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之前》作者:AyeAyeCaptain   文案:   在这无忧的纪元   在这白雪之前   一切始于玫瑰   终于火焰   内容标签: 强强 西幻 东方玄幻 史诗奇幻 正剧 群像   主角:艾西礼,夏德里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人童话   立意:敬生命 第1章 玫瑰雪茄   太阳是从选帝侯大街升起的——这是所有帝国人的共识。   选帝侯大街位于慕德兰中央城区,是帝都最繁华的街道,城堡剧院、帝国大学、市政博物馆、古典天文厅,从哥特风格到巴洛克艺术,帝国最富诗意的建筑皆汇于此。最高的钟楼顶上供奉着一座新神雕像,神向东方伸出右手,食指由黄金制成,在每年的神圣方位日,第一缕晨曦将从神的指间诞生。   此时正是立夏,太阳的日出角度距离神圣方位还有七个刻度角,钟楼刚刚响过七下,选帝侯大街最负盛名的萨赫咖啡馆已经开张,煤火上飘出第一炉炭烧面包的香气。   帝都的早晨开始了。   “你有五年没回过慕德兰了。”黑发青年在靠窗的位置入座,接过侍者递上的菜单,“五年前城里刚刚流行一种白咖啡,我记得就是从萨赫咖啡馆兴起的。”   他把菜单放在一旁,看向侍者,“现在还能点到吗?”   侍者露出歉意的笑,“抱歉先生,两年前本店就不提供白咖啡了。”   “那给我来一壶茶。”青年也不介意,从衣襟内侧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自带的茶叶,“水要七成热,不加糖。”   说完他看向对面,“你呢?这么久没回来,喝点咖啡?”   座位另一侧的人放下笔,“请给我一桶冰。”   “又喝冰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黑发青年耸耸肩,“行吧。”接着在菜单上点了点,“再要四笼烧面包,还有十个生熟蛋。”   待侍者退下,林连雀伸个懒腰,笑道:“我是真吃不惯慕德兰的本地菜,要不是为了见你,这个点我灶上的第一笼虾饺就该出炉了……说吧,有什么事?”   艾西礼看着他,淡淡道:“你给我找的模特不合适。”   “又不合适?”林连雀乐了,“大少爷,整个慕德兰的姑娘我都快给你找遍了,上次给你介绍的可是希特大师的御用模特,连新圣堂的圣女像都是照着她画的……”   “圣女归根结底还是人。”艾西礼打断他,“我要画的是神。”   “话可不敢这么说。”林连雀听得发笑,“我知道你抽到的题目是圣母,圣母是比圣女高点档次,但神可只有一个,圣女还是圣母都算不得神。”   “无所谓。”艾西礼无意和他进行一场神学辩论,“总而言之,我需要新的模特。”   林连雀挠了挠脸,有点发愁,“你就不能换个题目吗?”   “来不及了。”艾西礼道,“距离帝国大学入学只有一个月,我必须在这之前把作品交上去。”   “上将呢?不能给你找点路子?”   “上将更希望我就读军事学院。”   “也是。”林连雀颇富同情心地点点头,“你要是考不上帝大,上将怕是才要开香槟庆祝。”   “所以我需要新的人选。”艾西礼看着他,吐字清晰,“尽快。”   “中间人的命也是命啊。”林连雀搓了搓脸,唉声叹气,“行吧,你让我想想。   侍者呈上餐点,生熟蛋和炭烧面包都是萨赫咖啡馆的特供,林连雀将鸡蛋顶层敲开,洒黑胡椒和柠檬汁,用勺子挖着吃,“这东西吃多少次我也要感慨帝国的伙食是真难吃……”   他一口气吃光十个鸡蛋,叼着勺子道,“不是我说,这画儿你是非画不可吗?”   艾西礼盛了半杯冰,拧开随身携带的白铜水壶,将瓷杯注满,而后嗯了一声。   林连雀咋舌,将视线投向窗外。   已经是七点半,选帝侯大街上陆续有学生出现,许多人都带着乐器或者画板,不远处就是帝国大学,白色的巴洛克建筑典雅恢宏,主楼外种满了皇后玫瑰,在太阳的日出角度位于神圣方位当日,这些玫瑰将被尽数采摘,佩戴在每一个帝大学生的衣襟上。   自十七年前战争结束,帝国开始大力栽培青年人的艺术素养,大学作为帝国的最高学术所在,每个报名人都必须至少精通一门艺术。最好的剧院和画廊全部位于选帝侯大街,整座城市更是有着不计其数的音乐厅和画室,甚至在整个西大陆,慕德兰都是最负盛名的艺术之城。   但十七年前战争留下的尚武风气依然存在于骨血,作为大战中的既得利益者,许多帝国家庭都会注重下一代的体术培养,少年文理学院中也设有八个学期的军事体能课。所有渴望出人头地的年轻人都有一项共识,如果不能进入帝国大学,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军事学院。   艾西礼出身将军世家,五年前离开首都慕德兰,到邻省就读士官预备学校,这是家族的安排,根据帝国法律,年轻人直到成年之前不具备自主权。如今他刚满十九岁,符合帝国成年法,同时受军事法庭制约,从此所有的胆大妄为都面临着被枪决的风险。   但也有了最基本的权力和人格自由。   林连雀吃完了鸡蛋,又去啃烧面包。他和艾西礼是六年前认识的,彼此属于过分相熟以至于开始互揭老底的那一类,艾西礼离开慕德兰后两人也保持着书信往来,有时帮对方搞点邻省买不到的野路子货,“对了,我记得当年你不是会大提琴吗?”   林连雀想起来了,“你不能在素养那一栏写大提琴吗?为什么非要画画儿?”   “今年大提琴的名额满了。”艾西礼将冰水一饮而尽,拿起旁边的炭笔和纸,重新开始勾一张街道速写,“我回来得太晚,只有绘画还有名额。”   半个多月前林连雀才见着艾西礼,按理说士官预备校早就放假了,“上将故意的吧?”   艾西礼下笔的动作不停,平静道:“那不重要。”   “得。”林连雀给自己添了杯茶,向后靠在椅背上,一边神游一边看艾西礼画画。   刚到神圣帝国时,他一度觉得这种既要又要的教育制度很割裂,直到和艾西礼相熟后,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种近乎黄金比例的文武双全。   艾西礼有着帝国血统典型的金发碧眼,他出身优渥,学识良好,接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为人冷冽而不失礼节。此时他用黑色将白纸涂满,眼神克制又理性,是帝国期望中最理想的青年模样。   仿佛大雪落在刀锋上。   艾西礼抽到的入学考核是圣母等身画,报名人有五十天时间进行准备,帝国大学的复核机制很严格,作弊几乎不可能。   这段时间林连雀已经给他找了十几个人选,要么相貌不对要么气质不符,最后花重金请到希特大师的御用模特,希特大师是帝国最有名的画家,城堡剧院的天顶画便出自他手,本想着这回肯定没问题,结果还是给否了。   林连雀嚼着面包琢磨,也不知道这大少爷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天仙,只说画圣母像,可圣母到底该长什么样?他一远东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他又没有新谕信仰……话说艾西礼看起来也不像个信仰神的,军人心里的圣母形象难道是南丁格尔?那是不是要去医院找?   艾西礼开始画阴影线,“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脸。”   “你长得好看,看你下饭。”林连雀含糊不清道,“要我说实在不行你找个镜子对着自己画算了,你这金发碧眼的,不是圣母好赖也是个天使……”   “我试过,不行。”   林连雀被呛着,“咳咳咳不是我操——你居然试过?你居然真的试过?”他有点恍惚地靠在椅背上,盯着艾西礼的脸,“你自个儿都不行,那我看整个慕德兰没人可以了……”   “相貌是次要,关键在于气质。”艾西礼放下笔,思索片刻,“《新谕》关于圣母的记载中提到过,她最初是圣城的歌伎,神由她所生。”   “歌伎?”林连雀愣了愣,这个倒是好找,问题在于慕德兰最顶级的交际花也没有半毛钱圣母气质。他去过新圣堂,祭坛上的圣母像简直就是神圣帝国的国本象征,一半美神一半武神,恢宏得几乎雌雄同体。   非要生拉硬扯,也就艾西礼本人能相像点,其他人连边都摸不着,要他找个有圣母气质的歌伎还不如让他变个会下金蛋的鸡。   艾西礼显然不管他死活,“时间不多,要尽快。”   “啊行行行我尽量。”林连雀左思右想,实在捞不出什么人选,最后几乎要破罐破摔,“那什么,你看我行吗?”   艾西礼头也不抬,“不行。”   “不是吧?你知道老子的脸在亚历山大城多有名吗?”   “脸不重要。”艾西礼道,“你是远东人,没有西大陆的气质。”   林连雀都要气笑了,“我看老子把整个西大陆的美人给你送来你也不会满意……慢着。”   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人选。   艾西礼看他一眼,收起纸笔。   “我明天有空。”他唤来侍者结账,“请替我转告模特,明天下午三点,新圣堂玫瑰厅,届时见。”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模特架子太大还是林连雀根本没听清时间,总之次日艾西礼一直等到下午六点,才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人。   有人直接从天窗外跳了进来。   对方光着脚,溅开满地鲜红。   “不好意思啊,新圣堂的酒窖实在是收藏了很多好酒,喝多了刚醒。”来人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笑,吮了一下食指,“我想从果园那边抄近路过来,结果踩翻了一筐刚收的葡萄。”   来人在艾西礼面前转了个圈儿,站定,笑眯眯道:“所以,您觉得我怎么样?”   艾西礼看着眼前的人,对方画了很浓的妆,眼皮上涂满金粉,浑身弥漫着玫瑰和烈酒的腥气。   最盛大的是一头红发,像一刀扎透黄昏,血喷而出的艳丽伤痂。   片刻的沉默后,艾西礼的声音在祈祷室中响起。   “我觉得,非常合适。”   那之后他们每天都见面,林连雀不知从哪找来的歌伎,料想生意红火,艾西礼几乎每次都要等很久。有时对方醉醺醺地来,脸上的妆花了一半;有时对方穿一身红裙,在黄昏的光影中跳格子,跳格子的时候总是光着脚,脚上沾着斑斓的颜料;有时对方靠在窗边,抽一种味道很重的雪茄,祈祷室禁烟,常有神职人员把他们请出去,这时艾西礼就把画架支在游廊下,看歌伎摘一朵玫瑰,而后把花瓣和烟叶卷在一起,抽烟的动作堂皇潇洒,总能引来一大群人围观。   有人看出歌伎是艾西礼的模特,慕德兰崇尚艺术,许多模特都身价高昂,不禁悄悄打听歌伎的价格排期。每当此时这人就会笑笑,而后说:“不好意思,最近生意满了。”   后来艾西礼得知歌伎最常抽的雪茄是玫瑰雪茄,有的产自帝国本土,有些则是自己卷的,慕德兰到处都是玫瑰,只要有烟叶,几乎在任何街道都能卷一根烟。   有次他看到对方将一根雪茄拆开,把上面的金粉刮在胭脂盒里,“这个牌子的雪茄很贵,但是包装会用真的金子。”歌伎解释,看到艾西礼有些好奇的神色,便逗他,“来一根?”   “谢谢。”艾西礼婉拒,“我不抽烟。”   “逗你呢。”歌伎指间的雪茄打了个转,“这烟太冲,你要是从未抽过,最好还是换一支味道清淡的。”   待画像开始上色的时候,歌伎一时兴起,抓了满把的颜料,从下颌一直抹到锁骨,继而凑到艾西礼面前,问他:“好看吗?”   “很好看。”艾西礼坐在画板前,淡淡道:“我需要您明天戴一件金色的头饰。”   歌伎笑了,从颜料盘里蘸了些红色,涂在嘴唇上。   接着猛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艾西礼下笔的动作静了一瞬,而后说:“请不要打扰我的作画进度。”   歌伎被他逗乐,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作品快要完成的某一日,艾西礼从傍晚一直画到凌晨,黎明时分下了雨,两人站在圣堂门口,艾西礼借了一把伞,问:“夜深,我能送您回去吗?”   “不必啦。”歌伎从包里掏出一双后跟更高的鞋,换上,“我住的地方怕是会吓到您这种少爷。”   “我在士官学校待过四年,我想没有太多地方会吓到我。”艾西礼道,“如果真的有,我很期待看一看。”   “其实是我接下来还有生意。”歌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一缕红发挽在耳后,“就不麻烦了。”   艾西礼握了握雨伞手柄,“……我有没有耽误您的时间?”   “没关系,您的时间也很宝贵。”歌伎掏出烟盒,一双总是醉意阑珊的眼睛,此时在灯下显得有些真诚,“祝您能被帝国大学录取,您的画很美,我很喜欢。”   艾西礼的发梢有些湿,稍显凌乱地垂在耳畔,此时的他更像一个刚刚成人的青年,他望着对方,语气依然克制有礼:“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吗?”   歌伎想了想,从烟盒里敲出一支雪茄,剪开,叼在口中。   接着和他凑近了些,“那就请帮我点一支烟吧。”   艾西礼查过有关雪茄的资料,雪茄点烟与普通香烟不同,烧火要均匀,最好有特质的打火器。如果想要更雅致的风味,最好是用火柴引燃雪松木片,再用木片点烟,这样雪茄中将融入松木香气,回味也更悠长。   他看着倾身过来的人,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和雪松木片,依次点燃。   而后将木片递上去,伸手拢住火光。   雪茄燎开一片烟雾,在闪烁的红色里,对方的鬓发像是玫瑰在黎明怒放了。   歌伎吸了一口烟,上前一步,在艾西礼有些不解的目光里,将雪茄插在他的前襟上。   “之前说过,要请你尝一支味道清淡的。”说完便抽走艾西礼手中的伞,转身走进夜幕,“明天见!啊不对,下午见!”   艾西礼看着对方的背影远去,缓缓取下襟前的雪茄。   他注视了片刻火光,将烟嘴凑到唇畔。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弗朗西斯科   林连雀又是一大早被叫到了萨赫咖啡馆。   他这次干脆连早饭也自带,提着一摞蒸笼放在桌上,“来来来,尝尝我亲自做的虾饺和糯米肠——”   艾西礼照例只要一桶冰,从随身携带的白铜水壶里倒了一杯水,“我想知道他的资料。”   “啊?”林连雀喝了口茶,没听懂,“谁的资料?这次又有谁要倒大霉了?”   “你给我推荐的模特。”艾西礼道,“我想知道他的资料。”   “哦,模特资料啊。”林连雀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等会儿,什么东西?!你要谁的资料?!”   他顿时乐了,乐得有点缺德,开始明知故问:“哪个模特?希特大师那个?那姑娘长得是挺好看——”   “我说的是圣母像的正式模特。”艾西礼平静地打断他,“你听得懂,别装傻。”   “你为什么想要她的资料?千万别告诉我你是看上她了——”林连雀说了一半意识到不对,“慢着,你刚刚用的是‘他’?   “我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艾西礼嗯了一声,“第一次见我就看出来了,他是男性。”   “眼神不错,不愧是你。”林连雀比了个大拇指,“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艾西礼喝完水,又倒了一杯,“所以我问你他的资料。”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不能说。”林连雀抓了一大把冰块塞进嘴里,“我是看在交情的份上介绍给你救急,可没让你看上他,哪怕是你……算了。”   他摆摆手,“你那画儿应该快画完了吧?那我估计也就这两天了。”   艾西礼问:“什么意思?”   “别问。”林连雀把冰块嚼得嘎吱作响,“你们都是大爷,我就一小本商人,谁也不想招惹,给条活路吧大少爷。”   “是吗。”艾西礼若有所思,“那就好。”   林连雀:“好什么好?”   “如果身份有别,那么我需要时间。”艾西礼道,“如今你这样说了,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容易啥?”林连雀原本懒得问,又忍不住,“你到底要干什么?”   艾西礼:“保守秘密是最基本的美德。”   “你不用守,我替你说——你就是见色起意。”林连雀隔岸观火好整以暇,“别说我没提醒你,见色起意可以,一往情深可别,我真是见了太多你们这种军校出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个都是大情种……”   艾西礼:“背后诋毁他人是一种罪恶。”   “罪你大爷。”林连雀挥手叫来侍者,“加菜!这顿你请啊!”   林连雀说的“就这两天了”确实来得很快。   艾西礼当天再去新圣堂,等了整整一晚,没等到他要等的人。他在圣堂借宿,第二天用过早饭和午饭,傍晚再去时,歌伎正站在窗边。   玫瑰厅有七扇巨大的花窗,窗上用彩色玻璃拼成画面,描述了圣母从幼年到肉身离世的七个阶段。   黄昏光影辉煌,七张人像倒映在地面上。   对方看见他,笑道:“不好意思,昨天有点急事,没耽误你吧?”   艾西礼已经习惯了他的迟到或违约,“没关系,已经是最后阶段,今天可以收尾。”   “我发现您说话很笃定。”歌伎悠悠道,“您很少用‘大概’或者‘不确定’这样的字眼。”   艾西礼打开画板的动作顿了顿。   他抬眼和歌伎对视,慢慢地讲:“您过誉了。”   “我也会有不确定的事。”   歌伎仿佛有些好奇,侧过头道:“什么事?”   艾西礼:“您真的想听吗?”   “噢。”歌伎笑了起来,而后走到艾西礼面前,“看来这就是你的不确定了。”   他今天带了一对大而圆润的黄金耳环,此时在艾西礼跟前站定,黄昏从玻璃窗外射入,打在金光闪闪的耳环上。   那几乎让人心神恍惚了。   忽地,歌伎探身上前,将嘴唇贴在艾西礼耳畔。   此时,玻璃花窗上一缕金色聚拢,穿过圣母的头顶,和歌伎的耳环连成一线。   艾西礼听到对方轻声道:   “低头。”   下一秒,他伸手捏住艾西礼的后颈,臂肘猛地发力——艾西礼在士官学校时反应测速和支撑力都是最优,自十六岁起他再没被什么人如此轻易地碰到脖颈,曾经有校友想要从后面拍他,本意只是打个招呼,艾西礼的本能却先一步做出反应,待理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方早已被摔翻在地。   然而眼前人无比轻易地捏住了他的弱点,简单得如同拎起一只幼猫。   艾西礼只觉后颈一股大力传来,他直接被摁趴在了地板上。   地面的马赛克花纹在眼前无限放大,与此同时,头顶有玻璃炸开。   花窗爆成一团彩色虚影,子弹呼啸而至。   无数玻璃碎片在地板上蹦跳,噼里啪啦如一场暴雨,暴雨般的杂音中,艾西礼似乎听到谁笑了一声。   是歌伎。   那是极嚣扬的笑,其中有金石铮铮作响,他无疑畅快极了,以致笑声里有火与血的味道,艾西礼听到了扳机声,还有子弹上膛的声音,他尚不能抬头,因为不清楚外界狙击手的方位,玻璃花窗在室内造成了过强的光眩,一旦判断错误,很可能会被对方一枪致命。   玫瑰厅中一共有七扇圣母花窗,分别刻画了圣母从幼年至肉身离世,此时第一扇头戴花环的幼女已被爆头,数枚子弹从炸开的窗口迎面飞来,正对着站在厅堂正中的人——   一道极清脆的高跟鞋跺地声响起。   歌伎旋身躲开,接着不退反进,冲锋般跑向花窗,眼前无数绚烂光影如离弦之箭,此时正是黄昏的最高潮,圣母在微笑,圣母在舞蹈,圣母亲吻伤痕,圣母手持利刃,他朝最后一面花窗撞了过去,窗户上画着临终前的圣母,正朝虚空张开双臂,仿佛也抱住了迎面冲来的人。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歌伎起跑时便朝窗户连开数枪,他的鞋跟极高,在撞上玻璃之前一脚踢出,目光穿过无数飞溅而至的碎片,直接锁定了远处的丛林。   他任由玻璃划过脸颊,翻过落地后立刻助跑起跳,很难想象有人能在瞬息间跨越如此大的距离,伏击的人刚刚意识到自己被锁定,来不及打出下一枚子弹,杀意已贴面而来。   那是刀锋般剧烈的玫瑰腥气。   狙击者意识到形势不妙,刚要后撤,歌伎猛地跳了起来,大腿一个侧弯,勾住逃跑人的脖颈,继而旋身下坠,直接把对方掀翻在地,他的力气太大,落地时膝盖甚至砸断了对方的下颌。   俘虏瞬间失去意识,歌伎在对方嘴里掏了掏,没找到自杀用的毒药,用枪拍打这人的脸,“不是吧,这就不行了?”   他掏出一根雪茄,点燃后摁在对方脸上,却只得到一声昏迷中的惨叫,看来这人确实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他有些扫兴似的啧了一声,叼着雪茄坐了下来。   继而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艾西礼,“感觉如何?”   艾西礼手里捏着一物,“您掉了这个。”   那是他的耳环。   “哦,谢了。”歌伎把烟灰抖进俘虏嘴里,对方又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惨叫。   他舒了一口气,将枪托磕在地上,弹匣掉了出来,又从裙子底下摸出一把新弹头,叼着雪茄换子弹,含糊不清道:“你的入学考核现在开始。”   艾西礼想走过来的脚步顿住了。   “第一题,我的身份。”   艾西礼沉默一瞬,仿佛在判断眼前的形势——不过眼前也委实没有什么形势可言,完全是歌伎一人的全方位暴力碾压。现在这人坐在俘虏身上,裙摆全堆在腰间,露出缠满大腿的子弹枪套,内侧还捆着一把军刺。   他就这么岔开双腿吞云吐雾,浑然不觉脸上流下的血,红发仿佛在黄昏中燃烧。   这样的人只可能有一种身份,“……您是军部的人。”   歌伎笑了一声,笑声里有着别样的意味,“第二题,我为什么要给你当模特?”   “您经常以抽烟为借口去室外,应该是借模特的身份行侦查之事,目标行动地点在新圣堂附近,且很有可能在计划什么,否则不需要这么久的侦查期。”   “第三题。”歌伎吸了一口雪茄,“今天的狙击手是谁?”   “我来之前,查了近期军部的简报。”艾西礼道,“新圣堂附近、需要高级潜伏人员、侦查期较长——最符合以上标准的是五月份的外交文件失窃事件,根据调查进展,曾看到可疑人员出现在新圣堂附近。”   “但是昨天有新的消息传出,据说这份遗失文件出现了副本,似乎是盗窃团伙内部出现分歧,有新的卖家想要将它抢先卖出。”   他看着歌伎,缓缓道:“您昨天没有来。”   “我推测。”他的话语清晰而流利,“是您放出了消息,目的在于引蛇出洞,真正的盗窃者担心文件被抢先卖掉,就会出手杀死拥有副本的人。即使是在新圣堂,杀掉一个歌伎也并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一切如您所愿。”艾西礼看向昏死过去的俘虏,“即使这个人不是真正的盗窃者,也足够从他嘴里套出背后主谋的身份了。”   歌伎听完,用枪管挠了挠头,“消息蛮灵通嘛,看来上将的书房对你挺开放。”   “我也有自己的一些渠道。”   “你刚刚用了‘推测’,这不好。”歌伎把弹匣推进去,“勉勉强强六十分吧。”   说完他举起枪,朝艾西礼的方向干脆利落地扣下扳机。   身后有倒地声传来,艾西礼被脑后炸开的血花溅了一头一脸。   “在士官学校没学过吗?”歌伎拖着俘虏走过来,玫瑰雪茄的味道弥漫在四周,“狙击手常常和近战人员协同出现,如果只控制了其中一方,务必留意周围环境。”   艾西礼感到喉咙有些堵,“……是我的失误。”   “逻辑较强,判断力中等,体能中等,反应和应变能力有待提高。”歌伎和他擦肩而过,声音从背后传来,“等入学了且得练啊年轻人。”   他说完踢掉脚上的鞋,鞋跟断在血泊里,感慨道:“这打扫起来不容易,新圣堂的神职人员脾气出了名的差,估计军部这回又得挨骂。”   接着跨过窗户,将俘虏和坏掉的高跟鞋随手一扔,朝外边的艾西礼道:“别发愣,清道夫马上就来,估计玫瑰厅很快就会被封,这受损程度没一年半载修不好。”   艾西礼走过来,“……您的意思是?”   歌伎把画板外裹着的油纸撕开,“你的画啊!不是还没画完吗?趁现在赶紧完工,我早就好奇你到底会把我画成什么样——”   说完他抬头,和画像上的眼睛四目相对。   良久,他笑了一下。   而后抬手划过侧脸,在淌血的伤口上蘸了蘸,待满手鲜红,他伸出食指,点上画像的嘴唇。   “圣母以鲜血哺育世人。”他念出一句祷词,“方有万亩丰沃之地。”   艾西礼:“您喜欢吗?”   “还行吧。”歌伎捏着雪茄,“虽然你身为士兵的成绩差强人意,但是作为帝国大学的报名人,这画画得不错。”   “谢谢您的赞誉。”艾西礼道,“如果您喜欢它,还请收下。”   “我为什么要收?”歌伎扭头看他一眼,“这不是你的入学作品吗?没这幅画你怎么上帝大?”   说完他又笑了,吐出一个烟圈,“年轻人,这么喜欢我啊?”   艾西礼默然片刻,“我以为您是上将派来的。”   “哦,我听说过。”歌伎恍然大悟,“上将常叫人跟着你吧,据说几年前你去读士官预备校也是上将派人把你抓去的,差点闹成绑架案,军部至今还把它当笑话讲——”   他说着“哈”了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上将派来抓你进军事学院的?”   艾西礼没说话,看起来仿佛有些尴尬。   “放轻松。”歌伎踢开脚边的碎玻璃,“我当年读士官学校也是读一半就跑了,教官半夜抓人,我在山里不吃不喝三天才躲过去,自那以后士官学校就有一条知名越狱路线……”   艾西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来那条路线是您走出来的。”   “以后进了帝大就没那么苦了,最起码食堂好吃。”歌伎道,“这一点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艾西礼闻言一怔,“您是帝大的教授?”   “啊,忘了自我介绍。”歌伎一打响指,“军部机动隶属,目前正在休假,偶尔干点临时工。帝大给我发了名誉职衔,有时候我会过去代课。”   “入学考委有我的席位,你今年肯定能进帝大,第一学期体能课是必修。”他说着看向艾西礼,“希望到时候你的身手能有所进步,一年级新生。”   远处走廊上有疾呼传来,还有警戒线拉开的声音,军部负责收尾的人到了。   艾西礼和他对视,“可否告诉我您的姓名?”   歌伎将抽完的雪茄扔在地上,他没有穿鞋,眼也不眨地将烟蒂踩灭,“这话应该第一次见面就问,年轻人。”   他把头发扎起来,接过艾西礼递上的金环,重新串在耳边。   “我是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   “你可以叫我夏德里安教授。”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莉莉玛莲   得知夏德里安的姓名后,艾西礼经常做梦。   梦中在玫瑰厅,巨大的圆形穹顶上画着金漆的圣母像,他将纸笔铺开,对照画像临摹。房间中供奉的神像不知何时被移走,他将画板固定在祭坛上,观察黄昏在纸上流转的光影,艾西礼直觉这幅画应当是金红色,他需要捕捉一个最适合上色的瞬间。   每当他觉得自己就要抓到那个最辉煌的角度的时候,梦中就会有枪声传来。   有谁在他背后开了一枪,子弹呼啸着穿过耳畔,直接打烂了画像的头颅,于是黄昏开始流血,大片鲜红从白纸上溢出,和暗金色的光影搅在一起,愈演愈烈。   最后,画像开始燃烧。   画像在黄昏中燃烧,几乎变成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火中有枪声、高跟鞋断掉的声音、膝盖砸断颌骨的喀嚓声、枪匣转动后子弹上膛,天顶轰然倒塌,花窗骤然爆裂,无数声音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又攀升交叠。他无法形容那种庞杂的共振,像震耳欲聋的响板,落日与烈火厮杀,有如刀锋划破猩红幕布,无数玻璃碎片噼里啪啦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荡开最剧烈的一场弗拉明戈。   在这目之所及皆为猩红的烈焰中,他会突然听到咔嚓一响。   那是雪茄被剪开的声音。   火柴划着,雪松木片被点燃,还有烟草燃烧的窸窣声,有谁叼住烟嘴,吸气,叹出烟雾。   接着将雪松木片放在唇边,猛地吹灭。   瞬间,所有的火焰都消失了,环境变得极静,他独自处于空无一人的厅堂中,没有画像、没有玻璃窗、甚至连黄昏也消失,四周变成无比纯粹的白,只有建筑本身还有轮廓存在,圆形穹顶正中有一个空洞,像深白的井,正对着空空荡荡的祭坛。   忽地,天地间有钟声响起。   一大桶玫瑰从天井上倒了下来。   “每一场梦都是这样的结尾。”艾西礼坐在窗边,“我听到钟声,玫瑰像雨一样飘落。”   校医将他的陈述记录在案,纸笔沙沙作响,“每次梦境都是一样的内容吗?”   “一模一样。”艾西礼道,“我记得每个细节。”   校医沉吟片刻,“弗拉基米尔先生,我大概了解您的情况了,其实在您这个年纪,梦中出现很多东西都不奇怪——如果它没有影响到您的日常生活的话。”   艾西礼和校医对视,没说话。   校医笑了笑,“当然,一模一样的梦境重复出现,这样的情况确实不多。考虑到帝大的艺术风气,确实会有很多年轻人会面临一些神经上的官能症状,如果您需要医疗干预的话,我会为您开具处方的。”   “这是否会记录在案?”艾西礼问。   “不,当然不会。”校医嗓音柔和,“进入帝大的都是优秀的年轻人,帝国尊重诸位的人权。”   “好。”艾西礼颔首,“那么有劳。”   “不必客气,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校医将记录本翻过一页,问:“如果您希望进一步的诊断的话,我需要了解更多,请恕我冒昧——在您开始做这样的梦之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反常情况?”   艾西礼:“我从士官预备校毕业,超出日常的情况有很多,您指什么类型?”   校医顿了顿,继而温和地笑了起来,“我想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您的梦境中有很多值得深思的意象,比如玫瑰,我想玫瑰所代表的意涵大概与您的军校生活关联不大,又或者邻省的士官预备校也和帝大一样种了许多玫瑰吗?”   艾西礼:“当然不。”   “那就是了。”校医想了想,最终合上记录本,将钢笔放在一旁,“弗拉基米尔先生,不,艾西礼。”   他换了一个称呼,嗓音柔和舒缓,“在您开始做这样的梦的时候,生活中有出现什么和玫瑰相关的事物吗?”   艾西礼沉默片刻,并拢双手。   “我遇到了一个人。”   这是艾西礼进入帝国大学的第一学期,正如夏德里安在新圣堂所言,他被录取得很顺利,连上将也并未阻拦,只在得知他入学时说了一句: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帝大提供给学生极其优渥的生活条件,比起士官预备校,几乎称得上奢华。艾西礼在新生主楼有一间一楼靠南的寝室,窗边开满了皇后玫瑰。在神圣方位日当日,艾西礼凌晨时被吵醒——一大堆高年级学生围在他的窗边,正闹哄哄地摘玫瑰。   这是帝大的传统,神圣方位日当日大学中所有的玫瑰都可供采摘,用来装饰在衣襟上。   艾西礼将窗户推上去,和窗前的一大堆醉鬼对视:“先生们,这是就寝时间。”   这些高年级生显然喝多了,嘻嘻哈哈地朝他打趣,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别这么吝啬嘛美人儿,皇后玫瑰是学校的公共财产,开在你窗前也一样!当然,要是开在你床边就另当别论啦!”   此番言论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跟着起哄:“不如你放我们进去,请我们喝一杯如何?”   帝大在崇尚艺术氛围的同时也有许多大学通行的病症,比如唯美主义带来的同性倾向,又或者社团和年级造成的阶级划分。大学内部拥有自治权,很多事哪怕议会也无法插手,艾西礼在一楼住了三个月,期间不断有人造访,许多都是来借地方的高年级,有人把下午要更换的衣物留在这里,又或者是出门前突然口渴,过来蹭一杯酒——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新生主楼相当于免费服务站,一楼的房间更不外如是,甚至不用敲门,翻窗就行。   艾西礼待在寝室里的时间不多,并不很为此困扰,虽然半夜常有人尝试翻窗入内,进行某些高年级惯例的恶作剧,但士官预备校的课程足以让他给窗户进行最完善的上锁,至于噪音问题,快速入睡是最基础的训练,直到这一晚被一大堆醉鬼强行吵醒,艾西礼还从未被影响过睡眠。   更实事求是的说,他不是被醉鬼吵醒了。   他是又做了同样的梦,然后在深夜醒来。   艾西礼没留意窗户底下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嚷了些什么,他看着窗边的玫瑰花丛,走了一会儿神,而后道:“先生们,我最后说一遍,这是就寝时间。”   于是又有人开始叫嚷了,艾西礼把窗户推上去,转身回房间喝水。   他将白铜水壶里的水一饮而尽,又重新灌满,这时已经有人从窗口跳了进来,正在翻捡他的书桌,“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东西?会议纪要?什么玩意儿……”对方突然又看见了什么,扬声道:“都快来看!我找到了一封情书!致莉莉玛莲——”   这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艾西礼任由他们大声朗读,他喝完了水,走到窗边看了看,确定周围再没有人。接着将窗户放下,上锁。   高年级念完了一整首情诗,开始朝他挤眉弄眼,“新生,莉莉玛莲是谁?”   艾西礼:“那是机密文件。”   高年级:“……什么东西?”   艾西礼再没有说话,他从窗边抄起一只球杆,放在手里掂了掂。   “不是,你要干什么?”高年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警告你——”   剩下的半句话尚未出口,风声呼啸而至,高年级觉得天花板似乎在眼前调了个个儿,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众人看着被一杆掀到窗户上的人,瞬间全都静了下来。   艾西礼走过去,将昏过去的人踢到一边,拉上窗帘。   “先生们,夜还很长。”他淡淡开口。   “我们一个一个来。”   鲜少有人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神圣方位日庆典时,历史学院有大半个年级的学生全部缺席,在接受处分时这帮人全部言辞一致,只说他们在酒馆里喝多了导致错过庆典,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此之外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是新生主楼出人意料地静了下来,尤其是靠南的房间,几乎再没有高年级来打扰过。   帝国大学一年级只开设通识课程,新生尚不能选择专业,艾西礼的体能课在周一,这门课按理说是必修,但是自开学起一连三个月,都因教师缺席导致停课。   自那日在新圣堂分别,艾西礼再没有见过夏德里安。   他去教务部门问过,得到模棱两可的答复,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搜寻。艾西礼从各种渠道找来力所能及的资料,最后终于看到了一份档案记录。   档案里有一个代号——   莉莉玛莲。   那日在新圣堂,夏德里安说过他是“军部机动隶属”,这个称谓很复杂,单凭“机动隶属”就能牵连诸多部门,同时也意味着莫大的权限。这类人往往不在军部的公示名单上,甚至在档案里也只能查到一个代号。   夏德里安的代号是莉莉玛莲。   如果不是有过之前的相处,艾西礼很难将夏德里安和档案里的人联系起来。“莉莉玛莲”有过诸多身份,艾西礼拿到的档案已经是过期的旧版,上面标注的最后日期是七年前,莉莉玛莲曾前往莱赫王国。   莱赫王国位于神圣帝国西南部,两国结怨颇深,艾西礼很难查到夏德里安在莱赫王国做了什么,但蛛丝马迹中弥漫着巨大的风暴气味,夏德里安在莱赫王国待了三年,三年中莱赫政局动荡不断,最终有一场大清洗。   而后,莱赫王国与神圣帝国建交。   艾西礼知道自己不可能查得到夏德里安的行踪,至少现在还不能,他需要时间。他继续平静地上课、前往图书馆、每周定期把林连雀约出来,在萨赫咖啡馆吃早饭,有时他前往新圣堂,玫瑰厅正在修葺,神职人员认得他,给他提供了一间稍小的祈祷室,黄昏时,他可以在那里练习大提琴。   夜晚,他不断地做梦,梦中有着一模一样的场景。一大桶玫瑰从天井倒了下来。每次梦醒艾西礼都会去喝水,而后继续睡。一大桶玫瑰从天井倒了下来。梦醒,喝水,再沉眠。一大桶玫瑰从天井倒了下来。如此不断重复,直到黎明降临。   梦境重复到第二个月的时候,艾西礼去选帝侯大街的精品店买了一大盒玫瑰雪茄,塞在枕头下面。他还订购了各种品种的雪松木片,将书桌抽屉塞得满满当当,并且每天出门前都会抽出一盒,放在衣襟内侧的口袋。   但这一切于事无补,不如说正加剧了他的症状。   梦境持续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艾西礼敲开了校医的办公室。   校医听完艾西礼的讲述,点了点头,“我想我大致明白了。”   “您在新圣堂看到了一场枪杀——即使您是士官预备校的优秀毕业生。”他翻着档案,“请恕我直言,在如今这样的和平年代,就算是军官也很难在您这个年纪见到杀人,更何况是亲临现场的凶杀。”   “我想我可以给您开一些药物,如果您需要的话。”校医拧开钢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或者您也可以进行更温和的食疗,一些茶饮和精油都有安神助眠的效果,稍后我写给您,在选帝侯大街的精品店就能买到。”   “如果还有什么情况,欢迎您随时来访。”校医将诊断书交给艾西礼,“我从周一到周六都在校内。”   “多谢。”艾西礼将诊断书折叠,看了一眼校医的胸牌,“纳尔齐斯先生。”   数日后,艾西礼和林连雀在萨赫咖啡馆吃早饭。   “所以你真去看大夫了?”林连雀边听边乐,“看了几次?”   “目前定下的方案是一周一次。”艾西礼往杯子里加冰,“第一阶段的疗程是一个月。”   “疗程?”林连雀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国际玩笑,“不是吧,你还真当自己病了?”   “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疾病。”艾西礼道,“只是症状各有不同。”   “你可得了吧。”林连雀懒得听他讲这种鬼话,“之前在邻省那次,我深夜过去给你擦屁股,那回死了多少人?你还不是饭照吃觉照睡,半年后还长高了五英寸!你跟我说你因为看见杀人睡不着觉?你还不如说你是得相思病了!”   “那次邻省的事是军部的差错。”艾西礼道,“还有,你说得对。”   林连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禁叹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现在要是给你介绍个比夏德里安长得好的,你能看上吗?”   艾西礼:“你找得到?”   林连雀:“找不到,操。”   话已至此,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林连雀一口气吃掉三个烧面包,大概也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全吃了下去,他喝了一杯茶,决定从现在开始摆正心态,隔岸观火看戏为上,“行吧,我不管了,大少爷您自便。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问,这种事你找大夫干什么?生怕上将不知道你的心理情况?”   艾西礼:“我问过校医,医疗诊断不会记录在案。”   林连雀:“这你也信?”   “当然不。”艾西礼平静道,“他在说谎。”   “我修饰了一些事实,让校医认为我出现了需要持续治疗的心理症状,或者说,某种创伤表现。这件事一定会被记录在案,并且要不了多久,书面文件就会被送给相关人员。”   林连雀:“你是指望上将来给你开家长会吗?”   艾西礼:“上将知不知道不重要,上将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那你是在计划什么——”林连雀说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操。”   他看看艾西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片刻后又冒出一句:“操。”   “你大爷的。”林连雀忽然乐了,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几乎有点欣赏似的神情,“我开始觉得你和夏德里安般配了,你俩赶快互相祸害去吧,我可太想看了。”   “你明白就好。”艾西礼喝了一口冰水,“帝大对我的监视会一直持续,这提供了很多因势导利的便捷,比如这份健康报告,除了上将会收到,军部那边大概也会拿到一份。”   哪怕这份健康报告不会被上将亦或军部得知。   夏德里安本人也一定会知道。   那么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无论艾西礼于他而言是一场意外还是可以利用的对象——   艾西礼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一定会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透出一种克制的引诱,蓝眼睛显得纯真又丰盈。像鹿一样的眼睛。   不久,艾西礼收到帝大通知。   暂停了半个学期的体能课,将于下周恢复。   作者有话说:   本文于2025.1.6开始更新。 第4章 芭蕾教室   第二周,体能课开课。   艾西礼五点半起床,晨跑,拉伸,冲冷水澡,而后在萨赫咖啡馆吃早饭。老板每天都会留出窗边的位置,他的菜单是固定的,一桶冰、三个生熟蛋和五盘烧面包,还有一份早报。   帝国大学的早课始于上午九点,艾西礼的体能课在周一,是新生中最早的一节。他吃完早饭,回宿舍换上训练服,穿外套的时候下意识从抽屉里掏出一盒雪松木片,放在衣襟内侧。   而后顿了顿,又把盒子拿出来,重新放回抽屉。   他到得不早也不晚,正是时候。胸前挂着银质哨子的教师站在训练馆中央,正在登记,看到艾西礼,将钢笔递给他,“一年级新生?这边签到。”   艾西礼在表格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旋开钢笔,又问:“请问任课教授什么时候来?”   对方听得一愣,继而笑道:“教授?我可不是教授,帝大的体能课没有教授职位。”   艾西礼签字的笔一顿。   “是吗。”他说,“是我冒昧。”   体能课的任课教师,并非夏德里安。   体能课的训练非常轻松,艾西礼有很多余裕走神,他仔细回忆了那时在新圣堂的对话,夏德里安说:“帝大给我发了名誉职衔,有时候我会过去代课。”   “入学考委有我的席位,你今年肯定能进帝大,第一学期体能课是必修。”   “希望到时候你的身手能有所进步,一年级新生。”   艾西礼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心理暗示,将特定的语句放在一起,再抽去关联词,很容易给人造成逻辑上的误解。   从始至终,夏德里安从未说过自己在帝大的任教科目是体能课。   下课后艾西礼决定去档案室,那里有所有在职教授的登记名单。虽然以夏德里安的保密等级,很可能不在登记之列,但他总要试试。这是最快的办法。   档案室在图书馆二楼,凭艾西礼的学生权限,原本不能查阅教职员手册,不过他有办法混过去。管理员把他带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将钥匙交给他,“您有两个小时的阅览权限。”   档案室大而深,房间中的书架层层排开,近乎看不到尽头,每一列架子上都钉着铭牌,有的已经生了锈。   艾西礼从头到尾走过一遍,记住铭牌的排列方式,而后闭上眼,在原地沉思片刻。   接着他走到其中一排书架前,从中抽出一大本名册,开始查阅。   最终,艾西礼没找到夏德里安的资料,但他找到了一些别的内容。   那是一张关于新年舞会的照片,拍摄于数年前的大礼堂,时间应该是在夜晚,人群聚在一起觥筹交错,画面靠左上角的部分,艾西礼看到了一个正在跳舞的人。对方穿着一条潮汐般的长裙,裙摆翻飞。   档案室光线很暗,为了保护纸张,四周围着厚重的窗帘。艾西礼走到一张书桌旁,拽下台灯灯绳。   光线从祖母绿灯罩下漾出来,浸在黑白照片上,几乎为裙角染上一点幽绿。   艾西礼看着左上角跳舞的人。   是莉莉玛莲。   一道声音突然在艾西礼身后响起:“这确实是一条绿裙子。”   艾西礼一惊,条件反射站起身,接着桌边传来唰啦一响,窗帘被拉开。   天光乍亮,艾西礼下意识抬手。   夏德里安正站在窗前。   对方穿着剪裁精良的双排扣西装,头发向后梳,戴一副金丝眼镜。他从艾西礼手中捏走照片,在阳光下端详,“我记得这条裙子的料子好像是什么远东绸,染脏了很难洗,后来后勤部门就不再用这种料子了。”   艾西礼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从你撒谎吓唬那个管理员开始。”夏德里安道,“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完全没有察觉。”   “很正常。”夏德里安手一撑,坐在了窗台上,挑眉看着艾西礼,“整个军部基本上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说着将一条腿跷起来,“不过半个学期了你都没察觉,反应和观察能力确实有待提高。”   “半个学期?”艾西礼一怔,“这半个学期您一直在帝大?”   “别光看我的脸啊年轻人。”夏德里安从右胸口袋中掏出一张工作证,“你在图书馆借了半个学期的书,天天从我眼前过,借战争史那次我还和你聊了两句天气,可惜你还是认不出来。”   艾西礼看清夏德里安手中的名牌,是帝大的图书管理证。   他想起来了,图书馆借书处确实有一位管理员,几乎每天都在睡觉,帽子扣在脸上。想借书的时候必须摇铃把对方叫醒,很多时候往往叫不醒,而且这人经常早退,下午两点就在窗口挂上“下班”的牌子。有的学生借不到重要的文献资料,为了赶论文不得不偷偷藏在图书馆,等工作人员下班落锁后再出来,趴在桌子底下通宵赶稿,第二天白天再有人去阅览室,往往能在桌脚找到前一晚留下的烛台。   艾西礼确实和图书管理员有过几次交谈,但他完全没有留意。   他垂下眼,“我没能认出您。”   夏德里安还是那句话:“年轻人,做人不能光看脸。”   艾西礼顿了顿,突然问:“您很在意这个吗?”   夏德里安:“在意什么?”   艾西礼:“在意我只留意到了您的脸。”   夏德里安:“哦?那你确实是这样吗?”   艾西礼:“……并非如此。”   夏德里安笑了。   “我最近休假,整个慕德兰最适合睡觉的地方就是帝大图书馆。”他话音一转,又说,“看起来你这半个学期过得很精彩,我在军部的那堆陈年档案差不多全被你翻出来了。”   艾西礼:“我查到的东西很少。”   “已经够多了,有的东西即使在军部内部也是机密。”夏德里安说着晃了晃夹在指间的照片,“比如说莉莉玛莲——你知道它的由来吗?”   艾西礼抬眼和他对视,“我听过《莉莉玛莲》这首歌。”   《莉莉玛莲》盛行于十七年前,帝国的战争时代。在神圣帝国史中,那是一段艰苦但光辉的岁月,大批青年男性参军,女性开始进入工厂劳动,物资实行配给制。那时酒吧每周只开业一天,唯一提供的酒水是黑麦啤酒,但很多街区都有一个隐秘的地下市场,里面交易香烟、巧克力和纯度更高的蒸馏酒,还有一张唱片——   《莉莉玛莲》。   在那个年代,《莉莉玛莲》适用于所有场合,无论婚礼、葬礼还是庆功宴。艾西礼想到他在档案中看过的许多关于莉莉玛莲的照片,莉莉玛莲可以出席所有场合,无论黑市、外交宴饮还是无形的战场与日常的背面,夏德里安显然擅长修饰自己,以各种身份容貌在各国游走,但无论是任何身份,莉莉玛莲总是令人印象深刻。   艾西礼突然意识到,他没能认出伪装成图书管理员的夏德里安,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毕业舞会照片上的莉莉玛莲——那是数年前夏德里安用过的一张脸,他在旧档案中看到过,虽然是黑白照,但是以发型和妆容作为特征,莉莉玛莲很容易被人记住。   大概对夏德里安而言,容貌是最容易把玩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因势导利的媒介。   但夏德里安却对他说:不要光看脸,年轻人。   艾西礼有些突兀地问:“您是希望我更了解您么?”   “那得看你的本事。”夏德里安似乎感到有趣,笑了一下,“跟我来。”   他们走出档案室,进入电梯,操作员似乎认得夏德里安,关上栅栏门,直接在按键上摁下十层,而后开始摇动扶手。   艾西礼还从未去过图书馆十层,在楼层指南中,十层是完全封闭的。   电梯门再次打开,夏德里安领着他往里走,他们先是路过一间门厅,墙上包着厚重的天鹅绒,四处散落着许多鞋盒和移动衣架。艾西礼注意到墙边的长椅上方有一张巨大的画框,里面的画已经被取了下来,这里似乎被废弃了很久,但是应该有人定期打扫,积灰并不严重。   “那个画框里原先放的是埃德加的《跳舞的少女》。”夏德里安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在新艺术大楼建成之前,这里是帝大的芭蕾教室。”   他拉下总闸,巨大的房间立刻变得辉煌明亮。   这是一间新古典风格的圆形教室,四周墙面全部是落地玻璃,还有黄铜制成的压腿杆,地面铺了软胶,反射着上方恢宏的天顶油画。   “帝国的很多功勋舞蹈家当年都在这里上课,那时的毕业演出也在这里排练。”夏德里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你知道加加林那么?城堡剧院如今最有名的芭蕾首席,她是最后一批在这里参加毕业排演的人,那个时候音乐学院会选最好的学生过来伴奏,不少人为了抢名额大打出手,据说有个争风吃醋的小提琴手差点用琴弓把情敌勒死。”   夏德里安走到房间南边的角落,拽下一张巨大的防尘布,露出一套桌椅,还有一整排的留声机和唱片。   他在唱片中拨过一遍,抽出一张搁在转台上,放下唱针。   抒情的民谣旋律传了出来。   是《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抽出一根雪茄,剪开后点燃,艾西礼下意识拍了拍衣襟口袋,又把手缩了回去。   “《莉莉玛莲》一共有四分钟。”夏德里安道,“你的任务是尽量在这四分钟里不被我打趴到十次以上。”   艾西礼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帝大的体能课对于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言没什么意义。”夏德里安抽了一口烟,“以后每周一上午九点,你来这里上课。”   艾西礼:“您要为我上课?”   “我听纳尔齐斯说了你的梦。”夏德里安扭头和他对视,眼神像在打量一个刚开始学着握枪的孩子。   他笑道:“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果然被发现了。艾西礼心想。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而后坦然承认:“是。”   “纳尔齐斯那家伙是慕德兰头号庸医。”夏德里安评价,“但他这次为你开出的诊断很合适——你需要一些陪练。我和他在这方面一致认为,克服幻觉最有效的方法是以暴制暴。”   “你的头脑很好,我听说你在士官学校最好的科目不是体术,而是数学。”   “冲锋系的战斗方式不适合你,体能于你而言最好的效用是作为辅助。”   他说着走到艾西礼面前,吐出一口烟,“所以我不要求你能够对我发出什么有效进攻——争取不被我打趴下就行。”   艾西礼:“我记得您刚刚说的是,四分钟内不被您打趴下十次。”   “没错。”夏德里安说完抬腿,一脚把艾西礼勾趴在了地上。   他解开西装纽扣,闲闲道:“这是第一次。”   艾西礼脸朝下趴在地板上,鼻梁传来一阵剧痛,他听到衣摆刮擦的声音,夏德里安似乎蹲了下来,玫瑰雪茄的味道变得浓郁,“赶紧起来,你还有三分半……”   艾西礼猛地抬手,一把拽住夏德里安的领口,头对头砸了过去。   夏德里安很愉悦地笑了起来,微微向后侧身,精准避开艾西礼的攻击,接着左手一拳挥出,艾西礼再次被打趴在地。   “你还剩三分二十秒。”夏德里安踹了踹他,“起得来吗?”   艾西礼脑子嗡嗡作响,鼻腔涌出血的味道,他抹了一把脸,想爬起来,随即夏德里安不知从哪里又给了他一脚,皮鞋踢在大腿上,他立刻又摔了回去。   “你一开始的思考方向就错了。”艾西礼已经无从判断夏德里安的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我说过,你的目的是不被我打趴下,所以你要做的是闪避而非进攻……”   《莉莉玛莲》的旋律在房间中回荡,略带沙哑的女声曼妙又悠扬,艾西礼记不清自己被打趴了多少次,也听不清夏德里安都说了些什么,玫瑰雪茄和血的味道塞满鼻腔。最后一次倒下时他仰头摔在地板上,尽力护住后脑,天顶油画开始在眼前旋转,像缓缓转动的唱片,油画上画着许多跳舞的少女,脚背紧绷。   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芭蕾舞鞋的构造,鞋头的部分有着特殊的鞋骨用来支撑脚背站立,有的新鞋买来太硬,所以需要预先掰软,而后再缝上缎带。很多舞者的脚背都会因为常年直立导致变形,在鲜亮柔软的缎面之下,往往是畸形的、浸满鲜血的指节。   咔哒一声。   艾西礼侧过脸,看到夏德里安踩在地板上的皮鞋。   对方身穿的西装剪裁精良,蹲下来的时候,会露出一截脚踝。   女声依旧悠悠然在唱,莉莉玛莲,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叼着雪茄,拍了拍艾西礼的侧脸,“起来,你的身手太学院派,士官学校教的东西不适合实战,很多地方得重新学。”   艾西礼动了动,朝夏德里安的方向伸出手。   夏德里安抱着胳膊挑眉,“怎么,还要我扶你?”   艾西礼并未缩回手,相反,他一把抓了过去——像这场单方面挨揍最开始那样、一把抓住夏德里安的领口。   下一秒,他抓住夏德里安的脚踝。   夏德里安任由他抓着,全当这人已经被揍到神志不清,他微微俯下身,想查看对方的眼睑,接着艾西礼突然冒出一句:“……了。”   夏德里安:“什么?”   年轻人小声重复着:“……抓到了。”   那之后每周一上午九点,艾西礼都会准时来到芭蕾教室,他旷掉了所有的体能课,并为此做好了挂科的准备。从他和夏德里安相处的经验判断,夏德里安会堂而皇之地占掉他的上课时间,但并不会为此负责。又或者艾西礼也可以选择不去芭蕾教室,这样他就能按时上课,期末拿全优绩点甚至奖学金。   当然,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选项。   每次训练夏德里安都会播放不同的唱片,从古典歌剧到现代派,还有各种各样的交响曲,在这方面他有一些恶趣味,每当定音鼓响起时必然会把艾西礼揍趴下,以至于后来艾西礼去参加城堡剧院的新剧首演,大幕拉开,鼓槌刚刚举起,艾西礼立刻下意识护住了头。   临近学期终的时候,夏德里安有事外出,训练被暂停。艾西礼原本可以用这段时间参加体能课的期末考试,但他没有,他在周一上午九点抵达芭蕾教室,将所有的唱片从头到尾听过一遍,直到最后一张交响乐终于落幕,他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艾西礼被人拍醒,还没睁眼他就闻到了玫瑰雪茄的气味,“地这么凉,怎么在这儿睡?”   对方语气有一丝调侃:“这么想我啊?”   艾西礼慢慢坐起身,窗外天色深黑,夏德里安没开总闸,只打开了外厅的灯,一线光亮从门缝里流进来。   夜很浓,除了一缕灯光,他只能隐约看清夏德里安的红发。   “您回来了。”艾西礼说,“欢迎回来。”   夏德里安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问:“睡得怎么样?”   艾西礼:“睡得很好。”   夏德里安:“做了什么梦?”   “没有做梦。”艾西礼下意识道。   夏德里安似乎笑了一声,接着脱下外套,盖在艾西礼身上,“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浓郁的雪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腥甜,艾西礼再次躺了回去。他听到夏德里安的脚步声,对方走到留声机旁,抽出唱片,开始播放一支小夜曲。   夏德里安将音量调小,若有若无的旋律回荡在房间中。   艾西礼闭上眼,睡意再次袭来,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夏德里安的暴力训练总让他在半夜感到疼痛,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疯长,而在更早之前,他不得不在每个梦境的间隙一次次醒来——   艾西礼突然想到,刚刚夏德里安问他,做了什么梦。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   身上的外套传来浓烈又泥泞的香气,玫瑰从梦境走入现实。   夏德里安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教师,更非手段高明的医生,他独断又专横地从艾西礼体内剜出顽疾,用火消毒,用盐清洗,一番刮骨抽髓,最后不带麻醉地缝合。   这必然是充满疼痛的治愈。   这无疑是残忍又暴烈的欢愉。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日更,谢谢大家。 第5章 女武神   后来,虽然艾西礼不再做梦,但他和夏德里安之间的训练持续了一整个学年。   “你的柔韧性还是不够。”夏德里安从艾西礼手中接过雪茄,评价道:“腰部和腿部的配合——见过城堡剧院的那些芭蕾首席吗?如果你能达到她们二分之一的柔韧度,刚刚那一击你完全能躲过去。”   “芭蕾首席的专业度非常人可比。”艾西礼道,“我接受训练,并不是为了上台跳舞。”   “战场或许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残忍也最精彩的舞台。”夏德里安把播放结束的唱片取下来,又换上新的一张,“想在这个舞台上完美谢幕,要么胜利要么死亡,你想怎么选?”   艾西礼将雪松木片放回口袋,微微后退两步,顿首,“帝国只允许胜利。”   夏德里安露出满意的神色,“说得好。”   此时是周一上午九点,艾西礼在帝国大学的第二个学期,这一年的神圣方位日尚未到来,皇后玫瑰正逐渐盛开。芭蕾教室中回荡着《女武神》的旋律,夏德里安脱下外套,将衬衫袖子挽到臂肘,他叼着雪茄,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艾西礼,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笑容如歌剧一般耀目。   他上前一步,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艾西礼猛地后撤,如今他多少掌握了夏德里安的攻击方式,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照旧被揍得鼻青脸肿——经过一年的训练,艾西礼可以做出一个公正的判断,夏德里安的身手在全帝国大概都算得上最优。艾西礼见过不少上将身边的优秀下属,其中不乏精于格斗的天才,有的还是他幼年时的老师,正因此艾西礼从士官学校毕业时体术甚至能超过一些教官,但他从未见过像夏德里安这样的人。   正如武神发起冲锋,黄昏燃烧如火,雷鸣中带有暴君般的辉煌。   比如现在,艾西礼旋身避开夏德里安的一道肘击,而后再次后撤,他退得幅度很大,几乎是远远跃开,超出了常人攻击范围的一半有余,这种后退在格斗课上未免险得过于谨慎,甚至有些耻辱,但对于夏德里安这样的对手完全情有可原——艾西礼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退得不够远,直接被对方的正踢腿踹到了教室对面的镜子上。   夏德里安完全有立场挑剔艾西礼的柔韧性,因为他自己几乎就是最完美的舞者,即使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也不妨碍他踢腿过腰,而后仍有余劲,他足尖一旋,像芭蕾中的挥鞭转那样侧过身,利用小腿的力量再次踹了过去。   艾西礼抬手格挡,用目测距离来看他判断自己躲不过这一击,但至少能护住致命部位。夏德里安下手的分寸仅限于不把学生打死,好几次他被揍到昏迷后醒来都是在医务室,纳尔齐斯几乎成了他们训练中的第三方,三天两头就要给他治伤换药。   “您完全可以行使学生权利举报弗朗西斯科。”纳尔齐斯不止一次这样建议艾西礼,“帝大不是军事学院,这种程度的训练即使在军校也算得上滥用暴力了。”   艾西礼的做法是将所有的止疼药全部冲进下水道。   芭蕾教室中发出一阵巨响,艾西礼砰地撞在镜子上。   “我十一点在军部有会。”夏德里安抽了一口雪茄,转身拎起外套,“今天就到这里。”   艾西礼爬起来,发出一阵咳嗽,“您慢走。”   “对了。”夏德里安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似的道:“新圣堂的玫瑰厅修葺好了。”   艾西礼一怔,“是吗。”   “我记得你会拉大提琴吧?”夏德里安踹开门,漫不经心地讲:“那边的天顶回响很好。”   艾西礼许久没有来过新圣堂。   他曾经有过在祈祷室练琴的习惯,后来学业渐重,又要在夏德里安的训练之间做平衡,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待在芭蕾教室,即使夏德里安不去,他也会独自练习,闲暇时甚至会自己添置一些唱片带过去听。有一次他还碰到了前来打扫的管理员,虽然十楼的教室已被闲置,对方依然带了一大盒松香打磨地板,这是芭蕾舞者的习惯,跳舞前会在鞋底涂抹松香粉,防止在地板上滑倒。   他开始逐渐理解夏德里安身上那种混沌的香气来自何处,像解析一道分子式——除了玫瑰雪茄、火药和血的味道,如今还多了松香。   新圣堂换了新的神职人员,对方不认得他,艾西礼拿出学生证,说明来意,那人恍然点头,“艾西礼先生,我听之前的神甫提过您。”   “玫瑰厅刚刚整修完毕,目前暂时还不对外开放。”对方带着他穿过走廊,推开大门,“如果是您的话,我可以每天傍晚为您预留一个小时的使用时间。”   艾西礼将琴盒放在房间正中,“多谢。”   新修葺的玫瑰厅没有再使用昂贵的玻璃花窗,但保留了巴洛克式穹顶,流动的大涡卷簇拥着繁复的山花,正中天井上悬吊着一枚金色太阳。艾西礼调整座椅,摆正防滑垫,然后保持着将琴弓贴在弦上的姿势,仰头看了天井片刻。   错觉中,仿佛有玫瑰纷纷而落。   他闭上眼,开始运弓。   艾西礼练习的曲目正是夏德里安在芭蕾教室播放的《女武神》,这部歌剧出自神圣帝国著名作曲大师之手,一经上演便迅速风靡开来。剧中讲述了战神帕拉斯与美神阿佛罗的一场赌局,她们为了黄金打赌,随着两人的赌局不断扩张,最终变成一场卷入所有人类城邦的大战。诸神为了终止混沌,命令战神与美神必须在黄昏之前决斗,胜者最终将拥有黄金。然而决斗的结局是美神与战神一同跌落山巅,雷霆将她们劈碎,又和融化的黄金混为一体,最终火焰深处焕发出新的神祇——诸神齐声歌唱,赞颂女武神的诞生。   谁将掌管所有王国的边境?   在那美与死的尽头,恺撒亦不能发起战争,   唯有女武神的光辉,   君临永恒。   旋律即将迎来高潮之时,新来的神职人员突然走进来,开口打断演奏:“艾西礼先生。”   艾西礼睁开眼。   “很抱歉。”神职人员彬彬有礼道,“《女武神》在新谕信仰中属于争议范畴,新圣堂作为新谕信仰的祈福地,这样的曲目是不被允许演奏的。”   艾西礼回过神,立刻放下琴弓,起身道:“是我冒昧。”   神职人员微微欠身,“感谢您的理解。”   并非神职人员小题大做,对方的话语意味着如今的神圣帝国、乃至整个西大陆的政教核心——神谕信仰。   西大陆由五个国家组成:神圣帝国、查理曼帝国、白金汉国、莱赫王国和叶尼涅帝国。其中叶尼涅帝国疆土最为广袤,横跨东西大陆,也是政教体系的例外,在整个西大陆,叶尼涅是唯一崇尚无神主义的国家。   除此之外,其余四国都有着源远流长的神谕信仰,在更古老的君主时代,君权神授是帝王统治的前提,而在帝制消解的如今,神谕信仰在各国依然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在西大陆最南端有一处小岛,名为亚历山大城,这是一座独立于所有帝国之外的圣城,由有着千年历史的圣廷统治,每个信徒在一生中必然会前往圣城朝拜,亚历山大城中没有国籍之分,只有信仰的统一。   在十七年前的大战过后,亚历山大城依旧是维系各国关系的平衡点,每年圣城都会定期召开外交会议,遍布各国的圣堂也有着外交豁免权。之前夏德里安在玫瑰厅杀人,事后消失许久,艾西礼猜测他可能是去处理繁琐的外交流程了,考虑到新圣堂在帝国拥有的特殊权限,后续必然很麻烦。   而艾西礼演奏的《女武神》则来自神圣帝国本土的神话传说,一种比神谕信仰更古老的存在,它发源于帝王诞生、圣廷成立的数千年之前,由西大陆上最早的先民所传唱的歌谣。   这种神话传说没有神谱、典籍和正史记载,只散见于童话和古歌之中,自十七年前神圣帝国提倡艺术复兴开始,许多艺术家将这些零落的片段重新整合,再度搬上剧幕。   这种剧目和正统神谕信仰最大的冲突在于,神谕信仰是一神主义,信仰体系中只有唯一的至高神,除此之外还有圣母、神使等存在,但神处于独一无二的绝对地位,忠诚的信徒必将被神拯救。   而《女武神》中存在着众多神祇,祂们嫉妒、贪婪且易怒,几乎有着和普通人类无异的七情六欲,但又超凡脱俗,人类是无法被这样的神拯救的,神不垂恤人,但人也可以欺骗、利用乃至篡夺神的权柄,人可以向神发出挑战。   由于神圣帝国对艺术秉持的开放风气,这种剧目被大多数国民所接受,但宽容仅限于舞台之上。艾西礼在玫瑰厅演奏《女武神》实在是巨大的冒犯。他将大提琴收回琴盒,觉得今天最好还是到此为止。   回去的路上艾西礼路过萨赫咖啡馆,建筑外撑起遮阳蓬,摆放着许多散座,此时已坐满了人。时间已是傍晚,大部分桌子上都摆着炸牛排和苹果炖锅,这是慕德兰的特色菜,艾西礼不怎么在这个时间到咖啡馆,但此时他在街边驻足片刻,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提着纸袋从精品店中走出的侍者、手上拿着一大摞剧院指南的旅行团、还有许多支着画架的帝大学生……远东饭店中传来出酥皮点心的香味,红酒在橱柜中熠熠生辉,堆满了提筐的橙子多得几乎要溢出来,加了奶油和威士忌的咖啡冒出热气,慕德兰饮用咖啡的时髦方式有许多种,但是在这样的傍晚,连夕阳都是玫瑰色,自发聚集的学生乐团在街角演奏圆舞曲,在这样的傍晚,老顾客们往往会选择一杯加了威士忌的咖啡,顶部还要打一泵奶油。   艾西礼看着侍者从咖啡馆内走出,将一盏银盘放在客人面前,揭开盖子,里面是一道海产什烩,由鲷鱼和青口贝炖煮而成,还要加上西红柿、茴香和藏红花。这不是经典特色菜,却是萨赫主厨最擅长的一道作品,它甚至不在菜单上,会点它的无疑是精通慕德兰美食的本地人。   接着他将视线,目光一顿。   点餐的人居然是夏德里安。   艾西礼背着琴盒走过去,“老师。”   夏德里安抬了抬手,算作招呼,艾西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座,他晚上吃得很少,更不曾在咖啡馆用宵夜或者打发时间,周围的座位早已满客,许多人在吸烟、享用葡萄酒以及大声交谈。艾西礼并未觉得不适,只是有些不习惯,他更适应早上七点的萨赫咖啡馆,窗边的座位、晨钟声还有排版精良的早报,一切井然有序,而非此时无数盏苹果炖锅和炸牛排混在一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咖啡,有的加了肉桂粉和巧克力,有的加了甜炼乳,还有的肯定兑了伏特加,他闻到了直冲头顶的烈酒气味。   接着他又看到夏德里安的餐桌,彻底移不开视线——有一瞬间艾西礼开始怀疑夏德里安是不是把菜单上所有的东西都点了一遍,碗碟摞得山高,汁水丰厚的派、红酒炖牛肉、整筐的黑麦面包以及乳酪拼盘,还有一大盘盛在碎冰里的牡蛎。   艾西礼看到夏德里安只花了一分钟不到就把刚刚端上来的海产什烩吃得精光,用面包抹盘子,随即侍者就把空出来的碗碟收下去,又端上一盘搭配了甜芥末的白香肠。   夏德里安吃完香肠,从桌子底下捞出一瓶白葡萄酒,咬开瓶塞灌了一大口,这才看向艾西礼:“站着干什么?坐。”   艾西礼有些谨慎地看着他,“……老师吃饱了吗?”   “早着呢。”夏德里安开始啃乳酪,“吃饭了没?没吃自己点,我没点多余的份。”   话音未落,侍者又上了一盘煎饼。   艾西礼就坐,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一大堆酒瓶,将琴盒放在旁边,“我晚上吃得很少。”   夏德里安把三张煎饼摞在一起,咬了一大口,边吃边斜眼看他,“那宵夜呢?”   “我不吃宵夜,十点半是我的就寝时间。”   夏德里安估计是没见过他这样的年轻人,想了半天,诚恳道:“跟你过日子肯定省钱。”   “我觉得更合适的说法是,会有储蓄资金以备不时之需。”艾西礼看着夏德里安把盘子摞得更高了一层,“老师缺钱用吗?”   “我所有花销都走军部的账,这你得去问会计。”夏德里安道,“不过你刚刚那个说法挺有经济学的风格——你对数字有天赋,帝大二年级就可以选择专业院系了,有没有想过学金融?”   “没有。”艾西礼实话实说,“我对经济不是很有兴趣。”   夏德里安“唔”了一声,不予置评,开始风卷残云剩下的饭菜。   艾西礼注意到他摘了在学校戴的眼镜,换掉西装,现在穿的是军部的制服。   军部的衣服其实很扎眼,夏德里安的相貌更引人注目,再配上这副吃相——艾西礼不合时宜地想夏德里安说不定可以去剧院卖票,什么都不用做,光在台上吃饭就是一幕荒诞戏剧,甚至有些暴君般的古典意味,在一丝不苟的军装之下,野蛮也成为了美的一部分。   好在他们这个位置隐秘,和其他散座之间隔着一些绿植,否则很难想象这里会围上多少人。   夏德里安看了看艾西礼的琴盒,“刚从新圣堂回来?”   “是。”艾西礼答道,“玫瑰厅刚刚修整完毕,换掉了之前的花窗。”   “可惜了。”夏德里安将剩下的煎饼吃完,拍了拍掌心残渣,“玫瑰厅的花窗是在亚历山大城定制的,当初运到慕德兰可是花了不少钱。”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又带着些情真意切的惋惜,仿佛当初朝玻璃开枪的人不是他一样。   艾西礼想起夏德里安在新圣堂杀人的那个傍晚,觉得对方打碎玻璃时的神情只能用两个字概括。   尽兴。   他这么想了,便也直接这么说了出来,“我觉得您那时很高兴。”   夏德里安一下子就听懂了艾西礼在说什么,他靠在椅子上,饱食后的神色带着狮子般的慵懒,“当然。”   艾西礼:“您为什么会高兴?”   夏德里安:“你猜。”   艾西礼:“因为外交文件失窃一事得以解决?”   夏德里安:“这是其一。”   艾西礼:“因为人对美的东西会有一种破坏欲?”   夏德里安:“这是其二。”   艾西礼:“还有其三?”   夏德里安:“还有其三。”   艾西礼沉默下来,许多可能性在脑中划过,他将它们一一筛选,比较,最后挑出最有可能的那一个。   即将开口的时候钟声响起,远处黄昏已尽,咖啡馆周围的音乐、灯光和人群正在形成某种布景,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钟声结束,他再欲开口,又被身后传来的巨大欢呼打断。   从嘈杂声来看,似乎有一桌客人刚刚求婚成功。   夏德里安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新的红酒,“刚好今晚遇上,省得我再托人带话——你的训练要停一段时间。”   艾西礼坐直了,“为什么?”   “军部有事。”夏德里安的回答很简洁,“我的休假结束了。”   艾西礼抿了抿嘴,知道自己不能再问,夏德里安在满桌餐具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一个没用过的高脚杯,他倒了一个杯底的红酒,问艾西礼,“能喝酒吗?”   艾西礼接过酒杯。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唤来侍者,“请给我一份炸牛排。”   夏德里安挑眉。   待饭菜上桌,艾西礼拿起刀叉,看向夏德里安。   “在您离开之前。”他问,“能陪我吃一顿饭吗?”   夏德里安歪了歪头,接着打个响指,对前来的侍者道:“按照我之前的宵夜菜单,提前上。”   侍者训练有素,迅速将夏德里安面前的桌面清空,重新开始上菜,很快又摆满了一大桌。   他们再次开始吃晚饭,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有用餐的声响在桌面回荡。咀嚼的声音,刀叉摩擦的声音,皮肉划开的声音,苹果汁水迸溅,夏德里安吃饭速度很快,这人的胃简直像个无底洞,待艾西礼将牛排吃完,他也差不多将整桌的饭菜扫荡干净。   最后,饭桌上只剩下了一盘牡蛎。   碎冰已经融化,生白的牡蛎盛在银质托盘中。   艾西礼放下刀叉,抬手想要结账,却被夏德里安打断,“不用结,记我账上就行。”   “老师。”艾西礼开口。   他抬眼看着夏德里安,“那天在玫瑰厅,您对我说——我肯定会被帝大录取。”   灯下,夏德里安拈起一枚牡蛎。   牡蛎是个很引人遐思的食物,月球表面般崎岖的外壳上闪烁着磷光,撬开后的白肉像珍珠和粘痰混合,散发着圆润的腥气,本质是月亮的遗|精。   他将那黏白的肉凑到唇边,无比娴熟地吮入口中。   继而笑道:   “这是其三。”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台前与门后   自那日在萨赫咖啡馆的晚饭后,艾西礼有小半年没有见到夏德里安。   他在帝大的第二学期已经结束,即将升入二年级,这也意味着他需要选择一门专业作为今后的主攻方向。艾西礼的成绩很好,许多院系负责人都和他进行过对谈,有的甚至开出了相当优渥的条件。   艾西礼旷掉了第一学年所有的体能课,甚至没有参加补考,他本以为自己肯定拿不了奖学金,但是看到成绩单后他不禁感到意外——体能课一栏,他的成绩是全优。   后来是纳尔齐斯解答了他的疑惑,校医在某次谈话中告诉他:“你的体能课教师一栏是空着的。”   虽然艾西礼早已不再接受诊疗,但偶尔也会去校医室坐一坐,纳尔齐斯收藏了相当丰富的茶叶品种,且乐于与人分享。校医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艾西礼的成绩单,“弗朗西斯科是帝大特聘,虽说他的教学风格比较独特,但学校认可他教出来的学生。”   艾西礼思考片刻,问:“您和老师很熟悉吗?”   “差不多。”纳尔齐斯悠悠然喝茶,“想问什么?”   “老师他,之前有没有过别的学生?”   “人是社会关系的集合。”纳尔齐斯笑了,了然地看着艾西礼,“您在进入帝大之前,又有没有过别的老师呢?”   “……是我冒昧了。”   “无妨。”纳尔齐斯露出体贴的笑容,“毕竟是年轻人。”   艾西礼想了想,又问:“您平时喜欢喝什么品种的茶叶?”   “哦。”纳尔齐斯顿时笑得更开心,“那可有不少选择。”   次日,艾西礼几乎买空了选帝侯大街上的茶叶精品店,送货上门时纳尔齐斯非常慷慨地写了一份清单,递给艾西礼,“这是弗朗西斯科平时喜欢的东西。”   夏德里安喜欢的东西不杂,主要是雪茄和美食,尤其是各地的特色菜,从产地来看夏德里安的足迹范围遍布整个西大陆,甚至在远东联盟和新大陆也有一些涉猎。有的菜品艾西礼甚至从未听说过,从名字几乎难以判断这竟然是一道菜,他把不认识的东西全部列下来,然后开始泡图书馆,一个一个查。   帝大的夏季假期很长,有整整三个月,艾西礼在宿舍住了一个月,最终决定回一趟家。   确切的说,是上将宅邸,宅邸位于慕德兰城郊,坐拥一大片庄园。   艾西礼抵达宅邸时是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他自己租了一辆车,从帝国大学一路开到城郊。他没提前通知任何人,前来应门的管家看到他,一愣,立即道:“少爷回来了。”   “我住两天就走。”艾西礼道,“温室到打理的季节了,回去的时候我会把车开走。”   他没带任何行李,后车座上只放着大提琴盒,管家知道艾西礼的习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只好看着艾西礼把琴背在身后,而后说:“上将在家,昨夜有客人。”   艾西礼点头,“我不会在餐厅用早饭。”   “上将最近提到了您。”管家说,“或许您可以去打个招呼。”   “不必,有什么事您可以在温室找到我。”艾西礼径直走上台阶,“早饭照例,给我一桶冰就行。”   艾西礼很久没有回过宅邸,读士官学校时他有四年不在慕德兰,进入帝大更是一直住在宿舍,掐头去尾,也只有准备帝大入学考试时在宅邸中住过几日,后来为了离新圣堂更近一些,他便搬到了选帝侯大街的旅馆。   宅邸中倒是一直保留着他的书房和卧室,除此之外,大宅中有很多客房,在艾西礼的童年记忆里,这些客房中住过不少人,从上将赞助的艺术家到军部不透露姓名的访客。艾西礼对这些记忆很模糊,但他最近开始回想,或许在他还年幼的某个时间段,夏德里安曾来拜访过。   不过在他所有关于宅邸的回忆中,最常出现的场景是温室。   艾西礼很小的时候对植物学有过一些兴趣,后来这种兴趣慢慢向生物和人体拓展,蔓延出多种分支,比如为了记录样本,他学习了素描的技巧,同时掌握了许多关于博物学的知识。艾西礼这次回来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方面他需要清理温室,另一方面,他觉得或许温室会给他灵感,让庞杂的思想整合,帮他选择出最合理的那个专业。   温室位于宅邸最东侧,和主楼隔着一片松树林。   艾西礼推开玻璃门,金属门框吱呀一响,他眯起眼,看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尘埃。   或许是出于对私人空间的尊重,上将从不派人打扫这里,地上落了一层积灰,艾西礼将封住窗户的爬藤拽掉,开窗通风,又将所有的防尘布揭下来,接着从储藏室拿出清扫工具,开始清理卫生。   温室不大,即使如此艾西礼还是忙了大半天,等全部清理完毕,阳光正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艾西礼将落地灯摆放好,通电,最后拉开总闸。   整座玻璃温室在黄昏中亮了起来。   因为艾西礼很少回来的缘故,温室里几乎没有什么植株,但是各种标本和记录手册放了满满几个架子,还有一张相当厚重的写字台,清理完毕后几乎像个玻璃书房。艾西礼拧开水龙头,细小的喷雾在四周漫开,为黄昏带来一丝清凉。   他打开大提琴盒,在温室正中坐下,开始拉琴。   会客厅中,正在和客人们讲话的上将顿了顿,摇铃招来管家,问:“弗拉基米尔回来了?”   “是。”管家恭敬道,“您昨夜吩咐会议结束前不准打扰,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您。”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少爷说住两天就走。”   上将点头,神色不变,而后重新看向长桌两边的人,“我们继续之前的议程。”   艾西礼和上将之间其实不存在过大的冲突,更微妙地说,他们的亲缘关系以理性为主。除了当年就读士官学校时上将曾动用铁腕把艾西礼从艺术文理学院中捞出来,一路扣押到邻省,在其他的人生选择上,上将从未干涉过艾西礼,甚至对他选择帝国大学而非军事学院保持默许。如今两人虽然都在慕德兰,却很少见面,或者说这种会见是单方面的,艾西礼经常在早报上看到关于上将的报道。   艾西礼在宅邸的日子风平浪静,他在温室里搭了一张行军床,得以不必踏入主楼一步。管家每天定时送饭,剩下的时间他全部用来重温架子上的各种笔记,植株、生物、人体、神经官能,学问如恒星般在半空闪烁。他早睡早起,按时训练,以最充沛的精力将所有的知识吸纳再转化,偶尔有思路卡住的时候,这时他会去飙车,像呼啸的风一般把整个城郊的道路从头碾到尾,或者,在黄昏中演奏大提琴。   数日后,艾西礼合上最后一本笔记,他并拢双手,闭目沉思片刻,最后起身离开温室。   走进主楼。   他对前来的管家道:“我需要和上将见一面。”   “好的少爷。”管家道,“但是上将正在开会,您可能需要等一等。”   艾西礼:“那我去绿厅等。”   管家:“明白,需要给您备茶吗?”   艾西礼:“不必,给我一桶冰。”   绿厅是个小待客室,距离会议室不远,这个房间没有通电,管家放好冰桶,在四处点上蜡烛,朝艾西礼道:“少爷,上将最近很忙,经常开会到很晚。”   艾西礼点头,“我知道。”   管家退下,艾西礼将窗帘拉开,看着自脚下蔓延至远处的庄园。上将宅邸入夜后往往很安静,但是从远处看,有几个窗口经常彻夜亮着灯,比如会议室。艾西礼幼年时偶尔睡不着,半夜光着脚在长廊上到处乱转,有时会走到会议室门口,门缝中泻出一线灯光,还有浓烈的香烟和烈酒气味。   后来艾西礼逐渐发现,并不是每个晚上他都有在宅邸中漫游的权力,那些他能够靠近会议室的夜晚,往往经过了上将的默许,次日清晨上将通常会叫他一起吃早饭,同时用餐的还有前一夜的客人。艾西礼要尝试将听到的各种片段、流言以及玩笑话组织起来,从中判断出最核心的内容。   自那时起,他便学会了收集和筛选信息。   从回到宅邸到现在,艾西礼基本每个晚上都能看到会议室亮着灯。上将通常很忙,但彻夜至此的场景也并不多见。艾西礼拎着冰桶走到绿厅外,看着不远处的会议室大门,他闭上眼,一边侧耳倾听会议室传来的声音,一边嚼着嘴里的冰。   不知过了多久,艾西礼将一桶冰全部吃完,也差不多弄懂了一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会议室里几乎全部都是军部的人,有几个声音他不熟,应该是近两年新提拔上来的,事儿不小——军部的密探拿到了一份关于莱赫王国的军事情报。神圣帝国和莱赫王国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两国都铆足了劲互相打探,彼此的军事信息更是重中之重。   拿到这份情报想必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但半路出了岔子,莱赫王国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风声,派出人手在半路截杀。   现在军部连人带情报,全部困在了亚历山大城。   亚历山大城在整个西大陆的地位都很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座圣域可以说是西大陆最安宁的地方,也可以说是西大陆最混乱之地。安宁在于一切国家的武装力量都不能进入圣域,但这只是条约表面的文明,自十七年前大战结束,各国从未有过一刻停止往亚历山大城安插人手。艾西礼听过一个笑话,在亚历山大城,路边的乞丐可能都有着杀人的本领。   走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领着一名访客走了过来,艾西礼认出来者身份,是国防大臣的机要秘书。   目前国会最有影响力的派系分别为中心派与社会派,国防大臣属于中心派。   而上将一直是社会派宣传的代表人物。   艾西礼站在阴影里,靠着古老的大座钟,秘书压根没看到他,直接走进会议室。房间中的讨论因为对方的到来静止一瞬,艾西礼听到对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带来大臣的最终决定……”   管家从房中退出,将门留出一道缝隙,朝座钟旁的艾西礼微微躬身。   艾西礼点头,朝门口走近了些,随即听到房间中爆出一阵喧哗,有人在拍桌子,“这是机动局费了三条人命换来的情报,你们说放弃就放弃?!”   “大臣的意思并非放弃,而是无法直接支援。”秘书道,“目前亚历山大城的局势很微妙,帝国不方便直接派遣人手入内。”   有人发出冷笑:“你们哪次是直接派遣人手入内?差遣人的时候可不是这副说辞。”   “目前军部在这件事上造成的后果,已经超出了内阁的预料。”秘书道,“外交大臣也请我提醒诸位,机动局在莱赫王国掀起的风波已经惊动了很多人,很可能会破坏之前两国缔结的外交协议。”   外交大臣和国防大臣都是中心派,有此番说法很正常,一番争论后,上将的声音传了出来:“拉尔夫卿的意思是,要放弃这件情报?”   拉尔夫是国防大臣的姓氏。秘书圆滑道:“大臣的意思是,可以让机动人员原地待命,静观其变。”   笑话。艾西礼在门外面无表情地想。这种态势下静观其变,和等死没有任何区别。   “莱赫王国如果知道了情报泄露的消息,那么无论帝国到底有没有真正拿到原件,在莱赫眼中都会是我们已经得手。”上将淡淡道,“这么百般推脱,拉尔夫卿到底顾忌的是谁?”   秘书被问住,片刻后道:“总之,大臣的决定我已经传达到,内阁无法就此事进行任何支援。”   上将嗯了一声,“那么总参部就只能执行自主决议了。”   在帝国宪法中,国防大臣是军队的最高文职领导,但由于历史传统的影响,军方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有自主性,高级军官团的地位相对独立。因此上将虽不曾在内阁任职,依然在许多事务上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上将说出的“自主决议”,意味此事就此脱离内阁控制,由军部全权负责。虽然最初获取这份情报是内阁的授意,但一旦军部开始履行自主权,这份情报最终将归属军部,内阁甚至不具备过问资格。   秘书显然有备而来,道:“诸位想必知道如今的营救难度,若非如此,军部也不会联系内阁尝试走外交渠道。如果军部决定自主决议,那么必须为后果全权负责。”   话已至此,艾西礼已经有点开始走神。任何上将决定的事情都不容更改,今夜既然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必然也为后果做好了准备。   多说无益。   房间里的秘书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艾西礼听着座钟的走针声,微微出神。会议大约即将结束,剩下的无非是过场,他在心里排演了一遍待会儿要和上将说的话,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他就能返回帝大。   座钟发出响声,十二点到了。   钟声里,秘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您应该很清楚支援的困难性,据我所知,目前军部没有任何能够配合他的机动人员。”   “没有人能够配合莉莉玛莲。”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亚历山大城   艾西礼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会议结束。   待客人离开,他敲响书房的门,“上将。”   不待对方开口,他径直道:“我可以去支援夏德里安教授。”   “我知道他在给你上课。”上将倒了一杯酒,声音从书桌后传来,“亚历山大城不是帝大教室,你最好考虑清楚。”   艾西礼:“我想好了。”   上将:“夏德里安是军部的重要财产,如果他出现意外,对于军部而言将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艾西礼:“我去支援老师的目的正在于此。”   “你没听懂。”上将喝了一口酒,抬眼看他,“我可以接受死去一个儿子的损失,但是军部不能接受因为一个帝大学生折损一名最优秀的机动人员。”   艾西礼面色不变,“您认为老师会因我而受伤?”   “我认为你的专业素养不足以与夏德里安匹配。”上将道,“军事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也做不到这一点。”   “我可以和老师打配合。”艾西礼道。   上将似乎被他这种说法微妙地娱乐到了,“你最好不要沉迷某种过家家游戏,夏德里安不止你一个学生。”   艾西礼和桌子后的人对视片刻,而后开口:“我当然为作为老师的学生感到骄傲。”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先是我。”   他站在门口,平静地叙述一个如同真理的事实。   “即使是同样的教导,我能够从他的言语中得到更多。”   凌晨三点,艾西礼离开宅邸,他有半天的时间做准备。   离开前上将给他看了一份资料,里面是关于此次事件的详细报告:数月前,有人在黑市开出高价,声称要出售关于莱赫王国的军事秘件。军部设法派人得到了整份文件,其中显示莱赫王国正在秘密增兵。   十七年前莱赫属于战败国,和平条约明文规定了莱赫的军队上限,如今看来出于各种目的,莱赫决定打破条约。军部派出的人手传来消息称,文件中有更为详细的数据,具体记录了莱赫如今的战力部署和军备状态。   但这份文件没能成功送回神圣帝国,军部的人在南部边境遭遇截杀,情急之下只能避入亚历山大城。圣城中有严格的戒杀令,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机动人员的安全。   军部最后收到的情报是一个地址,从之后的杳无音讯来看,夏德里安大概率不会死,但很可能已经被困,甚至被关押。   资料不能带出书房,艾西礼花了半个小时将全部内容记住,包括夏德里安最后送出的地址。   “我还要去军部大楼,你有十五分钟。”上将说着披上大衣,“有什么问题就问。”   “我只有一个疑问。”艾西礼思路清晰,“我记得中心派是坚定的反战主义,如果这份文件事关整个西大陆的和平,拉尔夫卿为什么不对军部提供帮助?这说不通。”   上将:“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你排除了哪些可能性?”   艾西礼一条条陈述:“第一种可能——中心派内部发生分歧,但如果是这样,军部完全可以借力打力,从某一方那里得到想要的援助;第二种可能——拉尔夫卿出于对军部的个人情绪拒绝支援,这就更说不通了,我记得拉尔夫卿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老人,很有手腕,不会因小失大;第三种可能——军部得到的文件是假的,或者文件中的内容是假的,因此中心派认为可以放弃援助,但若真是这样,戏演一演也就算了,军部派出去的人手不会遭遇如此巨大的困境。”   他说完顿了顿,又道:“还有第四种可能。”   上将用食指叩着桌面,嗯了一声。   “机要秘书今天在会议室进行的发言,不仅涉及到拉尔夫卿,他还提到了外交大臣。”艾西礼道,“我认为,这件事的关键,与拉尔夫卿、外交大臣两人有关,他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共同点,正是这个共同点导致了他们做出同样的决定。”   “从我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尚无法判断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到底是什么。”他承认,“这是我的失误。”   上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共同点是什么。”   艾西礼看向上将。   “拉尔夫卿和外交大臣都出身旧贵族家庭。”上将道,“十七年前,不,应该说二十年前,战争开始之前——神圣帝国大部分贵族世家都尊崇旧谕信仰。”   “战争结束之后,连圣廷都开始以新谕信仰为尊,五国中除了不信神的叶尼涅帝国,只有一个国家是例外。”   房间中,两人对视。   艾西礼明白过来:“……莱赫王国一直保留了旧谕传统。”   书房的窗户突然被吹开,帘幕翻滚,起风了。   “军部只能给你提供前往亚历山大城的船票,以及短期证明。”上将道,“我建议你在抵达三天内更换身份。”   “明白。”艾西礼言简意赅,“我有渠道。”   艾西礼将大提琴放在车后座,油门踩到底,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回市区。他没去选帝侯大街,而是将车开到中央城区外围的河滨大道,这里是商户聚集之地。艾西礼将车停在路边,径直走向街角的一处地下酒馆,看门的伙计不认得他,抬手要拦,艾西礼道:“我找林。”   伙计胳膊一顿,重新打量艾西礼,“老板现在不见客。”   艾西礼思索了一瞬,好像在考虑采取什么行动,随即他掏出钱夹,拿出一大把现金,“我赶时间,麻烦你告诉他邻省有事。”   “这位少爷,听不懂人话吗。”伙计斜眼看了看钞票,似笑非笑,“我说了,老板现在不见客。”   “那就恕我冒昧。”艾西礼将钱夹塞回口袋,下一秒,一脚踹了出去。   他的速度极快,伙计压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踹得飞出老远,一头砸在酒吧大门上,门框哐啷一声巨响,半扇门直接掉了下来。   伙计半天没爬起来,艾西礼从他身边路过,“我会跟你们老板说报销你的医药费用,抱歉,我赶时间。”   片刻后,林连雀哭笑不得地走进包厢,“我说大少爷,什么事这么急?”   他端着茶盘,里头是一套青瓷盏,“刚到的碧螺春,这是今年广州最早发出的一批茶货,尝尝?”   艾西礼看着他将门关上,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一个身份。”   “嗯哼。”林连雀坐下来,“具体有要求吗?”   “我要去亚历山大城。”   林连雀倒茶的动作顿住了,他琢磨了一下,“我是不是不方便问?”   艾西礼看着他,没说话,林连雀见状耸耸肩,“行,问题不大,你把抵达时间告诉我,到时候会有伙计去接应,什么时候走?”   艾西礼:“今天下午。”   林连雀一口茶喷出来,“今天下午?你是当我能上天还是能御剑?这时间打电报都来不及!”   “不需要万全准备。”艾西礼往后坐了坐,避开林连雀喷出的茶水,“能在亚历山大城滞留一周就行。”   “一周?”林连雀抹了把嘴,“你能搞定?”   艾西礼只问:“能办吗?”   “能是能,但是肯定有风险……”林连雀说了一半摆摆手,起身道,“得,我担心你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等着。”   林连雀出门吩咐伙计,包厢中只剩下艾西礼一人。   这间地下酒吧其实有艾西礼一半的股份,但他从来不管,以至于客人和帮佣都只知道老板姓林。   艾西礼和林连雀在六年前相识,那时林连雀还是个初来乍到的远东青年,连帝国语都说不利索。彼时艾西礼正学着自力更生,在慕德兰认识了一同睡大街的林连雀,他们尝试合作,在赌场里赚了一点钱,去地下市场做投机生意,理所当然地杀过几个人。直到有一天又有人因为被两个小鬼抢了生意找上门,艾西礼把枪架到窗台上,却被林连雀拦住。   本金够了。林连雀拨拉着算盘,用荒腔走板的帝国语跟他说:以后咱们可以做文明买卖了。   林连雀心里有一杆秤,他很清楚自己的“本金”能够在秤钩上支撑多大程度的筹码。这人动起手来不比艾西礼心慈手软,但那日对方出门,和气势汹汹前来找茬的人一番攀谈,对方居然非常客气地走了。   都是混口饭吃。林连雀事后说:和气生财,你死我活不如大家都上桌吃饭嘛。   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林连雀又拿出账本和茶具,跟艾西礼讲:我们广州人义利并举,有三样东西最重要,算盘、账本和茶。算盘千两银,账本万两金,茶叶金不换。咱们喝过茶,就是金不换的交情,以后你的忙我帮。   艾西礼听不太懂林连雀乱七八糟翻译过来的俚语,但他听说过林连雀的出身——远东联盟十三行。   即使是神圣帝国,也希望和十三行进行贸易,选帝侯大街上的东方商店有着相当惊人的流水,全世界都知道,最赚钱的买卖就在十三行。   在那个全世界最富饶的远东城市,几乎每个人都是天生的商人。艾西礼于商业并不精通,但他听说过广州商人,以和善狡诈闻名,有时又不可思议地慷慨重义。   他们买下了河滨大道的地下酒馆,林连雀还寻思着艾西礼长得文质彬彬,要想法子搞个学历给他撑门面。直到某天早上酒馆打烊,林连雀出门倒垃圾,被后门锃光瓦亮的军部专车闪瞎了眼——他还以为是谁得罪了帝国官员,脑子转得飞快,正要上前扯皮,却看见车上下来一名管家打扮的人,很礼貌地跟他讲:我来找我们少爷。   后来林连雀才知道艾西礼压根不需要买学历,这人本就是艺术文理学院的在读生,某日深夜暴力打昏警卫后翻墙逃走,已经翘了大半年的课。   林连雀非常顺手地卖了艾西礼的行踪,并在得知对方被抓到邻省读书时送信说:咱俩现在的本事肯定干不过上将,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哥们儿我在慕德兰很想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咱们毕业再见。   艾西礼在包厢喝完了一壶碧螺春,林连雀推门进来,“妥了,还有别的事没?要不要从账上给你走点钱?将帝国纸钞换成亚历山大金镑挺麻烦,最好提前备点。”   艾西礼嗯了一声,又说:“我有一个问题。”   “你别这么客气。”林连雀真诚道,“我害怕。”   艾西礼:“你真的能上天御剑吗?”   “能啊。”林连雀满口道,“我拉屎还能变金子呢,你想看吗?”   艾西礼心平气和,现在是他有求于人,很能忍辱负重:“不想。”   林连雀见好就收,“什么时候走?厨房蒸了虾饺和烧麦,走之前吃点?”   “给我一桶冰。”艾西礼道,“我还有一些别的事要问。”   林连雀吩咐人拿来冰桶,续满茶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在榻上,“说吧,想知道什么?”   艾西礼:“我需要了解亚历山大城。”   林连雀喝了一口茶,寻思片刻,笑道:“亚历山大城啊——”   开满帝国大学的皇后玫瑰就来自亚历山大城。   亚历山大城位于西大陆南端的一处海岛上,这座圣城千年来一直以海风、白色大理石建筑和盛产玫瑰闻名于世。   城市最西边有一处高地,斜坡上保存着古神庙遗址,城市中心由新圣宫、科学院和诸国会堂三座建筑构成,大三角区域周围环绕着众多湖水和玫瑰园,再往外,就是各国杂居之地。   西大陆五国在亚历山大城都建有使馆,分别占据了城市的五条干道,除此之外,东方诸国与新大陆的商人也会远道而来,建立自己的住宅和街区。   自十七年前大战过后,亚历山大城采取更宽容的治理之策,即使不是神谕信徒,也能在本国所属的街区里建设异教庙宇,除了必须遵守的圣城法典以及和平条约,其他一切行为都在默许之内,各街区可以按照自己的传统处理争端,但一旦触及条约或者法典,则必须提交给圣宫法庭。   如果说广州是当之无愧的万城之城,那么亚历山大城在世界上的地位几乎仅次于广州。这座海岛城市毗邻西大陆南部的黄金海峡,海峡尽头则是莱赫王国、神圣帝国、查理曼帝国三国交界之地。千年来无数争端发源于此,亦在此地结束。   帝王消逝、权力更迭,诸国不断分裂又吞并,唯有亚历山大城伫立始终。   艾西礼坐火车到帝国最南端,从海峡港口乘船,经过半天可以抵达亚历山大城,圣城唯一的港口位于海岛东部,经过层层手续,艾西礼拿到一份为期三天的通行文件。   他走出海关,抬头便看到了亚历山大城最著名的神谕之门。   艾西礼在无数歌剧和油画中都见过这座门,由白色大理石砌成,城门内外开满了皇后玫瑰。相传这座门由第一批神谕信徒所建,那时海岛上有一座巨山,信徒们凿空山体,从中挖出象牙般洁白的石头,先知认为这是神的馈赠,于是决定用其建造高耸入云的城门。   据说在千年以前,西大陆从未有战争爆发的年代,最虔诚的信徒通过神谕之门,看到的将不会是人类城市。   而是登临神的国。   现在是傍晚,艾西礼穿过城门周围成群结队的商户和旅游团,他提前背下了整座海岛的地图,一路穿行,从大三角区域绕到城市南部,路过几处玫瑰园,最终来到一条街区前。   街区入口伫立着巨大的朱红牌楼,飞檐斗拱,艾西礼不认得匾额上的文字,但他听林连雀说起过。   这里是远东商人在亚历山大城的聚集地,朱雀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掌心铁   林连雀提前打过招呼,有本家伙计一早等在牌楼下边,看见艾西礼便招呼道:“是艾先生吗?林老板让我来接您。”   在艾西礼打过交道的商人中,远东人似乎有着极其惊人的眼光和记忆力。每个商人都精通数门语言,林连雀不需要纸笔就能心算成千上万的流水,眼前的伙计也不例外,对方的帝国语几乎没有口音,艾西礼从没见过他,但伙计一眼就认出了艾西礼,“老板跟我描述过您的相貌。”伙计领着艾西礼往街内走,笑笑,“真是一表人才。”   朱雀坊内的建筑大多以木结构为主,许多店铺外都挂了竹帘,用青瓷缸栽培碗莲和锦鲤,街道上漂浮着水沉香的味道。   艾西礼看到各家檐角都挂着鸟笼,林连雀跟他讲过,朱雀坊以鸟雀为标识,各大商号都养着自家专有的鸟禽,门前挂谁家的鸟,屋里就做谁家的买卖。比如林记商号,专养暗绿绣眼鸟。   “这鸟在广州好活得很,地摊就能买,结果来西大陆一养一个死。”林连雀不止一次抱怨,“为了把这玩意儿在亚历山大城养活,我也算是花了小半个家底。”   艾西礼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养的鸟越珍贵,在朱雀坊的声名也就愈盛。   伙计带着艾西礼拐了个弯,走进一条朝阳大街,一眼望过去,两边的铺面前都挂着暗绿绣眼鸟。   伙计将艾西礼带进一家茶室,上二楼,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原本是学徒住的地方,先生来得急,最近坊内几家商号有些冲撞,各家都盯得紧,人手排不开,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海涵。”   话虽如此,房间其实已经安排得很周到,外看隐秘,内看开阔,四周屋舍相连,情急之下也方便退走。艾西礼放下行李,点头道:“有劳。”   “老板说了,艾先生是贵客。”伙计言语很儒雅,微微拢袖,温文道:“贵客临门,林记商号十八家铺面扫榻相迎,艾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我跟林说过此行目的。”   “是。”伙计道,“已经安排妥贴了,先生稍等。”   片刻后,有人端着瓷盘进来,里面是染料和清水。   一个小时之后,艾西礼换上伙计送来的青绸衣裤,将药水滴入瞳孔,闭目片刻后,再睁开。   他看了镜子一眼,黑发黑瞳,脸型轮廓经过修饰,此时的他看上去几乎就是个东方青年。   “先生的眼神收一收。”伙计提醒道,“别的都妥帖。”   艾西礼想了想,把眼睛垂下来,伙计赞道:“这便很好了。”   夏德里安最后送出的藏身地点在玫瑰园附近的一处旅馆,艾西礼去探查过,不出所料,人去楼空。   亚历山大城内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夏德里安历来独断专行,很多和他搭档过的对象都抱怨过他的难以合作。   但是艾西礼有门路,或者说他的办法是个西大陆公认的事实——无论什么消息,远东商人一定有线索。   豪商们的商路,历来以金银和消息铺就。   林记伙计给了艾西礼一张路引,上面是一个地址,“这是坊内专门做消息买卖的地方。”伙计道,“只是有的消息千金难易,只有钱是买不到的,先生记得带上吃饭的家伙。”   如果只要钱,事情就简单多了。艾西礼站在一处面摊前,如是地想。   他没少干买卖消息这活儿,按照帝国人的行事作风,往往交易地点都在赌场或者黑市,最不济也在地下酒吧。然而此时他捏着个碗,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排成长龙的等吃队伍,掌锅大娘一手簸箕一手汤勺,飞快地将汤锅里的面条过水,加青瓜丝和浇头。   艾西礼听得懂一点远东话,周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说的最多的是“不要辣”“不要蒜”“不要葱”,或者“不要香菜”。   根据林记伙计给艾西礼的路引,各种面的点法意味着不同的消息买卖,他要打听的是大事儿,接头暗号叫做“爆辣加蒜加葱多来半碗香菜欸谢谢您嘞”。   为了把整句话字正腔圆地说出来,他练了小半个晚上,舌头差点打结。   片刻后,艾西礼端着碗走到一边,看着碗里小山高的辣椒和香菜,犹豫要不要吃。   有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是个带着猴脸面具的小姑娘,双手撑着下巴,面具下的嗓音脆生生的,说起话来倒是十分爽快,“贵客临门,想问什么消息?”   所有的消息买卖中,提问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尤其像夏德里安这样有着许多身份的人,每一重身份都可能指向不同的答案。   艾西礼说:“我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嗯嗯。”小姑娘边听边点头,“什么人的消息?”   什么人。   这是提问的关键。   艾西礼不能直说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或者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曾经出现在太多场合中,有着太多的样貌身份,缺乏明确指向性。而他更不能说出真名,这无疑直接暴露了夏德里安的身份。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要找的人,脚掌有一块铁。”   这是当初在新圣堂,艾西礼无意间发现的。那时夏德里安杀了人,在玫瑰厅中将雪茄碾灭——他光着脚,直接用掌心踩熄了尚在燃烧的烟蒂,却面不改色。   而后艾西礼发觉,夏德里安的脚掌有一块铁。   大概之前脚部受过伤,伤到了骨头。军部医院喜欢用一种特质的金属焊接断骨,如果伤患没有特殊的修饰要求,金属表面会直接和皮肤衔接。夏德里安走路时有一种芭蕾舞者的风格,会下意识弓起足底,但如果他完全放松,脚掌的铁与地面摩擦,会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其实这样的提问也并不完全严谨,但是艾西礼在打一个赌。或许可以称之为豪赌。   小姑娘笑了起来,她抬手,像变魔术似的一碰脸颊,脸上的猴脸面具立刻变了花样。   她咯咯笑道:“原来你要找他呀。”   然后她在笑声中放轻了声音,又说:“让我猜猜,你是弗拉基米尔吗?”   艾西礼猛然抬眼看着她。   “你这张脸开得不错,林记找的开脸师吧?”小姑娘说,“你来得比我想得要快。”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她笑眯眯道,“他之前来找过我,让我给你留了消息。”   夏德里安真的知道他会来。   他赌赢了。   夏德里安真的给他留了消息。   艾西礼觉得周围的喧闹声都消失了,他听到自己问:“他,给我留了什么消息?”   “别急呀。”小姑娘撑着下巴,“我们这儿是做买卖,不是免费酬宾——你带吃饭的家伙了吗?”   “带了。”艾西礼道,“你想怎么做?”   他带了钱,也带了枪。如果是按照帝国的做派,很可能他们要在这里玩点什么,如果消息的分量足够,拿金子或者人命去买都不奇怪。   “那就拿出来呀。”小姑娘说。   艾西礼把一只手提箱放在两人之间的长椅上。   “这里面有一张帝国空白支票,还有一把莫德尔左轮,五发弹膛,已经装了一枚子弹。”艾西礼道,“客随主便,想怎么玩?”   小姑娘眨了眨眼,而后说:“你们帝国人都用枪吃饭的吗?”   艾西礼:“?”   “我说吃饭的家伙,指的就是吃饭的家伙。”小姑娘道,“这不是个比喻,林记的人没跟你说?”   艾西礼觉得不对,他可能搞错了一些事,“什么意思?”   “哦——”小姑娘拉长了嗓音,“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啦。”她快活道,“这儿是朱雀坊,远东人的地方,我们广州有个说法,叫和气生财。”   “用不着这些。”她把手提箱推回去,“把这碗面吃完,咱们这买卖就算成了。”   她说着敲了敲艾西礼的碗,“广州人吃辣都不行,所以我们这儿就定了这样的规矩,来这么一碗和抄家伙拼命没区别。”   艾西礼:“……”   他看着面碗,红红绿绿的一堆佐料几乎顶到下巴上,沉默了一下。   而后问:“能不能加钱?面就算了。”   “那可不行。”少女相当恶劣地笑了起来,闪亮亮的双眼满足又期待,“难得有个大生意,吃面是保留节目。”   吃面的过程不堪回首,好在艾西礼最终拿到了夏德里安留下的地点——   古神庙遗址。   遗址位于亚历山大城西部高地。这里是旧谕信仰盛行时的圣廷所在,后来新谕信仰成为主导,圣廷便搬到了大三角区域的新圣宫,神庙逐渐失于修理,如今几乎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如今圣城有着相当严格的戒杀令,但是在旧谕信仰中,忍受痛苦被视为通往神的途径,苦行和自惩都被允许甚至提倡,加上仍有许多残余的旧谕信徒会到遗址朝拜,古神庙成为圣城法典的真空地带。此地发生过不止一起谋杀案,但是最后都被推到新谕与旧谕的戒律冲突上,只能不了了之。   因此古神庙遗址也成为各方势力的冲突之地,在神的城市中,此地的流血被默许。   神庙周围开着许多夜排档,傍晚开始会有相当热闹的集市,艾西礼托林记的伙计给他安排了一个身份,在一家海鲜档口杀鱼。   古神庙结构庞大,从外部的围廊庭院延伸至中央的多柱大厅,直到最深处的神圣祠堂,据说地下还保有千年前的蓄水池。艾西礼在档口迎来送往,收集信息,又找时机混在游客之中,差不多摸清了几个关键地点。最终他画出一份神庙地图,但还有几个细节不甚明晰,海鲜档口的掌勺师傅看过,剔着牙在图上圈出几个点,又说:“这儿,还有这儿,都是适合藏人的地方,那边的围墙被凿开过好几次,里头的泥都带着血。”   “最近有大节,庙里戒严。”掌勺师傅说着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鱼,“啪”地剁掉鱼头,道:“再等两天,大节当日这儿热闹得很,人又多又乱,想干什么都方便。”   “大节”是旧谕信仰中的神诞日,如今的圣廷已经不再庆祝这一节日,但古神庙遗址中依然会有信徒自发的庆典。祭拜将从黄昏开始,入夜后则会有篝火和献舞,高地周围的排档都早早开张,还有许多临时形成的卖花摊位,大红的皇后玫瑰用白纸扎成一捆捆,摞得山高,有的花瓣上还洒了金箔。   海鲜档口下午三点就开张了,艾西礼忙得脱不开身,杀鱼、刮鳞、剔除内脏,在鱼眼的地方填进香料,浸入烈酒,然后大火爆香。据掌勺师傅说这是远东的烹饪方法,又融合了一些西大陆风味,用姜黄和柠檬代替了东方人喜欢的花椒。   艾西礼从没吃过这种鱼,但他见过这道菜的名字——在纳尔齐斯列给他的清单上。   他学会了这道菜的烹饪方法,并且开始习惯那种过于辛辣的气味,冲得就像火山在舌尖喷发,第一次吃的时候,他被辣得险些跳了起来,这菜的味道丝毫不亚于他在面摊吃掉的那一大碗噩梦般的东西——但是据纳尔齐斯说,夏德里安历来偏爱暴烈的味道,对方甚至能喝掉一整碗鱼汤。   艾西礼尝过那汤,感觉像被谁狠狠咬掉了舌头,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没有任何味觉。   前来祭拜的旧谕信徒都很喜欢这道菜,许多人围坐在集市里,等待黄昏时分开始的祭典,海鲜档口的生意好得不同凡响,艾西礼在杀鱼的间隙思考,或许吃这种东西也是苦修的途径。艾西礼之前很少看到旧谕信徒的修行仪式,这几日着实让他见识不少——比如在太阳下暴晒或者用荆条鞭笞自己,有的人还会绝食,或者吃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海鲜档不远处的花摊前就坐着个信徒打扮的人,抓了一大把皇后玫瑰,正一口接一口地吃花瓣。   艾西礼把做好的瓦锅端下灶,短暂休息的间隙里用棉布包住一把冰块,敷在脸上降温——这是朱雀坊的伙计交代他的方法,他的脸被特制的敷料修饰过,不能在高温中待太久,否则五官会变形。   日照角度一点点向西偏移,直到下午六点半,黄昏的光线终于直射在神庙大门上。   竖琴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神庙大门缓缓打开。高地周围的信徒们发出欢呼。   集市中的人群开始涌向神庙,掌勺师傅接过艾西礼手中的鱼,刀起头落,鱼身“啪”地掉在铁锅里,师傅拎着锅把一颠,火苗窜得老高。   “去吧!”他在大火中高声说:“一路顺风!”   艾西礼套上事先准备的白袍,混在人群中,很快进入神庙。   旧谕信仰在西大陆源远流长,甚至对新大陆和远东也有影响,因此他的黑发黑眼在人群中并不十分显著。他跟着人流走进多柱大厅,空气中弥漫着乳香的气味,黄昏光影从门外射入,大柱投影在地砖上,像无数沉默的巨人。   艾西礼跟着人流走到一半,闪身进入侧边的塔门,一路疾行,穿过半空廊桥,进入神庙深处。   神庙占地庞大,如果没有向导,深入后很容易迷路。夏德里安给他的地址在神庙北边的诞生之屋,这个房间很神秘,也是最方便杀人放火的地方。艾西礼本想拿到地址后立刻行动,但当时在面摊,那戴猴脸面具的小姑娘告诉他:“留言的人让我告诉你,等待时机,不要轻举妄动。”   不要轻举妄动。   在海鲜档口等待大节的几日里,艾西礼开始观察神庙的出入人员,他不能确定此事除了莱赫王国以及神圣帝国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势力参与。虽然古神庙在圣城的戒杀令管辖范围之外,但假如夏德里安真的被困在诞生之屋,还能把人困得这么久、这么深,很难说其中是否有神职人员的参与。   如果真的有,那么这些神职人员是旧谕信徒,还是出自圣廷?   圣廷又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一点,艾西礼一直感到蹊跷——以军部的实力,在这件事上似乎显得过于脆弱了,所有情报在夏德里安进入亚历山大城后变得微乎其微,也没有任何支援。   艾西礼不清楚机动局的行事作风,但是以上将的雷霆手腕,整件事不该如此草率。   两种可能:第一种,正如机要秘书所说,没有人能够配合夏德里安,所以此次任务才显得扑朔迷离又困难;   第二种,这件事背后还有更深的目的。   神庙深处没有多少采光,白色大理石经年日久,已经爬满了锈金色。艾西礼贴着墙角穿行,墙上的壁画在黄昏中若隐若现,许多已经掉了漆,没有眼睛的圣灵注视着他。   他经过一个转角,窗洞外有风刮入,夹杂着几片玫瑰花瓣。   艾西礼看到了一扇金棕色的窄门,近日来收集的资料告诉他,诞生之屋就在门后。   门口没有守卫,四周无窗,意味着除了大门没有任何入口,但从大门直入也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方向。艾西礼没有多犹豫,他盘点了一下身上的装备数量,而后一把掀掉白袍,扔在门上,一脚踹开大门,闪身贴在墙外。   白袍飞向门内,瞬间被迎面而来的子弹洞穿。   从开枪的数量来看,门内至少有四个人。   神庙外围传来庞杂的信徒祝祷声,管风琴轰鸣阵阵,古神庙遗址的管风琴有着多年历史,早已失于维修,但每年神诞日时依然会被奏响,风箱中夹杂着奇异的金属泛音,和无数经文唱诵融合在一起,穿过长廊,最终进入神庙极深处,在墙壁间碰撞共鸣,像无数嘴唇开合,在耳畔形成低沉又密集的回声——   子弹破空而至,最终淹没在风一般的叹息声中。   艾西礼贴着墙角,从阴影处滑入房间,经过一年的训练,他的身手已经和夏德里安有些相似,他闪身避过第一个发现自己的人,大腿横踢而出,旋身下坠,将对方掀翻在地,而后在俯身的瞬间拔出匕首,插在迎面而来的第二个人的大腿上,对方发出一声惨叫,艾西礼顺势卡出他的脖子,将对方当成盾牌,挡住第三个人射来的子弹,他的手很稳,卡着尸体一路向前推,直接将第三人逼到角落,一枪毙命。   他转身,看到最后一人正站在房间中央,拿枪指着俘虏的太阳穴。   那人显然有些惊慌,叽里咕噜说出几句话,艾西礼听不懂,听着像莱赫王国的某种方言。   不过眼前的架势已经很明确,房间中央放着一把椅子,有人被捆在上面,看情形,大概已经陷入昏迷。   昏迷的人有着一头红发。   艾西礼干脆利落地扔掉了手里的枪,双手举过头顶。   那人又喋喋不休了几句,拿枪指向门口,似乎要艾西礼退出房间。   就在对方枪口离开俘虏太阳穴的刹那,艾西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掏出另一把枪,迅速扣动扳机。   一枪命中眉心。   第四人的尸体还没倒在地上,艾西礼已经大步走到椅子旁边,喊道:“老师!”   椅子上的人毫无反应,裸露的皮肤上糊着许多血块,有的已经和发丝黏在一起,仍有血珠从脖子往下淌。艾西礼深吸一口气,抬手去探对方的鼻息。   接着,他愣在原地。   他看清了俘虏的脸。   对方的长相和夏德里安极为相似,甚至于一模一样。   但一眼望去,强烈的直觉明确无疑地告诉艾西礼一个事实。   这个人,不是夏德里安。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以父之名   艾西礼愣了一瞬,大脑开始飞速思考。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夏德里安布的局——从他得到的口信来看,夏德里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这或许是一种提醒,提醒他眼下的局面。   那么他该如何配合夏德里安?是顺势把眼前的人当做“真的”夏德里安救走,将计就计,还是说他要把这个夏德里安是假的、夏德里安其实没有被抓走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传播范围是多少?是只告知军部还是要尽可能散播出去?   接着艾西礼又想到一种可能:虽然夏德里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确实在神庙周边花费了一些时间,这或许导致他来晚了。   出于某些原因,本该在此地的夏德里安已经离开。   可如果不在大节行动,那么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不。艾西礼冷静地把这个可能排除。老师给的暗示很明显,一定是大节。   还有第三种可能。   那就是他从一开始就踏入了陷阱——或许那个朱雀坊面摊的小姑娘并非受夏德里安所托,她说了谎,只为把他引入如今这个局面。   如果真的是这样。艾西礼想。那就麻烦了。   他说不定会搞砸一切。   他甚至可能害死夏德里安。   无数可能性在艾西礼脑中飞速划过,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感到一丝危险。   艾西礼立刻闪身躲避,顺带将捆着俘虏的椅子扑倒。下一瞬,一道子弹呼啸着穿过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有人!   风声、热量、湿度、子弹打入房间的方向,如果此时有数学家在场,大概需要巨量计算才能判断对手的速度和方位,但现实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多想,无数逻辑推演在瞬间被拆解,形成一种豹子般的直觉——艾西礼被夏德里安在芭蕾教室暴揍千百遍的本能在此时浮现,他完全凭着本能闪避,躲过从背后袭来的致命一击。   生死一瞬。   艾西礼就地滚远,他选择了一个离大门很近的方位,只一次交手,他就判断出对方的体术极强,纠缠下去他很难有胜算,最明智的方法就是立刻撤离。   但夏德里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不要带着那个和夏德里安极像的俘虏一起走?   只是刹那的思考,艾西礼起身的动作慢了一瞬,袭击他的人显然速度极快,艾西礼还没来得及退出房间,一道嘶哑笑声已经从他的头顶传来。   艾西礼没有抬头,反手朝笑声传来的地方开了一枪。   那笑声离他很近,几乎是头贴着头,就算对方反应再灵敏,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艾西礼有七成把握能伤到对方。   子弹打入墙壁的声音响起。   接着艾西礼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直接趴在了地上。   有胜算。倒在地上的时候艾西礼想。这一击完全可以用枪或者刀完成,他必死无疑,但是出于某种考虑,对手没有这么做。   这就说明自己之于对方有活着的价值。   有价值,就有胜算。   对方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笑声,那笑声十分怪异,有着金属和砂的质地,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它似乎被艾西礼逗乐了,道:“见到我不赶紧跑,还想着反杀?好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   它卸了他的枪,拎着艾西礼的头发,把他从地上薅起来,艾西礼看到了一个纯黑的影子——对方从头到脚穿着一件极其贴身的夜行服,甚至脸和头发也被包裹,全身上下都隐没在纯黑的轮廓里。   眩晕和疼痛中,艾西礼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见过这种衣服。   这是神圣帝国军部发明的一种特制潜行服。   两种可能。   要么是这人偷了军部的装备。   要么,这人是军部的叛徒。   如果是叛徒,则很可能与夏德里安有关。   艾西礼腹部又挨了一拳,对方确实是没打算杀他,反而有种戏弄兼具泄愤的意味,艾西礼耳畔轰鸣,隐约听到那人说:“……你是上将的儿子吧?夏德里安那家伙……不得好死……咦?”   它话说到一半,有些惊奇地低下头,看到艾西礼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刀,刀尖已然扎透了潜行服。   艾西礼猛地抬腿一踹,刀柄齐根没入,他借力滚出门外,抬起眼皮盯着它,一字一顿:“你必先不得好死。”   军部的潜行服是特质的,寻常刀刃很难穿透,还有防弹的功能。但正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潜行服在制作出来的时候,一同研发的还有能够穿透衣料的匕首。   匕首数量不多,艾西礼在夏德里安那里见过,夏德里安有次拿了一箱各种制式的刀具到芭蕾教室,从头到尾讲解一遍。结束时艾西礼没忍住,从盒子里顺了一把带走。   夏德里安肯定发现了,但他也是那种看见好东西就肖想的人,很能体谅,俩人心照不宣。   对方的笑声突然变得狰狞,它也不拔刀,就那么维持着腹部被捅的姿势,极其狠戾地朝艾西礼冲了过来。   艾西礼判断着对方的攻击方向,比速度他没有胜算,眼下的情况他很难顺利脱身。   那么,只有冲锋。   夏德里安曾经说过,他不适合冲锋系的战斗方式,体术最好是作为辅助。但艾西礼也问过夏德里安,“如果退无可退呢?”   那时夏德里安再一次把他打趴在地上,而后说,“你现在就是退无可退。”   艾西礼很清楚自己和夏德里安的体术有着绝大的差距,那种差距不单单是经年日久的训练,更有关天赋。夏德里安动手的时候更像是一种纵情,一种撕去矫饰的道德后,直面本能与火的暴烈。“人是从血水中出生的。”他说,“杀戮是人的本能和最原始的生存手段,你的出身也决定了一点,只是后天的规训让你太沉迷于数学家的游戏了,你需要一些绝境。”   而后艾西礼挨了有史以来、甚至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一场暴揍,疼痛像刀,一点点剜出骨髓最深处的某种东西,理智退潮,一些声音开始在大脑中咆哮,“把身体交给直觉。”他看到夏德里安的脸凑到自己眼前,嘴唇一开一合,“疼痛、恐惧、狂妄……还有征服。”   那人拍拍他的脸,浓郁的玫瑰雪茄的味道传了过来。   他在他耳边轻笑一声,“你没有征服的欲望吗?”   艾西礼的枪已经被对手卸了,只剩一把刀。他看着迎面冲来的人,对方的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双脚与地面的接触,艾西礼一沉气,仿佛心脏从咽喉直坠腹中,而后他踏开一步,快准狠地朝近在眼前的身影迎了上去!   短兵相接,他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黄昏浩大,艾西礼感到有血从头顶流下,眼前鲜红一片,像无数玫瑰铺天盖地而来,铁锈和风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他干脆闭上了眼,正如夏德里安所说,将身体交给直觉,在芭蕾教室的无数场舞蹈中淬炼而出的疼痛又令人目眩的直觉——   艾西礼在黑暗中感到无数思绪在瞬间断裂。   而后碎片收束,呼啸而出。   正如一片玫瑰花瓣的弧度蕴含着最精密的数学算式,艾西礼闭着眼,依靠直觉在黄昏中挥出一刀。   这一刀无比精准,仿佛无数次计算后得出的完美结论,但是在冷静之下还隐藏着某种疯狂、某种脱胎于人之本性的毁灭欲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成分混为一体,像数学家开始着魔,或者野兽拥有了理性。   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人本就是理性与疯狂的集合,而此时此刻,他开始真正学会运用这两种本能。   噗呲一声,艾西礼手中的刀捅进了对手体内。   对方似乎感到难以置信,但随即又恍然大悟,嘶哑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夏德里安……哈哈,他教出来的东西……”   艾西礼置若罔闻,他的手很稳,像拧动门把手那样,将刀尖转过一圈。对方立刻发出一声闷哼。   艾西礼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觉得糊在他眼睛的血开始褪去,他看到黄昏中被风沙侵蚀的梁柱。   他眨了一下眼,干脆利落地将刀刃横向拉开。   鲜血狂喷而出。   铺天盖地的玫瑰再次将他的视线淹没。   有一种天赋,拥有它的人具备无与伦比的空间感知力和数感,他们可以一眼辨认出物体的黄金比例线、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出复杂算式的结果,甚至不必运用心算,只是通过直觉。艾西礼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人。他在艺术上的造诣皆归于此,无论是线条的勾勒还是音符的排列,归根结底都是数的感知。   夏德里安作为老师,天才又恶趣味地引导了学生的这种能力。如果说之前的艾西礼只是个富有数感或者身手尚可的青年,那么夏德里安将自己的影响施加于他,教导他火的哲学与血的艺术,把某种欲望抽离出来,稍加引诱,再拨弄万花筒似的轻轻一转——   一件脱胎于他、但又与他截然不同的杰作,就这样大功告成。   美而猖獗的暴君养育出了疯而冷静的子民。   局面被逆转,对面骂了一声,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鬼魅般从艾西礼手底滑脱,而后就地一滚,极其迅速地掏出一把枪——   艾西礼回过神,正看到黢黑的枪口。   来不及躲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作,艾西礼感到后背一阵大力袭来,他整个人被踢出去老远,他从地上爬起来,抬头,正看到最后一缕夕阳。   夕阳中,比玫瑰更浓烈的猩红从他眼前闪过。   一道笑声响起,是艾西礼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半年没见,身手有进步。”   艾西礼深呼吸:“……老师。”   是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就这么突兀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神庙中,他和艾西礼擦肩而过,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不远处的黑衣人。对方似乎被夏德里安的出现惊了一瞬,接着骂了一句什么,而这丝毫没有延缓他手上的动作——比起面对艾西礼时的戏谑,此时黑衣人的杀意明显不在一个程度,他毫不犹豫地连开数枪,很显然,他认为此时的场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夏德里安的动作更快,自玫瑰厅的杀人现场之后,艾西礼再一次见到了夏德里安的冲锋,他甚至看不清夏德里安有没有被击中,但对方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缓,刀锋般冲到黑衣人面前——   待夏德里安站定,艾西礼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黑衣人。   他这才看清,夏德里安手中也拿了一把枪,枪口正冒出硝烟。   夏德里安一脚踩进黑衣人嘴里,直接塞住了他的牙关,接着重新上膛,同样毫不犹豫地连开数枪,每一枪都正对着对方的关节。每一次枪声响起,脚下的人都发出一阵抽搐。   艾西礼没怎么见过夏德里安在芭蕾教室之外的地方动手,但是能让夏德里安防备到如此程度,非要把对方废了才能罢休——   枪声落定,夏德里安终于回头看他,道:“这是中心派的人。”   他卸了对方的牙关,而后走到艾西礼身边,俯身看着他,“这是你撒娇的方式吗?”   艾西礼坐在地上,“……您说什么?”   夏德里安踢了他一脚,挑眉,“还要我拉你起来?”   艾西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而后道:“您还好吗?”   “我好得很。”夏德里安拿枪口指了指地上黑色的一坨,“托这玩意儿和中心派的福,我估计咱俩是赶不上帝大秋季学期的开学典礼了。”   “猜到你会来,提前让朱雀坊那边给你留了话。”夏德里安转着枪托,“让我猜猜,上将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我确实只掌握了一部分信息。”艾西礼承认道。   夏德里安三言两语,跟他解释了整件事。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军部想要的情报原件,早就送回帝国了。”   第二句话是:“在尝试取得情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阻力,这些阻力并非来自莱赫王国,而是来自帝国内部。”   “最后军部发现,中心派似乎和莱赫有一些勾结,中心派当中有人不希望我把这份至关重要的军事资料送回国,所以一路都在阻挠,虽然最后我成功取得情报,但还有更关键的问题——找出中心派当中阻挠我的那些人,或者说,找出帝国的叛徒。”这是第三句话。   说到这里,艾西礼几乎已经明白了,“所以您故意传出了被困的消息。”   “嗯哼。”夏德里安道,“把‘我’困在亚历山大城的是莱赫的人,然后军部配合演戏,派了好几拨救援过来,但是出手阻拦的都是莱赫方面,一直没能引出中心派的人手。”   艾西礼:“所以,您想到了我?”   夏德里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上将的主意。”   艾西礼:“但是您同意了。”   夏德里安被他逗乐了,带着点纵容似的,在艾西礼肩上拍了一下,“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因为我是您的学生。”艾西礼重复了一遍。   “是是是。”夏德里安显然此时心情很好,乐得惯着他,“考虑到你的身份,中心派那边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举动,比如在亚历山大城把你抓个现行或者直接把你扣起来,这样一来,军部必然掣肘——”   “上将没有那么关心我。”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戏弄似的重复了一遍艾西礼方才说的话:“但你是我的学生呀。”   他凑过去,笑眯眯地说:“你以为我在军部就没有影响力吗?”   艾西礼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事已至此,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明晰——为了找到中心派与莱赫王国勾结的证据,夏德里安设计了这样一处将计就计,他故意被困亚历山大城,一直等到艾西礼前来救援,而不希望夏德里安被救走的中心派,必然会出手阻拦。   这样,夏德里安就有机会反向抓到中心派派出的人手,再顺藤摸瓜——   艾西礼看向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您说它是中心派的人。”   “不错,在社会派和中心派的矛盾激化之前,我们还在军部共事过。”夏德里安道,“它是拉尔夫卿的心腹,掌握着很多关键信息,设这么大个局,把我和你都押上去,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它引出来。”   “很强悍的对手。”艾西礼道。   “在军部整改之前,机动局里能够和我打成平手的人,除了纳尔齐斯也就是它了。”夏德里安道,“它知道你是我的学生,所以你来到亚历山大城,它肯定会出手。”   艾西礼愣了一瞬,“纳尔齐斯教授?”   “以后再说,或者你直接去问他也行。”夏德里安摆摆手,“我的子弹用完了,你还有多余的没有?”   艾西礼在衣襟内侧翻找,“我的也用完了。”   夏德里安顺手摸进去,又掏了掏,捏出一张雪松木片。   他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支雪茄,点燃。   “算了。”他吸了一口烟,“不用枪也行。”   艾西礼:“您要做什么?”   夏德里安指了指诞生之屋,“我同事在里面。”   艾西礼想到了那个和夏德里安极像的人,“他是……”   “他的脸做过处理。”夏德里安道,“为了让中心派觉得这件事足够可信,被抓的只能是‘我’。”   艾西礼明白夏德里安没说出的下半句话,一旦被俘虏,活下去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是个很简单的比较题,军部的作风向来如此,两方比较,可替代性低的一方留存,可消耗性高的一方出局,一换一,简单高效。   从之前他看到的伤势判断,对方很可能活不下来,即使能活下来……   艾西礼仿佛明白了什么,看向夏德里安,“机动局的人在生死任务之前都会留遗言。”   夏德里安没说话,叼着雪茄走进诞生之屋。   片刻后,房间内传来轻微的“咔嚓”一声。   而后彻底陷入沉寂。   待夏德里安从房间里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讲:“有一句话,现在可以跟你说了。”   艾西礼:“您说。”   “我想说的其实和他一样。”夏德里安指了指诞生之屋,“如果哪天我也到了即使活下来也只能废掉的地步,记得动手。”   艾西礼似乎并不意外夏德里安会这么说,他的回答也很直白:“您这是要用最残忍之事来为难我。”   “行吧。”夏德里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也不是能做这事的唯一选项。”   艾西礼看起来被他这话噎得不轻,夏德里安确乎无疑是个暴君,对于他的言语和行为,被施予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对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选项,回不回答都是一样的。   艾西礼决定回以沉默。   “得走了。”夏德里安拎起瘫在地上的黑衣人,“神庙周围还埋伏着一些人,出去的时候会有阻力,跟紧我。”   黑衣人像面口袋似的被夏德里安扛在肩上,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哝,艾西礼走到夏德里安身边,待他靠近,听到黑衣人说的似乎是:“你们都会下地狱。”   “伙计,地狱路上咱俩肯定能搭个伴。”夏德里安被逗笑,脚尖一挑,将什么东西勾到了手里。   艾西礼发现那是藏在梁柱后的一件袈裟,夏德里安起初应该就藏在那里。   他突然觉得这件袈裟有点眼熟,而后发觉这是旧谕信仰中神职人员的打扮,夏德里安穿它无疑是为了伪装。但这件衣服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艾西礼想起来,进入神庙之前,他在摊位边上看到过一个吃玫瑰花的人。   艾西礼意识到,自他进入亚历山大城起,他或许就一直处于中心派和莱赫王国的监视中,就算他能够甩脱,夏德里安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   要保证暗处的敌人一直能跟着他,夏德里安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藏身在阴影中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夏德里安也会一直跟着他。   所有的环都扣上了,艾西礼看向夏德里安,问:“您是不是,一直在看?”   夏德里安忙着将袈裟打结,把黑衣人和自己捆在一起,此时的他看起来活像个三流神甫,随便读了两天神职学院就急着出来坑蒙拐骗。   黑衣人还在喃喃不休地骂着什么恶魔与地狱,夏德里安打结完毕,朝艾西礼招招手。   艾西礼凑过去,听到对方问:“你即将和我一样罪大恶极了——想不想和我一起下地狱?”   “求之不得。”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笑了,他作着三流神甫的装扮,倒也客串了一秒钟虔诚的神职人员。   他吻上艾西礼的嘴唇,而后说:   “以父之名,赦免你的罪。”