住了一晚。”   “魏天锡是高中的朋友,之前一起竞赛。”   “没偷藏辣椒,都被你收走了。咳嗽快好了,没有骗你。”   “……我不能收他的钱,陈啸,他不欠我的。”   话题又落回这儿,陈啸一想起那长串零就气得头疼,收了钱又不一定要认,就这么远走高飞高枕无忧不好吗?   对着才说了几句话,又压不住咳嗽的青年,他说不出重话。   冲了杯梨膏水摆到罗闵面前,硬逼他喝了,把粥重新热过,看着罗闵一口菜一口粥吃了大半碗。   几盘菜摆眼前就跟看不着似的,一天到晚喝个破粥,和他怄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啸想明白了,和罗闵对着干不吭气没什么好处,罗闵能把他自己熬死。   两眼一闭做人的老妈子,那比做朋友轻松多了!   新晋陈老干妈夺过罗闵手中碗筷,轻车熟路地钻进厨房洗洗涮涮。   “陈啸,我攒够钱了,去首都吧。”   罗闵靠着厨房门框,嗓子还是哑,但声音很清晰。   然而背对他的人影像是没听见,水龙头放着娟娟细流。   “时间越早越好,戴春仁医生下个月会坐诊,我们提前去,线下的号会排在前面。”   罗闵知道他听得见,因为碗筷碰撞摩擦的声音几乎不可闻。   他走进去,关上水龙头,偏头咳嗽两声,“去做个检查也好。”   陈啸不回应,罗闵抿紧了唇,拉上陈啸肩膀。   水珠砸下来,湿手在脸上用力一抹,陈啸梗着脖子,转过身。   他手都没擦干,打手语时水溅到罗闵睫毛、侧颊。   “你是不是有英雄病啊你,你给我钱我就能接受了?”   拳头在罗闵胸口用力杵。   一只耳跟进来,挤在他们之间用头顶陈啸,被罗闵揽回身前。   “借给你。而且还没说能治。”   说话真刻薄,陈啸却笑了,手蹭在衣服上擦净了,“行。治不治得好我都缠着你一辈子。”   手指蹭过脸颊,把水珠抹匀了。   ……   “还是没联系上闪影的周总,那边秘书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公司了,助理没跟着,电话、邮件都没有回复。   “裴总,这合作他不会是想毁约吧?”   虽然股东大会后清退不少蠹虫,但也将裴景声置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将掀起预想不到的波澜。   宽大办公椅上的男人丝毫不显急躁,视线依旧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   朱秘书得不到回应,本该闭口不言等待,可事态实在焦急,她提高声量,“裴总!您说我们需不需要上门拜访?”   裴景声抬头,将没有消息提示的手机撇到一边,“上门拜访?”   “是,如果周郃还不露面,可能对您很不利,项目部的进度已经停了三天了。”   “既然定了,周郃就不是会轻易反悔的人。”裴景声虽不担心周郃临时毁约,但事有反常,加之周郃与罗闵之间尚未清晰的关系,他说道:“明天我一个人去拜访,把地址发给我。”   语音刚落,手机便震动一声,裴景声抓起手机。   ……是朱秘书发来的地址。   “好……我收到了。”   朱秘书莞尔一笑,对自己的办事效率很满意,“那我先出去了,裴总。”   裴景声:“等等,律师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一切都按流程走。”   门合上,偌大办公室仅留裴景声一人。   手习惯性向边角摸去,落了空。   黑猫不在。   不仅不在,连条消息也不回。   裴景声想,那说明猫没什么危险,心情平静,生活平稳。   但就没什么想与他交流的吗。   这和丢猫有什么区别。   别人的猫不会说话不会打字就算了。   他又不是……   罗闵好狠心。 第50章   炖肉的甜香萦绕, 打开鼻腔勾起唾液分泌,清透的汤汁咕咚咕咚响。   “等骨头凉了再吃,一只耳,坐下。”罗闵抬高铁盆, 将直立起身的一只耳压下脑袋。   筒骨是一早赶在大爷大妈前在菜市买的, 肉质新鲜,只用清水炖煮也毫无腥臊气, 猪肉的甜香扑鼻, 最大块的肉都盛到一只耳饭盆中。   剩下小节的骨头再简单去腥,加入切成滚刀状的白萝卜一起炖煮, 在楼底就能闻到香气。   大概是知道盆中是罗闵特意为它留的午餐, 黑犬的尾巴就没停下摆动过。   四条腿也勤快,跟在罗闵身后寸步不离地转,罗闵一停下, 就挤到他两腿之间抬头看他做什么。   高高翘起的黑尾巴倒像是罗闵长出来似的。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家里独处!   没有别人的味道,只有挥不去的肉香和罗闵的气息。   不沾染药味与病气的暖融融的味道。   “你的鼻子要过劳了。”手搭在一只耳鼻子上,罗闵阻止它的嗅闻。   温度降得差不多,罗闵把盆放到矮凳上,“可以吃了, 骨头不要吞下去。”   虽然挑得都是些大块的筒骨, 但黑犬吃东西又快又急, 不留残渣, 不提醒就容易噎住。   “汪!”一只耳小声叫,脖子贴着青年的小腿蹭蹭。   罗闵回到厨房, 将灶台的火苗关小,低头又瞧见一只耳贴在他腿侧,叼着块最大的筒骨。   “我不吃, 这是给你的。”   一只耳呜呜叫。   罗闵没听懂,思考了下,道:“不用谢。”   一只耳甩着尾巴独自享用大餐。   刘冲出院了,今早回来整片城中村的人都知道——蒋丹指着彭虎家的门大骂半小时,又烧了柚子叶去晦气。   剩下的筒骨,一半留给陈啸,一半便是预留给刘冲。   待一只耳吃饱喝足休息片刻,罗闵关了火,将骨头汤分装好,牵着黑犬下楼。   陈啸坐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盹,一人一狗进来都没发觉。   罗闵把汤放下,看着一只耳自己叼了牵绳塞到陈啸怀里,才转身出去。   那日彭虎踹烂的门已修缮妥了,崭新、厚实的门板与平房格格不入。   用力扣两下门板,好一会儿,看谁都碍眼的吊梢眼出现在门后。   白日里室内昏暗也不开灯,蒋丹对罗闵没什么好语气,不过倒没开口便骂,没甚感情道:“什么事?”   换了旁人,听了这话,面上怕是不剩好脸色。   从前不是没好心人听了蒋丹和刘冲事迹想搭把手帮帮忙,然而还没进门,就被蒋丹骂停在门口。   什么假惺惺滥好人,脖子顶上安个脑袋就装大老爷,她蒋丹又不是死了,还有的是力气能赚钱,用得着旁人装模作样地接济?   刘冲更不是什么听话未沾染世俗的乖宝宝,他野蛮粗俗,未经修饰,行动直白地惊人,看着来人穿着打扮漂亮华丽,手便要扯,要抢。   母子俩,一个豺狼,一个鬣狗,都不是会记恩的人。   在他们身上滥好心,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得不到一句感恩不说,反倒在蒋丹嘴里落了个假仁假义的坏名声,实在划不来。   罗闵没什么想法,对上蒋丹也不拘谨,自如地提了提保温桶,“骨头汤,喝不喝?”   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转过两圈,蒋丹枯瘦的手仍然卡着门,“姓彭那瘪犊子要判刑了,他那婊子也要和他离婚,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依旧没什么感触,罗闵下来急,又要去影棚,穿得少,此时站在风口吹得脸颊发红。   他刚要转身离开,蒋丹敞开门,“进来吧。”   她走在罗闵前头进屋,按亮了房间的灯,把桌子支起来立在床前,板凳就两个,她也没叫人坐下。   罗闵这才看着刘冲,他看着比蒋丹健康得多,母亲脸色蜡黄他倒是黑中透着红,面颊都较前几日饱满些许,此时正较着牛劲,挣脱手腕上的粗绳。   蒋丹竟把他捆在床尾。   他抬头见着罗闵,嘴咧开了,像大张口的捕蝇草,笑声零碎,“喵……米闵……嘻嘻……”   嫌他笑得难听,蒋丹直起身骂了一连串,听着是家乡话,从语气判断不是好话。   闻言,刘冲立刻闭紧了嘴,也不笑了,眼珠子依旧紧跟着罗闵。   “你倒锅里。”   蒋丹不知何时从角落里掏出个电饭煲内胆,挤得有点变形,倒是干净,涂层被钢丝球刷去的痕迹明显。   “倒碗里方便。”   蒋丹那双吊梢眼又斜他,“小孩子家家,破事真多。”   趁蒋丹去拿碗的工夫,刘冲晃着手腕向罗闵示意,机灵得不像个傻子。   罗闵没理他,他气得把脚往床上砸,砰砰砰地扰人。   才闹不久,蒋丹拿着碗回来,避开脑袋,打在他后背上,又在肩头狠狠掐了一把,刘冲消停了。   贴骨肉紧实细嫩,熬煮久了一抿就化,血沫撇得干净,汤也清透,刘冲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得像野猪。   “钱我还给你,你拿去数,我没少你一分钱。”   钱从蒋丹怀里取出来,拿在手里还有热度,不是零碎的散钱,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的红钞。   罗闵接过,当她面数了,“多了。”   “多?哪多了,我数着一分不差!”   把钱抵还给她,罗闵拿过保温桶,“你自己数,我有事要走。”   蒋丹在后边骂他,“小王八蛋跑什么跑!”   她啐口唾沫,又把钱点了一遍,分毫不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亏她特意跑去柜台把散钱换了整!这下好了,藏哪里都怕贼惦记,还不如叫他拿去!   蒋丹骂骂咧咧地回到屋内,刘冲喝完了汤两手端着碗看电视,终于是安静了点。   她抽走碗拿去洗,到手却沉甸甸的,碗底还剩了块猪骨,萝卜都被啃光了,碎渣浮在汤碗里。   “饭都不吃完,你就浪费吧。”   刘冲躲开蒋丹扭他的手,痴痴笑道:“吃…吃呀……”   ……   “钱退不回去?”陈啸嘬着骨髓,把剔下的肉倒在罗闵碗里,手指油腻腻地在屏幕上留下印。   纸巾丢到陈啸怀里,罗闵才说道:“嗯,不知道他账户的具体信息,不能直接退回。”   陈啸眼珠子转溜得快,手指在纸巾上捻,慢吞吞地比划:“那就放着呗,他又不急。”   “我把自己的钱取出来存了新的账户,下次见到他把这张卡还给他。”罗闵从兜里掏出银行卡。   普普通通的蓝色卡片,陈啸一下子坐直了,骨头也不啃了,手肘压住银行卡,在屏幕上打出一长串问号,“你给我???????????”   “嗯,密码我会直接发给他。”   “……”   陈啸翻了个白眼,合着是让他做金库的保安,只能看不能拿的那种。   罗闵勾了勾嘴角,“这几天我回来晚,就让一只耳跟着你睡,它有点牙结石,每天晚上要刷牙,牙刷牙膏我放在袋子里了。”   “别太赶,与其那么累,我还不如一个人去首都,又不一定能治好。”   陈啸说的是实话,为了他没有雏形的治疗方案,罗闵紧着赶拍摄进度,才养好病没多久再把身体累坏了算怎么一回事?   那几天陈啸睁眼闭眼都是罗闵的咳嗽声,哪天睡梦中没听着都要蹦起来探探罗闵鼻息,看他是不是把自己烧晕过去了。   好不容易罗闵病好了,给自己治嗓子的事又提上日程,晚上尽掰手指头算命了。   陈啸字打得快,没过脑子,垂着脑袋忧伤,等了半天没等到罗闵安慰,抬头一看,罗闵早背着包走远了。   碎肉还留在碗里,一只耳支起上半身探头探脑。   陈啸把碗夺过来,肉扒拉进嘴用力咀嚼,看什么看,傻狗。   ……   “瘦了,真瘦了。”   罗闵一进影棚,便被毛芸拽着手臂拖到化妆间,“你看看,脸本来就小,再瘦就没了。”   毛芸捧心西子道:“你病了都不和我说,你要我怎么办!”   罗闵眨巴眨巴眼,被她的反应吓到,有点不确定地说:“不好看了吗?”   “不不不,”毛芸用力甩头,“早说我就给你多安排几套阴郁风,哎呦,就那么往那一坐,这成交量不就嘎嘎的吗。”   她亢奋地不正常,罗闵闻到她身上厚重的咖啡味,“姐,喝点水吧。”   他拧了瓶水递过去,毛芸落座他身旁,咣咣灌了半瓶水,长舒一口气,“小闵啊,下辈子我不想工作了,和人打交道这事儿不是正常人能干的。”   罗闵点点头,顺着她的意,“是这样。”   “如果有人能往我的账户里转一千万,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给这个甲方一巴掌,给那个代理人一脚,回家躺一辈子去!”   “嗯,挺好的。”   “你看你啊,都长成这样了,还得工作,这几天怕是睡不了一个整觉。唉,做了大单以后赶这些小活,就打从心底里累啊。你就不想有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张嘴吃喝,两眼一睁就是玩吗?”   毛芸向后靠在椅背,仰着头,对构想的生活向往不已。   化妆师来了,镜边灯光打开,青年露出的眼睛在光照下呈现别样的光彩,如欧泊石般,他随意笑了笑,安抚道:“能有想做的事,就很好了。” 第51章   城东, 盛湖悦园。   商务车在保安示意下驱车驶入内部道路,司机看着后视镜中远去的保安小点,不禁说道:“我听这小区名字挺典雅,管理倒是很宽松。”   高叔为裴景声工作已有几年, 出入过不少高端场所, 什么比商场修得还敞亮的地下车库,正门到正厅开车十来分钟的庄园没少进, 他见怪不怪。   这些地儿名字不是一串的外文就是取古典优雅的意象, 他倒是没想到盛湖悦园只是个普通的小区,这一路开进来, 别墅都没见几栋。   裴景声降下车窗, 几个小孩结伴从车边跑过,不远处就是休闲区,公共健身器材和台球桌都在一块儿。   居民楼层数都不高, 打眼一看不超过六层,几栋楼连在一起组成单元楼。   小区名字听得新,倒不是新建的楼盘,已有二十来年的历史,原名很简洁, 就叫城东小区。   这两年老小区改建, 它是最早一批被规划的, 外墙刷新漆, 楼道内重新抹墙灰,小区内的水泥路砸了重铺柏油, 划分了人行道。   水杉高大,樟树葱郁,绿化也做得很不错。   比城中村显得有人气儿得多。   往里走, 人声却静下来。   西边是小区内最偏僻的一角,最早住进来的人家基本都搬走了,窗口望过去黑洞洞的一片,单元门边落了枯枝败叶没人打理,和外头倒像是两个世界。   就周郃的身价而言,住在这儿能称得上寒酸而非简朴了。   裴景声下车,叮嘱司机道:“你开到外边等我。”   进了单元楼,没电梯,裴景声只能走楼梯上去。   皮鞋落在台阶上,声控灯一层层亮起,一直亮到六楼。   601。   和预料中一样,没有门铃,裴景声只能敲响门板,三下,不轻不重。   是朱秘书偶尔办事不利查错了地址,还是周郃不想让人打扰随意填写了住处,似乎都比周郃住在这儿生活的可能性更大。   裴景声做好了无人应答或是找错人家的准备。   他等了片刻,即将放弃离开时,门后传来桌椅拖过地面尖锐的摩擦声。   然后才是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   “周总,您还好么?”   不怪裴景声发出如此问候,周郃的形象与上次交谈时相差甚远。   眼下发青,面容沉冷,胡茬冒了长截,大概有几天不曾打理,衣服折痕很重,透出属于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沧桑。   倒是与环境契合了不少。   “什么事。”周郃全身上下无不透露着疲惫,没有半分儒雅威严的气势,情绪的阴云随着浓重的烟草味飘出门外。   他没心思招待任何人,谁都不想见,面上连一点和缓都没有,只希望将裴景声早点打发走。   这位年轻有为的掌权人恰到好处的笑容刺目,令周郃感到不适。   “生态城选址,您想好了吗?”   周郃回应冷淡,“这不是单单你和我能决定的事,裴总,请回吧,我的同事们会处理好这一切。”   “城中村,周总有信心拿下吗。”裴景声语速平缓,丝毫不因周郃的逐客令焦急,“去年,柳市就有计划拆除城中村,扩大商圈面积。   “同时,改建的进度迟迟不到城中村,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想法,是拆,还是废?”   “这个项目,贵司不是已经接下了么。”周郃从兜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长烟,夹在手上点燃,“不过我听说,进程推了不到20%,是个烂摊子。”   “没错,是个烂摊子,众所周知。”   为了这烂摊子,裴景声心烦不已,随口道用神鬼吓人,不久后竟真听说有人请了道士上门泼狗血。   被泼的人家没走,闹事的被带走时仍不服气,硬是将自己关进拘留所待了几天。   愚昧、从众、盲目,这是裴景声为这些人下的定义。   然而最可怕的,是贪婪。   拆房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大事,不止是对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外边的阻碍也不少。   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向自己兜里塞钱,别人不能比自己多,自己得多占便宜。   各个环节,都有着张着手,钱向下洒,被一层层拦网截住。   怎么推?   谁都知道这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没人指望临风真能摆平,城中村是座移不了的山。   而这座山,却是活招牌。   裴景声要了根烟,在手指间揉皱,“这块烂摊子位置很好。”   要建起智能生态区,它便不能远离市中心太远,但城区规划早早将所有地盘划分干净,不能指望谁腾出地来让位。   城中村处于柳市城区内圈,从外围进入市中心,首先为耸立的高楼大厦、繁华的商圈感叹,而后便是疑问,那一块儿低矮的建筑,是什么拆不得的名胜古迹?   每一个站上高层的人向北望,都为那圈起的拥挤之地感慨。   裴景声要吞吃这里,还得让所有人都看见。   他明白,周郃一定会应下。   在外人看来,周郃行事温吞和缓,与他达成一致是件再轻易不过的事。   事实并非如此。   周郃相当固执。   一旦为某事贴下标签,绝不会轻易更改,它的发展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旦有所偏离,他宁可削足适履。   接下临风的邀约,他绝无可能置之不理,每一步都必须由他首肯。   在城中村的地基上建起新城,是最完美的规划,周郃绝无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你先进来。”   周郃让开位置,他抽烟抽得很快,这一会儿工夫,已燃了第四根烟。   室内没什么特殊的设计,二十年前的风格,沙发上甚至还搭着白色蕾丝布。   茶几上堆了不少资料,向下倒落。   裴景声无意多看,只是随意一瞥,扫到一张相片和印着信托字样的纸张。   他跟着周郃在餐桌旁坐下。   两人身量都很高,田园风的桌椅令人略显狭促,不得不将椅子偏开一些角度落座。   餐桌上摆着烟灰缸,堆满了,周郃把它拉向身前,将第四根烟碾灭在里边。   “稍等,我去倒下烟灰。”   他把烟灰缸洗净,留在厨房台面。   回来时身上烟味淡了点儿,他又恢复往常的模样,与裴景声有来有回地确认起可行性。   这场小型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周郃磕出烟盒中最后一根烟,竟然有些急切:“最快什么时候能拆。”   “年后,安置区还要谈,有些人不认钱。”   “嗯。”烟落在桌面,周郃看向餐边柜上的台历,向后靠,“快过年了……”   在此之前,他已独自过了十多个年。   不少人邀约他,牺牲阖家欢的时间奉承讨好,周郃一概回绝了。   他走出门,从早走到夜深,听新年钟声敲响,人群欢呼后散去,天亮得很快,周郃还没从年轻人的欢声笑语里回过神来,新一轮烟花便偷摸地升起。   大白天的,只能听见炮响。   罗闵半岁时,他在家里陪孩子过了第一个年。   烟花接二连三地升空,罗闵怕响又新奇,两只手抓着耳朵边,泪眼朦胧地看。   周郃单手抱着他,只能堵住他一只耳朵,站在阳台上喊罗锦玉快来帮忙。   罗锦玉搓热了手,捂住孩子另一边耳朵。罗闵的手一边一个牵着大人的小指,又呆又乖地看火树银花满天星河。   那晚上,周郃和罗锦玉冻得直打哆嗦,罗闵都不肯回去。   罗闵十二岁那年,全国城区禁燃烟花爆竹,周郃回到那个小县城,跟着警车跑,没落下一场私自燃放的烟花,警察把他带回警局,他就再一次报案。   为什么还是没找到他们?他花了很多钱请人在全国各地打听,什么罗锦玉方金玉刘佳玉,他通通见过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   每年不计其数的人消失,但不是没找到的,怎么就不是他周郃找到了?   老警察记得他,语重心长地说,她把你们合照都烧了,还找什么呢!   周郃从怀里掏出那张百日照,那我的孩子呢,他是记得我的,他已经会叫爸爸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周珏怎么办呢?   现在的罗闵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自己身边,怎么那么久才找到呢,怎么那么久才见面呢。   他从城中村出来,开车回到那个家,十多年后仍然维持着原貌。   周郃燃烧了一路的怒火,誓要烧毁一切的怨与怒,在跨进家门时瞬间抽空。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头深深低在地面。   无尽的悲愤只化为一句话,为什么?   罗锦玉骗了他,将他视作谁的替身都算了,将他瞒一辈子又怎么样?   可她凭什么带走没有丝毫相像的孩子,用私欲抚养他长大。   偏偏又是在他们相遇前死去,偏偏是她的死让他们重逢。   罗锦玉该死,她留下的骨灰都该被炙烤到连灰烬都不剩下,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   可她偏偏留下了什么,留下她的爱与怨,留下她与替代品生下的赝品,把无法言说的滔天的痛楚留给她最亲密的人。   周郃希望罗闵是恨她的,希望他永不回头,跑得越远越好。   可为什么,他也被一同抛弃。 第52章   “您还好吗?”   挥之不去的灰尘味道淡去, 周郃从思绪中回过神,起身泡水,“喝点茶吧,只有白茶了, 你不介意吧?”   “不用麻烦, 叨扰那么久,我也该回去了。”裴景声推辞道。   从冰箱中取出剩了半袋不知何年何月的茶叶, 周郃按下裴景声的肩膀, “不急,再坐一会儿吧, 这么久了连口水都没喝上, 多不好意思。”   裴景声笑笑,“怎么会。”   热水冲入杯中,白汽爬上杯壁, 茶叶舒展,香气吝啬地飘出。   “尝尝,在超市买的,不贵。”   裴景声接过茶杯,尝了一口, 太烫, 没什么味, “挺好的。”   周郃扯了扯嘴角, “开水能有什么味儿,茶泡开, 凉了,才有茶味。”   “……对。”裴景声维持着笑意。   待浮起的茶叶片片落下,周郃抿了口茶水, “你见过罗闵了吧。”   话说得笃定,不带有疑问。   显然周郃已得知裴景声与罗闵间有交流的事实,但具体了解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   裴景声不露声色道:“周总神通广大啊。”   合作是一回事,私事又是另一回事。手伸得太长,总归是不受人待见的。   “你误会了,我没什么恶意,意外碰巧在一个地方发现了裴总的寻猫启事而已。”周郃表情真挚,“幸好找回来了。”   “那还真是有缘分,文文就是我在城中村捡的猫,他恋旧,几次跑出来就想回家。”   说起那只黑猫,裴景声的笑容总算带上真实的温度,“他非常特别、独立……长得也很漂亮,但也真的很不亲人。”   周郃想从裴景声处得到更多罗闵的消息,他摒弃了毫无用途的道德观后对罗闵的每一件事儿都极为渴求迫切。   了解罗闵的一点一滴,从别人口中拼凑出关于青年的过去,即便无法替代亲身参与,也足以令周郃感到些许的慰藉。   他提到黑猫,只是一个引头,他何必对一只猫感兴趣?   但在裴景声说起这只黑猫时,他并没有打断,竟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只猫的模样来。   的确,漂亮极了。   威风凛凛的黑色长毛,走动时像狮子般优雅,蓬松的大长尾巴在身后举起,随着步子一颤一颤。   周郃被簇拥着向前走时,余光捕捉到裴景声故意落后几步,轻轻碰上黑猫的屁股,惹得黑猫顿住四处寻找罪魁祸首,大眼睛扫来扫去。   “它的确……很特别,它被你养得很好。”   “不是我的功劳,他本身就很好。”裴景声抚上手背,留下的爪痕早已愈合,留下浅浅的白印。   在此时,他如此谦卑,丝毫看不出在猫面前强硬自大的态度,倒像个爱猫如子的慈父。   看出周郃的意图,裴景声主动将话题转回,“说起来,还要感谢罗闵,没有他,我也找不到猫。”   “是吗?”周郃果然振奋起精神,追问道:“你和他的交流多吗,他是为了悬赏才……”   “不多,他话很少,我和他也只是简单见过两面的关系,也是前不久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没要钱,听他说他兼职的时薪不低,生活上倒是不会拮据。还有……”   裴景声话说到一半,端起玻璃杯不疾不徐地喝茶,好半天才在周郃略显漠然的神情中接着说,“他还收养了一只狗。”   周郃紧握在杯壁上的手松开,留下一点白印,转瞬消失。   “就这点了吗……”   裴景声给出的讯息甚至不如周郃了解到的。   至少周郃终于从高胜嘴里撬出周珏的名字,得知罗闵仍保留对过去的记忆时,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得到了重生的希望。   他必须得到更多关于罗闵的消息……   但很显然,裴景声并不了解罗闵,裴景声关注的焦点是他的猫,若是周郃的问题围绕黑猫,那他会得到更多更详尽的回答。   一点茶叶碎沫在臼齿上碾碎,茶香没出,裴景声抱歉道:“我确实和罗闵交集不多。”   “嗯。”话已至此,周郃没什么留人谈天的兴致,灌下大口茶水,“我知道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送你出去。”   闻言,裴景声起身,“不用,司机就在外面等我。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你问吧。”   “罗闵和您,是什么关系?”   上次周郃回答,称自己没有追问罗闵去向的立场,那么现在,又为什么急切地询问裴景声一个明摆着与罗闵关联甚少的合作伙伴。周郃太焦躁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换种说法,他在关于罗闵的事上没有任何规划可言。   就像,完全被感情驱使而经不起任何理性的思考。   正如此时,失去利用价值后,裴景声连几句寒暄都没得到,周郃已打开了大门。   “什么关系……没什么联系的关系。好了,裴总,我就送你到门口吧,我这副样子也不太方便,再会。”   “再会。”   裴景声下楼,门在身后合上。   室外流通的空气可亲可爱多了,他却仍在回想进门时看到的画面与周郃的回答。   没什么联系……   没什么联系两次都向他试探罗闵的信息,周郃想从罗闵身上得到什么?   还有茶几上信托机构的资料……裴景声依稀记得那是国外提供家族信托的首选机构,周郃家中没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他父母年事已高,而周郃本人仍值壮年,他为谁建立家族信托基金?   那个随意丢在茶几一角的相片上的孩童?   和周郃酷似的长相,是私生子?   周郃对私事向来闭口不谈,外人曾猜测他膝下私生子可绕闪影一圈,可这么多年下来,却没传出过丝毫丑闻,私生子的谣言也就不攻而破了。   那张相片拍摄风格也并不似近二十年,像素模糊。   说周郃本人的童年照又差得太远……   难不成还是罗闵?   这个想法冒头,裴景声忍不住失笑,似乎又跳回了当初思考黑猫与青年关系的时候。   荒诞却合实际。   司机就在小区门口等候,裴景声到时司机才看人打完一场旷世绝伦的乒乓球赛。   “裴总,在这儿呢。下次您打个电话让我开车进去等就好。”   “不用,我走着想点事儿,开车吧,回……”裴景声话音未落,手机跳出提示音。   【猫:定位】   【猫:变猫。】   是罗闵发来的消息。   “去我发给你的定位,开快点。”   “好的,大概四十分钟到。”   【四十分钟到,找地方躲好。】   【猫:哦。】   十天了,整整十天。   裴景声离开黑猫独自度过了十天,而这十天内,罗闵没有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转念想黑猫躲在角落用肉垫发出消息已很不容易,手机光亮极易引来关注,若是在他之前,黑猫叫人发现带走,反倒得不偿失。   有什么话,还是见面再说。   “再开快点。”   十天都等了,四十分钟相比较而言极其短暂,但对黑猫来说,等待实在太过漫长,裴景声贴心地催促起司机。   司机看向后视镜中捧着手机不放的老板,“裴总,超速会扣分,是超三分的档,还是六分的档?”   “……按交规开。”   好在司机虽无胆量,但车技丝滑,提前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你留在车上等,熄火,等我上车再启动,看着别让猫狗钻到车底去。”   裴景声叮嘱后匆忙下车,沿定位调整方向赶去。   走到一处墙根,风卷着起枯黄的草叶,裴景声小声唤道:“文文——”   “喵。”简短的猫叫回应,黑猫从砖块中探出头,耳朵被吹得后倒。   裴景声才注意到墙脚草掩处有块破洞,他走过去蹲下身,“走吧。”   黑猫看他一眼,转过身将衣服、书包拖出,再用力叼出手机,才跳出砖墙。   “给我,把牙磕坏了。”   本来就没几颗大牙,再拽坏了,那一排小牙,裴景声都不知道罗闵变成猫能吃什么。   裴景声提着包,搭着衣服,拿着罗闵的手机,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黑猫有没有跟上。   司机远远瞧见裴景声,从车上下来,待人走近了注意到他身后的黑猫,“文文怎么在这儿呢!”   他边说着,打开车门,黑猫先跃入车内,蹲坐在座椅上。   “他出来玩,把他带回家。”   解释了,但解不了司机的疑惑,他看着黑猫对他点点脑袋,而后隔板便升了起来。   隔板隔绝视线,却并不隔音。   司机听裴景声问道:“要不要我给你擦下脚,刚才那边灰很多。”   黑猫没出声,不知答应没。   不过几月光景,裴总说话那么客气?换作以往,他绝对不会过问旁人的意见。   他给予报酬,旁人给他想要的结果即可,至于其他的,关裴景声什么事儿呢?   司机又听裴景声问:“喝不喝水?毯子呢?身上的伤让我看看。”   如果不是知道车上载了谁,司机绝对会认为裴景声在向心仪对象大献殷勤。   这个想法一蹦出,鸡皮疙瘩便齐刷刷地冒出。   猫到底对裴总做了什么…… 第53章   傍晚, 挑高落地窗能看到城市边缘,天际橙蓝相接,最终没入一片墨色。   罗闵坐在沙发上,黑猫的形态优雅端庄, 然而天寒地冻, 正是爆毛期,黑色长毛爆炸般嘭起, 削减了几分神秘, 倒像是个发酵充分的霉豆腐。   不过他对此一无所察。   裴景声坐在对面,看着一本正经蹲坐的黑猫, 驱逐眼前黑发青年的幻影, 开口道,“你身体好了吗,怎么突然变成了猫?”   黑猫点点头, 示意自己身体健康,前掌小心地触碰平板键盘:【在尝试。】   “尝试?”裴景声心领神会,笃定道:“你是主动变成猫的,通过什么方式?”   他眼神锐利,敏锐地捕捉到关窍。   数天前罗闵仍表示控制形态变化, 变化的契机为“情绪、疼痛与血液”, 每一项都与身体状况息息相关。   然而仅在短时间内, 才向他坦白此事十天后, 就主动进行了变化的尝试。   罗闵为什么着急?   裴景声没有自大到猜测罗闵此举是为他,变成黑猫是罗闵生活中的变数, 充满着不确定性与危机,黑猫建立起的牵绊,正是罗闵急于摆脱的。   暴露后罗闵所说的每一句话, 所做的每一个行动,都在传递一个意思:不要与他建立任何关系。   应下裴景声的恳求后,罗闵回过神来必然会反悔,同样会意识到裴景声给出的威胁毫无杀伤力。   罗闵无法以猫身规避的意外与麻烦,都会尽可能维持在人形解决。   这意味着罗闵会极大程度避开对他不利的因素,这也是裴景声松口将他送回家中,而不是强硬将他扣在身边的原因。   即使罗闵与他毫无关联,裴景声也不可避免地将他代入黑猫看待。   不过,此时的黑猫专注地敲击键盘回答的模样,还是令裴景声产生一阵恍惚。   肉垫接触屏幕的哒哒声停了,他看到罗闵的回答。   【这次是消耗精力,不确定能维持多久。】   肉垫毕竟不能像手指一般精准地选中字母,因此黑猫时常按错字词,虽说也能读懂,但罗闵严谨地一个个删除,再重新选词,在屏幕上留下不少掌印。   裴景声目光在黑猫摆正的前爪流转,“好,在此期间我会照顾好……照顾好文文,你放心。”   黑猫摆了摆尾巴尖,勉强接受了他奇怪的承诺。   “吃饭吧,我做清淡的分一份给你。明天我让孙宸把发声按键送来,这样比较方便交流。现在,你是想吃牛肉还是虾?吃牛肉眨一下眼睛,吃虾抬一下手。”   罗闵想说都可以,刚抬起前掌落在平板上就听裴景声说道:“那好,就吃虾吧。”   原本就少有外人进出的顶层,如今更是只有裴景声担起做饭的职责。   只要不突发奇想,灵机一动,做饭绝不是一件难事。   而能根据情况即刻调整菜肴口味,带给裴景声意外的掌控欲被满足感。   他动作麻利,毫不拖沓,不过四十分钟,晚餐便呈上餐桌。   黑猫被端起来时,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很困吗,吃完饭再睡。”   手穿过后腿卡在腋下,裴景声走得很稳,语调平缓,罗闵清醒过来支起头时已被端上了岛台。   他在桌上吃吗?   疑问的眼神投向男人。   不知怎么理解的,男人递来湿巾,“要擦手吗?”   “……”黑猫叼过湿巾,放在台面,把爪垫摩擦摩擦,一只前掌擦好再换一只,裴景声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清洁。   “好了,很干净。”裴景声自然地接手湿巾,将分装好的碗碟摆到罗闵面前,“尝尝味道,我没放什么调料。”   虾壳已提前去了,剪成小段,方便入口。   无需额外调味,海鲜本身的鲜甜就足以打动味蕾,罗闵工作期间不适合摄入太多食物,对饥饿感习以为常,现在却也不免感到满足。   幼猫饿久了再进食总会忍不住发出嗯嗯的声音,黑猫倒不会,倒是把虾肉嚼得脆生生。   吃得很香,认真程度与吃黄灯笼椒时差不多。   联想到青年俊逸冷淡的脸,不由将视线停留得更久些。   被注视的直觉强烈,罗闵维持着原有动作抬眼。   “怎么了,要尝萝卜吗,只用水煮过。”裴景声笑脸相迎,拣了块煮得软烂的胡萝卜到瓷碗中碾碎,添入罗闵盘中。   ……将胡萝卜泥快速舔入肚,黑猫吃了半饱,舔舔嘴,放慢了进食速度。   与裴景声同时结束用餐,罗闵没急着走,他总归不是真正的猫,不能心安理得由裴景声一人做饭、清洁。   见黑猫留在岛台,像监工似的脑袋跟着他转,裴景声压住内心搂住黑猫闻脑袋的冲动,手下冲洗的动作不停,却无法阻挡自由奔放的想象力。   与黑色的阴沉、神秘相对的,猫的小黑脑袋闻起来暖融融,沁人心脾。裴景声只在黑猫入睡时闻过那味道。   不过与其说是气味,倒更贴近于一种感受。   舒适的,柔软的,把脸埋进小猫毛发中,如同睡进一片小型蓬松的云。   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丢盔卸甲。   然而,想要吸一吸黑猫,就必须小心且不留痕迹,借着替他剪指甲,擦脸的名头,捏捏肉垫,揉揉毛毛的脸蛋。   只有借着“正事”的名头,才不会惹黑猫起疑,不令他生怨。   只是文文的黑猫不知道裴景声的险恶用心,那由青年变化的黑猫会觉察出那些细微之处的喜爱之心吗?   “喵。”微凉的触感印在小臂,黑猫不知何时跳上台面,前掌搭在他身上,视线落在不断涌出的清水中。   裴景声才意识到自己放任流水淌出太久,将长着猫耳的青年逐出脑海,关上水流,将碗碟放入洗碗机,“谢谢文文提醒,好聪明的小猫。”   对猫来说很值得一夸,对人来说大概不值一提。罗闵想,裴景声遵守约定,只将他看作黑猫,对于裴景声来说,他只是文文,倒是一件好事。   至少,罗闵不需在与裴景声相处时,时刻斟酌审视自己的行为。   他在这儿,就只是一只猫。   大概,兴许可以这样。   这也是裴景声所需要的,如果只是如此,罗闵可以做到。   ……   “别靠着窗,掉下去怎么办?”男人手抵在窗边,有小块儿地方被猫烘得暖和。   罗闵从飘窗边起身,转身回视玻璃窗,坚固结识。   哪怕是裴景声尽全力撞上去,头破血流的可能性也比整块玻璃掉下百米高楼来得实际。   不过,他无意与裴景声争执,跳下飘窗,抬头看人。   “该睡觉了,吃饭前不就累了吗,今天早点休息。”末了,裴景声又极为民主地加上“好不好?”   黑猫点头同意。   拍摄排得紧,每分每秒都要求罗闵给出最佳状态,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少,觉都是插着空闭眼眯一会儿。   若非罗闵年轻身体底子好,连轴转了一周,怕是得爬着出影棚。   毛芸年纪长点,没爬出去,脚下和飘也差不了多少,道别时眼皮都抬不起来,不睡三天三夜回不了神。   罗闵能撑到现在,神志尚还清醒,已是不易。   不过,也处在断电的边缘,脑袋如蒙了层雾,反应慢了半拍。   洗漱后被裴景声托抱回去,对裴景声的解释:“辛辛苦苦把脚擦干净,自己走再上床会弄脏”接受良好。   柔软从四面八方包裹身体,思绪陷入黑沉的前一秒,罗闵才意识到,他完全不必再和裴景声共睡一床。   然而新换的床单被套淡淡的清香放松精神,黑猫来不及提出质疑已陷入梦乡。   裴景声在一侧留了盏床头灯,四周静谧无声,仅有黑猫沉沉的呼吸声,暖黄灯光被黑色毛发吞噬,照不亮黑猫藏起的脸。   裴景声靠在床头,骨骼立体隔开光影,他看着黑猫,似乎在想什么,眼底却无思虑。   思绪起起伏伏,未进入心间,无言时光流淌,世界陷入黑梦。   睡意以难以抵抗的速度侵袭,裴景声以为自己难以入睡,却轻易坠入深层梦境。   未厘清的猫与人的边界,匿于内心未言的话语,尽在梦中成为真实。   梦,从裴景声反制青年续起。   是梦,裴景声清醒地认知到,除了他接触到的一切,尽是模糊不清的黑雾。   也因此,压制身下的青年,真实且清晰。   他是幻梦中唯一的白。   上一次,梦以黑猫结尾。   裴景声等着罗闵幻化为猫,在梦中,可随他心意行动,将未能在现实中达成的期待化为现实。   “裴景声。”声音在黑雾笼罩的空间响起,如天外来声。   裴景声应声,“嗯。”   罗闵拧着眉,看上去极为不满,“你在想什么?”   裴景声在想什么,罗闵怎么会知道。   “我在想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亲你的肚子。”裴景声毫不羞赧,丝毫不介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这只是梦,当然尽可以为所欲为。   “想咬你的耳朵,看着很软很弹,不知道怎么长得。”   “想把你从头到尾揉个遍,你全身炸毛的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黑猫的样子和你很像,是故意长成这样的吗,招招爪子就有人扑上去把你带回家。”   “罗闵,我真的很喜欢你做猫的样子,不听话但很容易让我心软。” 第54章   听得他剖白, 罗闵既没为他直白的语句吓到——这令裴景声感到可惜,也没表现出信任依赖——这在意料之中。   黑色长睫垂着,轻盈,眨动时却掀起一阵清风。   “但我现在是人, 猫的身体里, 是人。”   裴景声没有回答我不在意。   对他来说,养一个人与养一只猫, 没什么太大差别。   当然, 他绝不是轻浮的那类人。   纵观裴景声成长之途,裴优林仅占据了极小一角, 而这无甚重要的人, 唯一教给裴景声的,便是懂得珍惜。   摔碎一只杯子与摔坏一块名表是一样的,一匹马驹与一朵鲜花是一样的。   它们都属于自己。   从出生到死亡, 拥有与失去共存,独特的东西少之又少。   出生在富贵之家,裴景声得到什么太过轻易,无甚喜爱,众生不过泛泛。   在外被人踩在头顶都能笑脸相待的裴优林唯独看不惯儿子, 将他丢入尚未开发的海岛, 告诉他, 裴景声不会死在这, 除此之外,裴优林不予保证。   一滴水珍贵, 酸涩的果实珍贵,磨砺的石斧与掌心的茧珍贵。   火苗吞噬枝条,海浪拍打暗礁。星空不会言语, 倒映眼底。   吵嚷却寂静。   裴景声在岛上住了十七天,第十八天,他放烟引来了盘旋的直升机。   回家时,他像一只被酱油涮过的野猴。裴景声做的第一件事,是向裴优林下巴上来一拳。   没有话语权,只会任人施为,裴优林美曰其名的教学不过是一场权力的绑架。   裴景声的确懂得了珍惜,便是落在自己手上的绝不放过。   文文是人是猫,重要吗?   对裴景声来说,不重要。   但对罗闵来说,很重要。   裴景声不得不缓下步调。   人和猫,确实是有所不同的。   “我知道。”裴景声回答道。   甚至到目前为止,他也是唯一知道的人,裴景声极力避免因此自满,罗闵非自愿地托出秘密,是不得已,是不可选。   不满足的因子在作祟,裴景声渴望得到更多,尽管他不知索取的尽头是什么。   罗闵不解:“那你还喜欢猫什么呢?”   在梦中,他穿着离开时的黑毛衣,衣领包裹的脖颈修长漂亮,头发蹭乱了,少了几分警惕。   视线被翘起的黑发吸引,裴景声没有回答。   喜欢猫的模样漂亮,叫声好听,还是爱它柔软的毛发拂过手心,没有喜恶的玻璃珠般的眼睛静静地注视自己?   如果是这样,任何一只猫都能做到。   不必是黑猫。   然而总归是不一样的,交集堆砌缘分,既然相遇,就不再孤立。   一言一行微小的改变,叠加思维的聚变。   人因互相影响而不同,因伤痛而成长,靠共同的记忆积攒情感。   更因为在乎,而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裴景声沉默得太久,黑雾向中心笼罩,青年的身影逐渐模糊。   “再留一会儿吧。”裴景声说道。   再多逗留一会儿,直到梦境无法支撑,从他开始崩塌。   直到注定度过的黑夜被盛阳驱逐,停留一段时间歇歇脚。   “裴景声,你是喜欢这个吗?”   罗闵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面上更是沉静。   然而在他的头顶,黑发之间,却不知何时长出两只三角耳朵。   细密的绒毛覆盖,长毛从耳廓探出,正是与黑猫毫无二致的猫耳!   不过看着更厚实些,在罗闵说话间,微微抖动着。   裴景声呼吸一乱,很快调整回来,看不出他产生过丝毫波动。   罗闵顶着一张面无表情但实在出众的脸,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耳朵又动了,向前竖起,认真倾听的模样。   “不喜欢。”   “嗯。”   “我不是有特殊癖好的人。”裴景声淡声道,宛如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为此疑惑般想,为什么他的梦境不受控制?   他心念微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绞紧在罗闵身上,不曾移开半寸。如长蛇锁定猎物,危险的竖瞳聚焦,粗壮有力的身躯即将缠绕猎物。   挣动、呻|吟乃至喘息都不容许泄出。   在由裴景声主导的梦境中,罗闵丝毫不受限制,外貌、嗓音乃至性格都与现实中一般无二,除了脑袋上两只过于活跃的耳朵和对对待裴景声过于亲近的态度。   ——若是罗闵在现实中长出耳朵,是绝不会问裴景声喜不喜欢,极有可能即刻打包自己离开。   大概是裴景声隐晦表示了不满,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改变。   阻碍视线的浓雾散开,大片大片阳光从角落洒出,明亮温暖。   罗闵受不了骤然变化的光线,垂下头躲避光源。   裴景声伸手替他遮挡,手指仅离那毛绒绒的猫耳仅有一掌距离。   它们可怜地向两边垂,显得主人委屈极了。   下一秒,灿烂的晴日便多云转阴,雨声嘀嗒却无雨水湿冷。   雨水阻隔在窗外。   他们回到了家中,正坐在客厅中。   身下的沙发柔软,舒适,黑猫昨天陷入其中昏昏欲睡。   罗闵背靠着沙发,慵懒闲适。   他微微闭着眼,双手自然垂落搭在身前。   裴景声放轻了声音,“你想休息了?你在我的梦里,也会觉得累吗。”   他话语中带着谴责,为罗闵入梦的不敬业不满。   “别睡,再说两句话。”裴景声恶劣极了,极力阻碍着青年入睡。   罗闵撑起头,拧眉,“你很吵,你到时间去上班了。”   “我是老板,我可以晚点再去。”   “……你会赚不到钱。”   “我的钱够用,上班只是挣更多钱。”   “……”罗闵没话说,被他的无赖惹得不耐烦,终于睁开了眼,强调道:“你很吵。”   裴景声不肯噤声,他看着罗闵蓝绿色的眼睛,“你眼睛也变了,为什么变?”   “在你眼里,我是黑猫,猫本来就有毛耳朵和绿眼睛。”   清透的蓝绿眼如湖水般澄澈,点缀着本就锐利的长相,神秘而饱含攻击性。   是与黑眸截然不同的感官。   吸引着人不愿移开视线,沉溺于幽静的湖底亦未尝不可。   “罗闵,这不一样,人和猫是独立的。”   “我不是文文了吗?”   “不,你是,你们是一样的,一直以来就只有你,但是人和猫的形态是不能结合到一起的。”   “为什么不能,这是你的梦。”   他们之间时常发生这样毫无作用的拉扯,裴景声没有一次占过上风。   即便裴景声有理,气也直,事后,还是不占好。   罗闵在靠背趴下来,伏在手臂上,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裴景声。”   裴景声侧身。   “我不是填补感情的替代品,哪怕文文是我,也不行,你明白吗?”   心被抓着小尖揪起来,裴景声看到罗闵眸色切换为一黑一绿,诡异又和谐。   “当然没有……”   裴景声神色严肃,“当然没有。”   闻言,罗闵竟笑起来,唇向上勾,眉间舒展,“那你为什么让我长出耳朵,你想摸吗?”   说着,他竟低下了头,似是鼓励又似引诱。   绝对不能伸手。   绝对不能中计。   虽然裴景声不了解罗闵,但他了解罗闵变化而成的黑猫。   每当黑猫挺拔地端坐着,高昂着猫脑袋,或是趴着露出毛发柔顺的后背时,绝不能伸手抚摸。   他不是在讨要抚摸,只是引诱人类堕落的特殊手段。   猫的心机,是人永远摸不透的。   就算罗闵不是普通的猫,也同样适用。   谁知道等待裴景声的是一道爪痕还是冷漠排斥的眼神。   哦对了,罗闵现在是人形,可以给裴景声来一拳。   但是。   比起能摸上更厚实暖绒的猫耳朵又算是什么呢?   会动的,长在罗闵脑袋上的耳朵。   在他的梦境中,一切伤害都是虚假的,留在掌心的触感与满足则无限逼近于现实。   为什么不顺从心意呢?   裴景声伸出手,向着那翘起的黑发、机敏竖起的猫耳靠近。   触手可及之时,罗闵抬起头,指尖与发丝擦过。   “梦该醒了。”   白光大亮,青年的身影消逝不见。   裴景声睁开眼,梦境纤缕必现,印在脑中难以忘却。   清晨六点十分。   黑猫尚在睡梦中,盖起的薄被随呼吸一起一伏,睡颜恬静,对裴景声梦中遭遇似乎毫不知情。   裴景声报复性地揉上尖耳,薄薄的,凉凉的一小片。   让人不禁探究,在梦中,也是如此触感吗?   对不知情的报复骚扰不满,黑猫前掌伸长包起耳朵,赶走作乱的手掌。顺便将黑乎乎的脸埋进枕头。   罗闵睡得沉,隐约察觉到床侧一轻,持续散发的热意远去,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循环系统中消散,没精力再思考,他又陷入无知无觉。   血水滴落在水池,溶入清水,没了影迹。   冷水扑在面上,减缓了燥意,鼻血被止住,裴景声看向镜中。   水珠顺着眉骨、下颌滴落,脸上很干净,没有留下血迹。   英俊的一张脸。   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一夜未平的心绪。   裴景声扯过面巾,擦干水渍。   双手撑在水池,面对洁净的水池,良久无言。   冬日才冒出头来。 第55章   飞机平稳降落, 进入跑道。   性急的乘客已解开安全带准备起身,空姐劝阻道:“飞机还在滑行,请各位旅客留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等待飞机停靠。”   显然, 收效甚微。   机舱内仍是一片躁动。   他们刚从疲惫中醒来,或是迟迟没有入睡, 所有人都显得疲惫至极, 油腻的头发、褶皱的衣领——这是为凌晨的廉价红眼航班付出的代价。   唯独坐在机翼处的一人精神奕奕,通过小而窄的舷窗向外张望着。   这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少人第一次乘坐飞机都会为此感到震撼而激动, 不过在下飞机时就会开始抱怨——紧紧贴合、无法调整的座椅靠背,无孔不入的推销广告,在耳鸣中听不真切但扰人的模糊广播。   在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 极少有人再去关注共处于狭窄空间内的人是谁,每个人都想早点挤出去,到旅店或是家中的床上一觉睡到中午。   飞机停稳了,含糊不清的广播再次响起,播报空姐代表航空公司的感谢语, 乘客按捺不住站起身, 从行李架上取走随身物品向外走。   人有些多, 不得不挤在过道上等待。   “哎, 看什么呢,快走了。”   “好, 好,不好意思。”   后者不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向机舱外走去。   他视线的尽头, 正是机翼段座位上的青年——那个精神饱满的大傻个边上。   罗闵被轻轻推醒,长眉还皱着,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将目光聚焦到陈啸脸上。   “快穿衣服,我们到了。”陈啸侧身对他打手语。   “嗯。”罗闵起身,被安全带勾回座位,靠回椅背,显得有点呆。   陈啸帮他把安全带解了,背手探了探他额头,“没事吧,怎么傻了?”   罗闵抹把脸,“没事,刚睡醒有点懵,可能是晕机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陈啸手上拿过行李,走在他身前下机,“你一直醒着?”罗闵一上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陈啸忙着和空姐招手道别,紧跑两步赶上,他背了个硕大的背包,压得肩有点垮,但不影响他比划,发表头一次坐飞机的见解:“飞机也就那样吧,就起飞和降落能看得见地上,其他时候都挺吵的。你腿坐得麻不麻,要不先到旅馆休息一天,我自己去就行。”   “不用,把行李寄存之后直接去医院,天就快亮了,早点排队吧。”罗闵一手提着袋子,单手回复信息。   没有行李托运,俩人直接出了机场航站楼,打了网约车,在路边等。   首都比柳市要冷得多,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头发都恨不得重新钻入毛孔。   陈啸裹紧了外套,终于有时间发问,“你刚和谁发消息呢?”   罗闵停顿一下,才回道:“一个老板。”还是个大老板。   发丝吹在脸上,迷了眼,罗闵将黑发全部拢至额后,终于有心情打量这陌生的地点。   即便是凌晨,不远处的商圈仍是灯火通明,璀璨夺目,却充斥着与柳市不同的气息。   厚重,古朴。   一道隐形的巍峨庞大的城墙在眼前耸立,琉璃瓦折射冷峻的日光。   电话中网约车司机一口浓重的口音,“你人在哪儿,我到定位点了,没见人呢!”   “我在定位点没看到你的车牌。”   “74号位置!候车显示屏上都有的,你找找,还有四分钟等待时间啊,找不到我就取消订单了。”   罗闵手机质量一般,声音从听筒漏出来,气得陈啸咬牙切齿。   他松开拽着包带的手,拉着路人举手机向他询问。   “抱歉,我有急事。”行人脚步匆匆,陈啸一连拉了两三人都遭到拒绝。   待罗闵询问工作人员找到位置时,时间刚巧到最后一分钟。   “尾号9930对吧,下次坐车到早点,就算是开车的时间也很宝贵的,好吧?”   司机从盗版小说里拔回眼神,起步,还想说些什么,从后视镜中瞥到后座两人身形,就算坐着也能看出身量不低,不像好惹的。   更别提其中一个脸黑得像锅底,头发剃得又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司机悻悻地闭上嘴。   陈啸逼退司机后,愤愤打字道:【他就故意的,谁把车停在那么外边,就想咱们超时好扣钱!】   罗闵拍了拍他膝盖,示意他冷静,手下习惯性揉了揉。   动作完才想起一只耳不在身边,他手掌下也不是等人抚摸的狗脑袋。   【想狗呢?我就说你不用来,不过一只耳去托管中心也不用太担心,它那个头只有它欺负别的狗的份。】   陈啸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堆宽慰的话,罗闵扫过一眼,点点头,注意力全飘到手机屏幕中去。   【裴:[视频]它在外面叫。】   【wxid_cdq4mi3lckao99:给它喝水。】   【裴:……】   【裴:你太溺爱它了。】   【裴:我把你用过的毯子给它,你愿意吗?】   【wxid_cdq4mi3lckao99:好。】   得到罗闵答复,裴景声从床边起身,打开橱柜,对着一模一样的毯子抉择起来。   最上面一张是黑猫这周刚盖过的,下面的是黑猫垫在飘窗上给黑猫当垫子使的。   这张是猫在沙发上睡觉用的,那张算是猫的浴袍,被猫的爪子勾了丝。   每张毯子都各有它的用途。   裴景声一时很难决定,但罗闵都点头同意,方法也是他开口提的,总不好毁约,叫外头那只像驴一样叫的黑犬打搅他一整晚。   最终,他抽出那张勾出丝的毛毯打开门,“我们商量一下。”   一只耳充耳不闻,蹲守在大门前。裴景声走近了,它闻到熟悉的气味才将大黑脑袋转向来人。   “你这几天待在我这安静点儿,我争取让罗闵和你视频通话。你同意,我就把他的毯子给你。”裴景声说着商量的话,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他相信一只耳是只会审时度势的狗。   一只耳直起身,在裴景声审视的眼神下,转动脑袋抖毛,在男人后退的瞬间咬住垂落的毛毯一角,向后扯,喉咙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裴景声同样扯着毛毯,他用的力气不算重,生怕一不小心将黑犬的牙崩落——罗闵告知他一只耳的牙不太好。   “一只耳,松口。”裴景声喝道,企图用自己威慑它。   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罗闵的狗承袭了和罗闵一样的特质。   ——永远和裴景声杠着来。   毛毯最终还是落入一只耳口中。它将抢来的毯子拖到门口团起,也不睡上去,只将脑袋靠在上边。   但好歹是不叫了,看着还有点可怜。   裴景声心如铁石,给它摆了水、粮和尿垫就回屋关上门,客厅全天恒温,冻不坏黑犬。   躺倒在床,裴景声闭上眼,想起什么起身拿过手机回道:【狗很好,祝一切顺利。】   对面没有回复。   罗闵此时正挤在医院边的早餐摊里喝面汤。   陈啸要做检查,没敢吃,没了包压在身上,走到医院边腿都在抖。   心里紧张,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将无处安放的精力用在招呼罗闵上。   一会儿给面汤里加点香菜,一会儿又跑去买个鸡蛋饼揣身上,现在给罗闵鼓劲让他把面都吃干净。   罗闵没什么胃口,才坐了车,脑子也是晕的,面在冷天坨得也快,他喝了几口汤就吃不下了。   “走吧,进去等。”罗闵塞下几口面,扯了纸擦嘴起身。   他走出几步,没听着脚步声,回头,陈啸还坐着,手上绞紧了塞病例的网格袋,听着罗闵喊他,匆匆站起跟上。   【你吃饱没,饿了再吃鸡蛋饼啊,我把饼塞里边口袋还热着的,别待会低血糖了。】   陈啸啪嗒啪嗒打字,从下飞机后他就没打手语,和罗闵用手机沟通。   罗闵停下脚步,侧身直视陈啸,“你要是没准备好,我们改天再来。戴春仁会坐诊一个礼拜。”   不过清晨,医院里外已有不少人,两人站在进出口边上,个子高又年轻,其中一个还长得过分亮眼,旁人从他们身侧穿过,不免向他们侧目。   话是如此,可在这儿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烧着钱,定下的小旅馆离这儿近的要好几百一晚,住远了又是一笔交通费。   陈啸不在城中村,小卖部也得关门,这几天只能是只出不进。   凌晨的红眼航班更是蹲了很久咬牙抢下,原本他都该放弃坐飞机这选项,自个儿坐绿皮来。   再等得起,等到什么时候?   “陈啸,”罗闵的语气像是叹息,“你已经有最坏的结果了,别怕。”   这话落到陈啸耳里,让他心里像滚烫洗衣机似的哐当哐当似的响。   怕?有什么好怕的,陈啸年龄比罗闵都大,他比罗闵多吃了几年的盐,胆识更大,见识更多,没什么畏惧的。   但说到底,他也只是守着家不肯挪步的蜗牛罢了。   罗闵体谅他的懦弱、同纸老虎一般的虚张声势,没有直接戳破陈啸微妙的自尊心,已是很不容易。   陈啸低着头吸吸鼻子,抬手拍罗闵的胳膊,比划,“傻子才怕。”   “傻子是最不知道怕的。”罗闵说。他没额外指谁的意思。   耐不住某些人脑中立刻浮现出刘冲昂首横冲直撞,抱着人大腿不肯松的倒霉模样,陈啸咧嘴嘲笑,勾着罗闵的肩向入口走。 第56章   “所有治疗都是越早越好, 像你这种情况,如果能在当初手术后立刻干涉,治愈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戴春仁是个面容慈和说话犀利果决的小老头,他切着屏幕查看检查结果, 偶尔将视线投过紧绷的陈啸。   “现在呢?有做手术的条件吗?”罗闵代替陈啸发问。   老头向实习医师递眼神, “你说说。”   “咳,”在众人视线下, 葛冠清稍稍挺直腰背, 嗓音略有紧绷,语速飞快道:“目前来看, 虽然喉神经断裂已久, 但好在这些年肌肉没有萎缩,而就诊人本身身体条件良好,修复再生能力仍处于较高发展期, 因此如果进行重建手术积极复建也是有可能恢复声音……但是……”   他声音减弱,打量着戴春仁的神情。   戴春仁接过话头,“但是就你失声的条件来看,肌肉萎缩与否不是影响恢复的主要因素。你在当地医院检查甚至接受过手术,但结果远不如预期, 是吗?”   陈啸微弯脊背, 没有给出回应。   那些明明白白的诊疗记录能说明一切。   “传统手术治疗对你的效用不大, 你心里应该有所准备。   “我理解你的心情, 来到这儿的人都抱着最大的希望来,但我的能力终归有限, 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已有的地基上塑形,这是医学不可避免的局限。”   神经的修复不可预知,往往经历漫长的过程而期间充满不确定性。   希望聚成火苗, 明明灭灭不断摇曳,可只要汇起一丝光亮,便有源源不断的人涌上挤入那一方明亮。   当它彻底熄灭,残烛融蜡还有祈愿的必要吗?   问诊室外人影重叠,探着头透过门洞窗户张望。   留给一个人的时间极为短暂,陈啸不能逗留太久。   葛冠清尚还年轻,提起眼角打量对面两人神色,与其中站着的人对上视线。   “我……”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见陈啸向青年比了手语,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罗闵转开门把,立刻便有人拥上来,是个中年女人,一手牵着小女孩的腕子,另只手捏紧了检查报告,护在怀里挤向敞开的门缝。   “里面还有人。”罗闵侧步挡住,关门,女人刹住步子,女孩撞到罗闵身上,怔怔抬头。   罗闵向旁撤步,女孩回到母亲身边,怯怯地抱紧了母亲小臂,女人问道:“还要多久啊,我报告都取回来了,一个接一个的,这都快下午了,累死人咯。”   “快了。”   兴许是嫌罗闵的回答太过冷淡,又可能是根本不需要回应,女人仍然提着脚跟向内张望着,一旁坐着的人也不免急躁地起身踱步。   诊室过道两旁挤满了候诊者,都没什么打量过路人的兴致。   一扇扇门开了又关,短暂停留后步履匆匆。   医院是很吵闹的地方,电子叫号和人的吆喝一同响起,等待区的金属椅嘎吱作响,簌簌翻动的各类报告,远近交错的脚步声。   一声声震得罗闵头脑闷痛,他找了处角落坐下,向着空白的墙面发呆。   困倦再度找上门来,耳畔杂乱的声音倒远去了,明显的心跳声在体内回响。   手机震动两下。   是陈啸。   【陈啸:你先回旅馆吧,我晚点回去,晚上吃什么?】   屏幕亮度渐弱,在熄灭前,罗闵手指轻点回复道:【好。随你。】   陈啸没再回复,罗闵退出聊天框,消息列表顶部仍飘着红色数字。   【裴:狗很好,祝一切顺利。】   罗闵点开上边的视频,一只耳没入镜,但叫声响亮,清晰地传入手机镜头,听着中气十足。   视频共有二十八秒,罗闵清晨没看完,现在由着进度条向后爬,视频最后,还有裴景声的声音。   男人离手机近,声量不高却听得清楚,他说:“罗闵,你什么时候回来?”   罗闵的名字在裴景声口中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个为黑猫取的名字都屈居于后。   “罗闵。”   “罗闵,你要让我帮你,你现在是猫,对不对?”   裴景声说着他是猫,却仍然以罗闵的名字叫他,进退有度地哄骗黑猫使用按键。   “裴景声。洗脸。”黑猫按下两个按键,裴景声就会递上湿巾帮他洗漱。   吃饭按,睡觉按。就连让裴景声走开也有个“快滚”的按键。罗闵始终觉得太粗俗,很少使用,裴景声便当他没有独处的需求,留在他身边处理工作或和他看会儿电视。   仅仅两周的周末,罗闵就习惯了使用按键。   但他觉得,不是他作为黑猫被驯服,而是裴景声主动套上了缰绳。   就像现在,裴景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罗闵会在一周的末尾以黑猫的身份去到他身边,所以对罗闵的离开感到不自在以至于主动问候罗闵的归期。   当然,极大可能是难以忍受一只耳扰人的吠叫。   谁叫他主动想起接下照料一只耳的责任?   不过,至少一只耳没上嘴,裴景声仍然是目前托管的最优选。   【wxid_cdq4mi3lckao99:快回了。】   【裴:方便接电话吗?】   【裴:一只耳有点想你。】   【wxid_cdq4mi3lckao99:嗯。】   裴景声发起通话,罗闵点击接听。   “手机拿远一点。”略有失真的男声从手机内传出。   罗闵将手放回膝盖,才发现裴景声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网络差,裴景声的脸一卡一卡的,罗闵提醒道:“裴景声,你变成静物了。”   殊不知自己的脸在另一头几乎是静止的。   幸好,从下往上拍的角度,更显出青年漂亮的骨骼线条,下颌收紧,皮贴着骨,鼻尖挺翘,即使定格也是值得欣赏的。   【裴:去室外,你网不好。】   罗闵顺着指示牌走到花园,“好了吗?”   裴景声还在,回道:“好多了,一只耳你别把脚踩到我身上。”   一只耳从一旁探出头,瞧见屏幕中的罗闵,把脸使劲向前贴,整张屏幕都是它的大鼻头。   才一晚不见,强壮威武的黑犬就从喉咙里挤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诉说什么。   “一只耳,我不在手机里,你离手机太近了。”罗闵安抚它道。   黑犬从嗓子里哼出长气,瞧着很不痛快。   罗闵一本正经道:“小狗也会近视的。”   “它还是小狗吗?”裴景声的声音悠悠从一旁传来。   “一只耳才不到两岁,成年没多久。”要不也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去搅合黑猫与大胖狸花的争斗。   一只耳骄傲地抬起头,被裴景声揽住脖子从屏幕前搬开。   呼,好重的小狗。   裴景声却也没有再次入镜,在一只耳一臂距离处举着手机,不经意地提起,“罗闵,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罗闵走到花园的一角,竹子仍然青翠,正午刚过,竹叶疏影落在罗闵脸上,他想了一会才回答,“四月吧……一只耳吃饭了吗,它不挑食但是会吃很多,别让它跑,会积食。”   他不知道,裴景声正借着视角的便利,肆无忌惮地用眼睛记忆他暴露在镜头下的一切。   裴景声的声线很温和,似乎还带着笑意,丝毫不在意罗闵的停顿,“一只耳吃了,我也吃了。它吃得不多,可能是比较腼腆吧。”   一只耳偏过脑袋向他呲牙,裴景声毫不在意,“在首都吃得还习惯吗,那边口味偏甜。”   “嗯,还好。”站在阴影中有些冷,罗闵向外跨出一步,整个人暴露在阳光下,白得刺目,好一会儿镜头才重新聚焦。   裴景声放缓了语速,“再多说点话吧,罗闵,一只耳很想你,它一早就把我叫起来了,我带它到楼下遛弯,它只想回家。”   罗闵神色微动,“我很快就回去了,不会影响你太久。”   “我不是嫌麻烦,”裴景声解释道,他露出半张脸,皱眉,“别太着急,你可以慢慢来,想要的结果不会立刻得到。”   罗闵头一次和人视频通话,手举得很酸,手垂落下去,随意嗯声道。   屏幕黑了片刻,裴景声提高声量,突然起身,“罗闵!”   一只耳不明所以却也立刻连声吠叫。   “怎么了?”直到屏幕中再次出现罗闵的脸,裴景声才压低声音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罗闵愣了愣,“不会。一般不会出现连续的变化,这半个月我试过了。”   “但你也不能确保。”裴景声笃定道。罗闵关于自己的保证只能信一半。   “就算变成猫,也不会出事,只要找到地方躲起来就好。”   “罗闵,问题不在于你变成猫能不能保全自己。而是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健康、开心、有活力,为什么还会变成猫呢?”   “……”   “说话,罗闵。”裴景声柔声道。   罗闵的画面再次卡顿,良久显示网络状态不佳,对方已下线。   手机被抽走,一只耳不满地转向裴景声,却见男人注视着手机,一言不发,只好甩着尾巴回到毛毯围成的狗窝中。   【猫:我很好,不会变猫。】   【猫:谢谢你照顾一只耳,我会尽快回去。】   【猫:谢谢。】   裴景声有意冷落他,将手机放置一边,回到书房处理暂时搁置的公事。   没一会儿,男人从房间出来,迈过趴在地上没出息地拱毛毯的傻狗,拿起手机回复。   【裴:不用谢:)】 第57章   挂了电话, 罗闵原路返回,过道里已换了批人等待。罗闵没看到陈啸的身影,从出口离开医院。   灿烂而不含多少温度的阳光将大地照得白茫茫,罗闵在光照下睁不开眼, 微低着头躲避, 寻着路标进入地下通道。   他漫无目的地走,顺着地铁轨道交通的欢迎随意挤上地铁车厢, 咣当咣当驶过一站又一站。   罗闵少有这样漫无目的的时候, 没有确定目的地,没有紧迫的时间限制, 理所当然地浪费着时间, 挥霍他宝贵的青春。   这列地铁所在线路经过一片大学园区,哗啦一阵上来一群与罗闵年龄相仿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终于考完了, 我昨天背提纲背了一晚上,结果拿到试卷一看,总共八道题,四道题都没见过,服了。”   “总不能不及格吧?算了啊, 反正都结束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 买车票了吗, 好怕晚点没票了。”   “不想回家啊,回家都没生活费了。我还有个寒假实践活动, 准备做了再回去,也不会太晚的,赶在春运前就好了, 你呢?”   “我想这几天就回啊,我妈说给我煲汤喝呢,好久没吃我爸妈做的饭了。”   罗闵离说话的两人近,将她们嘀咕声全听了去,想向外挪两步,被人堵住了去路。   他只好偏过头努力不去听她们小声的抱怨,转而为吃什么而争论不休。   不知不觉,罗闵在交谈声中放空了头脑,他什么也没去想,为短暂地窥听到同龄人的生活暗道一声抱歉。   “矮柳站到了,此站可到达清河大学,请下车的乘客从左边车门依次下车,谢谢。”   “抱歉,让一下,我要下车。”清越的声音响起,看清青年的面孔后,门前的人立刻让开一条通道,以供青年穿过。   望着罗闵远去的背影,车厢内的两个女生之一得意地说道:“看,我就说他很帅吧。”腿长腰细皮肤白,声音也好听。   另个女生吐出一口长气,笑闹道:“那你挤眉弄眼的不敢去问联系方式。”   车门在滴声后合上,切断留恋的视线,“一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能遇见就不错啦!”   另一边,罗闵显然不会知道在他离开后仍有人在感慨他的出现,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车,站到这所本该在数月前报道的学校。   