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小羊几点钟》作者:杳杳一言   文案:   温柔可爱吸崽体质男妈妈【受】x阴湿男鬼深情寡夫【攻】   小羊老师是灿灿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男幼师,他每天被一群幼崽三百六十度环绕淹没。   不过,小羊老师最近十分头疼,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他班级里的小朋友是一群小妖怪!   知道真相后的小羊老师差点晕厥,他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所有的幼崽都扑了上来,轮流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齐声说:“小羊老师我们最喜欢你啦!你不要离开我们!”   小羊老师只好留了下来,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提醒幼崽们:快把你们的尾巴收起来!有外人来了你们快给我变回来!   院长说:幼崽们在人类世界里生活是因为几年前,妖王的妻子在生下孩子之后逃跑了。妖王大怒,妖界震荡不安,纷纷把幼崽们送来人类世界暂居。   小羊老师想: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忤逆妖王?   这天幼儿园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幼崽,他顶着一头卷发,性格温顺惹人疼,一看到小羊老师就牵住他的手,仰起头,软软地喊了声“妈妈”。   小羊老师:??   新幼崽的家长信息不全,小羊老师决定去家访,他抱着幼崽去到簿册中填写的地址,一栋远看黑沉沉的别墅。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让他莫名不安的脚步声。   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五官张扬又俊美的男人,小羊老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丢失的记忆忽闪忽现。   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俯身靠近他,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将他和幼崽笼罩。   “老婆,好久不见。”   阅读提醒:   1、双c,破镜重圆+前世今生+生子+养崽   2、幼儿园崽崽的戏份不少   内容标签: 生子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甜文 萌宠   主角:杨思昭,陆无烬 ┃ 配角:眠眠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扔球跑后,阴湿妖王找上门   立意:爱能治愈一切 第1章   “梦里有什么?”   “云、树、日光,还有一个看不清的人影。”   “看不清?”   “那个人会从身后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说我负了他。等我回身想要看他,他就消失了。”   “这个梦持续了多久?”   “十年。”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十三岁之后发生的事。抱歉医生,不是我不配合,我很努力地回忆,但脑子一片空白。”   “没事,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梦让你很困扰吗?既然持续了十年,为什么今天才来医院就诊?”   “因为……”   杨思昭两手攥紧膝盖,神情难掩惶然,他呼吸稍止,匀出一口气,才抬起头,“因为梦变了,梦里那个男人说,他要来找我了。”   .   倾诉完心事,杨思昭按照医生的要求,又去做了脑电图,拿了一盒药。   缓解焦虑的药,一日一粒,早餐后服用。   杨思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焦虑,他仍然睡得着,只是时常惊醒,但他向来信赖医生,故而不多问。从药房拿了药,放进双肩包里,迎着冬日下午的暖阳,出了医院。   医院在城市的南端,坐地铁回家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是杨思昭尚能接受的距离。他戴上耳机,顺着人流进站,尽可能加快脚步,占据一个难得的座位,可惜失败——余光瞥见身后站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立即侧身,让出了座位。   “谢谢你呀。”老人笑着道谢。   话音未落,身边的小男孩不知磕撞到哪里,突然嗷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在车厢里无限放大,变得刺耳,许多人侧目皱眉,老人急急揉着男孩的膝盖,男孩的哭声反而更加汹涌。就在这时,男孩的眼前出现了一颗棒棒糖。   粉黄色的包装,一半草莓口味一半菠萝口味。   举着棒棒糖的杨思昭朝他笑了笑,眼睛弯如月牙,两颊各有一个酒窝,男孩的哭声猝不及防地断了一拍。   杨思昭俯下身,将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小男孩的脸蛋上,轻声问他:“刚刚是不是撞到前面阿姨的皮包上了?还疼不疼?”   提到委屈处,小男孩的嘴角一个劲往下撇,杨思昭又问他:“幼儿园老师有没有说过,要做勇敢的小朋友?这点小痛没什么的,呼的一下就吹走了,是不是?”   小男孩愣愣地点头。   “以后撞到哪里了,就告诉奶奶,不要哭,哭了别人就不知道你哪里疼了。”杨思昭把棒棒糖递给小男孩,再将他的小手送到老人的手里,笑着安抚老人,“没事的。”   老人对他感激愈深,连声道谢。   一旁的姐姐也夸他:“小伙子,你好会照顾小孩哦。”   杨思昭笑着摇头。   他也不想“会”的,谁让他是幼师呢?   他在月岭市西北边的灿灿幼儿园工作,工作内容就是照顾小孩。   半个小时前医生问他焦虑是否与工作压力有关,他想了想,说没有。   幼师这个工作,最大的难处就是累,至于焦虑,倒是不搭边。   更何况他所在的班级,是幼儿园里人最少的一个班,只有五个小朋友。   他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公立幼儿园小班的开班人数标准是二十五到三十人,哪怕是月岭市最豪奢的私立幼儿园,一个班也有八到十人。可他接手的小(5)班,确确实实只有五个小朋友。他去询问院长,院长给他的答复是:没办法,其他班级都满了,这五个孩子比较特殊,不太好管,你先带着,之后人数会增加的。   不算太有说服力的解释,杨思昭也没刨根问底。   毕竟一个人管五个孩子,实在是太轻松了。   而且,他压根没看出这五个小家伙特殊在哪里,反而因为两个月的相处,爱上了他们,也爱上了幼师这份工作。   不好管么?   简直是太好管了。他指东,小家伙们就齐刷刷往东,他指西,小家伙们就排着队往西。就像一群小企鹅,成天叽叽喳喳地跟在他后面,他一蹲下,五只小企鹅就飞扑上来,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齐声喊:“小羊老师!”   同事私下说,你知不知道,小(5)班在你来之前,两个月换了五个老师!   杨思昭惊讶不已。   邻班的老师也调侃他,这五只是小猫吗?