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蓝   那是个一触即分的吻,但是对夏德里安这样的施予者而言已经足够。艾西礼感到嘴唇上传来滚烫触感,雪茄的辛辣和腥浓的玫瑰香混为一体,像刹那间亲吻烈火,还有血的气味。   夏德里安退开半步,“走了,跟上。”   夜幕已然降临,夏德里安带着艾西礼在走廊中穿行,神庙中采光极暗,入夜后没有照明,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艾西礼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从夏德里安的脚步声判断方位。   他们走的不是艾西礼进来的路线,从外界传来的喧哗声判断,此处更偏僻,也更隐秘。   夏德里安的脚程极快,艾西礼不熟悉路线,险些跟不上,神庙中各种窄道错综复杂,好几次差点跟丢。最后艾西礼站在一处岔道前,有些茫然,不确定夏德里安刚刚走的是哪一条。   片刻后夏德里安折返回来,握住他的手,把他拽进岔路左边。   直到他们走出暗道,视线乍然明亮起来。   灯火无边无际,艾西礼抬头,看到夜幕中盛放的巨大焰火。   他看向四周,发觉这里是神庙的背面。   古神庙位于亚历山大城西部的一座坡地上,他们此时处于神庙背面,仍旧热闹非凡。斜坡上支着各式各样的大帐篷,帐篷里贩卖特产和食物,有的甚至可以跳舞,是个极其盛大的集市。   夏德里安拉着艾西礼走进集市,混入人群之中。   他们在各式各样的摊位间穿行,帐篷上的风铃叮咚作响,炒锅上香料的翻炒声,胡椒爆开的噼啪声,道路中间有人拉响了手风琴,舞者脚腕上串着大串金铃,在节奏中发出悦耳的碰撞。还有语言,西大陆五国的语言,帝国语、莱赫语、白金汉语、查理曼语、叶尼涅语以及远东的许多方言,歌声、念诵声、叫卖的声音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混在一起——   在无数喧哗之中,艾西礼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们。   夏德里安拐进了一座卖布料首饰的帐篷,从挂帘中抽下一大块红色软布,三两下裹在身上,又盖上一条金色的头纱。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个随处可见的舞者了。艾西礼本想照做,夏德里安却说:“七点钟方向和十点钟方向都有人,我们分开行动。”   “明白。”艾西礼道,“在哪里汇合?”   “集市东南角,有个点着黄蜡烛的帐篷旅馆。”夏德里安的声音从晃晃悠悠的风铃中传来,“看看谁先到?”   虽然不合时宜,艾西礼唇边还是浮现一缕微笑,“却之不恭。”   这实在是个很容易的挑战,艾西礼不到十分钟就甩脱了身后的人,来到集市东南角,此处正如夏德里安所说,有个挂着黄蜡烛的大帐篷,看样子像一间旅馆。   他撩起帘子走进去,帐篷很大,走廊上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艾西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间房帘被掀开,一只手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房间里熏着香,艾西礼感觉有人捂上他的嘴,夏德里安的声音传来:“嘘。”   不到一分钟,又有人走进房间,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从步伐判断,此人应该接受过军事训练,女人朝夏德里安一碰脚跟,“长官。”   夏德里安朝床底指了指,“人在那儿,伤得比较重,十二个小时之内死不了。”   “明白。”女人行动很快,利落果断地将床底下的人拉出来,扛在身上,临走前她朝夏德里安颔首,“此次任务您多有辛苦,军部已经批准了您的假期申请。”   夏德里安没说话,挥挥手算作答复。   待女人离开,夏德里安从房间的床头柜上拿起一瓶酒,拧开喝了一大口,而后开始上下打量艾西礼,“你这张脸开得不错,朱雀坊的手艺?”   艾西礼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夏德里安笑了一下,开始扯裹在身上的布料,金红丝绸散落在地,还有叮叮当当的挂链碰撞声。   帐篷隔音很差,艾西礼很容易就听出这里不是什么普通旅馆,不断有客人的脚步声从门外路过,夹杂着男男女女的笑闹,开门关门的声音,风铃叮咚,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水声、喘息、摩擦,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甜腻到窒息的气味,他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尖叫。   “走廊尽头有人在生孩子。”夏德里安解释,“亚历山大城没有身份的游民太多,医生又少,很多走投无路的女人就会到帐篷里来。”   “圣廷不提供育婴堂吗?”艾西礼问。   “有是有,毕竟数量有限,只对信徒开放——想成为信徒要办理非常复杂的手续,很多游民根本没有身份证明,更何况……”夏德里安话未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   艾西礼敏锐地听到了枪支上膛的声音,“怎么了?”   “应该是巡城官。”夏德里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圣城不允许流血,专业医院又只收治信徒,只有古神庙遗址周围是真空地带,所以有人会来这里分娩,有人会来这里杀人,当然也会有例行检查,或者说敲诈勒索。”   喧哗过后,有人被请进了帐篷,房间的门帘被突兀掀开,不断传出男女的惊呼声。   艾西礼皱眉,“他们会一间一间查?”   “那不至于,帐篷里的房间太多了。”夏德里安道,“老板会给他们上招待,然后再做做样子,随便查几间房就算了。”   艾西礼:“他们会查到这里吗?”   夏德里安笑了,转身看着他,“那要看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了。”   风铃呼啦啦吹响,空气中有闷热的湿意传来,今晚要下雨。   夏德里安喝完最后一口酒,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咬在嘴里,把最后一层布料拽下来,将左肩转向艾西礼。   艾西礼瞳孔收缩,“您受伤了?”   夏德里安应该是在神庙中受的伤,冲向黑衣人的时候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发生,之后对方又表现得一切如常,夜幕下的血是深黑色,艾西礼根本无法察觉。   此刻布料揭开,夏德里安左肩上赫然有一个弹孔,子弹卡在里面,血已经结了痂。   夏德里安勾了勾手指,艾西礼走过去,接着直接被拽倒在床上。   老师将刀塞进学生手中,而后像每一场训练那样发出指令。   他言简意赅道:   “捅进来。”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有人弹响了手风琴,如果声音有颜色,那么他们此时应该沉浸在一片金红的潮汐中,大幕拉开,走廊上正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戏剧,有人饱食了笑的浮滑,有人咀嚼着肉的浓酽,有人登临极乐,有人濒死窒息,女人、男人和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同发出尖叫,帐篷像个热腾腾的蒸笼,把各色声响收进去,合成一团拥抱似的浓云。   下雨了。   艾西礼感到自己在潮汐中沉浮,他的手上有血,某种浓得无法辨认的气味包裹了他,是血浓到最剧烈时会有玫瑰的味道,还是玫瑰燃烧时会有血的腥气?   汗水从他的脸侧滑落,夏德里安的手伸过来,撕开皮肉似的一抹,黏在艾西礼脸上的敷料开始溶解,像原石表面的毛料剥离,露出鲜嫩莹润的内里。肉白的敷料,红色的血,还有青蓝的月光或者灯光,从艾西礼发间徐缓地浇过去,汗水打湿黑发,慢慢洗出最辉煌的金。   其实无论金色、黑色还是蓝色,在词源的历史中,它们都来自一个古老的假设词根。*   这个词根的含义是“燃烧”。   燃烧。   艾西礼身上有一种气质,经由军事训练与艺术熏陶,从美与暴力的深处厮杀而来,此时他猛地扣住年长者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   年轻人心跳炽热而指节冰冷。还有鹿一样的眼睛。   他用鹿一样的眼睛掩饰体内的烈火和风暴。   夏德里安碰了碰艾西礼的发梢,而后吻了一下他的眼角,举重若轻地讲:“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眼里的蓝。”   艾西礼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夏德里安的眼睛。   他看了许久,仿佛目光也可以染色。   最终,他的瞳孔在夏德里安眼中漾开一片深蓝。   下雨的时候,陆地也将变为蓝色。   下雨的时候,海和陆地将合二为一。   次日艾西礼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   他的睡眠质量很好,在事件终于落幕后,他这一晚的睡眠更是好得出奇,无论帐篷里古怪的熏香还是此起彼伏的喧哗都没有影响他。   艾西礼从地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的困惑,他睡觉一向是标准睡姿,从没滚到过床下。   接着他看见了床上的夏德里安,明白了。   夏德里安的睡相实在是浩浩汤汤——用这么个形容词很奇怪,但这人着实是睡得大开大合,头发和手脚摊开,像一大滩猩红汁水瘫在床上,即将流得到处都是。他似乎睡着时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翻滚,此时头枕在床尾,脚则放在了枕头上,被子甚至床单都被踢到了床下,一同被踢下去的还有艾西礼。   艾西礼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盯着夏德里安的左脚发呆——那里镶嵌着一块铁,因为踩过烟,显现出一种火烧过后的赤红色。   昨晚确实过得疯狂而混乱,艾西礼头发乱翘,发色一块金一块黑,脸上还黏着没褪净的敷料。   他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神游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起身去房间外找老板娘要了热水。   洗漱完毕后,他又要了早饭。   夏德里安相当能睡,艾西礼醒来时是上午十点,他原本想等夏德里安睡到自然醒,但一直到黄昏将近,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一丁点儿醒来的反应。   期间艾西礼给他的伤口换了药,又把端过来的早饭换成午饭,帐篷外有人因为什么东西的价格吵了整整一个下午,热火朝天得不行,夏德里安却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过。   艾西礼确定老师没发烧,只是单纯睡得很香。下午三点的时候夏德里安动了动,艾西礼以为他要醒了,赶紧清清嗓子,在椅子上坐好。   结果就看见床上的夏德里安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拧了拧腰,整个人又是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回旋,一头砸在方才垫脚的枕头上。   而后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不动了。   艾西礼看着重新睡死过去的夏德里安,有一瞬间的茫然。   无论如何,现在这人倒是睡正了。   下午五点,艾西礼终于放弃挣扎,自己抱了个枕头,放在夏德里安的枕头旁边,准备也躺一会儿。   就在他躺下的时候,睡梦中的夏德里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翻了个身,正对着艾西礼。   对方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是要醒了,艾西礼下意识屏住呼吸,片刻后,夏德里安缓缓睁开眼。   艾西礼:“老师。”   “嗯?”夏德里安仿佛还没睡够,声音中夹杂着浓重的困意,“几点了?”   艾西礼:“现在是下午五点。”   “下午五点……”夏德里安将脸埋在枕头里,拱了拱,像慵懒的红狮,接着他非常顺手地把艾西礼拨拉过来,闭着眼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今天休假。”他说,“小朋友可以再睡一会儿。”   两人脸对脸,艾西礼尝试和他沟通:“我十点就起来了,老师。”   夏德里安困得迷迷瞪瞪,“什么意思?”   “您或许可以起来吃点东西。”艾西礼建议。   夏德里安:“我记得我今天休假……”   “您可以吃完再睡。”   “我想再睡一会儿……”   “睡眠过久也不利于身体健康,老师。”   夏德里安搂着他的脖子,叹了口气:“你是要和我再睡一会儿还是滚出去?”   艾西礼:“……祝您好梦。”   夏德里安满意了,抱着艾西礼重新睡了过去。   红发散开,满床玫瑰丛生。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到的词根在现实中为"bhel-"。   它通常与“光亮、白色、发光”有关,这一词根是原始印欧语中的一个假设的词根,构成了许多印欧语言中的词汇。   例如:   英语: "blaze" (火焰), "bright" (明亮的)   拉丁语: "flamma" (火焰)   希腊语: "phos" (光)   梵语: "bhā" (光辉)   这个词根在不同的语言中演变出了各种表达光、亮、白色等概念的词汇。   在Eliot·Weinberger的《蓝与石头日历:散文诗两首》一文中对"bhel-"有过如下描写:   历史倒流得足够远的话,就没有了蓝。“蓝”、“黑”、“金发”、“耀眼”,法语里的“白”、甚至“黄”都是从原印欧语系的一个词“bhel”而来。这个词的意思是照耀、燃烧、闪烁,或是指已经被烧焦的事物。   在《白雪之前》中,艾西礼的个人色调是蓝和金,正如上文提到“历史倒流得足够远的话,就没有了蓝”,蓝和金的根源都是bhel,都是燃烧。   如何诠释燃烧的内涵?   燃烧是红,是夏德里安。 第11章 狗与小白脸   艾西礼原本只想小憩一会儿,却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夏德里安已经不见踪影,床边放着热水和一盘煎饼,饼皮上用番茄酱挤着一行字:我在新圣宫,西北礼拜堂。   艾西礼将字条收好,洗漱完毕,叼着煎饼走出帐篷。   雨仍在下,淅淅沥沥地从风铃间淌落,集市中的许多摊位已经关张,艾西礼路过之前待过的海鲜档,老板正在把彩椒和酿肉放在一起炸,搭配更清淡的鱼汤,这种食物适合作早饭。   艾西礼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相貌,没有人认得他。   山坡下传来口琴的旋律,一群人正在朝城门走去,大节结束后,这大约是最后一批离开古神庙的旧谕信徒,有人抱着大把的玫瑰,一边走一遍抛洒,在琴声中唱起不知名的古歌。   新圣宫和城门在同一条中轴线上,艾西礼走下山坡,拐向和信徒们截然相反的道路。他路过几座湖水和玫瑰园,抵达新圣宫时是早上七点,广场上有神甫正在布施白面包。   西北礼拜堂在新圣宫侧面,一个不大显眼的入口。艾西礼走过去,发梢已经被淋得有些湿。礼拜堂的门开着,天顶下的空间深而长,走道两边摆放着许多蜡烛,摇曳着长短不一的火光。   走道尽头悬挂着巨大的圣母像,夏德里安站在画像之下,正在抽雪茄。   时间尚早,整个礼拜堂中只有他一个人。   艾西礼在门口站了片刻,夏德里安看见他,将雪茄碾灭后走过来,“怎么不带伞。”   对方声音不大,在礼拜堂的共振中却显得很清晰。   “忘了。”艾西礼诚实地说,“雨下得不大。”   他想起死在神庙中的那个人,问:“老师来这里祭拜同僚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夏德里安道,“他是新谕信徒,死在古神庙里觉得晦气,让我有空到新圣宫给他点个蜡——这东西居然还涨价了,去年还是五分一根,今年已经涨到了三块。”   他说着将手里的一枚硬币抛上半空,又反手接住,看起来应该是点蜡烛之后剩余的零钱,接着从门边抽出一把伞,抖了抖,而后撑开,“走吧,吃早饭去?”   艾西礼看起来想说什么,夏德里安抬手,“别跟我说你已经吃过了,那点煎饼可算不上‘吃早饭’。”   艾西礼看起来有点想笑,他点点头,很乖巧地嗯了一声,“我还没吃早饭呢,老师想吃什么?”   他们一同走出门外,夏德里安的声音从伞下传来:“让我考考你——知不知道亚历山大城最好吃的地方在哪儿?”   “我在古神庙遗址那边尝过一种很好吃的鱼汤。”艾西礼回答。   “我可全看见了。”夏德里安懒洋洋地戳穿他,“你第一次吃的时候被辣得跳脚。”   艾西礼的声音夹杂着笑意:“老师那个时候吃玫瑰花看起来也吃得很香。”   “我在你旁边吃了一下午的玫瑰,你也没认出我。”夏德里安正要嘲笑他,却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提醒我了。”   艾西礼:“怎么?”   “起来的时候不清醒,光记着给你留字条了。”夏德里安看着他,带了些认真的神色问:“这样一个早上,我是不是应该送你玫瑰?”   艾西礼微微怔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双眼在清晨中亮得发蓝。   年轻人的嗓音从伞下传来:“您早已送给我了。”   夏德里安带着艾西礼一路走走停停,遇上什么都要买来吃一点,亚历山大城汇聚了各国美食,叶尼涅的蘑菇馅饼,白金汉国的黑布丁,路过查理曼使馆时夏德里安看到旁边开着一家面包坊,他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抱着一大袋玛德琳蛋糕。   夏德里安肩上有伤,艾西礼原本想帮他拿,结果被年长者撸猫似的揉了揉脑袋,塞了年轻人一嘴的小蛋糕。   说实在的,艾西礼看着夏德里安怀里的牛皮纸袋,小蛋糕堆得冒尖儿——以他平素的早餐饭量而言,这差不多能充当他半个月的早饭。   夏德里安显然不这么想,两人嚼着小蛋糕边吃边走,在礼节上着实很不像样,但这着实是个很舒适的清晨,细雨朦胧,蛋糕店中散发出烘焙小麦和热红茶的气味,街上的鸽子此时都挤在游廊上避雨,夏德里安把吃剩下的蛋糕碾碎,拍拍手,脚边很快聚集了一大堆白鸽。   最后他们来到了朱雀坊。   五国街道上清早开张的店铺并不多,然而艾西礼刚走到朱雀坊的牌楼下,就被极其浓郁的食物香气冲得退了两步,活像谁刚刚把一口蒸笼扔到了他的脸上。   夏德里安的小蛋糕已经吃完,他深吸一口气,显得很满意,领着艾西礼一路往里走,街道两边全是临时搭建的铺位,周围放着竹制的桌椅,原本宽阔的长街此时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余下的空间全被早餐铺子挤满,几乎没有多少下脚的余地。   还有人推着一种四个轮子的推车,边吆喝边从艾西礼身边经过,推车上挂着一大排鼓囊囊的烧鸭,鸭肚子里的香料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浓油赤酱,香得惊人。   到处都是吃饭的人,各国都有,各种发色各种语言,闹哄哄挤满长街。这边的吊炉中刚刚打出一摞糖油烧饼,那边的蒸笼揭盖,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鲜笋烧麦,油锅中滋滋冒响的塞馅儿油条,米粉裹着鲮鱼茸,在火上细细地煎过,直到双面金黄——这是萝卜糕。卖鱼粥的铺面只一辆推车,车里摆开数只砂锅,底下煨着热水,鱼粥现杀现做,老板一边操着方言吆喝一边片鱼,鱼肉在锅中生滚过,起锅时厚而白的膏糜黏在汤勺上,再撒一撮胡椒粉,盛在青花瓷碗里,摊位边有随意取用的咸杂,配粥下饭。有的人买好早点,找不到坐的地方,干脆蹲在路边吃,头顶一大溜鸟笼子排开。   艾西礼看见一位端着碗站在路边喝粥的中年人,看相貌有点眼熟,似乎是查理曼大使,对方正掰着一块烧饼,尝试去喂头顶的一只牙尖嘴利的八哥,结果被啄了一口,相当滑稽地跳了起来。   夏德里安先在街边买了一大盒白糖锅炸,边逛边吃,艾西礼嘴里也被塞了两个,甜意在口中炸开,还有细微的说不出来的香味,夏德里安跟他解释:“里面加了桂花。”   广州人喜欢桂花,可作赏玩亦可入馔,神圣帝国却不常见,艾西礼也只在图册中看到过。   他们挤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夏德里安跟分零嘴儿似的,无论买什么都往艾西礼嘴里塞几口,虾仁馅儿的春卷、火腿粽子、鸭脚包,还有许多艾西礼也听不懂发音的东西。他站在街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正尽力把一大块不知是什么的糕点咽下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点吃撑了。   结果下一秒夏德里安又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卷饼,那真是好大一张饼,卷得满满当当,各种各样的馅儿料几乎要包不住。   他把卷饼往艾西礼面前一递,示意对方张嘴,“这个好吃,尝尝?”   艾西礼费了半天劲也没能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只好含糊开口:“……我吃不下了,老师。”   “就一口。”夏德里安循循善诱,“不骗你,真的好吃,尝尝看。”   艾西礼看着眼前笑眯眯的人,只好张嘴咬了一口。   下一秒,一股极其呛人的气味直冲鼻腔,艾西礼连打数个喷嚏,险些呛出眼泪。   夏德里安哈哈大笑,这人在卷饼里刷了满满的辣酱,又裹上小米辣和青红椒丝,一口下去,舌头都要失去知觉。夏德里安边笑边给艾西礼拍背,同时把咬过一口的卷饼三两下吃完,他倒是不怕辣,神色反而很享受。   艾西礼就没他这么能吃辣了,年轻人咳得停不下来,最后还是夏德里安给他买了一杯酸梅水才止住。   他们把长街从头走到尾,结束时已经将近上午十点。艾西礼原以为他们会找个地方坐坐,结果夏德里安带着他拐了个弯,在一间店铺前停了下来。   他显然是熟客,跟老板打过招呼,直接上了二楼。   这确实是“找个地方坐坐”——艾西礼坐在窗边,看着伙计手脚麻利地将碗碟铺开,沉默片刻后开口:“老师。”   夏德里安正用热水涮碗筷,闻言转过头,“怎么?”   艾西礼以一个相当艰难的语气问:“……我们还要吃吗?”   “十点了。”夏德里安理所当然道,“可以吃午饭了。”   艾西礼:“……”   他已经撑得有点思维涣散,忍不住开始神游,他看着伙计把茶杯注满,在水汽中恍恍惚惚地想:军部好像真的有人因为消化不良报过工伤。   一杯热茶被推到他面前,艾西礼抬头,看见夏德里安示意他面前的茶杯,“助消化的,喝一点。”   艾西礼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讲话,夏德里安又说:“先不要喝冰水,刺激肠胃,我怕你待会儿吐出来。”   艾西礼体会着几乎顶到嗓子的饱腹感,非常老实地拿起了茶杯。   菜还没上,夏德里安开始嗑果盘里的瓜子,边嗑边说:“朱雀坊的饭店大多是广州人开的,也有其他地区的商人,但还是以广州菜为主。”   艾西礼说:“我听说广州人都不太能吃辣。”   夏德里安似乎想到了什么,乐道:“是不行。”   “老师去过广州吗?”艾西礼问。   “去过一次。”夏德里安道,“不少年前的事了。”   他铺捉到艾西礼眼中浮现的好奇,清清嗓子,开始讲述:“广州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万城之城。   “进广州之前,所有外国船要在远海处引水挂号,我记得那个时候是深夜,甲板上突然有人大叫,说能看到广州了,很快所有人都挤到了船边。   “那个其实时候距离岸边还很远,但已经能看得到广州城。好多人都从栏杆上伸出手,往外抓,因为从夜间看过去,广州真的像一座金山,仿佛伸手就能抓到满把的金子。”   艾西礼:“金山?”   “那其实不是金子。”夏德里安笑了笑,说:“是灯。”   “无边无际的,布满整座城市的灯火。”   “朱雀坊没有高楼,远东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房屋通常不会建得太高。”夏德里安说着掀开窗边竹帘,细雨洒了进来,“但是广州的工匠用泥金的抬梁一层层搭上去,楼可以建得非常高。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在远海处看到了一座翘角高楼,高得几乎像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楼背面是巨大的满月。”   “后来进城之后我听人说,那是八十一楼,广州最高的建筑。每年都会有人登楼,最好的武者或者最好的诗人,武者会在楼顶饮酒舞剑,诗人会把自己所有的诗从楼上抛下去,有时候豪商也会凑热闹,从楼上往下倒的除了酒和诗,还有磨成细粉的金铢。”   艾西礼听得入了神,夏德里安继续道:“我那个时候还不太会讲广州话,但是广州有很多人都会外语,他们称为洋文。外国人在广州很常见,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过粤海关,下船,到广州城外的使馆街上,很难想象那是个远东城市,街上的建筑看起来就像选帝侯大街或者慕德兰的随便哪条大街——甚至能找到类似萨赫的咖啡馆。后来我听说使馆街也叫番禺街,是专门为远航商人准备的驻地,很多使馆都由十三行商人出资建造。”   艾西礼想到了亚历山大城的诸国街道,“是不是就像亚历山大城?”   “也不太一样。”夏德里安想了想,“广州更慵懒。”   艾西礼:“慵懒?”   “慵懒是用金子堆出来的底气。”夏德里安抓了一把瓜子,咔嚓嗑开:“我去广州的时候经历了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艾西礼:“什么事?”   “我吃撑了。”夏德里安懒洋洋道。   艾西礼的表情从迷茫到震惊,看起来他一开始想说“吃撑了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到回过神来,意识到“让老师吃撑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广州的饭馆几乎二十四小时不歇业。”夏德里安比划了一下,“喝茶就能喝四轮,早茶午茶晚茶还有宵夜,他们甚至发明了个词语叫早午茶,专门招待早上起不来的客人——”   话没说完,一瓢水突然从窗外泼了进来。   夏德里安灵敏躲过,向外看去——不是雨下大了,是外边趴着个巨大的狮子头,正在摇头摆尾,狮鬃上的雨水甩得到处都是。   街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黑色的舞狮,一路从长街对面舞过来,两边跟着许多穿黑衣的打手,领头的人打一把油纸伞,看不清脸。   舞狮经过的地方,许多店铺都拉上了闭门的帘子,艾西礼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这是在做什么?”   夏德里安打量着外头的阵仗,边嗑瓜子边道:“估计是商号之间有纷争。”   说着朝外点了点,“这是舞狮,你可以理解为人钻进狮子套子里上蹿下跳,狮子的颜色有讲究,据说红黄二色比较吉利,黑色不太常见,大多是上门踢馆时用。”   艾西礼:“上门踢馆?”   “舞黑狮的都不是小事情。”夏德里安看热闹不嫌事大,“估计要见血。”   结果就看见那黑狮一路舞到他们吃饭的饭馆楼下,不动了。   夏德里安嗑瓜子的手一顿,想了想,“我应该最近没有得罪什么人?”   艾西礼的手探入衣襟内侧,摸到枪,“他们是来找老师的?   “不对。”夏德里安反应过来,摆摆手,“来找我的都是直接开枪或者下黑手,不可能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架势。”说着又开始嗑瓜子。   那瓜子是裹了焦糖用黄油炒的,香得不行,艾西礼听林连雀发表过关于瓜子和茶叶的搭配理论:葵瓜子配龙井、五香瓜子配普洱、奶油瓜子配铁观音、西瓜子配茉莉香片。林连雀经常抱着个玳瑁糖盒,里面是各色瓜子果品,艾西礼尝过一次,先是被敲核桃的锤子敲到了手,接着瓜子皮又呛进了喉咙里。   夏德里安捏着几枚瓜子,手指极其灵巧地一搓,瓜子壳应声裂开。   他把剥好的瓜子仁递给艾西礼,“尝尝?”   艾西礼顿了顿,伸手去接,结果夏德里安的手在半空停住,视线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过去,“欸,那是不是林老板?”   艾西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有伙计从饭店里走出来,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口,又撑起一把伞。   那伞下闲云野鹤似的坐着个人,端一只茶盏。   正是林连雀。   艾西礼后知后觉,这家饭馆门口挂着的正是林记商号的暗绿绣眼鸟。   当初正是林连雀将夏德里安介绍给艾西礼,林记商号生意做得广,两人相识并不奇怪。   他又想起,刚到朱雀坊时,来接他的那个文雅伙计说过:最近坊内几家商号有些冲撞,各家都盯得紧。   如今看来,林记商号赫然也在风波之中。   夏德里安看着楼下的阵仗笑了:“林老板挺威风啊。”   艾西礼看着楼下人五人六的林连雀,评价道:“演技不错。”   林连雀这个时候出现在朱雀坊,很可能是故意找的时机——别的不说,哪怕此时此刻下头立刻打起来,看在交情的份上,艾西礼也得出面搭把手。   更别说还有夏德里安。   艾西礼把瓜子收拢好,放进衣襟口袋,而后起身,夏德里安见状问:“干什么去?”   “看热闹。”艾西礼道。   “看热闹要配瓜子。”夏德里安道,“这瓜子带糖,放口袋里发黏,该吃就吃,不够我再给你剥。”   “知道了。”艾西礼点点头,“老师慢慢坐,您身上有伤,就不要下来了。”   “行。”夏德里安笑了,挥挥手,“看你表演。”   林连雀坐在饭馆门口,跟对面人群领头的交涉着什么,艾西礼下楼的时候正听见一句:“……咱们和气生财。”   对方骂了一句话,艾西礼听不明白,站到林连雀身后问:“他说什么?”   “说你没妈。”林连雀闲闲道。   艾西礼听完平静道:“很美好的祝福。”   “怎地,给你骂爽了?”林连雀瞥他一眼,只见艾西礼正在吃瓜子,惊了:“我去,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玩意儿了?”他眼神好,一眼看出那是剥好的瓜子仁,“谁倒了八辈子大霉愿意给你做这种事——”   接着他就瞥见了二楼的夏德里安,红发美人和他视线撞上,笑眯眯举了举杯。   林连雀:“……得,当我什么也没说。”接着拍拍艾西礼的肩,“不容易啊兄弟。”   “演技收一收。”艾西礼道,“我和老师一进朱雀坊就有人跟着,你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   林连雀嘿嘿一笑:“兄弟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你这不刚好顺路么。”   艾西礼嚼着瓜子,看向对面黑压压一大群打手,“怎么处理?”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林连雀说着撑起下巴,他穿着青绸衣料,这种布料裁出来的袖子晃晃悠悠,穿在身上有种猫一样的潦草懒散。   “有钱听佛经,没钱别拼命。”他说着看向对面,“我说这位朋友,大家都是贱命一条,亚历山大城那么多条大街哪儿都能曝尸横死,干什么非死在我这儿寻晦气?”   对面登时怒了,爆出一阵远东方言,好像是广州话。艾西礼会一些粤语,但是并不流利,他听着对面的叫骂,从口袋里掏出瓜子,边吃边在嘈杂中提醒林连雀:“圣城不允许流血,悠着点。”   “吃你的别打岔。”林连雀低头喝茶,不着痕迹地堵他,“正装逼呢。”   艾西礼:“你有多少把握?”   林连雀:“说不准,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就看谁装得过谁了。”   艾西礼嚼着瓜子,“那你多拖一会儿。”   “怎么?”林连雀低声问他,“你受伤了?夏德里安没护着你?”   艾西礼:“吃得有点撑,现在不太想动。”   林连雀看起来特别想把茶泼他脸上,忍了忍,扭过脸继续和对面扯皮。   艾西礼听着双方夹枪带棒地交涉,说到底还是生意场上的事,谁抢了谁的单子,谁又劫了谁的货。   虽然亚历山大城有戒杀令,但是他听说过远东人动起手来的本事,杀人不见血,即使不杀人不见血,废掉半条命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整个亚历山大城乃至西大陆都惦记着朱雀坊的金子,哪怕今天真的死了人,估计也会被遮掩下去。   艾西礼盘算着待会儿要是真的打起来,是先开枪还是先把林连雀拎走,他没怎么见过林连雀动手,对方好像是有一些除了算账之外的傍身本事——   他正在走神,却见身边的椅子突然就飞了出去,正朝着对面领头人的脸,被对方的伙计用伞挡住。   只见突然变得力拔山兮的林连雀拍拍手,挽起袖子道:“发财的路你不走,那就别怪我关门放狗了。”   对面哼了一声,冷嘲热讽道:“林老板最近忙着走货,谁都知道林记商号大半人手都派了出去,不现如今过是叫了个小白脸过来撑场面,还关门放狗——林老板真当自己是二郎神呐?”   “真金不怕火烧,是不是小白脸您自个儿试试就知道了。”林连雀说着看向艾西礼——   没人理他。   两边骂架用的大多是广州话,艾西礼的粤语普通对话还可以,骂人就听不太懂了。他正漫无目地神游,突然察觉到周围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回忆了一下方才这帮人的谈话内容,看看跟他疯狂打眼色的林连雀,又看看楼上笑得不行的夏德里安。   他把瓜子咽下去,想了想,说了个字。   “汪。”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三缺一   汪你祖宗——这是林连雀的第一想法,他看着不远处的艾西礼心说:你小子活阎王似的人,夏德里安往楼上一坐就开始卖乖了。   艾西礼卖完乖,又去看楼上的夏德里安。结果夏德里安那边已经开始上菜,只从窗户里探出一只手,跟他挥了挥,示意速战速决。   艾西礼略带遗憾地收回视线,侧身避过冲上来的打手,顺势转身。   接着一拳挥了出去。   桌上上了两道小菜,夏德里安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楼下的混战。   他的注意力不在艾西礼身上,他教出来的人他心里有数,这点运动量就当给年轻人饭后消食了。   反而是林连雀。   这人打着伞,在混战中溜边走,灵活避过各种拳脚,一身青绸衣着晃晃悠悠,有种猫一样的潦草懒散。   很典型的商人做派,以大化小趋利避害。   夏德里安觉着有意思,把手里的筷子扔出去,正打在林连雀的后脑上。   林连雀下意识回头,刚好对上迎面而来的一拳,他反应极快,立刻后仰,伞沿上的雨水朝外泼出去,他的下盘很稳,仰头的同时不耽误他将手中伞合成一束,待对面拳式已老,直接将伞当做长棍,又快又狠地朝对方的脖颈砸了下去。   人在动武的时候,气质往往会发生改变。林连雀把伞挥出去的刹那,浑身的和气散漫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杀人者才会有的血性。   打手立刻倒了下去,林连雀把伞丢开,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那似乎是一种凶兽的四肢,主图应该在背上,小臂处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青色花纹。   他一掌拍在手边的廊柱上,借力起跳,只有东方的修身功法才能使人跳得这么高,他直接跃到了二楼檐上,正对着夏德里安的窗口,挑眉道:“教授大人,戏看得挺美?”   夏德里安笑眯眯举杯,“戏好,茶也好,林老板进来坐坐?”   “免了。”林连雀看了一眼远处陷入混战的艾西礼,凌空跃出,留下一句:“伙计,教授贵人贵客,记得多收茶费!”   东方人身轻如燕,蜻蜓点水似的在半空跃过一张张伞面,直接跳到了远处的一把朱红大伞上,伞下正是今日上门茬架的领头人。   伞下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林连雀会忽然从天而降,来不及反应,直接被一双手指探上了颈动脉。   擒贼先擒王。   夏德里安见状拍了两下手掌,评价:“不愧是十三行。”   广州十三行的商人大都有类似做派——广交游,擅结友,和气处有千金美酒,雷霆怒下见血封喉。   待楼下的热闹散场,两人上了二楼,林连雀一屁股坐在夏德里安对面的椅子上,接过伙计送上的茶一通牛饮,叫苦连天道:“可是累死我了。”   说着又拿手去指桌子对面的艾西礼,“明明是一块做生意,这才是真正的甩手掌柜,只拿钱不管事,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桌子是靠窗的四人桌,对面各有两张椅子,林连雀一人大马金刀地占了两个座,艾西礼只能去对面。   夏德里安就坐在对面,老师没发话他不能坐,干脆站着,抬手给夏德里安倒茶。   这场景可太有意思了,林连雀仰头灌茶,从余光里看了个够,而后听到夏德里安问:“你和林老板一起做生意?”   “小生意小生意。”林连雀赶紧说,“闹着玩赚点小钱——”   “河滨大道的白鹭酒馆是我们一起开的。”艾西礼俯身贴着夏德里安的耳朵,“老师要看账本吗?我那里有备份。”   林连雀:“……”   这可真是兄弟如衣服师长如手足。林连雀服了。拉开旁边的椅子示意艾西礼个倒霉催的赶紧坐过来,少现点眼。   艾西礼从善如流地坐下,林连雀拿手指着他,直说不出话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艾西礼把他的手拍回去,林连雀再指,又拍,又指,看样子如果不是夏德里安在这里,这俩能直接再打一场。   最后林连雀站起来,手举得老高,“拍啊,你拍啊?”   艾西礼抬眼看他,平静地问:“你今年几岁?”   “我今年几岁不用你操心。”林连雀又去指夏德里安,“至少我不会被老男人骗,我看你趁早把自己嫁了算了,今年账本连本带利兄弟我全送给你当嫁妆。”   老男人夏德里安笑眯眯地应了:“谢谢夸奖。”   “彼此彼此。”艾西礼这下连看都懒得看林连雀,“你连老男人都没得骗,慕德兰早报情感版三天两头就有你的征婚启示。”   林连雀:“……”   夏德里安哈哈大笑,林连雀被堵得有点哽,端起茶想喝一口,结果又听见那边缺德大笑的夏德里安又来了一句:“林老板这副好相貌配老男人亏了,我看配纳尔齐斯刚刚好。”   艾西礼立刻抬起头:“纳尔齐斯教授?”   林连雀刚送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   朋友大抵不过如此——朋友出事儿要两肋插刀,朋友出洋相也必定要看头份热闹。夏德里安三分真七分假地一通胡编乱造,把林连雀几年来费心遮掩的情史全抖了出来——   之前纳尔齐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喝茶,林连雀又负责远东精品店的茶叶供应,俩人供求互补一生二熟,没多久林老板的玫瑰就送到了帝国大学校医室。正巧夏德里安偶然去校医室,看见玫瑰,压根不用多问,去花店查过顾客姓名,直接把这俩人串了起来。   纳尔齐斯也不遮掩,被发现了就要擅用有利条件,有时候翘班去酒店,就让夏德里安帮他代班,回来的时候纳尔齐斯还会跟他讲:远东饭店的青花套房质量太差,浴缸漏水枕头还硬,出外勤不要订这种。   至于登在报纸上的征婚启事——很常见的机动局作风,利用登广告传递信息,如果把里面的关键字眼抠出来解码,翻译很可能是什么我想你了我们今天几点见以及酒店房间是几零几。   最后夏德里安总结:“其实这件事军部知道的人也不多,林老板的情报工作做得还是很到位的。”   艾西礼听完,若有所思地看向林连雀,“我知道你有情人,想不到居然是纳尔齐斯教授。”   “这不好说。”夏德里安悠悠道:“说不定还有别人呢。”   林连雀:“……”   艾西礼:“真有趣,还有吗?”   林连雀:“你怎么还要听?是兄弟吗?”   艾西礼一针见血:“我前阵子刚买空了大半个远东精品店的茶叶库存,送货地址填的就是帝大校医室,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你买东西送我老婆是为了追你老婆!关我什么事啊!”林连雀据理力争,“再说了,难道你没有折扣价吗?”   “你怎么定的价你心里清楚。”艾西礼淡淡道:“奸商。”   林连雀觉得他今天出门前实在该看看黄历,从身到心都收到了极大损伤,他拍着桌子招呼伙计,“菜呢?这么久了怎么不上菜?”   伙计擦着汗出来,“掌柜的,客人点的菜不在今儿的菜单上,厨房没备货,得现去买……”   林连雀看向夏德里安:“你点了啥?”   伙计赶紧说:“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有一道白肉锅子。”   林连雀看了看窗外,“下雨天吃白肉锅,你倒是会。”说着起身,“不用备菜了,我带他们吃去。”   艾西礼:“去哪?”   “跟着走就是了。”林连雀道,“咱们奸商加老男人加小白脸,麻将局得三缺一,组团当个饭搭子还是绰绰有余。”   林连雀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处菜市场,这里位于朱雀坊偏僻处,平时都是各大酒楼饭庄进货的地方,连夏德里安也没来过。   林连雀倒是熟门熟路,在菜市场里面找到一家卖肉的铺面,直接跟老板讲:“仨人,来个大锅。”   “好嘅!”老板手脚麻利地将桌子摆好,用抹布擦过桌面,接着端上一只大炭炉,炉膛中烧着炭,炉上一口铜锅,里面的汤是金黄色。   “这是加了绍酒的鸡汤。”林连雀坐下,跟艾西礼讲,“吃白肉锅,主要有两种锅底,要么用海蛎子,要么用鸡汤,因为鸡汤差着口鲜,所以要加绍酒。”   开锅先吊汤,老板端上一大盘酸菜,全部倒入锅中,待鸡汤煮沸,撇去浮沫,接着给每人端来一只瓷碗,还有一大壶酒。   林连雀把酒壶推给夏德里安,“尝尝?”   夏德里安拧开酒壶,立刻便道:“好酒!什么年份?”   “都是自酿酒,没那个讲究。”林连雀说着又往市场里面指了指,“往深处走,还有个专门卖酒的摊子,你要是嫌不够,自己去买。”   夏德里安把长发扎起来,拿着酒壶给艾西礼做示范——在碗里倒入一个碗底的绍酒,然后把煮沸的鸡汤舀进去,再加两块酸菜。   “我第一次吃白肉锅就是在一个下雨天。”他说着把碗端给艾西礼,“那之后就惦记上了,每逢下雨天,就会想喝这一口汤。”   艾西礼接过碗,吹去弥漫的水雾。   雾气散去,只见老板又端上数只大盘,里面都是四四方方的冻肉——切好的大块肉冻实了,连肉带冰地刨着吃。   这样切出来的肉极薄,冻肉的冰里浸着酒,吃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鲜脆。   夏德里安已经和林连雀开始拼酒,这俩人看起来都是海量,老板送的酒不够,又去现买。因为卖肉铺子只卖肉和白肉锅,他们又捎带着把市场逛了个遍,现杀的活鸡生鱼、菌菇鲜笋,还有刚刚点出来的豆腐,满当当摆了一大桌。豆腐在锅里煨过,吸饱汤汁,捞出来的时候鼓胀胀地发着颤,与青蒜、香椿酱一拌,一浓一淡,哪怕单吃豆腐,也足以是一顿好饭。   他们坐的地方位于一块天井处,桌椅支在廊下,雨水从房檐流下来,偶尔沾湿桌案,有的还会迸进酒杯或者锅子里,又很快被热气蒸发。   老板看着雨势渐大,说要来挂一道帘子,夏德里安摆摆手,说挂了帘子就看不到外边了——此时已是正午,正是市场最热闹的时候。   最后夏德里安干脆把伞打开,撑在艾西礼肩上,两人挤一把大伞,坐在伞下吃火锅。   菜很快再次吃完,林连雀出去买,回来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顺来一把二胡,把凳子往外一扯,一只脚搭在上面,洋洋洒洒拉开一支小调。   锅子上的热气聚拢又弥散,老板过来续了鸡汤,又送上一壶绍酒。艾西礼按照夏德里安教他的方法,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只一口,鸡汤鲜到极致的甜,酸菜带着辛气的陈烈,还有细微的中草药味,混着绍酒甘醇的口感——   夏德里安递来一只青花小罐,打开,里面是白绿色的细粉,“这是青花椒在火上焙过,磨成粉,和白胡椒掺在一起。”   说着指了指艾西礼的汤碗,“白肉锅要喝汤,只能喝头碗,等肉和菜都下进去,汤也就陈了。”   “不过陈有陈的滋味。”他说着把罐子推过去,“老汤配辛味,加点料就好。”   艾西礼把罐子里的粉末撒进去,又尝了一口。   林连雀起了一个悠长的老调,廊外,细雨绵绵地洒进来。   “我说的对吧?”夏德里安支着脑袋看着他,笑道。   过来送肉的老板听到这句,笑问:“客人话咩?”   夏德里安清清嗓子,说了一句方言。   那居然是广州话——   “落雨衬白肉打甂炉,好食嘅嘢!”   作者有话说:   现实中白肉火锅为北方菜,东北常见。 第13章 上将沙龙   艾西礼和夏德里安在亚历山大城待了三天,三天后,两人坐船返回神圣帝国。   他们没有坐同一条船,夏德里安是在前一晚坐快艇走的。当时夜半,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从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是军部的急件。   夏德里安刚洗完澡,光着脚到处找衣服,走的时候还错穿了艾西礼的衬衫——很难说他是不是故意的,或者说他们都是故意的,虽然房间里的灯不亮,但双方的视力足以辨别出彼此的衣物。   艾西礼把衬衫递给他的时候,轻轻地碰了碰夏德里安的手指。   两人心照不宣。   回到帝国后,艾西礼先去了上将宅邸,他要带走一些温室中的资料。   整理时他发现一部分手稿已经发白,最好重新誊抄,这需要时间。于是艾西礼又在温室中住了几日,上将最近大概不在家,庄园主楼一直没有开灯。   直到第二周周一,艾西礼在下午的时候出门飙车,回来时正是傍晚,他被堵得差点进不去庄园——通往大门两侧的路灯全都亮了起来,鹅卵石路面上停满了车。   艾西礼降下车窗,向外望了望,听到主楼中传出一阵幽默曲的旋律。   虽然还离得远,但是咖啡和烟草的味道已经远远地飘了过来。   很显然,上将正在举办沙龙。   沙龙是帝国盛行的一种上流社会的社交方式,通常由一位主人举办,参与者不仅有权贵,也有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尤其在艺术之都慕德兰,沙龙是重要的文艺场所,很多画家和演奏家都会选择在沙龙中发布自己的作品,诗人也会列席朗诵自己的诗歌,科学家们围坐在幻灯片四周抽烟,最新颖的理论和最先进的知识都在沙龙中流通。   沙龙基本是私人性质的活动,参与需要邀请函或者熟人推荐,有的邀请函可以花高价买到,而在慕德兰的沙龙名单中,有几间最难进的客厅,有的是因为门第,有的则是因为主人挑选宾客的品味。   其中就包括了上将宅邸。   上将在民众中的声誉,一部分是因为军功,另一部分则得益于其本人对艺术的赞助热情。慕德兰许多著名艺术家都出身平民,之所以能够功成名就,最初都来自上将的推荐。   艾西礼年幼起就见过无数场宅邸中举办的沙龙,对此已经很习惯,眼下这种情况,车要等一会儿才能开进庄园。他干脆闭上眼,静静聆听车外的喧哗。   “你去看城堡剧院这个月的新剧了吗?据说剧作家是个新人……”   “是的,《从花纹到胡须:新艺术如何启示战后绅士的时尚革命》是个好文章,这篇论文甚至连文理学院的学生都在传阅……”   “你还在用维克多牌的钴蓝吗?我的天,那样的颜料完全无法描绘宇宙的深度,你不是还停留在战前吧?”   “维克多牌的钴蓝才是真正的经典!你知道吗?他们的配方传承自古东方的墙壁。再说,什么是‘宇宙深度’?你是在画星云还是马桶盖?”   “马桶盖?!你怎么敢这么侮辱我的作品……”   聊什么的都有,从知识层面的清谈到艺术家特有的神经质讨论,甚至有几个人听起来像是记者,没有邀请函但是想混进宅邸,毕竟上将难得举办沙龙,如果能够有幸列席,足以掌握接下来一整年慕德兰的艺术风向——   车门突然被人打开。   艾西礼睁开眼。   后座上坐着个画家打扮的少年,戴一顶贝雷帽,帽子下满头金棕色的卷毛,他和艾西礼在后视镜中对视,有些窘迫又可爱地笑了起来:“这位先生,坐坐你的车呗?”   艾西礼明了,这也是没有邀请函想混进去的,估计误把他当成了受邀的宾客。有的客人在沙龙中有特权,可以带一两名同伴。   “抱歉。”艾西礼道:“我也没有邀请函。”   “我就知道!”那少年一拍巴掌,发出“哈”的一声,“我特意挑了你的车!我想着你这车也太破了,一看就不是有钱人,估计也是个外省来的——”   艾西礼:“你来自外省?”   “对对,我来自费尔斯堡。”少年误把艾西礼当成了和自己一样想要混进沙龙的客人,立刻卸了紧张和窘迫,变得游刃有余起来,“上将的客厅可真难进,我在慕德兰打听了半个多月,怎么也搞不到邀请函,不过酒吧里有人说可以试试混进去,希特大师成名前也是通过扮作送酒的货商才混进沙龙,他把自己的作品画在酒瓶上,最后吸引了上将的注意……”   少年一看就是平民出身,谈吐中带着费尔斯堡的口音,估计年纪不大,顶多十三六岁,眼神纯真又富有激情,当然,还有点小偷式的浪漫——“要我说,实在进不去客厅,能去酒窖看看也挺好,顺两瓶上将的藏酒出来估计也是一笔横财。”   “好想法。”艾西礼表示赞同。   “是吧!”少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自来熟地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素描纸,在方向盘上摊开,“我在庄园外边闲逛了好几天,把整个建筑的剖面图画了出来。”他说着指向其中的一处,“我觉得这个地方,十有八九就是酒窖。”   他说着又在纸上打了个圈,“这个地方有个侧门,从这里进,应该是通往酒窖的最短路线。”   艾西礼看了片刻,对方的素描功底显然很强,建筑细节纤毫毕现,“这是你画的?”   “嘿嘿,不错吧。”少年挠了挠头,有点得意又有点腼腆。   “是很不错。”艾西礼点头,接着重新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走,我们去酒窖偷酒。”   他们非常顺利抵把车开进庄园,又从侧门进入宅邸,一路都没人阻拦,下车后少年压着嗓子惊奇道:“这位朋友,你看起来真的太自然了!一点也不像没有邀请函的!你看外头的侍者都不敢拦你!”   “这里的管家能辨认出艺术家的气质,而你确实是个画家。”艾西礼和他站在走廊上,“接下来该怎么走?”   “噢噢噢,我看看啊。”少年把画纸掏出来,“这是应该是次走廊,想去酒窖应该走这边——”   少年还真领对了路,两人成功从酒窖中偷出两瓶拉尔图葡萄酒,还揣了两罐精酿啤酒塞在身上。酒窖不远处就是厨房,两人藏在门后,少年张望着四处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对艾西礼说:“等着啊。”   接着他就顺着墙边溜进了厨房里,再出来时居然穿了一身厨师的白色制服,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刚刚出炉、刷了蜂蜜的烤鸡。   少年挺胸抬头地走出来,清清嗓子示意艾西礼跟上,两人就这么正大光明地一路走进了餐厅。   餐厅距离举办沙龙的客厅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听得到人群的谈话声。少年四下看了看,然后关上餐厅的门,又反锁。   艾西礼:“你不去沙龙吗?”   “那个不急,先敬你一杯。”少年说着拔出酒塞,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酒,“你真有趣,我们能交个朋友吗?”   艾西礼:“怎么称呼?”   “我叫埃米尔。”少年道,眼神兴奋又真诚,“住在慕德兰外城的兰花酒馆,你可以来找我,我能给你介绍外城最好的艺术家!据说他还有城堡剧院的推荐资格!”   艾西礼接过酒杯,少年和他碰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在菲尔斯堡学画的童年,如何从父亲那里偷钱买颜料,和人相约私奔结果被骗,最后开始在码头打工,赚前往慕德兰的路费,但是最后也没赚到什么钱,因为又被情人骗完了——这次他的情人是在码头认识的,空闲的时候他喜欢免费给人画速写,而他的情人有一双极其缱绻的眼睛,美得几乎无法下笔。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美好。”少年露出一副伤感又追忆的表情,“而且我觉得他还是爱我的,虽然拿走了我所有的钱,但还是给我留了一张来慕德兰的船票。”   这听起来确实很浪漫,也很活该,但活该也是一种自得其乐。艾西礼见过这样的人,慕德兰类似的艺术家不在少数。   他们的结局大致有两种——忘掉少年时代而后长命百岁,或者在二十五岁前死于自杀。   艾西礼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要来慕德兰?”   “我想出名,整个西大陆的艺术家想要出名,都应该来慕德兰。”少年贯彻了他的诚恳,想了想,又道:“其实还有个理由,我想见见上将。”   艾西礼:“你想见上将?”   少年点点头,“我父亲其实很崇拜上将,我从小就听他讲上将的故事。他说上将是战争英雄,也是男人的榜样。”   艾西礼:“榜样?”   “是啊。”少年理所当然道,“优雅、决断又威严,谁都很想成为上将那样的男人吧。”   艾西礼想了想,注意到对方的酒杯空了下来,他拿起酒瓶,续满,而后对少年道:“跟我来。”   他带着少年走进沙龙客厅,众宾喧哗,少年被他这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艾西礼却很平静,领着他穿过人群。   他们走到窗边的一张酒桌旁,几个人正聚在那里谈话,艾西礼停下脚步,朝其中一人问候道:“希特大师。”   “弗拉基米尔?”对方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张开双臂拥抱他,“好久不见,你长得这么高了!”   艾西礼将身后的少年拉过来,说:“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个人,这是埃米尔。”   少年看起来还来不及接受眼前的事实,已经杵在原地僵成了棒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画很不错。”艾西礼替他把话说了,又从对方胸前的口袋中掏出宅邸的剖面图,递给其中一人。   对方看了看,笑了:“哦,我快都忘了自己的房子有这么大了。”   说完看向少年,“这应该是新月画室的画纸,你在那里上课?”   少年看起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舌头捋直,“是、是的,这位夫人。”他脑子转得还算快,意识到能把宅邸称作“自己的房子”的人只可能有一种身份,于是他立刻换了称呼,“上将夫人。”   那是一位极其高挑的妇人,少年要仰着头才能和她对视,对方两鬓微白,穿着一身便装,谈吐从容而富有风度。   艾西礼朝对方微微躬身,“上将。”   少年:“?”   “我很荣幸能够和伟大的帝国母亲拥有同一种性别。”妇人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朝少年露出理解的微笑,语气温和庄重:“我是雷格特·蒙哥马利。”   这个名字一出,少年差点没端稳手中的酒杯。   只听妇人继续道:   “你可以叫我上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我也曾住在阿卡迪娅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在社会派和军部为上将进行宣传时,并不会刻意提及上将的性别,再加上少年从邻省来,有的地方消息闭塞,造成误会很常见,一些地方报纸也时常将性别搞错。   艾西礼带着埃米尔聊了几个话题,待少年融入人群,他便和众人告辞,自行离开沙龙。   他回到温室,需要整理的资料只剩下最后的收尾,艾西礼将桌子上的文件一一收进档案盒,再放入打包箱。最后他站在书架前,架子上放着一整排标本,他取下一瓶,里面浸泡着一只海马。   他摩挲着瓶口,又把瓶子放在灯下端详。   突然,一道嗓音悠悠传来:“我觉得海马不好吃。”   艾西礼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接着他意识到这嗓音的主人:“老师?!”   “嗯哼。”夏德里安坐在温室的窗户上,撑着下巴朝他笑,“晚上好。”   “您怎么来了?”艾西礼快步走过去,“您刚刚在沙龙上?”   “我不在沙龙上,我在厨房里,来的时候管家说今天有新鲜的龙虾。”夏德里安道,“刚好碰见那个邻省的小孩,偷烤鸡的手法挺地道。”   艾西礼有些意外,“您和他聊过了?”   “没有,远远望了一眼。”夏德里安道,“挺有意思的年轻人。”   艾西礼想了想,说:“是挺有趣。”   夏德里安:“怎么讲?”   “他没有邀请函,在庄园门口上了我的车。”艾西礼道,“他说他是个画家,来自费尔斯堡,我看了他的画,画得很不错。”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希特正跟那个年轻人高谈阔论。”夏德里安道,“能入得了希特老头的眼,想必技艺不错。”   艾西礼又说:“他用的是新月画室的画纸。”   夏德里安眨了眨眼,随即笑了。   他懒洋洋道:“那他真正的天赋可能是个演员。”   “是的。”艾西礼点头,“所以我把他引荐给了上将。”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哑谜——艾西礼曾经和夏德里安说过,他在艺术文理学院上学期间,最常去的画室就是新月画室,画室老板是他的朋友。   这也就意味着,埃米尔很可能在画室听说过艾西礼。   所以他真正的天赋可能是个演员——装作不认识艾西礼的样子,蹭上他的车,以一副邻省人特有的天真热情拉近距离,讲故事,交朋友,而后顺水推舟。   “他跟我讲了一个他在码头打工的故事。”艾西礼道:“私奔、流浪、还有念念不忘的爱情,要素很健全。”   “现在是三个人了。”夏德里安评价:“台前的演员、背后的枪手画家、还有负责写剧本故事的编剧——这班底完全可以去参加下一竞选了。”   “不一定是三个人。”艾西礼说:“他手上有茧子,那幅画或许确实是他画的。”   “这么有天赋?”夏德里安挑眉,“那希特老头的位置就危险了。”   “您说得对。”艾西礼点头,“事情之后或许会变得很有趣。”   艺术家之间的相敬相轻在慕德兰很常见,为此引发的决斗也不在少数,“你觉得他能活过二十五岁吗?”夏德里安随口问道。   “我觉得。”艾西礼想了想,说:“他或许会长命百岁。”   “行。”夏德里安打趣道:“之后要是有赌局,我可就这么下注了。”   慕德兰盛行各种各样的赌局,比如两人方才的对话,如果埃米尔真的能够在社交界大放异彩,那么很可能会有赌局设庄,赌他能不能活过二十五岁——死在这个当口的艺术家实在不计其数。   有专门的报纸栏目会统计慕德兰的各种赌局类型,军部内部还有个更全面的总汇版,艾西礼专门去查过,他想知道有没有人赌夏德里安什么时候结束单身。   可惜的是并没有。这也不奇怪,以莉莉玛莲的身份,如果任务需要,夏德里安随时随地都要和任何任务对象在一起。   倒是艾西礼自己有——从他进入青春期起军部就有好事之徒想知道上将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够坠入爱河,下注趋向非常两极化,一部分人认为他会和上将一样英年早婚,剩下的则觉得他这种性格大概是孤独终老的命。   上将成婚很早,结婚对象是帝国的功勋科学家,这一婚姻在当时打破了重重阻碍才得以实现,但两人并未能相伴长久,艾西礼的父亲在他不到五岁时便去世了。   夏德里安从窗台上跳下来,顺手捞过桌子上的标本罐,看到上面的标签,“这是奥涅金博士留给你的?”   艾西礼点点头,“这是父亲当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奥涅金博士是帝国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夏德里安想了想,说:“我记得他的研究方向似乎与生物有关。”   “是的。”艾西礼道,“这间温室就是父亲当年留下的。”   他说完看向夏德里安,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您想参观一下吗?”   天已经黑了下来,月光从玻璃外洒入,由于艾西礼很少回来的缘故,温室里几乎没有多少植株,书架倒是有许多,艾西礼带着夏德里安一排排看过去,“父亲最后几年一直在研究人体的某种潜能。”艾西礼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是《玫瑰经》,“他甚至开始钻研神学。”   夏德里安:“我记得上将好像没有神谕信仰?”   “上将和父亲都不信仰神。”艾西礼道,“但神除了作为信仰,也可以作为兴趣。”   夏德里安:“兴趣?”   艾西礼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我觉得,上将通过神来寻找美,父亲通过神来寻找人。神是途径,而非终点。”   夏德里安理解他的意思,上将对艺术抱有热情,或者说,对美有着浓厚的追求,这种追求其实很高明,因为以美作为介质,许多矛盾都得以消解。   十八年前战争结束,神圣帝国用新谕信仰取代旧谕信仰,之所以能够平缓过渡而不引发暴乱,靠的就是歌剧、绘画和小说,歌剧游说贵族、绘画征服知识分子、小说吸引平民,所有的作品都极美,且无一例外以新谕信仰作为主题。   这一切都奠定了慕德兰推崇艺术的传统,在如今的帝国,可以说谁掌握了艺术的话语权,谁就掌握了时代的脉搏。   “你说上将通过神来寻找美,这可以理解。”夏德里安问,“那奥涅金博士通过神来寻找人,又是什么意思?”   艾西礼沉默了一下,而后说:“‘我通过神来寻找人’是父亲的遗言。”   他将玫瑰经放回书架,“我其实也没有完全理解,我关于父亲的记忆不是很多,他教过我如何培育温室,还有大提琴。”   “我记得最后一年他很喜欢去圣堂,在神像下面画速写,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在温室里种一些花,他带着我把种子埋下去,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奥涅金博士是神圣帝国的功勋科学家,他亲自创立了战后的帝国研究所,数年来,这间研究所为神圣帝国的国力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但他去世的原因一直是个谜,有人说他死于过劳,有人说他死于战争中落下的旧伤,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传言,是死于一场大火。   十五年前,帝国研究所建立的第三年,研究所深夜被人袭击,导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灾烧毁了整条街,造成的损失极其严重,数周后官方公布伤亡名单,其中的死者就包括奥涅金博士。   按理说帝国应该为其举办国葬,但最后的葬礼并未公开,所以他真正的死因一直众说纷纭。   “十五年前上将在军部面临着一些麻烦,失势了一段时间。”艾西礼解释,“所以取消了国葬,只有一小部分人参加了葬礼。”   夏德里安却说:“我知道。”   艾西礼:“?”   “你应该不记得了。”夏德里安转头看着他,“我在葬礼上见过你。”   艾西礼愣住。   “你那个时候抱着一盆花,蹲在一个角落里。”夏德里安回忆的同时有点想笑,“可能是哭累了,满脸鼻涕还睡得很香。”   “……我不记得了。”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摆摆手,“我那个时候有任务,时间紧迫,只能过来匆匆看一眼,可能上将都不知道我来过。”   “当时是凌晨,管家给我开的门,一进来我就看见你蹲在祭坛下面,应该是哭累睡着了。”   “我本来想把你偷走来着。”他说着露出有点恶趣味的笑容,“但你家管家太凶了,我都把你提溜到车后座了他又突然出现,说什么少爷伤心过度不宜出门,要我说人伤心的时候就应该出门兜风,待在家里肯定会憋出病。”   艾西礼看起来很努力地在想,最后有点挫败,“我真的不记得了。”   “正常。”夏德里安道,“你出生那会儿还在打仗,当年你在军部可是很有名,据说炸弹落下来照睡不误,等你睡醒了,仗也打完了。我把你偷出去那会儿你睡得正香,肯定不记得。”   艾西礼有些窘:“……不过我记得管家第二天有带我出门兜风。”   夏德里安:“那看来他还是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事实来得太突然,艾西礼显得不知所措,夏德里安逗他,“怎么,是不是特可惜没被我偷走?”   艾西礼在他面前一向很直白,点头道:“嗯。”   “好饭不怕晚。”夏德里安笑了,走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现在也不迟。”   一吻分开,艾西礼突然道:“老师。”   夏德里安:“怎么?”   “那天在亚历山大城,早晨的时候,我去西北礼拜堂找您。”他说,“那个时候我在礼拜堂门口看到您,突然想到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一句话。”   夏德里安挑眉,“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恋父情结?”   “当然不是。”艾西礼无奈,“那个时候我还小,有一次去圣堂找父亲,发现他只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我很奇怪,父亲却问我,知不知道圣堂大门通往神像的距离。   “我不知道,于是他告诉我,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   “《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本来我不相信这个。”艾西礼顿了顿,说:“但是那天在一百米外看到您,我立刻感到了一种安宁。”   夏德里安听完,饶有兴味道:“那你是要和我保持负距离还是一百米?”   艾西礼:“负距离?”   夏德里安凑过去,“你还要不要亲我了?”   显然,在人世的欲望前,神的信仰往往不具有那么大的诱惑力。   等他们亲完,夏德里安道:“之前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想学什么专业,现在我知道了,你想学生物,对吧?”   艾西礼其实并未收到生物学院的就读邀请,他刚要说话,夏德里安却道:“别担心上将,交给我。”   他笑了一下,又说:“就当送你的升学礼物好了。”   数日后,艾西礼收到了帝国大学生物学院的入学通知。   第二学年开始,艾西礼换了教学楼和宿舍,又是一年的神圣方位日,整座学校的皇后玫瑰被尽数采摘,佩戴在每一个学生的衣襟上。   艾西礼今天满课,因此不能去看选帝侯大街上的节日庆典。每年的神圣帝国日,城堡剧院都会出动最好的歌剧演员,扮演成传说中的各种角色,坐上花车通过选帝侯大街,在整个中央城区游行。   艾西礼上午的课在生物学院的主教学楼,这座古老的建筑毗邻帝国大学主干道,能看到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群,许多人学生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冲出校门去看外面的游行,将衣襟前的玫瑰抛到花车上。   课上到一半,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势之大连讲课的纳尔齐斯也向窗外看去,他是这节课的代课教授——只见学校里不知何时开进了一辆敞篷车,就停在主干道旁边,正对着学院主楼。   帝国大学校内有很严格的限行令,能把车开进来的人少之又少,车后座放满了玫瑰,开车的则是个比玫瑰还要风华万丈的人,他戴着墨镜朝楼上看过来,正好看到窗边的艾西礼。   “下来!”夏德里安朝他喊,“带你逃课!”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谁,就看见窗边的艾西礼笑了起来,夏德里安抽出一朵玫瑰,扔上楼去,被艾西礼极其精准地接在手中。   艾西礼无视了身边的大呼小叫,在一众口哨和掌声中推开窗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夏德里安大笑着接住他,接着朝楼上的纳尔齐斯挥了挥手,“走了啊!人回头还你!”   纳尔齐斯跟他摆摆手,示意这家伙快滚,“不用还了!”   夏德里安把副驾驶座的一大捧玫瑰扔到艾西礼怀里,接着踩下油门,打趣道:“你的老师可是把你送给我了。”   汽车发动,艾西礼被迎风而来的花瓣拍了一头一脸,他努力抬起头,清清嗓子,纠正道:“您有一点说的不对。”   艾西礼依然坚持用“您”称呼夏德里安——“您”念起来比“你”多了几分悠长重量,像一道克制又心照不宣的叩门,在心脏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故作谦卑,不能说不是恃宠而骄,发音时舌尖在上颌用力一顶,是一种语言上的做|爱。   夏德里安:“哦?哪里不对?”   艾西礼的金发被风吹了起来,他看向夏德里安。   “我的老师只有一位。”他说,“就是您。”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神的原理   他们驶入选帝侯大街,巨大的游行花车正停在道路中央,花车底部是交响乐团,顶部则站着城堡剧院最出名的演员,正将手里的玫瑰花抛向人群。   汽车停在萨赫咖啡馆旁边,林连雀坐在露天咖啡座下,看见车,立刻朝他俩招手。   艾西礼走过去,听见林连雀说:“神圣方位日办得是一年比一年热闹,连邻省的人也跑过来看,要不是我提前过来占座,咱们都得去街边蹲着。”   “有吗?”艾西礼坐下,“每年的规格应该都是一样的。”他说着朝外面看了看,“今年似乎还冷清不少。”   “那是,你脑子里估计只记得两年前的那次庆典了。”林连雀嘲笑他,“把车开进学校带你逃课,估计放在整个帝大校史里也是头一遭。”   距离夏德里安开车带艾西礼逃课,已经过去了两年。   艾西礼已经升入第四学年,又是一年的神圣方位日,他和夏德里安刚刚从外地回来。夏德里安照例很忙,睡了上将的儿子也并不能得到什么法外通融,有任务的时候几个月都见不到人,这次好不容易有假期,艾西礼干脆也请了假,两人一起外出旅行。   “出去玩得怎么样?”林连雀看着艾西礼,露出一副八卦嘴脸,“久旱逢甘霖,嗯?”   “彼此彼此。”夏德里安走过来坐下,风度翩翩地把一盘黄油煎蛋倒进嘴里,边嚼边说:“纳尔齐斯这个学期课不少,林老板短时间内怕是得旱着了。”   林连雀来得早,点了一桌的茶点,他把整张桌子都往夏德里安那推了推,意思是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夏德里安可不懂什么吃人嘴短,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又说:“纳尔齐斯呢?他今天不来?”接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了,又陪学生改论文呢?”   林连雀叹息着捂住脸,“少说两句。”   纳尔齐斯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既是帝大校医,同时还是一些课程的代课教授,有的学年也会担任导师。担任导师的时候他总会忙一些,也导致和林连雀聚少离多。   据艾西礼所知,纳尔齐斯和夏德里安都是机动局的人,不过夏德里安目前还在役,忙得团团转,有点空闲就去图书馆趴着睡觉,纳尔齐斯则是半退休状态,几乎是在帝大养老。   纳尔齐斯今年要带毕业生,大半时间都拿来开会和批改论文,和林连雀相处的时间骤减,“我是不懂你们这帮文化人。”林连雀道:“一个格式能改八百遍,少个逗号它是能死吗?”   “死当然不至于。”一道嗓音传来,“但是会延毕。”   艾西礼:“那是生不如死。”   “呦。”夏德里安叼着勺子打招呼,“你这庸医今天不忙?”   纳尔齐斯坐到林连雀身边,温和道:“比你这老男人有空闲。”   “是啊我是忙死了。”夏德里安接过话道,“所以我亲爱的老伙计不如过来帮帮忙?退休人员继续发光发热?”   纳尔齐斯笑了笑,“这不正打算帮你呢。”说着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只文件袋。   “什么东西?”夏德里安看着文件袋,挑眉,“你又要列一大堆没用的清单骗我家小孩钱?”   纳尔齐斯答得彬彬有礼:“与其让钱在某个人的口袋里待着,不如让钱流动起来。”   “钱流进你口袋里才是真的进了坟墓,你那存折简直是个黑洞。”夏德里安不吃他这一套,“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来帝大,你该去帝国银行,整个西大陆的金融系统都会因此哭爹喊娘。”   纳尔齐斯很有教养,不跟他对着呛,将文件袋递给艾西礼,“弗拉基米尔,这是你的导师托我转交给你的,里面是你的毕业论文修改建议。”   艾西礼接过文件袋,“谢谢教授。”   “你的论文写得很好,在今年的毕业生中算是相当优秀的了。”纳尔齐斯道,“你似乎在继续奥涅金博士当年留下的一些课题?”   “是的。”艾西礼道,“我确实在继续父亲的一些研究。”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毕业后进入研究院,那里有最好的资源。”纳尔齐斯说着看了夏德里安一眼,“但是你毕业后不打算进军部吗?”   “别看我。”夏德里安懒洋洋道,“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老师。”艾西礼无奈地叫了一声,接着看向纳尔齐斯,“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没有进入军部的打算。”   “谢天谢地。”林连雀道,“你要是进了军部,我就真得琢磨着怎么给你送贿赂了。”   纳尔齐斯看向他,被逗乐了,“你现在不也在送吗?”   “店是我俩一起开的。”林连雀解释,“现在我们算是团伙作案,他要是进了军部,那就算官商勾结。头一个被逮着了最多罚点款,后一个要是东窗事发,我就得上军事法庭了。”   “我们仨的身份都受军事法庭管辖,缺你一个多不好。”夏德里安掐着嗓子,用一副唱歌似的语调说:“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呀。”   “滚。”林连雀立刻怼回去,“谁跟你是一家人。”   “你可听见了。”夏德里安立刻看向纳尔齐斯,“他不想跟你当一家人,睡了还不负责,这能忍?”   林连雀:“我说的是你!谁说我老婆了?”   “那真不好意思。”夏德里安好整以暇,“我和纳尔齐斯出任务的时候什么亲缘关系都演过,我们还在莱赫演过亲兄妹呢。”   “所以你想和纳尔齐斯当家人,自然也包括我。”夏德里安说着神色一变,以一副亲热作态看着纳尔齐斯,用莱赫语说:“是吧,我亲爱的妹妹?”   纳尔齐斯反应很快,立刻接住了夏德里安的戏,他变出一副女声,用莱赫语回道:“是的,我尊敬的长兄。”   “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夏德里安指着艾西礼,用莱赫语说:“这是我的心上人。”   艾西礼忍着笑,微微低头示意,也说上了莱赫语:“您好,尊敬的姑姑。”   “哦。”纳尔齐斯用莱赫语感叹,“多么可爱的人啊。”   “所以。”夏德里安用回帝国语,看着林连雀,“你应该叫我大舅子,妹夫。”   林连雀:“……”   林连雀:“你可赶紧闭嘴吧。”   侍者端上四只银壶,分别放在四人手边。他们四个人每个人喝的东西都不一样,夏德里安滥饮咖啡,艾西礼照例只喝冰水,林连雀则带了两份茶叶,一份是他的碧螺春,一份是纳尔齐斯的马黛茶。   夏德里安从艾西礼的杯子里捞了两块冰,顺嘴问:“最近慕德兰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   纳尔齐斯吹开杯子边的热气,慢条斯理道:“慕德兰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不知道?”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是这一届帝大的毕业生成绩单唔唔唔唔……”夏德里安话没说完就被艾西礼捂住了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   “老师。”艾西礼叹了口气,“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夏德里安作为特聘教授,有权力查看学生档案,当然也包括成绩单。毕业生的成绩决定了学生是否能够获得推荐名额,比如艾西礼想要升入研究院,校方的推荐就格外重要。   其实艾西礼自己也能够把成绩查出来,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好听的说法是“拆礼物要等到节日当天才有趣”,不那么好听的说法则是“就算是上将的儿子,面对成绩单时也会心生忐忑”。   总而言之,艾西礼决定等到学校正式下发最终成绩后再查,在此之前杜绝一切作弊行径。   夏德里安最近常拿这个逗艾西礼,此时他笑眯眯地舔了舔艾西礼捂在自己脸上的手,艾西礼不动声色地松开。   林连雀看着他俩直发笑。他一直觉得自家哥们儿和夏德里安这么个家伙在一起挺造孽,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因为他发现了其中的有趣之处——比如现在,如果不是和夏德里安在一起,艾西礼绝对不会因为成绩之类的小事表露心迹。   他见惯了艾西礼的冷峻平静,从相识之初起,他就觉得这人成熟得有点恐怖,如今和夏德里安在一起混久了,倒也有了些难得的少年形色。   那边夏德里安正将他那一杯混合了奶油、致死量砂糖、葡萄酒、肉桂粉还有鬼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咖啡推给艾西礼,示意他尝尝。   年轻人抿了一口,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夏德里安跟他眨眨眼,意思是好喝吧。   啧,还挺登对。   “说到这个。”纳尔齐斯看向艾西礼,“弗拉基米尔,你有没有看柳德米拉的毕业论文?”   “看了。”艾西礼点头,“非常优秀的文章。”   纳尔齐斯:“除此之外呢?”   “柳德米拉女士是在尝试分析梦的原理。”艾西礼沉吟道,“在此之前梦的解释权一直归属于神学领域,如果她想用纯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很可能会引起神谕信仰的抨击。”   说完他又看向纳尔齐斯,“柳德米拉女士是教授的学生吗?”   “我是她的导师。”纳尔齐斯露出有些无奈的神色,“我劝过她,可惜年轻人的决心往往不容小觑。”   “这是条真理。”夏德里安又倒了一杯咖啡,“在床上尤为显著。”   林连雀险些一口茶呛出来,“不是,有谁能解释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吗?体谅一下局外人?”   夏德里安挑眉,“林老板在纳尔齐斯的床上肯定不是局外人。”   林连雀挥挥手,懒得搭理他,“你们刚刚提到的什么‘梦的原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说着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摞早报,“这几天慕德兰的报纸一直在报道这件事。”   几份报纸日期不同,但最显眼的地方都有一处大字标题,无一例外都提到了“梦的原理”。   “柳德米拉是我今年带的毕业生,非常优秀。”纳尔齐斯向林连雀解释,“她的毕业论文在尝试用纯科学的角度分析人做梦的原因。”   林连雀:“做梦这事能用纯科学的角度分析吗?”   “在柳德米拉的论文中,分析是成立的。”纳尔齐斯道,“而这也是它的危险之处。”   林连雀不是帝国人,对其中的晦涩之处不够了解,艾西礼把整件事拆开了给他讲:“从二十年前战争结束,帝国的科学事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在战前几乎不可想象。   “战前帝国奉行的是旧谕信仰,旧谕信仰不提倡科学,将万物都归结为神迹,科学则被视为人妄图夺取神的特权,是大不敬,当年被烧死的科学家非常多。   “直到大战结束后,新谕信仰在帝国成为主流,新谕信仰对科学研究抱持更宽容的开放态度,这才迎来了科学发展的黄金时期。”   “军部的装备也是在这之后大幅提高的。”夏德里安附和道。   林连雀听懂了,但是不明就里之处仍有很多,“我们一个一个来。”他抬手,“我一直没搞懂过,旧谕信仰和新谕信仰到底有什么区别?它俩信的不是一个神吗?”   “旧谕信仰和新谕信仰统称为神谕信仰,都信奉的是一神体系,认为世间只有一个神的存在。”纳尔齐斯道,“这是它们的共同之处。”   他说完又看向林连雀,问:“如果你信仰神,那么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对于远东人而言这个问题确实有点难以回答,林连雀想象不出来,乱猜道:“寿比南山?家财万贯?”   他这是典型的商人思维,纳尔齐斯被逗笑了,他摇摇头,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信徒而言,最想得到的东西是‘救赎’。”   林连雀:“救赎?”   纳尔齐斯:“是的,‘得到救赎’是神谕信仰的核心。而旧谕信仰和新谕信仰的区别、或者说冲突就在于‘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他顿了顿,确定林连雀理解了自己的话,又说:“旧谕信仰认为,人只要通过不停地行善来赎罪,就能获得最终的拯救。”   “这话术我熟,善有善报嘛。”林连雀道,“有点道理。”   纳尔齐斯:“而新谕信仰认为,只要诚心信仰神就能获得拯救,而不必通过行善。因为善与恶的界限是模糊的,说不定你救下的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将来会变成一个杀人犯,你怎么能确定你此时的行善不会造成未来的恶果?”   林连雀:“……好像也有点道理?”   他想了一下,提问道:“等等,你说新谕信仰认为‘只要诚心信仰神就能获得拯救’,这是不是有点太模糊了?怎么能确定一个人是在‘诚心信仰’神?‘诚心’的尺度是什么?有标准吗?有度量衡吗?”   “这就是新谕信仰要解决的关键问题。”纳尔齐斯答道,“‘诚心信仰神’也被称为‘真正的信仰’,但是何为真正的信仰也是难以界定的,所以必须通过不断的阐释来验证神的存在,以此确定信仰的可信度。”   “我怎么觉得。”林连雀斟酌道,“这个什么新谕信仰,好像在暗示神可能是不存在的?”   夏德里安闻言戏谑地笑了起来,朝林连雀伸出食指,“嘘。”   纳尔齐斯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新谕信仰的核心在于‘阐释神的存在’,这是官方认定的说法。因为要阐释神,所以科学也被接受作为阐释的方式,所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有了官方背书在,帝国的科学事业才在战后飞速发展起来。”   “战前帝国大部分旧贵族都信奉旧谕信仰。”艾西礼道,“战后国会废除君主制,贵族也随之覆灭,但是信仰的过渡有时候比制度更迭更加困难,为了让更多人接受新谕信仰,国会最终决定将艺术作为传播方式,用绘画、歌剧、小说等等一系列手段宣传新谕信仰,贵族很吃这一套,他们总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最有品味的人,在美的事物的感染下,很多旧贵族开始转换观念,最终实现平稳过渡。”   他总结道:“这也是为什么慕德兰会成为艺术之城。”   “目前神圣帝国的所有科学理论,在发表时都会与神谕信仰做关联,哪怕只是表面功夫。”纳尔齐斯说,“基本上科研人员在发表论文时会抱定两个宗旨,既要向善,又要阐释神、或者说赞美神之造物的伟大奇迹,这样既安抚了旧谕信仰,也勾连了新谕信仰,也就能得到官方认可和支持。”   “这在所有领域都是一样的。”夏德里安搅弄着咖啡,“艺术、政治、甚至军事都一样,国会想推行什么政策的时候也得这么包装。”   他说着打了个呵欠:“先赞美伟大之造物主,全知全能之吾父,然后讴歌新谕信徒,关怀旧谕信徒,最后普渡所有帝国之公民。万岁。”   说到这里,林连雀基本上已经明白了。   好比亚历山大城之于西大陆,神谕思想对于神圣帝国而言,依然是如国本般重要的存在。   无论旧谕信仰还是新谕信仰,它们都信奉神并渴望获得拯救。   换言之,在神圣帝国,神的存在是不容否认的。   但是如艾西礼方才所说:“在此之前梦的解释权一直归属于神学领域,如果柳德米拉女士想用纯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很可能会引起神谕信仰的抨击。”   “纯科学”的角度,也就意味着将一切以数理和实验的方式诠释,那么神在其中的作用就会成为空白。   这很可能会滑向一个“神不存在”的境地。   林连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年轻人总是不乏勇气。”   “我劝过她,其实很简单,只要在论文中将神谕信仰稍加诠释,她这篇论文足以成为毕业生中最优秀的一篇,但现在她可能要面对诸多风波。”纳尔齐斯显得有些头疼,“勇气的背面是愚蠢。”   “无以复加的愚蠢是傻子,无以复加的狂妄是疯子,当一个人抱定以巨大的决心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蠢事的时候。”夏德里安悠悠道,“那个人就很可能是天才。”   艾西礼举杯:“敬天才。”   林连雀用茶匙一敲杯沿,纳尔齐斯轻轻叹了口气,夏德里安笑了起来。   众人一同举杯道:“敬天才。”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暴力浪漫主义   和纳尔齐斯聊完天后,艾西礼想办法找来了柳德米拉的论文全文。   柳德米拉和他都是今年的毕业生,算是同级,按照帝国大学的规定,所有毕业生都必须在第三学年完成论文,第四学年则是评议和修改阶段。   帝大在学术方面自有一套标准,几乎称得上严格,校方会根据学生的论文方向成立专门的评议团,甚至会从校外聘请专家。   夏德里安就被聘过,为了评审一篇关于东方武术的论文,不过出人意表的是,他给分居然很宽松。   每年慕德兰的报纸都会设置专栏,用来刊登帝大的优秀毕业论文,某些报社应该是和校方有关系,很多论文即使仍处于修改阶段,报纸也会事先刊登一些优秀节选。   柳德米拉的论文就是这么见报的。   即使只是章节选段,依然在慕德兰引起了巨大风波,艾西礼在学校也常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这篇论文。很多人都在想办法搞到全本,但是柳德米拉近来不在学校,她的朋友们也对此保持缄默,有人甚至想从校评议团走关系。   出于各种考虑,校方宣布除了已经刊登的选段,对全文暂时不予公开。   艾西礼拿到论文的办法很简单,他直接撬了评委办公室的锁。   不过他没把论文带出来,而是直接在办公室里看完又放回原处。次日在芭蕾教室,他在训练结束后对夏德里安说:“柳德米拉女士的论文非常优秀。”   “哦?”夏德里安正在换衣服,他待会儿得去军部开会,闻言挑眉,“要是你也这么说,看来这篇论文确实有可观之处。”   “不仅是有可观之处,老师,它是杰作。”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穿上风衣外套,把头发从后背拽出来,艾西礼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发带,帮他绑起长发。   “我还记得纳尔齐斯当初讲的关于这篇论文的内容。”夏德里安说,“它真的从都头尾都没有提到过神谕信仰?”   “没有。”艾西礼答道。   “唔。”夏德里安抽出一根雪茄,从艾西礼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燃后道:“其实不用担心。”   艾西礼动作一顿,“老师的意思是?”   “这样的论文估计要上报审批,出于舆论方面的考虑,上面大概率会把它压下来,不会公布全文。如果它真的很优秀的话,上面估计会对柳德米拉采取怀柔手段,给她个荣誉资格,然后再许诺一份科学院之类的体面工作。”夏德里安道,“帝国对于人才还是比较宽容的。”   “当然。”他吐出一口烟,“前提是我们的天才不要过于倔强,铁了心非要在报纸上发表全文什么的。”   “应该不至于。”艾西礼想了想,道:“柳德米拉女士最近一直在回避公众,如果她的目的是想要引起风波,现在其实是最好的露面时机。”   “那就好办。”夏德里安说完,又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艾西礼察觉到他的停顿,“怎么了?”   “这里面有个矛盾点。”夏德里安道,“如果柳德米拉真的不愿意出风头的话,这篇论文当初就不该登报。我记得所有的毕业论文在见报前都需要本人同意?”   “流程是这样没错。”艾西礼道,“但见报的只是节选,有可能她最初接受了谁的劝说,又或者校方直接跳过她擅自登报了,毕竟之后的舆论压力也有可能会迫使她对论文做出修改,不失为一种手段。”   夏德里安听完笑笑,“但愿如此吧。”   说完他在艾西礼脸上亲了一口,“我最近又得连轴转,不用等我吃饭。”   事实证明夏德里安说得没错,两个月后,校方为柳德米拉授予荣誉毕业生资格,但是出于“某种考虑”,不会公开论文全文。   之后城堡剧院的新剧首演,夏德里安和艾西礼一道去看,夏德里安从包厢里往外指,“观众席第七排,从左往右数第十二个座位。”   艾西礼看过去,先看到的是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短发的主人明显不修边幅,有种散漫的学者气质,对方似乎注意到艾西礼的目光,突然回头朝他看过来。   两人对视,对方的眼神清澈锐利,朝艾西礼笑了一下。   笑起来的时候,又透出一种少年般的孩子气。   艾西礼微微低头示意,对方跟他摆摆手,显得友善又活泼。艾西礼凑到夏德里安身侧,问:“这位是?”   “我今天在军部见到了她。”夏德里安道,“这位是柳德米拉。”   艾西礼恍然大悟,而后笑了起来。   夏德里安也看着他笑:“怎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艾西礼道,“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的确适合研究梦境。”   柳德米拉确实有一种梦游者的气质,或者说少年感以及童真。那之后艾西礼又在学校见过她好几次,一次她在树上睡着了,一次她穿着胶鞋在雨中踩水,还有一次是在图书馆,艾西礼在进行一道非常复杂的计算,突然桌子外面多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叼着铅笔告诉他,“答案是3.291。”   艾西礼:“?”   脑袋旁边长出两只手,拨开刘海,露出柳德米拉的脸。   艾西礼点头致意,“下午好,柳德米拉同学。”   “早上好,艾西礼同学。”柳德米拉在他的草稿纸上点了点,“这是3.291。”   “好的,我知道了。”艾西礼道,“多谢。”   待对方走远,艾西礼又算了一遍,发现自己在行列式计算时出了一些偏差。   而真正的答案的确是3.291。   慕德兰在入秋后时常下雨,艾西礼半夜偶尔会听到敲窗声,而后夏德里安会带着微微湿润的水汽跳进他的宿舍,他们会煮一壶茶,闲谈片刻再睡去。不过艾西礼的睡眠质量很好,有时候即使夏德里安来了,他也不会醒,每当这时夏德里安临走前就会给他留点什么,有时候是印在脸上的口红印,有时候是枕头上的一枝玫瑰。   这天艾西礼早上醒来,看到茶桌上放着一个陶瓷做的猪头摆件,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我从巴林省回来了,那里盛产猪肉,这是给你带的伴手礼。底下还有一盒猪肉干,别吃完了,给我留点。   摆件棱角很圆润,看起来被把玩过不少次。艾西礼把它放在洗漱台上,一边刷牙一边盯着它看,陶猪圆头圆脑地跟他对视,最后艾西礼含着牙膏沫,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他叼着猪肉干去图书馆,满脑子都是洗漱台上的那只陶猪,半路突然察觉,学校今天的气氛不对。   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纷纷议论着什么。   艾西礼腋下夹着从邮箱里拿出来的报纸,还没有看,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找了一个安静处坐下,把报纸抖开。   封面页赫然印着一个加粗标题——   《帝国大学荣誉毕业生柳德米拉所著论文“梦的原理”全文公开》   翻过一页,又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版面——   《“梦的原理”第三章 “关于情欲”——作者明确赞扬同性情感?》   艾西礼三两下将文章看完,合上报纸,直接去了纳尔齐斯的办公室。   纳尔齐斯不在,柳德米拉也不在,艾西礼又去找林连雀,刚好在远东饭店门口两人撞上,“正说找你呢。”林连雀手里也拿着一卷报纸,“是不是为了报纸上的事儿?纳尔齐斯刚走,他说他会处理。”   “你先别走。”林连雀说着拽住他,“你先给我解释下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文章我看了,莫名其妙地扯了一通——你们这儿俩男的谈情说爱不是合法的吗?”   艾西礼:“不合法。”   林连雀:“啥?!”   俩人都没怎么吃早饭,干脆去了萨赫咖啡馆,咖啡馆和帝大校内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在拿着报纸议论。侍者领着他们来到僻静处,林连雀也没来得及带茶叶,只好要了咖啡。   他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不是,难不成咱们四个都是法外狂徒?你仨不会要上军事法庭吧?”   “你居然不知道。”艾西礼嚼了一块冰,“这种事难道在广州合法?”   “我们那儿的律法管天管地,但也管不到百姓的床上去,你爱跟谁在一块那是你的事。”林连雀莫名其妙,“又没偷又没抢,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行?”   艾西礼难得被噎了一下,顿了顿说:“在神圣帝国,这种事比较复杂。”   林连雀不禁抱怨:“在神圣帝国很多事都很复杂,一把算盘就能解决的事你们要用无数张草稿纸——啊你接着说。”   “战前帝国奉行旧谕信仰,这你是知道的。”艾西礼道,“在旧谕信仰中,同性情感被绝对禁止,这种人会被烧死。”   “那还等啥。”林连雀立刻道,“被抓起来之前我应该能调一条船过来,你仨跟我回老家算了。”   “你先别急。”艾西礼抬手道,“战后帝国推行的是新谕信仰。”   林连雀:“新谕信仰允许?”   艾西礼:“新谕信仰也不允许。”   “……”林连雀服了。   “但是。”艾西礼又说:“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很多战功卓著的军人都和同性战友萌发了感情,其中不乏战争英雄,因为牵涉太多,最终国会和圣廷达成一致,对这种‘战友之爱’进行了特赦。”   “以此为据,之后军队里就有了这样的传统,虽然同性情感依然不合法,但国会对战士之间的情感保持默许。我是从士官学校毕业的,老师和纳尔齐斯教授是机动局的人,都在默许之列,所以这种事一直没有跟你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林连雀犹豫着问:“……我是不是要去入个伍?”   “你是广州人,不用担心这个。”艾西礼直白道:“广州商人的金子比帝国军人的身份好用。”   这下林连雀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评价道:“皮里阳秋。”   接着他又问:“所以那个柳姑娘,她写这么一篇论文,是把所有同性情感都包括了对吧?这会有什么影响?”   “很难说。”艾西礼道,“首先要找出这篇论文全文是谁泄露出去的,这是关键。”   林连雀:“会不会是她本人?”   “现在还不好说。”艾西礼摇了摇头,“而且除此之外……”   话没说完,一盘吃了一半的蛋糕如离弦之箭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了过来,林连雀闪身躲过,“这又咋了?”他说着回头看去,“怎么打起来了?”   咖啡馆中几乎乱成一团,许多人分成两派,一派人挥舞着学士帽,高呼“科学即真理”,一派人举着玫瑰经,宣称“你们这些魔鬼都应该下地狱”,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拿着报纸,两边骂战不绝,动手的也不在少数。   艾西礼接住一只朝他飞来的茶杯,倒扣在桌子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这里是咖啡馆。”   这是慕德兰著名的咖啡馆文化——和审查严格的沙龙不同,咖啡馆几乎是一种民主俱乐部,所有人都能花上少量的钱在优雅闲适的氛围中度过一天。只要点一杯咖啡,就能享受到咖啡馆中的音乐、大量的书籍和报刊,尤其像萨赫咖啡馆这种著名老店,店中订购了神圣帝国的所有重要报纸,甚至包括西大陆各国、乃至亚历山大城的月报,店中的唱片和珍本收藏几乎能令某些藏家咋舌,而享受这一切的价格仅仅是一杯咖啡。   因此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喜欢在咖啡馆中展开清谈或者集会,许多从城堡剧院的知名演员,在当天的演出结束后,也常到萨赫咖啡馆再小酌一杯,兴致来了甚至会即兴献歌一曲,所以这也是剧迷和乐迷最喜欢的地方。   当然,咖啡馆在学生中也毋庸置疑地受到欢迎。   这也就导致一旦城市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咖啡馆往往最先受到波及,它甚至时常成为混乱的发源地——毕竟来喝咖啡的人用不着穿晚礼服,大家也就没必要像在沙龙上那样假以辞色。乐迷之间的纷争、艺术流派的对立、学术阵营的争端……常常有人在咖啡馆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每次一打架,小报就又有了新的头条。   “打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常见。”艾西礼看着不远处的混乱,评价:“比得上歌剧首席结婚那次了。”   他说着把随身携带的背包打开,掏出纸笔,准备继续润色论文。打架的不少都是学生,估计今天图书馆内会和咖啡馆里一样吵,在哪都一样。   诸事未明,不宜擅动,至少要等纳尔齐斯回来。   他刚改了没两行,林连雀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开身边的椅子,“来了?我去,你这刚刚是去干嘛了?”   艾西礼放下笔,“教授。”   纳尔齐斯走过来坐下,拉开椅子的手戴着手套,他拿过林连雀的咖啡喝了一口,接着把手套摘下来,塞进林连雀的口袋里。   他放下杯子,温声道:“我知道是谁擅自发表了柳德米拉的论文了。”   艾西礼:“谁?”   “报社的一个主编。”纳尔齐斯报出一个名字,“他买通了校评议会的一个评委,两人之间好像还有姻亲关系,总之是非常低级的手法。过来之前我先去了学校,校方已经通过了对该评委的审查书。”   他不徐不疾道:“不过据说这位评委已经提前买好了去霍拿省的车票,就在昨晚。”   “去霍拿省的列车是一天一班。”艾西礼立刻道,“基本都在中午发车。”他说着看向墙上的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从选帝侯大街到车站,开车要三十分钟。”纳尔齐斯看向林连雀,“我的车上个月被夏德里安撬了,我需要你的车。”   “马上来。”林连雀听完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拐回来,“媳妇儿,你手要上药吗?”   纳尔齐斯很少带手套,机动局的人会带手套的场合基本只为了一件事——杀人放火不留指纹。   纳尔齐斯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报社主编杀人放火,但他刚刚塞进林连雀口袋里的手套明显沾着血,他是如何得知论文泄露渠道的也就不言而喻——   通过刊登报纸锁定报社,报社话事人除了老板就是主编,机动局的问询手段历来招待的都是凶神恶煞,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普通人开口。   “不要紧。”纳尔齐斯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有点破皮,他感慨:“最近没训练,生疏了。”   接着一手摁进艾西礼面前的冰桶里,冰块镇痛去肿,他朝林连雀笑了笑,“快去。”   林连雀拔腿就走。   艾西礼擦掉溅在脸上的水,默默咽下嘴里的冰块。   待纳尔齐斯拿到车,很难形容他们是如何一路狂飙突进到了车站,艾西礼一向喜欢飙车,但还是选择系上安全带。   林连雀就不说了,这人下车的时候捂着嘴,不知道咬到了多少次舌头。   “你待会儿拦着点,拦着点。”他捂着嘴小声叮嘱艾西礼,“我得和我老婆一个阵营,他干啥我不好拦,但他这个架势我真没见过几回……”   艾西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教授有分寸。”   “有分寸你大爷上次他这样的时候差点没给我整死——”林连雀话没说完,只见纳尔齐斯拿着方向盘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   艾西礼对林连雀说:“你车该修了。”   纳尔齐斯手里拿着方向盘——不知道是从车上掰下来的还是年久失修。他一路走进车站,文雅礼貌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一条长椅前。   “不愧是教授。”艾西礼道:“眼神真好。”   纳尔齐斯从背后拍了拍对方的肩,带着礼帽的中年人转过头,看到纳尔齐斯,立刻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您好,鲁米教授对吗?”纳尔齐斯朝对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柳德米拉的导师,纳尔齐斯。”   接着抡起手里的方向盘就砸了过去。   当晚夏德里安走出会议室,直接被大楼警卫拦住,“长官,有人在外面等您。”   能在军部指名道姓地找他,还不被轰走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夏德里安点头,“知道了。”   接着把文件交给身后的副官,“今天先到这里,我明早过来。”   他坐电梯下楼,进办公室,一推门就看到坐在沙发上改论文的艾西礼,笑道:“怎么了?图书馆太吵,跑到我这里改论文?”   此话一出,艾西礼就明白了:“您听说了柳德米拉女士的事?”   “今天不是很忙,我看了新闻简报。”夏德里安摘下军帽扔在桌子上,把头发散开,“你想帮她?”   “我来找您不是为了这件事。”艾西礼斟酌了一下,说:“是关于纳尔齐斯教授。”   “纳尔齐斯?”夏德里安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乐了:“他不是人家导师吗?怎么?他是不是又气急败坏打人去了?”   “是的。”艾西礼叹了口气:“您想得很对,纳尔齐斯教授在火车站公然打人,被治安局强行拘留,后来好像直接被军部带走了,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夏德里安听完狂笑了一阵,边笑边拍桌,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大笑声。原本副官还有点杂事找他,下楼一听到这个笑声,扭头就走。   艾西礼倒是习惯了,等他笑完的过程中还给他倒了杯水。   夏德里安好不容易笑完,接过水杯道:“行,我待会儿去地下室问问,估计就是走个流程,大概明天就能出来了。”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对了,林老板呢?他的金子好用,给军部送点,大概半夜就能出来。”   “他忙着收买目击者和各大报社。”艾西礼道,“否则纳尔齐斯教授打人这件事很可能明天也会见报。”   “让他别忙活了。”夏德里安道,“没必要。”   艾西礼:“?”   夏德里安喝了口水,悠悠道:“纳尔齐斯这件事闹得足够大,柳德米拉的事情才可能压下去啊。”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丰饶之海   “我和纳尔齐斯搭档那会儿他就狂野得很,后来教书,这才披了一层斯文败类的皮。”夏德里安说,“也就是林老板,换个对象出不了一个月就得被他吓跑。”   说完总结:“他俩是物以类聚。”   夏德里安说得没错,纳尔齐斯确实第二天就被放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风波。   报纸上刊登了新的内容。   还是首页头版,这次印着的是一张巨大的银版相片。照片上的人是柳德米拉,还有一张闻名整个神圣帝国的脸——城堡剧院首席芭蕾舞者,加加林那。   照片上两人在城堡剧院后门,正拥抱在一起,看样子是打算告别。   报社给这张照片起了个极其劲爆的标题——   《芭蕾首席加加林那恋情曝光——当事人系帝国大学荣誉学者》   报纸发行当日,众人在萨赫咖啡馆吃早饭,夏德里安差点没被这标题笑死,边咳嗽边道:“我宣布这是莱赫和平条约缔结以来最大的乐子。”   艾西礼把餐巾递给他,道:“但它可能是真的,老师。”   “我觉着不太可能吧。”林连雀也感到好笑,打量着报纸上的相片,“这明显就是两个人关系好,报社看上了柳姑娘近来身处风波,想拿她赚噱头……”   纳尔齐斯:“它是真的。”   林连雀:“?”   夏德里安把餐巾放回桌上,喝了一口咖啡道:“就是因为它是真的,所以这报道才显得好笑。”   “从《梦的原理》这篇论文开始引起讨论的时候,军部就把柳德米拉列为了观察对象,她的档案等级也提升到了监控范围。”夏德里安道,“她和加加林那的事是真的,看情形,她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很久。”纳尔齐斯道,“这件事我知道。”   “你不是说同性情感在神圣帝国不合法。”林连雀看向艾西礼,“这对她俩有什么影响吗?”   “很难说。”艾西礼沉吟道,“如果放在平时,这种事很容易混过去,但是现在柳德米拉女士本就处于风波之中,事情就会变得麻烦。”   他说完又看向夏德里安,叫了一声:“老师。”   “别撒娇。”夏德里安懒洋洋道,“自己想,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林连雀看不懂他俩这对暗号似的一来一往,把自己想问的先问了:“你之前不是说那个什么‘战友之爱’是有特赦的?特赦范围是多少?”   “哦?”夏德里安听完就笑了,看向艾西礼,“不错,原来你早就注意到了。”   纳尔齐斯见状跟林连雀解释:“‘战友之爱’当年的确在圣廷和帝国两方得到了特赦,并且形成了军队中默许的一种传统,但它是有限度的。”   林连雀:“什么限度?”   “只限男性。”纳尔齐斯道。   他顿了顿,又说:“帝国能够承认军人当中的战友之爱,本质是为了巩固军队来保全帝国的利益,但帝国不可能承认女性之间类似的情感也是天经地义的,女性必须和男性缔结婚姻,社会的稳定需要这个。”   “或者说。”他进一步解释,“目前无论是常理还是学界,都不承认两个女性之间会萌发类似‘爱情’的情感,爱情只能发生在男女之间。”   “以及一部分的军队同僚之间。”夏德里安嘲弄道。   林连雀:“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鉴于最近奇葩事实在发生太多,所以我还是问一句——如果她们坚持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呢?”   夏德里安回答了他的疑问:“那等着她们的就是精神病院。”   林连雀感到无语,荒诞至极以至于笑了一下。   “别丧气呀林老板。”夏德里安支着下巴道,“听听我们家小孩怎么说?”   “结合如今的各种情况,这件事其实有一个突破口。”艾西礼道。   “老师。”他说着看向夏德里安,“柳德米拉女士是不是有某种程度的军人身份?”   林连雀:“?”   纳尔齐斯叹了口气。   夏德里安笑了。   夏德里安把椅子往后撤了撤,跷起腿道:“柳德米拉在军部的档案显示,她出身于亚历山大城,拥有圣城公民身份的人在十八岁可以做一次选择:保留圣城公民身份,或者任意选择西大陆任何一国作为自己的国籍。当然,叶尼涅除外。”   “她有圣城公民身份?”林连雀有些意外,这个身份很不好拿,“她是哪个家族的?”   “哪个家族也不是,她是孤儿。”夏德里安道,“但她在十六岁时自愿参加了东方远航,以随船护士的身份。”   “东方远航”主要是为了开拓航线,以维系远东与西大陆之间的贸易关系,这种远航往往不会走已知的航线,而是进行更未知的尝试,风险和获益都会因此加倍。很多远航队都会死在半路,但一旦开拓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难以想象的财富。   因为风险太大,每支远航队由圣廷组织,各国按比例派遣人手,所有参与远航的成员会自动获得各国承认的军人身份,如果遭遇不测,各国会为其家属发放阵亡抚恤。   “参加这种远航队的大都是亡命徒,还有走投无路的死刑犯之类,说白了就是赌。”夏德里安道,“柳德米拉是孤儿,当初大概也是为了自谋生路,她接受过一些医疗培训,所以最后能以随船护士的身份出海,或者说是军医。”   “船上不是不让带女人吗?”林连雀问,“我记得你们这边的人不是很忌讳这个?”   “这也是有意思的地方。”夏德里安道,“档案里有一些她当年的身份记录,一开始用的是‘军医’,但是远航归来后过了一段时间,称呼就变成了‘护士’。”   艾西礼明白了,“她可能伪造了性别,但是回来之后就被发现了。”   夏德里安打个响指,“当年圣廷派出三十多支远航队,成功回来的只有这一个。那个时候所有的东西方航线全被海上霸主尼德兰王国垄断,西大陆各国想走都要抽重税,走出这条航线几乎是救了圣城的经济一命。所以船上所有人都得到了相当丰厚的嘉奖,包括柳德米拉,她得到了圣城公民身份,最后选择归籍神圣帝国,到慕德兰读书。”   “除了上将之外,帝国这么多年再没有出过杰出的女性军人。”夏德里安笑了笑,“或者说上将给国会诸位老爷留下的阴影太深——二十年前战争结束后,帝国对女性参军设下了诸多限制,社会的稳定繁荣需要她们回归家庭。”   “所以柳德米拉的军人身份很难得到帝国承认。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毕竟她当年的确得到了军医职衔。”   话说到这里,林连雀已经渐渐明白了,“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如果柳德米拉能够擅用自己的军人身份,以此为杠杆,甚至可以直接撬动帝国现在的某些现实。   帝国太久没有出现过女性统帅,在此之前,上将是唯一的例外,实在是因为她是个疯子,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取得了太多成就,以至于谁敢遮掩谁就是首先承认自己又蠢又瞎。   “上将一直在这方面想做点什么,她在艺术方面扶持了很多优秀女性,但是在军队一直找不到突破口。”艾西礼想了想,道,“如果柳德米拉能够擅用优势,得到上将的支持并不难。”   一旦能得到上将的支持,整件事的局势将和现在截然不同,   当初在城堡剧院,夏德里安第一次告诉艾西礼“那是柳德米拉”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句:“我今天在军部见到了她。”   那个时候艾西礼便有留意,柳德米拉的身份或许与军部存在某些关联。   当现实一步步推进,事态逐渐激化,看似将柳德米拉置于了一个全然被动的境地。   但是从一开始——以《梦的原理》当中对纯科学的提倡引起公众视线;   再以论文第三章 节“关于情欲”对同性情感的论证转移重点;   当所有人开始讨论同性情感的合理性时,帝国对于“战友之爱”的暧昧立场就会无可避免地被提及;   而这个时候作者本人现身说法,提倡同性情感的人确实有着同性恋人,而她是有着军医职衔的女性——   那么,女性战士,为什么不能成为“战友之爱”的范畴?   事已至此,在座众人基本上都能得出一个结论了。   从《梦的原理》这篇论文引发风波开始,或许背后的推手就是柳德米拉本人,即使不是,她在其中的参与程度也必然很深。   林连雀看向艾西礼:“你们帝大的学生都这么变态吗?”   “你别急着消遣我家小孩。”夏德里安悠悠道,“你不如先问问纳尔齐斯,自家学生这么步步为营,他会一点不知道?”   林连雀想了想,说了一句:“我老婆做什么都有道理。”   这样看,纳尔齐斯大闹火车站的行为就有了两种解释:其一,他可能是在尝试把这件事压下去;其二,他是在给这件事加把火,让它烧得更旺。   而在外人看来,又能落得一个全心全意保护学生学术成果的师长形象。   “我已经跟校方说过了。”纳尔齐斯喝了口茶,“他们要是决定撤回已经颁给柳德米拉的荣誉资格,我就辞职。”   “好吓人哦。”夏德里安怪腔怪调道,“这么一来医务室以后都没人翘班了,怎么办呀。”   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纳尔齐斯背后是机动局,机动局的人在帝大养老,以校方的权限根本管不了。   绕这么大一圈,林连雀也算是服了,他敲敲杯子,说:“我看这回也别敬天才了,敬你仨吧,你仨才是真天才,个个都是人精。”   “彼此彼此。”夏德里安道,“林老板不遑多让。”   四只形状不同的杯子在玻璃桌面上反射着深浅不一的光,装冰水的银杯表面浮着一层冷雾,沁出细小的水珠,装咖啡的马克杯正往外溢出奶油,混着酒液一同流上桌面,盛着碧螺春的紫砂杯子蒸腾出一阵模糊不清的水烟,印有莲花图案的青瓷盏倒映在玻璃上,留下一片深青色的倒影,而在倒影深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的光。那是秋季的阳光。   杯盏相撞,发出“叮”的一声。   这是慕德兰最丰饶的秋季,不远处的露天咖啡座绵延如乳白的层云。   层云之上,晴空万里。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神不在这里   加加林那是近年城堡剧院最出名的芭蕾首席,同样毕业于帝国大学,当年她的毕业大戏《天鹅之死》一经首演便迅速风靡了整个慕德兰,之后她加入城堡剧院,每年都会固定演出上百场剧目,具有相当可观的票房实力。   在慕德兰这样的艺术之城,剧院首席的影响力极其巨大,几乎每天都有报纸对他们的私生活添油加醋,剧院后门总是埋伏着众多记者。因此可想而知,加加林那和柳德米拉的情感曝光后——即使只是捕风捉影,也立刻在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整件事如今都变得非常混乱,几乎每个人都能在颠三倒四的事实中找到自己支持的立场并为之据理力争——艾西礼避过迎面扔过来的一只酒瓶,走到夏德里安身边问:“这又在吵什么?”   “那是加加林那的狂热剧迷。”夏德里安朝扔瓶子的人点了点,“他认为柳德米拉是个女巫,蛊惑了他的女神的心智。”   他们现在在城堡剧院旁边的一处小酒馆内,这里提供鸡尾酒和一些简餐,供进出剧院的观众垫垫肚子。今天晚上是加加林那的新剧首演,还没到进场时间,酒馆里已经有人因为意见不合打了起来。   “那个高个戴眼镜的,认为柳德米拉的纯科学立场不乏可取之处;那个没系领带的,认为女人全是情绪动物,脑子不正常;拿啤酒的那个老头觉得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造谣;穿学生制服的那个宣称情感自由不应当被干涉;还有人坚持认为这是外国势力的阴谋……”   夏德里安伸手画了个圈,把周围的人全部指点一遍,最后道:“有意思得很,说不定比今天的新剧还有趣。”   艾西礼已经见惯了,最近萨赫咖啡馆每天都会发生桌椅乱飞的混战,老板已经把所有的古董家具和器皿都换成了便宜货。   他把刚刚买来的鸡尾酒递给夏德里安,“老师觉得,这种事还会持续多久?”   “不好说,目前动静还不是特别大,各方也不好出来管。”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嚼着里面的樱桃:“这场戏距离发展到大高潮,还差一个引子。”   艾西礼:“什么引子?”   “谁知道呢。”夏德里安歪了歪头,“说不定今晚就会见分晓。”   夏德里安说得没错,当夜果然出了意外。   演出过程中倒是没有出什么事故,慕德兰针对艺术保护专门颁布过法条,严禁闲杂人等在演出中闹事,整场剧目得以顺利结束。   剧本很新颖,是当下流行的东方话题,讲述了一名远东舞者追逐月亮的故事。剧目结束时舞者站在银白色的舞台上,轻纱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像月光或者大雪,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幕布合拢,掌声雷动。   意外就发生在演员谢幕时——严格来讲这确实不算演出过程中了,有人冲过层层观众席,直接跳到了舞台上,把手里的一瓶液体泼向人群正中的加加林娜,口中高呼着什么。   这人的动作太快,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瓶子落地的声音响起,“啪”地摔碎在地板上,清脆到刺耳。   众人大哗,整个剧场瞬间乱成一团。   有被鼓动着也开始冲向舞台的、有趁乱打劫的、有被误伤的、还有不知因为什么莫名其妙和其他人打起来的。观众席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变成了一锅粥,不断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飞上半空。   包厢里能走的客人早就走完了,夏德里安倒是不急,坐在座位上看乐子,过了一会儿有个东西径直从散座飞上二楼,他伸手接住,居然是一串钻石项链。   他把项链扔回去,像动物园里把香蕉扔给猴子似的,接着拍了拍手,起身道:“我得去军部,今晚你自己睡,不用等我。”   艾西礼跟着他起身,瞥了一眼楼下的混乱,问:“我能管闲事吗?”   “能啊,去呗。”夏德里安闻言笑了,“英雄救美是男主演的事,维持治安是剧院警卫的事,过后追责是法院的事,各司其职,各安其分——但是年轻人不一样。”   “管闲事是年轻人的特权。”他说着在艾西礼脸上亲了一口,“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给你兜着。”   夏德里安走后,艾西礼去了后台。   他知道加加林那的固定休息室,他们见过几次,算是点头之交。   艾西礼敲过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小眼睛。   剧院老板见是他,这才擦着汗开了门,“艾西礼先生,原来是您。”   艾西礼点头示意,“我想见加加林那首席,请问现在方便吗?”   “您稍等、您先稍等。”剧院老板将他迎进门,又迅速将门反锁,这才朝屏风后面喊了一声,“加丽!艾西礼先生找你!”   一双芭蕾舞鞋从屏风里扔了出来,“请他稍等!”   片刻后,加加林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艾西礼伸出手,“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接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学姐。”   加加林那的发色很浅,近乎于银白,举手投足间有着舞者特有的优雅,她穿着一件东方风格的浴衣长袍,气质介于贵夫人和艺术家之间。   她朝剧院老板笑了一下,语调舒缓悠扬:“亲爱的,请给我们一些空间。”   剧院老板擦着汗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上。   随着关门声响起,加加林那叉起腰,四下看了看,以一副非常利落的语气说:“行,我还没吃饭呢,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藏了一筐橙子和伏特加,你要不要来点儿?”   艾西礼朝一处指了指,“是不是衣柜顶上的那个?”   “啊对,就是它。”加加林那走过去,极其轻盈地跳起来,取下柜子顶上的篮筐。接着她从衣襟内侧摸出一把小刀,开始切橙子,“你是来找米娅的吧?”   “我确实想见见柳德米拉女士,如果可以的话。”艾西礼彬彬有礼道,“同时我也想来问一下您的情况,您还好吗?”   “我没事,舞台上有什么意外状况很常见。”   “我看到有人朝台上泼了液体,保险起见,您或许可以去做个检查。”   “哦那个啊,问过了,据说瓶子里是新圣堂的圣水,肇事人好像看了太多的小报,坚持认为我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加加林那说着摇头,感到十分好笑。   接着她把一只橙子抛给他,“行啦,咱们就不用客套了,你是弗朗西斯科的学生,我的魅力在你这儿没什么用。”   她把橙汁挤进伏特加里,喝了一大口,又用打火机烤过橙皮,倒扣在杯口上,“米娅待会儿会来接我,你可以和她聊会儿。”   “会不会不方便?”艾西礼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米娅也常会带些朋友过来。”   “那就叨扰了。”艾西礼道。   他们从房间的另一道门出去,沿着侧门通道往外走,加加林那手里拎着酒瓶,一边喝一边叮嘱艾西礼,“别跟米娅说我喝酒了,她要是闻到了,就说这是你的酒。”   艾西礼:“好的。”   “我真的太饿了,演出前就吃了一块巧克力。”加加林那说着咬了一大口橙子,接着突然嗅了嗅,“你身上有一股面包的味道,萨赫咖啡馆的炭烧面包?”   “是的。”艾西礼道,“我和老师下午去了萨赫咖啡馆。”   “萨赫咖啡馆的味道可不会留这么久。”加加林那朝他探过来,“你是不是随身带了炭烧面包?”   艾西礼确实随身带着一个,夏德里安给他买的,说可以当宵夜。   他知道加加林那想说什么,退了一步,“这个不能给你。”   “我真的快饿死了!”加加林那说:“待会儿米娅会给你钱的,双倍!”   艾西礼想了想,从衣襟内侧掏出一条钻石项链——那正是夏德里安从包厢里扔出去的项链,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这个给你。”他把项链递给加加林那,“这个肯定不止双倍。”   “谁要钻石啊?”加加林那无语,“钻石又不能吃!”   “这个是老师扔掉的,可以给你,你可以拿去买炭烧面包。”艾西礼淡淡道,“我的面包是老师给的,不能分。”   加加林那算是服了,摆摆手宣布放弃,继续去啃她的橙子。片刻后突然冒出一句感慨:“你的占有欲真可怕。”   艾西礼:“谢谢夸奖。”   “米娅好像跟我说过这是个什么心理机制,好像是病,得治。”加加林那想了想,又说:“你可以跟她聊聊。”   “有一些病态才是人的正常状态。”艾西礼道,“多谢好意,不过我可能不需要治疗。”   “她肯定治不好你,所以我才让你和她聊聊。”加加林那笑了,“她有个什么实验做了一大半,正缺个重症类型的样本,你说不定合适。”   艾西礼听完若有所思:“那我可能帮得上忙。”   两人走出剧院,这里是侧门通道,算是所有出口中最偏僻的一个,很多记者也不知道此处。加加林那四下看了看,确定柳德米拉还没来,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接着把瓶子塞给艾西礼,然后开始大口吃橙子,试图掩饰嘴里的酒味儿。   她手里的橙子刚啃了两口,突然有人蹿上前,试图去拽她的小臂。   加加林那吓了一跳,橙子滚落在地。   对方把橙子踢开,拽她的同时大声问:“加加林那小姐,请问您——”   艾西礼走在她身后,隔着几步远,刚要上前,却看见加加林那突然将手肘向前顶,以一个极其柔韧的姿态直接把胳膊别了出来,接着一脚踢出,对方立刻疼得蹲了下去。   加加林那捏住他的下巴,看清对方的脸后吹了个口哨,接着又是一拳挥了出去,直接打在这人的鼻梁上。   这下他直接昏了过去。   “不用管,一会儿会有警卫过来巡逻,看见他会直接送到治安局去。”加加林那把人丢在路边,对艾西礼道:“这是个小报记者,不是第一回在这里堵我了,之前还写信勒索过剧院。”   艾西礼看了看这人脸上的伤,从加加林那下手的力道看,这人的鼻梁很可能断了,到时候说不定会反咬一口要求赔偿,“如果之后有什么麻烦,您可以说人是我打的。”   “谢了。”加加林那掏出一个橙子抛给他,“这是谢礼。”   接着她眼睛突然一亮,向远处跑去,“米娅!”   有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柳德米拉抱着一大束花下车,“加尔,祝贺你首演成功。”   “哇,是铃兰!”加加林那抱着花转了个圈儿,踮脚亲了柳德米拉一下,“这个季节铃兰花不好买吧?怎么想起来送这个的?”   柳德米拉挠了挠脸,“之前看到你的演出服,感觉颜色和铃兰花很像。”   “设计师的灵感确实是铃兰。”加加林那笑了起来,“我们米娅真聪明。”   待加加林那上车,柳德米拉和艾西礼点头致意,“艾西礼先生。”   艾西礼同样点头回礼,“柳德米拉女士。”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们一同走到街边的路灯下,她看着车里的加加林那,语气很平和:“比起上次见面,你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艾西礼想了想,说:“您看上去和学校里不太一样。”   “是吗。”柳德米拉掏出烟盒,递给艾西礼一支,“月亮有时会改变形状,但它的运行轨道本质是固定的,关键不在于月亮本身,而在于他者的观察方式。”   “谢谢。”艾西礼说,“我不抽烟。”   “我记得夏德里安教授很喜欢雪茄?”   “是的。”艾西礼从衣襟内侧掏出火柴盒,“您要火吗?”   柳德米拉被他的熟练逗乐了,“谢谢,不过我更习惯用打火机。”   她点燃烟,抽了一口而后说:“其实你看上去和学校里也不太一样。”   脱下校服长袍后,他们看起来确实都有所改变。艾西礼穿着剪裁精良的礼服,是夏德里安推荐的裁缝,整个人挺拔修长,金发全部梳在脑后。如果只粗略看一眼背影,他几乎就是短发的夏德里安,两人在一起久了,他身上也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玫瑰雪茄的气味。   柳德米拉在学校里就是个不修边幅的散漫学者,甚至有些孩子气,但此时她穿一件皮夹克,短发被箍在脑后,刘海翻了上来,露出一双在灯下显得极亮的眼睛——那是水手的眼睛,迎战过波涛,也曾在黑夜中寻找群星。   艾西礼:“您有没有听说今天剧院发生的事?”   “来之前我听到了消息。”柳德米拉道,“加尔能处理,我们都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了,她能处理,我们都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说着吐出一口烟,“我收到了学校的通知,半个月后学校会召开审查会,讨论《梦的原理》的合理性。”   审查会,全名“学术与道德审查委员会”,由帝国大学设立,专门用以审议具有争议的学术论文。艾西礼入学期间只碰到过一次审查会召开,这种会议是半公开性质的,有时允许记者和公众旁听。   那次审查会审议的论文由一名帝大教授所著,会议结束后,艾西礼再没见过他。   艾西礼:“您有把握能够处理这件事?”   “就当又一场毕业答辩了。”柳德米拉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艾西礼:“我想您应该清楚,审查会的风险和普通答辩不可同日而语。”   “人总要面对风险。”柳德米拉语调平静,“你应该从纳尔齐斯老师那里听说过我的身世。”   艾西礼:“略知一二。”   柳德米拉抬头看着路灯,吐出一口烟,眼神变得悠远,她现在又像个做梦的人了,“我有时会怀念远航的生活,在海上,你必须学会与风暴相处。”   “最开始上船的时候我只是做一些杂事,后来我被派去到大副的身边当助手,他是整条船上唯一会计算航向的人。我得知他是圣廷的神职人员,也可以算是这条船的监督者,他计算了一条可能存在的航线,我们这次就是去践行它。   “他很喜欢喝酒,每次喝多了就会开始说胡话,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其实这条航线之前有人走过,但没能活着回来,因为这条线路上存在着一场大风暴,几乎每条船都会遇到,没有人能够穿越它。   “我很奇怪既然没有人能够穿越,他为什么还决定送死,他说是为了他的神。我问他他的神对于穿越风暴有没有什么见解,他不说话,只会喝很多酒然后跑到甲板上撒酒疯。   “大概是两个月之后,船上开始闹瘟疫,水手中开始有流言,说船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他们到处搜查,没过多久,我的性别就暴露了。   “因为粮食短缺,他们没把我扔下船,而是捆在船舱下层,大概是打算当储备粮。有一天夜里一个水手喝多了,拿着刀下来,把我拖到了甲板上。他说船上的瘟疫越来越严重,我必须马上死在海里。   “他几乎得逞了,我挨了一刀,就在他准备把我扔下去的时候,一道闪电劈在船侧。   “出海的人都很迷信,他害怕了,觉得这是一种警告,把我丢在甲板上跑回船舱。那天晚上没人发现我,我把自己和栏杆捆在一起,听了很久的闪电,还有暴雨。   “然后在某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这就是大副说的大风暴。   “海上的风暴不会始终持续,它会突然而来,席卷一切后又悄悄安静,让你担惊受怕地喘息片刻,然后再卷土重来。在风暴的间歇,船上的瘟疫更加严重,越来越多的人病倒,最后连那个总是发酒疯的大副也死了。他的神没有眷顾他。   “就在这个时候,剩下的水手决定将我扔下船,他们已经绝望了,不知道如何摆脱风暴也彻底迷失了航向。我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他们,我从大副那里学会了数学和天文,我知道如何计算航路,我可以带他们驶出风暴。”   “最后他们决定信我一次,比起女人会招来灾祸,在风暴面前,死更让他们恐惧。   “船上的人大都是犯了死罪的亡命徒,对于出海没有多少经验,他们遇到风暴之后总是会更改航线,但风暴也是移动的,这就导致双方总是撞上。其实穿越风暴的方法很简单,也只有一个——每次那个大副喝多了,就会在甲板上张开双臂大喊,穿越风暴的方法就是直面它。”   柳德米拉静静道:“穿越风暴的方法就是直面它。”   她掸去手上的烟灰,“风暴中每个人都必须去拉桅杆,我摔断了两根肋骨和一只小臂,最后只能用牙去咬绳子,终于在七天后,风暴停止了。   “我们向南格勒星的方向继续航行,又过了半个月,我们看到了陆地。   “那是东方的土地。”   故事讲完了,她看掐灭烟,对艾西礼道:“远航让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两件事——成为风暴,你将使他者恐惧;穿越风暴,你将变得强大。”   “我正在成为风暴。”她平静道,“而后我会直面并将它战胜。”   艾西礼和柳德米拉对视,女人的眼睛明亮又深邃,像旋转的群星,群星之下雷鸣电闪,劈入无边无际的波涛。   在她的眼里,在梦中,风暴从未停止过。   最终,艾西礼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和柳德米拉一道走回车旁,加加林那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怀中抱着一大簇铃兰花。   柳德米拉轻轻打开车门钻进去,降下车窗问艾西礼:“要不要捎你一程?”   “多谢您的好意。”艾西礼谢绝,接着又问:“我能去旁听您的审查会吗?”   “这又不是沙龙,还需要邀请函。”柳德米拉道,“帝大学生应该具有旁听资格。”   “但我希望征得您的同意。”艾西礼道。   柳德米拉:“那么你将以什么样的立场来旁听?”   “我不在您需要说服的人员之列,在很多处境上,我和您的立场一致。”艾西礼想了想,说:“我想,我们应该算得上同僚。”   柳米德拉笑了。   她单手把着方向盘,并拢五指,在前额碰了碰,那是个很洒脱的敬礼姿势。   “那么欢迎你来。”她说,“同僚阁下。”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一份历史文件   【档案员附录】   根据共和国法案,本文件于今日通过保密期限并正式公开。因保密期限较长,文件所提及相关人等大都辞世,内容真实性存疑,建议转交专业部门考据。   【相关部门附录】   经考证,本文件除部分用词存在历史问题,真实度较高,具备相关价值。该文件验证了神圣帝国时期存在的诸多社会问题,尤其说明了历史争议人物“柳德尔”系真实存在。因此,建议将文件收入国家档案馆,以供进一步研究和保存。   【国家档案馆已收入】   【以下为本文件正式内容(存在部分缺失)】   【附:[]内为神圣帝国时期涂改痕迹,【】内为共和国时期增添之内容】   文件名称:[涂抹痕迹]   保密等级:绝密   记录员编号:[涂抹痕迹]   内容概要:本文件记录了帝国大学针对荣誉学生【涂抹痕迹】所著论文《梦的原理》所展开的审查会之全过程。   会议长:应帝国赐予我的权利,在此展开对于帝国大学荣誉学生所著论文《梦的原理》之审查会,本会为半公开形式,在座的旁听人士,请出示相关身份证明。   [本次审查会会议长为帝国大学校长维尔纳·冯·克鲁格,著有《学术与帝国的和谐》等]   会议长:审查会现在开始。(转向著作人)著作人,请问《梦的原理》一文是否由你本人所著?   著作人:是。   会议长:那么本议程正式进入第一阶段,著作人,请问你如何解释论文中的“纯科学”立场?   著作人:我用人类迄今为止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手段,尝试诠释了一种心理现象,仅此而已。   会议长:何为“人类迄今为止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手段”?   著作人:字面意思。   克劳泽夫人(助理教授):鉴于你在论文中通篇不曾提及神对人类所起到的救赎作用,请问著作人,你是否在暗示“神不存在”?   著作人:尊敬的教授,我的方才的回答是“人类迄今为止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手段”,我不曾提及神,也是因为神不是可以被人类掌握的是知识和技术。   倒是您这么问,难道您认为神是可以被人类掌握的某种手段吗?   会议长:著作人,你方才提到该论文“尝试诠释了一种心理现象”,这种心理现象是否是“梦”?   著作人:是的。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会议长,我请求发言。   会议长:允许发言。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先生是忠诚的新谕信徒,在帝国境内管辖多处修道院,其思想著作《内谕之路》被广泛阅读]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著作人,你将梦归结为人的心理现象,难道你认为神对于人的梦境毫无作用吗?   著作人:我不这么认为,这位朋友。我想在座很多人都会在梦里梦到神。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那么你为什么不将此观念在论文中进行呈现?   著作人:你可以去看论文第八章 ,其中一份实验报告明确提到了神作为一种梦的意向出现。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但你只是提及了神的名字!你没有在论文中进行任何歌颂或者诠释!