清河大学,全国名列前茅的顶级学府,无数学子在考场上厮杀,只为博得一张来自清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它的名字就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向往与憧憬,人们在想象中为它镀上一层金光,想它的建筑该如何宏伟壮观,令人心驰神往。   就连李明正这样的警察,也无法例外。   他数次苦口婆心地劝告罗闵,无论如何都该来上学,不要滞留,没钱就去借、去贷款,对有兼职经验的罗闵来说,勤工俭学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李明正愿意以个人名义资助罗闵,这大大减轻了他的压力。   可罗闵拒绝了,实在不知好歹。   李明正这样从小吃过苦头一心打拼到现在的人很难理解罗闵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为什么不从血泊中爬起一路不再回头,立刻将过去的所有一切抛之脑后,即便一路摸爬滚打,但等他功成名就,回过头来一切都是笑谈,是过眼云烟。   谁会停下来等罗闵呢!   “只是一年,我的人生不会因为这一年被摧毁。我想为我自己等一等,只有我能为我负责。李警官,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罗闵仍然记得他对李明正说出那句话时,那张刚毅的脸上出现的惊愕的表情,完全毁坏了他严肃的形象。   形象的破灭,总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而罗闵此时站在这闻名在外的高校大门前,再度体会到了当时的心境。   即使是正门,也丝毫没有名校应有的奢豪大气,它仿佛仍停留在上个世纪,外观简朴,唯有牌匾清河大学四字遒劲有力。   大门敞开着,没有门禁,罗闵直接进入了大学内部。   大概是与花园结缘,罗闵避着人群走,正好走进一片花园内。   比医院供散步休闲的小花园相比,这倒更像是一个公园,树木高大挺拔,角落零星开了几朵迎春花,再往里走,有座人工湖,岸堤栽了一圈柳树,长枝垂落摇曳。   绿头鸭嘎吱叫几声,向下扎进水里,又突然在数米外的湖面露头,涟漪暴露了行踪。   罗闵在没有芦苇的湖边长椅上坐下,不远处有人向湖面丢石子打水漂,十几道掠水声后发出欢呼,喜悦顺风而来。   “咚。”从脚下捡起的石子落入湖面,咕咚一声便沉底。罗闵收回手,抱臂向后倚靠。   午后,万里无云,阳光终于升温,暖洋洋落在裸露的树冠,波光粼粼的湖面,和靠在长椅陷入睡眠的青年眉头、鼻尖。   这一觉睡得很久,罗闵醒来时已有了凉意,太阳下山了。   不过,还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椅的另一边,“醒了吗?”   罗闵缓慢眨眼,还有点搞不清状况,“魏天锡?你怎么在这儿。”   魏天锡挑眉,举起手上厚厚一沓资料示意,“学期还没结束呢。”幸亏这学期还没结束,要不怎么能遇见你。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习惯在封闭空间里学习,总不会来公园背书。”罗闵直起身,将身上搭着的外套丢回魏天锡怀中,肩颈酸痛,腿也麻。   “论坛上说北公园里有个‘睡美人’,刷了几百条消息问是哪个院系的,我再不来,你身上都快堆满小纸条了。”魏天锡捏起一张记着联系方式的小纸条挥挥,“你想看自己的照片吗,拍得挺有艺术气息,据说是摄影社团的人拍的。”   拍照三要素都很齐全。   话说得真情实感,不带分毫挑逗之意,可惜罗闵不是爱自我欣赏的那类人,直言拒绝:“不用,我该回去了。”天快黑了,陈啸不知道回去了没,他耽搁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   魏天锡伸手拉他起身,俯身拍去青年裤腿的浮灰,扯起嘴角笑得热情,“吃了饭再走吧,学校边上有家粤菜还不错。你不想走远的话我们就在学校里,去一食堂,离这不远,吃完我还能带你在学校里转转。”   罗闵的突然到来显然是场意外之喜,魏天锡眼底的欣喜藏不住地向外倾倒。   热情而张扬,永远热脸迎上罗闵的冷淡,和三年前的情形重合。   罗闵向后撤步,委婉地推拒,“不了,还有人在等我。”   他避开魏天锡过分炽热的眼神。   “谁?”罗闵和谁一起来的,陈啸?还是罗闵烧得迷糊随口吐出名字的人?   心有不快,但魏天锡到底有所长进,将怨气吞回肚子,面上还是维持着笑意,“你朋友也来了吗,叫他一起来吃顿饭吧。”   把罗闵一个人落在一旁自己活动的又算什么好朋友。   罗闵垂眼扫过手机,没有来自陈啸的新消息通知,估算着清河与旅馆的距离,还是回绝了,“赶过来不方便,我没什么胃口,今天就算了。”   此话一出,魏天锡的笑意凝滞一瞬,他换了语气,轻声挽留,“罗闵……你是不是没想过来找我……”   他话说得卑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渴望。   如果罗闵专心些,看着他的脸,十有八九会答应他再留一顿饭的时间。   可惜野鸭正巧到了下班时间,嘎嘎叫着上岸,半点不怕生人,从俩人身边路过,甚有一只好奇地抬起头和罗闵打上招呼。   目送左右摇摆的翘尾巴离开,罗闵回神,“抱歉,你刚说什么,我最近注意力不太集中。”   魏天锡的眼神饱含深意地落在罗闵脸上,半晌,他才笑了一声,说道:“没什么,晚上这儿比家那边气温低,早点回去休息,你脸色不太好。”   说罢,他转身走在罗闵前面引路。   “从东边走穿过德兴楼和会堂,可以从东北门出去,食堂在相反方向,等你明年来上学,还会再多几家店铺。”   魏天锡边走边向罗闵介绍设施,在他先来这数个月,已经足够他将环境摸清楚。   他就如同变色龙般轻易融入复杂的环境,从不感到丝毫不适。   与之相反,罗闵是个极其慢热且恋旧的人,对外界的变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适应期,魏天锡表现得越似曾经,罗闵就越容易接受。   魏天锡极力模仿着少年时期,落后两步与罗闵并行,侧身笑道:“我还记得你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连小卖部都找不到在哪,只知道教学楼和食堂还有操场。”   “因为没什么必要。”罗闵既不需要冰可乐也不需要不够果腹的面包,自然不必刻意去找小卖部的位置。   罗闵说这话仅仅在阐述事实,然而落在魏天锡耳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因为没什么必要,所以不挽留,不联系,即使和他倾诉了过去,还是没有将他当做可以依赖的对象吗?   罗闵短暂暴露在眼前的脆弱如镜花水月,可以回忆,却不能拥有。   魏天锡只在罗闵身上体会过强烈的挫败感。 第58章   “什么才是对你来说有必要的?”魏天锡停下脚步, 极为认真的姿态挡在罗闵身前。   他充分地诠释着年轻的所有定义,一往无前的勇气,撞了南墙仍不死心的执拗,还有不计后果的冲动, 他认为一切都有弥补的余地, 因而再三无视那些拒绝的隐喻。   小腿的咬伤密密麻麻泛起痒,魏天锡读不懂罗闵脸上此刻的表情。   他为此困惑, 打断罗闵未出口的话, 他并不想得知罗闵的答案,而是抛下另一个问题:“罗闵, 难道你真的没察觉出来吗, 还是你在装傻?”   “我没理解你的意思,我要察觉什么?”罗闵拧眉,认真地回问。   “我对你的感情。我喜欢你, 你看得出来吗。”   积累已久的情绪从胸膛深处迸发,魏天锡想不到他的第一次表白会在这样仓促的傍晚,天边连火烧云也没有,夕阳稀薄,红日即将收回最后一丝黯淡的光束。   他打从本性里就是冲动的, 但冲动永远不是他行事的依据。   魏天锡不想再和罗闵玩朋友的家家酒扮演游戏, 罗闵永远不能理解他以退为进的离开, 体会他等待时焦灼的心情。   他不懂罗闵怎么能暴露痛楚后若无其事地退开。   罗闵会向其他人诉说他的过去, 讲述他扭曲的亲情吗?   因为魏天锡可有可无,所以没什么必要隐瞒吗?   比起罗闵的坚硬外壳, 魏天锡更喜欢罗闵脆弱,只向他一人剖开内心展露的无助。   只是回想罗闵倾诉时苍白的侧颊与挣扎的眼神,多巴胺便会不自觉地分泌, 让他兴奋地战栗。   这能说明他不喜欢罗闵吗?不,他只是放纵了情绪的野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不能要求他做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吧?   魏天锡期待地看着罗闵的反应,事实上,早该在重逢的第一面,他就该作出表白。   “你喜欢我?为什么?”罗闵话说得冷静,姿态却异常紧绷,他肩膀朝外,大腿紧绷,似乎本能地感到危险。   魏天锡为他的紧张异常满足,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反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就喜欢有人在你身边转来转去,但你根本没想过回应,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能轻轻松松就把我忘记,继续你的好学生生活。”   傍晚的钟声敲响,回荡在空旷的校园,与胸膛的震动共鸣。   罗闵压下不适,“你想说什么,说其实我只是在把你当一个玩笑戏耍?”   “你当然不会承认,因为你心里很抵触这个答案。”魏天锡为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略感抱歉,但内心的涌动无法阻止他表达。   “你和你母亲一样,你们是同类人,失去了一个,就在另一个身上寻找寄托。陈啸在某种程度上和我很像是不是?不过他比我的待遇好得多了,你对弱者总是更容易心软。你和他相处,是不是不用担心产生依赖的情绪,随时都能抽身,没有莫须有的责任,所以你容忍他,但不能宽恕我。”   “宽恕你…我要宽恕你什么?你的喜欢?”罗闵的话语陡然凌厉起来,“高高在上地审视我,贬低我的朋友……这不是喜欢,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看着魏天锡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罗闵接受过数次表白,从来没有一次是像现在一样近乎是宣泄与控诉的表达“我喜欢你”。   突兀而激进。   比起期待别人接受喜爱,更似一种威胁,因为他被喜欢,而必须为他牵引出的情绪负责。   魏天锡脚下一动,他看着罗闵退后一步,一根枯枝在脚底碎裂,仿佛听到艰难系在两人间的细绳崩断的声响。   “你会承认吗,我们当初并不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还是你要说,这一切又都是我自作多情。”魏天锡不愿再让罗闵回避,他不管不顾地要托出曾经。   罗闵不言语,他就继续说道:“在那只狗咬我之前,你其实知道我要亲你,是不是?但是你又躲开了,像我和你告别,说我要出国的时候,谁会和一个普通朋友靠得那么近,我都能数清你的睫毛,你没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魏天锡仍然记得他们间的距离,仅仅能卡下一张手掌,少年伶仃的肩胛骨戳在手臂,呼吸交错。   罗闵低垂着眼,默认了他的靠近,魏天锡极力屏住呼吸,但气流仍然拂乱了少年的长睫。   因为曾经那么靠近,所以魏天锡无法容忍罗闵的视而不见,他暂时忍耐,想从朋友的身份再度做起,甚至留出了空间给罗闵。   可罗闵还是这样,不肯走出他的世界,一步也不愿让魏天锡再进入。   正如此时,罗闵再次竖起他的铜墙铁壁,“我什么都没想。”   “呵,你什么都没想,你又不是什么依照本能生活的动物,你要说你没有情感吗?你能接受我的靠近,难道不能说明些什么吗?”魏天锡铁了心要刺开罗闵的防卫。   他要听到罗闵的心声,他要听到罗闵亲口吐露他的特别。   “你确实很特殊。”罗闵的身形挺拔,像雕塑般稳稳立在地上,面色也如石膏般苍白,“你很像长大后的程云乐。”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像你那个哥哥……魏天锡捏紧了手中的资料册,纸张变形扭曲。   罗闵面容沉静,声线在夜色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抖,“如果他长大,应该也会像你一样,被宠得自我、骄傲。你和程云乐一样,是和我完全相反的人。罗锦玉在医院里见到你之后,越来越频繁地提起他的名字,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她预想的程云乐的样子。   “我很讨厌你,也讨厌程云乐,我认为我再也没法摆脱这个人的影子。”   罗闵跑不了,魏天锡的接近让他时刻紧绷,他仿佛能看到程云乐的面容覆在魏天锡的脸上,和他说话调笑。   很令人厌烦,却也不止于此……   他放任魏天锡笨拙地示好和靠近。   如果魏天锡真的是程云乐就好了,罗锦玉会怎么想呢?   那么荒诞无稽,又那么令人振奋。   罗闵有时确实恶劣极了,他还没成年,他的身边就只有这点轨迹外的乐子,放任它发展又怎么样?   余光中永远有魏天锡投来的视线,草稿上故意露出的罗闵名字的印迹,雨夜里贴近的肩膀。   罗闵刻意忽略这代表着什么,懵懂情愫之所以动人,在于不戳破、不挑明,它永远朦胧而美好。   如果不是罗锦玉突然的发难、意料之外的举动,或许这场不能言明的关系能持续更久。   罗闵的嗓音残酷极了,字字句句劈在魏天锡紧绷的神经,“我确实和罗锦玉是同一种人,只不过陈啸不是什么替身,你才是。”   魏天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眼前闪过罗闵伏靠在黑犬身上,疲惫地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他,你和他很相似。”   原来罗闵早就向他吐露过内心真切的想法,只是他忙于欣赏罗闵表露的茫然,沉溺于被信任的氛围,竟一丝都没能察觉!   他自以为自己才是这场感情的主导者,以为是他引导罗闵走出孤身一人的外壳,得到的答案却全然颠覆他的认知。   魏天锡看着罗闵,青年依旧俊逸锋利,持续地散发着吸引力,然而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如利刃在割着四肢百骸的神经。   “罗闵,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分不清,在我向你靠近的时候,我只是我,对不对?”魏天锡在乞求。   “你看,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不留情面地用我的剖白我的过去刺伤我。但当我在伤害你的时候,你又反过来要摇尾乞怜,希望我能施舍你感情。”   罗闵扯起嘲讽的笑容,如毒蛇般喟叹一声,“魏天锡,人就是这么贱的物种,是不是?”   掌心被锋利的纸张割得生疼,魏天锡沉沉地吐气,“现在呢,我和他不像了吗,你是在报复程云乐,还是单纯地讨厌我?”   今夜无云,弯月出来了,罗闵的语句如弯钩般尖锐,“这对结果来说,不重要。”   许久,都没再等到魏天锡的回应,罗闵收拢外套,“我先走了。”   “罗闵,你以为我在乎?”魏天锡嗓子泛哑,声音沉冷,“你知道程云乐是无辜的,你没有那么恨他,你甚至都算不上恨罗锦玉。她抚养你长大,只要对你好一点,你就会心软,在你眼里她很可悲也很可怜。你做不到恨她,你连逃避都做得不彻底,那么大的雨,你还是要回去。   “你为她的死感到愧疚吧?不然为什么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恨呢。   “你既不敢爱,也不敢恨,你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毕竟我什么都没失去,至少你永远也忘不了和我相处的时光,你说是不是?”   罗闵脚步不停,“你可以这么自欺欺人。”   风撩起衣摆向后翻飞,在魏天锡眼前留下一道剪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第59章   街角响起一阵咳嗽声。   “咳咳……”罗闵弯腰呛咳, 深呼吸平缓。   心跳又急又凶,分不清是变化的前兆还是一路疾走的后遗症。   算是裴景声的乌鸦嘴灵验了吗?   宛若针尖挑破了血管,罗闵能体会到血液在大脑中快速流动,他并不为此紧张, 而在眩晕之余升起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兴奋。   畅快得令他抑制不住地大笑。   “你以为我在乎?”魏天锡说出这句话时, 真应该看看自己的表情,那么难堪、愤怒又强撑着傲慢, 眼神几乎要将他扒下一层皮来, 可还是藏不住那一丝微弱的乞求。   多可怜啊,那些强撑着的感情原来都由一场接一场口不对心的谎言结成, 口感苦涩。   如果不再找来, 不再追究,魏天锡仍然可以沉溺于他青涩而遗憾的回忆中。   可惜他就是这么莽撞而傲慢,问题可以没有答案, 但他想得到的,哪怕剖腹取卵,也要有结果。   空气因持续地发笑从胸腔挤出,挤出唇齿,化作一阵白雾逸散。   罗闵弓身笑得畅快, 手脚发麻脱力, 不得不依靠在墙面借力。   笑意渐弱, 罗闵又吸进犯凉的空气, 嗓子发痒,低低咳嗽起来。   赶巧一阵风来, 晃动罗闵头顶的树冠,罗闵咳嗽一声,枝叶也簌簌抖动一下。   落在地上的树影摇摇晃晃。   裴景声又给他发消息。   【裴:你还好吗?】   来验证自己的乌鸦嘴有没有得到验证?   罗闵直起身活动了下四肢, 感受心跳的节奏,很好,他没事。   【wxid_cdq4mi3lckao99:好,没变猫。】   【裴:那是我的预感出错了。】   【wxid_cdq4mi3lckao99:如果有事,我会说的。】   【裴:哪怕我在距离你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你也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很荣幸。】   【裴:一只耳把你带来的磨牙零食都吃了,晚点希望你发一条语音教育它。】   【裴:它不听我的。】   消息很快发来。   【猫:[语音-20s]】   小红点跟在语音条后,裴景声调大了音量,点击播放。   兴许是对语音功能不太熟练,前两秒,收录了一些杂音,衣服摩擦,轻微的呼吸声与风声。   但当青年开口时,就只能再听见他带着哑意的声音。   他说:“一只耳,你可以看视频、玩玩具,我们说好了的,一天吃一份零食,你把零食吃完了,会很无聊。”   为了显得不太娇纵这只黑犬,罗闵顿了顿,又寻求裴景声的同意道:“可以吗,裴景声,放你之前给我放的那部动画,我陪一只耳看过。”   心间像是被猫尾不轻不重地拨过,有点痒。   裴景声没听清,又播放了一遍,而后回复道:【首都很冷,入夜别在户外久待。】   裴景声又说:【好,我知道了。】   罗闵简要回复后,关闭没有新消息提示的界面,把手插进衣兜,钻着人少的小道走。   虽然没有当场变化,但还是稳妥些好。   或许提前消耗精力□□是可行的。   罗闵挑着人流量小的地儿,沿途路过几片住宅区,都算不上高端小区,可在寸土寸金的地界,有个安身之处,已是值得欣慰的事。   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生活,老太太牵着刚下学咬着烤肠的孙女,夫妻两手提着购物袋挤进单开的小铁门。   公交站台下来一批又一批归家的人。   罗闵就在站台不远处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葛冠清才从公交车上挤下,来不及纠正夹在双肩包带中凌乱的衣摆,一眼便瞧到了不远处的青年。   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前,青年已主动走到面前。   “葛医生,你好。”   葛冠清的耳朵隐隐发烫,他才下班,背着黑色双肩包,眼角还有打哈欠留下的生理性泪水,看不出一丝在医院中的严谨模样。   葛冠清不太好意思道:“你好,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   相比较起来,明显年纪更小的青年倒显得沉稳多了,主动介绍自己:“我是罗闵,陈啸的朋友,上午在诊室我们聊过。”   葛冠清伸出手交握,手被冰了一下,他忍住哆嗦,“是,我记得,这位患者的情况比较特殊。”   罗闵收回手,脸上适时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很淡,只是皱了皱眉,但葛冠清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确实有情况想问,葛医生你知道,我提前离开了。”   葛冠清当然记得,“如果患者本人不愿意透露诊疗细节,我可能没办法告知更多。”   “是,我理解。不过当时葛医生你似乎有话要说。”   没想到罗闵看上去冷心冷情,在细节方面却异常敏锐。   葛冠清略有纠结,“这……”   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拉扯与煎熬。   “我明白,无论是作为告知还是被告知的一方,心里都不会太好受,尽管事实可能已经注定了。”罗闵的脸在夜风中吹得冰白,音色是一种不近人情、不问人间疾苦的凌冽,“但如果还有一点余地可以扭转,都还谈不上盖棺定论。”   尽早接受命运兴许能减少伤害,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专注于已拥有的一切而珍惜当下。可曾经拥有过,怎么能甘心失去?留下的空洞,只怕一生难以填平。   “戴医生没有隐瞒陈啸,他问了陈啸一个问题。”葛冠清说。   “什么问题?”   “问他愿不愿意花费比以往相加起超五倍甚至十倍的费用,压在一个预期效果不明朗的治疗方案上,他可能因此失去所有积蓄,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但结果仍然不会令他满意。”   罗闵眉眼沉静,没有任何表示。   “患者表示他还要考虑一下。”葛冠清一口气吐露干净,稍稍卸下压在肩头重担,“这也是戴老师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起,有时候那丁点儿的希望可能才是摧毁人生活的重要因子。”   “我想知道治疗方案是什么?”   “干细胞治疗结合手术,还在研究和初步应用阶段,单次治疗费用就需要二十万,还要具体看神经再生的情况,看是否需要多次治疗,但他的失声问题不单单是由喉神经断裂引起,因此即使接受治疗,彻底恢复声音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就是明摆着说,要么花大钱大概率还是收效平平,要么直接放弃治疗,早日接受自我的残缺。   就罗闵的表现来看,陈啸多半是没和他商量过这事,想必选择了后者。   葛冠清于心不忍道:“医学是不断进步的,再等几年情况可能还会改变……”   “他会继续治疗的。”罗闵收下他的安慰,弯起嘴角,“谢谢你愿意向我透露这些,葛医生,你是个好医生。”   “啊……好,那是最好的,祝福他。”葛冠清也不由自主地笑道。   外边太冷,葛冠清跺跺脚,向罗闵道别,“那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罗闵转身送他两步,才向后转动,身体却猛地向前晃倒,“罗闵!”   “我没事,我没事。”罗闵被托着胳膊站稳,看着没什么大碍,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双眼无法聚焦,迷离地停在半空中。   不等眼前黑雾散去,他便轻推开葛冠清的手,“谢谢。”   “你哪里不舒服?低血糖还是贫血,你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有没有异常,有没有出冷汗?除了发晕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葛冠清一连串的发问给了罗闵恢复的时间,罗闵回答道:“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有点感冒。”   “我扶你去我家坐会儿休息?别掉以轻心,如果你有连续头晕头疼的症状,去医院看看,可能涉及到脑部供血甚至心脏的问题。”   葛冠清一遇到这事儿就止不住话头,曾经还为这件事和亲戚起冲突。   他认为是好心劝诫,长辈却斥他不说吉祥话,明摆着咒人,“抱歉,我可能有点职业病。”   好在罗闵没为过度的揣测而生气,“我记住了,时间不早了,葛医生早点回家吧。”   委婉地推拒葛冠清的关心并目送他离开后,罗闵独自走到公交站台坐下,从内口袋里翻出干辣椒塞进嘴里咀嚼。   久违的辛辣味道刺激口腔,一路燃烧到胃里,调动惫懒的心脏,向四肢末端供给温度。   罩在眼前的黑雾终于散去。   几辆公交车接连停下,罗闵仍然没有站起身,尾灯的红光落在他五官清晰的脸上。   一辆车在马路对面停了许久,没有开走的意思。   罗闵看着那辆车驾驶座下来一人,穿过车水马龙,来到自己身边。   “你发现我了。”   罗闵视线落在前方,似乎身边的人与他并不相识,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在这个城市,他本就不该有存在交集的人。   “嗯,一般人不会把车开得那么慢。”   “那倒是,他们都赶时间。”周郃在罗闵身边坐下。   “吃点东西吗,辣椒应该不够填饱肚子。”   周郃侧身,宽阔的肩背刚好挡住了吹向罗闵的冷风,从怀里掏出刚买来的三明治。   “还是热的。”   预料之中的,罗闵不会接,他把三明治放在他们之间的位置上,留出了空间。   周郃小心地观察着罗闵的神情,不敢做得太明显,罗闵偏过脸时,他立刻收回视线。   三明治平均分割了他们间的距离,罗闵扫过一眼,把目光放到周郃身上,听不出多少情绪,“为什么跟着我?”   在相貌上,他们果然找不到什么相同之处。   “抱歉,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的行踪。”周郃说。   “你跟踪的技术很烂。”   周郃虚心接受,“警察也这么说,过年的时候我跟着警车看烟花,每次都被发现。”   他的面上一片坦然,丝毫不为此事羞赧。   不过他又补充道:“离开首都,我就不跟了。” 第60章   “嗯。”罗闵淡淡应答, 没有要指责他的意思。   兴许是变做猫带来的好处,罗闵灵敏的嗅觉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周郃买来的三明治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与他身上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奇妙。   换做一年前, 他绝想不到自己会与亲生父亲坐在陌生城市的公交站, 心平气和地说话,手边还有周郃买下的三明治, 塑料包装上氤氲着加热后的白汽。   罗闵听周郃说:“我不是第一次来首都了, 闪影前几年设立分公司,就定在这儿。刚开始创立闪影, 我没想到它能做得那么大, 每天对着机器和数据没有成效的时候,想着算了吧。”   周郃因偏身而微微弯着脊背,衣服显然是认真打理过的, 不过款式不够正式,更因久坐留下了折痕,削减了一丝不苟的完美,叫他看上去不像个成功的企业家了。   那张令他抗拒的与程云乐相似的面孔显出更多不同之处来。   罗闵没有接周郃的话,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这鼓励着周郃继续说:“可每次我还是坚持着去做, 很不可思议地就那么越过了技术关卡, 一路向着越来越好前进。”   这番话被竞争对手听去, 气得脑溢血发作也不无可能。   就你周郃无欲无求事业越走越顺,把商战当无情道历练呢?   周郃没得选, 负罪感压在肩头,他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和人喝酒打高尔夫,再换一套华丽的西装参加酒会。   事实上, 他连工作都不想继续,但这是他唯一暂时隔开杂乱的念头,而不至于想起他破碎的家庭的途径。   罗闵在他的叙述里回忆起那几栋高楼,以及宽敞的展示厅,在进门的中心位置,摆着一台再普通不过的台式电脑。   以及周郃笔挺的西装,在摄影灯下向自己走来时宽和的神情。   又想到无人清理的楼道上,前后响起的脚步声,沾染灰尘的裤腿。   “闪影很成功,它是你的心血。”   “但它的成功,也让我失去了应该值得珍贵的人。”   “你不能预见你的选择,更何况那由不得你。”   罗闵对周郃实在谈不上有多少怨恨,在他不知事的时候或许还为某个角色的缺席而啜泣过——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周郃也只是罗锦玉幻梦中的一只送子鹳,他被摒弃在外,只是一道程序,一件工具,就连罗闵都不清楚,罗锦玉到底有没有为周郃本人而动容过?   而从实际而言,罗闵甚至不认为周郃还在找他,他们总共相处的时间都不足以让一颗果树从幼苗成熟结果。   周郃却惊讶于他的一句安慰,喉结滚动,“是,我非常幸运的一点是,至少在现在,我还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和可以掌握的资源,而不是一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能给予的穷光蛋。”   “所以你选择直接给我一笔钱?”   不知道有什么好弥补的,而急于用身上仅存的最好的东西给予,过于本能的举动。   显得非常愚蠢。   周郃显然也意识到他的鲁莽:“是我的错。”他努力挑选着词汇来称呼他的亲生儿子,“小闵,我希望你过得好。不过我实在不太聪明,好像出现后总没法让你高兴。”   罗闵长大成人,哄孩子的方法似乎都不能奏效了。向他靠近一步,他就会飞快地退开数步。   今日的默许,对周郃来说根本无法提前预见。   不是漠视也不是冷硬地推拒,更没有激烈的斥责,平静的对话简直就像一场美化后的梦境。   周郃不想从这里挪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梦的主导者惊醒了。   车道上,一辆加塞的汽车引起众怒,泄愤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罗闵对事故中心毫不关心,他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只和罗……和你母亲有一段婚姻,更明确来说,是只有那一段感情。我们约好,婚礼后稳定下来再去领结婚证,可没过多久,就有了你。”   罗锦玉不想留下她臃肿的记录,再三推迟了领证日期。在那个年代,这不足为奇。   周郃见过她艰难地挪动水肿的双腿,为妊娠反应难受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看她生育后落下大把头发和憔悴无神的双眼,如果不相爱,为什么会吃下那么多苦头来迎接他们共同的孩子呢?   罗锦玉生产时的年龄已偏大了,罗闵不常哭闹,但也常常饿得哼唧,一罐进口奶粉却比一周的生活费还高,周郃刚出社会,与罗锦玉相爱后的进程快得几乎令他招架不住。   两个人的柴米油盐尚可以应对,但面对一个呱呱坠地急速成长的孩子,是添了多少东西也嫌不够的。   周郃在那个年纪有了孩子,欣喜过后迎面而来的是生存的压力。   周父周母只是普通的农户,能把周郃供上县城工作已经是乡里响当当的人物。   对于养孩子这事儿,他们比周郃看得还开,什么米糊面糊喂着养大壮实的话,别说罗锦玉反对,连周郃也是听不下去的。   在紧巴巴地过了一年后,周郃做出了取舍。   时至今日,罗闵也理解他的取舍,体谅他的苦衷。   可是这不应该。   作为周郃的儿子,没享受过周郃拼搏后的甜果,反倒平和克制地为周郃辩解,这怎么能行呢?   亲情本就包含着无理取闹、索取、贪得无厌,冷静地划分责任不该出现在一对父子之间。   好在,周郃心跳即将冻结的一刻,罗闵终于向他求证感情的纯洁性。   他没有再开启一段感情,没有另一个在他膝下长大的孩子,从头到尾,从生到死,除却父母之外,罗闵都将是周郃最亲近的人,是他唯一的孩子。   周郃向罗闵做着保证:“我不会再有一个孩子,十年前意外车祸时,我做过结扎手术。”   那时闪影已崭露头角,风头无两,周郃年轻力壮,明着暗着想走弯路子的人不少。   周郃为这些手段厌烦,索性一绝后患。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遭人算计,他也不会因此留下丝毫隐患。   这番保证很有效,罗闵向他侧目,“嗯。我知道了。”   周郃顺势小心地试探道:“你妈妈……她对你好吗,这么些年,只有你们两个人一起生活?”   “……”罗闵拿起了早已冷却的三明治,在周郃的阻止中拆开包装,咬了一口,回望道:“你想问,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人,比如说,程云乐?”   周郃喉结翻滚地更剧烈,手心渗出汗,“你一直都知道,还是在罗锦玉死后……?”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刚开始,我以为我的名字叫乐乐,后来她纠正了我,因为我们表现得并不像。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永远没办法被代替的。”   青年的眼睛比灯光映照的天边还要黑沉,至少在眸色上,他随了周郃。   “我……”周郃极力压抑着酸苦开口,却被罗闵打断。   “罗锦玉对我很好,她不会打骂我,也从来没短过我吃喝,她是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羡慕的完美的妈妈,温柔、慈爱,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她疾言厉色的时候。从这方面来讲,其实我过得很好,你没必要自责。”   “可她如果不带走你……”你也不会过得很累,我不是完美的父亲,但我绝对会用心地抚养你,在我眼里,你只是周珏,是我唯一的孩子。   然而事情正如罗闵所说,这十几年已然过去,不可挽回,任何假设都是空谈。   周郃的话梗在喉咙中,如咽下一颗火烧过的石头,灼烫着喉管。   罗闵又咬下一口三明治,牙印整齐,“是我主动跟她走的,她走的时候只背了包,我看着她开门,跑过去拉着她,她被我哭得心软了。”   “如果我在……”   罗闵扭头,“如果你在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在那个时候,还是会选择她。她是我妈妈。”   周郃今晚说了太多个如果,他极力创造着可能性,但都被一一推翻。   罗锦玉总会找到时机离开,而罗闵也必然会选择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母亲。   如果周郃在场,他们也只会换一种形式分别。   “你为什么要找我?就因为我是你唯一的孩子,还是第一个孩子?我大概不会再做父母了,我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你……你是怎么想的?”   罗闵低着头啃面包,很认真的模样。   周郃终于从他身上窥到一点稚嫩的影子,无声地叹气,“我很想告诉你,这并不相关,但追根究底,是的。你是我第一个且唯一的孩子。你的出生改变了我的认知,我对自我的判断,生活的方式和行为准则。   “我不得不把我的感受放在你的需求之后,把生存问题摆在眼前。   “但改变不是我当下就能意识得到的,我花了一点时间转变身份,平衡你和我们,我和你,还有我和她的关系。   “爱不是凭空就有的,我意识到你是我的孩子,合并了我的基因而诞生,又在我手中啼哭,才渐渐地开始爱你,在此之前,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你成长,伴随着我的改变,尽管我后来缺席了许多时刻。当时我认为这不重要,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能弥补。   “等到那天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已经失去的永远无法挽回的。我可以选择用特别的方式去补全这个窟窿,没必要惩罚自己,这不全是我的错,不是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强迫自己反复回忆过于你的片段,告诉我自己,能够再一次改变我的,只有你。   我会永远牢记这一点,我不想等到重逢的那一天,你对我,我对我自己失望。”   话说完了,罗闵仍在尽力咀嚼,周郃忘记买水,他吞咽得有点困难。   周郃看着罗闵一口口吃净了三明治,把包装纸叠好扔进垃圾桶,他跟着站起身,新一班车正好到了。   罗闵迈步踏上车,想了想,还是转身对周郃说道:“谢谢你的三明治,再见。” 第61章   罗闵进门的时候, 陈啸正弓着身子上身趴在床沿写东西。   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纸,折痕很重,铺不平,翘起边角来, 罗闵没靠近就看清了上边的字迹。   【陈秀荣舅母3000   陈国悌叔公1500   何天蜀堂哥8500   ……】   疏密有致地记了整页纸, 名字后边跟的数额大的有一两万,小的也有三五百。   陈啸字写得歪扭像蚂蚁夹死在纸页中, 体态也别扭得紧, 两腿盘着坐在地上,头快低到纸页去, 手按计算器算得起劲, 没发觉罗闵靠近。   罗闵把手搭在他肩膀,他触电般地摔倒在地,僵着脖子回头看, 见到罗闵的脸才心有余悸地瘫软下去,手拍着胸口一副被吓惨的模样。   罗闵挑眉,“我进来有一会儿了,你太专注了。”   陈啸屁股黏在地板上,手语打得狂放:“要吓死我了你!本来年纪就比你大, 吓一下折寿三年, 等你七老八十了找不着我哭鼻子, 没人理你。”   “那我对不住你。”罗闵伸手将陈啸从地面拉起, “我补偿你一点。”   他提起笔,在纸张的最末尾记上:【罗闵86700】继而在计算机上相加, 得出总数:216300。   陈啸立马比划:“我爸妈还有积蓄,真不用你的。”   “我七老八十了还要找你哭鼻子,怎么不用我的。而且就这么多了。”   陈啸拗不过他, 又从病例本上撕了张空纸充当借据,详细记录了还款日期和借款数额,看着罗闵把它叠好放进内口袋才算结了。   “今天遇到好事了吗?”   罗闵不明所以。   陈啸指指罗闵,又用手指提起两边嘴角,比平直微上翘百分之一的弧度。   其实没多大区别,他成心拿罗闵逗乐。却不想罗闵当真向他扬起个笑脸,还不等他惊叹就落回冷淡的神色,说道:“不要对我的表情做阅读理解。”   “……”   手动比了无语后,陈啸瞧一眼时间,将近九点,在纸张背面写了几道选择,怼到罗闵眼前。   吃什么。   罗闵默了默,“你选吧,我不饿。”   陈啸大怒,大马金刀地在床沿坐下试图给出威慑,手势比划得虎虎生威,“一整天了,你不饿?!”   “我吃过了。”   “你吃过了?!!!”陈啸手动比出感叹号,“你自己会主动吃饭?”罗闵在他眼里就和只会一脚踢翻餐盘的名贵宠物猫差不多,得把饭端到他面前,才会勉为其难地低头吃两口。   陈啸比对着自己和罗闵体型的差距,心叹道,养活他的粮食能拉扯大两个罗闵。   “嗯,太晚了随便吃点。”罗闵没打算向陈啸透露和周郃的谈话,简单揭过。   “行,那我就不出去吃了,听说外卖还便宜点,早点洗洗睡吧,这一身感觉都臭了。”陈啸用回机械女声,冷冰冰的机械声在他灵活的表达下也带上几分温度。   不过终归比不过本来的声音。   “嗯,我先去洗澡。”罗闵脱下外套,陈啸顺势接在手上,想起借据没写上今日日期,手伸向内口袋。   罗闵闪身进入浴室的后一秒,满含陈啸怨念的机械女音响起:“罗闵你开门啊,你有本事偷藏辣椒你开门啊,咳嗽拖了半个多月和我打包票没有私藏辣椒的是你吗罗闵,罗闵你说句话啊罗闵,罗闵你怎么狠心背着我偷吃辣椒罗闵你忘记你的承诺了吗罗闵……”   “……”   好吵的哑巴。   ……   “一只耳,不可能。”裴景声绷紧了牵绳,“我不可能随着你乱逛,陪你从这里走回你家。”   天气转冷后,裴景声减少了户外活动的时间,转而在家中锻炼弥补。   但很显然,一只狗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在清晨白霜尚未解冻时出门。   一只耳无师自通打开了裴景声卧室的房门,试图抢走罗闵预留的衣服未果后,极力表现出要离开的意向。   裴景声站在洗漱池前默念三遍“这不是我的狗,罗闵快回来了”,方心平气和地牵着一只耳出了门。   可一只耳根本不按裴景声安排的路线散步,而是铆足了劲拖拽裴景声,离开的方向正是城中村所在方位。   更准确来说,是想摆脱裴景声离开,可惜狗链有防挣脱设计,它不得不和裴景声对抗。   “呜——”一只耳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伏低身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你恐吓我没用,就算是罗闵也不会同意你走那么远的路。”裴景声冷冷道,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摆脱了主人撒丫子狂奔的阿拉斯加路过此地,被紧张的气氛所威慑,可怜巴巴地夹起尾巴不敢越过。   主人羽绒服内裹着睡衣,马不停蹄地赶上搂住庞大但可怜的小狗离开战局,连句话都赶不及说。   兴许是触景生情,那慈爱的小姑娘搂住阿拉斯加的画面令一只耳想起它心心念念的黑猫。   罗闵不对一只耳设要求,连坐下的指令都不强求它学会,只教它不随意扑咬,日常交流也是蹲下身平视着沟通。   这时候,一只耳就会用脑袋贴向罗闵的脸颊,蹭得罗闵脸颊发红,接着它会向上拱乱罗闵的头发,让他们的毛发纠缠在一起,就像罗闵是黑猫时那样。   比起散步,一只耳更喜欢和罗闵靠在一起取暖。   温情的、柔软的、美好的。   一只耳抬头瞟男人,看到他冷硬的面孔,从鼻子里哼出气来,恹恹地趴在地上。   现在不必春秋,地面温度低得能结冰,黑犬趴在地上腹部受凉,病了吐了折腾的是裴景声倒好,只怕罗闵也要心急。   裴景声拿什么和罗闵交代?   “下班,我下班后带你回去一趟。我事先声明,家里没有罗闵,他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回来。”   一只耳竖起完好的耳朵,显然是听进去了。   裴景声再接再厉忽悠黑犬起身,“你也不想让罗闵知道你无赖的一面吧。如果你马上起来,我就不告诉他你跟在别的狗后边要吃……”   “汪汪汪!”一只耳大声吠叫阻止了裴景声继续说下去,主动起身返回,见裴景声步调不疾不徐,还回过头打喷嚏骂他。   总之,裴景声按时到达了临风集团,将黑犬的牵绳交到孙助理手上。   “带它在温室里散散步,它不走就给它吃东西,什么都不要就别管它。”裴景声淡淡道,进电梯前特意叮嘱道:“别把它和其他宠物放在一起,有事找我。”   言下之意是,你看着点狗,没事别来打扰我。   孙助理连声道好,低下头看黑犬,只见黑犬满眼鄙夷地看向尚未关上的电梯门,而裴景声回以同样的态度。   孙宸一时摸不清头脑,这狗是新养的?相看两厌到这个程度居然会收养?   牵绳挣动两下,黑犬已向外走动,没有和他打个招呼的意思,浑身透露着淡漠。孙宸忙抓紧握绳,小心地扯动绳子带着黑犬走向温室。   还是猫好,文文第一次和他见面还打招呼了呢。   想到细软的猫叫,孙助理满怀想念。   有了裴景声带猫上班的先例,公司专门开辟了一片区域为带宠上班的员工提供托管。   一般能带出门的宠物都是性格温顺胆大的,提供健康检查报告后毛茸茸的几只挤在一起嗅嗅闻闻,场面十分温馨。   裴景声当然不必把自己的宠物与员工的留在一处,孙宸每次刻意路过宠物托管区时,都十分期待黑猫的到来。   可惜裴景声已有一段日子没带它来了。   倒是又带了只黑犬来。   收集黑色元素吗?   荣升为专属宠物托管师的孙助理手里牵着黑犬,心里想着黑猫,长长叹气。   ……   没有特别提示音的打扰,裴景声专注在工作中,尽职尽责地为集团创造财富。   不过,他的另一位工作帮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朱秘书,文件我已经审批过了,你拿回去按处理意见提交流程。”   “朱秘书?”   “朱沁。”   朱秘书从恍惚中醒神,对上裴景声的视线,后背一寒,从脊柱冒出冷汗,“是,我在,裴总。”   “我叫了你三遍,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朱秘书只得不断道歉,“抱歉裴总,是我工作态度不端正,非常抱歉。”   “嗯。”裴景声淡淡道,已没再看她,垂眼翻阅项目书,神色冷峻。朱秘书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她头一次在裴景声面前犯错,心如擂鼓,强自镇定冷静道:“不会有下次了,裴总,我会主动说明情况扣除我本月的奖金。”   “不用,”裴景声冷声道,“公司还不缺给你发的这点奖金。”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把钱算那么清楚。   “你说吧,出什么事儿了,有公司能为你解决的你提出来,没有,就批你几天假,你自己看着处理。”   显然没料到裴景声有人性化的一面,朱秘书一时半刻都没挤出话来。   在裴景声耐心告罄的前一秒,朱秘书终于说道:“其实是我妹妹离家出走了,她威胁我们报警就永远不回来。我和家里人找了两天,还是没有她的下落……”   “……她说不报警就不报?”   “我妹妹她虽然二十了,但心里就是特别扭敏感一人,其实我知道她就是想我们着急,关心她一点。不让报警也是怕浪费警力,可两天了,她没什么自理能力,身上的钱带的也不多,我们就怕她生病受凉……”   “二十?你们还住在一起?”   朱秘书话头一哽,“裴总,二十还是上学的年纪呢……”   “行了,”裴景声打住,他没想到朱秘书还有这么愚不可及的一面,“那你就去找人,联系警方查监控还是可行的,找到了也不用马上上班,这几天薪酬给你算着,调理好你的状态,出去吧,把文件带走交给祁助理。”   朱秘书一番感谢后抱着文件快步走出,脚步声听出几分迫不及待。   裴景声无言,捏着眉头缓解听到如此和美家庭的小纠纷的烦躁。   在此之前,他都没意识到,二十岁还是个小孩。   他自殴打裴优林后就搬出独住,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   接触到的合作伙伴,更是没几个家庭和睦的。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即便晚一点,成年后也不该再寄居在父母家中,无论如何都该独立出来。   因此,裴景声此前竟丝毫没意识到,罗闵除了他,没有其他托管一只耳的对象有何不妥。   罗闵为什么从来没提到他的家人?   罗闵今年,似乎才十八岁。 第62章   诚然, 裴景声是个刚愎自用、我行我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符合所有负面评价的伪君子。   他本人对这些评价乐见其成,如果谁背地夸奖他心善、仁慈,那才值得好好反省。   他这二十多年来所行善举屈指可数,当然他也不是作奸犯科的那类人。   裴景声只是习惯漠视。   情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恐惧让人谨慎, 期待令人充满干劲,怒火会吞噬理智, 作为平静的看客, 他理所当然地忽视着内因而享受演出。   何必在意呢?   裴景声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意。   在他终于意识到维系关系需要平等的对待、真诚的关切,为罗闵的妥协志得意满时, 却猛然发觉, 好像他仍然陷在自己的世界中。   裴景声又犯了自己最大的毛病。   他竟然现在才醒悟,无论是罗闵作为黑猫还是以人形出现,主动或被动地与裴景声相处, 都是走进了裴景声的生活,而罗闵本人,却将他的生活捂得紧紧的。   罗闵与他一同生活,但裴景声对他知之甚少……   ……   一只耳几乎是擦着车门冲下的车,若非裴景声早有先见之明系上牵绳, 只怕是连黑犬的一根狗毛都别想见着。   “别急。”裴景声安抚一只耳过激的情绪, 可步子迈得比平时更大, 毫不费劲地跟上一只耳。   道口的小卖部紧拉着卷帘门, 贴了纸条。以裴景声绝佳的视力看清上书内容:有事外出,归期不定, 有事拨打电话**********   这几日晴,漂亮遒劲的字迹仅仅落了层灰,保留完好。   罗闵没有向他隐瞒行程, 但裴景声这些天来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几天罗闵都在和陈啸相处,同吃同住。   他们是怎样相处的?   又是怎么结识的?   是能冒着风险陪同的朋友,为什么不肯向陈啸暴露秘密呢?   除了陈啸,罗闵其他的朋友和亲人呢?   本该是在上高中或进入大学的年纪,可罗闵从来没向他提起过任何学业上的情况。   不止是学业和家庭,罗闵几乎对他的私生活一字不提,尽职尽职地扮演一只乖巧的黑猫。   朱沁还当她二十的妹妹是不知事的孩子,怎么到了罗闵这儿,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谈论呢?   裴景声心神流转,竟然平白生出几分愧疚来,牵连五脏扯动六腑。   他驻足的时间太长,一只耳已等不及在他身边打转,用牵绳将裴景声双腿绕圈捆起。裴景声低头一瞧,得了黑犬两只白眼。   “你是想让我走,还是不想让我走。”想起罗闵,裴景声对一只耳多攒了几分耐心,和缓说道。   习惯了一人一狗争锋相对,一只耳也不为裴景声的好颜色打动,甩甩脑袋,自顾自地就要离开。可裴景声这等量级,是它如何也拖不动的,最终仍是在平静的注视下,慢悠悠将绳圈解开。   裴景声只将罗闵送到过街口,此时只能跟在一只耳身后由它带路。   却不想一只耳一直在外徘徊。   “你已经在这儿绕了两圈了,罗闵不在家,你在城中村找多久都等不到他。”   一只耳闻言停下步子,眼珠定在裴景声身上,似乎在打量思索什么。裴景声立在原地受它审视,气定神闲。   他们来得早,日头还挂在西边,几户人家却是已起灶点火,从窗缝里涌出油烟来。锅铲碰撞在一块儿,乒铃乓啷的。   放学了的学生摘了小黄帽一溜烟从穿着气质格格不入的男人身边跑过,回头好奇地打量时又瞧见他牵着的残缺凶狠的黑犬,不敢逗留钻进楼道回家去。   僵持了好一阵儿。黑犬才迈动步子向外走去,裴景声只当它听进了话,却不想被领进了一间楼道中。   一只耳轻车熟路地跳上台阶,拐过几道弯在一扇门前停下,扒着门催促起裴景声。   厚重的金属门板阻拦着来者,裴景声敲门,果然没人应答,低下头道:“我没钥匙,进不去。”   黑犬不信,连撕带拽地扯着裴景声的裤腿,要他开门放它回家。可裴景声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打不开一扇没有钥匙的防盗门,他低声刺道:“你都没有钥匙,我怎么会有?”   若是登门拜访便罢了,他不请自来——一只耳的拖拽不算邀请,怎么能闯进罗闵家中?   光是得到罗闵的详细地址也是相当冒犯的事。但话虽如此,裴景声不由打量起周遭环境。   台阶上因时常走动灰尘堆积得倒不多,只是扶手栏杆处已积了厚厚一层浮尘,窗台不知谁留下的指印暴露出它本身的颜色。玻璃老化而模糊,大概有孩童在上边涂画,有数道拖长的指痕,隐隐凑成了字形。   一只耳趴在门前不肯走,裴景声索性跨过它凑近去瞧。   横撇弯折……竟是一个“死”字。   因距离的靠近,墙面上的划痕也暴露在眼前,规整得似乎利用什么硬物刻出,内容较玻璃上的要丰富许多。   “女鬼”“死人”“凶”“保佑”“镇”甚至还有几个神仙的称号,什么佛祖和观音混杂在一起,难点的字就缺胳膊少腿,密密地刻了半张墙面。   这些刻字参照高度,多半是身量未成的孩子刻下,因是刻的,离远了倒是看不清楚,若是无意撞见,怕是叫人连骂几声避讳的。裴景声俯身细看,半层楼的墙面都留下了印迹,到罗闵家门边,却是干干净净。   就像,畏惧的源头正是罗闵家门之后。   稚童天真,行事毫无依据又不计后果,兴许只是住在楼内的某个孩子迷上了悬疑恐怖题材,而故作玄虚地吓唬人,没有任何可深究的意义。   可裴景声喉咙紧缩,吞咽困难,他记起七月湿热的雨天,湿气钻进衣袖,他踩过城中村泥泞的地面,满心烦闷又戏谑地说道:“最近不是出了事儿,找几个道士来走一圈。人老了,最怕的无非是那几件事。”   什么事?   拆除城中村的进度一拖再拖,上面建立商圈的口号喊了六七年,次次作出要动大工程的动静,可实际没人乐意推进程。   消息灵通的早把建商圈当“狼来了”的笑话,承接的仍装模作样地一副怕走漏风声被人纠缠的谨小慎微衰样,大雨天请他来走一趟。   裴景声只觉好笑,虚情假意地磋磨了时间又听了一路的鬼话,便拿着顺耳听来的消息敷衍讽刺……   那消息是如何说的?   说这老弱病残群居的地儿,竟出了场凶杀案,死了个女人,身中十数刀,血淌了半间屋子,凄惨恐怖……   再如何,裴景声就没再听了,那说话者语句间的揶揄兴奋,几乎令他作呕,事后便将那人寻了由头降职外派。   女鬼……女鬼……   那事发地,会是罗闵的家中吗?   兴许只是碰巧,毕竟家门开开合合的,罗闵又不是好亲近的人,小孩不敢造次也属正常,裴景声只来了这一处楼道,旁的他都没去过呢,怎么知道别处没有呢?   城中村人员密集,一点消息都传播得快极了,更何况是关于人的生死呢?心智尚不成熟的孩童们将一个人的死亡当成怪谈相传又畏惧,实在是再普遍不过了。   这样想着,不安的情绪终于消散些许,裴景声没心思再留。   何必在这里对着几处涂画胡思乱想。   既然他与罗闵如今的关系稳定,又何必急着探究呢,罗闵迟早会向他袒露的。   迟早的……   裴景声隐隐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却抓不住线头,索性放弃深思,牵起一只耳便要离开,“走了,一只耳,回去早点我替你再拨一次视频。”   一只耳原本兴致缺缺地搭垂着脑袋,听到后半句又提起精神。裴景声看它假装不在意,尾巴都在地上扫起了灰尘,“你不会想让我给你洗澡的。”   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到自己藏不住事的尾巴,黑犬立刻起身,若无其事地下楼。   心心念念想回来的家,没有罗闵在,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到底不如能瞧见罗闵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来得实际。   一只耳很识时务。   裴景声下楼,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墙面,划痕从三楼向下开始减少,到二楼中段稀疏,但字写得更大了。   尽管极大可能与罗闵没关系,可光是看着就叫裴景声压不住烦躁,只想快步走出楼道。   “怎么不走。”一只耳却突然停下,裴景声险些一脚踩上它,紧急收住步子,抬眼便瞧到贴着墙面一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攥手在胸前,有些紧张地避开视线。   裴景声本该越过男孩离开,可擦身而过时,他突然顿住,回身道:“那些字,是你刻的?”   男孩登时浑身一抖,眼含惊惧地看向男人,明显一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模样,不打自招。   他挪动步子想跑,可黑犬绕在身后,男人又挡在身前,他吓急了想喊,又怕叫人发现他胡乱涂画的事,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没见过你,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事,我又没用笔写。”   裴景声不管他的辩解,男孩说话间无意识松开手,一枚钥匙挂在脖子间,尖端还沾着墙灰,想来就是他的作案工具。   注意到裴景声的声线后,男孩猛地抓紧了钥匙,连同胸口的布料一同揉皱。   “你为什么要在墙壁上刻字?”裴景声不咸不淡道,似乎对此事并不太关心,饶是这语气,却也叫男孩手心渗出汗。   可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胆量比裴景声想象的大,男孩粗声粗气道:“我又没乱刻,我是为了提醒别人,叫他们小心!”   “小心什么?”   “当然是小心死人!”男孩顶撞道,他十分顾忌地看一眼身后的黑犬,低声嘟囔什么。   裴景声眉头紧锁,冷声道:“你说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有压迫感,男孩颤抖的身体都一瞬间止住,红着眼心一横道:“我说我不想死!”   他大概是真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张嘴哇啦:“你就是和那个杀人犯是一伙的,你还牵着他养的狗,是不是想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杀了!我还是小孩,你不能杀小孩!我是好人,好人会战胜坏人,你们就等着瞧吧!”   男孩越说越慷慨,到后边几乎是语无伦次了,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滴滴嗒嗒地掉在外套上。   “停!”裴景声被他哭得心浮气躁,从口袋中掏出为数不多的现金塞进男孩怀中,“你好好说,这些钱就都是你的。”   哭噎声瞬间止住,男孩两手将钱捂得紧紧的,“我……我不会…被收买的……”   裴景声沉声:“那你是要钱还是要……”   男孩被脑补中他未说出口的话吓得一激灵,说道:“我要…我要说什么?”   “我问你答。首先,你说杀人犯,杀人犯是谁?为什么叫他杀人犯?他住在这栋楼里?”   “杀人犯当然是因为杀了人才叫杀人犯了,”男孩缓过神就嘲讽道,瞥到男人脸色立刻收敛认真回答,“因为他把自己的妈妈杀了!我听别人说,他们一群人都看到了,房间里只有他和他妈妈,他妈妈留了好多血,杀人犯还握着刀!”   “他叫什么,住在哪?”裴景声生硬地重复他的问题。   “我记不清他叫什么了,不过我知道他姓罗!就住在三楼,301!”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男人的声音艰涩,几乎在忍住颤抖。”   “嗯……在我刚放暑假的时候!大概七月份吧……”   男孩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男人问出下一个问题。   只见男人满脸惨白,目光无神地立在原地,似乎僵在了原地。男孩心下大喜,只当是自己默念的咒语起效,悄摸从黑犬身旁的空隙一跃跳下几个台阶,抓着钱跑了。   裴景声放任人跑远,全身力气仿佛霎时抽空,心口传来陌生的疼痛,他想起他忘了什么了。   他满心满眼寻找黑猫的雨夜,比盛夏更冰冷的雨水中,他听开水房的男人用他最厌恶不过的戏谑又隐隐畏惧的语气说道:“血次呼啦的,和罗闵他妈走的那天差不多了,不过听说彭虎人没事儿,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罗闵都放出来了。”   那天雨太大了,他根本没听清男人说了什么,又或是他根本不在意罗闵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摒弃了一切无关紧要的信息,在大脑中删除。   他刻意忽略了。 第63章   裴景声回过神时, 男孩已经跑走了。   他牵着一只耳走出城中村,上车,点火,却迟迟未能启动, 反倒鬼使神差地向副驾看去。   空荡的。   他却恍惚看见了蜷缩在毛毯中湿淋淋的黑猫, 毛发可怜地贴着皮肤,那么瘦弱, 腹部上下起伏都明显极了。   裴景声当初在想什么?想他好端端的黑猫怎么就成了个人, 想罗闵为什么对他这么抗拒。   那些充当谈资的他人之事,用轻飘飘的语气带过, 却回旋着落在胸口。   那么尖锐, 扎得人鲜血淋漓,刺穿坚硬的骨骼。皮肉向外大敞着,冷气丝丝缕缕地透进身体。   他在乎, 就不能事不关己。   因为在乎,而为错过与忽略而羞愧。   兴许是被裴景声沉积的低气压所感染,一只耳上车后倒乖巧许多,一声不吭地支起上身将脑袋搭在后座。   嘴角向下耷拉,不见面对罗闵时的欢喜, 那会儿别说嘴角, 连残缺的耳朵都会努力支起, 嘴筒子更是要塞到罗闵怀里。   它很喜欢罗闵, 无论是黑猫还是人,始终如一。   裴景声横生几分包容之心, 压过隐秘不易察觉的嫉妒,温声说道:“坐好,我开车了。”   黑犬不动如山, 贯彻自我的态度,丝毫不将裴景声看在眼里,依旧凝重地守望着。   尽管从它的视角来看,只能瞥见一成不变的天空,连片云彩都少见。   裴景声收回视线,又止不住地想念罗闵。   这次却又无法那么坦然地说出思念的话来。   ……   “据中央气象台报道,一股强冷空气迅速东移南下。预计今天夜间到明日日间,我国中东部部分地区将引来中到大雪,嘉江以北地区或迎大到暴雪,阵风7-8级……此次暴雪天气将对交通出行造成较大影响,请以上地区居民做好防范措施……”   广播声渐弱,裴景声熄了火却没急着下车,手指轻敲方向盘。   他此时正是对消息高度敏感的时期。   嘉江以北,正是首都所在方位。   他有心想向罗闵问几声情况,几行字打打删删,屏幕明明灭灭,耗了大半小时都没发出一条。   不由得庆幸起“对方输入中”的提示仅展示十秒。   一只耳打了个盹,入睡前裴景声是什么姿势,醒来后裴景声就是什么姿势。   它还记着要和罗闵视频的事儿,见裴景声握着手机,聪明而有所偏见地认定他背着自己与罗闵交流。   在狗的理解中就是暗中圈地盘,简单来说则是被偷家了。   黑犬忍住性子从脚踏上撑起上身,气沉丹田地警告道:“汪!”   突如其来响亮的狗叫将车内的灯光唤醒,也把毫无准备心烦意乱的男人拉回现实。   “……”裴景声忍耐着将训斥的话语吞回肚子,“下车。”   一只耳不情不愿地落在裴景声身后,拽两下牵绳才不紧不慢地跟上,仿佛要去的不是千金难求的豪华平层,而是什么虎穴熊窟。   好不容易到了电梯,一人一狗分站两端,互不干扰。   电梯在寂静中上行。   消息的特别提示音格外明显。   裴景声绷着脸抬起手机,手指竟有些僵硬地划不开屏幕。   【猫:什么?】   原来是刚才遭一只耳所吓,手指误触,一串字母直接发了过去。   电梯叮一声便到达顶层,裴景声喉结滚动,语气照常地发出消息:【没事,一只耳捣乱误触了。】   他又说:【听天气预报说今晚会降雪,在首都出行可能会受影响,注意安全。】   消息发出后,又不禁多思,罗闵衣服带得够不够?他那几件中看不中用的款式穿在身上能不能抗住北方的冷气,要是风吹得病了,又怎么办?   罗闵皮肤那么白,看着体质也不大好,某次在裴景声眼前变化时,虽然裴景声反应迅速地背过了身,可冷白皮肤下微微起伏的肌肉牢牢印在了脑海中。   那么薄一层肌肉,能保护得了骨头吗?想来是从小就营养不均衡,只够长个子的。   于是又想罗闵在首都吃得规不规律,有没有嫌麻烦或节省而随意打发?   得知罗闵亲眼目睹母亲离世一事已足以让裴景声喘不过气,心如刀割,男孩口中的“杀人犯”,男人口中对罗闵的忌惮,更是令他生出无法扑灭的怒意与疼痛。   无论他们知不知晓内情,都不该放任自己对罗闵的凌辱与隐性暴力。   罗闵能借着这机会远行也好,不至于待在家中……   毕竟他与罗闵约定,只在罗闵成为黑猫时相处,别的,裴景声缺少理由更没有立场干涉。   然而深埋心中的欲望之种,早已汲取了隐晦情愫牢牢扎根,此刻终于借着无处安放的爱怜、懊悔、疼惜、贪欲破土而出,向裴景声彰显它粗壮的枝干。   他急切地想要见到罗闵,确认他的安好,感受他的呼吸,哪怕受到冷淡的对待,也是裴景声应得的。   如果他不为自己无意的伤害而歉疚,那他与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仅仅因着好运“收养”黑猫而特殊吗?   直到今日,裴景声才彻底为他的自以为是深切地后怕。   罗闵远在千里之外,不知他的心绪波动,平静地回复:【我明天就能去接一只耳了。】   【裴:明天?几点的飞机?】   【裴:怎么提前了,事情顺利吗?明天我带一只耳去接你好吗,它会在车上乖乖等你。】   进展大概很顺利,罗闵回复地轻快:【早上八点,陈啸抢到的特价机票,原本我们打算坐火车。】   【猫:一只耳不喜欢坐车,我会去接它的。】   【猫:麻烦你了。】   【猫:[转账]】   裴景声略过转账信息,查过首都机场航班后注意到早上八点是到达时间,实际罗闵应该在凌晨就从住处动身了。   他当然有办法给罗闵改签一班更舒适的航班,不必风尘仆仆地奔波。   但他注意到罗闵说到特价机票那几乎看不出的小小雀跃,心倏忽塌陷下一小块儿,没再自作主张。   【裴:我知道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见。】   页面顶端显示对方输入中,裴景声不由屏住呼吸,十几秒后,罗闵回复:   【猫:^^嗯。】   “……”   裴景声一言不发,电梯中的顶灯将他眉骨下眼窝打得幽深,配合他粗重的呼吸,竟像是什么野兽化形。   他抬头,才终于从电梯中出来。   幸而电梯是为顶层专属服务的,而不至于将他带回地面和他人分享这一时刻。   怎么同样的笑脸符号,罗闵打出来就那么……   像他的猫耳朵,尖尖的两只毛茸茸地立在脑袋顶上,强光会将他探出耳尖的聪明毛照得半透明,如同浮了层光晕。   即便抛弃他身上关于猫的特征,光是想象他翻找打出两个符号就心化成一滩水。   好想见到罗闵……   已经整整两个礼拜了,哪怕之前他们见面并不频繁也从未带给裴景声如此急切的心情。   哪怕罗闵提前返回已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他仍然迫不及待,几乎不能再等待,仅存的理智拉扯他放弃冲动的念头立即飞向首都,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我明天要去接他,他说你不喜欢坐车,不许我带你去。”裴景声向自己叼着牵绳卧在门前的一只耳说道。   他没说罗闵的名字,但一只耳依旧警觉地竖起耳朵,歪着大黑脑袋尽力分辨裴景声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傻狗。”裴景声揉了揉一只耳的脑袋,进门解下牵绳,在黑犬张开血盆张口作势咬他时,直起身,“罗闵回来了,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这回一只耳听懂了,尾巴当即竖起用力摇摆,眼睛都瞪大不少澄澈多了。   它不计较裴景声对它的戏弄,爪子拍门就要出去。   说它傻还不信,“是明天,你得吃了晚饭,睡一觉后起来再吃一顿早饭才能见到他。也就是在你半夜叫醒我并在我房间巡逻的第八圈的时候。”   一只耳听懂了,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即跑到饭盆边等着裴景声放饭,积极得和罗闵视频时差不多。   裴景声给它放了粮,走到浴室脱下衣裤冲凉。   水温自动调节到合适的温度,水雾眨眼便□□燥。   温热的水珠顺块垒分明的肌肉滑下,转瞬却融入冰冷的水柱。   兜头冷水砸下,裴景声依旧无法平息自内而外的燥郁,大概在见到罗闵前,他都无法恢复平静。   夜晚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可今晚,钟表指针挪动的速度似乎都被人为地放慢。   裴景声无法入睡,门外的一只耳同样,来回地在客厅中打转,通过未关严的门缝能听到他推动饭盆的声音。裴景声知道它绝不是饿了,故而没有理会。   如果有人在这,绝对会被裴景声的正式吓一跳。   不过刚进入深夜,男人竟已穿戴整齐,连发丝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他坐在窗边,一盏灯都没点亮,静静地等待天边破晓。   当天际尽头浮现一抹亮光,他当即起身,手机突然传来的提示音让他的动作暂缓。   【周郃:裴总,这是你的猫吗?