你是不是在身上涂了猫薄荷?   杨思昭哭笑不得。   他也想不明白,他在学校里不算出类拔萃的,学前教育的理论知识学得也不够牢固,实践经验更是寥寥无几,本应错处百出的,偏偏在小(5)班得到了浪潮般的喜爱。   所以工作这一项,总体来说不构成他的焦虑,症结还是那个梦,他如是想。   然而三天后,他就改变了想法。   如果说十年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会被医生诊断为焦虑。那他三天后看见的那一幕,若是如实汇报给医生听,医生一定二话不说,给他定性为“精神失常”。   这一天,他和往常一样,七点二十到幼儿园,先洗手消毒,打扫班级卫生,八点到门口迎接小朋友,八点二十开始做课前准备,上完课又带着五个小家伙去卫生间,十一点十分,开始分配午餐……今天这个环节出了点小岔子,其中一个叫圈圈的小男孩,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饭碗。   看着地上那一滩他最喜欢的番茄牛腩饭,圈圈心碎到泪眼婆娑,“牛肉呜呜。”   杨思昭立即安慰他:“没关系,小羊老师给你重新拿一碗,好不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杨思昭小跑到厨房,端着一碗满满的番茄牛腩饭回到教室,眼睛只盯着孩子,没注意到脚下的益智玩具。   然后很不幸,他脚一滑,手一翻,一碗新的番茄牛腩饭,又光荣牺牲了。   “牛肉饭!小羊老师救救牛肉饭!”圈圈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惊呼。   杨思昭刚准备去拿拖布,还没转身,就看到圈圈从小凳子上站起来,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地上的番茄牛腩饭,眼看着就要往前冲了。   “圈圈别过来!”   他高声制止,圈圈还是动了身,一旁的小班长乐乐立即拉住圈圈的胳膊,气鼓鼓道:“小羊老师都让你别过去了。”   “没有牛肉饭了!”圈圈哭着说。   乐乐放下勺子,用力拖住他。   “啊啊啊!馋嘴圈圈!”   杨思昭眼看着圈圈皱起了小小的眉头,表情变得有些陌生,他立即扔了拖布,喊了声“乐乐小心”,朝两个孩子走去。然而,就在离圈圈还有两米不到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   准确来说,不是停步,是腿软了。   因为他看到圈圈的头上长出了两只耳朵,毛茸茸的灰毛三角立耳。下一秒,屁股后面又长出了尾巴,灰白相间的蓬松大尾巴,半臂长,因为情绪激动,直挺挺地垂了下来。   三秒后,圈圈从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变成了一只灰毛小狗,从乐乐手里挣脱开。   杨思昭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确认自己在做梦。   但不是梦。   因为幼儿园配发的罩衫还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只小狗的身上。   什么、什么情况?   比起人变狗,更让他惊恐的是,事情发生的瞬间,他刚缓过神来,准备抱走其余四个小孩,远离这只来路不明的小妖狗时,四个孩子的脸上竟然没有半点惊讶,反而互相看了看,然后齐刷刷望向他。那一双双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糟糕,被小羊老师发现了!   怎么办,小羊老师发现了。   小羊老师也不知道。   杨思昭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眼前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轻,摇摇欲坠。   咚的一声,他倒在地上。 第2章   头疼欲裂。   杨思昭在脑神经的阵阵锥痛中睁开眼,入目白茫茫一片,空气中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一转头,他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院长,心倏然一震,“院长,我……”   仿佛预知他要说些什么,老院长抬了抬手,“圈圈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杨思昭一时哑然,他期待着从老院长的口中听到“你最近太累了”“压根什么都没发生啊”一类的话,但事与愿违。他看着老院长摘下酒瓶底厚的老花镜,叹气道:“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之前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告诉你。”   杨思昭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小羊老师,其实你带的这个小(5)班,班里的五个孩子,都不是人类。”   “他们是妖。”   “但你放心,他们不是那种吃人的恶妖,只是因为一些事,没办法了,寄居在人类世界。你不用太害怕,他们什么都不会,还没习得法术,最多只会变回兽形,绝不可能伤人,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老院长眼神恳切,言之凿凿,将怪力乱神的荒唐话说得比年终发言还认真。   杨思昭诧然到麻木,“什么?”   老院长没办法,只好拿出手机,又给他看了一遍监控。再次目睹圈圈变成灰毛小狗,给杨思昭的精神带来又一波冲击——   那双耳朵、那条尾巴。   穿罩衫的小狗。   杨思昭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不作任何停留,他冲出医务室,径直跑向灿灿幼儿园的大门。   院长在后面追着他,“小羊老师,你如果愿意留下来,工资你随便提!”   杨思昭置若未闻,一路冲到家里,钻进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以缓解剧烈不安的心跳。然而下一秒,大门骤然被人敲响。   “小杨啊!”   杨思昭如惊弓之鸟,吓得一哆嗦,又听见房东说:“我看你灯亮着,你在家啊,卫生间防水又出问题了!”   杨思昭慢吞吞打开门,房东丝毫没注意到他惨白的脸色,喋喋不休道:“真是奇了怪了,这房子租出去七八年了,十几个租户,别人都没问题,怎么你一住进来,不是灯坏了,就是浴室渗水?”   “我——”杨思昭百口莫辩。   房东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冬天的,你是不是每天洗澡啊?这多费水啊?我不是跟你说过那浴室瓷砖有点问题吗?这样吧,我找人来做一下防水,我们各出一半吧,本来也有你的问题。”   一向好脾气的杨思昭都不免发怒:“我就没听说过,出租屋做防水,要租户出钱的,林先生,您这样——”   房东抢了话:“我怎么了?怎么不是你的问题,前一个小姑娘顺顺利利住了半年,自打你住进来,三天两头出问题。对了,上次为了给你连宽带,砸了墙面,花了三百,那钱你还没付呢。”   “林先生,你太欺负人了!”杨思昭两手在袖中握拳,反驳道,“宽带是您家用的,什么时候变成给我装了?”   房东的视线在杨思昭的家里转了一圈,很明显,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生活简素,住进来三个月也没添置什么值钱物件,而且社交圈单纯,也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再加上男幼师的职业,基本可以断定,是个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他抱起胳膊,道:“反正当时定的是一季度一签,你要是不想租了就搬走,不然就和我平摊浴室做防水的费用。”   “你!”   房东说完就走,留杨思昭一个人在家气得心肝疼,他今天受了惊又受了气,身体难以支撑,几乎连着四肢百骸疼。   拿起手机想给父母打个电话,思索再三还是放下,澡也不想洗了,他钻进被窝闷头就睡,半夜又满头大汗地惊醒。   小孩变狗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散不去。   太荒谬了!   这根本不是科学世界。   就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天,再拿起手机时,未接来电已经超过三十通。   都是老院长和同事打来的。   杨思昭不想接,只给同事报了个平安,又附上一句“我辞职,以后不会再去”。   正准备睡觉,房东又上来敲门了。   催他交钱。   “想好没有啊,还租吗?你随便问问,上网查也行,这周围可没有比我房子更便宜的了。”房东倚着门嗑瓜子。   杨思昭顿时觉得脑子乱糟糟的。   他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   因为梦的变化,确诊了焦虑症;悉心看护的孩子是一群小妖怪;刚过实习期的工资不够支撑他临时起意换房子……   耳边忽然想起,老院长那句,“小羊老师,你如果愿意留下来,工资你随便提!”   随便提,若他开价三倍?   不不,那可是一群妖怪啊!   “想什么呢?”   房东打断他的思绪,催他:“我已经联系好师傅了,下午过来做防水,我们各出一半,一人一千五,怎么样?”   就在杨思昭心力交瘁的时候,一个稚气的童声在楼道里响起。   “你是谁?不许欺负我的小羊老师!”   杨思昭循声望去,看到了乐乐。   那个大名叫“纪乐灵”的小姑娘,是小(5)班的小班长,长得和她的名字一样灵气可爱,惹人喜欢,此刻正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盯着房东,毫无畏怯。   在她身后,是另外三个小家伙。   一人站一层台阶,后一个揪着前一个的衣摆,小火车般站成一串。   而在楼梯转角,他又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是躲起来的圈圈。   圈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在撞上杨思昭视线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一时分不清他和杨思昭,哪个是妖怪。   “你这个坏人!”   乐乐一出声,剩下三个瞬间有了勇气,齐声大喊:“不许欺负我的小羊老师!”   房东愣住,回头看了一眼杨思昭,只见杨思昭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又惊又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房东压根没当回事,甩甩手:“哪里来的小孩啊?快走快走。”   他又回头问杨思昭:“一千五,你微信转我?师傅下午就过来。”   杨思昭还没开口,就有人替他出了声——   “这么明晃晃地欺负人,是不是太视法律为无物了?”   那声音优雅而冷冽,叫人光是听着就心脏发颤。   杨思昭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穿着修身黑色套裙的女人走了上来,她的容貌极其美艳,戴着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棕色卷发肆意垂落在她的双肩,蜷曲的发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让人过目难忘。   也不知道是不是杨思昭的错觉,他总觉得像是看到一只威风凛凛的美洲狮,正一步步走上台阶,向他靠近。   “林先生,是吧,”女人笑了笑,朝房东伸出了手,“我是杨先生的朋友,也是一名律师,房子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和我沟通。”   她的语气并不严肃,眼角还泛着笑意,可气场太过强大,还是让房东心头一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沟、沟通什么?”   “您方才说的,浴室重新做防水层,作为租客,是否有义务承担这个本该是房东承担的责任?以及因为防水处理没做好,给租客带来的生活不便与困扰,杨先生是否有权利向您追索赔偿……都很值得沟通,您说是不是?”   房东的脸色霎时变了,他用余光仔仔细细打量了女人的衣着,女人目光坦然而强势,房东自知不是对手,撂下一句“先这样吧”,转身回了楼上。   纠纷已经结束,作为当事人的杨思昭,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抱歉,杨老师,擅自前来,打扰了您的生活,还自作主张替您说了话,实在对不起。只是几个孩子太想您了,知道您要离开幼儿园,昨天哭了一整天。”   女人朝杨思昭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乐乐的妈妈,之前都是乐乐的父亲接送,没机会和您见一面,冒昧前来,望您见谅。”   “谢、谢谢。”杨思昭怔怔地伸出手,与女人相握,掌心相触的一瞬间,他突然缩回。   乐乐的妈妈,妖怪的妈妈!   “你、你也是……吗?”   齐妍理解他的意思,莞尔一笑:“是,但我绝不会伤害您,我和孩子们一样,尊重且喜爱您。”   杨思昭脸色煞白,视线转移到那串小火车的身上,四个小家伙歪着头,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眶里含着豆大的泪珠。   乐乐最先忍不住,冲上来抱住杨思昭,“小羊老师,你不要离开我们!”   剩下三个也跟着扑过来。   “小羊老师,我们都会乖乖的!”   话音刚落,哭声就此起彼伏。   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开门出来查看,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杨思昭陷入巨大的两难。   齐妍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杨老师,我们不是入侵者,如果可以,我们也不愿远离家园,来到陌生的世界,实在是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如果不把孩子带出妖族,他们就无法存活。”   “什么原因?”   “是我们的妖王,他……”齐妍欲言又止,为难道,“总之,孩子们绝不能回去。”   杨思昭看向转角,圈圈还躲在墙后,可墙压根遮不住他圆滚滚的身体,杨思昭能清晰地看到他正在哆哆嗦嗦地抽泣。   “圈圈。”他艰难地开口。   圈圈听到了,小小的身子僵了足足三秒,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望向杨思昭,但还是不敢上来,无措地用小手抠了抠墙皮。   杨思昭想,不该是我害怕他吗?   “圈圈。”他又叫了一声。   