神在其中的地位和其它任何意象没有区别!难道你认为伟大的神和一颗苹果是等价的?   著作人:《梦的原理》是一篇心理学论文而非神学论文,这位朋友,我是在进行学术写作,而非庆祝神圣方位日。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学术写作就不需要歌颂神了吗?   著作人:(转向另一人)教授,请问根据帝国大学学术论文写作规范,是否明确要求论文中必须歌颂神?   阿泰莱夫人(助理教授):这个确实没有要求。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跳了起来,尝试冲向主席台)无神论者!你们这帮伪信徒!   著作人:(拦下警卫的动作,对埃克哈特院长说)这位朋友,请问你是神谕信徒吗?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当然!   著作人:但是通过你的言行,我很难承认你的信仰忠实性。   阿尔布雷希特·埃克哈特:你什么意思?!   著作人:如果你真的通读玫瑰经并了解神谕传说的话,那么你应该知道,神的名字是在玫瑰经第八行出现的,圣母也是在吃下苹果之后诞育了神,所以我在论文第八章 提到神作为梦的意象,又或者如你所说,将神和一颗苹果等价,又有何不可?难道这不是对神谕信仰的一种例证吗?   (会场中出现喧哗)   (埃克哈特院长因暴力倾向被请出会场)   会议长:肃静。   会议长:(转向著作人)著作人,通过你方才的发言,如果你的论文确实对神谕信仰做出了例证,请问你为何不在文中正式提及?却只采用某种近似于暗示的方式?   弗里德里希·考夫曼:会议长,我请求发言。   会议长:允许发言。   [弗里德里希·考夫曼,中心派记者。其报道以精确的调查和深入的经济分析著称]   弗里德里希·考夫曼:著作人,根据会议长方才的提问,你是认为神的名字不配正式出现吗?神只能够暗示吗?   著作人:这位朋友,很多场合我们确实不配称呼神的名字而只能暗示祂的存在,我想这很常见。   弗里德里希·考夫曼:诡辩论者!   著作人:会议长,我想回答您方才的提问——我认为您的指控是错误的,我并非没有在论文中提到神,恰恰相反,我通篇都提到了神的存在。   (喧哗)   会议长:肃静——著作人,你确认你方才的发言吗?   著作人:是的。   会议长:审查会所有教授都看过你的论文,我必须否认你方才言论的真实性,鉴于此——   著作人:会议长,请允许我完成我的发言。   著作人:诸位,我想很多人都会认为我的论文通篇并未提到神,而只提到了所谓“纯科学”,但我今日站在这里,我想对此做出的解释是——科学与神圣同源。   (教授席出现讨论)   著作人:在《玫瑰经》中,我们用魔鬼来诠释疾病——这其实正是一种近似于科学的认知方法。无论是玫瑰经中关于神的故事还是现代科学,本质上都是在借助符号来解释某种因,以及它导致的果:我们可以说魔鬼导致疾病,也可以说误食了病源菌导致腹泻。这两种表达都呈现了一种具有因果关系的原型概念,在认知的框架上,它们是相同的。   著作人:又或者从词源的意义出发——让我们追溯“科学”的词根,它最原始的含义为“知识”或“理解”。而这恰恰也是“神圣”一词的含义,我们创造它,正是为了获取神的知识从而理解神。   著作人:在古代,最优秀的科学家往往出自圣廷,他们通过研究自然秩序来获取知识,从而理解神的创造。正是希望诠释神圣,这才诞生了科学。因此,“科学”的词源本身就包含着神圣之意,科学从诞生之初就在作用于神圣用途,每当我们提到“科学”之时其实都是在呼唤古老的神圣之名,我们为什么要用一分为二的眼光看待科学与神圣?   著作人:[此处著作人之发言侵犯圣廷与帝国条约,保密等级较高,可向相关部门提交查看申请,本文件不予收录]   著作人:诸位,我认为科学与神圣同源,科学本身就蕴含了无以复加之神圣——以上种种,正是我主张我在论文中始终提及了神圣的原因所在。难道在座诸位认为科学是神圣的私生子吗?以至于提起孩子时必须反复提及母亲?提及科学就必须重申神圣?难道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不证自明的吗?   汉斯·弗里希:会议长,我请求对著作人进行提问。   [汉斯·弗里希,帝国大学历史教授。专注于研究帝国的形成及其发展历程。其代表作《帝国的根基》详细论述了神圣帝国在西大陆的历史地位演进]   会议长:允许提问。   汉斯·弗里希:著作人,我觉得你在此处进行了不恰当的比喻,提及孩子时自然不必反复提及母亲,但他的姓氏、他的家徽、他的父亲是有必要反复提及的,否则我们如何判断一个陌生人的出身?又如何知道应该以何种阶层的礼仪对待刚刚认识的朋友呢?同理,神圣应当是科学的父亲,在提及科学之时,自然有必要提及神圣的存在!   (掌声响起)   著作人:教授,您应当知道玫瑰经中只有神的母亲,即圣母,圣母吃下苹果诞育了神,自始至终,父亲都是不存在的。   (有人发出笑声)   会议长:肃静——著作人,审查会需要对你刚刚关于科学的发言进行复议,本议程暂时进入第二阶段:你如何解释你在论文第三章 “关于情欲”中提到的同性情感论调?你是否明确支持同性情感?   著作人:我想帝国法典对于战友之爱有明确的规定,会议长。   会议长:著作人,帝国法典对“战友之爱”的规定中明确要求至少其中一方为军人身份,恕我直言,你并未在论文中践行此规范。   弗里德里希·考夫曼: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是战士!更别提女人了!   会议长:肃静!   著作人:会议长,请容我提问,我感到非常奇怪,从议程开始就存在着一种二元论倾向,就像方才部分听众一定要将神圣和科学一刀两断——难道不是每个男人身上都会存在女性烙印吗?为什么一定要将双方彻底一分为二?   会议长:著作人,你认为男人身上存在着女性烙印?   著作人:是的。   会议长:如何解释?   著作人:会议长,我想您一定有太太和女儿吧,至少有女佣?您的生活能够缺了她们任何一方依然正常运转吗?   会议长:哦,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能省掉很多买女士帽子的钱,那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会场发出笑声)   著作人:难道女佣是在用帽子为您洗碗吗?   (会场发出笑声)   卡尔·维希尔(独立记者):著作人,我认为你的发言有失偏颇,确实存在部分男性不会缔结女性伴侣,也不会有女儿,因此并非每个男性身上都会有女性烙印,这也是战友之爱存在的合理性,男性在战场上确实鲜少有和异性结为伴侣的契机……   著作人:我提出“女性烙印”的意思是每个男性都会有母亲,这位朋友,难道是尊父将你生出来的?那我建议他可以去圣廷申请神迹了,我会去瞻仰的。   (会场发出笑声)   会议长:肃静——   弗朗茨·霍普曼:会议长,我希望发言。   会议长:霍普曼议员,请。   [弗朗茨·霍普曼,国会议员,中心派代表人物。尤其关注教育与社会福利领域,在其著作《重建社会的桥梁》中,主张通过包容怀柔的方式,构建一个更加公正繁荣的社会]   弗朗茨·霍普曼:著作人,诸位审查员和听众,我承认著作人所发表的观点具备一定道理,确实男性身上存在着一部分女性烙印,又或者少数女性会较为野蛮,但这并不是女性可以成为战士的理由。   著作人:为什么?   弗朗茨·霍普曼:恕我直言,女性的天职在于家庭属性,如果她们真的不踏上战场就不能满足的话,我想厨房是个好地方,菜刀和砧板足以让她们大杀四方了。   (会场中有笑声响起,多人鼓掌)   弗朗茨·霍普曼:先生们!应该承认,自古以来,男性注定就是战士,这是命运的安排!在这辉煌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民族崛起,多少英雄以血与铁征服天地,而支撑着这一切的正是男性的力量。战场上的枪炮声、刀光剑影,那是男人们天赋的竞技场。千年前帝国的缔造者,雄伟的马库斯大帝,他率领万军击败蛮族,铁骑所至之处,战鼓如雷,万民臣服。而当他的女儿卡珊德拉试图继承父亲的权力统领军队时,帝国陷入了内乱,她无力掌控战场,导致强敌入侵,帝国几乎崩溃。终是她的弟弟,雷文将军,以钢铁意志夺回军权,平定内乱,才让帝国重回光辉!   弗朗茨·霍普曼:因此,天地的法则已然明确,男性天生为战士,他们的意志如钢铁般坚定,足以掌控战场,而女性,她们的力量源于家庭,是生命与爱的守护者。若将她们安置在军营无异于违背天命,让脆弱之身承受烈火的残酷,这不仅是对神意的冒犯,也是对文明的仇恨!先生们!只有让男人继续执掌剑与盾,让女人掌控爱与心,我们的堡垒方能坚固,荣耀方能长久,帝国的光辉才能长存!   (全场掌声雷动)   (著作人想要发言,被制止,霍普曼议员的发言尚未结束)   弗朗茨·霍普曼:请问著作人——难道帝国没有给女性提供足够的庇护吗?难道缝衣针、茶匙和果酱刀会深深刺伤她们,并因此带来勋章与荣誉吗?自古以来女性在家庭中,难道会有任何场合,令她们如战士一般流血吗?   著作人:生育。   (会场陷入沉默)   (霍普曼议员尚未作出回答)   著作人:我想请问在座诸位——难道每一位身为战士的男性不是由名为母亲的战士所生吗?在生育时,女性难道不曾跨过充满着流血与疼痛的战场吗?   著作人:【涂抹痕迹】   著作人:【涂抹痕迹】   著作人:[涂抹痕迹]   [因秩序原因,本议程暂停十五分钟,后继续]   会议长:著作人,你是否承认你与【涂抹痕迹】之间的情感关系?   著作人:我承认。   (会场发出巨大喧哗)   埃克哈特院长:(冲进会场)烧死这个人!这是对神的亵渎!   著作人:诸位,我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谈论神,我出席这场会议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确立一个人最基本的人格尊严。如果我们连自我的合理性都耻于承认,又如何以此身为媒介来阐释神的存在?   著作人:如果世间果真有神存在,那么我选择以最真实的自我拥抱祂,而非用所谓道德与矫饰。   ※注:此处莉莉玛莲进入会场,审查会暂停。   【此后文件缺失】   【档案员附录】   本文件主要疑问点:   1.“著作人”是否为历史争议人物柳德尔?   2.建议核查文件最后所提及“莉莉玛莲”之身份。   【相关部门附录】   目前结论:   1.经初步认证,“著作人”应为历史争议人物柳德尔,本文件充分说明了他对推翻神谕信仰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2.经核查,未找到关于“莉莉玛莲”的任何历史记录,此人或为普通与会人员,不具备研究价值。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此间风月   会场中乱成一团。   自柳德米拉坦然承认她与加加林那的情感关系起,许多记者就冲了出去,仿佛急着赶回报社发布这个头条,还有人晕倒在观众席,大门外犹能听到埃克哈特院长的怒骂声。   警卫在竭力维持秩序,柳德米拉站在主讲台上,她目视前方,站得笔直,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艾西礼坐在观众席,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柳德米拉的侧脸。   会议长不断敲击木槌,终于,会场中安静稍许。   就在会议长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议程的时候,会场大门突然再次打开。   准确来说,是被踹开的。   进来的人穿着军部制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会场中心,朝主席台上的会议长碰了碰帽檐,“克鲁格校长。”   是夏德里安。   艾西礼在观众席坐直了,会议长立刻站了起来,“阁下。”   “我谨代表军部,前来带走贵校学生柳德米拉。”夏德里安抬了抬手,“这是军部的指示,审查会就此暂停。”   会议长显得很意外,被晾在一边的霍普曼议员高声道:“此事与军部无关!军部无权插手大学内部事宜!”   “议员阁下。”夏德里安掏了掏耳朵,“您还是回去忙竞选吧,据我所知您这次的支持率相当不理想。”   他似笑非笑,“还是说您这是跑到大学校内拉票来了?您知道国会成员在学区内进行政治演讲是违法的吧?”   议员顿时闭了嘴,讪讪坐下。   夏德里安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会议长,“这是柳德米拉阁下的身份证明,已确认她有圣廷颁布的军医身份,军部的盖章在最下面。”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听到,立刻掀起一阵喧哗,连教授席都有不少人露出意外的神色——除了纳尔齐斯。他作为柳德米拉的导师列席,但是无权发言。   夏德里安注意到纳尔齐斯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朝他抛了个媚眼儿。   纳尔齐斯立刻把眼睛翻了上去。   会议长看完了文件,接着点点头,“军部无权干涉大学内部的学生行为,但既然柳德米拉女士的军人身份属实,那么军部的干预就是合法的。”   他说着把文件递回夏德里安,朝柳德米拉道:“柳德米拉女士,请你跟这位阁下走一趟吧。”   夏德里安走到主讲台边,鞋跟一碰,朝柳德米拉敬了个礼,“柳德米拉阁下,军部有请。”   柳德米拉同样回礼致意,“阁下。”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用军人的礼节互相致意。   艾西礼立刻起身鼓掌,纳尔齐斯随即也站了起来,接着是教授席的许多教授们。   掌声渐渐席卷了会场。   夏德里安还真是来接柳德米拉去军部的,他在前面开车,说了一句:“你敬礼的姿势很标准。”   “帝国的敬礼姿势和圣城不太一样,加尔替我纠正过。”柳德米拉道。   “是,西大陆五国各有各的行礼方式,麻烦得很。”夏德里安道,“当年我在莱赫,皇女、也就是现在的女王陛下,她的加冕典礼上有个致意环节,我把礼节搞错了,让外交部又忙了一通。”   柳德米拉:“您行了什么样的礼?”   “我朝她敬了军礼。”夏德里安懒洋洋道,“然后她的将军就抗议了——说我行的是男性同僚之间的礼节,对于女王我应当遵循更传统的骑士礼。”   “为什么是骑士礼?”柳德米拉问,“女王又不是活在童话世界里。”   “莱赫的王城建得确实挺童话,他们的城堡是西大陆最古老的皇家城堡,在里面人很容易睡着做梦。”夏德里安捎带了一两句莱赫的风土人情,又说:“我看了你的论文,那些梦的观点很有意思,你平时会做什么样的梦?”   柳德米拉反问:“您觉得我会做什么样的梦?”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小孩有时候会梦见我。”夏德里安转动方向盘,“这种问题还是交给加加林那首席比较合适。”   他开车开得很快,几乎没多久就到了军部大楼。   柳德米拉看着窗外高耸恢弘的建筑,问:“您为什么给我讲那个加冕礼的故事?”   “莱赫女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夏德里安的声音从前排传来,“至少把她那几个婆婆妈妈的将军解决了。”   柳德米拉从后视镜中和他对视,“您是想说我也有很长的路要走吗?”   “不。”夏德里安看着她,笑了笑。   接着用一副少见的温和语气说:“你的战场已经近在眼前了,同僚阁下。”   他降下车窗,朝不远处的漫长台阶抬了抬下巴,“上将要见你。”   审查会结束后,艾西礼到萨赫咖啡馆吃晚饭。   他不知道夏德里安带柳德米拉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有数日未见了,最近是七年一度的总统选举,所有帝国系统内部的人都忙得团团转。   慕德兰已经进入冬日,萨赫咖啡馆开始售卖兑了热红酒的咖啡。艾西礼吃完晚饭,正准备回学校,一辆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居然是纳尔齐斯,“上车。”   艾西礼坐进副驾驶,纳尔齐斯一脚油门踩下去,整辆车如离弦之箭般驶出选帝侯大街。   艾西礼从后视镜往外看了看,不少人正追着他们围追堵截,看样子一大半都是记者,他朝后座点了点头,“学姐。”   加加林那显然刚结束演出,妆都没卸,“我刚下台就差点被堵得走不动路,听说后台已经被挤爆了。”她不得不盘着腿,巨大的舞裙塞满了整个后座,“多亏纳尔齐斯教授帮我开路,否则我今天真是很难走出城堡剧院。”   艾西礼了然,今天审查会一结束,整个慕德兰都炸了锅。鉴于柳德米拉最后是被军部带走的,很多记者不敢乱写,就把矛头对准了加加林那。   加加林那明白这一点,朝纳尔齐斯抱歉地笑了笑,“麻烦您了。”   “柳德米拉是我的学生,这是我应该做的。”纳尔齐斯道,“你们的公寓目前是不能住了,那边也全是记者,得换个地方。”   “您有什么建议吗?”艾西礼问纳尔齐斯,“这个季节慕德兰的房子不好找,住酒店可能很难保证安全性。”   “对待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方式。”纳尔齐斯道,“这种事,找地头蛇最容易解决。”   他将车开进河滨大道,在一家酒馆面前停下。   有人正笑眯眯地等在门口,“媳妇儿你来啦?”   艾西礼看着林连雀的脸,转头朝加加林那比了个大拇指,“请放心,这个绝对好用。”   加加林那被逗笑了,问:“你说的是流氓还是地头蛇?”   “都有。”艾西礼道,“可能比这两个都更上一层楼。”   身兼流氓与地头蛇的大奸商林连雀先生将几人迎进门,道:“都安排好了,楼上刚好有空房间,足够两位女士住。”   柳德米拉正从楼梯上下来,看到加加林那,立刻上前帮她捞住裙摆,“加尔,没事吧?”   “我没事。”加加林那道,“纳尔齐斯教授来得很及时。”   林连雀朝艾西礼道:“一刻钟前你家那位把柳德米拉女士送过来,刚走。”   艾西礼知道夏德里安最近很忙,嗯了一声,这段时间政坛换届,从军部乃至整个国家系统都是人仰马翻。   “行了。”纳尔齐斯把车钥匙扔给林连雀,“晚上学校那边还有点事,我得先走。”   “我送你?”林连雀问。   “不用,待会儿肯定会有记者之类的家伙跟来,你把他们处理好就行。”纳尔齐斯道,“还有,别撺掇着我学生打麻将,别跟人家推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方食品,听见没有?”   “好的媳妇儿,听见了媳妇儿。”林连雀一迭声道,“你路上慢点儿啊媳妇儿。”   待纳尔齐斯出门,林老板立刻看向艾西礼:“难得这个时候你来店里,来两局?”   艾西礼:“来。”   数小时后。   此时正是酒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搭着水巾的伙计在灯笼下迎来送往,有人将四碗酒酿圆子送进包厢。   包厢里开一张四方桌,墨绿桌布,上面摆满瓜子果品还有各种各样的广州小吃,从烤蚕蛹到炸知了不一而足。加加林那正将一副牌面推倒,笑道:“刚刚林老板怎么说的来着?这个是叫大四喜吧?”   柳德米拉见状,干脆利落地亮了自己的牌,“加尔赢了。”   “不愧是首席,打麻将的水准也是一等一的好。”林连雀也推了牌面,笑着撞了撞身边的人,“你说是吧?”   艾西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脸上贴满了白条。   纳尔齐斯事先交代过,林连雀也不敢玩得太过火,再加上他和艾西礼穿一条裤子,对方输了他也得跟着贴钱,干脆不计输赢不算账,谁输了就往脸上贴白条。   按理说麻将其实没有谁最后一个输这种算法,但架不住林连雀存心看乐子,先胡的算赢,剩下仨人按照牌面比大小,谁最小就算谁输。   此时桌边四人,加加林那脸上干干净净,林连雀和柳德米拉额头上都贴了几张,唯独艾西礼,整张脸从上到下贴得满满当当,只从缝隙露出一双蓝眼睛,这架势,夏德里安见了也找不到地方下嘴亲。   林连雀面上八风不动,心里笑得半死,他好久没和艾西礼打过牌——平心而论他哥们儿牌技不差,甚至可以说算牌算得要成精,但架不住这人手气太烂,打牌能连摸四个三的那种,雀神来了也救不了。   这个点早就过了艾西礼的睡觉时间,虽然表情平静,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打上头了,艾西礼推倒牌面,抿抿嘴,道:“再来一局。”   “好呀。”加加林那说着喝了一口酒酿圆子,“之前我还在帝大念书的时候,偶尔也会到一些东方人开的酒吧坐坐,就是比不上林老板这里这么热闹。”   “我刚出门看了一眼,一多半都是来打听二位的。”林连雀笑道,“放心,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回去,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一点儿真消息。”   “那就多谢林老板了,有空还请到剧院捧场,我有内部票,您和纳尔齐斯教授一起来正合适。”   “好说好说,以后首席有空了也请赏光来小店坐坐……”   加加林那常年和赞助人以及评论家打交道,聊起天来游刃有余,林连雀更是个生意场上成精的,俩人简直天生的话搭子,半句话都不会掉在地上。   柳德米拉全程都在吃,炸蝎子炸知了炸蚂蚱,看起来是很合她的胃口,来之前纳尔齐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乱吃林连雀给的东西,显然是被忘了个精光。   不过这对她确实算不得什么,当初在船上的日子基本上什么都能吃,虫子也不例外,就是没林老板这里做得这么香。   四个人八只手搓麻将,两个聊一个吃,热闹得很。唯有艾西礼话不多,吃得也少,嘴用不上,好在脸的利用率挺高——此时他的脸已经贴不下了,正在把白条粘在耳朵上。   没多久又是一局,艾西礼毫无悬念地再次输了。林连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把白条贴到他另一只耳朵上,边贴边说:“你这耳朵上刚好一对儿,看着跟流苏坠子似的,大姑娘上花轿,美得癞蛤蟆呱呱叫……”   一道笑声从他身后传来:“林老板说谁癞蛤蟆呢?”   林连雀一耳朵就听出来这声音是谁的,立刻道:“诶呦呵,你这老男人怎么来了?”说着把椅子一拉,“来两把?”   夏德里安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看着艾西礼满头白条的样子,啧啧道:“我就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让人欺负成这样了。”   夏德里安嘴上说着一会儿不在,其实俩人半个月来几乎就没怎么见。他今天难得有空,开完会就从军部去了艾西礼宿舍,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人,这个点早就过了艾西礼的就寝时间,他问过纳尔齐斯,干脆开车来了河滨大道。   艾西礼明显是有点困懵了,抬眼看着夏德里安,语气朦胧地叫了一声:“老师。”   “你这贴得。”夏德里安被他满头白条样子逗乐了,看向旁边的两位女士,“能摘吗?”   “能摘能摘。”加加林那道。   夏德里安从他侧脸上摘下两张纸,腾出地方亲了一口,艾西礼揉了揉眼睛,把另外半张脸也对着他。   夏德里安给他把乱七八糟的领口整好,挑眉看向林连雀,“林老板,你这么欺负我家小孩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林连雀心说苍了个天的他压榨我还差不多,这敢欺负这活阎王啊,然而面上还得笑嘻嘻的:“就是玩得开心了点,年轻人熬熬夜不要紧。”   艾西礼看起来是困得不行了,整个人都扒着夏德里安,夏德里安把他撑起来,结果这人颠三倒四地站不住,夏德里安啧了一声:“他是不是喝酒了?”   “喝了点米酒。”林连雀叹道,“死不了人,真死了你来找我,我给你赔。”   酒鬼谁也扶不住,夏德里安也不行,干脆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林连雀看得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抱着另一个大老爷们儿,那场景真是相当壮观。   夏德里安一脚将门踹开,“走了啊!诸位晚安!”   林连雀连忙跟上去,“诶你慢点儿——”   他把这俩人一路送出门,夏德里安将艾西礼扔到副驾驶上,从另一侧开门坐进去。林连雀假装跟门口的伙计交代事情,用余光偷偷往车里看,只见艾西礼跟抽了风的八爪鱼一样,扒拉着夏德里安不松手,蹭了夏德里安一脸的白条。   最后林连雀是捂着眼走的。   等他回到包厢,加加林那正跟柳德米拉亲热地说着什么,看他回来,立刻道:“林老板,这米酒度数有这么高吗?米娅对酒精很敏感,但她觉得还好。”   柳德米拉:“是不是艾西礼阁下也不太能喝酒?”   林连雀捞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别理他,他酒量好得很。”   柳德米拉:“?”   “最近事情多,大概夏德里安也忙。”林连雀摆摆手,“搁别的时候我要拉弗拉基米尔打麻将,不到九点他就要走,说什么都不会多留,求他也不行——估计是有段时间没见他家老师了,这不跑出来等人找呢。”   说着一声冷笑:“呵,诡计多端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好良宵   谁也不知道那天夏德里安把柳德米拉接走后,两人去军部做了什么。   总之柳德米拉和加加林那就这么在白鹭酒馆住了下来,林连雀在应对记者方面很有两把刷子,不仅没走漏一点消息,反而让酒馆的生意愈加红火,还免费给林记蹭了不少广告。   酒馆有个后门,加加林那每天从这里进出,坐车到城堡剧院。她的新剧被推迟了公演日期,但赞助人并未撤资,因此排练还要继续,只是时间上清闲很多。   有空的时候她和柳德米拉经常到房顶上坐着,林连雀在屋顶喂了一大堆野猫,偏偏这人还养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让两边相安无事。   艾西礼偶尔也会来坐一坐,带着柳德米拉需要的书或者资料,有时他们聊天,虽然研究方向不同,但各自都能对双方的课题提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他们聊学术、亚历山大城、早上起来和恋人的头发缠在一起怎么办、打麻将的算牌技巧以及林老板后厨那些耸人听闻的食材——   甚至会聊到政治。   “目前最受关心的议题是总统竞选。”艾西礼将带来的报纸递给柳德米拉,“报纸上大部分是社会派和中心派的报道。”   “虽然内阁是联合执政,但最有影响力的派系一直是社会派和中心派。”柳德米拉道,“这一届的总统人选应该也是从这两派中决出。”   她说着将报纸抖开,头版就是一幅外交大臣的全身照,这人是总统候选的热门人物,旁边写着一大堆宣传理念和政绩。   她很快将报纸看完,抽出一根烟,左右看了看,确定加加林那不在,这才点上,抽了一口道:“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合不合适。”   艾西礼知道她想问什么,直白道:“我并不清楚上将本人的想法。”   “或者说。”他和柳德米拉对视,“您现在或许更了解上将的打算。”   柳德米拉有些意外,“夏德里安教授没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   艾西礼反问:“您会把军部的发生的一切告诉加加林那首席吗?”   柳德米拉轻轻“哦”了一声,“抱歉,是我冒昧。”   他们坐在二楼,窗户开着,一只野猫跳到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艾西礼:“没关系。”   柳德米拉在猫下巴上挠了挠,“对方身上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和夏德里安教授是怎么处理的?”   “一开始其实很习惯。”艾西礼想了想,道:“我们都知道彼此身份的特殊性,所以都有心理准备,反而是时间久了,会有一些不适应。”   “是占有欲吧?”柳德米拉了然,“双边界限不断侵犯,直到形成某种既不是你也不是他,只有两个人才能定义的整体。”   “或许。”艾西礼道,“但是这种双方合二为一的整体里,其实也能找到完整的我和他。”   “会是完整的吗?”柳德米拉有些疑惑,“双方磨合总会对自我有一些损耗的吧,彼此都要让步才行。”   “当然会有损耗,但那只是无伤大雅的部分。”艾西礼道,“如果要对自我损耗到本质都不完整的地步,这段关系也没有必要继续了。”   柳德米拉听完笑了,“你这话不能让加尔听见。”   艾西礼:“怎么?”   “我们在遇到彼此之前,其实都没有和什么人共度终生的打算。”柳德米拉悠悠地说,“她说爱让懦夫成为勇者,让虚无主义者相信理想,换言之,正是爱能够改变人们的某种本质。”   她说完把猫抱上窗台,摸了摸它的头,示意它可以出去了。   然而猫抖了抖毛,以一个非常闲适的姿势卧了下来。   艾西礼看着窗台上的猫,沉思片刻,而后说:“这确实是另一种人生方式。”   “当然,我们求同存异。”柳德米拉说着竖起食指,“其实对于你刚刚的观点,还有另一种解释。”   艾西礼:“什么解释?”   柳德米拉:“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人生中有了对方的支持,你的‘自我’才得以不被外界改变。在你的观点里,捍卫自我固然是保持情感关系的前提,但有的候,这段关系也在反过来捍卫你身为个体的主体性。”   野猫的瞳孔反射出艾西礼的脸。   他看起来很认真地思考了柳德米拉所说的话,而后道:“我想,您说的对。”   “什么说得对?”林连雀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两人扭头,只见林老板正站在楼梯门口,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见他俩一同抬头看过来,不禁笑了:“你们这架势。”   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摆着报纸和果茶,还有艾西礼带过来的奶油小蛋糕,桌布是加加林那空闲时织的,勾了月白色的花边,窗台上还有一只酣然入睡的大花猫。   “你俩这样子简直像一对闺中密友。”林连雀啧啧感慨,“一边喝茶一边等自家丈夫回家。”   柳德米拉反问:“林老板难道不是吗?”   “确实好几天没见过纳尔齐斯教授了。”艾西礼非常配合地说。   “差不多行了啊,适可而止。”林连雀半是警告半是玩笑道,“不过好消息是艾西礼夫人刚刚派人过来传话,问你们晚上要不要出门。”   艾西礼:“?”   艾西礼:“什么东西?”   “不是吧,这都反应不过来?”林连雀看着他乐,逗他:“夏德里安夫人?”   艾西礼这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道:“老师说什么了?”   “说晚上带你去找乐子。”林连雀道,“他预备去打劫,顺带抓几个倒霉蛋子当从犯。”   夏德里安不到晚上就来了,车上一共坐着仨人,纳尔齐斯拎着一只大皮箱下车,后面跟着刚刚结束排练的加加林那。   艾西礼没看懂这是要做什么,刚要问,直接被夏德里安拽进了一间空房。   纳尔齐斯见状看向林连雀:“有晚饭吗?”   “有,现成的。”林连雀道,“媳妇儿你饿了?”   “先吃饭。”纳尔齐斯看了一眼那两人消失的房间,“他们估计短时间内出不来。”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房间门再次打开,林连雀“嚯”了一声,“速度挺快啊。”   “不然呢?”夏德里安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一缕卷发,“你以为我们在干吗?”   纳尔齐斯:“你先让弗拉基米尔把嘴上的口红擦了再说话。”   夏德里安笑笑,走到两位女士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加加林那抬手鼓掌,柳德米拉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很好看。”   他带着黑色的波浪卷发,大红舞裙加上高跟鞋,束腰和丝袜上印着蔷薇形状的暗花。脸上的妆画得很浓,浓到什么程度呢——艾西礼站在旁边擦了半天,还是没能完全擦掉嘴上的口红印。   林连雀看不下去,找了张纸蘸过水,递给艾西礼,又对夏德里安道:“你这是要干啥?半夜去征服总统吗?”   “这个时间段的总统没有征服的价值。”夏德里安非常混账地讲,“最近太忙,好不容易今天晚上不开会,出门找点乐子。”   林连雀:“什么乐子?”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夏德里安道,“打劫啊。”   他说着从房间里拎出一只皮箱,正是纳尔齐斯一个小时前从车上拎下来的那只,打开,里面各种各样的假发衣物像烟花似的喷了出来。   “我听我家小孩说女士们也有很多天没出过门了。”夏德里安从里面掏出化妆箱,“想要什么造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风情万种的死了三个儿子六个老公的,什么都可以,包在我身上。”   夏德里安的化妆技术是真的没得说,连纳尔齐斯也难得没埋汰他,鉴于柳德米拉和加加林那最近在城中引起的风波,想出门最好是做一番乔装。   柳德米拉看了看夏德里安的化妆箱,好奇道:“什么造型都可以吗?”   “没问题。”夏德里安打个响指,“包您满意。”   其实加加林那的化妆技术也不错,但她擅长的是修饰自己的脸,使之看上去更加光彩夺目,而非像夏德里安这样,直接用颜料和道具变成另一个人。   她看着镜子的自己,又看看柳德米拉,笑道:“现在完全认不出我们俩了。”   柳德米拉替她把唇边的小胡子梳整齐,“眼神还是可以认出来的,加尔的眼神很特别。”   加加林那化妆成了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绅士,柳德米拉则扮成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   她们在镜子里对视片刻,一齐笑了起来。   加加林那将手杖潇洒地转了个圈,接着朝柳德米拉微微弯腰,非常绅士地伸出手,“走吧?我亲爱的奶奶。”   “哦我亲爱的孩子。”柳德米拉拍了拍她的肩,“我想以我这把老骨头,正常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教授。”她说完又看向纳尔齐斯,“那我们先走?”   “注意安全,别回来太晚。”纳尔齐斯道。   “玩得开心。”夏德里安朝女士们抛了个飞吻,“说不定咱们半路还会遇上。”   “那么祝各位也玩得开心。”柳德米拉朝众人点点头,和加加林那一同走了出去。   “你这老男人的技术比得上我们朱雀坊的开脸师傅了。”林连雀在旁边看得边鼓掌边乐,“她们现在站到帝大门口也不会有人认出她们是谁。”   说着又看向纳尔齐斯,怂恿道:“媳妇儿你不扮上?”   纳尔齐斯坐在桌边喝茶,慢条斯理道:“我就免了,我的脸在慕德兰还引不起太大风波。”   “我那有他当年的照片,林老板想看可以高价找我买哈。”夏德里安风情万种地将手臂搭在艾西礼肩头,跟林连雀抛了个媚眼儿,“当年纳尔齐斯在军部可是鼎鼎有名的白玫瑰,有时候我都得找他借裙子……”   “彼此彼此。”纳尔齐斯放下茶杯,“你穿那套伯爵夫人的睡裙给弗拉基米尔看了吗?”说着又朝艾西礼笑了一下,“非常火辣,当年半个军部的人看了都要流鼻血。”   “老师。”艾西礼咳了一下,道:“您这次选的什么香水?”   “怎么,不好闻?”夏德里安问。   “很好闻。”艾西礼诚实地说,“比之前那支要好。”   “这还差不多。”夏德里安说,“你要是说我的香水不好闻……”   艾西礼:“怎么?”   “我就亲你。”夏德里安懒洋洋道。   艾西礼立刻说:“我觉得您的香水不是很好闻。”   林连雀诶呦一声,“行了行了,快滚!”   “这就滚,这就滚。”夏德里安在艾西礼脸上亲了一口,拉着他往外走,眼波流转,又捎带着看了一眼纳尔齐斯,“你今晚得跟我出来,哥们儿。”   “你要带我老婆做什么?”林连雀警觉道,“一个个都是成双成对,怎么就拆散我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昨天才去远东饭店开房。”夏德里安戳穿他,又对纳尔齐斯说,“老规矩,五五分。”   纳尔齐斯起身,显然知道这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四六,要不然你自己去。”   “啊行行行。”夏德里安任由这人趁火打劫,“要不林老板您也来?您来了我们办事儿才方便呢。”   林连雀看向纳尔齐斯:“我该去吗?”   纳尔齐斯:“你最好是不要来。”   “那我就不去了。”林连雀坐回去,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早点回来,等你宵夜。”   “别宵夜了直接早饭吧!”夏德里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连雀:“你到底要带我老婆去干啥?”   夏德里安:“带他出轨去!体验一下慕德兰的夜生活!”   从夏德里安之前的对话可知,他们今晚的目的地与三个关键词有关:打劫、出轨、夜生活。   打劫涉及到钱,出轨涉及到性,夜生活既涉及钱又涉及性,而与两者都密切相关,在慕德兰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只有一个——   赌场。   夏德里安直接将车开到了一处酒吧门口,下车后没走正门,而是从后边的地下室进去,一踹开门,剧烈的烟酒气味扑面而来。   酒保看见他仨,一下子就认出了纳尔齐斯和浓妆艳抹的夏德里安,“两位好久没来了!”他忙道,接着又问:“想喝点什么?”   “两杯纯威士忌,一杯果汁加冰。”夏德里安在吧台上叩了叩,“给我们一张绿桌子,筹码用最高面值。”   “好的好的。”酒保立刻点头,“二位稍等。”   “绿桌子”是慕德兰赌场的通用暗号,指流通大额金钱的赌桌。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筹码准备得很快,没多久连赌场老板都赶到桌边,先跟夏德里安打了个招呼,“夫人好久没来了。”   “是有段时间了,最近忙。”夏德里安在骰子上亲了一口,接着笑眯眯地递给荷官,示意对方开局。   老板紧张地看着骰子,嘴里又问:“夫人忙什么呢?有空也多来店里坐坐。”   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忙着带孩子呢。”说着指了指旁边一桌的艾西礼,“那不,我儿子。”   艾西礼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喝果汁。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陪夏德里安进赌场,但他手气实在不行,所以一进来就被打发到了小孩那桌。   “夫、夫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啊。”老板看看艾西礼又看看夏德里安,接着又看向一旁的纳尔齐斯,“我记得两位上次来不是刚新婚不久?”   “哦,他是三婚。”夏德里安说着拍了拍纳尔齐斯,“情夫上位。”   “三婚也无妨,能找到真爱就行。”老板倒不很意外他这乱七八糟的情史,“这年头真心人不好找……”   “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夏德里安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纳尔齐斯,“你说是吧前夫?”   老板:“?”   纳尔齐斯温文尔雅地和他碰了个杯,把筹码推出去,“夫人说得对。”   “我俩觉得不合适,所以决定还是做朋友。”夏德里安补充道,“哦忘了说了,我现在是五婚状态。”   “五婚也好,丈夫这东西就是多多益善。”赌场老板嘴里给他找补,又下意识看向艾西礼,“那您这儿子……”   “哦,这是我五婚丈夫和前妻生的。”夏德里安笑嘻嘻道,“他现在是六婚备选。”   老板:“……”   就在赌场老板梳理这过大的信息量的时候,荷官开盅,夏德里安赢了。   夏德里安见好就收,赢到一定数目就撤,他列了一张巨长无比的清单,里面大概收录了慕德兰现存的所有地下赌场,赢完一家就换下一家。他今晚这张脸看样子是经常在赌场里用,几乎每家赌场都有熟人上来打招呼,他和纳尔齐斯之间的身份也变了又变,从三婚丈夫到情敌再到姐弟,期间艾西礼听了无数个版本的八卦,从某间赌场离开时甚至有个富商打扮的男人叫住他,叹道:“你妈妈不容易,好好对她。”   艾西礼听完并不说话,拔腿就走。   清单上的最后一家酒馆叫做夜莺,三人一进门,果不其然又有人迎了上来,却是对着纳尔齐斯:“先生来喝酒?”说着往后边看了看,“林先生不在?”   “他今晚有事。”纳尔齐斯温和道,“我带朋友来玩。”   “好说好说。”掌柜心领神会,“您里面请。”   酒馆的装潢显示这里应该是远东人的店,看样子,林连雀和纳尔齐斯之前应该来过。   远东酒馆玩的花样和其他赌场基本一致,只是多了雀牌和麻将,夏德里安挑了麻将,摸几圈下来胜负对半,艾西礼一看就知道,他这是留了分寸。   他们今晚将慕德兰的赌场扫了个遍,几乎场场皆赢,夏德里安的牌技和运气都是一等一的好,但也很难赚到这个地步。别的不说,就他们这个赢遍慕德兰的行为,若是一般赌徒敢这么干,恐怕活不到明天早上。   他们每到一家赌场,几乎都会有老板过来打招呼作陪,其用意一目了然,别的客人和酒保不清楚,将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的身份传得神乎其神,但掏钱的和赢钱的心照不宣——夏德里安过来,背后代表着军部。   许多地下买卖在慕德兰并不合法,想要相安无事地开下去,必然要有军部的默许。   但是远东人的生意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广州人的店。   夏德里安摸了一张牌,扣在手心里,接着突然转过头,递到身后的艾西礼嘴边。   艾西礼不明就里,夏德里安亲昵地凑过来,低声道:“美人儿,吹口气。”   事实证明赢牌需要技术,输牌也需要运气,夏德里安把麻将反过来一看,一张东风。   ——刚好拆散了他手里马上就能胡牌的清一色。   他笑了,把手里的一筒喂出去,没多久对家就胡了牌。   最后换筹码时夏德里安不仅没赢钱,甚至还赔了点进去,掌柜的显得很客气,“几位以后有空常来。”   “好说。”纳尔齐斯温和道,“输的钱记我账上就行。”   夏德里安唯恐天下不乱地凑过来,“啊不,记林老板账上。”   掌柜的显然知道纳尔齐斯和林连雀之间的关系,他犹疑地看着夏德里安:“请问您是……”   “按辈分,林老板得管我叫声妈。”夏德里安拍了拍纳尔齐斯,“你说对吧儿子?”   “这位是令堂?”掌柜惊讶道,“您保养得真好。”   “哪里哪里。”夏德里安连声道,“这不是儿子孝顺。”   纳尔齐斯深呼吸,微笑着说:“他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故园无此声   一出门夏德里安就被纳尔齐斯踹进了车里,这人忙不迭滚进副驾驶,艾西礼在旁边开车,整个车厢都回荡着夏德里安的大笑,“别生气啊儿子,说好了四六分,一分利听你叫声妈,这买卖不赔——”   纳尔齐斯在后座数钱,把夏德里安的那份拍在他脸上,“行了,一把年纪了省着点笑,当心把自己呛死。”   夏德里安吹掉脸上的钞票,乐道:“最近在国会绷得我脸都僵了,出来难得笑笑,省得人家说我一把年纪还不长皱纹。”   “最近形势怎么样?”纳尔齐斯道,“难得见你忙成这副狗样。”   “赚了不少加班费。”夏德里安道,“买个慕德兰风景最好的墓地不成问题。”   艾西礼下意识给了脚油,惯性带得几人都是向前一倾,纳尔齐斯在后座踹夏德里安,“行了,嘴上积点德。”   夏德里安没说话,打了个呵欠,向艾西礼的方向靠了靠。   “没想过退休?”纳尔齐斯问。   “想啊,做梦都想。”夏德里安闭着眼,“但是从目前的形势看,期待我退休还不如期待军部早点倒台。”   “真这么忙?”纳尔齐斯有些意外,“你下个假期是在什么时候?”   夏德里安降下车窗,窗外的街灯照进来,像一壶金色的浆,将他的脸凝固在衰败前的极盛。   他吹了会儿风,片刻后道:“估计要等到竞选结束了。”   艾西礼眼神一动,想说什么,夏德里安却凑过来,握着他的手将方向盘一转,“先别急着回白鹭酒馆,还有个地方要去。”   纳尔齐斯:“还要去哪?”   “在所有欲望都发泄完之后,每个人都会去的忏悔之地。”夏德里安示意艾西礼拐弯,停在选帝侯大街前的一处十字路口。   路口前方就是选帝侯大街,左拐是国会大厦,右边则是军部大楼。   而在他们所处的街道旁边,矗立着一座哥特式的建筑。   这里是新圣堂。   柳德米拉和加加林那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加加林那看见他们就笑了起来,“怎么样?我就说吧。”   夏德里安从车上探出头,“说什么?”   “我和米娅打了赌,赌你们肯定会从这个十字路口经过。”加加林那道,“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个小时了。”   她说完嗓音一变,露出一副傲慢且理所当然的神情,挺起肚子,整了整脖子上的领结,十分有威势地说:“你们迟到了,诸位。”   “抱歉让女士们久等。”纳尔齐斯从车上下来,看向夏德里安,“所以我们来新圣堂做什么?”   “忏悔啊。”夏德里安理所当然道。   纳尔齐斯:“我要信你这句话不如信太阳从西边出来。”   艾西礼最后下车,突然开口:“我好像知道。”   所有人顿时都看向他,只有夏德里安依然向前走,头也不回地朝他抛了个飞吻。   艾西礼看着夏德里安的背影,说:“新圣堂里有一座酒窖。”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夏德里安就是从酒窖过来的。   那时是黄昏,对方从窗户上跳下,满脚都是葡萄汁水,眼皮上浸满金红。   新圣堂的大门已经关了,夏德里安从旁边的栅栏上翻了过去,众人都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玫瑰花丛,又路过一处果园,最后夏德里安在一座白色房子前停了下来。   房子没有上锁,里面是旋转而下的楼梯,经过数道砖砌的拱门,他们就来到了一处幽凉如墓穴的所在。   待夏德里安将蜡烛点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如珠宝般闪闪发光的架子,一层排着一层。   架子上全是酒瓶。   新圣堂的酒窖收藏着实称得上丰富,目之所及甚至看不到酒架的尽头:来自卡尔帕诺山区的“圣火霞多丽”,产于格洛伦高地的“晨曦巴洛德”,甚至还有亚历山大城的特产“银月黑皮诺”,从搭配乳酪的阿斯卡甜白和长相思,到专门用作圣餐酒的西拉酒,以及一种小瓶装葡萄酒,没有酒标,只在瓶口处贴了银色的日期标签,看起来是新圣堂的自酿。   纳尔齐斯环顾四周,感慨:“这种好地方怎么不早说?”   “怕你来抢。”夏德里安直白道,“早一天告诉你,我能喝的好酒就少一瓶。”   纳尔齐斯闻言挑眉,倒是没反驳,自顾自挑酒去了。   “女士们我建议可以尝尝莫斯卡丽或者拜尔多。”夏德里安显得熟门熟路,领着人一路往里走,“那边我记得有几箱是叶尼涅特产,全是烈酒。”   他说着拿起一瓶,看了看酒标,递给加加林那,“这是叶尼涅的皮夏拉红酒,配无花果或者火腿最好。”   说着往通道深处指了指,“最里边有几个大柜子,专门用来放火腿和水果的。”   加加林那接过酒瓶,笑道:“多谢。”   架子对面传来“砰”的一声,是纳尔齐斯,他手里拿着一瓶香槟,已经开了塞,正汩汩地往外冒出金色的气泡。   他朝众人举了举酒瓶,以一种主随客便的气势非常自然地说,“我干了,诸位随意。”   接着一口气将酒喝掉一大半,满意地点点头,又开始寻找下一瓶。   夏德里安对他这副架势见怪不怪,挑了几瓶酒递给艾西礼,从架子上抓了一把干果,朝楼梯抬抬下巴,“我们上去喝。”   他们走到果园中,夏德里安用随身携带的军刀剃开酒塞,喝了一大口,而后道:“我和纳尔齐斯刚搭档的时候,机动局经费紧张,经常第一天还是头等包厢第二天就得流浪街头,偏偏任务需要,死撑着体面不能露馅,有时候钱花完了没地方住,要么就在宴会上泡一宿,要么就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待着,通常圣堂是个不错的选择。”   两人躺在草地上坐下,艾西礼静静地听他讲述。   “圣堂么,要么就躺在楼顶,但是雨天就不好办,要么就找个地下酒窖。”夏德里安说着笑了起来,“后来我们发现酒窖是真好,遮风挡雨还有吃有喝,有时还有谁家老爷太太到这里私会情人,那对话真是相当精彩,偶尔还能掌握到难得的情报。”   夏德里安说着将干果剥开,指间发出“咔嚓”一声,“有一次我喝得太多,直接醉死过去,据说纳尔齐斯那家伙第二天早上无论如何也没能把我弄醒,干脆自己执行任务去了,做完任务直接卷了所有的经费回国。剩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穷得叮当响,骗吃骗喝半个多月才凑够路费。”   “回来之后我就写了报告,申请换搭档,结果上边不同意,说什么人手紧张危险系数高,说白了就是敢死任务能做的人太少。那个时候我真是天天去圣堂点蜡烛,希望这庸医赶紧死掉。”   “结果到现在也没死成。”夏德里安说着啧了一声,“所以祈祷其实没什么用,神什么都不管。”   艾西礼听他讲完,问:“您为什么不再和纳尔齐斯教授搭档了?”   “因为机动局有别的安排。”夏德里安耸耸肩,“搭档不是固定的,有段时间我每个任务差不多都要换个搭档。”   艾西礼:“是因为能和您配合的人不多吗?”   “一部分原因是这个。”夏德里安想了想,总结道:“主要是因为人死得太快了。”   身边传来酒塞拔出的声音,艾西礼听到他喝了一口酒,而后说:“我想想……纳尔齐斯应该是我所有搭档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他其实算是被强制退休。”夏德里安说着带了些消遣的口吻,“机动局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再用他,又因为这人身份特殊不能直接杀掉,所以就被打发到学校教书了。”   他说完将手里的一把东西倒给艾西礼,艾西礼抬手接住,发现是刚剥好的果仁。   他很少问夏德里安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都做些什么,或者应该说,他从不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但这并不代表夏德里安从来不提,相反,夏德里安经常零零碎碎地有一些闲谈,其中偶见腥风血雨。艾西礼只听着,过耳就忘。   有时闲谈中漏出一星半点重要的事,他会记着。他心里有一本账,里面林林总总许多名目。自从第二学年升入生物院系,他再没回过上将庄园,但他并未因此失去信息来源,不如说和夏德里安在一起后,他掌握的东西更多了。   艾西礼很清楚他和夏德里安目前不在同一个领域,对于那些他并未涉及的事情而言,不知道是最好的保护。   但是在最十万火急的时刻,夏德里安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会成为他和死神对赌的筹码。   各自起高楼,但是将底线留给彼此。在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   刚在一起的时候夏德里安比现在还要忙,有时候几个月到见不到人,终于等他有了空闲,正好赶上艾西礼生日,夏德里安订了两张头等舱的游轮票。他们在海上待了七天,到艾西礼生日那天晚上,蛋糕切了一半,夏德里安突然收到军部传讯,要他解决一队逃犯,对方的窝点就在三等舱。   夏德里安嘴上沾着奶油出的门,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两瓶酒,不知道是从哪顺来的。进门的时候艾西礼刚刚把餐刀从最后一名逃犯的脖子里拔出来——这伙人不知从哪得知了他们的舱位号,眼见解决不了夏德里安,打算抓到艾西礼用以要挟。   艾西礼把人从阳台上踹进海里,房间里一片狼藉,唯独蛋糕还完好无损地放在桌子上。他接过夏德里安手里的酒,两人继续分蛋糕,坐在地板上吃宵夜,夏德里安给他唱了生日歌,教他认星星,最后他躺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海风很快吹走了房间里的血腥气,一夜好眠。   他们还一同回过士官学院,两人都没开车,沿着夏德里安当年发明的那条“越狱路线”徒步走了回去。抵达学院门口时是半夜,他们撬了食品仓库的锁,顺带还从仓库里找到两大箱烟花。他们把箱子搬到楼顶,一边分吃军用物资一边放烟花,士官学院建在山里,整个山谷都亮如白昼。   那个时候夏德里安在焰火中起身,请他跳一支舞。   夏德里安会跳各种各样的舞,从弗拉明戈到华尔兹到拉丁到探戈,每一种他都跳得很好,他甚至会跳君主时代流行的皇室舞蹈。他将每一种步法都教给艾西礼,兴致上来就拉着学生转圈。有一次他们在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夜游,夏德里安喝多了酒,顺手从路边的商店偷出一双舞鞋,他穿上它,在灯下跳出了《天鹅之死》中最著名的三十二圈挥鞭转。   此时此刻,艾西礼突然开口:“老师。”   夏德里安从草地上转头看着他,“想干什么?”   “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当然。”夏德里安在月光下笑了起来,“但是得换个地方。”   他们去了玫瑰厅。   艾西礼站在大厅正中,正准备抬手,却看见夏德里安忽然退开两步,他蹬掉高跟鞋,光着脚站在大理石地面上。   而后他喝了一口酒,将瓶口向下,把剩下的酒液全倒在了地板上。   他踏上去,溅开满地鲜红。   “不好意思啊,新圣堂的酒窖实在是收藏了很多好酒,喝多了刚醒。”来人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笑,吮了一下食指,“我想从果园那边抄近路过来,结果踩翻了一筐刚收的葡萄。”   来人在艾西礼面前转了个圈儿,站定,笑眯眯道:“所以,您觉得我怎么样?”   艾西礼久久地看着他。   “我觉得,非常合适。”   他们在很多地方都跳过舞,最疯狂的时候在杀人现场,最宁静的时候在艾西礼的宿舍床头,在雨中,在血泊里,在圣母像下,夏德里安几乎从不拒绝艾西礼,更不会拒绝他的邀舞,只有一种情况除外——   在他是“莉莉玛莲”的时候。   《莉莉玛莲》原本是一首歌,夏德里安唱过这首歌,在艾西礼隐约的梦中。那是个雨夜,他在宿舍早早睡去,朦胧间感到房中有一阵凉风,还有玫瑰雪茄的气味,他放松下来,知道是夏德里安来了,睡意很快再次将他笼罩,昏沉中艾西礼记得夏德里安将头发挽到身前,坐到床边让他帮忙拉开背后拉链,嘴里哼着一首歌。   艾西礼还记得那时他唱出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   莉莉玛莲从不和情人跳舞   莉莉玛莲只选不爱的人做舞伴   而此时此刻,夏德里安摘掉假发,抹掉脸上的妆。   他的声音在玫瑰厅中回荡:“现在,你可以请我跳舞了。”   月光自天井倾泻而下,像一川静默温凉的河流。   良宵无此声。   天快亮的时候纳尔齐斯过来找他们,说:“差不多行了,新圣堂的神甫四点多就会起来做礼拜,最近是竞选期,闹出什么风波当心又得写文件。”   夏德里安还想拿两瓶酒,摁着纳尔齐斯又去了酒窖,艾西礼到外边发动汽车。先出来的是女士们,加加林那喝得有点多,提着鞋子在圣堂门口跳舞,圆润的肚腩也没妨碍她一连跳了数个三周转,嘴里哼着最近排练的管弦乐。   柳德米拉靠在车边,静静地看着她,银发反射出柔软的光泽。   艾西礼敲了敲车窗,“阁下。”   柳德米拉弯腰看过来,“怎么?”   艾西礼问:“上将什么时候会参与竞选?”   柳德米拉显得有些惊讶,目前社会派并未提出确切的竞选人,虽然上将是派系的代表人物,但考虑到性别和其他因素,她并未参与过之前的历届竞选。   她想了想,了然,“夏德里安教授告诉你了?”   “他没说。”艾西礼道,“但是我知道。”   柳德米拉“噢”了一声,“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   “我还知道上将参与竞选,应该会与您有关。”艾西礼思考片刻,又说,“或许还有别人。”   柳德米拉看着正在从墙上往外翻的纳尔齐斯和夏德里安,笑了一下,说:“你们还真是很般配。”   艾西礼:“谢谢,我想这句话送给您和加加林那首席也很合适。”   柳德米拉打开车门,坐进去,又从另一侧下车,走向不远处跳舞的加加林那。   在车上的几秒钟内,她对艾西礼说:“预定的公开时间在明天。”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在里亚尔托治愈的疯子   神圣帝国的内阁结构是“联合执政”,内阁成员并不全由某一派系组成,而是以比例分配给各个派系,各方联合组建内阁。   神圣帝国最有影响力的派系一直是社会派和中心派,在上一届内阁组建中,中心派得到了外交部和国防部的席位,这一届总统竞选中,中心派提名的候选人正是外交大臣席林斯,也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总统人选。   “席林斯卿目前的支持率相当可观。”秘书将一份文件递给上将,“如果没有新的竞争者出现,他或许就是下一届总统人选。”   长桌对面有人哼了一声,“要是让席林斯当总统,我看咱们可以就地解散了。”   上将掌握军部,自然难免和国防大臣打交道,两人始终面和心不和,而国防大臣拉尔夫又与席林斯交好,明眼人都知道,若真让席林斯当总统,首先遭殃的就是军部。   “别着急,我的朋友。”上将不慌不忙地看文件,“竞选期还长。”   “竞选期是还长,可现在好几派都联合起来支持席林斯,差不多半个内阁都站在他那边。”说话的是个戴眼罩的军官,肩章显示他的军衔很高,一双腿跷在桌子上骂骂咧咧,“当初打完仗就该把这帮旧贵族全砍了,省得天天抱作一团狗眼看人低……”   这里是军部高级会议室,桌子两边坐的都是高级军官,议程已经接近尾声,闲下来的人开始抽烟饮酒,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道。“我说阁下。”又有人开口道,“您到底参不参选?我盼这事儿比盼我儿子结婚都着急——”   “对上将说话放尊重点!”有人一巴掌抽上他的后脑勺。   “稍安勿躁,诸位。”上将道,“各位都是我的同僚,一路奋战至今,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在座立刻有人举杯,“您要这么说,那我可就去下注了!”   上将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   “诸位请注意节制。”上将环视四周,“贪婪是人的原罪。”   “今天就先到这里,诸位辛苦。”她说完合上手中的文件,“散会。”   待众人离开,秘书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客人正在等您。”   “好。”上将点头,“走吧。”   她们一路下到地下室,通过一条不算长的连廊,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家店面里,玻璃窗倒映出选帝侯大街的街景。   此处是萨赫咖啡馆。   老板见到两人,微微躬身,“包厢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推开门,房间里的客人立刻起身,朝上将张开双臂,“亲爱的雷格特,最近还好吗?”   “托马斯。”上将和对方拥抱,“我好得很,吉娜的身体怎么样?”   对方立刻眉开眼笑,“我们又要有一个女儿了!”   “你真幸运,我记得这是第四个姑娘了吧?”   “当然,你记性还是这么好,我们的大女儿莫娜今年刚成年,我和吉娜商量,也打算让她念帝大。”   两人坐下,拿起桌上的酒碰了杯 ,上将道:“帝大是个好选择,打算选什么专业?”   “这不是想来问问你嘛。”托马斯笑得很爽朗,“我记得弗拉基米尔也在帝大吧?他这个做哥哥的有没有什么推荐?”   “他在折腾奥涅金当年留下的东西,我管不了。”上将慢悠悠道,“帝大的艺术专业都很不错,我认识几个院长,可以看看吉娜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喝杯茶。”   “帝大的艺术当然好,但是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托马斯还是一副笑脸,“她下个月就要过生日了,我和吉娜打算给她办个成人礼,你和弗拉基米尔可一定要赏光啊。”   “这是自然。”上将道,“我们军部也有不少青年才俊,必不让莫娜小姐为舞伴发愁。”   “这我们可想到一块儿去了!”托马斯立刻道,“莫娜一早便跟我提过,想请艾西礼哥哥给她做舞伴,她一直记得当年艾西礼没办成人礼,这在社交界可是一大遗憾……”   上将微笑着听对方滔滔不绝,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在慕德兰社交界,少年少女在举办成人礼时都会仔细挑选舞伴,很多时候双方都心照不宣,按照帝国传统,成人礼上第一支舞的舞伴,基本上就是之后的定亲人选。   上将今晚来见的人名为托马斯·曼,时任内阁财政大臣。托马斯是个内阁的异类,他不属于中心派也不属于社会派,却偏偏能够占据财政大臣这一极其重要的位置。   神圣帝国的总统选举是全民选举,虽然内阁的意见不是决定性因素,但总统候选人通常会寻求主要派系的支持。由于内阁由多个派系组成,有时各派可能会联合支持某位候选人,这对候选人在竞选中的表现有很大的影响。   目前席林斯已经拉拢了一小半的内阁派系,如果上将想要逆转局面,托马斯是她必须争取的人选。   托马斯显然清楚上将今夜约他的目的,对方的价码也很分明:要她拿艾西礼的婚事来换。   结成家族姻亲,自古以来便是缔结盟约最快的办法。   上将神色不变,温和道:“弗拉基米尔确实也到这个年纪了。”   托马斯顿时喜上眉梢,“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告诉吉娜——”   “托马斯。”上将平静地打断他,“这件事莫娜小姐意向如何?据我所知,莫娜小姐在艺术文理学院就读期间,一直有关系很亲密的恋人。”   “果然瞒不过你。”托马斯流露出一丝尴尬,挥挥手道,“小孩子凑在一起玩闹罢了,你放心,我们家族的婚姻历来由长辈安排。”   “说起长辈,我是不如你和吉娜。”上将笑笑,“奥涅金去世得太早了。”   “是啊,我还记得你们结婚的时候。”托马斯叹了口气,“当年真的是很轰动。”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主要考虑的就是彼此的想法,虽然当年看来悖逆了很多人,但我们还是这么做了。”上将道,“奥涅金去世前跟我说过,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他尽量自由地生长。”   “我能为奥涅金做的事不多了,死者为大。”她说着笑了笑,“我一定会带弗拉基米尔去莫娜小姐的成人礼,但其他的事,还是要看年轻人的想法。”   话已至此,托马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道:“莫娜和弗拉基米尔也很久没见了,最近安排他们见一面总可以吧?”   “当然。”上将从容地留出了余地。   托马斯添了一杯酒,向后靠了靠,整个人完全在座椅上放松下来,而后说:“你们军部最近应该很忙吧?怎么想到约我出来喝酒?”   “我们当年可是经常一起喝酒。”上将笑话他,“喝醉了就讲各种黑料和八卦,你还把私房钱藏在哪都说出来了。”   “我们都老了。”托马斯感慨道,“折腾不动了。”   “是上了点年纪,但偶尔追忆青春还是可以的。”   “怎么?”托马斯看了她一眼,“你又准备了什么?我这次的体检报告可不是很理想,吉娜严令我不准喝多,喝多我可就进不了家门了。”   “年纪大了,玩不来那些花样了。”上将说着掏出一份文件,“酒就免了,适度找找乐子还是可以的。”   托马斯看着上将手中的文件,挑眉,“这是什么好东西?”   “机动局的绝密文件,只有总统才有权限阅读。”上将将文件递给他,“考虑到目前总统暂缺,它可能会在内阁公布。”   内阁中有个众所周知的笑话,最理想的找乐子的方式,就是去看对手的机密档案。   但是机密档案的阅读权限都很高,即使是部门大臣有时也很难弄到手,因此也被称为最不可能的一种方式。   目前总统暂缺,以上将的权限,确实可以选择特定对象作为知情人。   托马斯看着文件封面,心里捉摸不定,“这里面不会是什么我的把柄吧?”   “怎么会呢,我们可是朋友。”上将悠悠道,“我只是和朋友分享一点乐趣。”   托马斯最终将文件拆开。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个标题《关于莱赫王国军事密件的报告》。   托马斯眼皮一跳,标题已经足够说明这份文件的保密等级,他匆匆看完,里面详细说明了莱赫王国秘密增兵一事,而文件的后半部分则是一个名为“莉莉玛莲”的备忘录。   备忘录里正是夏德里安和艾西礼在亚历山大城的经历,夏德里安抓获拉尔夫卿的心腹后,此人被秘密押送回国,在机动局的讯问下,基本上吐出了他知道的所有情报。   很显然,中心派内部,至少是拉尔夫卿本人,与莱赫王国存在着证据确凿的勾结。   托马斯看得有点发晕,他缓缓合上文件,靠在椅背上。   上将没说话,给他留出了消化事实的时间。   最后托马斯道:“雷格特,你有这样的东西,别说本次竞选,这些足够发起对整个中心派的不信任案了。”   如果运作得当,下一届的内阁联合成员甚至不会再有中心派的一席之地。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托马斯苦笑,“有这种杀手锏,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需要你的支持。”上将从容道。   托马斯像听了什么笑话,“我的支持?”   “你的支持很重要,老朋友。”上将说,“如果我直接用这份东西发起对整个中心派的不信任案,那么会直接导致内阁重组,带来的变数将会更不可控。”   “那你是想……”托马斯拧起了眉头,“用这个让席林斯知难而退?”   “即使席林斯退选,中心派也可能会推举别的候选人,没什么用。”上将道,“我需要的是中心派之外的支持。”   “那你就这么放着中心派不管了?”   “当然不,但要等到总统竞选之后。”上将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咯嚓声。   “如果我现在就用这份东西,只会让内阁重组和总统竞选同时发生,动荡中很难说会不会有第二个中心派冒出来,但是当总统竞选尘埃落定后,一切就会又不一样。”   她没往下说,但托马斯已然懂了。   “雷格特我的老朋友,我全心全意站在你这边。”托马斯摊开双手,“但是你也明白,我背后也有一整个派系,你这份文件保密等级太高,没法直接拿给所有人看。”   他说着搓了搓手指,“你得给我点别的东西。”   上将听完,打了个响指。   房间门被推开,秘书站在门外:“上将。”   上将:“可以上甜点了。”   “明白。”   片刻后,有人推门进来。   托马斯看着眼前的东方人,“这位是……”   “容我介绍。”上将道,“这位是广州十三行的代理人,林连雀林老板。”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将军杀死了一名天使   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是在西大陆,广州十三行的名声足够响亮,响亮到托马斯立刻站了起来。   他连声道:“原来是林先生。”   鬼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林连雀风度翩翩地伸出手,两人相握,“大臣您好。”   “林先生的帝国语说得真标准。”托马斯道。   “各位请坐。”上将给林连雀拿了一只杯子,倒满,而后道:“林老板有一些新东西带给你,托马斯。”   托马斯立刻坐直了,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请问林先生带来了什么有价值的货物?”   “我带来的不是货物,大臣阁下。”林连雀笑道。   “我带来的是一条新的航线。”   这句话的分量无异于一道惊雷劈在托马斯头上,他是财政大臣,说白了就是管钱的,发财的事在他眼里就是头等大事。   而这世上最会发财的人就是广州十三行,最能发财的方式就是和广州十三行进行外贸,西大陆与远东联盟相隔万里,双方想做生意,必须走海运。   其实陆路也能通往远东,但是必须经过叶尼涅帝国。西大陆五国唯一不信神的就是叶尼涅,神圣帝国和叶尼涅少有来往,所以最有效的办法就剩下了海运。   但是海运也有问题亟待解决:神圣帝国的版图即为特殊,西部、南部都有海岸线,西部港口必须经过莱赫王国再北上才能到达,航路长,且经常有海盗出没,所以西部港口的外贸份额始终都不理想。   而南部港口则有更严峻的问题——神圣帝国的南部海岸线极其狭窄,位于一条海峡的最顶端,海峡西侧是莱赫王国,东侧是查理曼帝国,只有海峡最上边的一丁点位置属于神圣帝国所有。   这条海峡被称为“四境海峡”,四境除了神圣帝国、莱赫王国和查理曼帝国之外,横亘在海峡中心地带的,是一座岛。   岛上就是亚历山大城。   如果神圣帝国的船只想要从南部进入帝国,必须走四境海峡,而这就意味着被查理曼帝国和莱赫王国两面夹击,还得绕过亚历山大城,最后才能抵达南部港口。   简直是难如登天。   当年大战期间,四境海峡是战事最高发之地,后来战争结束,三国为了避免纷争,拉锯数年后缔结条约,规定四境海峡只有圣廷有通行权,其他国家的商船都禁止通行。   受到条约牵连最多的就是神圣帝国,本来海岸线就不发达,这直接给废了一个,导致帝国在远东贸易中一直频频失利。从整条选帝侯大街上只有一家远东精品店就可见一斑,比起别的首都远东店铺遍地开花,来慕德兰做生意实在是不容易。   而林连雀说他带来了一条新的航线。   这句话代表了多少金银,不言而喻。   托马斯觉得头有点晕,心说这饼画得也太大了,嘴上忙问:“请、请问林先生,您说的‘新的航线’是指——”   “大臣阁下。”林连雀道,“我们都知道,当年贵国和莱赫王国、查理曼帝国缔结条约,明文规定三国的船只都不允许在四境海峡通行。”   托马斯:“没错,是这样。”   林连雀:“但是,远东联盟的商船则不在此例。”   托马斯听完没明白,反应了一会儿,接着猛地站了起来。   十三行,十三行,金山银海,不离故乡。   远东联盟地大物博,宗主国更是全然自给自足,什么都不缺,每年驶入广州港的商船成千上万,但没有一条出港的船,是来自广州本地。   相传也是因为宗主国的特殊性,十三行商人几乎从来不会派船到他国贸易,所有想和十三行做买卖的国家都必须自己组织商船前往远东。   只有一些散商才会秘密出海前往他乡,朱雀坊中大多数商号都是这么来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散商和十三行本家毫无瓜葛,相反,相传许多海外商号最上边的话事人,都是十三行某家的堂主。   林连雀拿出一本账,“区区不才,是十三行白家下辖堂主。”   托马斯翻开看了看,上面是林记商号在亚历山大城的流水,其中的数目足以说明林连雀的身份。   而在账本最后有一个印。   十三行由数家洋行组成,其中最负声名的四家被称为“四大姓”。   身为财政大臣,这个印托马斯也只见过一次。   正是四大姓之一,广州白家的印章。   林连雀:“本家已经和我知会过,若此事成,本家可定期秘派商船前往帝国。”   广州十三行的名声在前,即使是圣廷也要给几分薄面。虽然条约明文规定三国船只都不允许在四境海峡通行,但十三行的商船自万里而来,无论是谁都不会不放行——这样自海峡长驱直入,可以直接从南部港口进入帝国。   “本家已与圣廷议定此事。”林连雀说着拿出一份金色手谕,上面是圣廷签发的通行令。   “因为是秘派,船上货物有限。”林连雀笑了笑,“一船茶货算下来,大概能有五十万银元吧,小数目,大臣见笑。”   五十万银元折合约五百万帝国币,而这只是一艘船的量。   托马斯看起来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事实,接着朝上将举杯:“雷格特我的老朋友……”   上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同样举起酒杯,“安心托马斯,十三行千金一诺,不会拿生意开玩笑。”   她确实不是在开玩笑。   托马斯缓缓坐了回去,片刻后道:“雷格特,竞选的事你放心。”   “我必全力相助。”   数日后。   从新圣堂出来,夏德里安先将柳德米拉等人送回白鹭酒馆,接着去了艾西礼的宿舍。天已经快亮了,他只睡了两个小时,随即起来洗漱出门。   他到军部大楼的时候,柳德米拉已经在等他。   夏德里安和对方点了一下头,“走吧。”   纳尔齐斯在白鹭酒馆留宿,早上起来时林连雀居然不在,伙计端上早茶,说:“老板说,您醒了请先吃早茶,他很快就回来。”   国会大厦中,众议员都已到齐,社会派的席位上有人起身,环视四周:“诸位,本派代表人雷格特·蒙哥马利上将准备了一场演讲。”   大门推开,上将走入场中。   她朝楼上的旁听席看了一眼,林连雀赫然在列。   军部会议室中,秘书将一摞文件递给柳德米拉,“这是您接下来三个月中的所有行程,除了慕德兰,我们还会带您前往几个行省,演讲稿已经全部写好,请您尽快背下来。”   柳德米拉翻着文件,“我要和上将同行?”   “一部分行程中,是的。”秘书道,“上将已经决定参与竞选,您是竞选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阁下。无论是您的女性身份还是战士立场,都对我们很重要。”   柳德米拉有些意外,“这件事已经有决定了?”   关于她在论文中和审查会上主张的“战友之爱”无论男女的观点,几日前还悬而未决,报纸上至今仍有讨论,每天都在和席林斯卿的竞选宣传抢占头版。   “是的。”秘书道,“上将会全力支持您的立场。”   柳德米拉忍不住问:“那国会方面呢?”   “放心。”秘书道,“当上将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必然已经掌握了这件事的拍板权。”   加加林那醒来后照例到城堡剧院排练,平时这个时间剧院中通常很安静,然而今天却不然,许多人来来去去,董事会的房间里站满了人,她好奇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不仅是剧院经理和董事们,诸位首席和慕德兰最有名望的艺术家都赫然在列。   她还看到了希特大师,旁边跟着一个头戴贝雷帽的少年。   经理看到了她,连忙把她叫到一边,“加丽你终于来了!等你好久,就差你了!”   她跟着经理走进排练室,发现之前的剧目同僚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两位极富声望的导演和乐团指挥,“我们要筹备一出新的舞剧,时间不多,需要马上开始训练。”导演开门见山道,“考虑到您和柳德米拉阁下之间的关系,我想您是最合适的主演。”   加加林那露出疑惑的神色,接着导演开始为她解释剧情:整部剧以古典歌剧《女武神》为基底,讲述战神帕拉斯与美神阿佛罗之间的爱情故事,在她们因为黄金打赌之前,也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和爱人。   简而言之,这部剧就是在演绎柳德米拉所提出的“战友之爱”,以女性的身份。   加加林那听完,又想到她在董事会房间里看到的场景,有点明白了,她问:“剧院最近还有什么新作品吗?”   “很多。”经理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各个剧团都会动起来,从舞剧到歌剧,甚至开放了先锋派提倡的小剧场,全是大师阵容,连舞台布景画这种小事都由希特大师亲自负责……”   他说着感慨,“多少年都没见过这种大制作了。”   加加林那:“我能问问各个剧目的主题吗?”   “所有的作品都会以女性和战友之爱为主题。”导演道。   加加林那看完剧本,点头,“我明白了,那么今天就开始排练?”   “那就再好不过了。”   艾西礼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   他难得起这么晚,昨天陪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扫荡赌场,又在新圣堂饮酒跳舞,回来后刚碰到枕头他就陷入了深睡眠。   他起来倒了一杯冰水,接着走回床边,看到枕头上落了一根夏德里安的红发。   他把头发拿起来,从书柜里抽出一本诗集,翻到新的一页,将头发夹进去。   接着他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神游了片刻,从门外拿回今天的报纸,报纸意外地很厚,似乎是在本刊之外加印了一份,加印应该是刚印出来的,部分油墨还未干透,蹭在了他的手上。   艾西礼将报纸打开,看到了加印刊的标题。   宿舍外有喧哗声传来,似乎是刚下课的新生,吵嚷着说:“你听说了吗?上将参与竞选了!”   国会大厦中,上将结束了演讲,除了社会派本派系的人物,财政大臣托马斯·曼率先起身鼓掌,随即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众其他派系的议员。   支持席林斯卿的议员坐在远处,两方对垒,起身的人明显已经超过了半数之列。   退场的时候上将听到远处传来议论,席林斯的声音尤为明显:“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弄艺术的寡妇!”   上将站住,转身走到席林斯面前。   人流自动从两边分开,上将很高,比席林斯高了一头有余,席林斯不得不仰起头,“你想干什么?”   “席林斯卿。”上将低头看着他,“有一点你搞错了。”   席林斯:“你什么意思?”   上将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   “政治本身就是艺术。”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浮士德   十二月,艾西礼四人在萨赫咖啡馆吃早饭。   他们有段时间没在早上聚过,几人坐在室内靠窗的位置,纳尔齐斯将报纸放在桌子上,道:“我看竞选差不多可以有定论了。”   夏德里安瘫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懒散道:“竞选期可还没结束呢。”   “你比我清楚。”纳尔齐斯端起茶杯,吹去水雾,“少装傻。”   “说到装傻。”夏德里安瞧着林连雀,啧啧道:“你不如先跟我们说说林老板的事。”   “什么事?”纳尔齐斯道,“他的事不归我管。”   “少装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前段时间财政部搞的那个什么远东新航线,要从四境海峡走货,这背后是老林的手笔吧?”夏德里安打了个呵欠,“内阁都炸了。”   林连雀饶有兴致地瞧着犯困还不忘打听消息的夏德里安,对方这副样子不常见,或者说,他手里难得有点东西是夏德里安感兴趣的,不禁笑问:“你知道了多少?”   他并不意外夏德里安会知道他和上将之间的交易,夏德里安权限很高,很多事只要有心去查,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   对于艾西礼和夏德里安这俩人精而言,真要下决心把一件事挖个底儿掉也不是办不到,现在在这里明目张胆地问他,明显是犯懒。   也是一种亲近。   “没多少。”夏德里安又是一个呵欠,堂而皇之地抬了抬下巴,“懒得查,你自己说吧。”   “哥们儿,通个信儿?”林连雀看向艾西礼,“知道了多少?”   艾西礼其实知道的也不多,或者说他和夏德里安一样,也懒得猜。他虽然和林连雀一同经营白鹭酒馆,账面上也多有牵扯,但是说到底,他们更像是赚钱搭子,对于林记商号内部、乃至深入牵扯到十三行的事情,艾西礼也不是很了解。   “我听说这件事拿到了圣廷的金谕,允许商船从四境海峡通行——即使有上将介入,凭神圣帝国的实力做到这件事也并不容易。”艾西礼顿了顿,说出他的推测:“你联系了本家?”   林连雀听乐了,“你们这不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啥。”   艾西礼:“如果这背后有十三行的参与,确实说得通。”   夏德里安又是一个呵欠,最后干脆靠在艾西礼身上,半闭着眼道:“但是有一点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林连雀瞧着他乐,“来,叫声哥,想知道什么都告诉你。”   这夏德里安可太拿手了,立刻娇娇脆脆清泠泠地张口就来:“哥哥呀。”   林连雀差点一口茶呛着,又听到夏德里安说:“这件事既然扯到了圣廷,那么……”   他掀了掀眼皮,瞧着纳尔齐斯,“你这庸医参与了多少?”   艾西礼也是前不久才从夏德里安口中得知,纳尔齐斯其实来自亚历山大城。   纳尔齐斯有圣廷身份,这个身份和柳德米拉的公民身份还不一样,甚至更高档。   某种程度上,纳尔齐斯甚至可以被看做是圣廷派来的特使。   他一开始瞒着出身在军部做事,后来身份暴露,军部当然容不下这种类似间谍的人物,直接下了格杀令。但是纳尔齐斯本事比较大,搞不死,又有圣廷出面,最后军部算是捏着鼻子放人,名义上让他退休,给了个不阴不阳的特使身份,实际把人软禁在帝国大学。   所以当夏德里安得知上将和林连雀的合作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纳尔齐斯——四境海峡的所有权基本上是在圣廷手里,牵扯到圣廷,纳尔齐斯很难没有任何瓜葛。   如果纳尔齐斯在这件事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人如今的处境可以转圜?   当然,这些夏德里安不会说出来,也不必他说,纳尔齐斯在茶烟中悠悠地笑了笑,道:“加加林那首席的新剧你们看了吗?”   “你说宣扬战友之爱的那一部?”夏德里安道,“最近太忙,没时间看。”   “这部剧获准在亚历山大城进行演出。”纳尔齐斯道,“不是一整部,她会在圣廷的新年庆典上跳其中的一段独舞。”   艾西礼有些意外,“这是圣廷的邀请吗?”   “没错。”纳尔齐斯道,“帝国会在新年时派出使团到圣城参加庆典,目前初步拟定了使团名单。”   夏德里安闻言睁开眼,和纳尔齐斯对视。   纳尔齐斯朝他举杯。   “弗朗西斯科,有没有时间到圣城过新年?”他说,“这次我可以一尽地主之谊了。”   夏德里安答应得很痛快,马上道:“行,那就这么定了。”   林连雀:“呦,这会儿不说加班忙了?”   “你不懂。”夏德里安道,“这家伙从退休起再没离开过慕德兰,偏偏之前他跟我打赌输了,答应在亚历山大城请我十瓶圣廷特酿。”   圣廷特酿是很名贵的酒,有价无市,普通人根本喝不到。以夏德里安的做派,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说什么也会去这一趟。   他要去,艾西礼自然也是会去的,林连雀道:“那不如到时候在朱雀坊摆个宴。”   他说着想起几人数年前在亚历山大城吃的那一顿白肉火锅,又对夏德里安道:“你要吃什么趁早说,过年的时候坊里东西不好买,得提前准备。”   夏德里安应了,困得靠在艾西礼身上呵欠连天,艾西礼问:“如果加加林那首席去圣廷献舞,柳德米拉阁下会去吗?”   “她最近大概没有时间。”纳尔齐斯道,“她的演讲行程排得很紧。”   林连雀:“说到这个,我听说她有可能会去国外演讲?”   “这个事好像还在商榷。”纳尔齐斯道,“毕竟目前还在竞选期,行程以国内为主,至于国外,还是要先考虑接受度……”   夏德里安:“加加林那和柳德米拉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圣廷请加加林那参加庆典,明摆是默许,有圣廷的意见在先,各国都会客气得多。”   “对了。”夏德里安说着想起一件事,有些戏谑地看向林连雀,“林老板。”   林连雀:“怎地?”   “和圣廷交涉的感觉如何?”夏德里安挑眉道,“纳尔齐斯的身份你也知道,有没有想过皈依神谕信仰?”   “不太想。”林连雀实话实说,“广州的神我还信不过来呢。”   艾西礼被他这句话勾起了兴趣,“广州有很多神吗?”   “我们那的神数都数不过来。”林连雀跟他介绍,“举个例子,家里有灶神,有厕神,做生意的还会信财神,出海的人会信海神,除了神明还有四方精怪八方仙班,那可太热闹了,一本书都讲不完。”   神谕信仰是一神信仰,信仰体系中只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神,艾西礼难得听说这么热闹的神谱,又问:“远东是如何评选神的?”   “我说出来别吓着你。”林连雀想了想,笑了,“在我们那儿,人也能成为神。”   艾西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神是人封的。”林连雀说,“比如功臣名将,或者在地方上有大贡献的名士,死后可能就会被封为一方神灵,护佑此地。”   艾西礼有些惊讶,“这会有人信吗?”   “当然,信的还很多。”林连雀理所当然道,“不如说,正因为是自己封的,所以才最相信。”   艾西礼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有道理。”   “林老板,悠着点啊。”夏德里安闭着眼道,“当心纳尔齐斯现在就审了你这个异教徒。”   “没事。”纳尔齐斯显然习惯了,看向艾西礼,“求知是人的本能,想问什么就问。”   艾西礼思索片刻,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在广州,同性之间的情感是被允许的,这和你们的多神信仰有关系吗?”   林连雀喝端起茶杯,笑道:“你问到点子上了。”   夏德里安:“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学生。”   “你要点脸。”林连雀啐了一口夏德里安,“不过弗拉基米尔你刚刚提到‘多神信仰’这个词,我觉得对也不对。”   艾西礼:“什么意思?”   “多神信仰这个形容太西方了。”林连雀道,“我们那有个别的词。”   纳尔齐斯:“什么词?”   林连雀喝了一口茶,说:“万物有灵。”   他语气徐缓:“在广州,神又叫做神灵,也是‘灵’的一种。万物皆有灵,所以神并不是全然高高在上的,很多神话故事里的神灵都有七情六欲,甚至会爱上人类。”   “既然万物有灵,那么生发于性灵的情感就应当被承认。”林连雀说着摊开手,“在广州除了神还有妖怪,话本子里妖怪和人类谈情说爱的可不少,再说了,好多我们那的神都是雌雄同体,很难做男女上的区分,性别不用卡太死。”   “所以没人纠结这个。”林连雀总结,“纠结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或者说根本无解。”   夏德里安有点听精神了,起身拿过桌子上的咖啡,灌了一口说:“你这话要当初要是写篇论文出来,估计就不会有人审柳德米拉了,完美转移火力。”   林连雀这番话如果放在圣廷,大概会直接被判成魔鬼。   艾西礼之前不了解广州的信仰情况,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惊讶——纳尔齐斯出身圣廷,自然是新谕信徒,且不论他有多虔诚,和林连雀这样的人在一起,必然需要不小的决心。   而且在艾西礼的观念中,信仰问题很容易涉及到原则,如果原则矛盾,两个人很难不起冲突。   他问纳尔齐斯:“您二位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这个夏德里安能回答:“他俩主要在床上相处。”   艾西礼有点无奈,亲了夏德里安一下,于是老男人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慕德兰的十二月也并不是很冷,座位周围漂浮着糖霜和肉桂的气味。   纳尔齐斯悠悠开口:“在圣廷的观点中,这种言论确实与魔鬼无异。”   “但是。”他又道,“魔鬼是神的反证。”   “如果魔鬼存在,那么作为其对立面的神必然也存在。”   “因此,靠近魔鬼,就是验证神。”   林连雀很上道地接过话:“我就是那个魔鬼。”   纳尔齐斯嗯了一声,说:“你也是神的验证。”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从大海到大海   林连雀说到做到,真的送来了前往亚历山大城的船票。   这已经是是艾西礼和夏德里安相识的第四年,由于夏德里安的身份,新年往往是他在各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今年赶巧,军部把他编入了前往亚历山大城的使团之中。   艾西礼拿到船票的时候意识到,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新年。   抵达圣城之后,艾西礼直接住进了朱雀坊,林连雀是个很够意思的东道主,一天三餐换着花样地带他到处吃。帝国使团会在圣城驻留一个月,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处理完官方流程,溜出来和他们一道大吃大喝。   纳尔齐斯带来拖欠许久的圣廷特酿,林连雀打开了林记的酒窖,正巧又有几条远东来的商船卸货,卸下来满满十箱佳酿,于是每一天都有好酒。艾西礼上一次来亚历山大城还是两年前,街上开了不少新的铺面,其中有一家卖砂钵煨出的冰糖猪头肉,锅底放干贝和茭白,再铺上炖烂的猪头肉,加香料和绍酒,上灶的时候要在盖子周围包一圈毛巾,不令走气。这样煨出来的猪肉软烂殷红,夏德里安每天都要买一锅,被林连雀笑话他这是小孩口味,在广州,猪头肉近乎下脚料,是打麻将消食的零嘴,或者谁家孩子挑食不吃饭,家里就会这么炖上一锅甜津津的肉。   新年的前一天,艾西礼在街边看到一家卖宝石的店,不知怎么就在里面待了很久,再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对耳饰。   耳饰很奢华,用金工镶嵌着深绿色的翡翠,下边坠着浓郁的红珠。   “呦呵。”林连雀一看就道:“辣绿翡翠老南红,不错。”   这配色显然是送给夏德里安的,也就只有他能压得住这种又稠又浓的艳,艳得几乎要发俗。夏德里安正在和纳尔齐斯喝酒,艾西礼把耳环拿过去,对方一看便笑,直接把头发挽起来,露出耳垂,对艾西礼道:“带吧。”   艾西礼小心翼翼地把耳针扎进去,扣上后边的暗扣。   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耳环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他今天喝的是远东送来的葡萄酒,喝久了,嘴唇上就沾着色,红发红唇配上翡翠南红,黄金泛出一点熠熠然的光影,金与红,太阳与鲜血,让人想到歌剧中杀死暴君的剑。   圣廷有个习俗,会用金粉洗刷尸体,包裹在绸缎中下葬,夏德里安现在看起来就像那些奢华至极的骸骨,因为美到了一种极致,让人开始产生关于死的幻觉。   艾西礼和他接吻,于是白骨长出血肉,又变成活生生的人。   “先戴左边吧,右边的耳洞长上了。”夏德里安把头发放下来,道:“回房间之后找点针和火,再穿一个。”   艾西礼就着他的酒杯喝了一口,很安静地问:“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回房间?”   夏德里安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这刚开了一瓶新酒,等我喝完。”   艾西礼看了看满桌的酒,找到刚刚打开的那一瓶,他拔出酒塞,以一种平静而稳定的姿态,将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夏德里安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喝完,接着打个响指,“我赌你喝这么快。”他说,“肯定要打嗝。”   艾西礼:“。”   “行了。”纳尔齐斯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俩人,伸腿把夏德里安屁股底下的椅子勾出来,又在他身后踹了一脚,“快滚。”   他们回到房间,夏德里安随手一拉窗帘,他找到针,又点燃火,金属被烫过,接着刺穿皮肤,血和肉的味道让人产生近乎疼痛的欢乐。窗帘露出一点缝隙,光影如衣服般盖上去,又一点点被剥开,夏德里安把针留在耳孔里,低下头和艾西礼接吻,直到耳孔中的鲜血凝固,他牵着艾西礼的手,慢慢把针退了出来。   鲜血复又涌出。   他没去管耳边流出的血,直接把剩下的那只耳环扣了进去。   他戴着一对耳环了。   他只戴了一对耳环。   夏德里安低头,趴在艾西礼耳边轻声问:“好看吗?”   艾西礼喘了喘,说:“……非常好看。”   学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老师,正如他曾经将自己千百次交给对方那样——有时候他们在芭蕾教室结束训练,夏德里安带着胶质手套抽雪茄,把喘息不止的艾西礼摁在地板上,将手指探入他的体内,手套上有烟灰和玫瑰的气味,惹得人腿根发烫。   有时候夏德里安又会穿最正式的军装,突然坐在艾西礼的大腿上,低声让他顺着军服摸进去,有时艾西礼会摸到吊袜带,有时艾西礼会摸到复杂的内衣扣子,他不会解,像最认真的学生那样请教夏德里安,夏德里安一边喘一边拉着他的手教他,发出介于猫和狮子之间的呻|吟声。   在夏德里安的床上艾西礼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老师全然不在乎常规的道德体位或者诸如此类的征服与被征服,规训与被规训,他只在乎自己当下是否乐在其中,最多再考虑到艾西礼的感受,很多时候单看夏德里安的行为真的很像个荡夫,其中却奇异地闪烁着暴君般的尊严。   人们为什么会认为下跪有失体面?因为人们往往是在被某种暴力强迫着下跪,可暴君将自己的意志施加于一切,如果他说下跪是最有尊严的事,那么从此之后所有人都会被剥夺下跪的权力,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下跪,下跪将成为一种特权。   对于夏德里安这种人而言,基本上他做什么事都是他的特权。   房间里,夏德里安又亲了艾西礼一口,扯掉小孩脖子上的领带,慢慢擦去耳边淌下来的血。   接着,他把领带塞到了艾西礼手中。   艾西礼明白夏德里安的意思,他接过领带,胳膊绷得很紧,有些抖,他慢慢将领带蒙在双眼上,打了一个死结。   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皮上传来夏德里安的血的温度。   夏德里安似乎在笑,冰凉的黄金蹭过两人的皮肤,又冷又烫。夏德里安像一个最好的老师那样,以无比的耐心循循发问:“之前我教过你,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   艾西礼喘了一口气,又喘了一口气,顿了顿,小声地开口:   “……欢迎光临。”   夏德里安吻上他的嘴唇,满意道:“乖孩子。”   等太阳落山,房间完全黑透了,夏德里安摘掉艾西礼脸上的领带,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眼皮,问:“现在该说什么了?”   艾西礼的嗓子全哑了,咳了一声,以一种吓死人的乖巧说:“谢谢惠顾。”   他们住在朱雀坊的一家旅店中,林连雀安排的房间,设备齐全,夏德里安要了酒和冰块,两人挤在浴缸里泡澡。窗帘拉开,艾西礼抿了一口酒,看着远处的灯火,说:“老师,今天是跨年夜。”   夏德里安晃着杯子的冰,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今晚整个城市都会放烟花,每条街每个使馆的烟花都不一样,到时候会很好看。”   艾西礼:“老师看过?”   “想看吗?”夏德里安亲他,“我知道全圣城最好的观景点,待会儿吃饱了带你去。”   艾西礼点点头,水珠顺着金发滑落,“好的。”   夏德里安说的最好观景点位于整座城市的中心,即新圣宫。   他们直接踩着外墙,爬到了整座宫殿的最顶端。   这里和选帝侯大街的钟楼顶很像,供着一尊新神雕塑,神向东方伸出右手,食指由黄金制成。夏德里安把他带来的宵夜挂在食指上,坐下来向四周望去,点评道:“没怎么变,和我之前来的时候差不多。”   艾西礼看着挂在雕塑上的油纸袋,里面是夏德里安在朱雀坊买的烧腊鸭脚包。新年庆典在神谕信仰中是个大日子,新圣宫里神职人员来来往往,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跨年做准备,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两个都算不上信仰神的家伙正在他们头顶吃宵夜。   今夜灯火点给信神的人,也点给不信神的人,满城的冬季玫瑰亟待采摘,向所有人平等地怒放。   夏德里安注意到艾西礼盯着那个油纸包,“怎么?饿了就打开吃。”   艾西礼摇摇头。   夏德里安笑了:“那怎么一直盯着看?觉得不合适就取下来。”   “也不是。”艾西礼解释,“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天在萨赫咖啡馆,林和纳尔齐斯教授提到的那个理论。”   夏德里安:“什么理论?万物有灵?”   “不。”艾西礼道,“他说,他是神的反证。”   夏德里安:“我记得纳尔齐斯说的是‘魔鬼’是神的反证。”   “我恰恰不这么想,老师。”艾西礼看向夏德里安,语气很柔软:“我觉得,信仰神的本质,是反证‘人’的存在。”   夏德里安想了想,“你是想说,魔鬼不是神的反证,而是人——人是神的反证?”   他从口袋里摸出雪茄叼在嘴里,咂摸了一下,而后道:“你这么想倒是也能说得通,人之恶与神之善……这个你可以和纳尔齐斯聊聊,我没学过神学。”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艾西礼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帮他点燃雪茄,“我想说的是,神反证人,人的主体性是最重要的。”   他重复道:“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   夏德里安:“我们现在可是在新圣宫,这建筑里所有人都会觉得信仰才是第一位。”   “在目前的西大陆,神谕信仰是必要的。”艾西礼道,“但从我个人的观点出发,在信仰的立场上,不存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先有人,后有神。”他说。   “人是神存在的前提。”   夏德里安抽了一口烟,问:“那何以为人呢?”   艾西礼:“我所承认的。”   “《玫瑰经》里面说,由神承认的才是人。”夏德里安道,“你这是准备和神他老人家当同事?”   “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艾西礼笑了,“可是老师,在西大陆,由神职人员承认的,才是神,不是么。”   此话一出,夏德里安便明白了,在西大陆确实如此,所有的注册圣堂以及供奉的神像,必须由圣廷承认才能冠以神的身份。   神需要被人所承认。   而在林连雀提到的广州也是如此,神由人所册封。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很久之前在上将庄园的温室中,艾西礼提到的,奥涅金博士的遗言。   ——“我通过神来寻找人。”   神是途径,而非终点。   夏德里安看向远处,他在思考,雪茄上的火星时明时灭,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道:“你记不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关于‘一百米’的距离?”   艾西礼嗯了一声,“我记得。”   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   《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说当初在西北礼拜堂,你看到我,立刻感到了一种安宁。”夏德里安道,“当时我们距离一百米。”   “那么。”他悠悠发问,“你通过我所感受到的安宁,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自己?”   艾西礼似乎没有听懂,夏德里安有些戏谑地看了他一眼,道:“于你而言,我是‘安宁’本身,还是我是让你感到‘安宁’的一种途径?”   这场谈论已经有些陷入诡辩,但夏德里安话里的意思也令人玩味,他的话里有一种真相,能够和艾西礼方才的言论形成呼应。   神是途径,而非终点。   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   那么,他们之间的情感呢?   夏德里安于艾西礼而言,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途径,而非终点。   夏德里安是令人感受到爱的途径,感受到安宁的途径,但是他本人绝非途径的终点,这一切的终点,只能是艾西礼自己。   因为艾西礼存在,所以他的安宁才存在,他的情爱才存在。   艾西礼是第一位,是一切的主体性。   艾西礼很快想明白了这一切,此时他的眼睛里,满城灯火都在微微地颤动。   他们天长日久地相处,夏德里安方才的问话仿佛是一种诘问——如果一切都是因你而存在,我只是一种途径,那么你爱我,本质其实是在爱你自己。与我无关。   但艾西礼知道,以夏德里安的性格,如果他真的要质疑或者嘲弄什么,绝不会拐弯抹角地说出来。   所以,他话里的意思其实是一种默许——   无论我是终点还是途径,都不重要。   我默许你成为一切的第一位,一切的主体性。   整座城市的喧嚣似乎都因这一瞬间的顿悟而静了下来。   夏德里安看着艾西礼,没说话,他手里的烟已经灭了,脸上有一种很难得的神情。   艾西礼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老师……”   夏德里安忽然俯身上前,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艾西礼感到耳边传来温热的吐息,“三、二、一——”   远处传来“咻”地一声,夏德里安撤开手。   巨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   夏德里安说得没错,亚历山大城的焰火确实极尽绚烂,各国的使馆区都点燃了本国图样的烟花,神圣帝国的火绒草和矢车菊,查理曼帝国的金色鸢尾,莱赫王国的大丽花……新圣宫四周也有无数火光拔地而起,在半空炸开漫天璀璨的玫瑰,在这样一个夜里,每一朵玫瑰都像一场狂喜,金属、硝酸钾、硫磺、炭粉和钙盐,种种化学成分按比例调配,最终成为一颗瞬息间的人造星辰,地面距离太空一百公里,在一百公里的距离中,人类用烟花来豢养流星。   大雨般的星火中,新圣宫传出管风琴的轰鸣,新年音乐会开始了,与此形成呼应,全城各使馆都敲响了大钟,一只金红巨鸢从城南腾空而起,带着悠长的哨音划过夜幕,一刻后方才消散。   “那是朱雀坊的烟花。”夏德里安道。   “它还有个名字,叫不夜火。”   林连雀和纳尔齐斯站在街头,两人一同眺望着远处的烟花。   纳尔齐斯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上绣着广绣,他看着眼前的林连雀,不禁再一次问:“你真的不冷?”   “真的不冷。”林连雀笑道。   朱雀坊的主街上挂满了灯笼,尚未点燃,街边人头攒动,两只舞狮正摇头摆尾地从街上走过,后边跟着巨大的财神。主街正中摆着一只大锅,上方悬八条红绸,锅下已经扎好了柴,密密麻麻围成一圈。   林连雀就站在锅边,他只穿了一件青绸单衣,在夜风中烈烈作响,待舞狮与财神走过长街,他拈起三柱清香,高声道:“尚飨——!”   他将清香插入大锅前的香炉中,接着一把拽掉绸衣,露出满背的青色文身。当年夏德里安在茶楼上曾惊鸿一瞥,看到他小臂上的花纹,如今原形毕露,那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饕餮。   林连雀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壶酒,一把铁鞭,他将酒淋在鞭子上,掂了掂,接着猛地跃起,在半空旋身,鞭子又快又准地抽在了大锅之中。   空中有烟花“啪”地炸开。   刹那间,火花四溅。   整只铁锅都燃了起来,飞出去的火苗点燃锅下的木柴,同时也点燃了上方的红绸,绸缎燃烧,火势顺着一路向前,街上的灯笼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火树银花不夜天。   林连雀大笑着落地,举起酒壶,朝四周高声道:“诸位!新春此夜,东风满斟!”   街上众人哄然道贺,到处都是广州话的拜年声,林连雀披上外衣,献宝似的蹿到纳尔齐斯身边,道:“怎么样?怎么样?”   纳尔齐斯把围巾递给他,笑道:“不错,挺威风。”   旁边候着的林记伙计道:“我们林记每年都负责开年祀,整个朱雀坊,能把神鞭挥得那么威风的,除了我们当家的找不出第二个!”   “行了行了。”林连雀笑着把人打发走,“去柜上领红包吧。”   “得嘞!”伙计一溜烟走了,“谢谢当家的!”   “之前一直想显摆给你看,可惜你一直来不了亚历山大城。”林连雀看向纳尔齐斯,“今年可算是得逞了。”   纳尔齐斯和他对视,温声道:“新年快乐,雀生。”   林连雀抖开围巾,裹粽子似的把他俩围在一起,心满意足道:“新年快乐啊媳妇。”   新圣宫中,管风琴的声音止歇,乐团换上了一支更舒缓的圆舞曲,悠悠乐声中,加加林那走上台前,裙摆翻飞如花。   艾西礼拽着夏德里安在屋顶之间跳跃,楼下传来神职人员的大呼小叫——被发现的时候他俩当时正抱着亲,夏德里安手里的雪茄落到楼下,刚好砸在某个倒霉蛋的脑袋上。   夏德里安嘴里还叼着他准备当宵夜的鸭脚包,被艾西礼拽得跌跌撞撞,一边跑一边笑,最后他干脆把人拉住,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摆手道:“别跑了,大不了被抓,出什么事我兜着。”   艾西礼还要说什么,被夏德里安一把拽过去,堵住嘴唇。   他们在巨大的烟花下接吻。   楼下的神职人员刚好看到这一幕,原地尖叫出声,看起来简直要晕倒。夏德里安哈哈大笑着松开艾西礼,说:“弗拉基米尔,新年快乐!”   艾西礼看着夏德里安,对方的红发在夜幕中翻飞,看起来简直比焰火还要惊心动魄。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道:“……老师,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甲辰年丁丑月丁酉日,谨祝除夕快乐。 第27章 家   新的一年一切都很平静。艾西礼毕业后升入研究院,继续他的课题,林连雀和纳尔齐斯自亚历山大城返回,生意做得愈发风生水起,柳德米拉结束了巡回演讲,也顺利毕业,接着开始陪着加加林那在各省巡演,她们两人现在是话题人物,报纸上三天两头就有她们的头条,几乎走到哪都有一大群人追捧。   同时,竞选结束,上将成为帝国新的总统。   上将上台后推行了许多新政策,同时一以贯之地推崇艺术,慕德兰本就是艺术之城,今年的艺术氛围更是浓厚到几乎爆炸,每个月都有大型演出和展览,最近风头最盛的画家是希特大师的弟子,名叫埃米尔,这名来自邻省的少年在社交界大放异彩,刚刚举办了人生中的第一场画展。   艾西礼升入研究院后在实验室待得时间越来越长,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意,上将成为总统后他送了一封贺信,甚至连庄园也没回。如果说这件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那就是夏德里安终于有了一个长假。   当时夏德里安来帮他收拾宿舍,艾西礼毕业后要从帝国大学搬走,研究院建在城郊,他在那里会有新的宿舍。   他的私人行李不多,剩下的主要是书和资料,毕业时间在五月,夏德里安开了一辆货车来帮他搬家,老远就看见宿舍门口堆积如山的书箱,艾西礼正坐在箱子上看书,脚下放着一只小行李箱,还有一把大提琴盒。   夏德里安端详了一会儿这个场景,心情很好地摁了摁喇叭,艾西礼循声望来,看见他,立刻露出一个笑。   他放下书走过来,“老师。”   “你这资料可真不少。”夏德里安下车,拉开后面的货箱,“话说你到底在研究什么东西?”   “您想听的话,回去我和您慢慢解释。”艾西礼挽起袖子,将箱子一只只搬进车内,有的箱子里是易碎品,夏德里安没敢碰,直到艾西礼将几只重要的箱子搬完,道:“剩下的都是书了。”   夏德里安点头,解开袖扣,把几个大箱子摞在一块,直接一口气全搬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抬进车厢。   接着他把车钥匙扔给艾西礼,“你来开。”自己坐进副驾,“我睡一会儿。”   艾西礼注意到他眼下的淡青,知道他没休息好,特意将车开得很稳。   夏德里安睡了一路,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城郊。   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道:“下个路口往左开,走有苹果树的那条路。”   艾西礼照办,他不知道夏德里安要去哪,直到他们在一座宅邸前停车——这是一座二层小楼,有门廊和花园,铁艺栏杆上的玫瑰藤正在盛开。   “这是我的房子。”夏德里安又打了个呵欠,“之前一时兴起买的,但是忙起来的时候还是睡在军部方便,所以一直没来住过。”   “你说要搬到研究院的宿舍,我就想起来这里距离研究院也挺近,平时走路过去就行,懒得走的话我记得车库里好像还停了辆车,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他絮絮叨叨说完,又笑眯眯地看向艾西礼,“弗拉基米尔。”   “你愿意和我住在这里吗?”   艾西礼:“……求之不得。”   他注视了眼前的房子好一会儿,接着又问:“这里会不会离军部太远了?您平时去城里方便吗?”   夏德里安看着青年亮闪闪的眼睛,笑了,“没事。”说完伸个懒腰,在艾西礼脸上亲了一口。   他像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小孩那样,心满意足地说:“我终于有了一个长假。”   夏德里安的上一个长假还是四年前,那时艾西礼刚刚进入帝国大学。夏德里安打发假期的方式其实很单调,通常来说,他会去帝大图书馆当管理员,每天在借书处睡得天昏地暗,偶尔当几节课的代课教授,或者去校医室,把纳尔齐斯价值千金的茶叶当白水喝。   这次其实也差不多,夏德里安在帝大挑了一门课,准备混一个学期的特聘教授,剩下的时间依然在搜刮纳尔齐斯的茶叶和找地方睡觉——有一天艾西礼从研究大楼出来,正在思考晚上吃什么,他路过门卫,往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退了回来。   他盯着那个门口打瞌睡的门卫看了片刻,上前,轻轻将对方盖在脸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夏德里安悠悠睁开眼,笑道:“发现我了?”   艾西礼也笑了,“您怎么在这里睡觉。”   “哪里睡不都一样。”夏德里安抹了抹嘴边的口水,丝毫没有消极怠工的自觉,大言不惭道:“有我在这里看门,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艾西礼眼睁睁看着一只蝴蝶从外边飞进院子里,有点想笑:“我记得当年在帝大图书馆,您当管理员那段时间可是丢了不少书。”   “帝大图书馆最多只能借阅三本,写论文这点书怎么够,当然得用点别的手段。”夏德里安有理有据,“我只是比较纵容年轻人。”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也是年轻人。”   夏德里安听完点点头,很严肃地附和:“当然。”   艾西礼认真地问:“那您要怎么纵容我?”   “我还不够纵容你?”夏德里安大惊失色,“你昨天晚上把我吊起来搞,你知不知道这在帝国法律里足以构成对老年人施暴了?”   艾西礼不禁皱眉,“我把您弄痛了?”   “哦,那倒没有。”夏德里安立刻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情,又说:“你打绳结的手法可以再练练,这要是在任务里,你昨晚那个系法早摔死十个八个了。”   “好的。”艾西礼答道,“我回去再练一下。”   夏德里安斜眼看他,“你是不是又琢磨着拿我练?”   “您多有辛苦。”艾西礼一本正经道。   他俩站在门口满嘴跑马车,有和艾西礼相熟的研究员经过,打过招呼,随口问:“聊什么呢?”   艾西礼:“一些人体机能问题。”   夏德里安:“还有如何促进师生关系。”   研究员听得有点懵,“这两者是一个课题吗?”   “当然。”艾西礼道,“和您的研究课题也很有关系。”   研究员想了想,看看艾西礼又看看夏德里安,突然间恍然大悟,点点头,走了。   夏德里安问艾西礼:“他的研究课题是什么?老年福利保障?”   艾西礼被逗笑了,摇摇头,然后说:“他是社科院的,正在研究一种当代契约关系。”   夏德里安:“契约关系?”   艾西礼清了清嗓子,说:“就是婚姻。”   夏德里安听完没说话,艾西礼心里有点没底,一路开车都在打量对方的脸色,直到家门口,夏德里安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之间可能不太具备参考价值。”   艾西礼心中一紧,“您的意思是?”   “我们已经搞坏了三张床了,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语重心长道,“这要是放在普通家庭,就你昨晚那一出,简直是典型的家暴案例。”   艾西礼:“……”   这场对话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艾西礼当天晚上坚持两人只盖被子纯睡觉,说什么都不肯再进一步,夏德里安连执行任务时的色|诱手段都使出来了,艾西礼也只是满脸通红地坚持:“您真的需要休息。”   于是夏德里安只能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干瞪眼,心说这算什么事。   夏德里安实在睡不着,非常没有道德地决定祸害枕边人,他撑起半边身子,对旁边睡姿端正的艾西礼说:“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   艾西礼睁开眼,“好。”   夏德里安:“你知道机动局的衣柜吗?”   艾西礼:“机动局的……衣柜?”   “‘衣柜’是机动局的叫法,其实就是后勤部的一个房间,不过挺大的,基本上占了小半层。”夏德里安讲故事的声音显得十分动听,“有的时候任务需要,出门前就得去一趟‘衣柜’,从仪容仪表到言行举止,都会有专人负责。”   艾西礼想到了“莉莉玛莲”变来变去的脸,“老师您也会去吗?”   “我是过去给人化妆的那个。”夏德里安道。   艾西礼在黑暗中笑了笑,“确实。”   “我要给你讲的呢,就是‘衣柜’里的一套着装的故事。”夏德里安娓娓道来,“这套着装叫做‘伯爵夫人’。”   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艾西礼一时间没想起来。   只听夏德里安又道:“这套衣服据说是当年皇室还在的时候,国王的情人穿过的风格,后勤那帮裁缝不知道从哪挖出的图纸,照着缝了一套。”   “确实是好衣服,料子像水一样,用了东方的丝绸,胸前有十二层细纱,但穿上还是能看到肋骨上的痣,腰间是镂空的,只用几串珍珠勾着下边的衣料。”   夏德里安的声音越说越轻:“你知道那件睡衣穿上是什么感觉吗?像牛奶和月光,从大腿上滑下去,走起路来的时候挨挨擦擦,好像有人掰开你的腿亲吻……”   他说得活色生香,艾西礼很难不把他描述的画面带入到某个场景里去,等到理智终于慢慢回笼,他已经摁着夏德里安在床上啃了好一会儿了。   艾西礼看着手底下露出得逞笑容的人:“……”   他叹了口气,说:“老师。”   夏德里安拿腿踢他,“继续,别怂。”   艾西礼深呼吸,听到夏德里安又说:“你要是继续,明天我就去后勤把那裙子借出来。”他说着贴上艾西礼的耳朵,低声道:“只穿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艾西礼脸上的神色毫无疑问正在理智和欲望之间厮杀,半晌,他很艰难地躺了回去。   夏德里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最后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能教出这样的学生,也算我有本事。   结果又看见艾西礼拉开床头柜,勾出一条领带递给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   “我今晚不会对您做什么的。”艾西礼清了清嗓子,说:“您要实在想玩,那就玩我好了。”   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不是,你知不知道这档子事其实是在上面的人更累?能不能体恤一下老年人?”   艾西礼沉默片刻,捞过一个枕头扣在两人脸上,瓮声瓮气道:“那就睡觉。”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夏德里安实在睡不着,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昼夜颠倒的人,平时任务需要,随时随地都能睡。只是太久没有放过长假,一下子懈怠下来,时间久了难免觉得百无聊赖,精力无处发泄,再加上他白天又在研究院门口睡了一天,晚上难免抖擞起来。   要是放在四年前,这个时候夏德里安早就收拾收拾出门喝酒去了,大不了带着艾西礼出门一块喝,但小家伙最近天天埋头研究室,也挺辛苦……话说搞研究太久会秃头吧?   说不定还会肾虚。   夏德里安突然扒拉了一下艾西礼的头顶,冒出一句:“有没有什么吃了可以长头发的?”   艾西礼:“?”   艾西礼显然不知道夏德里安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但他被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也不困了,干脆道:“老师,您之前不是问过我,在研究什么东西吗?”   夏德里安:“我觉得你要是把这个话题讲完,咱们今晚都不用睡了。”   “挺好。”艾西礼已经清醒了,起身靠在枕头上,道:“我其实在研究父亲当年留下的一些课题。”   夏德里安:“这个我知道。”   “父亲当年在庄园留下了一些资料,关于他最后的研究,但是庄园里的东西不完整。”艾西礼顿了一下,说:“当年帝国研究所的那场大火烧毁了很多东西,包括这份研究的核心文件。”   艾西礼如今所在的研究院,前身正是当年的帝国研究所。自奥涅金博士去世,他遗留的课题已经停滞了很多年,如今艾西礼愿意继续,院方自然求之不得。   当年的事情错综复杂,大战过后上将功勋卓著,在台前很能说得上话,奥涅金博士能够成为帝国研究所的创始人,背后少不了上将的帮助。   帝国研究所着火的那一年,上将在一场斗争中落于下风,正是失势的时候。   如今时移世易,上将成为总统,而艾西礼接过了奥涅金博士的研究。   “父亲在研究人体机能方面的一些东西。”艾西礼采取了最简单的方式为夏德里安介绍,“我把最后一部分资料整合起来后发现,他似乎是想要开发一种药物。”   夏德里安:“药?”   “这种药,理论上应该可以极大程度提高人体的恢复能力。”艾西礼斟酌着说,“他留下了一些配方,但是不完整,我正在尝试补全。”   夏德里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要怎么补?”   “这需要时间,或许一两年内都不会有成果。”艾西礼道,“就拿父亲留下的少部分案例来说……”   艾西礼显然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这上面,讲起来条理清晰且层层递进,如果换做同行来,他这场睡前闲谈足以办成专业讲座然后获得满堂喝彩,但夏德里安只是听着,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艾西礼的声音平缓稳定,带着一点冷的温柔,听久了,仿佛能触碰到遥远的梦的轮廓。   在梦里,有一只鹿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拜艾西礼的研究所赐,夏德里安着实睡了个好觉。   那之后他们就形成了默契,每当夏德里安睡不着,艾西礼就把自己最近的研究进度讲给他听,这东西比帝大哲学课还好使,夏德里安听不到十分钟就能睡得昏天黑地。   他是睡香了,艾西礼却难得开始失眠——夏德里安之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搞研究确实会让人秃头。且不论为了出数据需要在实验室熬多少个大夜,有时候没思路,或者思路在哪里卡住了,那人在晚上的清醒程度就和天上的星星一个样,抖擞得光芒万丈。   夏德里安倒是有他的办法,睡不着就干点别的好了,搞完肯定睡得香。   艾西礼的身手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他对自己学生的身体有数,哪怕现在就打仗,以艾西礼的能力进入军队,无论冲锋还是坐镇后方都绰绰有余。   但事情奇也就奇在这里,炮火打不倒的人,却很可能被区区一个实验数据干趴下。   有天艾西礼难得不在实验室,四人约好到萨赫咖啡馆喝茶,艾西礼叫了一杯冰水,接着鬼使神差端起夏德里安的咖啡,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林连雀止又欲言欲言又止,最后对夏德里安说:“那什么,我说一句。”   夏德里安嗯了一声,示意他有屁快放。   “我知道你这人下手没分寸。”林连雀道,“但我兄弟十九岁就跟了你,你好歹轻点儿糟蹋。”   “你这话把主宾颠倒一下还差不多。”夏德里安闲闲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体恤老年人——除了任务受伤,我这辈子腰都没这么疼过。”   林连雀一口茶呛着,不确定地看了看夏德里安,感觉这人应该不是在瞎扯,接着看向艾西礼。   只见艾西礼又喝了一口咖啡,但是并未反驳。   林连雀“哈”地乐了,一边摇头一边啧啧感慨,心说这叫什么,这叫祸害自有天收,啊不,这应该叫王八配绿豆。   夏德里安和艾西礼哪个是王八哪个是绿豆暂且不提,总之艾西礼的研究进度卡了三个月,失眠了三个月,夏德里安也被他摁在床上搞了三个月。艾西礼和一般的研究员还不太一样,通常来说学院派都比较文质彬彬,文化素养极高身体素养不行,即使心情不好也顶多是找个地方瘫着发霉。艾西礼不一样,表面上还是冷静理性,实则到处找地方发泄情绪——他先是恢复了和夏德里安的日常训练,字面意义上被揍得找不着北之后又跑到林连雀那接了几个押货的活,每天衣冠楚楚地离开研究院,衣袋里装着枪,开车狂飙到城市另一端的公路,下车碰头、接货、清点名目、杀鸡儆猴,经常打架,有时挂彩,偶尔杀人。   林连雀原本还好奇艾西礼最近怎么这么一反常态,或者说这是艾西礼进入帝大之前的常态,他还以为这人和夏德里安吵架了,打听清楚后笑得半死,把手里几个棘手的单子都扔给艾西礼,自己乐得清闲。   艾西礼几年没管过押货的事,林记除了茶叶生意,别的也什么都沾点,有一天甚至从邻省运过来一小批枪械,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卸下来的箱子沾着血。艾西礼站在路边点货,远处开来一辆卡车,隔着几百米就开始放枪,当即打死了林记的一个伙计。   林连雀事先和艾西礼说过,这批货有点蹊跷,让他注意点。   这里是城郊,和静谧诗意的研究院遥遥相对的,城市另一端的城郊,即使慕德兰是帝国首都,在城郊发生什么枪战杀人案件也并不稀奇。当年艾西礼从艺术文理学院逃课,和林连雀在城里混日子,见过不少人死在此处,有时他们是杀人者,有时被杀者也和他们曾是短暂的朋友,他们杀人也被追杀,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日子过得疯得很,杀人放火之后就去地下酒吧喝酒,林连雀永总是会被他喝趴下,再被死猪似地拖回去,早上醒来抱着脸盆狂吐,然而早餐还是要喝酒,最烈最劣的酒,在最浓的茶里掺一个杯底的这样的酒,能使提神效果翻倍。   此时远处的卡车急速驶来,枪声越来越近,艾西礼把最后一项账目核对完,掏出一张支票签名,递给送货的人,“账目无误,有劳。”   对方立刻逃命似的跑了,有林记的伙计在枪声里问他,“先生,这样下去货运不走,咱们怎么办?”   艾西礼掏出枪,眯着眼看向越来越近的卡车,在风中扣下扳机。   他的手很稳,连放四枪,直接打爆了卡车所有的轮胎。   卡车翻倒,有人从车里爬了出来,看样子人不少,艾西礼拉开身边的轿车车门,坐进驾驶位,对伙计说,“先把货运到车上,别的不用管,我来处理。”   林记此行一共开来了三辆车,一辆坐人,剩下两辆都是货车,艾西礼的车是他自己开过来的,就是夏德里安停在宅子里的那一辆,年久失修,一开始几乎没法开,艾西礼自己倒腾着修了好几天,才勉强能上路。   伙计答应一声,可是没动,毕竟眼前枪声一片,谁也没法冒着枪林弹雨把货运到车上,只能站在原地,等着艾西礼的动作。   艾西礼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这是从夏德里安那里顺来的。   他极其熟练地点燃雪茄,然后不太熟练地抽了一口,接着非常不熟练地咳嗽起来。   伙计在旁边看着,心说当家的这回怎么派了个傻子来。   接着就看到那傻子摇摇头,把雪茄放在驾驶台上,一踩油门,对着前方的枪口就冲了过去。   伙计顿时傻眼,这傻子怎么还不要命了?   艾西礼当然不会不要命,夏德里安的车哪哪都破,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车一定防弹。   并且防弹程度必然是军工等级。   他将油门踩到底,对着远处的人就碾了过去。   此时车窗全部紧闭,听不到外边的枪声人声,车厢内极静,车外的血花和狰狞人脸印在窗户上,像一张抽象画。   他看着那些画,雪茄烟雾从半空飘过,散发出玫瑰的香味。   艾西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单手扣上安全带。   然后轻轻哼起了《莉莉玛莲》。   等艾西礼将事情全部解决完已经是半夜,他开着车一路狂飙回家,夏德里安正坐在客厅里喝酒,看见他血乎刺啦的脸就笑了,“怎么搞的?”说着在酒杯里蘸了蘸,抹掉他脸上沾着的血,“被谁欺负了?”   要是林连雀在这,肯定会翻着白眼说你就惯他吧,除了你能欺负得了他啊。   艾西礼头发湿漉漉的,蹭了蹭夏德里安的手,叫了一声:“老师。”   “在呢。”夏德里安耐心道,“怎么啦?”   艾西礼露出一副有点委屈的表情,“牙疼。”   夏德里安乐了,掰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嘴,一看果不其然,后槽牙断了,半张嘴都是血。   夏德里安边看边啧啧道:“你的身手退步了,怎么能让人打成这样,明天加训啊。”说着给他倒了杯酒,“把它喝完,止疼。”   艾西礼接过喝了,夏德里安又掰开他的嘴,在他的牙床上摁了摁,说:“你这牙没法留了,我给你处理一下,忍着点,敢咬我抽你。”   艾西礼张着嘴嗯嗯啊啊。   夏德里安下手很快,直接把断牙掰了下来,血滋了他一手,艾西礼眨眨眼,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夏德里安把掰下来的牙扔到酒杯里,看着满嘴都是血的小孩笑了笑,把对方沾了血的金发别到脑后。   紧接着便亲了上去。   艾西礼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地过了几个月,每天早起去研究院、傍晚杀人、回家鬼混,有时候加训,被夏德里安鼻青脸肿地揍一顿,挨完揍他总是躺在地上拽住夏德里安的裤脚,仰头讨一个吻。   研究进展不是没有,但是不多,好在他终于拿到了一个想要的数据,实验成果出来的当天,艾西礼提早从研究院回家,夏德里安今天有课,还没回来,他想了想,开车去了帝国大学。   他找到夏德里安上课的教室,对方上课的时候总会穿一套剪裁精良的双排扣西装,头发扎在脑后,戴一副金丝眼镜——如果这人没有坐在讲桌上跷着二郎腿,大谈特谈赌场赢钱的五十种技巧,那看上去真是相当的文质彬彬,相当的人模狗样。   夏德里安的课学生很多,几乎爆满,但他很难称得上是个好老师,最多是个有趣的家伙——毕竟那副含笑带谑、兼有张狂的神色怎么看都不是为人师表能够做出来的,美得实在有点下流。   艾西礼从后门悄悄进去,找了个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他没听课,直接把大衣垫在桌子上当枕头,趴着开始睡觉。   夏德里安的声音从讲台前方传来:“赌场的概率并非完全不可计算,当然这不是个纯粹的数学问题,比如你可以利用轮|盘赌的某个部件不平衡来观察下注……”   艾西礼闭上眼,只用一秒钟就坠入了梦境。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失乐园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教室已经空了。   “醒了?”夏德里安坐在前一排,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刚从纳尔齐斯那端过来的,据说是老林新进的茶叶。”   艾西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温正好,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他问夏德里安:“老师,晚上吃什么?”   “晚上不在家吃。”夏德里安道,“我要去个地方。”   “我陪您去?”   “当然。”   夏德里安要去的地方是新圣堂。   自从那次地窖偷酒之后他们就再没来过这里,艾西礼也很久没有来此处练过大提琴了,仿佛学生时代就这样转瞬即逝。新来的神职人员不认得他们,夏德里安问艾西礼要了点零钱,投入门口的捐赠箱,眯眼看了一会儿正厅尽头的神像,转身拐进一条长廊。   艾西礼跟在他身后,看着夏德里安撬开一个房间的门,房门打开的时候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传了出来,是油彩的味道。   这里是圣堂的画作陈列室。   墙壁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画框,天花板上垂下许多钢丝,悬吊着大大小小的画作,许多画作上都用了青金蓝,这种蓝色会在黑暗中发光,因为极其华美的质感导致它非常昂贵,很少有画家会用这种颜色作画。   除非是为了描摹神或者圣母。   夏德里安在画作之间穿梭,最后站在一幅肖像画前。   肖像上的人显然是圣母,但是作画之人没有用艺术家通常会选择的蓝,而是大量使用了红色。   玫瑰的红,血的红,火的红,黄昏在海面上燃烧的红,还有太阳辉煌到极致,几乎有些发黑的金红色。   夏德里安看了这幅画一会儿,然后说:“我还记得你画这幅画的时候。”   艾西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您。”   这正是艾西礼进入帝大之前所画的那幅圣母肖像。   艾西礼四下看了看,“我没想到这幅画会在这里,我以为它会放在学校档案室一类的地方。”   “本来应该是这样。”夏德里安道,“但是你这幅画画得实在是很不错,所以校方破例将它推荐到新圣堂,很快就被采纳收藏了。”   “原来如此。”艾西礼点头,“您怎么想到过来看这幅画了?”   “因为纳尔齐斯告诉我新圣堂要修葺,玫瑰厅的那个地方要换一幅新的圣母肖像,这幅画是备选。”夏德里安开始挽袖子,“‘我可不想对着你的脸诵读玫瑰经’——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着艾西礼招招手,艾西礼走过去,夏德里安示意他蹲下,接着跨坐在他的肩膀上。   艾西礼明了,慢慢站起身,接着夏德里安变魔术似的从后腰取出螺丝刀和铁钳,相当麻利地把半空的画取了下来。   艾西礼:“您要把它带走吗?”   夏德里安:“不然呢?刚好书房里还有地方,放着当个摆设也不错。”   艾西礼想了想,说:“如果您想要一幅画像的话,我可以给您画一幅新的。”   夏德里安听完笑了,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怎么,这幅画你不满意?”   “那个时候我对您还不是很熟悉。”艾西礼顿了顿,道:“这幅画画的是圣母,不是您。”   “呦。”夏德里安凑近他,调侃道:“对我不熟悉,就喜欢上我了?”   艾西礼:“您对于我而言,是理性之外的和弦。”   “这是哪来的诗人人格。”夏德里安道,“把我们家有话直说的小孩还给我。”   艾西礼只好实话实说:“老师,我也只是一个平凡人——没有人会不爱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闻言挑眉,似乎惊讶于艾西礼这句话的大胆,接着又听到小孩说:“但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从一个平凡人的傲慢出发,我有信心讲一句,我透过‘莉莉玛莲’所看到的您,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您的本质。”   他的学生彬彬有礼地站在他面前,谦卑又胆大包天地讲:“而那种‘本质’,其实在我见到您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之后我们所有的相处,不过是在成百上千次地验证它。”   夏德里安听完,有点想亲他,不过还是先逗他了一句:“你看到的本质是什么?莉莉玛莲是个男的?”   艾西礼道:“我看到的是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   “弗朗西斯科。”他的学生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我只看到了你。”   夏德里安大笑着吻住了他,然后以十分的纵容和狂妄讲:“好!既然你觉得这幅画画得不好,那就不要了!”   艾西礼:“您想怎么处理它?”   夏德里安还在笑,“当然是烧掉!”   艾西礼掏出火柴和雪松木片,夏德里安接过后点燃,直接扔在了画上,圣母的脸庞渐渐被火焰侵蚀,好在画框是镀金的,这才没有烧出去。   夏德里安掏出一支雪茄,蹲下身,就着火苗点燃。   一切始于玫瑰,终于火焰。   第二天艾西礼没有去研究院,他请了假,在阳台上撑起一张画板。   夏德里安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闭着眼摸进厨房找咖啡,片刻后呵欠连天地出来,问:“今天就要开始画?”   艾西礼正在低头削铅笔,嗯了一声,“今天阳光很好。”   “行。”夏德里安将咖啡一口气喝完,艾西礼想去蹭一口,脑袋被推开,“困了是不是?不想白天犯困就晚上少折腾。”   艾西礼晃晃脑袋,没说话。   夏德里安踢掉拖鞋,光着脚懒洋洋地瘫坐在画板对面,他只穿着睡衣,领口大敞道:“画吧,别忘了把你昨天晚上啃的那几口也画上。”   艾西礼看着他这副又要在阳光里睡过去的架势,笑了起来。   他这次用的画纸不大,因为想一天画完,只打算画素描。   他很快勾出轮廓,夏德里安在阳光里睡了又醒,期间闲得不行,干脆去书房里找了本诗集来看。   夏德里安知道艾西礼会把他的头发夹在诗集里,他见多识广,非常尊重小孩的这点小爱好,有时候自己在枕头上捡到自己的头发,也会给他夹进去。   诗集不厚,夏德里安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翻到其中一页,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清清嗓子,念了出来:   “我跑了一冬,   不理会潮水汹涌,   比玩得入迷的孩子还要耳聋……”*   艾西礼用了半个下午将画完成,他许久没画,下笔有些生涩,夏德里安看了之后倒是很满意,问他:“我能在上面亲一口吗?”   艾西礼:“当然可以。”   夏德里安从床头柜里找出口红,三两下涂好,在画像的角落留了一个吻。   艾西礼找出一张相框,将它裱好挂在书房里。画像上的夏德里安坐在窗边,脸上带着半梦半醒的神色,看起来慵懒又舒朗,淡红色的唇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画像是黑白的,但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幅阳光下的画,散落其间的光芒震耳欲聋,沐浴在阳光中的人似睡非睡,正在做一场孩子般的美梦。   “明天早上不要叫我。”