[微笑][图片]】   图片中,黑猫睁着澄澈明亮的蓝绿眼,偏开头。 第64章   周郃余光留意着黑猫, 得到裴景声确定黑猫身份并托他暂时照料的答复后,蹲下身来,与黑猫平视。   黑猫前掌优雅地拢在身前,即便身处人来人往的候机厅内也矜贵非常, 它镇定自若的模样令路人频频侧目, 若不是引起惊叹,周郃也不会注意到角落中这只熟悉的黑猫。   “文文?对吗, 你还认识我吗?”他声音柔和, 生怕惊吓到这只孤身一猫的黑色小东西。   它都不及人膝盖高,尾巴占了身长的一半, 围了身子一圈, 背靠着墙面,可怜可爱。   那股奇妙的热流从周郃心间涌向四肢百骸,多到满溢出来, 化作无法忽视的柔情。   大概这么小而灵秀的生物都会激发人心底间强烈的保护欲,将所有危险因素隔绝在外。   尤其它还有那么特殊的一双眼睛。   周郃又轻声叫道:“文文。”   黑猫耳朵一抖,却依旧偏着脸不看他,一双蓝绿眼睁得大大的,瞳孔缩成细缝不易察觉地颤动。   离近了看, 才发现黑猫没有想象中的镇定, 身体轻微发抖, 像是一身浓密的毛发不能阻止热量的流失。   周郃眉头微皱, 一点表情落在他沉稳的脸上都似发生了重大变故,才使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老总有了波动。   只是一只娇生惯养的猫, 将它的肉垫落在了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地面,而非软得一颗豌豆掉落在夹缝都能察觉的柔软猫窝。   黑猫姿态端庄而紧绷,浑身毛发都为捕捉空气中的动态而立起。   一团意料之外的绵软包裹住了它, 男人将它从地上抱起,裹进了怀中,“我们先去找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围巾的长度刚好包裹住黑猫,指甲还没来得及伸出,四肢已被封印,不得动弹。   周郃单手抱他在胸前,手掌拖住黑猫的屁股,因此黑猫仰着头也只能瞧见男人的下颌。   黑猫乖巧地过分,连挣动的意图都没有,周郃略有惊奇地低头,对上黑猫机敏中夹杂茫然的眼睛,心下一软,不由伸出宽厚的手掌盖住黑猫脑袋,权当抚摸。   他没养过宠物,对猫狗的认知也只有儿时村头见着人便溜之大吉的野猫,并不知道黑猫乖顺待在他怀中的含金量,顾忌着黑猫身份,很快收回手,将它带离原地。   头顶的热源离去,黑猫即罗闵醉酒般摇晃混沌的脑袋,为事情的进展感到荒谬。   怎么会变成这样?   ……   时间拨回昨日。   罗闵被陈啸拉在身后,扮演冷漠而不通情理的同伴,看一个哑巴如何利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旅馆前台提前退房。   还没待陈啸一哭二闹三上吊,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前台已爽快地退了押金房费,并亲自将俩人送至大门外。   陈啸在冷风中吸溜鼻涕,不敢想行程的最后竟这么顺利。   为了庆祝行程的顺利结尾,也为陈啸首次治疗有所成效而庆贺,陈啸请客在一家老字号火锅吃了丰盛的一餐。   捂着肚子出来后,罗闵与陈啸便直奔机场,准备在航站楼度过最后一晚。   “陈啸,想睡就睡吧,回去还要复查。”罗闵从洗手间回来,陈啸两张眼皮快落到地上。   陈啸瞪开铜铃般的大眼,用力摆手表示拒绝。   罗闵不出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他,果然没一会儿,陈啸那上下眼皮又合了起来,身体也前后摇摆,头磕到怀抱中的行李又猛然抬起,再低下,又抬起,循环往复。   “我睡不着,我看着行李,没人偷。”上个礼拜陈啸坐地铁被人摸了两包子到现在都记着,警惕意识强得过分。   怀中行李被抽走,陈啸挣扎着要比划什么,说着说着迷迷瞪瞪手指头绞在一起,向后一倒没两分钟便响起了鼾声。   离开火锅店前一盆大米饭没白塞。   衣服上沾染的火锅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左手边陈啸低低的呼噜声传入耳朵,罗闵生不出睡意,靠在椅背上出神。   大概是在异乡,又是无事可做的深夜的缘故,罗闵放空了大脑,什么都没向脑袋里装。   闭上眼睛,感受光斑在眼前变幻,捕捉移动的光点,直至它消失。   就这么打发时间到天亮也很好。   然而总有想法,要从他大脑中蹦出来。   比如周郃是不是还跟着他,就坐在这个大厅的某一角?从那天后,他没再见到周郃。   不过饥饿时恰好出现在眼前的摊贩,不小心落下又突然出现在转角的物品,都无法令人忽视他的存在。   周郃小心地把握着分寸,斟酌着退守、前进,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存在感。   回到柳市后,他会遵守承诺不将自己放入视线范围内,果断地离开吗?   罗闵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松口气。或许,无视便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在意是依赖产生的开始,罗闵不该开头。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些日子里,身体没有纰漏,裴景声不详的预感也没再升起,罗闵平安无恙地度过了这几周。   变成黑猫简直像是上辈子做的一场梦。   或许,他再也不会成为一只猫。   一只不引人注目,不与罗闵本人的过去有任何牵连的一只普通的猫。   裴景声会为这个可能性而高兴吗?   罗闵还没想出问题的答案,陈啸就凶神恶煞地从睡梦中蹦起,一脚踢飞了脚边的行李。   于是,罗闵不得不看他比划自己梦中的小偷有多么可恶,是如何施行盗窃后拒不认账,又是怎么拜服在陈啸的聪明巧智下。   尽管罗闵看出来,只有前半段是真实的,也没有阻止陈啸漫长的自夸。   相比独自思考,显然观看陈啸的手语剧场更耗费精力,罗闵有些困倦地扶住额角,再过一会儿便要安检,他不能在这时候入睡。   “继续,你停下我更容易困。”   陈啸睡得不久,补足的精神一通叭叭后所剩无几,他站起身,向罗闵叮嘱:“你再撑一会儿,我去买点喝的。”   没一会儿,陈啸便以惊人的速度平移回来,递给罗闵一杯散发浓烈气味的咖啡。   他舍生取义先灌下一口,咂吧砸吧嘴,气愤地砸椅背,“和速溶咖啡差不多,卖我三十多一杯!不苦,喝吧,你尝尝味道,不能接受就给我。”   罗闵那杯有点烫,正好罗闵也没什么兴趣喝它,慢吞吞地往嘴里送。   确实不苦,但也算不上好喝。   罗闵简要地表达对咖啡的喜恶:“不值。”   钱都花了,一杯咖啡还是进了肚子。   陈啸大概是错怪这杯咖啡了,它显然比速溶的含有更多精华,很快便在罗闵体内发挥作用。   由于困倦而减缓的心率上升,异常强力地蹦跳着,罗闵甚至能听见它在胸膛中跳动的声音。   嘭。嘭。   耳边回响越来越重,甚至盖过了洪亮的广播声。   罗闵努力平复着呼吸,低下头缓解胸口的不适,他来回切换手机界面,以此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在抑制不住喘息的前一刻,罗闵果断起身,“陈啸,我突然接到个拍摄,那边会替我改签机票,我尽早赶回来,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陈啸对计划外的事情愣了一愣,忧虑地皱起脸,但还是没阻拦,只叫罗闵注意安全,有事给他发消息。   罗闵压着呼吸,“你帮我把行李带回去,我结束后就回去。”   说罢,他便向外走去,拐进了陈啸视线的死角。   一声声心跳如同倒数的钟声,罗闵想不到,在最后离开前,会出这样的差错。   他强烈的预感催使他走进厕所,来不及发出任何信息,青年便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   ……   柜台人员见到被裹在围巾中的黑猫时,先后发出两声惊呼。   第一声出于人类对可爱生物本能的喜爱。   第二声便是真情实感的惊讶了。   “您是说,这是您在候机厅捡到的认识的人的猫?”询问的声音严肃起来。   “先生,这可不能开玩笑,候机厅怎么会跑进一只猫呢?您说实话我们也会帮您处理的。”   周郃还从未遭受过这样明晃晃的质疑,他愣了一愣,迅速调整,“好,那我该怎么带着它上飞机?”   “非常抱歉先生,它不能和您一起乘机,不过部分航班提供宠物托运服务。除非在宠物运输过程中的航点,预报温度低于零下十二或高于零上三十摄氏度,将不受理托运。我帮您查询一下您途径的站点,请告知我您的终点站。”   托运?这只本该捧在手心里的黑猫,恐怕会因恒温不在26摄氏度而奄奄一息吧?   “不,我不能接受,还有没有其他方……”周郃尚没说出自己的需求,柜台后的人员忽然神色一凛,站起身打断道:“先生,很抱歉地通知您,今天任何一架飞机都无法起飞了。”   机场广播应时响起:“各位旅客: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由于暴雪天气的影响,今天机场的所有航班都已取消。在此……”   罗闵从周郃的肩头撑起,透过大片落地玻璃,看到远近尽是乌云罩顶,云层快速地滚动。   鹅毛般大雪在半空中被一双无形巨手撕碎,无数混乱交织的斜线连起茫茫白雾。 第65章   雪被风裹挟着打上玻璃, 承载不起自身重量缓缓下滑。   远近已不能轻易分辨,入目所及皆是各种形态的白。   也没人有心思去欣赏这十年难遇的暴雪,机场广播一刻不歇地播报各航班的取消信息,电子屏满目皆红, 候机厅内喧嚷地如同闹市, 周郃挤出聚集到询问台的人流,四处查看着什么。   罗闵很快就知道他在找什么。   “陈啸。”周郃大步迈向高壮的年轻人, 在他周围扫了一圈, “罗闵呢?他没和你在一起?”   陈啸手上还提着行李袋,略显焦急的神色在周郃靠近时迅速调整到警戒状态, 面色紧绷。   旧怨未销, 周郃自然得不到什么好脸色,见陈啸不答,又在人群中搜寻不到罗闵身影, 便抬手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   罗闵在他怀里,看他动作娴熟地按下一连串数字,却在通话键上一顿。   这通由周郃第一次向罗闵拨去的电话,理所当然地没有接通。   罗闵的手机正在某个角落里安静地躺着,只能祈祷不被有心之人拾去, 日后还有机会取回。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请稍后再拨。”周郃将声音公放, 陈啸闻声浓黑的眉毛一低, 也拨打了一遍电话。   答复一致。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了。罗闵去了哪里?”周郃语气凝重道,怀抱黑猫的手臂一紧, 咚咚咚急促的心跳无法辨别来自黑猫还是周郃的胸膛。   紧张的气氛瞬间感染了陈啸,他丢开袋子打字:“半小时前,他说有工作晚点改签回去。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他急急忙忙就走了,平时有事的时候他经常不接电话,应该……”   什么工作到离开前才匆忙定下?那么大的风雪,罗闵要去哪里?是出现什么变故,还是想单纯甩开自己?   “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周郃不想看陈啸说什么应该,他后悔了,罗闵就得时刻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行。冷肃的语气下陈啸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听从地举起胳膊指了一个方向。   周郃当即快步走去,背影竟有些慌张,陈啸拿不准状况,索性拿着行李跟上周郃。   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伏在周郃肩头被厚实围巾密密包裹起的黑猫。   文文?!   陈啸瞪大了眼睛,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   千万个疑问从陈啸心中升起,又在同一时刻压下。他紧步快赶,时而将视线停留在黑猫身上。   罗闵被那视线搅得心烦意乱,索性转过脑袋佯装不知,想来以陈啸的能力是绝不会想通其中的关窍。   要不要干脆表明身份?   疾跳的心脏一紧,念头划过的瞬间便立刻被否决。   一是情况实在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二是……罗闵不愿意。   即便对陈啸很抱歉,罗闵也固执地坚持己见。   毕竟,他不说,谁又会知道呢?除了裴景声这个意外。   念头几个来回间,周郃已走到陈啸所指方向的尽头。   是条死路。   陈啸看着周郃走进厕所,又沉着脸出来,调转方向找到安检回流通道。   周郃走到队伍前边,忽视身后投来怨念的目光:“请问,半小时前有没有个头在我眼睛下,长相很酷的男生从这里出去。”   “没有,先生,我没注意,如果您要离开请在队伍末尾排队,如果您还有其他需求,请在候机大厅内寻找工作人员。”   她手臂隔开周郃与队伍,滞留人员陆续从大厅内离开。   “抱歉。”周郃退开两步,转身对陈啸道:“雪太大了,车开不走。罗闵就算离开应该也没有离开太久,我现在要从这里出去,你可以留在这儿……”   陈啸当即表示他也要离开。   拎着一堆行李赶路对体力是个不小的考验,饶是陈啸身强力壮也不由累得直喘气。然而看着前方步履不停,一手行李一手猫的周郃,陈啸还是咬了咬牙,追上前。   只有被抱在手上的黑猫,显得最为轻松,不声不响地靠在周郃怀中。   离出口尚有三十米时,周郃停下脚步,门口虽安装了防风帘,但大风仍用力吹开缝隙,冷气席卷入内,防风帘上雪与冰结在一起,地上淌着雪水。   不少人驻留在两旁,望着门外凛冽的寒风暴雪,满面忧愁。   地铁在相聚较远的航站楼乘坐,正常情况下可以通过机场快轨转乘,但暴雪降落时就已通知机场快轨停运。   如果想要离开,通过尚还在运行的地铁是最便捷可行的方式。   假设罗闵还未走远,他可能就被堵在半路,或是还留在其他航站楼中。   毕竟自第一天被网约车司机私下加价后,罗闵和陈啸就转向公共交通出行了。   手机关机也可能是他的破手机扛不住低温,总之有相当大可能性,罗闵非常安全,只是暂时和他们失去了联络。   那极小概率的可能却挥之不去,周郃极力避免恶劣的猜想,那些古怪的念头如以恶念为生的毒虫,在周郃体内壮大,牵扯起深入骨髓的恐惧。   抖动的呼吸打在罗闵耳间的长毛,蒲扇般大掌从后脑向下轻轻顺过后颈,掌心仍是温热的,指尖已经冰凉。   “麻烦你照顾一下小猫,它叫文文,很乖,如果我没在中午前回来,有人会和你联络。”   罗闵被周郃交付给陈啸,陈啸没抱过孩子或是小动物,接过黑猫时将围巾弄散了,还让猫向下滑了一寸。   周郃简单替他调整过姿势,转身离开,一路一声不吭的黑猫却突然发出叫声。   见周郃不回身,黑猫又发出更长而嘶哑的叫声,周郃终于意识到是黑猫在叫他。   他走回来,一双猫眼跟随着他的动作,紧紧锁住他的脸。“怎么了?别害怕,有人会保护你的,我必须要出去一趟,文文会理解的对吗。你那么聪明,乖乖的。”   黑猫不依,从松散的围巾包口伸出爪子勾住男人的衣袖,[别走了,我就在这里,你去哪里找我?]   可惜吐出口的只有意味不明的猫叫,周郃轻手拆下黑猫的指甲,任凭罗闵再叫都不再回头,身影隐入飞雪中。   陈啸将黑猫重新裹紧,手背不慎被未收回的指甲刮出一道划痕,低下头瞧见黑猫仍盯着周郃离去的方向,两腿一撇蹲下身叹气。   他倒是也想出去找找,可他向来读不懂罗闵的心思,哪怕找也同无头苍蝇般乱撞。   倒不如留在原地,等着罗闵主动回来,说不定,他还是最先见到罗闵的人。   至于周郃,陈啸不知道该不该祝福他找到罗闵……   陈啸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顺带照顾一只娇贵的宠物猫。   他把黑猫放在膝盖顶,逗弄它。   [好久不见了,上次才照顾你一会儿,就把你看丢了,没想到我们还有缘分。]   黑猫对他摆来摆去的手指视若无睹,半阖着眼,清亮的眼瞳被遮住一半,看着没什么精神。   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倒是和罗闵很相似。陈潇单手给罗闵发消息,手指看着粗,敲起屏幕来半点不含糊,哒哒哒就发了满屏的消息。   忽然一道短信从顶部跳出,陈啸没记起这串号码的主人,不过来信内容表明了身份。   【文文在你身边吗。】   冲着对方阔绰的出手,陈啸秒回道:【是的,裴先生,我现在抱着文文呢,它现在很好。您要来接它吗?全城的路应该都被管制了。】   他在航站楼内,都能听到悠远的喇叭声。   陈啸的动作,引起了罗闵的注意,他歇了一会儿,攒出些力气凑到手机屏幕前,裴景声的新一条短信恰好传来。   【他有什么异样吗,麻烦你检查一下他有没有不舒服。】   【我会尽快赶到。】   注意到裴景声对黑猫的人称代词,陈啸咂舌,没想到有钱人对宠物也有那么深的感情,几乎是当做家人看待了。检查起黑猫的动作不由更轻柔小心,尽管他本来的力道就像在挠痒痒。   罗闵配合着陈啸的动作,艰难地运转思路,陈啸不知道裴景声在哪,他知道。   裴景声在柳市,与他所在首都相距上千公里,在所有以首都为站点的航班、列车都面临取消的情况下,他怎么赶到?   就算裴景声再有钱,也无法与天灾相对抗。   陈啸在罗闵发愣期间回复:【我检查过了,他没受伤也没有特殊的症状,就是看着精神一般,不太想理我。】   裴景声回复得很快:【好。我一定会去接他,不用害怕。】   最后一句话像是特意对黑猫说的,陈啸甩甩脑袋,【没问题,裴先生我会转hyujkkk】   后面一串字母明眼人一瞧就是黑猫的杰作,偏偏短信还不能撤回,陈啸狠不下心再出一条短信费,干脆不管它。   陈啸点了点黑猫冰冰凉而干燥的鼻头教训他,大概认为猫不能承受从不远处透进的寒风,把猫抱紧向更温暖的地方走。   他们在有很多人的大厅角落坐下,即便无聊也无法交谈,只好看向那进出的口子,等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出现。 第66章   临近午时, 风雪渐弱,机场正着人清理出入口外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航站楼内喧嚷声又起,滞留在值机大厅中的乘客依次登记,由机场派车前往附近酒店。   背对人群的边缘, 一只黑猫正小心翼翼地抬起肉垫, 蹑手蹑脚地爬出高壮年轻人的臂弯。   顺利的进程受阻,罗闵的后腿卡住了。   一二三, 罗闵屏住呼吸拉扯, 圆溜溜的猫眼睁大了观察着陈啸的反应。   呼吸频率没变化,很好, 再加把劲。   后腿甫一离开陈啸的怀抱, 陈啸便侧身交叉手臂陷入更深层次的睡眠。   那杯咖啡似乎只对罗闵起了效用,四肢麻痹心跳过速后是不寻常的兴奋,罗闵异常清醒。   跳出陈啸怀抱后, 罗闵并没有离开,而是重新靠近陈啸,小心地从他外套中勾出手机,同时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以防有人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确认安全后, 罗闵余光注意着陈啸的动作, 肉垫迅速解锁陈啸的手机。   肉垫用力到变形又不敢发出敲击的哒哒声, 黑猫费了一会儿工夫才编辑一条短信发出:   【替报信快安全勿回】   替我尽快向人报信, 我很安全,不用回复。   发出短信后, 罗闵立刻删除发信,并用长毛抹去掌印。   掏出手机容易,塞回去却成了难题, 猫的前掌根本无法承担抓握的动作,罗闵勉力也只能扒拉手机两下。   既然已经销毁了证据,手机是落在地上还是其他地方,怎么看都和一只无辜的黑猫没关系。   然而罗闵变回黑猫时虽然不受猫的习性影响,但他自己都没能注意到,自己性格中被放大的特质。   比如说,争强好胜。   这只破手机,罗闵铁了心要将它物归原位,前掌捧不起来,就用嘴叼,高度不够,就站起来。   黑猫衔着手机一角,把握着力度,既不留下痕迹,又不至于从嘴边滑落。小心地直起身,从一团黑球拉长为猫条,前掌搭在椅面上借力,慢慢凑近外套口袋。   用指甲拉开衣兜,脑袋倒过去,伸长脖子将手机向里送。   已经蹭进一个角了,正是焦灼的时刻,如果有人有幸成为观众,绝对会带着看待世界级赛事的紧张情绪为黑猫加油鼓劲。   再调整角度让手机滑落下去就好,罗闵转动脖子。   啪嗒。   失败了。   黑猫无视颤抖的后腿,低下身重新叼起手机,背毛却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温度变化。   周郃回来了,一身无法驱散的寒意直直将陈啸从睡梦中冻醒,罗闵眼睁睁地瞧着陈啸睁开眼打了个激灵,摊开手空无一猫又打了个激灵蹦起身。   陈啸巴巴地低头在地上发现了一只奓毛的黑猫和他可怜的手机,摸不清头脑,又有些惭愧。   周郃一身狼狈,头发上不知是冰还是雪消融,向下滴水,脸色难看又紧绷,比他身上的寒气还森冷。   而他竟然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连猫都没看住,险些又将事态搅得更复杂。一张黑脸吓得比治疗时还白。   “罗闵有没有传消息来?”周郃冷声问道,显然这一趟他无功而返。   陈啸不抱希望地从地上捞起手机,黑红的脸上倏忽浮现一抹喜色,向周郃展示:   【陈啸,我到目的地了,手机在半路上关机,我借用了别人的。你先安顿下来,等我结束了再去找你,地址发给这个号码。】   周郃眉结暂解,目光依旧深沉,“我知道了。”   陈啸见他不如预料中喜悦,悻悻地收起笑脸,转身要将猫抱起,黑猫却主动靠近了周郃,在他腿边嗅闻。   男人后退两步,语气却柔和几分,“我身上冷。陈啸,把猫抱着,走吧。”   两个男人还能在机场撑几天,对一只猫来说就不太友好了。   周郃与其他携带宠物的乘客与机场协商后,由车接驳至宠物友好酒店。   陈啸与周郃各开一间房,陈啸想也不想就将黑猫送入周郃房间。   周郃从洗漱间出来,端坐在柔软床铺中央的黑猫抬起眼一错不错地看向自己,周郃平白产生了被人注视的错觉,从行李袋中随手拿了件衣服套上。   动作间肌肉起伏,罗闵捕捉到男人左后肩一道疤痕狰狞盘踞其上,可见伤口险些将左手臂整条切断,远不是周郃随口掰扯,还有闲心做个结扎手术那么轻松的车祸。   疤痕一闪而逝,被衣服遮掩,周郃穿戴整齐靠近黑猫,“怎么没精神,是不是渴了,我倒点水给你喝。”   酒店内提供了宠物用水碗,周郃怕不干净,将纯净水倒进纸杯中喂给黑猫。   罗闵见到水才知道自己有多口干舌燥,借着周郃的手喝了三分钟才停下。   “怎么不叫陈啸给你弄水,一上午都渴着吗。”这就没那么乖了,有点笨。后一句周郃没说出口,给猫留足了面子。   确认黑猫喝饱水,周郃便要抽回手,手背突然沾上湿意。刚喝过水的黑猫舌头凉凉的,舔过手背的划痕,一触即分,手背残余细密的刺痛。   周郃动作一滞,张口想说什么,又闭唇不谈。   兴许是动物的感官更敏锐,黑猫才会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汽油味道和手背透出的血腥气。   这样的暴雪天气,走出安全的建筑,任周郃自己,也会给出愚蠢、鲁莽的评价,即便这个蠢人就是他本人。   可叫他安心坐在温暖如春的航站楼中,等待罗闵主动报信,才令他痛不欲生。   假设罗闵就困在风雪中呢?   当周郃走出航站楼不远,便在桥面撞见打滑转上护栏,闪烁着尾灯的出租车时,他知道自己绝没有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举动。   庆幸的是,车内没有罗闵,车内一名乘客与司机也平安无事。   周郃一路设想着罗闵可能的行动轨迹,这几周的接近足以让他稍加了解罗闵的行为模式,不至于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却也没能找到青年。   大概人就是不完美且低劣的生物,才会因为感情而冲动做出莫名其妙没有结果的举动。就像罗锦玉留下的道别信已落下一层薄灰,周郃明知她带着罗闵早已走远,还是冲去了车站,花光身上所有钱买下一张终点站最远的车票。   他不想在十七年后,再次陷入等待的境地。   ……   周郃的伤口只是划破了表皮,没一会儿便结痂愈合,比起自己,他把更多注意力给了黑猫。   接连几个通话交代过事宜后,周郃走回卧房,发现黑猫正靠在窗台看雪。   雪降下的速度慢了许多,终于不再像利箭般在空中旋转突刺,仿佛要吞噬一切。   成型的雪花大朵大朵堆积,有的落在玻璃上,被暖气融化,眨眼消失不见。   柳市从没有过这样的雪,就算是几年前的雪灾,雪也是湿的,落在地上一层一层地冻实了,握上去像冰。更何况近两年的暖冬,柳市几乎连场雨夹雪都不曾降下。   像绒花一样的雪,即便深知背后的危险,也无碍它的美丽。   文文这样的小猫,大概去年才出生,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的新奇可供探索。周郃不想打搅它的兴致,悄悄地从它背后走向阳台。   与周郃所想稍有不同,罗闵与其说在欣赏一场盛雪,倒不如说是在转移注意力。   一杯咖啡,一场暴雪,使他以猫的形态与周郃困在一起,和他血缘上的父亲共处于三十平方内。   在安定下来后,罗闵竟显得无事可做,没有费尽心思离开,没有试图再次联系裴景声,告诉他不用特意赶来。   罗闵只做了一只猫该做的,那就是什么也不做。   雪轻声落下,竖起的耳朵终于不再捕捉周郃压低的声音。   “文文。”周郃的说话声突然近了,罗闵立刻起身。   周郃放轻动作就是不想惊扰到黑猫,不过好像反而弄巧成拙吓到它,他歉声道:“我不是故意想吓你,你看,这是什么?”   男人从背后捧出一团白色,是个小雪人,很小,只有周郃手掌那么大,被放在托盘里,表面已泛着透明的光泽,那表示它刚开始融化。   雪人被送到罗闵眼前,微微的凉意,在温暖的室内不会感觉到冷。   黑猫惊诧地瞪大眼睛,如临大敌又不舍得转开眼模样落入周郃眼底,他双手还没搓热,没去摸猫。   他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小雪人,给文文的,舔它的话就会消失得很快。”罗闵当然不会去舔它,他看看雪人,又对上男人满怀期待的眼睛,极轻地叫了一声。   “喵。”他大概说了句谢谢。   周郃得到反馈,却有些无措地直起身,“化了我再做一个。”   一个雪人就够了,黑猫一点也不贪心,安安静静地看着雪人,漂亮的猫眼比什么都吸引人。   在雪人彻底融化前,它被转移到外边的窗台上,所以黑猫还可以靠着窗户欣赏它。   不过周郃信守承诺,又接连做了一个又一个雪人,每个形态大小都不同,到最后,越捏越熟练精巧,竟然捏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形状的雪团来。   那只小猫被摆在窗台的正中央,黑猫在睡前还看了它很久。 第67章   天一擦黑, 罗闵便陷入深沉的睡眠。   他实在累极了,一夜无眠又因咖啡的作用而强行兴奋,清醒的每一秒都是对心脏的负担。   入睡仓促,没时间计较一只黑猫该睡在专属的猫窝还是柔软的被褥里, 几乎是闭上眼的一瞬, 罗闵就失去了意识。   将被角掖好,确保不透进一丝凉风后, 周郃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合上。   陈啸的房间在隔壁,礼貌地敲响房门三下又三下, 陈啸终于顶着一头鸡窝来开门, 眼角还有可疑分泌物。   “刚睡醒?”周郃礼节性问道,拉开距离床铺最远的椅子,赶不及坐下又说道:“短信收发详单, 查询到了吗?”   陈啸也不客气,一屁股在乱糟糟的床铺坐下,拉开黏腻的眼皮捣鼓着手机,也不给个回复。   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椅背,周郃请自个儿落座, 状似无意道:“你这次好像不太紧张, 罗闵最近工作很频繁么?哦放心, 我不会再盲目找上去让他难堪了, 你和我的交流是完全保密的,这种程度的谈话称不上告密, 你不算背叛他。”   陈啸被踩了痛脚,“你怎么会在这里?”   “凑巧,可以查我的航班信息。”   查了就会发现, 周郃是故意的,但周郃赌的就是陈啸不会查。   解释得越多,越惹人怀疑,倒不如由他发挥想象,自圆其说。   果然,陈啸怀疑但又妥协地点头忍下,机械女声代替他回答了周郃的上一个问题:“营业厅占内存,我刚下载,等会儿吧,你要看短信记录干什么?你在怀疑什么?”   “……”   周郃并没有作答,陈啸抬起头直对上他乌沉的眼,即便五官并不相似,陈啸却品出几分罗闵与周郃间的神似,好像伴随着接触的深入,就会越发觉察出他们父子间的相似之处。   陈啸已经习惯了在罗闵身上找不出答案,就像他至今不知道,在他眼里和谐的母子为什么会突然以惨烈的结局收尾,他也并不期待从周郃口中得到什么。   学会装傻,不追根究底,或许才是他最终能成为罗闵朋友的原因吧,陈啸心知肚明。   “来首都前,他把拍摄集中到几个时间段,接连离开了几天,但偶尔会发消息问我一只耳的情况。这次耽误的时间比预料中久,他也在首都接了几个临时的活。但都有提前联系我,没有像之前一样……”   “像之前一样什么?”   “突然消失,突然出现。”   ……   “先生,您需要的宠物医生到了。”   周郃回神,对电话那头的人道谢,“谢谢,我会在电梯口等。”   电话挂断,周郃阔步穿过走廊,脚步陷入厚重柔软的地毯,声响被轻易吞噬。   他与陈啸的谈话最终陷入了僵局——在得到陈啸短信收发记录后。   来自“罗闵”的报平安短信号码归属地确实为首都,然而就在这条消息发出的十三分钟前。   陈啸的手机向一个陌生号码发去短信,具体内容不可查。   而在发件箱内,同样没有这条短信的发送记录。   这条短信内容是什么,如果不是睡着的陈啸发送,那还有谁可以毫无障碍地使用陈啸的手机并编辑信息?   而时间刚巧卡在罗闵来信前,天底下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是陈啸在撒谎?   来信的人,又真的是罗闵吗?   然而奇怪之处不止于此,裴景声竟然与陈啸有联系。   周郃离开航站楼后,裴景声有过几次来电,但都未被接听。周郃可没有告知裴景声除他以外还有人看顾黑猫,而那个人恰巧就是陈啸。   裴景声是怎么判断出黑猫会在陈啸身边?   关心则乱,误打误撞?   放狗屁。   结合他从陈啸口中套出的各种信息,指向的可能性离奇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荒诞而不可置信。   在思考的间隙,电梯叮声到达,来者是扎着羊毛小卷的女性,约莫五十出头,双眼炯炯有神,“周郃周先生?我是邹医生。”   周郃颔首,在前边带路,“邹医生,非常感谢你能在这样的天气赶来。”   “我们医院离得不远,为了应对这种突发情况我还特意买了辆越野车,这对它来说算不上什么。您家里的宝贝有什么问题?”   听到这样的称呼,周郃不免愣怔,但很快调整了神色,“是只小黑猫,我是清晨在机场捡到他的,从那时候起就没什么精神,跑跳的动作几乎没有,但呼吸频率有些快?我不太清楚,我是按资料上对比的。除了这些情况以外,他没有其他不舒服的表现。”   能对捡来的黑猫这么上心,邹医生面色更和缓,安抚道:“您很细心,猫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动物,可能是机场人流量太大或者和主人走失,导致了应激,不过也可能是本身性格导致的环境适应期,不用太紧张,具体情况我会认真检查的。”   有些人自带着令人信服的气场,周郃轻手轻脚打开房门,确认黑猫还在沉睡后将邹医生请进卧室。   “噢,他很漂亮,还是个小男孩。”邹医生用气音夸赞道,这绝对是她见过最标志的黑猫。   “他叫文文。”   “文文,好,让我来看看你吧。”   在周郃调高室温时,她戴上手套,先拨开黑猫浓密的长毛检查了他的毛发和皮肤健康,没有因焦虑导致的斑秃和皮肤红肿,前掌和尾部能摸到几道愈合后的疤痕,猜得出来得到过精心照料,再过一段时间疤痕就会完全消失。   黑猫睡得很沉,邹医生几乎将他全身捏了个遍,都没将他闹醒。   “怎么样?”见邹医生停下动作记录数值,周郃立即问道。   “不用这么紧张,放松点。”   这么久的检查过程,男人一直站在床边,身体前倾全身紧绷,似乎担心她轻柔的动作会伤害他的至宝,连呼吸都是罪恶。   “文文是您刚给他取的名字吗?”邹医生将被角搭在黑猫腹部。   周郃摇头,“不是,这是之前一直养着他的人给他取的名字。”   邹医生:“能联系到他吗,我想了解一些文文的既往病史或者长期情况。”   “情况很严重吗?”周郃立即紧张起来。   “简单的触诊只能排除较为明显的症状,从我的观察来看,文文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的忍痛表现,除了有一点贫血。但是……”邹医生皱起眉头,吐出的字句略有犹疑。   “但是什么?”   “他的心率比正常范围内要略低一点,当然有可能他体质比较特殊,每只猫的情况都是不同的,会受到年龄、体重等等的影响。所以我想如果能联系上之前的主人,了解一下情况,如果近期文文做过全面的检查,那就最好不过了。”   “好。”周郃拨通裴景声的电话,在铃声响起的时刻他又问道:“是心脏可能有问题吗?”   邹医生笑笑,“可能只是应激的后遗症。”   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周郃的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我们可以先做一个血液检测,我把样本带回去后再告知你检测结果,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到医院中做进一步检查,那是最快得出结果的方法。”   屋外风又大起来,窗户都略有震动,周郃望向窗外,有些后悔没将雪人摆在阳台。   果然,几个雪人从窗台跌落了。   那么冷的夜晚,黑猫可能会在半路惊醒,路程中不可预料的事件太多,周郃不想冒险:“做血液检测吧。”   他走过去,坐在床头,握住黑猫搭在枕侧的前掌,骨头又细又小,“抽血会对身体有影响吗,您刚说他有点贫血。”   邹医生抽出采血针,“鼓励文文多吃点东西多喝水,不过不用特意叫醒他,让他有充足的休息时间,保证他的情绪稳定,我会小心点不吓到他的。”   周郃在她的指导下用被子裹住黑猫的身体,只露出采血部位,防止他突然的惊跳。   在下针时,邹医生受周郃的影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做她重复过上万次的扎针动作居然也有些紧张。   针头刺穿皮肤,血液向外流动,比起鲜红色,从黑猫体内流出的鲜血颜色更淡,这衬得周郃的面色更加难看。   就在一支采血管注入足够血液时,黑猫突然而然挣动起来,并且幅度越来越大,要不是做好了保定措施,只怕针头已经弯在了黑猫的皮肤下。   但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黑猫剧烈地挣扎,邹医生不得不将采血针拔出,连止血都来不及做,黑猫已经收回爪子。   没有收敛的力道划开结痂的伤口,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分不清来自黑猫还在滴血的针眼,还是周郃的手背。   “没事的,文文,别害怕,没有人想伤害你,只是常规的检查,你看,邹医生都被你吓到了。”   黑猫紧缩地竖瞳扫过站在床脚的中年女人,尾巴的根根分明地炸开,他的身体都忍不住在抖。   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在周郃面前暴露出他的秘密,罗闵的心跳不规律地跳动,激得呕吐的欲望直向上顶。   因为害怕,他在发抖。 第68章   “没关系, 文文害怕我就先送邹医生出去好吗,我马上回来,不要急,一切都没关系的。”周郃一面安抚着黑猫, 一面向邹医生打手势离开。   周郃带着邹医生离开, 门板在眼前合上。   密闭的空间和明亮的环境带给罗闵少许慰藉,本能在大脑中尖叫, 他应该找个角落躲起来。   谁都看不见他, 谁都找不到他。   然而心脏刺痛带来的麻痹让他不能动弹,有几个瞬间, 罗闵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   他一动不动地缩在枕头间的缝隙中, 等待黑曚散去。   血液离开身体的瞬间,意识还未清醒,身体已经发出警报, 大脑似乎被重锤砸下钉子,让他从幻梦中清醒。   陌生的女人,以及鲜血。   罗闵不得不在周郃怀中挣扎,他的指甲尖锐而锋利,是很好的自保武器。但他并不为反击而振奋, 因为没有人想伤害他。   光是这个事实, 就足以令他为伸出的爪子而后悔。   黑猫的身体还在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 罗闵清楚, 一旦他在这里变回人形,他和周郃之间绝不会再有那么平静的时刻。   他转头向窗台看去, 睡前完整立在外边一排的雪人已所剩无几了,只有最开始那只融化了一半的雪人和最后的小猫身上落了雪花,已不太能看出原本的样子。   如果周郃来得及, 他一定会在黑猫醒来前重新在外边摆起一排的雪人,他一定会那么做的。   “文文,我回来了。”罗闵在心跳的鼓噪声外听见周郃敲响房门,他僵硬地贴紧床头。   周郃回来了。   男人一眼看见了缩在枕头旁的黑猫,黑乎乎的一团,那么显眼。他手背上裹了纱布,不会再有血渗出吓到猫。   “抱歉,我不应该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叫医生来,是我吓到你了,是我的错。”周郃郑重地道歉,黑猫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喉间冒出铁锈味,心疼得快一瓣瓣碎开。   在表面上,男人尽力维持着平和,缓缓接近床沿。   他又用那种语气哄道:“文文怎么那么好?被吓到也没有乱跑,就待在原地等我。看,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不会再把你弄痛了,我靠近你一点好不好?”   周郃在床头坐下,将被子圈起半圆,把黑猫围在中央,他在蓝绿眼的注视下慢慢向前伸手。   他身上喷了安抚费洛蒙,能起到镇定与安抚的作用,但不确保是否对黑猫有效,因此在动作上维持着柔缓。   确认黑猫并不抵触,周郃大胆了些,将棉花团似的黑猫抱到怀里,同时手掌一刻不停地抚摸后背,“文文回来了吗,回来了,回来了,在我怀里呢,不怕不怕。”   这是周郃老家叫魂的法子,像把黑猫当成容易受惊的孩子,用各种方式缓解着罗闵的不安。   黑猫的体型对周郃来说实在太小了,即便搂在怀里也填不满,总怕有风漏进去,又怕用力勒痛了他,怎么做都算不上好。   衣服传递着体温,罗闵的脸埋在周郃腹间,布料的阻隔减慢了呼吸的频率,发麻僵硬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   再抬起头时,黑猫的状态已和平时无异。   按下罗闵向上搭的爪子,周郃打商量,打消黑猫向外爬的心思,“不急着出去,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恢复了平静的猫眼如广袤森林层叠而成的海洋,每一次凝视,都翻涌着绿色的波涛。对视在具有领地意识的动物间,象征着挑衅与威胁,而在人类中被赋予了更深层的情感。   周郃的黑眸同样深刻,目光不含威严的压迫,像无声无息的风,透过黑猫的身体,穿过数年光阴,将坐于香樟树上的孩童托举到半空。   罗闵率先移开了视线。   蒲扇般大掌盖在身上,传递着令人舒心的气息,罗闵惊醒前浓重的睡意再次找上门来,脑袋昏沉,他强撑着精神,脑袋向下搭。   周郃不再动作了,温暖与平静渐渐笼罩,罗闵无法抵挡地陷入一片黑沉。   黑猫脑袋下耷,周郃抬起手腕让黑猫枕在他手上,睡姿的压迫下黑猫脸颊挤出了肉,软绵绵的。   好似从始至终无忧无虑,不懂人间疾苦。   抽血的针孔有些肿胀,渗出血丝,周郃姿态别扭地为黑猫处理伤口,神经过敏地一再抬眼查看黑猫的睡颜。   睡前,周郃还记挂着要赶在黑猫醒来前做一批新的雪人。   ……   暴雪依旧没有停歇,积雪最深处,已到成年人的膝盖。天色被雪光照亮,泛着粉意,不像深夜,倒像是夕阳刚下的傍晚。   然而这场大雪已持续了二十个小时,身处风雪中心的人人精神疲乏,期盼着明日醒来风和日丽。   两道车灯定格雪花,车胎在雪地压下两道车辙,消失在道路尽头。   酒店前台撑着脑袋打瞌睡,凄厉的风雪夜,不会再有新的客人入住,她撑不住下坠的眼皮。   再撑一会儿,她对自己鼓劲,等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五的整数,她就回房睡觉。   就在她聚精会神地倒数时间时,玻璃门自动打开,身形高大的男人穿过风雪进入,尚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雪花,语气中藏不住急切说道:“十一层,开一间房。”   拿过房卡后裴景声快步拐入最近电梯,金属面板反射出他通红的双眼,长时间驾车的双手微微颤抖。   十数年来刻意培养的体能发挥了效用,裴景声一路驱车,沿途换过三辆车,手机电量在下午就已耗尽,中途停下的每一秒都像是漫长的凌迟,好在,他终于赶到了。   ……   睡梦昏沉间,罗闵捕捉到走廊间传来敲门声,随后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谁?   他不想深思,手脚被包裹在柔软中,意识在温热的碧波中漂浮,如果能一直睡下去,也不错。   但敲门声那么近,那道声音又太过熟悉,罗闵残存的顽强意识竖起长耳,细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这份声音,在这一年中,他听到过许多次,冷淡的,戏谑的,饱含怒意的,温和的,调笑的,牵带出记忆,幻化出无数缤纷的光点,在眼前闪动。   敲门声又近了,似乎就在房间外。罗闵还想听得更清楚些,可一只手掌压下他立起的双耳,隔绝了外界的嘈杂,轻柔的拍打落在身上,他又无力运转思考了。   门外的敲门声停下,周郃决意无视,不管门外的是谁,黑猫今晚都该留在他的身边。   可门外的人决心不让他好过,留在桌面上的手机亮起屏幕,虽然早早关闭了来电铃声,但震动的嗡嗡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来。   在猫被彻底吵醒前,周郃终于从床沿起身,为了能让黑猫靠在他怀里,他没有躺下,此时后背酸痛非常,但也比把黑猫独自放在床上好。   拿着巧劲将黑猫包裹进被褥中,周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卧室,打开大门。   门外的青年才俊露出弧度完美的微笑,客气道:“周总,打扰你了,我来接我的猫。”   周郃宽阔地肩背挡住通往卧室的通道,“文文睡了,要不裴总改日再来。”   “能麻烦您亲自照顾一天我已经很感激了,文文晚上爱闹觉,还是我照顾他比较好,他跟着我睡,也习惯了。”   裴景声克制着动作不向里间揣起黑猫就走,他身份来得堂堂正正,接走罗闵更是名正言顺,能向周郃解释已算是相当客气的举动。   不过,如果不是周郃,以陈啸的粗心劲儿可能一路有的折腾,再怎么说,周郃也行了好人好事,裴景声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今天的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非常感谢周总您能留心到文文。”   裴景声偏身露出身后探头的陈啸,“我听陈啸说了,您非常细致耐心,文文体质不太好平日多娇惯了点,晚上闹起来可能会影响周总休息,我就在这层楼开了间房,周总不用太担心。”   话说得婉转处处为周郃考虑,周郃却脸色平淡,目光中的审视藏不住,“文文最近一次体检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他可能身体出现问题了吗?”   微笑消失在嘴角,裴景声惨白的面色配合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显得他十分可怖,“一个半月或者两个月,他最近比以前好得多了,情况很稳定,怎么会突然出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相处一天的周郃都察觉到不对劲?而在之前的通话中,他都没能察觉罗闵的不对。   周郃有可能在威吓他吗,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裴总一直在他身边,会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嘴上那么上心,才会让他孤零零地出现在机场?依我看,裴总还是过于年轻,没有能力和足够的耐心为一个生命负责。”周郃语气甚至到了尖锐的地步,他毫不留情地斥责,撕开了和谐的假面。   裴景声微眯双眼,冷淡道:“周总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没法负责,做不到的事,就由我来接手。让文文跟着我,会更好。” 第69章   “哈哈哈哈。”裴景声扯起嘴角低声笑, 笑声讽刺意味浓重,让匆忙奔来的陈啸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周郃冷眼瞧着。   好半晌,裴景声才收敛道:“这是在试探我吗,还是一个冷笑话?文文虽然是我的猫, 但我不能说让就让。他又可爱又漂亮还非常聪明, 要是喜欢他的人都要我让给他们,那还怎么办呢?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更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那你是不肯了。”   “不止我不愿意, 文文也不会同意跟着周总。毕竟文文才见过您两次,恐怕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都已经忘了。周总对一只不记事的猫来说, 只是个随意可以忘记的陌生人而已。”   裴景声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 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其他人的一场错觉。   “陌生人……”周郃唇齿间碾磨着这三个字,坚毅的下巴绷紧,“裴总太自信了, 一直抬着头走路的人,哪天掉进坑里后悔也来不及。”   “哪里,前辈的劝告我一直铭记在心,不过年代久远的俗话嘛,确实听过太多遍, 没什么新意了。不如还是放手, 年轻人总是更适应时代变化的, 不是么?”   牙尖嘴利, 明着暗着说周郃年纪大顽固,干得出抢别人猫的举动, 简直是个老不死的。   合作的时候说得好听,敬重仰慕的话一套接一套地来,结果到了现在, 恨不得把当家本领拿出来比划比划。   两面派、下作、唯利是图、自负。周郃在心中为裴景声打上罪无可赦的标签,全然忘却是他要抢人家的猫崽。   “你就不怕我迁怒到临风头上,终止合同?”   “哪里的话,您最清楚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什么事能做得,什么事想做也做不得,早早地就定下了。”   两个身量健硕的男人互不相让,空气中的冷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一旁的陈啸空有个子却不长嘴。但也幸好张不了嘴,掺和进去还不定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个时机,陈啸回房睡觉不得,站着又煎熬难耐,两眼放空任两个身价不菲男人的争论左耳进右耳出。   一会儿这俩人打起来,他是观战呢还是拉架呢,要拉谁也是一门学问。   周郃虽然是罗闵便宜来的爹,但好歹今天还帮了他,虽然外貌不显,但确实年纪长出一截,万一打坏了哪儿嘎嘣一下过去,那罗闵不真成孤儿了吗?   要帮周郃,对裴景声也说不过去,人大方又曾是给自己不少报酬,算是自己的恩人,不帮他也说不过去。   陈啸越想越叹气,要是罗闵在就好了,往这儿这么一站,看周郃还敢大声说话吗?   他摸着下巴预想罗闵在的情形,低下头撞上泛着幽灵般冷光的两只眼睛,陈啸连忙叫停俩人的唇枪舌战,向两人示意。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停,裴景声方位不佳慢了一步,眼瞧着周郃轻松捞起黑猫架在臂弯。   “文文醒了,是不是被吵醒了,外面冷我们回房间继续睡,我把门关上就不吵了。”   罗闵木着一张脸,只一双猫眼都能显而易见地看得出不高兴。   黑猫一出现,裴景声的眼睛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才唇枪舌剑的嘴唇抿着,牙关紧闭,在黑猫望来的视线中艰涩又小心地说道:“我来了。”   配合他眼底的血丝与青黑的眼圈,竟然有些可怜。   陈啸为他的变脸的功底深吸一口凉气,如此能屈能伸,不愧是能成事的人。   周郃冷哼一声,气流扑在黑猫耳尖。罗闵抖抖耳朵,自周郃下床时,他就已醒转,听完了周郃和裴景声针锋相对的全程。   他不清楚周郃到底看出了他身体的哪些异样,又为什么突然而然向裴景声争夺起自己,这不合常理的进程催生出罗闵的警惕,他不能再在周郃的身边待下去。   “别……”柔软的身体在周郃怀中挣动,周郃看似随意,手下却暗暗收束,并不痛,然而黑猫仍然发出受挤压后小小的哼唧,周郃立刻松开手臂,黑猫随即跳下地面。   眼看黑猫向自己走来,裴景声马上蹲下身迎接,长臂一揽,将黑猫揣进怀里,严严实实护着,生怕叫人抢去。   瞧他这副作态。   怀中还残留着黑猫的体温,周郃脸色愈发难看,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却在黑猫探出头回看他时恢复平静。   “那我就先带着文文走了,周总好好休息。”   “……”   不待周郃回应,裴景声旋即带着罗闵离开。   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论在匆匆中收尾,陈啸呆愣地眨眨眼,周郃眼神晦暗难辨,良久对他说:“回去吧。”   走廊的灯光将男人的投影拉长,最终融合于一室黑暗。   ……   “罗闵…对不起……”高大的男人双臂怀抱黑猫,背部紧靠门板,踏入房间的瞬间,绷紧的神经松懈,被暂时屏蔽的情感山呼海啸地将裴景声吞没。   他无比希望此时罗闵能以人形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可他却没有能为此奔赴的理由。   更别提在周郃面前名正言顺的身份,把关系建立在猫的基础上实在大错特错,裴景声不想再自欺欺人。   从相见的第一眼,青年冷淡而锋锐的侧脸就映证了他的庸俗,但他不肯承认,用错误的方法,在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   他没法一直立于不败之地,至少在感情上,一厢情愿的人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他渴求着更多。   -   被禁锢在怀里的感受并不愉悦,但裴景声显然状态不正常,罗闵没有过多反抗。   裴景声来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几乎是从得知消息起就一路飞驰,一脸的疲惫与焦急掩盖不住。   他真的兑现了承诺。   其实裴景声来得早或晚,都对裴景声本人没有任何影响。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罗闵自己,会不会突然间恢复人形。   裴景声比罗闵更急切,更恐慌,那双抱着黑猫的手还在颤抖,罗闵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头有些发闷,有点奇怪,但并不难受。   “喵。”[你还好吗?]   裴景声大梦初醒般抬起头,依旧没有松开罗闵,而是搂着他走进里间,“今天太晚了,等天一亮,我们就换地方住下,等你恢复身体再回去。”   得到罗闵点头回应,手下的触感真实温热,裴景声还是没能忍耐内心的激荡,把脸深深埋进黑猫软乎乎的腹部大口大口呼吸。   一想到青年就是眼前的黑猫,主动走近他的身边,乖巧地躺卧在自己的臂弯,还认真地对自己点头,心就酸软得不像样。   好想就这样一直黏着罗闵,无论他是人还是猫,都不再和自己分开。   面部相触的腹部软得能贴合轮廓,埋在里面呼吸像是会上瘾,大脑轻飘飘的,是一路奔波后的安定,幸福得令人沉醉。   如果可以,裴景声根本不想抬头,就这个姿势吸遍黑猫全身也未尝不可。   太可爱了,太喜欢了,想吞进肚子里,谁也不让见。   好痛。   指甲在脸侧划开了一道痕迹,黑猫从裴景声庞大的体型下飞速跑开,跳在木柜上警惕地看着他,长毛因慌乱的逃跑而凌乱。   “罗…文文,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想你了。”裴景声认真地向罗闵解释。   可惜,于事无补,黑猫的眼睛瞪大了,好像经历了什么不可置信的酷刑一般,无论裴景声怎么解释,都不肯再让他靠近一步。   裴景声举高手机播放视频,“你看,网上的人都是这么对小猫的,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了,好不好?”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罗闵哄下来再说。   一连看了几个视频,都是无辜小猫被吸肚子的,看不出是否自愿,而施行酷刑的主人倒是一个个发出尖锐而得意的笑声,令猫毛骨悚然。   这么一对比,裴景声就显得正常许多,没有那么不可饶恕了。   【不可以】   罗闵在手机上打出警告,目光在裴景声身上逡巡,确认他的诚心。   “我知道,不可以,不能不经过你同意吸你肚子,下次不会了。”裴景声郑重地保证,拍拍手引诱黑猫下来,“天快亮了,再休息一会儿,来,快下来。”   罗闵觉得有点奇怪,但裴景声已经递了台阶,他作为一只猫也没什么好计较的。略过裴景声的手径直跳上床,很快把自己团成一团闭上眼休息。   在长期且多方纵容下,黑猫对上床睡觉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公司休息时,孙宸甚至会提前把床铺好。   裴景声简单洗漱后在另一侧躺下,即便身体已高度疲劳,精神却仍处于高度亢奋期。   脸侧的伤口并不深,罗闵没伸指甲,只是他的脸不小心蹭到了爪子的边缘而已。   体温在略高的室温中上升,夜晚寂静如深海,裴景声闭上眼,脸侧的伤口灼烧,带给他微妙的兴奋。   他数着黑猫平稳的呼吸声,期盼罗闵早日恢复青年形态,又怕那时自己无法在青年身侧停留太久。 第70章   房间的窗帘没有紧密地贴合, 日光从缝隙中钻入,在空气中连贯成一条细长的小道,一路延伸到床头。   罗闵睁开眼,尚不清醒的头脑无法判断自己所处何处, 视线追随着漂浮的细尘, 本能地伸手捕捉。   还是毛茸茸的手,罗闵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手掌一开一合捉下光径中的漫舞的精灵, 再放手送它们远走。   听到一旁传来的手机按键声,罗闵放下手起身看去。   裴景声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衣服换上, 一扫凌晨的疲惫, 看不出特意打扮的痕迹,却很舒心,一眼瞧去精神饱满。   明明看了黑猫爪子开花好一会儿, 还笑意盈盈道:“文文醒啦,雪已经停了,我把窗帘拉开你看看。”   明亮的光线顿时涌入室内,黑猫瞳孔一缩,窗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雪不但停了, 还出了太阳。一场降雪仿佛将空气中所有杂质吸附尽, 到处都看着闪亮亮, 蔚蓝色的天空下一片银装素裹。   一场暴雪, 让整座城变了样貌。   “先吃早饭吧,饿久了对身体不好。吃完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你的手机我托工作人员找回来了,要不要和人报平安?”   黑猫点点头,避开裴景声伸出欲抱起他的手, 轻巧地跳上椅子,澄澈的猫眼似乎在问:怎么还不过来?   裴景声收回空落落的掌心,阔步迈向餐桌边,打开提前备好的早餐,处理成黑猫方便入口的尺寸后递去。   “喵。”   “我吃过了。”   罗闵不做他想,低头进食,由于口腔结构的差异,以猫的形态吃饭时总要格外注意方式,以免将食物从嘴边漏出去。   因此每次吃饭时,是他最全神贯注的时候,从刚开始喝水都会弄湿胸口的毛领,到现在吃糊糊也不会沾染一星半点到身上,可见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在罗闵看不见的背后,粘稠如章鱼触手的视线紧紧缠绕着他,男人幽深的眼底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又如野兽张开血盆大口,亟待将猎物拆之入腹。   裴景声本就不是会为某事纠结不定的性格,一旦确定目标,就会不择手段。   唯独面对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黑猫,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么柔软、孱弱、漂亮又竖满尖刺。   任何意外都可以伤害到他,只有待在自己身边,才能保证他的安好。   -   “稍等。”   闭合的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周郃的加入让电梯内更显狭隘逼仄。   “这么巧,周总。”裴景声浅浅挑起欠揍的微笑。   笑容仿佛在说:周总是不是趴在门板上听了一上午走廊的动静,才赶得这么巧。   周郃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向他肩头的黑猫亲切地问好:“早上好。”   罗闵慢慢眨眼,也回道:“喵。”   周郃喉头滚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外界的嘈杂已随着电梯门大敞而进入。   一对情侣进入电梯,电梯内的寂静让他们也立即消声,倒是眼神时不时向长毛黑猫看去。   “呜嘤。”被抱在女人怀中的西施犬不满主人的注意偏移,嘤嘤叫唤,看着还是只幼犬,比黑猫的体型还小些。   罗闵还没近距离接触过那么小的狗,弱小得好像离开人的怀抱就会叫哑嗓子,和凶悍的一只耳完全是两个极端。   不过在爱撒娇上倒是很相似,哼哼唧唧地吸引人的注意力。   面对越来越会耍赖的一只耳,无奈外更多的是欣慰,能成为黑犬信赖的人,让它永远像小狗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某天罗闵出去得急,把一只耳留在家里,回来时房间里像是遭了贼,瓶瓶罐罐倒了一地,一只耳的黑毛上沾满面粉,活生生把自己变了一个品种。   见到罗闵回来,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夹着尾巴低头,只敢偷偷抬眼打量罗闵。   出乎意料的,罗闵没有生气,反而像往常一样蹲下身,摸狗头时飘起了一阵面粉,落在了青年的脸上,他笑着说:“一只耳,你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很高兴。”   比起黑犬殷切而焦急地守在门后,罗闵更希望它能有打发时间的事可做。   如果有机会,他也可以带一只耳到不同的地方看一看。   大概是被罗闵盯得害怕,西施犬色厉内荏地吠叫几声,身体都快从女人的怀里蹦出来了,情侣围着它小心地哄,“宝宝不怕,马上出去了呀。”   罗闵听出它叫声中的害怕,调转方向不再看它。   有人安慰,那小狗的声音听起来更委屈了,呜呜咽咽的。   罗闵没当回事,一只宽大的手掌却揉上他的脑袋,将出门前好不容易梳理好的长毛又摸得炸起,“文文好勇敢啊,坐电梯都不害怕,是不是最棒的小猫?”   最勇敢最棒的小黑猫只想请裴景声闭嘴,至少该像周郃一样做一个不在电梯里说话的正常人。   接收到黑猫投来的视线,尽管并不清楚事情发展的前因后果,周郃还是凛然地向被溺爱得嚎啕大哭的小狗投去警告的眼神。   电梯内霎时安静。   短短一趟电梯,打开门时,情侣抱着狗几乎是逃也似的飞奔而出。   -   “你好,退房,清洁费直接刷卡。”   裴景声单手抱着猫,在台面推出房卡。   前台小姐换了一班,“不用的先生,房费中本来就包括了宠物用具清理消毒。况且——”   她微笑着看向灵性地与她对视的黑猫,“您家的小猫看着很有礼貌。”   裴景声笑了笑,“谢谢。”将黑猫搂得更紧了。   目送裴景声离开,她转向另一侧,“抱歉先生,让您久等了,请问您也要办理退房吗?”   “抱歉,稍等一下。”周郃摆手表示歉意,大步向门外追去。   “叩叩。”   车窗降下,露出裴景声表情寡淡的一张脸,“周总,还有什么事指教?”   车门锁还未落下,周郃径直打开车门。   屋外的气温不比室内,呼出的水汽瞬间凝结成冰,周郃裸露在外的手被冻得通红,还未完全升温的车内也好不到哪去,黑猫被裹在一团厚实的绒毯里,露出一个脑袋看邻座的男人。   周郃忽略裴景声的警告,僵冷的手没有抚上黑猫看起来很舒服的小脑瓜子,从鼓鼓囊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雪人。   不是真的雪人,是用棉花填充的毛绒玩具,很柔软,也很可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买的。   “这个雪人不会化了,文文可以带走。”他把玩偶摆在黑猫身侧,开门下车。   裴景声立在车旁,“我还以为周总要坐我们的车走。”   周郃没什么兴致和他再吵一架,“暴雪后的冰冻才最危险,你不该带着文文现在离开。”   “只是换个住处而已,周总离开柳市那么久,积攒的事务应该不少,还是祝您回程顺利吧。”   眼看两人针尖对麦芒,危机一触即发,车内喇叭突然叭地摁响。   黑猫卧在挡风玻璃前,尾巴在身后不耐烦地甩动,裴景声偃兵息鼓,回身上车。   周郃立在原地,看黑猫冷着脸被抱下仪表盘,裴景声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话,黑猫像是不爱听,从前边跳到后方。   尾灯熄灭,车轮向前滚动,周郃似乎从防窥性能良好的车后玻璃看见两只悬浮的蓝绿眼睛,明知有可能是错觉,仍然抬起手挥了挥。   直至车辆消失在视野尽头。   -   新换的酒店富丽堂皇,从远处就能看到独特的银色设计楼顶在雪光下熠熠生辉,裴景声将车直接开至门口,迎宾员训练有素地迎接来宾。   不仅主动拿下行李,将车开走,还推来了宠物专用推车,毕恭毕敬地请黑猫入座。   有了豪华蕾丝配置的宠物推车对比,罗闵认为裴景声还算是个不错的代步工具,没有抵抗地被他抱上了楼。   “裴总,如果有什么需求,按下对应的按钮就行,前台24小时为您服务。没有您的吩咐,不会有人到顶层来打扰您和小猫,您尽可以放心。”   管家模样的男人介绍完毕后小心地带上大门离开。   这说是酒店,其实与裴景声在柳市的家差不多大,同时请百来个人开派对都不成问题。   【你的?】罗闵见怪不怪,猜这是临风旗下运营的酒店。   裴景声拿着打湿的帕子给没沾过地的猫爪垫擦去灰尘,“是裴优林的,他在全国所有一二线城市都保留了一套房间,我们不住白不住。换只脚。”   其实也有房产,但离得太远,交通还在恢复中,过去麻烦,临时入住也不如酒店方便。   罗闵不置可否,抽回被擦了三遍的前掌,在屋里四处转悠起来。   裴景声起先还当他在参观房间,后来才发现黑猫似乎在找些什么。   “找什么?我给你找,刚擦的爪子又脏了。”   罗闵看看一尘不染的地面和干净粉色的肉垫,蹦上沙发打字道:【雪人】   裴景声眉头一跳,“那个玩偶?太小了我可能忘记让人拿上来了,改天让他们送上来行不行?”   听了这话,黑猫倒也没有强求,只是趴在沙发上甩尾巴玩。   明明也没什么,看着就是不太高兴,裴景声咬着牙关,“我去给你拿,再做个新的小雪人上来,放在冰柜里,你随时可以看,好不好?”   黑猫也没说好不好,尾巴摇晃的速度慢下来。   裴景声任劳任怨地下楼取他故意留在后座的毛绒玩偶。   早晚趁黑猫不注意把它丢了。 第71章   孤男寡猫, 共处一室,屋外寒风刺骨,屋内四季如春,该是多么美好的时机啊。   “汪汪汪。”   “喵。”   “汪汪。”   “喵喵。”   一大一小一狗一猫, 隔着屏幕聊得火热。期间好几次一只耳都把屏幕撞倒或是用口水糊满镜头, 扑出屏幕的热情几乎将黑猫吞没。   直到孙宸入镜说电量不足,这通视频才被挂断。   裴景声坐直身体, 心想终于能轮到他了吧, 他们今天说好要把爪垫毛修一修。   由于前几次主动变化都以失败告终,罗闵也拿不准什么时候恢复人身, 因此这几天他们都在房间内度过。   两人共处一室, 好是好,但裴景声已有好多天没能和猫近距离接触。   一是没有长距离移动被代步的需要,二是黑猫确实并不热衷于和他肢体接触。   一只猫不想被摸时, 是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他一根毛的。   更何况,裴景声还将那丝感动之情消耗殆尽了,比如半夜偷偷做出吸猫肚子这种明令禁止的行为被假寐的黑猫逮住,又比如借着擦脚的名义莫名嗅闻猫爪这类在猫看来匪夷所思的行为。   可谓所有不能逾越的界限,裴景声都做了。照裴景声的话来说, 罗闵对他的态度越来越自然, 虽然身体在逃避, 在心理上已经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   譬如罗闵收发消息时不避着自己, 挥爪和瞪人越来越熟练诸如此。   可喜可贺。   综上所述,裴景声目前像无神论者撞上的一只背后灵, 罗闵看得见他,但当他不存在。   果然,罗闵忽略正襟危坐亟待宠幸的裴景声, 转而打开了和陈啸的聊天框。   【a年货上新-陈啸(有事微信不接电话):你要在首都登基了筹备仪式?】   【陈啸:还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微信是本人吗?】   【陈啸:[惊恐][惊恐][惊恐]】   【wxid_cdq4mi3lckao99:是本人。】   机场在第二天下午恢复了航班,当天陈啸拖着行李就上了飞机,说是免费的酒店住一晚就够了,再住就不免费了。   依他憋不住话的性子,罗闵以为他早晚会将那晚的遭遇一咕噜吐露干净,不料这些天绝口不提。   【陈啸: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黑猫挑挑不存在的眉头,【什么事?】   【陈啸:城中村可能真的要没了。】   【陈啸:也是件好事吧,据说搬迁款给的特多,我这个小铺子也有不少钱,如果快的话,明年我就能把钱还你了。】   【陈啸:你看,这还特意设了个公告栏,看着比前几次正式多了,还有公章呢。[图片]】   【陈啸:如果房子没了,你打算去哪儿?还留在柳市吗?】   不留在柳市又去哪儿呢?   经陈啸一番话提醒,罗闵才注意到现已是新一年的一月了,跨年的那天做了什么?记不清,大概就是寻常的一天。   再过不久便是春节,公告上写着搬迁的最后期限在春天,他还能在城中村过最后一个年节。   翻过春天,就离罗闵归校的日子不远了,那时城中村就该彻底消失在柳市。   他或许能拿到一笔数额大到能包揽今后数年的钱,以此作为搬离的补偿,那片被鲜血浸染的地板也不用再想着更换,罗锦玉的骨灰该找时间下葬。   崭新的开始,过去终将被废弃。   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陈啸发来的消息,好半晌他才回复道:   【我不知道。】   听到这则消息,罗闵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只是稍显无措,就像一只鸟想栖息在枝干上,却发现熟悉的大树只留下被翻出深土的根系,不得不为此茫然一阵。   “怎么了?”身侧的沙发下陷,罗闵没遮掩,裴景声捕捉到屏幕中的关键字眼,顿了顿,复柔声问道:“本来想等我们回去之后告诉你,怎么没精神,舍不得家吗?”