圈圈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飞奔上来,像一枚小炮弹,轰的一声砸在杨思昭的腿上,“小羊老师,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吃牛肉饭了,你不要讨厌我……”   小胖仔的哭声比其他四个加在一起还要响亮,杨思昭无奈地蹲下,无论如何张开胳膊,都没法将五个小家伙同时抱进怀里,更别说,这几个还铆足了劲往他的臂弯里钻。   “哎——哎哎——”完全支撑不住,杨思昭后仰倒地,五只小妖怪也跟着摔了出去。   可谁都没有哭,摸摸屁股,又齐齐在杨思昭身边坐下,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们。”杨思昭扶额无奈。   “杨老师,我们几个家长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会为您提供更好、更舒适、通勤更加便利的房子,以解决您生活上的后顾之忧。今后您遇到任何问题,我们都会尽力为您解决。”齐妍说。   想到房东,想到自己微薄的工资。   杨思昭动摇了。   最后,在他再三确认这群小妖怪真的不会法术,不会对他的人身安全造成危害后,他还是选择了,回幼儿园继续工作。   他住进了齐妍给他安排的两居室,装修得很好,家电齐全。坐北朝南,电梯房,小区环境优美,就在幼儿园附近,靠近地铁站,非常好的地段。   住惯了老破小的杨思昭压根没想过,他这辈子也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尽管齐妍不需要他支付租金,他还是付了,因为老院长给他开了三倍工资。   他突然觉得老话说得很好。   祸兮福所倚。   一周前他还是因为亲眼目睹“妖怪变身”,吓到直接晕厥的倒霉蛋,一周后,他已经住上了新房子,拿到了高工资,还优哉游哉地管着五只小妖怪。   这天他坐在教室里,看着乐乐趴在他旁边搭积木,好奇心驱使,便问她:“乐乐,你是什么小妖怪?”   乐乐立即凑过来,“小羊老师,妖怪的故事很复杂的,你把我当成小猫就好啦!”   “好吧,”杨思昭又问旁边的方小盼和方小望,这是一对龙凤胎,“你们呢?”   作为哥哥的方小盼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回答:“小羊老师,我是九尾狐。”   圈圈立即纠正他,“你少一根尾巴,你是八尾狐,方小望是十尾狐。”   方小盼的眼圈瞬间红了,气汹汹道:“你才是八尾狐呢!你是一只像狗的狼!”   杨思昭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开。   “小狼,小猫,两只小狐狸,”杨思昭点了点数,望向最后的阿池,“阿池小朋友,你呢?”   阿池狡黠道:“小羊老师你猜一猜!”   这就把杨思昭难住了,正苦思冥想的时候,老院长推门进来,欲言又止,尴尬地扶了扶眼镜,半晌才开口,“小羊老师……”   “院长,什么事?”   “小(5)班,又要来一个孩子了。” 第3章   “又来一个?”   杨思昭快有应激反应了,“又是小妖怪?”   周院长也有些尴尬,支吾了半天还是点头,“没办法,只有我们这儿能接收。”   “为什么?”   “小羊老师,幼儿园西南角有棵老槐树,你有印象吗?”   “知道,许老师说那是一棵神树,市政几次派人开着吊车来移树,结果吊车一碰到树就熄火,一碰就熄——”杨思昭说到一半就愣住了,卡了两秒,忽然开窍,“您的意思不会是,那树真的是神树?”   “是,是神树,能屏蔽妖族的行踪,保护他们不被妖王察觉到。”   杨思昭皱了皱眉头,“妖王,上次齐小姐也提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院长笑了笑,“一直没跟你讲,怕你听了,思想上难以接受,不过现在你也没那么怕了,听听也无妨。”   “妖族和我们人类世界不太一样,他们只有一个统治者,称为妖王。妖王无所不能,威慑四方,妖族在他的带领下,也算是安居乐业,过得越来越好。可是几百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妖族的宁静。”   “妖王的老婆在生下孩子之后,扔下妖王和孩子,独自逃到人间了!”   “听说是妖族里出现了叛徒,给妖王夫人开了洵山的大门——”   “洵山?”杨思昭不解发问。   “那是人族和妖族的分界山,出了洵山,便是人间了,”老院长解释完,继续道,“总之,妖王大怒,誓要找出叛徒,一时间闹得天翻地覆,曾经与妖王夫人交好的几位妖师都被牵连进去,生死难料。为了保护家族的血脉,他们只能把孩子们送到人间暂居。”   “这个妖王,听起来好恐怖。”   杨思昭倒吸一口凉气,透过教室玻璃,看向里面闹成一团的五个小家伙,忍不住抱怨:“关这些孩子什么事呢?真是可恶。”   “谁说不是呢。”   周院长话音刚落,忽然瞧见杨思昭的肩膀抖了一下,继而又见他浑身绷紧,警惕地看了过来,“小羊老师,你怎么了?”   杨思昭后知后觉,脊背发凉,“您……您怎么知道这些?”   周院长笑道:“你别怕,我和你一样是人类,只是我的爱人,她是一只妖。”   杨思昭惊诧不已。   老院长笑起来,皱纹就变得沟沟壑壑,可还是盖不住他提到夫人时,眼睛里流露出的爱意与思念,“妖能活几百岁,她不想看着我变老,非要去偷妖族珍贵的延年之气给我,结果被妖族的守卫发现了,罚她二十年牢狱,我就一直在人间等着她。”   “二十年?”   “是啊,二十年,也不是很久。”   杨思昭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因为老院长看起来比他更轻松。   回到最初的话题,“那您说的,新来的孩子,也是受牵连的妖师家族的后代?”   “是,他的监护人给我看了妖族的追杀令,班级里这几个孩子的父母身上都背着追杀令呢,身份是没问题的。”   “什么时候来?”   “明天吧。”   杨思昭点点头,这几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以至于新来一只小妖怪,已经成了不痛不痒的惊吓,他很自然地接受了。   回到班级,圈圈和方小盼又吵起来了,杨思昭一进门,方小盼就扑到他怀里告状:“小羊老师,圈圈说我是八尾狐!我不是八尾狐,妈妈说我有九条尾巴的,只是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妹妹喜欢,就送了妹妹一条,我不是缺尾巴!”   杨思昭挠挠脑袋,僵笑道:“是啊,你怎么会是缺尾巴呢?”   圈圈冲上来,还没开口,方小盼就冲他喊:“你这个胖狗狼,我讨厌你!”   圈圈闻言立即吸气,可不管多用力吸,圆滚滚的肚子还是瘪不进去,他反驳不了,只好哭丧着脸说:“我也讨厌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一旁的妹妹方小望对此毫无兴趣,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握着水彩笔继续作画。   乐乐和小池两个小姑娘正趴在一起搭积木。听到声音,小池先起身,一路欢快地小跑,也扑到杨思昭怀里,软绵绵道:“小羊老师,你还没猜我是什么呢!”   杨思昭一边制止方小盼和圈圈打架,一边搂住小池,想了想:“这么喜欢跑来跑去,你是一只小蝴蝶吗?”   “哈哈不是小蝴蝶,”小池凑到杨思昭的耳边,悄悄说,“小羊老师,其实我是一只锦斑鸟,我的羽毛可漂亮了。”   杨思昭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有这么多漂亮衣服,每天都换一个颜色。”   “我的羽毛比我的衣服还漂亮!”   一旁的方小盼听到了,无差别攻击:“没有,她最近换毛了,是秃毛小鸟!”   小池“哇”的一声哭出来。   圈圈也跟着哭,小班长乐乐冲到他们之间维持秩序,方小盼依旧不服,叉着腰说:“我、我就是讨厌你们!”   