夏德里安端详了一会儿,说:“我感觉我会做个好梦。”   话虽如此,但他第二天有课,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地爬了起来。夏德里安开车去学校,赶在最后一分钟进的教室,这节课要讲点战争史相关的内容,他没备课,但以他对方面的了解也是实在不需要备课,站在讲台上张口就来:“我们先从二十四年前爆发的大战讲起,虽然西大陆在每个百年纪元中都会发生战争,但二十四年前的这场战争是空前的,它史无前例地卷入了西大陆的所有国家……”   他讲得很生动,因为带入了许多真实案例和军部趣闻,血腥残忍的战场似乎也变得具有迷人之处,学生们听得入了神,有人问:“教授,您说每个百年纪元中都会爆发战争,既然二十四年前战争已经发生过了,是不是接下来的整个世纪都会平安无事?”   “不一定。”夏德里安道,“二十四年之前,历史学院存在着一种观点,他们将我们这个百年称为‘无忧纪元’。”   学生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一愣:“为什么?”   “因为部分学者认为,随着技术和文明的不断发展,人类已经实现了一种清晰的秩序,谁也不会跨过理性去打破它。”夏德里安笑了笑,“因此学者们认为,文明发展至此,以人类所拥有的智识,可以完全杜绝战争的发生。”   “我能证明这个说法绝对有问题。”他又道,“在座或许有一部分女士先生们将来会进入军部,到那里你就会发现了,指望人类拥有一定程度的文明——哪怕是抽一支烟的时间里不骂脏话的文明都很困难。”   有人说:“公共场合抽烟本身就很不文明,教授。”   “当然。”夏德里安幽默地张开双臂,“诸位面前站着的就是个道德败坏的典型象征。”   所有人都笑了,夏德里安上课不正经在帝大是出了名的,但这不妨碍他的课很有趣。又有人问:“那么您觉得,接下来的世纪里还会发生战争吗,教授?”   “真聪明。”夏德里安道,“直接猜到了我给你们布置的期末论文题目。”   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有人不死心道:“最起码给个提示吧教授!”   夏德里安闲闲地问:“你觉得现在的慕德兰怎么样?”   “挺好的呀。”学生说,“艺术蓬勃发展……哦,我知道了!”他说,“慕德兰这么大力发展艺术,现在又有这么浓厚的人文气息,肯定是反战的!”   夏德里安笑笑,说:“我猜你不是学艺术的。”   他的课是公共课,各个专业都能选读,因此学生的院系也五花八门,被点到的学生承认道:“我是读哲学的,教授。”   夏德里安又问:“那,在座有谁知道艺术家必不可少的素质是什么吗?”   有人举手,站起来的人是个身穿白裙的姑娘,看着很沉静。   她静静地说:“我认为是激情,教授。”   “没错。”夏德里安笑了,“我想说的正是激情。”   “女士们先生们。”他站在讲台上,以这句话作为最后一课的结尾。   “激情可以促生爱情,可以萌发艺术——当然也能够挑起战争。”   下课后夏德里安照例到校医室找纳尔齐斯喝茶,结果对方不在,他非常自来熟地找了一罐茶叶泡上,直到喝完纳尔齐斯也没回来。   夏德里安琢磨着这人估计又去和林连雀开房了,自己把茶喝完准备走,推门出去,正好看到纳尔齐斯出现在楼梯口,神色匆匆地往这里赶,看见他立刻道:“你果然在这儿。”   “怎么?”夏德里安道,“出什么事了?”   纳尔齐斯把他拉进校医室,关上门,夏德里安一看他这脸色就知道有事,而且事不小,想了想,问:“是不是有人死了?”   纳尔齐斯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夏德里安:“总不能是上将死了吧?”   “不是上将。”纳尔齐斯道,虽然上将已经成为帝国总统,但军部的人还是一直维持着传统的称呼。   夏德里安看着纳尔齐斯的脸色,有了一种预感。   “……是柳德米拉。”纳尔齐斯轻声道。   “柳德米拉?”夏德里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不是和加加林那在巡演吗?”   “没错,按照日程,她们今天应该在巴南镇。”   “巴南镇?”夏德里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那里不是莱赫和帝国的交界?”   “没错。”纳尔齐斯道,“具体经过我还不清楚,据说是演出过程中有人想要枪击加加林那,柳德米拉给她挡了一枪。”   夏德里安:“……查到开枪人的身份了吗?”   纳尔齐斯和他对视,缓缓道:“查到了。”   “对方是莱赫的旧谕信徒。”   作者有话说:   *兰波《醉舟》 第30章 三六年 (一)   三五年年初,巴南枪杀案发生,柳德米拉去世。   柳德米拉之死震惊了半个西大陆,她在各国都做过巡回演讲,拥有相当的影响力,当她的死讯传回神圣帝国,整个慕德兰因此陷入了三天的死寂。   寂静过后,群情激愤。   三五年三月,帝国为柳德米拉举办葬礼,灵车驶过选帝侯大街,次日,城堡剧院芭蕾首席加加林那宣布永远退出舞台;   三五年四月,慕德兰爆发游行,要求严惩莱赫凶手;   三五年五月,神圣帝国与莱赫王国的谈判陷入僵局,圣廷介入;   三五年九月,帝国商船与莱赫商船在公海发生冲突;   三五年十二月,巴南镇再次爆发流血事件,造成两国公民死伤数十人;   三六年一月,神圣帝国宣布与莱赫断交。   转眼间已是第二年的四月。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艾西礼坐在研究室里,看着窗外的蓝天,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和夏德里安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自去年年初巴南枪杀案发生,消息尚未传到慕德兰的时候,夏德里安就接到军部急召,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莱赫境内。   他们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艾西礼从研究院回家,看到等在门口的纳尔齐斯,对方向他转达了夏德里安假期结束的消息。   “他让我告诉你。”纳尔齐斯说,“注意身体。”   纳尔齐斯那时并没有没把柳德米拉之死告诉他,艾西礼已经确定不会进入军部,那么无论是夏德里安的恋人、上将之子、还是研究员的身份,他都不能被告知这么高等级的情报。   艾西礼当然会有自己的渠道得知这件事,这一点他们都清楚,但是告知他的人不能是纳尔齐斯。   艾西礼听完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向纳尔齐斯道一声谢,然后礼貌地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   纳尔齐斯婉拒后离开,艾西礼一如既往地做饭用餐,收拾房间,夜幕降临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门廊上站了很久。   纳尔齐斯不知道的是,夏德里安从不会给艾西礼留什么口信,无论他是突然消失还是匆匆离去——即使两个人约会期间夏德里安也会玩失踪,不知道多少次两个人正吃着饭,夏德里安亲一口艾西礼说我去买单,然后就再也没了踪影。   艾西礼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只会把两个人剩下的餐点都吃掉,再结账离开,一切如常地生活。   然后夏德里安会在某个白天晚上突然出现,有时候艾西礼睡着睡着觉得枕头边上多了个人,他会睡意朦胧地睁开眼,跟对方说一句“欢迎回来”。   因此当纳尔齐斯告诉艾西礼,夏德里安给他留了口信的时候,艾西礼就察觉到了很多东西。   他端着水杯站在门廊上,感受到夜晚微微的冷意。   他意识到,他们这一次的分别可能要很久。   然后便是长达一年多的杳无音讯。   从三五年到三六年,一年多当中帝国的形势愈发紧张,慕德兰每天都有报纸满天飞,艺术依然盛行,但是在美的氛围之外还多了别的什么东西,在游行、宣讲和咖啡馆的喧哗中绷着一根无形的弦,越拉越紧,已经到了一触即断的边缘。   艾西礼在四月的前几天去探望过加加林那,巴南枪杀案后她住院进行了很久的治疗,主要是关于精神方面,最终她决定在四月中旬转诊,到亚历山大城的疗养院修养。   他们并没有聊太多东西,最后加加林那将几份剧本交给他,请他帮忙还给城堡剧院,就说剧本很好,但是以她目前的身体状态无法出演。   那时加加林那长久地注视着窗边的铃兰花,轻声道:“我再也不会跳舞了。”   在动荡的一年中唯一称得上好事的,大概是艾西礼的研究终于有了很大的进展。   虽然其中还存在着漏洞,出于谨慎,艾西礼并没有把真正的研究进度报上去,但即使是他修饰过的报告,也足以引起研究院的重视。   由于形势导致的审查机制缩紧,目前很多社科方面的运转都已经陷入停滞,甚至部分研究员已经因为言论问题被带走。得益于慕德兰是艺术之城的缘故,研究院更加重视人文氛围,一直以社科研究为主,如今风气陡转,院方不得不得裁减了许多社科方面的研究经费,将重心逐渐转移到自然科学方面。   今天的实验数据出得不是很顺利,艾西礼没能拿到想要的结果,他在实验室里出了一会儿神,准备去接杯水,结果下楼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喧哗。   艾西礼一眼就认出了那种藏青色的制服。又是治安局的人。   慕德兰多年来一直崇尚自由的学术风气,言论也相当开放,因此才有五花八门的报纸期刊。三五年后很多人一时间不能适应风气的突然收缩,依然发表言辞犀利的观点,许多报社和出版机构因此被查封。   研究院也不例外。   艾西礼没有看到那个被带走的研究员,只在隐约间听到了一句:“……在慕德兰,艺术已经成为了一种疾病!”   一整层的人噤若寒蝉。   一开始还有人为这种事打抱不平,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研究院消失,大多数人已经趋于麻木,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带走,只有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努力大声地辩驳:“那篇论文的一作不是老师!你们搞错了!老师是被冤枉的!”   治安局的人停了下来,问那个被带走的研究员,“他是你的学生吗?”   这时艾西礼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他认得这个人,主要的研究方向是当代艺术史,在慕德兰不是很有名,但是在学术上很有些造诣。   研究员年过半百,头发在争执中变得散乱,她挣开周围的人,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慢慢走到学生面前。   她扬手,“啪”地打了学生一个巴掌,冷声道:“你真令我失望,这种时候还想要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配做我的学生。”   青年被打傻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半天才道:“老、老师……”   “不用再叫我老师了。”女人的声音毫不留情,“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那篇论文的一作就是我。”女人冷冷地看了治安局的人一眼,转身离去,“我跟你们走。”   随着研究员被带走,围观的人很快也都散了,只剩下青年一个人愣愣地跌坐在原地。艾西礼下楼将水杯灌满,又在窗前站了片刻,上楼的时候发现他还坐在那。   他路过他,像路过一个垃圾桶或者地标,他的实验还没完成,一直在实验室里待了半个通宵,理想的数据还是没有出来,最后艾西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决定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再说。   他从实验室里出来,此时半个大楼已经灭了灯,下楼的时候,他发现那个青年还呆呆地坐在原处。   通常这种事艾西礼不会管,但是上一个有类似表现的人当天晚上就跳了楼,一旦有人跳楼研究院就得被查封几天,查封之后他的实验就做不了了。   艾西礼远远打量他一眼,下楼接了一杯热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   青年好半天才意识到艾西礼站在他旁边,愣愣地问:“……干什么?”   “喝点水。”艾西礼道,“有力气了之后先回家睡一觉。”   “我睡不着,老师被调查之后我已经有好多天都没睡着过了。”青年嗓音有些哽,哽着哽着“哇”地哭了出来,“我太没用了!我帮不了老师,我是个废物!”   艾西礼:“……”   你说他消沉吧,哭得倒是很有力,你说他积极吧,难保这人想不开就来场说走就走的一百米无水跳台。   青年又哭着说:“那篇论文的一作真不是老师!那是我写的!”   艾西礼:“……”   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因为太过荒诞甚至会笑出来。艾西礼现在就有点想笑,“你不用喊,你老师走的时候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明白到这份上还听不出来,别说情商,可能智商都有点问题。艾西礼打量着眼前嗷嗷哭的人,心说这人是怎么进研究院的?有人要拿他当肺活量测试样本吗?   那人还在哭,艾西礼有些不耐烦,他因为实验数据的事本就略感浮躁,再加上太久没见过夏德里安,思绪一日日疯长。最后他掰着对方的嘴强行把热水灌进去,像拖死狗那样把他拖下楼,直接扔到车上。   艾西礼面无表情地关上车门,问:“你家住哪?”   青年被他不由分说的气势吓住,结结巴巴地报了个地址。   艾西礼听完,从车座底下拿出一只瓶子,递给青年说:“喝。”   接着一踩油门,风驰电掣地将车开了出去。   青年不敢不喝,瓶子里装的是酒,非常烈,几口下肚就醉意上涌,人喝醉了就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现在的慕德兰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慕德兰了,没人敢再写心里想说的话,所有的主题都是被规定好的……”说着打了个嗝,抽抽道:“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艾西礼把油门踩到底,没说话。   青年又说:“其实老师已经很小心了,都怪我……”他说着痛苦地大喊,“我们什么都不能写,不能说!真正的发言权却被把持在一群外行手里!他们有了这样的权力,怎么会懂得小心使用的道理?他们只会滥用!党同伐异!”   艾西礼打开车窗,呼啸进来的风扇了人一头一脸,青年嘴里的话全被冲散,这人风中凌乱了好一会儿,最后扒着窗沿探出头,哇地吐了。   等他吐完,又倒出许多凌乱的醉话,比如他才是那篇论文的真正作者,而他写这篇论文讽刺慕德兰的艺术怪象,激怒了一些人,那些人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只是因为借助这个错乱的时代才获得了错乱的声名和权力。是的,一切都正在错乱。   最后他彻底醉昏过去,趴在后车座上喃喃地喊着老师。   艾西礼很快开到青年的公寓,将人拖来下扔在门口,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去。   到家后艾西礼冲了个冷水澡,躺在床上却很久都没有睡着,最后他掀开被子坐起身,光脚走到书房,取出夹着夏德里安头发的诗集。   他没有读,只是在黑暗中摩挲了片刻封面,将书塞在了枕头底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半梦半醒地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好像还做了什么梦,他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觉得有些不安。   天快亮的时候,艾西礼翻了个身。   梦中的画面终于清晰起来。   祭坛深白。   一大桶玫瑰从天井上倒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三六年 (二)   早上醒来之后艾西礼没去研究院,而是开车到城里,找林连雀喝早茶,顺便搞清楚了一些事。   次日他照常到研究院,却发现他这一层的储物间被人打开了,这里原本是个空房间,此时门口堆了一大摞资料,有人正呼哧呼哧地往里搬东西。   正是前天哇哇大哭的那个青年。   青年看见艾西礼,眼睛一亮,同时又有点怕他,小心翼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您、您好,我是新来的……”   “你不是社科院的吗?”艾西礼问,“来这里干什么?”   青年干笑两声:“上边说之前的办公室不能用了,调了新的房间给我。”   老师被带走调查,学生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艾西礼看了一眼窄得不能行的储物间,光是资料就挤满了,勉强还能再放一张矮桌。   他没说什么,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就走。   艾西礼的实验数据依然不成功,经过反复修改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后艾西礼不得不承认,他陷入了瓶颈。   这种状态急不来,或者说急也没用,研究院里其实有一些出数据的邪门方法,比如在实验开始之前朗诵《玫瑰经》,或者给今天要用的器材跳个舞,甚至连哪个试管摆在什么位置它的心情会比较好能赏你个有效数据都有讲究……所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林连雀跟他讲这种事在广州叫风水,甚至给他推荐过一尊什么神像,据说是他老家那边专门管科考的,拜拜特别管用。   艾西礼拒绝,没拒绝成功,不得不带回家后就在橱柜上摆着,夏德里安把它当首饰台那么用,天天在上面挂亮晶晶的水钻项链。   艾西礼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他陷入瓶颈的时候就干一件事,睡觉。   实验室有一面大玻璃窗,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窗边,每天准点来准点走,来了之后什么也不做,只在窗边看书,每天定量看一本,看完就把书盖在脸上,闭眼睡觉。   这其实是梳理思路的一种方式,当清醒时的理智无法得出结论时,他会看各种各样与研究相关的东西,海量式地将它们都吸收在记忆中,然后头脑昏沉地睡过去。   睡着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帮他梳理这些知识,这样醒来的时候,灵感往往会不期而至。   他就这么在实验室里睡了半个月,睡得相当心安理得,直到半个月后,有一天他刚在椅子上闭上眼,突然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   是从隔壁传来的。   研究院里拉小提琴的人不少,像艾西礼梳理思维的方式是睡觉,有人喜欢散步或者喝酒,当然也会有人选择拉小提琴。   旋律很优美,音色精准且富有情感,艾西礼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可能是帝大毕业的。虽然如今形势所迫,帝大更改了入学的筛选机制,不再过分强调艺术素养,但是在他那个时候,基本只有帝大出来的人才能拉得这样一手好琴。   艾西礼听着听着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傍晚,出来的时候刚好和隔壁的青年遇上,对方想和他打招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显然不太敢。   艾西礼道:“第二乐章的时候你错了一个音。”   青年一愣,下意识反驳:“不可能,这首曲子我练过无数遍了,我当年考帝大的时候用的就是这首曲子,你知不知道当年帝大有多难进?那个时候的考委可不是现在的样子……”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些傲慢,嘟哝了一句:“不好意思,但是当年的帝大对于艺术筛选是很严的。”   “我知道。”艾西礼嗯了一声,“我是三零年入学的。”   青年一愣,接着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艾西礼,“那你今年才毕业两年?你没有延毕?你居然只用了两年就进入了研究院?”   “我是毕业后直升。”艾西礼道,“我是荣誉资格。”   青年的第一反应就是说如今帝大的荣誉资格可没那么多的含金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随即又意识到如果艾西礼三零年入学,三四年毕业,那他毕业的那一年,正是帝大人才辈出的一届。   青年试探着问:“……你认识柳德米拉吗?”   “认识。”艾西礼道,“我和她是同级。”   青年顿时肃然起敬。如果说他之前只认为艾西礼是个有些让人畏惧的同事,那么现在,他的态度真正变得尊敬起来。   他看向艾西礼,露出一种同道者的眼神。   青年清清嗓子,第一次,他变得有些像个学者了,“我是二五年入学,导师是爱丽丝·科勒,很高兴认识你,学弟。”   艾西礼打量他两眼,他上过科勒教授的公开课,对方是出了名的治学严谨,难以想象会教出这么爱哭的学生。   出于礼貌,艾西礼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是弗拉基米尔·艾西礼,三零年入学,教授是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   其实他的导师不是夏德里安,夏德里安压根不懂他的研究,艾西礼的毕业论文只是在生物学院找了个教授挂了个名,因为他的大部分基础成果都来自奥涅金博士,没人能真正指导他。   严格来说,他的导师其实应该是奥涅金。   但是没人能把死人拉出来给他在毕业论文上签字,艾西礼的挂名导师也很识趣,知道自己只是名义上收了个荣誉学生,所以艾西礼在外面说他的教授是夏德里安,没人会反驳。   不过前提是谈话的对象需要知道夏德里安是谁——夏德里安在当老师方面唯一成功的例子可能就是艾西礼,这人在军部有多么功成名就,在学术界就有多么一文不名。   果然,青年疑惑地问:“夏德里安是谁?”   “你可能上过我的教授的公开课。”艾西礼道,“红头发那个。”   他这么说,青年顿时想起来了,“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特别乱来的那个教授?他教的赌场技巧真的非常好用!”   因为手气太差可能是夏德里安赌技唯一无法受益人的艾西礼:“……你用过老师教的技巧?”   “用过用过!”青年连连点头,“虽然夏德里安教授上课挺没正形的,但是出了学校才能意识到他教的东西是真好用啊!每次研究没经费了我都指望着这个赚点外快,他教的防身术和污渍的清洁方法也特别好用!我现在还留着他当年课上教过的几个菜谱!”   常人估计很难想象这几个知识点是怎么出现在同一门课里的,艾西礼倒是不意外,话匣子就此打开——两人就夏德里安教过的辣椒的一百种烹饪方法聊了一会儿,然后拐到了战争中使用过的罐头军粮上面,顺便谈了一下近代艺术史中的战争题材,接着跑到了小提琴和交响乐,又勾连到波动方程,最后他们愉快地达成共识,认为贝斯特法则迟早会被证实,数学院的厕所结构有待改进,以及萨赫咖啡馆加了干酪的咖啡最难喝。   青年长舒一口气,说:“我真是好久没有和人这么聊天了。”   这是一场非常典型的帝大风格的清谈,几年前这种谈话常常发生在咖啡馆或者慕德兰的任何一个角落,那时候人们不必压低声音说话,可以一边吸烟一边大笑,将烈酒掺入咖啡之中,为了某个学术观点或者歌剧演员大打出手,所有旁观者都会习以为常地吹一声口哨,因为这是在慕德兰,自由的艺术之城,这不过是平常又晴朗的一天。   艾西礼自从进入研究院后就减少了进城的次数,但他也知道现状是什么样,帝国大学内的皇后玫瑰被限制采摘,报纸数量骤减,甚至数日前他和林连雀约着吃早饭,林连雀开始频繁用粤语和他讲话——这样可以确保谈话内容不被偷听。   “很高兴能和你一起聊天,学弟。”青年最后说,“很高兴看到慕德兰还有你这样的人。”   他们就这么熟悉了起来。   每到下午,走廊尽头的房间总会传出小提琴的声音,艾西礼偶尔会对曲目和音准做出点评,青年对自己的音准非常自信,认为是艾西礼的耳朵有问题,他们谁也争不过谁。终于有一天,艾西礼刚到实验室,对方就兴冲冲地来敲他的门,大声道:“我找到原因了!”   艾西礼:“什么原因?”   “我们在音准上不一致的原因!”青年手里挥舞着两本曲谱,“我们用的谱子年限不一样,虽然都是城堡剧院出品的乐谱,但是城堡剧院在二零年发行了第一版,之后每年都会再印,直到二七年,那年剧院将作曲家们整合起来,对曲谱进行了修改和删减,所以二七年前后的谱子是不一样的!”   他将两大本谱子放在实验台上,翻到同一支曲子作对比,“看,从第四小节开始就不一样了!”   艾西礼看了看,“确实如此。”   “怎么样?”青年得意道,“我就说了我的音准不会有错,我当年可是第一名被录取的。”   艾西礼注意到曲谱书侧面的印章,问:“你是从帝大借的书?”   “是啊,这东西可难找了,我在图书馆七楼翻了一个晚上,才找到二七年之前的版本。”青年道,“借出来给你看一眼,看完我就还回去了。”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种繁琐的行为没必要,但这确实是帝大的作风,以一种谨慎耕耘的态度治学,有推测亦有实证,最后得到确切的答案。   艾西礼翻了翻书页,旧的版本已经泛黄,边缘有严重的压痕,估计是从哪个旧书堆里找出来的。他之前去过图书馆七楼,里面有一间非常大的旧书室,书堆一直摞到天花板上,想找什么简直难如登天。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有十二楼的酒柜钥匙。”   青年一愣:“什么?”   “晚上要不要喝酒?”艾西礼问,“帝大传统,庆祝你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研究院大楼十二楼有个众人皆知的酒柜,就锁在院长办公室,里面全是好酒,基本上每个研究员都尝试撬过,能撬开的却没有多少,院里当年甚至出过一本手册,写着历代研究员的撬锁尝试。那个时候风气很自由,好多研究员都喜欢穿着拖鞋上班,要是谁穿了高跟鞋,那就说明今天课题组有什么东西要争,争不过的时候就把鞋子脱下来,方便当凶器。   这册子现在被禁了,院里也出台了明确的着装规定,酒柜因为装在院长办公室里,得以保留,但是有闲心去撬锁的人也越来越少。   艾西礼其实也撬不开这柜子,钥匙是夏德里安给他的,有一次夏德里安过来找他,闲得没事在大楼里乱逛,看到一柜子好酒,直接就给顺手开了,还给艾西礼配了把钥匙。   入夜后,艾西礼趁着没人的时候上去,从柜子里拿了两瓶度数没那么高的葡萄酒。他们把酒装在小提琴盒里,一口气爬到楼顶天台,把皮鞋和外套都脱掉,将实验室里预备当培养皿的水果作为宵夜下酒,水果放的时间有点久,微微开始腐烂,散发出类似于酒精的香甜气味,青年确实不是个能喝的,半瓶下去就开始上头。   他们喝酒的方式是帝大当年很流行的一种喝法——当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把水果切成片,强行从瓶口塞进去,直到瓶子重新溢满,然后将酒塞封上,摁着瓶子开始疯狂摇晃。   这种喝法其实是因为大多数学生都买不起好酒,买来的廉价酒总是带着酸味,把水果兑进去,喝的时候果肉混着酒水,能有一种甜润口感。   以他们今天喝的酒来说,这种喝法算是糟蹋酒了,但是当青年说着醉话把水果塞进瓶子里的时候,艾西礼并没有阻拦。   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起上学时的旧事:“论文真的太难写了,人往图书馆的桌子底下一钻就是好几个星期,我还记得我的一个同学,终于完稿的时候差点疯了,从教学楼狂奔到湖边,一路都在欢呼,一边欢呼一边脱衣服,最后直接裸奔跳进了湖里……那小子身材真好,好多姑娘都对他吹口哨……”   “当时我把全部生活费都拿来买资料了,穷得叮当响,天天蹲在食堂门口,见着熟人就求人家让我蹭顿饭……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去赌场,想试试夏德里安教授教的那些赢钱的办法,心想万一呢……吓死人,居然真的能赢,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赌场的人一开始还不想放我走,最后听说我是帝大的学生,就让我滚了,他们人还怪好的……”   “我留校了三年才拿到进入研究院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太高兴了!因为我知道在这里能做出真东西,帝国这些年最优秀的学者都曾在研究院工作……我被录取的时候科勒教授请我吃饭,好多同门都去了,他们都求我给他们带点东西当纪念品,有的人想要研究院的玫瑰种子,有人想要大师的草稿纸,还有人问我能不能把那张著名的沉思书桌偷出来——我哪有那个本事!来了之后我才发现我连十二楼的酒柜都撬不开!”   说到最后他彻底喝多了,拿出小提琴在天台上狂拉一气,硕大的星星在他们头顶旋转,庸俗又灿烂,正如青年所讲述的庸俗又灿烂的故事。那时天才与疯子每一日都在慕德兰的大街上漫游,乞丐也能在咖啡馆外听一曲价值连城的演奏,那个时候没有失败者,只要你拿起纸与笔,用一首诗歌就能敲开报社和沙龙的大门,慕德兰包容所有,在这座艺术之城,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   演奏结束的时候,青年朝无人处鞠了一躬,看起来实在是醉得不轻,动作夸张又华美,像歌剧谢幕时的演员,他口齿不清地说:“帝大学子向您致意,敬今夜的月亮与宇宙,还有音乐造就的片刻永恒。”   他又看向艾西礼,说:“你应该听说了,院里一直在劝我放弃老师的研究,在现在的慕德兰,一切评论当代的课题都是危险的。”   艾西礼知道这个,也知道他一直在举棋不定。   “我其实胆子很小,也犹豫了很久。”青年苦笑一声,“但是我听说了,老师已经被院里除名,如果我不接手,她的课题就会被裁撤,这是她好多年的心血……”   艾西礼:“你想怎么做?”   “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如果我要做老师的东西,经费和待遇都会落到底,论文可能不能发表,说不定还会被开除。”青年吸了吸鼻子,说:“我们搞研究的其实都脆弱得要死,一边在论文里大放厥词一边在现实里苟且偷生,冬天住在没有暖气的储物间人真的会疯掉,我不想人到中年还没有著作傍身每天住在厕所公用的破宿舍……”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又有点想掉眼泪,但是忍住了,话音一转,道:“但是现在我想好了,至少我还活着。”   他拿起酒瓶,指了指远处的月亮,“月亮还在头顶。”   接着灌了一大口酒,举起手里的小提琴,“小提琴也在我的手中。”   他哽了哽,还是没忍住,“哇”地哭了:“这些,足够陪伴我上路了!”   艾西礼:“……”   青年用懦夫似的神色说着英雄般的话:“我、我要继续老师的研究,哪怕只是写完锁在某个抽屉的最深处!思想有时会冬眠,那么我就和它一起住在地下室,等待下一个春天!”   不愧是知识分子,哇哇大哭的同时还能把话讲得像个诗人,艾西礼被他嚎得耳朵疼,往后退了两步,“你想好了就行。”   青年嚎啕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眼泪在今晚都哭干,艾西礼这辈子接触的环境里从没有过这么能哭的人,着实有点震撼。   等对方终于哭完,艾西礼掏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让他擦擦脸,不用还了。   “谢谢。”青年接过手帕,“对不起啊,让你见笑了,但是在院里我真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这些话了。”   “没关系。”艾西礼道,“我会记得这些话。”   “我想也是,这些台词我其实还打了一遍腹稿,想用最有气势的方式把它们说出来。”青年擦干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是以后我真的因为混不下去饿死了,好歹还有人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我也曾经像个英雄。”   “我得走了,还有几本书得今晚看完,明天就到归还日期了。”青年弯腰收起小提琴,将喝空的酒瓶夹在胳膊底下,“谢谢你请我喝酒,学弟。”   他和艾西礼对视,清清嗓子,最后说:“你当追求美与真理,以勇敢之心走向善之路。”   这是帝大的校训。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三六年 (三)   青年说得没错,自从决定继续老师的研究,他的待遇肉眼可见地骤减,艾西礼不止一次看见这人偷实验室用来当样本的水果吃。艾西礼查了查,发现这人定时会进城去赌场,基本每次都能赢一些,数额不大,但是维持开销应该没有问题。   他们每天都见,艾西礼知道这人也没什么烧钱爱好,却依然穷得叮当响——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性,这人正在攒钱。   艾西礼敲开储物间的门,开门见山地问:“你要买什么东西?”   “啊?”青年明显熬了一个通宵,黑眼圈像是被人打过,脑子钝得没反应过来,“学弟你要请我吃饭吗?谢谢谢谢!给我带二十个法棍就行!”   艾西礼重复了一遍:“你要买什么东西?”   青年:“什么买什么?”   艾西礼:“就是你正在攒钱买的那个。”   青年张了张嘴,很吃惊的样子,又有点羞愧,“……是我偷吃你的水果被你发现了吗?”   艾西礼:“放在能让你看到的地方的水果都可以吃,不用谢。”   青年:“你太好了学弟,明天我想吃桃子。”   “只有苹果,爱吃不吃。”艾西礼想了想,推测道:“你这个年纪需要攒钱的事不多——以你目前的发展前途以及收入水平和未来规划,我建议你暂时不要抱组建家庭的期待。”   青年:“……太残忍了,学弟。”   艾西礼:“当然,如果有哪家的少爷看上了你,当我没说。”   “更残忍了!话说要是真有人能看上我麻烦告诉我一下。”青年道,“但我还是要问,就不能是哪家的大小姐看上我了吗?”   艾西礼:“据我所知,慕德兰好像没有哪个大小姐不雇佣会计,她们的家族只做一本万利的投资,以你目前的回报价值,这账面很难抹平。”   青年:“魔鬼来了都要跟你学学口才,学弟,万一我找到了哪个贵夫人当投资人呢?”   艾西礼打量着他熬夜过后的憔悴神态,尽量客观地说:“不太可能。”   “好吧,艾西礼你太无情了,我跟你说你这样一辈子都找不到情人的,很多人都会看上你的脸,然后会有更多的人被你的残忍吓跑。但是我不会劝你纠正它,残忍是美人的天性,它是你魅力的一部分。”   “谢谢。”艾西礼道,“对于美人的残忍我深有体会。”   “你肯定会在这上面栽个大跟头,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酒,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报你今天笑话我的仇了。”青年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投降,瞒不过你——我看上了拍卖会的一本书。”   艾西礼:“什么拍卖会?”   青年报了个名字,艾西礼一听就知道,他和林连雀都曾经是这种拍卖会的常客,它还有个更通俗的名字叫黑市。   青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想去买一本书,战前出版的。”   他说的战前应当是一零年之前,距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个时候帝国还是君主制的时代。   “那个时候的学者看待事物的视角和现在的学界很不一样,真相就像钻石,换一个角度就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发现。”青年道,“我的论文需要它。”   “一零年前的很多出版物都是违禁品。”艾西礼:“我应该不用提醒你在论文里引用这种书的危险程度。”   “没关系,我研究了夏德里安教授的菜谱,从中发明了法棍的二十种新吃法,一条法棍可以吃半个月。”青年道,“现在研究院就算不给我经费我也能活下去个一年半载的,大不了到时候我就用这二十种新吃法去申请个专利。”   艾西礼:“什么菜谱?”   青年:“我们之前应该聊过吧,夏德里安教授教过辣椒的一百种做法,那节课除了这个,他还教了我们怎么处理保存面包,挺好用的,有的面包处理过后完全可以当杀人凶器……”   艾西礼:“我买了。”   青年:“啊?”   艾西礼:“可以作杀人凶器的面包菜谱,写一份给我,你出什么价?”   青年张大嘴看着他,好半天没缓过来,艾西礼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自己想了想,报了个数字,问他:“成交吗?”   青年原本就张得很大的嘴又咧开了一点,像个把灯泡放进嘴里取不出来的小孩。   艾西礼低头戴上实验手套,看他还是没反应,伸手把他的嘴捏回紧闭状态,“那就这样,下午你把菜谱写给我,晚上钱会到你的账户。”   青年又吃惊地瞪起眼睛,艾西礼打断他,“别张嘴了,再张当心下巴脱臼。”   当晚艾西礼又进城了一趟,先去银行转账,又找林连雀说了这件事,一个普通人能从黑市拍走东西,很有可能之后会被尾随下黑手,让林连雀看着点。   “晓得了。”林连雀听完问,“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大少爷?”   艾西礼:“没了,我要去邻省半个月,你这段时间自己吃早饭。”   林连雀:“是什么抢走了我的饭搭子?”   艾西礼:“会杀人的面包。”   林连雀:“啥?”   艾西礼:“我要去研究会杀人的面包。”   林连雀:“你悠着点,我知道你们这帮搞研究的都容易出神经病,夏德里安一个已经疯到顶了,别他还没回来你也疯了这个家还过不过了虽说你现在也不遑多让……”   艾西礼:“你比你养的鸟还要吵。”   林连雀:“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深刻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个人如果没有同时扮演捧哏逗哏的本领,根本没法和你做朋友,你他大爷的是台底下坐着的那个专门刨活的。”   艾西礼听不懂他这些家乡话,但他知道林连雀是在骂他,只好说:“我这次去不是杀人的。”   “没事。”林连雀道,“一般你想杀人的时候,基本事情都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状况,我的建议是不用太忍着,憋坏了也容易发疯。”   艾西礼去邻省其实是为了一个学术会议,这个议题和他的研究有共通性,他的研究进度又一次卡了很久,本以为能找找灵感换个心情,结果会议从头到尾一共十三天,他基本每天都要在讲座上叠纸飞机,叠了一张又一张,以克制自己把讲台上的蠢货拖下来打一顿的冲动。   结果他还没动手,议场上真的有人打了起来,那是议程的第三天,有个学者在报告中引用了一则理论,理论本身没有问题,学者的报告也足够严谨,但问题是,她引用的理论是莱赫学者提出的。   这是艾西礼第一次在研究院之外的地方感受到学界的紧张风气,嘘声此起彼伏,他看着会场当中的人们从争论到大打出手,如果说学者应当是理性和良知的代表,那么在如今的帝国,良知与理性之人也变得容易爆发和被煽动。   会议上有听说过艾西礼的人,知道他是奥涅金博士的儿子,有人试图上前寒暄,最后都被他那张刀锋般的冷脸吓了回去。大家私下议论艾西礼学术上继承了奥涅金的衣钵,骨子里还是更像上将。   后来这句评价被艾西礼听到,他当众没什么反应,会议结束后他去买了面粉和黄油,回旅馆借了厨房,按照夏德里安的菜谱连夜做了十个会杀人的面包。   第二天再去开会的时候他不叠纸飞机了,带了个面包在茶歇的时候啃,咔嚓咔嚓的声音听起来磨牙吮血,周围一圈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   面包很硬很难吃,如果再冷冻一下,估计真的可以杀人,但是很耐放,会议结束的时候艾西礼把它们打了个捆,决定拿回去当储备粮。   返程下火车的时候艾西礼看到路边有卖桃子的,停下来买了一袋,他基本没什么行李,手里拎的全是林连雀要的邻省点心,除此之外就是面包和桃子,看起来不像个学者,倒像个赶集的。   他就这么大包小包地回了研究院,门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看他这架势直接把他拦在门外。   艾西礼手里东西太多,实在懒得找身份证明,“我是这里的研究员。”他说,“生物实验室的。”   门卫看他一眼,冷声道:“治安局执行公务,此处闲人免进!”   艾西礼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往门内看去,只见远处果然站着不少人,穿着治安局的藏青制服。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掏出身份证明给门卫看过,大步走进院中。   “艾西礼!”他一进去就有人喊住了他,“太好了你回来了,赶紧过来帮帮忙!”   “出什么事了?”艾西礼问:“又来抓人?”   “治安局来能有什么好事,都是一帮瘟疫!”同事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他们要来带走德米安,结果治安局的人又说了黎贝卡教授的事——就是德米安的导师,他一下子受了刺激,抓着个治安局的人威胁要跳楼,现在一帮人现在全堵在楼顶!你和他是一层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跟他说千万别冲动!”   艾西礼:“黎贝卡教授怎么了?”   “……去世了。”同事轻声道,“据说是受审时心脏病发作。”   “我知道了。”艾西礼飞快地向楼上跑去。   他一把推开天台的门,德米安歇斯底里的声音传了过来:“只是一篇论文!已经撤稿的论文!我也按照你们的要求写了致歉声明!凭什么活活把人逼死?!”   艾西礼经常见他哭,此时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哭腔,但是和之前都不同,青年的声音里充斥着一种凶猛的愤怒,不死不休。   他勒着一个人,手里攥着一把刀,死死地抵在这人的颈动脉上,两人都已经站在了天台的边缘。   被他抓着的人几乎要呼吸不过来,难以想象这个素来文气的青年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被抓的人试图和他沟通:“黎贝卡教授的事纯粹是个意外——”   “颠倒黑白!”德米安厉声道,“从一开始你们就在颠倒黑白——就因为我在论文里批判了你的作品!你的作品里有什么?全是匠气!匠气不可怕,时间能够沉淀才华,可你偏偏等不了,你太想要天才的帽子了!借着希特大师的名号胡作非为,又用治安局铲除异己!你就是个徒有其表的骗子!追名逐利的懦夫!你不配谈论艺术!”   艾西礼听到这句话,猛地注意到被德米安抓住的人,无端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被抓的人表情扭曲了一瞬,接着努力露出心平气和的神色,“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德米安狠狠勒住他的脖子,“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你再清楚不过!从你们带走老师开始,一切就是个肮脏的阴谋!”   被抓的人看起来几乎要断气了,周围的人也不敢妄动,德米安四下环视,突然愣了愣,喃喃道:“艾西礼?”   艾西礼上前两步,对他说:“我给你带了桃子。”   被抓的人顺着德米安的目光看去,突然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弗拉基米尔!是你!”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是我啊!我是埃米尔!当年我们在上将宅邸见过!”   艾西礼看他一眼,想起来了。   当年在上将沙龙上,他见过这个人,还把他介绍给了希特大师。   后来他再没留意过这个人,如今看来,这人应该混得很不错。   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以慕德兰如今的形势,环境不断收缩,自由将被限制,为了维持舆论和局面的稳定,必须让一些人闭嘴,无论以什么手段。   因此上层挑出一些追名逐利之人,给予他们些许特权,允许他们随心所欲地滥用,同时也借他们的手除掉异端。   埃米尔就是这种被给予了特权的人,真相其实非常简单——德米安曾经在在发表的论文中批判了埃米尔的作品,结果遭遇报复,埃米尔利用治安局的势力,先是带走了黎贝卡教授,但这对睚眦必报来说远远不够,他要的是得罪过他的人永远闭嘴。   “你完蛋了。”那边埃米尔得意洋洋地看着德米安,“你以为弗拉基米尔是谁?他可是上将的儿子!我们的交情好极了——”   “闭嘴。”艾西礼道,“我不认识你这种垃圾。”   他看向德米安,叫了一声:“学长。”   “你先下来。”艾西礼声音平静,“这件事会有一个公平的定论。”   德米安像是呆住了,喃喃地问:“你是上将的儿子?”   艾西礼:“我是帝大的学生。”   德米安:“你是上将的儿子。”   艾西礼:“是,但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我是夏德里安·弗朗西斯科的学生。”   他看向德米安,声音平稳而眼神镇定,“我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我的身份,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雷格特·蒙哥马利的儿子是我所有身份当中最不重要的一个,我来到研究院完全与上将无关,而是为了继续奥涅金博士的研究。”   艾西礼在实验室里花了多少心血,德米安再清楚不过,艾西礼确实是在呕心沥血地进行研究。想到这里,德米安问:“……那我的老师的事情呢?”   “这件事会有一个公平的定论。”艾西礼道,“我向你保证。”   “但是老师已经死了!”德米安突然又激动起来,“她已经死了!什么样的结果都不能让死人活过来!”   “人死不能复生。”艾西礼道,“但是杀人可以偿命。”   所有人顿时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包括埃米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可以把他杀了,如果你认为他是幕后凶手的话。”艾西礼指了指埃米尔,“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埃米尔尖叫出声:“弗拉基米尔·艾西礼!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艾西礼面无表情道:“我们很熟吗?”   埃米尔开始持续地尖叫,艾西礼无视了他,继续对德米安说:“但是你要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即使是我也不可能让你在众目睽睽下杀完一个人还平安无事,我可以保证你活着,但你会进监狱,待多久不一定。”   德米安:“这种代价我可以接受!”   艾西礼:“你想好就行,你可能会在监狱里待很多年,这些年里你将无法继续黎贝卡教授的研究。”   德米安怔住。   艾西礼:“你不是已经买到书了吗?如果你想尽快将黎贝卡教授的研究完成,那么你现在需要忍耐一下,把手里那个尖叫鸡一样的东西放下,给我一些时间,不会很久。”   风声从天台上呼啸而过,德米安沉默了片刻,说:“……学弟,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学者应当遵循自己的直觉。”艾西礼看着德米安,说:“学长,不要为了垃圾放弃自己的人生。”   他念诵道:“你当追求美与真理,以勇敢之心走向善之路。”   许久。   德米安最终放开了手。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三六年 (四)   治安局的人一拥而上,直接将德米安控制了起来。   艾西礼一直很低调,除了院长几乎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研究源自奥涅金博士,更没什么人知道他居然是上将的儿子。此时治安局的人看着艾西礼,话里赔着小心:“先生,那人我们就带走了。”   艾西礼冷冷地道:“人留下。”   “可、可是我们局里有规定……”   “研究院里也有规定。”艾西礼道,“带走任何研究员配合调查都需要手续,你们的手续在哪?”   “文件在这里,您都可以过目。”治安局的人立刻拿来一份文件夹,“所有的章都是齐全的……”   艾西礼扫了一眼,捏住一张纸,“这是谁的章?”   “这、这是埃米尔先生的私印……”   “埃米尔有什么身份?”   “他是新任命的督查长官……”   “帝国建立时就有完整的公务员入职规定,督查长官这样的职位必须由军事学院的毕业生方能担任,最低的学历也要是帝大,或者在公务员考试中取得一等优异。”艾西礼道,“请问,埃米尔符合其中哪一条?”   艾西礼在生人面前有种冷若冰霜的气场,他可以淡漠可以森严,而当他说出“请问”这样彬彬有礼的字眼,只会显得更吓人。   对方答不出来,冷汗哗哗流。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又传来一声尖叫。   艾西礼猛地抬头——只见埃米尔捂着肚子,他的肋部插着一把刀,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血来。   即使如此,埃米尔还是冲着德米安叫道:“你捅了我!你居然敢捅我?我要让你吃一辈子牢饭!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不是我!”德米安立刻反驳,他越过人群看向艾西礼,“不是我!他、他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我疯了吗?自己捅自己?”埃米尔神色狰狞,“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你跑不了!”   艾西礼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要以上将儿子的身份介入这件事,埃米尔很可能会落入下风,刚刚的对话足以让埃米尔明白,艾西礼不会和他站在同一边。   那么只有将水搅浑,他现在被德米安捅了一刀,有了这个说法,故意伤人是跑不了的,以伤人罪做借口,事情就有了偷梁换柱的余地。   艾西礼大步向德米安,却被治安局的人拦住,“先生。”对方不看他的眼睛,“您不能过去。”   艾西礼突然伸手,以极快的速度抓住这人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拧,肘部重重地砸在对方的关节上,对方的手臂立刻脱位。   这是军部的招式,卸骨擒拿。   “别过来!”埃米尔一把抓住德米安,一口气把他推到天台边缘,狰狞地说:“艾西礼!你铁了心要帮他,是不是?”   要跳楼的和人质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身份倒转,这事艾西礼也没见过,他看了看眼前的状况,干脆退了一步。   埃米尔愣了愣,“你干什么?”   “我觉得学长比你更有死志。”艾西礼淡淡道,“你拿他威胁不了我,他只会想拖着你一起跳下去。”   埃米尔立刻松手,把德米安拍给了旁边机动局的人,狠狠道:“你刚刚说我是个垃圾?艾西礼,我知道你看不上自己的身份!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可你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上将的儿子!如果你不是她的儿子,你以为你又能有多么光明磊落?再说了上将根本不在乎你!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她儿子?你做研究员一个月的薪水还比不上我一场晚宴的花销!”   “你这是自相矛盾。”艾西礼道,“上将不在乎我,所以我光明磊落也好,卑贱无耻也罢,一切都与上将儿子这个身份无关。”   “我是我自己。”他说着看了埃米尔一眼,“不是人养的狗。”   “哈哈!我就是狗又怎么样?我是狗也是条万人之上的狗,这地位是我费尽心思换来的,我当之无愧!”埃米尔道,“我就是狗,也是受到重用的狗,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弃子,你以为你能斗得过我?”   艾西礼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只说:“你们现在有十个人。”   “我数三秒。”他平静道,“拽着德米安学长的那个,你有三秒钟时间松手,之后后果自负。”   他开始倒数:“三。”   “别听他瞎扯!”埃米尔狂叫,“他不过是个研究员!”   艾西礼:“二。”   治安局的人有一瞬间的犹豫,上将之子这个身份绝对不容小觑,可上将万一真的不重视这个儿子呢?那可是她的儿子!怎么会不养尊处优地待在某个高位上,偏偏跑到日落西山的研究院?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艾西礼,而埃米尔可是如今的大红人,上将的位置距离他们十万八千里,得罪了顶头上司可就完蛋了!   艾西礼:“一。”   他冲了出去,没人看得清他是什么时候动的,艾西礼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残影中有隐约的腥红,半空不断爆发出骨节断裂的脆响。   一分钟之内,所有人都倒了下去。   “你得去买一把枪,枪能快速解决很多问题。”艾西礼路过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朝德米安走过去,“我上来得有点急,忘了带枪,否则事情早就结束了。”   德米安坐在地上,嘴有点白,好半天才道:“我不会开枪。”   “我可以教你。”艾西礼道,“很好学,有了枪你可以在郊外打鸟,这样你就又可以多撑一些没有经费的日子。”   德米安:“你真的买了桃子?”   “真的,”艾西礼道,“还有邻省的点心,很好吃,你可以把它们都吃完。”   “听起来真是太好了。”德米安说完闭上了眼睛,“我还没有吃过邻省的点心呢。”   艾西礼慢慢低下头,看到有血从德米安的衣服上渗出来。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你,学弟。”德米安有气无力地说,“你动手的时候我就想让你别忙了,埃米尔那混蛋趁乱直接给了我一刀,他可真是个疯子,捅了自己还要捅别人,早知道我就拉着他跳下去了,什么时候在研究院之外也有这么多疯子了……”   艾西礼:“那种东西不是疯子,只能叫败类。”   “你这人。”德米安笑了一下,“行吧,最后还能感受到帝大严谨的修辞风范,也挺不赖。”   “弗拉基米尔,很高兴认识你。”德米安最后的话是,“如果能再早一点,我希望能和你相遇在当年的慕德兰。”   如果是在当年的慕德兰——   艾西礼看着德米安,意识到如果是在当年的慕德兰,确实能培养出这样天真又热忱的理想主义者。   他们确实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好时代。   艾西礼闭上眼,深呼吸,然后站了起来。   不远处,埃米尔还在地上爬,嘿嘿笑道:“哈哈,现在人死了,人证物证都缺失,艾西礼,咱们谁玩得过谁可不一定——”   “你下刀的角度很准确,知道什么地方致死,什么地方只会受点皮肉伤。”艾西礼走过去,踩在他的身上,把他肋间的刀拔了出来,“你扎在自己身上的位置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伤到内脏,养几天就能好。”   “你要干什么?”埃米尔在他脚下挣扎,“我告诉你,我手里可有你的把柄,还有你那个红头发的什么教授,哈哈,你们这一对师生——”   艾西礼精准下刀,扎穿了他的手背。   埃米尔痛得狂叫,歇斯底里道:“你看不上我是不是?可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天你把我带进了上将的沙龙!就算我有罪,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艾西礼拔刀把拔出来,又扎穿了他的另一只手。   “你说的没错。”艾西礼道,“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但错误不是用来后悔的,错误应当被修正。”   “我现在就是在修正它。”   他再次下刀,直接扎进了埃米尔的嘴里,又拔出来。   埃米尔发出惨叫,他的舌头断了。   “我的老师教过我一个菜谱,关于狗肉的烹调方式。”艾西礼语气没什么起伏,“其中大腿的肉最难处理。”   说完,他又朝大腿捅了下去。   天台上连绵不绝的惨叫一直持续了十五分钟,最后院长带人破门而入,正看到艾西礼站起身,满手满脸的血。   他脚下躺着一个人,不,那不像一个人,更像一堆模糊的肉块。   当即有看到这幅场景的同事晕了过去,院长为了安全起见还叫来了市警,市警见状立刻朝艾西礼拔出枪,“把手举起来!”   艾西礼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接着举起双手。   他的眼睛如此湛蓝,看上去竟有几分孩童般的天真。   “先生们。”他平静道,“人是我杀的。”   出了人命,整件事的性质变得完全不同。研究院被围得水泄不通,艾西礼被带走,一开始暂时关押在治安局,后来直接被带到了军部。   没人审他,他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直关了三天。三天中除了食水不见任何人影,三天后,艾西礼被提审,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沾着杀人时的血。   他被带到一个房间,上将在里面。   他们这对母子已经有数年不曾见过,艾西礼叫了一声:“上将。”   “我只有十分钟时间,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上将站在窗前,看了看表,开门见山道:“这件事你办得很不利落,你明白后果么?”   艾西礼:“我可以处理。”   “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埃米尔作为一条狗留下的把柄太多了,如果你连他都解决不了,那你的能力还不如一条狗。”上将言简意赅,“但你没有考虑周全。”   艾西礼:“我遗漏了什么?”   “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这件事后你不可能还安然无恙地留在慕德兰,即使是最好的结果,你也要去邻省一段时间。”上将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   艾西礼:“有任何非我不可的事么?”   上将:“有。”   艾西礼:“我想我可以做出取舍。”   “好。”上将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就去做选择吧。”   房间门再次被打开,站在门口的人居然是纳尔齐斯。   艾西礼看见他,心中一跳。   纳尔齐斯没什么表情,只对他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坐电梯向下走,纳尔齐斯摁了一个按钮,上面没有写层数,但是从电梯下降的深度判断,他们正在前往地下。   “弗拉基米尔。”纳尔齐斯道,“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艾西礼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老师的事?”   纳尔齐斯叹了口气,“已经是上周的事了,那个时候你还在邻省出差,因为保密原因,一直没有告诉你。”   艾西礼猛地抬眼,“老师怎么了?”   “他在莱赫受了重伤,一周前才勉强稳住伤势,秘密送回国治疗。”纳尔齐斯道,“我也是上周才知道这件事,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昏迷了三周以上。”   电梯停止下行,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   纳尔齐斯用胳膊挡住电梯门,看向艾西礼:“军部已经给他配了最好的大夫,但情况一直没有好转。”   “医生说还有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内如果他依然无法脱离病危状态,他还能活着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   艾西礼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病房门口。   这里是军部的地下医院,夏德里安的病房在走廊最深处,房间外有一面玻璃,可以看到病床周围围着许多大夫,有人正在配药,还有几个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有个大夫注意到外边的纳尔齐斯,推门走了出来。   “你们现在还不能进去。”她看着纳尔齐斯和艾西礼,“进入之前要先消毒。”   纳尔齐斯:“情况怎么样?”   “非常不理想。”医生摇了摇头,“莉莉玛莲的身体素质很强悍,但这次他的伤太重了,能活到现在全靠底子在撑。”   说完她又看向艾西礼,“这位是?”   艾西礼没说话,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人。   医生看着他那仿佛要立刻砸烂玻璃冲进去的神情,了然:“这也是你们机动局的人?”   “不是。”纳尔齐斯赶紧否认,接着马上挡在艾西礼面前,拽住他说:“弗拉基米尔,你冷静。”   艾西礼深呼吸,问他:“上将说要我做选择,是什么意思?”   “他是弗拉基米尔?”医生的声音比纳尔齐斯更快,“你是艾西礼?”   艾西礼:“是。”   “我来解释吧。”医生对纳尔齐斯摆摆手,又对艾西礼说:“你跟我来。”   他们进了一间消毒室。   医生给他拿了一套衣服,“这是消过毒的,换上之后才能进病房,莉莉玛莲现在的身体依然处于感染状态,必须尽量保证病房的卫生。”   艾西礼:“我知道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医生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他,道:“这是莉莉玛莲的病历。”   病案很厚,艾西礼接过,以最快的速度看完。   触目惊心。   “你不要着急,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医生看到艾西礼的眼神,立刻道:“我听说你是帝大生物学院的荣誉毕业生,那你应该能明白莉莉玛莲现在的身体情况,他是机动局最优秀的王牌,身体素质非常优秀,但他之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中过一种毒,这种毒会大幅破坏他的免疫修复系统……”   艾西礼:“他什么时候中的毒?”   “我不能说。”医生道,“但你是艾西礼,那你应该知道,莉莉玛莲在一年前有过一次非常长的假期。”   艾西礼闭上眼,“……你继续说。”   “我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案,很可惜,束手无策。”医生道,“你是莉莉玛莲选择的限定监护权执行人,所以我们调查了一下你……”   艾西礼打断她,“说重点。”   医生:“你正在做奥涅金博士的研究。”   艾西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从研究院调了你的论文进度,如果你的研究成果属实,那么或许可以试一试。”医生看着艾西礼的脸色,放慢了语速,“在莉莉玛莲身上。”   “奥涅金博士生前最后的课题就与人体免疫机能有关,这个课题被封存了很久,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进度,机动局的医疗部门之前有人尝试过,没有取得进展。”医生道,“但是你做到了。”   “……你说你看过我的论文。”艾西礼道,“那你应该知道,它并不完善。”   “是,它有漏洞,很可能是致命的。”医生说,“但从理论上来讲,它已经有了可行性,并且也有成功的实验样本。”   “很遗憾,但我必须对你说实话。”医生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我们已经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治疗办法,效果并不理想。”   “目前只有你有能力救莉莉玛莲。”   作者有话说:   主角姓名分别为:   弗拉基米尔·艾西礼   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   文中有笔误之处,修改已发表章节需要重新进审核,耗时较久,在此统一纠正。   谢谢大家。 第34章 三六年 (五)   医生离开后,艾西礼独自一人在消毒室坐了很久。   最后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清理过自己,穿着消毒过的白大褂。   纳尔齐斯看着他走进病房,在夏德里安的床前站了片刻。   艾西礼没有站太近,也没有伸手去碰夏德里安,他只是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那,沉默地看着床上的人。   就在纳尔齐斯以为他要凝固成一尊雕塑的时候,艾西礼动了。   他握了一下夏德里安的手,或者说是碰了碰,夏德里安的手背上还插着输液针,他不敢用太大力,只是把手指蜷在对方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   纳尔齐斯看到艾西礼的嘴唇动了动,病房隔音很好,他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   “老师。”艾西礼声音很轻,“您回来了。”   艾西礼从病房出来后,对纳尔齐斯说的第一句话是:“给我一拳。”   纳尔齐斯心想:得,又疯一个。   “我很清醒。”艾西礼语调镇定,“我需要你给我一拳,刚好能把我打晕的那种,不要晕太久,六个小时之后确保我能醒过来。”   纳尔齐斯:“……什么意思?”   “之前老师这么打过我,你应该也会。”艾西礼道,“我三天没有休息了,精神状态不太稳定,这样下去我静不下来,我必须要休息,但现在我不可能睡得着。”   “没有时间让我自然入睡了。”艾西礼看着纳尔齐斯,“所以,打晕我,确保我六个小时后会醒过来。”   纳尔齐斯心想:别说,这疯得还怪稳定。   他耸耸肩,咔嚓捏了一下拳头,干脆利落地打在了艾西礼的后颈上。   艾西礼直接晕了过去。   六个小时后,艾西礼醒来。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研究院的实验室。   “醒了?”纳尔齐斯站在门边,将怀表塞进口袋,“我听那帮医生说了,关于你的研究什么的。”   艾西礼想说话,发现自己的喉咙哑得惊人,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最多还有两周,尽可能将研究漏洞最小化。”   “我本来还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纳尔齐斯听完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这些东西给你了。”   他说着从身后拖出一只大筐,“这里是罐头和营养剂,我从军部拿的,吃几口管一天。”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只针管,“这是机动局研发的药,可以让你在一定时间内高度集中注意力,后遗症是药效结束后你会思维涣散几个月,这几支是极限,再多会上瘾。”   艾西礼:“多谢。”   “别跟弗朗西斯科说是我给你的,我怕他醒过来打死我。”纳尔齐斯道,“或者他想打死我也行,等他醒过来再说。”   “我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眼,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他说完,又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念珠,“我其实不太用这个东西,但这次事态紧急,破例一次。”   纳尔齐斯出身圣廷,不过艾西礼还是第一次见他掏出这种东西,只见他清了清嗓子,举起念珠,在额头上碰了一下,目光突然变得空灵起来。   “弗拉基米尔。”他说,“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两周。   十四天。   三百三十六小时。   两万零一百六十分钟。   一百二十万九千六百秒。   艾西礼不去看表,只有偶尔抬头看到纳尔齐斯,才知道又过去了一天。睡眠这个词失去了意义,他开始大量地喝纳尔齐斯送来的提神饮品,军部的东西比咖啡管用,直到有一天他去掏食品筐,发现里面的提神冲剂只剩一包,不够他一个晚上的量,于是他又沏了一杯咖啡,把药粉冲进去。   将粉末搅匀后他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熟悉,但他此时的大脑已经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思考,继续埋头在实验台上记录数据。第二天纳尔齐斯过来看他,一进门就被地上的罐头绊了个跟头,叹息道:“弗拉基米尔,你这里简直像个垃圾堆,这种环境下你的实验成果不会被污染吗?”   艾西礼没理他,或者说他根本没意识到纳尔齐斯来了,纳尔齐斯打量他几眼,确定这人还能活,一边摇头一边把食品筐放下,他本来想打扫卫生,但看着满地的草稿纸,担心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重要数据,到底是没敢动,关上门走了。   艾西礼第三次用咖啡兑提神剂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这熟悉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而他认知到的答案直接让他冲进厕所,抱着水池狂吐起来。   这是夏德里安在家喝的咖啡的味道。   艾西礼不爱喝咖啡,一直没动过橱柜里的咖啡罐,偶尔心血来潮,他会想就着夏德里安的杯子蹭一口,却总是被打发走。   “都说了这不是你能喝的东西。”有人拍了拍他的背,“你没接受过机动局的药物培训,喝多了会胃出血,看,吃苦了吧。”   艾西礼猛地抬头,“老师?”   “嘘。”夏德里安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食指在嘴边碰了碰,“我偷偷溜出来的,没被发现,你小声点。”   艾西礼声音都在抖:“老、老师……”   他缓缓滑坐在水池边,猛地抱住了夏德里安的大腿。   “没事,看给你吓得。”夏德里安弯下腰,抱住了他,“累坏了吧,看你这胡子拉碴的,要是第一次见面你就长这样,我肯定就不要你了。”   艾西礼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死死地抱着他,“……不准看我。”   “好,我不看。”夏德里安拍了拍他,语气很温和。   “弗拉基米尔,想哭就哭吧。”   艾西礼睁开眼的时候,纳尔齐斯正蹲在他身边。   “醒了?”纳尔齐斯看着他,“我一进来看你倒在地上,还以为你晕过去了,没想到只是睡着了,就让你睡了一会儿。”   艾西礼嗓子哑得差点说不出话:“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周一,两周之后的周一。”纳尔齐斯道,“时间到了。”   “我知道了。”艾西礼站起来,一下子头重脚轻,差点又摔回去,纳尔齐斯赶紧扶住他,“你别勉强。”   “我没事。”艾西礼深呼吸,直到眼前不再发黑,他走到实验台前,将一只试剂从无菌柜里拿了出来。   纳尔齐斯:“……就是它?”   “是。”艾西礼从台子底下拿出一只小号的密封箱,将试剂装进去,“走吧。”   “去军部。”   军部的地下医院,医生看到艾西礼和纳尔齐斯,道:“药物交给我们就行,一个小时后安排注射……”   “不。”艾西礼道,“我亲自来。”   医生一愣,下意识看向纳尔齐斯。   艾西礼和夏德里安的关系在军部并不是什么秘密,现在的情况是,艾西礼的药物决定了夏德里安的生死,如果注射之后夏德里安没能活下来,那么无论原因究竟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药效不够还是夏德里安真的没救了,艾西礼都不可能毫无干系。   换言之,如果夏德里安真的去世……   在某种意义上,艾西礼就是杀人凶手。   他亲自磨制了刀,难道还要亲手插入老师的胸膛吗?   纳尔齐斯叹了口气,说:“弗拉基米尔。”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艾西礼道,“我亲自来。”   一小时后。   隔着玻璃窗,所有医生都等在病房外。   房间里只有艾西礼和夏德里安,艾西礼戴着口罩,将试剂抽空,打入输液瓶。   然后对准夏德里安的手腕,缓慢而平稳地将针扎了进去。   从病房里出来后艾西礼显得很镇定,医生们一拥而进,查看夏德里安的身体状况,纳尔齐斯看着艾西礼,“你还好吧?”   “我没事。”艾西礼道,“厕所在什么地方?”   纳尔齐斯领着艾西礼走到厕所门口,看他进去后将门反锁。   纳尔齐斯守在外面,靠在旁边的墙上。   片刻后,门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夏德里安注射了药剂之后,情况确实有所好转,艾西礼的药见效了,但只是短时间内稳住了夏德里安的病情,至于之后是否会突然恶化或者出现并发症,谁也不知道。   注射药剂一周之后,医生全面检查了夏德里安的身体状况,“莉莉玛莲的身体底子好,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康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纳尔齐斯听完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艾西礼的肩膀。   艾西礼却问:“老师什么时候能醒?”   “这是接下来的关键。”医生道,“不确定他能否醒来,如果一个月内能醒,基本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艾西礼现在天天陪在病房里,纳尔齐斯每天都会过来坐几个小时,有一天下午,艾西礼突然道:“教授。”   纳尔齐斯:“怎么了?”   “之前在实验室的时候,您对我说,神的祝福与我同在。”艾西礼道,“谢谢您的好意。”   “不用客气。”纳尔齐斯笑了笑,“你比我镇定多了,弗朗西斯科这混蛋活蹦乱跳的时候真是巴不得他死,可现在看着他这样,我又天天去新圣堂点蜡烛。”   “你想去点蜡烛吗?祈祷蜡烛,看弗朗西斯科现在这情况,应该还有点灵验。”纳尔齐斯道,“我可以帮你点一根。”   “不必。”艾西礼顿了顿,又说:“我想说的是,如果老师醒不过来,或者因为药物出了任何问题,那是我的责任,是我的能力不够。”   纳尔齐斯听到这句话,愣了愣。   艾西礼的声音回荡在病房内:   “我不会祈祷,也不会逃避。”   “我会尽该尽的,履行应履行的,背负当背负的。”   “我即是我,一切与神无关。”   纳尔齐斯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在脑后随便扎起来,因为不熟练而显得有些滑稽,但他此时的神色绝不是滑稽的,冷静而富有自我意志。   不信神,却是最理想的人。   纳尔齐斯一时间没有说话。   艾西礼又问:“所以,上将要我做的选择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三六年 (六)   “不是什么大事。”纳尔齐斯最终说,“上将的原话是,你杀人之后必须马上离开慕德兰,如果你选择留下,就需要上将动用权力给你收拾烂摊子,那么作为交换,等弗朗西斯科的情况稳定之后,你要前往帝国边境。”   艾西礼:“进入军队吗?”   “入伍是肯定的。”纳尔齐斯说,“但你没念军事学院,暂时没法当军官,估计会接受一些培训,担任军医之类的职位。”   他顿了顿,又说:“总而言之,你不可能再继续研究员的工作了。”   艾西礼听完没什么反应,点头道:“我知道了。”   夏德里安一直没有醒,期间艾西礼离开过一次,去研究院,将他的实验室清理完毕,把所有的数据和资料全部打包装箱,路过德米安的储物间的时候,艾西礼顿了顿,推开房间门。   储物间被封存了,之前的事情闹得太吓人,一时间院里也不敢擅动。   艾西礼简单查看了一遍书柜,将最重要的资料、以及德米安的论文手稿装起来,又收拾出了一个箱子,和他的行李一同打包带走。   离开之前,艾西礼打开德米安留下的小提琴盒,在房间里演奏了一曲《致友谊》。   离开研究院后,艾西礼开车回家,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地下室。   从地下室里出来,艾西礼本来马上要回军部医院,但他路过门厅的穿衣镜,突然想到梦里夏德里安那句:要是第一次见面你就长这样,我肯定就不要你了。   他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身回房间,洗漱、刮胡子、换衣服,梳头发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想了想,从衣柜里找了一根夏德里安的发带。   他有时候会帮夏德里安系发带,自己却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在镜子前努力了半天,终于勉强将头发扎成一束,接着拿上车钥匙出门。   他开车路过帝大,在学校门口的花店前停下,对老板说:“请给我一束玫瑰。”   夏德里安已经从走廊最深处的病房转移出来,现在他的病房不要求完全无菌了,玫瑰之类的花可以放在床头。艾西礼在病房里陪床了一个月,也见识到了莉莉玛莲在军部的名声,几乎每天都有送花的人,有的是亲自送,有的是署名,花束大多是红玫瑰,卡片上无一例外地写着:致莉莉玛莲。   有的可能还是夏德里安的同僚,卡片里夹杂着几句打趣的话,有的笑话他老马失蹄,有的祝他早日康复,约酒的,打听他情感状况的,还有的人知道点内情,非常直白地在信里问他什么时候“和上将家的小子结婚”。   有个隔壁病房的伤员,据纳尔齐斯说是机动局的后辈,刚开始执行任务没多久,如果说莉莉玛莲在军部只是一个代号,那么在机动局就是活的传奇。隔壁病房的小子受的伤挺重,一开始完全下不了床,听说莉莉玛莲就在隔壁,爬着也要过来一睹尊容,堪称医学奇迹,结果见了一眼本人后大惊失色:“莉莉玛莲是男的?”   大惊失色后又惊为天人:“还有人能长成这样?”   纳尔齐斯在旁边拽艾西礼:“弗拉基米尔,他是伤员,医院不能打人。”   艾西礼面无表情地将门关上。   艾西礼每天都会买一束玫瑰放在夏德里安的床头,已经进入六月,天气逐渐炎热,军部医院位于地下,基本照不到什么阳光,不过某些角落偶尔会有光线投进来,有时艾西礼去走廊对面接水,看到这些阳光就会停下来,有片刻的出神。   有一天阳光特别好,亮得像金子,半个走廊都因此堂皇不少。艾西礼站在走廊上看了片刻,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他:“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回头,看到纳尔齐斯,对方走过来,朝他笑了笑,说:“跟你说个事情,别激动。”   艾西礼:“怎么了?”   纳尔齐斯:“弗朗西斯科醒了。”   病房门几乎是被艾西礼撞开的,他跌跌撞撞地栽进来,“老师!”   夏德里安在床上扭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弗拉基米尔。”他叫了他一声。   然后以一种很悠长的语调讲:“怎么哭啦。”   “弗拉基米尔?”有人拍了拍艾西礼的肩,“……你怎么了?”   艾西礼睁开眼,看到病床上昏迷的夏德里安。   ……是梦。   “没事。”艾西礼撑着头坐起来,“我睡着了?”   纳尔齐斯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没事吧?”   艾西礼下意识抹了把脸,手里一片湿。   “我操,你怎么哭了?”林连雀大惊小怪地从纳尔齐斯身后探出来,“我的妈,不是说没事了吗?不会是夏德里安要死了吧?”   纳尔齐斯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你赶紧闭嘴。”   “我刚刚梦到老师了。”艾西礼说,接着他看向林连雀,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林连雀缩着身子吸气,“我可是有财神爷傍身,福大命大,说不定我一来夏德里安这货就醒了呢——我操!他真的醒了!”   艾西礼下意识转过头看去,只见病床上的夏德里安真的睁开了眼。   他顿了顿,探身过去,在夏德里安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对林连雀说:“快滚。”   林连雀:“我滚什么滚?”   “我在对我的梦说话。”艾西礼道,“快滚。”   林连雀不可能出现在军部,眼前的场景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还在做梦。   梦中的林连雀叹了口气,说:“我说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声音渐渐远去,艾西礼再一次睁开了眼。   病床上,夏德里安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   艾西礼:“……”   他受够了。   或许是之前在实验室注射的集中注意力的药的后遗症,他最近频繁地做梦,梦中梦彼此重叠,每一个梦都以夏德里安的苏醒为开始,以艾西礼的梦醒为结束,他像是行走在无数万花筒打破后的玻璃碎片中,冰冷刺骨,鲜血淋漓,但每一个锋利的边缘又都闪烁着如此令人沉醉的光影。   数日来这样的梦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梦里夏德里安一次次醒来,梦醒后却依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艾西礼终于受不了了,像个少年那样大吼道:“能不能滚?!滚——!!!”   “我不能活在梦里!我不能!”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做!我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美梦里!我必须活着!我只有活着!”   他自己把自己说岔了气,满脸通红地咳嗽两声,最后蹲在地上,把手插进头发里,抱着头,以一种咬牙切齿的声腔说:“……醒。”   “……马上醒。”   “……弗拉基米尔·艾西礼,你给我马上醒过来,你不能再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夏德里安开口,以一种非常虚弱的嗓音说:“……谁给你扎的头发?丑死了。”   艾西礼闭着眼,没说话,突然房间门被推开,纳尔齐斯进来,看到床上的夏德里安,震惊道:“弗朗西斯科?你醒了?!”   夏德里安努力抬起手,声音很小,指着蹲在地上的艾西礼,缓了缓,说:“扇他。”   纳尔齐斯和艾西礼一同震惊抬头,纳尔齐斯率先道:“你疯了?”   “……你扇不扇。”夏德里安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完又看向艾西礼,“你敢躲试试。”   纳尔齐斯看起来有点纠结,又有点心动,最后犹犹豫豫地抬手,在艾西礼脸上拍了拍。   夏德里安看起来被他气得又要晕过去,“……你倒是使劲啊你个庸医!”   这次没等纳尔齐斯抬手,艾西礼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地一声,非常清脆,用了很大的力。   很疼。   不是梦。   夏德里安看起来松了口气,对艾西礼说:“醒了没?”   艾西礼怔怔地看着他,“……醒了。”   “你醒了,我也醒了。”夏德里安现在说一句话就要喘两下,缓缓道:“这不是梦。”   艾西礼以一种梦游般的神色走到床边,握住了夏德里安的手。   “让你久等。”夏德里安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回来了。”   纳尔齐斯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片刻后,艾西礼从房间里出来,眼角有点红,他说:“需要叫医生过来。”   “好。”纳尔齐斯点点头,转身就走。   走出两步,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下。   艾西礼头上的发带被重新绑过,估计是哪个手抖的绑的,乱七八糟的一团,比以前更丑了。   夏德里安醒来的头一个月根本没法动弹,他时睡时醒,醒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力气说话,躺在床上听艾西礼给他念诗和小说。有时候纳尔齐斯也过来坐坐,把他昏迷期间的大小事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他没有艾西礼念诗的闲情逸致,自己唱半天独角戏,对面也不吭声,难免觉得无聊,最后干脆拿了一捆毛线过来——这是林连雀教他的手艺,坐在病房里开始织围巾。   一个月后夏德里安终于能从床上坐起来,纳尔齐斯把一条织好的大红围脖包在他头上,据说这是广州的一个什么养伤传统,“叫坐月子。”纳尔齐斯说,“这个时候头不能受凉。”   “……现在是七月份。”夏德里安靠在床上撑着眼皮,半死不活地说:“你是要热死我吗。”   纳尔齐斯:“你要是死了的话,给我多少遗产?”   “我在莱赫的一套房产送你。”夏德里安信口道,“那房子从门口到地下室埋了数不清的炸弹,你住进去天天都能有烟花看。”   “你就是在那中了埋伏吧?”纳尔齐斯了然,“当时你被送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军部打劫了哪个屠宰场,你被炸得那叫一个东一块西一块,就差论斤秤着卖了。”   夏德里安:“你没让我家小孩看见吧?”   “放心。”纳尔齐斯道,“把你拼好了才叫他来的。”   夏德里安顶着红围脖点了点头,看起来有点犯困,纳尔齐斯看他这幅样子,不禁道:“弗拉基米尔完全顶得住,你没必要这么避着他。”   “废话,他当然顶得住。”夏德里安想也不想地道,“他可是我教出来的。”   纳尔齐斯:“那你这是操得什么心?”   “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夏德里安道,“你有什么意见?”   纳尔齐斯:“行,很行,我没意见。”   “其实也有别的考虑。”夏德里安又道,“我怕他见我那么血淋淋的样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以后上床的时候要是阳|痿了可怎么办。”   纳尔齐斯:“我信你这句话还不如信你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夏德里安有气无力地乐了一下。   片刻后,他又说:“我其实想过,弗拉基米尔不会一直留在研究院,以他的身份,将来要面对的事会有很多,那些事将会很庞大,也很残忍。”   纳尔齐斯:“所以?”   “他有很多需要背负的东西,以后可能会睡不好。”夏德里安道,“所以我希望他在回忆我的时候,别做太多噩梦。”   “我提醒你一下。”纳尔齐斯道,“作为弗拉基米尔曾经的心理咨询师,他从第一次见到你之后就开始做梦了。”   “那不能叫噩梦。”夏德里安纠正他,“那叫春|梦,你个庸医。”   纳尔齐斯说不过他,干脆开始动手,把夏德里安头上的围脖打了个蝴蝶结。   打完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挺好看。”   “好看你大爷。”夏德里安顶着蝴蝶结掀了掀眼皮,“等我好了你给我等着。”   “我说真的,是真好看。”纳尔齐斯左看右看,身后传来一声门响,是艾西礼,“弗拉基米尔。”纳尔齐斯招呼道,“你看,好不好看?”   艾西礼走过来,盯着夏德里安认真地看了片刻,说:“很好看。”   “先别说我好不好看。”夏德里安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扎头发?”他看着艾西礼的发型,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你这也太丑了。”   “有吗?”纳尔齐斯看着艾西礼的半长发,“我觉得挺好的啊。”   “您不喜欢吗?”艾西礼问。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招招手让他过来,艾西礼很听话地坐到床边,背对着他。   夏德里安把他的发带解开,将头发梳通,给他重新系好。   系完之后他在艾西礼头顶抽了一下,说:“又偷我的发带用。”   他的手现在没什么力气,艾西礼被抽得偏了一下头,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夏德里安身体还没痊愈,手抖得跟什么似的,颤颤巍巍勉强给艾西礼系上发带,打量几眼,眼一闭又躺了回去,“我要睡了,你俩快滚。”   纳尔齐斯看了看艾西礼的发型,发带根本没系紧,散出来的头发东一绺西一绺,像一根刚风中凌乱的拖把。   “知道你手抖,扎头发也扎得丑。”他看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的夏德里安,一针见血道,“但你也不用这么快就逃避现实吧,好歹演一下。”   夏德里安闭着眼道:“演不了一点,快滚。”   艾西礼没忍住,笑了,在夏德里安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那就等您好起来,给我剪回原来的发型。”   夏德里安睁开一只眼,“你是穷得连理发店都去不了了吗?”   纳尔齐斯听不下去了,这什么人啊,“弗朗西斯科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嗯,特别穷。”艾西礼点点头,“等您好起来养我呢。”   纳尔齐斯:“……”   “好好好,我滚,我滚。”他说着就往外走,“你俩慢聊,慢聊。”   等到夏德里安终于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开始康复训练,他相当能忍疼,也恢复得相当快,没过多久就克服了手抖的毛病,接着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艾西礼剪头发,“想要个什么发型?”夏德里安有模有样地拿着一把理发刀,在手里转过一圈,“全剃了怎么样?”   艾西礼:“好。”   “行,那就全剃了。”夏德里安说完就开始动手,他估计是在任务里扮演过理发师之类的角色,手艺看起来很是那么回事,金发在他手中簌簌掉落,很快就形成了新的轮廓。   最后他把一面镜子递给艾西礼,“看看怎么样。”   艾西礼接过,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愣了愣,夏德里安并没有真的给他剃个秃头,也没有剪回他曾经的发型,艾西礼之前的短发由专门的理发师打理,有种学者的雅致。如今夏德里安给他剪的头发更短了些,看着很利落,配合眉眼的轮廓,显得有些冷峻。   “很好看。”艾西礼转头看着夏德里安,“谢谢您。”   夏德里安也觉得挺不错,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现在又是我家的帅小孩了。”   艾西礼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问:“您为什么给我剪这个发型?”   “这个样子更适合军队。”夏德里安说:“你顶着这个头进去,看着就不好惹,能省不少事。”   艾西礼顿了一下,说:“您知道了。”   “我都醒了几个月了,再不知道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用在机动局混了。”夏德里安懒洋洋道,“什么时候走?”   艾西礼:“您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吗?”   “当然知道。”夏德里安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但你还是应当亲口告诉我。”   艾西礼和他对视,然后说:   “老师,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去边境。”   “嗯哼。”夏德里安听完点头,“去军队之后收着点,别跟在家跟我打架似的,那会出人命。你进去之后估计是军医,看谁不顺眼等开药的时候再治他,那个比打架好玩。”   艾西礼:“知道了。”   “别的也没什么了。”夏德里安想了想,又说:“要是有什么好看的子弹壳之类的,给我带回来点。”   艾西礼:“记住了。”   夏德里安把该说的话说完,将理发剪收回工具包,重新坐到床上,他拍拍枕头,问:“现在才下午两点,一起睡会儿?”   艾西礼没动,他盯着夏德里安的小腿——从病号服的裤管中露出来,腿里面打了钢钉,还缠着纱布,一路向下到足踝,最后是脚掌。   夏德里安的左脚掌镶嵌着一块铁。   原本铁的颜色很暗,因为夏德里安喜欢光脚踩烟的缘故,铁皮上有着火烧的痕迹。大概之前抢救手术的时候换了新的,应该是什么新型合金,泛着乌金色的光。   “别看了。”夏德里安道,“再看我就受不了了,我现在这身体禁不起折腾。”   “老师。”艾西礼突然叫他。   夏德里安看他一眼就明了,“想干什么?”   艾西礼打开工具包,从里面拿出一把刻刀。   他看着夏德里安,问:“我能在您的脚掌纹一朵玫瑰么?”   夏德里安愣了愣,然后笑了。   他拉长了声音,用一种非常纵容的语调说:“准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六年 (七)   夏德里安养伤需要的时间不短,估计直到艾西礼离开慕德兰之前,他都没法出院。   养伤的日子闲极无聊,夏德里安把之前送花附带的卡片全都拆出来,让艾西礼一张张念给他听,念到其中一张的时候,艾西礼顿了顿。   夏德里安:“继续啊,怎么了?”   艾西礼最终没念出来,把卡片递给夏德里安。   只见上面写着——“你什么时候和上将家的小子结婚?”   夏德里安看完啧啧有声,“一个个都是老光棍,怎么就惦记我。”说完看向艾西礼,他眼尖,一眼就看出来小孩的耳根有点红。   夏德里安笑了,很难说那是一个恶趣味还是情真意切的笑,他慢条斯理道:“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立刻应了一声:“老师。”   “今天太阳挺好。”夏德里安道,“我们现在去结个婚?”   艾西礼听完差点没站稳,夏德里安大笑着把他拉出门,速度之快压根容不得年轻人反驳,他们一路从地下医院跑上楼,无视了医生关于夏德里安现在还不能出院的大呼小叫,最后夏德里安把他拽到一个拐角处的电梯,将人推进去,一拍按钮,电梯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走。   艾西礼这才发现,夏德里安一路都光着脚,他的拖鞋在半路跑掉了,或者出门的时候压根没穿,脚底的金属踩在地面上,清脆有声。   他知道,那里有一朵玫瑰。   夏德里安还在笑,边笑边说:“刚好你还没去过机动局,我应该跟你说过‘衣柜’……”   艾西礼没等他说完,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呦呵。”夏德里安笑眯眯地贴过去,两人额头相碰,“这么主动,是不是不想穿婚纱?我跟你说,‘衣柜’里肯定有你的尺码,别想逃。”   艾西礼:“您让我穿什么都行。”   夏德里安:“我觉得你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艾西礼:“那也可以。”   夏德里安:“你应该说,‘老师,我绝对不会在除你之外的人面前什么都不穿’。”   艾西礼:“老师,我绝对不会在除您之外的人面前什么都不穿。”   夏德里安满意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   这部电梯在军部大楼很偏僻的一个角落,知道它的人不多,有权限使用它的人更少,电梯门外是一条走廊,墙上包着海绵,隔音程度很高。   夏德里安拉着艾西礼往里走,走到一扇门前,他直接推开,“到了。”   艾西礼:“这里不上锁吗?”   “没必要。”夏德里安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没什么人知道这里,知道的一般也都不太敢进来。”   “这里就是‘衣柜’。”   和“衣柜”这个词通常给人的印象不同,房间里没什么气味,不柔软也不温暖,白色吊灯,白色墙壁,青白色的大理石地面,还有一面精度极高的大镜子,乍一看简直像是第二个自己出现在房间里,几乎有点瘆人。   房间很宽阔,放满了巨大的铁皮柜,像一道道森严铁壁。   夏德里安显得对这里很熟悉,在铁柜之间穿梭,走到很深的地方的时候,艾西礼往回看了看,几乎有种两边的柜子在不断挤压自己的错觉。   他问:“老师,这里是放衣服的地方吗?”   “确切来说,这里放的是机动局的执行装备。”夏德里安走到一排柜子前,拉开其中一只,“我记得这里放着不少婚服……有了!”   柜子被拉开的时候,如同春日火车猛地驶出隧道,鲜艳的色彩在一瞬间炸开。   柜子里面是两排长长的横轴,挂着许多衣架,架子上全是衣服,大多数是长裙,蕾丝、雪纺、厚缎、珍珠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东方丝绸,有的雅致有的奢华。如果说之前这里是铜墙铁壁,那么此时此刻就像有人在墙壁上泼了一桶油漆,立刻变得绚烂起来。   夏德里安从中抽出一件塔夫绸的一字肩白裙,“这一件我在查理曼穿过,那时有位大使的千金收到了谋杀威胁,我就顶替她去参加了一场假婚礼。”   接着是一条极其重工的蕾丝婚纱,带着长长的拖尾,“这一件是白金汉的一位公爵后裔穿过的,我当时觉得样子很好看,回来想让局里仿一件,被裁缝追着骂了三个月……”   然后是一件淡蓝色的宫廷套裙,“这个是莱赫的款,那边不流行结婚穿白色,我当时带过去的白婚纱没法用,赶时间裁了一条窗帘做的……”   艾西礼跟在夏德里安身后,从对方手中不断接过裙子,再看着他抽出一条新的,裙摆从柜子中流淌出来,像抽出一封封书信,每一封信都记录着夏德里安的一场过往——有时候婚纱有裙撑,裙子底下贴挂的装备足够让他变成一座移动军火库;有时候婚纱是贴身的,只能在发型上下功夫,盘得好的发髻足以在里面藏两把枪;有时候他上一秒还和任务目标在祭坛前宣誓婚约,下一秒就抽出枪将对方爆头,爆头的时候动作还得足够灵敏,避免衣服上沾到血,否则机动局的裁缝又会对他喊打喊杀;有时候他刚刚执行完上一场任务就得赶赴下一场,车座放不下这么大的裙摆,干脆开着车门一路疾驰,巨大的白纱拖尾在公路上随风飘荡……   夏德里安在衣架之间穿梭,不断给艾西礼讲起某件衣服的趣事,艾西礼跟在他身后,肩膀碰过工艺各异的礼服袖子,像是和许多人擦肩而过,几乎有种置身于城堡剧院后台的错觉——金色光影在帘幕之间闪烁,演员们嬉笑着走下台来,芭蕾舞者的硬底鞋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定妆用的细粉漂浮在空气中,赶场的首席们不断将演出服抛给助手,水钻掉了满地,前台隐约传来幕间时交响乐团演奏的过场曲……   “弗拉基米尔。”艾西礼听到夏德里安在叫他。   “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说,“你喜欢哪一条?”   艾西礼斟酌了片刻,问:“是我穿吗?”   “那得看你能不能穿上。”夏德里安道,“我们身材相似,有的衣服你肯定能穿上,要是穿不上……”他四下看了看,走到旁边又拉开一扇柜子,里面挂满了五花八门的束腰,有的上边还挂着铃铛。   艾西礼看了看那些束腰,道:“老师,这些衣料好像都很薄。”   夏德里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啊年轻人。”   艾西礼:“我的意思是,穿它们不会冷吗?”   “还行。”夏德里安笑道,“西大陆五国除了叶尼涅,别的地方气温都还好,没那么冷,我不怎么去叶尼涅,像慕德兰这样的地方,即使下雪,气温差不多也在零上。”   艾西礼想了想,觉得老师说得很对。   他左看右看,最后挑了一条非常简洁的白裙,遗憾的是他真的穿不上,夏德里安找了个束腰帮他系,勒到一半,艾西礼有点犹豫地开口:“老师,我想吐。”   “忍着。”夏德里安的手从后边穿过来,有点抖,不知道是又缺血了还是在憋笑,“我跟你说你挑的这一条我还真没穿过,但是纳尔齐斯好像穿过……”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肺已经挤到了喉咙口,“……老师,我能不穿了吗?”   “别呀,再加把劲。”夏德里安兴致勃勃的样子跟替新娘梳妆的陪嫁嬷嬷似的,“公主殿下加油加油,穿上它你就可以嫁给心上人啦!”   在眼前一黑又一黑的窒息感中,艾西礼终于把婚纱套在了身上。   他不太敢看镜子,犹豫着问夏德里安:“……怎么样?”   迎接他的是夏德里安的狂笑。   这人笑得看起来仿佛要拿头撞墙,艾西礼从脸红到脖子根,神情说不上是无奈还是窘迫,“不好看吗?”   “其实不看发型的话是很好看的。”夏德里安笑得抹眼泪,一边说话一边乐,“早知道就不急着给你剪头了,你现在就像是军营里输了牌被迫给所有人跳艳舞的……”   艾西礼现在的头型实在是很凌厉,穿上婚纱后显得极不协调,像个一身正气的精神病,会在新婚夜跟你掰手腕掰通宵的那种。   “算了,等你回来头发留长之后再穿吧。”夏德里安笑个半死,帮艾西礼把衣服脱下来,束腰取下来的那一刻,艾西礼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错位了。   “太吃苦了。”他喘了口气道,“您平时就穿这种东西吗?”   “机动局有专门的训练。”夏德里安道,“这和跳芭蕾要穿足尖鞋一样,都属于特殊装备。”   他说着从衣架中拉出一件鱼骨束腰,脱下病号服,非常熟练地穿上,反手扣上暗扣,最后将丝带打结。   束腰精工细造,勒在他身上像一件艺术品,几乎将人物化到了一种极致,但夏德里安穿衣的动作并不显得媚态,反而干脆利落,衣服对他来说是枪、匕首、毒药以及一切可以用作武装的杀器。他武装自己,像狮子在厮杀之前磨砺爪牙,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张力。   此时地板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礼服裙,夏德里安将长发从后背勾出来,对艾西礼笑笑,说:“弗拉基米尔,你来挑一件吧。”   艾西礼:“我来挑?”   夏德里安嗯了一声,“你来挑,我来穿。”   “那。”艾西礼问他,“您能不穿这件束腰吗?”   夏德里安挑眉,“可以,但是这样有的衣服我就穿不上了。”   艾西礼:“这东西穿上太难受了,您的身体还没恢复。”   夏德里安笑笑,“行。”   接着大步走到艾西礼面前,转过身,“你帮我脱。”   艾西礼:“好。”   他垂着眼,将丝带解开,一点点扯松,又将暗扣打开。   夏德里安手术后的缝合线慢慢从布料中蜿蜒出来。   艾西礼动作不停,慢慢将束腰解下——他卸下他的枪,承受他的匕首,吞下他的毒药,然后从地上捡起夏德里安的病号服,披在对方身上,又一个个扣上纽扣。   最后他说:“老师,房间里冷。”   夏德里安:“情话挺动听,但现在是八月,小朋友,帝大估计有一半的人都在湖里裸泳。”   艾西礼噎了噎,只好说:“老师,这些衣服我都不想看您穿。”   夏德里安:“那你想看什么?”   “您穿上它们的时候,都是莉莉玛莲。”艾西礼说,“我只想看您自己。”   他说:“弗朗西斯科,我只想看你。”   夏德里安下意识又想说点煞风景的鬼话,但他忍住了。   忍了又忍,还是问:“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看了什么爱情小说?”   艾西礼:“?”   夏德里安:“你这台词这氛围,可以去城堡剧院演爱情剧了。”   艾西礼:“。”   夏德里安忍不住笑道:“其实这些都在机动局的培训范围内,什么营造吊桥效应的方法或者产生暧昧错觉的手段,爱情是可以人为制造的,我当年这门课可是拿了第一。”   他说着拍了拍艾西礼的肩,“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弗拉基米尔。”   “老师。”艾西礼忍不住道:“您怎么知道我现在说的是真心话,万一我在撒谎呢。”   “哦。”夏德里安爱怜地看着他,说:“我当年在测谎课上的成绩也是第一。”   艾西礼:“我生气了。”   “太假了。”夏德里安戳穿他,“现在就算是倒数第一也能看得出来你在撒谎。”   “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夏德里安想了想,最后走到一扇柜门前,拉开。   里面是一大排礼服,夏德里安在其中翻拣,最后找出一件套装,看得出剪裁很精良,“这件衣服我之前穿过,不过不是作为莉莉玛莲穿的。”夏德里安笑了笑,“只是作为我自己。”   他说着取下防尘袋,艾西礼敏锐地发现裤脚上有血迹,“任务中沾上的,洗不掉。”夏德里安注意到他的目光,“那是我为数不多不用成为莉莉玛莲的任务。”   他说完开始换衣服,直到扣上最后一个袖口,“怎么样?”   艾西礼打量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这件衣服好像在哪见过。”   “你确实见过。”夏德里安道,“那应该是你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我。”   “你那个时候抱着一盆花,蹲在一个角落里,睡得可香了。”   “我差一点就把你从管家眼皮子底下偷了出来。”   艾西礼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您穿这件衣服很好看。”   “我穿什么都好看,不穿更好看。”夏德里安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走吧爱人,咱们去结婚!”   他说完又从衣柜中找出一套礼服,不由分说将艾西礼扒光后迅速换上,接着一脚踹开门,拉着年轻人跑进走廊。他们坐电梯一路往下,一路都在接吻,最后一直下到地下室——不是地下医院,而是地下停车场,刚好有一辆非常拉风的敞篷刚刚熄火,夏德里安上前敲敲车窗,“朋友,车子征用一下!”   “莉莉玛莲?”车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干什么?”   夏德里安拎猫一样把人拎出来,示意艾西礼赶紧上去开车,然后在排气管的轰鸣中留下一句,“紧急任务!”   “老大你什么任务要开这种车啊?!”   “最高等级!”夏德里安扯着嗓子说,“人生头号大事!”   他们开着这辆拉风至极的车一路疾驰,在如今的慕德兰,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胆大包天了,但他们都毫无顾忌,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下接吻,他们一路驶进选帝侯大街,夏日的苹果树浓绿成荫,夏德里安看着路边吃惊的学生,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朝对方抛了个飞吻,接着被艾西礼一把拽过去,堵上嘴唇。   “别急。”夏德里安捏了捏艾西礼的肩膀,对路边看得呆住的学生说,“你是音乐学院的吧?来一只曲子听听!”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学生张着嘴点了点头,打开手中的小提琴盒,鬼使神差地开始演奏《婚礼进行曲》。   艾西礼问:“老师,我们去新圣堂吗?”   “先不去新圣堂,那边的神职人员看到我们估计会晕过去。”夏德里安道,“先去抢个主婚人!”   片刻后,远东饭店门口。   纳尔齐斯像个面粉口袋似的被夏德里安扛了出来。   “夏德里安有你这么打劫的吗?!啊?!”楼上一扇窗户猛地被推开,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是只穿着衬衫的林连雀,领带乱七八糟地挂在脖子上,怒骂道:“你他大爷的讲不讲武德?!”   纳尔齐斯看起来在努力平心静气,他用一种非常和缓的语气对夏德里安讲:“你现在是病患,我不揍你。”   潜台词是等你好了你给我等着。   夏德里安把他扔到车后座,一只腿踩在椅背上,用一种拽上天的语气说,“我今天可不是病患。”   纳尔齐斯:“那你是什么?”   夏德里安变魔术似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白纱——那是婚礼的头纱。   他把白纱戴在头上,自我介绍道:“神甫你好,我是新郎。”   楼上的林连雀惊呆了,下意识拎起拖鞋就从窗口跳了下来,一头摔在车里,气都没喘匀,爬起来就道:“我操加我一个!这个热闹我一定要看!啊不,这个喜酒我一定要喝!”   夏德里安:“记得随礼金。”   “可以可以,没有问题!”林连雀扒拉着艾西礼的肩膀,“你牛啊兄弟!把夏德里安搞到手你太牛逼了!白鹭酒馆给你当陪嫁够不够?咱娘家可不能磕碜!”   纳尔齐斯靠在后座椅背上,努力维持的心平气和在一瞬间消散,翻了个白眼道:“主婚一次八千金币,不还价谢谢。”   夏德里安看向艾西礼:“拿钱。”   艾西礼看向林连雀:“拿钱。”   林连雀又看向纳尔齐斯,“媳妇儿,钱。”   纳尔齐斯:“……”   什么叫自产自销,这就叫自产自销自掏腰包,纳尔齐斯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他们一路把车开到新圣堂,包下玫瑰厅,纳尔齐斯穿着远东饭店的睡袍站在祭坛前,在兜里左掏右掏,找出一串念珠,林连雀坐在台下,努力整理衬衫领子,他穿着拖鞋,下半身只有一条花裤衩。   夏德里安和艾西礼在祭坛两边站好,纳尔齐斯清清嗓子,说:“请问你们是否愿意成为伴侣,无论对方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后边忘了。”   夏德里安:“你这八千块可真奸商啊,你的神不会惩罚你吗?”   “你就别那么多穷讲究了,圣廷要是知道我给俩男的主婚我肯定得被判监禁。”纳尔齐斯叹了口气,挥挥手道:“总之就那什么,誓词省略,神不会管,帝国法律去他的,你俩就说愿不愿意?”   夏德里安:“愿意。”   艾西礼:“我愿意。”   纳尔齐斯又叹了口气,转动手里的念珠,宣布道:“在帝国法律、世俗道德和圣廷信仰的范围之外,我宣布你们成为各自的主人,成为彼此的伴侣。”   在荒诞中,在所有的常规之外,在刹那的眩晕、狂喜和蛮不讲理之下,新人们接吻了。   “好!”台下的林连雀大声鼓掌,“祝你们百年好合,断子绝孙!”   新郎们一吻结束,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夏德里安的红发猖獗如杀人放火,美得混账又堂皇。   选帝侯大街的钟楼被敲响,街上传来不知名的喧哗,纳尔齐斯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有一台留声机,“按照帝国传统,你们应该先出门接受亲朋好友的道贺,然后前往宴席,在宴会中心跳一支舞,接着开车去火车站,选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度蜜月。”   他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盘上,“条件有限,搞不了那么繁琐的流程,你们就跳一支舞吧。”   说完,他放下唱针,旋律传了出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保持安静。”纳尔齐斯退开几步,仪态突然变得像宫宴上的管家。   他优雅而不失庄严地宣布:“有请新郎们来跳第一支舞。”   留声机刚刚传出第一个音,艾西礼就听出了这首歌。   是《莉莉玛莲》。   他和夏德里安在这支旋律里共舞过成百上千次,虽然此时门外钟声阵阵,几乎盖过了留声机的声音,但夏德里安还是无比自然地接过他的手,只一次呼吸交换,他们就踩上了准确的节拍。   新郎们在无比盛大的阳光中旋转。   “他俩以后估计是没机会一起出任务了。”纳尔齐斯在林连雀的身边坐下,说。   林连雀:“因为弗拉基米尔要去边境了?”   “不是。”纳尔齐斯看着起舞中的两个人,评价道:“他们在一块太容易暴露了,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是多年的情人。”   “我说句公道话。”林连雀道,“只要夏德里安想,他看谁的眼神都可以像是看情人。”   “你说的那是莉莉玛莲。”纳尔齐斯温和地纠正他,“不是弗朗西斯科。”   一舞结束,余音回荡在玫瑰厅中。   艾西礼看着夏德里安,有些出神地想,从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遇,已经过去六年了。   六年不长也不短,好像从初识才刚刚过去一瞬,但即使是二十多年前那场卷入整个大陆的大战,从各国正式宣战到结束,也只有三年而已。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玫瑰厅,那时夏德里安醉醺醺地问他:您觉得我怎么样?   此时夏德里安把红发挽起来,很自然地对他说:“晚上去萨赫咖啡馆怎么样?”   艾西礼望着他,点头说:“好。”   他们从圣堂里出来,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夏德里安懒得管,他今天结婚,有权休假。许多人都在往国会大楼的方向走,萨赫咖啡馆的位置和国会大楼相反,夏德里安拉着艾西礼,旁边跟着纳尔齐斯和林连雀,他们和所有人背道而驰。   到咖啡馆坐下,艾西礼叫过侍者点单,侍者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们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艾西礼报出一长串菜名,侍者愣了愣,而后道:“抱歉先生,本店无法提供这么多菜品。”   “今天生意这么好?”林连雀道,“要不去我那吃算了。”   “不是先生。”侍者答道,“您没听说政府发布的消息吗?本店好多工作人员都跑去国会大楼听动员演讲了。”   四人都是一愣,纳尔齐斯和夏德里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纳尔齐斯道:“那先来四杯葡萄酒吧。”   侍者退下,夏德里安若有所思,“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天了。”   林连雀:“什么意思?”   “我之前在莱赫遇到了点事。”夏德里安轻描淡写,“导致意外发生的一个根本原因,是原内阁大臣拉尔夫叛逃到了莱赫。”   林连雀脱口而出:“这种事你也能说?”   “无所谓,反正两国已经到了什么脏水都可以互泼的阶段。”夏德里安道,“你刚刚听到钟楼传来的钟声没?”   林连雀:“听了一耳朵,它不是经常敲吗?”   艾西礼意识到了一件事,“它是不是响了十三下?”   林连雀:“没注意,怎么?”   “在帝国,选帝侯大街的钟楼如果在非整点的时间敲响,那么每一道钟声都有意义。”艾西礼沉默了一下,说:   “十三道钟声,意味着战争。”   林连雀一下子明白过来。   纳尔齐斯叫了一声:“弗朗西斯科。”   “我知道。”夏德里安嗯了一声,道:“战争开始了。”   “帝国与莱赫的战争。”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鸷鸟之疾   战争开始后,艾西礼立刻收到了军队的召集令,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前线。   夏德里安没送他,应该说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送别”这种事,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艾西礼尝试过诸如此类的行为,但夏德里安太过来无影去无踪,艾西礼有时也拿不准对方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因此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就放弃了。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像一个故事,只需享受其中的美好情节,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不重要。   告别的前一夜,艾西礼在拉灭床头灯之前看着夏德里安,叫了一声:“老师。”   夏德里安已经快睡着了,迷迷瞪瞪地应道:“怎么?”   艾西礼:“您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夏德里安打了个呵欠,故作正式地喊他,语气很朦胧:“艾西礼军医官。”   艾西礼被他喊得抖了抖。   夏德里安困得眼都睁不开也不耽误他调戏小孩:“我想说我真的很困,军医官阁下今晚就别搞什么身体检查了……”   艾西礼只得又叫了一声:“老师。”   艾西礼叫“老师”的场合有时很微妙,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称呼是一种珍重的敬称,有的时候是情|趣,还有的情况下,它其实是一种撒娇。   夏德里安没说话,片刻后伸手往床头柜里掏了掏,拿出一根雪茄,娴熟地剪开。   艾西礼下意识从自己这一侧的柜子里掏出火柴和雪松木片,划着后点燃,他做这事做得太顺手,等他反应过来,夏德里安已经吐出了第一口烟。   艾西礼忍不住道:“老师,您现在的身体——”   夏德里安没等他说完,伸手把他的下巴捏过来,嘴对嘴喂了他一口烟。   艾西礼闻惯了烟味,自己却不会抽,夏德里安微凉的嘴唇堵上来,烟雾在他们口中辗转,又从唇边溢走,艾西礼满嘴都是玫瑰的味道,呛得他想要咳嗽,夏德里安捏住他的后颈,一路从脊椎顺下去,替他捋平这一口气。   待艾西礼全然放松下来,把夏德里安渡给他的烟吃透了,夏德里安才慢悠悠撒手,重新靠回床上。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靠在枕头上,看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说:“关灯。”   艾西礼伸手将灯关上,房间中陷入黑暗,只有夏德里安唇边的一点火星。   他们谁也没说话,艾西礼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睁着眼,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夏德里安开口道:“弗拉基米尔。”   “你就要去见识战争了。”   说完这句话夏德里安摁灭烟,跟摁下开关一样倒头就睡,他是真的睡着了,艾西礼也不好再叫醒他。   那之后艾西礼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夏德里安这句话应该有某种暗示,而他尚不能全然理解。   “你就要去见识战争了”——是担心战场会对他造成什么冲击吗?   不,以夏德里安的为人,这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艾西礼出生在和平年代,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真实的战场毫无准备。   比如现在。   “艾西礼,呕——帮帮忙。”帐篷里,一名和艾西礼打扮相似的军医官正抱着一只铁桶狂吐,“呕——我不行了,外面的伤员还等着,二号帐篷,呕——”   “稍等。”艾西礼正在给一名伤员进行缝合,他麻利地将最后一段线头打结,对伤员说:“去一号帐篷领消炎药,一周内不要沾水,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伤员道谢后离开,艾西礼迅速将医药箱收拾好,问旁边抱着桶狂吐的同僚:“怎么回事?”   “二号帐篷,快、快去,那个是重度烧伤……”同僚吐得腿脚发软,“我我我我这辈子都不要吃烤肉了……”   艾西礼拎着药箱就往外走,帐篷外尘土漫天,不远处正传来隆隆炮声,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炸得飞沙走石。   艾西礼来不及多看一眼远处战况,大步走进二号帐篷。   撩开帘子,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奇异的焦糊味,艾西礼换上一双新的消毒手套,走到味道的发源地——那是一张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个正在呻吟的士兵。   旁边的护士是个刚调来的少年,正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艾西礼后跟看到救星似的松了口气:“艾西礼先生!”   士兵的衣服被剪开,已经做过简单的止血处理,艾西礼迅速查看了他的伤势,从药箱里拿出手术刀,“我先把创面切开,准备清创。”   少年忙不迭点头。   烧伤处理很复杂,过程中不断有灼热的大风将帐篷帘子吹开,地面和帐篷顶在炮火中震动。少年看着水盆中处理下来的碎肉,拼命忍住胃中涌上来的酸水,最后艾西礼对他说:“可以了,接下来交给我。”   少年立刻跑出帐篷,趴在外面吐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艾西礼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拎着医药箱和沾了血的白大褂,“伤员这段时间的情况会比较危险,注意感染反应,可能要截肢。”   少年赶紧应了,下一秒,几只担架从他们身边匆匆抬过,尾随的军医官朝他们这个方向大喊:“艾西礼!快快快!过来帮忙!”   艾西礼来不及再说什么,迅速走进旁边的医疗帐篷中。   直到当夜十二点,艾西礼终于做完最后一台紧急手术。   将消毒手套摘下来的时候,即使是他,眼前也有些发黑。   “多亏了你。”和他同台的是一名年近四十的军医官,拍拍他的肩,递给他一瓶营养液,“整个医疗营大部分都是没经历过战争的新人,哪怕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在战场这种地方,还是会不一样。”   艾西礼慢慢将营养液喝完,说:“战场确实很不一样。”   “别想太多。”年长的军医官语气温和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去补充点营养,然后尽快睡一觉,明天可能会更忙。”   艾西礼:“您觉得形势会加剧?”   年长的军医官经历过上一场战争,偶尔闲聊时会讲一些对战局的判断,往往很准确,“应该是这样,虽然今天营里的伤员数量增加了很多,但还不到完全超负荷的程度,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形势可能会越来越严峻。”   军医官顿了顿,又说:“毕竟我们面对的是华什纳防线,号称西大陆最强悍的防御工事,想要攻破它,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抓紧时间休息吧,能睡个整觉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明白了。”艾西礼将空瓶扔进垃圾桶,语气很平静:“那就姑且祝我们今夜还能睡个好觉。”   说完他朝年长者点了点头,“晚安前辈。”   艾西礼回到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个帐篷搭起来的临时房间,他的室友还没睡,见他回来,从床底下掏出两只罐头,“你今天是不是还没吃饭?给你留的。”   室友名叫施特劳斯,从军事学院毕业,非常自来熟。此时他看着艾西礼面色如常地打开罐头吃喝,不禁感慨:“兄弟,我说你可真行,我这段时间做梦都在吐,你照样该吃该睡,话说你不是帝大毕业的吗?帝大的人都像你这样?”   艾西礼咽下一口牛肉,问:“帝大的人怎么了?”   “现在的帝大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前几年,帝大的录取标准那叫一个严,我听说里面培养的都是大师级的人物,什么艺术家知识精英之类。”施特劳斯喋喋不休道,“这种人不都应该对生活水准要求很高吗?穿裁缝手工定制的衣服,出入高级饭店,喜欢喝东方舶来的贵死人的茶叶……”   说着他看了看一天没洗脸,满头尘土抱着个牛肉罐头狼吞虎咽的艾西礼,摇头道:“反正肯定不是你这样。”   艾西礼短暂地回味了一下夏德里安装满衣柜的精致西装、他们约会去过的高级饭店以及从纳尔齐斯那顺来的天价茶叶,继续埋头啃罐头,含糊不清地说:“你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施特劳斯看着他风卷残云的吃相,有点同情地说:“我觉得你家里肯定很穷,你是不是靠奖学金上的帝大?”   “算是吧。”艾西礼一边说一边吃,“我父亲去世得早。”   没跑了。施特劳斯马上脑补了一段自家室友的悲惨童年:父亲通常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早逝往往意味着子女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怪不得艾西礼对打打杀杀之类看起来很习以为常,说不定这人从小为了谋生也没少干这种事……   艾西礼没管施特劳斯满脑子天马行空,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罐头吃完,抹了抹嘴,又小小地打了个嗝。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夏德里安为什么会有那种旺盛的食欲和吃相了,尤其在战场这种地方,每分每秒都和死亡擦肩而过,保证体力是第一要务。   以及,一旦习惯了高浓度的生死,人往往会胃口大开,因为需要食物来填补某种虚无。   施特劳斯的脑补看起来完全没有暂停的趋势,他看着艾西礼的眼神越来越奇怪,露出一种类似于同情和爱怜之间的表情,艾西礼被他看得有点反胃,只好岔开话题道:“我今天听辛格前辈说,战势可能会加剧。”   辛格正是年长军医官的名字,施特劳斯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叹道:“毕竟莱赫有华什纳防线,现在双方都在拉锯,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候。”   华什纳防线号称“西大陆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防御工事”,由莱赫著名的疯王伊林纳下令建造。这道防线从二十多年前、上一场大战仍在持续时就开始动工,经过两任国王最终建成。   二十多年前的大战史无前例地卷入了西大陆所有的国家,大战结束后,每个国家的政体和信仰体系都发生了剧烈变动,而莱赫是唯一的例外,它保留了古老的君主制,以及更古老的旧谕信仰。   这一切得益于当年的莱赫女王伊林纳——在西大陆各国的历史记载中,无一例外地将伊林纳称为“疯王”,这个称呼不是一种蔑视,而是一种中性的描述,几乎带着点敬畏。莱赫之所以能够在风云激变的大战中保持稳固,正是因为伊林纳的铁腕统治,她是优秀的军事家、强权人物甚至是个暴君,但是在世界都为之动荡的战火年代里,王国需要暴君,如果不是因为疯王本人很厌烦“男人制定的琐碎玩意”,她早就被称为“大帝”了。   军界有一种传闻,据说伊林纳在世时曾经预言过,在这个世纪各国还会爆发一场大战,而她为莱赫做出的筹谋就是建造华什纳防线。   后来疯王去世,她没有子嗣,继任国王是她的堂弟,这人在位期间相当软弱,但再昏庸也没敢忘了堂姐死前的遗训,安安分分地督建华什纳防线,直到如今的莱赫女王继位,这道天堑般的防线终于宣告完工。   莱赫王国在西部和南部拥有极其漫长的海岸线,最东边是四境海峡,剩下的大半个北部则与神圣帝国接壤,两国之间的国境线非常漫长。   华什纳防线就建在这条漫长的国境线上。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华什纳防线就是为了抵御神圣帝国而建造的。   从战争爆发伊始,帝国就在不断派遣兵力尝试突破华什纳防线,成果不能说没有,但并不显赫,艾西礼不少次听到营地中有人评价这种行为是“明知是陷阱还往里送死”。打仗不是开玩笑,还有人暗地里说,一旦国内补给供应不上,说不定莱赫只凭华什纳防线就能把帝国拖垮。   “艾西礼?艾西礼!”施特劳斯在旁边叫他,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你们帝大应该不怎么上军事课吧?想不想听听我这个专业人士的看法?”   艾西礼:“你说。”   “虽然现在营地里的议论挺多的,但说到底咱们这里大都是新兵,在军事学院念过一大堆理论,上战场还是头一回,所以我觉得很多人说的话都不怎么可靠。”   “比如我。”施特劳斯拍了拍自己,“我在医疗系的成绩可是前十,来这里之后还不是天天吐,到现在都没完全习惯,还不如你这个从帝大毕业的知识分子呢。”   艾西礼:“所以?”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施特劳斯想了想,说:“咱们这里应该是最前线了吧?但我觉得这里的军队不是帝国真正的精锐。”   “当年大战中真正的精锐部队,我听说很多里面都是年轻军官,那现在也就是三四十岁,不可能打不动仗了。”施特劳斯道,“但是为什么咱们这里好多都是新兵?按理说咱们医疗营能够接触各级军官,开战这么久,至少能碰到几个当年的老兵吧?可我见过的老兵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跟你说我还在伤员里看到我学弟了,他应该今年才刚毕业,开战之前还追在学姐屁股后头呢——真正的精英去哪儿了?”   艾西礼听完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施特劳斯:“所以你觉得军部的大人物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怎么会知道?”艾西礼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不过是个穿精致西装、出入高级饭店、喝舶来茶叶的知识分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又理所当然,施特劳斯无言反驳,但总觉得这人在扯淡。   施特劳斯总觉得艾西礼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对方一直平静又理性,能够精准镇定地处理许多突发事件,哪像慕德兰的那些知识分子,一个个都……好吧,其实他也不知道慕德兰的知识分子都是什么样。   施特劳斯比艾西礼小几岁,军事学院不在慕德兰,他一直没去过那条举世闻名的选帝侯大街。直到毕业后加入作战部队,开拔前线之前全体军官都要到军部报道,他才第一次前往首都——萨赫咖啡馆的咖啡确实很好喝,但除此之外,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施特劳斯也说不出来,他坐在咖啡馆的窗边,看着街头身穿军装的人群来来去去,其中偶尔有穿着帝大校服的年轻人。他听到咖啡馆中有老人压低了声音说,慕德兰已经不是之前的慕德兰了。   可之前的慕德兰是什么样,施特劳斯也没见过。   施特劳斯看向艾西礼,想问问他关于慕德兰的事情,结果艾西礼已经坐到了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摞信件。   这人还戴上了眼镜——简直了,还真像个知识分子。   施特劳斯很识趣地不去打扰他,营地中定期会有邮差前来,负责传递士兵和家人之间的通信,施特劳斯自己的枕头底下也放了一大堆信。   他们需要这种时刻,在纷飞战火中读信的时刻。   施特劳斯蒙上头睡了,现在是短暂的停火期,帐篷里只有艾西礼拆信的声音。   艾西礼的通信对象几乎全是夏德里安,他填的邮寄地址是他们在慕德兰城郊的家,一开始艾西礼不确定夏德里安能不能收到,出乎意料的是,回信往往来得很快。   艾西礼知道前线的书信会被分拣甚至拆阅,写信的言辞往往很斟酌,没想到夏德里安的回信一点不忌讳,有时候甚至会透露一些机密,他们的通信从来没被拆过,至少夏德里安的回信是如此,艾西礼估计是对方动用了一些渠道。   有一次夏德里安寄来的信甚至系着一朵玫瑰,邮递员在营地里转了个大圈找到艾西礼,亲自把信交给他,艾西礼拿到信的时候,玫瑰还保留着一丝芳香。   施特劳斯羡慕得流口水,直问他这是拐了哪个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居然在军队里都有人脉。   艾西礼把夏德里安寄来的花晾干,喝水的时候偶尔泡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能品尝到一丝极淡的玫瑰雪茄的气味。   夏德里安寄来的信也有淡淡的雪茄气息,很多信的内容艾西礼已经会背了,读信的时候他甚至会闭上眼,感受纸张的触感和温度。他完全能想象出夏德里安会以什么样的语气神态讲出信上的那些话,对方戏谑的挑眉、慵懒的语调和亲昵的调侃,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张狂风情,他能想象到对方会如何俯身过来,慢悠悠地叫他:弗拉基米尔。   他展开那些信,就像夏德里安正坐在他的对面,和他交谈——   艾西礼闭上眼,一片漆黑的视野里,他仔细回想着他和夏德里安在书信中的对话。   然后用想象力勾勒,描摹。   慢慢地,黑暗中逐渐有月光浮现,一个人影由浅变深,最终在他面前露出具体的容貌。   视野中,夏德里安在他的对面坐下。   对方今天穿了一身家居服,光着脚,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老师。”艾西礼叫了一声,“您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马戏团之夜   “我来啦。”夏德里安点头,“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艾西礼道,极力压抑着走过去靠在夏德里安肩膀上的冲动,“有点累。”   他顿了顿,又说:“今天没有死人。”   “辛苦了。”夏德里安道:“华什纳防线是个硬骨头,会很难啃。当年伊林纳和雷格特就是死对头,如今疯王去世了快二十年,留下来的难题对雷格特来说也不轻松。”   “您在信里对我说了上将和疯王在上一场战争中的对决。”艾西礼道,“我很惊讶,不过那是非常精彩的一战。”   “是啊。”夏德里安笑了笑,“还想听什么八卦?我知道的可多了,听完就去睡觉。”   “今天不想听八卦。”艾西礼摇了摇头,“我想和您讨论一个问题。”   夏德里安端详着他,片刻后道:“你是想问我帝国对莱赫的真正战略?”   “没错。”艾西礼道,“哪怕是施特劳斯这样的新兵也察觉到了,帝国真正的杀手锏不在华什纳防线。”   “那么来做一个游戏吧,乖孩子有奖励。”夏德里安笑着将上半身前倾,双手支在下巴上。   随着夏德里安的动作,黑暗中又出现了新的东西。   那是一只棋盘。   象棋在他们两人之间展开——一方执黑一方执白,黑方是帝国,白方是莱赫。   两军对垒,中间隔着漫长的华什纳防线。   “来猜猜看。”夏德里安语音轻快,“帝国会如何击败莱赫?”   他们开始推演战局,棋子随着他们的命令自动移动,艾西礼率先开口——   “按照最经典的方针,帝国从正面突破华什纳防线,首先以装甲部队强攻撕开口子,随后摩托化步兵押上,如果能在强攻后实现合围,那么防线会崩溃。”   棋盘上,炸弹从天而降,随后黑方的装甲战车以迅猛之势发动进攻,快速突破防御工事,接着继续深入敌方,当两支装甲部队汇合,就能形成一个有效的包围圈,将其中的敌军全部消灭。   “否决。”夏德里安干脆利落道。   他说:“你没去过莱赫,这是纸上谈兵了,装甲作战是上将当年的拿手好戏,伊林纳在构建华什纳防线时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   夏德里安说着在棋盘上划下一道线,“整个华什纳防线背后,全部是特殊的沙土路,一旦装甲部队突破防线,战车会直接陷在沙土路中,根本无法前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棋盘上,黑方冲过防线,但是再也无法前进,很快被包围而上的白方消灭。   棋局重启。   艾西礼又道:“那么利用海军的配合,从莱赫南部进攻,莱赫从南到北的地势全部是大平原,只要攻破海防线,就能一往无前。”   棋盘上,黑方从白棋后方包抄,因为白棋的主要步兵战力都被集中在华什纳防线,黑方的突袭令其措手不及,很快陷入混战。   夏德里安再次道:“否决。”   他说:“海军不是帝国的强项,而莱赫海军恰恰是精锐,帝国能把自己的海岸线保住就是超常发挥了,莱赫一向重视海防,在南部港口设有重兵把守,帝国过去就是给人送菜的份。”   棋盘上,从后方包抄的黑棋虽然在短时间内取得奇效,但白棋很快反应过来,重振旗鼓,接着以毋庸置疑的优势碾压了黑棋。   棋局重启。   艾西礼思索片刻,说:“那,联合查理曼帝国,从四境海峡突破?”   夏德里安:“否决。”   这回棋子压根没反应,夏德里安探身过来,越过棋盘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醒醒,查理曼怎么可能这么被容易联合?目前形势不明,说白了帝国甚至处于下风,更何况四境海峡牵扯到和平条约以及圣廷,查理曼决计不会轻举妄动。”   “是不是困了?脑子这么钝。”夏德里安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困了就去睡吧,不早了。”   “我不困。”艾西礼说,“我想跟您多待一会儿。”   “睡着就能做梦了。”夏德里安笑笑,“我去梦里找你。”   艾西礼没说话,盯着夏德里安,像个不愿意睡觉的孩子,夏德里安叹了口气:“弗拉基米尔,别撒娇。”   “老师。”艾西礼道,“如果之前的方案都不行的话,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夏德里安:“是什么?”   “华什纳防线虽然漫长,几乎占据了莱赫北部和帝国之间的全部国境线。”艾西礼道,“但是,它在西边有一个缺口。”   “那个缺口叫蓝堡高地。”   艾西礼的声音回荡在棋盘上。   “蓝堡高地过于险峻,无法修筑防御工事,在上一次大战中,始终没有军队能够占据它,因此它被看做是不可突破的。   “蓝堡高地后就是蓝堡大公的领地,蓝堡家一向以狂勇善战闻名,其名下的军团正是疯王伊林纳当年最骁勇的军队。虽然大战结束后蓝堡家因为政治原因失势,退出莱赫首都伯德赛,但本家依然保存了领地和一部分兵力。   “只要蓝堡大公在,蓝堡高地很难突破。”   夏德里安问:“所以你为什么认为蓝堡高地是一个缺口?”   “帝国在华什纳防线的攻击足以吸引莱赫的大部分火力,蓝堡军团虽然战斗力强悍,但是人数不多,当主战场位于华什纳防线的时候,蓝堡很难得到支援,这是其一。”艾西礼沉思片刻,说:“再者,蓝堡大公是莱赫的利刃,但帝国也并非没有杀手锏。”   夏德里安:“什么杀手锏?”   艾西礼:“帝国真正的精锐。”   与此同时,帝国境内。   慕德兰,城堡剧院。   今天城堡剧院上演的剧目是《朱庇特之歌》,和《女武神》类似,它们都由帝国本土的神话传说改编而来,剧中的诸神既不属于旧谕信仰,也不属于新谕信仰,神祇们像人类一般富有喜怒哀乐,祂们有时相爱,有时结仇,最后一同湮灭在黄昏的大火中。   自战争爆发以来,或许是为了和莱赫的旧谕信仰划清界限,帝国连同源的新谕信仰也不怎么宣传了,反而大力弘扬更具民族性的神话传说,城堡剧院的剧目全都改成了神话剧。   一号剧场最顶端的包厢中,上将正在观看演出。   女高音的花腔极有穿透力,透过帷幕,在包厢中形成共鸣,连桌子上的文件页都在微微震颤。   上将将文件拿起来,里面掉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孩儿,身穿骑士制服,手握长剑,冷冷地看着镜头。   上将端详着女孩儿,评价道:“很不错的眼神。”   “这是蓝堡大公的私生女,伊利沙白。”秘书在旁边低声道,“她四岁就加入了蓝堡军团,十三岁获得骑士头衔,但蓝堡家一直没有承认她的继承人身份。直到蓝堡大公去世,蓝堡家陷入内乱。”   “上周我们收到消息,伊利沙白整顿了整个本家,现在她是蓝堡家的话事人。”   “真不错。”上将语气很欣赏,“是个好女孩儿,她是怎么掌握权力的?”   “她先杀了军团的团长,接着又率领军团杀光了本家人。”秘书低下头,“原本我们已经通过军团团长实现了渗透……”   “那可是蓝堡家。”上将悠悠道,“能杀了蓝堡大公已经很难得了,至于剩下的,就留给年轻人们发挥吧。”   她说着微微一笑,“我的好姑娘现在到哪儿了?”   秘书赶忙呈上急件,“从蓝堡高地传来的消息,黑尔佳少校将在今夜率军突袭。”   棋盘之上,艾西礼说出一个名字:“黑尔佳少校,代号‘瘟疫’。”   “她是上将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擅长突袭和冲锋。柳德米拉事件后,帝国开始扩充女性军人,黑尔佳也因此提升至少校军衔。我记得上将有一支精锐装甲师,里面的人都是亡命徒,如果由黑尔佳少校率领这支部队,选择合适的时机,拿下蓝堡高地并非不可能。”   “哦——”夏德里安拉长了声音,“你看起来和这位少校很熟嘛。”   “我小时候见过她来庄园上课。”艾西礼道,“被她痛打了一顿。”   夏德里安扑哧一声乐了。   “老师。”艾西礼叫了他一声,“您没有听说过黑尔佳少校吗?”   “我当然知道黑尔佳,著名的黑色瘟疫,和我们机动局不是一个部门的。”夏德里安道,“和平时代,军部就是个大精神病院,她是里头病得最严重的那种。”   “不过战争年代就不一样了。”夏德里安说着笑了笑。   艾西礼:“您觉得战争年代的军部是什么?”   夏德里安答道:“是马戏团。”   他看向艾西礼,问:“弗拉基米尔,你知道马戏团是怎么演出的吗?”   艾西礼:“请您告诉我。”   夏德里安拿起黑棋中的王后,轻轻向前推了一格,“狂犬穿上华丽的彩衣,兴高采烈地走到台前,它流着口水,发出贪婪又喜悦的狂吠。”   蓝堡高地周围坐拥着大片森林,此时已经完全陷入火光之中,一只燃烧的火鸟猛地冲上半空,又嘶叫着坠入林中。   它掉在焦土上,一颗火星“啪”地溅开。   随即,炮弹轰鸣而出。   漫天火光中,装甲师正疯狂向前推进,火炮和机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在这天翻地覆的火海中,有一个女人正发出雷霆般的大笑:“前进!不计一切代价前进!”   她穿着少校制服,骑在一辆高速运转的摩托战车上,以一马当先之势冲出森林,高高跃起,直接冲到了战场的最前线!战场上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辆飞上半空的摩托车,像燃烧的流弹,坐在上面的女人挎着一挺机枪,一边狂笑一边向四周扫射,她是那样的心花怒放,好似一场喜悦的瘟疫,所到之处如死亡君临!   一时间无数枪口对准了她,女人毫不畏惧,她在半空打开了摩托车的备用油箱,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眼也不眨地将火种扔进了油箱里!   女人丢出打火机后一个翻身,在座椅上一蹬,朝相反的方向跃了出去。而摩托车急速下坠,向着蓝堡军团的方向飞来,轰然炸开。   炮火中,她高声歌唱了!   女人丝毫不在意擦肩而过的流弹与火光,在半空中大笑着敬了个军礼,扬声道:“帝国万岁——!”   棋盘之上,夏德里安又拿起白棋中的王后,也向前推了一格,“白象披挂着流苏和彩旗,从笼中踱步而出,它引颈长啸,象牙在灯火中熠熠生辉。”   蓝堡家世代相传的城堡位于高地之巅,这里能够俯瞰整片山野,城堡前的坡地上,搭着一座简易的指挥营,手握长剑的女人冷冷地俯瞰着战局。   她面前铺着一张地图,详细地描绘了蓝堡高地的地形,女人的剑锋在图上一点,“第二小队埋伏在这里,等大部队冲进伏区之后等我信号,给这群疯狗包个饺子。”   “是!”旁边的副官领命前去,下一秒,一枚流弹落在指挥营不远处,飞溅的沙土几乎掀翻营地,不知什么东西“啪”地落在了地图上。   那是一只断手。   山野下方传来女人的狂叫:“伊利沙白——!!!!!”   难以想象有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飞沙走石枪林弹雨中也分外鲜明,很难形容那是尖笑还是咆哮,声音的主人吼道:“妈妈我就要闯进你的闺房啦啦啦啦!撒尿了吗?梳洗了吗?化妆了吗?嫁妆备好了吗?”   那人狂叫着说:“今天就是你和死神的婚礼!妈妈带着迎亲队来送你出嫁啦!!!”   伊利沙白冷冷地看着那个骑着野战摩托狂飙突进的女人,对方一马当先破开了蓝堡军团的防御,如离弦之箭般突出重围,像烈火又像神魔。   伊利沙白脱下手套扔在地上,声音肃杀:“疯子。”   棋盘之上,黑白双方厮杀成一团,战况不断激化。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艾西礼一震,棋盘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视野中,夏德里安的身形在他面前晃了晃,对方含笑着说:“弗拉基米尔,该去战场了。”   艾西礼:“怎么回事?”   “当蓝堡高地发生交战,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保证蓝堡家不会等来任何援军。”夏德里安的身形开始慢慢消散,“所以今晚的华什纳防线一定会发生交火,而且是非常激烈的佯攻,这样才能将大部队拖死在这里。”   艾西礼明白了。   他睁开眼,他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   帐篷在不断震动,夏德里安寄来的书信散落满地。   “艾西礼!施特劳斯!”有人闯进他们的帐篷,“快快快!医疗营一号帐篷!紧急集合!”   “我的天怎么又开打了?”施特劳斯从床上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将衣服穿好,同时不忘招呼旁边的室友,“艾西礼?艾西礼你愣着干什么呢?”   艾西礼在听外边的炮火声。   连绵不断的炮火,有如一首交响。   夏德里安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回荡:“听,乐声响起了——”   “真正的演出从现在开始。”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狂犬饔象   华什纳防线和蓝堡高地同时发生交火,战役持续了整整两夜。   蓝堡军团原本足以抵御帝国的突袭,但是在不久前的蓝堡内乱中,为了镇压原军团团长的反叛,最后一任蓝堡大公伊利沙白不得不处死了一批士兵,导致军团元气大伤。   虽然事后她以雷霆之势迅速重整旗鼓,但帝国来得实在是太快了,突袭发生时,伊利沙白下令全军迎敌,她凭借冷静卓越的指挥阻断了来势汹汹的帝国装甲师,同时派人向境内求援,然而华什纳防线的攻击使莱赫部队无暇他顾,蓝堡最终没能等来援军。   血战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   第三日的拂晓,蓝堡陷落。   战况极其惨烈,双方都是血流成河,蓝堡军团抵抗到了最后,直至全军阵亡。黑尔佳坐在尸堆上,头上缠着纱布,叼着烟道:“那个指挥官真不赖,她叫什么来着?”   副官答道:“据说叫做伊利沙白,蓝堡家的伊利沙白。”   “蓝堡家的伊利沙白。”黑尔佳念叨着,“找到她的尸体了么?”   “正在找。”副官答道,“死人太多,把门堵住了,正在派人挖开。”   血战的最后时刻,伊利沙白率领最后的部下退守至蓝堡,帝国残余的装甲部队也是强弩之末,黑尔佳亲自钻进装甲车,一炮轰在城堡正上方,崩塌的碎石砸死了仅剩的蓝堡军团,同时也堵住了城堡的入口。   将堆积如山的尸体搬开后,帝国部队终于踏进了蓝堡的正门。   “还不确定对方指挥官是否存活。”副官跟在黑尔佳身后,“请您小心。”   “那女人肯定死了。”黑尔佳不在意地说,“贵族老爷不都是这副做派,讲究什么狗屁的骑士精神,就算刚刚那一炮没把她轰死,这女人肯定也会自杀殉职……”   “是吗?”一道冰冷嗓音从远处传来,虽然虚弱,依然很森严。   黑尔佳站住了,香烟从口中掉落。   蓝堡正厅十分宽阔,最尽头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前伫立着一尊宏伟的旧神雕塑。   一个身穿骑士服的女人正站在雕塑下,手里撑着一把剑。   她显然受了重伤,脚下聚着一滩血泊,但她依然站得笔挺,目光凛冽地注视着门口的大军。   “我来之前特意研读了你们莱赫的战争史,还有那什么骑士道,里边说战败的领袖都会自杀殉国。”黑尔佳十分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没自杀?”   “我为什么要自杀?”伊利沙白反问,“无论怎么美化,自杀本身就是一种懦弱,真正的战士应当战斗到最后一刻!”   黑尔佳:“你不怕我折辱你?”   “若你胆敢留下我的性命!”伊利沙白冷冷地说,“那我会不择一切手段苟活!直至复仇的时刻再度来临!”   她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下,锋利中杀气四溢,“在那之前,这场战争都不算真正结束!”   她们彼此对视,片刻后,黑尔佳疯狂地大笑起来。   “好!非常好!”她几乎笑出了眼泪,“想不到贵族老爷当中还有你这样的明白人!不愧是女人!不择一切手段活下去的女人!你配做我的对手!”   “作为对手的敬重!”黑尔佳从门口的盔甲中抽出一柄古剑,“我向你发起决斗!”   门口立刻有帝国士兵神色一变,就要上前劝阻,黑尔佳的副官一挥手,一副习惯了她随时随地发疯的样子,漠然道:“不必担心。”   黑尔佳将剑锋指向伊利沙白,难以想象这个帝国的疯女人居然懂得莱赫的骑士传统,她高声道:“帝国在上,我,无姓者黑尔佳向你发起决斗,愿你被死亡战胜!”   伊利沙白冰冷地看着她,片刻后,缓缓将长剑举至胸前,森然道:“以神为证,我,奥古斯塔·阿德莱德·伊利沙白接受你的挑战!”   说完她将剑柄贴在额头上,“愿你被死亡救赎!”   说完,她们向彼此冲去,步伐有如冰铁撞击。   伊利沙白毫无疑问是剑术高手,剑锋劈开空气,裹挟着千军万马冲锋时的金戈之声。   帝国这边有人急了,压低声音道:“少校根本不会用剑!她在开什么玩笑?”   “少校不会用剑。”副官面无表情地说,“可不会吃肉的素食者也会用肉骨头逗弄猎物。”   “什么意思?”   “伊利沙白是少校的猎物。”副官道,“少校只是在践行她的恶趣味。”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传来。   开枪的人是黑尔佳,她兴高采烈地吹了吹枪口冒出的白烟,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中弹倒地的伊利沙白。   黑尔佳把长剑扔到一边,大步走到伊利沙白面前,俯视着她,“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会和你用剑比试?公爵阁下,贵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这里是现代战场!可不是你讲什么骑士道的地方!”   她高声道:“如果我生在莱赫,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站在你的面前,尊贵的阁下!但是在帝国,众生与诸神同样平等!至贱者也能变得至尊至贵!”   “你的剑和你的王国、你的神一样,都过时了。”她说着踩上伊利沙白的握剑的手,“待帝国的军队踏平莱赫,我会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按理说黑尔佳的做法并不光彩,她发起了决斗却又临时弃局,这不是统帅该做的事,有辱军人的尊严。可此时黑尔佳仰头大笑,朝面前的旧神雕塑连开数枪,她打心眼里不在意任何与传统尊严相关的东西,疯子有疯子的逻辑,信仰可以推翻,尊严可以改写,只要能够取得胜利。   整个精锐装甲师将她看做当之无愧的统帅,无论她是疯还是卑鄙,因为她是能够攫取胜利的人。   黑尔佳问伊利沙白:“还有什么遗言吗?”   “上一任公爵是你们的人暗杀的吧?”伊利沙白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暗杀者的本领非常出色,可惜跑得太快。”   “是啊是啊你们的打击报复也很出色,那家伙回去之后躺了好久。”黑尔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嬉笑着问:“想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必。”伊利沙白道,“对于军人而言,名字并不重要。”   黑尔佳听完大笑:“不是吧公爵阁下,你们贵族不是最在意姓氏和血统吗?”   伊利沙白死死握着手中的剑,始终没有松开,她吐出一口血,缓缓道:“我不是什么公爵,我是私生子。”   “我并不比你高贵……私生子不能继承爵位,女性不能继承军团,我是凭着暴力,自己夺取了这一切。”她仰起下巴,看向城堡的穹顶,“女人,我们是同类。”   黑尔佳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低头,盯住了伊利沙白,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寒芒,“那真是……太好了!”   “原来我们都是卑贱者!”   说完,黑尔佳一把将地上的伊利沙白拎了起来,她大笑着狂吻住她,那比起一个吻更像撕咬或者吞吃,是对战利品的最贪婪的一种占有,是最极致的一种物化,一切名誉上的战胜都不够真实不足以饱腹,一定要将猎物活撕生吃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满足。黑尔佳的嘴唇被伊利沙白咬破,她狂喜地将自己的血灌入将死之人的口中,扼住她的喉咙强迫她吞下,歇斯底里,至喜至福。   伊利沙白满脸都是血,她的眼神依然很冷,冰一般注视着眼前疯狂的同类,她慢慢地说:“有一点你说得很对……骑士道、王权、爵位、信仰……统统都是死人制定的东西,为什么要遵守它?”   “我会用暴力……将它碾碎!”   她说完最后的遗言,平静地闭上了眼。   突然,窗前的旧神雕塑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接着,拦腰而断。   下一秒,雕塑整个炸开!   整个城堡都在震动,地板轰然塌陷,千钧一发之际副官急令众人撤退,大吼道:“少校!”   城堡里的人都看清了地板下的东西,那是塞满了整个地下室的炸药!   如此大量的炸药足以把城堡炸飞,甚至会波及到蓝堡高地,因此为了让引爆者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从点燃到引爆会隔着很长一段时间——黑尔佳猛地看向炸成碎片的旧神塑像,雕塑是空的,那里原本应该塞满了引线!   从黑尔佳和她的部队进入城堡开始,伊利沙白就点燃了引线,她根本没打算让城堡中的任何一个人活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什么骑士道?什么比剑?什么神的救赎?她统统不信!   正如她死前所说,她和黑尔佳是同类,信奉暴力、不择手段的同类!   要死,她也会亲自掘好坟墓,拉着仇敌一起前往地狱!   纵死不休!   幡然醒悟的黑尔佳突然大笑起来。   天崩地陷中,整座城堡轰然倒塌,第一个征服它的人和最后一个守护它的人同时被淹没在飞沙走石之中。   待漫长的爆炸结束,帝国装甲师终于重整完毕,一群人在碎石中挖了许久,总算从废墟中找到了浑身是血的黑尔佳。   她还活着,被挖出来的时候依旧维持着一副疯狂神色,满脸是血,用嘶哑又意犹未尽的声音大喊:“真是一场好战争!战士们!让我们继续前进!前进!不计一切代价前进!”   医务兵狠狠地把她摁回去,怒道:“少校!您再这样乱来真的会死!”   “那太好了!”黑尔佳发出狰狞狂笑,“我正要前往地狱!”   【一段历史记录】   蓝堡高地沦陷后,时任少校的帝国将领黑尔佳并未践行她之后的一贯作风,将敌方统帅的尸体悬挂示众,相反,她下令将蓝堡军团统帅伊利沙白火葬,给予了对方极高的敬重。   最后一任蓝堡大公伊利沙白生前不曾受封,一方面她继承家族时战局正紧,无暇到首都觐见,另一方面,按照传统,以她私生子的身份,王室不会承认她的继承权。   但是当两国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后,莱赫女王亲自下旨,追封伊利沙白为最后一任蓝堡公爵。   很久很久以后,前帝国将领黑尔佳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奥古斯塔·阿德莱德·伊利沙白——话说她是叫这个名字吗?无所谓了,总而言之,她是第一个将我的冲锋阻挡了整整三十六小时之人,三十六小时中我不断看到地狱,属于战争的好地狱。”   “在我战胜的诸多对手中,奥古斯塔·阿德莱德·伊利沙白之死,是我获取的最甘美的嘉奖。”   “她是我一生期待可惜再未重逢的对手。”   “地狱再见吧,奥古斯塔。”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失掉的好地狱   帝国在华什纳防线发起佯攻的第三日,帝国少校黑尔佳率领麾下的冲锋大队,突破蓝堡高地,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在防线后方。   莱赫守军反应不及,在双方包抄之下,华什纳防线告破。   这座疯王伊林纳为王国留下的最后遗产,号称“西大陆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防御工事”,在战争爆发后,仅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宣告沦陷。   当战胜的消息传回帝国,上将开了一瓶烈酒,找出两个古典杯。   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和对面的空杯相碰,敬向虚无中的某处。   “敬你,伊林纳。”她说,“你的期待,我完成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流放王女伊林纳和见习修女雷格特在亚历山大城相遇,她们很快缔结下友谊,那是一段鲜为人知的伟大过往,她们经常在长桥上看书,点评周围来来往往的青年神甫,欣赏他们从修士服中露出的天鹅般的脖颈,然后在某个玫瑰开得正好的一日,她们谈到了死亡。   “我必将如君王般死去。”仍在被王国流放的王女如是说:“史书会记载我的万世功绩,整个大陆都会传颂我的名。”   “那你会留下什么遗产呢?”见习修女问。   “我早就想好了,作为英明的君主,我要为王国留下一道抵御万军的铜墙铁壁。”王女宣布。   “可是再牢固的城墙也会被人攻破。”修女说。   “是的,王国若想长久,再牢固的城墙也不如一位英明的领袖。”王女看向远处,“但我总是要死的,我不能保证王国永远有优秀的继位者。”   “所以我将在铜墙铁壁上为后人留下一道考验。”王女说着扬起下巴,“我会建造最坚固的防线,但是这道防线上会有一个缺口,但凡领袖的智商还过得去,都会想办法保住这个缺口不至于沦陷,那样,就算这人通过了考验。”   “可如果连这么简单的考验都无法通过,国家也不需要这种庸人来统治了。”王女的声音稳健又决断。   “到那时,我期待有足够优秀的对手来推翻那个必然腐朽的王国。”   上将自斟自饮喝完了一整瓶烈酒,轻声道:“伊林纳,我是个足够优秀的对手吧?”   她微微有些醉意,座钟的滴答声中,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坚毅又不可一世的女王坐在她的面前,对方擦拭着长剑,说:“蒙哥马利,你的酒量太差了。”   “才刚刚过去二十四年。”对方将剑锋抵在她的胸前,嘲弄道:“你的酒量怎么就差到了这个地步?”   “是啊,距离上一场战争,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上将喃喃道,“但是距离我的理想,还很遥远啊。”   她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中酒意退去,再次恢复到一片清明。   对面空无一人,桌子上只有空掉的瓶杯,玻璃静静地折射着灿烂而荒芜的日光。   华什纳防线沦陷后,内外汇合的帝国军队继续南下进攻,一路将战线推进到莱赫重镇阿斯塔,阿斯塔告破后,莱赫向帝国提出和谈。   帝国接受了和谈请求,同时,圣廷介入调停。   “圣廷的人今天会过来。”施特劳斯掀开帘子走进来,“据说是什么中立医疗队。”   艾西礼嗯了一声,“照目前的形式,派遣医疗队是最稳妥的选择。”   “他们倒是坐享其成。”施特劳斯哼了一声,“不费一兵一卒,说不定还能在赔款里捞不少便宜,要我说圣廷尊崇的那个神不是什么新神,是财神吧?”   “西大陆五国中,帝国、查理曼和白金汉国都尊崇新谕信仰,由圣廷出面调停,也是为了安抚查理曼和白金汉。”艾西礼道,“这两国都与帝国接壤,如果接下来莱赫和帝国的战争还会继续,那么帝国必须保证本土不会受到袭击。”   施特劳斯一愣,“你觉得战争还会继续?”   “我不希望战争继续。”艾西礼道,“但是目前变数太多,很难下定论。”   “别啊,再多说两句呗。”施特劳斯特别狗腿地找出自己的物资箱,给艾西礼沏了一杯咖啡,“虽然艾西礼你是帝大毕业的,但我觉得你比我这个军校生专业多了……”   那天夜里华什纳防线突然开火,整个医疗营忙得人仰马翻,莱赫在防线上下了血本,帝国的攻势持续了整整两晚,怎么看都不像能取胜的样子。施特劳斯一边抢救伤员一边跟艾西礼碎碎念,他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军人,奈何身体条件不太够,最后只好念了医疗系,想不到有生之年真的开战了,为国家捐躯这没什么好说的,可我怎么觉得这仗打得这么憋屈呢?不都说当年上将在战场上百战百胜,怎么当了总统反而不会打仗了?   艾西礼没搭理他,反而是被施救的伤员跟施特劳斯聊上了,伤员说你们医疗系的脑子就是不清楚,上将当了总统,现在前线的指挥肯定就不是上将了啊!   施特劳斯大怒,说什么叫做我们医疗系的?你们所有人都得指望我们医疗系!你们和莱赫打仗,我们和死神打仗!再多说一句现在就送你下去和死神亲嘴儿!   伤员说你医术不精还出卖战友给死神,叛徒!   眼看这俩人都要吵起来,艾西礼被闹得头疼,把施特劳斯拎开,说了一句:之后会有援军。   伤员和施特劳斯都是一愣:什么援军?   哪个部队的不好说。艾西礼道。但肯定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施特劳斯还要问,一道剧烈的火风冲来,几人都被掀翻在地,待冲击过去,艾西礼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施特劳斯正扑在伤员身上——估计是情急之下冲过去给人当掩护的,俩人现在脸摞着脸,嘴唇正巧贴在一块。   施特劳斯头昏脑涨,爬了半天没爬起来,最后还是艾西礼给他拎起来的。等着人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我还有未婚妻啊不未婚夫,这事纯属意外咱们过命的交情艾西礼你得给我保密……   抓紧时间,二号帐篷还有伤员在等。艾西礼把他踹出去,附带的还有一句:死神阁下。   待黑尔佳少校率领的冲锋大队如神兵天降般出现,施特劳斯才明白艾西礼说的“另一个方向来的”是什么意思。   那之后这人就变得很狗腿,天天变着花样想从艾西礼口中套出点情报,难以想象军事学院还能培养出这种嘴脸的人,不愧是医疗系。   自战争爆发,他们这支医疗部队一直充当最前线的后援,所在的位置也是战线最前方,如今营队跟随大部队驻扎在阿斯塔,这里是莱赫重要的经济城市。   现在是停战期,天天忙成狗的军医官们也终于能忙里偷闲,比如此时此刻把咖啡端过来的施特劳斯,嘴脸非常之谄媚:“这可是我从辛格前辈那里要来的,据说是慕德兰的上等货,尝尝?”   艾西礼看了看他扔在一旁的咖啡包装袋,上面用花体字印着:萨赫咖啡馆速溶装。   背后一行小字:临期产品,请有需要的客人免费自取。   艾西礼端过咖啡闻了闻,放下杯子道:“如今的莱赫女王亚历山德拉未必是主战派,但是莱赫的王权在上一任国王手中被挥霍得太厉害,王室丧失了对军队的权威,她控制不了战局,当初发动战争也不一定是她的立场。”   施特劳斯:“那现在不是停战了吗?”   “停战不意味着战争结束。”艾西礼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施特劳斯,“不如说这段时间比战时还敏感,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施特劳斯对自己被当成傻子一事接受良好,医疗系就是要有这样的脸皮,关键时刻才能百折不挠地和死神抢人——“你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   艾西礼叹了口气:“我说了,一切都有可能。”   “那战争会不会就此结束?”   “也有可能。”艾西礼想了想,又说:“其实战争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施特劳斯:“什么意思?”   “要是继续打下去。”艾西礼看他一眼,“你偷偷救治外边的莱赫伤员就构成叛国罪了。”   “我知道你发现了。”施特劳斯嘿嘿两声,并不是很在意,“我们医疗系没那么多规矩,我们的敌人不是活人,是死神。”   艾西礼倒也无意指责他,施特劳斯救治的不仅有被俘虏的莱赫士兵,还有阿斯塔这座城市里被战火波及的普通市民,现在是停战阶段,做这些并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不过我倒有点意外。”施特劳斯想了想,说:“我还以为艾西礼你会期待战争继续呢。”   “冷静又高效。”他说着朝艾西礼比划,“你看起来就很像那种,精密的战争机器一类。”   “我是人,不是机器。”艾西礼无奈道,“我也并不喜欢战争,我只是对理性范畴内的事物接受良好。”   施特劳斯:“理性范畴内的事物?”   “从华什纳防线的佯攻到蓝堡高地的突袭,目前为止,所有的攻击都是精密的军事筹划。”艾西礼道,“这其中有一种数学美,能以最小的伤亡取得最大的成果。”   “战争爆发后不可能不死人,但是把毁灭文明的风险降到最小,这是为将者的义务。”   “这个世纪已经有一场足够疯狂的大战了,帝国不应当把自己拖入总体战的局面。”   总体战——   总体战是涵盖参战方所有资源的全面战争,它会导致经济军事化、独裁指挥、甚至参战人员会由军队扩大到全体民众。   总而言之,在总体战的思想下,它要求国家的一切都为作战服务。   二十五年前,在那场史无前例的疯狂大战中,每个国家到最后都陷入了总体战的局面。它是一种巨大而疯狂的消耗,以不止一代人为代价,将许多曾经庞大的存在投入深渊。   当年在帝大上学时,艾西礼曾经去旁听过夏德里安推荐的一门课,这门课并不是长期课程,只在某些学期会开设,它的主题是西大陆简史。   确切来说,是上一场战争之前的西大陆历史。   那门课没有教材。艾西礼还记得第一节课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士走上讲台,声音庄重温和:女士们先生们,每一门课都会有一个基础常识,比如说语言课的基础是字母表,算术课的基础是加减乘除。   而我们这门课的基础,也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虽然它现在已经变得有些冷门了。   说完她环视四周,问: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在上一场大战爆发之前,西大陆上有多少个国家?   有人说七个,有人说九个,还有人显得很疑惑,问:西大陆不是一直有五个国家吗?   那名教授温和地听完了所有的答案,将它们一一否定,而后说:我想目前所有的回答都足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文明并非经久不衰,它可以很灿烂,也可以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而后永远被遗忘。   女士们先生们,请把我接下来的话作为常识牢记。教授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请牢记,文明是可以被毁灭的。   虽然历史书上写着上一场大战爆发的时间只有三年,但那是从所有的国家正式宣战开始算起,而在那之前,其实已经有区域陷入了战争,也有小国已经被吞并。   请牢记,在上一场大战爆发之前,西大陆上曾有十一个国家。   艾西礼从回忆中回过神,对施特劳斯说:“总之,在战争中,理性很容易被冲动吞噬,那时人就不是人了,而是兽。人不应当被兽所取代。”   施特劳斯想了想,说:“可是艾西礼,你没上过军事学院,可能不太了解,有的课程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把人的潜能激发出来,从而拥有野兽的力量。”   “在战场上你也看见了。”他说,“士兵在某些时刻如果不成为野兽,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艾西礼沉默片刻,道:“你说的这些我不否认。”   施特劳斯显得很得意,“总算有我能说服你的地方了!”   “但是。”艾西礼又道,“我们需要搞清楚一件事。”   施特劳斯:“什么事?”   艾西礼:“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施特劳斯:“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取得胜利啊!”   “你说的是直接目的,不是根本目的。”艾西礼道,“或者我换个问法,导致战争的原因是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导致如今帝国和莱赫爆发战争的原因是什么?”   施特劳斯不说话了。   军校生想了很久,方才犹豫着说:“是……因为柳德米拉之死?”   他挠了挠头,“我其实也搞不太清楚,感觉这几年发生了好多事,尤其是三六年,然后不知怎么的,一切就变成这样了。”   “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艾西礼道,“这场战争的原因,这场战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施特劳斯犹豫了一会,压低了声音说:“你觉得,会不会是新谕和旧谕之间的问题?当年杀了柳德米拉的不就是个旧谕信徒吗?”他说着朝帐篷外边努了努嘴,“圣廷的中立医疗队不是要过来了吗?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莱赫也要改信新神了!”   艾西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帐篷外,帘隙中溢出灿烂的日光,“目前还不能确定,或许吧。”   “管它呢。”施特劳斯道,“反正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不是吗?”   艾西礼没说话,片刻后有人来找施特劳斯,是辛格前辈,军校生顿时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艾西礼看着他的背影,用很轻的声音说:“我们取得的,是人的胜利,还是兽的胜利?”   “……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   夜晚,莱赫王宫。   有人走过漫长的长廊,这里平时是臣子觐见的必经之地,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历代王者的肖像。   他走过长廊,王者们注视着他,死人们注视着他。   他一手拖着滴血的长剑,一手举着古经,念诵道:“……都是虚空,都归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呢?”   长廊尽头的大门已经被打开,门上的金合欢花纹沾着血,正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他大步走进门内,端详着王座上的女人,俯身行礼:“陛下。”   “格兰斯将军。”女王显得很镇定,“你未经准许,率领部队深夜进入王宫,已经构成了谋反。”   “不,陛下,这不是谋反。”格兰斯道,“这是纠正!”   “你想要纠正什么?”   “纠正这场和谈!”格兰斯高声说,“据说陛下已经打算接受伪圣廷的调停,允许新谕信仰在国内传播?”   “我不记得下过这样的诏书。”   “您是尚未下诏!但是伪圣廷的医疗队已经进入了阿斯塔,不是吗?!”格兰斯道,“这是对神的背叛!他们会用肮脏的思想玷污国民的灵魂!”   女王没说话,只是从王座上俯视着他。   片刻后,女王平静道:“格兰斯,王国的外交使臣三天前已经抵达会晤地点,和谈已经开始了,你阻止不了。”   她打量着台阶下的男人,“今天不是狂欢节,你不用在这里唱精心编排的独角戏,动手吧。”   格兰斯被她这副从容的气势慑住了,“你没有别的想说了?”   “说什么?如果我的话管用,这场战争一开始就不会爆发。”女王淡淡道,“你们这群主战派费尽心机发起战争,就是为了这一刻,不是么?战败也好、信仰冲突也罢,无论有什么借口,你们最终的目的是推翻这个王室,然后自己坐上来。”   格兰斯打量着她,突然笑了:“亚历山德拉,你一直都很聪明,你这辈子唯一不聪明的一次,就是没有嫁给我。”   他语调轻快,“你要是嫁给我,足以将军权掌握在手中,又怎会走到今日的局面?”他转着手中的剑,“不过,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格兰斯朝她伸出手,“只要你放弃女王的身份,我有办法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来,待战争结束……”   “不必。”女王打断了他,“我接受我的结局。”   “我是亡国的君主,理应死在反叛者的剑下。”她站了起来,目光变得深远,看向远处走廊上高悬的君主画像,“这是亚历山德拉·伊凡·斯卡亚对王室最后的义务!”   “自我死之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为者将自乱世而出,焦土之上,将诞生一个真正的帝国!”   “而那有为之人那绝不会是你。”她低头看向格兰斯,“你一直觉得我拒绝了你的求婚是因为你出身微贱,格兰斯,但事实并非是你配不上我,而是你配不上这个国家。你是野兽,被贪婪蒙住了眼,不是真正的人。”   “只有真正的人,才能统治这个国家!”   格兰斯被女王的语言激怒,猛地走上台阶,一剑刺穿了她的左胸。   “你说我配不上这个国家?你说我配不上这个国家?”格兰斯怒视着剑锋上的人,目眦欲裂,“难道你就配得上她?你不过是命好才拥有了王室血统!如果上一任国王有儿子,这个位置根本轮不到你来坐!”   即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女王面色依然很平静,她断续着说:“我也……配不上莱赫。”   “我……出生在王室……接受王族的教养,成为女王是我对家族的义务……我不能逃走,不能拒绝,不能消失。”她呛出一口血,“倘若我不是王室之人……倘若我不是伊林纳的后裔……倘若我只是一介平民……我必早已率领我的姐妹兄弟揭竿而起!推翻这王权,以及所有腐败的统治!”   “以我之能……拯救不了王室。”她用尽最后的力量说,“可若我出身平庸,莱赫必然已不是今日的莱赫!”   说完,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莱赫最后一任女王亚历山德拉·伊凡·斯卡亚被后人称为“平庸者”,从十三岁匆忙继承王位开始,这位在位期间始终沉默的女王并没有多少作为。有人说她对莱赫唯一的贡献,就是英明地决定了自己的死,据说王宫陷落的那一夜,反叛者曾想要留下她的性命,女王拒绝了。当她死后,叛军希望从王室中找出更容易操控的傀儡,却发现不知何时,曾经恢宏的王族只剩下了女王一人。   没有人知道女王在位期间对其他王室成员做了什么,是下毒?谋杀?还是借以某些名义的流放?总之在亚历山德拉·伊凡·斯卡亚死后,这个诞生过疯王伊林纳的家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莱赫王室的统治在后世记载中一直拥有别样色彩:“无忧纪元”的第一场大战爆发时,莱赫几乎灭国,是流亡中的王女伊林纳克服万难回到祖国,再次竖起家族的王旗,而就在人们以为它的统治必将长久持续之时,它又极其迅速地消失了。莱赫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国土上经常有飓风刮过,她的统治者们也拥有类似的气息,风暴一般袭来,又如风暴般离去。   莱赫王室亦以风暴为旗帜,它曾在一任女王手中传奇般地复苏,也在一任女王手中毫无留恋地结束。   就在莱赫王宫爆发叛乱的当晚,圣廷派出的中立医疗队抵达阿斯塔。   帝国驻军以官方礼节接待了来者,然后请他们到医疗营先做休息,待次日天明,再做之后的安排。   “目前伤员数量较多,各位的到来确实帮了大忙。”负责接待的是辛格前辈,“请先做休息,明天我们可以举办一个简单的会诊……”   话音未落,突然帐篷外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辛格医生。”   辛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孩站在帐篷门口,用手拽着帘子。   辛格认得他,有些意外地说:“保罗?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是阿斯塔的市民,在交战时受了伤,后来施特劳斯偷偷摸摸地给了他一些消炎药,这种药在战时已经不容易买到了,直到和谈开始,正式进入停战阶段,市民和驻军之间都维持了一种较为友善的状态,市民会卖给驻军一些物资,偶尔有人在夜里突发急症,市民也会到医疗营请求帮忙。   “我、我妈妈突然又发烧了,她的伤一直没有好,我很担心……”小孩有些害怕地看着帐篷里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辛格走过来,温和地蹲了下去,“别担心,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妈妈,好吗?”   “是市民的孩子吗?”帐篷里,圣廷的人很感兴趣地看着小孩,“不如交给我们吧,辛格阁下。”   “恐怕这不太合适。”辛格温和地拒绝了。   “没关系,我们不会吓到他的,神会指引一切迷途的孩子。”圣廷的人走过来,弯腰看着小孩,微笑道:“你叫保罗,是吗?”   小孩突然更为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说:“是、是的,我叫保罗……旧谕中代神布赐恩典的保罗!”   辛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猛地将圣廷的人扑倒在地!   下一秒,小孩身上传来一道轻微的“滴滴”声。   那是炸弹计时走到终点的声音。   随着巨大的爆破声,整个帐篷都被炸上了天。   火光在瞬间淹没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太阳照常升起   神圣帝国和莱赫开始和谈的第四日,莱赫第三骑士团团长格兰斯突然发动叛变,深夜率兵攻破王宫,将女王杀死在王座上。   同时,阿斯塔市民发生暴动,对帝国营地发起突袭,导致数百人死伤。   其中,圣廷派出的中立医疗队无一幸免。   攻破王宫后,格兰斯自命为新王,下令终止和谈。他将这场战争称为“信徒与伪信徒之间的圣战”,他宣布莱赫本土保有的神谕信仰才是真正的神之意志,其余作伪者但凡来犯,莱赫必与其不死不休。   乍一看格兰斯很像那种脑子缺根筋的狂信徒,但他还是个大演讲家,这人加冕后在首都发表演讲,一番高谈阔论——先是把之前莱赫的败绩全部推到前女王身上,然后大加宣扬自己麾下的军团如何力挽狂澜,最后又将前女王打成伪信徒,因为背叛了国家信仰,才会输掉战争妄想和谈。   但现在不一样了,新时代即将来临,在他的带领下,旧谕信仰终将再度焕发光辉,君临整片大陆,而莱赫,也将成为新的帝国!   甩锅甩得漂亮,画饼画得美丽,再加上莱赫国民本就因战败对原先的王室颇有微词,又被信仰冲突这把百试百灵的大火一点,一时间,格兰斯真的成为了颇有奋武之名的新王。   最关键的一点是,格兰斯麾下的骑士团正是疯王伊林纳的遗产——当年蓝堡家因为政治失势退出首都,留下一批精锐拱卫王室,这批精锐就是后来的第三骑士团。   本来这支部队应当成为王室的杀手锏,可惜上一代国王太窝囊,手中大半权力都被下放,到亚历山德拉继位,军队的指挥权早已不在君主手中。   华什纳防线交火时,冲在前线的全是第二骑士团。莱赫三大骑士团,第一骑士团是贵族子弟,很难指挥得动,第二骑士团是从平民中层层选拔上来的军校生,以及几位还听王室诏令的老将手中的残部,就是这么一支新兵蛋子加老弱病残一锅烩的部队,依靠华什纳防线,勉强和帝国打得有来有回。   后来女王预感华什纳防线可能要出事,临时把首都的一支秘队调往前线支援,这支部队是她继位后暗中培养的,也是她手中最后一张牌。   可惜帝国在华什纳防线的佯攻太猛烈,部队判断错误,先去了大前线,没能及时去支援蓝堡高地,最终导致兵败。   也是因为丧失了最后的部队,王宫守备空虚,女王才会被轻易格杀。   从战争爆发伊始,格兰斯就非常精明地保留了精锐战力,在女王发布召集令时,只派了点虾兵蟹将代表第三骑士团赶往前线。当他自立为新君后,立刻早有准备地命令手下精锐从各地发起反攻,一时间还真将敌军击溃不少,帝国战线频频后撤,几乎再度回到了华什纳防线的边缘。   神圣帝国,军部。   房间中烟雾缭绕,一位将军很不悦地皱了皱眉,道:“黑尔佳少校,你旁边的帕特雷西亚上尉还怀着孕呢,能不能不要吸烟?”   黑尔佳斜眼看着她,咧嘴一笑:“我记得上尉应该刚从前线回来,这孩子连炮火都闻过,还怕一点烟味儿?”   “是啊。”帕特雷西亚上尉接过话,很温柔地说:“如果少校不要败得那么急,战线不要退得那么快,说不定我这个孩子就能在战场上出生了。”   黑尔佳一声嗤笑,“呸”地吐出了嘴里的烟,狠狠地摁灭在桌子上,“你这嘴,真不愧是要当妈的人。”   “好了。”一道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   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   上将坐在长桌尽头,她将手中的文件放下,淡淡道:“各位同僚,从目前的形势看,我们在莱赫战场上并没有取得多少优势,或者说得修辞一点——这仗打得比神还要慈悲为怀,你们所有人的母亲都会为此感到羞愧。”   在座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马上就会到莱赫的雨季,到那时,我们的行军速度会拖得更慢。”上将环视四周,“我需要各位拿出有效的方案。”   “南方集团军群下辖第7集团军,克拉拉上校!”长桌两边有人起身敬礼,接着拿出一份文件,“我带来了我部的战报和建议。”   又有人起身敬礼,“中央集团军群下辖第8集团军,伊恩少将参谋!带来我部的战报和建议。”   “北方集团军群下辖第5装甲集群,卢卡斯上将参谋!带来我部的战报和建议!”   “第一机动航空大队,阿莱西奥少校!带来我部的战报……”   这是一场紧急会议,很多前线将领都派出了心腹下属或者参谋,同时还有像黑尔佳这样的上将嫡系,以及军部高层。   方案如流水般递上去,又一份份被否决。   随着否决愈来愈多,众人开始争执不下,不断有人拍桌子甚至高声反问,黑尔佳将胳膊枕在脑袋后头,仰着下巴看热闹,帕特雷西亚上尉拿着一杯牛奶,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上将也很平静,任由房间中的人争论不休,直到有人要开始动武,她才抬手示意,秘书就会拎着这人的领子把他扔出去。   不断有人被扔出去,房间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争执声终于停下,长桌两侧只剩下了不到十个人。   秘书倒了一杯新的红茶,放在上将手边。   “上将。”黑尔佳举手道:“我也想要红茶。”   上将挥了挥手,“自己倒。”   黑尔佳笑嘻嘻地添了一杯茶,重新坐回座位上,这回她终于坐正了,摆出一副军人该有的姿态,朝众人道:“各位都清楚,事到如今可行的方案只有一个,不是吗?”   “黑尔佳少校。”上将道,“这是公众决议,不是你搞一言堂的地方。”   “是,上将。”黑尔佳恭敬地答道,立刻闭了嘴。   “上将。”在座一位将军开口,“黑尔佳少校说的话不无道理,事到如今,启用新型部队是最有利的办法。”   帕特雷西亚上尉放下牛奶杯,温柔地说:“我赞同。”   立刻有人跟着举手,“赞同启用新型部队。”   “诸位。”一名上了年纪的将领慢慢开口,“我希望各位慎重。”   “我看过新型部队的提案,即使经历过上一次大战,我也不得不说,它很优秀,天才般的优秀。”   “但。”将领道,“它的消耗将是惊人的,启用新型部队需要的资源无疑是国家级别,即使目前帝国经得起这种消耗,又能维持多久?一旦我们陷入总体战的局面……”   “克里斯长官。”帕特雷西亚上尉微笑着打断了对方的发言,道:“帝国在二十四年前取得了胜利,没有道理这一次会失败。”   “短时间的消耗有什么关系?”有人耸了耸肩,附和道:“反正我们很快就会有新的国家作为血包了。”   “你说的是查理曼?”克里斯皱眉,“虽然查理曼和帝国现在已经秘密结成同盟,可他们未必会给多少支援。”   “他说的是莱赫,蠢货。”黑尔佳嗤笑道:“只要新型部队投入战场,半年之内,莱赫必败!”   “到那时,管它什么信徒不信徒,都将是帝国的私有物!”   “半年太多了,亲爱的少校。”帕特雷西亚上尉笑着反驳她,“我想只需要三个月。”   “到那时,无论飓风、暴雨还是河川。”她轻柔地说,“那个国家的每一滴水,连同每一个莱赫人体内的每一滴血,都将成为帝国的财产。”   老将领沉默良久,又问:“那新型部队的启动资金怎么算?目前的财政支撑不了这么大的数字,增加战时税收吗?”   “当然不。”这次回答的是上将。   “克里斯,我们都是从二十四年前过来的,这一次战争对国民的损伤,我会尽力降到最小。”上将抬了抬手,“让他进来吧。”   房间的侧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在座所有人都认出了他的身份,克里斯诧异道:“席林斯?”   房间里走出来的人正是当年和上将竞选总统的竞争对手,曾经的外交部长席林斯。   自上将当选总统后,煊赫一时的中心派被慢慢清除,后来帝国与莱赫交恶,当年的国防大臣拉尔夫更是直接叛变到了莱赫,这成为压死中心派的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失去了在国会的所有席位。   中心派的成员大多是旧贵族出身——上一场大战爆发前,帝国还是君主制时,国家上层由世代传承的贵族把控。而那时的贵族世家大都尊崇旧谕信仰,甚至在神圣帝国全面改信新谕后依然偷偷保留了旧谕传统,据说拉尔夫能和莱赫勾结在一起,也正是因为有旧谕信仰作为纽带。   这也就导致了,当帝国和莱赫的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心派的旧人在帝国面临着非常不妙的局面。   “席林斯卿为我们带来了一份名单。”上将道,“关于帝国上层中,有旧谕信仰嫌疑的家族名单。”   “席林斯阁下在中心派权高位重。”黑尔佳哈哈笑道,“想必拿出的名单相当有可信度了。”   席林斯低着头,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萎靡了许多,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低声道:“这是中心派所有的人员构成,以及其他与我派有来往的成员名单。”   文件在众人中传阅,名单上几乎囊括了帝国所剩的所有旧贵族世家。   “叛徒当然不容宽恕。”有人吹了声口哨,在文件上一弹,道:“将这些家族的财产收缴,足够支付目前的军费了吧?”   “即使出身不好,也是我们的同胞。”帕特雷西亚上尉温柔地笑了笑,“性命还是可以留下的,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旧贵族子弟,就送到前线为国奋斗吧,如果真的富有才干,想必不久就能再次出人头地。”   “诸位都知道,我向来反对专制。”上将环视四周,“既然存在异议,那么投票吧。”   “今日到场的都是帝国栋梁,足以代表军部与民众。”上将道,“是否启用新式军队,由票数而定。”   众人到另一个房间进行投票,最终结果显示四比四,竟然是平局。   所有人都看向了上将。   上将却看向了另外一人,她开口道:“席林斯卿。”   “中心派也曾是执掌内阁的重要派系,阁下算得上最了解帝国的人之一。”   “而且,即使是罪人,在审判席上也应当有资格为自己辩护。”   “最后一票就交给你吧。”上将道,“你要投给哪一方?”   席林斯愣住了,接着下意识向四周看去,很难说他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有犹豫也有畏惧,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希冀。   在座的男人全部无视了他,甚至扭头过去。   女人们打量着他,有的审视有的漠然,有人饶有兴趣地评估着他尚且保养得宜的身体,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帕特雷西亚上尉眼神柔和,像母亲注视着不懂事的孩子,黑尔佳看着席林斯,发出一声嘲弄的嗤笑,那是猎人看待失去价值的死物时发出的笑。   最后席林斯绝望地看向长桌尽头。   上将平静地坐在那里。   接着,上将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绝对平和的,没有任何含义的微笑。   她的目光像是直接忽视了席林斯,仿佛席林斯并不站在那里,她直接用目光消除了他的存在。任何和她对视的人都会感到一种洞穿,无从抵抗,有如绝对的风,平和而不容抗拒,胸膛里只剩下死去般的回响。   席林斯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甚至向后退了两步。   许久之后,他低声说:“……我投赞成票。”   “感谢阁下的配合。”上将示意秘书,“请带席林斯卿下去休息。”   随着席林斯被带出门外,方才因为大打出手干扰会议秩序的军队代表们又被请了进来。   “诸位。”上将抬眼看向重新坐满的长桌,宣布:   “我们的新型部队将正式投入战场。”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黑色嘉年华   三八年一月十五日,莱赫最后一任正统君主亚历山德拉·伊凡·斯卡亚被杀,伪王格兰斯下令终止和谈,帝国与莱赫再度陷入战争;   三八年一月十六日,莱赫第三骑士团突袭阿斯塔市,帝国驻军伤亡惨重,匆忙组织撤离;   三八年一月十七日,圣廷为死于阿斯塔市的中立医疗队展开追悼仪式,同时对亚历山大城内的莱赫使馆下达驱逐令;   三八年二月一日,神圣帝国与查理曼帝国在亚历山大城展开秘密会晤;   三八年二月七日,神圣帝国与查理曼帝国达成同盟协议;   三八年二月十八日,帝国战线再度后撤,上将于慕德兰召开紧急会议;   三八年二月二十九日,帝国新型部队正式投入战场。   当伪王格兰斯得知帝国新增部队的消息后,他仔细研究了前线发来的观察报告,而后在书房中大笑:“不过是一支普通的步兵队罢了!蒙哥马利不派她引以为傲的装甲师与我作战,竟然只派了这样一支普通的步兵?她以为这还是二十五年前吗?我培养第三骑士团可是花了足足八年,她派的是什么?用新兵凑出来的战场观光团吗?”   “女人,不过如此。”格兰斯断言,“她老了!”   三八年三月,飓风席卷莱赫全境,一同到来的还有莱赫的暴雨季。   莱赫的暴雨在整个西大陆都负有威名,当年疯王伊林纳曾凭借暴雨赶走外敌,莱赫本土的军队也会进行专门的风暴特训,在屋舍都能吹跑的狂风咆哮中,很多人都判断帝国会暂时按兵不动。   然而一个月后,当风暴过境,所有人都震撼的发现,躺在雨后的土地上的,几乎全是莱赫士兵的尸体。   仅仅一个月内,卷土重来的帝国军队如绞肉机般碾碎了大半的莱赫国土。   三八年四月一日,帝国部队击破莱赫防线,渡过纳瓦河。   而后,直逼莱赫首都伯德赛。   这一次,莱赫的风暴并没有庇护她的子民。   艾西礼刚刚做完一台手术,提着医疗箱走出帐篷,听到不远处传来巨大的欢呼声。   这里距离总参部的帐篷不远,欢呼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看来帝国又赢得了一场胜利。   自新型部队投入战场以来,这种欢呼的场面越来越多见——艾西礼看到施特劳斯兴高采烈地向他跑过来,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艾西礼!你听说了吗?”双方拍着他的肩,激动道:“苏台堡垒被捣毁了!我军渡过了纳瓦河!马上就可以打到伯德赛了!”   艾西礼有些意外,“这么快?”   “是啊,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居然能这么快!”施特劳斯搓了搓手,“苏台堡垒是旧谕信仰在莱赫的发源地,据说格兰斯在那边陈列了重兵,我想着怎么也得消磨几个月……”   艾西礼倒不觉得会有几个月这么久,以他的判断,至少需要十天左右,帝国才会在苏台堡垒方面取得突破。苏台堡垒的防御几乎不亚于蓝堡,再加上莱赫早有防备,奇袭不管用,怎么看都需要僵持一段时间。   “我刚从总参部那边过来,你没看到将军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施特劳斯哈哈大笑,“我感觉应该是又高兴又尴尬吧,高兴帝国又取得了胜利,不过新部队的风头也太盛了,自从这帮人进入战场,其他部队只有跟在后面喝汤的份……”   施特劳斯说得没错,当初上将下令,将这支“新型部队”投入战场,其实军中颇有反对之声。   但这支部队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个月内,席卷莱赫。   “有人说这是上将精心培养的一支特殊部队,但都是谣传,没根没据的。”施特劳斯道,“现在所有人都在打听这支部队的内幕……”   艾西礼也在打听,他尝试着写信给慕德兰,但自从阿斯塔夜袭之后,帝国战线变动太快,他们医疗营紧跟大部队,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又埋伏在哪个鸟不拉屎的洼地,邮差根本找不到人,信也没有机会寄出去。料想哪怕夏德里安给他写了什么,他也是收不到的。   “施特劳斯!”有军医官朝他们这个方向招呼,“之前那个赌局你可输啦,今天的重伤员都是你的了!”   “知道了知道了!”施特劳斯扯着嗓子应道,接着对艾西礼说:“这帮家伙就会趁火打劫,我去二号帐篷了。”   二号帐篷大都是重伤员,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施特劳斯每次进二号帐篷都要吐,如今改头换面,有时遇上重大手术,在里面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   艾西礼:“你们赌了什么?”   “啊?”施特劳斯一愣,然后道:“哦,你说那个啊。”   军校生笑了起来:“我们之前打赌,猜苏台堡垒被攻破后,会有什么下场。”   艾西礼:“你赌了什么?”   施特劳斯耸耸肩,“我赌苏台堡垒会和之前的博兰堡一样,变成一个大烤箱。”   博兰堡是帝国之前攻克的一座要塞,沦陷后被一把大火彻底烧毁,当时战胜的消息传来,营地中许多人都在谈论博兰堡那个珍贵的名画地库——据说里面收藏了巨量的旧谕古画,有的甚至有上千年历史,全部在大火中变成了灰烬。   帝国战士们对此举杯欢庆,并说:“这是对阿斯塔偷袭的报复!”   很难有立场去指责举杯的人,尤其当他们作为那一夜留守在阿斯塔的驻军,每个人都曾是新兵,每个人都曾以为战争会在和谈中结束,每个人都曾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夜袭中失去了很多东西,有的是战友,有的是师长,有的是爱人。   无论是旧谕的神还是新谕的神,在经文中都有过这样的告诫:你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施特劳斯道:“据说是因为圣廷从中作梗,说什么苏台堡垒中有个很著名的唱诗班,希望采取怀柔手段……”   他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了,估计之这事会变得很麻烦,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拍了拍艾西礼的肩,“我先去二号帐篷了,晚上要是赶不上吃饭,给我留俩罐头就行。”说完哼着歌走了。   艾西礼看着他的背影,很难想象就在几个月前,这人还偷偷把珍贵的消炎药送给莱赫人,并在被发现之后据理力争,那时施特劳斯是真的认为战争是军队之间的较量,被卷入的国民是无辜的。   战争就是这样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艾西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人从总参帐篷中走出来,站到他面前,“艾西礼军医官。”   艾西礼抬头,看到眼前的人是将军的副官。   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将军请你过去一趟。”   艾西礼走进帐篷,将军正在看一张地图,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副官领命退下。   帐篷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和烈酒的气味。   “艾西礼。”将军看向他,“我有一个任务给你。”   军队中令行禁止,艾西礼正要应下,将军却说:“不用急着答应,你可以考虑一下。”   艾西礼有些意外,问:“我能知道任务详情吗?”   “可以。”将军沉吟片刻,道:“这个任务需要去阿斯塔。”   艾西礼怔了一下,而后点头。   “我们的一支秘密小队被困在了那里,这支小队的价值很重要,需要救援。”将军看着他,“你应该知道,阿斯塔至今处于交火状态。”   不知是什么缘故,帝国的新型军队进军时绕过了这座城市,只派出少部分兵力在周边抗衡。阿斯塔市民自发组织了游击队,这支游击队由市民中的青壮年、旧谕信徒以及第三骑士团的部分成员组成,是一块相当难啃的骨头。   “小队当中有人负伤,所以救援人员需要懂医术的人,还要有能力避开阿斯塔游击队。”将军又说,“原本南边的部队比我们更早收到救援令,结果他们的人派过去,还没进城就被俘虏了。”   “现在救援令到了我们这边。”将军看着艾西礼,“要求你已经知道了,部队里合适的人并不多。”   “是。”艾西礼想了想,“既懂医术,又要有一定的潜伏和自保能力,我想合适的人选可能只有我和施特劳斯。”   他说得很直白,“您觉得我更适合吗?”   将军沉默了默,突然道:“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微微一愣。   他有段时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他其实很早之前就认得这位将军,对方和上将是故交,上将的故交有很多,基本都是艾西礼的长辈。在战争爆发之前,长辈们都会称他为弗拉基米尔。   整个军营只有将军知道艾西礼的真实出身,但是从艾西礼进入军队开始,对方就一直称他为艾西礼或者艾西礼军医官,严明的上下级身份,对方没有给他行任何方便。艾西礼对此接受良好,这是军队里应有的纪律。   此时对方却称他为弗拉基米尔,艾西礼思索片刻,问:“是上将说了什么吗?”   “倒也没有。”将军道,“只是我收到救援令时,里面似乎有一种暗示,不希望你前往阿斯塔。”   “如果您觉得我更合适,那么我义不容辞。”艾西礼道。   将军点了点头,一时间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一阵风吹进帐篷,刮开门帘,灿烂至极的阳光照了进来,门外传来战士们的起哄声,有人高声赞扬着苏台堡垒一战,又说:“可惜没一把火烧了,要我说,博兰堡那场火放得多漂亮!就该烧死这帮旧谕的走狗!”   风过,门帘再度合拢,帐篷里又暗了下来。   “弗拉基米尔。”将军开口,“这就是我认为你更合适的原因。”   艾西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我记得施特劳斯和你是一个宿舍的。”将军说,“当年在军校,他上过我的课,也算是我的半个学生。”   将军看着他,“你应该知道他之前是什么样的人。”   艾西礼明白了。   “人在战争中受到创伤后,会有不一样的行为表征,副官和我说过施特劳斯的情况,他在平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更期望胜利了。”   “更狂热地期望战争和胜利。”将军重复道。   “我不知道上将和你说过没有,在军部,这种症状被称为‘黑色嘉年华’。”   “当一个人不得不面对他无法接受的死亡,他就会反其道而行之,尝试从这种死亡中获取愉悦。久而久之,死亡就会变成他感受喜悦的唯一途径。”   “这种人在战争中就像在过狂欢节,死亡每天都在发生,因此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意味着快乐,但这种快乐是有上限的,一旦阈值超标,这个人就会崩溃。”   “就算他熬过了战争。”将军道,“当战争停止,他也会崩溃。”   人生不是狂欢节,嘉年华也总有结束的一天。   “很难说施特劳斯还有没有救,之前他受到的打击比较强烈,局势太紧张,没有时间给他恢复和休息,应该说他强行对自己采取了比较极端的治愈手段。”   说完,将军看向艾西礼,“你应该明白了,现在很难保证施特劳斯会不会在接下来的哪一天突然崩溃,如果在任务途中出现差错,后果会很严重,他甚至可能误伤战友。”   “我明白了。”艾西礼点头,“我接受救援任务。”   自帝国驻军被夜袭后的两个月后,艾西礼再度回到了阿斯塔市。   潜入阿斯塔对艾西礼来说并不困难,他接受过的训练让他足以完成这一切,进入城市后他花了一些时间和帝国的秘密小队会和,会和地点藏在中央火车站的一座钟楼里,这里废弃已久,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钟楼的存在。   进入钟楼后艾西礼很快受到了攻击,他灵敏地避过迎面挥来的手刀,用对方能够听清的声音说:“我是帝国人。”   对方停止了进攻,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问:“暗号?”   “太阳从选帝侯大街升起。”艾西礼报出自己所属的营部编号,“军医官艾西礼,前来支援。”   来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枪,对艾西礼说:“你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黄金乡   “我是安德烈中尉,你叫我安德烈就行。”   对方带着他往钟楼深处走,这里的路线很复杂,有的地方还连接着中央火车站的通风管道,最后他们在一道窄门前停下,安德烈在门上敲了一串节奏,门慢慢打开一条缝。   安德烈闪身进去,艾西礼紧随其后,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铁锈味,他迅速扫了一眼,房间里有十个人。   “你应该被告知过具体情况,我们的存在是帝国机密,所以不能给你介绍。”安德烈道,“等此次救援任务结束,你没有见过我们。”   艾西礼:“我知道,伤患在什么地方?”   “伤患?”房间中有人发出嘶哑的笑声,“军部到底在搞什么?这小子以为自己是干嘛来了?”   “给我闭嘴。”安德烈朝那人低吼一声,接着对艾西礼说,“伤患在阿斯塔市,但是不在我们这里。”   艾西礼:“什么意思?”   “我们这支队伍其实不是被困在阿斯塔无法脱身,我们是潜伏在这里。”安德烈说,“我们的目的就是找到那个伤患,然后把他带走。”   艾西礼:“知道伤患的具体方位吗?”   “不清楚,只知道他应该藏身在歌剧院附近。”安德烈说,“中央火车站距离歌剧院很近,我们在这一带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他。”   艾西礼:“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那个伤患应该伤得很重,等我们找到他之后要马上进行治疗。”安德烈道,“我们的医生死了,所以需要你来,三天后应该会有一次营救时机,到时候你跟我们走,别的不要多问。”   艾西礼思索片刻,说:“伤患的负伤情况能有大致评估吗?我需要做一些准备……”   “不要多问。”安德烈打断了他,他盯住艾西礼的眼睛,“谨记这一点,这是为了你好。”   艾西礼和他对视,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我收到的指令是不惜一切代价进行营救,我是在履行我的义务。如果你是在以上级的身份更改指令,那么我不会再多问。”   “不要多问。”安德里又说了一遍,“如果事后有人向你问责,你就说这是我的指令。”   “你刚才说过,任务结束后,我没有见过你们。”艾西礼重复了安德烈的话,“‘如果事后有人向我问责’——我没有见过你,怎么收到你的指令?”   “操,这小白脸找死吧?”房间里有人怒了,“反正有没有医生区别不大,干脆把这人扔出去算了,管它那么多——”   “都给我闭嘴!”安德烈猛地提高了声音,接着像鹰一般冷冷地环顾,所有人都静了下去。   “年轻人,我会尽量不让你死在这里,但你也不要给我惹事。”安德烈看向艾西礼,“你很聪明,现在把你的聪明放一放,三天后跟我们去歌剧院救人,明白了吗?”   艾西礼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情报,他不再多说什么,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是一帮暴徒,比普通的亡命之人还要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称呼为恶鬼。艾西礼进入房间后就做出了判断,当战局进行到一定程度之后,战场上就会出现这样的人。   这种情况下激怒对方显然不明智,但艾西礼必须这么做,他需要情报。   他靠在墙角,思索着房间里的人说过的话。   首先,他此次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救一个伤得很重的伤患”。   军队中优胜劣汰,此时战局正紧,什么样的人,会让帝国如此大动干戈地过来救援?   是高级军官?还是掌握了关键情报的间谍?但如果是救这样的人,为什么不用正规军,却派了这么一支诡异的暴徒团队?   难道说,被救的对象可能会对他们发出攻击?因此必须用暴力镇压?   这样的人会是什么身份?   难道是莱赫的人,莱赫的叛徒?叛变到帝国,手里有什么帝国想要的东西?   还有,房间中的人被他激怒时,说了一句“有没有医生区别不大”。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伤患的伤势严重到必死无疑,还是这帮人决定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就杀人灭口?   以及在他来到阿斯塔之前,在总参帐篷中接受命令时,将军说过,这次救援令中有一种暗示,不希望艾西礼参与。   会发出这种暗示的人,必然知道艾西礼的身份。   会是老师吗?艾西礼想到这里,感到心脏在瞬间跳了一下。   随即他否决了这个想法,不会是夏德里安,且不论夏德里安在军队里手能不能伸得这么长,以夏德里安的性格,哪怕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会给艾西礼准备好一切,甚至是葬礼,但唯独不会阻止他前去。   难道是上将?   可上将和夏德里安很像,甚至在上将眼里,艾西礼的生死比战局次要得多,如果有什么地方必须要艾西礼做出牺牲,上将会毫不犹豫地送他去死。最多在他死后说一句:“是我的儿子。”   这些问题艾西礼思索许久,感觉自己模糊地接触到了一些事情的轮廓,可全局到底是什么样,他一无所知。   三天中他给房间中的人做了简单的检查和治疗,他在衣服内衬中塞满了药,甚至还有全套的手术器械。有个人胳膊伤得比较严重,化脓了很久,艾西礼看过之后说:“这种情况只能截肢。”   “截肢?”对方瞪着他,“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截?”   艾西礼面不改色地从军靴里掏出一把钢锯。   “你有麻醉吗?”安德烈站在旁边,皱着眉头问,“需不需要我们摁着他?”   “没有麻醉。”艾西礼说,“有更简单的办法。”   安德烈:“什么办法?”   艾西礼比手作刀,直接把人劈晕了过去。   话虽如此,截肢需要经受的疼痛不是一星半点,如果不用麻醉,基本病人都会在途中疼醒过来。艾西礼很镇定,他下刀极快,迅速切开筋膜、分离肌肉、封闭神经……在血花飞溅中将坏死的肢体处理完毕,然后用止血钳止血,最后缝合切口。   他用棉花堵住耳朵,手术中不发一言,完全无视了房间里的任何声音。   手术结束后他接过一人递来的酒瓶,给手术器具做了简单的消毒,把剩下的酒浇在脸上,冲掉溅上的血。   给他递酒的人打量着他,最后点了点头:“你,还行。”   对方言简意赅地说:“尽量别死了。”   能让暴徒出说“尽量别死”这种话——艾西礼预感安德烈所说的救援时机到来时,可能会发生一些非常危险的事。   尽管有心理准备,之后发生的一切还是完全超出了艾西礼的预料。   到第三日夜晚,首先响起的是城市里的警报声。   三天中艾西礼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报声,每当疑似帝国军队靠近城市时,阿斯塔市内都会响起这样的声音。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艾西礼刚刚走出钟楼。   他们已经事先做好分工,每个人负责搜寻歌剧院以及周边的不同位置,一旦找到伤员就发信号,接着所有人要以最快速度撤出阿斯塔。   艾西礼一直抱有疑问,他们用来发信号的装置是一种冷焰火,在夜里放这样的东西,难道不会引起注意吗?   没等他的思考结束,远处忽然传来密集而低沉的嗡鸣声。   起初艾西礼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它不是战场上常有的声音,却又带着带着一种大型机械特有的、战争般的啸叫。   艾西礼还没想明白这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突然,钟楼周边的光线暗了下来。   钟楼位于中央火车站,这座现代化车站一直是阿斯塔市引以为豪的建筑,有着雅致悠长的玻璃天顶,阿斯塔是莱赫重要的经济城市,在战前,每天这座车站都会有上百辆列车往来,载满百货商人和慕名而来的观光客,货车车厢中放满精致时装、葡萄酒以及名贵的东方茶叶和瓷器,每个踏上月台的乘客都会无一例外地仰起头,惊叹这座玻璃天顶的奢华,以及从镀金拱顶上反射出的灿烂日光。   而此时此刻,天顶外一片漆黑。   低沉的嗡鸣声愈发近了,艾西礼猛地意识到——那声音不是从外边的街道上传来的,而是从上方传来的!   远在高空之上!   不是乌云遮住了月亮,导致天顶外一片漆黑,而是有某种极其巨大的东西,遮天蔽日的东西,彻底挡住了月光!   艾西礼马上意识到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大规模的空中作战群!   在西大陆,伴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人们一致认为他们很快就能造出扬帆远航的巨轮,带领水手前往东方的土地。然而巨大凶险的波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阻止了船队的进发,至今远东航线依然被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于是发明家们开始设想一种新的工具,一种可以让人避开波涛,在高空之上航行的飞行器。   发明家们造出巨大的流线型艇体,借由艇体中的气囊浮升至半空,凭借推进装置,发明家们真的做出了能让人遨游高空的飞艇,但飞艇的弊端也是明显的,它的速度有限,又需要大量燃烧燃料,想凭借烧燃料行驶到东方需要的时间和费用都是天文数字,且不论技术上是否可行,在资金方面完全得不偿失,再加上飞艇对风的反应过于灵敏,很难控制飞行路径,因此从这东西被发明出来基本就是一种观赏装置,没有太大的实用性。   艾西礼之前听说过军部的一个天空舰队设想,技术部门的哪个疯子想搞一艘史无前例的巨大飞艇出来,实现滞空侦查和投放□□。这个提案最终因为过于离谱被放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个广为流传的笑话。   他知道军部一直在尝试改良飞行器以供军队使用,但华什纳攻防战时帝国方面完全没有派出过任何成熟的飞行队,艾西礼也就以为这个项目仍处于酝酿阶段。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黑压压的头顶,之前的设想被全盘推翻。   帝国岂止是造出了可以运用于战争的飞行器,甚至已经打造出了成熟的空中战队!   有流星般的发光体中空中落下,成群结队,有如倾泻的星海。   夜空亮如白昼。   而后,无比暴烈的火光席卷了一切。   艾西礼再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中央火车站的铁轨上。   爆炸来临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趴下,即使如此还是被巨大的气流掀翻,帝国显然从高空投放了大量弹药,其中一颗落在距离他非常近的地方,他的一只耳朵在流血,耳中发出尖锐的哨音。   他爬起来,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慢慢向外走去。   整座中央火车站在瞬间成为了一片废墟。   满地都是碎玻璃,在炸裂的大理石地板上冷冷地反射,有如神国的光。   神国真的在此刻降临了,整座城市都变得无比明亮。   帝国应该是在投放的炸弹中混合了燃烧药品,到处都是光,爆炸的白光,燃烧的火光,火海中闪跳的金光,艾西礼勉强在灼热的销烟中辨认出方向,走出车站。   他一脚踏入一片燃烧的荒原。   他路过桥头,桥边的房子全部在燃烧,不计其数的地板和家具发出浓烟,窗帘在风中破碎,火势直冲云霄,桥下的河水像一面大镜子,有浑身是火的人冲入河中,很快挣扎着溺水,最后缓缓浮上一只肿胀的手,水面上已经有许多这样的手,像苍白的芦苇丛。   他路过教堂,教堂顶端被劈开,不知何处的大钟在爆裂声中疯狂轰鸣,仅剩的门窗在暴风般的气流中剧烈地震动,支离破碎的穹顶摇摇欲坠,一个不知道是人还是尸体的东西在祭坛下站着,似乎是在祈祷,而后随着一声巨响,穹顶轰然崩塌。   他路过人群和大象,阿斯塔有一座著名的动物园,此时仅剩的动物全部跑了出来,和不知所措的人群一起在大街上游荡,长颈鹿的嘶叫与婴儿的哭喊夹杂在一起,有的人穿的鞋底太薄,很快在滚烫的路面上融化,被烫伤的人群下意识跪倒在地,于是膝盖与手也被灼伤,直到完全无法动弹,其他烫伤的人只能踩着他们的尸体前进。   阿斯塔从未受过这样的攻击,城市中引以为豪的游击队完全失去了作用,士兵们手足无措地试图组织市民撤离,然而能撤离到什么地方?攻击从天而降,这是经文中神对罪人的惩罚,可这座城市里全是虔诚的信徒,为什么会遭到神的报复?   艾西礼最终抵达歌剧院,整座建筑被炸碎,所有镀金包厢在大火中燃烧而后融化,天鹅绒幕布在风中狂舞。   不知道是不是耳鸣带来的幻觉,艾西礼听到大火中有人在演唱歌剧,那是《女武神》的唱段。   歌声越来越激昂,最终抵达高|潮——战神帕拉斯与美神阿佛罗为了黄金决斗,她们在山巅被雷电劈碎,一同跌入火焰深处。   艾西礼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火中唱歌!   他正站在歌剧院的侧门口,熊熊大火中,有人高歌着走了出来!   莱赫人绝对不会演唱帝国歌剧,艾西礼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他的嗓子因为浓烟变得嘶哑,但还是努力提高声音,问:“帝国人?我是军部派来的。”   歌声戛然而止,对方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艾西礼也在打量着对方,大火烧得太旺,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人同样会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突然,艾西礼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凉意。   这是他极为深刻的一种直觉,由夏德里安当年在芭蕾教室种下,经过千百次锤炼,最终根植在他的意识深处——这种直觉能让他在理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察觉到隐藏的危险,在瞬息间做出反应。   艾西礼下意识向侧方闪避,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歌剧院门前的人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野兽般要将他撞飞出去,那人的动作极快,艾西礼的动作已经足够迅速,但还是被抓住了衣角,对方像拎一口布袋那样直接把他拎了起来,甩上半空,接着直接往大火中扔了过去!   艾西礼非常高,因为常年训练的缘故,要比同样身材的普通男性重得多,哪怕夏德里安想把他抱起来也得吸一口气,然而迎面撞来的人没有任何缓冲,极其轻易地就把他扔飞了出去——这证明对方的力量在他的数倍之上!   火光中艾西礼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看清了这人的肩章,是帝国的军徽,这确实是一个帝国人,甚至应该就是他这次来要救的人!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他出手?   而且对方的攻击如此富有杀气,根本不是一个重伤患能够具备的力量,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抢救?   无数念头在艾西礼脑中一闪而过,他撞上歌剧院门前的灯柱,就地滚出很远,接着有些狼狈地站起来,他再一次大声地重复自己的身份:“我是帝国人!帝国派来的军医官!是来支援你的!”   对方没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慢慢扭动脖子,颈处传来“咔嚓”一声。   艾西礼不再说话了,对方的姿态明显抱有敌意,他现在必须防守。   不远处的人再次朝他冲了过来。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他们之间的实力可能很悬殊,他必须全力以赴。   他闭了闭眼,耳鸣仍在持续,无数声音充斥在周遭,大火燃烧的声音,房梁断裂的声音,爆炸声,枪声,大象嘶鸣,男男女女的尖叫。   然后一道无比清晰的嗓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瞬间压过了一切。   那声音对他说:“注意他的脚步,他的步伐虽然重,但是很凌乱,先闪避,然后诱使他抬脚,找机会攻击他的膝盖。”   对方如战车般撞了过来,艾西礼脑海中的声音对他说,“往左,四十五度弯腰。”   艾西礼避过对方的攻击,那声音又说:“现在,踹他的左膝。”   艾西礼一脚踢出,对方一个趔趄,但没有摔倒,山一般的体重支撑了他,艾西礼脑海中的声音说:“现在他弯下腰了,脖颈处是人最脆弱的部位,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那声音说:“芭蕾中的踢腿,柔韧性,挥鞭转。”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熊熊火光中,他的身影带出一道猩红,几乎是某个美而猖獗的暴君的再现。他像芭蕾中的挥鞭转那样侧过身,利用小腿的力量,朝对方的脖颈狠狠砸了下去!   对方脖颈处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猛地向前一倾,接着重重摔倒在地。   常人受到这样的攻击后足以失去行动力,艾西礼松了口气,掏出冷焰火,正要发出信号,结果下一秒,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阵奇怪的喉声,就像空中作战群接近阿斯塔时,大型机械发出的低沉嗡鸣。   艾西礼愣了愣,接着意识到,这人似乎是在笑。   倒在地上的人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重新站了起来,猛地看向艾西礼。   艾西礼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对方咧着嘴,目眦欲裂,五官因为过于舒张而显得有些走形,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嘴可以张得那么大,几乎要裂开,唇角奇诡地上扬。   他的确是在笑!那是一个扭曲至极的笑容!   艾西礼脑中警铃大作,正要后退,但他们离得太近了,对方无比迅速地伸出手,猛地扼住了艾西礼的脖颈。   完了。席卷而来的窒息感中,这是艾西礼的第一个想法。   他原本带了枪,但是在剧烈的爆炸中他被掀翻在铁轨上,恢复意识后随身携带的枪支早已不见踪影,现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击武器。   不能失去意识。艾西礼在心里说。快想,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理智仿佛和他作对似的,千钧一发之际,在艾西礼脑中闪过的,却是一个很久之前的场景。   那是在芭蕾教室,他毕业前的最后一场训练。   经过长期训练,艾西礼已经能通过直觉避开夏德里安的突袭,虽然不是百试百灵,但夏德里安对他说:“这就够了,哪怕在战场上,你也很难遇到比我还要强的人。”   艾西礼想了想,问:“老师,如果我真的遇到了极为强悍的对手,该怎么办?”   “那就跑。”夏德里安摸了摸下巴,又说:“如果实在跑不过,就放手一搏。”   “你从我这里学到火的哲学与血的艺术。”夏德里安道,“可是你除了是我的学生,你还是你自己,弗拉基米尔。”   “当我交给你的本领不足以对抗他者的时候,就运用你自己的本能吧,比我在你体内种下的种子,还要深刻的本能——那是你最本质的自我。”   艾西礼听完,感觉夏德里安就是在胡扯着逗他玩,半信半疑道:“真的会有用吗?”   “那可是征服了我。”夏德里安看着他,悠悠道:“我的爱人。”   能够征服我,放眼整个西大陆,大概也没有什么是你拿不下的了。   那时,暴君般的人如此对他说。   火光中,艾西礼猛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冷静到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抓着他的人看到他的目光,几乎愣了一下。   接着,艾西礼猛地抬手。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一把他随身携带的手术刀。   他所剩的力气不多,但是足够,他精准地控制着发力的角度,快而稳地朝扼住自己的手臂扎了下去。   下刀,划开,切开筋膜,分离肌肉,阻断神经。   他在前线待得足够久,诸如此类的手术进行过成百上千次,而当救人的刀转向伤人,一样可以足够锋利。   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疯狂飞溅的血花中,双方都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   突然,艾西礼感到喉头一松,他终于能够大口呼吸了。   他连退数步,只见不远处的人歪了歪头,看着自己鲜血狂喷的胳膊,似乎感到非常奇怪。   接着,猛地一头栽倒在地。   艾西礼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息,直到眼前终于不再发黑,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没有上前。突然,歌剧院的大门在火光中轰隆一响,房梁砸了下来,巨大的震动声导致地面都在颤抖,然而地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艾西礼调整着呼吸,慢慢凑上前,查看对方的情况。   伤很重,但是还没死。   艾西礼撕掉一卷衣摆,给他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然后掏出冷焰火发射。   蓝紫色的光芒在半空绽放。   随着焰火炸开,一道强劲的怪风从远处刮过,风中散发着狂乱的橙色光芒,它像一种气流,越滚越大,几乎形成一道光柱,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被光柱卷了进去,越卷越高,最后在巅峰处轰然解体,变成一根熊熊燃烧的火塔,其中充满了火焰。   艾西礼注视着这奇异的景象,不知道该称呼它为森罗之柱,还是通天之塔。   一个通往地底,一个通往神国。   相同之处在于,它们都由人所建造。   眼前的场景只能由人所导致——大火咆哮着吞噬了整座城市,如果从极远处眺望,这座城市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一切都在火焰中融化,仿佛流动的金子,人群在光辉灿烂中闭上双眼,而后永远睡去。   如果世间有神,那么祂果真慷慨残忍。   赐予生者死亡,又赐予死者生前梦中的黄金乡。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梦游人   发出信号后,小队的人很快在歌剧院侧门集合,安德烈看了艾西礼一眼,大手一挥,立刻有人把地上的人抬起来。   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任何交流,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从阿斯塔撤离。   城外偏僻处停着一辆军用越野车,艾西礼看着他们从车里取出一台担架,担架明显是特制的,从头到尾绑满了拘束带,带子里镶嵌着钢铁。   安德烈亲自动手,把伤患放在担架上,将拘束带一一扣死,而后从车厢里拿出一只针剂。   艾西礼认得那包装,是麻醉药,通常这样一支是三个人的用量。   安德烈将针头扎进伤患的颈动脉,把所有药液全部打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安德烈把用过的针头收起来,看向艾西礼;“你跟我们上车。”   艾西礼:“去什么地方?”   “他需要抢救。”安德烈示意担架上的人,“最近的医生要开车一天才能到。”   “我记得阿斯塔附近有帝国的驻扎部队。”艾西礼报出一个部队编号,“那里会有医疗营,半天就能到。”   “你们这种普通的大夫不管用。”安德烈冷冷地说,“跟我们走,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不要多问。”   艾西礼跟着上车,对方人数太多,他的枪丢了,肉搏没有胜算。   同时艾西礼也很想知道,担架上捆着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越野车开了一整天,期间穿过两个临时战区,安德烈拿着军部颁发的通行证,这种证件权限很高,帝国方面的部队不仅直接放行,而且提供了他们要求的所有补给。   待夜幕再次降临,越野车终于抵达目的地。   安德烈对艾西礼说,“你在车上等着。”   他关门下车,没过多久,一队人从远处跑来,都穿着医生的白大褂,他们把后车厢里的伤患抬下来,而后匆匆送进远处的帐篷。   艾西礼听到有人低声交谈,好像是在议论伤患的情况,但是声音太低,他在阿斯塔受到爆炸冲击,耳朵还没有缓过来,实在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车门被再次打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看着艾西礼,面无表情地说:“艾西礼军医官是么?一路辛苦了。”   安德烈就站在旁边,那人转头对安德烈说:“可以了,艾西礼军医官之后的行程由我们负责。”   而后他对艾西礼说,“请跟我来。”   对方把艾西礼带进一个帐篷,看起来是宿舍,桌子上放着医疗箱,“这次任务情况紧急,您提供了非常有效的支援,我们对此表示感谢。”   说完他示意桌子上的物资,“这里有食物、药品和水,您自己就是医生,我就不叫其他人来给您看伤了,三天后您的原属部队会来这里交接,您跟着回去就行。”   “三天内,请不要随意走动,我就在旁边的帐篷,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叫我。”对方说,“还有一点,我想安德烈应该说过……”   艾西礼简洁地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对方还是没有表情的样子,点头道:“感谢您的配合。”   安德烈看着军医官从帐篷里走出来,皱眉问:“你没动手?”   军医官:“动什么手?”   “那小子啊!”安德烈道,接着又压低声音:“这小子医术了得,又和伤患接触过,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你有时候真是蠢得令我震惊。”军医官冷笑,“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安德烈:“他不就是个军医吗?临时从北边调过来的……”   军医官打断了他,“就在今天,我们收到了机动局的调派令。”   “机动局?他们不是不掺和前线的事吗?”安德烈一愣,“什么级别的调派令?”   “最高级别。”军医官道,“点名要我们把人平安送回去。”   这下连安德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诧异道:“可前几天我看这小子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那可是机动局的人。”军医官冷笑,“机动局里都是什么样的疯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别说扮演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军医,就算是扮演你的未婚妻,你也未必能看出任何破绽。”   “我可没有未婚妻。”安德烈嗤笑,“话说这是你们遗漏的第几个家伙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我们简直像是在帮马戏团逮猴子,不过这年头这么凶猛的猴子可不多见……”   “不要多问。”军医官寒声道,“你应该知道好奇的下场。”   “得。”安德烈耸耸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任务已经完成,我要走了。”   “不送。”军医官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帐篷里,艾西礼把桌子上所有的物资全部检查了一遍。   令他惊讶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东西被动过手脚。   事情发展到此时,诡异程度已经到了极限,艾西礼不是傻子,从越野车走到帐篷,他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只差最后一点证实。   艾西礼给自己进行了简单的治疗,他的伤不算很重,除了轻微的骨折,剩下的都是外伤。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睡觉之前艾西礼把一把手术刀放在袖子里,靠在墙角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艾西礼听到外边有轻微的喧哗,很快就消失了,接着他的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角,是昨晚的那个军医官。   对方在艾西礼的帐篷里看了一圈,确定他还在睡觉,放下帘子后离开。   随着对方的脚步声走远,艾西礼再次睁开眼睛。   他躺在床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侧耳聆听外边的动静。   几个小时候后艾西礼大致摸清了帐篷周围的巡视情况,他需要确定一些东西,不需要走很远,监视他的那个军医官大概每十五分钟出来一次,再远的地方还有少许巡查人员,林林总总算下来,如果他想离开帐篷,到被人发现之前,最多有三分钟的时间。   艾西礼轻手轻脚地换上鞋,重新盖上被子,做出睡觉的假象,闭眼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   十五分钟后,军医官再次来到他的帐篷,查看他的状况后离开。   艾西礼听着对方的脚步声,确定这人进了帐篷,又在心里默数了一百秒。   而后他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只有三分钟,艾西礼不敢走太远,空气中弥漫着早上特有的雾气。   营地中人不多,甚至有种诡异的静,艾西礼注意到这里应该是一处后勤营地,他看到了很多后勤特有的物资供应箱,还有很多铺着电镀膜的帐篷,这种帐篷是医疗营特有的帐篷,隔音效果好,方便做手术。   唯一不太对劲的是,这里的医疗帐篷似乎有点太多了。艾西礼的原属部队营地里也有医疗帐篷,但铺着电镀膜的帐篷只有一个,就是二号帐篷,专门用来做紧急手术。   但是此处营地几乎每一个帐篷都被电镀膜包裹着,门口挂着厚重的遮挡帘,完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艾西礼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他找了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医疗帐篷,拐到其中一角蹲下,把手伸进布料里摸索着。   他在找一个铜制的编号牌。帝国的每一支部队都有下属的医疗营,医疗营和部队的编号是一致的,这种编号会刻在一个铜牌上,然后缝在医疗帐篷底部的一个角落。   艾西礼目前自己住的帐篷,以及军医官的帐篷还有周围的帐篷都是普通的后勤帐篷,后勤帐篷是所有部队通用,只有医疗帐篷上会有部队编号。   艾西礼需要知道这个部队的编号。   他在帐篷底部摸索片刻,终于碰到了一个微凉的金属物。   是铜牌。   他的手快速在牌子上摸了一遍,微微一顿。   接着艾西礼弓着腰站起身,环视四周,确定自己没有被发现。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回到帐篷后,艾西礼脱掉鞋,重新钻回被子,闭眼调整呼吸。   很快,帐篷帘再次被掀开,而后又重新合拢。   帐篷里的光线再次变暗,艾西礼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他在心里默念着刚刚摸到的那个编号。   那个编号对他来说很陌生,艾西礼进入军队前把帝国的整个军队构成全部过了一遍,他记下了所有的部队编号,甚至包括一部分特殊部队。但是没有。   没有任何编号和他刚刚摸到的编号是一致的。   换言之,这是一个他不知道的部队。   是了。艾西礼在心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整个帝国军队中,确实存在一个他不知道的部队,或者说,这个部队的编号诞生自他加入军队之后。   在莱赫的暴雨季中诞生的,一个月内席卷战场的叵测存在。   帝国的新型部队。   艾西礼又在营地中带了两天,两天中他思索了许多事,比如他在阿斯塔市遇到的那个“伤患”,这人无异是新型部队的一员,对方那超出常理的身手给艾西礼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阿斯塔当夜他受到爆炸冲击,神智不是很清醒,对很多事记忆不清,因此艾西礼无法轻易判断对方的身手到底有多强。   有一种可能是,这人的身手甚至超过了夏德里安。   纳尔齐斯不止一次说过,夏德里安是机动局最优秀的精英,他的存在对军部而言是百年一遇,很难、或者说不可能再找到这样的人才了。   但是现在这个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就在阿斯塔市。   就在新型部队之中。   艾西礼难以自制地产生了一个猜测——会不会在新型部队中,每一个士兵都是与此类似的存在?   高强度的自愈能力、超出常人数倍的攻击性、还有不死不休的疯狂。   简直是专门为战争打造的绞杀机器。   如此一来,帝国频频取得胜利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如果是这样一支部队,配合合理的火力支援,在一个月内席卷莱赫,并非不可能。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   这样的战士,到底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思索中,艾西礼毫不犹豫地用了“打造”这个词,这种人不可能通过长期训练培养,更像是经过了某种改造。   这种改造并不完全,留有某种后遗症,很可能会对心智造成损害,所以阿斯塔的“伤患”才会显得非常危险,需要驱动安德烈这样的暴徒来抓捕。   同时这种改造价格不菲,所以每一个战士都很珍贵,需要军医随行,及时对意外情况作出处理。   艾西礼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应该是新型部队中的某个战士,因为改造的后遗症,与大部队失散,不知怎么的跑到了阿斯塔市。阿斯塔市尚未被帝国占领,新型部队作为帝国的秘密武器,决不能让这样珍贵的样本流落在敌人手中,因此帝国出动了安德烈的小队前往“救援”,同时担心半路人死了,又调派了一名军医随行。   至于为什么从其他部队中抽调军医,而不从新型部队隶属的医疗营中直接调人,艾西礼猜测大概是因为人手不够。   新型部队对战士的改造,其中一定涉及某种极其先进的技术,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医生也是一样。   思考到这里,艾西礼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在原属部队时,将军对他说过:我收到救援令时,里面似乎有一种暗示,不希望你前往阿斯塔。   为什么会有人不希望他前往阿斯塔?   是不希望他发现新型部队的真相吗?   谁会不希望他发现这其中的真相?   艾西礼尚且不能判断新型部队的存在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战争能够因此结束,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第三天夜晚,艾西礼离开营地前的最后一夜。   凌晨两点,他的帐篷帘子突然被掀开。   “艾西礼军医官。”来找他的人戴着口罩,艾西礼闻到了一股非常明显的消毒水的味道,“有一台手术需要你的协助。”   艾西礼起身的动作一顿。   “我们原先的大夫受了伤,目前行动有困难,我听安德烈说起过,你的医术似乎十分出色。”来人道,“我查了你的档案,你在原属部队也是非常优秀的医生,这种手术对你来说应该难度不大。”   艾西礼:“什么样的手术?”   “情况紧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人掏出一份文件,“请在上面签字。”   艾西礼接过文件,瞳孔微微收缩。   文件上是一份自愿调令,宣称他自愿从原属部队调入新型部队所属医疗营,最后一页是一份声明,上面写着如果他在医疗营中发生任何不测,都属于殉职范畴,家属可获得阵亡抚恤。   来人递给他一支笔,艾西礼没动。   紧接着,一把枪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现在反抗没有胜算。艾西礼思索片刻,接过笔签字,而后在家属联络栏填上了夏德里安的名字,住址则是他们在慕德兰城郊的家。   “感谢配合。”来人将枪和文件收起来,“请跟我来。”   对方带他进入一顶医疗帐篷,厚厚的门帘一掀开,艾西礼顿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地板来不及拖,上面残留着一滩大血,那显然不是一个人的血。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人,被拘束带固定着。   “我们费了好的的功夫才将他麻醉。”对方扔给他口罩和手套,“消毒服在左边那个门里,动作要快,他们消化麻醉的能力很强,我们的时间不多。”   “这次我主刀,你在旁边协助。”对方拿起柳叶刀,在灯下看了看,“不要多问,具体情况以后你会知道。”   手术时间不长,对方显然医术高明,并且知道士兵的自愈能力很强,所以下刀的方式和术后缝合都相当粗暴。一切结束后他将手套扔到地上,对艾西礼说:“行了,之后会有人来接收,现在先离开这里。”   他们走出帐篷,对方从门帘上方拉下一道铁门,而后上锁。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对方递给艾西礼一根烟,道:“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艾西礼言简意赅,“我还住在原来的宿舍吗?”   对方惊讶地一抬眉,接着点点头,“很好,你这样的人才能在这里活得久,我希望短时间之内不要再换同事了。”   接着他给艾西礼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是生活区,空房间随便住,有伤员的时候宿舍里会响铃,到医疗帐篷报道就行,如果铃声是一长一短,就证明有紧急情况,这种时候我建议你做好心理准备。”   “还有。”他最后说,“不要试着离开营地,哨岗配了最好的狙击手二十四小时站岗,他们的枪最远的射程有两公里。”   艾西礼:“是为了保护营地吗?”   “恰恰相反。”对方皮笑肉不笑道,“他们是为了防止一切未经允许的人员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大同小异,如果不算偶尔发生的紧急手术,几乎和艾西礼在原属部队的日子一样。他注意到一部分被改造过的士兵神智还是清醒的,除了非凡的战斗能力,基本和常人一样,就诊的时候也很有礼貌,甚至会行礼道谢。   但是紧急送来进行手术的病人就不行了,这类人往往伤得比较重,艾西礼推测在重伤时大概会引起发狂反应,像一种并发症。   最严重的一个案例,最后他们不得不切掉了伤患的脑前额叶。   通过常规的病人接触和紧急手术,艾西礼想办法积攒了一些血液样本和化验所需的医疗器械,他尝试着化验分析,想知道帝国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实现了战士改造,却没有任何发现。   直到那台需要切除脑前额叶的手术——术前军医官们进行了一次会诊,会诊中那个曾经拿枪指着艾西礼的家伙说:“帝国方面的意思是,每一个战士的生命都非常宝贵,如果还有办法,尽量不要切除脑前额叶,那会使他们丧失珍贵的战斗力。”   众人讨论过后,都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后有一个人说:“要不然……再尝试一次注射?”   “风险太大了。”有人反对,“能够抗住注射的士兵都是万里挑一出来的,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肯定会出人命。”   话事人沉思片刻,道:“可以一试。”   他耸耸肩,“反正切除脑前额叶之后人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能赌一把?死在手术台上还能获得阵亡抚恤呢。”   艾西礼从头到尾没有发言,那次注射不成功,最后重伤的士兵还是被切除了脑前额叶,之后被送走,再无音讯。   艾西礼是那场手术的助手,手术结束之后,他想办法搞到了废弃的药瓶。   会诊中提到的“注射”所用的药剂瓶。   艾西礼把药瓶带回宿舍,用他积攒的一些医疗器械进行化验,两个小时后,他得到了化验结果。   化验结果出来的时候房间中有铃声响起,一长一短,尖锐地持续着。   艾西礼把药瓶销毁,走出门外。   医疗帐篷中有一台手术亟待进行,他是主刀医生,伤患需要切掉一整个肾脏,不过没关系,以新型士兵的体质,失去肾脏后至少还能存活半年。   足够到这场战争结束。   手术结束后艾西礼听到门外传来喇叭的宣传声,又是一场胜利,战场上捷报频传,估计战争很快就能结束了。   战争真的要结束了。   艾西礼走出门外,他来不及摘掉手套,在胜利的号角声和灿烂的阳光里,慢慢弯下腰去。   接着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呦呵,终于吐了?”有人在他身边抽烟,“之前一直那么淡定,我还以为你心理素质很强呢。”   对方又道:“不过撑了这么久才吐的,你是第一个。”   艾西礼嗓音嘶哑:“滚。”   “你还会说脏话呢?”对方特稀奇地看着他,“脏话是留着骂战的时候用的,现在仗都打赢了,你说脏话可就是不文明了。”   艾西礼吐得昏天黑地,一时间没听清这人说了什么,片刻后方道:“……你说什么?”   “我说,仗打赢了。”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看你刚做完手术,肯定没听见喇叭里的消息——我军刚刚攻破了伯德赛的防御,彻底占领莱赫首都,那个叫格兰斯还是什么的家伙,直接被烧死在王宫里了……”   艾西礼直起腰,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盯着对方。   来人不禁退了两步。   艾西礼慢慢开口:“……怎么赢的?”   来人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哦,你说伯德赛?和阿斯塔那时候差不多,你不就是从阿斯塔过来的吗?那天晚上的大火你应该经历了吧?我一开始还奇怪帝国为什么留着阿斯塔不占领,后来才明白,那边是旧谕信徒的一个大本营,用天降大火这种‘神罚’的方式攻破城市,才是真正的攻心为上,据说整座城都不攻自破了,之后好多还在抵抗的城市直接爆发了内乱……”   艾西礼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伯德赛是怎么陷落的。”   “不是说了吗,和阿斯塔那时候差不多。”来人道,“不过负责总攻的是新型部队,现在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新型士兵一旦发狂起来就会很难控制,估计接下来几天我们这里有的忙了。”   艾西礼:“伤亡很大吗?”   “还行。”来人说,“反正肯定比莱赫的损失小得多。”   艾西礼:“什么意思?”   “广播里没说,我是从前线下来的士兵那里听说的。”来人道。   “据说伯德赛被屠城了。”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后,艾西礼开始拒绝主刀任何手术。   没人管他,当他拒绝了两次手术以后,上边直接派人把他关到了禁闭室,或者说沉思室,房间里有一面画上的窗户和一本新谕经文。   营地里很多医生都有过类似症状,众人见怪不怪,只觉得艾西礼肯定是情绪卡在了某个地方,关几天缓缓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再搞点心理暗示和药物治疗。   艾西礼被关的第四天,安德烈又来了营地一趟,点名要带一名医生走。   “就上次那小子就行。”安德烈说,“之前的任务配合得还行,他也算个熟手了,能少出点差错。”   安德烈带着军部的指令,伯德赛胜利之后,部分新型军人在战场上失去踪迹,他们现在天天都跟逮猴子似的到处找人——“带人可以,不过建议你换个对象。”前来接应的军医官说,“艾西礼最近的状态不好。”   “打仗谁的精神状态是好的?”安德烈嗤笑,接着啧了一声:“行了,就他了,来个陌生人我还得提防,要我说精神状态不好就是在你们这里关久了,出去走走反而好得多。”   军医官想了想,觉得安德烈说得也不无道理,况且艾西礼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么废了着实可惜,不如出去换换心情,生死线上走一遭,回来就什么都想开了。   军医官对身边的人道:“把艾西礼带过来。”   艾西礼被拽出去的时候,费了很大功夫才勉强站直。   他没想绝食,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绝食,无论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保存体力都是第一要务。   但他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所有强行塞进嘴里的食物最后都会被吐出来。   军医官看着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吩咐道:“给他打一针营养剂。”   安德烈在旁边跟看热闹似的,吹了一声口哨,特稀奇地问:“怎么就废成这样了?”   “没你的事。”军医官不耐烦道,“不要多问。”   打过营养剂之后艾西礼的精神好了些许,被安德烈一脚踹到车上,接着他跳上驾驶座,对军医官说,“过两天给你送回来,不保证会不会缺胳膊断腿。”   军医官挥挥手,“快去快回。”   安德烈还是之前的开车风格,一路把车开得跟要散架似的,十分狂野地驶出了营地,路过哨岗的时候还和守卫聊了两句,又扔给对方一包烟,这才叮铃哐啷地走了。   路上安德烈没有说话,一直把车开到数十公里之外,一直沉默的艾西礼突然睁开眼,袖口中滑出一把柳叶刀,朝着前座的人就扎了过去。   安德烈踩下刹车,没回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接着猛地一拽,艾西礼直接被拽出后座,摔趴在副驾驶上。   对方摁着他,不知道拧开了什么东西,掰着他的嘴强行灌进去。   “张嘴。”对方耐心地说,“别的都往后放放,先补充体力。”   艾西礼被拽到前座的时候就下意识放弃了挣扎,他此时头昏脑涨,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接着听到头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不是安德烈。   艾西礼一下子就垮了,他张开嘴,让对方把东西灌进去。   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艾西礼哑着嗓子道:“……老师。”   “嘘,嘘,先别说话。”夏德里安俯下身,将对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你现在需要休息,先睡一觉吧。”   “让你久等。”他拍了拍年轻人,“我来了,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闻到一股极淡的玫瑰雪茄的气味。   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艾西礼发现自己被放在车后座,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夏德里安不知道把车停在了什么地方,周围看起来几乎没有路,黑黢黢一片,天上的星星倒是很多。   自从进入莱赫之后,艾西礼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星空的存在。   夏德里安坐在车前盖上,正在抽烟,头顶是浩瀚星海。   艾西礼慢慢走下车,发现身上清爽了很多,衣服被夏德里安换过,体力也恢复不少,他在手臂上找到了两个针孔,应该是夏德里安给他输过营养药剂。   “醒了?”夏德里安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对方把伪装卸了,红发隐没在一阵一阵的烟雾里,像连绵燃烧的群山。   艾西礼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夏德里安身边。   “我上周收到了你的信。”夏德里安把雪茄摁灭,道,“确切来说是那张抚恤声明,然后我去军部查,才看到了你的自愿调令。新型部队的营区地址不好搞,我花了点时间找到这个叫安德烈的家伙,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我知道你去了阿斯塔,但我没想到你会被调到新型部队的医疗营。”夏德里安说着叹了口气,“我给你的原属部队写信,将军跟我说你没回去,我还以为你跑到什么地方看风景去了。”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给您找了很多好看的子弹壳。”   “放在我原来的宿舍里,是一个大盒子,我的室友叫施特劳斯,他知道我没回去,应该会把那盒东西寄给您。”   “好。”夏德里安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吃东西了吗?”   “可以。”艾西礼点点头,“我饿了。”   夏德里安笑笑,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找出两只军用罐头,撬开之后递给艾西礼,“这是机动局新研发出来的蔬菜汤,新口味,你现在身体还在恢复,最好先吃流食,尝尝?”   艾西礼接过,往夏德里安的方向靠了靠,最后两人肩并肩坐着。   他慢慢将罐头吃完,夏德里安又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困了。”艾西礼摇摇头。   于是他们一起坐在车盖上,艾西礼仰头看了星星很久,轻声道:“原来莱赫的星空这么美。”   夏德里安也在看星星,“我们还没有到莱赫旅行过,可惜了。”   艾西礼沉默良久,叫了一声:“老师。”   夏德里安:“哎,在呢。”   “您刚刚说,将军说我没有回到原属部队,您以为我跑到什么地方看风景了。”艾西礼重复了一遍夏德里安方才的话。   “您为什么觉得,我会跑到其他地方看风景?”   “说不定是因为你想我了呢。”夏德里安笑了笑,“偷偷跑回慕德兰也不是没可能。”   艾西礼也笑了,“我确实这么想过。”   他们又并肩坐了片刻,艾西礼看着头顶的星空,开口道:   “老师,您其实什么都知道。”   “嗯。”夏德里安安然地答道,“我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星星们都不开口,温柔地俯瞰着山野中的两人。   最后艾西礼缓缓地说:“老师,我化验了新型部队所用的药剂成分。”   “虽然成分有所改动,但是其中最关键的配方没有变。”   “改造新型士兵所用的技术,其中最核心的成分,是我当时在研究院研发出来的药物。”   “奥涅金博士当年留下了一份研究,希望开发一种药物,理论上可以极大程度提高人体的恢复能力。”   “因为研究所大火,奥涅金博士去世,他的研究也因此中断。”   “后来我在帝大进入生物学院,接受了父亲的研究。”   “我的研究基本没有外人插手,除了您,老师。”   “那时每一个您睡不着的夜里,我把所有的研究内容全部将给您听。”   “后来,我的研究陷入停滞,又因为其中还有漏洞没有补全,所以我上交给研究院的报告书中修改了很多数据。”   “……直到您受了重伤。”   艾西礼讲到这里,嗓子已经哑了:“……您重伤之后,我想了所有的办法,最终合成了一支成品,我不能肯定它是否安全,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没有时间了。”   “好在您最终醒了过来,那个时候我只有庆幸,庆幸自己决定继续父亲的研究,才能在关键时刻和死神对赌。”   “后来被关在营地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事。”艾西礼道,“我把最终合成的药物拿到军部医院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实验室,那段时间足以让人找到残留的药物样本。”   “……然后再交给军部。”   剩下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随后战争爆发,从局部战争最终演变到整体战,人们从理性变得疯狂,直到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狂欢,欢庆每一场胜利。   轰炸阿斯塔,伯德赛屠杀。   医疗营中无休止的紧急手术,被改造的人体,被摘掉的肾脏。   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死亡,伤亡,阵亡。   抢救失败,战死抚恤。   “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蓝堡战役是非常精彩的一场军事行动,精密而高效,值得喝彩。”   “和谈破裂之后,我又觉得只要不陷入总体战的局面就好,尽量把伤亡减到最小。”   “新型部队投入战场后,我又觉得只要尽快结束战争就好,只要战争能够结束,一切就能慢慢恢复。”   “阿斯塔轰炸之后,我又觉得只要帝国能够取得胜利就好……胜利,只要能够胜利。”   “然后就是伯德赛屠杀。”艾西礼缓缓道,“帝国胜利了。”   “我再也找不到新的理由继续欺骗自己。”   “我……一退再退。”艾西礼哑声道,“直到发现真相之时,才惊觉自己早已变成了野兽。”   “我是最初的那个野兽。”   “我造出了杀人的第一把刀。”   “老师。”他看向夏德里安,一字一顿:“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打算等夏德里安回答,他知道夏德里安不会回答,他替夏德里安做出了回答——   “从帝国和莱赫的战争开始时,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场战争的目的,或者说这场战争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导致这场战争的原因是柳德米拉之死,那么这就是一场有关信仰的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复仇。”   “直到我发现了新型部队的真相——改造新型士兵所用的药物,虽然里面加入了我的研究成果,但是我的药物只是其中的一种关键成分,围着它还有很多别的配方。”   “那些配方我见过,它们都曾是奥涅金博士的研究。”   “父亲的研究停滞了很久,如果想将它们全部实现并投入大批量生产,最后还要制造出可以作战的士兵……这期间需要的时间,绝对不是一两年,至少要以十年计。”   “十年。”他重复了一遍,“早在十年前,帝国就已经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所以,柳德米拉之死不会是这场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它只是一个引线。”   “一个可以被人为安排好的引线。”   “帝国从未详细公开过柳德米拉阁下的死亡经过,只说她是被莱赫的旧谕信徒谋杀。”   “老师。”艾西礼涩声问:“柳德米拉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有回答。   艾西礼感到喉咙发堵,他只好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我的研究被盗窃,被投入制造新型士兵的药物之中,只是因为我‘正好’研究出了父亲的遗留课题吗?我的研究完成和战争的爆发,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之前在研究院的时候,我有一个同事,叫德米安,后来他死了,他还活着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我也在想,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我的研究成功?”   “是从柳德米拉之死?”   “是从上将成为总统?”   “是从我进入生物学院?”   “还是。”艾西礼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从我们在新圣堂相遇的那一刻?”   没有回答。   艾西礼明白了一切。   他又想吐了,艾西礼按住胃,感到浑身发冷。   他闭了闭眼,用所有的力气问道:“老师……我还有任何可以理解您的方式吗?”   许久,夏德里安终于开口。   “一切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弗拉基米尔。”   他用一种堪称温柔的语调说:“一切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真相。   夏德里安伸手,帮艾西礼按住胃,在他腹部的某个位置揉了一下,呕吐感立刻消了下去,“你现在肠胃不好,之后一段时间要吃流食,尽量不要吐。”   他随即撒开手,握着艾西礼的手腕,帮他找准位置,“就是这里,不舒服的时候揉一揉。”   艾西礼静静地捂着胃,很久,他问了一个问题。   “老师。”   “从我们相遇开始。”   “这一切,都是一场欺骗吗?”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道:“弗拉基米尔,我从未对你说谎。”   “有些事,是你自己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酸水直冲喉头,艾西礼死死地摁着胃,最后还是吐了出来。   他吐得太剧烈,仿佛有人拿着刀把他的肝肠全都搅碎。   最后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声音像破了个大洞,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力说出一句:“……那是因为我全心全意地信任您!”   夏德里安笑了,仿佛感到很有趣似的,“哦,这样吗?”   他悠悠道:“在你决定信任一个人之前,难道从不判断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他和艾西礼对视,毫不畏惧对方的眼神,用最直白的言语说:“弗拉基米尔,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艾西礼曾对德米安说:我对美人的残忍深有体会。   是的,他完全了解夏德里安,夏德里安亦在他面前交付了最真实的自我。   夏德里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恒久,不恩慈;嫉妒,自夸,张狂;不讲尊严,一心利己,易怒,不相信人性;不相信道义,不相信真理;不包容,不轻信,不盼望,不忍耐;他认为人终将是孤独的,因此只抓住眼前的瞬息。*   是的,夏德里安用最真实的自我时时刻刻告诫着艾西礼——我这样的人不应当轻信。   哪怕是你,我的爱人。   对我这样的人不应当轻信。   艾西礼无法指责夏德里安,他无法问: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因为他从不希望成为夏德里安的例外,他希望夏德里安能对他袒露最真实的自我。   夏德里安的例外,就是莉莉玛莲。   如果夏德里安用莉莉玛莲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对待他,那才是彻头彻尾的伪装和欺骗。   许久,艾西礼方道:“我从不希望您对我有所掩饰,但是我以为、我以为……”   他没能将话说完,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远处的星空。   群星安静地俯视他,从容地诘问他。   你以为什么?   他最终无话可说了,“……您真残忍。”   “是啊,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轻声应道,“我确实很残忍。”   “如果我不具备你如今指责于我的残忍冷漠,那么我也不会成为我。”   “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一点,那么只能说你想要的是一张脸、一个师生之间的禁忌身份、一个征服强者带来的满足欲——这些都是我,但也都只是我的一部分。”   “如果你说迷恋我,那么你应当将我作为一个整体接受,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么你所抱有的情感根本不成立,那只是你自己心甘情愿、闭目塞听、断章取义的一个幻影。”   “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感情是真实的,那么你当初所迷恋、或许依旧迷恋至今的,原本包括了我的冷漠残忍。”   “换言之,如果我不冷漠、不残忍、不卑鄙、不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你就不会爱上我。”   夏德里安没再说下去,但艾西礼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我残忍、欺骗、卑鄙、冷漠,但这一切你都无从指责。   我早已向你展示了所有的因,如今你获得了应得的果。   你不能审判我。   “……老师。”艾西礼最终说,“我从未觉得您的残忍是一种缺陷,这是您的性格和魅力,从一开始追求您我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但是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理解您,您也应当理解我。”   “是,我接受您的残忍和冷漠,那么我呢?”   我呢?   您不能看我一眼吗?   “您很清楚。”艾西礼声音嘶哑,“我不可能接受把我的药物用来改造士兵,我研制它是为了救人,而非制造杀人的兵器。”   “这是我的底线,如果我放弃底线选择服从您,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我,而只是一具欲望的傀儡。”   “是。”夏德里安道,“所以我从未试图说服你,而是直接选择了隐瞒。”   他和艾西礼对视,问:“你希望我说服你吗?”   夏德里安平静地看着他,他们曾有过无数次类似的对视,在这样一种眼神可以代替言语的交流中,艾西礼慢慢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夏德里安真的想要说服他,这个人有数不清的手段。   以诱骗、以哄劝、以真情假意,或者最干脆的,他甚至可以阻止他前往前线,这样艾西礼或许永远都不会得知真相。   但夏德里安选了最愚蠢的一种。   他用最愚蠢的一种迂回,为艾西礼打造了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地位,让年轻人在所有的道德谴责中都可以抽身而退。   然后,他把整个鲜血淋漓的真相全部端了上来,并且供认不讳。   ……可是老师,我绝对无法接受这一切。   是的,弗拉基米尔,我知道你无法接受。   所以我来了。   “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突然从车盖上跳下,说:“这辆车是防弹的,车牌换过,已经加满了油,驾驶座下面有一张地图,你可以开着它越过国境线。”   艾西礼猛地看向夏德里安。   “我想,你大概很难继续在帝国待下去。”夏德里安向前指了指,远处山脉连绵,“我们现在是在查理曼境内,你跟着地图往北走,前面就是叶尼涅。地图上标注了一些无人区,那边没有任何看守,虽然路比较难走,但是这辆车经过改装,以你的车技应该没有问题。”   他们都有必须坚守的,不能放弃的,无法割舍的。   当底线退至退无可退之时,能够放弃的只有彼此。   而夏德里安选择了一种最愚蠢、也最温柔的成全方式。   这是爱欲的尽头,每个人最无可撼动的底线在此时浮现。   但这也是爱欲的起点,正因这最无可撼动的本质自我,个体才具备接纳他者的资格。   他们用最绝情的方式体谅对方,从而达成最绝望的谅解。   艾西礼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夏德里安,忽然想到阿斯塔长桥下的水面。   蓝色的、倒映着熊熊大火的水面。   一如他此时倒映着夏德里安红发的双眼。   艾西礼突然叫了一声:“老师。”   他们在星空下对视。   很久,艾西礼张口,轻声地问了一句话。   您,爱我吗?   艾西礼从前从未问过这个问题,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需要问出这个问题。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而后说:“弗拉基米尔,不要自欺欺人。”   他隔着几步远,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知道,爱,这个词于你而言是极具说服力的辩词,所以我永远小心使用,甚至,不使用。”   这未必不是最克制的一种珍重。   “我不会说出你想听的那句话。”夏德里安笑了笑,“或者说你现在应当惧怕听到那句话吧。”   “我们都知道如果我真的说出了那句话,你或许就走不了了。”   他给予他最残忍的为难,又送给他最温柔的成全。   夏德里安走到艾西礼面前,对他说:“伸手。”   艾西礼伸出手,夏德里安将车钥匙放在他的手心。   黑暗中,夏德里安松开钥匙,接着非常准确地握住了艾西礼的左腕。   艾西礼一抖,立刻就要往后撤,却被夏德里安死死握住。   夏德里安慢慢将手盖上去,笼在艾西礼的手背上。   他们双手交叠,肉贴着肉。   夏德里安保持着这个动作,捂了很久,直到艾西礼的手不再颤抖。   接着夏德里安张开五指,缓慢地,仔细地摩挲过艾西礼的指节。   而后一个抬腕,插进艾西礼的指缝。   他们十指相扣。   “别怕。”夏德里安轻声说,“弗拉基米尔,别怕。”   