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黑猫的神情,尽管看一张小黑脸辨别心情难度异常高。难怪黑猫是神秘的代名词。   黑猫迟疑地摇了摇头,用舍不得家来形容他的感受,似乎过分的温馨和谐又局限,但也没有更好的指代。   “不打算留在柳市吗,去别的地方上学还是工作?”   【读大学】   罗闵愿意回答,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裴景声忽略牙根酸痛,旁敲侧击,“不在柳市,那在很远的地方吗?”   罗闵打出了学校的简称,裴景声没想到罗闵的成绩那么好,在普通的环境中能做到这程度,罗闵又付出了多少精力。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该是人人称赞的天才。   “那应该给我们文文颁一个最聪明小猫奖,不对,是最完美小猫奖。”   猝不及防被抱起,罗闵还没跟上话题转变的速度,就被夹着胳肢窝抱进怀里,“脑袋聪明又好看,毛毛长得好,手脚也长,皮肤白,性格又讨人喜欢,还有哪里不好的?”   其中有点似乎不太对,还没来得及深究,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后背的热气。   男人呼出的气流打在背上,长毛倒伏后坚强地站起。吸取上一次失败的经验,男人宽大的手掌拢起黑猫的前掌,手臂横拦黑猫将他牢牢锁在怀里。鼻梁戳进黑猫的后颈嗅闻,热烫的呼吸令罗闵全身都敏感地战栗,错觉将其误认作细密的吻,从头顶到尾巴。   仿佛是被凶残的野兽捕获,无路可逃,无助地等待被果腹的命运,然而野兽没有伸出獠牙,而是无比细致且温和地梳理起体型小得可怜的动物的毛发。   就像一只大狗。   没错,像一只耳的升级版的巨型犬——   时不时地想要贴贴,却无奈于没有一只耳的先天优势,体型上的巨大的差距令罗闵本能地想要逃离,因此只能眼巴巴地逮着机会接触。   或许是太喜欢猫了吧,裴景声可能根本没把自己当成罗闵,而是纯粹的黑猫,所以才能心无芥蒂地亲昵。   罗闵想通关窍后,渐渐放弃抵抗,想象是一只耳在舔他,心里好接受得多。   与腹部不同,背部的毛更厚实茂密,触摸脸颊的感觉像一团软绵绵的云,隐隐有棉花糖的甜香。意识到罗闵不再抵触地逃离,这份甜与舌根的苦涩交织,钻进胸膛泛起经久不息的痒。   他不想道貌岸然地克制自己绅士地询问罗闵的过去了,罗闵没说出口的,他都会一点一点了解清楚。   莽撞的蠢货是最低廉的爱慕者。   -   罗闵的纵容使得裴景声变本加厉,手臂如巨蟒紧紧缠绕黑猫,不许他离开自己怀里半步。   “我能咬一下你的耳朵吗?”   男人话音刚落,尖尖挺立的耳朵消失,一只不听话地翘起后又压下,蓝绿眼幽幽的。   对狗的溺爱会引导他变本加厉走向极端,罗闵意识到自己对一只耳的相处方式不能照搬到裴景声身上。   裴景声更难缠,更不知收敛,也不懂见好就收。   有力的尾巴毫不留情地打上蠢蠢欲动的手掌,黑猫眼中的冷漠几乎凝结为实质。   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一只漂亮的黑猫摆出威慑的姿态,也值得反复欣赏,喉结上下滚动,裴景声吐露心声:“很可爱……”   黑猫似是被他的话气到,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尾巴奓毛,落在裴景声大腿的爪子指甲扣入布料。裴景声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忙低声下气哄道:“我说错了,我不提了,不生气,我们喝点水休息休息好不好?”   平稳了多日的情绪一朝被激起,无法轻易平息,黑猫呼吸急促,气流争先通过紧缩的气管,用力地摇头试图摆脱什么,猝然身体一软跌下。   “罗闵!”   裴景声伸长手臂向前扑出,手肘径直撞向地面,幸而地毯有所缓冲,痛感并不尖锐。这份疼痛被忽略,浅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身下,触手细腻温润的肌肤告诉他,眼前不是他的幻觉。   是罗闵。   不是黑猫,而是在他梦中无比靠近又没有理由接近的青年。   略长的黑发大半向下垂落,露出光洁的额头,眉骨中心至鼻尖的弧度仿佛被匠人精心雕刻修整过上千次,完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不似真人。偏偏薄到透出细微血管的,介于透明与瓷白质感间的肤色提醒着裴景声,是活生生的罗闵没错。   “放开我。”冷淡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裴景声动作迟缓地起身,视线胶着在青年脸上,那因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色泽比寻常更红,冲淡了罗闵锋锐五官带来的冷意,比他梦中更有冲击力。   好在他并没彻底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冲昏头脑,抖开搭在沙发靠背上的长毯。原来他们刚刚靠得那么近……   能说话后,裴景声就像终于得到了指令,或是从吸猫的沉醉中清醒过来,罗闵为他们保持的友好距离松下一口气,从地毯上起身。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给你拿衣服,还有拖鞋。”   “我自己拿吧,我知道在哪,谢谢。”罗闵利落地转身,将裴景声甩在客厅。   裴景声僵硬地站在距卧室五步之外的地方,青年拖长的眼尾与笔直的小腿留映眼前。   他迅速盖住下半张脸,鲜血仍然从指缝中渗出。   “……” 第72章   洗手间传来潺潺水声, 罗闵叩响紧闭的门,“裴景声,你在洗澡吗?”   话音刚落,男人挂着水珠的脸在门后出现, “怎么了?”   青年已穿戴整齐, 自上而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肩直腰细, 胯窄窄地收束, 连接着直且长的一双腿。罗闵忽略裴景声凝重的目光,黑猫变成人总需要时间适应, “我打算今天回柳市, 你有什么打算?”   裴景声额角青筋跳动,“今天?你才刚恢复,再休息一晚吧, 现在也没合适的机票。”   “我坐火车走,下午三点的车刚好。”   “火车,绿皮火车?”才止住的鼻血又有向外流的趋势,这回是被气的。   “嗯,中途换乘一趟, 七个小时就能到。短时间内一般不会重复变化, 你放心。”能变回人身, 少不了裴景声出力, 罗闵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不记仇, 好声好气对裴景声解释。   放心,放什么心?让你和一堆人挤在一节车厢里哐当哐当摇七个小时,还是你刚从猫变回人形就急着离开, 连一晚都不肯留?   话出口却委婉得多,“太急了,罗闵,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   罗闵微微摇头,留长的黑发在肩头扫过,“之前不是一直这样吗,而且这次耽搁得太久了。”   从他们达成一致起就是这样,罗闵在恢复人形后会立刻离开,无论什么时间,都绝不逗留,在他看来,这是相应的礼貌。   裴景声话语一滞,吞下挽留,“先别买票,让我看看机票,我有飞机里程可以兑换机票,很划算,和我一起回去,怎么样?”   为了打消罗闵的疑虑,他补充道:“我一直没找到机会用,再过段时间该过期了,你帮我消耗一点别浪费。”   他期待而诚恳地看着罗闵,终于等到他点头,“那我把火车票退了。”   ……   罗闵没什么行李,他和裴景声穿的衣服都是来首都后购置的,临走时几乎什么都不用带。   裴景声倒是打包了一袋东西走,给罗闵找了个背包,叫他把东西放进去,空荡荡的背包里塞了一只雪人玩偶。   临近中午的机票最划算,酒店送机司机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机场,时间还有富足。   “里程兑换可以换头等舱吗?”罗闵捏着值机取出的机票,拧着眉。   裴景声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兑了两张商务舱的,可能因为我是这家航空公司的会员吧,免费办了升舱,是不是还挺幸运的?看来以后可以多选这家航空公司。”   “嗯,那还挺好的。”罗闵的机票都是陈啸同意买的,陈啸说特价机票又坐不死人,专门蹲着某个软件抢,所以他倒是真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   贵宾休息室内相对安静些,两人相对而坐,柔软沙发椅支撑着腰背,暖气上涌,罗闵不想睡,侧脸看不远处的吧台酒保绚丽的调酒手法。   沉静淡然的侧颜尽数落入裴景声眼中,无端看出几分柔软。   真可爱。像才离开巢穴的雏鸟,对世界的认知尚不全面,出于一丁点信任,就能被哄骗着由一只猛禽跟在身后。   “吃点维生素,今天还没吃。”裴景声唤回雏鸟的注意力。   罗闵拒绝,“那是宠物专属维生素。”他现在又不是黑猫。   裴景声微微一笑,掏出一瓶维生素,“复合维生素,还包含各种矿物质,成年人一天吃一片。”   怕罗闵不配合,他又接了杯温水递过去,“回去以后去检查一下,总要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贫血。”   罗闵对身体检查非常抵触,这几天无论裴景声以什么理由哄劝,都没得到黑猫的同意,而观察中又没有明显的不适,裴景声只能暂时按下。   “嗯。”   “别骗我,之前不是对王医生很配合吗?”   青年唰得抬起垂眸像钩子似的眼睛,睫毛在眼尾投下一小块阴影,“那不一样。”   裴景声想问,哪不一样?人、时机还是身份?   “我现在挺好的,不会再有之前的情况发生。”罗闵自认说了实话,他入睡越来越快,没有再被头疼刺激得清醒半夜昏沉半夜。对咀嚼辣椒的痛觉依赖也越来越少,一切看来,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周郃和裴景声的担忧,没有任何道理。   他向裴景声再三做着保证,不会影响黑猫,不会再让黑猫陷入曾经的危险境地,然而裴景声似乎并不相信他,反而有些怒意。   “我不是要你保证这个,罗闵!”无力感充斥着裴景声,“你不需要刻意区分自己和文文,我也不会那么做……”   玻璃杯敲击桌面,声音略重,盖过了裴景声的尾音,曲面玻璃扭曲了青年的面容,使音调也变得奇怪,“我知道了。”   裴景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现在是朋友,对吗?是哪怕有一天你再也变不成猫,也能存续的关系。”   他本以为他们至少该是比朋友更稍显亲近的关系,罗闵急匆匆地离开表态却打碎了他的美好幻想。   他期待着罗闵的回答,那双漂亮的薄唇张开,却又紧紧抿成一线。   罗闵沉默了。   罗闵压根就没想过他们该是什么关系!   两个巴掌虚空扇在了裴景声脸上,他像一只进入发/情期,深陷春/梦无法自拔的蠢驴,可他连对罗闵尥蹶子都做不到。   “罗闵,你说,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他靠近罗闵,轻声问。   “……合作。抱歉,我没有深入想过。”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样的表述不对,这样哦习以为常清浅的回答总轻易地惹恼人,比如魏天锡,比如陈啸。   罗闵常以为自己的道歉没有任何效用,没有人接受它。   “我接受你的道歉。”裴景声说。   “但我更要向你道歉,是我让你产生了误解,我没有向你表达清楚我对罗闵的喜欢,没能让你体会到安定感,这是我想和你维系长期关系的失败之处。除此以外,我还要向半年前我的口出狂言道歉,我应该意识到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起意料不到的伤害。   “我希望你好,不只是为了猫,罗闵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吗?我知道你为了救人才打伤了彭虎,你把一只耳照顾得很好,你还能和陈啸打手语,你考了顶尖的学校,你一个人生活也把自己养得很好,所以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以吗?”   裴景声从没有这么迫切地说过这么一长串的话,胸膛上下起伏,全程一错不错地紧盯向罗闵,他在青年漆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好蠢。   “哪怕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他打彭虎是不得已,如果彭虎没有因酒劲上门挑衅,他甚至连拨打报警电话都做不到。   收养一只耳更是一只耳坚定不移地向他摇尾巴,无论他是猫是人,都紧紧跟随他。   学会手语的原因就更不必再说……   “难道我就有很好吗?我年纪比你大,脾气更差,做事不计后果,自负、偏执……小闵可怜可怜我,做我第一个朋友好么?”   罗闵怔住了,缓慢地眨眼,“那你真的挺坏的,只有我一个朋友。”   裴景声低头笑出了声。   还好,罗闵就喜欢蠢的。   ……   事实上,成为一对好朋友的罗闵与裴景声并没有太多见面的时间。   当日飞机落地后,裴景声就回到了办公室加班到深夜,罗闵在年前有新的拍摄任务。   裴景声一连多日,没见过罗闵一眼。   一只耳被接走,罗闵回信的频率越来越慢,偶尔回复也只说自己在工作。   在首都相处的最后一日,仿佛只是裴景声做的一个梦。   欲求不满。可名为朋友的胡萝卜挂在前,他只能闷在心中专心应对眼前。   ……   “喂。”罗闵走至影棚一角,摁响手机音量。   熟悉而阔别已久的嗓音响起,“喂,是小闵吗?”   手指有一瞬绷紧,“是我,丁婆婆。”   听到罗闵认出她,电话那头丁秀慈显然非常高兴,提高了音量,盖过身侧吱哇乱叫的童声,“对对,是婆婆。小闵你最近怎么样啊,是不是学校放假了,当初你学习成绩就好,是不是考上了名牌大学了?当初婆婆走得急,都没来得及知道……”   “我考上清河大学了,婆婆。”   “哎呀!是清河大学!婆婆没听错吧,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婆婆家里几个小的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如果你妈妈在天有灵,也会为你高兴的。”   罗闵闭上眼,深深呼吸,“嗯,或许会吧。”   和谐的气氛霎时被打破,丁秀慈嗫嚅:“婆婆说错了……”   “没有,婆婆,我现在很好。”   丁秀慈有点嗔怪地说:“那怎么不给婆婆打电话呢?”   “我忘了,婆婆,每天遇到的人太多了,就总是会忘。”阔别已久的紧张回到罗闵体内,让他有些不适应。   “那婆婆给你打,也不晚。快过年了,听说老房子真要拆,但婆婆也没法回去,我叫张韬回去一趟,帮我拍点照片,带点东西走,留点念想。婆婆给你做了年货,明天让你张韬叔叔送给你,别忘记放冰箱里去。还有啊,别分给陈啸那小子太多,他就是吃得多才长那么大个子,看着多傻啊。”   “好,我知道了,婆婆,谢谢婆婆,我会好好吃的。”他说得认真,像小时候每次丁秀慈向他嘱咐时那样。   电话里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小闵,你别怪婆婆。” 第73章   隔日, 罗闵见到了张韬。   张韬面上浮肿看着像发福,皮夹克紧紧地箍着他凸起的啤酒肚,四肢却很瘦。   他个子不及罗闵高,一双下三白飘忽地打量青年, “瘦不拉几的, 没福气。”   罗闵冷冷淡淡地低眼瞧他,他心火更旺, 但忌惮着不敢说什么重话, “东西忘拿了,不过我老娘说房子里有东西要给你, 你跟我一起上去拿。”   张韬走在罗闵前边上台阶, 步子迈得大,他能从高处瞥到罗闵的头顶,像把人踩在脚底下, 心气才顺了些。   他是家里最小的,也是最得宠的,自小就在家称王称霸,没想过丁秀慈从外边捡回个小东西,胳膊肘往外拐。   他第一眼见着罗闵, 就知道这不是省油的灯, 小小年纪一张脸已是出众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那小东西还用这张脸可怜巴巴地瞧丁秀慈, 眼里像含着水似的把老太太哄得五迷三道。   然而水盈盈的葡萄眼瞧着张韬,却让他心中升起不详, 什么孩童的懵懂天真,他只在那双黑沉沉的眼里看到一片空洞。   像一只精致而不生动的傀儡娃娃。   这个猜想让张韬心里一阵又一阵发麻。而不久后,他又听到罗闵对着虚空自言自语。   从那时候起, 他见着人就没好脸色,避免罗闵和家中接触太频繁,有时故意拖住丁秀慈留在家中。在楼梯间碰到罗闵来寻丁秀慈,就一屁股把小不点顶边上去,看他把衣袖蹭脏,或是两手扒着栏杆蹭得一片脏污,再头也不回地三两步上楼嘭地关上门。   五次有三次都能把人赶回家里去。   不过那也是曾经的荣耀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体力大不如前,平日上上下下都是电梯,如今连跨几个台阶扯得大腿抽痛,一个没注意脚下又沾了一团湿乎乎黏哒哒的痰。   张韬心里直犯呕,这乌糟的环境,能养出什么龙凤来,也就丁秀慈还念着罗闵是什么纯良,可皮囊再好,内里她看得明白吗?出了那档子事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住下去,就叫他连着做了半月的噩梦。   好不容易爬上楼,张韬脑门浮了层汗,见罗闵也捂着胸口喘气才好受些,“行了,你站在外边等,别进去。”   他伸手挡开罗闵,罗闵侧身避开没叫他碰着,张韬睨他一眼,低声咒骂走入屋内。   罗闵顺着张韬的身影向内望。   仍是记忆里熟悉的布局和家具,丁秀慈念旧,买了东西舍不得丢,但收拾立整,家里角角落落都塞满了,不杂乱,很温馨,也很像家。   罗闵还小,张韬不常在家时,丁秀慈常把他抱着在屋里转悠,和他说每件物件的来历。   餐边柜的钟表是西洋货,还是她当初结婚时和丈夫一起去挑的,一连几十年,这表始终不曾坏过。   还有房间里塞得满满的儿女的东西,大儿子爱看电影,所以独属于他的抽屉是数不清的碟片,二女儿擅长绘画,家里墙面上贴了不少画作和奖状。   他们早早地出去独立了,只剩下张韬还留在家,他的房间门永远紧闭,丁秀慈没带他进去过,给他看了张韬小时候给她写的贺卡,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生日快乐,我爱你。   大大小小的物件摆满了客厅、卧室、书房。   印象中丁秀慈在的家,总是更大,才能塞得下那么多家人留下的痕迹,现在看来,也很逼仄。   很多东西丁秀慈没有带走,好像早晚会再回来住下,但物件少了人抚摸,用不了多久就透出腐朽的气息。   张韬呛咳着从卧室走出来,身体前躬,手臂欠伸,与手中物品竭力保持着距离。   “啧。”灰尘毫无眼力劲地沾上前胸,张韬将东西向门外一丢,“你看吧,她说有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会留在这里?   罗闵从丁秀慈那儿收得更多,小到随手给出的糖果,大到手工编织的毛衣,丁秀慈是一个习惯于给予的人。   罗闵蹲下身,翻开盒子,盒面留下鲜明的手指印。   枯黄的花瓣映入视线。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礼物,很微不足道的,在现在看来拿不出手的礼物。   ——“婆婆,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小孩踮起脚,软绵绵的脸蛋绷得紧紧的,他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紧张。   丁秀慈夸张地哎呦一声,“乖乖要送什么东西给我啊,婆婆不缺东西,不要你的。”   小孩的脸立刻皱起来,像不高兴的小猫崽,“婆婆要的。”   “好好好,婆婆要!小闵送什么婆婆都喜欢,脸都要皱成小包子喽。”丁秀慈舍不得他受委屈,把小罗闵抱在腿上哄。   听到丁秀慈说喜欢,罗闵的嘴角还是绷得紧紧的,脸有点红,好一会儿捏着丁秀慈的衣袖说:“婆婆我要下来,我的手卡住了。”   丁秀慈才发现他另一只手夹在裤子兜里,坐下时屁股蛋的肉绷起,手被卡住出不来了。   被放下后,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抽出手来,罗闵手里只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花。   有点忐忑的眼睛看着丁秀慈,“婆婆喜欢花吗?”   “喜欢呀,小闵挑的花都比一般的好看,给婆婆仔细看看。”   丁秀慈用两根指头小心地捻起脆弱的小蓝花,在罗闵手中就足够小的花朵,在丁秀慈手中便和米粒差不多大了。   听着丁秀慈说喜欢,罗闵从松下一口气,小小的胸膛微微挺起,“那不是我的礼物,这个才是我要送婆婆的。”   他从书包里掏出他真正的礼物来,同样是花。   不同的是,它们被按不同的配色晾干后塑封起来,有三色旋,杜鹃、合欢、凌霄花。   虽然尽是些路边随处可见的花卉,但花瓣都非常完整,颜色艳丽。   尽管罗锦玉在花店上班,但罗闵认为那些漂亮而华贵的花不属于他。   他在学校的实践课上学会了用花瓣制作书签,这半个月的放学路上,他都在挑选丁秀慈可能喜欢的花朵。   他知道相片塑封后能保留得更久,便捧着他的花朵书签找到照相馆帮忙,在严肃的监工下,花瓣们都完好无损地被保留。   听他努力地说完制作过程,丁秀慈捏着他细细的小手,夸他以后一定很受人欢迎。   可惜,对未来的预想永远不能视作真实。   这些误认为会永远鲜艳的花朵枯黄,轻轻一捏就能化作齑粉。   但丁秀慈想让他带走的不是这些,在整齐码好的小盒中,罗闵找到了自己曾佩戴过的校园名牌,涂写过的田字本,几张奖状,几张诊所开的药单,还有几张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照片,以及更多证明他留下过印迹的小物件。   好像,他是丁秀慈在这里养育的第四个孩子。   “都是没用的旧东西,丢了就丢了,当初也没带去,现在还要什么。”张韬的抱怨的话传出,他身上沾了更多灰尘,面色极为不善,他看罗闵一眼,“你还没走?我妈给你留了什么,别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没什么,和你要带走的其他东西差不多,没什么事我走了。”罗闵捧起纸盒,转身欲走。   张韬狐疑地想说什么,被一串电话铃声打断,转进屋里,“喂?”   罗闵走到中途,张韬的声音从身后追上,“别走了,我妈叫你跟我回去吃顿饭,再把准备的年货给你。”   ……   丁秀慈瘦了很多,显得皱纹更深,兴许是在电话里太强硬,见着张韬回来压着烦躁的神情有些讪讪。   她笑得有些疲惫,“小闵,你长高了。”   一大桌子菜,没人吃得开怀,张韬的一对双胞胎上蹿下跳地满屋跑,丁秀慈追着他们喂饭,屁股几乎没挨过椅子。   张韬闷闷地喝酒,他老婆接连瞪他几回没得到回应,早早进了房间。   罗闵吃下丁秀慈打得冒尖的一碗饭,始终没找到和丁秀慈说话的机会。   张韬喝着酒,腰板渐渐挺起,竟给罗闵也倒了一杯,“喝吧,喝了这杯酒,以后不管谁联系谁,都别见了。没有人欠谁的,是不?”   罗闵没喝过酒,不知道酒是苦的,但不算难以下咽,因为张韬醉倒后后悔地说,一瓶酒一千,被罗闵喝去二百,不划算,早知道不该拿出来充场子。   他把杯中的酒喝尽,就向丁秀慈告辞了。   丁秀慈丢下手中的碗勺,追到门口,把一大兜子年货塞给他,塞满了罗闵的手。   她说着嘱咐的话,仍时不时转头确认孩子的动向,罗闵越过她的肩膀,看着更明亮但混乱的家,没有几件她的物品。   “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收拾好,下次再来找婆婆,啊,袋子里的春卷要复炸,你应该学会了吧。还有婆婆家里的东西,你拿到了没?我想着这些东西留在那儿总归不好,还是你拿着,婆婆也没攒下什么钱,这个红包你拿着。”   她强硬地把红包塞进罗闵的口袋,把他的衣领拉高,“小闵,你长大好多,当初你来的时候,还不到婆婆腰呢。你长大了。”   罗闵喉头滚动,兴许是酒劲上涌,他看着丁秀慈的眼里闪着泪光,“其实,这些天有人来找过我……”   “什么?”罗闵的声音轻轻的,像飘在云端。   丁秀慈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反悔地不肯说出口,“算了。”   “那我走了,婆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罗闵低下头以便丁秀慈手掌能接触到更多,脸上已泛起热意。   他无意识依赖的举动令丁秀慈手掌一僵,她把手抽回,用力地闭眼后,沉重地说道:“其实你妈妈离开前,她找过我。” 第74章   冷风割过青年的脸颊, 黑发在灯下飞舞,颀长身量裹了一身黑,背薄腿直,在飒飒北风中腰背挺拔, 闯入视野的下一秒仿佛就会遁入阴影成为难以忘怀的错觉。   裴景声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车辆刚停稳便飞奔下车,衣摆打在车门发出沉闷的响。   “怎么不站在避风的地方, 身体很好吗就在路边吹风。”走近了见罗闵穿得单薄, 脖子空荡荡地露在外边,从打电话起到现在, 不知道等了多久, 裴景声不由语气急切,自觉站到上风口,路灯打在他背上, 落下一大块阴影,将青年吞没。   话说出口,见罗闵微微低着头不回话,唇线抿得紧紧的。裴景声暗骂自己一声,俯下身子靠近, “怎么了, 身体突然难受吗, 我们去医院看看好吗, 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他试探着伸长手臂搂上罗闵的背, 把青年向怀中拉,“罗闵,说话。”   靠近了, 才闻到罗闵身上淡淡的酒味,带着药的苦。   “张韬被我装鬼吓了好几次,不过他活该。”感知到热源,罗闵主动向裴景声靠近了半步,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几分红晕,眼里水润润的,只一眼,所有话语都堵在裴景声喉间。   像是没察觉男人侵略性的视线,罗闵兴致勃勃地说,“因为婆婆喜欢我,他就故意撞我,还装不认识我,他不值得同情,对不对?”   “对,他应该被千刀万剐,丢到海里去喂鲨鱼。”裴景声顺着哄他。   “嗯。”得到裴景声的答复,罗闵用力地点头,身体因剧烈的动作而摇晃两下,裴景声顺势揽住了他的肩膀。   热意从单薄的衣物中透出,罗闵呼出的气流都是热的,打在男人颈侧,水汽湿热黏腻。   “先上车,我们回家。”裴景声担心他发起烧来,打算先哄罗闵离开。他带着罗闵挪动两步,罗闵停下,“裴景声。”他郑重其事地叫道。   裴景声收回扣在他腰间的手,“怎么了?”   “还是别那么做了,婆婆也很喜欢他的,还有他其他家人。”   裴景声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罗闵是在劝告他不要真做出把人千刀万剐丢海里的事,低下头无奈道:“在你心里,我是法外狂徒吗。”   罗闵沾着水汽的眼睫抖动,又不肯说话了。裴景声心下蓦地一软,罗闵显然是醉了,看不出喝了多少,反应缓慢,语速也慢悠悠的,情绪清晰地展露,整个人就像软绵绵的水宝宝,引人逗弄两下,又怕将那薄薄包裹着他的膜戳散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   “冷不冷,不在外面说了,到家里再好好说清楚,什么张韬刘涛都先不管了。”他抓起罗闵的手,触手一片温热,指节细长,没什么肉,握着不算舒服,但裴景声紧紧地抓在手里,不肯放下。   罗闵被他拉着手,被动地向前迈步,打开车门时,突然说:“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说罢,又转身回去,裴景声握着手腕将他拽回,好声好气道:“东西落在哪了,我去拿,你坐在车里指挥我,行吗?”   在罗闵不信任的眼神下,裴景声在灌木丛中缴获年货两袋,枝条划破衣袖报废外套一件。   -   在罗闵沉默的抗议中,裴景声将车开回了家。   “没发烧,但还是多喝点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裴景声监督罗闵一口一口将一杯温水喝尽,自然地摸上青年的脸侧。   微微的软,也很滑。   和摸黑猫完全不同的手感。   裴景声意犹未尽,罗闵摇头脱开了裴景声的手心,眼里升起水蒙蒙的雾气,“为什么还没有变成猫?”   沙发边的落地灯暖意的光柔和了他的面庞,突显平日隐藏得极好的几分稚气,裴景声低声道:“不变猫不好吗,不管你会不会变成猫,我都会去接你。我们不是说好要做朋友,不可以让罗闵本人和我相处吗?”   罗闵本人两手不自觉地捏衣袖,刚换上的睡衣很软,“变成猫,相处会简单一点。”   “那你把我当成猫,你就做罗闵,这样相处试一试。”裴景声在沙发前蹲下身。   即便是蹲着,他的体型也不小,罗闵实话实说:“猫不会长那么大的。”   “……那我是什么?”   “你是裴景声。”   裴景声哄人的话咽回肚子,哪怕罗闵喝醉了,也并不好对付,他转移话题,“谁带你喝酒了,那个张韬?”   “嗯,他说喝了酒,以后就不再往来了。”罗闵说话时习惯看人眼睛,为了与裴景声对视,他低着头。   或许是姿势的缘故,裴景声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下撇,很小很小的弧度,却仿佛藏着天大的委屈。   “你……”   “是酒难喝,还是药酒很难喝?”罗闵打断他,偏了点头,认真地询问。   裴景声跟上他跳跃的思维,“酒都是难喝的,下次也不要喝,谁叫你喝都不用管。”   “我自己喝的,我没喝过,想尝一尝。如果知道它很苦,我就不喝了。”   怎么说话像撒娇,裴景声错开视线喉结滚动,原本坚定劝罗闵不再喝酒的心思动摇,或许以后可以让他喝一点不伤身的甜酒。   “裴景声,到你说话了。”罗闵很懂做朋友的分寸,不能只有他单方面地说,要留空间给裴景声讲。   他穿着裴景声亲手挑选的柔软的棉质睡衣,眼睛雾蒙蒙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连呼出的气息是裴景声常用的牙膏香气。仿佛从里到外都打上了裴景声的烙印,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但只要他清醒过来,就会马不停蹄地从这里离开,沾染不知谁的气息。   此时的罗闵终归是短暂的,裴景声荣幸地拥有这一段时光,却也因此强烈地欲求不满。   这是不可解的,罗闵不属于他,他会在自己看不清的地方招惹上别人,比如——周郃。   周郃为什么会突然对一只黑猫有莫大的兴趣,会和罗闵本人有关联吗?裴景声一直没找到时机询问。   现在,是一个好时机。   “周郃之前一直在找你,他说你是他很重要的人,你认识他吗?”   突然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罗闵眼中的迷蒙都去了两分,垂眼避开对视,殊不知神情变化尽落入裴景声眼中,“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认识。”   “他很喜欢文文,甚至想带走你。”   罗闵眉头拧起,“他可能只是喜欢猫,不是我,也会是别的猫。他不可能知道文文是我,不可能。”   对这个话题,罗闵抵触情绪很明显,“我不想说这个。”   “好,不说了,醒酒汤煮好了,喝了就去睡一觉。我端过来还是过去喝?”裴景声立刻打住。   “我不想喝,我刷过牙了,我想直接睡觉。”罗闵不太高兴地推开裴景声的肩膀,站起身,动作一滞,倏忽满脸苍白地坐了回去。   裴景声顿时紧张起身,“怎么了,头晕吗?”   他倾身去探罗闵额头,却被啪地打开,罗闵唇色发白,“别碰我……对不起…”   “我不会伤害你,罗闵,乖,没事的,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我有办法解决,你相信我。”裴景声注意到罗闵神情中不仅夹杂着茫然,还有厌恶和恐惧。   厌恶他吗?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内心便是一阵刺痛,但罗闵的恐慌让他来不及喘息,心口像被揪起来似的发紧,他一遍遍重复,“没事的罗闵,无论是什么,都可以相信我,没关系,相信我。”   “好恶心……”罗闵掐紧了大腿,指节用力到青白,身体因紧绷发力而颤抖。   裴景声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   呼吸一紧。   他掰开罗闵紧抓的手指,“没事的,那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可能是药酒的缘故,这很常见,一点也不恶心。”   他引导着罗闵的视线看着自己的脸,“听我说,这很容易就能解决,不要紧张,放松身体,让我帮你,好吗?”   “不对,很恶心,这好恶心。”罗闵只是皱紧了眉头,裴景声却觉得他要哭了,“为什么恶心?”裴景声轻声问。   “妈妈和男的,我看到了!她想要新的孩子,她还想要!她看到我了!”罗闵因紧张而语无伦次,一旦想到那个画面,就不由自主地战栗,他扭开身,伏在沙发上剧烈地干呕。   他永远也忘不了,大敞的门内,伏在罗锦玉身上耸动的男人,仿佛全身上下只有那个器官在支配着他,让他对自己的旁观毫无所察。   罗锦玉并没有沉浸于那场性/事中,她眼神清明而冷酷,听到罗闵打开房门的声音后,便一直望着罗闵的方向。   那是她的孩子,但不是她期许的那个。   那个男人,罗锦玉说,门没关紧,他就进来了,可能是天意希望他来的。   罗锦玉是个疯子,那个男人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腌臜东西。   罗闵举着凳子将人砸晕了,瞧着那丑恶的物件软趴趴地滑出,他将体内所有东西都吐了出去。   就像现在一样。   他从没有正视过自己的需求,他的忽视也起效,从知事起,那儿的诉求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罗闵没有一次纾解过,他厌恶着那个共同永远的丑陋的器官。   它代表着最肮脏的欲/望,却能促使一个人的诞生,而罗锦玉放纵了它。   没有任何欢愉,从头到尾都令人作呕。 第75章   思绪回到体内时, 罗闵意识到自己被宽厚的怀抱紧拥,一只手轻拍背后,而另一只手,在他腿间。   他下意识合紧双腿, 却将那只手夹在腿缝间, 意外的触碰让他整个身体呈现矛盾的动作,上身向后倾倒, 下身僵硬地不敢动作。   那只作恶的手还夹在腿缝中, 细微的感触带来强烈的刺激,大脑被冲刷得发白。   下身如炽火烘烤, 越是极力忽视越是存在鲜明, 从心底泛起的恶心仍在阵阵上涌,罗闵双手冰凉。   极端的感知将罗闵的思绪撕扯为两半,他根本无力思考, 胸腔内似乎爆发了一场泥石流,巨石轰隆隆滚落,压在胸膛,呼吸困难。   而怀抱他的手臂也似巨蟒缠绕,加重了他的不适, 罗闵想也不想抬腿踢开阻碍。   踢踹被稳稳接下, 期间拉扯到腿根, 罗闵不由泄出一声闷哼。   听他发出动静, 裴景声又倾身而上,“罗闵, 你怕什么?”   罗闵看着放大的人脸,宽阔的肩背与坚实的手臂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笼罩在内。在罗闵看来, 却是锁住了自己的去路,令他困在原地无法逃脱,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中。   罗闵的怒视落入裴景声眼中,“我不是要伤害你,为什么生气?”他又心疼又好气,不过好歹罗闵没再干呕,手指贴上罗闵颈侧,“你心跳太快了。”   距离的拉近令青年如被侵犯领地而应激的猫,他还没能完全接受裴景声的靠近,闷声含糊地说了什么。   裴景声听不清,毫无察觉地俯身,听得罗闵叫他滚远的同时,被一把向外掀开,罗闵踉跄着跑进浴室,咔哒一声上锁。   客厅内,裴景声还维持着被掀翻的动作坐在地毯上,颧骨挨了一拳,钝钝地疼。   没心思计较这个,男人浅淡的眼眸注视着罗闵离开的方向,从地上起身,面孔阴郁低沉,高大的身形令他如捕猎失败的野兽,极具压迫感。   即便罗闵是第一次被动产生生理冲动,也不该这么抗拒。   他的恐惧、排斥与厌恶超出了正常范畴,似乎还与他母亲有关,可在所有得知的消息中,都没有人对罗闵的母亲罗锦玉有过负面的评价。   她拥有与年龄不符的美丽,温柔而善解人意,裴景声没能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一星半点有关她自杀的线索。   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温柔善良的母亲,居然会让她的儿子产生不可磨灭的阴影。   众人共同营造的道貌岸然表象背后,又是怎样的面目?   罗锦玉想要新的孩子,会让罗闵剧烈抵触吗?   思考间,裴景声走至浴室门前,门内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持续了数分钟仍未停下。裴景声隐隐察觉不对,敲门喊道:“还好吗,没事就回答我一声。”   罗闵情绪大起大伏,极有可能变化成猫。哪怕不变成黑猫,以他醉酒的状态一人独处,也并不安全。   几次敲门没得到回应,裴景声取来钥匙打开门锁。   没有想象中的热气氤氲,浴室内温度更冷,水停了。没有黑猫,罗闵维持着青年的形态,大半身体被淋透,睡衣紧贴瘦削的身体,黑发垂下,看不清眉眼。   “罗闵?”裴景声嘴上小心地试探,手上拿过浴巾大踏步靠近罗闵。   罗闵没什么反应,他轻而易举地把青年上身裹紧,室内顷刻安静,罗闵发梢水珠落在地面嘀嗒响。   他连裤子都没拉下,裤腿紧贴双腿,那处不合时宜的起伏未消。   张韬连喝的酒也过分贪心,哪怕罗闵只尝了一杯,也难以消解酒性。   “抬头把脸擦擦,冲冷水和谁学的,电视剧?早知道该把你的动画片换成性教育科普片。”裴景声压着火,准备先将罗闵收拾收拾哄出去,什么事等人清醒了再谈也不迟。   青年顺着他的力度抬起脸,水珠自发间滚落,分不清是泪水或是清水,蛰得双眼发红,神情很平静,可裴景声觉得他委屈极了,神色中还夹杂着几分不甘。   “怎么这么可怜,我们小闵。”除了爱怜,裴景声找不到任何更接近此时心境的形容词,他强硬着将罗闵搂在怀里,“为什么不碰,告诉我好不好?”   那颗水珠流进罗闵眼睛前,被男人的手指拂去,罗闵垂着打绺的眼睫,好半晌说道:“很丑,很恶心,不想碰。”   “那就让它一直这样折磨我们小闵,是可以的吗?”   “……”   掌下的身体又在抖,罗闵抿紧了唇,不想作答,他没有丝毫应对的方法,让他安抚那处令他排斥的部位,他宁愿一直忍耐。   早晚会过去。   “用我的手帮你,就不会弄脏你自己了。”裴景声诱哄道。   如果罗闵还清醒着,他可能会在这个心怀不轨的男人脸上再添一拳,打消这个荒诞的主意。但他现在意识混沌,急切地想从自我厌弃的漩涡中解脱,他不必亲自动手,似乎是个还不错的方法。   不过,他做不出欣然答应的举动,只是抬起眼,看着裴景声。   受这一眼的默许,裴景声脱去了罗闵濡湿的长裤,罗闵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站得很稳。   罗闵拒绝离开浴室,他们就在淋浴边的一角做着超出朋友界限的行为。   “看着我,别向下看。”   裴景声将青年下/身最后蔽体的衣物取下,丢至一旁,“文文怎么能撒谎,明明很好看,很干净。”像出生起就没使用过,是令人惊叹的颜色。   他不由庆幸自己衣衫完整,让罗闵看到他的,吓得真哭出来也说不定。   “闭嘴。”罗闵生气了,他开始后悔自己的默许,暴露在空气中的部位感知敏锐,他甚至能感受到裴景声的手在身侧带起的风。   “冷吗,我再把温度调高点——”   “别动!”青年艰涩地说,“快一点。”他的声音听上去都在抖了。   裴景声终于按照他的心意安分下来,滚烫的掌心包裹时,罗闵本能地试图挣脱,脑袋却被另一只手压在男人的肩头。   阳光下香樟树的气息,罗闵埋在硬挺的布料里,嗅到了裴景声身上的气息。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他尽力忽略着身下的感触,手臂垂落身侧紧握,裴景声注意到他的紧绷,“手搭着我肩膀,没事的。”   怕罗闵听不清,裴景声贴着罗闵的耳侧轻声说:“文文好乖,很快就结束了,痛就告诉我。”   一点也谈不上痛,罗闵却几乎将裴景声的衣服抓破了,很烫,烫得发痒,令他忍不住想要闪躲,却被压在颈后的手掌制住动弹不得。   耳侧的呼吸声越来越重,罗闵在忍耐中产生了被蛇类绞缠的错觉,他不能挪动身体,他被迫裹入蟒蛇粗壮的身躯间。   他一定被注入了什么毒素,才会头晕目眩,心脏不规律地跳动,似乎下一秒就会罢工。罗闵用力地埋在裴景声颈侧,大口大口地呼吸。   “慢一点,慢慢吸气,吐气缓一缓。”裴景声放缓了动作,罗闵的皮肤受到一点刺激表现就会很明显,耳侧连着脖颈都是一片粉红,身下更不必说,裴景声几次忍耐才不至于手心紧收。   他必须时刻抵御着内心冒出的侵/略性念头,才能体面地保持绅士。或许上天会知道他在脑海中像一条毫无理智的狗意/淫着罗闵,想在他全身印下牙印和红痕,流着泪在自己手下宣泄出来。   但一切终于幻想,现在,他仍然维持着友好的表象,待罗闵缓过劲后继续他尽职的服侍。   罗闵的身形较黑猫来说已然大出不少,但抱在怀里,亲密地接触时仍然不能令裴景声满足。罗闵自觉地埋在他颈间,按在青年颈后的手下移,伸入柔软布料下。   柔韧的肌肉薄薄一层,可怜地在掌心颤动,覆盖在纤细的骨骼上,呼吸起伏他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放肆的触摸并没能缓解焦渴,反而令渴望愈演愈烈。   他急于吞吃掉怀中人的血肉,或是将自己嵌入罗闵的身体,以此摆脱分离的焦虑。   “文文,你知不知道,前面流出来的水,也是透明的,很干净。”   裴景声突如其来的刺激令罗闵全身肌肉收紧,他好不容易移开的注意力又回到前端,刺激层层叠加,生理性的泪水充斥眼眶。   在水到渠成的前一刻,裴景声脱开手,干净的手掰过罗闵的脸,在青年的面上看到一阵迷蒙的雾,他低下头蹭过罗闵的脸颊,在内心恳求着一个意识错乱的吻。   罗闵从不让他遂愿,裴景声只得叹气,又不甘心地问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   罗闵的脸倏忽变得冷酷,眼神锁在裴景声的脸上,裴景声与他对视,竟升起强烈的紧张,他重复:“我是谁?”   他很怕罗闵突然的清醒,又在内心期盼着。   “裴景声。”   叫完他的名字,罗闵又倒回他的肩膀,“快点。”   裴景声在他看不见的头顶亲吻他的发梢,默默地加快动作,罗闵轻声闷哼,身体前倾,腿根失力前倾,腰间撞到一块坚硬。   才落在怀里的青年猛然起身推开裴景声,大踏步离开,背影透着几分恐慌与匆忙。   裴景声低头,无言。 第76章   随手裹上毛巾遮掩, 裴景声在卧室找到了罗闵。   睡着了。   他自己找了备用的衣服换上,蓬松的羽绒被自脖子以下密实地包紧,像一颗露馅的寿司卷。   “睡着了吗?”裴景声不死心,低声唤道, 得来罗闵蹙眉偏过脑袋, 留下圆卜隆冬的后脑勺。   吹风机的噪音和挪动也没能吵醒他,罗闵睡得很沉, 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所察, 自然也不会知道裴景声是如何处理他自己的需求。   与他的疲累不同,裴景声精神饱满地善后, 尽管他更希望能留存罗闵依赖他的证据, 但出于对罗闵心理健康的考虑,他将浴室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并亲手洗净罗闵换下的衣物, 途中往返卧室多次,喂水掖被子。   想在罗闵身边多待会儿,却抑制不住汹涌湍急的情绪。罗闵将自己裹起来绝对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裴景声多看他身上任何部位一眼,都想含在嘴里细细品味。   罗闵总能做出保全自己最合时宜的举动, 在浴室中当机立断踹开自己, 却钻回熟悉的主卧, 恰到好处地满足了裴景声的隐蔽的欲/望。   只是看着黑发青年的睡颜, 似乎一切都能抛开不顾。   只要他安稳,无论付出什么都值得。   暖流充盈在胸膛, 胸腔内满是轻盈的气体,有力搏动的心脏轻飘飘悬浮。尖锐强烈的渴求暂时退居一旁,裴景声从未如此庆幸他没有死在今天前的任何一天。   幸好, 他没有错过罗闵。   -   第二日午时,罗闵悠悠转醒。   兴许是睡得太久,或是醉酒的后遗症,头脑沉重而晕眩,罗闵花费成倍的体力,才坐起身。   感应到他的清醒,窗帘自动拉开,灿烂的阳光争先抵达罗闵身侧。   冬季蔚蓝的天空少有云彩,太阳如巨大的补光灯毫无遮掩地悬挂天边,罗闵不适地眯起眼。   薄纱缓缓从两侧合上,朦胧了强烈的日光,“刚醒别直视太阳,对眼睛不好。”   裴景声站在门边,“刚好,午饭做好了,我在餐厅等你。衣服的位置你知道在哪,不过可以吃过饭再换。”   说完,他阖上门,为罗闵留足了空间。   在主卧套间的洗手间洗漱后,头晕的症状并没有减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而胡乱翘起的头发像故意与他作对,整理到一半,反倒胸膛闷痛。   罗闵将这一切归结于那杯药酒,冷水洗面清醒几分后来到餐厅。   “今天中午吃鲈鱼、牛肉和芦笋,我另外煲了汤,很清淡,你坐着我给你盛一碗。”裴景声一身行头休闲而雅致,从头发丝到袖口都呈现着它们最完美的角度。   罗闵在裴景声拉开的餐椅上坐下,汤保温在最适宜的入口的温度,肉被炖烂了,融入汤汁。   罗闵捧着汤碗一口口喝尽,苍白的面色终于泛起点血色。   “还有没有哪里——”   “昨天的事谢谢。”   裴景声盯着罗闵沾着水光的嘴唇,“你没忘记?”   “我判断出错了,酒不是影响变身的因素。”罗闵垂眼。   裴景声不容忽视的视线停留在罗闵身上,似一座沉重的山。好半晌,他轻笑一声,“我们不是朋友吗罗闵,互帮互助很正常。你能信任我,我很高兴,没什么好谢的。”   “……”晕眩令罗闵的思维运转缓滞,但不至于听不出裴景声的言外之意,罗闵声线镇定,对上裴景声的眼神明亮,目光锋锐,“再正常也不该理所应当地接受帮助,我会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发生。这次,你有要求可以提。”   要求,什么要求,裴景声自省从头到尾占尽便宜,让他反过头提要求,罗闵把他当泄火的鸭子?他该说谢谢老板满意的话给点赏赐吧——这样的话让罗闵安心吗?   “好,我提要求,你不能反悔。”裴景声挂上谈判时的招牌微笑,既然给他机会,那就顺势抓上。   罗闵:“你说。”   “和我一起过年。”   很简单的要求,“我和家里关系不好,已经十来年没在一起过节了,好不容易有你这个朋友,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搭在碗沿的手指收紧,这个要求超出了罗闵的预期,他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   “我答应了陈啸……”他挤出回答。   裴景声浮在面上的笑容一僵,又是陈啸。   “他爸妈今年不回家,陈啸很早就和我说了这件事。”罗闵蹙眉,但不难听出他的偏向。   “刚好,人多热闹,我挺喜欢热闹的,你介意我加入吗?”裴景声诚恳道。   说到这份上,罗闵只得点头答应。   桀骜不驯翘起的黑发晃动,裴景声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吃饭吧,多吃点牛肉,补铁。”   ……   年节将至,各行各业忙着收尾,再急躁也讲究和气生财,没什么是“大过年的”解决不了的。   “终于结束了!”   毛芸夸张地伸了个巨大的懒腰,结束这一场拍摄,今年的工作便圆满结束,她招招手,召来换下装束的青年。   “回去以后耳洞别沾水,别压着睡,小心发炎。来,低头我给你换一个耳钉。”   挺拔修长的青年弯腰,“还会发炎吗?”   为了配合拍摄,他垂至肩头的黑发被夹起别在耳后,黑色耳钉在泛红的耳骨上格外醒目,但青年侧过脸,便沦为了陪衬。   接触大半年,好不容易免疫罗闵的脸,又在这一眼下破功,毛芸默念老牛不吃嫩草,专心取下耳钉,“打在耳骨不容易好,虽然天冷了,但也容易出血,别不当回事。好了,起来吧。”   罗闵直起身,耳骨上换了银质的耳钉,“多少钱,我转给你。”   毛芸朝他瞪眼,“钱什么钱,这点钱我还要太不要脸了。”她转身提来自己的大皮包,好好的名牌包,里边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边翻找边说,“我记得我放进去了,你等等啊。”   “什么东西丢了,我去问下场务。”罗闵在人群中寻找场务的身影。   “哎哎哎,找到了,快别看了,咱悄摸的。”毛芸神神秘秘地揽着罗闵背过身,“噔噔!”   是个红包,她扯开罗闵的衣兜,强硬地塞进去,“祝我们小闵健健康康,心想事成。礼轻情意重,过年我没时间给你,提前给福气也是一样的。”   毛芸说祝福时格外正经,怕不诚心不能应验。罗闵自她拿出红包就呆呆地立在原地,此时恍然清醒似的,推拒道:“我不要。”   背后挨了一巴掌,“你不要什么不要,给出去的福气哪有再收回来的。真不会说话,要说谢谢姐姐,知道不?”   红包的硬纸封一角顶着手心,罗闵却捏紧它。   毛芸看着比她高出一截的青年,见他露出几分茫然与不自在,心头一酸,又说:“过一年就长大一岁了,等你二十多三十岁我就不给了。你不好意思就不当红包,当年终奖,成年人的春节大礼包。”   “哎!毛芸,偷偷做好人是吧。”合作多次的摄影师冷不丁地靠近,压低声音,“来,偷偷拿着,别被其他人看到了,我拍过那么多模特就属你最帅,发达以后记得提我的名字啊。”   他塞了红包,一溜烟又跑了,在场地中间大喊一声,新年快乐!   众人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回道:“新年快乐!”   毛芸还挥手招呼两声:“明年见啊!”   “新年快乐,芸姐。”她扭过头,青年带着笑意,银色的耳钉划过一道白影,总是淡漠的双眼带着笑意望向她,“谢谢你。”   ……   “一只耳与无关人员不得入内,一只耳与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罗闵关闭喇叭,“陈啸,别在厨房门口放这个。”   水池盆边陈啸回过头,举起两只血淋淋的双手,死不瞑目的鳜鱼尾巴拍打盆壁,水珠四溅,落在陈啸冷酷的脸上,格外凶神恶煞。   他扬起下巴,满眼写着不忿,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分明在说:【一只耳偷叼走猪头肉你不说,不请自来的人你不说,你说我???】   罗闵沉默片刻,撸起袖子,“我来杀鱼吧。”   陈啸背过身,一屁股顶开他,气冲冲地在鱼头上又砸了一拳。   挤出厨房,狭小的客厅间暗流涌动。   “砰。”骨头应力而断,餐桌震颤,几颗汤圆跳起,落回桌面。   “周总老当益壮,力气不小,这排骨不像刀剁开的,倒像是砸断的。”   “呵,裴总说笑了,我竟然不知道裴总还有这么精巧的手艺,不去绣花在这包汤圆倒可惜了。”   周郃被罗闵让进门的喜悦尚未来得及升起,眼见不该到场的一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转为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不过在罗闵面前,并未发作得太明显,裴景声一开口,压不住的火气就向上冒,手里的刀恨不得劈在裴景声脖子上。   裴景声也好不到哪儿去,先来后到也得有个顺序,得知罗闵根本没邀请周郃,周郃竟还反问罗闵他为什么在这,哈,真是好笑,无关人等把自己当盘菜。   听着罗闵的脚步声靠近,两个男人一齐回头,“坐着吧,马上就好。”   罗闵左右打量,摸了摸一只耳的脑袋,“哦。” 第77章   “再往上一点, 左手高一点,差不多了。”   “我看看,”周郃拉着罗闵退后几步,“贴得还行吗, 很久没贴过对联了。”   罗闵望着红彤彤的对联, 越发清晰地认识到这寻常的一天已是除夕了,轻声应道:“挺好的。”   “你没到我大腿高的时候, 路还不会走, 就会自告奋勇地贴福字了,抬起手也只到门把手那, 不让人抱, 哼哼唧唧地贴好才罢休。”周郃含着笑意轻声说。   那年任谁上门都得低头瞧瞧贴得矮矮又皱巴巴的福字,罗闵一挨夸就眼巴巴扯着周郃的衣袖要去瞧瞧自己的杰作。   “我没印象了。”太久远了,罗闵当时还没满一岁, 哪能记得住呢?   周郃只笑笑,“那幸好我还记得,能说给你听。还有一张福字,你去贴吧。”   接过那张福字,罗闵上前两步, 复又回头, “要倒着贴还是正着?”   “按你喜欢的。”   罗闵丈量着两侧的距离, 在视线平齐处正正贴上福, 这次比门把手高出许多,和当年贴得一样完美。   “正福临门, 驱邪保吉,福字贴得真好。”裴景声从门缝钻出来,“汤圆熟了, 第一碗给你盛好了,一只耳在替你看着,进来先垫垫肚子。”   一只耳自门框探出脑袋,口水从嘴角滴落。   周郃跟在罗闵身后进门,裴景声靠在门边突然问道:“周总刚说了什么吉祥话,能说给我听听吗?”   罗闵回头,见周郃不咸不淡道:“没什么,看楼道里刷了新漆,随口聊聊。说起来,裴总是第一次来家里吧,不知道这里的变化也很正常。”   “我面子从小就薄,没有正式邀约,是不好意思来的。”裴景声淡淡一瞥搭在罗闵膝盖上的大黑脑袋,转向罗闵笑得灿烂,“幸好罗闵不嫌弃我。”   “呵。”周郃冷笑一声,对裴景声的茶言茶语嗤之以鼻。   罗闵头也不抬,舀勺吃下一口汤圆,豆沙馅,甜得发腻。   他最近没什么食欲,自然地塞给走出厨房的陈啸,转身给一只耳开罐头去。   屋里安静了,只剩下一只耳和陈啸进食的声音。   裴景声俯身擦去一只耳滴下的口水,“陈啸,你吧唧声太大了。”   陈啸扒拉声一停,敢怒不敢言躲进厨房。   -   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罗闵留在房间整理东西,说是整理,也只不过是简单地规整规整,把穿不上的衣服、用不了的东西丢了。   房间内没什么特别的布置,比课桌大不了的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还有曾经的房主留下的旧衣柜。   书是最常见的,堆在书桌旁,大半是课本和装订过的试卷,被翻得卷页,罗闵没来得及丢。   他随手翻了两页,一张纸条从课本中飘出。   上边写着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中午吃什么?今天太阳好大,你别去食堂了,我跑得快给你带回来。】   【我好困,待会我买杯咖啡,你要不要?】   【怎么总不理我,再装作没看见我就说悄悄话了,我昨晚看到你已经把这章学完了。】   罗闵到最后也没回,因为传这张纸条的魏天锡被老师提去了门外站着。   那天午休,魏天锡带着冒泡的冰镇饮料和打包的饭菜回到教室,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看到了,我跑得快吧!”   没人在学生时代为自己设困,只看着眼前大步奔去,直到必须画上终点。   手机叮咚冒出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但很碰巧,罗闵认出发信人是纸条的主人。   【再见一面吧,我在你家楼下。】   房门敲响,裴景声在门外,“罗闵,有人找你。”   -   “新年好,我没打扰吧?”钱琳琳局促地抓着手腕,“我是来道谢的,彭虎判刑了,我和他离婚了。”   她扎着低马尾,精神饱满,说话时声调不再尖锐,喜庆的红色大衣衬得面上血色充足。   “恭喜你。”罗闵说。   钱琳琳露出一抹笑,不大好意思盯着罗闵瞧,“要不是有律师帮忙,我都不知道打人能把彭虎关起来。幸好你把他打倒了,没让他继续伤人,不然他不解气还是会回家打我。”   “律师?”   “对啊,第二天律师就在医院里找到我,给我说了很多,才让我下定决心要和彭虎分开。而且直到下判决律师都没要我一分钱,说是已经结清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人会替我请律师,律师说要谢就谢救了我的人,那可不就是你嘛!”   罗闵皱眉,“我……”   裴景声从背后搭上罗闵的肩,“楼道里冷,要不进来喝杯茶说?”   “不了不了,”钱琳琳慌乱摆手拒绝,裴景声的出现让她有些无措,将手中的谢礼塞入罗闵怀中,“总之谢谢你,没有你制止那个畜生,我可能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之后我就要离开柳市了,你是好人,以后一定能越过越好。天冷,你进去吧,我走了。”   钱琳琳脚步声消失在楼道,裴景声关上门,拎过罗闵手中的重物,“怎么了,在想什么?”   “裴景声,是你做的。”   “做什么?”裴景声眨眨眼。   罗闵无视他的挑逗,“你请了律师,帮了她。”   “不是帮她,是我想出气。”裴景声高大的身形挡在玄关,影子将罗闵整个吞没,银质的耳钉闪闪发亮。   罗闵毫无所察,“什么?”   “他害我的猫受伤,我怎么能不生气。只是打他一顿划不来,最好用的方法还是让他在里边多待几年,才能杜绝危险,是不是?”裴景声没说即便彭虎出狱,他的后半生也会在精神病院度过,再没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彭虎要彰显自己的强/权,就将他永远禁锢在被迫服从的环境中。不仅是彭虎,张韬懦弱而恃强凌弱,既然他怕鬼神,就让他最怕的来教他规矩。   罗闵会手下留情,不代表他也会。   客厅空间狭小,为了不引起周郃注意,裴景声几乎是贴着罗闵耳语,过于近距离的接触,很容易激起某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裴景声期盼罗闵给予他特殊的回应,以此作为他私有的奖励。   罗闵退后一步,不偏不倚对上裴景声幽深的眼,拍拍他的上臂,“谢了。”   “……”   还不待裴景声抓住擦肩离开的青年,周郃冷声喊道:“裴总,到你用厨房了。”   陈啸火急火燎地打字说道:“快快快,我的菜要凉了,早知道就最后用厨房了。”   三人谁都没商量好,各带了食材上门,谁都不肯让步,因此按抽签顺序使用唯一而宝贵的厨房,以此公平地大显身手。   一来二去,待裴景声端出最后一道菜,天边已泛起墨色。   “开饭吧。”   一声令下,一只耳叼着饭盆蹲坐在罗闵身旁,用期盼的眼神望着青年。   罗闵摸了摸它已然偷吃得滚圆的肚子,选了根骨头放到盆中,“吃吧。”   “尝尝椒盐排骨。”周郃推荐自己的拿手菜。   “喝口汤先暖暖。”裴景声站起身舀了碗汤。   陈啸瞪大眼睛,艰难放下筷子,将自己的炒菜端至罗闵眼前。   罗闵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椒盐排骨到陈啸碗中是,把汤递给周郃,没见辣椒,退而求其次夹起姜丝送到口中,看着裴景声道:“自己看着吃吧。”   -   一顿年夜饭有惊无险,其乐融融地在晚会节目开始前结束。   罗闵再度被不想与其他两人共处一室的陈啸一屁股挤出厨房,惨痛地丧失洗碗权力,只得坐在沙发间看电视。   “再吃点水果,晚上一只耳吃得比你多。”坐在左侧的周郃将苹果切成兔子递给罗闵。   “我不想吃了,你自己吃。”罗闵盯着电视屏幕有些犯困,顺手推拒右侧裴景声剥开的坚果。   看出他的困倦,左右两侧都安分下来,静静地陪他看枯燥无聊的节目。   经过这一日和谐相处,罗闵不知不觉习惯了奇怪的氛围,生不出刻意交谈的念头,维持着舒适的沉默。   这窄窄的家没在冬日迎来过这么多人,挤得寒气逃出房间,体温无声地传递,罗闵不知今天在何时结束,身旁人离开的时间,睡意侵袭了他,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轻柔的叹息。   青年倒在周郃肩头睡去,黑色睫羽印在冷白的皮肤上,眉眼深黑,轮廓锋利。   自罗闵向周郃倾倒的前一刻,男人便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手臂的位置,让罗闵靠得更舒适。   裴景声的审视没能干扰他,周郃的全部注意都落在了罗闵身上,像是从未认真看过他一般,周郃细细地用视线描摹着青年的五官。   不带丝毫情欲缱绻,是比之更深刻而令人动容的眼神。罗闵醒时,周郃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令裴景声心生警惕,但此时,裴景声没有出声打扰。   罗闵似乎就该沐浴在这样纯粹而浓郁的爱里,他什么都不必想,不受掣肘,没有阴霾。   他看着周郃将罗闵抱起送进房间,他从头到尾都没能接手,待周郃关上房门,冷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裴景声,出去谈谈吧。” 第78章   吐息打在脸侧, 随之一并传递的,是逐渐晃眼的日光。   播到什么节目了,到十二点了吗?   罗闵睁开眼,是一颗贴得过紧而畸变的狗头, 黑漆漆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见他醒来, 湿润的鼻子拱在他侧脸,把脸颊肉挤变形。   “怎么了?”张口, 才发觉嗓音的沙哑, 罗闵咳了两声,坐起身, 黑犬占据了一半的床, 将青年圈在身后,脑袋埋进罗闵的胸口。   平常一只耳虽黏人,但也极有分寸地不上床, 更没有一早就粘着他不肯离开。   还不待罗闵想清楚缘由,陈啸端着碗闪现在门口,热气腾腾,单手比划让罗闵快吃。   罗闵接到手里,碗里盛了两颗团子, 戳开糯而软的外皮, 笋干肉沫的油香便透出来, 沾在糯米皮上, 咸香且鲜。   好事成双,罗闵坐在床边将两颗团子都吃下肚。   这是柳市的习俗, 新年的第一天早晨要吃团子,家里长辈提前做好,一大早煮一锅等小辈们起床, 吃团子时要说两句吉祥话以表祝福。   “团团圆圆,吉祥如意。”   罗闵倏然抬头,陈啸嘴角挂着不好意思的笑。   不是冰冷的机械声,是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发音很蹩脚,语调不准,嗓音也嘶哑,但的的确确,是陈啸的声音,是他亲口说出的祝福。   他蹲下来,在一只耳好奇的打量中艰难地开口:“罗闵,新年好。”   这句更模糊,与其说陈啸在说话,不如说他在拼凑音节,从喉咙中尽最大努力挤出声响,这是现阶段陈啸能做到的最好。   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尽量让自己说出这两句话时显得很酷,但在罗闵凝注的目光下,仍然泛起了几分紧张。   罗闵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聚焦在陈啸的脸上,笑意渐渐从眼底升起,他也慢慢说:“新年好,陈啸,财源广进,万事如意。”   他一笑,陈啸就跟着傻乐,一只耳听不明白,为了应景,也仰头叫了几声。   落在脑袋上的手心温暖,暂时驱散了黑犬本能的不安,它目光追随着面带笑意的青年,这一刻,仿佛成为永恒。   -   新年穿新衣,陈啸年前强迫罗闵和他互选一套新衣。于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罗闵套了一条厚实而鲜亮的红毛衣出门遛狗。   出门前,他在书桌边发现了周郃留下的纯金打制的长命锁,比起它的重量,样式并不繁琐,周郃手腕的烫伤找到了源头。   罗闵把长命锁与银行卡放在了一起,锁进了抽屉深处。   同在抽屉深处的,还有一只格格不入的雪人玩偶。   他昨晚睡过去的时间太早,不清楚裴景声与周郃离开的时间,陈啸也说,一眨眼,两个人就没见了影,只有他留在客厅过了夜。   两个看起来没有私下交集的人,从合作中的相互尊重到莫名敌对,无论如何都令人想不明白。   难道就为了一只黑猫?   可能不会言语的动物更讨人喜欢些。   罗闵拍拍黑犬的屁股,“贴着我怎么走路,想回家了吗?”   一只耳贴在罗闵腿侧走,嘤嘤呜呜地叫,三步一回头,将罗闵引至宠物医院。   到了门口,一只耳主动咬着牵绳向里拖,罗闵对此不陌生,但倒是头一次以人的身份踏进这家医院。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是宝贝需要注射疫苗还是洗澡?”   想起早上被蹭黑的床单,罗闵果断道:“简单体检一下后洗个澡吧。”   一只耳在震惊中被带走,出来时毛发蓬松还修了型,罗闵一高兴,办了张卡才回去。   时间一耽搁,快到中午,不过罗闵不必走亲戚,也不担心家里有人等着,在一只耳紧密的保护下晃回了家。   楼下。   “大过年的往外跑什么。”蒋丹仍是一贯的尖酸刻薄,她左手捆着布条,布条的另一端栓着刘冲的腰。   刘冲见着罗闵欢快地向前扑,拽得蒋丹一个踉跄,她瘦了不少,像一把骷髅在活动,但精神很好,收拾得干净,瞧着精神气十足,像个老不死的妖怪。   老妖怪臭骂几声,后知后觉想起是新年连呸三声,掐着刘冲又丰实一圈的腰,瞪了一眼罗闵走出楼道,“外头有什么好,和你老娘待一起委屈你了吗?”   罗闵紧紧牵绳带着一只耳上楼,没回头看刘冲的挣扎,自然也没注意到蒋丹意味深长的一眼。   家门口立着一道男人的影子,罗闵放轻脚步,眉心紧蹙,在男人转过脸时倏然放松,“裴景声。”   “原来你带一只耳出去了,刚好,我替你收了点东西看着。”裴景声提起竹篮,跟在罗闵身后进门。   “一个老太太送的,看着挺凶,看我在门口等你还审了我几句。”   一听便是蒋丹,罗闵挑开竹篮上的红布,是一些老式的手工糕点,拿开后,底下垫着一摞塑料纸包着的纸钞。   裴景声在,他没将钱拿出来,依样放回后才转向男人,“你来了多久了,我没接到电话。”   “我没打电话,刚好在门口站一会儿。”裴景声解开一只耳的背带,放它去喝水,“说好一起过年,昨天你睡那么早,我好像有点亏。不过还好春节有一周,还有六天我们能一起过。”   罗闵抬眼,“三天后我有工作。”   裴景声倒水递给他,姿态熟稔得像在自己家,“刚好,我不用上班,能跟着你。”   “……”罗闵没见过裴景声这么粘人的人,也没想到他说的过年是指一整个年节,“不行。”   哗啦拆开包装的声响盖过了他的拒绝,“这是临风旗下科技公司新推出的手环,我手里这个是试用的,按左边的按键能一键紧急呼叫发送定位,平常时候你能看看时间,观测心率,比手机方便。”   纯黑手环扣在手腕,裴景声调整长短,手指压在罗闵腕骨,“这个抵压岁钱,好不好?”   他仔细辨别着罗闵的神情,罗闵久久地盯着被激活后显示数值的屏幕,注视漫长到裴景声猜测罗闵看出了他的企图。   但最终罗闵还是收下了这件别有用心的礼物,并让步下次变做黑猫时裴景声可以吸一次肚子。   裴景声望向青年平坦的小腹,忍下罪孽深重的念头,“那就下次吧。”   -   门外,魏天锡放下举起的手,听着门内的人声,神情隐没在兜帽的阴影中。   是裴景声。   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个男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罗闵病中,裴景声打来了电话,关怀罗闵的病情。   第二次,则是昨夜,也是他正式见到裴景声。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不过如此。   然而令他心神俱慑的,却是先一步裴景声下楼的人。   -   “周总想说什么。”   “血液样本不够,他在抽血过程中很抗拒,但他今天的状态你也看到了。”   裴景声沉默了一阵,“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烟头亮起星火,在风中加速燃烧,“没多久,直觉。”   “如果不是天赋异禀,那周总和罗闵的关系或许比我想象中更亲近了。”   灯光照不进死角,魏天锡看不清被称作周总的男人容貌如何,单听声音,年纪不算十分年轻。   “不用在我这儿套话,罗闵想告诉你,自然会说。我只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裴景声反问道:“周总这不算套我的话了?”   一根烟在指间燃尽,“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如果是一时兴起,想趁机拿捏着他,就别再往上凑。”   “承蒙高看,我自觉还没那个本事,要是有心思落在我这儿,我就不必和周总一样往上凑了。”