杨思昭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简直是噪音污染,算工伤。   正要制止,只见方小望放下画笔,缓缓起身走过来,一字一顿地开口:“你们再哭,小羊老师就不要我们了!”   教室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   杨思昭朝她举起大拇指。   果然小妖怪还得小妖怪治。   到了放学时间,家长们都来接孩子了,虽说种族不同,但爱子之心倒是别无二致,五个家长都不约而同地守在门口,方便孩子们第一时间看到他们。   杨思昭多注意了一眼齐妍的老公,这位姓顾的先生面相温柔,气质清朗,看起来像一位很好相处的大学教师。   “小羊老师,辛苦您了。”顾桓抱起乐乐,主动和杨思昭打了招呼。   “乐乐很乖的,顾先生您客气了。”   送走五个孩子,杨思昭照例收拾好桌椅,关闭门窗,拿起包出了幼儿园。   幼儿园的早午饭很丰盛,故而杨思昭在晚饭上就潦草些,走到不远处的包子店,买一只肉包,一根玉米。   正掏出手机准备付钱,余光却瞥见一个可疑的黑影,很小的黑影。   他一转头,那黑影就消失在街角了。   最近听了太多妖怪传说,他不免有些疑神疑鬼,急急付了钱,立即往家走。   半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团小小的黑影似乎追了上来,他倏然停下脚步,心想:青天白日,人来人往,不管是妖是鬼,都不敢在大马路上对他做什么吧!   于是转过身,正要与之对峙,却听见一声“哎哟”,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从身后揪出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   小男孩穿着厚实的焦糖色羽绒服,戴着白色的针织帽,隐约能看见他漂亮的眉眼。   “哪里来的小孩?躲我腿后面干什么,你家长呢?”   男人不知轻重,揪着孩子的衣领,直接把他拎了起来,一旁的婆婆连忙说:“哎你轻一点,娃娃的颈椎哪里受得了?”   那孩子竟不哭不闹,也不挣扎,只是小脸越憋越红,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伸手推搡男人的臂膀,男人不耐烦地松开他。孩子吓得张大嘴巴,下一秒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杨思昭抱住了他。   孩子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杨思昭。   杨思昭平日里是个倡导大事化小,能笑笑绝不发火的人,也不知怎么了,只是看着那男人凶神恶煞地拎起孩子,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窒闷起来,几乎喘不过气。   他把孩子拢进怀里,掌心贴在孩子的后颈上轻轻地揉着,还不忘抬头质问男人,“这孩子招你惹你了,你要拿他撒气?”   男人毫无愧意,扬声道:“他冷不防地站我后面,谁知道他是不是想碰瓷?”   这话一出,旁边的路人都听不下去了,纷纷指责他,“什么人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碰瓷你?”   男人见状便板着脸离开了。   杨思昭还没解气,依旧拧紧眉头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半晌才想起怀里的孩子。   一低头,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瞳。   静水湖面般的漂亮眼瞳里,全是杨思昭的倒影。   小家伙正认真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思昭也看着他,小家伙的头发是卷曲柔软的,发顶蓬松,有几绺棕色的头发蜷在额前,风一吹就飞起来,看起来乖顺又可爱。他的皮肤很白,白到不见血色,但鼻尖泛着淡淡的粉,就像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羔。   “疼不疼啊?”杨思昭轻声问。   小家伙还是不吭声,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直到杨思昭准备放下他了,他才有些反应,慌忙伸手搂住杨思昭的脖颈,一股好闻的味道溢满杨思昭的鼻间。   像是奶酪味,又混杂着太阳晒过的毛毯味道,让他忍不住靠近了,闻了又闻。   就这样,和陌生的小朋友亲昵地抱了足足半分钟,杨思昭才惊觉自己的荒唐。   他立即放下小家伙,面对面问:“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爸爸妈妈呢?”   小家伙也不说话,还想往他怀里靠,杨思昭立即扯住他,和他拉开了距离。   小家伙失落地垂下眼眸。   “叔叔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杨思昭左右看了看,正准备握着小家伙的手,去附近问一问。谁料小家伙忽然挣开他,一扭身,朝着反方向跑去了。   “小朋友!”   杨思昭急忙去追,可一辆突如其来的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等他绕开车子,小家伙的身形再次消失在街角了,不见踪影。   杨思昭独自站在街边,遥望着街角。   小家伙脸颊的温热依旧残留在他的颈间。   良久,他才转过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他不曾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一辆通身漆黑的迈巴赫缓缓开出街角。   一只小手努力伸出车窗,还没挥动,就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了回去。   .   杨思昭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男人似乎感知到他的辗转不安,将他抱得很紧,硬挺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将平稳的心跳传递给他。这一次,杨思昭没有挣扎也没有抵抗,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但他依旧没有睡好,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眼睛涩痛,莫名像是哭了一夜。   收拾好东西,出门上班。   今天有新同学加入小(5)班,他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到班,把桌椅和门窗玻璃都擦干净,准备了新的园服和餐具,还拿红纸剪了一只漂亮的小花,准备送给新来的小朋友。   因为情况特殊,小朋友的入园手续还没办齐,只有一张填写不完全的信息表。   名字叫陆眠,四岁。   照片没有,父母信息也缺失了。   换做其他幼儿园,是绝无可能接受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的,但是,谁让他这儿是“小妖怪幼儿园”呢?   “杨老师,孩子们来了。”同事喊他。   “好。”杨思昭擦擦手,走了出去。   乐乐已经在门口蹦蹦跳跳好一会儿了,一见到杨思昭就大声喊:“小羊老师!你走得好慢呀,我给你买的桂花糕都要凉啦!”   “来啦来啦。”   杨思昭立即走上前牵住她的手。   五个小家伙排排队,开火车走进来,小脑袋歪来歪去,又齐齐仰起头朝杨思昭笑。   “小羊老师,”周院长喊住杨思昭,指了指门口,“新同学已经到了。”   差点忘了正事。   杨思昭立即回头,径直走到园门口,刚要打招呼,就猛然停下脚步。   竟然是昨天那个孩子。   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背着小书包,脖子上挂着蓝色圆水杯,正孤零零地站在门口。   依旧很安静,很乖,不哭也不急,有人走过来就往旁边让一让。   “陆……陆眠小朋友?”   杨思昭迟疑地开口。   小家伙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眼睛登时睁得圆溜溜,朝杨思昭的方向仰起头,鼻尖泛起淡红。   那眼神可怜得,就像是等了杨思昭一百年。 第4章   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驱使着,杨思昭不受控制地走上前,朝小家伙伸出了手,将他微微发凉的小手握在掌心。   小家伙张了张嘴,发出两个音节,杨思昭没听清,低头问他,他却不肯说了。   周院长走上来,“陆眠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没来吗?”   陆眠不回答,还是一个劲地盯着杨思昭。   就在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关上后备箱,抱着两只大纸箱走了过来。   “您好,是杨老师吗?我是陆眠父亲的助理,您叫我小陈就好。”男人清瘦高挑,颇有些男生女相,黑西装白衬衫,却配了一条花里胡哨的彩色波纹领带。   “我是。”杨思昭朝他点头。   “实在抱歉,陆先生最近有些忙,不方便过来,这是眠眠在幼儿园可能需要的东西,有换洗衣服和室内鞋,还有被子和抱枕,都整理好了,是交给您吗?”   “是的,给我就好。”   “挺重的,我帮您搬进去。”   于是杨思昭牵着陆眠,带着小陈助理进了幼儿园,陆眠大概是第一次进幼儿园,有些紧张,突然间看到许多同龄的小孩子,立即将杨思昭的手攥得紧紧。   “眠眠是有些胆小的。”   小陈对杨思昭说:“眠眠出生之后,生了一场重病,陆先生将他安置在……类似于保温箱的地方,放了很久,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导致他缺少接触人群的机会,所以性格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杨思昭低下头,陆眠正怯生生地望着四周,见到圈圈哼哧哼哧地跑过来,他吓得一抖,立即躲到杨思昭的腿后。   圈圈也被他吓了一跳,两手背在身后,皱着脑门打量这个新来的同学。   陆眠更不安了,直接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腿上,鸵鸟埋沙似的一声不吭。   小陈朝杨思昭耸了耸肩膀,笑道:“您也看到了,就是这样的。”   这就有点棘手了。   杨思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陈将东西放下,又对陆眠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他走出小班园,瞥了一眼老院长的位置,然后一侧身,悄悄走到幼儿园的西南角,离老槐树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   “传说中的神树么?”   风吹动老槐树的枝桠,沙沙作响,似乎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陈此安眼底生寒,冷笑一声,抬手在空中划过,一截断枝便直直坠落。   “珍贵的妖族血脉……”   “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   周院长走了过来,陈此安瞬间变了脸色,一回身便是之前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笑着说:“陆先生特意让我过来拜拜这神树,希望神树能保佑眠眠在人间平平安安。”   周院长松了口气,扶了下眼镜框,笑道:“原来是这样啊,会的会的。”   .   “眠眠,这是你的园服和姓名牌。”   杨思昭坐在陆眠面前,把青绿色的园服递给他,“要不要小羊老师帮你穿?”   陆眠摇了摇头。   令杨思昭意外的是,陆眠的独立能力竟然很强。他低头一颗颗地解开羽绒服外的搭扣,又努力在领口翻出拉链头,小手用力攥着,一点点将拉链扯到最底。   “好厉害啊!”杨思昭拍了拍手。   陆眠的脸颊立即变得红扑扑。   他还是不爱说话,乖乖脱了羽绒服,穿上园服。   杨思昭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帮他理好衣领,又摸了摸他额前的软发,温柔道:“眠眠,从今天开始,白天的时间都是由小羊老师照顾你哦。不管遇到什么事,哪怕是很小的事,都要第一时间告诉小羊老师,让小羊老师来帮你,好不好?”   陆眠点头。   “要不要和其他五个小朋友打个招呼?”   陆眠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羊老师带着你,只需要告诉一下他们,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陆眠这才同意。   杨思昭握住他的小手,把他牵到小圆桌旁边,五个小家伙正围坐着吃桂花糕,见到杨思昭,乐乐举起中间一份最大的桂花糕:“小羊老师,这是你的!”   “谢谢乐乐,小羊老师待会儿吃,”杨思昭朝他们笑了笑,又问,“你们都不过来和新伙伴说说话吗?”   小班长乐乐一向起带头作用,举手道:“我先来,你好,我叫纪乐灵。”   杨思昭半圈着陆眠的腰,轻声哄他:“乐乐说了自己的名字,眠眠要不要把你的名字告诉她?”   陆眠低头揪住自己的衣摆。   杨思昭心想不好,这孩子该不会是小哑巴?正准备随便说几句圆个场,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极小声的,“我叫陆眠。”   杨思昭愣了愣,立即道:“大家听到没有呀,新来的小朋友叫陆眠。”   听到陆眠说话,其他几个小家伙很快就接纳了他,方小盼还嚷嚷着要把自己的桂花糕分给陆眠吃,“我还没有吃呢,给陆眠!”   说着就要冲过来,杨思昭一时没拦住,方小盼已经捉住了陆眠的手。   杨思昭心想:完了,陆眠要吓坏了。   谁料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方小盼捉住陆眠手的一瞬间,空气中忽然响起奇怪的“咻咻”两声,下一秒,方小盼的园服就落在地上。   ——他变成小狐狸了!   纵使已经见过一次,杨思昭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想要尖叫出声,又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伸手死死捂住嘴,担心引来隔壁班的同事。   方小盼也呆住了。   他真的是一只八尾小狐狸,火红色的毛发油光水滑,尾巴高高扬起,在空中甩来甩去,像一簇熊熊燃烧的小火球。   见大家都盯着他的尾巴,方小盼变得很是慌乱,委屈巴巴地“嗷呜”了两声,就夹着尾巴躲到窗帘后面去了。   “怎、怎么会这样?”人类杨思昭对此一无所知。   圈圈平日里和方小盼最不对付,这时候却冲在最前头,他气呼呼地跑过来,叉着腰质问陆眠:“你手里藏着什么?”   陆眠怔怔地摇头。   圈圈不信,抓住陆眠的手。   下一秒,教室里多了一只小灰狼。   紧接着又多了一头小狮子、十条尾巴的小狐狸,还有一只飞来飞去的小鸟。   