艾西礼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左腕上的血管正在疯狂跳动,耳边充满了庞大而空洞的轰然声。   “天快亮了。”夏德里安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让我们再做最后一个美梦吧。”   “山下有一家旅馆,我会在那里住一晚,到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你可以选择来或者不来。”   艾西礼死死压抑着情绪,许久,他开口道:“老师。”   “我研发的药物和改造新型士兵的药剂不同,您当初醒来后我给您做了非常详细的身体检查,应该不会有后遗症。”   “如果真的有什么不适,书房的桌子里有一份清单,里面的方法应该可以缓解一些。”   “请您……务必珍重。”   夏德里安离开的时候天光欲曙,黎明即将到来。   他并未下山,山脚也并不存在他说的那座旅馆,他直接向帝国的方向走去,没有做任何停留。   山上,艾西礼在驾驶座上枯坐良久,最终握上方向盘。   发动汽车之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下车看了一眼后备箱。   后备箱是满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医药箱、食物和水、成捆的现金,甚至有一张叶尼涅的公民身份证。   艾西礼看着后备箱里的东西,站了很久。   最后他坐回驾驶座,从车座下边找到夏德里安所说的地图,地图下压着一盒雪茄。   艾西礼掏出雪茄,点燃,非常不熟练地抽了一口。   他在烟雾中沉默着,忽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最后他将额头贴在方向盘上,呛出了满眼的泪。   夏德里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都不会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停更一天,谢谢大家。   *改编自《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第46章 一个陌生人的日记   42年8月6日晴   亲爱的日记,你好。   我是德米安,一个普通人……大概吧。   咳嗯,总之呢,准备开始写你的原因是因为我最近工作上有调动,要调到一个据说是全叶尼涅殉职率最高的政府部门之一……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说了,省得老弟过来给我打扫房间的时候乱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可不想把他吓得花容失色嗷嗷哭。   点你呢小子,听到没,你要是不长眼把这本日记翻开了,现在,立刻,马上,赶紧把它合上。听见没。   好了,言归正传。   我特意托人打听了一下,关于我这次的工作调动。   据说我的顶头上司,非常吓人。   据说这人非常年轻,非常吓人。   我到处打听,把压箱底的人脉都用上了,也没查到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不过似乎有一点线索显示,这人好像是从底层混上来的,或者说杀上来的……好像之前是黑手党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很短的时间内搞出了很大的动静,然后就被上边收编了。   我的妈,底层出身,这人到底干了啥才能升得这么快,他屁股底下有弹簧吗,不这速度已经不是弹簧了,这得是大炮,超级大炮,就神圣帝国前段时间造出来的那种,威力巨大,据说军工所的工程师看到图纸之后脸色差得好比刚死了老爹……   而且我从来没有过黑手党出身的上司!!!我到底要做啥才能讨好他啊啊啊啊啊——当这种人的秘书是不是裹尸袋不限量供应啊,我要去买个墨镜带上吗?   不我觉得我还是先买个防弹衣穿上吧,好像之前才有个倒霉司机被他的暴躁上司打了一顿——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调到这个全叶尼涅殉职率最高的部门啊?!图它钱多吗?!?!   好吧它钱给的是真的多,钱多的是爸爸。   睡了,希望明天是平安的一天,不要被我那传说中的黑手党上司杀掉。   42年8月7日雨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我见到我的上司了。   此处深吸一口气。   他是真他大爷的帅啊!!!!!   太帅了!!!   他爷爷的,怪不得他要男秘书,要是配个女秘书迟早得把他生吞活吃了。   他真的是黑手党吗?不是哪个黑手党老大的小白脸?还是说是什么黑手党老大的小白脸杀了老大后自己做老大的剧情……我弟可爱看这种东西了,原来小说取自于现实是真的啊。   好了,言归正传。我这个上司和传闻中相符,确实很年轻,黑发黑眼,个子很高脸很白,穿上制服简直像我弟看的小说里的什么吸血鬼伯爵……怎么又跑题了,重来。   德米安,醒醒!你是去工作的!不是去看男模的!   不过有一点我不是很理解,他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他就是愣了一下!不要以为掩饰得很好我就发现不了!我可是二十八岁就干到首席秘书的舔狗天才!我们舔狗察言观色是先天本能!)   然后他说:这个名字在叶尼涅不多见。   啊哈哈,是啊,是不多见,谁让我妈在生我的时候看了太多的神圣帝国小说,里头好多男主角都叫德米安,要我说有这种名字的人就应该去搞学术当个什么“体面上等人”,而不是像我这样天天在幕后跑前跑后做牛做马……   又跑题了,反正今天第一天,还没看懂我这上司是个啥人,反正是个活人……活人微死吧,他脸真的太苍白了,感觉跟死了老婆似的,跟他说话太大声我都怕他会碎掉。   希望你有点本事能带我一起升职发财,奇怪上司。   42年11月3日雪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我收回前言。   我这上司肯定是不会碎的,他大爷的简直是金刚钻做的,要碎掉的是我,我要碎了。   小丑竟是我自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这上司太变态了!我封他为全叶尼涅效率最高的工作机器!他是不用睡觉吗?我这辈子没见过效率这么高的人,这两个月里我处理的事务能堆满整整一个房间,而且只是我处理的部分!   不过他不强制我们加班,他自己加班,是个好人。(关键是你是我上司啊大哥!你不走谁敢走啊!再这么加班加下去我弟的博士学费就要凑够了!敢不敢再多加一点!)   他肯定能带我一起升官发财,这才几个月,感觉这人又要升职了。   谢谢你我的奇怪上司,你这条大腿我这辈子都会死死抱住不撒手的。   42年12月9日雪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最近狠狠装了一把。   他大爷的,知道装逼爽,没想过装逼这么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最近神圣帝国派人送来了什么秘密协议,宗旨大概就是两国互相友好互不侵犯……价码开得很丰厚,听说上边动心的人不少。   然后嘞,这个协议的副本被送到了我们这儿,应该是哪位将军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或者说我爹的意见,对就我那个帅炸天的上司,傻缺上司是老登,事儿多上司是活爹,又帅又有能力又能带你升官发财的上司都是亲爹)   我爹看到协议之后,带着我们全家(或者说我们全体部门成员)加班加了一整宿,把这个傻缺协议的所有漏洞之处全找了出来。   说实话,看到这个协议的时候我也觉得神圣帝国给的条件挺丰厚,动心,这买卖能谈。   但是经过我爹的各种拆丝剥茧列提纲之后,我他大爷的发现这玩意儿简直太坑了,坑死人不偿命啊这是。   不能签,坚决不能签。   我爹说:神圣帝国应该是准备和白金汉国打仗了,他们和查理曼之前有过协议,所以想忽悠着和叶尼涅也签个和平协议,这样可以避免进攻白金汉的时候后院起火。   但是叶尼涅和白金汉之间有众多贸易往来,西大陆五国、不对,现在是四国了,差不多都信神,就叶尼涅不信,导致我们老是混不进它们这帮神棍圈子,也就白金汉不计较这鸡毛蒜皮的,乐意和我们玩儿,两国之间贸易巨多,要是真打起来,神圣帝国给的那仨瓜俩枣根本补不上贸易差。   说实在的,听完我都傻了,我没想到神圣帝国居然准备打白金汉,之前一个莱赫还不够吗……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爹真英明。   然后第二天上边开大会,我爹就带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确切说是我一个人热血上涌,我爹还是那副死了老婆的脸,说话我娘到底是谁啊让他这么惦记),等到会议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一位将军发话了(我觉得这将军应该就是我爹的顶头上司了,看起来很看好我爹的样子,那按照辈分算他应该是我爷)。   我爷说:我希望诸位听一听阿纳托利的意见。   阿纳托利。我爹有个贼正宗的叶尼涅名字,不像我,德米安德米安德米安,听起来活像神圣帝国混过来的卧底……   然后我爹就带着我上去了,我爹一辩我二辩,啊不对,我爹承担主火力我负责阴阳怪气,啊还是不对,反正就是我爹非常有逼格地条缕分析了这份傻缺协议的所有傻缺之处,然后我负责补充说明。   我爹说完我总结,我总结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一开始还有几个老家伙见钱眼开(我觉得他们不是好人,肯定收了神圣帝国的贿赂),想反驳,全被我爹特平静地怼了回去。   我爹那个范儿,绝了,贼冷漠,贼犀利,贼装。   而且我爹知道卡时机,把所有反对者全怼了一遍之后就带着我离场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剩下的背锅吵架全留给我爷。   干的好啊爹,真是带着儿臣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回啊爹。   可能是太久没在大人物面前出过风头了,我那叫一个心潮澎湃,有点露马脚,出来之后我爹看了我一眼,有点欲言又止,我说爹你别客气尽管说,你现在叫我裸奔我也会干的。   然后我爹说:戏可以不用那么多。   他是我爹,他说什么都对!   43年1月5日雪(能不能别下了给我个晴天!)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现在是凌晨,确切来说天快亮了,我实在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写点东西。   今天,确切来说是昨天,我干了一件从没干过的事。   我杀人了。   确切来说不是我杀的,是我爹杀的,不过他是我爹,他干了就相当于我干了,我不会出卖他的。   就昨天,我爹非常诡异地没有加班,说真的,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警觉了,我还以为快过年了我爹突然良心发现……真的,我真傻,真的,不知道命运所有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爹说今天不加班,一分钟之内全家都跑了,就剩我一个,因为我桌子里还有个没吃完的馅儿饼我想把它吃完再走……然后我爹就问我,有空没。   我心说好哇,终于要来了吗,父子之间下班之后去喝大酒的剖心时间!我可是期待很久了!爹你想要给我找什么样的娘,我都有人脉!   我爹应该没看出我的内心戏,给我一把钥匙,说他要去个地方,让我帮他开车。   我马上说行,等我把这个馅儿饼吃完。   然后我爹就等我吃完馅儿饼,还给我倒了杯咖啡,他真好。   上车之后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看完没说话,开车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桀桀桀,爹,看不出来你是这样滴。   那地址是个红舞坊,我之前好多上司都喜欢去那消遣,想不到我爹这样奇伟的男子也难过美人关……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到地方之后我爹让我把车开到后门等,然后他自己进去了,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娘长得太美所以他不乐意让我见——个鬼啊!   他去见了什么人才会浑身是血地出来啊!舞坊里是有屠宰场吗?   他出来的时候还拖了个人,让我把后备箱打开,我打开之后差点给跪了——他大爷的里头真的有裹尸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42年8月6日的我,你太英明了,当我爹这种人的儿臣真的是裹尸袋不限量供应的。   我这个时候才缓缓回想起当初被传说中的黑手党上司支配的恐惧……我爹看着挺小白脸一人,天天冷着个死人脸,挂着个寡夫相,但他本质上是个铁腕人物,从底层一条条人命杀上来的。   我爹好像看出来我被吓到了,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血,说:这是酸奶油,我去了后厨一趟。   然后他特熟练地把裹尸袋一抖,关上后备箱,又说:你今天只是陪我来了一趟后厨,装了一袋土豆走。   好的爹,酸奶油,土豆,我记住了爹,好的酸奶油。   然后他就让我回家了……回来之后我拼命推理了一番,感觉他应该是去帮将军办事了,他应该帮将军办过不少类似的事,所以才能升得这么快。   辛苦了,爹。下次也要记得叫我。   43年1月6日雪   今天吃炸土豆蘸酸奶油。   别说,还挺好吃。   43年1月7日晴   我靠!成功了!上边真的拒绝了神圣帝国送来的协议!   我在天上的妈妈啊,您看到了吗,这辈子我真的干了一件能够成功推行的不是面子工程的有意义的工作。   我有一个推测……我爹那天杀掉的人,我没看清脸,现在想想,好像是那几个强烈坚持签署协议的老家伙中的一个。   辛苦了,爹。明天给你带炸土豆蘸酸奶油。   43年7月29日大雨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好久没写日记了,最近发生了好多事。   是真的忙,谁能想到都四三年了还会发生这种事……长话短说,叶尼涅境内爆发了瘟疫。   好像是从家畜身上开始的,一开始谁也没在意,夏季本来就是禽流感高发期,以为过去就好了,结果居然愈演愈烈。   部门里一大半人都病倒了。   还好还有我爹。   我俩两个人干十个人的活,拿二十个人的工资……还行,我觉得我还能再干一百年。   现在我和我爹都住在办公室里,尽量避免外出,所以我把你也带过来了,压在抽屉最底下,可千万别被我爹发现。   不过我爹应该也不是会随便翻别人东西的人,而且最近他是真忙,平时他就够忙了,现在我怀疑他真的是吸血鬼,我俩住在一块有十来天了,我就没见过他睡觉。   而且他不喝咖啡不喝酒,就喝冰水,冰水是啥包治百病还提神的东西吗。   我昨天不信邪,偷偷倒了半杯他的冰水,真就是水,喝完因为太凉还差点拉肚子。   我爹真乃神人也。   43年8月13日多云   今天我爹外出了。   他让我开车带他去科学院。   我惊了,爹,你不是黑手党吗,怎么还能和这种文化人的地方扯上关系。   43年8月14日阴   靠,我爹好像真的是个文化人。   他去科学院和不知道啥人——反正一群近视眼白大褂,我爹和这帮人开了个会,然后跟我说,他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爹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研究冰水的一百种用法吗。   43年9月1日雨   病区好像又扩大了,办公楼现在简直跟个鬼楼似的,几乎见不到人。   爹你啥时候回来啊。   43年9月2日雨   我爹不在的第18天,想他。   43年9月3日雨   今天数了数存款,惊了,最近真是攒了不少钱。   43年9月4日雨   今天数钱。   43年9月5日雨   继续数钱。   43年9月6日雨   数钱。   43年9月7日雨   今天我们这一层好像彻底没人了,我干脆把身边所有能找到的纸币全都拿了出来,一边跳舞一边撒钱。   爽啊,这就是不做人的快乐吗。   43年9月8日雨   跳舞,撒钱。   43年9月9日雨   没钱了,他爷爷的。   43年9月15日雨   我是在科学院里醒过来的。   好像是我爹把我带过来的,反正给我送饭的那哥们儿是这么说的,我爹前几天去看我,发现我好像是饿晕了,差点在一地钱里饿死。   没见到我爹,据说他很忙,所有人现在就指着他呢。   不懂。指望我爹干啥,指望他请所有人吃炸土豆蘸酸奶油吗。   脑子昏昏沉沉的,我不会是也病了吧。   我托那哥们儿给我爹带句话,跟他说少喝点冰水,多喝热水,热水对身体好。   这雨怎么还下个没完。   43年10月2日晴   天晴了,噢耶!   今天感觉特别好,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说我啥事也没有。   那我之前应该不是被感染了,应该就是普通的感冒。   遗憾的是还是没见到我爹。   43年10月5日晴   科学院这鬼地方怎么建得这么大,逛了三天了,还是没遇见我爹。   43年10月10日多云   今日恢复工作,有不少同事也回来上班了。   上边说我爹在外出,最近暂时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   注意安全啊爹。   43年10月31日阴   爹回来了!   注意到他带了个保温瓶,看来真的有在喝热水,不错,欣慰。   43年11月1日雪   他爷爷的!   谁会在保温瓶里保温冰块儿啊!   43年11月6日雪   今天爹又让我当司机,我还以为谁又要倒大霉了(摩拳擦掌,果然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吗),结果爹居然只是让我把车开到了桥上,这桥是首都最有名的一座桥,现在下雪,银装裹素的,看上去非常美。   桥对面有一家花店,据说卖的都是贵死人不偿命的进口花,大概只有花钱买情调的傻缺情侣会买……但是这年头情侣挺多,所以它的生意一直还挺好。   我爹下车之后直接去了花店,过了一会儿出来,隔老远我就看见了,他手里拿着一捧玫瑰。   红玫瑰,火红火红的,等我爹走近了点,我看清了花的形状,应该是亚历山大城特有的皇后玫瑰。   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我爹往车这边走,给我吓得,我我我我我心说我对男的不感兴趣,爹你这辈子都是我爹咱们不能乱了辈分……好在他快走到车门的时候拐了个弯,上桥去了。   吓死我了,那一刻我把我所有藏存折的地点全都想了一遍想着怎么交给我弟……   我爹不知道在桥上看啥,不知道他是在沉思还是在看风景,反正他在桥边站了很久,久到我都要以为他要跳下去了,又给我吓了一跳。   雪很大,玫瑰很红,脚印很长,天地很广阔,河水一直流到世界尽头。   所以爹你真的不冷吗。   最后我爹把玫瑰放在桥头,往回走。   所以爹你果然有个死了的老婆对吗,送花都送不出去,有点可怜。   我看我爹准备回来了,赶紧下车打伞去接,结果下一秒我俩都被清洁工大爷拦住,大爷说禁止随便投放垃圾,玫瑰花也不行。   我爹难得看起来有点尴尬,他问能不能把花送给大爷让大爷帮忙处理下,大爷说他神经病。   牛啊大爷!你办到了一堆上层人想干但是不敢干的事,当着我爹的面骂他!   我爹居然没发作——他确实一直很有涵养,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他涵养底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以他的涵养没啥伪装意义,他哪怕文质彬彬跟你说谢谢有时候也真的很吓人。   不过他被大爷骂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有点乖巧,像个好学生似的,很听话的那种。   想不到我爹还有这一面。   最后我和我爹站在桥头送玫瑰,见一个路人送一个,我本来想说爹你为啥买这么多这啥时候送得完,好在我爹长得好,很快就送完了。   回去的路上我爹一直没说话,他坐在后排,闭着眼,看起来很乖的样子,好像睡着了。   所以我娘到底是何方神人,我爹好好一寡夫,感觉被训得跟个心碎小狗似的。   娘你真牛。   43年11月7日雪   爹今天没来上班,怎么回事。   43年11月8日雪   爹还没来,爹你怎么回事。   43年11月9日雪   爹你是不是去看我娘了?我娘是不是还活着?   43年11月10日雪   爹!你再不来上班我就报警了!   不对我们这种人报警也没用,警察没权限管,我得想办法搞到我爹的地址。   我爹到底住哪啊???   43年11月11日雪   在科学院发大疯,果然搞研究的比较容易破防,吓吓他们就把我爹的地址给我了。   43年11月12日雪   爹!!!   43年11月13日雪   吓死我了,他爷爷的。   爹我真服了你了!你多大人了!居然还会自己在家把自己烧晕!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我爹多大来着,但这不是重点,你不是黑手党吗?你不是很能吗?你知不知道我弟四岁就知道病了要去医院吃药啊?!   我服了我真服了,谁能想到堂堂阿纳托利,多少暗杀都杀不死的铁腕魔鬼,差点自己把自己发烧烧死,哈哈,我写到这儿我自己都笑了。   幸亏我去了,要不然我感觉我这大腿就废了,好不容易抱到的大腿!你知不知道好上司比好老婆还难得?难道说你没了老婆就也要别人没上司吗?你是幼儿园毕业吗这么幼稚?我这辈子就碰上这么一个不是傻缺的上司,你绝对不能死你听到了没有?????   43年11月14日雪   我爹啥时候能退烧啊……要不要去圣堂点个蜡烛祈祷一下啊,他爷爷的,叶尼涅也没圣堂啊!   43年11月15日雪   他爷爷的,我爹不去医院,傻缺上司,恭喜你阿纳托利从今以后你也要光荣迈入我的傻缺上司行列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个人脉里嘴最严的医生,希望有用。   43年11月16日雪   他爷爷的!小丑竟是我自己!   阿纳托利你自己就是医生为啥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医生怼得体无完肤,人家出来不仅管我要诊疗费,还他爷爷的管我要心理损失费!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的钱!阿纳托利烧死你得了!怪不得你老婆跑了!谁忍得了你啊!   不对你不能死!赶紧给我康复然后给我加工资!!!   43年11月17日雪   终于退烧了。累死我了。   43年11月18日雪   阿纳托利说给我加工资!爹你真好!   43年11月19日雪   感觉我爹今天差不多恢复正常了,就是还有点虚,没事的爹,你多休息休息,工作交给我,钱给够就行。   病来如山倒。之前忘了说,那个被阿纳托利、不对被我爹气走的医生说他其实没啥事,就是太累了。   累也能累发烧,我服了。   不过想想我爹之前的吸血鬼工作狂人生,他到现在才累倒也是个奇迹了,他之前身体肯定巨好,才能这么霍霍。   今天雪还是很大,天特冷,我跟我爹说最好别出门,有啥需要的跟我说,我爹想了一会儿,让我去买个很神奇的东西。   我从来没见我爹用过这种东西。   他让我去给他买一盒雪茄,最好是玫瑰雪茄。   老天奶,啥是玫瑰雪茄,雪茄还分口味吗。   这玩意儿还真他爷爷的难买,我把整个首都跑了一遍也没买到,最后还是有个进口商告诉我这东西其实也能自制,买特制的烟叶和玫瑰,自己卷着抽。   真奢华啊,真腐败啊,真浪费啊,真他爷爷的贵啊。   爹你不是从底层混上来的吗,为啥会想要这种东西,难道说大病一场果然会让人看开吗。   我买了玫瑰和烟叶回去,我爹居然会卷,而且看他的手势绝对不是第一次卷,可他不是不抽烟?   话说我爹这人也真是够绝了,不抽烟不喝酒,永远的冰水爱好者,叶尼涅现在哪找得出来这么克制的人啊。   跑题了,反正我爹很熟练地把很腐败的雪茄卷好了,很熟练地点燃了,然后他干了个更腐败的事。   他不抽!!!   他!就把雪茄放在书桌上,他没烟灰缸只好拿个碟子垫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烧!   不呛吗我的爹!不浪费吗我的爹!活爹!   我服了,我爹不会曾经是个雪茄贩子吧,屋子里的味儿呛得简直像毒气弹,他病还没完全好,居然一点不咳嗽。   我本来实在忍无可忍想说两句,像我这种平民阶层爬上来的人真看不得这种烧钱事,我们现在如此父子情深我爹应该也不会介意儿臣偶尔直谏……   但是我突然看到了我爹的脸。   ……唉。   咋说呢(咂嘴),难说,太难说了。   那场景真应该有个文学院毕业的秘书在场,估计能把这人看得挥笔直就数万字写一本小说出来,然后从此放弃秘书工作回归本心走上文学一途。   可我不是文学院毕业的,只好站在那干看。   很难说那个时候我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反正我没见过,我感觉如果被那些叫他铁腕的人看见了,可能会觉得见鬼了。   用最简单的语言讲——他看起来……很静,不是平静,比平静要深沉一点点,又有一点点脆弱。   怎么说呢。   他好像有点温柔,又有点难过。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四四年   慕德兰,帝国大学。   新的学期开始后,纳尔齐斯拿到了学期课表,他这个学期需要在生物学院带一堂课,除此之外一切照常,仍旧在校医室当他的校医。   距离莱赫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六年,六年中慕德兰依旧是当之无愧的艺术之城,但帝大内部改制了很多,部分学院被拆分后重组,有的还设立了分院——莱赫、现在该叫新帝国了,帝大在原首都伯德赛的位置设置了分校,随着巨大的人事变动,许多人都被调到了新区,老校址内的教授席几乎全变成了新面孔。   现在是四四年的三月,校内新一批皇后玫瑰刚刚种上,纳尔齐斯下了课,穿过叽叽喳喳的学生,去食堂吃午饭。   他曾经很少到食堂吃午饭,帝大食堂不合他的胃口,但是现在有所不同。   他没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了侧门,直接拐进后厨——   “我说了黄油要打成泡沫状!泡沫状!——还有,罗宋汤为什么没有放甘蓝?我说了要加甘蓝和甜菜,不能只有甜菜!”   纳尔齐斯一进门就听到了一个极其高昂的声音,炉烟蒸汽中站着一个人,捏着一把银勺,正把流理台上的一长串菜品一个个试吃过去,“烩牛肉还行,下次放点酸黄瓜进去……这啥?哪个傻缺做的烤包子?”   后厨师傅在流理台前站成一整排,全体低头。   纳尔齐斯边听边笑,走到发号施令的人身后,对方捏了一只烤包子,咬了一口,而后问:“这谁做的?他这周不用吃员工餐了,把他做的这堆屎全部吃完再说。”   纳尔齐斯在对方肩上拍了一下,这人也不回头,直接摆摆手说:“饭给你留在老地方,自己过去吃,再偷喝我的藏酒就给你头敲掉。”   纳尔齐斯从善如流地走了,后厨里有个空间很大的地窖,里头桌椅齐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人份的午饭。   他走到酒柜面前,挑了一瓶年份最好的打开,施施然落座。   片刻后又有人下来,拉开椅子坐对面,跷着腿问他:“头不想要了?”   “当然想。”纳尔齐斯笑吟吟地说,“饭很好吃,谢谢招待。”   对面啧了一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纳尔齐斯打量着他,神色很有些叹为观止,“你这退休生活也真是……别出心裁。”   对面的人围裙袖套厨师帽一样不落,红发剪得很短,只有一些碎发垂在耳边——正是夏德里安。   确切来说,是“退休”后的夏德里安。   三八年帝国和莱赫的战争结束,夏德里安又在机动局负责了一些收尾工作,随后便宣布退休。   从此,“莉莉玛莲”真正成为一个封存于档案深处的代号。   机动局的人难得有真正功成身退的,他们这样的人从一线退下来,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夏德里安想都没想,直接挑了帝大,开始和纳尔齐斯做养老搭子。   “今年的课表下来了。”纳尔齐斯道,“你真不打算代几节课?”   “不代。”夏德里安懒洋洋道,“现在的帝大没什么学生值得教,自从招生标准放宽,进来的都是一群蠢货。”   纳尔齐斯:“那是你标准太高。”   夏德里安:“怎地,我不配高标准吗?”   “当然可以,”纳尔齐斯举起酒杯,一本正经道:“莉莉玛莲干什么都是超一流水准,做饭也是。”   夏德里安和他碰了个杯,“找抽的话等吃完饭再说,我不介意抽你当饭后消食。”   纳尔齐斯忍着笑道:“机动局前段时间有人听说你在帝大食堂做饭,差点全体出动过来吃,我最近在食堂也经常碰到熟面孔,应该都是军部的人。”   “再来我就要收门票了。”夏德里安塞了一口牛肉,说:“你当时退休的时候消息严格保密,连我都查了好一阵,现在可好,我是什么观光景点吗?”   “也未必是来看你的。”纳尔齐斯道,“毕竟现在全慕德兰都知道,帝大食堂的饭菜比远东饭店还要好吃。”   夏德里安见多识广,在各地吃过的美食数不胜数,甚至对远东菜系也有涉猎,他不仅会吃也会做,走马上任一周后就给帝大食堂定制了全新的菜谱,之后整整一年,食堂中的任何一道菜从未出现过第二次。   后来声名远扬,好多人削尖了脑袋想来帝大吃一顿饭,校方甚至打算出台相关的游客菜单。夏德里安听说后拎着锅铲踹开校长室,和校长一番“促膝深谈”,从此帝大严格限制进出校园的人员数量,本校学生倒是可以随便吃,量大管饱物美价廉,如果说当年报考帝大的都是艺术天才,那现在的考生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吃货。   圣廷出身的人大多节制口腹之欲,但纳尔齐斯也不得不承认,夏德里安的手艺是真好。   吃了几年锅边饭,纳尔齐斯自己也胖了不少。   倒是厨子本人没吃两口就饱了,夏德里安放下刀叉,擦了擦手,道:“这位贵宾,您现在吃的是厨师长特供,有什么感想?”   “谢谢厨师长。”纳尔齐斯道,“明天我想吃广州菜。”   “林老板呢?让他给你做。”夏德里安想也不想便道:“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他养的鸟死了?这不现成的食材,刚好下锅炖了。”   纳尔齐斯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慢条斯理道:“连雀托我问你句话。”   夏德里安:“爱过,别问了。”   “你不用这么草木皆兵。”纳尔齐斯被逗笑,“他是想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夏德里安:“干啥?本店只接受一位蹭饭顾客,禁止带家属。”   “我就不来了。”纳尔齐斯笑了笑,道:“他晚上想和你见一面。”   夏德里安听完转头就忘,自从他来帝大退休再就业,食堂一天基本上有十七个小时开门,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一点,提供一日三餐还有宵夜。等夏德里安终于忙完,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他找了个垃圾袋,装了一兜烤包子,又把坏掉的锅铲带走准备修理,这才回到宿舍。   一进门他就看见了林连雀。   他俩差不多有四五年没见,这人还是相当地自来熟,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窗边风景最好的椅子,靠着最舒坦的靠枕,自带茶具泡了茶,还把不知道被夏德里安扔到哪个角落里的留声机找了出来,正悠悠地放着一支小调。   满屋子茶香,这人在琵琶声里优哉游哉地敲着折扇,往那一坐就是半个江南。   夏德里安一手锅铲一手垃圾袋地踹门进来,林连雀看着他就乐了:“这么客气,见面还带见面礼?来来来,快坐,刚泡的茶。”   “稀客上门,给你带的包子,不用客气随便吃。”夏德里安把垃圾袋扔到林连雀怀里,抄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又是碧螺春?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喝这个。”   “现在慕德兰流行喝红茶,能尝出碧螺春的人少了。”林连雀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   夏德里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从床底下扒拉出工具箱,开始哐当哐当地修理他的锅铲,同时问:“找我干什么?”   林连雀:“不干什么,叙叙旧。”   夏德里安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修理他的锅铲,“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林连雀:“啥意思?”   夏德里安:“意思是你和纳尔齐斯最近都挺欠抽的。”   林连雀笑了,没再说什么,开始慢悠悠喝他的茶。   房间中两个人一个哗啦啦倒茶,一个哐啷啷打铁,琵琶声一转,开始唱起下三路的俚俗段子,喜气洋洋的旋律回荡在两人之间。如果此时有外人进来,大概会相当摸不着头脑,他们看起来既不像朋友也不像对头,却又有种诡异的和谐。   等夏德里安修理完锅铲,林连雀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夏德里安把工具箱踹回床底下,洗过手再出来,道:“林老板大驾光临,到底有什么事?”   林连雀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   夏德里安:“那么慢走不送。”   林连雀:“听我把话说完嘛,我是来告别的。”   夏德里安动作一顿,“你要回老家去了?去买鸟?”   “别惦记我的鸟了,它就是吃了纳尔齐斯带回去的饭才死的。”林连雀无语,“哪个正常人会想到在肉馅饼儿里放巧克力啊?”   “我会。”夏德里安耸耸肩,“巧克力可以增加口感的醇厚度,这种肉馅儿饼在食堂卖得相当好。”   林连雀:“商家有义务对产品配料作出声明,按理你应该赔我的鸟。”   夏德里安:“那把你姘头在我这儿蹭饭的饭钱先结了。”   林连雀:“下一个话题,我不是要回广州。”   说到这里他特意顿了顿,等着夏德里安问出那句“你要去哪”,正常人都会问的吧?这不是基本的社交礼节吗?   夏德里安抱着胳膊,无所谓地看着他,“你爱说不说,不说憋着。”   林连雀:“……”   林连雀深呼吸,而后说:“我要去白金汉了。”   白金汉国。   夏德里安听完没说话,从床底下扒拉出雪茄盒和打火机,剪开后点燃。   他吸了一口烟,而后道:“纳尔齐斯知道这件事吗?”   林连雀:“我的事我老婆当然知道。”   夏德里安:“他怎么说?”   林连雀:“我的事我老婆当然支持。”   “行,我知道了。”夏德里安叼着烟道,“祝你一路顺风。”   林连雀:“谢谢。”   夏德里安:“不客气。”   说完他俩都陷入了沉默,开始大眼瞪小眼。   留声机里的声音还在那哎呀哎呀,心肝呀死鬼呀,过于亲昵的唱词回荡在两个并不怎么亲密的人中间,着实有点尴尬。   夏德里安起身,找出烟灰缸,把抽了两口的雪茄丢在里边。   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林连雀到底为什么会来找他。   虽然他一直待在帝大,对外边的局势并非全然不了解——帝国可能很快就要和白金汉开战了。   莱赫灭国的第六年,在这个被称为“无忧纪元”的百年中,第三场大战即将爆发。   虽然他不清楚林连雀到底为什么要去白金汉,但是这个时候出发,抵达白金汉之后,他身处的任何地方随时都可能变成前线。   夏德里安突然道:“我们后厨现在缺一批东方香料。”   林连雀:“啥?”   “我记得林记不是经营香料吗?我列个单子给你。”夏德里安掏找出笔和纸,开始唰唰列清单,“一个月之内送过来。”   接着他把纸翻了个面,在上面写了几个地址和人名,“这是我之前留在白金汉的几个人脉,政界商界都有,未必有用,要是实在撑不住快死了可以试试看,或许能保命。”   他将纸递给林连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谢。”   林连雀捏着纸,有点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哭笑不得:“不是,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夏德里安莫名其妙道:“那你来干什么?”   林连雀:“呃,辞行一下?”   夏德里安:“我要吐了。”   “你先忍忍。”林连雀叹了口气,“我在慕德兰朋友不多,兄弟老婆也都只有一个,你代劳一下。”   夏德里安真的去吐了。   片刻后他叼着牙刷出来,林连雀特稀奇地看着他,“你这是真的恶心到了还是应激到了?”   “我这是年纪到了。”夏德里安道,“懂不懂尊老爱幼,当心我碰瓷你。”   “呦,您还懂碰瓷呢?”   “当年在广州学的。”夏德里安含糊不清地说,“你们广州人是真会赚钱,我一天内被碰瓷了八次。”   林连雀听完哈哈大笑,夏德里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笑,他刷完牙,去里边漱口,出来之后说:“你还有别的事没,没别的事我要睡了。”   “没事了。”林连雀起身,开始收拾他的茶具,“我给你带了盒茶叶,有空可以尝尝。”   夏德里安:“贵不贵?”   林连雀叹口气:“最贵的那种。”   “谢了。”夏德里安道,“帮我给纳尔齐斯带句话,明天食堂煮茶叶蛋,有空可以来吃。”   林连雀:“……”   林老板深呼吸,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夏德里安要拿茶叶泡澡他也并不能说什么。夏德里安靠在门上,看着林连雀把他的茶具和唱片打包,装在一只锦缎包袱里。   莱赫战后林记的生意就没那么好做了。他听说过,不过林老板架子不倒,布兜子用的都是上等的广绣。   夏德里安突然开口:“林老板。”   林连雀把包袱打结,直起身,一掸袖口,“怎么?”   “有个事我没想明白。”夏德里安道,“当年你和上将的交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买茶去   当年上将竞选总统,别的人不知道,夏德里安再清楚不过,上将之所以能够成功赢得竞选,背后有很多因素,其中非常关键的一点,是因为她拉拢到了当时的内阁大臣托马斯。   而托马斯之所以会被上将打动,则是因为林连雀带来的贸易航线。   从广州发船,以十三行的名义走货,通过四境海峡,直接将货物运至帝国境内。   本来夏德里安以为这事从头到尾就是林连雀和上将做的局,完全是为了把托马斯忽悠到同一条贼船上。结果次年居然真的有商船开到了四境海峡,而且打着十三行的旗号,圣廷直接放行,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地开到了帝国港口。   从上将上台到莱赫战争爆发之前,一共三年时间,三年中,帝国与广州十三行的货船不断进行交易,收货后再重新包装贩卖,帝国的财政收入直接翻了一倍。   直到战争爆发,贸易中断。   而莱赫灭国后,帝国直接占据了莱赫所有的贸易港口,四境海峡的优势自此不复存在。   林记的生意也因此大受影响。   林连雀笑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都不会问了。”   “确实懒得问。”夏德里安道,“但你这次不一定回得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问你应该会说实话。”   林连雀倒是不在意夏德里安说话难听,商人说话大多委婉,鲜少有人能在他面前讲这么直白又难听的大实话。   他想了想,说:“其实吧,我和上将确实是在忽悠托马斯阁下。”   夏德里安:“猜到了,但是后边的货是怎么回事?我打听过,据说港口卸下来的货都是真的,那确实是广州出口的茶叶和瓷器。”   “不过是个小把戏。”林连雀从容道。   “我跟你讲讲十三行的构成吧。”他看向夏德里安,“真正的广州十三行。”   远东人清了清嗓子,敲着折扇,悠悠开口:   “十三行名义上听起来好像是十三家洋行,但十三只是个笼统的代称,在广州,最顶尖的贸易路子把持在四个家族手里,外人称之为‘四大姓’。”   “十三行四大姓,每一姓下边各有几位大掌柜,除了家主,大掌柜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大掌柜通常很少出洋,有要紧事都是派徒弟去办,徒弟们才是真正和海外各国接触的第一手人物,徒弟再往下,经各海外商会,然后才是我们这些堂主。”   夏德里安:“您这是附庸的附庸的附庸啊。”   “不然也不会来神圣帝国这种蛮夷之地。”林连雀答道,“你去过广州,应该知道慕德兰虽然已经是帝都,和广州还是差着十万八千里。”   夏德里安耸耸肩,倒是没反驳。   林连雀又道:“十三行的海外商会大多分布在尼德兰王国和新大陆,因为西大陆实在是太远了——我们都知道,从广州出发一路向西,要先绕过有‘海上大陆’之称的尼德兰王国,然后再穿越大风暴,才能看到西大陆。”   “况且西大陆又是信神又是打仗,航线又那么危险,十三行不缺那三瓜俩枣挣钱,所以很少有真正的本家人愿意绕过尼德兰,大老远跑来跟西大陆接触。我刚刚说的上头的那些徒弟和商会会长们,基本上最多只会到尼德兰,堂主在西大陆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   听到这里,夏德里安有点明白了:“所以你这是——”   “我这是扮猪吃老虎。”林连雀敲着折扇,“圣廷以为那些船是十三行本家派来的船,所以不敢阻拦不敢得罪,其实不过是仿几个印章换个船旗的事。”   “我派人以神圣帝国的名义去广州进货,到海上再伪装成十三行本家的船队,以本家的名义过四境海峡,反正天高皇帝远,打个信息差完全没问题。”   夏德里安:“那朱雀坊里的人应该能看出你搞的猫腻吧?他们会坐视不管?”   “那就是商人之道了。”林连雀道,“我既然有胆子搞这种事,自然有能力不落人口实。”   他说的云淡风轻,也做得游刃有余。   “这个安排看起来好像有很多漏洞,但是我不在乎,我从广州来,熟悉十三行内部的人情运作,我搞得定。”林连雀道,“上将也不在乎,一开始她找到我合作的时候,我觉得她是个天生的商人,敢信敢赌。”   夏德里安:“你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林连雀顿了顿,说:“但我想错了一点,她是个商人,但绝非普通商人。”   夏德里安:“什么意思?”   “我们远东有一句话。”林连雀幽幽说出八个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一开始我以为上将不过是想当个总统,权谋家的野心,可以理解,这种事在广州多了去了,我们合作下来,我也能算半个皇商,互惠互利,没什么不好。”   “但是莱赫战争爆发后,我逐渐看明白了一件事。”   “上将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合作有多少漏洞,并非因为她敢信敢赌,因为她要的根本不是贸易赚钱——”   “她要的是真正掌握内阁以后设立独裁统治,军政都会成为她的一言堂!   林连雀一字一顿:“她要的是战争!”   “我不能完全看懂蒙哥马利发动战争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战火绝不会就此熄灭,它会无休止地烧下去!”   夏德里安把烟灰缸里烧了一半的雪茄拿起来,弹去烟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林连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看着夏德里安:“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兄弟是怎么认识的?”   夏德里安吸了一口烟,“你说,我听着。”   “弗……我兄弟是离家出走认识的我,后来他被上将抓回去,我还担心过会不会受连累,结果上将不仅没怪罪,反而有意无意地给我行了很多方便,她也不需要我做什么,更不需要我去当个他们母子之间的说客,我那时候很承这份人情。”   “后来上将要竞选总统,找到林记帮忙,我自然不会推脱,况且那时候她把所有的话都说得很明白,包括她为什么需要这条贸易航线来打动托马斯,为商者诚信为本,她很有诚意。”   “——直到莱赫战争爆发。”   林连雀缓缓地说:“开战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才慢慢觉出一点不对来。”   “太顺了。”他放低了声音,“太顺了,从我和我兄弟认识,到林记的生意蒸蒸日上,最后我所具备的实力足以震慑整个朱雀坊,从而搞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这一切都太顺了。”   满室烟雾缭绕,剧烈的玫瑰气味里,夏德里安嗯了一声,“你早就是她布局中的一枚棋子了,从一开始就是。”   林连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慢慢眼神变得恍然,而后是一声苦笑:“我甚至想过,当初我兄弟离家出走,突然遇上我,说不定也不是一场巧合。”   “是巧合。”夏德里安咳嗽了一声,“但是是一种足以控制的巧合——你们相遇的地方应该会是一个类似于黑市的地方,有很多人,有很多机会。他那个时候应该不止遇上了你,也遇上了很多其他人,但你是最后被筛选出来的那个。”   “别这么看我。”他朝林连雀耸耸肩,“猜也猜得出来,这是机动局的常规手段。”   林连雀很久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所以我在想,如果她为之谋划了这么久、这么深……那她最后的目的,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总统的位置。”   “一旦接下来战争爆发,白金汉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莱赫,所以我必须去。”   夏德里安有些疑惑,如果说之前的对话他一点就透,现在他是真的有些疑惑了,“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白金汉?”   “因为我是广州人。”林连雀道。   “伯德赛有很多的远东商店,莱赫多港口,很多离家万里的远东人如果不能在朱雀坊落脚,最后就会定居莱赫。”   “伯德赛陷落之前,我有过机会去提醒那边的同乡撤离,但我没有亲自去。再加上广州人的身份,很多人难免觉得即使城市陷落,也不会有人敢对广州人做什么。”   “伯德赛屠杀后,林记派人去找过,我所有留在那边的同乡……没有人活下来。”   满室烟雾缭绕。   林连雀摩挲着扇柄,许久方道:“我不会说如果。”   “如果当初我没有答应上将的合作,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同乡死在伯德赛……当初和上将合作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我赌了,有输有赢,赢的自不必提,现在我要去为输掉的东西承担代价。”   “十三行义利并举,说到底,义排在利之前。”   “只要最后对得起这个义字,我就还能算是广州人。”   夏德里安:“你必须要亲自去?”   林连雀:“你不懂十三行的规矩,这种事,我必须亲自去。”   夏德里安没说话,他最终抽完了烟,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而后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你可以不回答。”   他们都是聪明人,林连雀当然知道夏德里安想要问什么。   如果林连雀去了,万一回不来……那纳尔齐斯呢?   但夏德里安不能问。   林连雀已经把话说得很露了,他是十三行的商人,精明通透,没有说出来的话,不代表他不明白。   林连雀和上将的合作,除了牵涉到十三行,其中还有第三方的参与。   ——圣廷。   纳尔齐斯出身圣廷。   当年这件事拿到了圣廷的金谕,允许商船从四境海峡通行。   而此事发生的次年新年,纳尔齐斯就回到了圣廷。   如果上将能够以数年之久筹谋,以此换得林记在此事上的支持。   那,拥有圣廷和机动局双重身份的纳尔齐斯,会全然置身事外吗?   林连雀会对此毫无察觉吗?   林连雀一开始就把话说的很明白,他必须要去白金汉。   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对夏德里安没有问出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夏德里安没再说什么,他第一次伸出手,拍了拍林连雀的肩。   林连雀笑了笑,手中折扇一转,念了一句诗:“商人重义……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   夏德里安最后把林连雀送出门,俩大老爷们在半夜时分的帝大一路溜达,林连雀看上去很有些受宠若惊:“真难得,你居然会送我。”   “相识一场。”夏德里安懒洋洋道,“你最好是别回来了,否则浪费我今晚的心情。”   “你都在帝大浪费六年了。”林连雀挖苦他,“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夏德里安啧了一声,看上去有点想打人,林连雀警觉地后退一步,结果夏德里安摆摆手,继续往前走了。   数年未见,他是真的修身养性了很多。   他们一直走到校门口,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人影,鬼魅似的,林连雀几乎都没能察觉到。   他看着挡路的俩人,问夏德里安:“这是打劫的?你们帝大的治安这么差?”   “你想得美。”夏德里安道,接着又对面前拦路的人说:“行了,我送个客人。”   拦路的人对夏德里安说:“您不能离开帝大,莉莉玛莲。”   林连雀懂了。   他看看拦路的人,又看看夏德里安,有点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摇头,最后在夏德里安肩上拍了拍,用粤语说:“朋友你都唔易。”   夏德里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用粤语回道:“知老子辛苦就得。”   他许久没有说过粤语,发音相当不标准,林连雀听得牙疼,忍不住想损他两句。   林连雀抬脚迈出帝大校门,很谨慎地站在那俩挡路的家伙身后,探头对夏德里安说:“其实我一开始嚟系想帮我兄弟伸张两句嘅,但系见到你,我又觉得算啦。”   夏德里安眯眼看着他:“点解?”   林连雀又退了两步,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跑。   他说的是:“睹物思人就大胆啲,我明你将自己生埋佢个样唔失礼!”   等跑远了,又遥遥传来一句——   “你干脆把你那发型染成金的算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泰特斯(上)   夏德里安看着林连雀跑远,没说话,把拳头捏得咔嚓作响。   站在校门口拦他的两个人显然也很怕他,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莉莉玛莲,上边下了死命令,您真的不能离开帝大。”   夏德里安显然没打算跟这俩人一般见识,淡淡道:“让七点钟方向的那个狙击手把他的瞄准镜调一调,这大半夜的,要把人的眼闪瞎么?”   他说完,摆摆手打了个呵欠,“行了,不早了,回去睡了。”   他还没刚走两步,一辆车突然从校外驶来,停在帝大门口,鸣笛两声。   车上的人下来,大步走到夏德里安面前,双脚一并,躬身道:“莉莉玛莲阁下。”   “怎么个意思?”夏德里安似笑非笑,“不让出去也就算了,回宿舍也不让回?”   来人穿着军部的制服,胸前佩有机动局的徽章,低头道:“不敢。”   夏德里安:“谁让你来的?”   “上将要召开紧急会议。”来人低声道,“请阁下跟我去一趟军部。”   夏德里安不把林连雀当外人,或者说他不觉这人有什么正经招待的必要,因此穿着打扮相当随便,裹着一件睡袍趿拉着拖鞋,怎么看也不够格去开会的。   但他听完,只笑了一声,随即跟人上了车。   轿车一路开到军部大楼,直接进了地下室,外边有人等着,待夏德里安下车,又跟着他一路进了电梯。   直到抵达会议室门口。   上将秘书一早便等在门外,不等夏德里安抬脚踹门,赶紧把门打开,同时微笑道:“许久未见了,阁下。”   “衣服不错,你适合穿黑。”夏德里安熟稔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怎么想到改变风格了?未婚夫死了?”   秘书惋惜地笑了笑,“是的。”   “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夏德里安趿拉着拖鞋走进会议室,抬眼一扫,笑了:“呦,今天人这么齐?”   会议室里没有长桌,只摆着两排墨绿沙发,墙壁上包裹着猩红色的天鹅绒,还有一台巨大的落地酒柜。   此处是上将的私人会议室,这是外厅,里边还有个更大的空间。   黑尔佳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沙发上,肩上的军徽显示她现在已经是上校,她看见夏德里安,举了举酒杯,道:“教官。”   她旁边坐着帕特雷西亚少校,也微笑着朝夏德里安致意:“教官。”   还有几个人,有的叫夏德里安教官,有的则称呼他为莉莉玛莲阁下。   夏德里安曾经负责过军部的训练,虽然不是什么长期师生关系,但是把如今的少壮派拨拉一遍,里面一半以上的人都要管他叫教官。   上将不在,夏德里安也没问,他走到酒柜前打量两眼,挑了一瓶最烈的,倒了一杯,然后看向其中一人,道:“之前没在军部见过你,新来的?”   那人坐在沙发尽头,听到夏德里安叫他,起身行礼,面无表情道:“很高兴见到您,莉莉玛莲阁下。”   “军部又出台新的风纪规定了?”夏德里安问黑尔佳。   黑尔佳:“您为什么这么问?”   “他看起来。”夏德里安朝那人举了举杯,“比帝大的学生还要讲文明懂礼貌。”   黑尔佳拍着大腿狂笑,帕特雷西亚清了清嗓子,介绍道:“这位是约翰,是机动局今年最有潜力的新人。”   “约翰,好名字。”夏德里安道,“很经典的选择。”   “您误会了一点。”那人看着夏德里安,说:“约翰不是我的代号。”   夏德里安:“那你可能要再复习一遍入职手册,年轻人,机动局成员即使在同僚面前也应当以代号示人,这样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请问会有什么麻烦?”那人问。   “你还真问住我了。”夏德里安想了想,说:“避免冠夫姓的麻烦吧。”   黑尔佳笑得呛了,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着说:“教官,要不您去城堡剧院卖票吧,就演即兴剧,您这台词功底肯定能当首席!”   “好主意。”夏德里安悠悠道,“等下次帝大食堂揭不开锅了我就去这么做。”   黑尔佳:“一定给我留个包厢票啊!”   夏德里安:“好说。”   “莉莉玛莲阁下。”名为约翰的年轻人突然叫他。   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问:“怎么?”   “我看过您的档案,非常精彩。”约翰道,“我记得是二七年的夏天,您曾经在城堡剧院当过一个月的舞台剧首席,当时《泰特斯》上演,您在里面饰演主人公。”   “没错。”夏德里安道,“我记得那年的皇后玫瑰开得特别好,剧本写得也很精彩。”   他说着又朝黑尔佳举杯,“你那年还是个小姑娘呢,黑尔佳,一口气偷了一整条街的看门狗,害得我半夜去治安局捞你。”   黑尔佳摊开双手,很无辜的样子,“我只是想饲养一些宵夜。”   “莉莉玛莲阁下。”约翰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道:“我很喜欢《泰特斯》这部剧,里面有一句萨特尼纳斯的台词,我印象很深刻。”   夏德里安扭头看着他,笑问:“哦?哪一句?”   约翰看着夏德里安,面无表情道:“他是这么说的——‘天上可以有两个太阳吗?’”*   夏德里安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喝了一口酒,悠悠道:“滚开,没有人心的狗!污秽的奴才!”*   约翰一时间愣住了:“……您说什么?”   “这是路歇斯的台词。”夏德里安耸耸肩,“就在萨特尼纳斯这句台词的前一句。”   这次不仅是黑尔佳,连帕特雷西亚都掩嘴而笑,满室哄笑声中,夏德里安朝众人举杯,微微欠身,他这个动作做得十分专业,城堡剧院的首席演员谢幕时,都会这样躬身行礼。   有人鼓掌,还有人吹起了口哨,每个人都带着笑容举杯,帕特雷西亚笑着感慨:“还得是教官,会议室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好的主演往往是因为有好的丑角相衬。”夏德里安幽默道。   “您别再说了。”黑尔佳连连摆手,“再笑我刚缝的伤口就要裂开了。”   约翰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脸色已经微微泛青,他还要说些什么,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上将走了进来。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起身,黑尔佳率先开口:“晚上好,上将。”   上将看了一眼黑尔佳手里的酒瓶,摇头道:“专挑贵的喝。”   黑尔佳非常得意地打了个酒嗝。   “红厅已经腾出来了,诸位可以过去,吸烟喝酒都请随意。”上将说完,又看向其中两人,“莉莉玛莲,约翰,请二位稍作留步。”   众人很识趣地走了出去,黑尔佳路过约翰时,在对方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帕特雷西亚则对年轻人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房间中只剩下三个人。   上将给自己倒了杯酒,朝夏德里安举杯,“老朋友,好久不见,帝大的养老生活如何?”   “挺好。”夏德里安懒洋洋道,“下周我们要做烤羊排,雷格特你有空可以来尝尝。”   “那我期待一下。”上将笑了笑,“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夏德里安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抹了抹嘴,道:“就现在吧,我明天还得早起备菜,睡太晚容易手抖多放盐。”   他说完朝房间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一道门,不是会议室的大门,而是通往一个内间。   夏德里安踹开门,内间中的灯应声而亮,发出巨大空旷的回响。   如果只看侧门的大小,谁也不会想到内部的空间居然这么大——里面差不多能停下数十辆卡车,水泥地面上铺着一层粗粝的沙。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格斗竞技场。   会议室里的落地酒柜被拉开,酒柜后的墙壁是一整面玻璃,上将在玻璃前坐下,整个视野刚好能装下内间的全部情况。   秘书走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一队身穿白色制服的人,众人在上将身后落座。   上将挥挥手,内间的门被从外边反锁。   她倒了一杯酒,转着酒杯说:“开始吧。”   空旷的房间中,夏德里安和约翰遥遥相对。   夏德里安踢了踢拖鞋,双手插在睡袍口袋里,歪头看向眼前的年轻人,“你先来?还是咱们剪刀石头布?”   约翰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你和我想象中差距很大,莉莉玛莲。”   “那得看你了解的是哪个莉莉玛莲了。”夏德里安打了个呵欠,“我自己也觉得每个任务里的莉莉玛莲差距都挺大的。”   “我听说在我之前有十三个人。”约翰道,“最多撑不过十分钟。”   “机动局的保密工作做得越来越差了。”夏德里安有点厌倦地说,“你也是,话太多了小子。”   “你妈妈没教过你吗。”他说着叹了口气,“打架少废话,先下手为强。”   话音未落,一道猩红在房间中闪过,几乎是在一瞬间,夏德里安已经冲到了约翰面前。   会议室里,上将喝了一口酒,道:“开始了。”   约翰几乎完全没看清夏德里安是什么时候动的,下一秒对方的膝盖已经怼上了他的腹部,他不得不弯下腰。   夏德里安一只手捏住他的肩头,像摔一包面粉那样把他摔了出去。   会议室内。   由于夏德里安跑得太快,一只拖鞋直接被带飞,撞到了众人面前的大玻璃上。   拖鞋是帝大食堂发的员工福利,鞋面上印着“吃饭第一,论文去死”八个大字。   那八个字实在是很醒目,一时间会议室里的人都忍不住去看它,拖鞋好像是用什么有吸附力的材料做的,因为过强的冲击性黏在了玻璃上,好一会儿才缓缓滑落。   然后“啪叽”掉到了地上。   等众人的视线终于回到竞技场内,夏德里安已经完成了一轮|暴打。   “……这差距也太悬殊了。”有人忍不住道。   “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有人说,“虽然不是莉莉玛莲的对手,但毕竟也是可观的年轻人,在机动局做常规任务肯定没问题……”   “目前还是序号一最优异……可惜……”   “那是个意外……”   会议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议论,上将没说话,继续饶有兴趣地看着前面的玻璃。   自从夏德里安从机动局退役,类似的比试已经持续了六年。   机动局的人退役之后,大多数都会受到终身监视,夏德里安因为原因特殊,监视他的安保等级是最高,帝大周围基本上埋伏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军队。   他差不多是半强制性退役,退役原因在机动局一直是个谜,多年来猜测纷纭——因为从夏德里安展示出的身手和实力来看,他实在没有任何退役的必要,哪怕在食堂炒了六年的菜,这人也一直保持在巅峰状态。   但夏德里安就是退役了,莱赫战争结束后,他交接完最后一部分工作,打包行李住进帝大,从此除了定期到军部报道,再未离开过学校一步。   夏德里安到军部报道的原因很简单——“莉莉玛莲”这个代号对机动局意义非凡,它需要继承人。   自从夏德里安退休,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年轻人从机动局的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到上将的私人会议室进行一场比试。   如果有人能够打败夏德里安,那么胜者就会是下一个“莉莉玛莲”。   当然,迄今为止的所有比试,大都以选拔人被夏德里安打得满地找牙为结束。   选拔人中也有非常识趣知难而退的,有时候夏德里安心情好,甚至会请这种年轻人在前边的会议室里喝一杯,喝酒的时候夏德里安会讲笑话,说点军部的秘闻甚至是执行任务时的珍贵经验,说到尽兴处他时常放声大笑,红发比葡萄酒还要浓艳,非常没有为人前辈的庄重感,但又非常符合那个传闻中神秘又风情万种的莉莉玛莲。   到最后这种酒局甚至在机动局引起了不小的麻烦,好几个优秀的年轻人惊鸿一瞥,自此对莉莉玛莲念念不忘,有机会就跑到帝大食堂蹭饭,最后机动局不得不把他们全部调到外地去执行高危任务。   竞技场内,夏德里安猛地跃起,双腿卡住那个名叫约翰的年轻人的脖子,食指在他的太阳穴上敲了一下,对方彻底失去了意识。   “结束了。”会议室里有人看表,“六分钟,比上次那个还要快一点。”   夏德里安从对方身上爬起来,跳着脚蹦到玻璃面前,重新穿上拖鞋。   他朝外边打了个响指,声音从喇叭中传出来:“叫个医生过来,这小子是叫约翰是吧?我建议他接下来一个月内不要下地走路。”   立刻有人举手,准备叫医生,但是开口之前她先看向了上将,等待对方的示意。   按理说比试进行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上将会下令,把从外边上锁的竞技场大门打开。   但是上将稳稳当当地坐在高背椅中,抿了一口酒,神色安然地沉默着。   准备叫医生的人等了片刻,没等到上将的示意,又默默坐了回去。   整个会议室都静了下来。   夏德里安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敲了敲玻璃,问:“雷格特,你这次又准备了什么给我?”   上将不说话,只是笑着举了举酒杯。   作者有话说:   *莎士比亚《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 第50章 泰特斯(下)   下一秒,夏德里安听到身后有人爬了起来。   他扭过头,看到方才已经失去意识的约翰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人的眼神一看就不对劲,夏德里安没说话,低头把睡袍腰带系紧。   喇叭里又传出他的声音:“我这衣服是特意在选帝侯大街找裁缝做的,他们那存了我的尺码,一周内给我送一件一模一样的回来。”   这次上将说话了,她吩咐旁边的人:“照办。”   话音未落,约翰朝夏德里安冲了过去,夏德里安眯了眯眼,抬手格挡。   他这个动作让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坐直了——他们目睹过十几次类似的格斗,自然也掌握了一些规律,如果实力相差太悬殊,夏德里安通常连挡都不会挡,只会闪身躲避,仿佛在进行什么躲猫猫之类的游戏,本质是逗着人玩儿。   但他这次挡了,说明他认为眼前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约翰在冲击中伸出手,直探夏德里安的咽喉,夏德里安掌心向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而后抓肘拧腕,整个人向左旋身,把对方的左臂直接扭到了背后——这样约翰就不能动了,除非他想把自己的胳膊扭断。   有人愣了愣,说:“这么快?又结束了?”   喇叭中突然传出“咔嚓”一声。   声音是从约翰的肩膀处传来的——他硬生生卸掉了自己的关节!   夏德里安啧了一声,松开手道:“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么玩命……”   他话没说完,约翰用剩下的一只手猛地砸向他的肘窝,夏德里安下意识向前倾去,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夏德里安心说不妙,下一秒,约翰顺势抬头,用前额猛地撞向他的鼻梁!   夏德里安一下子被撞得眼前发黑,等他回过神,下意识抹了把脸,发现自己满手的血。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看呆了——六年来这么多场比试,这是夏德里安第一次流这么多血。   上将放下了酒杯,注视着玻璃后的竞技场。   第二轮格斗开始,约翰几乎和夏德里安打成了平手,普通人甚至很难看清他们交手的动作,因为速度太快只能捕捉到残影。他们以常人难以理解的动作出招,又被对方迅速化解,两人边打边走,很快,他们退到了玻璃前方,约翰一拳挥出,夏德里安猛地偏过头。   那一拳擦着夏德里安的脸掠过,直接砸在了玻璃上。   玻璃是防弹的,又做过特别加固,结果直接在拳下炸开了一个缝。   上将面不改色地看着那道裂缝,她坐的位置距离玻璃只有一步之遥,太近了,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了约翰爆出血丝的眼白。   有人低声道:“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可能还是需要调整……”   竞技场内,夏德里安躲过约翰挥过来的拳头后,一脚踹出,几乎把对方踹到了竞技场的另一边。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玻璃上的裂缝,他扭头的动作很快,没人看清他是不是笑了一下。   之前所有的选拔者在挨过夏德里安这样的一脚后,基本没人能站起来,但是约翰几乎是在落地的瞬间就重新爬了起来,再次冲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站在原地,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问:“医生到了吗?”   没有人回答。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然后他做了个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站在原地,没动。   他就那么站着,让冲过来的约翰把他甩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在墙上,喇叭里传来巨大的回响,几乎连会议室都震了震。   会议室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他疯了吗?”   上将:“安静。”   说话的人立刻噤声。   夏德里安爬起来,吐出一口血。   他把血吐在掌心,舔了舔指尖,接着像嗅闻一朵玫瑰那样,用手掌包住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他感到了疼痛,还有血的味道。   夏德里安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和他之前所有神态都截然不同的奇异微笑。   他看向对面,用一种金戈般清脆又令人胆寒的声音道:“约翰,你刚刚不是提到了《泰特斯》吗?”   对面的人没说话,只死死地盯着夏德里安,喉咙中发出一阵低吼。   “你说你很喜欢这部剧。”夏德里安拧了拧脖子,关节爆出一阵乱响,道:“那你还记不记得第五幕的台词?”   夏德里安拍拍手,仿佛要拥抱对面的人似的张开双臂,像站在舞台上那样念诵道:“来,来,拉维妮亚——”*   约翰猛地爆发出一声呐喊,直直地撞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大笑出声,猛地扭头,看向玻璃之外。   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被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慑住,连上将都重新握住了酒杯。   下一秒,夏德里安突然将左手插入发中,五指用力,像要撕掉什么东西似的,把一大块头皮拽了下来!   会议室里立刻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是地上并没有血,他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夏德里安并不是真的撕掉了头皮,他是在脸上做了伪装——   竞技场内,暴雨般的红发从夏德里安的后背倾泻而下!   他高声道:“塞住他们的嘴,别让他们对我说话,我要叫他们听听我有些什么惊心动魄的话要对他们说!”*   暴君般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你们这恶人啊!”*   夏德里安一把拽住了冲过来的约翰,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拽住对方的,那需要巨大的力,他抬起膝盖,重击对方的腹部,令人牙酸的骨骼爆裂声从喇叭中传出,同时响起的还有夏德里安慷慨激昂的台词——   “听着!恶贼们!”*   夏德里安完全无视了约翰的反击,这个方才还能和他打成平手、甚至对他造成伤害的对手突然变得像瓷器一样脆弱了,他捏住对方的肩,咔嚓一声,直接掰断了对方的骨头。   约翰发出咆哮,夏德里安笑着看他挣扎,用暴君般不容置疑的语调说:“我要把你们的骨头磨成灰粉,用你们的血把它们调成面糊!”*   接着他用同样的方式掰断了对方的左臂和右臂,“再把你们这无耻的头颅捣成了肉泥——”*   然后他把手底下的人拎起来,强迫约翰和他面对面站直,抬脚踩断了对方的一双膝盖,“裹在伴着骨灰的面皮里面做馅饼!”*   他把手中完全失去行动力的家伙丢在地上,一脚踩上他的胸膛,“叫那淫|妇!你们的猪狗般下贱的母亲,吃下她亲生的骨肉!”*   会议室中,几乎所有人都苍白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夏德里安将绝对的暴力施加在约翰身上,红发如熊熊暴雨,如狂风中燃烧的火。这一刻所有人都想起来了,六年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莉莉玛莲是个什么样的暴君,是的,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是个当之无愧的暴君!   竞技场里,夏德里安满脸都是血,他抬头看向玻璃之外,有人甚至被他的目光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夏德里安哈哈大笑地指着坐在地上的那人,高声念诵台词:“你们这些满面愁容的人们!”*   “你们这些满面愁容的人们!罗马的人民和子孙,巨大的变乱使你们分裂离散,像一群惊惶的鸟,在暴风中四散飞逃;啊!让我教你们怎样把这一束散乱的禾秆重新集合起来,把这些零落的肢体团结为完整的全身;否则罗马将要自召灭亡的灾祸,那曾经为强大的列国所敬礼的名城,将要像一个日暮穷途的破落汉一样,卑怯地结束她自己的生命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没人说话,但是几乎每个人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夏德里安无疑有着绝对的台词功底,以压倒性的气势将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有如疯子站在台上演戏。他的声音从喇叭中喷涌而出,像剧烈的岩浆,一遍遍洗刷着所有人的耳膜。   所有人都在看着玻璃后,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在以巨大的情绪念完一段台词后,他像是累了,深吸一口气,挪开脚,把地上死狗般的家伙拎起来。   他拖着完全失去行动力的约翰,慢慢走到玻璃面前。   会议室中有人被吓得想要后退,死死地靠着椅背。   夏德里安把约翰往前一丢,这人的脸直接砸在了玻璃上,他的嘴被夏德里安打烂了,外翻的牙床狰狞地对着所有人。   满玻璃都是血,丝丝缕缕地流到地上。   夏德里安坐了下来,他坐的位置距离玻璃很近,每个人都清楚无比地看到了他那头燃烧欲烬的红发,那实在是过于耀目的红,几乎和玻璃上约翰流下的鲜血融为一体。   血在流淌,不停地流淌。   夏德里安抬起头,看向玻璃之外,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念诵道:“为什么把怒气藏在胸头,隐忍不发呢?我不是小孩子,你们以为我会用卑怯的祷告,忏悔我所做的恶事吗?”*   无人回答。   许久,夏德里安笑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说出剩下的台词:“要是我能够随心所欲,我要做一万件比我曾经做过的更恶的恶事;要是在我一生之中,我曾经作过一件善事,我要从心底深深懊悔。”*   说完,夏德里安躺了下来,红发像鲜血一样在地板上流淌。   他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喇叭中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他似乎睡着了。   会议室里,许多人都像刚刚从一场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那样,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但是没人敢动,因为上将还坐在座位上,手里握着酒杯。   片刻后,上将注视着玻璃,缓缓开口:“……那么任何的葬礼都不准举行,谁也不准为她服丧志哀,也不准为她鸣响丧钟;她的尸体丢在旷野里,听凭野兽猛禽的撕咬。”*   “她的一生像野兽一样不知怜悯,所以她也不应该得到我们的怜悯。”*   “《泰特斯》第五幕,最后的终场。”她念完了最后的台词,饮尽剩下的酒,淡淡地说:“精彩至极。”   她放下酒杯,挥了挥手,座位上的人立刻冲了出去,有的打开竞技场的门,有的去叫医生。   医生很快就来了,看着地板上的约翰和夏德里安,问:“先救哪个?”   上将指了指夏德里安,然后对会议室里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说,“把约翰带走。”   得到指令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很快搬来一台担架,把约翰抬了出去。   医生拿出听诊器,正要往夏德里安的睡衣里塞,地上的人突然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我没事。”夏德里安睁开眼,重新坐起来,“有发带吗?”   医生愣了愣,“什么?”   夏德里安:“绷带也行。”   医生拿出一卷绷带,夏德里安撕下一条,把身后的长发挽起来。   “我没事,有劳。”他站起身,对医生点了点头,“您可以离开了。”   医生下意识看向上将,在女人点过头后,道:“那我把医药箱留下,伤患需要消毒。”   她把箱子放到夏德里安面前,离开了。   夏德里安拎着箱子走出竞技场,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烈酒,咬开塞子喝了一口。   接着他翻出酒精瓶和针线,把沾满了血的睡衣扔在一边,开始给伤口清创缝合。   此时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他和上将,谁也没说话,等夏德里安将伤口缝合完毕,他举起酒瓶,朝上将的方向抬了抬。   上将走过来,和他碰了一下杯。   “这是第几个了?”夏德里安道,“最近的新人不行啊。”   “第十四个。”上将道,“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是你不识趣。”   “我怎么就不识趣了。”夏德里安斜眼看她,“太强又不是我的错。”   上将笑了一下,没接话,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这次叫你过来,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夏德里安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退休人员再返聘是需要给工资的。”   “我个人觉得,这事你倒贴也会做。”上将道。   她悠悠地说:“半个月后,帝国将在枫丹湖畔举办一场外交舞会,这场舞会对外将完全保密。”   “那边是国境线吧?”夏德里安了然,“要拉拢谁?”   “当然是叶尼涅。”上将道。   “帝国和白金汉很快就要爆发战争,我们两国都和叶尼涅接壤,我需要尽可能说服叶尼涅签署互不干涉协议。”上将道,“使团名单已经拟好了,下周出发。”   “挺好。”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所以?”   “我们的安保人员能力有限。”上将笑了笑,“或者说,无论是使团成员还是安保,从个人魅力和武力方面来说,都不如莉莉玛莲。”   “雷格特。”夏德里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上将,“我已经退休六年了。”   “放心,会给你发返聘工资的。”上将道。   夏德里安没再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他将酒瓶放到桌上,“酒不错。”   上将:“明天衣服会给你送去,还有雪茄和酒。”   夏德里安摆摆手,踹门走了。   门外早就候着人,将一件军服递给他,夏德里安上身什么都没穿,他把军服披在身上,红发在夜幕中像燃烧的火。   他走出军部大楼,身边跟着一整队荷枪实弹的人,车已经等在长阶之下。   他坐上车,扬长而去。   上将拉上房间的窗帘,片刻后,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是刚刚会议室中的旁观者之一,他说:“十四号的情况不太好,可能会报废。”   上将看着空荡荡的竞技场,玻璃上的血已经干了,“没关系。”   “我们目前依然需要莉莉玛莲。”对方说,“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人,他强得……超乎预计。”   上将:“众所周知的事实没必要一再重复。”   “非常抱歉。”对方低下头。   上将若有所思地看着玻璃上的血,片刻后,她推开竞技场的门,走了进去。   被夏德里安撕掉的“头皮”扔在地上,那其实是一个做工非常精细的假发套。   “我们可能错误地判断了莉莉玛莲的情感状况。”穿着白大褂的人看着假发套,道:“我们以为六年前他就剪了短发,但现在看来,这很可能是一种误导,用来让我们误以为他依然对——”   他顿了顿,说:“念念不忘。”   上将没说话,他打量着上将的脸色,斟酌着说:“上将,对于让莉莉玛莲参加外交舞会一事,或许可以再考虑一下。”   “我已经决定了。”上将淡淡道。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将:“因为很有趣。”   “而且。”上将蹲下身,“有一点你说的不对。”   对方愣了愣,“请问是哪一点?”   上将从地面上捡起一根红发。   发丝很长,毫无疑问是夏德里安的头发。   她端详着发丝,片刻后走出门外,从桌子上拿起酒杯,慢慢地浇在发丝上。   “莉莉玛莲给自己做了伪装,确实是为了误导我们。”上将说,“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误导。”   穿白色制服的人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上将伸出两指,在发丝上捻了捻,头发上沾了血,她的指腹立刻变成了红色。   对方盯着她的手,脸色突然变了。   发丝上的血被洗掉后,头发不再是深红的。   而是变成了白色。   “岁月是永远的君王。”上将低低地笑了一声,“哪怕是莉莉玛莲。”   “他开始衰老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所有戏剧台词全部来自莎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 第51章 喜相逢   四四年四月一日,林连雀抵达白金汉国。   他开了一条大船,船上全部都是林记的伙计,他吩咐众人在港口待命,然后租了一辆车,直接从港口进入城内。   沃克沃斯,白金汉第一大港口城市。   兰亭区。   兰亭区位于城市东部,整个区坐落着大量远东商店,数量之巨几乎是第二个朱雀坊,此处基本算是远东商人在白金汉国的聚集地,到处可见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有人推着车用粤语沿街叫卖,车上一片灿烂的胭脂色,卖的是桃花。   车停在一处别馆前,林连雀下车,手里拎着一只裹了青布的鸟笼。门口管事的伙计一看鸟笼就明白过来,忙对他笑道:“原来是林老板,林老板怎么来兰亭了?”   林连雀笑了笑,很斯文地一拱手,动作很有些风流意味,“我来找小鹤儿,之前给他寄过信了,他说有空。”   “原来是这样,我说东家怎么最近天天都会泡一壶好茶。”伙计恍然大悟,“原来是在等林老板。”   说完忙不迭抬手,“您请,这边走。”   别馆中铺满了木质的步道,擦洗得光洁如镜,地面像一汪水,静静地倒映着庭院里灿烂如云霞的桃花。   伙计带林连雀上二楼,绕过层层屏风,屏风后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摆满了木架子,架子上全是青绿色的山水画以及墨迹淋漓的狂草,不难看出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个书画俱佳的风雅之人,应该上了点年纪。   十三行年轻的公子哥儿们都是最时髦最洋派的一群人,有人会跑到叶尼涅去学最新式的交谊舞,也有人会去圣廷研习最前沿的天文理论,至于什么书啊画儿啊,只有年长的东家才会喜欢这些。   “老林你怎么才来?!”一道炸雷似的声音从屏风后爆开,“老子等的黄花菜都要凉了!”   只见“书画俱佳上了点年纪的东家”走了过来,确切来说是翻着白眼过来的——这人年纪一点也不大,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撑死了也就年方二八,双手抄在袖子里,脸上全是不耐烦。   这是个少年,林黛玉似的样貌,鲁智深似的做派,蹬蹬蹬走到林连雀面前,脱下木屐就要往人头上抽,可惜身高不够,抽人还得蹦起来。   “诶呦小鹤儿。”林连雀特不见外地说,“你这看起来又弱柳扶风了不少啊,能活过明年不?”   “去你丫的,少咒我活那么久。”少年够不着林连雀的头,干脆在他身上抽了一下,把木屐扔到地上,“我看今年七月前账就能走完,买卖做完赶紧死,这破世道我是一天都多活不了。”   旁边的伙计面色如常地听着这俩人聊天,显然是习惯了,少年对伙计摆摆手,“你下去吧,再来客人就说我今天有事,改日另约。”   “喏。”伙计退下。   二楼是个大平台,除了琳琅满目的书画架子,还有一台书桌一张榻。   少年五大三粗地在榻上坐下,从桌子上端起一只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干。   “有长进。”林连雀给他鼓掌,“现在喝药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去你丫的。”少年带着点厌倦的不耐烦,“有事说事,上周你那破信就寄来了,说得云遮雾绕的,我看了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每天还得多添一碗药。”   “我说的是事实,之前你喝药的时候可不就是拳打镇关西脚踩西门庆的,要我说你们贺家人脾气都不好,动辄就一拳锤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少年啧了一声,抄起桌上的砚台。   林连雀立刻从善如流道:“说正事,我来是劝你搬家的。”   少年手里的砚台又举高了一点。   “真的,大实话。”林连雀抬手一个猴子摘桃,把砚台摘下来,“我来就是为了劝你走,多的我也管不了,至少十三行的有一个算一个,能走的都得走。”   “贺家是四大姓之一,你说话比我好使。”他又道,“时间不多了,咱们这类人里人为财死的太多,你要能帮,就帮我一块劝劝。”   少年听完没说话,双手抄在袖管里,挠虱子似的到处挠,片刻后林连雀看不下去,强行把他的手拽出来,“不舒服就喝药,别自个儿糟蹋自个儿,眼下可全靠你了。”   “滚。”少年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跟下头的人说,朱砂罐子里的药给我煎一帖送上来。”   林连雀去了,片刻后端着碗上来,少年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他阖着眼,像睡着了似的歪在榻上,沉默了很久。   林连雀也不说话,在房间里转着看画。   他来找的人是贺家堂主之一,少年名为贺唳,林连雀和他混得熟了,一直叫人小鹤儿。   和他们这种依附十三行的外家人不同,贺唳出身于贺家本家,亲娘在嫡系里的地位很高,是个地地道道的金贵人。   按十三行传统,这种金尊玉贵的人物一般都不会亲自出洋,更不会来西大陆这种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但贺唳是个例外,这人平生就俩爱好:一个是赚钱,一个是找死。   赚钱自不必说,整个十三行就没有谁不爱这个,至于后一个爱好,则和贺家家传有点关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家嫡系男子大都有不足之症,先天病秧子。   但贺家又是四大姓里最清贵的,从商之前贺家是簪缨世家,家里好几个探花郎,据说以贺家人的才学点状元也不是问题,但他家人都长得好看,连皇上都喜欢把探花点给贺家子。后来贺家从商,本家依然代代都出风流人物,不少都是活不长的。   广州有句话:十个贺家郎凑不够一部话本,一个贺家郎能养活十个说书人。意思是贺家男人短命,十个加起来活不过别人家一个,但是贺家男人又都风华无两,二三十年的寿命胜过人家活几辈子。广州各大茶馆但凡讲点传奇故事,里头男的大多姓贺。   贺唳作为本家人,基本上稳稳当当地继承了贺家男郎的大部分特征:长得好,善书画,精音律,活不长。继承得太完美,以至于有点物极必反,性格相当不友善,基本上见谁骂谁,整个人烦躁里透着股疲倦,张口闭口就是老子真他丫的活够了到底什么时候死,我命短所以这钱活该我赚,谁拦我赚钱我就死你面前。   贺唳找死的办法就是赚钱,以他的身体不用多麻烦,一天花八个时辰打算盘,保证活不过三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找死的不怕没活够的,他这么一路找死找下去,还真找得盆满钵满,后来贺唳觉得这么在广州待着太没劲,生命缺乏挑战性,干脆亲自出海,直接跑到西大陆来找死,啊不赚钱。   林连雀觉得这小孩就是药喝多了,中药太苦,也不能怪喝药的人喝出狂躁症。   贺唳干什么都不耐烦,唯独喝药喝得老老实实,一边撒泼一边喝的那种老实。据说这是他亲娘交代的,儿子下西洋之前女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爱咋咋地,药必须喝。   林连雀在二楼转了八圈,把贺唳的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顺带抄了几张他觉得好的塞在袖子里,就在他开始转第九圈的时候,榻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贺唳看起来是想了很多东西,整个显得更加疲倦,沙哑道:“什么时候开打?”   林连雀:“啊?”   “啊什么啊。”贺唳不耐烦道,“你敢来跟我说这些,要么是被你夫人休了脑子开始不正常了,要么就是神圣帝国和白金汉要打仗了。”   “还得是你。”林连雀松了口气,心说真是给我省了大事,你们贺家人真是人精转世活该命短,“具体时间不清楚,不过要撤,我建议七天之内。”   “行。”贺唳坐起身,很没有精神地撑着脑袋,“让我缓缓,然后让底下的人准备一下,撤离是大事,必须一家一家访过去。”   林连雀看着他这副两腿一蹬就要上西天的架势,心里有点没底,“你撑得住吗?”   “撑不住,想死。”贺唳有气无力道。   “你可别死。”林连雀道,“我这次来带了百年老参要不给你熬点……”   “你带千年王八也没用。”贺唳没好气,“把你那鸟给我炖了。”   林连雀:“……实在不行你就安心地去吧,兄弟一场,棺材你想要什么样?水晶雕花的我看就很好。”   “谁要你的破棺材!”贺唳七窍生烟,“我要你的鸟!”   林连雀开始默默解裤子……然后被迎面而来的砚台砸了一头一脸。   “不闹了。”林连雀把满嘴的墨吐出来,“给你带了一只红嘴鹦哥,这只嘴最贱,肯定能和你对骂三百回合。”   贺唳哼了一声,看起来心情好了点,而后抄起桌子上的一枚翠玉摆件,直接扔到了楼下的池子里。   水池里溅开老高的水花,下边的伙计立刻跑上来,道:“东家有何吩咐?”   “把我的轮椅抬过来。”贺唳道,“准备出门。”   接着又吩咐林连雀,“把鸟带上。”   同一时间,神圣帝国与叶尼涅帝国边境,枫丹湖畔。   枫丹湖畔坐落于神圣帝国与叶尼涅帝国的交界处,湖畔有一座很大的公馆,此时门外停满了车。   枫丹湖原本是打猎的好地方,半个月前,这里开始戒严,暗处布满岗哨和警卫,神圣帝国和叶尼涅各占一半,如果细看警卫的制服,会发现全部都是正规军。   虽然名义上是举办外交舞会,但其实所有人收到的日程表上都标注了七天的议程,舞会在最后一天傍晚举行。在此之前的七日,双方使团会互相接触,争取拟定协议。   这场外交会议的保密等级是最高,与会人员也经过层层筛选,大部分都是位高权重者,或者是他们的代言人。   “哎,爹啊不头儿。”德米安在前边开车,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家上司,“我说你连个司机都不带真的好吗?这么高规格的会议就让秘书开车?虽然你给我发司机工资我是很高兴的啦,但必要场合咱们的排面还是要撑一撑……”   他和上司已经彻底熟了,本性也就暴露无遗,这人就是个碎嘴话痨,还有点狗腿,“我去我刚刚看见谁了,那个不是神圣帝国的外交大臣吗,她居然也来了?”   “外交会议,大臣出席很正常。”后座的人淡淡道。   “可本质上这场会议是绝对保密的,用不着这么正式吧。”德米安道,“头儿,我看神圣帝国这次可能会下血本,万一咱们扛不住真签了协议……”   “扛不扛得住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这次来,只是代表将军给出一些建议。”后座的人说,“还有,看路。”   “放心,看着呢。”德米安非常稳妥地停了车,下来给人开门,手挡在车门上,同时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压低声音道:“六点钟方向,那个戴黑色面网的,之前我跟头儿你说过,她的家族目前是神圣帝国军队的最大支持者之一,头儿你要是能牺牲一点说不准能把她搞定……”   从车里下来的青年身穿军服,带着金质的肩章。   他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已经是四月了,湖畔开始温暖起来,但是他的脸依旧很苍白,让人想起叶尼涅的雪,还有生长着白桦林的黑色冻土。   德米安跟在青年后边,神情冷淡庄重,一看就是高效专业的秘书。   他偷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说真的头儿,那姑娘在看你呢。”   青年没有回答,德米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也不是很意外。他们从外面的沥青路一路往公馆处走,偶尔会碰到熟人,双方都微微点头致意,但是并不寒暄。   就在他们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德米安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大门前驶来一辆车,在他们刚刚谈论过的那个女性继承人身边停了下来,立刻有不少人迎了过去。   德米安打量着那车的规格,还有围上去的人,压低声音道:“头儿,那辆车里坐的应该就是这次神圣帝国的话事人了。”   他们来之前都会收到一份与会人员名单,但依然有一部分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他家头儿是这样,对面车里的人估计也是这样。   青年依然在往前走,德米安心道您真淡定,你就不好奇上将这次派来的人长几个鼻子几只眼吗……想着他开始低头掏议程文件,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结果直接撞在了对方身上。   “头儿?”德米安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青年,“怎么了?”   他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正投向六点钟方向,看着他刚刚提过的那个继承人。   我去?德米安在心里惊道。居然有戏?   正当他在心里狂打腹稿准备进谏的时候,突然发觉那姑娘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应该就是刚刚从车里下来的……嗯,一个鼻子两只眼,上将派来人的也不过如此——个鬼啊!   那男的怎么能长成那个样?他吃什么长大的?   德米安:“……头儿,那红头发的男的好嚣张,谁啊?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院子里吸烟?”   他说着又打量了一会儿,远处的继承人不知听到什么,笑了起来,神情看着很愉悦。   接着她伸出胳膊,挽住交谈者的手,两人一同走进枫丹公馆。   德米安目送着这对看起来般配极了的狗男女进入公馆,心说有点不妙,那男的是谁啊?该不会是她的未婚夫吧,看起来感情还挺好……而且那男的怎么能长成那个样?他吃什么长大的?这么看他家头儿好像一点机会也没了啊!   德米安清清嗓子,打算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他看向前边的青年,忽然愣了,“头儿?”   他跟着眼前的上司很多年了,还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是……雪融化一样的表情。   我操。德米安心说。保持这个表情,头儿,这么看的话你和那男的比起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青年像是刚刚回过神,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轻声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等进了议厅,简单的寒暄过后,会议正式开始。   德米安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高等级的外交会议,来之前虽然有过各种不靠谱的耳闻,但还是难免抱有一些幻想。   会议开始一刻钟后,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水,心说果然,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   议厅不大,隔音效果非常好,神圣帝国和叶尼涅双方各占了长桌一边,双方开始亲切友好地交流……才怪。   会议室里的气氛很难评,说得糙一点,感觉像是在菜市场里打辩论,一方非要还个块儿八毛的,一方坚持说你看我这菜多新鲜。不过本质来说他们这两帮人此次就是来讨价还价的,神圣帝国想让叶尼涅保持中立,想要后院不起火,就得花钱来买,叶尼涅借机狮子大开口,神圣帝国再往下砍……   显然双方都派出了最佳辩手,深谙你来我往之道,互抡巴掌互喂甜枣,一会儿拿出一份八百年前的合约深情诉说当年两国的至深友谊……啊呸,那合约还是两国皇帝签的,现在两国皇室早就死得灰都不剩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份早就发霉的历史原件痛斥神圣帝国在几百年前了抢叶尼涅的一块地,说实在的,德米安历史地理学得都还行,他也不知道原来那地方几百年前还姓叶尼涅。   “地可以争一下。”德米安收到了上司递来的纸条,上边写着:“那个地方或许有矿。”   德米安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纸条往前传,希望能赶紧传到己方辩手那里,因为看起来他们已经都有点上头了,话题切得飞快,刚刚还在说地,现在已经开始互揭老底指责对方往自己家政府派间谍——其实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间谍就像马桶,家家都嫌脏,但家家都得有,下水道还得公用。   叶尼涅方辩手慷慨陈词:“你们将此人扣押了十年之久,但是在此之前他早就更换了我国国籍,我们要求将人平安返还,这是完全合理的!他只是个普通的公务人员,没有道理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神圣帝国方辩手立刻回击:“公务人员?谁家公务人员从别国领工资?我们彻查了他的账户,显示他每年都从贵国收到大笔金镑!”   “那是因为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从事两国之间的学术交流活动,他的论文每年都会在叶尼涅期刊上发表,我们只是合理支付稿酬!”   “那他的叶尼涅老婆又怎么解释?”   “你不能质疑爱情的跨国性!”   “我们有确凿证据显示他在叶尼涅除了有官方承认的妻子,还有不止一个情人!什么跨国爱情还搞有丝分裂?!”   德米安被迫听完了某个不知名间谍乌烟瘴气的私生活,双方肉眼可见地没有达成任何成果,并且会议氛围愈来愈有菜场骂街的趋势……他是平民出身,小时候天天在菜场买菜回家做饭喂他弟,心说这我熟,待会儿要是打起来,说不准两边会互扔茶杯还是互扯头花。   他正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会儿看这个头花不错可以当暗器,一会儿看那个茶杯太贵估计砸了赔不起,最后他都开始心算整个房间的装潢造价了——他爷爷的,神圣帝国真有钱,这一座公馆估计够他们盖十栋楼……突然,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神圣帝国的军装,红发像一把大火,步伐有如行军的鼓点。   这人刚进门,神圣帝国一辩立刻起身给他腾位置,他也不见外,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在座所有人立刻闻到了浓烈的雪茄气味。   我去?德米安惊了。这不那谁的未婚夫吗?刚刚贼嚣张那男的,他地位这么高?不对,地位这么高还来亲自打一辩?   这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他又想。他爷爷的,坐近了感觉更好看了。   “贼嚣张那男的”坐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信封,这人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各位,我奉上将之命,带来了一封信。”   叶尼涅一辩立刻坐直了,“请问是什么信?”   “贼嚣张那男的”把信拆开,清清嗓子,开始念道:“我亲爱的蒙哥马利,你有如远方的玫瑰,在每个清晨将我唤醒,我无法抑制地狂热地爱着你,在每个夜晚的梦里我都与你相聚……”   一开始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扭曲且奇怪——谁都知道神圣帝国总统大名为雷格特·蒙哥马利,这信显然是写给她的,而且是情书,而且一定不是那个举世闻名的科研疯子奥涅金写的,谁都知道奥涅金因为不会写情书一气之下生吃了一整本十四行诗——所以这是在干吗?   当着所有人的面秀她的小情人儿吗?那疯女人终于更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贼嚣张那男的”终于念完了一整封信,最后道:“……8月6日,落款,伊万·阿列克谢。”   此起彼伏的茶杯落地声响起。   我幻听了?德米安恍惚地想。那男的刚刚说谁?   伊万·阿列克谢?刚刚光荣退休的我国元帅?   叶尼涅一辩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刻道:“这是伪造的!这是赤裸裸的诽谤!”   “没关系,我们有复印件,诸位稍后可以请专家来鉴定笔记。”“贼嚣张那男的”耸耸肩,又道:“上将说了,她和阿列克谢将军曾经一同在圣廷科学院读书,他们的友情很深厚,这封信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神圣帝国之人和叶尼涅国民足以缔结令人感动的情谊。”   感动个鬼啊!德米安在心里狂吼:这信写得比我弟看的爱情小说还矫情,元帅你真是活该追不到人啊!你哪怕生吃十四行诗也比写这玩意儿要好吧?   叶尼涅一辩已经进入混乱状态,下意识看向我方阵营,德米安这才想起来,这次叶尼涅的与会成员中好像有一位就是阿列克谢元帅的孙子……天奶,这可怜的年轻人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   那年轻人现在看起来非常风中凌乱,好半天方才勉强站起来,说:“……我会回去和爷爷确认此事的。”   太下贱了!太绝妙了!真是好贱招啊,怎么就不是我方想出来的呢?   神圣帝国居然有脸出此奇招,这谁招架得住啊。   或许是忍不了如此奇耻大辱——其实也不算奇耻大辱,毕竟那可是蒙哥马利,敢追求她也是一种非凡的勇气——但叶尼涅一辩还是飞快地找回了状态,气势雄浑地开口道:“据我所知!阿列克谢元帅已经丧妻多年了!”   那刚坐回去的年轻人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深呼吸而后道:“……是这样没错。”   叶尼涅一辩听完点点头,看向长桌对面,目光如炬地说:“既然蒙哥马利阁下千里迢迢将这封信送来,是否有再续前缘之意?如果真如此,不如让蒙哥马利阁下嫁来我叶尼涅,两国自然也就缔结金约!”   德米安目瞪口呆,心中万马狂奔而过——大哥你醒醒!这可是外交现场!虽然现在各自的下限已经和菜市场大爷没有什么区别了,但就算是当大爷咱们也要当有格调的大爷!一把年纪还给人当月老的大爷是会被翻白眼的!   叶尼涅一辩看起来已经疯了,说话完全是为了把水搅浑。   神圣帝国方面风轻云淡地接了招,发疯程度看起来完全不相上下:“可以啊,你们看能出多少陪嫁?按帝国的规矩还是按贵国的规矩?我们上将不挑,嫁过来能生女儿就行,过年可以回娘家。”   “你不要掉换概念!”叶尼涅一辩道,“男婚女嫁,自然应该由上将嫁到我国来!”   “那真是遗憾。”“贼嚣张那男的”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们上将年纪大了,不宜出远门,否则容易得老年痴呆。”   叶尼涅一辩噎了噎,显然没想到这男的居然胆敢如此口出狂言丝毫不顾及自家上将的面子,但谈判桌上显然没有面子和底线可言,为了拿到想要的结果可以无所不其极——叶尼涅一辩贼起飞智,立刻又道:“上将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我们叶尼涅多的是功勋卓著的女性,不如让上将儿子嫁来我国!两国自然也就缔结金约!”   金约个鬼啊!德米安在心里吐槽,这他爷爷的就是德古拉配弗兰肯斯坦吧!撒旦看了都得出份子钱啊!   “贼嚣张那男的”听完没忍住,乐了,边笑边说:“儿子六年前就嫁了,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你们要是想等二婚可以排个队,我给你们记上。”   说着看向旁边的人,“现在是排到多少号了?”   旁边的家伙一唱一和道:“我记得是排到二百四十九号了,阁下。”   “哦,那您就是光荣的二百五了。”“贼嚣张那男的”转过头,对长桌对面的叶尼涅一辩说,“不过我有人脉,您想插个队也行,咱们相见恨晚我给您个内部价——五百万金镑,等上将儿子什么时候离婚,我立刻把人打包给您送上门,您想拿去配贵国哪个功成名就的女的都可以,哦,男的也可以。”   “开什么玩笑?五百万金镑?这么贵?”叶尼涅一辩瞪着眼睛道,“你们让我们保持中立的协议上也就开了五百万金镑!”   “原来贵国也觉得这个价很贵呀。”“贼嚣张那男的”贱兮兮地说,“这么高的价你们还不同意呢,要我说有这价够可以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叶尼涅一辩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气得满脸通红,“你这是胡搅蛮缠!”   “我这是为我们上将公子考虑,大家都知道男孩子值钱的年纪也就这么几年——”   德米安默默低下头,很想捂住脸,话题已经朝奇怪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   “贼嚣张那男的”完全是个谈判高手,从一开始叶尼涅一辩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德米安打赌,这人去菜市场买菜绝对可以杀价杀穿地心,说不得卖菜的还得添秤给他凑个整。   神圣帝国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物,完全没听说过,感觉比他家头儿还变态……德米安偷偷瞄了斜前方的上司一眼,接着愣了愣。   只见那素来冷峻的人注视着长桌对面,眼中光影闪烁。   德米安和他这上司相处久了,知道他家头儿七情六欲不上脸,但还是有一些细微之处可以观察到。   他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   同一时间,白金汉国,沃斯沃克,兰亭区。   “你他爷爷的给我开什么玩笑?!”一个纹着青龙文身的男的站在自家店铺门口,瞪着眼道:“你说走就走?老子今年一年生意不做了?你以为你谁?”   店铺门口停着一把轮椅,轮椅上是贺唳,轮椅后站着林连雀。   “你爱走不走。”贺唳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话我带到了,想找死没人拦着。”   “不是。”那男的瞪着他,“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完了?”   “理由是我是贺唳,别的没了。”贺唳拍了拍轮椅把手,示意林连雀,“行了,下一家。”   “得嘞,少爷您坐稳。”林连雀跟个小厮似的,抬脚在轮椅轱辘上一蹬,推着他就往下一家去了。   他们已经在兰亭区转了好几个小时,一家一家访过去,有的人家好商量,贺唳一发话就点头,多的什么也不问,有的挺难缠,要在那掰扯半天,不过这事确实有难度——他们能带走的也就是广州人,多的没有,他俩也不是神仙。所以为了避免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骚乱,很多话没法明说,只能讲得云遮雾绕,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算。   “我觉得刚刚那兄弟挺横的,到底有谱没谱。”林连雀想到刚刚那个纹着青龙的哥们儿,“你就这么撂一句话就不管了?不多劝两句?”   “那是贺家的人,除了嗓门大别的没有。”贺唳厌烦地撑着头,“听他瞎吆喝,晚上就卷铺盖带着全家过来了。”   “还是您有辙。”林连雀比个大拇指,“接下来去哪一家?”   “接下来都是不好办的了。”贺唳脸上想死的表情达到了一种极致,伸手道:“把药给我。”   林连雀把轮椅底下挂着的酒葫芦递给他。   贺唳深吸一口气,将塞子拧开,以一种慷慨就义的表情把药一饮而尽,接着两眼一翻腿一蹬,生无可恋地栽到了椅背上。   一炷香的时间里这人都一动不动,林连雀戳了戳他的脸,手感硬硬的,仿佛是死了。   一炷香后,贺唳猛地睁开了眼,眼神看起来完全变了个人,他伸出双手在脸上啪啪拍了两下,接着站起来,神气活现道:“走着林兄!咱们去四姨姥姥家!”   林连雀:“……敢问是何方大仙附了我兄弟的身?”   贺唳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看起来是疯了,一扫袖口那是相当的疏狂,“林兄真会说笑,待会儿记得把这个笑话讲给姥姥听!”   四姨姥姥是兰亭区最大的商贾之一,掌管白金汉三分之一的远东店铺,是个非常慈祥的女人,最喜欢给人当长辈,整个西大陆大概没人和她沾亲带故,但整个西大陆的远东人都管她叫四姨姥姥。   贺唳带着林连雀一路走进一家相当大的商铺,伙计忙不迭领着他们进了内间,贺唳眼一闭再一睁,开口就是银铃似的少年音色:“姥姥!小鹤儿来看您啦!”   林连雀心说:作态,太作态了。   接着也赶紧清清喉咙,一把月明风清的青年嗓子:“姥姥!小雀儿来看您啦!”   俩人说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个巨大的“呕”字。   女人悠悠的笑声传了出来:“你们哥儿俩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了?来,刚好陪我搓两局!”   四姨姥姥酷爱搓麻将,还养了只哈巴狗,这是一只成精的狗,四姨姥姥的麻将局只需要三个人,因为姥姥的狗也会打牌,单坐一家。   贺唳和林连雀风萧萧兮满脸堆笑如花似玉地去了,一左一右坐得像两尊门神,狗坐中间,狗是大爷。贺唳和林连雀都是麻将高手,十几圈摸下来啥也没干,兢兢业业给狗大爷喂牌,顺便插科打诨一唱一和,把“伶俐讨喜的晚辈”和“青年有为的后生”扮演到了极致,活像大年三十去长辈家过年。   贺唳输一局签一张银票,签完还得撒娇似的抱怨一句“姥姥牌技又长进了”,神采飞扬活灵活现,姥姥显然很吃这一套,笑得停不下来,终于等贺唳签了五十万两银子出去,姥姥拍了拍他的手,很慈爱地说:“小鹤儿啊,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身体特别好!”贺唳神气活现地说,“吃饭能吃三碗!”   林连雀看他这少年意气风发的鬼样子,心说亲娘诶,贺唳待会儿不会把我杀了灭口吧。   “能吃就行,能吃是福。”姥姥说着有些感慨,“当初你来白金汉,你娘特意托人给我带了信,让我好好照看你,好在你也争气,没几年生意就做得这么大。”   接着又叹了口气,“十几岁的哥儿,天大地大地跑了一圈,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你今天在兰亭区折腾了一早上,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想家。”四姨姥姥语重心长道,“少年郎精力旺盛是好事,但做事也要讲究分寸,闹得满城风雨的,以后当心吃亏。”   贺唳低头挨训:“姥姥说的是。”   “行了,你去吧。”姥姥挥了挥手,“我和你娘多少年的老交情,她把你托付到我这儿,你要回家,我自然也得跟着把你送回去,要不那娘们儿铁定骂人。”   贺唳特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听了几句嘱咐,这才带着林连雀走了。   林连雀: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人努力到这个样子,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出门之后没多远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铺子不大,没开门,贺唳从四姨姥姥那出来就恢复了一张死人脸,对着门哐哐一顿敲,边敲边不耐烦地说:“开门!讨债!”   好一会儿那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里头站着个三十啷当岁的姑娘,看见贺唳眼就亮了,伸出涂着丹蔻的指甲,捏捏他的脸,笑道:“小鹤儿你怎么来了?”   贺唳眼一闭头一仰,英勇就义似的,伸着脸让女人捏,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还什么钱呀,咱俩谁跟谁。”女人笑嘻嘻地说,“不早都说好了,等你什么时候回广州,我就带着聘礼管你娘讨你进门——”   贺唳:“挺好,下周就走,你跟我回去见我娘。”   女人一愣,“真的假的?”   “真。”贺唳不耐烦地说,“聘礼记得带茶,我娘喜欢喝黄金芽。”   “好说好说!”女人喜上眉梢,“我这就让伙计准备!”   俩人继续往下一家走,林连雀忍不住问:“那谁啊?什么时候好上的?”   贺唳恶声恶气:“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林连雀跟他走到下一间铺子前头,俩人们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后头,后院里有个正在甩水袖的公子哥儿,看见贺唳,立刻眼波流转,做西子捧心状,嘴里咿咿呀呀地说:“贺郎呀——”   林连雀感慨:“咱们这儿的癫公真是一年更比一年多啊。”   “你好意思说别人?”贺唳满脸想死的表情,走到院门口,隔着栅栏说,“下周回老家,走不走?”   “贺郎呀。”那公子哥儿伸出个兰花指,娇声道:“你我本是青莲并蒂,何故将我始乱终弃——”   “日你爷爷的潘逢声,你再乱改老子写的戏词老子腿给你打断。”贺唳扯着嗓子说,“老子给兰亭区跑一早上了,你家伙计早告诉你了吧?你就说走不走?”   那公子哥儿笑了,把水袖一甩,嗔道:“死鬼,你说走就走啊?”   “不好意思让一让。”贺唳转身绕到一边,呕地吐了。   吐完他抹抹嘴,撑着栅栏就跳到了院子里,抄起院里的扫帚对着那公子哥儿就是一顿打,打完道:“你就给我一句话,走还是不走?”   “说实在的。”林连雀的声音从外头传过来,“我觉得你把他打爽了。”   那公子哥儿妖娆地躺在地面上,笑得花枝乱颤,片刻后方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再开口,居然是一副相当清朗的音色:“贺唳你怎么回事,这还不清楚么,现成的规矩,要走当然可以,拿钱啊。”   “早说不就完了。”贺唳抄着扫帚看着他,“要多少?”   “别的都不要。”那满脸万紫千红的公子哥儿正经不了一秒,朝他抛了个媚眼儿,“要你。”   咋都是这种各色。林连雀心说:难不成个个都是图小鹤儿赶紧死霸占他万贯家财的?   他心里正胡乱琢磨,那头贺唳张口就答应了,“啊行行行,给你记上,回广州先订婚,等我三十岁之后记得带嫁妆进门,你是……”   他掐着指头算了一下,“第二十八房,号记好了啊,别回头祖坟刨坑的时候给你忘了。”   那癫公公子哥儿不依不饶,“为什么回广州再订婚?现在不行?”   贺唳啧了一声,转身拐回来,摘掉轮椅上的酒葫芦,自己喝了一口,又扔给那公子哥儿,“喝!”   那公子哥儿还怪听话,让喝就喝,刚喝了一口就被贺唳抢走,少年把塞子盖上,“行了,交杯酒喝完了,婚订过了,下周记得跟我走。”   公子哥儿无语凝噎状:“刚订婚就走啊!不陪陪奴家啊贺郎!”   贺唳头也不回地走了,“爷们儿的事儿你少管!二十八房!”   林连雀看得叹为观止。   德米安这边也是叹为观止。   会议厅里的气氛已经趋近白热化,如果不是有人拦着,估计叶尼涅一辩已经跳到了长桌上,拍着桌子脸红脖子粗道:“那块地一百五十八年前本来就是我国领土,后来被你们不知羞耻地占了,我们要求归还是完全合理的!”   “关键那地现在也不是我们的啊。”“贼嚣张那男的”举重若轻地说,“说了多少遍了,一百四十七年前那地就被卖给德尔玛家族了,土地私有,我们帝国也管不了。”   “一派胡言!德尔玛家族效忠神圣帝国,他们的领土你们完全具备处置权!”   “贼嚣张那男的”叹了口气,道:“要不这样吧,你们应该知道那块地现在建成温泉度假村了,而且是远东人建的,不好让人挪走——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我们去帮你们商量商量,以后你们叶尼涅人来泡汤免费办卡,搓澡八折。”   叶尼涅一辩看起来要被气晕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这还不满意?那要不再加个免费吃自助?”   “混账!”   “真不能再优惠了,我们也是有底线的。”   “……什么底线?”   “贼嚣张那男的”一脸肉疼的表情,忍痛道:“底线是不收过夜费,大堂随便睡。”   兰亭区这边,林连雀和贺唳到了下一家,这一家是个难缠的,色相金钱都不好使,贺唳和东家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也不管用,最后俩人都烦了,开始指着鼻子互骂,从对方的十八代祖宗问候到对方亲爹,贺唳怒道:“滚你丫的!我爹是谁我都不知道!”   那东家冷眼看着他,“你没有爹?你娘的相好能排成一个连!你分明有一个连的爹!”   “那他爹的也不是我的错啊!我娘看不上你是我的错吗?”贺唳指着鼻子骂他,“我娘招招手你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来了,我不把你带回去我娘又得给我找新爹!你他大爷的跟我走又不会少块肉!”   那东家看起来是破防了,闭嘴不再说话,冷冷地看他一眼,走了。   旁边嗑瓜子的林连雀看愣了:“不会吧,你连你爹都劝不走?”   “他不是我爹,我俩没有血缘关系!”贺唳也破防,说完又朝门里不耐烦地喊,“爹!你别想不开啊!我错了!我娘最爱你了!”   会议厅里,叶尼涅一辩忍无可忍地咆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本次与会人员中没有你的名字!你无权参加本次会议!”   “贼嚣张那男的”翘着二郎腿,施施然道:“我是帝国军部老年活动中心负责人,专门负责帮助军部年长工作人员解决孤寡问题。”   说着他摊开手,“本来我是来帮上将和阿列克谢元帅解决老年单身问题的,这不刚好专业对口。不过一般对于独居人士我们会推荐养猫养狗,猫嫌狗不待见的,才推荐找老伴。”   他上下打量着叶尼涅一辩,而后露出八颗亮闪闪的白牙,笑道:“我看阁下就很不错,要不要找个老伴?”   兰亭区中,贺唳和对面东家又指天骂地互骂了一通,最后俩人嗓子都哑了,那东家拍了拍身边的伙计,又指指贺唳,那伙计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活,特熟练地一拱手,先说了一句:“贺少爷,得罪了!”   接着临阵换将,替东家开始和贺唳互相吵嘴起来,吵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林连雀都看傻了,只见贺唳也拍了拍他,他愣了愣,指指自己,“啊?我也要?”   “去你的,你不管用!”贺唳冷笑,“把你那嘴最贱的红嘴鹦鹉给我拿过来!”   会议厅里,气得快要抽风的叶尼涅一辩和对面争得面红耳赤。   兰亭区中,三句不离屎尿屁的鹦鹉和对面伙计吵得天翻地覆。   德米安面无表情地满脑子跑马车。   林连雀乐不可支地嗑瓜子看好戏。   终于,一东一西两场截然不同的闹剧都进行到了最高潮——   会议厅里,实在吵不过的叶尼涅一辩突然眼皮一翻,口吐白沫,看起来是活生生被气晕了。   议厅里立刻骚乱起来,叶尼涅这边马上有人起身叫急救,剩下的全都看向了长桌对面。   只见“贼嚣张那男的”特淡定地起身,他把叶尼涅一辩的水瓶拿过来,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一口,接着所有人都看见,那茶杯跟突然抽风似的开始往外喷白沫。   ——和叶尼涅一辩嘴里喷出来的一模一样。   “温水加小苏打,一个很经典的谈判计策,神圣帝国军事学院二年级教材里记录过这个技巧。”他慢条斯理地说,“那教材是我写的。”   他再次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外交微笑,“这招过时了,大使先生。”   兰亭区中,眼见伙计和鹦鹉都吵得累了,然而对面还是不为所动,贺唳不动声色地踩了林连雀一脚。   林连雀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的少年突然往旁边一歪,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双腿无力三魂出窍四肢抽搐五官扭曲。   “你多大人了,还来这一套?”东家冷笑,“你就是死这儿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你不用跟他回去。”林连雀懂了,心说这我熟,从怀里掏出折扇,清清嗓子,看起来仿佛要开始某种表演。   那东家察觉到不对,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碰瓷。”林连雀道,“你人可以不走,但是今天小鹤儿死这儿了,丧葬费你得赔,我看不用多,贵店今年一整年的进账就很好。”   说完他“啪”地一甩扇子,撕心裂肺地开始嚎啕:“我滴兄弟呀清汤大老爷呀还有没有王法啦——!!!!”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天鹅踏刃   总而言之,德米安和林连雀都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七天。   德米安自不必说,林连雀跟着贺唳一家家访过去,努力争取在七天内把兰亭区所有的广州人都打发走,或者说带走,在西大陆其他地方有产业的可以去,要是没有别的落脚之地,就全都跟着林连雀上船,先去朱雀坊,然后回广州。   贺唳的主张是最好全部都回广州去,他觉得西大陆这一仗可能会打得很大,动乱处不是久留地,十三行也不做军火买卖,所以还是回老家比较妥当。   贺家人都是人精转世,他敢说林连雀就敢信,每天都跟催命鬼一样催着兰亭区里的广州人赶紧滚蛋,欠条人情威逼利诱齐上阵,总算是在七天内送走了一批又一批。   终于,七天后,兰亭区只剩下了最后一批广州人。   最后一批广州人大部分是贺唳的本家伙计,按照贺唳的安排,本家人分成两批走,第一批走的都是把持生意的重要人物,以此做出姿态,让所有人看到贺家是真的带着身家走了,不是为了把你们都骗走然后自个儿独揽全部生意;而留到七天之后的,则都是有功夫傍身的好手。   傍晚,兰亭区里点上了灯笼,公子哥儿靠着栏杆,咿咿呀呀地唱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行了二十八房!别发你的羊癫疯了!”贺唳披着大氅走了出来,“走了!再不走赶不上时辰了!”   他今天没有坐轮椅,潘逢声也没有描眉画眼带头面,两人都束起了袖口,带着护臂,是远行的装扮。   林连雀等在门口,手里端着他的药碗,身后站满了贺家伙计。   十三行四大姓,诸葛家不在白金汉国做生意,剩下潘、贺、白三家堂主俱在,兰亭区的广州商人都已启程,三家则要留到最后。   按照十三行的规矩,主人封了店面去外地,是要在门口放一挂炮,烧三炷香才能走的,以求此去平安万事顺遂。但是最近封店的广州人实在太多,已经引起了骚动,甚至内阁都派人来问过,最后林连雀想到临行前夏德里安给他的名单,挑了个官最大的找过去,解释说十三行要召集堂主们返乡议事,明年回来生意照做,又打点了不少钱,这才把事情压下去。   贺唳不想再引人注目,没放炮也没烧香,他下了台阶,从林连雀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接着林连雀又递上一只碗,里边是酒。   贺唳将酒浇在地上,算是简单上了供,少年朗声道:“他乡有神,尚明告知,此去山海,自有归程!”   贺家伙计全部躬身,潘逢声跟着道:“此去山海,相逢有期。”   林连雀也随之一撩袖袍,“此去万里,明月随行。”   黄昏中,一行人赶赴港口。   同样的黄昏中,一行人正在走进舞厅。   德米安站在二楼,打量着大厅里的衣香鬓影,今天是谈判的最后一日,按照议程,两国会在枫丹公馆举办舞会。   七天议程里他跟着旁听了七天,或者说看戏看了七天,原因无他,这七天算是让他明白了——世界的本质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看起来再他爷爷的高大上的东西,都是在各种漏洞百出、各种拼命补救、各种歪招遍地、各种人仰马翻的情况下完成的。   两国的谈判也不例外,拉大锯扯大锯,双方拉扯了好几天,总算勉勉强强议出个章程来,虽然双方都有微词,但还是达成了一个让谁都不满意但也让谁都能松口气的成果。   也实在是因为第一天那个贼嚣张的男的……德米安漫无边际地想。那家伙太贱了,一场会议的工夫就撕掉了双方的所有底裤,让人想矜持都矜持不来,反正脸已经没有了,接下来的几天双方都把算计摆到了台面上。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七天里议出一个结果,要是都端着架子搞那些阴谋诡论……德米安不敢想,说不定他们得在这儿待上三个月。   双方现在勉强也算是合作关系了,舞厅里的气氛比较放松,乐队演奏着一支舒缓的圆舞曲,神圣帝国的女性们大都穿了正式的礼服裙,旋转时像乍然盛开的花。   不过空气中也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正在跳舞的基本全是女性,叶尼涅的女性们扶着神圣帝国女性的腰翩翩起舞……男人们被晾在一边,只好故作从容地饮酒闲谈。   这和叶尼涅的国家风气有关,叶尼涅在西大陆有很多称呼,冰雪之国、烈酒之国,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称呼是舞蹈之国,叶尼涅人很多都是天生的舞者,女性的跳舞天赋尤为显著,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个传统——一般在叶尼涅的舞会里,女性往往是领舞的那个。   这就导致现在舞厅里神圣帝国的男性和叶尼涅女性没法凑成搭子……没办法,两边都是领舞的,强行在一起跳只会互相踩脚,而这又是个外交舞会,舞会的根本目的是让两国人凑成舞伴增进感情,双方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神圣帝国的某位姑娘笑着朝叶尼涅的一位女性部长行了个礼,挽起对方的手。   可惜了。德米安看着舞池里的裙摆,不得不承认这画面实在是相当的赏心悦目,但也有一丝丝可惜——他原本想看看他家头儿跳舞来着。   阿纳托利,也就是他家上司是个万年铁腕,脸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谁都是生人勿近熟人最好也离远点。德米安之前只跟着他上司去过一次舞会,这人面无表情地从头站到尾,实在是个顶天立地的冰块摆设。   德米安原本还琢磨外交舞会这么重要的场合阿纳托利怎么也得赏个脸,毕竟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变成外交冲突,结果现在可好,他家上司穿着军装站在楼下,面无表情地端着个酒杯,鬼知道里头是酒还是冰水。   神圣帝国的女人最近不是都很彪悍吗。德米安心道。咋就不能来个看了就让人喊妈的人物呢?我威风凛凛的母亲往大厅里一站,指挥阿纳托利去给老娘跳舞!要的就是那种母仪天下不容置疑的气势!给人当爹狗都嫌,但是看了就让人喊妈的人物那是谁都不敢拒绝也不会拒绝的!给妈妈当孝子当孙子当狗那是全人类的本能!   他整这么想着,舞厅的门再次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第一天的那位女性继承人,德米安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对方居然穿着军装,银质肩章显示她有少尉军衔,左胸上也有一枚军徽,德米安掏出望远镜打量,发现那竟然是神圣帝国的圣十字勋章,这种奖章只会颁给战争中的顶尖狙击手,他看过这姑娘的简历,知道她参加过莱赫战争,却不知道她精于枪术,来跳舞却穿得一身肃杀,想必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德米安又伸着头往后看,想知道第一天那个“贼嚣张的男的”来了没,第一天议程结束之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人,也不知道在干啥。   姑娘身后空空荡荡,德米安又想到按照神圣帝国的规矩,有婚约的双方在社交场合必须一起跳同一支舞,男的没来,这么说不是她的未婚夫?   不过看这姑娘的气场,扣动扳机把规矩一枪打碎也不是没可能。   姑娘从容地顾盼,看到舞池里成双成对的女性有些讶异,随即了然,旁边有叶尼涅的女性看到她,已经微笑着打算伸出手,姑娘却摇头拒绝了。   她大步朝饮酒谈天的男人们走过去,被无视了好久的男人们立刻站了起来,有神圣帝国的男性笑了笑,抬头挺胸整理领口,正准备开口邀舞,结果姑娘直接路过了他,径直朝叶尼涅人的座位走了过去!   她在阿列克谢小将军面前停了下来,摘掉军帽行礼致意,接着潇洒地朝对方伸出了手!   叶尼涅人惊呆了,德米安也惊呆了,小将军手足无措了一瞬,被后边的同伴一脚踹出去,直接栽进姑娘怀里,姑娘微微一笑,拉起对方的胳膊,一个强有力的摆头,无比丝滑地切入了舞池。   她居然会领舞!步法还是叶尼涅的风格!   她的舞跳得好极了,看起来有很强的舞蹈功底,带着小将军翩翩旋转。舞场也是社交场,两人目光接触轻声细语,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彼此交谈,那姑娘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小将军耳朵发红,但是笑得很灿烂,旁边的同伴看到他这副情态,不由地吹了一声口哨。   一曲毕,姑娘洒脱地停步,小将军利落地踮脚转了一圈,姑娘稳稳地扶着他的腰,两人以一个极其优美的舞姿收场。   所有的观众都为之鼓起掌来。   姑娘体贴地把小将军送下舞池,叶尼涅的男人们早就兴冲冲排好了队,有人朝乐队打了个响指,旋律从圆舞曲换成了快步舞。   快步舞比传统的圆舞曲难度要大,更富有技巧性,通常不会在外交场合跳,以免有谁出丑下不来台,乐队是叶尼涅方面安排的,现在临时换曲子,未必没有挑衅的意味在里面。   姑娘微微一笑,游刃有余地接住男伴的手,优雅娴熟地踏上了节拍。   众人都欢呼起来。   “真是妈妈一样可怕的女人啊。”德米安嘟囔着,叫住旁边的侍者,端了一杯香槟。   “利兹阁下在神圣帝国也以舞技著名。”侍者彬彬有礼地接住了他的话,“她第一次进入社交界时是和上将跳的第一支舞,那是她唯一一次被领舞。”   德米安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旁边的侍者,发现对方带着神圣帝国的出入证,对方的姿态很专业,看起来经常出入上流晚宴,估计是专门调来服侍这次舞会的,对方注意到他的打量,笑了笑,“竭诚为您服务。”   秘书们在舞会上是个尴尬的存在,不能消失也不能碍眼,一般都会挤在二楼,贴心的主人家就会派一些侍者跟上去,秘书和侍者都算是服务人员,有的心思灵活的还会互相交换情报,也算是另一个信息场。   德米安心思活络了,心说这我熟啊,他转转眼珠,压低声音问:“哥们儿,你们那位利兹阁下的未婚夫呢?”   他故意这么说,好让对方被他带着走,果然侍者笑了,“您说的是第一天来的那位先生吧?那是利兹阁下的顾问,据说是特意从军部请来的,他们二位没有婚约关系。”   好极了爹!这么看来你还有机会!   侍者的目光看向舞池,笑着说:“利兹阁下在帝国也有众多追求者,或者说她本人也很喜欢追求优秀的异性,贵国这么多青年才俊,想必今晚会是个良夜。”   良夜!必须良夜!德米安心说我要不是下不去我立刻就……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跪着求阿纳托利去跳舞!急死个人!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金镑,不着痕迹地塞给侍者。   侍者非常熟练地收了,恭谨道:“客人请吩咐。”   “看见那个角落里棒槌似的家伙没?”德米安往楼下某个方向一指,“就那个端着酒杯的,黑发黑眼穿军装,脸长得特别俊。”   “看到了。”侍者笑道,“贵国是不是只有这一位先生没有去排队和利兹阁下跳舞?”   “你别管那么多。”德米安道,“你去帮我带个话,让他千万和利兹阁下跳支舞,求他了,一定要和他说我说的,求他了。”   侍者听得笑了,“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德米安:“啥意思?”   “利兹阁下对特立独行之人往往很有兴趣。”侍者道,“只有那一位先生没去排队,利兹阁下一定会注意到他。”   “她一定会去请他跳舞的。”   他们正说着,楼下一支舞曲结束,利兹将舞伴送下台,排队的叶尼涅少年立刻迫不及待要伸手,她却微微一笑,朝对方躬身致歉,“抱歉,请稍等。”   接着她大步朝舞厅对面走去,军靴在地板上铿锵作响。   她直接走到了阿纳托利面前,朝对方伸出手,彬彬有礼道:“这位先生,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黑发黑眼的青年抬头,和她对视。   而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两人都穿着军装,都有着冷静从容的眼神。那一刻舞厅里的旁观者不禁暗自赞叹,都是长枪一样挺拔的人啊。   阿纳托利淡淡道:“抱歉,我舞艺不精。”   “没关系。”利兹体谅地笑了笑,“我可以带着您跳,一定会让您享受到舞蹈本身。”   “我不会跳伴舞一方的舞步。”   舞厅里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俩。   这个叶尼涅人显然是在让利兹下不来台,刚刚侍者说得很清楚,利兹从进入社交界后就再没被领过舞,想必这在神圣帝国也不是什么秘密,已经有帝国方面的人开始不悦地皱眉了。   德米安急得抓耳挠腮,心说怕啥来啥,爹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板,你惦记我娘也有个分寸行吗?跳个舞又不是要剁了你的脚!   “哦。”利兹有些惊讶地一挑眉,随即很豁达地笑了,向他解释:“您大概是不知道,我在故乡从来不被人领舞。”   “不过枫丹公馆位于国境线,既是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利兹善解人意地说,“我们都是客人也都是主人,客随主便,理应彼此体谅。”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说,“不如做点破例的事。”   神圣帝国的人都有些惊讶了,她这是愿意被叶尼涅人领舞?这是外交场合,此举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举动。   只见利兹朝乐队打了个响指,高声道:“第八交响!”   德米安愣了愣,直到慷慨激昂的旋律传来,他突然意识到利兹刚刚说了什么——第八交响曲!这是一支军曲!   所有的人群都立刻退开,连带着舞池中跳舞的人群也纷纷散去,这支曲子在西大陆代表着一种非常悠久的传统,它从作曲之日就有配套的舞蹈,专为出征与凯旋而生,每一个军人都会跳,也只有军人才能跳。   在场有军衔的男女并不多,也没法凑成对跳舞,旋律刚刚演过一个八拍,舞池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下连阿纳托利也无法拒绝了,他抬手,和利兹一同走进舞池。   他们几乎一样高,两人四目相对,以军礼互相致意。   而后,两双军靴清脆地一踏,锵然有声。   军舞是没有领舞与伴舞之分的,当两个人抬脚的刹那,他们都会是战士!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莉莉玛莲从不和情人跳舞   沃克沃斯,港口。   黄昏万里,此时的海面就像一张旧宣纸,波纹一如纸上古老的褶皱,极浓的墨蘸下去,不久之后,月亮就要从墨晕处升上来。   “如果是在广州,此刻大概会有江灯渔火吧。”林连雀喃喃道,“还能听到花筵酒家的琵琶声,这个时候,船宴就要开席了。”   他双手抄在袖子里,看向不远处,贺唳正在走过来。   “怎么?”林连雀问,“还是不行?”   贺唳满脸厌烦,“不行,说什么补税还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反正是不让过。”   他们所有人都被堵在了一座吊桥前,桥已经抬了起来,只有滚滚逝水从众人眼前流过。   这里是前往港口的必经之路,三家的船大部分都用来载兰亭区的其他广州人离开了,剩下一条林记的船停在港口,他们必须从这里过去,才能上船离开。   港口今晚是空的,偶尔有想过去的人也很快被卫兵驱赶,他们是广州人,卫兵不敢轻易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   很快过去交涉的三家伙计都回来了,各有各的说法,有人说贺家少了什么税没交齐,有的说港口维修,反正是禁止通行。   “估计是打草惊蛇了。”潘逢声伸了个懒腰,“这是铁了心不让我们走呢。”   “要不换个港口算了。”林连雀道,“我特意还备了别的船,没挂林记的旗,白金汉总不至于把每个港口都堵上。”   “那得等明天,化整为零,找时机慢慢走。”贺唳厌烦地说,“现在人太多了,我们乌泱泱赶过去,他们就敢把另一个港口也封了。”   潘逢声:“不如分开走?各走各的,总不至于封仨港口吧。”   “咱们三家的一周的税顶得上沃克沃斯一个月的港口收入。”贺唳骂骂咧咧道,“只要咱们走不了,这买卖白金汉只赚不赔,你说他会不会封?”   潘逢声听得叹了口气,“太会赚钱也是一种罪过啊。”   “这可是大罪过。”林连雀听得笑了,“孩童抱金,人皆魔鬼,十三行的人在远洋他乡做生意,本就无异于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人家不宰你宰谁。”   “别说屁话。”贺唳看起来巴不得扛个炮把那破桥轰下来,“到底有辙没辙?”   “没辙。”林连雀摊开手,“现在天也不早了,要是实在走不了,不如找地方喝酒去?”   潘逢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林老板是练家子?”   林连雀:“怎么?”   “感觉这水也不是很宽很深,肯定没有太湖那么大。”潘逢声眯眼打量着不远处的水岸,“您要是会个轻功水上漂什么的,不如漂过去直接把那桥放下来——”   “兄弟。”林连雀诚恳道,“我是练家子,不是活神仙。”   “没事少看点话本。”贺唳不耐烦道,“桥对面守着一整个卫兵队,个个都有枪,他敢过人家就敢送他吃枪子儿。”   潘逢声:“那不是还有什么金钟罩铁布衫——”   “说了让你少看点话本,二十八房!”贺唳抬脚就踹了过去。   贺唳的身板咳嗽一声别人就得吓死,潘逢声压根不敢动,一边挨踹一边讨饶。林连雀满嘴诶呦诶呦作势拉架,实则纯看戏,哪边也不站。   他们这边一团混乱,枫丹公馆中的舞会也进行到了高潮。   全场都注视着正在跳舞的两人——他们都穿着军装和高筒军靴,大腿绷得笔直,腰背挺拔如剑,舞池的地板是柚木做的,平时踩在上面的都是柔软的羊皮舞鞋,能够发出轻盈的回响,但此时此刻,地板仿佛在两人脚下变成了钢铁。   乐手有力地敲出一串鼓点,阿纳托利和利兹擦肩错身,而后同时回头,“啪”地一击掌,坚硬如兵戈相接。   天奶。德米安在楼上伸着脖子往下看,心中道:我知道爹你很能,但没想到你这么能,居然连跳舞都能跳得这么溜……   舞池里旋律已经接近尾声,一支舞看下来,德米安也几乎放弃了撮合他爹和继承人的想法,这俩人看起来实在过于针尖对麦芒,对视的时候不能说是火花四溅,而是冰山撞火山,两败俱伤都很惨。   双方能一起跳支舞看起来已经是缘分的极限了,这俩人要是一国的,估计连朋友都没得做,得是你杀我我杀你的那种。   一曲终,两人同时退开一步,互相敬礼致意。   如雷般的掌声在周围响起。   排队等着和利兹跳舞的叶尼涅人都散了,男人们非常有自知之明,有如此势均力敌的舞伴,没道理利兹还会选其他人。   乐队开始演奏一支探戈,陆续有其他的舞伴成对入场,利兹笑着看向阿纳托利,“要不要再跳一支舞?”   “不必。”阿纳托利看向舞池外,“我的探戈跳得不好,您有更好的选择。”   “我其实也不想和你跳舞。”利兹笑得有些无奈,“我请你跳舞,是受人所托。”   阿纳托利把头慢慢转了回来,“你想说什么。”   利兹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道:“教官托我给你带句话。”   德米安伸着头往下看,看样子巴不得直接冲下去,嘟囔着说:“诶呦我去这俩人说啥呢——”   “耳鬓厮磨鬼鬼祟祟。”旁边的侍者道,“要么是情话,要么是战书。”   “有道理,我感觉下战书比较合理……”德米安扭过头,呆住了,“哥们儿你干啥呢?”   那侍者坐了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双金色舞鞋,旁边放着德米安刚刚塞给他的一把金镑,他拿着胶水,正在把金镑粘在鞋底。   侍者的动作很麻利,“客人知道探戈的由来吗?”   他的声音变了,沙哑而富有磁性,仿佛蕴含着魔力,德米安鬼使神差地接着问了下去:“什么由来?”   “探戈最开始是情人之间的秘密舞蹈,跳舞双方都违背了礼法道德,为了一己私欲和情人鬼混。”侍者道,“所以跳舞的时候男性往往会佩戴短刀,以防人家的正牌老公突然冲出来和他决斗。”   德米安:“怎么听你一说感觉这么不正经……”   “也有浪漫的说法。”侍者笑了笑,“探戈这种舞是要带着赴死的心去跳的,求爱的意志,也是甘愿赴死。”   德米安:“不至于这么杀气四溢吧,我看楼下各位跳得挺情意绵绵的。”   侍者粘好了鞋,“啪”地扔在地板上,不得不说钱的声音就是好听,鞋底清脆惊人,“那不是真正的探戈。”   德米安:“那你说,真正的探戈是什么样?”   侍者的目光看向舞池,笑道:“你听过《莉莉玛莲》这支曲子吗?”   楼下,利兹在阿纳托利耳边问:“教官让我问你,还记得《莉莉玛莲》怎么跳吗?”   话音未落,舞池不远处发出一声从天而降的脆响。   阿纳托利猛地转过头去。   德米安瞪大了眼睛,嘴里惊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就在刚刚,那个看起来非常专业的侍者突然蹬掉皮鞋,把脚塞进高得吓人的舞鞋里,然后一个利落的翻身,像杂技演员一样跳了下去!   他翻下去的时候半空中有降落伞似的布料膨胀开来,等德米安反应过来往下看,地面上已经没有侍者的人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美得惊人的女性。   她美得高华又富有杀气,美到了极致就会带有锋芒,她留着金发,做了很复古的大卷,一袭红裙在灯下熠熠生辉,仿佛下一秒就会燃烧。   所有的女人男人都在盯着她看,美到了极致就会突破性别,反而富有神性,或者是德米安方才心心念念的母性,母亲是所有人最初的神明、最初的师长、最初的挚友乃至最初的眷恋对象,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最亲近亦最恐惧之人……每一个人都会被母亲所吸引。   当一个人既有母性光辉又带着母亲般的雷霆气场,还那么美那么触手可及的时候,她就是神。人造的神。   母亲创造生命,神亦创造生命。凡人拓写母亲,等于拓写神明。   “我很久没有见教官成为莉莉玛莲了。”利兹看着不远处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显然教官对你很感兴趣。”   “好好享受。”她从容地走开,留下一句:“这是人类所能企及的最顶级的色|诱……这是神的诱惑。”   利兹走到乐队旁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乐手们惊讶地对视,最后首席小提琴手点了点头,一拉长弓,开始演奏一支所有帝国人都无比熟悉的旋律。   是《莉莉玛莲》。   德米安已经顾不得楼下在演奏什么了,他惊得目瞪口呆:天奶,这居然是个女人?!神圣帝国的特务已经恐怖如斯了吗?化妆化得居然可以变性?!   楼下的女人微微一抬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耳环,金质的耳环。   如果仔细看,上面镶嵌着辣绿翡翠和老南红,显得又重又华丽,舞厅里的任何一个人佩戴这样的耳环只会显得艳俗,但一切点缀在她身上,都只是恰到好处。   她把耳环带上,踩着舞鞋一路向前,人群如海潮般向两边分开。   她一直走到阿纳托利面前。   接着,她不等对方说任何一句话,抬手按在对方肩头,立刻踩上了节拍,红裙如燃烧的玫瑰般怒放起来!   另其他人更为惊讶的是,那个一直冷言冷面的黑发军官居然极其娴熟地揽住了她的腰,稳稳后退一步,女人的金发擦过军官的耳鬓,他抬高手,带着她旋转如飞。   军靴和高跟鞋同时在地板上踏开,连回声都同样清脆。   他们连眼神都没有交换,但他们跳得是那样好,像是在一起跳过成百上千次,好的舞蹈总有故事性,观众们仿佛能看到他们是如何初次跳舞,生疏地互相踩对方的脚,而后慢慢娴熟,直到成为最熟悉的眷侣,可他们看待对方的神情又是如此克制,像刚刚见面的陌生人。   德米安看得呆了,他终于有点明白刚刚侍者说的“真正的探戈”是什么意思——情人之间的秘密舞蹈,赴死的舞蹈,佩戴短刀的舞蹈。他们跳一支心照不宣的舞,谁也没有微笑,神情决绝严肃,谁也不能让外人看出他们的关系,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也没有寒暄,天鹅踏刃而舞,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告别。   女人的高跟鞋底贴着金镑,每一步踏开都如同摔金砸玉,鞋底迸溅出炫目的光。   很久,德米安喃喃着说:“……这是我娘?”   他这边正满脑子万马狂奔,身边突然有人道:“神圣帝国居然出动了这样的杀器啊。”   德米安猛地回神,看到身边站着另一位秘书,是叶尼涅国家情报局的首席秘书,对方等级比他高,德米安不敢让话撂在地上,赶紧接着问:“您是说……?”   “那个跳舞的人。”情报局秘书朝舞池里举了举酒杯,“是‘莉莉玛莲’。”   “莉莉玛莲?”德米安道,“这不是一首歌吗?”   “是歌,也是人名。”情报局秘书说,“这个人对神圣帝国而言非常重要,我们收集她的资料已经收集了十几年。”   德米安心里只剩下一句“我的老天奶啊”,嘴上问:“此人的真是身份是?”   “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每一次出现都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和身份,甚至连性别也不固定。”情报局秘书苦笑了一声,“她对神圣帝国而言,大概相当于你上司加上我上司,再加上阿列克谢元帅本人。”   德米安心里还是只有一句“我的老天奶啊”。   他呆滞地看着舞池中裙摆纷飞的女人,很难用合适的辞藻形容她,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瑰丽,瑰丽到了辉煌的程度。   像是太阳与金戈与血。   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和她跳舞的人并不相形见绌,不如说她完美地衬托了对方,像骄阳为万物镀金、鲜血衬托利剑。   德米安用了全部的力气调动五官,不敢让脸上的表情有一丝一毫的松懈,“那她为什么要和我上司跳舞?”   情报局秘书也在打量着他,片刻后道:“莉莉玛莲的出现有一个规律,她会引诱人群中最有利用价值的人。”   “阿纳托利这几年的发展形势非常好,他又很年轻,成为莉莉玛莲的目标并不奇怪。”   德米安心里惊涛骇浪,脸上还得绷着,淡淡道:“我认为我的上司并不存在可疑的私交。”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因为这个就会怀疑阿纳托利。”情报局秘书笑了笑,“那可是莉莉玛莲,哪怕是不会跳舞的人,和她在一起都能跳得顾盼生辉。”   “那是神圣帝国的暴君。”秘书道,“谁站在君王身边,谁就会成为皇后。”   德米安:“……你们不会把我家头儿送去和亲吧。”   “不至于,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秘书道。   德米安:“什么事?”   “外交议程一共七天,如果神圣帝国想要出动莉莉玛莲,没道理要让她等到现在。”秘书皱了皱眉,“我们的情报显示,莉莉玛莲每次出现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担心神圣帝国会有别的动作。”   秘书沉思片刻,转身道:“失陪,我要去发个消息。”   德米安恭敬地送对方离开,接着继续看向舞池中起舞的一对男女,他从来没见过阿纳托利跳舞,今天是第一次,和第一支舞不同,和利兹阁下跳的那支舞更像两个人在用军人的气场打架,但是现在……现在他简直像是在和心上人跳舞。   虽然现在他家头儿看上去依旧面无表情,但德米安和他相处的时间久,能从他的眼神和微表情中读懂一些情绪,德米安有一种直觉,现在的阿纳托利看上去简直像个少年。   仿佛他不再苍白冷峻,而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他该是骄傲的,也会因为心上人变得腼腆,愿意为了对方义无反顾冲锋在前。   不知过了多久,二楼突然发出一阵隐秘的骚乱,很多秘书都匆匆放下酒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德米安很快也接到了通知,“怎么了?”他问来传消息的人。   对方脸色不是很好,看了一眼楼下,压低声音道:“我们被神圣帝国算计了。”   秘书都是训练有素的一群人,楼下的舞会依然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秘书们很快聚集到紧急会议室,这里被叶尼涅的人彻底打扫过,应该不会被窃听。   不过现在即使被窃听似乎也无所谓了。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情报局首席秘书率先道,“一刻钟前,神圣帝国袭击了沃克沃斯港口。”   “他们调整了进攻时间?”有人愣了愣,问,“我们探听到的进攻时间不是三个月之后吗?”   “是,根据我们这七天达成的协议,我们不会援助白金汉,神圣帝国会为此支付合理的价码。”首席秘书道,“但是同时,我国的另一支使团也在其他地方和白金汉谈判,他们会为我们的援助提供另一份同样丰厚的报酬。”   有的人恍然大悟,有的人面色如常,兵不厌诈,在外交事务上尤其如此。   但是神圣帝国提前发动了进攻。   德米安突然道:“神圣帝国和我们谈判,是为了延缓我国的出兵时间。”   “没错,我们被错误的时间蒙蔽了,谈判期间,我国一兵一卒未动。”首席秘书道,“这才是神圣帝国谈判的真正目的,让我国不能够及时援助白金汉。”   他缓缓地说:“一旦沃克沃斯陷落,神圣帝国就等于拥有了白金汉国的交通枢纽,到那个时候,我国即使发兵援助白金汉,也会相当被动。”   而到那个时候,神圣帝国自然也没有必要费大力气让叶尼涅保持中立了。   七天的谈判从头到尾都是幌子,神圣帝国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谈判桌上取得任何成果。   短暂的沉默后,有人问:“现在沃克沃斯是什么状况?”   “进攻已经开始了。”情报局秘书回答了他的疑问,“那里距离叶尼涅太远,我们的军队根本来不及,据说整个港口都烧了起来。”   “暴君已经站上舞台。”他幽幽道,“他要开始焚烧整个罗马了!”   舞厅中,利兹站在乐队最前方,她端着酒杯,正在用帝国语悠悠地唱一支歌。   “莉莉玛莲从不和情人跳舞   莉莉玛莲只选不爱的人做舞伴   那些陌生人最后都在地狱相见   他们都死了   那些跳舞的陌生人   被莉莉玛莲谋杀   永远得不到莉莉玛莲的爱恋   莉莉玛莲你温柔的眉眼   莉莉玛莲你残忍的笑靥   莉莉玛莲   莉莉玛莲……”   舞池中,莉莉玛莲红裙翻飞,她显然有着芭蕾功底,转圈时的动作游刃优美,众人全都退开,窃窃私语地看着正在跳舞的两人。   旋律到了高潮,她一个顿步,接着猛地后仰,金发如流水般倾泻。   阿纳托利稳稳地扶住她的腰。   璀璨的灯光下,两人四目相对。   夏德里安笑了一下,用他人无法察觉的声音说:“新名字不错。”   他腰部发力,柔韧地重新站直,两人脚步交错。   他又道:“找东方人给你开的脸吧?挺适合你。”   艾西礼和他对视,许久,轻声道:“老师。”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   传说曾有一位名为尼禄的暴君,统治着世界上最丰饶的罗马城,但尼禄本人是个疯子,他不喜欢从祖辈手中继承的城市,为了建立令自己满意的新城,他放了一把大火烧毁罗马,当城市在火焰中化为废墟之时,尼禄本人则在弹琴吟唱。   人们囚禁火焰制造了灯,城市因此变得繁荣,而当火焰突破牢笼,它将会咆哮着报复一切。   比如罗马,比如阿斯塔。   比如此时的沃克沃斯。   “他爷爷的。”林连雀看着手里的信,喃喃道,“还真让我撞上了。”   城市中火光冲天,他们一群人站在港口,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可以看到浓烟正从城中不断冒出,有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试图从港口离开,但是吊桥依然被牢牢锁住,不肯放下——他们无法进入港口,也无法再回到城市,成了瓮中之鳖。   “少爷!”派出去的贺家伙计赶了回来,满头细汗,言谈却依然很利落,“另外两个港口已经打起来了,看战船的样式,应该是从神圣帝国来的。”   “咱们这儿为什么这么风平浪静?”潘逢声不愧是个癫公,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嗑瓜子,“这个港口怎么不见神圣帝国的船?”   “真有船来反倒好了。”贺唳冷笑,“我还没见过西大陆哪国敢不给十三行面子,老子就站这儿,看他敢不敢打。”   “我看是敢的。”林连雀忽然道。   他刚刚接住了一只信鹰,这是林记花巨资养的鸟,专门用来在海上传递消息。方才一只鹰从港口对面飞过来,也带来了林记伙计的信。   发信者是他留在船上的人,文字非常简洁:现在港口的守备已经不是白金汉的人了,卫兵队里有神圣帝国的奸细,神圣帝国大概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港口,而且他们并不在乎十三行。留在船上的林记伙计看到东家们过不来,派人到卫兵队里打点,送回来的只有一只断手。   送到林连雀手中的信字迹潦草,估计是在匆忙之中写成,如果不是形势危急,林记不会轻易放飞信鹰,而且信上沾着血。恐怕写信人生死未卜。   “正常。”潘逢声听完,嗑着瓜子说:“毕竟咱们是商人,太平时节玩命儿的得巴结玩儿钱的,生死关头人家可不就看不上咱们了。”   “再说。”他拍掉手上的瓜子皮,“生意做了这么久,我看西大陆也吃准了咱们的底,十三行在远洋是豪横,可回到老家,士农工商这么一排列,还是最末流,几个商人死在外头,咱们那位坐在金銮殿上的爷估计也懒得管。”   “杀人越货还不用担责。”他说着嘻嘻笑了,“换我我也干。”   贺唳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诶呦我的爷——有道是商人玩儿钱,歹徒玩儿命。”潘逢声伸出兰花指,看起来是戏瘾上来了,开始犯病,捏着嗓子说:“可谁说商人不是歹徒?咱们一个个大老远从广州过来,哪个不是脑袋栓在裤腰上?四大姓各家堂主想要在海上混出来,哪个没有一个人头万两金的悬赏?”   “他要跟咱们玩儿横的。”他笑得花枝乱颤,“怕是惹到了祖师爷!”   远处炮火声传来,潘逢声仿佛浑然不觉,被火光熏得满脸桃花似的,像极了戏文里索命的恶鬼,似癫似谑地起了个高腔:“有道是为非作歹,家财万贯——”   贺唳不耐烦地把他踹了出去,“少给我发癫。”   “十三行的人不能白死,先想办法过了这一劫,活着回去。”少年说着看向林连雀,“然后看老子怎么玩儿死他们的贸易。”   十三行有十三行的规矩,一个人头万两金。每个伙计在出洋之前都签过生死契,其中很多人都是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的疯子,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当然,如果不给钱,他们自然也有各种方式,成百上千倍地自己拿回来。   林连雀看了一会儿远处的火光,那火烧得很快,估计再过不久就要波及到港口。   他双手抄在袖子里,笑看向贺唳,悠悠道:“认识你这么久,倒是头一回听你说‘活着回去’。”   他笑吟吟地:“小鹤儿,这回不想死了?”   “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贺唳烦不胜烦,“想发癫想起范儿都往后稍稍,这又不是在广州,没工夫看你们摆谱。”   “得,那就不说废话。”林连雀伸胳膊伸腿,看起来跟大爷做早操似地活动了一通。   贺唳:“你他爷爷的在蹦跶啥?”   “你往那边看。”林连雀指向不远处。   半边夜幕已烧得通红,有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试图前往港口,有的下水游泳,有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简易的筏子,但是都被对面的子弹击中落水,水面上已经飘着不少尸体,还有人在水里挣扎。   “现在两个办法。”林连雀竖起两根手指,“我包你平安无事回去。”   贺唳:“什么办法?”   “第一个办法。”林连雀指着水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让伙计带上钱过去,找水性好的,买人命。”   “好办法。”潘逢声马上明白了,“尸体连成一串,现成的桥就有了。”   贺唳:“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林记的生意,你要帮我打理。”林连雀道。   潘逢声惊讶地“嚯”了一声,接着抱拳,“林老板高义。”   越来越近的火光中,贺唳看着林连雀。   “小鹤儿,天下没有两全事。”林连雀道,“办法我有,但决定要你做。”   “十三行四大姓,诸葛家为首,现在首家不在,下家扛鼎,诸葛下来就是贺。”他说着一拱手,“贺堂主,请吧。”   贺唳完全明白林连雀的意思,这是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中洋行众多,以四大姓为首,平时四大姓赚最多的金银,危难时也要顶最大的压力。   此次兰亭区撤离,三家堂主全部留到了最后,就是这个道理。   首家不在,下家扛鼎,他现在是所有人中身份最高的。林连雀话说得很明白,今天很可能会出人命,谁死无所谓,但死人的账只能算在贺唳头上。   凡事都有代价。   贺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开口便道:“我不背外乡人的命,贺家的香火,只烧给广州人。”   “林记的生意包在我身上。”他看向林连雀,“白家堂主,请。”   林连雀笑了,“就等你这句呢。”   他说完一振袖袍,仿佛有平地风起,青色的大袖迎风烈烈,风过,外衫落地,露出满背的青色文身。   潘逢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喃喃道:“……这是‘祀身’?”   贺唳问:“你要怎么过去?”   林连雀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都不同了,商人的闲散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竹般的肃杀之气,像聊斋中的某种妖物,身上带着鬼魅的味道。   他云淡风轻地讲:“刚潘兄弟不是说了吗,轻功水上漂。”   潘逢声:“我就说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吧!”   贺唳:“你躲得过子弹?”   “不太行,但是中弹了可以撑一撑,过这道水湾没问题。”林连雀笑了一下,咬破指尖,反手在背上一抹,给饕餮点了睛。   那一瞬,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身上的凶兽活了过来。   “等这道伤口结痂。”林连雀看着流血的手指,“接下来一炷香之内,我是无敌的。”   他说完看向潘逢声,“潘兄弟说的没错,金钟罩铁布衫也是真的,广州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   “林兄你千万活着。”潘逢声道,“回去咱们慢慢聊,我那存了一堆话本,你不给我解释明白我肯定睡不着觉。”   “得嘞。”林连雀笑笑,“咱们有缘再聊。”   贺唳看着林连雀,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拿我的琴来。”   众人都惊了——贺家人皆精通音律,贺唳也不例外,当年在广州,少年于八十一楼抚琴,当夜本是晦月,天上却有满月高悬。那夜之后人人都说,贺家郎琴技高逸,惊动了天上的嫦娥,因此亲自赐下满月。   但那夜之后,一向健康的贺唳突然高烧不止,康复后郎中诊脉,断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从此坊间传闻天妒英才,亦有好事者评价贺唳以凡人之躯妄奏仙乐,导致寿数折损,是自作孽。   而贺唳从此不再弹琴。   林连雀闻言大笑出声,朗声道:“他乡得贺郎一曲,犹胜身在故土!”   贺唳:“少废话。”   琴很快拿来,同时端来的还有药碗,贺唳将药一饮而尽,抬手抚过七弦,抬眼看向林连雀:“懂琴否?”   “不懂琴。”林连雀答道,“懂弦外之音。”   贺唳笑了,脸上浮现出飞扬跋扈的少年张狂,“善!”   他抬手拨弦,琴声如金戈惊破水面,少年高声道:“请神——!”   随着琴声迸溅,林连雀深吸一口气,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所有人仿佛在刹那间看到了幻觉,好像有一只狰狞异兽从林连雀身上一跃而出——从此他乡无山海,举步皆故土!   他一脚踏入水流,就像踩在故乡的土地,整个人无比平稳地停在了水面上!   水湾两边的人都看呆了,连对面的卫兵都惊得连退数步,嘴里用帝国语喊着“魔鬼”之类的词。   但随即有人反应过来,立刻开枪,子弹飞溅如暴雨。   林连雀如游龙般躲闪,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柔韧和速度避过迎面而来的子弹,如果不是亲自目睹,很难想象这是个人,或者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人了,从潘逢声他们的方向只能看到林连雀的背影,但是桥这头的卫兵们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夜里是青白色,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那火不是灯火也不是战火,那绝非人类能够制造的火焰!   那火焰不能被囚禁于灯笼,只有以身为器,以寿为烛!   在卫兵的眼里,此时的林连雀无异于传说中的恶鬼,有人惊叫着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林连雀闪身躲避,但子弹实在是太多了,凡人在面对恐惧时总会豪掷暴力,这暴力有时足以弑神——终于,有子弹打中了他。   但子弹没有击穿他的胸膛,反而像碰到了什么铜墙铁壁,“啪”地在他身畔炸开。   水岸的这一侧,潘逢声拿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看,发现虽然林连雀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身形仿佛下降了一寸,脚开始被水浸湿。   旁边的贺唳“啧”了一声,猛地停手,琴声铮然而止。   下一瞬,少年突然开始扫弦,琴声磅礴如万军齐冲锋,万人同擂鼓!   天地熔炉,祀身喂虎,白玉作膛剑作骨,他是这万里山海马前卒!   贺唳双臂大展,整个人几乎趴在了琴上,琴腔发出巨大的轰鸣,那简直不是古琴的声音,像刀击柱、铜刮骨、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琴声中,少年猛地放声高歌——   “南有山兮,其上有光,   北有水兮,其下有伥,   以我眼兮,窃日之象,   以我口兮,贿鬼之浆,   以酒以火,山阿宴坐,   游子去兮,归我故乡——”   少年略一停顿,在绵延不绝又震耳欲聋的琴音中再次放声道:   “游子去兮,归我故乡!”   琴声与歌声压过水面,像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把林连雀的身形抬高了一寸!水上的人足尖如蜻蜓一点,再次冲了出去!   此时的林连雀已经距离对面很近了,他的身形极其轻捷,如果放在平时,常人通过道桥也要花上几分钟,但是从他踏上水面到现在,才刚刚过去数十秒。   如果有人此时从上往下俯瞰,会发现整道河湾以林连雀为中心,水面几乎全部变成了青白色,像幽幽燃烧的火。   那火焰霸道又诡谲,甚至连从城中烧出的火光都因此停滞了,只在距离河道数十米的地方静静地燃烧着,不再蔓延。   潘逢声看着远处的林连雀猛地一跃,跳上对岸。   他跳上了岸,像长剑骤然出鞘,整个岸边瞬间被青光笼罩,那光极冷又极热,是毋庸置疑的火,最古老的火,在混沌初开之际,从八荒星野到四极之巅都有那样的火焰燃烧,而今它再度降临于世,在风中发出长啸——   那是火焰中凶兽的啸声!   没有人看得见,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火。   但贺唳看见了。   ——在那水天之间,迎风而立的山海异兽。   它是那样巍峨,相较之下,连北斗也轻盈如一盏酒杓。   琴声渐渐自磅礴转入雍容,贺唳十指不停,心道:又见面了。   当年月下一曲,多少年了?   多少年未见了?   ——那灯火如昼,举世无双的广州。   另一侧,潘逢声把望远镜收起来,喃喃道:“祀身请神开飨宴……贺家为了传这曲子,每一代死了多少人……”   “想不到林兄居然有此等体质……怪不得他一个外姓人……难得,难得。”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了。”   很快,对岸的桥放了下来。   贺唳没有停手,直到奏完一整曲,他慢慢抚平震动的琴弦,深吸一口气。   而后“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潘逢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对贺家的伙计说:“我来。”   接着他走过去,把瘫在琴上的贺唳扛了起来。   他对三家伙计说:“所有人跟我走。”又朝其中一个抬抬下巴,“给你们爷把琴收着。”   “当初就不想让你来,这要是在广州,哪容得宵小放肆。”他扛着贺唳往前走,边走边道:“区区一道水湾就把人搞得又是请神又是吐血的……到底是异国啊。”   林连雀上岸后,水面的青白色慢慢褪去,不远处的战火又开始蔓延,很快烧成一片。   潘逢声在火光中颠三倒四地唱道:“明明明月是前身,他乡为异客,久不做归人——”   等走到对岸,贺唳趴在他肩上,沙哑地开口:“放我下来。”   “你真是我命里的冤家。”潘逢声叹了口气,把少年放下来,扶着他站稳,“当年那晚我就不该在八十一楼喝酒——又要干啥?”   贺唳缓了缓,并拢双指放入口中,吹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林记的信鹰在半空应了一声,盘旋着落了下来,在贺唳面前扑闪了一下,接着往前飞去。   贺唳跟着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直至走到一条大船前,船上有血腥味,船身涂着林记商号的标志。   贺唳一挥手,伙计们手脚麻利地上了船,立刻开始准备,很快将风帆降了下来,随时准备启程。   信鹰落在桅杆上,仰头长长地嘶鸣。   贺唳不要潘逢声扶他,自己慢慢走上船,一路向前,最后在船头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人,问:“撑得住么?”   “都说了,一炷香之内,我是无敌的。”那人转过身,含笑道:“小鹤儿你可不能看不起人。”   贺唳和他对视,片刻后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兵队的人我已经处理了,人命债人命偿,现在两清了。”林连雀道,“剩下的抚恤之类,你去朱雀坊找账房……”   “生意上的事不用你说。”贺唳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林记的事我会管到底,我是在问你。”   他看着林连雀,再次问了一遍:“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短暂的沉默后,林连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白色的防水笺,用蜡仔细地封了口。   “这封信,你帮我送去吧。”林连雀轻轻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地址,要是你不想去慕德兰,从圣廷寄过去也行。”   贺唳接过信,道:“我会亲自送去。”   林连雀:“……那我就不说谢了。”   交出那封信,林连雀像是松了口气,他慢慢弯下腰,咳嗽一声,最后在船头坐了下来。   “贺堂主。”他说,“开船吧,我想再看一看海。”   贺唳狠狠闭了闭眼,转身道:“开船!”   潘逢声在远处看着他俩,此刻也扬声道:“开船!”   伙计们一声连一声,船很快动了起来,林连雀闭上眼,听着耳边绵延不绝的吆喝,开船,开船,在广州水边,在江南茶道,在京师河口,在北疆海港,但凡风帆扬起处,总有这样的吆喝,它意味着满船的新茶与上好的丝绸,青瓷碗盛着碧螺春,碗盖一扣,清脆有声。   还有那万里波涛之外,朱雀栖息的坊市,没有脸皮的师长和他同样寡廉鲜耻的学生,一群人围着吃白肉火锅。   张灯结彩的大年夜,有人在市井烟火中回过头,朝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人唤他:雀生。   “哎。”林连雀突然开口,对贺唳说:“你琴借我用用呗。”   贺唳没说话,直接把他的琴抱了过来,林连雀试了试弦,手有点抖,但他还是指间一勾,奏出一支曲调。   船已经行到了海上,逐渐看得到月亮,涛声里,林连雀突然唱道: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歌声戛然而止,有血开始从他的嘴里涌出。   林记的大伙计远远看着,看到东家背上的文身像晕开的墨,逐渐化为虚无。   妇人闭了闭眼,高声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林记所有的伙计都停了手里的活,齐声应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船头,随着文身化开,林连雀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像一张窗纸,突然破开许多的洞,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这是方才凶兽为他挡住的子弹,一炷香的时间已过,祀身的报应来了。   林连雀已经拨不动琴,贺唳狠狠地抹了把脸,一屁股他在身边坐下,扶着他的手,猛地荡开七弦。   潘逢声走上前,对着林连雀一撩袖袍,长揖至地。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调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一曲毕,余音在海上久久不散,海面上倒映着巨大的月亮。   自八十一楼的满月之夜后,这是多年来潘贺再度琴歌相和。   “林兄高义。”潘逢声的嗓子已经哑了,他看着长琴前垂头静坐的身影,低声道:“好走。”   有水珠砸在琴弦上,被余音溅开。   贺唳喃喃着开口:“兄弟,好走。”   “好走……不送。”   作者有话说:   《满庭芳·蜗角虚名》苏轼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第56章 朱庇特计划   四四年四月八日,神圣帝国突袭沃克沃斯,当夜便实现了占领。   十三行白家下辖堂主林连雀,殁于海上。   突袭发生后,神圣帝国与叶尼涅的谈判就此崩溃,外交舞会匆匆结束,所有与会人员在第一时间退回国境线内。   回到叶尼涅后,阿纳托利接受了隔离审查,以确保他没有受到“莉莉玛莲”的影响。   阿纳托利被隔离审查期间,叶尼涅上层举行了数次讨论会,商议对这个年轻人的处置。   其中情报局方面坚持认为,一切与莉莉玛莲接触过的人物都应该予以坚决处理,陆军方面却表示了对这个年轻人的支持——关于和神圣帝国签订协议一事,阿纳托利和陆军立场一致,都是强硬的反对派,但这种看法一直没有获得该有的重视,在神圣帝国偷袭沃克沃斯之前,甚至有不少人心怀侥幸地认为莱赫灭国已经足够了,神圣帝国不会再主动发起第二场战争。   直到沃克沃斯沦陷,神圣帝国对白金汉正式宣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情报局和陆军方面争持不下,直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在高层会议上提交了一份备忘录。   这份备忘录是在两年前完成的,因为各种原因一直被压了下来——备忘录上准确预言了神圣帝国与白金汉开战的时间,以及对神圣帝国后期进攻方略的判断,并对叶尼涅本国的战略部署做出了详细的安排建议。   “这份备忘录是阿纳托利在两年前交上来的。”上了年纪的将军对众人说,“诸位,时间证明一切。”   叶尼涅很多人都猜测过这位将军和阿纳托利的关系,甚至有人认为阿纳托利是将军的私生子,否则将军没有必要对他如此关照。只有将军最亲近的副官知道,这个黑发黑眼的年轻人对将军有过救命之恩。   数年前莱赫战役刚刚结束不久,将军到国境线附近的山脉打猎,路上突遇暴雨,连车带人全翻到了山谷里,国境线附近是匪帮和走私犯出没的高发地带,将军也遇上了,当时他们带的武器不够,差点被抓走当肉票。   危急时刻是一个年轻人救了他们,那个年轻人单枪匹马地冲了出来,开着一辆越野车,冷静高效地干掉了一整个匪帮,并且带走了对方所有的军火和走私货。   他似乎对将军不感兴趣,扔了一只医疗箱就要走,将军出于各种考虑,没有暴露身份,但还是问了他的姓名。   年轻人冷冷地说:“我叫阿纳托利。”   回到首都后将军派人去国境线上探查,得到消息说,那个名叫阿纳托利的年轻人是最近几个月突然出现的,非常冷悍残忍,几个月的时间内已经消灭合并了山脉上的数个匪帮团伙,自己做了一把手。   将军沉吟了很久,问副官:你记得他开的那辆越野车吗?   副官记不清了,最后将军道:他的身手很像军队出来的人,那辆越野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莱赫的军用型号。   将军让副官去查年轻人当时扔给他们的那只医药箱,副官把箱子拿到情报局,传回来的报告显示,这种医疗箱是莱赫军队的配置,只供应给一小部分高级军官。   副官想办法搞到了这部分军官的个人信息,其中一人赫然有着黑发黑眼,年纪相仿,但是姓名不同。   再往下查,这个人最后的行踪是在伯德赛屠杀中下落不明。   将军听完副官的汇报,说:是亡国的幽灵啊。   那之后将军一直保持着对这个年轻人的关注,对方在走私这条线上越做越大,直到惊动了上层,开会要派军队前去围剿。这个时候,将军站了出来。   将军亲自前往边境,和那个名为阿纳托利的年轻人展开了一次深谈。   谈话过后,阿纳托利加入了将军的直属部队,但他并不在军队工作,而是游离于各方之外,带着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手做了很多事。   这个年轻人充分显示了自己的价值,将军越来越重视他,最终把他调入权力机构内部,放在一个等级不高但很关键的位置上。   数场会议之后,上层最终决定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处置,其中将军提交的备忘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个月后,阿纳托利脱离审查。   叶尼涅针对怀疑人物的审查一直在一座隐蔽的建筑中进行,过程中受审者不能和外界有任何接触,这种审查很严格,甚至会采用药物,有的人即使是清白的,也会在森严的过程中崩溃。   但阿纳托利撑了下来。   不久,叶尼涅上层发布调令,阿纳托利被调入陆军司令部。   叶尼涅情报局关于此次隔离审查的记录如下:嫌疑度较低,暂时判定此人并未受到“莉莉玛莲”的影响,但仍需保持关注。另,“莉莉玛莲”消失多年,其再次现身的原因需继续探查。   但直到多年以后,情报局的审查文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依然没有人知道“莉莉玛莲”出席那场外交舞会的原因。   “莉莉玛莲”在后世正史中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但各国的机密情报都证实了这个人的存在,情报显示,曾有一个极其非凡的特工在数十年间保持着高度的活跃,为神圣帝国做出诸多贡献,然而从三八年之后,这个人突然神秘消失了。   “莉莉玛莲”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现身,是在四四年的外交舞会,这场舞会后来因为各种缘故而出名,但鲜少有人谈到舞会上的最后一支舞,因为跳舞双方的交流实在太少,像是萍水相逢。   最后连叶尼涅情报局也下了判断,认为这是莉莉玛莲一次不成功的引诱。   这就是“莉莉玛莲”最后一次在官方记录中出现,这个传奇般的人物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以失败告终。   慕德兰,军部。   “你这次的任务执行得很成功。”会议室里,上将满意地给夏德里安倒了杯酒,“不愧是莉莉玛莲。”   “雷格特你太夸张了,我就是去开了个会又跳了个舞,顺便帮你送一封信。”夏德里安接过酒杯,“哦还有,枫丹公馆的伙食不错。”   “这就足够了。”上将道,“莉莉玛莲出现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她吸引,没有人会看向别的地方。”   “这种灯下黑。”她说,“足够我们的人做很多事了。”   夏德里安晃着酒杯,“所以,你做了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成功实现了沃克沃斯偷袭。”上将道,“帕特雷西亚不愧是我们的好姑娘,她干得很不错。”   “姑娘们总是一下子就长大了。”夏德里安懒洋洋地举起酒杯,“敬胜利。”   上将微笑着跟他碰了个杯,“敬胜利。”   酒杯相撞,在房间里发出清脆的回声。   夏德里安一口气喝干了酒,掏出一根雪茄点上,“那第二点呢?你有取得你想要的成果吗?”   “你很久没有这样追着我问问题了。”上将打趣他,“做了那么久的老师,重新像学生一样提问的感觉如何?”   “去你的。”夏德里安熟练地怼了回去,“我这是不耻下问。”   上将笑了,正准备说些什么,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来人是上将的秘书,后面跟着纳尔齐斯。   纳尔齐斯看到夏德里安,怔了一下,而后温和地说:“抱歉,我迟到了。”   “没关系,我们还没开始。”上将挥了挥手,对秘书吩咐说:“让其他人都进来。”接着又问纳尔齐斯,“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了。”纳尔齐斯看了看酒柜,婉拒道:“我更喜欢喝茶。”   片刻后,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   正是那天在竞技场外旁观的那群人。   他们不像军人那样训练有素,但是神情具备另一种专业性,严谨又漠然,众人各自拉开椅子坐下,为首者拿出一只密封着的档案袋递给上将,上将接过后拆开。   她迅速将里面的文件浏览了一遍,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甚至有些喜悦,这种情绪在她身上非常难得。   纳尔齐斯坐在夏德里安旁边,见状碰了碰他的肩膀,轻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夏德里安吐出一口烟,整个人隐没在烟雾里,只有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汇报工作。”   纳尔齐斯顿了顿,又准备说点什么,上将将文件放回档案袋,开口道:“纳尔齐斯神甫,这次叫你过来,是为了告知你一件事,希望你可以转达给圣廷。”   纳尔齐斯露出非常意外的神色,接着不由地坐直了,问:“请问是什么事?”   上将微笑地看着他,宣布:“我们当年签订的契约即将生效。”   “‘朱庇特计划’即将大功告成。”   一只新的档案袋被递给他,纳尔齐斯接过拆看,只看了几页就愣住,接着猛地看向夏德里安,眼神中闪烁着难以置信。   夏德里安施施然倒了杯酒,朝他举起酒杯,“喝不喝?”   纳尔齐斯把头转了回去,与此同时上将道:“容我向诸位介绍,纳尔齐斯神甫是圣廷方面派来的代表人,也是‘朱庇特计划’的监督者。”   说着她看向其中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人,“把目前的进展向神甫汇报一下。”   被点名的人起身,开始为纳尔齐斯进行简明扼要的介绍。   纳尔齐斯根据对方的提示,将手里的文件翻到其中一页,页面上写满了数据,各项指标从他眼前滑过,他下意识听着对方的汇报,同时在关键处进行提问。   他现在完全在一分为二地思考——一部分精准高效地解读着文件上的一切,另一部分则飘向了更久远的回忆。   那是在多久之前了?   那时他才刚刚从圣廷科学院毕业,是十年内最年轻也最优秀的学生,校长亲自为他写了推荐信,推荐他正式进入新圣宫,从此将一生奉献给神。   但他最终没有留在新圣宫,而是远渡重洋前往异国。   他还记得在启程之前,枢机卿递给他那本特制的玫瑰经,对方说:你将前往一场残酷的试炼,但你的灵魂终将超脱。   神说,在百般的试炼中,隐藏着无与伦比的大喜乐。   你将在途中伤痕累累,当你历尽艰辛归来之时,终得登临神的国。   等纳尔齐斯的一半思绪终于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会议室里了。   夏德里安正在旁边切菜,道:“呦,回来了?”   纳尔齐斯环视四周,发现这里居然是帝大的食堂后厨。   此时已经是半夜,后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夏德里安道,“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怕你半路被人拐了都不知道,就把你捎回来了。”   他们曾经做过搭档,对彼此的状态都非常熟悉,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夏德里安就注意到了,这人至少有一半的心思都不在开会上。   纳尔齐斯沉默片刻,从大脑中调取信息。   他留了一半专注力用来开会,方才会上的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   许久,他问夏德里安:“‘朱庇特计划’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了。”夏德里安道,“比你来到神圣帝国,要早得多得多。”   纳尔齐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没错。”夏德里安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比如你为什么会来到帝国,为什么会进入机动局,又为什么会被软禁。”   “你是来迎接‘神’的。”夏德里安拿过一颗洗好的苹果放在砧板上,“咔嚓”切开,“不是么?”   纳尔齐斯出身圣廷,而他之所以来到慕德兰,是因为多年以前,上将曾经和圣廷缔结过一份契约。   契约规定,圣廷会在必要的时刻予以上将帮助,而上将要做的,则是为圣廷“制造”一个生命。   这个生命,和《玫瑰经》中描述的大能者几乎无异。   大能者,即为神。   整个制造神的计划,被称为“朱庇特计划”。   纳尔齐斯最初听到的时候对整个计划是不太信的,但圣廷内部晋升竞争太激烈,到外地去混个功劳看起来容易一些,所以他来了,伪造了一个慕德兰的假身份,混入机动局,来监督这个生命的制造和诞生。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神圣帝国不愧是能培养出夏德里安这种疯子的国家,感觉就没有什么正常人,进入机动局之后纳尔齐斯经历了无数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遇见的事,最后全盘失控,他不得不暴露真身,从此被软禁在帝大。直到上将成为总统,其中圣廷也暗自出了不少力,他这个谍中谍中谍才总算是恢复了一些自由。   时至今日,纳尔齐斯几乎已经不怎么在乎“朱庇特计划”这个他最开始的初衷了,上将现在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圣廷的样子。纳尔齐斯打听过,上将当初之所以和圣廷订立这么个契约,是因为当时正是她在内阁失势的时候,赔了丈夫又折兵的,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编造出这么个神乎其神的骗局忽悠圣廷。   说实在的,他觉得这骗局简直就是皇帝的新衣,也就枢机卿那帮在岛上活久了的老神棍没见过世面,才会这么容易就被上将忽悠住。   结果现在有人告诉他,皇帝的新衣是真的。   朱庇特计划是真的可以实现。   上将是真的准备制造一个“神”出来。   纳尔齐斯难得感觉脑子有些乱,他看着灶台前忙忙碌碌的夏德里安,心想:到头来小丑竟是我自己吗。   他沉默了片刻,问:“可那不是——”   夏德里安似乎要煮什么东西,他把切好的一堆东西放进锅里,又开了一瓶红酒,往锅里到了半瓶,把剩下的递给纳尔齐斯,“喝点吧,接下来我要给你讲的事,最好是喝了酒之后再听,别给我说什么你只喝茶那种鬼话,广州人守丧可不兴这个。”   纳尔齐斯看了他一会儿,接过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握着瓶颈,在流理台上敲了敲,“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夏德里安弯腰拧开阀门,调整火候,接着在围裙上擦手:“朱庇特计划其实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在运作了,但始终处于筹备阶段,因为所有人要等,等一个最关键的基因成熟,那个基因是制造神的关键。”   “什么基因?”纳尔齐斯问,“我调查过慕德兰研究院的所有基因库存,里面根本没有符合标准的样本。”   “你当然找不到,因为那个基因就不是在实验室里培养的。”夏德里安道。   他轻描淡写地扔出一个炸雷:“那个基因的培养皿,是弗拉基米尔。”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疯人狂人伪人   此言一出,纳尔齐斯险些没有握住酒瓶。   他枪法很好且手很稳,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东西脱过手,夏德里安把瓶子从他手里拿下来,平稳地放在桌子上,“动作轻点,砸碎了我还得打扫卫生,碎玻璃难扫得很。”   纳尔齐斯深呼吸,冷静地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后道:“你继续说。”   夏德里安想了想,从刀具架上取下一只汤勺,在锅里翻搅着,“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想想……得从四十四年前开始讲起了。”   四十四年前——那是无忧纪元的起点,新一个百年。   “四十四年前?”纳尔齐斯不禁问,“这么早?”   “你以为呢?”夏德里安反问,“像‘朱庇特计划’这种异想天开的东西,有人宣称把它实现了——要么说这话的人完全是个疯子,要么就是这疯子为之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及难以想象的时间。”   纳尔齐斯:“可是那个时候神圣帝国还是君主制吧?”   “君主们都是疯人。”夏德里安道,“也只有亡国之君才会想到制造那种东西。”   纳尔齐斯不说话了。   夏德里安捞出汤勺,在锅边敲了敲,道:“总之就是在四十四年前,神圣帝国的最后一任君主,叫什么我忘了,这家伙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他想要制造一个生命,这个生命要符合旧谕《玫瑰古经》中对神的各种描述——换言之,这家伙想制造神。”   “这家伙脑子有病,但是当君权、神权、科学和举国之力相结合之后,它们就像炼金术,能够合成谁也无法想象的东西。那个时候帝国的最高科学机构是皇家科学院,科学院经过数年研究,真的取得了一些进展——他们发现,改造基因是可行的。”   “如果能够将人体基因像炼金术那样加以提炼完善,生命确实会不断优化,如果这种优化达到极致,这个人就会成为神。”   根据《玫瑰古经》中对神的记载——祂乃至善至美之大能者,一切荣光与威严皆伴其左右。   “当年皇家科学院为了这个项目投入了巨额资金,甚至从整个西大陆调来最好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其中有两个人,一个来自叶尼涅,一个来自圣廷科学院。”   夏德里安盖上锅盖,转头把汤勺递给纳尔齐斯,道:“他们一个叫奥涅金,一个叫雷格特·蒙哥马利。”   纳尔齐斯默默看着手里的汤勺,片刻后问:“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夏德里安:“帮我洗一下,谢谢,懒得洗的话舔干净也行。”   纳尔齐斯抬手把汤勺扔进了水池里。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脾气不要这么大,要不待会儿我讲完你不得气冒烟了。”   “鳏夫房顶炊烟少。”纳尔齐斯道,“冒不了。”   夏德里安:“得,还是您有理。”   他拉开一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盒雪茄扔到流理台上,全然无视了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语,凑到灶台旁边点了火,深吸一口气,道:“奥涅金是个天才,他在项目中逐渐崭露头角,直到成为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他甚至真的做出了一些足以震惊世人的东西——但是很遗憾,整个项目开启十年后,战争爆发了。”   “无忧纪元的第一个十年过后,第一场卷入西大陆所有国家的大战正式爆发。”   “雷格特在研究上的天赋有限,加入项目不久之后就成了挂名人员,她的兴趣在别的地方,她找机会进入了军队,直到战争爆发,她大放异彩的机会来了。”   “但她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匪夷所思的研究。”夏德里安说着笑了一下,“君王的狂想,科学家的求索,神话的再现——换谁估计都很难不被诱惑。”   “雷格特找到了奥涅金,战争爆发后君主制很快就被推翻,那个时候皇家科学院已经解散了,奥涅金无处可去,雷格特为他提供了援助。”   “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结婚的。”夏德里安道,“当时雷格特是军部最耀眼的人才,而君主制瓦解后,奥涅金看起来不过是个叶尼涅来的不知名科学家,很多人都说雷格特疯了,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疯子和疯子的婚姻,他们都在做一场君王留下的旧梦,这一点上他们肯定志同道合。”   “他们结婚之后很快就有了孩子,一三年战争结束,新帝国成立,那个时候雷格特风头正盛,在她的大力支持下,帝国研究所建立,奥涅金是第一代所长。”   “但是好景不长,雷格特在政治斗争中处于下风,她在军事上有天赋,可惜那个时候她还没搞明白政治游戏和行军打仗不是一回事——她失势之后,很多人和事都受到牵连,奥涅金也不例外。”   “你应该听说过当年的那场研究所大火。”夏德里安吐出一口烟,看向纳尔齐斯,“奥涅金死在了大火里。”   纳尔齐斯梳理着夏德里安话里庞大的信息量,片刻后问:“你的意思是——奥涅金死后,上将想办法重启了他的研究?因此诞生了‘朱庇特计划’?”   “不。”夏德里安否定了他的推测,一字一顿道:“‘朱庇特计划’从一一年就开始了!”   纳尔齐斯立刻联想到了一件事:“这不是——”   “这是弗拉基米尔出生的年份。”夏德里安道。   他叼着雪茄吞云吐雾,烟雾和锅炉上的水雾混合蒸腾,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风雨欲来之中,夏德里安道:“在皇家科学院时,奥涅金的研究就已经取得了一部分成果,但是他的成果有弊端,培养出来的基因不完善,最后他告诉雷格特——神是由圣母诞生的,换言之,神也需要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够创造神。”   “所以,想要得到最完美的基因,必须由母体孕育。”   “因此雷格特孕育了弗拉基米尔。”   “整个过程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但奥涅金应该是在母体内种下了什么东西,从而培养出他们想要的果实——弗拉基米尔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培养皿,按照奥涅金的计划,随着这个孩子慢慢长成,他体内的基因也会愈加成熟,最后臻于至善,而那个完全成熟的基因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得到那个东西,他们就可以制造神。”   “生下婴儿,培育基因,然后用最终的果实制造神——这就是最初的‘朱庇特计划’。”   纳尔齐斯:“但是奥涅金死了。”   “没错。”夏德里安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奥涅金是怎么死的吗?”   纳尔齐斯:“……”   夏德里安看着纳尔齐斯的神色,笑得更愉快了,“你应该能猜到,老伙计,我们都很了解雷格特,不是么?”   他不等纳尔齐斯说出推测,便继续道:“很多人都以为奥涅金的死是因为有人想要削弱雷格特的势力,但事实恰恰相反——奥涅金是个天才,即使雷格特失势,后继者也会继续看重研究所的潜力并且化为己用,而这刚好是雷格特所不能容忍的。”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心血和成果被他人利用,更何况是制造神这种如此恢弘的工程。”   “为了不让他人窃取。”夏德里安道,“她亲自毁掉了它。”   “——从研究所大火到奥涅金的死,都是雷格特一手策划。”   纳尔齐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夏德里安笑了笑,“你总算问出这个问题了。”   他吐出一口烟,很轻松地讲:“因为奥涅金是我亲手杀的。”   该死。纳尔齐斯心想。我猜对了,弗朗西斯科这家伙真会干出这种事。   “但奥涅金也不是傻子。”夏德里安继续道,“他似乎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所以提前销毁了很多机密文件,其中就包括整个研究的核心部分。”   “他死之后,虽然别人无法再窃取研究所的成果,但雷格特也不能将整个计划再继续下去。”   “不过雷格特将他的利用价值发挥到了极致,奥涅金死后她整理了一部分他残留的研究,其实这部分东西已经很唬人了,然后她拿着这些东西去和圣廷谈判,把枢机卿那帮家伙忽悠得晕头转向,暗中给了她不少支持——至于伙计你,你也是这些支持的一部分。”   “通过各种运作,雷格特最终掌握了机动局,又慢慢恢复了她在军部的地位,然后加入中心派,经过多年谋划,最终成为总统,只有这个位置能给她足够的权力来实现一切。”   “奥涅金是个天才,多年来雷格特找了各种专家尝试,没人能复原他的研究。”夏德里安道,“但是有一个例外。”   “第二个天才。”纳尔齐斯想到了,“比如,他的儿子。”   “没错。”夏德里安打个响指,“这就是我当年为什么要接触弗拉基米尔,并且成为他的老师——我要引导他走上父亲的道路,我必须确保他会继承奥涅金的研究。”   纳尔齐斯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看着夏德里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挺佩服你的。”   “谢谢夸奖。”夏德里安对此接受良好,“事实证明,弗拉基米尔不负众望。”   “他还原了核心文件中的缺失关键成分,虽然距离‘朱庇特计划’的终极目标还比较遥远,但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工程交给不是天才的人也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莱赫战场上的新型部队全是实验品,虽然研发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神,但经过改造的家伙必然也不是人了。非人非神的东西作为战争兵器非常好用,而且战场上是最能够不引人瞩目地大批量死人的地方,整个莱赫战争下来,我估计实验团队那边得出了不少有效数据,战争结束后他们又造了不少实验品出来,不得不说,成果确实很惊人。”   “但那些实验品的基因都不是最完美的。”夏德里安叼着雪茄,“最完美的培养皿跑到了叶尼涅。”   纳尔齐斯突然问:“上将一直都知道弗拉基米尔在叶尼涅?”   “不然呢。”夏德里安耸耸肩,“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弗拉基米尔送走?”   “我确实想过别的可能性。”纳尔齐斯道,“不过现在看来,我最初以为什么并不重要。”   夏德里安笑了笑,继续道:“我一直有保存弗拉基米尔的基因样本,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但是我们发现他的基因并不像奥涅金预言的那样完善,其中有一些缺陷,最后我有个推测,奥涅金是叶尼涅人,那边的水土和帝国非常不一样,或许想要等基因彻底完成生长,需要弗拉基米尔到叶尼涅去。”   “我们等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最合适的时机来临。”   “几个月前的那场外交谈判,我在枫丹公馆和他跳了一支舞,拿到了新的样本。”   “我不太想问。”纳尔齐斯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拿到的?”   夏德里安仿佛就等着他这句,挥舞着雪茄道:“我们跳了一支舞,然后在盥洗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久别重逢’了一下。”   他说着清清嗓子,看起来相当得意,“那种情况下我什么都搞得到。”   纳尔齐斯:“……弗朗西斯科,你真是永远都能刷新我对你的认知。”   “还是谢谢你的夸奖,老伙计。”夏德里安再次彬彬有礼地道谢,神情看起来非常作态,“总而言之,从现在的数据来看,弗拉基米尔体内的基因已经完全成熟了,我们终于得到了最合适的样本。”   夏德里安说完揭开锅盖,浓郁的红酒味传了出来,还有肉桂和橙子的味道。   他拿了一把勺子尝了尝锅里的东西,撒进去一把糖,又撒了些别的什么东西,看起来似乎是香料。   纳尔齐斯看着他一通动作,这家伙做饭的手艺实在是很娴熟,一边抽烟一边煮汤,味道却不会混杂,一丝烟灰也不会飘进锅里。   夏德里安的很多行为表面看着都非常邪恶混乱,本质上却相当泾渭分明。   纳尔齐斯盯着锅里红色的液体,像某种煮沸的血肉,他问:“弗拉基米尔本身不能成为‘神’吗?”   “不能。”夏德里安道,“弗拉基米尔是个培养皿,他不是神本身,实验室会根据基因重塑更合适的肉|体。”   “弗朗西斯科。”纳尔齐斯突然有个很不妙的猜想,“那个肉|体不会是你吧?”   “朋友,你以为我今年多大了?我要是都可以,他们还不如直接把弗拉基米尔抓回来呢。”夏德里安转过头,无语地看着他,“他们进行基因种植的实验体不会超过二十岁,估计早就改造好了。”   “你说把弗拉基米尔抓回来。”纳尔齐斯又想到一件事,“上将既然知道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样的身份,她会完全坐视不管?”   夏德里安:“为什么不可以,你以为她当妈当得多有责任心吗。”   “滚。”纳尔齐斯平和地骂他,“我的意思是她难道不会威胁弗拉基米尔么?多好的一步棋。”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盖上锅盖,转身看着纳尔齐斯,“第一,她并不知道弗拉基米尔现在的身份,所以才会派我去外交舞会,因为只有我认得出来。如果她真拿这个当做威胁,大不了弗拉基米尔再换个身份重头来过就行,他是我的学生,这不是多难的事。”   “第二,你不完全了解雷格特·蒙哥马利——她是个纯粹的‘人’。”   纳尔齐斯:“纯粹的人?”   夏德里安想了想,仿佛在斟酌用词,最后说:“她是最地道的那种人类,傲慢贪婪自命不凡——如果弗拉基米尔是合格的对手,她会用与之般配的方式去尊重他,因为那样将他打败才是最绝妙的。”   “你没经历过一零年的那场大战,大战中诞生了太多非凡的英雄,以最巅峰的智识进行最残忍的游戏……雷格特经历过,她肯定很上瘾,莱赫战争那种碾压式的胜利满足不了她,她等一个合格的对手等得太久了。”   “而且。”夏德里安顿了顿,又说:“某种意义上,弗拉基米尔应该是个令她非常满意的作品。”   纳尔齐斯问,“是因为弗拉基米尔是合格的培养皿?”   “‘培养皿’是奥涅金的作品,不是雷格特的。”夏德里安摇了摇头,有些突兀地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纳尔齐斯:“什么话?”   夏德里安清了一下嗓子,背诵道:“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并使你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就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   他的声音回荡在水雾之上。   “弗拉基米尔的人生几乎就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解,雷格特很少管他,在他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上保持缄默,但现在的弗拉基米尔差不多完全继承了她的衣钵,如今的他在叶尼涅,基本就是当年雷格特在军部的翻版。”   “她将权力的支配性在他身上演绎到了极致,没有权力者不会对此感到满意。”   纳尔齐斯静静听完,突然问:“那你呢?”   夏德里安没听懂,“我什么?”   纳尔齐斯:“你在弗拉基米尔身上实践了权力的支配性吗?”   夏德里安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雪茄要抽完了,伸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碗,把烟蒂摁灭。   做完这一切后,他的声音从雾气里传了过来。   “当然。”暴君安然地说,“我们互为奴仆。”   纳尔齐斯:“真的吗?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夏德里安关上火,把围裙摘下来,“好了,我要说都的都说完了,赶紧发表你的听后感言。”   “不得不说,这些东西确实回答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些疑问。”纳尔齐斯道,“是上将让你把这些告诉我的?”   “是也不是。”夏德里安道,“是我看你太可怜,打工打了这么多年也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大发慈悲给你透个底。”   “不过这些告诉你也无妨。”他又说,“当年君主还在的时候要造神,从圣廷科学院选拔了不少人才,圣廷应该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这件事,你作为圣廷的碟中不知道多少个谍的走狗,知道这些也不算越界。”   纳尔齐斯思索片刻,问:“为什么选现在这个时间现在告诉我?”   “因为朱庇特计划得到了突破性进展。”夏德里安道,“当然更靠谱的说法是现在帝国和白金汉正在打仗,白金汉不比莱赫,它同样是新谕信仰国,圣廷肯定会对此有意见,刚好你把项目进展带回去,可以堵不少人的嘴。”   “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纳尔齐斯说,“上将看起来并不是非常虔诚的信徒,我其实一直怀疑她并不信仰神,那她为什么这么狂热地想要造神?”   夏德里安听得笑了,“伙计,你完全自问自答了,正是因为不虔诚,才会干这种胆大包天的疯狂之事。”   “当然,没有说各位尊贵的枢机卿不虔诚的意思,你们是太虔诚了,虔诚到实在想把供奉了一生的主子造出来好亲吻他的袍角……开玩笑开玩笑,把刀放下。”   夏德里安把菜刀从纳尔齐斯手里捏出来,话音一转,道:“其实关于你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最后确实得出了一个推测。”   纳尔齐斯:“什么推测?”   “我可以告诉你。”夏德里安道,“但是作为交换,你要帮我一件事。”   这次轮到纳尔齐斯笑了出来。   “行了,这才是你找我聊这么多的重点吧。”纳尔齐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兜这么大个圈子,原来是有求于我。”   “你这个嘴脸真是相当的要不得。”夏德里安指指点点,“你就说帮不帮?”   “别的都先放一放。”纳尔齐斯说,“找我帮忙可以,先付定金。”   夏德里安:“什么定金?卖身不卖艺啊。”   “嗯,就是叫你卖身来着。”纳尔齐斯挽起袖子,从刀具架上抄起一把刀,掂了掂,说:“打一架吧。”   他温和地看着夏德里安,平静道:“新愁旧债,喜怒爱恨,全都等我们打完再说。”   “伙计你这个样子真是像极了你们经书里描写的圣徒。”夏德里安看着他感慨:“按你们圣徒的说法,凡事不要轻易下论断,有事动口不动手,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非得打架是不是——”   纳尔齐斯没等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念珠贴在额头上,温声念诵:“我将施予你鲜血与疼痛,而后将你宽恕。”   夏德里安:“你这打工人素养真不是盖的,这时候还念企业文化价值观呢。”   话没说完,菜刀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去,纳尔齐斯朝他笑了笑:“不想死就闭嘴。”   夏德里安:“啊行行行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我奉陪到底,但先让我喝口水,好不容易煮出来的——”   说着他就要去揭锅盖,纳尔齐斯已经一脚踹了过来,带着凌厉的风声,风声里他温和道:“你可以等打完再喝。”   “废话打完之后这后厨还有没有都难说!”夏德里安端着锅连滚带爬,“我操|你不讲武德!真是鳏夫门前是非多——”   作者有话说:   *“如果我完全没有强迫你……是我开始运用权力之时。”——福柯 第58章 得闲饮茶(一)   纳尔齐斯和夏德里安在后厨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还好这是深夜,否则肯定要惊动校方。   虽然最后校方不知道他们的厨师长和特聘教授在后厨里干了什么,不过他俩还是惊动了别的一些人,比如上夜班的工作人员或者从图书馆晚归的学生,自他们打完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帝大里都流传着一个怪谈——食堂后厨在半夜会闹鬼。   等这俩人终于打完,正如夏德里安所料,后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了,他去地窖里拿了打扫工具,扔给纳尔齐斯一根扫把一只簸箕,俩人开始埋头搞卫生。   他俩做搭档时的默契还在,死归死钱归钱,人可以受伤,战损赔偿还是能免责免,是以整个后厨虽然乱得像台风过境,真正打坏的锅碗瓢盆却不多,最后夏德里安算了个数字,对纳尔齐斯说:“损失赔偿是这个数,咱俩一人一半。”   “你全掏了。”纳尔齐斯讨价还价,“就当出吊丧费了。”   “该给的钱一分都不能少。”夏德里安寸步不让,“我可以扮成老林的儿子去他坟头大哭一场,保证情真意切闻者落泪,所有人看了都觉得他是我亲爹。”   “你怎么保证情真意切?”纳尔齐斯怀疑地看着他:“别跟我说你要穿什么寡夫必备小吊带。”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夏德里安扼腕,接着清清嗓子,特真挚地和他对视,张口就来了一句:“妈!”   纳尔齐斯:“……”   纳尔齐斯无言以对,无奈地拿过夏德里安递来的账单,从头到尾核对了一遍,“菜刀一把、叉子十个、抹布五条……橙子三个,苹果一个,红酒一瓶——这是你今晚煮的东西吧?”他指着夏德里安当宝贝护着的那口锅,“厨子偷吃为什么要我掏钱?”   夏德里安立刻眼疾手快地从砧板上抓过半个橙子,摁着纳尔齐斯就把橙子往他的嘴里塞,“现在你也吃了!掏钱!”   纳尔齐斯躲闪不及,只好去扯夏德里安,他深呼吸,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弗朗西斯科你给我放手!”   夏德里安此人基本没有弱点,只偶尔有一些部位会有破绽,比如他的头发,长发在打架的时候其实相当不方便,纳尔齐斯当年和他搭档的时候就深谙此人之信马由缰,很多时候唰啦一下就消失了,跟马桶抽水似的逮都逮不住——除非扯他头花。   但这个打法有个两败俱伤之处,那就是纳尔齐斯本人也是长发。   有段时间他俩都非常厌恶对方朝自己使这贱招,因此争相剃了秃头,连蒙哥马利看了都罕见地震惊了一下。   他俩在后厨一通撕扯,最后俩人身上脸上都是橙汁,夏德里安扯着纳尔齐斯的发尾,纳尔齐斯拽着夏德里安的发根,像两匹马互相咬尾巴或者狗咬狗,夏德里安像个须发喷张的海藻,一边挣扎一边满嘴哇啦哇啦:“你才守寡守了几天就对老伙计动手动脚!你不守男德!”   纳尔齐斯岿然不动:“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让。”   夏德里安据理力争:“我只是分手了我的老伙计!我又没守寡!”   纳尔齐斯斜眼看他,“你分手了?分手了还在盥洗室里‘久别重逢’呢?”   夏德里安忸怩了一下:“我说我们只是在镜子前摔跤你信吗……”   这人的五官实在太灵活,调派起来就像经验最丰富的将军调兵遣将,眼耳鼻舌都能随意调整,比如现在他挤出了一副三分风骚三分羞涩三分猥琐还有一分“我就是在大大方方说鬼话你来打我啊”的表情,实在是过于作态,看得人忍不了一点。   纳尔齐斯相当伤眼地挪开视线,直接把橙子皮拍在了夏德里安脸上。   最后他俩都撕吧累了,夏德里安摆了摆手,道:“不打了,再打天就亮了,待会儿上班的过来看见后厨这个样估计得一头撞死。”   他说着在地板上坐下来,拍拍旁边的空位,“来吧老伙计,歇会儿。”   纳尔齐斯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来,看着厨房里的一团狼藉,“这肯定收拾不完了,你要怎么处理?”   “这你就不懂了吧。”夏德里安道,“待会儿去外头抓只野猫扔进来,让它背锅就行。”   纳尔齐斯:“你要点脸。”   “我这是灵活变通。”夏德里安唱歌似的说,“人们会原谅猫猫做的一切。”   “机动局培训课程第三课,色|诱的第一阶段,变成猫。”纳尔齐斯笑了一下,“你倒是活学活用。”   “机动局培训课程第七课,梳妆的艺术。”夏德里安将一把叉子递给他,“来,复习一下朋友。”   纳尔齐斯叹了口气,接过叉子当发梳,拎过夏德里安的发尾,把打结的长发慢慢梳通。   夏德里安捏着他的一缕头发,也在做同样的事。   这个场景非常似曾相识——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他们刚刚成为搭档,每个月还要定时到机动局接受训练,机动局的训练课程非常繁杂,从格斗到芭蕾以及烹饪缝纫不一而足,有一门课讲的是杀人分尸之后如何清理现场,真正实操起来仿佛是烹饪之前的内脏处理以及事后的厨余清洁,纳尔齐斯自己都不禁吐槽,他们上的不是特工培训,而是新婚课程。   夏德里安对每一门课都乐在其中,那个时候他更加人来疯,每次学了什么总想拿纳尔齐斯实操,他缝的衣服纳尔齐斯得穿,杀人的时候纳尔齐斯负责套尸袋,练挥鞭转的时候纳尔齐斯要在旁边给他打节拍……不过反过来也一样,纳尔齐斯就非常热衷拿夏德里安试菜,顺带往里头放点装备部门新研发出来的药物看看成效。   有时候执行任务之前,他们去“衣柜”更换身份,就会像这样一同坐在地上,一边嘲笑对方的脸一边给彼此上妆。   有段时间机动局传他俩的风言风语传得很盛,夏德里安戏精上身有时候真的会演一演,纳尔齐斯则对此一点想法也没有,开玩笑,夏德里安对他来说就像大爷和孙子,大爷一样的各色以及孙子一样的贱。   他俩还真的扮演过彼此的大爷和孙子,那几次任务都非常成功。   纳尔齐斯给夏德里安编了个麻花辫,把发带系上,而后说:“说吧,有什么事要求我?”   “这可是你说的。”夏德里安道,“是要求,不是求。”   纳尔齐斯听完起身,“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别这么无情啊,提起裤子不认人——别扯了我闭嘴!”夏德里安被扯得整个头不得不向后仰,引颈就戮似的。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和纳尔齐斯对视,接着咧开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段话。   片刻后,纳尔齐斯松开手,夏德里安把梳好的头发在纳尔齐斯头顶挽了个髻,把餐叉插进去当簪子,接着满意地点了点头,“行,挺好看。”   纳尔齐斯看着他悠哉悠哉的神色,道:“弗朗西斯科你就是个疯子。”   夏德里安:“谢谢夸奖——你今天晚上已经夸了我三遍了,不用这么客气。”   纳尔齐斯:“我只夸了你一遍,蠢材。”   说完不再看他,起身走了。   走出食堂后,纳尔齐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天色微微泛蓝,早晨就要到了。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天际线,然后去了医务室,今天他要值班。   进入医务室后,纳尔齐斯简单地洗漱了一遍,找出白大褂换上,现在还很早,不会有学生在这个时候来。他从柜子里挑了一盒茶叶泡上,接着打开留声机,琵琶旋律传了出来。   纳尔齐斯端着茶杯,站在窗前出神。   片刻后,他从胸口掏出一封信。   这封信最近他一直贴身存放,始终没有拆开,信封是白色的防水笺,用蜡仔细地封了口。   纳尔齐斯摩挲着信封,想到数日前那个突然出现在白鹭酒馆的少年,对方点名要找他。   少年年纪很轻,姿态有威仪,神色却非常厌倦。林记掌柜在一旁小心候着,看起来对少年非常尊重,手里端着一只药碗。   少年喝过药,言简意赅地向他传达了林连雀的死,最后说:节哀。   纳尔齐斯一时间不知道这句“节哀”适合自己还是更适合对方,因为少年看起来比他悲伤得多。   少年非常疲惫地交代了林连雀的后事——林记所有产业必须由十三行接手,但是纳尔齐斯占股,每年给他一半的分成。   还有,如果你以后不想留在慕德兰了,可以来朱雀坊。少年顿了顿,又说:要是朱雀坊也待不下去,你可以来广州。   纳尔齐斯闻言有些意外,少年不耐烦地讲:这是家属抚恤,十三行人人都一样,你来广州,白家贺家潘家随便挑,我们管你管到底。你要是想改嫁——反正就那意思,我们给你出嫁妆,啊不聘礼。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老林为什么看上个洋人。少年打量着纳尔齐斯,说话非常的直白:不过今天见了你,感觉他眼光还行吧。   说完他拍了拍轮椅扶手,立刻有人推着他走了,走之前少年最后说了一句:保重嫂子,得闲饮茶。   纳尔齐斯听过这句“得闲饮茶”,知道这是广州方言里的一种问候。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听到这句方言的时候,讲话的人是林连雀。   那个时候他从不喝茶。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得闲饮茶(二)   很多年前,纳尔齐斯还在机动局搞他的碟中碟中谍,非常兢兢业业,然后机动局有个任务,需要去一趟邻省。   那是个还算繁华的省份,他的任务目标是一家旧贵族,新帝国成立后爵位作废,这家人想办法保住了产业,虽然地位一落千丈,勉强也算是架子不倒。   机动局得到了一些消息,据说这家人在举办一些非常奇诡的降灵会,会上经常莫名其妙地死人,再加上旧贵族在新帝国的敏感地位,机动局判断此事有蹊跷,派纳尔齐斯前去打探。   其实这任务本该是夏德里安的,但那个时候夏德里安刚好从广州回来,据说得了消化不良,震惊整个机动局,接着这人以“养伤”为由,光明正大地开始休假——说是养伤,这人其实啥也没干,满帝国地找广东菜馆,看起来是吃得很上头。   纳尔齐斯心平气和地找上门,准备把他打一顿,夏德里安塞给他一碗杨枝甘露,纳尔齐斯吃完,觉得他这个假请得有道理,遂不再打人,拎着行李上了火车。   他在旧贵族家里谋了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学生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男继承人,性格非常恶劣,总想要强迫纳尔齐斯穿女装。   纳尔齐斯给他上了两节课,课上做了什么暂且不提,结果是从此小孩变得乖顺了很多,还会按时去圣堂抄写玫瑰经。   又过了一段时间,纳尔齐斯发现了小孩搞到的那些华丽又昂贵的女装是哪来的——这个家族还聘请了一位东方茶艺师,每周定时来教导正宗的东方茶道,茶艺师专业素养不错,非常茶,每次来都花枝招展,在脸上敷很厚的粉,几乎涂成一张大饼脸,捏着个嗓子娇滴滴地跟人聊天,尤擅讲城里各家的八卦是非以及说好听话,每次来都把夫人老爷们哄得团团转。   这人拿捏人拿捏得很准,如果说纳尔齐斯是用暴力镇压了小孩,那这人就是用类似训狗的手法把小孩训服了,他应该是看纳尔齐斯不顺眼,暗地里塞给小孩儿不少绸缎,撺掇着让继承人给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家庭教师换上。   是的,机动局的训练让纳尔齐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人是他,不是她,这个头上戴了三斤珠翠的茶艺师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那一刻纳尔齐斯甚至有点遗憾,可惜这回来的不是夏德里安,换成夏德里安肯定就兴冲冲地换了衣服扮上接招了,指不定这俩人能飙戏飙成什么样。   但他不是夏德里安,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找个路口把人堵了,痛打一顿后带人去圣堂念玫瑰经赎罪。   这人身手很烂,起码比他的茶艺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被打完之后也不敢反抗,小媳妇儿似的跟着纳尔齐斯去圣堂念经,念完之后嘤咛一声:“你欺负人,你坏。”   纳尔齐斯微笑着听他捏腔怪调,心说东方人的嗓子可塑性是真强,而后平和地说:“虽然不知道你针对我干什么,但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同意?”   “人家是为你好。”茶艺师嘤嘤嘤。   “抱歉,我们帝国的传统并不认为男人穿女装是什么好事。”   “你误会人家啦。”茶艺师抬脸,露出一双画了三条眼线涂了八层粉彩的眼睛,梨花带雨地说:“那个家里的老爷不是好人呀,他、他喜欢男的呀!人家是为你好呀,你打扮成女的他就不会对你有想法啦!他可害怕女人啦!”   纳尔齐斯被他的一串拟声词叫得头疼,“你怎么知道这家老爷喜欢男的?”   “哎呀。”茶艺师娇羞捂脸,“因为物以类聚呀,人家一眼就看出来啦。”   纳尔齐斯:“……”   他没再把茶艺师怎么样,将人丢出圣堂,眼不见为净。然后花了几日查证,发现这家老爷确实喜欢男的,而且有莫名其妙的女性恐惧症。   纳尔齐斯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算是领了茶艺师的情。   从此之后他们慢慢熟了起来,有的时候纳尔齐斯下了课,刚好赶上茶艺师也教完了茶道,他们就会在仆佣专用的小房间里闲谈几句,茶艺师还是那副脑子里进了三斤水的鸟样,说话的时候总是拿个帕子掩着嘴,听到什么都能笑得花枝乱颤,纳尔齐斯说今天天气挺好他笑,说老爷这次找的新情人脸长得像鹦鹉他也笑,说夫人的三舅姥姥的四姑娘死了他还是笑,笑得吟吟哦哦一咏三叹,俩人凑在一起,一个语调清淡一个笑声癫狂,像两个声部的八哥,驴头马嘴的鸭和嫖客,或者相亲时强行捧场的俩男的。   有次继承人看到他的俩老师这么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地聊天,呆滞地旁观了很久,第二天得出结论,他这两位尊师一个脑子进水,一个估计是个聋的——他一直受不了茶艺老师那猫叫|春似的笑声,纳尔齐斯老师能听那么久还心平气和,耳朵肯定有问题。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把这个心得讲给纳尔齐斯,纳尔齐斯听完道:“很有想象力,很好。”   然后温和地摸摸他的头,“既然这么闲,下了课把玫瑰经再抄十遍。”   继承人嗷嗷大哭着去抄经了,并且认为他的老师是恼羞成怒,既然他的老师会恼羞成怒,那么就说明他发现了事实。   发现了什么事实呢?   继承人一边哭一边抄经一边左思右想,不得不说新脑子就是好用,第二天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他妈妈,于是纳尔齐斯再上门的时候,贵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先生,听说您和府上的林小姐情投意合,两位郎才女貌,我看着登对得很,要不要我替二位做个媒?”   纳尔齐斯莫名其妙但还是保持微笑:“请问是哪位林小姐?”   “哎呀,您不要故作掩饰了。”贵夫人用扇子挡着嘴,“就是每周来教茶艺的那位东方美人啊。”   纳尔齐斯花了一秒钟思考贵夫人方才说的“东方美人”和“郎才女貌”,而后心说:难道我长得很像个不男不女的人妖吗。   他试着解释:“我和林小姐并不熟悉。”   贵夫人:“哎呀,您不要害羞嘛。”   纳尔齐斯:“……这其中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贵夫人:“哎呀,您不要害羞嘛。”   纳尔齐斯:“可以把林小姐找来,我们都能保证这不是真的……”   贵夫人:“哎呀,您不要害羞嘛。”   饶是纳尔齐斯这样的人也不禁有点气急,微微抬高了嗓音说:“夫人,这不是真的!”   贵夫人兴奋一拍大腿:“看!他果然害羞了!”   纳尔齐斯:“……”   “林小姐”来了之后听完此事,也不澄清,反而笑得更加癫狂,咧着个大嘴扯着纳尔齐斯的袖子跟他讲:“您可要对我负责呀。”   纳尔齐斯不想看对方那张花红柳绿的大脸,强行把他的头掰到一边。   “林小姐”立刻娇羞道:“郎君为什么要对人家动手动脚。”   纳尔齐斯深呼吸,微笑着把他踹了出去。   “林小姐”弱柳扶风地往前一扑,人没事,头上的发饰掉了三斤。   总之不论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做媒这件事是除了当事人之外所有人的狂欢,是旁观者对当局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特权。根本容不得纳尔齐斯解释澄清,他和那位连真容都没见过的“林小姐”就被强行绑定到了一处。   饶是纳尔齐斯见多识广,去圣堂做祷告的时候也忍不住喃喃道:“神啊,世间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旁边抄经的继承人见怪不怪地说,“有什么奇怪的。”小孩满脸都是墨水,满不在乎地说:“大家不都是这样结婚的吗。”   “是长辈或者家族介绍、只见过几次、新婚夜之前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他扳着指头说,“还有就是除了新郎新娘之外所有人都很开心。”   说完他点点头,看向纳尔齐斯:“这么看来老师你们非常般配呢!可惜就是林老师有点太开心了,要是他也像你一样不开心就完美了。”   纳尔齐斯沉思片刻,摸摸他的头,说:“你还是再抄三遍经吧。”   继承人马上垮了脸,看起来简直要哭了:“为什么?”   “因为能量守恒。”纳尔齐斯语重心长地说,“林小姐那么高兴,总要有人替他不高兴呀。”   “老师你对林老师可真好。”继承人瘪着嘴说,“你们居然不会互相憎恨,这样看起来你们就有点不般配了。”   “而且老师你刚刚说话有点像林老师。”继承人又道,“‘呀’来‘呀’去的。”   纳尔齐斯愣了一下,接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过继承人的话给了纳尔齐斯灵感,他思考了一下,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第二天“林小姐”上门之后照旧如牛皮糖般缠着他,纳尔齐斯这次没把人推开,对方愣了一下,笑道:“我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纳尔齐斯道:“我最近发现了一个道理。”   “林小姐”:“什么道理?”   “在这个城里的上流社会,无论是做媒的人还是看热闹的人,本质上都有一种报复心理。”纳尔齐斯道,“他们就是喜欢制造怨偶,以此获得某种代偿,简单来说就是自己淋过雨所以要把别人的伞也撕了。”   纳尔齐斯想了想,又说:“我不喜欢你,这才是他们非要把我们凑到一起的原因,所以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   “林小姐”听完笑了,翘起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那你想怎么解决呀。”   纳尔齐斯抓住他的手,防止这人动手动脚,“很容易,我们只要表演得很恩爱就行了。”   “你戏挺多。”纳尔齐斯轻描淡写,“演一下。”   “哎呀,早说嘛。”对方哧哧笑了,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保证让别人看了以为我们浓情蜜意三十年。”   虽然有哪里不太对劲,好像这人看上去更爽了。纳尔齐斯心道:算了随便吧,只要回去的时候机动局别人人都谣传我要结婚了就行,弗朗西斯科那混账不得笑死。   某种意义上的一拍即合之后,纳尔齐斯和这位“林小姐”在“神仙眷侣”的路上一路高歌,基本上大宅里天天都能看见这俩人黏在一块儿,纳尔齐斯上课这人在门外头等着,纳尔齐斯吃饭这人带小灶,纳尔齐斯散步这人就柳若扶风地跟在旁边发花痴,纳尔齐斯去厕所这人也要跟着,叉着个腰在外头敲门,“哎呀郎君!挺胸抬头不容易便秘!”   纳尔齐斯摔门出来,这人马上压低声音提醒他:“浓情蜜意,浓情蜜意。”   纳尔齐斯:“……”   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跳,纳尔齐斯算不上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的演技突飞猛进,上次他和弗朗斯西科搭着演母子被教官判了个不及格,说没见过这么僵硬的妈和如此风骚的儿,等这次回去再考一遍,肯定能拿满分然后惊艳所有人。   又过了数日,他俩照例在花园里表演郎情妾意夫唱妇随,“林小姐”突然对他说:“你会不会说广州话?”   纳尔齐斯:“不会,怎么?”   “那我教你粤语吧?”“林小姐”撑着下巴看着他,笑吟吟地说:“学会了会很有趣的哦。”   纳尔齐斯:“说一句听听。”   “林小姐”:“哦喉中以雷。”   “这发音确实挺有意思。”纳尔齐斯笑着看他一眼,“骂我什么呢?”   “人家怎么舍得骂你捏。”“林小姐”嗲声嗲气,“你要是学会了,就可以和人家说悄悄话啦。”   闲着也是闲着,纳尔齐斯干脆学起了粤语,很快他就发现了这门语言的妙处——大宅里就他们两个会说粤语的,这就制造了完美的加密通话,从此两人相处起来顺心了不少,或者说他俩都更精神分裂了,表面上好像是纳尔齐斯在深情款款地讲什么情话,实际上他是在说顶你个肺。   久而久之,纳尔齐斯的方法开始生效。   某天“林小姐”没来,家主老爷很亲切地把纳尔齐斯叫来,跟他说最近辛苦了,家庭教师的工作不容易,今天给他放个假,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纳尔齐斯彬彬有礼地道谢,跟着家主上了车,轿车一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建筑前停下。   纳尔齐斯下车扫了一眼,立刻看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城里最大的红灯区。   家主老爷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把纳尔齐斯带到其中一家,点了酒和陪侍,而后非常慷慨地讲:你跟你未婚妻的感情太好了,男人这样是要吃亏的,人生苦短,还是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纳尔齐斯打量着周边的群魔乱舞,微笑道:“你冚家铲啦。”   家主老爷没听懂,纳尔齐斯笑着解释:“您说的有道理,谢谢您。”   纳尔齐斯出身圣廷,连夏德里安跟他搭档的时候见到下三路的活都会主动揽一下,他温文尔雅地跟着陪侍往房间里走,心说把神甫拉到这种地方你可真是造了大孽了。   等两人走进房间,纳尔齐斯抬手捂住对方的眼睛,贴着对方的耳边,含笑说:“嘘,我们来玩个游戏。”   纳尔齐斯这方面的本事比不过夏德里安,搞定一个陪侍还是游刃有余,陪侍哪见过他这样的,三两下就被耳边的声音迷得七荤八素,纳尔齐斯眼看差不多了,开始问问题。   他问的都是和家主老爷有关的事,从对方来这里的频率以及来这里做什么,最后他得到了一个结论——那个频繁死人的降灵会应该就是在这里的某个特殊房间举办的,降灵会上会用到一种特殊的药,这种药很贵,但有时候吃了会死人。   纳尔齐斯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抬手干脆利落地把陪侍劈晕,然后扔到了床上。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念珠,念了两句玫瑰经赎罪,关上门走了。   回到大宅的时候纳尔齐斯正好赶上女主人待客,小客厅里正在举行茶艺表演,客厅的装潢是时下流行的东方风格,淡绿色的花纹壁纸和美人屏风,还有整套的青花瓷器。   茶艺师拎着茶壶行云流水地斟茶,壶嘴三起三落,茶叶在水中翻转舒展,沁出清淡的香气。   “林小姐”每次来都是盛装打扮,连指甲都涂得山青水绿,纳尔齐斯也不知道他是真留了这么长的指甲还是贴了什么甲片,边缘磨得很圆润,在阳光下闪烁着一层磷光,像青鸟的喙。   看久了,人会出神。   唉,由俭入奢易。刚刚看多了妖魔鬼怪,现在见个有点人样的都觉得眉清目秀。   虽然头顶一斤珠花脸上两斤白面脑子里还有三斤水,起码还是个人。   “林小姐”分完茶,端着自己的那只茶杯走过来,笑吟吟地凑到他的嘴边,明目张胆地说:“家嫂你返嚟,试吓我嘅手势。”   纳尔齐斯也笑,接过茶杯道:“扑街啦你。”   女主人斜眼看着他俩“夫唱妇随”,用扇子挡住脸,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事后纳尔齐斯给机动局写信,汇报任务的进展情况,顺便寄了一封信给夏德里安,让他帮忙打探一下这个“林小姐”的身份,省得这货天天闲着吃杨枝甘露,肯定要发胖。   没多久夏德里安就洋洋洒洒地给他回了信,信纸上还沾着干掉的奶油——这货在信里打包票说林小姐身份没问题,搭档请放心,东方人嘛喜欢唱戏,为人处世是戏精了一些,但这是人家的处世哲学,本质上挺安全,可以打可以骂也可以好好相处,实在闲得无聊把他睡了也行。   纳尔齐斯忽略了最后一个选项,夏德里安在情报方面一向很靠谱,他放了心,现在撺掇他和“林小姐”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的相处也终于趋于平静。   平心而论,乍一看“林小姐”仿佛很像那种脑子里进了三斤水的家伙,不过和这种人相处纳尔齐斯反而挺放松——因为这种抽风患者一般有仇当场就报,比如尖叫着挠花某个揩他油的老爷的脸。   没有憋屈的人往往内心平静,不会没事琢磨着搞事。   某天他们一同在花园里晒太阳,纳尔齐斯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打瞌睡的白饼脸,心里琢磨:自己这个二流神甫当得不怎么地,三天两头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已经堕落得和魔鬼差不多了,想必死后是要下地狱的,难得能在任务里碰到个比他还妖调的,不容易。   如此这般地相处起来,显得他反倒正常许多。   此时他不再是魔鬼,好像也能短暂地做回一个人。   纳尔齐斯找到了线头,接下来处理任务就顺利得多,他找机会请了假,改头换面到红灯区潜伏数日,终于把这件事查了个底儿掉:降灵会果然就是个噱头,家主老爷是在借机卖一种药,据说可以让人和已死之人对话,本质是因为这种药致幻。   而这位家主老爷之所以搞这种买卖,是因为他在积攒资金,试图支持君主复辟,以此恢复旧贵族在帝国的地位。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该抓抓该杀杀,纳尔齐斯从机动局调了人,把红灯区连带旧贵族世家一锅端了,又顺藤摸瓜查出不少嫌疑犯,沉迷工作到连家庭教师这个幌子都忘了辞,最后机动局的同事清点连坐名单,特别犯贱地跟他说:纳尔齐斯,你是这家的家庭教师耶,从怀疑程度上来说你也要蹲大牢的。   纳尔齐斯让他少说废话,正要把人踹走,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这家聘请过一个茶艺师,你们把他抓走没有?   茶艺师?同事翻资料:哦有的,不过我们去抓的时候没找到他人,你知道这家伙藏在哪里吗?   纳尔齐斯不知道这人会藏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他想着挺好,这样就好。   没有结局的故事才是真正的好故事,因为永远都可以未完待续。   数日后纳尔齐斯再次到红灯区做收尾工作,此处所有的店面都已被查封,街道上人烟零落。   他路过一条窄巷,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声。   纳尔齐斯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走进旁边的一座楼,背贴在墙上,从窗户边缘往下窥视。   窄巷里,一个穿着青绸长衣的人坐在椅子上,身后有人为他打着伞,他似乎在喝茶,有一股悠远的清香飘出来。   伞下的人不紧不慢地扣着茶盖,说:“……十三行严禁贩卖阿芙蓉,卖给洋人也不行,你既然入了白家,就要守白家的规矩。我在那洋人家里待了几个月,查过来查过去,想不到居然查到了自家人头上。”   他脚边跪着一个人,被伙计摁在地上,一言不发。   “行了。”伞下的人又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片刻后,跪在地上的人开口:“是我把阿芙蓉提供给复辟党人的,我认,但我从没有在广州卖过这种东西,我只卖给洋人。”   “行。”伞下的人笑了,“若此话属实,你虽然不再是白家人,好歹还是个广州人。”   “按白家的规矩,贩阿芙蓉者杀无赦。”伞下的人放下茶盏,“但我会给你留个全尸,派人送回广州去。”   跪在地上的人身体有些颤抖,最后闭上眼,磕了个头。   青衣人起身,身后打伞的伙计把伞举高,青衣人反手握住伞柄,行云流水地抽出了一把长刀。   银光一闪,人头落地。   “找个手艺好的师傅把头缝回去,送回广州,扔珠江里喂鱼。”青衣人接过伙计递来的帕子,擦拭刀上的血,“再派人继续往下查,务必斩草除根。”   伙计应声退下,青衣人将长刀插回伞柄,接着突然抬头,笑眯眯道:“郎君好不要脸,居然从楼上偷看。”   纳尔齐斯拉开窗户和他对视。   楼下的人卸了桃红柳绿的妆容,青衣持伞,玉树临风。   纳尔齐斯辨认着血腥中的茶香,问:“碧螺春?”   “是。”那人抬头看向他,笑道:“好久不见,当初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事,耽误了。”纳尔齐斯看了看楼下的血,“你好像也挺忙。”   “是挺忙的,咱们有空再聊。”青衣人笑眯眯地招招手,用粤语说:“得闲饮茶!”   纳尔齐斯点点头,同样用粤语回道:“得闲饮茶。”   唉,搞错了。纳尔齐斯看着那玉面修罗般的人,心想:折腾半天,这也是个披着人皮的。   原来我们都是魔鬼。   终归是物以类聚。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得闲饮茶(三)   回到慕德兰后纳尔齐斯先把夏德里安打了一顿,夏德里安一边端着杨枝甘露抱头鼠窜一边据理力争:“我都说了他可以睡!那肯定和我们是一路人啊!老林和雷格特有往来,虽然他不参与机动局的事,但怎么看也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我说他身份没问题有错吗?你冤枉好人!”   纳尔齐斯不理这人满嘴胡扯,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抢了他的杨枝甘露,端着碗去萨赫咖啡馆吃早饭。   他要了咖啡和生熟蛋,正在享受难得的悠闲清晨,桌子对面突然有人坐下,道:“你这个杨枝甘露不正宗。”   对方拎着个鸟笼子,特别不见外地将鸟笼放在桌上,笼子里有一只青鸟,看见纳尔齐斯,立刻叽叽喳喳地说:“心肝呀死鬼呀,得闲饮茶!”   纳尔齐斯觉得这鸟挺有意思,抬手逗弄了一会儿,鸟随主人形,特别谄媚地蹭他的手,片刻后纳尔齐斯问:“你为什么说这个杨枝甘露不正宗?”   “你这是从夏德里安那拿的吧?他是从我那买的,我没让厨子认真做,吃了可能会窜稀。”对面的家伙耸耸肩,“毕竟夏德里安太能折腾了,他躺下大家都能过几天清净日子。”   纳尔齐斯深以为然:“你说得对。”   “我们家的厨子做广州菜很地道,你要想吃,改日来白鹭酒馆。”对方笑道,“杨枝甘露不算最好吃的广州甜水,到时候我请你吃个够。”   “多谢。”纳尔齐斯放下咖啡杯,“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纳尔齐斯,怎么称呼?”   对方清清嗓子,说:“我叫林连雀。”   纳尔齐斯想了想,“远东饭店旁边的东方商店和你是什么关系?”   林连雀神色低调:“我在那边有一点股份。”   纳尔齐斯哦了一声,“原来是大款,怪不得。”   林连雀:“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和弗朗西斯科很熟。”纳尔齐斯道,“他身边的大款就像狗嘴边的肉。”   “我和夏德里安一点也不熟。”林连雀赶紧澄清,“我熟的人是上将。”   纳尔齐斯又哦了一声,“那你就是狼嘴边的肉了。”   林连雀诚恳发问:“请问我还有机会做个人吗?”   “当然。”纳尔齐斯温和道,“我是神甫,神甫眼中万物平等,无论你是肉是人,还是魔鬼,都一样。”   林连雀:“我在你眼里是魔鬼吗?”   纳尔齐斯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在我眼里,我们是一类人。”   “我不这么认为。”林连雀说,“你喝咖啡我喝茶,怎么就算一类人。”   “你可以试试这里的咖啡。”纳尔齐斯道,“萨赫咖啡馆的咖啡很好喝。”   “喝过,不是很喜欢。”林连雀说,“不如这样,你有空来我店里尝尝茶叶吧。”   “当初在邻省尝得够多了。”纳尔齐斯婉拒。   “那个不是好茶,我拿去忽悠人的。”林连雀摆摆手,“下次你来东方商店,我请你喝真正的好茶。”   说完这人拎着鸟笼走了,那青鸟上蹿下跳,走远了还在叽叽喳喳地说:“心肝呀!死鬼呀!得闲饮茶!”   那之后的半年里,他们偶尔会在萨赫咖啡馆碰上,有时一起拼桌聊天,互相推荐咖啡和茶叶,但林连雀从没点过咖啡,正如纳尔齐斯也从未踏入过东方商店。   直到半年后,萨赫咖啡馆的水管爆了,闭店一周。   纳尔齐斯闲极无聊,在选帝侯大街上漫步,看着学生们来来往往,又听了几个路边的即兴演奏,最后不知不觉一抬头,头顶的招牌正是远东精品店。   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他干脆走了进去。   柜台后东方人正在拨算盘,看到他进来,很客气地问:“欢迎光临,客人想买点什么?”   纳尔齐斯看着店里各式各样的东方商品,每个价签上标的都是天文数字,心说:这大款还真有钱。   他问:“林老板在吗?”   伙计一愣,接着忙一拱手,对他说:“原来是东家的客人,您请稍等。”   伙计掀了门帘进去,片刻后出来一个人,正是林连雀,手里还拿着一杆秤,秤上放着茶叶。   他看见纳尔齐斯便笑道:“来得正巧,刚好我这儿到了新茶!”   他带着纳尔齐斯往里走,店铺深处有一间茶室,他把竹帘打起来,给纳尔齐斯拿了一只蒲团,“来,坐。”   和邻省旧贵族专门用来喝下午茶的奢华客厅不同,茶室装潢很素净,白色的蒲团白色的窗纸,只有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写意地勾着一枝梅花。   “这是今年洞庭新产的碧螺春。”林连雀把茶秤放下,对纳尔齐斯说,“十三行多做红茶生意,绿茶卖得少,但我还是最喜欢喝这一种。”   纳尔齐斯打量着秤上卷曲的茶叶,“为什么红茶多绿茶少?”   “因为红茶经过发酵,更容易保存。”林连雀解释,“茶叶在海上容易发霉,绿茶通常很难运过来,运来后价格卖得又太高,所以喝的人少,后来十三行就主要做红茶生意了。”   “像这种明前的碧螺春。”林连雀说着拈起一颗茶叶,教纳尔齐斯辨认上面的细节,“银绿隐翠,上有白毫,是一品茶。这样的茶从洞庭运到广州,一壶茶就能卖一钱银子,再从广州行商手里运出海,一路漂洋过海到西大陆……”   “在朱雀坊。”林连雀笑了一下,“一两上等碧螺抵得上一两黄金。”   升斗珠宝升斗字,一两黄金一两茶。   “明前茶难得,我每年也就留个两三罐,多的是真没有。”林连雀说着开始沏茶,素手翻碧涛,“我们在邻省喝的那种是三等红茶,那种茶在广州茶馆都是浇花用的,也就忽悠外行人。”   他泡茶用的也不是瓷器,而是一只绿泥壶。   煮水、温壶、烫杯、投茶、注水、刮沫、出汤。   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林连雀行云流水地沏好了茶,“我就先不请你闻香了,那个等你真的感兴趣了可以慢慢来。”   他把一杯茶放到纳尔齐斯面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不如实实在在喝一口,喝过就知道是什么滋味。”   纳尔齐斯看着眼前的茶杯,问:“有多好喝?”   “一口赛过活神仙。”林连雀说,接着他又道:“这样吧,你就喝一口。”   他竖起一根食指,“一口之后,你要是觉得不好喝,我就不勉强你了。”   纳尔齐斯闻言不再说什么,端起杯子,浅尝了一口。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淡淡道:“好茶。”   话音未落,林连雀立刻便笑了。   他非常黄鼠狼给鸡拜年地说:“以后你常来,我沏茶给你喝。”   从那以后,萨赫咖啡馆少了一名常客,东方商店则多了一个白吃白喝的。   会被口腹之欲引诱。纳尔齐斯每次踏入店里时都会想:我果然堕落得和魔鬼差不多了。   但是茶确实好喝。纳尔齐斯想着又叹了口气。我还真是堕落得自得其乐。   他们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相处了一两年,连林记最机灵的伙计都看不懂他俩的关系,有人觉得纳尔齐斯是东家的好友,有人却觉着这人怎么看都是他们未来的二当家,还有人悄摸着评论——这不叫交友也不叫私相授受,应该叫轧姘头。   直到两年后,纳尔齐斯去执行一个高危任务,生死关头不得不暴露身份,最后他勉强活了下来,身负重伤,躺在一个破烂旅馆里等死。   他的身份暴露,回慕德兰有什么下场很难说,更不可能回圣廷。   好渴。估计是缺血造成的干渴。失去意识之前他开始走神:如果能在死前喝一壶碧螺春就好了。   接着他又想:唉,我怎么这种时候了还在想这些口腹之欲,看来我是真的要下地狱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回忆自己这辈子杀过多少人——事实证明,神是真的很喜欢戏剧性。明明他一开始只是想在圣廷混身份,最终却成了碟中不知道多少个谍的走狗,神甫兼职杀人犯,某种意义上还是带编制的那种。   想来他这一辈子,给神当奴仆,给圣廷当奴仆,给机动局当奴仆,走到这一步真是相当的不雅观。   那林连雀呢?纳尔齐斯又想。林连雀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这个魔鬼可比我地道多了,背后还纹个契约书,这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唉,也行吧,我们要是都下地狱了还能当个搭子,等赎罪结束,下辈子再好好做人。   说话东方的地狱和西方的地狱是一码事吗,两边串门是不是还要办签证。   ……好疼啊。   ……伤口真的很疼。   ……做人怎么能这么疼。   唉,干脆不要赎罪了,做人真难,就这么在地狱里一起鬼混到世界毁灭也挺好。   ……   他昏昏沉沉地想了许久,最终失去了意识。   最终醒过来的时候,纳尔齐斯第一眼看到的是夏德里安的红发。   神啊。纳尔齐斯心想。我果然下地狱了吗,我好歹也算是您的仆人,居然罪大恶极到要和这货蹲同一间牢房吗。   “呦,醒了?”夏德里安嗑着瓜子看着他,“我就说你没了我不行吧,咱们才几年没搭档,你这就翻车翻到阴沟里了。”   纳尔齐斯闭上眼,看起来相当地不想理他。   “唉,知道你嫉妒我的美貌,不想看就不看吧,人确实很难直视太阳。”夏德里安非常熟练地给自己找了台阶,“虽然我也很想和你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下,但是我赶时间,”   他说着看了看表,“我马上要去莱赫,下一班火车在四十分钟之后,所以咱们长话短说。”   纳尔齐斯睁开眼,示意他有屁快放。   “你现在是在军部的地下医院。”夏德里安道,“得到你失踪的消息之后机动局派人去找,没找到,最后还是出动本大爷,一找一个准,我说你挣得也不少了怎么还是住那种破旅馆,我再去晚点你怕是要被老鼠啃,那林老板看了不得心疼死——”   “欸,你是不是特想打我?”夏德里安看了看纳尔齐斯的眼神,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拖鞋,“来啊,来打我啊~”   纳尔齐斯:“……”   他看起来非常安详地闭上眼,心想:神啊,您要惩罚我就让我下地狱,为什么让我在这货面前醒过来。   夏德里安自己非常上头地演了一通,接着又说:“总而言之,机动局出动我来找你,找不到也就罢了,一旦找到,你身份的事不太可能轻易揭过。”   “我也没别的办法了,伙计。”夏德里安坐在地上,靠着纳尔齐斯的枕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况真是惨不忍睹,除了军部医院没地方治得好你,要是把你送回圣廷,估计你尸体都臭了。”   纳尔齐斯想了想,问:“处理结果下来了?”   “嗯哼,强制退役。”夏德里安道,“从此以后你可以拿养老金了,羡慕死个人啊伙计。”   “挺好。”纳尔齐斯道,“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军部大楼了?”   “那不至于。”夏德里安扭头看着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你被软禁在帝大了,等雷格特之后混得好点,你大概可以在慕德兰市区内自由活动。”   纳尔齐斯很意外:“这么宽容?”   “是啊是啊,我去了一趟亚历山大城,圣廷那边多少也帮了点忙。”夏德里安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他,“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纳尔齐斯:“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金子。”夏德里安道,“老林往军部送了好大一笔钱。”   纳尔齐斯:“……多少钱?”   “据说够一个人在慕德兰喝几十年份的碧螺春了。”夏德里安啧啧有声,“你数学好,算算这是多少钱?”   纳尔齐斯想起当初林连雀说过的一两茶叶一两金,大概心算了一下,再次安详地闭上眼:神啊,还是让我下地狱吧。   纳尔齐斯出院之后享受了一趟押送待遇,他的软禁地点在帝大,军部要直接派车把他关进去,但是纳尔齐斯试着争取了一下特殊待遇,他在受审时提了一个要求:路过新圣堂的时候,他想再进去做一次祈祷。   考虑到他的圣廷身份,上边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   押送车开到新圣堂,纳尔齐斯下来,走进空空荡荡的大厅。   大厅事先被清空,步道尽头是黄金制成的神像,玫瑰花窗反射出彩色的光。   纳尔齐斯的伤还没完全养好,看东西看不太清,直到走到神像下边,他才发现那里还站了个人。   是林连雀。   对方看着他,笑了笑:“来啦。”   纳尔齐斯也笑,“嗯,来了。”   他们肩并肩在长椅上坐下,一同抬头看着神像。   林连雀道:“在广州,人们也会用黄金为菩萨塑像,被称为金身。”   “菩萨?”纳尔齐斯道,“是你纹在背后的东西么?”   “不是。”林连雀笑了,“我纹在背后的东西是被菩萨镇压的那种。”   “那和我差不多。”纳尔齐斯道,“我现在大概也是被神镇压的那种东西。”   林连雀转头看着他,“你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魔鬼?”   纳尔齐斯:“彼此彼此。”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魔鬼,我只不过是借用了一点非人之物的力量,这恰恰是只有人才能办到的事。”林连雀话音一转,“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物以类聚的话,也挺好。”   “嗯,物以类聚。”纳尔齐斯道,“你以后可以来帝大找我喝茶。”   “那自然是要去的。”林连雀顿了顿,又看向他,“有些话我想还是现在就说比较好——我听夏德里安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纳尔齐斯:“感想如何?”   “其实吧,没什么感想。”林连雀道,“非要说的话,你前半辈子可没我活得精彩。”   纳尔齐斯:“比不上您啊林掌柜的。”   林连雀笑了,又说:“还有就是,你应该知道我在军部花了点钱,这件事,你不要有负担……我不是在雇佣你或者别的什么。”   “我知道。”纳尔齐斯听得笑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放心好了,我和弗朗西斯科在这种事上都黑心烂肺得很,你不用幻想我会对此有什么心理负担,咱俩谈不上雇佣制。”   林连雀听完嘤嘤道:“……真伤人的心啊郎君。”   “那没办法。”纳尔齐斯笑着说,“你给的实在太多了,圣廷雇佣人可不是这种雇佣法,给那么多钱还不扣税,委实是生不出半点给人打工的心情。”   “不用有打工的心情。”林连雀说,“有养老的心情就行。”   “……养老啊。”纳尔齐斯看了头顶的神像片刻,说:“听起来感觉会很无聊。”   真奇怪,明明之前在圣廷的时候他的人生追求就是混到高位然后拿钱享受人生,谁曾想如今梦想成真,感受却是意料之外的五味杂陈。   林连雀突然道:“欸,我有个想法。”   纳尔齐斯:“说来听听。”   林连雀:“别当魔鬼了,试着当个人怎么样?”   纳尔齐斯:“这我说了可不算,魔鬼变成人赎罪很难的。”   林连雀:“那就赎呗,教书育人修身养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赎一点是一点——你赎个零头,剩下的我给你补了。”   纳尔齐斯感到好笑又荒诞,“你怎么补?”   “掏钱啊。”林连雀说,“我去你们圣廷问了,这事儿和广州捐庙差不多,我给你们的神造几个金身,据说祂老人家就会原谅你了。”   纳尔齐斯沉默了一下,心说这办法好像真的可以。   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行豪商吗,这帮人真的可以用黄金解决一切。   连神也行。   “郎君呀。”林连雀又在那里嘤嘤嘤,“您倒是说行不行呀。”   纳尔齐斯慢慢开口:“我要是赎了罪,那我们可就算不上物以类聚了。”   “那就更好了。”林连雀道,“你是人,我是魔鬼。”   他看着他,笑了起来。   “如此你就可以被我这个魔鬼诱惑。”   神注视着他们,从玫瑰花窗中投入一缕阳光。   纳尔齐斯道:“好。”   林连雀还在那:“郎君呀求求你啦就从了人家吧——我操?你刚刚说啥?你答应了?”   纳尔齐斯掏出念珠,在手腕上缠了缠,又串在林连雀的手上。   “下次来帝大的时候记得带好茶。”他安然地说,“雀生。”   “冇问题。”林连雀笑道,“得闲饮茶。”   作者有话说:   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郑清之 第61章 得闲饮茶(四)   从此以后,机动局少了一名顶级特工,帝大多了一位温文尔雅的驻校医师。   此人偶尔代课,偶尔翘班,校内流传着关于他的许多传闻,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校医室内满满一柜子的顶级好茶。   纳尔齐斯不能离开帝大的那段时间里,林连雀经常往校医室跑,带着各色茶叶和广式点心,后来有一天纳尔齐斯说:“不要带碧螺春了,每次看见它感觉都是在提醒我欠你很多钱。”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林连雀闻言顿时嘤嘤嘤,“那个不叫欠钱,那个叫老婆本。”   “我就是在跟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纳尔齐斯好笑地看着他,“我不喜欢,拿走,懂?”   林连雀明白过来,不再散德行,端正坐好,“好的媳妇儿,下次你想喝什么?”   “过几天弗朗斯西科要来。”纳尔齐斯道,“拿点喝了能让人腹泻的。”   林连雀听完便摩拳擦掌地去了,第二天派人送来一盒茶,盒子很高级,等夏德里安过来的当天,这人特不见外地开了纳尔齐斯的茶叶柜,非常精准地挑走了林连雀送来的那一盒,因为它看起来最高档——不得不说十三行拿捏洋鬼子拿捏得就是精准,知道这帮不识货的都是先敬包装后敬茶。   夏德里安相当自来熟地拎起水壶沏茶,沏完之后吹了吹水雾,以一种非常大爷的神态说:“我带了个好消息给你。”   “什么好消息?”纳尔齐斯问,“你要来跟我当养老搭子了?”   “你想得美——雷格特最近混得不错,她估计要升官了。”夏德里安挤眉弄眼,“等她升上去,我去帮你跑个手续,你以后就能在慕德兰市内随意走动了。”   纳尔齐斯:“……挺好,什么时候办?”   “就这一周以内吧。”夏德里安说,“我得在这周给你搞完,下周我还得去查那个什么外交失窃案。”   纳尔齐斯以一种非常流畅且自然的姿态捏走了夏德里安的茶杯。   夏德里安立刻不干了,起身就要去抢,“欸你怎么这样!肉包子打狗还带撤回的!”   纳尔齐斯闭着眼把一整杯茶水一饮而尽,接着连壶都端走,温和又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好茶,不给你喝。”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纳尔齐斯非常顺利地获得了在慕德兰市内自由活动的权利,但他没办法马上实践——那茶叶的杀伤力实在太大,纳尔齐斯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间谢绝见任何人,包括林连雀。   三天后,纳尔齐斯出门查看邮箱,发现里面多了两封信。一封是远东饭店送来的,里面是两把套房钥匙,后边的信函彬彬有礼地写着,您的长租房间已经准备妥当,欢迎尊贵的贵宾来本店入住。   信函上备注了租约时间,林连雀这个暴发户一口气租了十年。   另一封是一个新生提交的心理咨询预约,预约时间就在今早。   纳尔齐斯把远东饭店的钥匙收好,换上白大褂,泡了一壶新茶。   半个小时之后,医务室的门被敲响。   “请进。”纳尔齐斯温和地说。   金发青年推开门,沉静而彬彬有礼地看着他,道:“您好,我是艾西礼。”   啊。纳尔齐斯心想。原来是他。   “早上好,你很准时。”纳尔齐斯微笑着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友善地问:“我能叫你弗拉基米尔吗?”   这是三零年的慕德兰,选帝侯大街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灿烂的一个夏天,帝大里的皇后玫瑰粲然怒放,故事逐渐丰满,旧的章节正在落幕,新的章节刚刚开篇。   纳尔齐斯开始在远东饭店长住,他对林连雀背后的文身很感兴趣,林连雀跟他解释过这个文身的由来:在广州有一种特殊的办法,叫做祀身——按照西大陆的说法大概就是某种魔法,通过这种魔法,能够和非人之物订立契约,以此在关键时刻借用非人的力量。   纳尔齐斯听完点点头,“果然是个魔鬼。”   林连雀抗议:“我在老家可是被叫做大仙儿!”   纳尔齐斯:“什么是‘大仙儿’?”   林连雀想了想,“就是某种妖怪,似人非人。”   纳尔齐斯:“似人非人——那不还是魔鬼?”   林连雀:“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关于魔鬼的话题在他们之间持续了很久,纳尔齐斯从一开始的若有所思,到逐渐习以为常,有时他无意间碰到林连雀的后背,总能感到一种很温暖的触觉,仿佛有个张牙舞爪的东西正在毛茸茸地拱他的手。   然后在那个十二月的慕德兰,萨赫咖啡馆窗边,林连雀说:“我就是那个魔鬼。”   而他无比自然地对林连雀说出了那句:“你也是神的验证。”   说完这句话,纳尔齐斯自己也有一些恍然。   在圣廷的教谕中,魔鬼是可以被驯化的,用金子可以将其讨好,用牢笼可以将其囚禁,除此之外也有别的办法。   他看着林连雀安然闲适的侧脸,在心里想:我是驯化了魔鬼吗?   但除此之外他也有一些疑惑:因为驯化魔鬼,很大程度上是神的权能。   三四年的新年,背井离乡数年之后,纳尔齐斯终于再度回到了亚历山大城。这里有新圣宫,也有朱雀坊,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处是他们二人共有的故土。   然后在那个火树银花的夜里,他看到了此生最绚烂的星空。   再后来,莱赫战争爆发。   纳尔齐斯听说了伯德赛面临的危局,他提醒了林连雀,林连雀原本似乎是要亲自去一趟前线,但对方经过一番思考,最终没有采取行动。   直到伯德赛屠杀的消息传来,林连雀高烧数日,昏迷中这人经常讲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很多都是广州话,等醒来之后,他看见床边的纳尔齐斯,说的第一句话是:“……魔鬼这次遭报应了。”   “没关系。”纳尔齐斯摸摸他的头,“我去圣堂替你赎罪。”   “怎么赎罪。”林连雀哑着嗓子苦笑,“宝塔镇河妖吗。”   “神是谅解。”纳尔齐斯纠正他,“不是惩罚。”   纳尔齐斯想到林连雀可能会问他一些事,比如他为什么要在多方之间游走,比如上将和圣廷的秘密合作,甚至是那个宏大离奇的朱庇特计划。   但林连雀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林连雀好像轻而易举地懂得了他。   正如纳尔齐斯完全理解林连雀为什么要前往白金汉。   他们没有正式告别,林连雀是在一个大清早出的门,自然得仿佛要出去买早饭,唯一的破绽是对方说了句不怎么贴切的告别话。   “走了啊郎君。”林连雀对他说:“得闲饮茶。”   纳尔齐斯斟酌了一下东方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说话,或许应该接一句早去早回或者一路顺风,但最后他也只是笑着朝对方摆摆手,应道:“得闲饮茶。”   得闲饮茶,再叙桑麻。   后来纳尔齐斯思考过,他之所以没有说早去早回,是因为他从未考虑过林连雀会回不来这种可能性。   那可是魔鬼,魔鬼都是不死的存在。   直到白鹭酒馆中,少年递给他一封信。   纳尔齐斯看着信,心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几乎没在意少年说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想:原来魔鬼也会死去吗。   不,不该如此。   魔鬼是不会死的。   只有人才会具备有限之生命,只有人才会命丧他乡。   这么说,难道林连雀不是魔鬼,而是人?   那我是什么?   是我害死了林连雀吗?   难道……我才是那个魔鬼吗?   原来是这样吗。纳尔齐斯在心中道。原来我才是那个魔鬼啊。   他原本并不打算拆那封信。   直到和夏德里安在食堂后厨打过一架,听了太多的惊奇故事和大胆狂想,纳尔齐斯忽然觉得,没有关系了。   比起那些数十年甚至以百年记的东西来说,他的经历也不过是一段稍有离奇的情节而已。   事已至此,不妨看一看结局。   【一封被拆开的信】   纳尔齐斯:   郎君——老婆——媳妇儿——   是我!   好像很少正式叫你的名字,这次亲笔写下来,感觉很新奇。   我在海上写这封信,明天就要到白金汉了,估计上岸之后会有很多麻烦事需要解决,很难再找空闲,所以我想有一些话,还是现在就写下来吧。   背后那个家伙很不安分,我想它大概是想你了。   我跟你提过“祀身”,你说这是一种魔法,我觉得挺贴切,但是有一些细节我没有跟你讲,因为其中的原理我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到广州来,可以去找姓诸葛的问一问,如果是你的话,他应该忽悠不了。   不过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祀身”除了需要祭祀者本人,也会借助一些外力。这种外力的借助很玄妙,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就是需要一个除我之外的人,强烈地坚信我背上这家伙的存在(这大概是一种念力的输送,和人们越信菩萨菩萨越灵验是一个道理)。   我们当初在邻省的那个旧贵族家里见面的时候,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非常奇异的感觉。而那天是你第一次出现在大宅。   我找夏德里安打听了你的身份(你看完别去打他了,说实在的他这几年也怪可怜的),他告诉我你来自圣廷,神学造诣很高,于是我又在朱雀坊找人打听了你少年时候的事,了不得啊媳妇儿,从我得知的消息来看,你当年在圣廷简直就是个天才。   我眼光真好,不愧是我。   那之后我有了一个很有趣的设想,或许是神学上的造诣,让你对非人之物的感知更为强烈——你是相信它的存在的,所以在见到你之后,我背上的那个家伙就感知到了你的念力,因此产生了某种共鸣。   但是随着相处时间越来越长,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想法。   我可能想错了,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做了个实验,我去圣廷找了几个据说神学造诣非常牛逼的人,分别和这几个人喝了一次茶,其中一位女士似乎看出来我和普通人有所不同,我们聊了一些关于非人之物(你们称为魔鬼)的话题,很有趣,圣廷神学院也确实能够培养出一些非凡之人。   但是不一样。   和那位女士的交谈过程中,我和我背上的家伙所感知到的共鸣,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就有点吓人了。   我想办法给广州写了封信,不过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很难说,所以这事主要还是得靠我自己。我找各种机会和你相处(我承认我那个时候是有点癫,那时我因为心神震荡受祀身的影响比较严重,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求偶形态……咳),最后我确定了一件事。   这件事是这样的——我见到你后所感知到的共鸣,是由我本人生发的,因此波及到了我背后的家伙。   这和我在与那位圣廷的女士交谈时获得的感受刚好相反——我和她聊天时,是我背上的家伙首先感知到了什么,然后影响到了我。   一个生发于我,一个生发于它。   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到我在说什么了。   这样一来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   我所感知到的共鸣,能够同样有幸地,生发于你吗?   我花了几年时间验证这个问题。   最后在新圣堂那天,我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你叫我“雀生”的那一刻,我感到背后这家伙从未有过地躁动起来。   我能感觉到这种躁动的由来——那毫无疑问地生发于你。   生发于你的是什么?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其实不必想,因为这实在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那天我收到了诸葛家的回信(这厮绝对是掐着时间寄的信,这厮绝对是故意的),信很薄,上面只有八个字:   一见钟情,两厢情愿。   那一刻我不再怀疑,一切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祀身”讲究一些命理玄学,我这样的人总是很难逃过命中注定。   不过也没有必要逃,说实话,我还挺乐在其中。   我不会说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就如何如何,我曾经决心接受祀身,从此无论它予我祸福,都是我理应承担之事。我甚至有点感谢它,正是因为它的存在,让我成为一个你眼中的“魔鬼”,如果我没有这一层身份,你或许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对我抱有兴趣。   但是也不一定,写到这里我突然想,我们刚开始认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也不知道我背上这家伙的存在,但我们的关系还是突飞猛进了(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我泡茶的手艺,嘿嘿)。   在广州,人们并不觉得“祀身”是某种沉重的不可言说之物,在圣廷的解释中好像人和非人之物签订契约就会改写命运,从此不可挽回地坠入深渊,但广州的说法里不是这样的,“祀身”只是某种存在,一种完全可以相安无事的外物。无论一个人接受祀身后命运走向何方,本质上都是个人的选择,即使没有祀身,这个人也会走上相同的道路。   人的命运远比我们想象的强健,区区祀身并不能影响它(写到这里我感觉背有点痛,那家伙应该是恼羞成怒了),能够影响个人命运的,只有这个人自己。   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因此,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灵。   我跟你讲过广州的“万物有灵”论,我还是很可惜没能亲自带你去看一看广州,那是当之无愧的万城之城,城中有未入城之人完全无法想象的瑰丽存在,如果你曾在那样的城市里行走,你就会发现从琼楼玉宇到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神迹,到处都是神灵。   神和人一样处处存在。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冒犯你,毕竟圣廷确实有一套非常完整的一神论体系,大概没办法接受厕所这样的地方也会有神存在(广州真的有,叫厕神)。