夹枪带棒一句话说完,裴景声又低了声调,“他回来以后表现得很正常,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症状,况且……”   况且什么?罗闵又病了?   魏天锡向侧前迈步,酸麻久站又伤势愈合不久的小腿不听使唤在地面砸出不轻的响声,巷道放大了声响,不远处两个男人顿时停下交谈。   “谁在那?”   魏天锡不是贼,当然不必逃跑,他思虑着该以何种身份介绍自己。   他是罗闵的朋友,程云乐的替身,或许也可以说是老情人?   但当那个陌生的男人走入光亮,暴露面容时,运转的思绪顷刻冻结。   他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四感关闭,只留下视觉运转。   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吗,他死死盯着那个男人,心跳如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满全身。   像,太像了。   怎么会和程沛那么相像?   但他分明记得,程沛的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逝世,那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与程沛六分相似的长相,他绝不会认错。   程沛,程云乐。   他为什么从没想到过!   魏天锡拔起双腿,向外飞奔而去,他必须弄清楚,如果一切如他所想……   猎猎风声落在身后,喉间泛起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眼前变化的光影化作罗闵苍白的面孔,耳边回响他冷情的话语:   “你很像长大后的程云乐。”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到了他,你和他很相似。”   “我很讨厌你,也讨厌程云乐,我认为我再也没法摆脱这个人的影子。” 第79章   怎么会不相似, 他们拥有相近的血脉。   顷刻间天地倒转,暴雨自脚下汇聚,淹没魏天锡的口鼻,惊雷闷响, 在电击般的痛楚中, 魏天锡满身是汗,眼前光影交叠。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家的, 庭院中无论白天黑夜都亮着灯, 但偌大别墅中,没有一人。   即便是在举国欢庆的日子, 也等不到团聚。   帮工早早告假返乡, 魏天锡的失态无人过问。   他不顾脚下的泥泞狂奔上楼,只作装饰用途的书房满地凌乱,魏天锡跪坐在地, 汗液滴在手中打开的相册簿。   一张并不正式且毫无温情的全家福。   女人的面孔冷漠,男人的神态焦躁,在照片的左上角,有一道浅笑的面孔。   抓在相纸边缘的指节用力得发白,浅笑的面孔在视野中扭曲, 失真、怪诞, 但最终与周郃的面孔重叠。   程沛, 他的表兄。   或许, 也是罗闵的表兄。   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困倦, “我是魏芹,有事请说。”   “是我。”   魏芹没料到是她的儿子,“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还差多少钱,我转给你。”她与魏父早早分居,各自打拼,却也不曾亏待自己的儿子,虽给不起慈母的疼爱,该有的物质统统没少。   魏天锡单刀直入,“姨姥姥失踪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你发现了什么,我记得我从来没向你说过这件事。”不怪魏芹起疑,魏天锡向来不关心家族中的大小事,比起打听那些龃龉纠葛,他更想知道下月的零花够不够再买一块滑板。   魏芹没有正面回答,“谁跟你说什么了,你外婆她年纪大了就爱念叨以前的事,别瞎打听。”   “妈,外婆上个月去世了,你连她的葬礼都没赶回来。”魏天锡拔高声量。   一阵闷响,一段沉默,“……我忘了。”魏芹声音清醒了些,“二十多年前的事,和咱们没关系,没事就挂了吧。”   “她是不是叫罗锦玉,有个儿子叫程云乐。”魏天锡急切的制止,“程云乐和程沛是什么关系?!”   “小天……罗锦玉不是失踪,是主动断绝亲缘关系离开的,她和你和我都没有任何牵连,你要追问什么呢?”   怎么能没有关系,怎么会没有牵连。   在魏天锡嗓音嘶哑的追问中,过去的故事在耳边展开。   程沛是罗锦玉妹妹的儿子,却也是程云乐的亲兄弟。   罗锦玉父亲早猝,母亲俞秋独自抚养罗锦玉、俞瑾瑶两姐妹长大。   罗锦玉性格肖父,行为温雅,性情温顺。而俞瑾瑶更似母亲,大胆聪慧,行事果决。   俞秋怜惜小女自幼失父,又因性格相似而多加关注,对待罗锦玉便少了几分关切,请来婆婆多照拂长女。   因此,罗锦玉与俞瑾瑶向着两道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到了十来岁时,样貌长成,两人皆是出众的好相貌,但性格迥异,见过两人的人实在忍不住比较优劣。   程竞思不是那众多人中的一个。   罗锦玉与程竞思的开始很简单,一条被风吹落的手帕,青年骑着单车追赶公车,彼此交换姓名,写信,互诉衷肠。   在草地里看星星时,罗锦玉也问,当天公车上还有她的妹妹,程竞思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她,相比起来,她个子更小,更安静,打眼一看,都会先瞧俞瑾瑶。   程竞思问,那街上成百上千的人,大半都是男子,罗锦玉又为什么选中他呢?   当然因为,是他捡起了那帕子奋力狂追,只有他一人。   而落下帕子的也只有罗锦玉一人,可见是天生的缘分,又哪顾得上旁人呢。   他们青涩地拥吻,在长辈祝福中结亲,生下孩子,取名云乐。   本该幸福圆满,却不想俞秋偶然撞见程竞思与俞瑾瑶共睡一榻。   她并未声张,悄悄瞒下,在俞秋的纵容下,俩人交往越发亲密,不久后俞瑾瑶也怀上身孕。   玩玩便罢,俞瑾瑶从未想过闹大到这种地步,不肯再与程竞思联系。   正逢此时,程云乐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往后能活几年,都难说。程竞思父母双亡,唯他一个独苗,子嗣断不能折在此处。当即苦苦哀求俞瑾瑶,留下孩子,情真意切。   俞秋给了程竞思一个条件,在罗锦玉与俞瑾瑶间选出一人。   不知程竞思如何诉说,竟挑动罗锦玉对上俞秋,反斥俞秋棒打鸳鸯。   罗锦玉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提出断绝关系,抱了程云乐便要离开。   程竞思有一点好,便是识时务,他没多大赚钱的本事,留在俞家好歹不愁吃喝,罗锦玉这一走看似清净,但好歹她是人亲生女儿,离了她,却是失了倚仗,俞瑾瑶的情又能留得住多久?   要痴情,要蠢笨,还是罗锦玉。   他追上前,安慰几番又转而劝说,他知晓罗锦玉念旧情,即便是俞秋,她心里仍是存了几分期盼的。   果然,罗锦玉有所动摇,他又哄劝称孩子年幼体弱,骤然离开身体怎么能抗住。罗锦玉彻底软了心思,却不肯轻飘飘地回去,站在街边抹泪。   一队迎亲车顺街角拐来,罗锦玉望着鲜花锦缎出神,没曾想其中一辆陡然失控,径直向街边三人撞来。   几声尖叫后,罗锦玉搂着程云乐转醒,血泊自程竞思身下散开,程竞思进气少出气多,向外吐着血沫,上身还维持着向前推的姿态。   再一声哭嚎,罗锦玉紧抱着程竞思,只听程竞思最后吐出程云乐的名字便咽了气,拊膺大恸,昏倒过去。   再醒来,程竞思早下了葬,俞秋与俞瑾瑶却始终不曾露面,罗锦玉心死,写下断绝书离开俞家,只当再没她这个人。   罗锦玉离开三月后,俞瑾瑶早产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程沛。   -   魏天锡与程沛交集不多,却印象深刻,俞家母女绝口不提他生父,对他百般疼宠,予取予求,却不许他离开南景市,程沛闹过一回被俞秋打得哭晕过去才罢休。   长辈祭日时,魏天锡随外婆俞冬返乡,才会与其他人见上一面。   幸好他对程沛有印象,才能一眼猜出那位周总的身份。   与程沛如此相像的壮年男人,言语中又与罗闵关系密切。   罗锦玉找到的替身,不是他又是谁?   而刚巧程沛生父逝世年份与俞秋大女儿失踪的时间如此巧合。   瑾瑶锦玉,玉石华美,他怎么没能早些想到?   可谁又能想这二十多年前的闹剧、丑闻,延续至今仍然未能终止,它落在罗闵与自己之间,像一场烂尾的爱情小说,有情人终成兄弟。   狗血而令人发笑。   魏天锡笑不出来。   一切的源头与推手,皆是私欲。   他挖出罗闵的痛楚,得到绝情的回击,现在,他要将这一切再告知罗闵吗,告诉他,在这场戏剧中,罗锦玉也是个可怜虫,而你,是个还来不及登场的无辜替补。   他以什么姿态或角色说?   纠缠是不甘心,但在不甘心之外,还有他被淹没的眷恋与钟情。如果他能多了解罗闵一点,多妥协一些,不展露狂躁偏激的一面,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至少在还没分离时,他们之间仍有美好。   他不想彻底覆盖这微不足道的美好。   放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他彻夜未眠走回这里,又灰败地离开。   “你站在门外干什么?”门突然打开,露出令他朝思暮想的冷白面孔。   魏天锡瞬间回头,“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一只耳对着门外呲牙,还想在门口撒泡尿标记领地,应该就是为了驱逐你吧,这位偷听狂先生。”   高大的男人抚着黑犬的脖子,嗓音和煦而充满攻击力,他站在罗闵身后,微微俯身的动作仿佛将青年罩在怀中。   是威慑啊。   “隔着门,我听不清你们的声音,以及,一只耳对我有些误解。”裴景声认出他了,仅凭一道模糊不清的背影?魏天锡对裴景声的挑衅回以笑容。   尽管这令他看起来像暂时处于精神稳定期的狂暴分子,但保不准会突然发些什么疯。   裴景声笑笑,没再继续说,侧头寻求罗闵的庇护。   “我认为我们上次说得很清楚,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   “所以你看到我的短信了是吗。”魏天锡雀跃,“没关系,你说的我不在乎,你说那些话都是我活该,是我激的你,你只是想在当时摆脱我,我逼得太紧了,我太急了,是我的错。罗闵,给我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好吗?”   在五分钟前,他堪堪选择放弃,但当罗闵出现在眼前,他又一次跟随了本性。   他们是真的表兄弟又怎么样,亲上加亲,又不会闹出个孩子来。   罗闵还戴了耳钉,黑发夹在耳后更显出几分特别的气质,魏天锡无法移开视线。   我会把秘密埋在心底,绝不会再用它戳伤你,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魏天锡在心中乞求着。   “你在想,只要这次我原谅你,你就永远不会再试图用窥探我的过去,借此拴住我。”看着魏天锡落下的笑,罗闵面无表情,“是我给你机会,还是你在期待解救我,好让我们回到过去?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第80章   “不……”魏天锡挣扎着否认, 但罗闵说得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一向被称赞才思敏捷,怎么每每到了罗闵面前,就似痴傻蠢笨, 被轻易看穿。   “罗闵……”魏天锡低声哀求道, “我可以补救,难道在你看来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吗?!我们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 没有其他人的干扰, 抛开那些纠葛,只谈你和我, 好吗?”   黑色水笔在纸面一遍遍写下名字, 人群中追寻身影。从背影与数不清的侧脸到一寸寸靠近的肩膀,能嗅到领口薰衣草洗衣粉的香。   几百个日夜,他不信罗闵认不出、分不清。   魏天锡追着罗闵的眼睛, 想从他眼中寻到几分动容。   在魏天锡的脸上,再找不回当初的意气风发,罗闵原以为平淡的收尾是最好的结局,但魏天锡永远试图将句号抹黑添上尾巴。   “我不会否认,你曾经给过我很多陪伴, 也是我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从早到晚吸附在身侧的朋友, 眼神直白地揭开友情的遮掩。   咽下“只是朋友?”的质问, 魏天锡无视裴景声自罗闵头顶投来阴沉的视线, “是,罗闵, 我们是朋友,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那不代表我们一辈子都会是朋友。”身后裴景声的重量倾压在肩背,有点重, 罗闵偏过脸对他说:“把一只耳带进去。”   裴景声应了,罗闵却从他神情中看出几分委屈,要说的话被打断,罗闵重新整理思绪开口:“对你来说,或许那是一段很美好值得追忆的过去,但我不想陪你重温。魏天锡,不要再做无用功。”   一棵树下等不到掉落相同的树叶,同一条河流不能踏进第二次。   魏天锡仍是当年的魏天锡吗?至少罗闵不愿重返过去,也知道,事实既定,留念无果。   “你找到新的消遣对象了,所以不需要我了,是吗?”魏天锡被刺激得忘却来时的初衷,“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我只是做错了,我不是想害你,比起其他人,我难道不够爱你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像我在乎你那样,多在乎我一点!”   如果是罗闵要离开,他一定会挽留。为什么罗闵吝啬地不给出一点爱,甚至不肯再听他多说几句,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没有跨不去的恩怨,怎么就覆水难收,形同陌路?   明明只要罗闵愿意施舍给他一点怜惜,他们就能重修旧好。   魏天锡面上的怨愤近乎凝成实质,罗闵看着他,心中却再也生不出一丝波澜,他眼睁睁瞧着魏天锡陷入漩涡,不肯施手搭救。   他给过魏天锡机会,是他不知足,“无论你再找来多少遍,你和我之间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修长有力的手指拉住门把,锁舌弹出前,魏天锡的低语透进门缝,“不,我们会永远纠缠在一起,无论你愿不愿意。”   罗闵并不予以回应。   裴景声走过来,“他走了?吓到了吗,他看着情绪不太稳定,有没有伤到你?”他拉过青年的肩膀,翻看他的手掌,捻着指尖细细瞧。   “没有。”罗闵按灭突然警报心脏早搏的手环,皱眉,“它准吗?”   “可能是接触不良,别戴太松,我给你再调调。”裴景声抓回手腕,两根手指轻松环住,拉着罗闵坐至沙发,“别轻易摘下来,洗澡也能戴着,它防水不怕淋。”   膝盖抵着膝盖,青年细瘦手腕被扯进怀中,超出了安全距离,裴景声暗暗观察罗闵的反应。   “防水汽吗?”   很遗憾,罗闵呼吸平稳,心率维持在七十上下。   “不防就打回去重做,先试试吧,有问题告诉我。”裴景声依依不舍地放手,补充道:“还有这样的警报别嫌烦关机,每周充一次电就行。”   罗闵给面子地摸索了具体功能,在一只耳甩着尾巴舔上来时突然起身,“等我一下。”   被留下的一只耳与裴景声面面相觑,裴景声挑起微笑,一只耳鼻子喷气,呲牙。   “送给你。”罗闵从房间出来,塞给裴景声一个硬质礼盒,“兼职时候用到了,很软而且很保暖。”   拆开看,是一张毛毯,设计普通,胜在触感如罗闵描述的一样柔软。   罗闵无意中在裴景声家中发现一柜子的毛毯,以为他有囤积毛毯的癖好,拍摄中刚好遇到,就买下了。   是谢礼,也是新年礼物,“如果你喜欢固定牌子的……”   “我喜欢的。”裴景声立刻表态,“谢谢文文,我很喜欢。”   其实是猫裹在毯子里露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很可爱,不自觉在堆叠的毛毯上踩踩很可爱,罗闵自己不知道,但裴景声每每都心尖一抖,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事后又买下更多毛毯。   罗闵注意到家里有很多毯子,而在工作时也记着裴景声需要很多毛毯这件事也很可爱。   光是想象罗闵一本正经地摸着毛毯又跑去问牌子再买下的过程,就足以令裴景声心跳加速。   谁家的猫会打猎送礼物给仆人啊,他家的。   哦不,是裴景声从属于黑猫,作为文文家的仆人,他此刻很圆满。   即便他很想问,这礼物是单他一人独有的,还是旁人都有的,但还是忍下,“这是我新年的第一份礼物,我会好好珍藏。”   其他人出于礼节送来的礼盒,怎么能算礼物呢?   罗闵攥了攥指尖,“你喜欢就好。”   “文文真好。”   文文的名字取得太巧妙,还不知罗闵真名时就定下了,从裴景声口中吐出就像是为罗闵量身定制的小名,谁也不知道这是在称呼一只黑猫。   当然,这只黑猫就是罗闵本人,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呢。   裴景声有意地模糊着黑猫与青年的界限,他叫一声文文,罗闵似乎就会多容忍他一点,只将他看□□猫及人的猫奴,而不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不过罗闵身边,不该有的人实在太多,裴景声独占厨房,热锅的间隙提起魏天锡,“刚才的人是不是经常来找你,昨晚我走的时候他就在楼下。在搬迁住址定下来前,不如暂时住我那边去,对一只耳来说也比较安全。”   一只耳竖起耳朵,呲牙喷气。   “它今天打了两个喷嚏,可能是冷着了。”裴景声添油加醋。   一只耳忍住了第三个“喷嚏”。   罗闵摸着黑狗脑袋,“那装个空调吧。”   不久,一只耳以灵敏的嗅觉为自己洗脱了生病的嫌疑,却带来了一个令人沉默的消息。   蒋丹死了。   -   警笛在春节的第三天于城中村响起。   李明正拨开人群进入中心时,发现了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青年转过身,看到他,“李警官。”   李明正颔首,进入平房后很快出来,法医留在里边,他走近罗闵,“你发现的?”   罗闵垂眼,“是一只耳发现的。”   黑犬警惕地贴在罗闵腿侧,李明正摸它的手被躲开,他搓把脸,“进屋后你看到什么?”   “蒋丹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椅子翻了,她可能原本是坐着的,接触地面的头部留了很多血。还有……刘冲蹲在地上,掰饼塞到蒋丹嘴里。”   “刘冲是谁?”   “蒋丹的儿子,他不太聪明。”   “门没锁?”   “没有,一只耳鼻子抵在门上,就开了。”   罗闵回答流畅,很配合,但李明正异常焦躁,想抽烟,也想青年快点从这里离开。   “我们有心理疏导顾问,你需不需要?”憋了半天,李明正只说出这句话。   “不用。”罗闵很平静,“刘冲是不是得和你们走。”   李明正说:“走一下流程,他能签字吗,除了他还有没有其他亲属或认识的人?”   “没有。”   李明正忍不住,把烟叼在嘴角,“蒋丹有黄疸和腹水,身形消瘦,多半是病死的。”   原来那天是回光返照,罗闵点点头,“好。”   他们在警戒线内,窃窃私语依旧飘进来,李明正大喝一声,“都散了!”   声音弱了,人还没散,眼神似针般扎在警戒线内。   又有人拨开人群挤进内围,闯进警戒线。   李明正挡住警员的阻拦,看着罗闵被一把拥入怀里,头被按进男人的肩头。   男人说:“没事,爸爸来了,别怕。”   -   “蒋丹有胰腺癌,晚期,走是早晚的事,她接受过一次化疗,后来都吃的药,能撑到新年已经是奇迹。”李明正清嗓,解释的事不归他管,他还是来了,对面三人坐着,他在几道视线下出了些汗。   “所以,和罗闵没关系,我能带他走了吗?”年轻点的男人开口。   李明正看看他,又看右手边的周郃,最终回到中间位置的罗闵。   “她留了遗嘱,有关刘冲的。”   “和我也有关?”罗闵问。   李明正硬着头皮,“她希望你能成为刘冲的监护人,作为回报,她的所有遗产会赠与你。”   没有人开口,李明正调整坐姿,脚尖踢到硬物。   刘冲从桌底爬出来,维持着抱着罗闵双腿的动作,向李明正痴痴发笑。 第81章   事实上, 蒋丹就是个法盲。从各方面而言,罗闵都不可能成为刘冲的监护人。   但如果罗闵争取,未尝不是替人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硬要说满足条件, 也行, 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   万一罗闵非要争取……   李明正暗暗祈祷。   “我不接受。”罗闵拒绝了蒋丹遗嘱条款,令在场除刘冲以外的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好, 那么多福利机构也不愁他没处去, 补贴和入住我会联系申请,你确实没必要挑这个担子。”   李明正痛快起身, “我去说一声交代情况, 待会你就能回家了。”   他没费劲招呼刘冲出来,自进了警局的门后,刘冲就再没从人身上脱开手。   门合上, 谈话室内刘冲傻笑的声音突出。   他许久没和罗闵靠得那么近,一时高兴,伸出手要摸青年的脸,被一把钳住。   不满的迸发被男人无声的威慑硬生生按下。   当裴景声褪去客气疏离,精准到微厘的笑容后, 阴霾湿冷的气息便从骨髓里钻出, 冷血动物般无机质的冰冷自眼神传递, 刘冲畏缩地收回手。   裴景声转向青年, 将淡漠收敛干净,嗓音也是柔和的, 生怕戳伤罗闵,“抱歉。”   罗闵只是坐在那里,神态动作都再寻常不过, 却似与他人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裴景声为他临时的缺席抱歉,如果他在场,不该是由罗闵面对一个母亲的死亡。   他不关心谁的逝去,世上每一秒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车祸、溺水、急病、自杀。   即便人的死亡是必然,但这都不应该由罗闵见证。   他偏私而冷血地只在乎他照料过的青年。   但裴景声无法说出任何宽慰的话语,在罗闵眼中,他什么都不该知道。   果然,罗闵的视线落在那个傻子身上,直面天真残忍的无知,淡声道:“抱歉什么,我不是受害者。”   裴景声摇头,没再说什么。   十分钟后,罗闵被通知可以离开,刘冲由三个警员联手拉开,哭嚎大喊,伸出他脏得发黑的手努力去够罗闵的衣摆。   他口齿不清地喊罗闵没有得到任何心软的回应,被压制在地上望着罗闵远去的背影,在遥远的尽头缩成看不清的黑点。伏在地面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察觉冬日的寒凉,他蜷缩四肢,惊惧地叫:“妈…妈妈……”   -   蒋丹的死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一个老女人养着傻子,难道还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他们意外的是,蒋丹没带着刘冲一块走,这留下来,谁养呢?   恐怕是死得太急,死得太不巧!晦气太重!   陈啸刚卸了货,有人便围上来询问有没有纸钱,三言两语将事件经过吐露了清楚。   陈啸硬邦邦地吐出“没有”,将人吓得倒退,陈啸跳上三轮车,便要向警局赶,临到路口,便见着罗闵身影,又急匆匆停下。   陈啸满头热汗,险些滴到罗闵身上,罗闵似是看不懂他眼里的焦灼,“事情解决了,别急。”   他说蒋丹隔日就能下葬,刘冲也有了去处。   一切安排得都很妥当,陈啸被罗闵的状态安抚,仍然觉着不对,却也想不出说什么好。   罗闵迈上楼梯,一串脚步声跟着,他回头,三人跟着停下,“你们都要跟着我?”   陈啸挤在最后,怒视其他两人,却听罗闵无情道:“陈啸,你回去吧。”   “……那我晚点来找你。”陈啸通情达理地比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陈啸走了,狭窄的楼道并没因此宽阔多少,扫过各有心事而沉默的周郃、裴景声,罗闵没再多说,随他们跟上。   到家了,罗闵换下一身脏污,给自己和一只耳洗了个热水澡,吃过晚饭,就进了房间,黑犬睡在床沿,脑袋搭在腿上,打着小鼾。   室内点着一盏小台灯,是罗闵初一时期末考了第一老师奖励的,很耐用,在寿命的第七年仍然尽职尽责地散发光亮。   周郃敲门进来时,罗闵正在台灯旁写东西,耳钉熠熠闪光。   “怎么不开灯?”   “一只耳睡着了。”   周郃轻手轻脚坐下,纸面没遮掩,写着【关于不承担刘冲监护责任情况说明……】   书桌一旁还摞着高中课本,周郃被纸面反射的光蛰得眼睛酸痛,将纸页抽走,“别写了,爸爸会安排好的。”   他忐忑的自称没有得来反驳。   罗闵手下一空,转过身和周郃对视,眼睛很亮,周郃心尖像被掐了一把。   进来前,他想了很多,该怎么告知罗闵不背负其他人的命运也不用怀有歉疚,安慰他的孩子人的逝去都有各自的因果,无论是蒋丹的死还是罗锦玉的死,都不该压在他的肩头。   但似乎他把罗闵想得太脆弱。   罗闵的眼中没有悲伤与哀痛,他从始至终体面而冷静。   青年冷白釉色的皮肤笼着朦胧的光晕,似期许中无瑕的明月,温和地抛下清冷的月华,不知潮汐为何涨落,从不停息。   “蒋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让我照顾刘冲,她知道我会拒绝。”罗闵合上笔盖,“她想让我记得刘冲。”   那一分不少归还的医药费,是歉礼。   提醒罗闵,别忘记救过的人,别放任他被遗忘。   那到死都紧紧拴着的布条,如枯萎的脐带,输送着最后的营养。   “你不用记得。”周郃话说得冷硬,“会有大人安排好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可以解决问题。”   台灯照亮的范围太小,周郃被排挤在外,阴影落在脸上,“这些都不该留给你解决。”   室内寂静,黑犬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下,衣料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却似有无声的岩浆自松动的地面涌出,将时间封存。   电压不稳,灯火闪烁,青年眉眼间缠绕着疲惫,眨眼又消失不见。瞳孔深黑,映出周郃的忧虑,罗闵逐客,“我要睡了,多的被子在衣柜里。”   -   周郃抱着被子出来,裴景声自餐桌边掀眸。   “看来裴总也染上偷听的恶习了。”门缝底透进的灯光不均,能轻易发觉外边的人影。   “E9的监测功能周总确定没问题么?”裴景声顾及罗闵,声音轻微。   周郃神色一变,示意裴景声出去谈。   两人均没有离开的意思,没走太远,在一处视野宽阔的地方停下。   “E9的心律监测功能是闪影测试过最准确也最为接近医疗数据的一款手环,即便有误判,几率也非常低。”周郃眉头紧锁,“但影响因素很多,只能起到参考……”   “在你进门的一瞬间,罗闵心跳早搏一次,在谈话过程中,还有两次心律异常。”裴景声截断周郃,不顾他越发难看的面色继续说,“过去的64个小时内,一共有十六次异常反馈。即使可能有误判……”   周郃没听到警报,只能是罗闵开了静音。   “你之前告诉我他没有异常反应。”嗓音似是石子摩擦出的生涩粗粝,周郃高挺的眉骨下是一片浓重的阴影。   裴景声接道,“他告诉我每一次他的变化都和身体情况和情绪有关,越过临界点才会变化。掌握规律后他有几次主动变成黑猫,所以他对自己的情况有把握,我——”   “他哪来那么多把握!”周郃喝到。   “或许在你眼里,罗闵确实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但他不是什么要靠人养着的家猫,他已经是个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了,和你和我都是平等的。我做不到强行干涉他,压着他做什么,我还没有所谓的资格!如果你有,为什么不直接带他走,表达你那些关心呢?”   两个男人瞪红了眼,隐藏的不安集中着爆发,无法一朝消解的隔阂、不得宣泄的躁动渴求,不甘后退,却也无路向前。   雨季迟迟不来,地面积了过多尘埃,脚步落下,激起一阵带着尘土的风。   “让陈啸带罗闵去做检查,明天一早就去。”两人终于在记忆的角落中挖出被遗忘的陈啸,达成一致。   -   城中村南,两幢楼楼缝处。   一人倒出一袋金元宝,倒在火盆中,外边风大,险些将元宝吹走,他又向楼缝间挤了挤。   微弱火苗摇摇晃晃,那人以手遮风,将点燃的元宝掷入火盆,两手合十,举在额前,向下叩拜三次,口中念念有词:   “老话说正月里添白事,晦气缠身。蒋丹,你可别怪我这么说,这些年我没找过你麻烦,顶多拿你点废品,这大半夜的,我给你烧些纸钱,就算还了。你拿了钱就安心走吧,莫要再在这世间徘徊。把这晦气都带走,千万别牵连我们这些活人。往后逢年过节,我也会记得给你送钱,只求你高抬贵手,保我们一家老小平安顺遂 。”   燃烬的元宝化作纸灰,向上飘散,红星点点,吹熄在风中,白灰落在那人头顶,被大力拂开。   夜里实在冷,他捱不住,倒了尚未燃尽的元宝,转身离开。   只是些纸锭,酿不成大祸。   纸元宝滚落在地,一阵风来,火苗顺风蔓延攀附。   噼啪,黑色胶皮脱落,电光闪耀,火花四溅。 第82章   罗闵很久没做梦。   这一次, 他在梦境中奔跑。   很畅快,手脚轻盈,脚步迈得大而疾,头发散在风中。前方没有尽头, 他无所顾忌地狂奔, 阳光雨露都无法在他身上停留。   他奔向一片草原,他从没见过辽阔到没有边际的草地, 聚集的草叶似海浪, 自远处推向脚下,打在赤裸的脚面, 留下几道血痕。   罗闵不在意, 然而所有气力在奔跑中耗尽,呼吸似有丝线撕扯,视线不能聚焦, 眼前似蒙了一团雾。   他不得不躺倒在草地休憩,草叶淹没他。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白雾散去,天空中的色彩竟都聚集到一处, 蓝得发黑, 沉甸甸地向下坠, 似远又近, 望之生畏。   罗闵只觉得那天要坠在他的胸口,因奔跑而酸痛的四肢无法抬起, 他眼睁睁瞧着那天缓缓压下,吞噬了他。   床板嘎吱一声,罗闵弹坐起身, 手环不停地震动,心脏毫无规律地跳动,声声响在耳侧。   待耳鸣和鼓噪褪去,却是一声比一声更急的狗吠。   呛涩的烟熏味自窗缝透入,自窗户向外望,能看到火焰正吞吃着不远处房檐顺着风势向罗闵房间袭来!   这是噩梦,还是现实?   黑犬不明白青年为什么僵坐,咬紧罗闵裤腿将他拖拽下床,罗闵被疼痛唤回神志,他拉开房门,门板砰地砸在墙面回弹,客厅中没有人。   这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但此时却盖不住声声惊恐的哭喊:“着火了!着火了!”   城中村房屋建得紧密,其中不少违规搭建的棚屋挨挨挤挤,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下毫无招架之力,顷刻烧为空壳。   风推着火,大火蔓延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黑烟笼罩在城中村上空。   尖叫与玻璃碎裂声此起彼伏,崩溃的哭声震动楼房,罗闵几要站立不稳。   周郃呢,裴景声呢?   但显然,此时他们不在这里是一件好事。   罗闵踹开紧锁的房门,自衣柜抱出沉重的骨灰坛,反身喝道,“一只耳,到门口去。”   只听房间内传来重物倒塌声,黑犬口中衔物跑出,罗闵来不及分辨,将打湿的巾帕系在它口鼻处,推开大门,“跑!”   所幸楼道内还未起火,但烟雾渐起,刺痛双眼,心脏快要扑出胸膛,危机刺激着肾上腺素产生,疼痛与不适都与他隔着一层厚茧。   孩童模糊的哭喊撕裂茧壳,“救命,救命啊!!阿嫲我怕!”   声音自楼道上方传来,罗闵向下奔的动作滞住,一只耳叼着东西无法吠叫,但肢体动作不安地催促青年。   “下去,一只耳!在楼下等我!”罗闵的喝令又急又凶,没有商量的余地。   看着黑犬下奔,他一步迈上三个台阶,冲入渐浓的烟雾中。   -   “一只耳!”   黑犬被喝声叫停一瞬,吐出口中物什后大声吠叫。   “罗闵呢?罗闵!”陈啸未在它身后看到青年身影,只觉撕裂的喉咙要迸出血来。   瞳孔在触之地上染上脏污的玩偶紧缩,周郃疾步冲入楼道,火燎过灰黑的衣摆消失在转角。   裴景声一把扯住陈啸,“你带着一只耳去南面,他可能会从楼上爬下来!”   陈啸想问那你呢,裴景声已奔入灰烟中。   从起火到蔓延,不过几分钟,火焰似巨浪顷刻吞没一幢幢建筑,他们一路逆行而上,来路已被倒塌的雨棚侵占。   陈啸咬牙,扛着挣动的黑犬向深处跑去。   -   罗闵屏气抬腿,接连踹了数十下将金属门板踹得变形。打开大门,浓烟霎时涌出,与之而来的,还有热浪滚滚。   女孩稚嫩的哭喊声清晰,火起于阳台,熊熊燃进客厅,挡住了祖孙的去路。   感谢数月前的消防安全巡检,楼道内落灰的灭火器尚在可用期内,罗闵借此压制火情,干粉与浓烟钻入口鼻,忍住呛咳,罗闵喊道:“跑出来!”   骨碌碌的滚动声响起,不及轮椅高的女童奋力推动老太,在罗闵扑火的间隙跑至门口,“走……走吧!”   小型灭火器压不住火势,罗闵果断丢弃,扛起老太,老太太自觉抱住冰凉的骨灰坛,蠕动干瘪的嘴唇道:“老天保佑先人保佑啊……”   老天不会保佑,死人不会提供庇护。浓烟滚滚,熟悉的楼道笼罩着不安,火焰如野兽不知何时从何处窜出,剧烈的恐惧令女孩迈不动步子。   “别哭。”罗闵腾出手捞起呜咽的女孩,“低头,用毛巾把鼻子和口鼻捂上,分一半给你奶奶。”   女孩听话地照做。   脚下是辨不分明的阶梯,脖颈上吊着女孩细瘦的手臂,身后压着行动不便的老太,陶罐硌着肩背,每一口喘息都牵起胸膛的刺痛。   “哥哥,你手上戴着的东西在闪。”女孩闷闷的声音在耳边。   脚下的路太漫长,罗闵没有制止女孩说话,“是吗,那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我以前最喜欢红色。”   罗闵的声音哑了,但很轻很柔,“为什么是以前?”   女孩靠在罗闵颈侧,被凸出的锁骨磨得脸颊发红,但在灰黑的脸上看不出来,“因为火也是红的,所以我不喜欢了。但是如果我们能出去,我可能还是会喜欢的。”   罗闵不再接话,舌尖刺痛渗出血腥味,他咬紧牙关向下迈步。   见罗闵不再言语,呼吸声越发沉重,女孩小声道:“哥哥把我放下来吧,这样你就能走得快一点了。”   抱着女孩的手臂收紧,脚下的阶梯几乎没有尽头,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过了千万年,但罗闵说:“我们会出去的,别怕。”   血腥味越来越重,颈侧静脉凸起,心脏的搏动回响在耳侧,与之相伴的还有几声呼喊。   “罗闵……罗闵……罗闵!”   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它响彻双耳。   他搂紧女孩的手被掰开,察觉他的紧张后,那道声音又轻哄,“没事,给我,跟着我走。”   身前的重量减去,带走了部分体温,那张脸模糊在云雾中,而后又一道声音闯入,身后的担子被接走。   他在牵引下大步向下,似乎永无止境的阶梯在几个转角后结束。   光亮在方形洞口后。   他走出来了。   无知觉地跟着人奔跑,直至远离无处不在的灼烫。   模糊的五感被新鲜涌入的空气冲开。   “罗闵,看着我。”   模糊的面容清晰了,罗闵眼神聚焦,叫他的名字,“周郃。”   周郃笑了,但又像是在哭,罗闵越过他,看到乱糟糟的裴景声,脸和周郃一样熏得灰黑。   大概他也差不多,罗闵抹自己的脸,摸了一手灰。   女孩和老太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警铃声由远及近,罗闵回身,看隔了一道马路的城中村,沐浴在火场中,黑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陈啸和一只耳呢?”   小腿撞上一团硬邦邦的肌肉,一只耳呜咽着宣泄着自己被无视的不满,低头看,陈啸仰躺在地摆摆手,喘着粗气。   越来越多人汇聚在路边,有人流泪,有人沉默,有人环抱在一起庆幸逃出生天。   罗闵蹲下身,搂住了一只耳,他必须紧紧抓住什么,才不至于让身体的颤抖太过明显。   手环在浓烟下报废,罗闵没看到红色的警报意味着什么,他确实如承诺那般走出了这里,女孩和老太已由最先到达的救护车接走,离开前再三地道谢,罗闵没听清,他只是望着家所在的方向,看它被火焰燃烧殆尽。   高压水枪的加持下,火势渐渐止住,白色的烟雾蒸腾,消散在风中。   如果罗闵没有抱出陶罐,罗锦玉的骨灰将与这些灰烬混作一团,再也寻不到分不开。   罗闵在离开时是想过放下的,但最终仍然将她带离了那里。   陶罐此时就摆在地上,丝毫未损,却也没人去管,罗闵收回眼神,坐在地上出神。   “一只耳帮你带出了这个。”周郃坐在他身侧,“还能起来吗,救护车到了。”   罗闵接过那只脏兮兮的雪人玩偶,“你早就知道了。”   周郃的手搂在他肩头,低声道:“爸爸什么都知道。”   两人的衣物沾满了黑灰,脏得不相上下,面上蒙了灰,五官的存在感被削弱,却令裴景声看出几分轮廓的相似。   他上前两步,提醒罗闵离开,手才搭上罗闵肩膀,那掌下身体陡然震颤。   罗闵捂着胸口向侧方倾倒,想开口止住身旁惊慌的问询,张口倏然呕出粉红色泡沫痰液。   胸口阵阵紧缩,呼吸的本能强烈,进入的氧气却稀薄,光影融作一团虚无,视觉消退,那扰人的心跳声再度出现,沉重得如同奏响哀乐。   他被抱进怀里,腾空,紧握住的手指被动剥离,落回一阵颠簸。   不知何时,砰砰作响的心跳停止作乱,哀求得以钻入。   “求求你,别死。”   罗闵想笑,他都跑出来了,怎么会死呢。他远离了烛天火光,所以才会感到寒冷。   浸透身体的冷,冻结他的全身,连同疼痛与疲惫一齐冰封,却也令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似乎在催他接续未完成的梦境。   是啊,怎么会那么冷。   那场梦,还有结尾吗? 第83章   罗闵失去意识只在顷刻间, 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离他的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紧紧抓握裴景声的心脏,他撑起青年上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罗闵?罗闵……”   青年仰头, 呼吸从浅快急促渐渐不规律, 他连抬脸的力气都丧失了,红□□光落在他因缺氧窒息而青白透明的一小块洁净的侧脸。溢满神采的双眼如残烛的光亮渐渐黯淡, 望着被各色灯光映透的天边, 眼帘微合。   他无力去看谁的张皇,无序的心跳暴露着痛楚。在这样的时刻, 他也是镇静的, 面色平静而放松,虚脱地落在裴景声怀中,因重心的变化而倒过脑袋, 青紫的嘴唇仍然柔软,微弱的吐息打在裴景声下颌。   裴景声抱着他,如同抱着一团即将散开的云。   起身的动作受阻,裴景声低头看到周郃与罗闵紧紧抓握的双手,但那大概周郃单方面的, 在他主动松开手掌时, 青年的手臂便无力地垂落。   “先生, 请让开。”裴景声被推至一旁, 急救人员围在罗闵身侧,为他清理气道输氧, “脉搏微弱,血压持续下降,很有可能随时心脏骤停, 做好CPR准备!”   话音刚落,不详的嘀声警报不间断地长鸣,裴景声从间隙中看到罗闵修长的腕骨随按压而晃动,淤痕在细瘦的手腕分外显眼。   “裴景声,你跟着上车。”   裴景声侧身,看到周郃。   周郃已收敛了所有情绪,除了眼底死寂看不出丝毫异常,“罗闵跟你接触的时间长,你能帮上他,我和陈啸会开车跟着你们。”   他不待裴景声反应,匆匆越过,下颚紧绷不敢看罗闵一眼。   来不及逗留,一路风驰电掣,裴景声坐在救护车内,他不能靠得罗闵太近,以便医护人员对罗闵展开急救。   “……患者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立即进行气管插管……”   “……考虑急性心衰导致心源性休克,并发呼吸衰竭……”   “患者有没有既往心脏病史?先生……先生!”   裴景声大口呼吸,“我不知道,他有贫血和低血糖……最近,最近经常乏力,有很多次心律异常……是太晚了吗……?”   那只附着一层烟灰的手环被解下,握在男人手中,他面色青白,即便车速已提得足够快,路途中每一秒仍然拉得无比漫长。   在任何一个瞬间,罗闵那颗脆弱的心脏都可能永久停止跳动。   而裴景声将对此无能为力。   死亡的可能犹如一把利剑将裴景声钉在十字架上,他认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浪费,罗闵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们有大把的精力创造回忆覆盖过去。   他耗费了太多精力在克制自己的欲望,否定被吸引靠近的原始本能。   但那隐匿遗留的痛楚等不及被发觉,声势浩大地爆发,裴景声才发觉罗闵并非非他不可。   他能救下车轮前奄奄一息的黑猫不在于他的强大,挽留身份暴露的青年不靠他的强势,他拥有太多幸运的时刻,而缺少警醒。   但如果软弱而无用的乞求能令幸运再次降临,裴景声绝不犹豫。   所以,拜托,罗闵,求求你,不要死。   -   担架床混轮滚动,急救室大门紧闭,红灯下裴景声一身狼狈。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于身侧停下,呼吸抖动,“进去多久了?”   “三分钟,路上他心脏骤停了两次。”   周郃似是难以接受话中指代的人是罗闵,肃声道:“他会没事的,这么多年他都好好的,不会……”   他没说下去。   急救室外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啸打破了寂静,他才将躁动的一只耳安置好,撑着一口气捧着无人看管的骨灰坛跑进医院,便看到两人分立两端,一片森冷的神色,两眼一红,霎时便坐倒在地悲哭出声。   还没哭两声又爬起身扇了自己两耳光,合手祈祷,将大罗金仙到妈祖都问候了遍。   妈祖没来,抢救的医生从门后现身。   “……心脏骤停对身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不止是多器官损伤,还有脑缺氧,即便后续恢复意识,也有可能存在记忆力减退,肢体活动障碍,甚至成为植物人等等可能。而且心脏长时间受损,心肌损失严重,存在再次心脏骤停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们会尽全力稳定患者的生命体征,但也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这张病危通知单,请你们选一个人来签一下。”   脑损伤,多器官功能损伤,心肺功能衰弱,生命体征不稳定,字字句句袭向裴景声,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挤压撕扯为碎片,他强忍着窒息感上前,却被另一个人拦截。   “我是他父亲,我签。”周郃快速签上姓名,力透纸背,“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道出他们的关系,却是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目前我们还不确定患者是否患有致心律失常性右室心肌病,但从症状和表现来看,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进一步确定要在之后的检查中核实,如果恶性心律失常频繁发作,建议在他病情稳定后植入除颤器,预防心脏性猝死的可能性。”   “……谢谢——”   “怎么可能?!!”不可置信的吼声传来,魏天锡扑上前,“你们弄错了,怎么可能啊,不会那么巧的!”   他被提着衣领扔出三米远,裴景声沉声道:“这里不需要你。”   魏天锡陷入某种癫狂的状态,喃喃道:“是遗传,是遗传,都怪罗锦玉,都怪她!”   他一眼捉到陈啸身旁的陶罐,扑上前去抢在手中,高举双手向下砸。   ……   清脆的碎裂声于室内炸开。   罗闵站立不稳地反手撑在桌沿,低头看玻璃杯碎渣飞出数米远。   南面的卧室门开了,“小闵?”   罗闵烧得热烫的脸转向她,“我自己收拾。”   他身上穿着校服,高中的第一节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罗锦玉说:“别去上学了好吗?妈妈会请假在家照顾你。”   她走上前,环住罗闵的肩背——这是一个怀抱孩童的动作,对已窜高个子的罗闵来说很别扭。   滚烫的额温侵蚀着罗闵的意识,但他仍然坚持,“我要去上课。”   “你不想和妈妈待在一起吗?”罗锦玉很伤心,“你不应该这样。”   虚弱到握不住杯子的罗闵显然不是罗锦玉的对手,他被拖进了主卧,躺靠在床上。   “别乱走,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罗锦玉靠过来,“你的胸口会痛吗?”   “不会。”高烧下每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咳喘时的胸膛很痛,但罗闵知道罗锦玉问的不是这个。   罗闵身体素质好,过去十多年发烧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即使浑身不适,也能维持着清醒,远不到精神萎靡的程度。   罗锦玉放下心头的重担,“那就不用去医院了,对吗?”   “不用。”   得到满意的回复后,罗锦玉笑了,“那小闵能一直陪着妈妈了。”   罗闵闭着眼,偏头痛找上门,他脱口而出道:“我死了不好吗,说不定程云乐就借尸还魂了。”   “……”没等来罗锦玉的回复,罗闵睁开眼,看到女人满脸的阴郁,又化成一道惨白的笑,“你不能这么说,小闵。”   报复并不畅快,罗闵不再言语,为体内的免疫细胞鼓劲,助它们早日杀死病毒。   挺科学的手段,但没有上医院科学。   不过比起罗锦玉在医院中发病,罗闵宁愿捱着。   程云乐在医院死的,才刚过八岁生日不久,在罗锦玉怀中咽的气。   什么病,罗闵不清楚,大致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是很严重的心脏病,严重到后期罗锦玉几乎是将程云乐拴在身上,住在医院,都无法阻止他的死亡。   她全身心依赖着自己的孩子,尚未长大就匆匆离世,死前仍用他那双酷似程竞思的眼睛,久久停留在罗锦玉脸上。   程云乐大概也不甘心,才留下了那句回来的承诺。   罗锦玉讨厌宽阔的马路,更从心底厌恶无法阻止死亡的医院,即便在那里她迎来了第二个孩子。   罗闵的诊疗记录自八岁后断档,他确实很完美,从头到脚非常健康,符合罗锦玉的期望。   但总有在期望之外的时候。   罗锦玉被以携带刀具请出过医院两次,她坦然地解释只是想给水果削个皮,罗闵却知道,她想借这把刀剖开胸膛,取出心脏。   谁的心脏呢,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罗锦玉自己的,或是抢来别人的。   在外罗锦玉镇定而温和,轻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她丢了刀又踏进医院,满怀不解地道:“为什么会生病呢,小闵?”   她病得那么早,只有罗闵知道。罗闵不知道的是,她怎么能骗过其他人,好像,自己才是罗锦玉的病因才对。   为了让罗锦玉不发病,罗闵也鲜少生病。   但这高烧又为什么折磨着他,全身仿佛置身烈火中,又霎时坠入冰窟。   冷得逼着罗闵睁开眼,看到数条连接身体的长管。 第84章   街道张灯结彩, 中央广场摩肩擦踵,众人皆维持着同一动作,仰头,盛大瑰丽的烟花与夜空中绽放。   火树银花, 热闹非凡。   原本秦护士也该是人群中一员, 但今夜她和人换了班次。   在重症监护室值班容不得她遗憾,眼观八方耳听四路, 恨不得再长出三头六臂来才忙得过来。   在这里, 生死都是常态。许多人离开时甚至不会记得她的长相,他们要么昏睡, 要么痛苦得精神紧绷, 思绪混乱,清醒时他们都会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秦护士向每个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都这么说。   除了那个青年, 秦护士看了他的医嘱单,知道他叫罗闵,十八岁。   今天是他转入内控重症监护病房的第九天,他还没有醒来过,心脏骤停使他陷入深度昏迷。大脑非常神秘而复杂, 缺氧的几分钟造成的伤害不可估量, 青年很可能成为植物人。   哪怕秦护士早已见惯了年轻的生命逝去, 也不免为青年叹息。   她擦去了青年脸上的污垢, 重症病房冷白的灯光照得肌肤近乎透明。秦护士在时不时将目光投向青年,余光的错觉中, 仿佛下一秒孱弱的青年就会睁开双眼。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非常短暂,只有十五分钟。只来得及看一看,说几句紧急的话, 但到了这里,每一句话都显得异常重要,想说更多,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然而面对没有任何回应的青年,无论多少,或许都是一样的。   他对外界的回应太少,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来探望他的人会感到深重的无力。   秦护士发现,探视罗闵的有三个人。   最为年长的来得最多,第一次来,还是精神利落的黑发,而后银丝占了上风,鬓边霜白。   秦护士最习惯他来,男人会讲近来发生的大小事,细致而温和,不紧不慢,除了某次提到谁的骨灰已经下葬时顿了顿,转而说起另外的事。讲到最后一句话,时间刚刚好,他会俯下身,额头贴着青年的额头,和他郑重地说再见。   偶然瞥到男人的眼角,才发现他不如面上平静。   而后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人,他说话的语调很怪,似乎从来没学过字正腔圆地讲话,不过他也不怎么说,只会哭,泪水把口罩打湿,险些滴到罗闵身上,秦护士不得不把他请出去平复心情。   大概是因为高个子年轻人太爱哭,所以他只来了一次,之后又换了一个相貌很英俊的人。   虽然英俊,但也异常令人不适,他比前两位沉默得多,他来的几次都只是坐在床沿,深深地凝望着青年,那样的眼神,像是要将青年吞进肚子里。   他一句话也不说,气氛死寂,静得令人心悸。   但偶尔的,他会小心地伸出手,将几缕贴在罗闵脸侧的发丝拂至耳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使他从指尖到小臂颤抖。   他们或许都在恳求着某个奇迹,青年会掀开他长长的睫羽,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他应有的健康,和他们离开这个嘈杂的空间。   到处都是仪器的响声,没有一刻是停歇的,点滴的下坠汇聚,形成回响。秦护士习惯了,但对于喜欢安静的人来说,实在难以适应。   大概也因为这,才吵醒了青年。   青年醒时,秦护士正在为他测量体温,那双紧闭的眼帘毫无预兆地掀开。   一抹蓝绿色的幽光闪过,而后回归于一片深邃。她惊讶地直起身,数据正常,才要出去唤来值班医师,却见罗闵开合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   秦护士低下头,隔着氧气面罩,听青年含糊而嘶哑地说:“…冷……”   体温36.3℃,很正常。   但青年似是忍受不了,泪珠争先恐后地从他漂亮的眼睛中冒出,滑过侧颊,隐没在发丝中。   他只是流泪,面容还是如沉睡版平静。   可落下的泪珠并不停歇,那双黑沉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恐惧,青年面无表情,仿佛只为了流泪而流泪。   泪水洇湿了枕头,医生赶到时,他又闭上了眼睛,再度陷入昏睡。   罗闵也没能认识秦护士,秦护士休假的一天,他在昏睡中转入普通病房。   病房内采光很好,阳光和煦地照进来,窗户被卡死,只漏了些许微风,吹动瓶中百合轻轻晃。   比花叶更引人注意的,是青年秀挺的侧脸,那日的泪痕早已被拭去,脸颊洁净,如瓷如玉。   恬静的氛围被一道抽泣声破坏。   合上《如何成为情绪管理大师》,裴景声侧目,“你怎么还在哭。”   “你不是和我差不多时候知道的吗,你就不伤心?你冷漠无情,我不是这种人。我想哭就哭,我看到他就想起那些事,我心里难过。”陈啸吸溜鼻涕,这些天他声音恢复迅速,只是腔调还有些怪异,带着机械腔,像钢卷抖动的共振。再过数月,或许就能彻底恢复。   思及自己的幸运,陈啸又抽噎一声,罗闵还躺着没睁眼,他的嗓子都是好上了,就好像他压根不在意罗闵,心情倍儿好才能痊愈得如此之快。   这要是罗闵醒了,他怎么解释?干脆继续装哑巴算了!   他胡思乱想着,看着罗闵搭在身侧瘦削的腕骨,这些天没法吃饭全靠营养液维持,心里又是一阵伤心。   以前就不该给罗锦玉装一大兜子橙子吃!   “陈啸……”   “我知道了,我不出声了!”陈啸愤愤摸脸,一股巨力将他扒拉到一旁,陈啸从恼怒中回过神来,扑到床前。   刚醒来的青年眼里还蒙着一层水光,对他来说过强的光照刺痛双眼,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上眼帘。   周郃按下床头窗帘的自动开关,陈啸呵呵两声自窗边折返回来。   偏头躲开裴景声手掌为他遮出的阴影,罗闵不安地吞咽,却因胃管在喉间的不适而皱眉,他忽略了周郃与裴景声,直直看向陈啸,声音沙哑,“为什么我会在这?”   陈啸正是怜爱他的时候,将声音掐得细细的,“你忘了么,你从火场里救了人,出来晕倒了。你怎么不和我说你身体不舒服,你知不知道多吓人?”他没注意到身旁两个男人难看的面色,咬着牙关道:“算那个放火的运气好被抓了,要是落我手里,他连上医院的机会都别想有。”   “放火?”罗闵面上浮现几分困惑,不止为陈啸话中的经过,也为陈啸本人。   他忍着不适道,“但为什么你的声音变了,人也变老……我妈呢,她在哪?”   提到罗锦玉,陈啸眉头倒竖,终于品出几分不对。周郃先他开口,“小闵,她不在这里了。”   视线聚焦的速度很慢,本能刻意回避的男人的脸倏然出现在视线中,罗闵瞳孔紧缩,心电监护仪响起警报,周郃青白的面容映在罗闵夹着排斥的眼眸中,而后被涌上的医务人员隔开。   混乱、嘈杂。   三人被阻隔在病房外。   陈啸不解而恐慌,左看周郃面如纸色右看裴景声阴云罩顶,转回脸伸长脖子向病房内祈祷。   不多久,医生从房内退出,“患者刚醒来,身体状况不稳定是正常现象,我们已经给他使用了阻滞剂,心律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   不怕直言不讳,就怕医生突然的转折,裴景声肃声道:“但是什么?”   “患者在抢救过程中,大脑因短暂缺氧而造成一定损伤,导致出现了一定认知障碍。”   “……认知障碍?”陈啸眼泪唰的下来,“他会变傻子?”   医生忙摆手,“那倒不是,只是记忆上的错乱,比如失去过去几年的记忆,认为自己还在小时候。患者刚刚提到自己只有八岁,就是失去了过去十年的记忆。这种错乱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长期的。家属不要太心急,要合理地疏导患者的情绪,不要引起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们会持续观察。”   心衰患者中认知功能发生障碍的概率很高,患者可能表现为思维灵活度减弱、执行能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认知受损。   罗闵最突出的表现便是认知受损,他完全忘记了过去十年的经历,才会认为二十二岁的陈啸不符合自己的认知。   在他眼里,陈啸还是个招猫逗狗,与他关系不善的小霸王。   但在陌生的环境中,他的第一选择,只能是并不亲近的陈啸。   而周郃……程云乐早已融入了他的生活,相似的相貌会带给他冲击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陈啸恍然大悟,转向裴景声,“他看到你确实没反应……”   “……”   罗闵的眼神从他身上淡淡略过时,裴景声顾虑着青年身体才按捺不发,此时陈啸正撞在枪口上,他掀眸睨去,“既然这样,就麻烦你多照顾点了。”   要照顾罗闵,陈啸当仁不让,“那当然没问题。”   裴景声扫过木着脸的周郃,“您面色不好看,先休息会儿吧。我先进去看看小闵情况怎么样。”   您就先别进了,挺大个的刺激源,在外边等着吧。   周郃启唇,咬字很重,“辛苦你照顾我的孩子了。”   “不客气。”裴景声无耻地颔首,快步走进病房,并贴心地拉上帘子,以防周郃出现在罗闵视野中。 第85章   “你是生病了, 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才能走,胃管得看你能好好吃饭了才能撤,不能直接拔……罗闵, 你在听我说话吗?”陈啸讲得口干舌燥, 定睛一瞧,罗闵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低着头不知在摩挲什么。   陈啸对他误拔留置针的悍行心有余悸, 生怕他又看哪根管子不爽,腾地起身, “你别动!”   忽然提高的声量令罗闵的手一抖, 又很快稳定下。靠在床头的青年抬头,面无表情,唇线抿得紧紧的, 乌黑的眼珠沉沉的。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你不回家吗。”   罗闵用了陈述的语气,催促陈啸离开的意图明显。   陈啸瞬间蔫了劲,弯着腰哄他:“我不是凶你……”   罗闵却因他突然的靠近绷紧了身体,眼睛盯着陈啸, 姿态紧绷, 像受惊又虚张声势的猫。   “好好好, 你别动了。”陈啸妥协地后退。   他正处于八岁时期的朋友, 在二十二岁的他看来,镇定疏离的表象一戳就破。八岁的罗闵高度敏感, 对任何人的接触都保持着警惕。   陈啸信誓旦旦地担保,别说照顾却连靠近都做不到。   殊不知,他在罗闵眼里, 变得太高大了。   虽然长相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身高体型与罗闵记忆中的陈啸大相径庭,极具威胁。   然而不只是陈啸,还有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内的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的病房中醒来,陈啸已不是少年模样,罗锦玉不知去向,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处处的不合理诱人多思,可一旦深思,一股剧烈的疼痛便会敲打后脑,逼得他停下。而在思虑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将针头拔了,又是引得陈啸一阵哭嚎,头更疼了。   不过陈啸的唠叨并非毫无用处,至少有声音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来自病房另一头的视线太过灼人,罗闵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视线的主人靠近了,在罗闵都没反应过来时松开他掐出指痕的手指,“哪里疼,我叫医生给你打止痛好不好?”   他动作做得自然无比,像握过罗闵的手许多次,“指甲长长了,睡觉前剪一下。”   熟悉感徘徊在罗闵此时并不灵光的脑内,男人的名字呼之欲出,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记忆。   于是,罗闵脱开手,因身体虚弱而小声地说:“不用。”   “是不用剪指甲,还是不用打止痛?”裴景声故意装不懂。   罗闵的心脏功能尚未完全恢复,身体各部位缺血缺氧,会产生疼痛感,加上胃肠道淤血,腹部的钝痛会更明显。罗闵不倚靠在床头不仅是因为情绪上的焦躁不安,还有腹部时而尖锐的绞痛。   蜷缩的姿势能减缓一些痛感。   和黑猫养病安静时的状态一致。   眼前的男人虽语气和善,但不容置喙的态度极具压迫感,似是对罗闵隐瞒不适的举动不满。   “我不喜欢你。”罗闵说。   一句话打破还算和谐的氛围,空气凝固。   不只是裴景声定住了,连陈啸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反感发言惊得不敢作声。   在裴景声冷厉的眼神示意下,陈啸一溜儿出了病房,去护士站询问罗闵的情况是否适合打止痛。   罗闵的目光并未随着陈啸离开,仍然定定地望着裴景声。   裴景声蹲下身,比病床上的罗闵还要矮一截,“为什么不喜欢我,小闵不是不认识我吗。”   眼神落在罗闵浅色的唇。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生气?”   罗闵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幼稚。   他细腻而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的不安躁郁,这份情绪轻易地传递给他。   本想按捺不管,但显然他高估了目前自己所能积攒的情绪。   裴景声脱口:“我没……”   “你认识我,但是我不认识你。”   罗闵睫毛下垂,眼底蕴着水,“我不喜欢这样。”   不公平。   “小闵……”要不是罗闵还看着,裴景声直想向自己脸上打一拳,“你只是暂时忘记了一点事,但忘记也不代表不好。是我没处理好情绪,吓到你了,是不是?”   说不上吓,但罗闵此刻情况特殊,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都不为过,裴景声就是没错也能给自己编出二十条罪名来。   更何况他确实没藏好自己的情绪,还直接影响到了罗闵?   裴景声加速复盘,罗闵本就不舒服,他不能为他舒缓就罢了,还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表现亲近。   非但起不到安抚作用,还让罗闵增加了精神负担。   以罗闵现在的状态来评判,裴景声就是个莫名其妙的怪叔叔!   想通了关窍,裴景声立刻做出整改,自我介绍道:“我是小闵的朋友。”   罗闵怀疑的眼神在裴景声身上转过一圈,“我们是忘年交吗?”   裴景声笑容一垮,哈,不仅是忘年交,还是跨越种族的“友谊”,“……是。”   他补充道:“小闵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找我。我一直为能帮上你的忙高兴,现在……”   现在你却开始排斥我。   罗闵垂眼沉思,他思绪很乱,逻辑思考对艰难,单从直觉上反应,裴景声说的是实话,“你不是在对我生气吗?”   “我不会对你生气,我只是担心你。”裴景声为自己辩解,“如果让你不舒服,那也是我的表达不对,我应该道歉。小闵可以原谅我吗?”   裴景声字字真心,他第一次对着罗闵情绪失控,就犯下了惊天动地的蠢事。   以致日后回想起雨夜他质问罗闵的画面,便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彼时,理性和直觉,他哪一方都没跟随。   “为什么要帮我?”   罗闵有太多问题,为什么他会失忆,为什么裴景声会是他的朋友,为什么向他道歉,最后又只落回到一句话。   为什么要帮自己,他想要什么呢?   由于高度差的缘故,罗闵自上而下地看着裴景声,这样视角的对话,似乎不止发生了一次。   裴景声的顺从与迁就,不是临时作秀。   “我喜欢罗闵,所以想他从我身上拿走点什么,越多越好,越任性越好,我希望他高兴。”裴景声坚定地回视,敲开十八岁罗闵的蛋壳前,向守门的小鸡崽小闵坦白。   希望你知道,我不求回报地爱你。   希望你接受。   罗闵并未对他热情的表白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很内敛而庄重地点点头,表明知道了,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呀眨。   在陈啸请来医生用上止痛后,他很快陷入深层睡眠中。   不过,入睡前,罗闵首肯了裴景声在他入睡后剪指甲,其荣耀程度堪比皇帝登基后的头赏。   令人眼红。   陈啸气得牙痒痒,更别提被打入“冷宫”的周郃,只能趁罗闵睡时进入房间瞧一瞧,鬓边又冒出两根银发。   荣宠加身,必也肩负重任。   “小闵,再吃一口,已经不烫了。”   鱼汤奶白,鱼肉炖化在汤汁中,又过筛数次,才熬成了一小盅。   掀开盖子,鲜香扑鼻,汤汁浓稠,可见是花了心思了,但罗闵不领情。   眼睛看也不看裴景声手中的鱼汤,反倒津津有味地看移动电视上的《猫和老鼠》。   失忆了,看过的剧情尽忘,刚好能再看一遍。   裴景声等重要情节过去,又叫了一声:“小闵——”   罗闵转过脸,漂亮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传递着主人的不情愿。   不高兴。   全身代谢紊乱即胃肠不适会引起食欲不振,再加上心情影响,罗闵能抱着碗好好吃饭才是奇迹。   “再喝两口鱼汤就不喝了,晚上吃点苹果糊,好不好?”裴景声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一对上罗闵的眼睛,他就先一步落败了。   “我自己会吃的。”从头到尾没伸过手的罗闵如是说。   “十五分钟只吃了四分之一不到,还是在我看着你的情况下。”   “……”   裴景声打商量,“少吃一点总比不吃好,自己吃饭是不是比插胃管好?医生说了,胃管虽然拔了但是还要看你表现。我们慢慢适应就不难受了,表现越来越好,不给医生再插管子的机会。”   罗闵嘴唇微抿,好歹是将视频暂停,正眼面向今天的午饭了。   “我自己端着喝。”   保温壶不重,奈何罗闵身体虚弱,坐靠在床都需缓上半天,裴景声如今生怕一根羽毛压在他胸口将人压坏,更别提让他自己端东西。又是托着壶底又是抚着罗闵后背,生怕他一不小心将自己伤着。   罗闵喝一口歇一会儿,好歹喝了四分之三,还剩个壶底,正要一鼓作气拿下,裴景声就轻易将保温壶从他手中撤走。   “不喝了,靠着缓一缓,心脏难受吗,想不想吐?”   罗闵顺着他的视线侧眼看到监护仪显示上升的心率,摇摇头,“不难受。”   裴景声给他用湿巾擦了脸和手,淤血的手背也上了药,调整病床倾斜度,让罗闵半卧着说了半小时的话才放人睡午觉。   经过这两天时不时的接触,罗闵的戒心大幅度降低,已能自如地接受裴景声的照顾。   到底是年纪小,好哄。   提着保温壶踏出病房,等在门口的周郃立刻起身。   “睡熟了?”   裴景声点头,“声音轻点,他吃了饭不太舒服,可能随时会醒。”   周郃摆摆手,压着脚跟走进病床。 第86章   罗闵睡着了很乖, 搭在下眼睑的睫毛如鸟雀张开双翼,露出整齐排列的扇形飞羽。   掀合时,刮起柔和的春风。   周郃期盼着春风,然而冬雪不能长存, 只好抓住这短暂的间隙, 与所思所念相见。   他在床沿坐下,宽阔的肩膀挡住光, 投下一片阴影。   周郃知道, 罗闵长得很好,连病人中都传着走廊的尽头住着一位明星似的青年。   但身体实在不好, 住进来几天, 据说连床都没下过。   于是,好奇又转为可惜。   对罗闵的谈论只是议论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是日常的琐事, 比如有个老头半夜打呼被其他病友投诉,家属叽里呱啦吵成一堆。   比如,老太太昨儿的床位费是大儿子交的,今儿的检查费是不是该轮到三女儿交了?   又比如,神志不清的老人拽着护工气势汹汹地到护士站告状, 说人家偷了他的东西!护工红着脖子反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护士跑到中间劝架, 才知道所谓被“偷”的, 是老人的排泄物。   诸如此类,啼笑皆非的戏码日复一日地上演, 周郃在病房外塞了满耳朵。   听得腻味的时候,有病人拖沓着脚步,坐在他边上, “来看父母的?看你在外边坐好几天,怎么不进去?”   