教室变成动物园了!   “……”   杨思昭差点脑溢血。   “你们……你们……”   一低头,看见陆眠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杨思昭惊出一身冷汗,半晌才回魂,他蹲下来问陆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们一碰你的手就变回原形了?”   陆眠摇头,把小手伸到杨思昭面前,五指开花,张到最大。   “老师知道你手里什么都没有,老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杨思昭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想起老院长之前叮嘱的话。   ——让他们处在黑暗之中,就能变回人形了。   想到这里,杨思昭先起身,拉上教室的窗帘,又关了所有的灯,然后捡起地上的园服,拖出窗帘后面正在玩闹的小狐狸和小灰狼,将园服盖在他们身上。   方小盼和圈圈还没玩够,在园服里滚作一团,不是左边凸出一个拳头,就是右边漏出一条尾巴,完全没人配合。   杨思昭无奈只能压住园服的四个角,确保一点光都钻不进去。   “小羊老师要生气了!”他说。   园服下面瞬间安静。   两只终于变了回来,杨思昭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其他三只小妖怪。等他帮所有光溜溜的小家伙穿好衣服,已经累得浑身大汗,瘫坐在地,只剩喘气的力气了。   等他缓过来,一转头,就看到五只“原住民”小妖怪挤作一团,充满敌意地盯着不远处的陆眠。   陆眠抱着自己的书包,不知所措地坐在角落里。   这可怎么办?   杨思昭只好出去请示院长,院长听了一惊,“一般来说,血脉不纯的小妖,遇到血脉浑厚的大妖,是会控制不住变回原形的。可是那五个小家伙都是血统最珍贵的妖族后裔啊,难道陆眠的父母是比五位妖师更厉害、妖力更加强势的大妖?”   院长自言自语,“这得是多恐怖的妖力,连孩子都这么厉害。”   “这以后可怎么相处?那孩子本来就胆小内向,现在其他孩子都不愿意和他玩了。”杨思昭很是担心。   “你先别着急,先让他们不要碰陆眠,我再去联系一下陆眠的父亲。”   “好。”   杨思昭只能先回去。   一推开门,五个小家伙还抱在一起,眼神一致对外,气呼呼地望向陆眠。   陆眠缩在墙角,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妈妈说了,除了我们之外的妖怪都是坏妖怪,你手上有法术!”方小盼说。   陆眠把头埋得更低。   杨思昭忍不住心疼,走过去,将他抱了出来,转头对五只说:“到吃饭时间了,哪个小朋友最先找到自己的餐盘,小羊老师就奖励一颗小星星哦。”   五只立即哄散,各自飞奔到橱柜里找餐盘。   杨思昭看了看怀里的陆眠,叹了口气,轻声安抚:“没事的,眠眠,这不是你的错。”   陆眠红着眼圈,把脸埋在杨思昭的颈窝里,良久才出声:“讨厌我。”   杨思昭一怔,“怎么会呢?他们只是害怕,不是讨厌你。”   陆眠显得很是沮丧。   “先吃饭好不好?”杨思昭把他放在桌边,和其他五只隔开距离。   圈圈只顾着吃,完全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杨思昭还没进门,他就勾着脑袋问:“小羊老师,今天吃什么?”   “今天有糖醋排骨和香煎豆腐,有没有小朋友想吃啊?”   “有!”五只齐声喊。   杨思昭笑了笑,把餐盘放到他们面前。   到陆眠的时候,杨思昭擦了擦勺子,放到陆眠的手边,却半天不见他伸手。   “眠眠,没有你喜欢吃的吗?”   陆眠看了其他小朋友一眼,低头不语。   “怎么了?告诉小羊老师好不好?”   杨思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他圆滚滚的袖子,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陆眠把手藏在袖子里,不敢伸出来。   “眠眠。”   杨思昭将陆眠半圈在自己的怀里,把陆眠的小手一点一点捉出来,告诉他:“你没有做错事,眠眠,没有人会怪你的。”   陆眠看起来还是很沮丧。   其他五只也没有主动和他交朋友的想法,乐乐挖了一块糖醋排骨,准备放到陆眠的碗里,想了想,还是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杨思昭顿感无奈。   小妖怪的世界也很复杂啊。   吃饭的时候,气氛已经很凝固了,午睡更是难上加难。   因为突然的变身,几只原住民都变得有些没安全感,原本都能在自己的小床上安稳睡觉的,现在都闹着要和杨思昭一起睡。   杨思昭没办法,只好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然后毯子铺在地上,让五个小家伙围在他身侧,盖上被子,轻声哄着他们。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几分钟,五只就睡得四仰八叉了。   杨思昭悄悄起身,去看小床里的陆眠。   陆眠孤零零地缩在被子里,抱着毛绒玩具,闭着眼,长而翘的睫毛伏在眼下,时而轻颤,显得愈发委屈。   “要不要老师抱抱?”杨思昭问。   陆眠立即睁开眼,呆了几秒,然后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杨思昭的怀抱。   杨思昭侧身倚在小床边,一手搂着陆眠,一手拍着他的屁股,又拉过被子,将小家伙拥在怀里,“老师陪着你呢,不怕。”   出生就体弱,父亲又忙得不见人。   真是个小可怜,杨思昭想。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照顾过这么多孩子,也抱过许多孩子,唯独陆眠,每次抱他,心脏都有种说不出的酸涩。   “妈妈呢?妈妈也很忙吗?”他问。   陆眠忽然抬起头,呢喃了一声“妈妈”,杨思昭还没反应过来,老院长就从外面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   “小羊老师,跟你商量个事。”   “院长?”   老院长压着嗓音说:“这陆先生联系不上,我不放心,要不你去做个家访?” 第5章   “家访?”   杨思昭还是第一次做幼儿园的家访,若是普通小朋友也就算了,这妖怪的家访该怎么做?   他脸色为难,越想越害怕,“您让我直接面对两个大……大妖?”   老院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孩子的家长没有不尊重你的。再说了,他们来人间是避难的,怎么敢随意伤人?不怕传出消息,被妖王发现吗?”   “也是。”杨思昭稍稍放心。   他翻出陆眠的信息表,地址一栏写着:旬水别墅。   四个字,没了。   他问老院长:“怎么就一个小区名?第几栋都没写,我该怎么找?”   老院长也觉得奇怪,连忙给消息灵通的朋友打去电话,几分钟后回来,神神秘秘道:“潜山上,好像就一栋别墅。”   杨思昭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冉冉升起。   一切都很奇怪。   他透过教室玻璃,看向小床上的陆眠,小家伙还没睡着,趴在床边,小脸压在床边的护栏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小(5)班的所有孩子,都对杨思昭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和依赖,但陆眠,好像有些不一样。他看向杨思昭的眼神,总是委屈的、眷眷不舍的,像是等了很久。   