但是说真的,如果世间真的只有一个神,祂岂不是太无聊了,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孤身一人的神真的可以创造出如此繁华的尘世吗。   话题好像又进入了我们进行过千百次的那种讨论,我投降,逻辑上我辩不过你,基本上这种讨论的最后我们都会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那就是抱有此种想法的我,果然是个魔鬼。   好吧,我是个魔鬼。   但其实我们老家管我这种东西叫大仙儿。   不过你想叫魔鬼就叫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像我叫你媳妇儿也好郎君也罢,你从来不纠正,你说这些都只是称呼,我又何必斤斤计较,魔鬼也好大仙儿也罢,都只是称呼罢了。   那么,接下来我这个魔鬼要发表一通宣言了。   纳尔齐斯。   你曾经说过,靠近魔鬼,就是验证神。   但是于我而言,对我这个魔鬼而言,我所验证的,从不是什么神的存在。   而是你的存在。   我对我之后的结局已经有了预感,如果你真的收到这封信,不必伤怀于我的死。   因为你还活着。   纳尔齐斯还活着,就是林连雀仍将久存于世的验证。   你应该能够理解,我聪慧的爱人。   如果说与我这个魔鬼相伴相生的“神”真的存在。   那么那个神灵。   只能是你。   正如我曾说过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灵,而在我们的关系中,早已不分彼此。   即使你一定要将自己置于更谦卑的位置,但至少于我而言。   于我这个“魔鬼”而言。   纳尔齐斯便是林连雀的神灵。   神还活着,那么魔鬼也必将不会远走。   以后如果有机会,请带我这个他乡之鬼再看一看广州。   林连雀   四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于海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停更一天,后天有万字更新。   谢谢大家。 第62章 故事、故事与故事   44年8月17日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神圣帝国和白金汉国已经打了四个月了,打得乌烟瘴气。   我跟着我爹搬到了卡尔帕诺山区,在此处跟着大部队安营扎寨。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爹调到了陆军部,本来他的秘书也要跟着换,但我爹问我想不想跟他走——这有什么好说的,父子一生一起走啊。   陆军部的氛围和我原来那个部门真是相当不一样,这里全是主战派,白金汉那边刚一开打,陆军部马上就开始陈兵边境,名义上说是“必要的防御措施”,但我看这里每个家伙对打仗都显得迫不及待。   不是哥们儿,战争是什么好东西吗,要我说还是叶尼涅的文化氛围太薄弱,又冷得要死,才会养出这么一群彪悍的好战分子,你看看人家慕德兰,人家那艺术氛围——   好吧,写到这儿我才发现艺术氛围好的正是这次战争的发起者,我收回前言。   卡尔帕诺山区是边境,这里西北边是白金汉,西南边是神圣帝国,再往南走点甚至能衔接到查理曼那边,总之是个毫无疑问的敏感地带。   神圣帝国和白金汉打得正热闹,我和我爹两个月前就进山了,跟着大部队往太阳底下一坐,非常适合隔岸观火。   我特有先见之明地带了野餐篮子和酒精炉,每天下午桌布一铺,点心一摆,再看两本从我弟那顺来的爱情小说,啧啧啧,远离官场斗争的生活真不错。   我爹第一次看见我这架势的时候脸色微妙了很久,我知道他是想教训我铺张浪费军容不整,但是我送了一块小蛋糕贿赂他,他吃完之后建议我想晒太阳最好找个人少的地方,我问是因为这么闲散招人恨吗,他说蛋糕挺好吃的,大庭广众之下容易被抢。   世上还是我爹好啊。   可惜最终没等我的野餐篮子被抢,我们这儿也开始打了,悠闲吃喝晒太阳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老子现在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裤|裆里都巴不得塞两把枪,昨天我还差点被流弹崩了,再这么说不定下去我也能混个军功章。   唉,我不想要军功章,我想晒太阳。   至于我们这儿为什么也开始打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之前莱赫战争的时候,神圣帝国就和查理曼帝国私相授受,啊不,签订了合作条约,然后它们就这么搞到了一处,现在神圣帝国和白金汉在打仗,估计查理曼也是想趁火打劫地参与一下(毕竟莱赫的时候它们好像就捞了不少油水),所以查理曼也派出了军队,打算从东部入侵白金汉。   从查理曼和白金汉的接壤情况来看,如果他们想要实现入侵,翻越卡尔帕诺山区是最快的办法,翻过山之后就是白金汉东部,这一带全部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白金汉的大部队现在被神圣帝国牵制在西部,查理曼这波如果操作得好,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个神兵天降。   但是查理曼这个憨批!鬼知道他们的指挥官怎么领的路——你猜怎么着?他们在卡尔帕诺山区迷路了!迷路了!   大哥!这可是国家级别的项目!你这个带队的居然能迷路?生化危机爆发了僵尸打开你的头盖骨都要哭着跑路——因为你没有脑子!倒是旁边的屎壳郎眼前一亮——因为你脑子里全是翔!   我服了,反正他们就这么上演了一出《迷失卡尔帕诺》,最后直接撞到了晒了数个月太阳的我军阵营门口。   一个天天盼着打仗的和一个走路都能走丢的,两方打起来,你说这不纯纯送菜吗。   但有句话叫做人菜瘾大,这话说的就是查理曼,这孙子估计有点受虐倾向,被我方打得屁股开花还百折不挠,甚至越挨打越上头,一开始双方只是互有摩擦,很快他爷爷的就变成了钻木取火,至于现在,哈哈,现在是火势熏天。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火势熏天——我写这篇日记的时候两边还在大炮对轰(你们他爷爷的是在大炮传情吗?!)山区有好多植被,天天烧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大哥们,还有谁记得我们一开始只是隔岸观火过来晒太阳的?还有谁记得你们一开始是要去打劫白金汉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啊!怎么你们就突然开始互扯头花了啊!这哪哪也不挨着啊!   唉,反正叶尼涅和查理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交战状态,我爹估计对此也很无语,那天他沉默很久之后说了一句话——现在西大陆再次陷入了全面战争状态。   我本来想说这不是只有四国在打吗,还剩一个呢,然后突然想起来,莱赫早就不在了。   唉,莱赫啊莱赫。   我的野餐篮子死于一场轰炸,说实话,我有点怀念它。   “我真是有点怀念莱赫了。”军部里,黑尔佳冷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会议桌上摊着一张卡尔帕诺山区的地图,地图上摆放着各种军队模型,一方是查理曼,一方是叶尼涅。   “在莱赫的时候查理曼虽然要分一杯羹,至少知道安分守己,不会蠢得自己跑上去送人头。”她说着点了点地图上的战场形势,“再这么打下去,不出十天,叶尼涅就能直接打到查理曼境内,到时候这帮查理曼人就会像被人抢走了玩具的小男孩一样发出尖叫。”   “他们已经发出尖叫了,黑尔佳上校。”有人感到十分好笑,“查理曼的求援信已经送来了,否则我们也用不着大晚上的过来开会。”   说到这里,又有人道:“上将呢?上将怎么没来?”   “今天城堡剧院有新的神话剧要开演,上将去观看首演了。”黑尔佳挥了挥手,“目前我军的重心在白金汉方面,至于查理曼要怎么处理,上将的意思是让我们看着办,今夜拟个方案给她过目。”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放松下来,很多人都把踹在兜里的烟盒放在了桌子上,众人纷纷开口:   “那要怎么处理?放着不管行吗?大部队差不多都押在白金汉了,分身乏术啊。”   “好歹是书面上的合作关系,至少走个过场。”   “叶尼涅不是神谕信仰国,圣廷肯定会支持查理曼,考虑到圣廷的立场,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事到如今圣廷怎么想真的还重要吗?”   “毕竟我们现在和白金汉打仗,两边都是新谕信仰国,圣廷已经颇有微词了,查理曼这边多少还是要意思一下。”   “帝国与查理曼之间的国境线很长,万一叶尼涅打进查理曼,帝国国土也会受牵连……”   “总之要应付一下查理曼那边,但是帝国目前的资源有限。”有人总结道,说着看向黑尔佳,“上校,您有什么看法?”   以黑尔佳的性格,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她亲自去一趟卡尔帕诺山区跟叶尼涅干一架,但她下周就要赶赴白金汉前线,实在是分身乏术。   黑尔佳突然笑了起来,眼神中有一种乌光闪烁,“帝国最近不是刚刚训练出了一批新兵吗?”   “新兵?”有人奇怪,“是帕特雷西亚少校带队的那一□□支队伍不是在白金汉吗?”   “我可不会抢我们少校的风头。”黑尔佳道,“诸位忘了么?帝国刚刚出炉了一支新兵,成色好得很。”   有人想起来了,“您说的是——新一批的新型部队?”   “没错!”黑尔佳冷笑着说,“白金汉那边已经有足够的兵力了,新人们闲得发慌,训练场的清洁工们每天都在抱怨要擦拭太多的血,卡尔帕诺山区是个度假的好地方,想必山里的野兽都已被炮火炸死,正是适合观光的时候。”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一锤定音道:“那就这么办吧。”   44年9月10日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最近的日子真是一团乱麻。   闲话少叙,我写这篇日记的根本目的也是为了捋一捋自己的思路,太乱了——最近的局势真是太乱了。   真应了我爹的那句话,现在西大陆所有国家都陷入了战争。   这是一场巨大的混战。   原本是神圣帝国和白金汉打仗,叶尼涅和查理曼局部摩擦,但是查理曼这个不要脸的回家告状,把神圣帝国也扯进了卡尔帕诺山区。   神圣帝国和查理曼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从莱赫战争就能看出来了,这个坐拥艺术之城慕德兰的帝国本质上完全是个铁血国家,感觉前些年很多人都被她营造出来的艺术氛围蒙蔽了双眼。   唉,现在想想也真是,经济基础不强大到一定程度怎么可能搞出来这么非凡的上层建筑,神圣帝国的经济基础无疑和钢铁一样强悍,她信奉美,真正的美必然与力量结合。   总之神圣帝国派了一支部队进入卡尔帕诺山区,他们的指挥官和查理曼那种蠢货完全不在一个境界,叶尼涅和查理曼的战线拉得太长了,我们之前打得猛,战线一路从卡尔帕诺山区拉到了查理曼境内,神圣帝国的人一来,直接像一把尖刀似的把我们的战线从中截断,然后一路向北碾过去,我们的人招架不住,一退再退。   八月末的时候我爹回首都述职,我也跟着回去了,等我们爷俩再赶回前线,我们的人差不多已经被神圣帝国打回叶尼涅境内了。   真是落花流水啊朋友们,这才几天,不到半个月吧,战局直接掉了个个儿。   我原本以为叶尼涅人就是西大陆最彪悍的民族了,想不到山外有山,神圣帝国的军人是真的强,强得简直已经不像人类了。   陆军部连夜开大会讨论对策,说什么的都有,最离谱的是有人说神圣帝国是新谕信仰国,他们有什么神之力可以庇护——不是哥们儿,打仗呢,你当写小说啊,这种三流情节在小说里都已经过时了好吗。   我感觉我爹好像知道点什么,但他没有说。   我爹现在在陆军部也算有发言权的人了,但他提了个很奇怪的主张——让整个部队化整为零,不要和神圣帝国硬碰硬。   说实话我爹这个建议说出来的时候我都为他捏了把汗,现在虽然我方形势不太好,但毕竟已经退到了国境线上,现在完全是退无可退的状态,这个时候再不强硬,难道等着神圣帝国的人打进来吗。   虽然会上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驳我爹的面子,但很显然,我爹这个主张完全被无视了。   最后陆军部制定的作战计划非常强硬。   ——计划不能说无效,毕竟确实守住了国境线,但是现在我方几乎是在拿人命往里填,相较于神圣帝国,我方的境况确实不容乐观。   不过还是有别的希望的,毕竟神圣帝国是在东西双线作战,再加上查理曼这个脑子灌水的猪队友,迟早要出问题。   但这个“迟早”是多久,谁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我爹最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东西,我今天听见他吩咐亲兵队,最好想办法活捉一个神圣帝国的俘虏。   他睡得越来越少了,虽然他之前睡得也很少……我最近甚至在琢磨,我爹是不是有点害怕睡觉。   他应该不怕做噩梦,我觉得他可能是害怕做好梦。   我一直没有和他提过我娘的事,他们在枫丹公馆跳的那支舞说明了很多东西……我甚至有点理解他。   说实在的,我爹被隔离审查的时候我差点都要以为他出不来了,但他居然出来了,还洗掉了嫌疑,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深切地怀疑过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场意|淫……本来也是,像我爹这样的性格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有心上人。   但是……谁知道呢。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爹帐篷里的灯还亮着。   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   “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呢。”帕特雷西亚看着头顶的神像,笑了笑。   她现在身处一间圣堂,这座圣堂建于沃克沃斯,是古建筑,旅游业兴盛的时候,此处是非常有名的观光景点。   帕特雷西亚原本是前线指挥官,麾下的大部队已经深入白金汉腹地,她现在之所以在沃克沃斯,是因为一封信。   信是沃克沃斯的驻军将领寄来的,言辞间多有愧疚——因为她不慎搞丢了帕特雷西亚的女儿明斯特。   帕特雷西亚没有丈夫,又是孤儿出身,身边没有可以帮忙照看孩子的亲属,她的朋友都是军部的人,大家差不多都是像带枪那样把孩子随身带着,出身她们这样的行伍家庭,早点接触战场没什么不好,真正的知识在学校里是学不来的。   帕特雷西亚负责推进大前线,周身环境过于不安定,因此她就把女儿明斯特留在了沃克沃斯,交给同事代为照看。   同事寄来的信里详细写明了前因后果:她已经查到了线索,这个孩子是被沃克沃斯当地的一家权贵拐走了,这家权贵和白金汉上层有些关系,借来了几名特工,想办法骗过帝国驻军,拐走了明斯特。   她不能确定对方拐走明斯特是何用意,派去交涉的人带回口信说,对方只有一个条件——要见一见明斯特的母亲。   “现在我来了。”帕特雷西亚温柔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想不到您居然已经如此高龄。”   会面地点定在这座教堂,计划绑架明斯特的权贵家主亲自到场,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鬓角花白,双手交握在拐杖上。   男人同样打量着她,“我也没有想到,当初指挥攻占沃克沃斯的人居然个如此年轻的女人。”   帕特雷西亚笑了,“我毕竟是一个母亲。”   “本来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抓了明斯特,却不拿她做威胁,只要求见一见我。”她悠悠道,“现在我理解了。”   她柔和地说,“因为您是一位父亲。”   “没错。”老人道,“我是一位父亲,而我的孩子死在了沃克沃斯保卫战里。”   “是个好孩子呢。”帕特雷西亚道,“为国捐躯是军人的荣誉。”   “是,我的孩子终归是死得其所。”老人道,“我祝福明斯特小姐未来也能获得同样的荣誉。”   帕特雷西亚笑了,“那同样是我这个母亲的愿望。”   “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对明斯特小姐做什么,你可以放心。”老人道,“我之所以要求见你,是因为我要为我的孩子复仇。”   帕特雷西亚道:“您请放心,贵国的军队每天都在尝试同样的事。”   “不,那是国与国的战争。”老人一字一顿,“我要做的,是父母对父母的复仇!”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这是我特地命人准备的,这把枪的弹巢里有六个弹仓,其中一个弹仓已经填了一枚子弹。   “我们的帝国和神圣帝国都是新谕信仰国,所以我将会面地点选在圣堂,让神决定这一切。”男人将枪推到桌子对面,“以神为证——如果神选择宽恕你,那么我会保证明斯特小姐平安无事地长大,如果神判定你有罪,那么我会命人把她扔到世上最肮脏的地方去。”   “哦。”帕特雷西亚看着面前的手枪,了然,“但是我为什么要和您玩这个?”她笑了,“我现在就可以命令卫兵杀了您。”   男人威严地看着她,“如果你杀了我,你将永远见不到明斯特,我已经派家臣把她送到了足够远的地方,只要不是我亲自下令,她永远不会回来。”   “我明白了。”帕特雷西亚拿起枪,说:“六个弹槽,一颗子弹?”   “一颗子弹。”男人道,“我不要求你对着自己开五枪,明斯特小姐今年只有三岁,你开三枪就够了。”   帕特雷西亚听完,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脸上依然带着那副母亲独有的温柔神情,面不改色地扣下扳机。   无事发生。   她笑了一下,抬手拨弄着手枪的转轮,悠悠地说:“其实,有几件事您安排得不妥当。”   “第一件事。”帕特雷西亚说,“是您搞错了一件事——明斯特的年龄不止三岁。”   说完,她又一次朝自己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   “第二件事。”帕特雷西亚温柔至极地笑了笑,“我并不信神。”   说完,她再次朝自己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   男人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咬着牙问帕特雷西亚,“你说……你不信神?”   “是的,我不信神。”帕特雷西亚轻声细语,“但是我想,无论我信不信神,神都不会惩罚我,因为祂永远不会回应你的祈祷。”   男人:“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懦夫。”帕特雷西亚温柔地看着他。   她轻声细语,像母亲为孩子唱起童谣:“你想要为孩子报仇,当然可以,用你自己的手向我开枪,让你自己的手沾上杀死你孩子的仇人的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可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因为你不敢。”   “虽然我不信神,但我记得新谕信仰里说——杀人者将会下地狱。”   “你是一个虔诚之人,一个虔诚的懦夫,一个被信仰规训的奴隶,你不想、或者说不敢杀人,因为你恐惧地狱,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么一出滑稽戏。”   男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怒声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对我发出这样的邀请?”帕特雷西亚突然站了起来,一把将手枪拍在桌子上,“你的孩子已经下地狱了,你却连下地狱陪他的决心都没有,居然胆敢开口说‘复仇’?”   “你知道真正复仇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一个母亲真正的怒火是什么样的吗?”她和颜悦色地俯视着眼前的男人,“她会不远千里找到那个仇人,亲手杀死他,从里到外,扒皮拆骨地将他撕碎——”   “首先,我会将你的信仰彻底粉碎。”她微笑着宣布,“我会让你看看,你用一生侍奉的那个所谓的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祂不会惩罚我,祂对世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说完,她将枪口对准自己,一口气开了三枪。   依然无事发生。   老人的眼神浮现出一丝震惊,“这不可能!”   “这当然可能,因为事情永远不是由神所决定,而是事在人为。”帕特雷西亚道,“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你所信仰的那个神永远也不可能掌握一切,因为人就是如此的贪婪、难以揣测又喜怒无常——”   “比如你派去看守明斯特的那些家臣。”帕特雷西亚笑着说,“他们就是典型的人类,见风使舵、首鼠两端、为了活下去不择一切手段,但他们坦然承认自己的卑贱和欲望,所以他们比你更可贵,因此我尊重他们,在他们带着明斯特向我投诚的时候,我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这把枪也是家臣为你准备的,不是吗?”帕特雷西亚温柔地抚摸着枪膛,“神可以决定哪个弹槽中有子弹,但人可以将弹槽全部清空。”   “你比他们卑贱得多。”帕特雷西亚掏出自己的配枪,用枪口指着对面的男人,“所以你理应受尽世间的一切苦难。”   她说完,扣动扳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男人的四肢。   接着她吩咐旁边的卫兵,“把他拖下去。”   44年10月5日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目前的状况不太乐观。   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这也充分证明了我在军事上确实没有什么才华(不过这怪我吗,我本来就是做文职的),神圣帝国已经双线作战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她的进攻势头并没有减缓的迹象。   再说回我们这边,哈,我那些一向以炫耀体魄为荣的、强健的叶尼涅兄弟们简直是被打得抱头鼠窜。   上边一直压着消息,只说我军与神圣帝国在卡尔帕诺山区“英勇交战以保证国内的安全”“坚守住了国境线”……怎么说,卡尔帕诺山区严格来说确实不完全算叶尼涅国境内——但神圣帝国的人根本不深入叶尼涅,就是在山脉上追狗打狗,真是把我方诸位骄傲的战士们打得一溜够……   陆军部的人已经有点开始想要甩锅了,甩锅当然要找个傻子来。   我不想说。   唉。   还是得说,再不找个东西说说我得憋死。   我爹就是那个傻子!   阿纳托利!大傻子!   形势已经烂成这样了,他!居然!主动请缨!接过了指挥权!   拜托我美丽但实在愚蠢的上司!你也不想想你原来是干啥的!你是个搞灰色产业的啊!后来又是个纸上谈兵的学院派!你上过战场吗?知道怎么行军打仗吗?虽说富贵险中求但你也得先把命留着啊!是不是我那个权高位重的爷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你行了?!他难道是要把女儿嫁给你吗?我爷也没有女儿啊!不都说你是他的私生子吗?你要娶她的女儿这就是乱|伦了!   烦死了,毁灭吧。   我真的不想管了,我想辞职了,回老家收拾收拾我弟和我妈的那堆爱情小说差不多能开个二手书店,加上这些年攒的钱,混吃等死一辈子应该还可以。   但是,唉。   唉,气死我了。   你说这人发烧都能差点把自己烧死,我要不管他真的没问题吗?   他爷爷的气死我了!在这样下去我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为什么还要管上司?我是什么天生牛马圣体吗?我难道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我本来都已经把辞职信交上去了,收拾好了行礼准备被当成逃兵扫地出门,结果来将我扫地出门的居然是阿纳托利,他给了我一个信封,他爷爷的,我扫一眼就知道里边是钱。   他爷爷的,他爷爷的,他居然给了我一大笔离职费用,还给我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推荐信。   真是气死我了。   搞得我一晚没睡,第二天我把信和钱寄回家,留下来当个天生牛马,啊不,当个贱人。   真是气死我了!!!要是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把我弟打一顿!   阿纳托利估计是看我脸色比屎还难看,虽然我们在打游击,他还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给我搞了块小蛋糕,他说吃甜的心情好。   小蛋糕挺好吃,嚼嚼嚼。   哦对了,我们现在在打游击。   我正在不知道哪个山沟沟里和你聊天,我亲爱的日记。我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整个人现在就是想死,非常想死。   我爹好像之前当黑手党的时候在这片山脉混过很久,对地形很熟,他还联系了一些当地的土匪(大概是土匪吧,现在也是正规军编外人员了),化整为零,开始和神圣帝国的人兜圈子打游击——我称之为死神来了版躲猫猫。   神圣帝国派来的部队单兵作战能力太强,一对一或者多对多我们都不占优势,只能想办法将他们逐个击破。   这办法确实有效,就是对个人卫生不太友好。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跳蚤长什么样,刚开始我尖叫着把它们都扔进了阿纳托利的茶杯里,现在我已经在给它们排序起小名了。   我爹抓到了一个他一直想要的神圣帝国俘虏,活的,我提醒过他了,俘虏也有人权,他听完没什么反应,然后说了句我没听懂的话。   他说,人权是对人而言的。   怎么,俘虏就不是人了?阿纳托利我告诉你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   搞不懂,阿纳托利这人就是一神经病,肯定是我娘不要他让他精神失常了,反正这人脑子时灵时不灵的,本来游击打得好好的,虽然不说大获全胜,至少损失没有之前那么惨重了,结果前天我和阿纳托利聊天,不知道哪句话又刺激了他。   前天我照例在给我身上的跳蚤起名字,新的这只我决定叫它十一月。阿纳托利听到之后好像有些疑惑,问我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我说十一月就要下雪了,叶尼涅只要下雪就冷得不行,到时候它肯定就活不了了,很多东西都受不了叶尼涅的雪天,最多活到下雪之前。   结果就这么一句话,啊,就这么一句话。   阿纳托利不知道怎么了,就跟机器卡死了一样,突然变得一动不动。   然后他突然就站了起来,发疯似的往外边跑。   那我得赶紧跟啊,结果就看见阿纳托利跑到关押那个俘虏的地方,拽着他的衣领用帝国语问了他一大堆问题,阿纳托利的语速太快,我没怎么听懂。   不过有个句子我大概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你是不是怕冷?   什么意思?人不都怕冷吗?   那个俘虏完全不理他,说实在的我觉得神圣帝国的军人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人……感觉有点像狼人,或者德古拉,反正不正常。   唉,感觉在战场待了这么久,我脑子也不太正常了。   但是最不正常的肯定是阿纳托利,鬼知道我爹想到了啥,从昨天起他正式不睡觉了,他不知道从哪搞来一大堆实验器材,从那个俘虏身上抽了一管血,开始搞一些我看不懂但直觉很恐怖的实验……   同时阿纳托利下令让我们全体休整,我说爹你这是消极怠工,至少上边问下来你得有个说法。   没有说法——这是我爹的回答。   我感觉问题有点严重了,我从没见过他用那种语气神态说话——好像谁准备要他的命似的。   不过最后他还是给了我一个理由,他说如果他的判断没错,下雪之前,神圣帝国就会退兵了。   ……不是爹,你要忽悠上边也选个靠谱的理由好吗。   “这个理由确实很靠谱。”纳尔齐斯微笑着说。   他现在在慕德兰城郊的一座建筑中,这里离军工厂很近,但是更隐蔽,在此之前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研究所。   不消说,这个研究所的的成立目的,是为了推进“朱庇特计划”。   纳尔齐斯前几日收到了圣廷的召回令,目前西大陆的战争形势完全是一团乱麻,圣廷看起来也举棋不定,因此选择将他召回,打算听听他的意见。纳尔齐斯在神圣帝国待了很多年,对慕德兰内部的了解当然更深刻。   在他返回之前,上将遵守承诺,带他来参观那个传说中的实验体。   或者说,“神”。   研究所的主体建在地下,整座建筑深而悠长,纳尔齐斯跟着领路的实验员穿过玻璃走廊,最终抵达最深处的房间。   那个房间是完全透明的,一个人正坐在房间里读书。   “人”背对着玻璃,从纳尔齐斯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让纳尔齐斯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像一种磁场——有时候圣堂中会有这种磁场,通过光照的角度、高挑的拱顶、花窗的色彩等等营造一种特殊的空间感,这种空间磁场会给人来带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神谕信仰中,这种感觉被称为“神圣”。   而此时四面八方都是玻璃,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套桌椅一张床,以及简单的洗漱设施,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白色。   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衣裤,光脚坐在椅子上,正在低头看书。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纳尔齐斯却感到了一种至少有百年历史的圣堂才会有的神圣感。   “这是我们目前得到的最完美的成品。”实验员对纳尔齐斯说,“你可以试着和他对话。”   纳尔齐斯:“话题有限制吗?”   “没有限制。”玻璃里边的人回答了他。   纳尔齐斯看向玻璃之内,发现看书的“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看到对方的脸的瞬间,纳尔齐斯的身上鸡皮疙瘩立刻炸了起来。   那个“人”端详了纳尔齐斯片刻,对他说:“节哀。”   纳尔齐斯:“……节哀什么?”   “你自己懂得,你已经选定了道路。”“人”重新低头去看书,“一切发生都早已注定。”   随后,“人”不再说话。   实验员很感兴趣地看着纳尔齐斯,“平时它很少和我们交流,是因为你神甫的身份吗?你们之间或许有一些共鸣。”   参观时限只有十分钟,纳尔齐斯和实验员离开玻璃房间,进入一间会议室,上将正坐在里面。   她微笑着看向纳尔齐斯,“感觉如何?”   “很奇异。”纳尔齐斯道,“但是圣廷自古以来接待过诸多能人异士,您如何证明自己真的制造了大能者,而不是一个有奇异本领的‘人’?”   “神是由人定义的。”上将道,“人创造新神,也审判伪神——只要圣廷能够接受它是‘神’的定义,又有谁会否认呢?”   纳尔齐斯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最后他微笑道:“这个理由确实很靠谱。”   “明天会有专人负责送你前往圣廷。”上将点头,“很荣幸能和你成为同僚,纳尔齐斯神甫。”   “我也同样感到荣幸。”纳尔齐斯看着眼前的女人,“即使以神的眼光评判,您也是个非常难得的存在,上将阁下。”   44年11月21日   亲爱的日记,我是德米安。   我爹居然说对了——神圣帝国真的退兵了。   就在神圣帝国退兵的第二天,卡尔帕诺山区迎来了第一场雪。   我不知道该喜该忧,喜的是看来我爹真的有军事这方面的才能,这次他力挽狂澜,在陆军部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   忧的是,我感觉我爹疯了。   真的,虽然我爹看着很正常,说话做汇报指挥下属没有一丝破绽,但我知道他不正常。   亲爱的日记,这件事我只偷偷告诉你,也实在是因为我没有可以说的人了。   卡尔帕诺山区下雪之后,气温下降得特别快,但这里还不是很冷,更冷的地方在叶尼涅的北边,那里应该是整个西大陆最冷的地带。   神圣帝国真的退兵后,我爹给上边做完汇报,接着请了个短假,说有事要外出。他一开始应该没想带上我,但我是谁啊,首席秘书头号牛皮糖,非常死皮赖脸地跟着我爹,然后我爹做了一件让我想不到的事——   他把那个活捉的神圣帝国俘虏,偷走了。   对你没看错,虽然偷走的时间不长,之后我爹又把人送了回去,但这确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没有任何理由地,偷走了那个人。   气温下降之后那个人的行动力下降了很多,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感冒了,毕竟叶尼涅的冬天非常难熬,但是随着我爹带着我们一路向北,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家伙,死了。   我很确定他真的死了,我检查了他的瞳孔和脉搏,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前一天明明这人还没啥事,只是有点感冒。   我有点懵,但是我爹看起来并不意外,他很镇定,或者说那是某种疯狂的镇定。   他又带着我、还有一个疑似尸体的俘虏重新往南走,随着我们不断向南,那个俘虏,或者说那个尸体——你猜怎么着,他又有心跳了。   等我们重返卡尔帕诺山区的时候,那个俘虏、尸体、或者说鬼知道什么东西,基本上已经能够进行一些日常活动,但是战斗力肯定比不上九月时那么强悍,现在他看起来就是个有点虚弱的普通人。   我想到了我爹当初的那句——人权是对于人而言的。   神圣帝国究竟在搞什么?这种士兵……真的还是“人”吗?   总而言之,那个俘虏“死过去又活过来”之后,估计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很多事都想开了,他开始和我爹有一些交流——鬼知道他们都聊了什么,我爹不让我听,神神秘秘的。   不过我还是偷听到了一耳朵,大概意思就是,好像他们这批士兵都有这种诡异的怕冷体质,气温冷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死”,所以下雪之前神圣帝国必然退兵。   我听完心说这是好事啊,这我们不就有了必杀技了吗。   但鬼知道我爹想到了什么,反正他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   唉,亲爱的日记,反正到今天为止,我真的不清楚我爹有多久没有睡觉了。   我说的是好好睡个觉,人长期不睡觉肯定会死,从我知道的我爹的工作时间来看,他差不多每次都是把自己忙到昏厥,晕过去醒过来,然后接着工作。   不是爹,你到底想到了啥,有啥事需要你这样逃避吗,连觉都不敢睡。   我说不好,但是某种程度上,我感觉我爹像是在搞一种很新的慢性自|杀。   然后就在前几天晚上,还是在卡尔帕诺山区,我爹突然开了一辆军用越野跑出去——接着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我想办法替他瞒了瞒,上边暂时还没发现。   不过说真的,那几天我经常觉得我爹说不定不会回来了。   他可能真的发疯了,可能去流浪了,也可能真的是去慢性自杀了,有时我会幻想他一个人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前往太阳之西月之东,进行一场谁也不知道终点的旅程。   我的妈,我又读了一遍上边这段话,看来写日记能锻炼文笔是真的。   但是就在昨天晚上,我爹又回来了。   他把车停在门口,鬼知道他去了哪,整辆车上全是泥还有草皮。   这几天雪下得可大了,我赶紧打伞跑出去接,我爹看见我,说:这几天,你辛苦了。   我赶紧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接着我爹又说,上边传来了消息。   我赶紧问什么消息。   亚历山大城要举行一场和谈,针对现在各国的混战。我爹说:现在这个局势太乱了,各国都很难从中获利,圣廷举办和谈,目的在于给各国递个台阶,叶尼涅也在受邀之列。   他又说:时间已经定了,就在明年一月一日。   说完这些,我爹把车钥匙给我,我知道这个意思就是他不会再突然玩消失了,刚松了一口气,准备跟他交代一下最近的工作,结果我爹让我先进去,外边冷。   我说爹你不冷吗,最近可是天天下雪。   我爹嗯了一声,说他想在外边抽会儿烟。   我爹不是那种搞形式主义的上司,基本上他说啥就是啥,所以我也不矫情,拿了钥匙就进屋了,房间里是真暖和,我沏了一壶茶继续写报告,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等我睡过去又醒过来,突然发现我爹还在外边站着。   从我留在桌子上的口水印来看,他应该在门外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个场面,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爹变得很陌生,他不像是我爹,也不像是那个从叶尼涅底层杀上来的铁腕人物,但他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只好叫他阿纳托利了——   窗外,大雪暂时停了下来。阿纳托利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几乎被烟雾笼罩成了一个雪地中的幻影,在他的身后,惨白色的车灯照亮了雪地的每一个角落。   我突然想到之前听过的一个说法,据说火焰的最深处其实是白色。   不知过了多久,大雪又落了下来,雪下得非常大的时候其实是有声音的,那声音很轰然,不逊于一场大火。   阿纳托利整个人被铺天盖地的白色淹没,我不知道那是白雪的中心还是火焰的中心,他就那么孤身一人站在至冷至烈的风暴中,好像一个快要冻死的人。   但依然在寂静地燃烧着。   香烟寂静地燃烧着。   夏德里安吐出一口烟,从容地走出帝大。   他化了妆,此时没人认得出他。   以他的本事,如果不愿意待在帝大,想走随时都能走,但他最终留了下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   比如帝大独一无二的图书馆,比如食堂地窖里库存的好酒,比如选帝侯大街按时送来的定制裁衣,比如纳尔齐斯有时会从萨赫咖啡馆给他捎来的咖啡……   比如。   夏德里安有段时间没变装,有点手痒,他给自己化成了个小姑娘似的人物,非常符合男作家笔下对少女的想象,双马尾,唇红齿白,腰细腿长,他还恶趣味地搞了一件帝大的校服穿上,出校门的时候好几个守卫都盯着他看,夏德里安娴熟地拨了拨发辫,做出一副俏皮姿态,守卫们眼都快看直了,愣是没认出来这货就是他们监视的那个大老爷们儿。   他非常从容地搭车去了城郊,一路走走停停,最后找到了纳尔齐斯跟他说的那个地点。   “哦,原来在这里。”他看着那个极其隐蔽的建筑,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怪不得他一直找不到,原来在这里。   这个建筑,距离他和弗拉基米尔曾经的家非常近。   人往往会对“家”这个概念产生一种安全感,从而降低警戒,所以夏德里安在这附近的时候,敏锐程度并不高。   他一直在找这个建筑,这个传说中的研究所,如果不是纳尔齐斯亲口告诉他,他可能真的永远也找不到了。   纳尔齐斯已经将简单的路线图告诉了他,这就够了,对于夏德里安而言,只要找到了门,门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如入无人之境。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在门口转了两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进门的办法。   接着,长驱直入。   他很快找到了那条玻璃走廊,走到尽头的房间。   房间里的“人”放下书,抬头和他对视。   它开口:“你来了。”   “嗯哼。”夏德里安道,“我来啦——你应该知道我要来吧?”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来,但我不确定具体的时间。”它说,“直到今天下午,我突然有了一种预感,你今天会来。”   “我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守卫。”夏德里安笑笑,“是你干的?”   “我只是简单地清了一下场,用某种暗示,这并不难。”它看着夏德里安,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喃喃道:“您教过我的,老师。”   “别串戏。”夏德里安懒洋洋地说,“弗拉基米尔在十九岁的时候可不会这么乖地叫我老师,那个时候他天天就想着怎么搞我,一肚子坏水儿。”   “抱歉,我接受的记忆还比较混乱。”它理了理脸上的鬓发,“这张脸怎么样,像吗?”   夏德里安隔着玻璃端详它。   房间里,它有着一张和十九时的艾西礼非常相似的脸。   “还行。”片刻后,夏德里安道,“给你个九十分吧。”   “接受基因之后,人的容貌会发生改变,同时会获得本体的一部分记忆。”它说,“看来我接受的记忆没有错。”   它看着夏德里安,道:“你真的来了,看来我对你确实很重要。”   “啊对,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夏德里安张口就来,接着踮起脚尖,像跳芭蕾那样在玻璃前转了个圈,“为了见你我还特意打扮了一下,好看吧?”   它端详了片刻,道:“很不错的装扮,非常男性化。”   夏德里安:“你怎么做出这个评价的?”   它想了想,仿佛正在从脑海中提取信息:“大部分男性对少女的幻想完全不符合正常女性的身体发育结构,女性身体的脂肪含量更丰富,因此少女天生就更丰腴、更强壮,至于如今的男性审美偏好的细腰细腿,那是十几岁的少男才会具备的身材特点,由于脂肪含量少,男性在十几岁的时候身体构造往往比同龄女性更纤薄。因此,这种偏好纤细少女的男性审美其实是一种暗恋少男的投射——它是男性的自恋,或者说同性恋。”   它看着夏德里安,又道:“所以你这种打扮,从审美的角度出发,是男性的自恋,从身材的角度出发,是十几岁少男的映射——因此我说你非常的男性化,有什么不对?”   夏德里安听完拍了两下巴掌,笑了。   它说:“看来你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是啊,弗拉基米尔是我教出来的,我们的思想一脉相承,如果他在这里,大概也会这么回答。”夏德里安道,“现在我可以放心了,真的很像。”   它看着夏德里安,问:“你会杀了我吗?”   “当然。”夏德里安笑了笑,“但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前夜(上)   亚历山大城,圣廷。   西北礼拜堂。   纳尔齐斯点燃一支蜡烛,放在铁架上,“明天就是新年了。”   “是,明天就是四五年了。”旁边的人颔首道,“您有很多年不曾在圣廷过年了吧?纳尔齐斯神甫。”   “是的,上一次我记得好像还是三四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纳尔齐斯笑了笑,“您深夜将我约到这里来,是圣宫方面希望知道什么事情吗?”   他身边的人穿着白衣白袍,胸前挂着一串念珠,是神甫的打扮。   “没错。”神甫道,“您一回到圣城就提交了非常详细的报告,报告很专业,圣宫方面希望我向您转达赞许。但是关于其中的一些内容,圣宫认为还是面谈更有效。”   纳尔齐斯:“请讲。”   神甫清了清嗓子,“关于‘朱庇特计划’,您亲眼目睹了神圣帝国制造的成品,请问观感如何?能否确定祂具备‘大能者’潜质?”   “我从它身上感到了一种神圣性。”纳尔齐斯道,“而且它确实符合《玫瑰经》中描述的一些特征,比如可以洞察人心。”   神甫:“洞察人心?”   “它说了一件它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纳尔齐斯道,“它向我致哀,因为它发现我丢失了一样极其重要的珍贵之物。”   神甫:“请问是什么?”   纳尔齐斯笑了笑,“我的《玫瑰经》,当年枢机卿大人亲自送给我的。”   “那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了。”神甫相当赞同地点了点头,“以及您刚刚提到的‘神圣性’,请问这个又如何解释?”   “我的兄弟,这种感受不是我等的语言可以企及的。”纳尔齐斯温和地说,“我们都知道——神是不可言说之物。”   神甫思考了片刻,点头表示赞同,“您说的有道理,是我冒昧。”   纳尔齐斯:“没关系。”   神甫又道:“那么,关于神圣帝国派‘大能者’参与和平谈判一事,圣宫方面想知道您的看法。”   数日前,圣廷收到了神圣帝国寄来的机密信函,信中提出,帝国希望派遣“朱庇特计划”的成果在和谈期间进入亚历山大城,进行外交活动。   枢机卿们在圣宫商谈许久,最终同意了神圣帝国的请求。   “我赞成圣宫的决定。”纳尔齐斯道,“一方面,‘朱庇特计划’进行了这么多年,各位大人们有理由亲眼看到成果,必须经过圣廷的判断,才能确定这个成品是否是‘大能者’;另一方面,神圣帝国决定在各国和谈期间将成品送入亚历山大城,无疑是为了争取圣廷方面的支持,但此事的主动权最终还是在我方,我们可以以逸待劳。”   神甫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纳尔齐斯的回答。   接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在神圣帝国待了这么多年,以您的判断,雷格特·蒙哥马利对圣廷而言是否可信?”   纳尔齐斯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眼前的铁架,蜡烛一层层排开,火光蔓延闪烁。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当初在帝大食堂后厨的那个晚上。   那个时候,他问夏德里安:上将为什么这么狂热地想要造神?   夏德里安则要跟他做一个交换——他要纳尔齐斯告诉他推进“朱庇特计划”的研究所的地址。   纳尔齐斯不知道夏德里安想干什么,但是夏德里安都找不到的地方,一定是因为上将对此做了很多提防。   后来一切如夏德里安所预测的那样,纳尔齐斯作为圣廷的代理人,被邀请到研究所参观,他借助这个机会,大致记下了研究所的路线图。   当他把地址告诉夏德里安的时候,夏德里安也给了他问题的答案。   “这一切只是我的推测。”夏德里安说,“雷格特的心思很深,从来没有正面表现过自己为什么想要造神……但我和她认识至少四十年了,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   纳尔齐斯被“四十年”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这么久?”   “这不是重点。”夏德里安摆摆手,“雷格特在圣廷科学院当过见习修女,这件事你知道吗?”   纳尔齐斯:“听说过一点,说实话,有点惊人。”   “雷格特不信神。”夏德里安一锤定音,“但她的神学造诣很高,不如说正是因为她曾经在神学方面钻研了很久,才从理性上彻底否定了神的存在。”   “但是有一点需要强调。”夏德里安道,“她不信神——这个神是神谕信仰中的神。”   “神谕信仰中的神?”纳尔齐斯没听懂他的这个限定词,“神是唯一的,她不信神谕信仰中的神,难道她还有什么别的神可以信——”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纳尔齐斯猛地想到了什么。   他想到了林连雀口中的“万物有灵”。   “很多年前,我和雷格特聊过神谕信仰的历史。”夏德里安道,“她对此进行了非常详尽的梳理,她在圣廷的时候有很高的阅读权限,可以查阅图书馆的羊皮卷甚至是古代伪经,很多经书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了。通过大量的阅读,她最终发现了一件事——在神谕信仰形成之前,西大陆上曾经有过很多神明。”   “但是这些神明最后都死了。”夏德里安笑了一下,“祂们被人所杀,或者说,被神谕信仰的创造者所杀。”   “我们很难追溯神谕信仰是被谁创造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创造它不是神,而是一批人,千年前生活在西大陆上的一批人。”   “千年前的西大陆非常混乱,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信仰、自己信奉的神,信仰不同的族群经常杀来杀去,杀得多了,某些信仰就开始壮大。”   “这个时候,人们逐渐发现,信仰是个好东西,可以增强族群内部的凝聚力,也可以借信仰之名铲除族群外部的异己。”   “当杀戮不再停留于纯粹的兽性层面,而被冠以更加堂皇的名义时,某种意义上,文明就诞生了。”   “神谕文明之所以诞生,源自于千年前无数神明的死——某个信奉神谕的族群在众多杀戮中脱颖而出,杀掉了本族之外的所有异己,于是,统治整个西大陆的单一信仰诞生,君王们纷纷臣服,亚历山大城在海外荒岛上建立,新的千年就此到来。”   说到这里,夏德里安看向纳尔齐斯:“刚刚我跟你说的这些,全部都是雷格特在图书馆查阅了大量经书之后得出的结论。”   “因此,她断言——人可以否定神,正如千年前那个推行神谕信仰、否定了除此之外所有异己信仰的族群,一旦人将神否定,神也就不复存在。千年前西大陆的众多神明都是这么死去的。”   许久,纳尔齐斯道:“所以……雷格特是想要否定神谕信仰的‘神’?”   “这是我的推测。”夏德里安忽然有些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在慕德兰生活了这么久,难道没有去城堡剧院看过戏吗?”   纳尔齐斯:“城堡剧院的戏怎么了?”   “从《女武神》的首演开始。”夏德里安道,“在神圣帝国的剧院里,众神们已经在逐渐复活。”   纳尔齐斯猛地明白过来。   神话剧。   上将掌权后,国内大行其道的各种神话剧。   神话剧不关注神谕信仰,而是宣传帝国本土古老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很多都已经散佚千年,只残存于古歌和童话中。当神话剧逐渐风靡之后,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想方设法地从民间收集这些古老神话,经过整理和艺术包装,重新搬上舞台。   在如今的神圣帝国,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古神之名在人群口中流传,比如战神帕拉斯,比如美神阿佛罗——祂们都是《玫瑰经》中不曾记载的神明。   “而且。”夏德里安又道,“你知道‘朱庇特计划’是怎么来的吗?”   纳尔齐斯:“……什么意思?”   “朱庇特。”夏德里安念诵着这个名字,“这是古神话传说中的神之名。”   他说着笑了:“以古神之名命名造神计划,其用意已经很一目了然了,可惜圣廷的人似乎不太了解神圣帝国的古神话,这么多年了,居然没人发现不对劲。”   “总之,种种迹象表明,雷格特应该是想要否定圣廷推崇的神谕信仰,复兴千年前盛行的多神主义。”夏德里安道,“想做到这种事不容易,但是将一个大目标拆分成小目标,分阶段实现是有可能的。雷格特想要废除神谕信仰,第一步,就是三十四年前的第一场世纪大战。”   他淡淡地说:“那场大战里,旧谕信仰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新谕信仰。”   “这样,神谕信仰就出现了分裂,任何东西只要开始分裂,它就不再坚不可摧了。”   “然后便是八年前的莱赫战争,在那场战争里,雷格特成功拿下了莱赫——这个被圣廷抛弃的国家。莱赫战败后,雷格特不强求莱赫国民改信新谕信仰,却也不允许旧谕信仰继续存在,看似好像是她实行了一种宽松的信仰政策,但实际上很少有旧谕信徒改信新谕,他们更多的是直接放弃了信仰,神从此彻底在这个国家消失了。”   “最后便是如今的混战。”夏德里安看向纳尔齐斯,“叶尼涅也被拉进了这场战争里,而叶尼涅是一个不信神的国家,无论叶尼涅主动还是被动地参与到这场战争里,它都会想方设法地散布本国文化的影响力,比如,推翻神谕。”   纳尔齐斯久久没有开口。   最后,他问:“多神主义会造成混乱,千年前西大陆比现在要纷扰得多,上将已经非常权高位重了,她在自己的国家制造混乱,对她有什么好处?”   “你想错了。”夏德里安道,“首先,多神主义并不会在神圣帝国内部制造混乱,相反,她提倡的古神话让帝国人能够拥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信奉神谕信仰的人都是神的奴仆,但古神话不一样,它带给人的感觉是,所有人都是神的后裔,在古神话里,很多神明都孕育了人类,这些人类最后都成为了英雄。因此,帝国的血统是英雄的血统,神的后裔必然比神的奴仆更高贵。”   他说到这里,突然诡谲地笑了一下。   他看着纳尔齐斯,幽幽道:“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天生就比其他人更高贵、更优越,那么,高贵的你是不是应该统治卑贱的他者?这难道不是你理所当然的权力吗?”   纳尔齐斯:“……”   夏德里安:“这就是雷格特能够成功发动一场场战争,还始终受到拥护的理由。”   夏德里安顿了顿,又继续道:“除此之外,关于雷格特为什么想要复兴多神主义,我还有一个猜测。”   纳尔齐斯:“什么猜测?”   夏德里安说:“你应该知道老林背上的东西吧?”   纳尔齐斯:“……你什么意思?”   “别紧张,我没有冒犯林老板的意思。”夏德里安抬手,示意纳尔齐斯放松,“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他背上那个东西的原理,但我去过广州。”   “我在广州见到了一些事。”他说,“说实话,见过那些东西后,不说一个人会立刻放弃神谕信仰,但是有一点可以毫无疑问,那就是圣廷宣称的‘世间只有一个神’这种说法肯定有问题。”   “神谕信仰所推崇的神,不能给予人类任何直接的帮助,圣廷将一些东西称为神迹,但谁也没法证明那些东西就是神干的。”   “老林背上的东西则不一样,某种意义上,它承认人与神互相平等,人不是神的奴仆,而是人神互相影响,神的力量可以直接作用于人。”   “西大陆的神办不到这一点。”夏德里安道,“确切来说,是神谕信仰的神办不到这一点。”   “但是。”他和纳尔齐斯对视,“有一些千年前的古经显示,在西大陆还信奉多神的纪元,我们这里的神,和远东的神是一样的。”   “雷格特想恢复多神主义,或许就是想回到那个人神共生的时代。”   ……   “纳尔齐斯神甫?”西北礼拜堂中,神甫碰了碰走神的纳尔齐斯,“纳尔齐斯神甫,您还好吧?”   纳尔齐斯回过神,笑了笑,“抱歉,好久没有来礼拜堂了,有点触景生情。”   “是啊。”神甫也笑了,“夜晚的西北礼拜堂确实很美,这里有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烛光。”   纳尔齐斯想到刚刚神甫问他的那个问题——雷格特·蒙哥马利对圣廷而言,是否可信。   “关于您刚刚的疑问,根据我的判断,很遗憾,回答是否定的。”纳尔齐斯道,“雷格特·蒙哥马利对于圣廷而言,是个非常可怕的威胁。”   神甫微微皱眉,“非常可怕的威胁?”   “您将我的话转达给枢机卿即可,那位大人会明白的。”纳尔齐斯道,“我想要不了多久,各国在圣廷谈判期间,这句话就会得到验证。”   “我明白了,感谢您今晚的赴约。”神甫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说着拿起胸前的念珠,碰了碰额头,对纳尔齐斯道:“欢迎您回到故乡。”   纳尔齐斯用同样的礼节和对方告别,他看着神甫走出大门,礼拜堂中重新归于寂静,静得能够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   听久了,竟然觉得很喧嚣,像无数沙沙细语。   纳尔齐斯喃喃开口:“故乡啊……”   他怔怔地看着礼拜堂中的层层蜡烛,许久,最后低下头,吹灭了眼前的火光。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前夜(下)   一处的烛光熄灭了,无数的烛光又在别处点亮。   慕德兰,上将庄园。   今夜又有沙龙举办。   自上将成为总统之后,举办沙龙的时间就少了,毕竟她实在很忙。今夜是个例外,很多老朋友都收到了上将庄园的请柬,大部分都是艺术家,光是城堡剧院的首席就来了十几位,甚至有帝大艺术学院的学生。   自三六年之后,帝大学制改革,放宽取录标准并且修改了大部分课程安排,从此帝大的学生数量剧增,很多人不得不到设置于莱赫的分校上课。至于老校区只保留了少部分院系,比如历史悠久的艺术学院。   经过学制改革之后,艺术学院的课程不再那么严格,同时设立了很多新课程——比如古神话艺术。   顾名思义,古神话艺术负责专研帝国本土的古代神话艺术,这个课程同时也是一个学术项目,有非常丰厚的资金。学院会选取有天赋的学生,从各个方面对古神话进行深挖,一旦取得成果,后面跟着一整条成熟的宣传机制——首先在期刊上发表论文,再由剧作家对该成果进行改编,搬上城堡剧院的舞台,最后报社因势导利地引导一下舆论,马上就会变得尽人皆知起来。   今天这场沙龙的主角正是一名帝大艺术学院的在读生,她在邻省做田调的时候发现了一支非常古老的神话歌谣,这支歌谣几乎可以称为一篇神谱,详细记载了许多古神之名。   论文发表之后,立刻在学术界引起巨大轰动,许多关于神谱的艺术改编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城堡剧院的首席编剧也出席了今晚的沙龙,她正热切地跟在读生讨论着自己正在创作的新剧本:“神谱真的太精彩了,这么多位神祇一同出现,每一位都有着赫赫功绩,我甚至不知道该选谁当主角。”   “不如写一部群像剧怎么样?”旁边的歌剧首席笑着说,“比如酒神想要召开宴会,于是派遣使者去邀请各位神祇,接下来故事就从各位神祇的分视角展开,每一幕详写一位神祇,终幕就是众神欢聚一堂。”   “我觉得很不错。”芭蕾首席立刻附和道,“这样首席们也不用为了抢主演争破头了,人人有份!”   群像剧的建议立刻在众人中得到了热烈赞赏,在读生第一次和这么多艺术精英相处,难免有些紧张,在仔细听完了所有人的建议后,她想了想,说:“神谱虽然是众神的故事,但根据目前的研究进展,神谱的创作者应该是一个普通人。”   首席编剧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所以你的想法是……?”   “在众神的宴会中,放入一个人类怎么样?”在读生有些忐忑地说,“比如,这个人类可以是那个替酒神送请柬的人,她亲眼目睹了各位神祇,最后又看到了众神的宴会,因此写下了这支神谱。”   首席编剧想了想,点头道:“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建议。”   芭蕾首席却有些沮丧,“唉,要是这样,大家又该为人类这个角色抢破头了……”   “不用那么沮丧。”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你明年的演出档期不是已经排满了吗?可以适当给自己一些休息时间。”   芭蕾首席立刻惊喜地转过头,“上将!”   众人立刻全都起身,纷纷向上将举杯。   上将今夜没有穿军服,而是穿了一身便装,笑着向众人举杯,“朋友们请放松,艺术在场的时刻,我们都是自由的。”   说完,她又看向首席编剧,“在群像剧中加入人类的这个创意很不错,可以考虑。”   “明白了。”首席编剧笑着和上将碰杯,“首演的时候,您会来吧?”   上将笑了笑,“那要看我有没有时间了。”   芭蕾首席听完,立刻道:“哎呀上将,我的新年首演可是一早就给您送了票了,您一定要来呀!”   “你快比当年的加加林那还要拼命了。”上将看着眼前的少年,感慨,“芭蕾舞这个行业确实不是男孩子的主场,是要更努力一些才行。”   芭蕾首席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追问:“那您觉得我能超过加加林那前辈吗?”   上将笑了笑,“加加林那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帝大念书。”   她说完,神情变得有些怀念,“也不知道加加林那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前一阵子收到过她的来信。”歌剧首席道,“她还在吃药,亚历山大城的海风对身体有益,她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   上将点了点头,“那就好。”   在读生听着众人的谈话,试着开口问:“请问……各位是在说以《天鹅之死》出名的加加林那首席吗?她的恋人,是那位柳德米拉前辈?”   “是的。”上将温和地看着她,“说起来,柳德米拉可以算作你的学姐。”   “我非常敬仰柳德米拉前辈。”在读生微微红了脸,“我是听着她和加加林那首席的故事长大的。”   “哦,真可爱。”编剧感慨地看着她,“追逐偶像的年轻人,真是诗一样的青春岁月。”   上将看着编剧陶醉的神情,笑了:“看来我们的缪斯又有灵感了。”   编剧连连点头,“是啊,再过一年,柳德米拉就离开我们十年了,我一直想为她写点什么……一个是女神般的英雄人物,一个是追随她的优秀后辈,您觉得这个题材怎么样?”   上将颔首,“很好。”   她说着看向众人,微微提高了声音:“诸位,在新年的前一夜,这一杯,我提议敬给柳德米拉。”   众人都举起了酒杯,纷纷道:“敬柳德米拉!”   “英雄踏水而去,从此世人皆称颂她的名。”上将道,“今夜身处这间客厅的人,都是柳德米拉遗志的继承者,你们是帝国的精英,是美神与战神的后裔。”   “诸位。”她环视四周,“让我们高唱凯歌。”   “——创造一个真正的美之极境。”   慕德兰,帝国大学。   礼堂中正在举行新年舞会。   按照帝大的传统,新年舞会时首先会有一支独舞,然后是男女相伴的交际舞。此时正值舞会开场,学生们都换上了典雅的晚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在礼堂中围成了一个圈,看向圆心的位置。   那里是礼堂的正中心,大理石地板上镶嵌着金合欢花纹,一双高跟鞋踩在花纹上旋转。   一个人正在跳舞。   舞者穿着一条潮汐般的绿裙,裙摆翻飞。   这支舞跳得美极了,那明明是一条修身的长裙,跳起来的时候却格外舒展。长裙的料子非常昂贵,款式却已经很旧了,穿着它的人在灯下跳一支独舞,无端有一种繁华逝去的寂寥。   礼堂中无人说话,连乐队都非常安静,只有大提琴手独自演奏着一首圆舞曲,琴声低沉迂回,像一段沙哑的诉说。   窗外,夜雪纷纷而落。   慕德兰很少下雪,这是几十年来为数不多的一个下了雪的新年夜,但是气温并不低,依然保持在零上,礼堂中烧着壁炉,温暖如春。   旋律结束的时候,舞者屈起一条腿,向众人微微躬身,这是芭蕾舞剧《天鹅之死》中著名的谢幕动作。   所有人像从一场回忆中回过神那样,纷纷鼓起掌来。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跳舞的这位是谁?城堡剧院新的芭蕾首席吗?”   “不像啊,感觉年纪有些大了……”   “跳得真好……”   有人举起酒杯,拿着银匙在杯子上敲了敲,“女士们先生们。”   发言人是帝国大学的校长维尔纳·冯·克鲁格,他清了清嗓子,道:“欢迎各位今夜来到礼堂,在舞蹈中度过新年之夜是帝大的传统,年轻人们请务必尽兴。”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当然我们也为上了年纪的教授们准备了不含酒精的葡萄汁,请教授们放心,葡萄汁的颜色经过多次调配,和红酒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保证端着果汁也不会有人打击您的自信。”   人群发出哄笑,克鲁格校长优雅地弯了弯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帝国大学四五年新年舞会,正式开始。”   乐队奏响了华尔兹,吧台和餐台边立刻挤满了人,食堂为新年舞会准备了非常丰富的菜单,几乎所有人的第一选择都是吃,当然也有少部分比较斯文的,挽着舞伴的手开始跳舞。   有人想起刚刚那个跳独舞的舞者,不禁希望邀请此人共舞一曲,然而在礼堂里转了一圈,却再也找不到身穿绿裙的身影。   夏德里安一手拎着舞鞋,一手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走下台阶。   他刚从礼堂出来,身上还带着室内暖而喧嚣的香水气味,他哼着华尔兹的曲调,用酒杯去接头顶的落雪。   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个人,在雪中打着一把伞。   是克鲁格校长。   夏德里安走到对方面前,笑了笑:“维尔纳。”   克鲁格朝他点头,“弗朗西斯科。”   “新年快乐。”夏德里安道,“这是你第几次主持新年舞会了?第二十次还是三十次?”   “是第二十五次。”克鲁格温和地说。   “长大了啊,小男孩。”夏德里安道,“我还记得你刚刚从帝大毕业的样子……那个时候帝大还叫做皇家学院。”   “我也记得您第一次穿这条裙子参加舞会时的情形。”克鲁格道,“那时我刚刚成为帝大校长,第一次主持新年舞会。”   “我们都已经是雪天需要打伞的老头子了。”夏德里安道,“我的辞呈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克鲁格道。   “那就行,过完年我就不来了啊,好好干,别让人乱改我定好的食堂菜谱。”夏德里安说完摆摆手,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车身漆着军部的标志。   有人从车上下来,在夏德里安头顶打开一把伞,同时递给他一件军装外套。   夏德里安拉开后车门,把高跟鞋扔进去,拍拍手,将外套披在身上。   “夏德里安教授。”克鲁格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   夏德里安回头看他,“怎么?”   夜雪中,克鲁格举着伞,朝他遥遥鞠躬,“谢谢您当年的教导。”   “谢谢您为帝国所做的一切。”   夏德里安笑了笑,像舞者谢幕那样,在灯下,在雪中,他后退一步,低头俯身。   随即他钻进车厢,司机替他关上车门,轿车在雪夜中轰鸣着离开。   轿车开得很快,却没有驶向军部,而是开向了更遥远的城郊。   南部城郊新规划了一大片空地,戒严程度很高,很多市民都在谈论这或许是什么新的军用项目。夏德里安抵达的时候,一名在军部等级很高的军官正等着他。   “莉莉玛莲。”军官向他行礼,“请跟我来。”   漫长的铁质围挡拉开,两人从中通过,围挡后是一片巨大的空地,许多人正在空地上来来往往,地面上放着许多地灯,一路向远处延伸。   更远处,几个暗色的庞然大物正静静地停在地面上。   夏德里安眯了眯眼,“这就是军部之前投资研发的军用飞行器?”   “是的,这是其中的最大型号,稍稍做了一些礼仪方面的改良。”一个穿着工程师服装的人在旁边说,“毕竟是要去参与和谈,造型太夸张的话,吓到圣廷的诸位神甫就不好了。”   “一共有五架,此次帝国的和谈使团将全部乘坐飞行器抵达亚历山大城。”工程师又说,“到时候会直接降落在新圣宫前边的广场上。”   夏德里安端详了一会儿远处的那些庞然大物,道:“军部还真是造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可惜的是造价太高,而且每次使用都很烧钱。”工程师耸了耸肩,“只有之前的阿斯塔轰炸算是正式出动过,后来就不能大批量派遣了,资金不够。”   “我听说您是此次和谈的使团成员之一。”工程师说着看向夏德里安,微妙地笑了笑,“我在军部听说过一些关于您的事。”   夏德里安拨了拨头发,“我已经退休很久了。”   “这是您要的东西,某位大人要我交给您。”工程师将一本手册递给夏德里安,“里面的内容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简化,很快就能上手。”   夏德里安打开扫了一眼,接着将手册塞进军装里,“替我向他道个谢。”   工程师笑了笑,有些突兀地说:“关于这次和谈,军部内的争议很大,有人希望战争就此停止,也有人希望战争继续。我们搞研究的不在乎打不打仗,我们只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够得到合理的使用。”   夏德里安听着,并不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工程师很懂事地为他点上,夏德里安吸了一口,问:“那么,什么是‘合理的使用’?如果战争停止,你们将飞行器投入民用——这样听起来如何?”   “这当然是合理的使用。”工程师道,“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宣布,如今的飞行器研发程度远不到能够大批量民用的地步。”   夏德里安:“哦。”   他吐出一口烟,又说:“那么,如果帝国能够从此次和谈中争取到足够的停战赔款呢?应该会有一批资金划给你们,这样你们就可以开始着手搞自己的民用机了。”   工程师沉默了一会儿,说:“您或许不了解,如果不是军用需求,我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创造出足够的经济价值,想要让飞行器成为一个大众化的交通工具,可能还需要登上几十年。”   雪夜中,夏德里安扭头看了身边的工程师一眼,“你是个很典型的帝国人。”   工程师笑了,“我只是个普通的科学家。”   “我见过挺多科学家的。”夏德里安淡淡地说,“你们大部分都有种徘徊不定的倾向,明知有罪但乐在其中。”   “是啊,我们就是这种徘徊的举火者。”工程师道,“但既然手中握有火种……就总会想要点燃一些东西。”   说完,他朝夏德里安微微躬身,转身离开。   片刻后,有人走过来,对夏德里安说:“莉莉玛莲阁下,启航准备已经完成,请跟我来。”   夏德里安拢了拢军服的领口,跟着这人一路向前走,最后登上舷梯,进入飞行器内部。   空间很大,但是人并不多,并且除了飞行员之外,只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小队——夏德里安扫了一眼,全是精锐。   夏德里安进到一个里间,里面有一套备好的军装,他脱掉长裙,将军装穿好,最后扣上靴扣。   等他做完这一切,房间微微发出震动,随即外部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夏德里安走到外边,一名军官站起身,“莉莉玛莲阁下,我们正在升空。”   夏德里安点点头,道:“它呢?”   军官指了指另一个房间,“在里面。”   夏德里安:“把门打开,我要见它。”   军官犹豫了一下,本想拒绝,抬眼看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这是命令。”他冷淡地说。   片刻后,军官为夏德里安打开了门。   房间里,一个穿着拘束服的人被禁锢在合金打制的空间里。   夏德里安在栏杆不远处坐下,跟他打了个招呼:“呦。”   那金发的人抬起头,用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他,“老师。”   “你来了。”   卡尔帕诺山区,边境。   叶尼涅派出的和谈使团正在翻越山脉,他们已经进入查理曼境内,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四境海峡,然后坐船前往亚历山大城。   德米安和阿纳托利也在大部队中,德米安当了两天一夜的司机,实在累得不行,此时在后座上睡得很香,阿纳托利在前边开车。   叶尼涅距离亚历山大城非常遥远,即使走最快的路线,也必须穿过查理曼帝国。因为此次和谈由圣廷出面举办,查理曼也做足了表面功夫,特意为叶尼涅使团开辟出一条外交通道,让使团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海峡港口。   整个车队都开得很快,这是叶尼涅的传统,他们有一种专门的军用车,可以在冰天雪地里狂飙,每年雪季一到,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军官们就会开车在冰上比赛,一边大声唱歌一边痛饮烈酒,不少人常常因为冰层不够厚掉进水里,甚至有人为此丧命,但上边从来不管,军官们也从来不为此顾虑。   查理曼境内没有下雪,阿纳托利将油门踩到底,然后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一股淡淡的湿意传了进来,对查理曼人而言这已经是很低的气温了,但是他在叶尼涅待了很多年,这种温度几乎像是秋天。   湿意中有一股咸腥之气,看来港口就要到了。   前边的领路车突然一个拐弯,阿纳托利面不改色地猛打方向盘,整辆车堪堪擦着山路边缘拐了过去,因为角度太过刁钻,睡着的德米安被猛地甩到了后车座的另一端,整张脸砸在玻璃上。   就这他也没醒,反而车窗外隐隐传来叶尼涅语的叫骂,好像是后边的司机在骂领路车之脑残,还夹杂着其他人幸灾乐祸的大笑声。   阿纳托利调整后视镜,从驾驶台上拿下一只水壶,打开喝了一口。   水壶里是保温的冰水,很冷,带着微微的酒味——在叶尼涅待了这么多年,他也终于染上了北国的一些习惯,比如将烈酒埋在雪地里,喝的时候将酒瓶敲碎,把里边冻上的酒液当成冰块用。有时他会拿这种冰块泡水,喝起来几乎没有酒味,但如果是不善饮的人,几乎一小杯就会立刻醉过去。   阿纳托利一边喝水一边开车,水壶见底的时候,他看到了海。   整支车队如旋风般下了山,港口灯火通明,圣廷派来的船早已停在此处。外交代表上前交涉,双方很客气地寒暄起来,使团的其他成员则等在不远处。   片刻后,消息传了过来,他们需要在原地等待半小时,半小时后,使团全员将登船前往亚历山大城。   港口今夜特意清出了一条通道,方便使团人员往来,或许是靠近亚历山大城的缘故,这里似乎经常发生外交活动,居民们对此类行为已经很习惯,照旧进行着自己的生活。   今晚是新年夜,路边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有小贩在沿街叫卖热红酒和锡纸包裹的烤海鲜。使团成员们大都靠在车边吸烟,很多人没有来过四境海峡,好奇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   德米安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家头儿不在车上。   他下车和几个同事打过招呼,没惊动任何人,不着痕迹地四处走了一圈,最后发现阿纳托利站在不远处的路口。   路口似乎在进行什么庆祝活动,搭着一个小小的台子,一对男女在台上表演,女人抱着一把基萨拉琴,男人正在唱歌。   德米安走过去,慢慢听清了对方所唱的歌词:   My lover's got humor   我的爱人很幽默   She's the giggle at a funeral   她会在葬礼上嬉笑   Knows everybody's disapproval   深知世人容不下我们   I should've worshiped her sooner   早应对主心怀敬意   If the heavens ever did speak   如果苍天也曾言语   She's the last true mouth piece   而主代表最终真理   Every sunday's getting more bleak   每场礼拜都愈加冷酷   A fresh poison each week   新的毒物周周孕育   We were born sick you heard them say it   我们天生罪孽 人们这么说起   My church offers no absolutes   我的教义里没有绝对真理   She tells me worship in the bedroom   但主告诉我时刻都要祷告   The only heaven i'll be sent to   对我而言真的天堂   Is when i'm alone with you   就是与爱人相依   I was born sick but i love it   我天生残缺 但我乐意   Command me to be well   圣谕令我 须成完璧   ……   歌声中,德米安碰了碰阿纳托利,小声地问:“头儿?”   阿纳托利像是刚回过神似的看着他,“怎么?”   “这是关于神谕信仰的歌吗?”德米安问,“没听过,还怪好听的。”   阿纳托利摇了摇头,“这是一支情歌。”   “情歌啊。”德米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什么,头儿,我们走吧?”   他说着往不远处看了看,“我看差不多要准备上船了。”   阿纳托利:“好。”   他们一同走向不远处的大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涨满,在他们身后,歌声依旧悠悠地传来——   Something meaty for the main course   圣桌上的血肉   That's a fine looking high horse   是我高大英俊的爱人   I'll worship like a dog at the shrine of your lies   我会像只忠犬将你的谎言奉若神明   I'll tell you my sins so you can sharpen your knife   供诉我的所有罪孽你大可磨刀霍霍   Offer me my deathless death   赐予我永生的死亡   No masters or kings when the ritual begins   世间再无君主 一旦仪式开始   There is no sweeter innocence than our gentle sin   我们犯下的罪 不过是无辜者的温存   In the madness and soil of that sad earthly scene   满布疯狂之下 漫撒悲土之间   Only then i am human   彼时 我才是你们所谓的正常人   ……   使团成员在歌声中上了船,轮船驶向远处的海岛,岛上似乎点着灯火,能看到些许星星般闪烁的火光。   又或许,那些火光是开满圣城的玫瑰。   今夜灯火点给信神的人,也点给不信神的人,开满圣城的冬季玫瑰亟待采摘,向所有人平等地怒放。   波涛拍打着船身,远处有钟声悠悠传来。   那是新年的钟声。   在波涛的另一边,沃克沃斯港口。   今天是新年夜,一向军容整肃的帝国军队也稍稍放松下来,女人们聚在露台上喝酒,黑尔佳率先趴下,不多时便鼾声如雷,利兹大声嘲笑着长官四仰八叉的睡姿,紧接着也醉了过去。   帕特雷西亚酒量最好,即使喝得最多,也始终保持着清醒,她背上趴着明斯特,小姑娘不擅长熬夜,早早就睡着了,睡得口水横流。   帕特雷西亚安然地站起来,一边哼着一支童谣,一边将醉鬼同事们拖回房间。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明斯特微微醒了一下,揉着眼睛问:“妈妈,怎么了?又开始打仗了吗?”   “没什么,继续睡吧,明斯特。”帕特雷西亚温柔地说,“新年快乐。”   在波涛的对面,亚历山大城。   “女士,您该休息了。”护士推开门,“您的身体不适合熬夜。”   “等一等。”加加林那站在窗边,轻声道:“我想听完新年的钟声。”   响彻城市的钟声里,潘逢声端着一只药碗,走进贺唳的书房。   “各家掌柜都已经回去了。”他将药碗放在贺唳面前,“众人都同意,今年朱雀坊不开年祀,至于之后作何打算,一切都等你回广州,听过本家的主意再定夺。”   贺唳嗯了一声,依旧埋头打算盘,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摞账簿,“这是刚算完的,明天你给林记送过去。”   “晓得了。”潘逢声叹了口气,“歇会儿吧祖宗,过年了。”   “过年了?”贺唳闻言抬起头,缓了缓,这才意识到,窗外回荡着阵阵钟声。   他端着药碗走到窗边,挑开竹帘。   “今年没有烟花。”他突然说。   “是啊,没有烟花。”潘逢声走到他身边,“虽然是停战期间,但战争远没有结束,谁也没有看烟花的心情。”   “你想看烟花吗?”他看向贺唳,“我记得库房里还存着点,想看就把它放了。”   贺唳摇了摇头,将药一饮而尽。   他把药碗递给潘逢声,道:“新年快乐,二十八房。”   潘逢声接过碗,笑了:“新年快乐,贺郎。”   最后一道钟声响起的时候,纳尔齐斯回到了朱雀坊。   林记掌柜和伙计们对他都很尊重,一早便给他准备好了住处。   纳尔齐斯上楼,回到房间,房间里光线很暗,竹帘卷了上去,勉强能看到远处街道上的几盏灯笼。   这是个没有焰火的新年夜。   纳尔齐斯在窗边站了片刻,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林连雀寄给他的信。   林连雀这个闷骚的,寄信就寄信,还在信里搞机关,纳尔齐斯将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上百遍,最后才突然发现,不止是信纸里写了东西,信封的内侧也有字。   应该是事先在纸上写了字,然后将纸折成信封再封胶,如果读信的人没有把这封信读上很多遍的话,不太可能会发现信封内里还写了东西。   信封已经被仔细地拆开了,纳尔齐斯借着窗边的月光,再一次读起纸上的文字。   那是一首诗——   我的爱人   今夜 你又在梦中沉默   你的唇边 有一枚   吞咽石榴遗留的果核   我从香气深处想起 在亚历山大城   你曾询问   何时能目睹焰火   我说 在北国   无数个吻也无法抵达之地   炮火在天上   变成金红的河   星光 坠落   我的爱人   在梦中   我无数次见到自己的肋骨点燃   被你 被月色   今夜   现实从梦的深处走来   血带着你的嘴唇的滋味 吻我   我的爱人   请再饮一壶碧螺春茶吧   我永眷你眼中 闪烁着火光的沉默   再饮一壶碧螺   不必怀念我   作者有话说:   1.切勿酒后驾驶;   2.歌词原曲为《Take Me To Church》Hozier. 第65章 不狂者为狂   高空之中,夏德里安和“它”对坐。   “老师。”它说,“你来了。”   “你还是别扮演弗拉基米尔了。”夏德里安翘起腿,懒洋洋地说,“破绽太多。”   “但是你很想他,不是吗?”它歪着脑袋看向夏德里安,“从我接收到的记忆来看,你想他想得都快发疯了。”   “你这里有个语病。”夏德里安纠正它,“我早就疯了。”   它思索片刻,认可了这个说法:“是,你说得对。”   接着,它又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   夏德里安:“反正夜还这么长,不如你猜猜看?”   它:“你是希望接受一场审判吗?”   “你不妨试试看。”夏德里安笑了,漫不经心地说,“试试你是否具备资格审判我。”   它闭上眼,看起来正在思考。   片刻后,它睁开眼,用那双幽蓝的眼睛盯着夏德里安。   此时此刻,它的瞳色似乎有些变深了。   它开口道:“从你的血统来看,我觉得你一开始就是疯的。”   “但是有人激化了你的疯狂,使你开始物极必反,因此很多时候你看起来反而像个正常人,或者说,一个迷人的疯子。”   它端详着夏德里安,评价:“我觉得你的疯狂分为四个阶段。”   夏德里安并拢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它,“说来听听。”   “我们先从你和艾西礼的往事开始讲起吧。”它说,“或者我应该称他为弗拉基米尔?”   夏德里安:“这你随意。”   “我其实还是更习惯称呼他为艾西礼。”它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继续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艾西礼很重要,甚至可以说,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艾西礼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但你一直注视着他——在你们于新圣堂玫瑰厅‘初遇’之前,你已经注视了他十九年。”   它忽然笑了一下:“我将这十九年称为你的‘好奇阶段’。”   “这十九年中,你对艾西礼更多的情绪是好奇。”它看向夏德里安,“我说得对吗?”   夏德里安:“或许吧,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们的爱情故事了。”它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恶趣味,“从我接收到的记忆来看,那真是一段……非常有趣的时光。”   夏德里安:“你这个形容词可真微妙。”   “毕竟你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这么评价这段时光的,不是吗?”它说,“你极富技巧性地、娴熟地、早有预谋地让艾西礼爱上了你,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甚至有点无聊——但艾西礼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爱情对莉莉玛莲而言是无聊的。”它笑着说,“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故事从‘莉莉玛莲的色|诱’变成了‘弗朗西斯科和弗拉基米尔的生活’。”   “莉莉玛莲的存在是有时效性的。”它说,“你不可能过于长久地扮演一个人物,除非你要彻底地成为那个人物——或许一开始你是在用莉莉玛莲和艾西礼相处,但是天长日久,你也逐渐变回了弗朗西斯科。”   “艾西礼很聪明,他应该看出了这一点,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完全可以和你打成平手,但怎么说呢……他喜欢在你面前示弱,或者说撒娇?你们好像对这个都很乐在其中。”   “艾西礼把他的预谋藏在了示弱里,他用一种完全被你掌控的姿态和你相处,使你逐渐丧失警惕,最后——”   它弹了一下舌头:“就这样,莉莉玛莲变回了弗朗西斯科。”   “莉莉玛莲是个完人,弗朗斯西科则是个疯子,疯子不是无坚不摧的,不如说疯子都非常的破绽百出,所以他们才会发疯——”它像唱歌似的说,“莉莉玛莲不会爱上任何人,但弗朗斯西科爱上了艾西礼。”   “已知事实没必要过度重复。”夏德里安无聊地看着它,“你能不能说重点?”   “好吧好吧。”它叹了口气,“你其实是个很了解自己的人,你早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年轻人,不是吗?但你放纵了自己,这很符合你疯子的特性,你知道爱上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你还是由它去了。”   “我最开始的时候感觉很奇怪。”它转了转眼珠,“如果你爱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朱庇特计划’?你明明知道把他的研究投入战场会令他崩溃,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没有一丝一毫迟疑……我其实对这段记忆回味了很久,难道艾西礼其实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它笑道,“不是你觉得艾西礼不重要,而是你觉得你自己不重要。”   它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舌尖把玩这句话:“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重要。”   “你有一种很深的自厌,这让你觉得自己的情感没有任何意义。”它徐徐地讲,“你爱他,但你觉得自己的爱并不重要,所以你非常随便地就把这份爱扔了。”   “最有意思的是,你的这一层自厌,其实是叠加在一种极度自恋的基础上——这就是典型的暴君,每一代暴君皆是如此,你们太自信了,极度的自信,这种极度的自信使你们对一切感到蔑视,甚至会蔑视自己。”它笑着说,“自恋和自厌在你们体内不停地自相残杀,最终通向自毁。”   “暴君都偏爱暴烈的悲剧。”它饶有兴味地评价,“你们总是大笑着奔赴死亡。”   “总而言之,你们爱情故事就在那个卡尔帕诺山区的夜晚结束了。”它轻描淡写道,“或者说,是你毫不在意地把它扔了。”   “那时你完全不在乎这份感情的结局,”它说,“正如你完全不在乎自身的痛苦。”   “这就是你发疯的第二阶段——你们一共在一起了八年,我本该将这段时间称为你的爱情阶段。”它笑眯眯地看着夏德里安,“但是我觉得,‘自厌阶段’这个形容或许更适合这八年。”   夏德里安连连点头,看起来听得很津津有味:“下一个阶段呢?”   “下一个阶段就是你的‘崩溃阶段’了。”它说。   “你在四零年的时候崩溃过一次,不是吗?”   “你还知道这个?”夏德里安有些惊讶地挑眉,“那个时候我整个人都非常不好,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它学着夏德里安的样子挑眉,不得不说学得很好,它以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看着夏德里安,“四零年那个时候,其实有另一个‘我’诞生,你和那个‘我’也进行过类似的谈话吗?”   “当然没有。”夏德里安从容地说,“我一看到它就忍不住把它杀了。”   四零年的时候,推进朱庇特计划的研究所其实成功培育过一个“大能者”。   即序列一。   “大能者”的基因源自于上将的后手,她事先保存过一份艾西礼十九岁时的基因,虽然基因没有完全成熟,但也足以培育出实验体了。   夏德里安见到那个实验体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弗拉基米尔,好久不见。”   那个实验体,和十九岁时的弗拉基米尔一模一样。   连夏德里安看了都有些恍然。   然后就在夏德里安参观完这个实验体的第二天夜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研究所,眼也不眨地把它杀了。   高空之上,舱室内,它看着夏德里安,陈述道:“虽然你掩饰得很好,但实际上你刚看到那个实验体就崩溃了。”   “那真是非常震撼的情绪。”它有些回味地讲,“那一刻你终于发觉,你其实根本不能接受艾西礼之外的任何人成为他。”   “你从头到尾参与了‘朱庇特计划’,从艾西礼出生的时候你就很清楚,这个孩子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它说,“随着你们相识相爱到相离,你一直都很清楚后边会发生什么事,艾西礼的基因迟早会被拿去投入实验,但你很自信,你觉得这不算什么,你甚至有点……期待?”   “直到你亲眼见到四零年的那个实验体。”它笑了一下,“无可撼动的事实终于击碎了暴君心中长久纠缠的自恋和自厌,那一刻真相姗姗来迟。”   “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终于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在乎弗拉基米尔·艾西礼,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或许尼禄在烧毁罗马的时候,才终于发觉自己其实深爱这座古城,可惜一切为时已晚,所以他只好发了疯,跑到城墙上弹琴吟唱。”   “你也一样,但你没跑到城墙上,而是跑回研究所,杀了那个实验体。”   “你做得挺隐蔽,将一切都伪装成了实验失败导致的意外死亡,但雷格特还是因此对你起了疑心。”它说,“所以她转移了研究所,把整个项目藏在了你也找不到的地方,并且从此对你的行踪严加看管,不过这看管未必有效就是了。”   “以上。”它总结道,“从好奇到自厌到崩溃,我将它们称为你的三个疯狂阶段。”   夏德里安听完站起身,走到栏杆面前。   他低头打量着它,笑了笑,“我真是忍不住要给你鼓掌了。”   它露出同样的微笑,“不客气。”   “你刚不是说一共有四个阶段吗?”夏德里安问,“第四个是什么?”   “第四个阶段。”它悠悠道,“就是疯狂本身。”   夏德里安:“疯狂本身?”   它没说话,微微仰起头,和夏德里安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   接着,它非常突兀地,猛地开始大笑起来。   它一边兴高采烈地大笑,一边以一副极其快活的语调说:“我们都是疯子,你是疯子,我也是疯子——我们都是暴君,不是么?当两个暴君同时出现在故事里的时候,谁又能否认这故事不是疯狂本身呢?”   夏德里安啧了一声,开始活动手腕,而后说:“你别给我用这张脸发疯,我家小孩才会不这么说话。”   “给我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这身破衣服和笼子根本困不住你,戏演一演就行了,该落幕了。”   它哈哈大笑,那极具个人色彩的表情出现在“艾西礼”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接着它拧了拧脖子,猛地挣脱了拘束衣,整个人站了起来。   它和夏德里安分别抓住了合金栏杆的两端,两个人以一种极为奇异的默契同时发力,随着咔嚓一声,栏杆断了。   夏德里安甩了甩手腕,它从栏杆里钻了出来,有些嘲笑地看着夏德里安:“你还是老了。”   夏德里安:“老人有老人的智慧,小屁孩。”   它点了点头:“也是。”   它和夏德里安面对面站着,互相打量彼此,最后夏德里安说:“你还要看多久?看自己的脸有这么有意思吗?”   它笑了,“当然有趣,毕竟我不得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它藏起来,为了你的计划。”   夏德里安:“不如说是‘我们的’计划。”   “是,‘我们的’计划。”它说着抬起手,开始撕扯自己的头皮。   随着一道细小的“呲啦”声,它的头皮忽然裂开,红色流了出来。   不,那不是血。   而是极为艳丽的红发。   它猛地将整个“脸”从自己头上拽了下来,接着和夏德里安对视。   两个“夏德里安”彼此对视——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整个计划。”它露出暴君般嚣张的笑容,“从你把弗拉基米尔的基因替换成了自己的基因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完结,谢谢大家。 第66章 玫瑰的供词   亚历山大城,新圣宫。   整个叶尼涅使团乘船抵达圣城港口后,由专人接待,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了新圣宫。   使团全员将在新圣宫暂住,圣廷的招待很周到,给每个人都准备了外交规格的房间。   德米安领到了钥匙,他和阿纳托利住同一间套房。   “头儿,新圣宫可真大。”他们从走廊前往房间,德米安说着朝落地窗外看去,“亚历山大城也比我想象得大多了,头儿,那是什么地方?”   阿纳托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注意到德米安在看一个亮着光的建筑,“……那是西北礼拜堂。”   “西北礼拜堂?”德米安想了想,问:“是不是那个据说永远亮着光的教堂?”   阿纳托利嗯了一声,“相传西北礼拜堂的神道两边摆满了蜡烛,烛光长达一百米,永远也不会熄灭。”   德米安:“为什么是一百米?”   “……一百米是神道的长度。”阿纳托利道,“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哇,头儿。”德米安听完不禁感慨,“你怎么什么都懂。”   “这是常识。”阿纳托利淡淡地说。   “一百米啊……”德米安念叨着这个距离,他们很快走到了房间门口,房间外是一处巨大的拱形阳台,阳台外能看到湖水,还有远处的玫瑰园。   “头儿,你说我们这里距离那个玫瑰园有一百米吗?”德米安问。   “应该有。”阿纳托利答道,“在亚历山大城,只要是圣廷的建筑,基本都以一百米作为标准间距。”   与此同时,高空之上,飞行器内部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噪音。   房间外整个小队都被惊动,领头的军官立刻拔出枪,将枪口对准了夏德里安所在房间。   下一秒,房间门整个被撞飞,两个红发的身影一同摔了出来!   军官的枪口立刻失了准头,因为他不知道该瞄准谁,所有人都惊呆了——   两个夏德里安??   两个夏德里安长得一模一样,神色也一模一样,有如震怒的暴君,都带着濒临毁灭的疯狂,而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这毁灭施加在彼此身上,以牙齿、以拳脚、以暴怒,椎肤剥体、剜心割肉、扒皮拆骨,看起来简直不需要军官再动手——他们本就在全力以赴地杀死对方!   两人完全无视了身边荷枪实弹的一整队人,其中一个夏德里安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打在另一个夏德里安脸上,怒吼道:“你凭什么?你居然——居然胆敢将你的意志强加于我!”   另一个夏德里安一脚将对面的自己绊趴下,同样给了对方一拳,以同样暴怒的声音吼道:“我有什么办法?!啊?!你以为我就是我自己吗?!从那个疯子想要造神开始我就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四十年了!你以为你是我?你以为你接受的是我的意志?我告诉你!我们早就已经死了!疯了!我们不过是活着的尸体,尸体内流着暴君的血!”   眼前的场景实在过于诡异,整个小队一时间都被震住了,谁也没反应过来,就那么看着地上的两个人互殴,每一拳下去都见血,双方都抱了赴死的气势和至对方于死地的决心。   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吼什么,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有着一模一样的愤怒和悲伤——他们看起来太想杀死彼此了,就像想要急不可耐地杀死自己一样。   他们撕咬着对方,血从每一处肉中喷溅出来,血,红发,红发,血。   各种各样的红厮杀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引火自焚。   最后是领头的军官率先反应过来,刚举起枪,两个夏德里安心有灵犀般同时朝他扑了过来,两道红色的身影瞬间席卷了整个机舱。   等他们一同停手,整个小队的人都倒了下去。   满地都是七横八竖的人体,几乎挪不开脚,他们也不好再打,穿军装的夏德里安吐出一口血,说:“……我听说飞艇内放了安全设备。”   说完他一阵咳嗽,最后咳得不耐烦,干脆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嘶声道:“叫降落伞还是什么来着,把这群人打个捆扔下去,反正下边是海,死不死看命。”   穿拘束服的夏德里安冷笑一声,打开角落的一个柜子,拿出一摞伞包。   他们非常默契地开始给人打捆,穿拘束服的夏德里安说:“你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开始有良心了?”   “我没有那种东西。”穿军装的夏德里安冷笑,“但他们在这里太碍事。”   所有人都被捆上之后,两人起身,穿拘束服的夏德里安领着另一个自己往前走,抬脚踹开驾驶室的门。   飞行员早就听到了舱室里的动静,此时哆哆嗦嗦地说:“能能能不能不要杀我……”   “能。”军装夏德里安不耐烦道,“最后那个降落伞包是你的,把舱门打开,跳下去你就能活。”   话音未落,拘束服夏德里安已经将飞行员拖了出去。   飞行员打着哆嗦穿上降落伞,打开舱门,狂风吹进舱内,然而两个夏德里安都像没事人一样,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扔人。   最后一个是飞行员,其中一个夏德里安看着他,问:“你是要我们把你扔下去还是自己跳?”   飞行员磕磕巴巴地说:“如果无人驾驶,十五分钟内这个飞行器就会坠毁……”   “行了快滚。”另一个夏德里安不耐烦地把他踹了出去。   飞行员尖叫着下坠,声音急速远去,夏德里安们合力将舱门关上。   接着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坐在了地上。   “好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军装夏德里安发出一阵咳嗽,“打也打完了,来说遗言吧。”   “说你大爷的遗言。”拘束服夏德里安伸手往桌子底下摸了摸,拽出一盒雪茄,掏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扔了一根给对面。   “雪茄剪和火柴呢?”军装夏德里安问。   拘束服夏德里安僵了一下,而后道:“忘了。”   “唉。”军装夏德里安叹了口气,“真不想承认你就是我,太蠢了。”   “去你大爷的。”拘束服夏德里安显得很不耐烦,“从我接收你的记忆到现在也就过了几个月,我能办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你也不想想你都计划了多少事。”   没剪子也没有火,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举动,把雪茄干叼在嘴里。   “不过该做的事你都做了。”军装夏德里安说,“作为报酬,我们还有十五分钟,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会如实回答。”   “你是要向我供认罪行吗?暴君制造了另一个暴君来审判自己?”拘束服夏德里安冷笑,“真不愧是亡国之君啊伟大的陛下。”   “我不是国王。”军装夏德里安厌倦地说,“亡国之君是我们的疯爹。”   拘束服夏德里安:“那可不是我爹,别把我算进去。”   “但你的体内有我的基因。”军装夏德里安道,“别骗自己了,我很清楚那个过程,整个植入过程一旦开始,你会无法抗拒地变成另一个人,即使能够保留本体意识,你也会无可避免地受到基因原主的影响。”   拘束服夏德里安嘲讽地说:“所以你就是这么变成你那个暴君老爹的?”   “是啊。”军装夏德里安露出同样嘲讽的微笑,“我早就疯了,也早就死了。”   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历史已经完全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连记载他原名的皇室文书也早已被战火付之一炬。   夏德里安最初的身份,是帝国君主制时期最后的皇储。   那个妄图造神的,末代君主的儿子。   他那疯爹一脉相承了整个皇室家族的狂妄和残暴,为了造神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自己的儿子也扔上试验台。   造神计划开始的时候夏德里安十五岁,那是无忧纪元的开端,从这个世纪之初开始,他觉得他就已经死了。   没有尽头的实验,没完没了的实验。   手术台,柳叶刀。   疼痛,尖叫。   血,无尽的血。   “整个造神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围绕基因技术展开的。”军装夏德里安道,“最初培育的基因样本,是从我那个疯爹身上提取的。”   “我有这段记忆。”拘束服夏德里安嗯了一声,“然后他们把培育成熟的基因植入到了你身上。”   “那之后就你就不再生长了,衰老速度也很慢。”拘束服夏德里安问,“那个时候你多大来着?二十岁?”   “或许吧,忘了。”军装夏德里安说,“我是整个计划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那之后我那疯爹还想拿自己做实验,可惜还没取得进展,君主制就灭亡了,所有的一切终于火海——亡国之君、亡国之君的宫室、连带着埋葬了无数代疯狂暴君的墓地……全部被大火烧毁。”   “挺好。”拘束服夏德里安躺了下来,“这是你干的为数不多的好事。”   “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是自己。”军装夏德里安在自己的肋骨处按了按,猛地呛出一口血,“植入基因最初的十年里我脑子像是有一万个家伙在吵架,皇室历代的暴君都在我的脑子里大发感慨,我有时候感觉自己成了我那个疯爹,有时候又像成为了我的哪个十八代祖宗,反正都不是正常人,皇室里没有正常人,我花了十年时间,自己跟自己自相残杀,才把我脑子里的那些声音都杀光。”   他顿了顿,又说:“但还是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我已经被那些东西改变了。”   “你疯了,然后死了。”拘束衣夏德里安瘫在地上,懒洋洋地讲,“但是死亡并不会使疯狂停止,区别只是活着发疯或者在深渊里发疯。”   “是啊,我们都在深渊里。”军装夏德里安指了指正在发出巨大噪音的驾驶室,“听,魔鬼正在我们耳边欢呼呢。”   拘束衣夏德里安看着自己的红发,扯断了一缕发根,“所以你的脸就是你那疯爹的脸?长得可真难看。”   “去你大爷的,那就是我原本的脸,原生的。”军装夏德里安骂他,“最开始的基因技术没这么顶,我的脸才得以保留,但我的头发颜色还是变了。”   血一样的,业火般的红发。   “后来四零年雷格特他们搞出来的那个仿品,和我家小孩的脸长得一模一样,我才意识到玩脱了。”军装夏德里安说到这里,猛地咳了一阵,又道:“……奥涅金那疯子留下来的技术是真的被复原且成功改进了。”   “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吗?”拘束衣夏德里安嘲笑他,“从一开始你之所以愿意配合雷格特,不就是因为你想要一个‘同类’吗?”   军装夏德里安偏头看了对面的自己一眼,感觉这家伙实在是过于有碍观瞻,非常伤眼地扭回去,道:“我那个时候有病。”   但是他知道另一个自己说得没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德里安都在等待一个“同类”。   他是造神计划最初的成功品,虽然不完善,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必然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他杀掉奥涅金,却并不想终止研究,是奥涅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提前销毁了一切。   所以他愿意配合雷格特的计划,复原奥涅金的研究。   因为他想要一个“同类”。   他曾经以为那个同类,或许会是弗拉基米尔。   但艾西礼曾说——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   他家小孩有着非常强烈的人类认同界限,某种程度上,艾西礼有着人类特有的当之无愧的傲慢,甚至将人的地位置于神之前。   而夏德里安是什么?   他不是人,也不是神,顶多算个怪物。   弗拉基米尔爱上的只是夏德里安的一个侧面,学生并不知道老师的本质。   因此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最终把弗拉基米尔·艾西礼扔了。   “你把他扔了,扔得干脆利落,然后开始一心一意期待一个‘同类’。”拘束衣夏德里安用十足嘲笑的口吻说,“结果‘同类’诞生之后,你才发现自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这才意识到,你根本不能接受一个仿造的弗拉基米尔的存在,无论那造出来的东西是神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你都绝对无法忍受,你必须彻底杜绝‘朱庇特计划’继续进行下去的可能。”   震怒的暴君杀掉了仿品。   然后,暴君开始筹谋。   夏德里安以十足的耐心蛰伏在帝大,最终等来了那场枫丹公馆的外交舞会,雷格特不得不把他派去窃取基因。   而夏德里安最终将自己的基因交给了雷格特。   他知道,研究所会据此制造出另外一个自己,他亲历过整个基因植入的过程,所以他很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被植入者,会在一定时间内,完全被基因原主的思维影响。   植入者会继承他的记忆,他的能力,甚至完全成为他。   因此,那个被制造出来的新的“大能者”会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一切——比如给自己换一张艾西礼的脸,从而骗过所有人。   而新的“大能者”就住在研究所里,它可以接触到与朱庇特计划相关的一切。   也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将一切都毁掉。   雷格特对夏德里安早有防备,夏德里安无法阻止朱庇特计划的推进,但另一个他可以。   “我查清楚了,与朱庇特计划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放在研究所里,和当年一模一样,一把火就能烧光。”拘束衣夏德里安道,“雷格特在这一点上太过傲慢,她觉得自己可以制造意外,但不相信同样的意外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典型的人类的傲慢。”军装夏德里安评价。   “从我有意识开始,到今夜登上飞艇,我一共在那个研究所里待了上百天——我想办法在足够多的地方放置了炸药。”拘束衣夏德里安说,“研究所里的化学试剂足够充分,而你的记忆里恰好有非常丰富的制造炸药的经验,我设定的爆炸时间是今夜零点,那座建筑现在应该已经变成烟花了。”   “至于别的,掌握了关键技术或者核心信息的活人之类——他们已经在地狱里等我们俩了。”   “容我好奇一下。”军装夏德里安问:“你是在水里下毒了还是直接动的手?”   “我复刻了你在一六年干的事——又一场研究所大火。”拘束服夏德里安说,“你当初杀死研究所里的其他人的时候用的法子挺好使——氰|化物是个好东西。”   军装夏德里安:“我赞同。”   说完,他们不禁都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荒诞,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其实你这个计划不充分。”拘束衣夏德里安说,“就算我们再一次毁掉了朱庇特计划,但是雷格特还活着,艾西礼也活着,他们都可以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弗拉基米尔我不担心,他会知道一切的,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军装夏德里安说,“至于雷格特……她不应当被我杀死。”   拘束衣夏德里安:“什么意思?”   “我们坐的这个交通工具马上就要掉下去了。”军装夏德里安拍了拍地板,整个飞艇都在剧烈地震荡,“我有这个东西的操作手册,知道怎么开,我会让它直接掉在圣廷门口。”   “你想啊。”他循循善诱地说,“和谈期间,枢机卿和各国使团都在新圣宫济济一堂,结果一个疑似大型杀器的东西掉在他们脸前头,而且这大杀器还是神圣帝国的最新科研成果,专门耀武扬威地开过来的——你觉得圣廷和各国会怎么想?”   “危机使人团结。”拘束衣夏德里安接过话道,“他们刚好都坐在一块儿呢,可以马上把针对神圣帝国的战争方略签了。”   “是的。”军装夏德里安打了个响指,“那些签订合约的家伙,那些军队里的野心家和战争狂才是雷格特的同类,那些人才是适合杀死雷格特的刽子手。”   拘束衣夏德里安听到这里,忽然问:“你觉得我是适合杀死你的刽子手吗?”   军装夏德里安站了起来,“当然。”   接着,他站起身,一把将地上的自己拽了起来。   他注视着它,说:“只有暴君能够杀死暴君。”   拘束衣夏德里安同样注视着他,“就像你杀死你那个疯子老爹一样?”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军装夏德里安说,“但我觉得我比他还是要强一点的吧。”   拘束衣夏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嗯,你是要比他强一点,”它点点头,“所以,我不会杀你。”   军装夏德里安:“为什么?”   “因为你的基因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所以我得以保留一部分的‘我’。”它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不“夏德里安”的笑容,有些腼腆,带着一些清澈和疲倦,“我在成为朱庇特计划的实验体之前,也是一个战士,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帝国军人,而他们全部死在了战争里。”   “从接收你的记忆开始,我就在期待这一刻。”它看着自己的手,“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我也终于可以死了——彻底的死亡。”   “我之所以践行你的全部计划,既是因为你的意志,也是因为我个体的选择。”它拍了拍夏德里安的肩,“我的自我意志认可了你的计划,我同样认为这疯狂的一切都应当被毁掉。”   “包括疯狂的你我。”   “我很累了,我已经非常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死了——即使暴君没有被暴君杀死,他们同样可以同归于尽。”   “你说我们会在圣廷门口掉下去。”它说着看向夏德里安,“就算是我们俩,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也会死吧?”   夏德里安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肯定会死。”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会很疼。”   它有点惊讶,“你还会怕疼?”   “我当年可是皇储。”夏德里安耸耸肩,“皇储你知道是什么吗?金尊玉贵,我睡觉都要垫上二十床褥子。”   它:“……那是豌豆公主,皇储殿下。”   夏德里安笑了笑,“我有几十年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我了。”   它:“‘皇储殿下’吗?”   “是‘公主殿下’。”夏德里安道,“我妈妈当年喜欢这么叫我,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它:“……我可以再叫一遍,公主殿下。”   夏德里安:“谢谢你,大好人。”   “我之前真的是个好人,我甚至相信神。”它非常不适地叹了口气,“但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东西了……怪物的怪物?不成功的神?”   夏德里安突然道:“其实吧,我花了很久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它:“什么道理?”   “我之前偶尔会觉得自己勉强也算半个神。”夏德里安说,“但四零年看到那个赝品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根本没有神的品质,世间众人都是神的子民,祂应当对所有凡人平等地博爱,或许吧……但我连第二个弗拉基米尔都接受不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并不是神。”夏德里安语气平静,“我一点也不博爱,我拥有的只是一份彻底的属于人的情感,狭隘又自私,只能容许一个人的存在。”   “如果这是人之爱。”他说,“那么我姑且也勉强算个人类。”   它听完,沉思良久:“……为什么我没有这段记忆?”   夏德里安:“可能你的大脑自动屏蔽了狗粮。”   它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好了。”它说,“如果我们还能称得上人类的话,那么我就有资格下地狱了。”   夏德里安:“这么想下地狱啊?”   它:“我只怕自己不能得到应有的审判。”   “不过你的话,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审判你自己了。”它打量着夏德里安,摇了摇头,“你这一生……很难评,说你可恨至极吧,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终生作恶又偶尔行善。”夏德里安接过它的话,平静地笑了笑。   “在善恶论的立场上,我不知道我是否全然是一个恶人,但毫无疑问我必然有罪,我必然是一个罪人。”   说完,夏德里安扎起长发,朝驾驶舱走去。   他推开舱门,声音从前方传来:“我爱上了一个人,这终归于我的罪名有损。”   “他是我完美罪名上唯一的遗憾。”   夏德里安在操作台前坐下,掏出操作手册翻了翻,接着拉动阀门。   这架飞艇的本质是军用品,因此具备杀伤力,在关键时刻,它可以自燃,甚至自爆。   飞艇已经行驶到了亚历山大城上空,从这个驾驶舱往外看,远处就是新圣宫。   阀门正在漏气,整个飞艇在以一种濒临失控的方式急速下降。   夏德里安勉强校准了一下降落角度,确定他们不会摔在闹市区,接着干脆利落地按下了自爆按钮。   后边的舱室率先炸开,夏德里安没有听到舱内的人发出任何声响。   原来这就是死,一如白日降临的风。   死亡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到来了。   火光席卷而至,操作台开始燃烧,夏德里安咬开雪茄,点燃,仰头吸了一口烟。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他和纳尔齐斯的一场对话。   那是很早以前了——差不多是十二年前,艾西礼刚刚成为他的学生不久,因为中心派和社会派的矛盾,夏德里安“不幸被抓”,艾西礼孤身一人深入亚历山大城,想要把他救出来。   在那次行动中,艾西礼几乎杀了一个人。   在杀死那个人的过程中,和艾西礼一贯的冷静理性不同,他的学生表现出了某种失控倾向。   这种失控倾向其实潜藏在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暴虐因子里,有的人一生都不会表现出来,但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加以引导,从而显现在性格表层。   “我引导了他。”事后夏德里安对纳尔齐斯说,“我对弗拉基米尔进行了一些特殊的培养,引导出了他体内的某些暴虐特质,因此他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失控。”   “但是这种‘失控’,对于我而言,恰恰是‘可控’。”夏德里安道,“我可以控制他的失控,从而达成某些事。”   “你肯定不只做成了这一件事。”纳尔齐斯了然地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确定了一件事。”夏德里安悠悠地说,“我确定这个年轻人是真的爱我。”   “人太自恋是病。”纳尔齐斯道,“得治。”   “你听我说完。”夏德里安边说边比划,“对于弗拉基米尔那样的人而言,能使他失控的事不多,他失控了,证明他体会到了非同寻常的剧烈的情感,那种剧烈的情感即使不是爱,至少也是某些近似爱的东西了。”   纳尔齐斯听完点头:“行,就当你说的鬼话都是真的,但我有一个问题——请问,弗拉基米尔是失控地爱上了你,还是他爱上你之后,才开始失控?”   夏德里安:“说人话。”   纳尔齐斯:“就是说,他之所以会产生‘失控’这种情绪,是因为他原本就是暴虐之人,还是因为爱?你在他的体内激发出的这种东西,是一个偶然因素,还是他的本质?”   “那我就不知道了。”夏德里安想了想,“不过我们可以打个赌。”   纳尔齐斯:“赌什么?”   “赌你刚刚的问题。”夏德里安说,“当一个人体内的失控因子被激发出来后,有的人最终会被这种性格彻底侵蚀,变成某种应激机器,这种人其实很适合成为战士。”   “还有一部分人,或者说少部分人,会保留原本的自我。”   “但是这种‘保留自我’有一个前提——这就是你刚刚的问题了,如果弗拉基米尔本质就是疯狂的,那么他必然会被失控吞噬。”   “如果他没有被吞噬,或许我们就可以断言,他本质是一个理性的年轻人。”   “而他之所以会失控。”夏德里安说着笑了一下,“只是因为爱。”   纳尔齐斯纠正:“是善良。”   夏德里安:“善良什么?”   “如果他没有被吞噬,我们就可以断言。”纳尔齐斯说,“弗拉基米尔,本质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那场对话结束很久之后,战争爆发,艾西礼参军。   他经历了无比惨痛之事,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个人最难以忍受的切肤之痛。   但他没有失控。   或者说,他守住了所有该守的底线。   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再也没有谈起过多年前的那场打赌,但夏德里安知道,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   在某个油画燃烧的午后,艾西礼也曾将答案亲口告诉过他。   那时年轻人对他说:于我而言,您是理性之外的和弦。   想到这里,夏德里安笑了一下。   他靠在操控台上,吐出一口烟。   弗拉基米尔。   原来答案,你早已告诉我了啊。   原来,我就是那个失控的原点。   随即,惊天动地的爆炸吞噬了一切。   新圣宫里,德米安被外边的爆炸声惊醒,他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往外看去:“发生什么了……我去,天上爆炸的那是啥?有人往圣廷投弹了?”   他推开房门,走廊上全是人。   德米安突然看到了阿纳托利,惊道:“头儿?头儿你怎么没穿鞋?你的脚在流血!”   阿纳托利光着脚站在窗前,地上全是碎玻璃,他的脚被扎透了,但他恍然未觉。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几个小时前,阿纳托利一直睡不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黑暗中袭来,让人心烦意乱,最后他干脆倒了一杯冰水,站在走廊上透风。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不着。   神圣帝国也会参与这次的和谈,使团等级很高。   他想,或许可以见到老师。   或许,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谈一谈那些,夏德里安始终不曾宣之于口的事。   那些他发觉太晚的真相。   数月前,德米安在卡尔帕诺山区说了一句话——很多东西都受不了叶尼涅的雪天,最多活到下雪之前。   这句话像拼图的最后一枚碎片,一下子将许多他曾经忽视的细节串连在了一起。   夏德里安曾说,他很少去叶尼涅。   西大陆五国除了叶尼涅,别的地方气候都很温和,像慕德兰这样的地方,即使下雪,气温也大多在零上。   他为什么很少去叶尼涅?   莉莉玛莲的战斗力为何如此强悍?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老师的容貌几乎没有改变?   在那个亚历山大城的新年夜,夏德里安为什么否认了自己的主体性?   奥涅金的遗产、研究所大火、莱赫战争、在寒冷中失去体征的新型士兵……所有曾经发生的事实不断缠绕重组,最终形成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相。   一个名为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的真相。   ……   阿纳托利盯着窗外的西北礼拜堂出神,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夏德里安曾在那里问他,是不是应该送他一朵玫瑰。   老师。他在心里想。又是冬季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亚历山大城的冬日并不冷,因此玫瑰才能常年怒放。   ……   他在窗边站了很久,突然感到心悸。   疼痛传来的时刻,他猛地退了一步,水杯脱手掉落。   杯子摔碎的瞬间,窗外突然有星光从天而降,轰然如山火倒悬,砸入不远处的玫瑰园中。   无与伦比的猩红迅速点燃了整座花园,大火立刻在新圣宫周边蔓延起来。   熊熊火光照亮了走廊上的所有玻璃,许多人从梦中惊醒,向外跑去,高喊着救火,呼叫声连成一片。   阿纳托利却一直怔怔地站在窗边。   “……头儿。”德米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你没事吧?”   许久,窗边的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窗边蹲了下来。   像孩子蹲守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前。   他脑子里很空,却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蹲在什么地方。   ……   他蹲在祭坛前,因为哭了太久感到很疲倦,他想要睡了。   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弯下腰来。   “你是谁家的小孩?”那人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他太困了,失去了该有的警惕,只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嘟囔着问:“……去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兜风。”那人笑着把他提溜起来,拎在手里掂了掂,“我开了一辆非常炫酷的车,帅气的人都应该开快车,飚完车你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他昏昏沉沉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应该不是坏人,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   ……   此时此刻,长大的孩子蹲在原地,大火正在对面燃烧。   火焰中传来某种熟悉的味道,玫瑰燃烧的味道,记忆是那样鲜明,雪茄被剪开,有谁凑了过来,笑声中夹杂着亲昵的低语,有谁吐出一口烟。   那烟的气味正如此时火的温度,潮湿、柔软、滚烫、腐烂、剧烈、腥甜,蓝色的大地上有玫瑰倏而破土,没有焰火的新年突然变得无比温暖,暖如良夜,仿佛春天就要到来。   艾西礼喃喃开口:“老师。”   “……弗朗西斯科。”   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都在玫瑰燃烧的气味中醒来,许多人看到火光划破夜幕,以为自己发现了流星,纷纷循着光线涌向新圣宫前的广场,一些眼睛满怀欣喜,一些生命来来去去。准备晨祷的母亲将新生儿举过头顶,白鸽从地表飞至高空,风过处,正迎来黎明的第一缕晨曦。   此时此刻,他们相距一百米。   此时此刻,是最寻常、亦最幸福的瞬息。 第67章 向死而生   某年某月某日。   纳尔齐斯带着玫瑰花抵达的时候,草坪上有人在跳舞。   那是一支关于天鹅的舞,关于死去的天鹅。   待对方跳完,纳尔齐斯走上草坪,将玫瑰放在草坪上的某一处,而后道:“跳得真美。”   “我每天都会来。”跳舞的人笑了笑,“好久不见,纳尔齐斯教授。”   “好久不见。”纳尔齐斯朝她点了点头,“加加林那。”   这是个万物复苏的春日,天非常蓝,风里夹杂着海的气息,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的味道。   草坪很大,一望无际的绿色上放满了鲜花,百合、马蹄莲、风信子、大丽花、紫罗兰……   当然,还有玫瑰。   他们两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大群穿着校服的孩子从草坪上跑过,很多人都在唱歌。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纳尔齐斯问,“他们在唱叶尼涅的歌?”   “这是叶尼涅的游学旅行团。”加加林那笑道,“去年刚推出的项目,自从卡尔帕诺公路建好之后,类似的旅行团多了很多,非常受欢迎。”   “已经建好了啊。”纳尔齐斯恍然道,“我记得我去广州之前它才刚刚建了一半。”   “这是您第三次去广州了吧?”加加林那问,“之后还要去吗?”   “要去的。”纳尔齐斯笑了笑,“下一次去,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加加林那稍稍愣了一下,神色却并不是很意外,她点头道:“走之前请再去我那里坐坐吧。”   “当然。”纳尔齐斯道,“我前阵子去看了弗拉基米尔,他要我向你问好。”   “我很好。”加加林那道,“他的身体怎么样?病好了吗?”   “战争里落下的病,想好怕是难了。”纳尔齐斯说,“我这次去给他带了一些中药,希望能派上用场。”   加加林那思索了片刻,“亚历山大城也有一些不错的大夫……不过,他肯来吗?”   “当然不。”纳尔齐斯温和地否认了。   加加林那听完,一时间没有说话。   草坪从他们的脚底向远处延伸,直到万里无云的天际。   这处草坪曾经是神谕教廷的玫瑰园,后来改建时根据各国协议,决定将此地撒满草籽。   和种子一同洒入的,还有各国战士的骨灰。   从此,每年春天都会有人自万里之外远道而来,在草坪上放满鲜花。   片刻后,加加林那道:“我记得弗拉基米尔今年接受了授勋?”   “是。”纳尔齐斯说,“他本想要我去观礼,还特意写了信。”说着他连连摇头,“我过去大概会被认成他的爹或者爷爷……太吓人了,我收到信之后马上把返程日期推迟了半个月。”   加加林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现在依然很英俊,教授。”   纳尔齐斯温柔地注视着她,“你也依然很美,加尔。”   加加林那露出怀念的神情,“如今只有您还会这么称呼我了。”   纳尔齐斯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你没有杀掉柳德米拉的话,她肯定会一直陪伴你到现在的。”   加加林那笑了笑,神情眷念又温柔,“是啊。”   “您会这么说,证明弗拉基米尔已经查阅了我的军情档案吧?”她看向纳尔齐斯,“他现在的权限很高,足以知道一些最机密的事情了,那些很多年前的旧事。”   “机密是无穷无尽的。”纳尔齐斯道,“到我们这个年纪,很多真相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只是很高兴知道了你的真名。”纳尔齐斯看着眼前的女性,“我由衷地希望你保重自己,帕夫洛夫那。”   “当年和我一起在萨赫咖啡馆喝咖啡的人,如今已经所剩无几了。”   加加林那,原名帕夫洛夫那·波戈莫洛瓦。   叶尼涅高级特工,后潜入神圣帝国,成为城堡剧院首席。   三五年,完成最后一项任务——杀死关键人物柳德米拉,引发莱赫战争。   退役后修养于亚历山大城,隐居至今。   “我没有对米娅说过我的真实身份,但是我想,她一直知道很多东西。”加加林那说,“她是穿越波涛的人,黑暗中她不必去看大海,只凭潮声就能知道船的走向。”   “很多事,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加加林那道,“太久了,教授,真的太久了。”   “当年我从叶尼涅前往神圣帝国,虽然名为潜伏,但这未必不是两国之间的合作,每个国家都有自己想要实现的目的。”   “如果弗拉基米尔查看了档案的话,我想他已经知道了。”   “叶尼涅最初和最终的目的。”加加林那仰头看向远处的蓝天,“是希望创造一片没有神的土地。”   “这片大陆因为神爆发了太多战争,在这个名为无忧的世纪……当年我从军情处毕业,教官对我说,帕夫洛夫那,我们要推翻虚伪的神,停止一切以神之名的战争。”   “你希望停止战争。”纳尔齐斯温和地说,“却用了制造战争的方式。”   “是。”加加林那轻声道,“我促成了米娅的巡回演讲,然后在巴南镇,借由他人的枪声杀了她。”   “而那是一切的开始。”   纳尔齐斯静静听完,问:“那么加尔,你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吗?”   “当然。”加加林那看着远处的游学团,轻轻地笑了一下,“在一场场战争中,神谕派的影响力被不断削弱,帝国的时代逐渐消亡……当野心家和狂想者先后死去,人们终将遗忘圣城之名。”   “这里是亚历山大城,四季如春的海岛,有古建筑、玫瑰和海风。”她说着环视四周,“此处的一切与神无关。”   “那就好。”纳尔齐斯说,“我想,米娅也希望你过得快乐。”   “我过得很好,教授。”加加林那舒展双臂,“如您所见,我又可以跳舞了。”   说完,她向海风吹来的地方走去,风中有纷飞的玫瑰花瓣。   她在阳光里站定,如天鹅般跳起舞来。   世间的舞蹈不会停止,正如天鹅死去又重生。纳尔齐斯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坪,孩童们正在渐渐走远。   孩子们走远了,又有人复而到来。   那到来的人是谁?   那大笑的、狂妄的、喜悦至极的,那从容的、野心的、深谋远虑的,那疯癫的、贪婪的、锋芒毕露的,那温柔的、和善的、充满仁爱的,那睿智的、通透的、从容赴死的,暴君、战士、信徒、学者、野心家、狂想之人……无数人纷纷而至,踏水而来,穿过满地鲜花,走向远处的大海。   无数喧哗之中,似乎有谁站在了他的面前。   微风拂过,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拱他的手。   纳尔齐斯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一台流动咖啡车从他身边路过,售货人员热情地看着他,招呼道:“先生,要不要来尝尝特产咖啡?这可是帝国时代的名产,之前只有在慕德兰才能喝到……”   纳尔齐斯走过去买了一杯咖啡,在草坪边悠闲地坐了下来。   海岛的四季都很温暖,这里永远都不会下雪。   白雪之前,玫瑰永远在一如既往地盛开。   纳尔齐斯喝了一口咖啡,在阳光中闭上眼。   在令人想要入睡的暖意中,他突然想起数日前他去见弗拉基米尔,两人之间的一场对谈。   “教授。”那曾经年轻的青年对他说——   “神的统治终将结束。”   “接下来是人类的时代。”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本文暂无番外。   谢谢大家对《白雪之前》的陪伴。   有缘相逢,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