那人和周郃年龄相仿,胡子拉碴,脚上的拖鞋后脚跟缺了一块,水肿的脚脖杵在地面。   “不是父母,是我的孩子。”周郃回答。   大胡子向椅背靠去,金属椅不堪重负嘎吱作响,“年纪还小吧,闹脾气啦?”   周郃摇头,“不是闹脾气。”   话说得含糊,大胡子也不细问,大大咧咧地敞开腿,“孩子嘛,不记仇,多哄哄就好了。不管怎么样,他总记得父母的好,嘴上说不好,心里想着人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希望他恨我更好。”   大胡子被他的话噎住,嘴上说着不懂不懂,却没离开,直到护士怒气冲冲地将他提走。   “祝你孩子早日康复。”大胡子留下祝福,令周郃觉得他还算是个好人。   待他提着新拖鞋找这位自来熟的大胡子时,却被告知人走了。   半夜心梗就没了,只来得及叫声妈。   又听说他入院前一个人生活,晕倒在家时多亏了喂食的几条流浪犬引来人注意。去世前还向护士们讲,回家后就把它们都收养了当儿女养。   誓言最难兑现。   周郃亦想起十八年前,他随意许下的诺言。   罗闵才出生两月,已长得肉嘟嘟,手指头捏着软绵绵,劲却很大。   周郃才将他抱在怀里哄睡,小心翼翼地将罗闵放下,一口气还未松出,哼唧声又响起来。   没有周郃的体温,罗闵睡不安稳,急切地伸手要抱,嘤嘤哭了几声眼角就挤出泪来,眼睛鼻子红红的。   没办法,周郃又将他抱起来,包在外套里,手臂揽着他,手掌轻轻拍。   哄得罗闵昏昏欲睡,周郃伸出指头在他脸边晃,却不知道闭着眼睛的婴儿怎么能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贴在脸侧不肯松。   黏人的猫会伸出爪子勾住人的衣领挽留,不会说话的婴儿本能地表达着依恋。   小小的手掌勉强包下周郃的一根手指,柔嫩的脸颊因呼吸而起伏,蹭在指腹。   周郃无处可去了,即便后来罗闵松开了手,他也没能将罗闵放下。   周郃想,他一定会成为最有耐心的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为等待而厌倦。   然而时间拨回至现在,他连等待罗闵恢复记忆都无法做到,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入病房,只为看一看罗闵,遏止他的焦躁。   可只是看,也无法满足,要再靠近一点,能感受到罗闵的呼吸,像他多年前贴着他的手,呼出小小的暖流,在内心掀起一阵飓风。   周郃细细描摹着罗闵的五官,试图从十八岁的罗闵身上,找到他缺位的年幼时光留下的印迹。   早已定型的五官不会随记忆一同倒退,周郃看了许久,最终落回一声喟叹。   时间差不多了,周郃起身,掖了掖被角,才要迈出门,心灵福至,转身回望。   正对上罗闵清明的一双眼。   罗闵似是没料到他转身,无措而快速地眨眼,紧紧合上眼帘,睫毛不安分地颤动。   “小闵?”周郃收回迈出的脚,谨慎地返回。   心电监护没发出警告,情况还不错。   感受到周郃的靠近后,罗闵放弃抵抗,睁开眼,欲盖弥彰地说:“我睡醒了。”   他试探着抬眼,正对上周郃含着笑意的眼睛,眼底还有更复杂的东西,八岁的孩子看不懂。   他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你要接我走吗?”   周郃倒了杯温水,“先喝点水,嘴巴干了。”   大脑在不断纠正错误指令,罗闵暂时忘却了他不合理的生长速度,他无视晃动的水面,“我不能和你走。”   “小闵知道我是谁了吗,为什么不能和我走?”   “我知道,但我不应该知道的。所以我不想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   罗闵努力不把这件事说得像绕口令,认真地答道。   周郃突然就在他身上看到了罗闵八岁时的模样。   颊边肉尚未褪去,但人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   话不多,但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大胆而谨慎地向世界探出触角,感知、触碰。   周郃握住他的触角,轻柔地托着:“小闵是因为不喜欢我,才不想和我走吗?”   罗闵逃避地握住水杯,含住吸管,水面半天都没下降。   意识到在他给出回答前,周郃不会将目光移开并离开,罗闵以镇定的语气说:“我走了,妈妈怎么办呢?她把我养到现在,我不能走。”   “她很爱你,是一个对你很好的妈妈吗?”   “她只有我。”   罗闵重复,“妈妈只有我,我不能走。”他看着周郃鬓边的白发,又说:“你可以忘记我们,去找新的家人。”   周郃的出现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一旦他选择接近,罗锦玉的低泣便会在耳边响起。   这是否是一场有关背叛的测试?   测试的结局往往不遂人所愿。   “如果我只想找回你呢,如果我一定要带走你呢?随你想做什么,妈妈的生活不是你的责任,她带着你离开那天,就该明白你不止属于她。大人的事就让大人解决,只从小闵的心出发,告诉爸爸,你想离开吗?”   周郃撕去了斯文的表象,他不想再去细究罗锦玉的是非对错,不问她的真情假意。既然罗闵是他的孩子,他就只想听到罗闵的选择。   他在罗闵怔怔睁大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宝宝,说话。”   “我不知道,我不想选。”罗闵有点迷惘,零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下意识捏紧了被角,“我走了,她怎么办?妈妈很可怜。”   “那可以丢下爸爸一个人吗,爸爸找了你好久,小闵就让爸爸去找别的家人,怎么能对爸爸这么狠心?”   周郃向他的孩子求取怜爱,“我很想小闵,每天都在想你长得多高了,睡觉还要不要人哄,住在什么地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过爸爸。小闵呢,有没有想过我,只有一次也算。”   罗闵握得发疼的指节被包裹,他看着周郃与他相似的深黑的眸子,“我想过的。”   他也会想,罗锦玉离开时,他没有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又会是怎样?但一切又仅止于此,因为再重来一万次,他都会选择跟上。   这数年里,占据他情绪更多的,是怜悯与无力。   他无法心无芥蒂地拥抱母亲,更无力将加之于身的幻想打碎,他眼睁睁看着罗锦玉越陷越深。   他挽救不了罗锦玉。   罗闵不该从紧迫的进程中抽离,去设想独自的幸福,将美好的憧憬代入阔别多年的父亲身上,太自私且可悲。   模糊的情感左右着尚且年幼的孩子,罗闵不知该如何表达。   面对向他索取思念与信赖的父亲,他也无法交付匮乏的爱意。   但十年前的罗闵总是比长大成人的罗闵多几分在意,他不愿令周郃失望。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在周郃如炬的目光下,罗闵拧着眉道。   “不,我还是会找到机会看着你长大。无论无论你是否爱我,我会始终爱你。”   “哦。”不知道这是不是罗闵期望的回答,他又捧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来冲刷从心底里泛出的异样感觉。   比钝痛更清晰的酸楚,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生不出力气抵抗。   直到眼下被粗糙的指腹滑过,他才发觉热流从眼睛漏出来了。   罗闵没有处理眼泪的经验,只会任它留下,然后用力地抹去它滑过的痕迹。   那只覆盖在手背的掌心盖住了眼睛,听觉更加敏锐,自称爸爸的人做着新时代掩耳盗铃的举动,安慰他说:“爸爸帮你挡住了,不会被人看到。”   房间里只有他和罗闵,除了他们,谁会看到罗闵的眼泪呢?   不过罗闵体贴地接纳了他的好意,让泪珠落在周郃的掌心,汇成一座小小的潭。 第87章   “小声一点。”罗闵拍拍陈啸的肩膀, 他整个人像树獭般挂在陈啸身前,“我们快去快回。”   陈啸忧心忡忡,胳膊用力上托,将人扣紧了, “真的没问题吗, 你不舒服马上要说啊。衣服穿得够不够,风灌进去没有, 你把手贴我脖子上我看看你手凉不凉, 心率多少啊,这么搭着我累不累?要不还是算了吧。”   罗闵向后仰露出脸, “你不是说要给我看小狗吗, 医生说我可以适当运动了,出去半小时没关系。”   他个子看着高,腿长占了大半, 身上没几两肉,陈啸抱着他比抗袋米还轻松。   周郃自身份过了明面后,对罗闵看得更紧,罗闵喝口水要先摸杯壁试水温,困了要睡床倾斜的角度也要遵医嘱保持完美的30度倾斜。   可怜了罗闵, 一顿饭得将裴景声与周郃送来的餐均匀地各一分为二, 不偏颇任何一方。   但对周郃来说, 不偏颇就足以证明他的失败。   陈啸走进病房中都会被暗流涌动的气氛所震慑, 偏偏罗闵觉察不出,安安静静地看他的电视。   好在, 在两人体型的衬托下,罗闵对陈啸的防备在逐渐降低。   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罗闵,陈啸没有丝毫威胁。陈啸又事事顺从罗闵, 一来二去,俩人又好在一起。   “还有多远,他们会不会突然回来?”罗闵只能看到陈啸身后的景象,这是他第一次走出住院楼,路人投来的视线令他不太适应。   陈啸自己心里也打鼓,还是安慰道:“没事,快去快回。前边有轮椅,你坐轮椅上舒服点。”   罗闵被放在轮椅上,从头到脚被裹得紧紧的,露出的一张脸精致得如同雕刻,像一只大号的手办娃娃。   陈啸忍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有种欺负傻瓜的错觉。   罗闵淡淡地扫眼过来,陈啸当即道歉,吭哧吭哧推着轮椅到院区边的公园里,打了个电话,便远远见着一人牵着黑犬走来。   风自身后刮来,树冠哗啦作响,黑犬迈步的动作一顿,仰头在风中捕获气味,一改颓散姿态,扭头甩落牵绳,向罗闵狂奔而去。   陈啸生怕它不知轻重,将罗闵扑倒在地,上前两步挡在罗闵身前。   罗闵却轻推陈啸大腿,叫他侧身。黑犬也正奔至眼前,急急刹住了步子,小心地靠近嗅闻起来。   “它叫一只耳,捡来的时候一只前脚还有点跛,现在治好了,只是耳朵没办法长好。”   一只耳将狗头凑在罗闵的膝盖上,一眼不偏离地盯着罗闵,小声呜呜。   犹豫片刻,罗闵将手轻落在黑犬头顶,小声叫:“一只耳?”   呜呜声变大了,一只耳粗壮有力的尾巴在身后有力地摆动,打在陈啸小腿出发出厚实的闷响。   一只耳似有说不完的委屈,嘤嘤个没完,嘴筒快钻进罗闵怀里去。   罗闵无师自通地搂着一只耳的脖子安抚,仰头问:“一只耳也认识我吗?”   他已经接纳了自己失忆的事实,但偶尔也会因似曾相识的感觉而茫然。   床头卡显示他已经长大成年,而中间十年的记忆无从得知。看样子,一只耳也是被他遗忘的一员。   陈啸怕他多想,他带罗闵出来本就为了让他放松心情,要是受了刺激,他死一百次都不够,弯腰转移他注意:“一只耳喜欢被摸下巴,你挠一挠它。”   罗闵依言照做,力道轻而浅,连挠痒痒的力道都不够。黑犬也终于意识到罗闵举动的不同寻常,担心地蹭着罗闵的掌心。   一只耳很懂事,不过先前被罗闵宠爱才肆无忌惮地撒娇,做些无关痛痒的坏事。   罗闵似乎永远不会对它生气,只会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不说一句重话。   此时,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闻起来仍然没有威胁,但气味苦苦的,一只耳不太喜欢这种味道。   它用残缺的耳朵蹭着罗闵的小臂,使尽浑身解数哄人,一条体型至人膝盖高的大狗,做的尽是矫揉扭捏的娇柔姿态。   “不要这样。”罗闵拍拍它的屁股,“我会很快想起来的,再等等我。”   他又从头到脚摸了遍黑犬,节制地对陈啸说:“我们快回去吧。”   一只耳想跟着走,被罗闵的眼神定在了原地,目送人走远,不情不愿地走回牵他来的人身旁,套上牵绳离开。   罗闵在人力调头下看到一只耳离开,才放心回去。   毕竟死里逃生一回,罗闵才出去一会儿,精神就去了三分,陈啸也不敢再抱他,直接推了轮椅回病房。   病房门口,裴景声提着微笑打招呼:“好巧。”   罗闵矜持地点头,没有半点慌乱。陈啸就不如他端庄,一紧张声音又变得怪腔怪调,“嗯哈哈,是巧啊,我们刚出去五分钟呢,哈哈。”   不打自招,裴景声的微笑扩得更大了。在陈啸眼里,仿佛裴景声下一秒便要裂口把罗闵吞进肚子里带走藏起来,他勇敢地站出一步:“小闵是不是渴了,我去削个香蕉给你吃,让裴哥照顾你一会儿哈。”   两脚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我去见一只耳了,它比陈啸说的要大一点。”   陈啸一走,裴景声就换下了渗人的微笑,三两步走近罗闵,蹲下,紧了紧毛毯。   罗闵主动的坦白,让他一颗心都化成了水,柔声说:“是嘛,可能是小闵坐着能看得更仔细吧。见到一只耳开心吗?”   像放学后向家长说着今日见闻一般,罗闵忽略这奇怪的感悟,诚挚地点头,“但是我不记得它了,对它来说不太公平。”   立春后气温回升,不少人都褪去了厚袄,罗闵不是其中之一。陈啸给他裹了最厚最蓬松的外套,但挡不住微风将罗闵的鼻尖吹得发红。他原本皮肤便白,贫血更令他的肤色有着不似真人的苍白,一点鲜艳的颜色落在他面上都会格外引人注目。   看上去像哭了似的可怜。裴景声说话更小心,“一只耳见到你也会开心的,小闵又没有变成其他人,对不对?下次出去可以叫上我一起去,或者告诉我一声,我回来没见到你会着急。”   等到罗闵同意的承诺,裴景声说:“今天有一个人想见小闵,如果小闵累了,我们就改天再见。”   “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先告诉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罗闵只好静下来,将感受在全身转过一圈,待略高的心率落回正常范围,才道:“我没有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是谁了吗?”   裴景声给他用湿巾擦了手,摸到他的规律的心跳,“是丁秀慈,她听说你生病了,想来看一看你。”   “婆婆怎么会来!”罗闵下意识地紧张,他见过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瘦削,满脸病气,算不上讨人喜欢的模样。   更何况他已很久没见过丁秀慈,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是不是生疏了很多,见了面又该说什么……   他的姿态抗拒,裴景声把他揣到身前拍着背轻声道:“别多想,丁婆婆只是来看一看你。你不想见见她吗,只要说你想说的就好。没做好准备,不见也没关系,我会告诉她你在做检查。等到小闵想见了,再见一面。”   “不…不要,就今天吧,不要让婆婆走了。”罗闵有些焦急,“我想见面的。”   他的无措与期待都很细微,裴景声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我可以陪小闵一起吗,就在旁边看着,保证不打扰,好不好?”   正合罗闵心意,罗闵当即应下。   他本想在沙发等丁秀慈,但裴景声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最终各妥协一步。   罗闵换下了病号服,换了身米色的针织上衣,坐在床上望着病房入口。   丁秀慈没让他等太久,三分钟后便到了。   或许是裴景声的存在太鲜明,她表现得不太自在,拘谨地拉着罗闵的手,说他瘦了,要多吃饭。   她来前被嘱咐过,许多话题都刻意避开了,因此,反倒是罗闵说得更多些。   这场备受期待的会面,在半小时内匆匆结束,临走时,丁秀慈说:“小乖啊,活着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活着是最重要的。”   她放下一袋子水果,急匆匆地离开。   罗闵面颊的血色也同丁秀慈的离开而散去,他向后靠在床头,黑发落在洁白的床铺,视线浮在半空中,回想着丁秀慈比记忆中更苍老的面庞,问出了他一直埋藏在心的那句话:“妈妈死了吗?”   裴景声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睡一觉吧,晚饭时间我会叫你起床,到时候周叔就会回来了。”   来不及回想裴景声什么时候为周郃提了辈分,罗闵抵不住精力不济的困意,昏昏入睡。   他自然不知道,裴景声站在床侧看了他多久,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升起低烧。   针尖刺入针孔尚未愈合的手背,点滴伴随着人声钻入脑袋,罗闵睡得不安稳,总被扶起来喂水喝,腿被按得酸痛,却怎么也抽不回去。   说好的晚饭,也睡过了。罗闵睁开沉重的眼皮,窗帘紧拉着,只有门外透进的走廊灯与床头灯提供了些许光亮。   已是深夜。   他自床上坐起身,黑发披散在颈后,侧脸线条锋利。   撑着床沿站立的动静唤醒了沙发上假寐的男人。   “裴景声。”罗闵血色浅淡的唇张开,“我的耳钉还在吗。” 第88章   “银色的那枚是吗, 我收在床头柜了。”裴景声快步上前,稳住罗闵身形,“要去哪?”   “上厕所。”罗闵在裴景声搀扶下,走入洗手间, “不用跟进来了。”   “那我在门外等你。”听门锁咔哒落下, 裴景声眼底神情一分一分沉冷下去。   水声哗啦,罗闵撑在洗漱台, 俯身在面上扑了把冷水, 盖住皮肤下透出的热意。   他看向镜子,镜中人鼻梁挺直, 眼梢长, 眉骨高,天生淡漠的长相,在同性中往往能激起最原始的敌对、竞争的本能。   然而他在裴景声眼中看到的, 却是无法描述的幽深,残存的天性催促他奔离。   就像他们在浴室时,裴景声强硬地扣住他的肩膀,牢牢锁在怀中,那时的裴景声, 就是这副神色。   发/情的野兽。   那是毫不掩饰的欲望, 裴景声等待已久, 直白地宣告着需求。   那只是一场意外, 即便醉酒后细节也纤缕必现地印刻在脑海中的,意外。   但刚刚算怎么回事, 罗闵甚至认为,哪怕他不告知裴景声自己已经恢复记忆,裴景声也已经在与他对视的一刻发现了这一事实。   如果可以选择, 他希望醒来后面对的,能换个人,也就不至于在重做了数天小学生后,回忆起的第一件事,是那么荒/淫/无/耻,却在法律允许范围内。   才压下的热意又从脖颈升起,心跳亦隐隐失控。   咚咚,“还好吗,你已经进去五分钟了。”   “……”   “小闵?听得见的话离门远一点,我要开门了。”   罗闵唰啦开门,尚未看清裴景声的脸,面上一阵温热压下,“怎么不擦脸,用冷水洗了?八岁都知道向右转是热水,长大到叛逆期了么。”   一番思虑都被这块胡作非为的毛巾打散,罗闵张着嘴喘气,被擦得乱糟糟,面皮发红,整个人都在发懵。   “别…别擦了!”罗闵抓住做歹的手腕,“我打算出来擦脸,没忘记。”   拦在背后固定站姿的手向下滑,径直将还晕乎的青年托着腿弯抱起,罗闵尚未反抗,就在几秒后被安置在病床上。   “那我替你擦了,路也替你走了,还有没有别的需求,我一起做了?”   罗闵向后仰:“没…我想把耳钉戴上,芸姐说耳洞可能会长死。”   “只打了一个在耳骨?”裴景声似是好奇,贴着罗闵的脸侧细细看。   罗闵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甲方先锋的理念与高端品位,小小的装扮蕴含着深刻的美学讲究,简短答道:“…这是时尚。”   “小闵嫌我年纪大了,和我话说不到一起去?”裴景声的心思异常脆弱,“但前几天我们相处明明很愉快,你说你讨厌茄子、丝瓜这类煮熟后像鼻涕虫,吃上去更像鼻涕虫的蔬菜,还有其他一切烹饪后会变得软趴趴的食材,还说斯派克(《猫和老鼠》里的斗牛犬)是只好狗……你还记得吗?”   罗闵被他一连串的控诉砸得头晕,“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景声见好就收,“那让我替小闵把耳钉戴上吧,你摸不准容易扎到手。”   说是在床头柜,实则裴景声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包裹严实的银质耳钉,以欣赏千万工艺品的庄重态度审视这枚普通的耳钉,竭力品味出罗闵口中的时尚,还不忘向罗闵解释:“刚刚你说到它,我就从柜子里取出来了。向我靠近一点。”   两人的距离已经靠得足够近,罗闵只侧脸,将左耳面向裴景声。   裴景声自罗闵脑后穿过手臂,手指捏在罗闵微凉的耳尖,有点痒。   “不动。”   这个姿势,像罗闵将下巴搭在裴景声上臂,罗闵向右倒头,又靠在了男人的肩膀。   罗闵确认裴景声是故意的,催促道:“还没好吗?”   “马上了。”裴景声捻着那根耳钉,“起来之后有没有不舒服,头晕恶心或者胸闷?”   罗闵硬着脖子:“没有。”   耳钉找到了耳软骨上小小的圆孔,慢慢地戳入,钉子尾部磨得很钝,就算戳到软肉,也并不会刺破。   裴景声似是非常专心,语气变得轻而凝练,“不要骗我,小闵,你有前科。”   前科累累的人说话总归是没有多少可信度,按在耳侧的手摸向颈侧,“放松点,这样不累么。”   曾浮现骇人静脉的颈间滑腻平顺,规律的脉搏迎在指尖,心跳平稳,体温也回到正常值,罗闵没再撒谎。   “快一点。”罗闵似是不满裴景声对他的质疑,泄力倒在裴景声肩膀,躲开他的触摸。   物极必反,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总之万事不能操之过急,裴景声将耳钉向内一推……   灯影朦胧,交颈缠绵。   “你们在干什么?!”   周郃背光而立,面色黑沉,发出贯通古今、如雷贯耳的质问。   不怪周郃想多。换作任何一个父亲辛苦劳碌一日,满心想着柔弱不能自理的孩子,披星戴月赶回家中想看一看他的睡颜聊以慰藉,却见一黄毛小子揽着自家白菜耳鬓厮磨,肩颈相叠,见他开门不但不躲不避,沉着淡定,还没有松手的意思,都会恨不得拿刀劈了那孽障。   罗闵现在才只有八岁啊!必须报警!   周郃瞳孔针缩,却见罗闵淡然自裴景声肩侧抬头,推开人,抚上耳侧,“我自己来。”   戳开细窄的耳洞,用力推到底,将耳钉固定住。   裴景声起身,恭敬道:“周叔回来了。”   “呵。”周郃下意识冷笑一声,继而转向罗闵,眼中神情流转,“你想起来了?”   光亮汇入罗闵瞳孔深处,点亮两盏小小地灯,他点头,“我想起——”   他被拥入一片厚实的胸膛,香烛燃尽后遗留的气息萦绕在周郃衣领,干燥、微苦,在呼吸间悠悠散开。   周郃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胸膛颤动,“我把你妈妈和程云乐葬在了一起,程竞思的坟被我扒了。”   其实他更想将所有人的坟一起掀了,查查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罗闵终归留着罗锦玉的血,他只求今生今世,罗锦玉再不必入罗闵的梦。   那场大火离奇地烧毁了罗锦玉所有遗物,斩断她与尘世最后的羁绊。   从此之后,罗闵便是自由身。   罗闵似从经年大梦中醒来,反应迟钝,“……嗯。”   怕压迫到罗闵胸口,周郃退开两步,见罗闵神情恍惚,心中酸痛,又说道:“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把一切都忘了也是好事,爸爸都会处理好的。”   罗闵摇了摇头,“我已经想起来了。”   他扫向一边面色不改的裴景声,心知他已知晓来龙去脉,也不再避讳:“程竞思和程云乐葬在一起,你把他们都挖出来了?”   这下轮到周郃发懵,“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葬在一起?”   “妈……罗锦玉每年都会带我去见他们。”   不仅是葬在一起,连碑都共用一块,起先程云乐并没有姓名。   在某一次“见面”时,罗闵趁机在石碑上用钢刀刻下程云乐的姓名,以此作为警示。   力气不足,只留下了很浅的印迹,罗锦玉却对此的反应剧烈。   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丧失理智,两手紧掐着罗闵的脖颈,那一次罗闵期待着她能下死手,如果她留情……   罗锦玉最终松开了手,但不知是恸哭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还是她真的心软。罗闵倒伏在地剧烈地倒气,向着那块印着两人姓名的石碑放声大笑。   笑声与哭声掺杂在一起,不可分辨。   “我该早点找到你。”周郃望着他失而复得的孩子,汹涌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不留下一丝喘息的间隙。   “我刻下程云乐的名字后,她对我冷淡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恢复到原有状态,这份状态持续到她自杀前两个月。”   罗闵并不清楚他真正的生日,但他知道程云乐的生日在四月的第一天。   以往,罗锦玉会带着他坐着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到另一所罗闵陌生的城市,只在墓地与火车站间往返。   但自从罗闵做出那事后,罗锦玉就不再带他一起,而是独自往返。   罗锦玉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凌晨出门,夜深时便能返回,然而那日到了返回的时间,罗闵迟迟未能等到罗锦玉。   铅云自头顶沉沉压下,预兆着明日将有大雨,潮湿的土腥气钻入罗闵鼻腔,他沿着路线一路寻找。   最终,罗闵在火车站的出口找到了她。   那时的罗锦玉与其说是人,倒像是一只鬼,面容是不正常的惨白,衣物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她如同一具不会动的骷髅架子,僵立在广场中央,对来往的视线视若无睹。   直到罗闵的出现,唤醒了她的感知,她转动僵硬的眼珠,似机器般生涩,罗闵仿佛能听到嘎吱声在她体内响起。   罗闵认为她在流泪,但她的眼球干涩,一眨也不眨。   女人看着身着校服青涩而清瘦的罗闵,眼球中倒映着他的影子,似乎全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人,嘴角提起笑,“小闵,幸好你来了。” 第89章   高考倒计时56天。   东方既白, 空气中蒙了一层薄雾。   罗闵借窗户透进的微亮洗漱穿衣,起床七分钟后便整理妥当推开大门。   “小闵,你要去哪儿?”   女声出现在背后,罗闵头也不回, “上学。”   “妈妈和你一起去。”   罗闵转过身, 眼窝深邃,“不行。”   他拉起衣领, 将门紧关, 几步跨下台阶。   柳絮恼人地迎面刮来,糊了眼, 罗闵停下步子揉眼。   没用。   他闭着眼转动眼睛, 而后迎风睁大眼,泪水带走柳絮。   “别碰我。”罗闵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喝止了靠近的女人。   “你跟着我干什么?”   口罩盖住罗锦玉半张脸, “妈妈送你上学,好不好?”   异物感消退,罗闵半垂着眼,水珠悬在下颌,“我今年十八, 不是七八岁, 已经过了要被接送下学的年纪了。”   “但在妈妈眼里, 小闵永远都是我的孩子啊。”罗锦玉强调。她眼下青黑, 自四月以来,她几乎没睡过整觉, 即便体力不支昏睡过去,也会在夜半惊醒。   罗闵状态更算不上好,嘴唇灰白, 精神紧绷如处在爆炸边缘的气球,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时常找他谈话,希望他不必紧张,以他的水准,考取心仪的学校不是问题。   问题的根源不在这儿,罗闵的眉眼露出一丝戾气,他简单而直白地向罗锦玉说:“如果你真想对我好,晚上别再进我房间,也别再跟着我。我很忙,我没时间相亲相爱过家家。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说罢,不等罗锦玉反应,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小闵,你是学不会爱人,还是不爱我?”罗锦玉的疑问消散在风中。   罗闵为什么不爱她呢?   自他拥有了自我意识后,就不再全心全意地依靠她。不会黏糊地抱着她的手臂叫妈妈,也不会为她抹去泪水。   他用一种陌生而警惕的眼神观察着自己的母亲。   罗锦玉暴露在他的目光下,受他审视、挑剔。   面对罗闵,她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罗闵走出校门已是近十一点,罗锦玉在路灯下等他。   这次罗锦玉什么都没有说,跟在罗闵身后回家。   罗闵比她印象中还要高出太多,曾经她也牵着罗闵的手送他上幼儿园。   程云乐身体不好,得时时刻刻在罗锦玉眼下看着,也从未上过一天学。   接送孩子上下学,对罗锦玉来说也是新奇事。   不过接送只持续了三个礼拜,罗闵就不愿意再去幼儿园。花店不方便让他待着,罗锦玉只好让罗闵在家。   罗闵的早午餐多半是一顿面包,罗锦玉不会做饭,但晚上会打包饭菜回来,听见钥匙碰上锁芯的声响,罗闵就会从房间里跑出来,仰着脸看向罗锦玉。   像一只听话黏人的小狗。   那时,应当是罗闵最爱她的时候了吧?   罗闵的影子拖长又缩短,罗锦玉追着他的影子走。   马路沿侧的汽车驶过,吹乱了罗锦玉的头发,也将她镇定吹得所剩无几。   她一脚踩中了影子的脑袋,罗闵若有所感的停下脚步,“四月一日,你回去看到了什么?”   “这和你没关系,小闵。”   “罗锦玉。”眉骨盛住光,墨黑的眼眸不近人情,“你到现在才意识到程云乐已经死得彻彻底底,没有轮回的可能性,才想起来我也是你的儿子,而不是需要时充当慰藉,不需要时丢置一边的工具吗?”   他背向罗锦玉,看不到她的脸,视线落在远处黄灯闪烁,“无论是程云乐还是我,都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就会搬出去,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粗重的呼吸声在背后响起,罗锦玉的声音尖锐,“你不能——”   “我不能?我为什么不能?我在两年前就该离开了,你恨我给程云乐刻碑,带我去精神病院治疗,把我留住还不够吗!”罗闵扭身怒斥,双眼发红。   那时罗闵整整半月未能起身,药物令他不间断地产生幻觉,他不得已放弃了竞赛。   得知罗闵丧失逃离她的机会,罗锦玉又恢复了温和,向罗闵道歉。自那之后,罗闵极少能看清罗锦玉的面孔——每当罗锦玉出现在他身侧,无论是声音,气味都会激发罗闵剧烈的头痛。   那如影随形,难以消退的痛苦令罗闵面目狰狞。   “我真正不能的,是不能选择身份出生,我不能不做你的儿子也不能只做罗闵!我在你眼里是谁啊?妈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是我像个蠢货一样讨要你的爱,去分辨你的爱是对我还是对一个死人?”   啪,一巴掌甩在了罗闵的手背。红印当即浮现在冷白的皮肤,如果罗闵没抬手挡住,这道掌印便会落在他脸上。   最后一丝光亮从罗闵眼中消散,“我不是只能接受你给的一切而不能反抗的孩子了,我会离开你。我已经不再需要你,就像你曾经对我做的那样。”   罗锦玉的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泪,很快淌满了她整张脸,她摇头,“小闵,除了妈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爱你,我比所有人都要爱你啊!”   罗闵冰冷的眼神如一把冰冷的利箭刺穿她,她浑身颤抖,像垂死挣扎的鹿,迸发出最后的力气。   她双眼死死咬住眼前的青年,泪水模糊了眼,也依旧没有转开视线,从齿间碾出语句:“我从来没有认错过,我分得清你是谁。但你和余秋太像了,不止是脸,还有对我狠心这一点!你的命,是你自己选的,在你抛弃你父亲跟着我时就定下了,这只能怪你自己。”   彼时,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要放下所有。推开产房大门看到全心全意看向自己的周郃时,那股支撑她走到这一步的劲突然散了,茫然与疲惫裹挟了她。   是不是,程竞思与他们的孩子,也希望她能过上幸福安定的日子呢?   只要能瞒着周郃,一切都会过去。   然而当她抱着尚未取名的孩子,看到那熟悉的眉眼,便立刻丢弃了软弱。   怪就怪,这个孩子生错了长相。   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面容长开,罗锦玉那份发自心底的异样越发明显。   她太渴求一份纯粹的爱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了,周郃做不到,这个孩子也做不到。   她花在罗闵身上的时间越多,越清楚他的多情。   他会因为注意到一群蚂蚁搬家而停下和她的对话,散步时被流浪的黑猫吸引视线脱开她的掌心,对邻居和路人报以强烈的信任,时常好奇地跟着他们离开而忘记自己的存在。即便她早晚陪伴着罗闵,他也会日夜重复问道爸爸在哪儿。   由她全心全意养大的孩子,并不以同样的方式爱她。他的眼里有太多不该存在的事物分去偏爱,落在罗锦玉身上,只剩下一点儿了。   就如她尊敬仰慕的母亲,哪怕她表现得再乖巧贴心,也会将她丢弃一旁。   她要放弃罗闵,就如她的母亲余秋放弃她一般。   她的离开是最后的试探。   罗闵顺应了她的期待,却在之后渐渐背离。   为什么就不能像程云乐那样,至死都记挂着她?   为什么她珍爱的都会失去,渴求的永远不能拥有?   她为罗闵改名,她不断讲着过去,说着她爱着的对象。   罗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罗闵是她失败的产物,但也绝不能放弃。   她想去问一问程竞思,他真切的爱从何而来,那缘分又怎么求?   却不想,这根死死攥在手心的麻绳,断裂地如此轻易。   那个长相酷似程竞思的青年遮遮掩掩地溜进候车厅,眉眼尽是被宠溺惯出的骄矜,鲜活明媚。   罗锦玉的眼神太过强烈,还惹得他横眼,“你认识我吗?”   罗锦玉的声音难听极了:“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青年半点不设防,挑着眉就脱口而出,“俞瑾瑶啊,你认识我妈?”   浩劫自罗锦玉的大脑中起始,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程竞思会与余秋争执,她以为那是程竞思在为她出头鸣不平。   天崩地裂,世界扭转。   她以为程竞思因她而死。   她以为程竞思深爱她至生命的最后一秒。   但如果,他根本就不如他所说的爱自己呢?   罗锦玉匆忙地逃离,火车轰鸣,她似在轨道上被碾过数次。   她从未想过会对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产生呕吐的欲望。   她想见罗闵。   她能见罗闵吗?   罗锦玉在风中摇晃,再等一等,罗闵会来找她吗?   她等到了。   “小闵,幸好你来了。”   罗闵救下了她。   她再不会离开这个孩子,他们将相依为命。   ——“我会抛弃你。”   瞳孔针缩,罗锦玉被罗闵投下的影子吞没,她恳求,“你选了我了,你不能离开我。小闵,妈妈会死的。”   “自便。”   罗闵的降生不随他心愿,罗锦玉的生死又和他何关?   他将罗锦玉远远甩在身后,大踏步向灯火璀璨处而去,风声盖过了罗锦玉的低泣,他奔向一片安宁。   他脱去一身爱恨,只问今后。   只是他没想到,罗锦玉真的会死。 第90章   一身洁白衬衣勾勒削薄肩背, 柔韧腰身藏在宽松下摆,黑裤线条笔挺,勾勒窄胯长腿。   罗闵推开卧室窗户,夏风带着热意吹动发丝, 对向玻璃反射光束, 罗闵瞳孔收缩,离开窗前。   录取通知书不日就能送达, 班级统一筹备了谢师宴。罗闵常受老师照料, 再不合群,也不至于推了这次聚会。   就当是告别。   他提前找好了住处和工作, 兼职攒下的钱够他交房租和押金,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能打工攒下学费。   之后,便可以按月返还罗锦玉抚养费。   这几日他依旧早出晚归,罗锦玉似是接受了他必须离开的事实, 破裂的面具复原,妥帖地罩着她的狼狈。   罗锦玉在客厅为鲜花换水,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断。   罗锦玉叫他的名字,他没应。   离开的准备皆在罗锦玉眼前进行,罗闵用行动一遍遍告知她, 不妥协。   无论是他还是罗锦玉, 都该学会一个人生活。   “小闵……”   罗锦玉仍在唤他。   罗闵深呼吸, 打开房门, 径直到玄关穿鞋,全程没看罗锦玉一眼。   滴答滴答, 是水珠滴落在地板的声音,还伴有一股特殊的水腥气。   “小闵……”   声音虚弱乏力,是她最常用的博取罗闵关注的手段。   “我要出去一趟。”   罗闵不想与罗锦玉有太多接触, 一只脚已迈出门槛。   “罗闵!”罗锦玉的声音骤然放大。   空气中传来令人窒息的“噗呲”声,声音短促沉闷,水滴声连成一串。   “你看看我。”   声音空洞似山风刮过峡谷,激起一阵一阵的寒意。   周围的一切被凝固,只剩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水声,回荡在耳边。   罗闵的动作止住了,他的脑袋像是被上千根细针刺穿神经,血液的流动速率减缓,疼痛集中在太阳穴,令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亿万个神经细胞在大脑中尖叫,无法言喻的窒息感攥紧了罗闵的心脏。   他顺从罗锦玉的呼唤转身。   看到一片流动的鲜红。   他意识不到自己是如何迈动步子,冲至罗锦玉身边,徒劳无力地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数个狰狞的血洞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温热的血液穿过罗闵的指缝,冷却、滴落,在脚下汇聚成滩。   整洁立挺的袖口被血液洇湿,湿黏地贴在手腕,濡湿的冰冷如同血液从他体内涌出,那么真实。   “你这个疯子……把刀给我!”罗闵的脑袋像蒙在一层塑料袋中,听力消退,只有他的声音回响扩大,世界在他耳畔归于一片沉寂。   他看见罗锦玉空洞的眼睛里自己苍白无助的脸,刀尖擦着他的手指,再度扎进她的身体。   “不要……不要!!”   罗闵声嘶力竭,在突然响起的尖锐的耳鸣中捕捉到金属刺破布料,插入柔软的腹部,挤出空气“噗”的一声。   罗锦玉如梦呓般说:“妈妈重新养你一次好不好?当初…当初妈妈生你的时候就流了很多血,云乐也是,你们都让妈妈留了好多血……”   “别说话了,你把刀给我,给我啊……”血液粘稠湿滑,罗闵几次从罗锦玉手中握住刀柄又滑开,罗锦玉的手比他更稳。   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滴在罗闵敏感的神经。   罗锦玉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把边缘沾锈的刀,偏执而残忍地仰起脸,“妈妈说过啦……你离开我,我就会死的。”   失去大量血液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尚有余力抵住刀柄,刀刃深入,或许刺中了肋骨,金属与骨骼发出咯吱的摩擦声,罗锦玉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妈妈做错了,原谅我吧,我会改的……原谅妈妈……”   “别这样对我,”罗闵的声音颤抖,“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挺直的脊背弯下,双手紧紧按压着罗锦玉腹部的刀口,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每一滴血液落下,都有一股洪流自虚空落下,穿过罗闵的胸膛,侵蚀他的内脏,摧折他的骨骼,他感受着身体一片片崩解,只留下苍白脆弱的皮套支撑。   好痛啊,罗锦玉怎么不痛呢。   心脏绞紧收缩,罗闵无力地跪下身,手紧抓在罗锦玉身侧,鲜血涂满他的双手与罗锦玉的衣摆。   “小闵……”罗锦玉鬼魅般的低唤收紧罗闵的神经,他茫然地仰头,仿佛身处一场荒诞的梦境。   罗锦玉想摸一摸他的脸,伸出手掌只见满手腥红。   那么干净的一张脸,不该弄脏了。她按住刀口,堵住喷洒的血液,将刀尖对准罗闵。   刀锋悬于罗闵额头,寒芒折射在他脸上,他看着沾满罗锦玉鲜血的刀面,又凝聚在罗锦玉的脸上。   “跟我走吧…小闵……我们一起去好地方……谁也不能伤害我们…妈妈会爱你的……我保证……好吗?”罗锦玉撑着最后一口气满怀骐骥地问道。   罗闵木然的声音在阳光充沛的客厅响起:“我不想走。这次我不想和你走了。”   窗帘轻柔地拂动,光影摇曳,也未将罗闵的声音多添几分柔意。   他的拒绝抽走了罗锦玉勉力支撑的脊梁,她颓然倒地,发出一道沉重的响声。   刀刃划过空气,重重砸在地面,响起一阵当啷声。   罗锦玉仰面躺倒,身体却像是漂浮在一片宁静的海面,周围的空气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在空气中颤动。   血液流动的速度慢了,或许她已到了生命最后的尽头。   她伸长手臂,捏起刀面,“拿着……小闵……”   她年轻锋芒毕露的孩子丧失了所有神采,怔怔地接过刀柄。   “握紧……它……”   撕裂身体的痛在体内迸发,罗锦玉的气息渐渐微弱,她蛊惑着罗闵靠近。   罗闵下意识地攥紧刀柄,俯身靠近。   “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妈妈向你赎罪……”   “……”   罗锦玉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罗闵的情绪同那淌满地面的鲜血一般被抽离身体,灵魂置于半空,他做不出丝毫回应。   他只将黑色的眼睛面向罗锦玉。   他没有将刀插入罗锦玉的胸口,却也没有丢弃它。   他攥紧了刀柄,指节发白,静脉凸起。   他凝望着罗锦玉,而罗锦玉也回望着他。   罗锦玉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看不清罗闵的脸,被刻意埋葬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   周郃涨红着脸,叫她锦玉,两人的胳膊在走动中摩擦,而后她的手被紧紧扣住。   再之后,是罗闵的降生,他用手抓住她的衣领,傻傻地咦咦叫唤。   他们在除夕夜晚看盛放的烟花,那时火树银花迷了眼,她险些忘了程竞思的模样。   疼痛感在消退,罗锦玉的意识却愈发清醒,她向罗闵做着最后的告诫。   “小闵,不要欺骗……谎言早晚被拆穿,梦总有醒的那一刻……不要……”不要像她这样一错再错。   “不要……爱……不要……恨……”爱与恨都太消磨,令人变了模样。   可她到底做错了,至死罗闵都没为她留下一滴泪。   她拼尽全力抵御沉重的眼皮合上,耳边传来程云乐稚嫩的童声:“妈妈,我好想你。”   她最后所感知到的,是温暖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   那束阳光在时间的推移下,转至如雕塑般凝滞的罗闵身上。   风吹开了门缝,一道脚步声靠近,慢下,随后嗓间挤压发出一道惊声尖叫,急促地离开。   蚊虫聚集在门外低语,警笛由远而近。   罗锦玉的鲜血浸湿了罗闵的裤子,但衬衣纤尘不染,除了衔接双手的袖口,被血色浸染。   他赶不上宴席了。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是陈啸在敲门。   罗闵听见了,事实上,他没有错过任何声音,在罗锦玉不出声后,这里就异常安静,令他不适。   大脑发出了指令,身体却无法动弹。   反应怎么能那么慢,人类的身体太容易出现故障。   听说猫的反应速度是人的七倍,罗闵小时候就见识过了。   他蹲在路边摸一只流浪猫,想带着它回家,罗锦玉无奈地喊他,才抬起脚步靠近,猫就从罗闵的指尖滑走,眨眼就隐匿了踪迹。   如果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在人前逃脱就好了。   生锈的四肢恢复知觉,他摇晃着从地上起身,门外聚集了许多人,陈啸的脸色是他们中最惨白的。   怕什么呢,罗闵低头,瞧见了他手里握着的刀,掉转首尾,握住了刀刃。   这样就不怕了吧。   他一步步走向人群。   -   咚咚咚。   护士敲响病房门,恨铁不成钢,“你们看看现在几点了,病人需要一个好的休息环境。家属再这样不听医嘱,我就要请你们出去了。”   罗闵从回忆中醒神,抬眼看向病房门口的护士。   那一眼中压抑的情绪如泄洪般压下,护士的劝诫压回了喉咙,还想再看两眼青年的状态,却见人已被宽厚的肩膀罩住。   裴景声走上前,“抱歉,他刚刚恢复记忆。能麻烦你请值班医生来一趟吗。”   护士从他话中品出几分不容置喙感,忙不迭点头请人去。   在她的身后,男人介于明暗光线之中,高挺的身量投下大块阴影。   他背向罗闵的眼神是一片深渊般的冰冷。 第91章   大地回春, 惠风和畅,燕语莺呼。   单人病房内窗明几净,浅米色窗帘挽起,微风携着鸟鸣溜入窗缝。   小雀落在窗沿, 歪着脑袋, 用绿豆大的眼睛瞧着坐在窗边的青年。   青年一身病号服松垮地挂在肩上,阳光如水浸润他侧脸, 鬓边黑发垂落, 露出耳骨反光的银饰。   他专心侍弄着手中的绿植,全然没注意一只胆大包天的小雀看中了他的耳饰, 蹑手蹑脚地靠近, 腾地扑打翅膀起飞。   啪叽,撞在了玻璃上。   罗闵也被玻璃的震动惊到,看到晕乎乎两脚朝天的小雀, 拉开窗户要看个究竟,却见小雀扑动翅膀翻过身,啾啾啾气急了似的破口大骂,急匆匆地飞走了。   身后脚步声靠近,裴景声一只手搭在罗闵肩侧, 一手关窗, “太阳虽然好, 但外边还冷着, 窗户别开太大,你现在一点小感冒都不能有。”   裴景声体贴地留了一道细窄的小缝, 罗闵就在他怀里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他:“是有鸟撞在玻璃上,我才打开看的。”   脾气又坏又笨的小鸟,骂声中气十足, 应该是没受伤。   刚才开窗的举动实在是有些冲动,万一那小雀飞进来,啄了他的多肉就不好了。   裴景声扫了眼护在罗闵手里的橙梦露,“我不知道你还喜欢多肉,应该早点送你。”   橙梦露属于拟石莲花属,外形也像一朵肉嘟嘟的莲花,叶片厚实饱满,相互间紧紧簇拥,深橙色的叶片表面蒙着一层白霜,触感细腻光滑。很讨喜。   罗闵整日陪着它晒太阳,短短几天,植株底部就长出了侧芽。   罗闵怕撞到娇嫩的侧芽,用手护着把盆放在窗台角上,又向里推了推,“没有很喜欢。”   “没有很喜欢,那就是讨厌,那我把它换了,养绿萝吧。”裴景声作势要去取。   啪的一声,罗闵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不用,我喜欢这盆,但以后不用再送了,一盆就够了。别的也不要了。”   裴景声快压不住嘴角的笑,作恍然大悟状,“啊,我明白了,原来文文只喜欢我送的这一盆。”   罗闵看出裴景声逗弄的意图,拍开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还不算上在重症监护室昏迷的日子,已经快在病房里待得发霉,每日睁眼便是吃药,闭眼睡觉,睁眼吃饭,闭眼睡觉。   冬眠似的睡过了春寒,见着窗外绿意盎然,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裴景声摆出同仇敌忾的架势,“医生怎么能不放你走呢,我待会去问问,别把人憋坏了。不过现在是饭点,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就去问。”   说着他拉过移动桌,把便当一字排开。   虾仁炒西蓝花、三鲜鸡汤、清蒸鲈鱼、虫草花蒸蛋,再配一碗海参小米粥。   攥着罗闵手腕将人手指用湿巾擦净,裴景声催促道:“吃吧。”   罗闵发表个人观点:“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先吃吧。”   “罗闵——”裴景声微笑,“上次陈啸把你下午餐吃了,导致你低血糖晕过去的事还在三天前,在你眼里,我也是那么嘴馋的人?”   “是我让他吃的。”罗闵为陈啸辩解,“午餐的分量太少了,他没吃饱,下午又要去跑新店的选址,刚好我也不饿。”   裴景声语重心长,“不饿也要吃,你现在还在恢复期,身体没有营养怎么扛得住?你感觉不饿是因为你以前饿得久,又饥一顿饱一顿的,习惯了那种状态。不止是这件事,医生还说你痛觉耐受比普通人高,所以你察觉不到身体细微的变化,你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一直皱眉吗?”   裴景声身高近一米九,要与罗闵平视便要俯下身,手臂撑在罗闵身侧,肌肉线条在衬衣下起伏,身上沾染了公司内的香薰气味。   “小闵,我不想这样逼你,但你要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还不够好,多关心自己一点,可以吗?”   罗闵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典型,对他强硬,只会换来他更激烈的反抗,裴景声在他黑猫时就吃了教训,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逼着他听话。   “哦……”罗闵在他亮若寒星的目光中下意识点头,又突然说,“所以你晚上一直盯着我看?”   裴景声微微一笑,“哪能呢,周叔说的,他年纪大,觉少。”   罗闵提起筷子,“你们关系变好了。”   裴景声照顾着他的节奏布菜,心中冷笑。   追人这事儿,罗闵自个儿还没什么表示,周郃就把人看得死死的,明明自个儿也没个正经名分。   他可听说罗闵至今未叫周郃一声爹呢!   只看他们俩是旧家人归位,还是他这个新家人上位了。   但话不能向罗闵挑明,裴景声挑了鲈鱼的刺,推到罗闵眼前,“闪影下周要推新系列,生态城的项目也靠周叔把关,他带的团队可以说是忙得后脚跟踢后脑勺。我倒是不忙,可以多做几顿饭,要不别让周叔送饭了?”   罗闵若有所思,“其实你们可以不用送,我吃食堂就好了。”   裴景声当即反对,“吃大锅饭这件事想都不要想,没营养。”   罗闵也不明白到底哪儿不营养了,都是菜,难道还有高低贵贱之分吗,比如裴景声的西蓝花维生素含量更高?   他挑起一朵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没看出差别来,囫囵塞在嘴里,含糊道:“那都随你吧。”   裴景声如愿以偿,看着罗闵吃了三分之一的餐,将他剩下的清盘。   罗闵等着他吃完,“走吧,我们去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出院?   裴景声万万不想罗闵出院,先不说罗闵还没达到出院指标,即便是达到了,他也会包下病房,把罗闵多留十天半个月。   哪儿比得过医院安全?   在裴景声用金钱恳求医生折腰前,医生就给出了罗闵不愿得到的答案。   “虽然病情有所改善,但是心脏的电生理稳定性还是没达到平均范围,心律失常复发风险还是很高,怎么出院?”   医生抱臂,神情严肃:“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觉得什么都好了,没有这种道理,越是年轻越要重视。如果再出现心脏骤停的情况,对心功能的伤害是不可估量的。”   她拍着罗闵的心电图,指着上面的异常波动,“你看,发作的频率不算低,你自己有感觉没有?”   罗闵被她周身的气势所迫,生出几分被训话的忐忑,“我…我没什么感觉。”   若是他现在有耳朵,怕是已经贴着脑袋不敢立起了。裴景声抚着他后背安抚,想他被吓吓也好,不必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那等你感觉有问题就晚了,”医生伸出两根指头敲桌面,“ARVC*以现有的常规治疗手段是没法痊愈的,你要知道如果不上心,心脏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你想做心脏移植手术吗?”   罗闵摇头,“不想。”   “那你就要多重视一点,如果过几天心律失常的频率还没有降下来,就考虑植入ICD吧。”   罗闵点头。   “行了,回去好好休息,有时间再去测一下过敏原。”医生摆摆手。   罗闵忙不迭道谢拉着裴景声出去,他中学时期一直都是备受老师关照的好学生,从未有过被批评的经历。   这种句句为他着想,容不得半点质疑的权威告诫,不由自主就容易让人听从。   裴景声看着他恍惚怔忪的神色,硬起的心肠迅速软下,“吓到了?没事,医生会把情况说严重点就是想叫你听话好好治疗,我们小心点,慢慢恢复,不会有问题的,嗯?”   罗闵满腹心事,语气轻飘飘的:“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对他来说,昏迷的日子一觉便过去了,抢救的急迫他一概不知,醒来后身体零部件一个不缺,只是没什么力气加上有些疼,他根本没想过心脏有可能会报废。   他的观念里,只要身体能动,就不算什么大问题。像感冒发烧挫伤,身体都能想方设法自愈,休息一两天就能好得七七八八,没道理他住院休息近二十天,还没有好全。   事实上,他的天真想法就是没道理,他被批得半点对自己健康的自信都没了,满脑袋回响着医生严厉的话语。   拉着裴景声袖口的手都没时间松开,想程云乐好似也是得了这病没的,唇色越发灰白。   想着想着,手下一紧,发现裴景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相信我,没事的,就算是死,我也把你从黑白无常手里抢回来。现在,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罗闵想说不用,对上裴景声深灰色的眼睛,妥协地点头。   裴景声轻松将他托起,如愿将青年搂抱在怀中,周遭一切嘈杂都如潮水般消退,所有难以名状的焦躁与不安都被怀中的重量抚平。   “你记不记得,我刚开始把你带回家的时候,想抱你还被你挠了一爪子。”   “……那时候我还是猫,你是绑架我带我回去,我怎么信你是个好人。”   裴景声笑:“那幸好我现在在你眼里不是个绑架犯。” 第92章   回到病房, 裴景声转身挂衣服的功夫,罗闵已自觉爬上床掖好被角。   吃饭不用催,偶尔胸闷还主动报告,叫人挑不出错。   隔天陈啸来时, 啧啧称奇, 就想着挑逗他:“去看小狗啊,我们闵闵。”   罗闵掀眸淡淡一睨, “一只耳情况还好吗, 上次视频看着不太舒服。”   “哪能不舒服啊,它故意的, 你不知道它上次就这么骗我把你哄出来, 你跟它多打几个电话就行了。”想起上次偷溜被抓,当晚罗闵就恢复了记忆,想来有他的一份功劳, 陈啸当即挺起胸膛,“我说啊,爱能抵万难这句话还真不假,人对狗的爱也一样。”   罗闵随口敷衍:“嗯嗯嗯。”   说着话,积蓄已久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窗台, 多肉还摆在窗边, 罗闵掀了被子想起医生的医嘱, 又盖了回去, 对陈啸道:“帮我把窗关一下,多肉我才浇了水。”   陈啸放下手里的苹果, 走过去,“这什么品种啊,怎么还是红的。”   “那是深橙色, 叫橙梦露。”罗闵纠正,“别摸它白霜,容易生病。”   陈啸唰地收回手,对这神奇宝贝退避三尺,“有毒啊?有毒还适合放房间里吗,谁要谋害你,我的手是不是要烂了?”   “我的意思是橙梦露会生病,你手上有细菌。”   “……”   陈啸气冲冲地洗了手回来,见罗闵没哄他的意思,悻悻坐下,“裴景声送你的?”   罗闵涂着裴景声送的数字油画,“嗯。”   “你和他感情真好。”陈啸酸溜溜地嘟囔。他和罗闵认识十多年,关系转好也不过就这几年。   在横空蹦出个裴景声前,他们俩称得上是彼此最好的朋友,结果裴景声一来,就显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愤愤向罗闵控诉,“我想来看你,还得先和他打报告,他说你受不了刺激,让我少说点话,我一个哑巴了好多年的人,话多点不是正常?而且我们说点悄悄话不是很正常,我们可是朋友!给你吃什么也不能从外边乱带,你说哪有他那么防我的。”   罗闵拧了眉,“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哎呀,你不懂,我心里不痛快,你说说他什么时候和你关系要好的,我都不知道。”   陶瓷水果刀咔咔将完整的苹果一刀两半,发泄着陈啸心中的不满。   罗闵停了笔,转过脸来,“其实,也没多久。”   单以人身的相处时间来算,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其中大半时间他们都保持着线上交流,熟悉之后,裴景声就似变了个人,热心和善。   “他人挺好的。”罗闵补充道。   陈啸愤愤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陈啸切下一瓣苹果削成兔子形状,“像被黄毛哄了还一个劲把人当男神的傻蛋!”   “裴景声不是黄毛,他头发挺黑的,而且我为什么要把他当男神?”罗闵指出陈啸修辞中的不恰当之处。   “哎!”陈啸一口吞下兔子,“你就是个傻蛋。你不觉得裴景声对你好不太合理吗?你是没看到,着火那天一只耳都听他的话,好像对他挺熟悉的,一只耳有多犟啊,都被他给收服了,你要小心他,保不齐就是那什么,另有所图,对就是另有所图,别有用心。”   陈啸一口气用了两个成语,对自己日益加深的文化造诣满足不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罗闵是妥妥的知识分子,他接近罗闵,就等于接受了熏陶。   可话说得再高深,罗闵还是没能醒悟,“他图我什么?”   “当然是……”陈啸卡了壳,裴景声出手大方,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不缺钱也不缺人提供情绪价值。   罗闵长这模样,也不是会哄人开心的主儿,虽然人格魅力闪闪发光,但陈啸自己都花了好些年才品出其中奥妙,他裴景声一看到罗闵就懂了?   陈啸细细分析,“你成绩好,未来发展潜力很大,有可能成为国之栋梁……”   罗闵:“和我成绩差不多的,同校在籍学生就有四万多,更何况我还休学了。”   陈啸:“那就是看你独自打拼,于心不忍,想资助你。”   罗闵:“我日薪比你高。”   “那他就是对你一见钟情,当初他第一次来小卖部就盯着你看老半天,还主动和你搭话,他迷上你了!”陈啸口干舌燥,吨吨一杯水。   燥意得到缓解,却半天没等到罗闵反驳,陈啸内心咯噔,“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害怕!”   病床上的青年抿唇,似乎陷入为难的境地,画笔落在被面留下一道鲜艳的划痕都没察觉,“其实……”   他这模样,落在陈啸眼里就是落实了猜测,他唰地站起身,“不行,我不同意。”   罗闵没跟上他脑回路,“什么?”   “我不同意你和裴景声好上,你知道吗,你们俩一个爱狗人士,一个爱猫人士,根本走不到一起。”陈啸胡言乱语,急着拆散这对孽缘,把在首都的经历抖了个干净。   “你不知道他对那只猫看得有多重,和周郃俩人快打起来了,我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喘。那猫跟裴景声命根子似的,要我说,我都不如那只猫金贵,人都不让那猫脚落地,细声细气地哄,感情好得不行。”   见罗闵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陈啸添油加醋,“说不准他就是在打什么商战的主意,你不知道做生意的人心思有多脏,但我知道啊。裴景声可能就是想通过你,来达到窃取商业机密的目的,毕竟你爹的公司做得可大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你们是父子的,但其心不轨显而易见啊!”   越说越有文采,不待罗闵回答他又急匆匆地补充,“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即便我们一只耳宽容大度,对裴景声那只挺可爱的小黑猫没有半分争宠之心,但猫看起来就娇弱,出了什么事,还不是要找咱一只耳的麻烦?”   不止找一只耳的麻烦,还可能有他的麻烦,那次裴景声送黑猫来托他照顾一天,黑猫看着文文静静,结果眨眼的功夫就跑没了影儿。后来在首都,它还能跑进机场里,更说明了,它就不是省心的料!   “裴景声还给它取了名呢,叫文文,和咱们一只耳的名字比,那是一个量级吗?”陈啸苦口婆心,“门不当户不对,就算是为一只耳着想,也要谨慎啊!”   “陈啸,你听我说。”罗闵正襟危坐,“我想和你说件事。”   陈啸抹了把眼角不存在的泪,“你说吧,我承受得住,但你要好好考虑我说的话,别当耳旁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陈啸。”罗闵语气凝重,眼眸沉沉,不似是干玩笑的模样,陈啸把手里的东西放了,正经坐下,两手搭在膝盖,“你说,你说。”   “其实,”罗闵简洁明了地道出秘密,“你说的文文,那只黑猫,就是我。”   春雨如烟如雾,哗啦啦一阵风来,将雨丝扑在窗面。   汇聚的雨丝顺窗沿一串串下落,“沙沙”地落在草丛。   “你说什么?”陈啸满脸空白,“我是用听力换了嗓子吗,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没听错。”罗闵耐心地对他解释,青年神情温和,锐利的轮廓柔和,颇有几分蛊惑人心的魅力,陈啸意识到这不是罗闵临时想到的冷笑话,态度多了几分认真。   “我能变成猫,没有骗你。我没有成精,也不是中了邪,只是单纯地能从人变成一只猫,再从猫变回人。这种能力是在去年六月获得的,刚开始掌握得不太熟练,阴差阳错被裴景声当成流浪猫带回家,还产生了一点误会,到后来他才了解我的身份,帮助我隐瞒。包括他在内,也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是怕你平添不必要的负担。   “去年六月。”陈啸突兀出声打断,“是那个时候,那么早。”   “嗯,我……当时太乱了,我没办法处理得稳妥,现在看来,很多事并不是最优解。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认为不该瞒着你。”   一缕长长的发丝落在颊侧,罗闵这些天吃得好睡得早,脸上养了些肉,不再呈现冷调的苍白,从深处透出一层薄薄的血色。   陈啸才改好了见人就哭的毛病,此刻眼底却又滚滚发烫,“是,当时很乱,你累了,没办法处理好那么多事,我该早点发现的。”   罗闵眨了眨眼,“所以,你可以接受吗?”   “接受,我当然接受!”陈啸用袖子抵着眼睛站起身,“我都不知道你心理压力那么大,我去给你挂号,医院有心理科吗,还是挂精神科或者康复科?你别怕,千万别有压力,不管怎么样,兄弟永远不会放弃你!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挂号。”   “等等!”罗闵无奈地叹出一口短气,陈啸是典型的眼见为实,耳听怎么着都不信的人,无论怎么说,都不如让他亲眼见证令人信服。   他推开桌面,直起上身,闭上眼深呼吸。   病号服轻飘飘地落下,青年所在的位置,爬出了一只不省心的黑色长毛猫,他仰着脑袋,蓝绿色眼睛倒映着陈啸惊恐的表情,“喵喵。” 第93章   作为老陈家的一家之主, 陈啸处事不惊,性格秉直坚韧,从商半生,也算历经风浪。   虽家逢巨变, 但不改其本性, 更砺心智,遇事从容以待。   总而言之, 言而总之, 陈啸是一个自认稳重端庄的成年人,接受新时代新风洗礼, 虽没认真度过几年书, 但讲科学,尊重科学,信奉科学。   他向来对灵异鬼怪志说怪谈看不上眼, 平日看的都是《健康金钱观》《教你为人处世的一百种方法》《大富豪有肚量》这类富有深刻哲学并洞察世事的经验之作。   陈啸的世界观稳固而成熟,轻易不会被动摇。   但此刻,他眼中的世界摇摇欲坠。   “罗,罗闵?”他冲病床上的黑猫喊。   “喵。”尾声短而利落,似是对陈啸的回应。   长而蓬松的尾巴垫在身下, 全身黑溜溜的, 蹲坐在洁白的病床上, 如同一块包满紫菜的三角饭团。   三角饭团担忧地探出前掌, 搭在陈啸紧绷绷的大腿上,“喵?”   肉垫还是粉的。   陈啸啪地伸出手按住那只作乱的黑爪, 大拇指食指向下按,软的,凉的。   **, 没做梦啊。   但他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腰细腿长的好兄弟罗闵呢?   陈啸一面震惊一面揣过黑猫,两手平直端着黑猫称重。   不对,十分有百万分的不对。   这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啊!   陈啸秉持着严谨的态度严肃发问:“你说,我屁股上的痣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罗闵怎么会知道?陈啸爸妈都不一定记得住。罗闵放弃回答,他坦白了,陈啸接不接受都不由他。   更何况他还被架在半空中,黑猫扑腾四肢找回平衡,乱晃的尾巴无意间打在一块硬物上。   罗闵转动脑袋看,陈啸左脸颧骨红了一块。   挨了打的他面色深沉地看向黑猫。   “喵。”抱歉,不是有意的。尾巴和猫是两个生物,不太熟悉,罗闵替尾巴道歉。   尽管这声道歉在伤人后更像挑衅。   面对挑衅,陈啸依旧深沉地,缓缓吐出一句话:“你答对了。”   “……”   铁证如山,陈啸彻底信了。   陈啸小心翼翼将黑猫端回病床,以手丈量着罗闵猫身的尺寸,“怎么会那么小,不是说有些猫能长到一米多,你怎么就这么点大。裴景声养你的时候是不是克扣你粮食了,不会就给你吃他们有钱人爱吃的小分量高级餐点吧,一盘子里只有十几颗猫粮那种。”   黑猫摇摇头,叼来平板打字,【我不吃猫粮。】   “哦哦,你是人呢,你还会打字。”陈啸贴近了猫脸仔细瞧,罗闵默默将脑袋后仰。   太神奇了,罗闵怎么可能会是一只黑猫呢,这只黑猫怎么可能会是罗闵呢?   见着黑猫又会摇头又会打字,陈啸明知他是罗闵还是忍不住感到神奇,“你能听懂其他猫讲话不,猫狗语言互通不,你能不能懂一只耳说什么?不是说建国后不能成精么,你这情况要不要上报啊,还有其他人和你一样吗,你说我有没有可能也变动物,比如说一只凶猛的狼狗?”   陈啸喋喋不休,黑猫足尖点在键盘,冷酷地打出:【不不不不不】   “真聪明……”陈啸赞叹道,他巴巴地伸手,“再让我摸一下。”   一副被迷了心智的模样,罗闵后撤步试图跳开,但两月未变成猫身,加之缺少运动,身体虚弱,后腿一软,仰倒在床,露出软绵绵的腹部。   逃跑不成,更像是——用心险恶的黑猫欲拒还迎的手段。   陈啸理所当然地中计了,他一面赞叹着好乖,一面手掌不容反抗地向猫肚探去!   距离不足一寸黑猫歘地翻身而起,跳上床头,严肃而小声地斥责,“喵喵喵。”   “咳。”陈啸绷住脸,“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罗闵嘛,朋友之间摸一下很正常。”之前怕裴景声这个大金主不乐意,愣是猫送到怀里都没敢多摸。   眼下知道黑猫的真实身份,还用得着矜持?   那蓬松的毛发,矫健的身姿,完美的脸型,全身挑不出一根杂毛来,罗闵变成猫也是万里挑一的长相。陈啸看得心里痒痒,回味着捏肉垫的软弹手感,迫不及待想再摸一摸黑猫的长毛。   陈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也知道,我就不招小动物喜欢,一只耳都不让我摸。每个人心里都有柔软的一处,我仔细一想,可能我就有那么一颗爱猫之心,一直没有得到满足,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就摸一下,你说停就停,行吗?”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黑猫威风凛凛地站在床头,眼睛半眯,竖线般的瞳孔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良久,他抖抖耳朵,妥协似的轻叫一声。   那清脆的猫叫挠向陈啸心间,陈啸乐颠颠地摸上黑猫前掌,很讲礼貌地道谢。   陈啸的手心粗糙,指节粗大,与他傻大个相符的手掌也较常人更大,此时能完全将黑猫的前腿包裹住。他似得到了新奇的玩具似的在掌心细细地揉捏。   “好软,猫身上像没有骨头一样,你打我一下,我试试会不会疼。”陈啸期待道。   罗闵冷冷地将前腿收回。   “好吧。”陈啸见好就收,“我再摸下你的背,看着毛特别软,就一下。”   他试探地看着黑猫,摸都摸了,也不差一下两下的,见黑猫没有反抗的意思,他抬高手臂,向毛茸茸软乎乎的背毛探去。   好半天,罗闵都没等到落下的手掌,他抬头看。   陈啸将手向前探,向后收,向前探,向后收。   陈啸惊喜地说:“罗闵,你的耳朵会动!”   他的手掌停在黑猫脑袋上方,两只尖尖的三角耳朵就向两边压,收回手,又弹起。   “……”   果然,隐瞒陈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罗闵不顾陈啸“哎哎”的叫唤,跳回病床中央,叼着病服便向被子中钻去。   黑猫向被子深处钻,向深处钻,钻……钻!   钻不进去!   陈啸用力咳嗽,假装无事地向四处张望,如果无视他抓在黑猫腰间的手的话,他的确很无辜。   罗闵四脚悬在半空,幽幽地看着陈啸。   “咳!肚子挺软,等身体好了,得多运动啊。”   蓝绿眼依旧幽幽的。   陈啸还想说些什么挽救他们二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友情,却见黑猫两耳抖动,后腿用力一蹬踹开禁锢他的牢笼,化作一道黑影扎进被子深处。   咔哒,病房门向内打开。   皮鞋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脚步声,手工定制的西装裤挺括修身,手臂摆动间银色袖扣亮眼。   裴景声一身灰色正装,似乎即将奔赴晚宴,大部分发丝捋在脑后,深灰色眼眸明亮。   裴景声环顾病房,不见罗闵身影,眼神暗下,“陈啸,怎么只有你。”   “我在这陪罗闵啊,你干嘛打扮成这样,你今天要结婚?”陈啸用袖口擦眼睛。   裴景声压着眉头,“罗闵人呢?”   “他——”   “喵。”罗闵从被褥中探出头来,尾巴在身后高高扬起。   却见裴景声面色紧绷,眼底一片沉郁,他转身向外走去,甚至都没放下手中的餐盒。   笔直的尾巴落下,黑猫看向裴景声离开的地方,又钻回了被窝深处。   “他可能是突然破产了或者家里出事了,总归不是见到你心情不好,别多想。”陈啸忙蹲下身,趴在床边绞尽脑汁安慰道。   黑猫闷闷的回应隔着一层被子传来。   陈啸挠头,想着要不出去找裴景声打一顿,怎么见着猫就跑。   他家孩子就那么吓人啊!   “我出去看看。”陈啸起身离开病房,誓要向裴景声讨个说法。   前脚陈啸出了病房,后脚一小团被子便撑大为一团,一截瓷白手腕从被子中探出。   罗闵掀开被子,低着头整理凌乱的病号服,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便又响起,停在门前。   不过两分钟,裴景声喘着粗气奔回病房,嗓音沙哑,“罗闵,你恢复了?”   病床上的青年头也不抬,“嗯。”   脚步声靠近,男人身上淡淡的木质香萦绕罗闵鼻尖,“怎么会突然变化,我打电话让孙宸去接王医生,还有五分钟就到,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现在让医生进来看看,好不好?”   他才交代不许人靠近病房,可扭头的功夫罗闵就恢复了青年的形态,一颗心攥紧了掐着他的咽喉,他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观察着罗闵的神态,数着罗闵的呼吸频率。   青年的长睫掀起,“我没事,裴景声,我只是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你能控制了?不是受情绪和身体的影响,病情没有恶化,你也没有为什么事难过、生气,是不是?”裴景声弯下脊背,西装外套折起不可消退的褶皱,“不要骗我,罗闵。”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没有半分令人不适的警告意味,反倒像在诉说委屈和担忧。   罗闵只好向他保证,“我很好,今天我有认真治疗,没有不良反应,也没有因为任何事引起恶性情绪波动。裴景声,我没骗你。”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又当场化作黑猫,踩在裴景声膝盖,有力地叫了一声。   裴景声将他搂抱在怀里,脸深深埋进肖想已久的柔软腹部,吐出一口长气,“好乖,宝宝。” 第94章   潮湿的热气喷吐在腹部, 接连的变化令罗闵反应稍显迟钝,脑袋还没分析出裴景声说了什么,便被陈啸的大嗓门拉走了注意。   “罗闵!你怎么能这样!”无功而返的陈啸匆匆返回,发出质问的同时不忘关上房门, 以免引起外人注意。   他就出去一会儿的功夫, 就让裴景声这个后来者居上,这个登徒子的手还搭在他们咪咪的肚子上!   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克制住自己, 不让眼泪流下。   “我求你给我摸肚子都不肯, 你让裴景声,你让他……”陈啸气得语无伦次, 半晌才怒斥道:“成何体统!”   黑猫歪着脑袋, 不明白他和裴景声犯了什么出格的罪过,但也不想就这个姿势和人对话。   猫毛掸子抖了抖,正挠在男人下颚, 裴景声心领神会,把黑猫放在床上。   “罗闵告诉你了。”是裴景声在问陈啸。   陈啸愤愤:“是!我还当你是好心人,没想到……”没想到他拿的钱都是罗闵的“卖身费”啊!   陈啸羞于做人,他气势汹汹地掏出钱包,掏空了所有现金, “这里是六百七十二和一张卡, 密码是三个六三个八, 不够的钱我分期支付。”   裴景声正给罗闵用被子搭猫窝, 闻言伸手,“那你给我吧。”   还真要啊, 陈啸一瞪眼,心一横给了裴景声。   意外之财终归不是他的,没了好, 没了心安!   裴景声留了两块给陈啸让他坐公交车回去,剩下的都塞入了罗闵床头柜。   看样子是留给罗闵了,陈啸气顺了,又道:“你刚刚干嘛去了,突然就走,不知道以为谁惹你了。”   在一旁监工的黑猫也适时甩甩尾巴,裴景声捋了两把猫尾巴,“有点急事。”   话音刚落,响起一阵敲门声,裴景声应声后,许久未见的孙宸领着王城走进病房,见到黑猫的眼睛亮了亮:“裴总。”   裴景声起身,“麻烦王医生检查下文文的身体情况,我们到门外等着。”   这个我们就包括陈啸和孙宸。   人走后,病房内清净了不少,罗闵从“猫窝”里跳出来,和王城打招呼:“喵。”   王城笑眯眯地:“唉,文文真乖,让爷爷看看你长胖没有。”   在罗闵被像个毛绒玩具被质检时,门外孙宸正向裴景声汇报工作内容。   “裴总,晚宴已经通知对方您不赴宴,礼物已经送去了。您吩咐的猫咪用品半小时后就会送达,换洗衣物和笔记本也会一起送来。”   裴景声嗯了一声,“待会在最近的酒店安排王城入住,和周边宠物医院协商一下开辟绿色通道。”   孙宸一一应下,有些担忧的说道:“老裴总那边听说了您最近的安排,好像不太高兴,联系不上您,就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拉黑。”   “裴总,这会不会激怒……”孙宸忐忑道,当裴景声没有一丝温情的深灰眼眸落在他身上时顷刻闭嘴。   裴景声是天生的上位者,孙宸从未见过他对任何人报以怜悯,即便是对自己的父亲,裴景声也冷峻得不可思议。   “他不服,就让他摇着轮椅来找我。一个老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仰人鼻息,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孙宸忙应下,“好的,裴总。”   走廊恢复安静。   温暖柔和的浅黄灯光流淌在裴景声华贵的灰色布料上,袖口一颗银色装饰溢满华光,上至头发丝,下至皮鞋,都搭配得挑不出错。   陈啸不言不语,暗暗看在眼里。   盛装出席的晚宴,可以这么轻易地推拒吗?又或者,一场寻常普通的晚宴,值得裴景声精心打扮吗?   既然裴景声有事,何必赶着时间来医院,只为见罗闵一趟。   在自然界中,雄性动物到了求偶的季节,大多不约而同地展示鲜亮的毛发、矫健的体型以吸引求偶对象的关注,展示自己的领地与巢穴、分享食物、表现自己获取资源的能力都是求偶的重要信号。   裴景声身上的木质香激得陈啸一阵阵打喷嚏,他回想自裴景声进入病房后,罗闵的注意力便被裴景声有意无意地被他留住。   再是这段日子裴景声在他面前展现出与罗闵的熟稔,更像是有的放矢的警告。   更令陈啸烦躁的是,这份熟稔不似作假,裴景声确实比他想象中更了解罗闵。   那么,裴景声为什么要对罗闵再次变成黑猫这事紧张到需要取消既定的行程?陈啸好不容易灵光些的脑子很快又不够用,他向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索性直接发问。   “裴景声,你和罗闵瞒了我什么?”   裴景声示意孙宸暂时离开,“你指什么?”   ……瞒的还不少。   陈啸:“关于他能变成猫这件事。”   裴景声淡然一笑。   二十分钟后,王城打开病房门,“初步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头一次见的年轻人朴实麦色的脸上红通通一双眼,牙关紧绷怒瞪着裴景声,手势变化得极快。   王城不懂手语,但竖起的中指他还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趁人…趁猫之危,衣冠禽兽,伪君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陈啸不知听了什么,脖子连带侧脸烧得黑红一片。   裴景声看也不看他,向王城颔首,“那我进去看看。”   王城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归结起来和罗闵主治医师给出的建议差不多:保持情绪稳定,多休息,避免过度劳累,体质不算好,得一直小心养着。   陈啸听着罗闵没事,一时又不想见着伪君子的脸,气冲冲地搀着王城一块走了。   房里,罗闵正在窗台看雨,无处安放的尾巴卷在橙梦露的花盆边护着它,见裴景声进门,黑猫先收回尾巴,再转过身。   裴景声摸了摸窗台的温度,又把猫抱起来攥了攥肉垫,“有点凉,晚上让人铺个垫子。”   黑猫被他抱在怀里,撑起上身向外张望,裴景声没好气地捏出他的指甲,“陈啸走了。他问了一些我们俩相处的事情,但不知道怎么不太高兴,我没留得了他。”   他不过就说了罗闵情绪激动会变化,为了方便照顾,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同床共枕,同出同进,互帮互助,加上罗闵陪陈啸去首都都和他有私下联系,而已。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呢?   罗闵用尾巴指挥着裴景声把他放回床上,用平板交流道:“没事,他可能是怪我没有告诉他,和你没关系。”   裴景声善解人意地表示没关系,拿起落在一旁的数字油画。   短短两天,罗闵涂满了四分之三,并不都遵循画稿的线条,有许多自己独立发挥的地方,他在角落里还画了一颗小小的橙色多肉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裴景声指着那团黑乎乎,“这是文文吗?”   罗闵摇摇头,指着那根细细的黑色尾巴,示意裴景声关注细节。   一只耳是短毛,尾巴更短更细,像一条短鞭,打在人身上都会发出闷响,光是看着都杀伤力十足。   但黑猫的尾巴就不同,飘逸的长毛层层包裹,触感介于丝绸与棉之间,非常蓬松,似乎毫无威胁。   裴景声看着黑猫卷曲的大尾巴,为自己的眼拙道歉,为表歉意,他承诺带罗闵外出一次。   那根大尾巴在罗闵的背后笔挺地立起,裴景声克制住笑意,问罗闵想要去哪儿?   罗闵蹲坐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在平板上打出:【闪影】   ……   隔日,虹销雨霁,灿阳暖洋洋地透过玻璃,落入一片繁忙的闪影集团内部。   周郃快步穿过楼层中央,向打招呼的员工颔首示意。   新品发布会在即,众人忙得脚不沾地,会议一个接一个地开,活动策划方案各个细节都经过数道程序敲定,焦苦的咖啡香萦绕在公司内部久久不散。   望着远去的周郃身影,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道:“周总有儿子这件事是真的假的,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周总谈这件事?”   另一人接了话茬:“网站上都写了,媒体也报道了,这还有假的嘛。”   “有没有可能是被烦的,一天到晚都有传谁谁谁疑似闪影创始人周郃之子,干脆直接公示算了。”   “那不止是公示那么简单啊,这是要分权吧?周总年纪也不大啊,这就想着给儿子铺路让位了,看名字好像都没随周总姓,感觉是个有手段的。”   “怎么还幻想上商战了,那是人家儿子。万一周总就是那种儿宝爹,自己乐意着呢,就想秀给外人看呢?”   众人听了无厘头的分析,觉得这八卦简直是在浪费时间,鸟雀般散去。   周郃不知众人对他此举的分析,进入办公室后便掏出手机,手指在拨出键上停留许久,最终仍是缓缓移开。   才早上八点,这个时间,罗闵可能还在睡。   每日他去探望罗闵时已经到了深夜,而罗闵清醒时他又抽不出身离开闪影,两人已经数日没能当面好好说几句话。   周郃的一颗心飘在半空中,找不到土壤扎根,他自私地将自己的名字与罗闵捆绑在一起,也找不到丝毫慰藉。   他迫不及待地想卸下担子,不顾一切地回归他本应拥有的生活中。   以往能麻痹自己的工作到现在,只是平添焦躁。   不过,这份付出在不远后便将迎来回报,想到这里,周郃终于能平复下心情投入到当下。   日头渐渐向头顶移,周郃办公室的门被急匆匆敲响。   荣升为助理的贺齐乐面色尴尬地说道:“周总,大厅有人闹事。”   周郃淡淡道:“我不是保安。”   贺齐乐咳嗽一声,“要不您还是去看看吧,那人……和您长得很像,他说他叫程沛。有员工猜测,那是您的儿子。” 第95章   “不见, 让保安轰出去。不肯走就报警。”周郃平静道,听了这番荒诞的揣测,也并未露出特别的神色。   轻飘飘的话语,却容不得半分反驳。   贺齐乐当然知道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青年绝无可能是周郃的亲子, 但事情太过赶巧, 程沛的出现刚好是在周郃披露家庭信息后,实在很难不令众人多想。   拿不准主意, 只好向周郃道明情况。事关罗闵, 怎么处置,都由不到他来定夺。   贺齐乐硬着头皮提醒道:“程沛说他想见一见宣传片里的模特, 会不会……”   周郃自堆积的文件中抬眼, 如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派人跟着他,看他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是。”   贺齐乐匆匆离开,五分钟内就将程沛送上警车, 尽职尽职地蹲在警局门口等着人来认领这个蠢猪。   法治社会,和谐解决。   -   闪影集团内部群聊。   【放荡不羁的牛马甲:人被丢出去啦,这是整容来攀关系的吗,真挺像的,我还以为是私生子呢!】   【牛马乙:那个人都二十多了, 年龄也对不上啊, 周总今年才四十出头吧。】   【牛马丙:怎么可能是私生子, 周总那么洁身自好的工作狂。老员工都听说过, 他车祸那年自己去结扎了。】   【牛马丁:真男人。不过你们都见过周总的儿子吗,我刚来公司两年, 从来没听说过周总有儿子,还以为他单身呢。】   【牛马乙:其实我有一个很微妙的想法,是关于周总儿子的, 我们可能都见过……】   【牛马甲:怎么可能!】   【牛马丁:别打哑谜了,快说呀快说呀!】   【牛马乙:刚才闹事的那个,你们有没有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冲周总来的,他都没说过周总的名字。】   【牛马甲:确实哎,在现场的前台是我朋友,我刚去问了情况,她说那人要见的是我们智慧交互宣传片的模特。】   【牛马丁:我记得,就是那个帅哥,我还去拍摄现场瞅过一眼,钢铁直男都夸帅的那种类型~】   【牛马丙:所以和周总儿子有什么关系?】   【牛马乙:怎么没关系,我听说那天周总特意去现场陪了一整天,宣传部的都看到了,贺助理当时还跟着那个模特。再联系今天的事,是不是很微妙?微妙得我已经无法再工作……谁告诉我那个模特叫什么名字啊啊啊!】   【牛马甲:你本来就不想工作……】   【牛马丁:+1,他们长得都不像,还是别多想了。】   【牛马丙:我去翻一下当时的文件。】   还没等翻出个所以然来,才寂静下来的群里又开始吵嚷,【临风集团的裴总来了,还带了只黑猫,正穿过温室花园。】   两家就智能生态城项目共事有一段时间,双方团队从小的细节到大的概念吵得天翻地覆,又必须捏着鼻子假装和睦。   这些日子里叫苦不迭的员工不止骂自家领导,顺带连合作方的一起骂了。   因此,对裴景声这张脸,闪影的人并不陌生。   很快,消息便传入了周郃耳中。   “又是谁来了。”   周郃按下座机免提,古井无波地翻看发布会发言稿。   略有失真的女声恭敬道:“周总,是闪影集团的裴景声先生,我计划带裴先生前往休息室,但裴先生说他们只是来参观的。”   “把他赶……”周郃止住话头,转而问到:“他们?他身边还有谁。”   “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只黑色长毛猫,很可爱,裴先生一直抱在怀里。”   钢笔在纸面滚动两圈,靠椅向后滑,纸页翻飞。   未挂断的电话那头女声等不到回应,提高声量:“周总,周总您还在吗?”   -   温室花园。   光芒自高大的玻璃穹顶向下挥洒,绿意点缀着数十米高的玻璃墙面,叶影斑驳,疏浅有致。   黑猫被男人单手托抱着,上身前倾,专心致志的盯着簇拥在一块儿肥嘟嘟的多肉们。   蓬勃的生命力与精巧的美感结合在一起,罗闵怎么也移不开眼。   完全忘了来闪影的初衷。   裴景声已经抱着他在这看了十几分钟的多肉,连姿势都没变动过一次。   领路的专员抹着汗等待,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发出点什么声音生怕惊扰了黑猫的雅兴,激起男人的不满。   他怀疑这位年轻掌权人的怀里抱的不是黑猫,而是什么化了形的狐狸精。   虽然这只猫确实皮毛顺滑,体型匀称,粉色的肉垫看着很好捏,蓝绿色的眼睛也很迷人,但至于在工作日专门带它来他们公司来参观吗,一只小猫能懂什么啊!   专员默默望着黑猫被照耀得发红的耳朵尖发呆,发觉上边还扎着个小小的耳钉,不由以奇怪的视线审视起裴景声。   裴景声不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大变,低头轻声问:“我让人送一批一样的到房间里,好不好?”   罗闵从专注的状态中回神,很有原则地摇头拒绝,视线却诚实地没有移开。   周郃微微喘着气赶到时,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接待的专员瞪大眼睛僵立一旁,黑猫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表层的毛发被照得发红,仿佛蒙了一层光晕,澄澈的蓝绿眸子眨也不眨地欣赏着眼前的多肉。   罗闵小时候就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漫天的烟花,看郁郁葱葱的树冠在风中摇曳,看飞鸟来了又去,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   他对最平凡不过的事物新奇不已,小小的瞳孔装得下广阔的世界。   周郃走近,“小闵?”   黑猫的尖耳向外扭了扭,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喵。”   被忽视的专员惊悚地看着周郃接手抱过黑猫,柔声说着话走远。   “麻烦你把这里的多肉品种汇总一下,这是我助理的联系方式。”同样被忽视的裴景声打断专员的出神,告知他不必跟上后施施然追上黑猫。   -   罗闵正在周郃的介绍下参观闪影的每个楼层。   为了确保视野的开阔,黑猫被托着屁股抱在周郃的胸前,同时处于安全的考量,周郃的另一只手臂又横在黑猫前胸下方,罗闵刚好能把两只前掌搭在周郃手臂上。   像国王乘着轿辇巡游。   不少人在内网发问:【公司里是不是出现海市蜃楼了,我看见周总抱着一只猫随机刷新在各个楼层。】   【(补充:那只猫好看得像假的)】   有人壮着胆子来问周郃,能不能摸一下猫。   周郃微微一笑,在来人期待的眼神中道:“不行。”   该人回去发帖:【不是海市蜃楼,猫是真的,周总可能是假的,他笑得好诡异。】   同时补充到,虽然一定会被拒绝摸猫,但是如果能对着小猫多夸几句,就可以近距离多看两眼黑猫。   罗闵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人的小心机,他今天起得早,还不够常规的睡眠量,走马观花地逛了几圈,就困得睁不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低。   周郃见状,慢慢将黑猫转成侧卧的姿势靠在自己的手臂,手臂轻轻环绕黑猫的身体,手臂贴着他的背部,另一只手遮在黑猫头顶。   光照被隔绝,气味、心跳、体温围绕着罗闵,走路时的轻晃像在摇篮中,意识陷入深眠。   -   天台。   罕见的好天气,无风,意味着不必拔高声量就能清晰地传达话语中的意思。   “罗闵不是同性恋。”   “我也不是。”   “你不是个屁!”周郃把烟戒了,此时没烟抽,想抽对面的人。   裴景声若有所感退后一步,“我只是喜欢罗闵而已,他当猫当石头我都喜欢,在遇到他之前,我认为我是无性恋。”   “我还以为你是自恋。”   面对周郃的冷笑,裴景声沉稳地点头,“您说的都有道理,什么恋我都可以。”   还“您”“都有道理”“都可以”。   见裴景声一身衣冠楚楚,表象斯文,周郃更是不满,冷声道:“你见风使舵的本领不错。”   裴景声佯装不懂,“我以为这该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毕竟是罗闵的亲生父亲,我不可能不尊重您。”   既然裴景声这么说,周郃也不拐弯抹角,“我不支持他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那还有什么为什么,周郃想,罗闵需要的是安定而长久的感情,他被推动着一步步确认着彼此的关系,不懂热烈地回应,更不会主动加深联系。   裴景声的热情能持续到几时?在突如其来的生死面前,被冲昏了头脑,误以为这是海枯石烂也不会消磨的深爱,但再久一些呢?   裴景声做不到为未来的自己担保,周郃并不信任他。   他不想罗闵再承担一丝风险。   “凭你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凭你到现在还只能维持在模糊不清的朋友关系,也凭罗闵从没有回应过你。”   周郃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偏见。   “我想您搞错了几点。”裴景声没有丝毫被激怒的前兆。   “我不是一时兴起,很快我就会向罗闵证明这一点。朋友关系?您可能不知道,朋友之间是不会允许对方给自己……”   裴景声做出三个字的口型,在周郃面色大变时又衷心建议道:“您的白发还是找时间去遮一遮吧,罗闵看到会伤心。” 第96章   周郃一拳向年轻男人面中砸去, 那人避也不避,挨下了这一拳。   颧骨与指节撞击在一起发出令人心颤的咯吱声,周郃没有留情,巨力迫使裴景声偏过脸去, 吐出一口血水。   “胡言乱语。”周郃沉着一张脸, “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真不知道你的教养都是随了谁的。”   他模样周正, 年纪增长后骨骼感只会更强烈, 原本深邃的眼眸被冰冷的怒火填满,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空气凝固间, 裴景声若无其事的按上红肿发烫的伤口, 嘴角向两边扯起,眼睛微眯,如蛇类捕食前的神态。   “我父亲在轮椅上坐着呢, 您要是想找个发泄对象,还是他更方便,不会还手。至于我母亲嘛,她拦着的时候您小心别伤到她了。”   这句话说得太欠揍。   周郃直想在他右脸补个对称,拳头捏了又捏, 终归是放下了。   方才打的那一拳裴景声身形晃都不晃, 可见他是故意由着周郃发泄。   不过, 也仅限这一拳了。   周郃大半生接受的思想都趋于保守、含蓄, 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竟堂而皇之地说出,私下的亲密之举。   而其中的对象, 甚至是自己的儿子。   裴景声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有野心,有冲劲, 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但要是以另一个视角……   周郃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裴景声。   外貌,一般,脸皮太厚,身板也大出罗闵一圈,太壮!   家世,差,听裴景声的言论就知道一家子不是和睦的,勾心斗角,口剑腹也剑。   资产,家族企业,含金量不高。   能力,同上,家族企业,资本雄厚,给头猪猪都能飞起来。   品格,呵。   综上,几乎挑不出一条拔尖的,周郃绝不同意认可罗闵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罗闵去年才成年,年纪小,又没人教,就容易被裴景声这样的男人哄骗——包装成好心实则是别有用心。   是了,都是他没有在罗闵身边好好引导的缘故,才让裴景声这样的人趁虚而入。   裴景声看着周郃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停留在痛心上,轻咳一声,“周总。”   思绪拉回,周郃沉重道:“罗闵这次变化是不是也是你下的手。”   人形不好拿捏,变成猫还不是想怎么抱怎么抱,想怎么亲怎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周郃面色又变得铁青。   “虽然不知道您在心里骂我什么,我必须得澄清一点,我没有特殊癖好。我对罗闵是正常的欲/望,罗闵也没有受我逼迫。”   “那他怎么会又变成猫?”   裴景声并未直接回答,“您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拥有形态切换的能力的吗?”   周郃愣了一愣,罗闵只向他提起过自己变化的触发条件,情绪的波动,身体的状态,血液的刺激……   在逐个或叠加的因素作用下,才会触发由人到猫的变化,后来在逐步的试探中,才勉强能利用这些因素促使变化的发生,尽可能使它能被掌控。   然而罗闵并没能真正掌控它。相反,在机场中意料之外的变化,便是最后拉响的警报。   在此之前,每一次变化都是小小的警示。   毕竟恢复人形的条件,比变成猫的条件缓和而平静。在罗闵的状态趋于平稳时,他才会回归“安定”的生活。   变成黑猫,似乎只为他带来了不稳定的变数。   但又是真的如此吗?   “他第一次失踪,是在罗锦玉自杀的第二天。”   -   裴景声还记得陈啸说起此事的表情。   老式面相上那份狡黠褪去,没有在罗闵面前吊儿郎当的跳脱,像被投入一片幽深的湖水,每说一句话就要溺毙:   “我和好几个警察找他,每个桥头的监控我都翻遍了。我明明是跟在他背后看着他进了家门,再也没出来,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他就像凭空失踪了!”   “我以为他真的死了。”   恐惧的瞳孔放大,在布满血丝的眼白中震颤,陈啸回忆罗闵跪坐在罗锦玉尸身边看来的那一眼。   空洞的,毫无机制的,仿佛那把尖刀捅入了罗闵的胸膛,将他的灵魂也一并斩断了。   陈啸当时以为那是悲痛,是罗闵对母亲离世的无声恸哭,是他无法预见罗锦玉的离世而陷入麻木。   但如果,他早知罗锦玉的偏执与疯狂,却在以离开的方式验证着什么呢?   命运的轮转,是否能由他截停?   陈啸看向被他竭力抢回的骨灰坛,他的双手因暴力的殴打而微微发抖,但他并不后悔,看着魏天锡趴在地面起不了身,他心里沉重的一块石头搬开了一块。   “罗闵握着刀走出来的时候,我能抱一下他就好了。”   他坐在台阶上,手掌抵着脸,泪水从缝隙中滴出,落在坛面,滑落,湮没于尘土。   因为发生暴力冲突,陈啸被请出了急诊大厅。   冲突的另一方魏天锡则被一辆车送走了,被抬走前他还望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说着:“都是他们的错……”   他将一切抖露了干净,又大言不惭道只有他才能救罗闵,陈啸扑上去一边揍他一边骂,救人的是医生,关你屁事。   罗闵在门后生死不知,门外却是一场闹剧。   一张又一张病危通知单不留喘息地发下,周郃握笔的手始终稳定,字迹却越来越杂乱。   有一张通知单签了两遍,签名被水渍模糊了,用不了。   裴景声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不能弯曲四肢,僵立着记录下那一整夜的全部细节。   被罗闵救出的祖孙检查后无碍,离开时见着了他们,想来询问情况,却被家属一把拉走了,步履匆匆,活像是会有人来追似的。   那个叫李明正的警察也来了,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被一通电话唤走了。   还有一些记者,看着他们身上的灰烟痕迹,小心地提出采访请求,没得到任何回应,被安保请了出去。   裴景声动用了所有关系,请来最有名望的医生,但他们赶来都要时间。   那一夜过分地漫长,长到陈啸都不能再流出一滴泪,周郃的鬓发冒了银边。   裴景声想起那孤立无援的海岛上的一夜又一夜,他疲累虚弱,呼出的气息化作海面的一阵风,推着波浪摇曳在耳侧。   当他被海浪吞没,是否有人鱼摇着尾巴,托举他上岸。或许他能抱住那轻盈的尾鳍,挽留人鱼与他看一看星星。   少年仰望星空祈求着人鱼的垂怜,正如彼时他望着抢救室永不熄灭的灯光。   -   周郃当然了解“失踪”的内情,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两个字产生强烈的焦虑不安。   他突然十分急切地想见到罗闵,哪怕他们只分离了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助理会尽职地守护着黑猫。   但脱离掌控的感觉仍然在脏腑中积聚成火,灼烧着、焚毁着,周郃的眉头低压,“是魏天锡又来找他了,还是丁秀慈?我警告过他们,别再和罗闵联系——”   “他能控制自己的变化了。”   积攒的情绪戛然而止。   周郃张了张口,“什么?”   “罗闵主动变成了黑猫,他在转好。”   裴景声的笑容不知何时变得真心实意,溢满着令周郃作呕的幸福感,“他还用尾巴蹭我了,他见到我会竖尾巴,好可爱。”   周郃打断道:“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他也很喜欢我,我们是两情相悦。感情甚至可能比他对您还要深厚,希望您别太介意。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父亲独立。”   男人左脸的淤青慢慢浮现,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鼓起脸颊的肌肉向周郃彰示着他的愉悦,“我们结婚后会经常来探望您的。”   周郃咬紧牙关,向裴景声再度挥拳。   -   罗闵只睡了一个小时便悠悠醒来,朦胧的视野中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山,他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明白,“山”动了。   周郃俯下身,手掌顺着黑猫的脑袋中缝轻柔地摸,“不急着起来,再躺一会儿。”   黑猫迷迷糊糊发出呼噜声,周郃还没享受多久,罗闵彻底清醒,暂停了“热摩托”的声响,短促地喵了一声。   “裴景声有事回去了,待会爸爸带你去餐厅吃饭,到晚上再送你回去。”   周郃注意着罗闵尾巴的动静——搭在沙发上没有丝毫抬起的意思——松了一口气又提起。   他装作不经意地离开沙发,倒了杯水,回来喂猫喝了,又不经意地起身绕着沙发走两圈,不经意地把同款雪人玩偶送到黑猫怀里。   ……不经意地发现黑猫的尾巴一直都没有竖起。   他查了资料,猫竖起尾巴一般是表达友好开心或是新奇,也可能是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发/情的可能被排除在外,剩下还有一种可能是警惕和防御。   周郃认为,裴景声将罗闵竖尾巴等同于喜欢他的说法简直是无稽之谈,竖尾巴可能只是罗闵习惯的日常姿势罢了。   毕竟那尾巴又长又蓬松,非常影响行动。   不过罗闵要是向他竖尾巴,可能就是真情流露吧,毕竟他们还有血缘这一层关系在,即便分别许久,却也会更容易熟悉亲近起来。   就像百科上说的:当猫咪尾巴笔直竖起,尾尖微微弯曲,通常表示它心情愉快,对周围环境感到舒适和安全。这种行为在猫咪见到熟悉的主人时尤为常见,表明它对您的接近表示欢迎,是一种友好的态度。*   小闵都主动来闪影见他了,应该是很喜欢他了,比用尾巴蹭人还要喜欢得多的喜欢。 第97章   周郃的目光太强烈, 罗闵顺着他的视线向身后看去。   空无一物。   那是怎么了?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黑猫不知所措地开始舔毛——他现在已能做得十分熟练,再不会出现舔着舔着反胃干呕或是舔了半天发现根本没接触到猫毛这样的情况。   顺着毛发生长的方向,轻轻地梳理, 刮开缠绕在一起的毛结, 皮肤被牵扯带起奇妙的触感。   这是做人时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感觉。   黑猫舔着舔着便停不下来,看着蓬乱的长毛在舔梳下整齐顺伏, 满足感油然而生。   上瘾。   怎么会有猫不爱舔毛呢。   不过几月未打理, 毛发变得厚重密实,罗闵梳理起来也变得困难, 用力舔不到一会儿, 就觉得疲累。   嗯……   舌头挂在毛上了,黑猫舔梳的动作一顿,装作不经意地扫眼向周边看去——他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周郃的存在。   周郃不在。   原来的位置上空空荡荡, 黑猫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垂在沙发边的尾巴却摆了摆。   他向沙发里侧挪了挪,专心致志将自己的舌头从毛结中解救出来。   抬高下巴,用力向上梳!   毛结似乎缠得越来越紧了,黑猫的毛发本就细软厚实, 极其容易缠在一起。在外力作用下, 非但不能痛快地分开, 还愈发团结地缠绕在一起, 勾着猫舌头上的倒刺,松不开, 解不了。   黑猫微微睁大了眼睛,吐着舌头等着唾液濡湿毛发,再将舌头解救下来。   然而就在这么危急的关头, 周郃去而复返,疑问道:“小闵,怎么了?”   罗闵回答不了,转了转脸,将后脑勺留给周郃。   看不到就代表什么事都没发生。   男人却没什么眼力见地凑上前,“爸爸帮你梳毛好不好,沙发上掉了好多你的毛毛,吃进去对身体不好。”   沙发是皮质的,很容易清理,周郃只怕罗闵一不小心将毛吞进肚子里,猫会吐毛球,但罗闵变回去,吃进去的毛还能吐出来吗。   黑猫垂在沙发边缘的尾巴上下拍了拍,良久,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猫叫。   周郃只当是同意,双臂一揽将猫搂进怀里,将大黑面饼翻个面,就见黑猫面无表情地吐着舌头,看着很不高兴。   此情此景,作为一个父亲,特别是作为一个还在努力缓和父子关系的父亲而言,是绝不能发出任何嘲笑,或采取引起任何负面联想的举动。   周郃应当为罗闵树立一个沉稳、贴心、关怀的慈爱形象。   而不是当即拿出手机状若无事地连拍几十张照片上传云端。   很可惜,周郃反应过来时已经那么做了,他沉稳地放下密齿梳,沉稳地拿起手机,沉稳地说:“爸爸现在就给你拍毛……”   “……”   罗密闭上了眼睛,尾巴在周郃腿上打鼓似的拍动。   好在周郃及时恢复了理智,将黑猫舌头解救下来,又花了近四十分钟将黑猫全身的浮毛刮下。   漫天黑雪飞舞,周郃首当其冲,出门前不得不换了身衣服。   “小刘,你找个人到我办公室做一下清理,越快越好。”   小刘连声应好,目送人走远,走进办公室,满地黑毛团欢快地滚来滚去,几缕浮毛乘着被门带起的风扑在小刘的脸上。   呸!   另一边,周郃抱着黑猫,走在去往餐厅路上,自然地从嘴边摘出两根漏网之毛,心想有没有人能吃的化毛膏。   绿树餐厅属于闪影内部,不对外开放,菜系不多但胜在口味精细,可以按个人喜好定制,但价格较闪影其他普通餐厅略贵。   不过这是相比于免费食堂而言,比起外食,绿树餐厅已是相对实惠的价格,故而餐厅内人并不算少,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慢悠悠地聊天。   周郃提前打了招呼,没等多久菜就上齐了。   清一色的清淡口,没什么油水,入口更多是食材本身的清甜。   男人要了一副全新的餐具,先照顾着罗闵吃。   罗闵对肉没什么兴趣,蔬菜吃了半饱就停了嘴,周郃怕他没吃饱,又要了一盘虾细致地剥。   黑猫在座位上端正坐着,周郃剥一个虾,他慢吞吞地吃一个。   他们坐在餐厅角落,周郃又挡住了绝大部分视线,没多少人注意到餐厅里还有一个非人餐客。   期间,邻桌坐下两人,一个年纪听着稍大,张口闭口皆是专业术语,另一个年轻的虚心受教,插着空嗯嗯是的太对了地接话茬。   周郃专心致志地喂食,没注意黑猫的注意力全拐在旁边人身上。   “哎,看我,尽说些工作上的事了,休息期间,咱不谈工作了啊!”   年轻人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又提起精神笑着接话,“张部长您能说这些,我受益匪浅。”   张部长舔着牙齿发出啧的一声,“好了好了,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爱听这些,我看得明白呢。比起工作,你们就更爱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没压力呀,哪像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哟……”   “怎么在发呆,不舒服?”周郃不放心地将黑猫抱在腿上,看他颈间的心率检测仪显示一切正常,松了一口气,“再吃几口鸡蛋羹,没加盐。”   说完也没放罗闵回去的意思,就这么捧着碗喂。   黑猫吃着滑嫩的蛋羹,耳朵还在向外撇。   “……宠物?宠物那能和家人比吗,那就是小畜牲,在以前吃不起饭的年代啊,人都不算人,哪有什么宠物不宠物的,都是你们小年轻瞎整出来的,等你们挨过饿就知道什么叫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了!”   “张部长……”年轻人撂了筷子。   “嫌我说话难听了?”老东西敲着盘子边,“我就直说了,我就看不起那些把猫啊狗啊当儿女养的,都是精神有问题,发癔症!要不就是缺爱了,都是社会边缘人物!”   “小闵,爸爸再给你刮点南瓜泥吃?”周郃俯身轻柔地向黑猫问。   “小畜牲身上不知道有多脏,别说亲啊抱啊,我是见了都要躲十米远的,影响气运啊。”   周郃摸了摸黑猫热乎乎的腹部,“肚子用尾巴盖着点,不容易着凉。”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啊,要做成大事业,就是要狠心,你有见过哪个成功人士不是杀伐果断?比如说到了咱周总那个阶段,人和动物就没区别了,都是工具,他随手捡个儿子就和捡个宠物差不多,你呢,这里咪咪啊那里汪汪的,把畜牲当儿子,这就是差距,你懂不?”   服侍了黑猫,周郃终于拿起自己的筷子,打扫剩菜,时不时瞧瞧趴在腿面的黑猫,另一只手虚虚拢着黑猫的尾巴生怕他跑了。   长毛蹭在手心,酥酥痒痒,周郃心情大好,残羹冷炙也吃得鲜甜无比。   可有人已吃不下去了,砰的一声闷响,凳脚在地面拖出刺耳的锐响。   邻桌的年轻人拍桌而起,“姓张的,我尊重你听你瞎几把扯了老半天,你肚子里没点墨水就算了,还搞上歧视和洗脑了!”   他语气激愤,“周总上个礼拜就以个人名义向动物保护协会捐款,还为城市流浪动物搭建了几个收容所,你眼睛瞎了不看新闻的吗,还当所有人和你一样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猪拱食比你吃相都好,我和狗待一辈子都不想再听你比比一秒钟!”   张部长气得呼哧呼哧大喘气,“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亏我还想着提携你,结果就是被狗屎猫粪糊了脑子的蠢材,你今天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你以为我想在你手下干?刚才的话我录音了,待会就向人事检举你,咱们走着瞧。”   “小瘪犊子,老子就骂了,我吃猫吃狗都轮不着你这个鳖孙管,你等着我的律师函,等着赔到死吧!”   张部长口腔里还含着食物,盛怒之下残渣乱喷的口水音吧唧作响,没见着画面,反倒令这声音更突出。   罗闵敏锐的听力在此时是种折磨,黏腻恶心的声音响在耳侧,倒猫胃口,他忍不住向前探身干呕。   周郃当即将猫抱起身,拍着他的后背,另一手盖住黑猫的双耳,“没事,不难受,爸爸带你回去了。”   男人没压着声音,一旁你一言我一语混战的人顿时熄火。   张部长咕咚咽下嘴里的残渣,“……周总。”   黑猫听他咽下去了,又是一阵反胃,尾巴都蜷了起来。   “张倾。”周郃叫出那人名字,“你先闭嘴,别发出任何声音。”   周郃没说重话,张倾却大气不敢喘地恭敬立在原地。   他不发出声音,罗闵果然就好受多了,他推开周郃接在他嘴边的手,偏头去看张倾。   地中海大秃顶,脖子连着下巴,细缝的眼睛藏在厚重镜片后边,不见丝毫嚣张的气焰,谄媚地看着周郃。   餐厅中大半人将视线投来。   张倾在周郃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气,猜想着男人可能压根就没听到对话,他就是一个小小的部长,和周郃的等级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周郃能记住他的名字就是奇迹了,总不会插手这些私底下的小事。   或许只是刚好撞上了,好好道个歉就是了。   “周总,实在是不好意思,手下实习生不懂事,和他吵了几嘴,没想到您也在这儿呢。”   周郃垂眼关注着黑猫的状态,漫不经心地:“嗯,我带我儿子来吃饭,没想到你在呢。” 第98章   儿子?张倾左看右看也没在周郃身边瞧见人影, 直到和周郃胸前两颗蓝绿色眼睛对上视线。   周郃穿了一身与黑猫毛色相近的黑,又将猫抱在怀里,张倾光想着打量周郃神色,全然没注意他还抱着只猫。   一层冷汗霎时铺满后背, 周郃儿子还真能是只猫不成?   这是故意说给他张倾听的?   张倾小心试探道:“这猫长得真好, 难怪周总喜欢,我家里还有只白毛狮子猫刚下了崽, 您要喜欢, 能刚好凑一对。”   他见风使舵的本领练得炉火纯青,那实习生看不惯他这副嘴脸, 呛声道:“您家里有猫那也被您吃得只剩下骨头了吧, 装什么装,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呢!”   “你——”   “小闵, 你说怎么处置?”周郃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装模作样地侧耳凑到黑猫嘴边。   罗闵也不想驳他面子,随口喵了一声,周郃倒郑重地点点头,“嗯, 说得好。”   说罢, 周郃转向张倾:“你领了这个月工资, 就走吧。”   张倾瞪圆了那条眯缝眼, 在镜片后显得像个绿豆,“周总, 您不能赶我走,我什么都没做错!”   他年轻时有几分聪明才智,又惯会说贴己话, 经人引荐进了福利待遇颇优的闪影,真赶上闪影飞速发展的口子,蹭了一口汤混了资历。   闪影对老员工大多优待,从未以优化的名义随意开除过谁,张倾年纪已不小了,若是被闪影踢出局,还有哪个大公司会要他?   “您怎么能把这件事当儿戏,我为公司做了很多贡献啊!!”张倾极力劝阻,“我手上还有几个项目在呢,我走了项目怎么办?”   “潘倩倩。”周郃叫来围观中的一个部长,“你和张倾的工作范围有重叠,你接替他的工作,上调一个职级。”   潘倩倩高高兴兴地应了:“张部长,您走好吧!我这就去通知人事和财务~”   随着清脆的脚步声远去,张倾明白事已成定局,看向周郃的眼神多了几分怨毒,“就因为我说了几句畜牲,你就要这么对我?”   他这一番作态落入黑猫透亮的眼底,长尾盘上周郃小臂,尾巴尖轻轻地摇。   周郃扬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张部长自己认可的道理,我也认可。所以,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吧。””   伴随着周郃的话语,那张肥腻面庞上脸色一寸寸惨白,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   “我难道比不上一只猫?!”张倾发泄着最后的愤懑,恶狠狠地瞪向那只畜牲,喉间几乎要冒出血来。   然而怨愤撞进了一片冰冷的审视中,那双猫瞳里不该有任何情绪,但无端令张倾恐惧。   如同被唤醒基因里被狩猎的惧怕,仿佛下一秒黑猫就会从周郃的怀中扑出,尖利的牙齿会咬破他颈间鼓胀的血管。   即便张倾呆滞地转开视线,那双如鬼魅般的眼睛也依旧无法从眼前消散。   实习生的声音幽幽地飘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   张倾下午就离开了公司,实习生自告奋勇跟了他一段时间,发现他并没有找流浪动物泄愤的意图,反倒远远见着动物就绕开数米远,像是畏惧得很,这件事流传回去,又是一件笑谈。   不过,流传得更广的,是围绕黑猫的猜测。   有人说,周郃其实是个隐藏得很深的猫奴,不仅给猫取了名字,以后还要将财产都留给那只猫。宠物继承遗产在国外可是有先例的!   还有人说,那只猫其实是周郃对亲生儿子的敲打,警告他周郃的宠爱才是立根之本。   古有“狸猫换太子”,现有真假太子黑猫是也,众说纷纭,道不清,说不明。   讨论中心的黑猫,正趴在周郃办公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丛林纪录片,占了桌面的三分之二。   被挤到一边的周郃时不时抬头瞧他一眼。   餐厅的插曲并未影响到黑猫的心情,他正竭力抵抗着饱腹后汹涌而来的睡意。   眼皮沉重地下坠,屏幕上奔跑的猎豹眨眼的功夫化成一群扇着蒲扇耳的大象,再一眨眼,又变了一只疲于奔命的斑马。   罗闵数着它身上错落的的花纹,越看越晕乎,花纹在眼前回旋,脑袋止不住地向下栽。   日复一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日子腐蚀了他的意志。   起初他吃着饭,做着呼吸锻炼就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裴景声也不叫他,把东西撤走就扶着他的背让他靠一会,罗闵这时还有点意识,就听裴景声的呼吸声,在耳边一点点加重。   罗闵渐渐习惯了裴景声的呼吸频率,有时会撑着精神数他呼吸的节拍,数不到一分钟就会陷入深眠。   毛茸茸的下巴被宽厚的掌心托住,黑猫不待思考就将脸深深埋进温热的掌心,意识陷入混沌前,想裴景声的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   手掌的主人放轻了呼吸,另一只手先于大脑摸出了手机,咔哒咔哒如机关枪似的拍下照片。   而后将猫小心的铲起,挪到腿面,裹上毯子。   黑猫感知到热源,自动调整了姿势,前掌探出毯子贴在耳侧,很快便睡熟了。   空荡荡的手机相册中在这天下午塞满了千奇百怪的黑乎乎的照片与视频。   -   “……程沛……二十岁左右…年纪更小……接走……”   男声戛然而止,黑猫晃晃脑袋,从周郃的腿上跳上桌面。   周郃理了理他睡乱的长毛,“太阳快下山了,爸爸带你吃了晚餐再送你回去?”   黑猫摇头,这一觉睡得久,醒来没什么胃口。周郃当他是累了,便想着提前送他回去,“小贺,让司机在停车场等一会儿。”   罗闵转头,瞧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贺齐乐。   贺齐乐听见周郃的自称起就有些宕机,但还维系着应有的素养,应声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见到贺齐乐,罗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被一双亮晶晶的蓝绿眼瞧着,周郃毫无抵抗地将原有的计划和盘托出。   曲线救国走不通,只能闷头撞上去。   男人想起在小卖部中直接坦露身份做的一系列蠢事,捧着黑猫的脸蛋感慨地说:“小闵,谢谢你原谅我,爸爸真的很蠢。”   黑猫不知道说什么,更说不明白,只好放缓眨眼的频率,告诉周郃他有在听。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挂在天边,周郃怕再晚些黑猫会着凉,将猫送至医院便离开了。   早早守在病房的裴景声,十分有教养地目送周郃离开,回到病房时青年已穿戴完整,正站在窗边。   “你没给小橙浇水吗?”罗闵手指插入土层,有些干燥。   裴景声提来迷你浇水壶,“我有点嫉妒它,所以不想喂它喝水。”   “嫉妒?”青年转过脸,觉得从裴景声口中吐出这个词有些微妙,“嫉妒什么?”   男人攥着他的手腕,用湿巾擦去他指尖的沙土,“有些草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关心。”   罗闵一直在等他下半句,可等浇透了水都没等到,“所以你缺人关心吗?”   “嗯。”裴景声抬起脸和青年对视,罗闵终于瞧见他左脸青紫交叠的伤痕,皱起眉,“你撞到门框上了?”   很合理的猜测,能和裴景声有接触的人,谁会打他?   “是被人打的。”   “别人为什么要打你,他还好吗,住院了吗?”   面对罗闵关切的询问,裴景声浅笑,原来他在罗闵心里那么强壮,不过他还是如实回复:“他什么事都没有。”   罗闵轻轻触上他左脸的淤青,“你没伤到脑袋吧。”怎么还笑了。   虽然裴景声很欠揍,但商业上的冲突,有什么是不能靠互相给对方公司发财树浇开水解决的,非要拳脚相向?   把裴景声打坏了,要赔钱的吧。   “我带你去挂号,查一下有没有脑震荡,还记得打你的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吗?”   裴景声跟着他走,“记得。”   “那你记得找他赔偿,除了脸上,其他还有地方被打记得说,去急诊看吧,门诊医生都下班了。”   黑发在青年身后晃荡,遮住了挺拔的肩颈,像蛇一般攀附在青年清瘦的背,裴景声定定地瞧着,突然说:“罗闵,你要不要也打我一下。”   罗闵止住脚步,锋利的眉眼满是疑惑,“我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我会做一件可能让你生气的事。”   他的目光平静,却令罗闵产生一种被锁定的危机感,空气黏稠得有如实质。   前后的身份对调,裴景声握着罗闵的手腕,牢固得不能挣脱,罗闵被他带进一处楼道。   防火门砰地关上,声控灯一层接一层亮起,与光线同时抵达罗闵瞳孔的,还有宽阔的肩背。   他被笼罩在一块独属于裴景声的阴影里。   后颈被炙热的掌心握住,男人轻抓着他的发丝,令他被迫仰起头。   熟悉的呼吸声凑近,更重更急,“你可以随时推开我,然后把我踹到楼底下去。”而后,男人低头,咬住了青年色泽浅淡的唇瓣。   柔软的唇毫无阻碍地相贴、碾磨,牙齿生涩地碰撞在一起,罗闵咬了他,血腥味在彼此口腔内传递,分不清你我。   坚实的手臂拦在青年腰后,并不如男人所说那般给予了逃脱的余地。   罗闵被按进裴景声的怀里,仰着头接受着青涩而热烈的吻。 第99章   急切地吻如疾风骤雨般打下, 湿淋淋填塞了口腔,呼吸不畅。   到处都是水津津的,罗闵被迫仰着后颈接受雨幕灌溉,眼前湿润, 瞧不清人, 影影绰绰。   紧密的拥抱成为不可逃离的笼,他被裹缠着, 被暴雨浇透化为一条缺氧的鱼, 急切地浮出水面透气,笨重的呼吸声盖过黏腻的水声。   “深呼吸, 别着急。”暴雨初歇, 男人抚着他的胸口顺气,“罗闵,好喜欢你, 再来一次吧。”   瞳孔霎时放大,吻密不透风地压下。   心跳如闷雷打响,轰隆轰隆,青年玉白的侧颊如闪电白光照亮眼前,如溺亡前抓住最后机会透出水面, 裴景声攫取着罗闵口中的氧气, 舔舐每一处湿润。   仿佛唇齿就这样融化在他的呼吸中, 口腔交叠形成巨大的礁洞, 蜜液汇聚流淌,恨不得就这样将青年吞吃入腹。   谁都没有闭眼, 裴景声甚至能感知到罗闵垂下的睫毛扫过他淤紫的侧脸,痒得发烫。   青年细韧坚硬的骨骼穿透掌心,令他无法动弹——裴景声想就此解释他强烈的掌控欲。   “还能不能再来一次……”青年湿热的吐息打着耳廓, 裴景声情不自禁道。   回应是罗闵微凉的指尖附上他的侧脸,用力一碾,刺痛蔓延,“不能。”   罗闵抽开环在腰侧的手臂,从男人的脚上下来——过去几分钟里他一直踩在裴景声的脚面。   “宝宝,你好心软。”裴景声笑得餍足,淤痕扩散开,平添几分危险气息,“我以为你会把我从这里踢到最底下去。”   “你勒着我,我会和你一起滚下去。”嘴唇刺痛,湿乎乎,存在感鲜明,罗闵忍耐着不去用袖子抹它。   “那我会松手,不连累你。”   “……”   楼道里的空气流通不畅,罗闵后背蒙了一层细汗,他拧开门把,想先出去。   身后的温热覆上,意识比身体更先反应,但无济于事。   裴景声手抵在他后脑,罩着他,在他的脸颊上印了几个吻。   罗闵脸上肉很少却软得让人上瘾,贴着脸时就令裴景声心痒难耐,过道脚步声清晰,仿佛他们正在众人面前亲密地交缠。   在罗闵忍受不了将他踹开之前,裴景声合上了门,轻声说:“周叔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他委屈的模样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罗闵推开他宽阔的肩膀,“他打的你?你对他说什么了。”   裴景声被推开后又凑上来,他不知满足地嗅闻着罗闵的肩颈,“是他先找我的。”   “你说什么了,”罗闵拧着眉将裴景声的脸抵远,“他不会无缘无故打你。”   面对送上门来的手心,裴景声蹭了蹭,挨了轻轻的一拍。   “他说你不是同性恋,也不喜欢我。罗闵,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吗,有其他人像我这样亲过你吗?”   “没有。”罗闵斩钉截铁。   “是没有一点喜欢我,还是没有人亲过你,告诉我,罗闵。”   裴景声像浑身布满粘液的爬行动物,罗闵接触到他的每一寸肌肤都黏腻得不可思议,仿佛被打上烙印。   脸颊,嘴唇,后颈和肩背,好似裴景声一直都没有从他身上分离。   罗闵语气不善,“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喜欢我吧…别和其他人好……”   一场急切纾解内心强烈渴求的接吻,非但没能满足男人,反而令他愈加不满于此,眼神中的蓬勃的欲望即将溃堤。   他用眼神舔过青年每一寸肌肤,目光相抵时,妥协地收敛了神色。   楼道内回荡着呼吸,他用气声乞求:“小闵,告诉我吧。”   罗闵唇线平直,但唇瓣受到挤压细密的刺痛,迫使他微微张开碾磨鲜红的唇。   “我没亲过人。”   他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裴景声仍然不肯放过他,又问:“和初恋也没有吗?”   旖旎的气氛暂凝,罗闵抬眼,“初恋?”   “你被抢救那天,有个姓魏的人闯进来,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像一条疯狗。”   “别用狗形容他。”   “你不高兴了?”   “一只耳会不高兴。”   裴景声败下阵来,“抱歉。”   罗闵点头,代为接受了这份道歉,“魏天锡和我没关系,他说什么都不用信。”   “嗯,都听你的。”裴景声笑得很甜蜜。   “我全身上下都很干净,没让别人碰过,小闵放心。”   罗闵隐约觉得,好似裴景声真正想引出的是这句话,他隐隐品出了几分骄傲和自豪感。   “我不是在要求你,”裴景声摸上青年清癯的手腕,“即便你爱上别人,也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剖白内心,语调诚恳,好似小一秒就能为爱冲锋做小三一般无畏。   这么能言善辩,罗闵也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话才惹得周郃向他挥拳?   “你对我…周郃到底说了什么?”   裴景声沉默了一阵,深灰色的虹膜捕获着光亮,“我告诉他——”   罗闵突感一阵没由来的心悸,但数值显示一切正常。   裴景声凑到他耳边轻轻道:“如果只想做朋友,我不会替你……”   砰。   敞开的楼道门紧紧闭合,高大的男人被青年抵到门板,罗闵牙关紧咬,耳尖浮着显眼的红,仰头看着他,“你真的那么说了?!”   “嗯。”裴景声厚颜无耻地点头,“周叔不是小孩了,他能理解的。”   罗闵瞪着他,“你怎么不把自己的事也一起说了?”   “那是对你,不是对所有人我都会这样。那天我是想着你——”   “我不想听。”   “下次我会告诉他的。”   “他也不想听!”   罗闵一时气急,喊岔了气,闷闷地咳嗽,裴景声立刻将人揣到身前,抚着他胸口打圈揉,“别生气,宝宝。”   “宝…咳宝个屁……”   裴景声眼睛亮了亮,“宝宝,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脏话。”   “……”   为了不再引起裴景声的丝毫兴趣,罗闵闭上嘴,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后,咳嗽止住了,却听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的裴景声说道:“喜欢我一点点也好,不喜欢我但也不讨厌我也好,罗闵,只要是你,我什么都接受。”   裴景声明明知道,文文是一只别扭的猫,尾巴只会为来人竖起一次,不会跟在人屁股后面走,更不会喵喵叫学着人说我爱你。   对着别扭的猫,说我接受你的所有,包括你的利爪,你的尖牙,你随时可能会抛下我也无所谓,只是想说,我很爱你。   “可能有一点吧,我不讨厌你,裴景声。”   别扭的猫这么说。   ……   出院时间又一次向后推,罗闵出门一趟犯了咳嗽,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些天。   周郃全揽在自己身上,内疚了好一阵,却也不得抽身,给了裴景声殷勤的好时机。   春和景明,阳光似水。   病房内窗明几净,罗闵被“扣押”在床,趁裴景声出门的功夫,向陈啸摊手。   “我没带辣椒来,你不是过敏吗?”陈啸坦白。   罗闵咳嗽,“我过敏原检测已经出来了,我对辣椒不过敏,我对花椒过敏。”   “不行,那也差不多。”陈啸坚决反对,“你还是求求医生给你多开点止痛片吧,我帮不了你。”   罗闵痛觉不知怎的渐渐恢复敏感,这些天咳嗽几声便扯得脑袋里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普通的止痛药根本不管用,便想起他自个儿的“土方子”。   裴景声盯得紧,饭菜里丁点味重的调味料都不给放,罗闵不高兴就捧着脸嘬几口,搞得罗闵全然不肯在他面前提。   “咳咳……那就算了,”   青年坐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神色恹恹地靠在枕头上呛咳,眉头拧成了结,好不凄凉。   出不了门,吃得也没味,这日子好似就此没了盼头,只能苦熬。   陈啸不落忍,“真疼?辣椒又不是好东西,吃它不好,那哪能比药管用啊。”   “以前我就吃它……”   罗闵一说以前陈啸就受不了,狠了狠心从兜里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一层又一层,解了五六层袋子,才露出珍贵的两根小指大小的红椒来。就这,陈啸还拿去一根,“我得留样,你拿小根的尝尝味压一压就行了。”   罗闵掐起那根小椒来,“陈啸,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哎呀,哪里的话——你别一口气塞嘴里啊!”   罗闵鼓着半边腮帮子,“不辣。”   “真不辣,我都闻到辣气了,有用没有?”   “等等。”罗闵努力嚼嚼嚼,口腔里渐渐升腾起灼烧感,舌面刺痛,他忍耐着,“我觉得还可以。”   “可以什么?”裴景声人未至声先到,罗闵下意识咕咚咽下辣椒,眼神示意陈啸将东西藏起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塑料袋响声鲜明,罗闵无奈地闭上眼。   “吃点水果,”裴景声捧着一篮水果走进,“止咳的,我刚让人送来。陈啸,你要么?”   陈啸忙摆手,“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走了。”   在罗闵眼神示意下,陈啸抬起屁股就要离开。   “没事,你刚好带了袋子,装点走吧,还是里面装了东西,塞不下了?”裴景声微笑,“我好像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第100章   陈啸才领了罗闵最佳好朋友头衔, 断不可能出卖青年,眼神坚定得可怕:“我没闻到,我还是先走了吧。”   罗闵点头,闭着嘴“嗯”了一声。   “闪影的发布会快开始了, 留下来一起看看吧, 宝宝你觉得呢?”   “你叫谁呢?!”陈啸歘地转身回来,满脸的惊疑不定, “你疯了?”   姓裴的失心疯了不成, 罗闵怎么可能容忍他叫得那么腻歪?   又不是谈了。   裴景声笑得关怀:“我在叫罗闵,不是你。”   破碎声在耳边响起, 陈啸张口无声:什么?   他满是无助地看向罗闵, 希望他能及时阻断谣言,杜绝非理性行为。   【别管他】,罗闵冷着一张脸对他打手语道, 【你没事吧?】   瞧着罗闵隐隐透出薄红的脸,陈啸怒目圆睁,狠狠瞪着裴景声,大马金刀地重新坐下。   【他不怀好意,千万不能信他, 知道?】   仗着裴景声看不懂, 陈啸对罗闵比划。   罗闵抿着唇又不回话了, 脸色越来越红, 陈啸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不会吧。   陈啸心中百转千回,罗闵并不了解, 灼热的辣意自喉间一路烫到腹中,呼吸滚烫,热意由内而外地散出。   “罗闵?”裴景声探向他耳下颈侧, 眉头紧锁,“你发烧了。”   “没有。”罗闵坚定道,嗓音略带沙哑,他掩盖般地咳嗽两声,“气温回升了吧,我觉得有点热。”   头确实不疼了,嗓子比头更疼,但罗闵从不为偷吃感到后悔。   在做某件事之前,谁也预料不到结果。   无论什么后果,都该接受,罗闵就是这么敢做敢当的——一只黑猫!   陈啸看着病床上突然出现的黑猫,咳了一声,“有那么热吗……”   还不待多瞧两眼,黑猫被裴景声揣起,搂在怀里,“陈啸,你先出去一下,别让人进来。”   陈啸不明所以地出去了,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塑料袋摩擦声。   裴景声抱着黑猫接了杯水,把猫脑袋从肩膀上挖起来,无奈道:“宝宝,你是不是忘了你吃辣椒会流眼泪这件事了。”   蓝绿猫瞳里水光晃悠,不一会儿就凝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向下滴,裴景声接在手心,被猫舌头一卷,罪证销毁。   裴景声叠了纸巾吸他源源不断下落的眼泪,“喝点水补补眼泪。”   猫眼瞧了他一会儿,推开水杯,裴景声怀中一重,青年又变了回来,“我要喝冷的。”   冷水没有,梨汤倒有,罗闵自个儿喝着汤,裴景声围着病床绕圈给他穿衣服。   “还是有点烫,让护士给你测个体温,好不好?”   罗闵放下保温杯,用温水漱口:“我没感觉,可能是辣椒太辣了,我嘴里还有味道。你去叫陈啸进——”   “确实很辣。”裴景声直起身,口腔发麻。   罗闵面色发麻,“滚。”   裴景声沉稳地滚了。   -   滴。   “三十八度,有点低烧,体温计含在嘴里再测一次,三分钟后拿下来,之后每隔一小时测一次体温,期间不要进行运动,适量喝点温水,不要一次性喝太多。”   护士三两下记录数值,“怎么会突然起烧,出去活动了吗?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本来都该稳定下来了,不应该啊……”   罗闵向来配合治疗,护士向来喜欢他,从不对他说重话。   听到护士的疑问,罗闵难得心虚地低着头,测温结束也一句话不说。   护士见他这副模样,还怕他是对治疗灰心,安慰了几句才出去。   陈啸拧了冷毛巾,“来擦擦手,头晕吗,我再找块毛巾来给你盖脑袋上。”   罗闵拒绝:“不用了,我觉得我马上就能好。”   “真能马上好?不会是吃……我就说不能听你的,都怪我,我下次不听你的了。”   这话说得不动听,罗闵不吭声了,陈啸又左瞟一眼裴景声,右瞟一眼罗闵。   裴景声按着罗闵小腿,“你有什么要说的?”   陈啸咕咚一声吞口水,“我想坦白。”   他要坦白都是对罗闵的心软才犯下“走/私”之罪。   “罗闵同意你坦白了?”   那还要罗闵同意?陈啸瞪大眼睛,“裴景声,你是真没下限,你刚在房间里干嘛了,罗闵又同意你亲他肚子了?我不懂了,狼狈为奸的不是我和罗闵吗,怎么我像局外人,你们俩才是站在一条战线的好战友了?”   裴景声抬抬眼皮,“好战友就是给他送辣椒吃?”   陈啸噎住,“我那是心疼他,他说头疼睡不着,止痛药也不管用我才勉为其难带两颗,还就只给了他一颗。”他从怀里掏出剩下那颗,“你看,就普通的朝天椒,我吃都不辣!”   他把剩下那颗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咽了,“不辣!”   罗闵幽幽睁开眼,咳嗽两声,“你脸红了。”   陈啸哇啦冲进洗手间,哗啦啦水声和咕噜噜漱口声传来。   低热的不适迟来涌上,罗闵笑了陈啸没两声,捂着嗓子止不住地呛咳,加快,裴景声拍着他的背,眼疾手快抽过呕吐盆。罗闵身体一弓,把食物吐了个干净,胸口倒松快了。   陈啸解了辣从洗手间出来,就见罗闵已漱了口躺下,裴景声俯身在他脸侧亲了两下,温声说了几句话。   罗闵像是习惯了男人说着话还要在他脸颊啄两下,闭着眼听着,实在到最后实在烦了才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精准地将男人脸推开。   陈啸愣愣地站在原地,裴景声转过身,敛了几分笑意,示意陈啸出去谈。   连廊。   陈啸先发制人,“你真和罗闵在一起了?你没强迫他?”   裴景声似是很惊奇,“我可以强迫他?”   陈啸唯恐他被开发出什么新癖好,“那当然不行,违法的事就算你有钱也不能做。”   默了一会,他又道:“就算你做了,罗闵也不会愿意的。”   裴景声没有回答,陈啸深呼吸,回味了一下对话,深吸一口气,得出结论:“罗闵自愿和你好上了?他看上你什么了?”   他上下打量裴景声,作为笔直的男人,他很难品鉴出裴景声的优势在哪。   既不温柔小意,也不端庄大方。   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料,真和罗闵在一起了要见家长的时候,能处理好丈婿关系吗。   “罗闵说,他不讨厌我,这就是不拒绝的意思,我很满意。”裴景声面上闪过几丝幸福的痕迹。   陈啸顿住,“啊?”   “如果罗闵以后遇到更合适的人,我也会接受。”   “……你有病吧。”陈啸忍不住嘟囔,看裴景声的神色,不像是能轻易放下,倒像是能接受做第三者。   裴景声倒不生气,“陈啸,你是罗闵最好的朋友,哪怕以后我被踢走,你也会在罗闵身边的,是吗?”   陈啸收回前一句脏话,不好意思道:“那当然了,我以后赚的钱、买的房子、睡的床分罗闵一半都不是问题。”   “床就不用分了。”裴景声手肘撑在窗台,“所以你应该能算他的亲人、长辈?”   陈啸脱口而出,“当然。”   “我很羡慕你,有这么稳定的身份留在罗闵身边,关心也是名正言顺的。”   陈啸背越挺越直,“哎呀,这都讲究一个缘分,爱情本来就不牢靠嘛。”   裴景声眼中似带上怅惘,“他从来都不听我的,可能我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人。”   陈啸感同身受,但仍维持着体面安慰道:“你还是和他相处得不够,等时间长了,就好了。”   裴景声轻叹一口气,“他有事都说给你听,身体难不难受我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人挺直的腰背弯下,一股无法言喻的苍凉感席卷而来,陈啸感同身受,“其实我也是,哎呀,他话只说一半,我之前还嫉妒你呢,没想到你和我情况差不多。”   “不一样,”裴景声摇摇头,“他刚刚吐了都不让我和你说,就怕你内疚。”   “唉!我就不能答应他,我脑子笨,他一说我就信,转不过来弯。”陈啸猛地一拍大腿,“这样,以后他说什么我都和你先商量商量,不过你别告诉他啊,万一他知道了不高兴,和你更生疏了。虽然你现在还没有名分,但你这份心是好的,我相信总有一天,罗闵会懂你的!”   他看着裴景声脸侧尚未散去的淤青,“唉,你也是命苦啊。”   裴景声手盖住脸,似是伤心地点头,“多谢。”   陈啸摆摆手,“咱们也算半个兄弟了,不用那么客气。”   -   另一边,病房中。   脚步声交错响起,低低回响在空荡的病房。   罗闵意识浮起,浑身疲乏地睁不开眼,只当是裴景声陈啸两人去而复返,昏昏沉沉又想睡去。   然而其中一道呼吸声太重,沉沉响在耳侧,罗闵被扰得烦心,皱起眉不太高兴。   往常这时候裴景声就该靠过来,先借着安抚的名头亲他的眼睛,眉头,然后哄他。   罗闵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每日被亲得没脾气,也不过几天。   习惯以可怕的速度侵蚀意志,但罗闵并没有生出多少抵抗的念头,或许是这些举动并不会带来危险,所以放纵也无伤大雅。   有人靠近了,却不是熟悉的气息。   罗闵浑身紧绷地睁开眼,“魏天锡。你带了谁来?” 第101章   “我…我来看看你。”魏天锡面如纸色, 双颊凹陷,比躺在病床上的青年更显病态,“怎么病了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罗闵避开他递来的手, 坐靠在床头, 眼底有几分嘲弄,“等我和你再续前缘?”   裴景声离开时拉了帘子, 室内略显昏暗, 青年背着光,神色隐没在阴影中, 魏天锡看不分明, 仔细揣摩着罗闵的语气。   罗闵生死边缘走一遭,心境有变也说不准,从前放不下的怨怼如今未必不能放下。   是是非非, 都该随那场大火烟消云散了。   “这一个月我几乎天天都来,但他们不让我靠近,我知道可能是我听到你出事之后表现得太激动,他们又不了解我和你的过去,才会一直防着我。我没想过放弃, 我很想你, 罗闵。”   目光紧锁于罗闵的眉眼, 他几乎忘记了身后人的存在, “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嫌恶心。”   空调出风口混合着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气息,感官因嫌恶而过度敏感, 陌生的呼吸声如两只苍蝇嗡嗡,丝毫没有私自闯进他人领域而收敛的自觉。   “你是什么意思,就不能好好说话?”   罗闵语句中的嫌恶太过明显, 落在魏天锡身后的青年上前两步,头发凌乱却不掩骄矜,“你对我弟弟什么态度,就算你生病住院也不是他造成的,朝他发什么脾气,他为了见你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你真是没良心。”   “闭嘴。”   嗡嗡声不绝于耳,飞虫仿佛钻入了他的耳道,在颅骨内砰砰撞击,罗闵低咳两声,力道疲乏,呼叫铃没有反应,他只得打起精神面向这一对感人至深的兄弟。   罗闵瘦削的身形因咳嗽而摇晃,魏天锡心被揪起来似的,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却被一道冰冷眼神定在原地,只能低声缓和气氛:“沛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心直口快,又护短,不懂我们之间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你巴不得我放在心上。”   “我没有——”   罗闵笑了一声,“偏偏等他说完了再求情,你在演什么苦情戏码?”不待魏天锡辩解,他又问:“沛哥…他就是程沛?你们是什么关系。”   程沛倒不惊讶于罗闵知晓他的身份,好像合该所有人都该认识他似的,昂着下巴将关系道明。   “难怪。”罗闵说。   程沛顶着一副精明相貌,行事半分却不知收敛,见魏天锡讷讷不语,直言道:“难怪什么,你小小年纪说话装神弄鬼,有事没事!”   罗闵背对着他,从侧面下地,扬手拉开窗帘,光线如针般刺入身后两人瞳孔。   泪眼朦胧间,便见罗闵侧身回望,轮廓清晰,“难怪是两个蠢货。魏天锡,你带他来,是来我面前比蠢的么。”   魏天锡强撑着睁开眼,眼尾紧绷,“不是。”   “你——”他拦下程沛的怒气,“我想带你解开心结。”   罗闵靠在窗台,意兴阑珊道:“心结?”   他倒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心结,要靠魏天锡来解。   “俞秋快死了,你难道不想见一见她吗,如果不是她当初的纵容,罗锦玉就不会走到今天的田地,也就不会害得你……”   魏天锡语气坚忍道,他始终关注着罗闵的神情,并未发觉拦在身后的程沛面色大变,勃然出声打断:“魏天锡你他x的,你他x的在说什么!外婆病重你还敢侮辱她的名声!”   魏天锡此时却不惯着这厮,拔高语调盖过程沛,“那是她自作自受,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清白的东西!”   程沛听不得他言语不敬,当即动起手来。   罗闵好整以暇瞧两人混战一团,从争执中拨清来龙去脉。   俞秋即罗锦玉的生母,自罗锦玉因程竞思之死与她断绝关系后,她便当仅有俞瑾瑶一女。   程竞思已死,罗锦玉远走,俞瑾瑶顾虑全无,生下与程竞思的孩子,又出于愧疚,为孩子取名程沛,以全其父香火延续之愿。   程沛虽为遗腹子,却在俞秋俞瑾瑶照料下顺遂成长,人生坦途,逍遥自在。   只有不得离开出生地一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先后几次暗中出逃,都被捉了回去。   去年四月,是他离出逃成功最近的一次,也就在那时他见着一个奇怪的女人。   她似乎认识自己,又询问了母亲的名字,得到答案却是一副失了三魂七魄的模样。   本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但当他将此事告知俞秋时,俞秋却头一次恼怒地扇了他一巴掌,勒令他禁足。   不仅于此,俞秋更与俞瑾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矛盾,在争吵中,程沛得知俞秋还有一个大女儿。   这几年家中已不大太平,俞秋年老体弱,家业一天天衰弱,俞瑾瑶与她产生过几次口角,剑拔弩张,却都隐忍不发。   积压数十年的情绪乍然迸发,俞秋当即病倒。   一病数月,俞瑾瑶在床前侍奉,又是一番母慈子孝,不料没多久,家中变故徒生。   祖坟被掘,家业受灾,一桩桩一件件找上门来,俞秋又是重病不起。   混乱之际,俞秋强撑着探明幕后黑手,在此期间注意到一部宣传片中的模特。   与她相似的容貌,和熟悉的姓氏……   俞秋思虑过重,病情一再危重,却拖着一口气不肯咽下。   “她想见见你,罗闵,我猜她一定是后悔了,不过你用不着原谅她,她那么做都是活该。”魏天锡打赢了,坐在地面抹掉唇边血渍,露出个笑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程沛被混乱的关系冲昏了头脑,喃喃低语:“我怎么可能是私生子……”   在魏天锡期盼的目光下,罗闵一步步走近,站定在他面前弯腰,过长的黑发从他耳边垂落,“你觉得我会很开心?”   魏天锡忍住内心悸动,不解道:“你不开心?你心疼他们?”   罗闵摇了摇头,“我说过很多次了,魏天锡,你太自恋了。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等待你拯救的可怜虫,无论我说多少遍拒绝,都是欲拒还迎?”   他抬脚踹向魏天锡胸膛,后脑勺与地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也没有半点怜悯之情,施力压在魏天锡胸口。   “你太吵了,像一只永远赶不走的苍蝇,永远只会在我耳边嗡嗡那些你自我感动的言论。当初我没去找你,你很失望吧,很不甘心?你们这一家人真的很像,永远做不到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能寄生在腐肉上嘤嘤切切地博取同情。   他每说一句话便要停下来咳嗽几声,但踩在魏天锡胸口的力道没有半分减轻,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程沛身上疼得厉害,从小到大都没挨过几顿打骂,趴在地面大气也不敢喘,罗闵叫他抬头时,他几乎是立马顺从了。   “俞秋想见我,就让她爬着自己来见,听明白了吗?”   程沛想起俞秋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想她恐怕从床上坐起就会一命呜呼,罗闵明摆着就是不把他们这群人当回事,却也不敢反驳,闷声不答。   罗闵俯身下去,他立刻瓮声道:“我知道了。”   这头这个知道了,压在地上的还不死心,两手摸上罗闵脚腕:“你身上好冷。”   罗闵忍无可忍,松开脚,拎起魏天锡衣领,挥拳砸下,“我不喜欢你,听明白了吗?”   魏天锡不答就再砸一拳重复,“听明白了吗?”   直将人打得鼻青脸肿似猪头,魏天锡也不肯服软,罗闵气得胸膛起伏,一旁的程沛小声道:“可能他是被打得说不了话了……”   猪头垂死挣扎:“额木有,你打额就四还在乎额!”   世界骤然安静。   唯有罗闵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在颅腔内震耳欲聋,急促的呼吸一滞,罗闵向身侧趔趄,即将扑向大地时被人稳稳接住。   “把这个傻x拖走。”罗闵强撑着说完,倒头晕在裴景声臂弯。   -   罗闵是被饿醒的,浑身酸软无力,眼皮沉重地睁不开,胃却一抽一抽的跳动着叫嚣着,似是将自己扭成了打结的毛巾。   不待他挣扎着睁眼,有人托着他的背,缓缓地将他扶起,紧接着又是微微发烫的毛巾,柔软地贴着脸。   眼睫微动,罗闵睁开眼,玉白面上浮着淡红,“我们回家了吗?”   将他搂靠在怀里的男人被这说法取悦,“对啊,我们回家了。”   他微微侧过身,让大片落地窗外的夜景暴露于罗闵眼前,灯火璀璨,街道熙攘。   罗闵看了一会儿,仰头问:“我能出院了?”   “医院不安全。”裴景声轻描淡写地说:“我请了医疗团队住在楼下。”   罗闵算了笔价钱,翻身坐起,穿衣服,“还是回去住院吧。”   裴景声从背后抱上他,捧着他的脸,从耳侧亲到鬓发,“罗闵,我害怕。”   罗闵侧过脸,正好被亲在鼻尖,“怕什么,我没受伤。”   “我不喜欢你处于那种环境里,太乱了,我要是没看到你拉开窗帘赶回来,你就晕在那个傻x身上了。”   “那倒不会,”罗闵解释道,“我找了角度晕,顶多砸在地上。”   “重点不是这个……”裴景声像不知疲倦的小狗似的蹭罗闵,誓要将他上下涂满自己的气味,“你身体不好,不能生气。”   罗闵被他挤挤蹭蹭地烦了,男人的怀抱又似火炉般,他忙着逃脱,脸颊随便贴了贴男人,“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的。我饿了,我想吃饭。”   裴景声满身阴郁地去给他端饭,怕他无聊,又找了今日错过的闪影的发布会片段给他看。 第102章   闪影园区天穹剧院, 巨大弧形屏幕自一片黑暗中缓缓浮现闪影的经典标语。   恢弘的音乐声响起,数年来闪影的发展历程由混剪一一展露,罗闵还在视频末尾瞧见了他自己。   青年穿一身银白连体衣,面容冷淡呈现非人的机械感, 他抬起手腕, 伸出食指向一片虚空点去。   水波自指尖散开,星光随波纹亮起, 镜头推远, 无数点亮的星光汇成银河。   镜头反切,银河缩小落入青年放大的深色虹膜, 推近, 直至落入一片黑。   镜头全黑,音乐静默,而后镜头再度缩小, 漆黑的眼瞳已成为一颗后置镜头。   节奏加快,镜头推拉摇移,全方位地展示产品,画面简洁明了重点鲜明,哪怕罗闵对科技产品并不感冒, 也不由被打动。   裴景声推门进来时, 屏幕的冷光落在罗闵面上, 青年朝他看来, 眼神明亮,面白如玉, 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可以吃饭了吗?”   心跳无端错乱一拍,裴景声放下托盘, 靠过去,像只巨熊般包裹住罗闵,“嗯。”   又没由来地说:“你头发长长了。”   罗闵随口道:“那就剪了吧。”起先留着头发是拍摄要求,几次想剪都以风格独特、有个性为由被打了回去,罗闵瞧着瞧着也就习惯了。   住院期间人闲心也闲,头发长得飞快,转眼的功夫便长至胸口,此时倒方便了裴景声将脸埋进发丝里闻。   裴景声贴着发丝亲了他耳侧一口,“长发也好看,不过都随你喜欢。身上还酸不酸,想不想去餐厅吃饭?”   一觉醒来烧已经退了,罗闵没察觉不适,摇头道:“我想去餐厅吃。”   裴景声便把托盘收了,将人带到餐厅。   “下次在手环侧边敲三下,我就会受到你的位置信号,别自己动手。”   “那还是别有下次了。”罗闵皱着脸道。   他下手时没留情,奔着彻底打消魏天锡再来找他的念头,虽没打在要害上,却也使了全力,将人揍得满脸开花的同时,指节也添了淤青。   起初倒没显出痕迹,加上睡醒时房间灯光调得柔和,一时半会儿竟没发现,到了光线明亮的外边,便十分醒目。   冰袋按在手背上散开淤青,罗闵条件反射地试图收回手,却被裴景声握着手腕定在原地。   罗闵声音闷闷的,“过两天就好了,先吃饭吧。”   裴景声瞧他眉心都皱起来,只好妥协,罗闵筷子没提起来几次,尽吃裴景声送到嘴边的了。   吃饭节奏被打乱,罗闵有心纠正裴景声这种莫名的照顾欲,话到嘴边瞧着男人一脸严肃,又将菜和话一起吞进肚子里。   随他去吧。   无所事事中,罗闵又继续点开视频看。   周郃上台了。   一身休闲,却剪裁合身,沉稳低调,灯光自头顶打下,反倒勾勒深邃的轮廓。   他并不常出现在公众视野,评论里都在询问这是谁,有人科普了一长串身份信息,包括周郃带领团队得下的奖项、研发专利。   科普中描绘的光环加身的人对罗闵而言,陌生,并不真切。   然而将视线转向从容不迫演讲的面孔,又是不容忽视的熟悉。   隔着数个小时的差时,一道无法穿透的屏幕,罗闵却横生一股微妙的激动感。   看!是周郃!   新奇的感受萦绕着心间,罗闵鬼使神差地拉裴景声的袖口,叫他看向屏幕,“你看。”   说完又回过神来,裴景声又不是没见过周郃,叫他看什么呢?   罗闵突然便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全当无事发生。   他忍着骨节酸痛夹了根芦笋放到碗里,就听裴景声说:“看到了,是我们小闵的爸爸。”   罗闵手腕一滞,眼睫上下翻动,“嗯。”   -   发布会中期,是技术人员向媒体详细介绍产品信息,罗闵并未多看。   他手里已有一套周郃送来的最新版本的闪影“全家桶”,那枚新推出的手环更是在数月前就经由裴景声的手交由了他。   不过在研发过程中裴景声投了一大笔钱,所以算不上是周郃个人送出的礼物,裴景声特意强调。   尽管罗闵表示并不在意这件礼物究竟出于谁手,但为表对欺骗的原谅,他还是答应裴景声暂时和他同住。   为什么只是暂时?   因为再过半年,罗闵就会离开柳市,开启他推迟一年的学业。   说到这里,裴景声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宝……”在罗闵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他吞下称呼,“你会嫌弃我年纪大吗,大学里都是你的同龄人。”   罗闵吃了药,嘴里泛苦,喝了两口水缓和,木着脸道:“你不是才硕士毕业没几年吗。”   “虽然我跳过了初中阶段,但也只比我的硕士同学年轻四五岁罢了。”裴景声剥了颗柠檬糖喂给他,“你还没正式满十九岁呢。”   “我不知道我出生月份,可能早就过了。”罗闵不太在意生日,随口揭过。   他一双腿被裴景声抱在怀里,昏迷期间他不能动弹,醒来后又长久卧床,怕形成血栓裴景声就经常在饭后给他按摩一会儿。   裴景声不轻不重地捏着他小腿肚,好一会儿才说:“还没到呢。”   罗闵被他摸到痒处,膝弯收紧,将裴景声的手夹在腿侧,仍不觉道:“你怎么知道?”   细嫩的软肉挤满了掌心,都是这些天养出来的,裴景声额角紧绷,手指微曲,半条手臂静止,沉着半边身子回答:“我看到周叔的日历上打了个圈,推了下日子,应该就是你的生日。宝宝,你在植树节出生呢。”   三月十二,那就没几天了,罗闵把视频进度条往回拉,“那应该就是吧,我记得也是上半年。”   青年靠在沙发上,几乎要陷进靠枕中,身上仍带着特调的沐浴露香,整个人柔软且放松。   裴景声却被这柔软逼得快发疯,想罗闵动一动,又不想抽出手去。   可手心的温度却瞒不住人,“好烫。”罗闵坐直身子,腿心软肉送到男人掌中,又被烫了一烫,“裴景声,你发烧了吗?”   罗闵没作他想,只当是裴景声病中反应迟钝才将手钻进裤腿之中,一不小心停留了数分钟,忙探身关切地贴上男人额头。   “是有点烫,你去测个体温吧,会不会是我传染给你了,我去叫人上来给你看看。”   “我没事。”   罗闵挑眉,“嗓子都哑了,你也怕医生吗?”   裴景声哪里听不出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他无奈道:“嗯,所以我自己去处理,你先待在这里,行吗?”   想他身强体壮,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罗闵妥协:“隔一个小时测体温,我会提醒你的,你先去喝点水吧。”   得到罗医生指示,裴景声起身离开,罗闵看他远去,心想浴室也有直饮水吗?   罗闵向身后靠了靠,舒适的靠垫却在电光火石间激起一段酒气醺醺的回忆。   ——裴景声半蹲在沙发前,望着他:“我不是要伤害你,为什么生气?”   手指贴上他的颈侧,有点烫,“你心跳太快了。”   记忆回笼,罗闵摸上颈侧脉搏,心跳有点快,但还好,应该没有刚才裴景声心跳更快。   回想裴景声仓皇躲入浴室的背影,他不禁发笑,“好笨啊。”   -   裴景声处理结束后,已是一个小时后,罗闵没再问他体温,嗅了嗅空气,“你涂了好多沐浴露。”   “快过期了,不能浪费。”裴景声淡定道。   发布会也到了尾声,正进行媒体问答环节,罗闵盯着屏幕,哦了一声。   想咬猫耳朵。   裴景声为自己安排好今后的福利,罗闵若有所感回头瞧他一眼,裴景声做好了亲他一口的准备,却见罗闵挪了挪屁股,“远一点,别传染了。”   “……”   平板中的问答填补了此时的无声。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问周郃先生,过去闪影致力于创建更完美的交互平台,推出智能生态体系,而现在您宣布闪影将投入医疗科技产业,是能力不足想另辟蹊径,还是找到了新的经济风口呢?”   座下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后,周郃的声音才从话筒内传出:“闪影的战略选择始终基于三个维度,技术积累、市场需求和社会价值。   “目前全球医疗设备数据互通率不足 12%,而闪影智能生态已实现跨品牌设备数据整合。而我们的边缘计算技术已实现设备端数据处理速度提升 2700%。医疗领域需要的不是硬件堆砌,而是能实时整合生命体征、影像诊断和病史数据的智能中枢。”   周郃笑了一声,“而刚巧,这正是闪影过去五年在生物传感器和 AI 算法上的积累所在。过去一年,数十万亿的医疗市场中,近三分之一将是数字医疗。我确实是个商人,但还好,是个有技术力的商人。”   台下也传了几道笑声,周郃却敛了笑,“闪影不是在追逐风口,而是用交互技术重构医疗数据的流动方式。用技术解决人类最迫切的需求,把那些等待的时间,重新还给需要的人,便是闪影自创立第一天起坚持的目标。”   话毕,台下响起掌声,周郃看向镜头的方向,似乎在穿过镜头,看向他最迫切见到的人。   屏幕黑下,倒映罗闵的面庞。   裴景声搭上他的肩头,“人老了也挺爱耍帅的。”   罗闵推开他,“你身上太香了。”   裴景声才要为自己辩解,电话响起,传来熟悉的人声:“姓裴的,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第103章   裴景声将电话拉远了耳朵, 在罗闵淡定的目光中按了免提,“周叔,罗闵出院了。”   周郃冷笑一声,“你是医生?”   “医生同意居家修养。”   “居谁的家?你的家?”那简直是羊入虎口, 险象环生, 周郃的嗓音提起来,“你这是绑架。”   望着空荡荡的病房, 周郃悲从心来, “我儿子怎么能和你走?”   裴景声不应声,周郃正欲逼问地址, 便听电话那头换了人:“爸爸, 我在这里很安全,没被绑架。”   失落、恼怒与不满霎时清空,化作娟娟暖流, 烫得心里发酸。   唯恐将青年的回应吹散了,周郃小声地应:“哎,爸爸知道了。”   周郃紧紧将手机靠在耳侧,听青年声音与男声模糊地交谈,而后罗闵的声音清晰, “我把地址发给你了, 你要过来吗?”   周郃挑起嘴角, 查看地址, “爸爸二十分钟后到。”   二十分钟后。   访客铃响起,忙碌多日但精神奕奕的周郃出现在门后, 慈爱的笑容在与裴景声视线相对时回落一瞬,“小闵呢。”   裴景声让开身子,罗闵低头拽着卫衣帽绳从卧室走出:“裴景声, 我帽绳打死结了……”   他特意将睡意换下,换了身宽松的套头卫衣,他骨架漂亮,是天生的衣架子。   即便新生的头发翘起两撮也像特意做的造型,完全瞧不出在医院待了一月多的苍白虚浮,青春恣意。   他和手里的死结硬拼,全然没注意时间的流逝。   “爸爸帮你弄。”周郃走上前,指尖交错,三两下将绳结解开,又耐心地将两边系上麦穗结,“好了。”   罗闵把抬起的脑袋放下,低头捏了捏坚固的绳结,看着挺喜欢,周郃忍不住在他头顶揉了两下,炸出更多翘起的短毛。   罗闵顶着一头炸毛领着周郃在沙发上坐下,裴景声泡了杯茶送来。   红茶,茶汤深得发褐,周郃咬牙灌下一口,看着裴景声毫无自觉地坐在罗闵身旁,轻咳一声。   裴景声没挪位,转而说起今天的经历。   周郃眼皮随着讲述一跳接着一跳,猛灌下几口浓茶,“你做得对,待在医院确实不方便。”   “所以,小闵也同意在家里住着,直到学校开学为止。”   “住在你家?”周郃看向坐着坐着便轻车熟路靠在枕堆里的青年,“这不方便吧。”   他还活着呢,就算哪天意外走了,名下的资产也够罗闵包下市中心,再雇百十来个护工照顾生活,哪就轮得到裴景声接手了?   裴景声粲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的,既然我们已经是情侣关系了,我的就是小闵的,这儿就是他的家。”   “等等。”   周郃两只眼皮齐跳,念出令他不可置信的四个字:“情侣关系?”   后牙槽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罗闵顶着周郃三分痛心五分怀疑及两分绝望的眼神转头,撞上裴景声满怀希冀的神情。   有种早恋被家长发现的尴尬和无措,但罗闵勇敢地站出来,承认了这一事实,为一米九的男友扛下了狂风暴雨:“嗯,我谈恋爱了。”   男友“娇羞”地环上他的手腕,十指相扣,“您放心,我会对罗闵好的。”   周郃闭上眼,呼吸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罗闵答:“一周前。”   周郃手指紧捏,那不正是他对裴景声发出警告的时间……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怕他被气狠了,罗闵起身为他加水,默默将茶杯向前推了推。   周郃灌下一口滚烫的茶水,咬着牙,“好,你喜欢就好,爸爸不干涉。”   语毕,窗外一道闪电劈下,满城亮如白昼,三秒后,雷声轰隆。   罗闵摇脑袋甩开裴景声捂在他双耳的手,诚恳道:“谢谢爸爸。”   罗闵一叫他,周郃便什么怨念都散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去睡吧,过几天爸爸接你出去玩。”   他还穿着发布会上的衬衣毛领,却比在台上温和得多,罗闵睫毛轻颤,看雨点已扑上窗面,正要开口,便听裴景声抢先说道:   “雨下大了,您回去也不方便,就在这儿留一晚吧。”   罗闵和周郃俱是一挑眉,周郃当即应下,“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   “您确定还不睡吗?”   周郃悠哉悠哉喝着冷透的茶水,“浓茶提精神,你也喝点?”   裴景声婉拒,“不了,您自便,我就先……”   “家具防撞包边做得不错,就是这设计还是太冷清,小闵小时候啊,就喜欢温馨热闹的……”   周郃花了半晚时间将房间上下转了个遍,提出各点整改建议,对房间内配备医疗器材予以表扬,裴景声耐心陪同,灌下浓茶三杯。   隔日早上,雨声未歇,睡意正浓。   罗闵睡惯了单人床,乍然翻身贴到一团温热,心跳加速,乍然警醒过来。   起得太急,眼前昏黑,又是一阵晕眩,罗闵摸索着摁下静音键,但震动声仍不停歇。   “别急,是不是心悸了,吓到了?”   罗闵咳嗽几声,认出人心里平静下来,只是还晕着,“嗯。”   他常吃的药有副作用,偶尔有几次低血压,醒来时常发作,不严重,缓一会便好。   但这时脾气也算不上好,能说几句话就是忍耐的极限了。   昨天乍然被魏天锡惊醒,又听他和程沛两人咧咧半天,压抑半天才发泄不满几乎算得上是慈悲,可惜仍然没能普度未开化的野猪。   罗闵想到这里,心情更差,闷闷地不想说话,脸色也臭。   裴景声却是很喜欢他这副模样似的,搂着他躺下,又弓身去亲他闭着的眼睛,沿着眉弓一路亲到鼻梁,“宝宝臭脸好帅,怎么那么讨人喜欢。”   平常这么亲罗闵定然是烦的,但头晕着倒是被男人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没那么难受,也就不反抗了。   毕竟他们也是刚过了明面的“早恋”情侣。   罗闵霎时睁眼,啪地捂住裴景声作乱的下半张脸,“爸爸还在家里。”   裴景声在他手心亲了几下,逼得他松开手,“周叔一大早就走了,发布会很成功,闪影最近应该会很忙。”   说不上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罗闵有点闷闷地说:“我知道了。不过你晚上没睡吗?”裴景声眼下的青色显眼,好似只有罗闵一人睡得香喷喷。   “浓茶提神。”裴景声说得云里雾里,把脸埋进罗闵颈窝,“再睡会儿吧,今天休息,不上班。”   罗闵被他抱着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吃了饭再睡,睡了再吃,偶尔接受检查,和住院时差不多安排。   临风与家里离得近,裴景声一日往返得更勤,罗闵睁眼时总能瞧见人。   罗闵想他比一只耳还黏人,裴景声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还说:“无论你在哪,我都得跟着你。”   不过裴景声也怕罗闵一天到晚只见他容易腻味,见罗闵精神转好,没隔几日便让陈啸将一只耳接回。   一只耳从上电梯起就开始低声嘤嘤,见着罗闵更是扑进怀里哭了两小时,吃粮也要在罗闵脚边吃。   陈啸极力辩解:“我可没苛待它啊,每天四顿,少一顿都不行,大鸡腿和牛腱子我爸妈不给我吃,都给它,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委屈了。”   火宅后没多久城中村便被整体拆除,陈啸得了一大笔赔偿款,把罗闵的欠款双倍还了,又在陈父陈母的督促下买了套房,给罗闵也留了房间。   “改天带你去看看房间,朝南的大主卧,可敞亮,把你这些多肉都搬过去都摆得下。”   裴景声将闪影花园里的多肉都照搬了一套回家,还添了不少品种,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但摆在最中间的还是那盆橙梦露,罗闵每回浇水都先浇它。   水珠溅在叶片上,折射阳光,罗闵伸手拂去,“那好啊,等你装修好学校就该放寒假了,刚好能住。”   陈啸笑眯眯地:“我也要有大学生朋友了,等你开学能带我进去看看不,我还没去过大学呢。”   “什么时候都行,没有门禁。”   “啊,那我当时去首都就能进去看啊!”   “那时候你有心情参观吗?”   “那倒也是……”   …………   “一定要去上班么,我不同意,一只耳也不同意。”   “裴景声,放手!”   青年被男人拦腰搂在怀里,身形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你们同不同意没用,我已经答应芸姐了,只是一个小活,半天就回来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直起腰背,似乎终于要在这场长达一天一夜的拉锯战中妥协,“那让我和医生跟你去。”   罗闵转过身冷声道:“不行,说了是保密的,三个小时就结束了,场内有急救人员,芸姐也考了急救证,你觉得我一定会出事吗?”   裴景声低头亲他眉间,“但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从零点开始就对我说了三百多次生日快乐,还让我签了七份财产赠予文件,我认为我的生日已经够精彩了。而且爸爸也同意了下午再见面,天黑后就回来,已经占了一天中一半的时间了。生日上午的安排,能不能让我做主?” 第104章   “都听你的, 晚上我去接你。”裴景声听他不算抱怨的抱怨,觉得可爱极了,出门前讨了个吻,屁颠颠将人开车送去场地。   毛芸正等在路边探着身子望, 远远瞧见车过来, 还不大敢认。   那车在她前方三米处停下,副驾车门打开, 修长手臂先探了出来, 却半晌没人下来。   她见着眼熟,车前玻璃反光瞧不清楚车内, 便上前几步去接。   “……差不多行了……”   车门敞开的缝隙中, 青年侧着脸躲着主驾男人的吻,本该落在面上的吻都贴在了颈侧。   男人低声叮嘱:“别吃别人给你的东西,吃的我都装在包里了, 有事给我发消息,没事也给我发一个句号,好不好?”   罗闵抬眼向车窗外瞧去,见毛芸已在两步之外瞪大了眼睛,怕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去了, 心下无奈转头向男人面上亲了一下, “知道了, 再见。”   抬腿一迈, 便如鱼入了水一般从裴景声指尖滑走。   裴景声只得见他大步走在毛芸前边,唯恐被人追上似的。   裴景声此时的心情便同送猫上猫咖一般, 不是家里缺钱了,是猫有自己的生活。   凄清,酸楚。   见人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才驱车离开。   另一边,毛芸一把将罗闵摁在椅子上,喘得一句三停,“你坐…你坐着……喝不喝水?走……走太快了你。”   年后返工时,毛芸从跨国飞机上下来,才知道罗闵出了事,那几天日夜谴责自己,掏空家底才敢给罗闵打电话,说要给他报工伤。   工伤倒是算不上,罗闵隔着屏幕给声音哆哆嗦嗦的毛芸解释,基因遗传问题,和她安排的工作没关系,以后也不影响。   话虽如此,毛芸却也不敢把拍摄排得太紧密,做一休三,赚钱不累。   她灌了几口罗闵递的水,甜滋滋的,感叹两句恋爱的酸甜便放到了一边,和他说起注意事项:“摄影师脾气比较怪,掌控欲强,你别和他计较,别生气,别激动,我们早点结束早点回家,啊。”   也不怪她特意叮嘱,段兰华是有真本事的,不少名流巨星都被他拍过,但长期合作的没有,时尚杂志邀请他合作的不少,但没一个能受得了他阴晴不定的性格。   提前数月定下的策划,他现场见了模特一眼就全部推翻,让人扯着烂布,妆容只上半边,拍了半小时便算万事,中途还不给人半点反馈调整,有时甚至还要将人贬得一文不值。   即便成片不错,那过程也够叫人苦不堪言。   不过因其风格独特,技术高超,仍由不少人邀约他,排队排到了三年后。   罗闵属于插队,不过是段兰华主动提出合作,从去年起便定下了,本该在今年年初就开拍,却因罗闵身体问题一推再推。   要不是对方是段兰华,毛芸宁愿让罗闵在家多躺几月好好休息。   罗闵点头应了,想段兰华高兴不高兴的,左右也不过几小时的功夫,他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后会不会见不见面都两说,能吵什么呢?   可一见了面,罗闵就知道段兰华这人有多招人烦。   三十不到,肤色惨白,颧骨高,眼神扫来像把淬了冰的刀子,一眼便把人剖开,审视五脏六腑的构造,好挑选对他有用的器官。   罗闵冷着脸受他审视,脸上揉了片红印。   ——段兰华捏的。   “脸上没擦东西?白得像鬼一样。”段兰华挑剔。   “您摸了还不知道么。”罗闵刺回去。   “站起来转个圈我看,把头发撩起来,鞋子里塞的增高垫抽出来。”   罗闵把头发绑了,鞋子径直脱下,光脚原地转了一圈,身高腿长,肩平背薄。   众人屏住呼吸,等段兰华决断。   “五分钟后开拍,不用化妆,带他去换衣服,把那个丑耳钉摘了,戴我带来的那款。”   毛芸气得直哼哼,不过见罗闵换了衣服耳钉出来,又赞叹道:“这耳钉像血珠似的,还真挺好看的,比我送你的看着贵多了。”   服饰很简单,看着同粗布麻衣似的,看不出多少剪裁,但挂在青年身上,随意折下的褶皱便同精心设计过似的。   一张脸未经任何粉饰,在强光下仍然五官清晰立体,素净而不显寡淡,黑发素衣,耳边一颗如血珠般点缀的耳钉鲜艳,平添几分攻击性,却难以夺走对那张脸的注意力。   置身场地中央,受众人注视的青年没有半分不自在,随意地站着,眼神平静,甚至主动对上段兰华的目光,提示道:“五分钟到了。”   段兰华却道:“把灯关了,到室外拍。”   人造光仿佛是一种亵渎,生硬冰冷,段兰华实在无法忍受,迫不及待要带人外出吸取日月精华。   从美色中回过神来的毛芸噔噔噔跑过来,摆出一派沉稳模样,“段老师,这时间耽搁太久了吧,咱们不是说好拍室内吗,而且今天气温,您瞧,才刚破两位数。”   声音在段兰华的冷凝下越来越小,毛芸简直快在心里尖叫。   “拍还是不能拍。”   “能拍,但是……”毛芸虽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但今天外边阳光虽好,但穿着单层衣服,罗闵少不得要受冻。   感冒可大可小,但落在罗闵身上,就危险得多了。这一单成了,能顶小半年的生活费,可毛芸也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人,于是便想着拒绝。   她咬咬牙,“拍不了,咱们沟通的时候就说了,只能拍室内,不能让人受冻,您都答应了,现在临时反悔,确实拍不了。”   “我倒不知道他有那么金贵。酬劳翻倍,出去拍。”段兰华眯着眼。   “不是钱的事!我们罗闵身体不好,说了不能拍就不能拍。”   “你说不能就不能?”段兰华转过去,向着灯下人道:“今天拍还是不拍,不拍,以后就别想拍了。”   他自知天赋过人,恃才放旷,性格刁钻,从不给人留面,在他这里,只有他说了算的份。   他是罗闵现今能接触到最好的摄影师,放过这个机会,罗闵日后再想找到能与他相比的合作机会,屈指可数。   段兰华傲慢地等着罗闵屈服,而后开展他拟定的一套完美的拍摄计划——在他看到青年站在轮廓灯下便悄然成型。   “不拍。”   罗闵自光下走出,单手摘下血红耳钉,走至段兰华面前,松手,耳钉落入他的马甲口袋。   青年转向毛芸,“走吧,别生气,我包里有雪梨汤。”   毛芸气得下撇的嘴角歘地上扬,“给我喝啊,那你…朋友不会吃醋吧?”   眼见两人便要其乐融融地换衣服走人,段兰华喝道:“罗闵,这是个好机会,你确定要放弃?”   罗闵回过头来,“确实很可惜……”   段兰华眼尾放松,却听罗闵继续说道:“你错过了和我合作的机会,今天不拍,以后就别想拍了。”   青年说着居然还笑了,眉目生动,“如果你觉得是施舍,那被拒绝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助手眼睁睁瞧着两人一身轻松地离开,用力吞咽口水,忐忑地询问面无表情的段兰华:“段哥,咱们撤吗?”   好半晌,段兰华道:“撤什么撤,把人叫回来,再加双倍报酬,快去。”   助手一脸呆滞地跑出去,又一溜烟回来了:“他们不记得我,说不信。他们打的车快到了,要不……”   段兰华低骂一声,拔腿跑出门。   身后有人机械般棒读:“哇塞,这是终于找到缪斯能治他了吗。”   “艺术家的事少管。”   待段大艺术家将人重新哄回影棚,一切终于步上正轨。   段兰华开启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拍摄。   谋杀无数菲林,他仍觉得不够,“我眼睛看到的,比拍到的,更好,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工作室团队为他能说人话鼓起掌来。   快门摁下即是精品,毛芸看着也不由赞叹段兰华属实是个天才,但段兰华仍不满足。   造型从两套增加到四套,整整超出预计结束时间三小时,最后是由罗闵叫停,“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段兰华不肯放下相机,“我可以加钱。”   “不行。”罗闵边走边脱衣服。   “我就再拍两张。”   罗闵还是拒绝:“不行。”   段兰华追着他到更衣室门口,“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事比我们一起创作更重要?”   衣服窸窣摩擦声令人备受煎熬,帘子中传来闷闷的人声:“我要去过生日。”   “我也能给你过,你要定多大的蛋糕,二十寸,还是三十寸?”   帘子拉开,段兰华接下罗闵换下的衣服,“我再让人给你煮碗长寿面。”   罗闵从包里掏出手机,低头回复一个句号:“不用。”   “那给我你的私人联系方式,我们能线上交流。”   毛芸及时赶到,护着人离开:“工作的事联系我就好,我们就先走了,合作愉快。”   段兰华一路追到门口,“那下次合作的事!”   罗闵背对着摆手,“下次再说。”   “我会一直等你的!罗闵,别把我忘了!”   不舍的呼唤声飘到耳边,毛芸笑道:“他还挺锲而不舍的。”转眼想到什么,“下次合作……下半年你是不是开学了,这份兼职,你还做吗?”   想到有可能离别,她也不免伤感,“不知道离开你以后,我的落差会有多大。”   风摇树影,一阵微风吹拂,罗闵避开脚下排着队的蚂蚁,“兼职不做了,转正包五险一金吗?”   毛芸高兴地蹦起来,“天啊,我会成为金牌经纪人的!”   罗闵听她兴奋地规划未来,突然停顿,“我去,罗闵,你别怕,躲我后边,前面有不轨之徒。”   毛芸大义凌然地挡在他身前,却不想罗闵视线轻松越过她的头顶。   不远处,周郃笑着向罗闵招手,他也抬起手,笑着说:“那是我爸爸,来接我过生日的。” 第105章   嫩绿映着鹅黄在车窗外倒退, 北燕南归,田间遍野油菜花沿坡而栽,地垄整齐。山丘如海浪跃起般起伏,村落散布, 人家坐落于谷底边缘。   越野车转过几道折弯, 在一处人家前空地停下。   罗闵睁开眼,记忆还停留在送走一脸恍惚的毛芸, 而后被打包带上直升飞机, 环视一圈,没花几秒便适应了环境, “到了吗?”   周郃侧身替他解开安全带, 手心贴了贴他颈后测温,“到了,累不累?喝口水再下车, 外边冷,把衣服拉链拉起来。”   保温杯里水还温热,罗闵灌了两口,把药吃了,在周郃强烈建议下又裹了一层外套下车。   “好香。”   风里带着油菜花的清香, 淡淡的甜。   周郃回过头来, 便见青年微微抬着头, 向不远处向阳坡面金灿一片油菜花望去, 睡乱的黑发被风吹得向后倒伏。   许是意识到故人归来,一只观音燕越过坡面滑过罗闵头顶, 向一片黑瓦屋檐下飞去。   罗闵目光顺势追去,撞进一双含泪的眼。   “小乖,回家啦。”   老妇发已花白, 却目清背直,脚步急促向他而来。   “是奶奶,还记不记得奶奶,奶奶叫徐芹,爷爷叫周平安。”徐芹比罗闵矮了大半个头,走近了要仰着头看他。   她搓热了手,指尖蜷缩着向上探,贴在罗闵脸侧才舒展开,“我们乖乖,长大好多。”   上一次见他时,罗闵仍是个要抱着人小腿才肯走的磨人精。   时过境迁,她记忆里咿呀学语像嫩芽一样的孩子已窜得比她还高了。   徐芹的指腹粗糙,指节粗大,贴在脸颊并不舒服,罗闵怔怔地瞧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将脸抵在她掌心蹭了蹭,开口叫她:“奶奶。”   “哎。”徐芹将人扣在怀里,青年弓着腰歪着脖子才能将脸埋进她的肩膀,徐芹压抑着哭腔的声音贴着胸膛响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下次不走那么远了啊。”   是啊,好远,一岁半的孩子跌跌撞撞走了十多年,直到长大成人才回了家。   不过今日是个大喜日子,徐芹收了情绪将人一路搂着回家,捧了谷粒来供燕雀啄食,又为周平安烧金锭带去了喜讯。   “你爷爷每年春天都在后山栽一株杏,你出生那年栽了第一棵,总共栽了十八颗,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呢。”   徐芹将周郃打发出灶屋,叫他带着罗闵去栽今年的杏树,不过嘱咐不许她乖孙动手。   周郃扛着锄头走在罗闵前边挡风,罗闵没走过山路,踩着周郃的脚印向上爬。   这儿的山普遍不高,没走几步便到了山腰。   杏花白,花期正盛,在山间极为起眼,瞧着不似只有十多颗,或许是怕杏树栽了不成活,多种了几颗,又或是结了杏落在地上又生了几颗小的。   一小片杏林栽得疏,枝条横斜肆意,杏花直递到罗闵眼前,花瓣被阳光照得半透。   周郃只带了一颗苗来,三下五除二刨了坑出来,罗闵没听他的,捧着苗将它种了下去,分层填土,踏了几脚将地踩实,可谓动手又动脚。   “只种一颗活得了么?”   “小树栽小树,长得最好。”周郃边用带来的水给罗闵冲手边说,“等再过三四个月,老树的杏子就能熟了。”   罗闵尝过陈啸卖的杏,酸得牙根痛,只卖了一篮出去。   他咽了下口水,问:“家里的杏酸不酸?”   周郃摇摇头,“爸爸没吃过。”   罗闵问他为什么,周郃说周平安见到他便要拿柳条抽他,怎么还会给他吃杏?   罗闵想不到周郃被抽得满山跑的样子,不再问了,折了几根长到道边的杏枝,拿回给徐芹瞧。   徐芹洗了只长杯,灌了水将杏枝养起来,说这是她瞧过开得最好的花。   被段兰华耽误了些时间,到这儿已是午后了,徐芹和周郃紧赶慢赶,在太阳落山前将晚饭端上了餐桌,桌上还有事先准备好的蛋糕,也就周郃巴掌大,但够他们三人吃。   罗闵红着一张冷脸在徐芹和周郃跑调的歌声中闭上眼,许愿,吹蜡烛。   燕子归巢,哜哜啾啾地挤在巢口叫。   在徐芹满脸期待中,罗闵讲他的高考成绩,每说一门徐芹就要站起来鼓掌,说他们家出了个大状元,等夏天到了,杏子熟了,就摆升学宴,要让全村人都知道都来喝酒。   一碗饭开始吃的时候冒尖,吃到最后还是耸立着一座塔,周郃默不作声将儿子不爱吃的挑走了,还落了一顿数落。   饭没吃完,因为徐芹又端上一碗长寿面,一根面整整两米长。   配着鲜嫩的油菜花一起吃,汤底鲜甜,长面连带着嫩茎一起嚼碎时,沁出一丝清香的苦。   罗闵一口气将面吃下肚,徐芹高兴地说:“我们乖乖最有福气!”   老人的面庞总有几分相似,丁秀慈纠结的脸晃过眼前:   “其实你妈妈离开前,她找过我。   “她问我,我待你那么好,日后你离开这儿,你会不会为了我回来看看……   “小闵啊,你是个好孩子,但人的缘分是有限的,你和你妈妈的缘分都只到了这儿,婆婆又能扯得住你吗?你有你的福分,婆婆有婆婆的路要走,总归是要分开的。”   丁秀慈满怀着愧疚,但她确实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他们彼此毫无关联,能牵扯一段日子已是缘分,不必强求。   如果罗闵那时走了,他不会再回头,丁秀慈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罗闵没能走成,离开的人便成了丁秀慈。   正如丁秀慈所说,罗闵有自己的福分。   模糊的面孔重新聚焦,夕阳余晖照着徐芹眼角细纹,她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手镯紧了,摘下来让奶奶看看。”   罗闵抽回手,带着银手镯的手腕缩进臂弯里,“刚刚好。”   徐芹被他的举动逗乐了,把首饰盒也一同藏到他怀里:“这是金手镯,留着给你结婚用。奶奶可比某些老头活得久,还能等到咱们小小乖出生呢。”   周郃神色一凛,低声咳嗽起来。   徐芹让他病了赶紧站出去,别传染了孩子。罗闵垂眼小声道:“奶奶,我对象是男的。”   周郃咳嗽得更响了。   啪。   徐芹一巴掌拍在周郃背后,“咳什么嘛,咱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她转过去拉着罗闵手臂,“男的也能结婚嘛,但乖乖你告诉奶奶,你是做人家老婆还是做老公的?”   “嗯?”罗闵乌黑的眼睛茫然,“奶奶,我没懂,两个男人怎么有老婆。”   这下轮到徐芹咳嗽,她打自己嘴巴子,说:“哎呦,咱们年纪还小,不懂就先不懂。不过这金镯子,是给老婆的,你记住了,别被人哄走。”   她满脸怜爱地摸着罗闵的手背,“告诉你对象,叫他也准备好金镯子,一只不够,最好能戴满手,保值的,知不知道?”   周郃扯开两人,“好了好了,不结婚,不买金镯子了,买金砖,埋在地里藏着,留给咱们乖乖用。”   徐芹当了一辈子农村妇女,最看重的便是地和金子,现在再加一个罗闵,还得排到最前边去,“那金镯子也咱们自己留着啊!”   罗闵抱着首饰盒愣愣点头。   正巧,夕阳才落了山头,徐芹新晋“孙媳妇”便打了电话来,罗闵在徐芹关切的目光下按了免提。   “回来了吗,宝宝,我去哪儿接你?”   磁性温柔的男声自听筒中传来,徐芹皱起眉头,数十年家庭伦理剧的丰富经验令她判断出此男绝非善茬,目光渐渐犀利。   周郃无声冷笑,既为裴景声猴急的态度,也为那一声不属于他的宝宝。   罗闵背对着两人,瞧不见身后人神情,倒是很沉着,“我在穗安村里,晚点回去。”   “穗安村……”裴景声似是点开地图查询,停顿了一会儿,“三百公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景声有他的定位,但罗闵没有突发情况,裴景声一般不会查看。   原本罗闵以为以裴景声一早起来的痴缠模样,怕是一整日都在盯着他的定位瞧,此时见他恪守本分,也不吝分享。   “没有,我回来见奶奶爷爷,我们一起吃饭,奶奶还送了我礼物,也有你的一份。”   裴景声语调又柔和了不少:“你提到我了。”   想着罗闵喵喵地向家里人说到自己的模样,裴景声心里便如温泉一般咕咚咕咚冒出暖流。   完全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等不及现场受赏,立刻追问道:“需要我现在赶过去吗。”   他说着,一则私人飞行服务平台会员加急航线申请已发了出去。   徐芹听他要过来,立即开口:“那么仓促怎么行的啦!”   这一带上门拜访便有提亲之意,大多是在双方感情稳定并共有结婚意向时才提前规划,尤其讲究男方先登门以表尊重。   但罗闵眼见着连感情都没培养过,怎么好直接登门,这简直是逼婚嘛!   徐芹急得团团转,“你和家里人商量没有,东西准备好了没,最重要的是,你和咱们乖乖说好没有,金子谁买呀,房子车子呢?”   罗闵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偏头向周郃问道:“不能直接让他来吗?”   一听罗闵这番话,徐芹把地跺得咚咚响,“哎呀,完了呀,怎么就被吃牢了呀!” 第106章   因着周郃的婚事办得仓促潦草, 徐芹心有余悸,仔细盘问了裴景声的生辰八字、家世背景。   裴景声倒也配合,态度恭谨,一五一十答了, 从名下有几套房产到家中有几根筷子均全盘托出, 毫无保留。   挂了电话,徐芹心中七上八下, 拿不准这孙媳妇是本领高超、人情通达, 才面面滴水不漏,还是诚心诚意真心相待。   手掌搭上罗闵手背, 徐芹问:“小乖啊, 这小裴长什么样啊,对你好不好?你很喜欢他么?”   “比爸爸高一点,灰眼睛, 窄脸……”罗闵省略了对徐芹来说过于离奇的经历,只说裴景声待他不错。   至于喜欢。   罗闵回答:“我是喜欢他的,我喜欢他来找我。”   人是不会为可有可无的东西灌注太多感情的,唯有相处的时光穿针引线,将看似无关紧要的密密地缝, 直到轻易扯不开, 割不断。   从一开始, 一只流浪的黑猫与一个富足的男人之间本不该有任何牵扯。   不过无意间线头绊在了一起, 短暂地相处过便罢了。   一次又一次奔逃,崩断了细线, 徒留了针孔,下一次便不得不以更结实更坚韧的线穿引,缝得又紧又密。   这无形的线, 不必拉,不必扯,另一头的人便会顺着它寻来。   不论大雨滂沱,不论飞雪如烟。   流浪的家猫并不钟情剖开伤疤亲吻缺口的过路人,只有一次次不厌其烦展开柔软的毛毯,才能将其捕获,擦去雨水污渍。   不过,猫主动逗留,哪能算得上捕手技艺过人。   今夜无雨,不耽误路程。   不过罗闵仍是拒了裴景声赶来的请求,天色渐沉,漫野的油菜花也瞧不见了,花期还长,不如改日再来。   徐芹虽是万般不舍,却也忧心夜色浓重,赶路不便,催着罗闵快些回家。   车灯穿透夜幕,轮胎碾过路面,掀起细尘飞扬,徐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   临出门时,罗闵问她愿不愿意一起走,徐芹摇头,说后山的杏树认得她,没了她就不开花了,她要守着杏树结果。   “乖呀,不管在哪,奶奶都会记挂着你,奶奶在家等你回来。”   车辆驶上平坦大道,路灯节节后退。   沉默已久的周郃试探地问出积在心中已久的一句话:“……小闵,你想不想改名。”   改回原来的名字也好,再取个别的也好,都随罗闵心意。   一旦他想起罗锦玉是以何等想法为她的第二个孩子定下这个名字,便如鲠在喉,甚至于他叫出这个名字,都会再三犹疑。   周郃放缓车速,手掌紧握方向盘,骨节发白,他以余光观察青年的神情。   “周珏……”双玉合为一珏,青年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只使用了这个名字不到两年。   “不用了。”罗闵目光平静而悠远,望向道路的尽头,“我不想把名字当做错误去更正,这改变不了什么。”   刹车被重重踩下,车在路边停下,周郃心中犹如被投下一块巨石,沉重地下坠,压在湖底。   周郃找不出任何字去指代他的孩子,呼吸沉重,不敢看他,“抱歉……”   咔哒,罗闵解了安全带。   周郃以为他要下车,忙侧身过去,却见罗闵探着头歪着脖子看他,说:“我以为你在哭。”   “没有,”周郃用力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爸爸不该提起这个。”   罗闵很认真地看着他,眼里盛着父亲宽厚的身影,“我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   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令他敏感的父亲产生了些许误解,“罗闵代表着我,但它只是我的姓名,是由我来诠释它的含义。名字不是我人生的污点,对吗?”   罗闵那么诚挚地看着周郃,像幼时环抱着父亲的脖颈,指着天边的星星,一遍遍念“心心”,来索取夸奖与认同。   年轻的周郃会笑他的孩子年幼又固执,但十八年眨眼而过,他终于学会认输,“对,宝贝,你永远都是对的。”   -   裴景声等了很久,从天黑等到天亮,从天亮再等到天黑。   循环往复,却也不过十多个小时。   他彻夜未眠,零点时钟敲响的那一刻,他就向年幼的恋人送上了祝福,尽管很有心,却也因不合时宜地打扰罗闵休息而承受了一些拳脚。   无关紧要,因为这是非常特殊的一天。   这是他与罗闵共度的第一个生日,未来还会有数十个上百个,但第一次总会令人印象深刻。   他提前规划了许多,比如买下一座海岛度假,环球旅行,或是请喷气机在全国各大城市空中写出罗闵的名字。   最后一件有些浮夸,但华丽些又有什么不好,就算挨骂也不过是骂他有钱没处使,傻老帽,该死的有钱人。   不过好在理智占了上风,罗闵并不是一个虚荣的人,如果他是,裴景声也会觉得虚荣该被列为最可爱的美德之中。   罗闵需要什么呢?   裴景声有太多东西可以赠予,但似乎那都不是他最珍贵的。   裴景声想了很久,最终都没有一个定论,最终这一天到来时,就似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日。   他送罗闵出门,而后去到公司,在看过基金会顾问提交上来ARVC基因治疗机构研究的最新进展后,便无所事事地等待。   罗闵很忙,等待他回复需要时间。   裴景声便又翻起罗闵的作品集,他甚至还有罗闵都没见过的底片。一张一张地看完后,时间到了罗闵所说的下班时间,但罗闵仍旧没有回复。   于是裴景声便在这期间处理了些并不紧急的工作,临风今日放假一天,这一层楼只有他在,所以没人催他审批。   他没遇见罗闵之前是怎么度过这些日子呢?   嫌时间太多,所以住在数十公里之外的郊区,天黑时上班,天黑时下班,日子被简单地压缩成一段又一段相似的记忆,被机械地存储,像一段河流汇入汪洋。   黑猫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锚点,却轻易地拽住了不知疲倦航行的轮船。   意料之外的结缘,意料之外的经历。   裴景声想,他太需要这份意料之外了。   但当更多意外发生在眼前,他又开始期待一份安定,好将稚嫩的树苗移到他的温室中去。   或许罗闵确实需要一个温室。排除所有不安的因素,只有他和罗闵,两个人。   这样,他就不必陷入重复的等待了。   【猫:。】   【猫:我下班了,晚上见。】   好吧,等待是有终点的,他还能再等一等。   -   “路上有点堵,等很久了吗?”   罗闵向周郃告别,关上车门,向迎着他走来的人快走两步。   他想,比起他需要裴景声,好似是裴景声更需要他,像是寸步不能离开似的。   罗闵并不反感这感觉。   他放纵裴景声在他脸上接连亲了好几口,尽管他知道周郃还在身后没有离开。   滴——   周郃不小心按响了喇叭,降下车窗,又向罗闵道别:“爸爸走了,回家注意安全。”   罗闵点头,裴景声微笑,目送周郃远去。   路灯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裴景声攥着罗闵的手好让他们靠得更近一点,肩膀抵着肩膀,“今天玩得开心吗?”   罗闵倦倦地点头,影子也跟着点头。   “今天还没结束,我们去哪儿?”   “去中央广场,要走一会儿。”   “那走吧,走路有风,吹得很舒服。”   “慢慢走,晚一点也没事。”裴景声把吹到罗闵面上的发丝拨到耳后,但和罗闵相贴的手牵得紧紧的。   罗闵猜想他安排了什么活动,却也没问,踩着忽长忽短的影子慢慢走。   有路人从背面看还当罗闵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吹了口哨,却见两个男人一齐冷冷转头。   “也挺好看的,不亏。”   路人悻悻地丢下一句话跑开,却被凸起的电箱护栏绊倒。   罗闵笑了,“活该。”   裴景声觉得他说这话也可爱,拉着人到阴影里亲。   又耽误了几分钟,走到中央广场时果然晚了。   不少孔明灯飘飘摇摇已飞了很高,橙黄的一颗接一颗,柳市的夜瞧不见几颗星,天灯飘至天边,倒可以假乱真了。   罗闵一路仰着脑袋走进广场中央,四周仍有人在放飞孔明灯,罗闵听见他们低低念着所写的祈福。   放灯后也没人离开,均默默抬着头,目光追随着那盏灯,直至汇入灯群。   裴景声取来了灯,罗闵一手拽着竹框,一手握笔,等他点着燃料。   “会不会飘到电线上?”   一旁的安全员耳尖,专门跑过来安抚他,“帅哥,你放心啊,晚一点会起风,风会把灯吹去郊区的方向,纸皮会在地面降解,咱们这都是可降解环保材料,而且都报备过的,都在调控之内。”   罗闵扬眉,“今天不是重大节日,怎么会有活动?”   安全员盯着他瞧,脸似是被灯火映得发红,“公益活动嘛,有位闵先生前不久向全城捐了AED,咱们柳市的公益基金会也得到捐款了,正好借此机会宣传一下,您也想做慈善的话可以跟我到西边亭子里……”   “我们要放灯了。”裴景声打断道。   安全员硬生生止住话头,“手轻轻松开就可以,不要施力,我到另一边看看去。”   罗闵转回视线,“你捐的?”   裴景声嗯了一声,说:“他们的愿望都得分你一半。”   “我没有那么多愿望。”   罗闵放开灯,孔明灯稳稳上浮,裴景声看到纸面一片空白。   “现在就很好。”   裴景声低下头,抵上罗闵额头,很笨地说:“那我祝你天天都很好。” 第107章 正文完   日子晃眼到了盛夏。   清晨, 趁暑热尚浅,园丁在花园中修剪枝叶、浇水。壶嘴喷散一片细密的水雾,于半空中折射一道彩虹。   园丁无意间抬头,便见别墅二楼露台围栏处, 趴着一只黑猫, 脑袋搭在镂空架上,眼睛半眯, 煞有其事地监督着他做工。   见它模样可爱, 他便抬手招了招。   黑猫耳朵微抖,似是回应。还不待园丁多逗弄两下, 别墅主人便从房间踏出露台, 将猫抱进怀里,紧紧关合上门。   甫一隔绝他人视线,黑猫便在男人怀中挣扎起来。   长而浓密的尾巴成了大杀器, 覆在男人面上胡乱地扫。四肢僵硬而用力前抵,铆足了劲要脱开男人怀抱,猫胡子因使劲微微弯曲着。   一时间猫毛飞舞,屋内下起一场茫茫黑雪。   裴景声迷了眼,黑猫便趁势扭身, 脱开环住他腹边手掌, 轻巧落了地。   只后脚触地时姿势稍显别扭, 激出一声闷哼来, 反倒令裴景声有所顾忌地收回手。   趁裴景声神思出走,罗闵忍着不适三两步窜进屋内角落, 藏于椅下。   “宝宝……小闵……文文……”裴景声单膝跪地叫了半晌,都未得着罗闵丝毫回应。   除却落地时一声哼唧,黑猫全程闭紧了嘴, 似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偏偏唤他的人执拗得很,裴景声搬出周郃道:“周叔刚还发消息问你呢,这周什么时候来接你。”   老小区一个人住着将就也不错,但若是接罗闵同住,就处处不合适了。   两月前,周郃便搬入城东一套三层别墅,闹中取静,空气清新,交通便利,接罗闵去住了几个周末,便形成了习惯。   一般没有特殊情况,罗闵都会提前过去。   不过这周,显然是不行了。   阴影处一双蓝绿猫瞳极为显眼,冷冰冰地瞧着跪在前头的男人,很是冷漠!   倘若裴景声伸手,迎接他的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的利爪。   夏季衣物薄,罗闵又久未变化猫形,指甲锋利得厉害,定要挠出血来才可罢休。   裴景声似是瞧不懂威胁,又伏低了背,肩膀沉下,两手平摊前递,道:“我什么也不干,不怕,小闵先过来,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受伤。”   他一低身,颈间连着肩背一处的血痕便分外显眼,似是有人抱着他脖子,脱力时手腕下坠连着指甲磨出的印迹。   黑猫瞳孔微张,裴景声瞧不清的角落中,他尾巴连带臀部微抬,全身重心压在前爪,一副随时要伏击的姿态。   摆出这姿势非他本意,尽管极力掩饰,尾巴仍泄力地垂落在地,因不适而轻拍地面,牵扯着身后更痛。   却也不能说痛,只是那感觉过于奇异,即便化成猫形也不能舒缓几分烦躁。   裴景声还在低声哄他什么,不知是受真情感悟,还是捱不住唠叨,罗闵终于从角落中钻出。   被搂进怀里时,黑猫无意间在男人手臂拍了一记,留了猫爪印,而后便在其怀中化为人形。   猫形时尚有毛发做遮掩,化为人形便光溜溜一片,冷白肤面上尽是一道道淤青指痕,腿间腕间尤为严重。   斑驳红印,吸/吮后的痧红,还有几道尚未消退的牙印落在肩侧。   罪证犹存,罗闵由着裴景声瞧,踩着人脚面淡淡地等他反应。   搭在腰间的药收紧了,转眼便被腾空抱起裹进被中,床垫下压,裴景声握着他手腕神情凝重,“怎么会那么严重,我叫医生过来。”   知晓药物对凝血有影响,却没想到青年全身轻轻一按便留下了痕迹,裴景声只怕是病情恶化得厉害,生出几分紧迫慌乱来。   罗闵抽回手,窝进被子里,客卧床铺总归没主卧舒适,不过主卧怕是凌乱得不能再睡人。   想到这里,罗闵眉头微低道:“是该让医生给你看看。”   “怎么是给我看?”   “正常人不会像蟒蛇一样缠着人不放。”罗闵险些也说了疯狗一词,他暗暗打自己手背。   裴景声上床躺在另一侧,罗闵背对着他,他便撑着手臂看人。   “我太高兴了,这是我有史以来过得最好的生日。”   “你总共过了几次?”   “我有记忆以来就这一次,除去宴会性质的之外,谢谢宝宝的礼物。”   “……”   罗闵躺不下去,翻身坐起,跨坐在裴景声身上,垂眼看他道:“我送你的是这个吗?”   临近开学,罗闵不打算住校,便掏空了一年以来所有积蓄,在首都靠近校区地段买了套公寓,房产证昨日寄到,填了他和裴景声两人的名字。   虽然周郃也为他准备了一套住处,但总归分享自己独立领地这一行为的意义终归不可替代。   彼时裴景声握着那房产证与钥匙,好一会儿都未能说出一句话来,眼角发红,似是要哭。   罗闵怕他憋在心里憋出个好歹来,也抱着几分好奇的心态凑近,不料被打包带上了楼,再没能下去。   即便此前有过几次交流、学习,也仅仅是浅尝辄止,深度和容量都有限,罗闵不耐烦了还能掀被子走人。   而往往便是这些天的放纵麻痹了神经,才令罗闵觉得随时可以中止。   然而盛夏暴雨难止,狂风摧折枝桠,急雨冲刷花蕊。   天地融为一体,巨浪不知从天边来,或是地底积压已久。   泥泞遍地,枝蔓倒伏,沾了一身污糟。   期间雨势减弱,罗闵朦朦胧胧睁开眼,裴景声担忧他被雷声所吓,将他紧扣在身前,不忘引导他呼吸。   呼。   呼出的鼻息滚烫,化成水雾黏在皮肤上,架起的手臂不断滑落。   淫雨霏霏,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没完没了地沾在身上,洗不去,吹不落。   吸。   泥土的腥气,夹杂着花香,草木折断一股清苦气,罗闵讨厌得紧,闭着眼躲沾着怪味的雨水,叫裴景声快将门窗闭紧。   裴景声不依,还将他抱在窗边,叫他看外边一片的黑,说雨早便停了。   罗闵不信他,闪电劈得他面前发白,什么都看不清了,泪模糊着眼,簌簌滚落,又下了雨。   看不见了,四感便更敏锐,罗闵又惊跳起来,说树倒了压了人,再不将它搬开,那人便要流尽血了,他闻到血腥气。   裴景声只好将肩处伤痕送至他鼻尖,供他嗅闻舔舐,才止住了罗闵的哭。   雨下了一夜方歇,潮水涨了满池,罗闵任凭那水浸透全身,尝出几分甘甜滋味。   -   只怕自己说的尽是些喵语,裴景声才一概不懂,被制在身下,仍在跃跃欲试,罗闵忍无可忍,两腿一松,坐在他身上道:“至于那么兴奋吗。”   裴景声闷哼一声,眉尾下压,撑着床铺起身,罗闵重心不稳向后倒,又被他按回怀里。   唇瓣碾磨,经过一夜相处,对彼此气息都添了几分熟稔,罗闵熟练地偏过头去,“不做。”   “嗯,不做。”裴景声顺从地重复,却仍是不满足地贴着罗闵颊侧磨。罗闵醒来后又洗了澡,薄荷的凉混着太阳晒过的暖香交织,心头有只猫尾巴慢慢地挠,“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   “你还能等到我毕业?”   “现在就能去么?”   果然,罗闵扯唇轻笑,长腿一迈,跨下了床,边向衣帽间去边说,“不行啊,没有文凭就结婚,太恋爱脑了。”   裴景声跟进衣帽间,看着罗闵穿衣平复心情,慢悠悠地说道:“恋爱脑有什么不好?”   罗闵系扣的手顿了顿,有些迟疑,“爸爸没告诉我,等见面我再问他。”   裴景声趁势挤入,将他系上的扣子又解下,“周叔太儿子脑了,对恋爱脑不友好。”   这又是什么?罗闵拉住衣角,拽下裴景声的手。   “我刚穿上衣服,你脱什么。”   裴景声按上太阳穴,柔弱道:“恋爱脑发作了。”   -   八月末,开学前一天,首都,罗闵购置的家中,周郃里里外外走动打量。   “东西够了吗,要不要爸爸再添一点?”   罗闵坐在沙发上消解暑气,一步也不想动,摇摇头,“都买齐了。”   确实齐全,裴景声一件一件亲手挑的家具,罗闵觉得什么都好,随着他做主。   眼下看确实不错,温馨,和谐,多肉都有属于各自的架子摆着,一只耳哼哧哼哧抬起腿站着也咬不着。   “请个阿姨来,给你做饭吃,好不好?”周郃闲不下,打开冰箱,“你看,这冰箱都空着。”   罗闵张了张口,便听了外边敲门声响起,只好先去开门。   “热死我了,这首都怎么比柳市还热啊。”陈啸放下沉甸甸几袋子,向周郃打了声招呼,便拨开袋子介绍:“有机蔬菜,看着水灵吧,放冰箱里能放个三五天的,和新鲜的一样。”   罗闵翻出一根白萝卜,洗洗掰了三节分给两人,留了根部自己啃,微微的辣,“你在哪买的?”   陈啸朝左边一撇嘴,道:“就在前边左转两个弯的大商超,裴景声带我去的。”   “那他人呢。”周郃把罗闵那根白萝卜抽走,削了皮,切了块,装进碗里递回去。   “买鱼去了,说市场里的更新鲜,晚上给罗闵炖鱼汤。”   陈啸咔嚓咔嚓啃白萝卜,啃得周郃心烦意乱,但末了看了一眼低头用牙签戳萝卜块的罗闵,却只说:“挺好的。”   -   俞秋死了,夏日到来时她便靠着呼吸机苟延残喘,每一日都是一笔不小的消耗。   俞瑾瑶耗不起,她还有程沛要养活。于是她在夏日最后一天亲手拔了氧气管,送走了数十年来挚爱的母亲。   倘使她没发现俞秋的遗嘱,或许俞秋能活得更久些   遗嘱写道:若是罗闵来见她最后一眼,便将名下一半财产赠予他,以报对长女的亏欠。   可惜罗闵没来,可喜可贺罗闵没来。   -   九月初,开学典礼在报到的第二天举行,阴天,闷热。   众人刚认识不久,坐在足球场内很安静。   “喂?”话筒被人拿起试音,于是所有人便抬头瞧向台面。   罗闵也抬起头,在上千人中并不起眼。   “哎哎,看到了看到了,左边第十列第六排,我们罗闵看背影就不一样嘛。”   陈啸将望远镜递给裴景声,让他也瞧。   周郃放大手机焦距,隔着几百米远,站在十多米高楼上拍摄,画质模糊,一抖便偏移了目标。   他不太满意:“太远了。”   裴景声默默移开沾着陈啸汗水的望远镜,从随身携带的大包中取出足有半米多长的镜头,组装上相机,淡定地扫过身旁两人:“要深入发掘科技的力量。”   三人从相机屏幕中看着罗闵。   夏天太热,在段兰华尖叫声中他把头发剪短了。   左耳的耳钉暴露在镜头下,闪着眩光。   台上校长致辞,罗闵直起身,肩胛撑起白色衬衣,清瘦挺拔。   广播将声音传至每个角落,轻微的嗡鸣,共振着胸膛。   “你们从五湖四海聚集于此,各有抱负、理想,却不约而同选择在这里,开启你们人生新的篇章。能迎来你们,是清河大学的幸运。   “……这里是知识的殿堂,我期盼你们每一位都能在这里得到困惑已久的答案。   “但这不是你们获取答案的唯一途径,你们将面对的不是标准化的人生模板,你们拥有充满变量的可能性,清河将为你们提供足够的空间,去施展,去践行。   “倘若在这里你的问题没有答复,那我祝愿你成为书写答案的人。”   语毕,老校长向台下稚嫩脸庞挥手,拨起一阵微弱的风。   风轻轻,云亦轻轻。   日光自散开云层间洒下,落至罗闵肩头。   青年若有所感,回身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