尽管今天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   他回到教室,陆眠立即闭上眼睛,乖乖钻进被子里,抱住毛绒玩偶。   杨思昭在他的小床边走下,帮他掖好被角。   等陆眠呼吸均匀,睡熟之后,杨思昭又走到其他孩子身边。小妖怪们的体温比普通孩子高一些,睡觉时总是踢开被子,大咧咧地把肚子露在外面。杨思昭耐心地帮他们整理好衣摆,掖好被子,快一点钟了,才去自己的床上合衣浅眠。   两点起床,洗手洗脸,吃小点心,学数学积木课,去小操场上做游戏。   和平常一样,只是陆眠明显参与不进去。   他的手还是缩在袖子里,不管是洗脸,还是做游戏,都不敢拿出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离他远远的。   玩滑梯的时候,方小盼第一个钻进去,滑下来,结果摔了个大跟头,鞋子都飞出去老远。陆眠见了,立即去帮他捡鞋子,小跑着送过去,方小盼本就吓了一跳,看见他,眼泪直接夺眶而出。   “你、你不要过来!”   小家伙们瞬间如临大敌。   陆眠只好放下鞋子,把脸埋在领子里,一个人蹲到跷跷板后面去了。   杨思昭此刻正在准备教具,听到隔壁老师的话,急急忙忙赶来,查看方小盼有没有受伤,幸好冬天园服厚实。杨思昭赶来的时候,方小盼已经完全忘了眼泪,猴子附体似的,到处爬上窜下。   杨思昭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蹲在跷跷板后面,一个人刨沙子的陆眠。   他找来乐乐,对她说:“乐乐最懂事了,新来的眠眠小朋友和你们一样大,他不是故意伤害你们的,你看他现在都不敢把手伸出来了,你要不要主动过去,跟他说,不要害怕,我们做朋友吧?”   乐乐一个劲摇头,“小羊老师,我不要变回去,我妈妈会生气的。”   小班长都不敢,更别谈其他几个。   杨思昭叹了口气。   到底为什么,小妖怪们一碰到陆眠的手,就会变回原形呢?   做了二十三年人类的杨思昭自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寄希望于今晚的家访。   他联系了小陈,询问是否可以家访。   小陈先是说:“抱歉,杨老师,这个我得请示一下陆先生。”   杨思昭心想:奇怪,不是妖怪么?怎么还有助理,见面还得请示,搞得像总裁一样,真是莫名其妙。   不出一分钟,陈此安就回电话了,“杨老师,我问过陆先生了,他说感谢您对眠眠的关心,很欢迎您来家访。”   杨思昭如释重负。   陈此安又说:“今晚放学之后,我来接您和眠眠,晚餐也由我来安排。”   “谢谢了。”   四点半放学,天还亮着,所有家长都来接孩子了。为免事端,老院长特意嘱咐杨思昭,不要主动提上午发生的意外。   最后只剩下陆眠一个,杨思昭收拾好包,牵着他的手,坐进了陈此安的车。   陈此安朝他笑:“杨老师辛苦了。”   杨思昭打量了车里的装饰,他还没坐过这样的豪车,完美符合人体工学的真皮车座,内饰板上的实木纹理柔和了金属的冷冽光泽,扶手箱上放置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和一盘精致的甜点。   “路途有些远,您可以随便吃点。”陈此安说。   杨思昭受宠若惊,有些不适应。   他拿起一块小核桃蛋糕,转头望向陆眠,问他:“眠眠吃蛋糕吗?”   陆眠坐在儿童座椅里,摇了摇头,嘴巴微微撅起,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眠眠?”   陈此安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说:“眠眠和陆先生……关系不太好。”   “啊?”   “陆先生平日里太忙了,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眠眠算是自己长大的。”   陈此安还想继续说,杨思昭拦住他,示意他不要在眠眠面前说这些。   杨思昭哄着眠眠吃了点小蛋糕,陪他说了会儿小话。而后汽车平稳行驶上山路,眠眠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脑袋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杨思昭找到机会,压着声音问陈此安:“什么叫自己长大?”   “眠眠会走路、会说话之后,陆先生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平日里都是佣人做好饭,陪眠眠吃,给他洗澡。其余时间都是眠眠一个人在房间里,和自己玩。”   杨思昭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最后脱口而出一句:“他配做父亲吗?”   陈此安笑了笑,“没办法的,陆先生真的很忙,有很多重要的事要他处理。”   杨思昭怒气更重,“世界没了他还不转了?忙成这样,何必要小孩?”   “世界没了他,还真是——”   陈此安说到一半停住,杨思昭又问:“那,那眠眠的妈妈呢?妈妈也忙吗?”   “眠眠的妈妈,”陈此安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杨思昭,停顿片刻,才说,“眠眠的妈妈,在眠眠出生后就离开他了。”   “是……去世了吗?”   “不是,是陆先生和夫人之间的感情出了点问题。”   更隐私的问题,杨思昭也不好再问了,但他心里明白:问题一定出在这个陆先生身上,这人一定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伤了陆夫人的心,否则哪个母亲能舍下刚出生的孩子,独自离开呢?   还没见到面,杨思昭已经给这个男人打了差评,而且是负分差评。   路途比杨思昭想得更远,汽车行过一片郁郁森林,最后在别墅前停下。   与其说别墅,更像是缩小版的古堡,青灰色的外墙与圆形拱窗,透出一股古怪的肃穆气息。不知为何,杨思昭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站在原地打量,正要做深呼吸,手指忽然被温暖的触感包裹住。   一低头,看到了陆眠。   小家伙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指。   杨思昭莞尔笑,反握住他的小手,晃了晃,说:“走吧,陪老师进去。”   走到门口,他屈指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他又敲了几下,门里才隐约传来脚步声,并不匆忙的脚步声。   很快,门打开了。   令杨思昭意外的是,门外夕阳正落,余晖未尽,可门里竟然漆黑一片。   一个高大的身影时隐时现。   杨思昭从未如此不安,呼吸不畅,若不是眠眠抓着他的手,他甚至想转身逃跑。   下一秒,眼前骤亮,别墅在瞬息之间灯火通明,硕大的水晶吊灯从房顶垂落,将光线切割成万千碎点,汇聚到门口。   男人的面孔也随之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棱角分明,五官立体而张扬,高耸的眉骨宛如山峦横亘在双眼之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叫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周身萦绕着上位者的威压感。尚未靠近,杨思昭已经心跳如雷,后颈冷汗涔涔,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男人也没有开口。   风吹过树林,枝叶簌簌作响,远天有鸟雀啾啾归巢,时间似乎停滞在这一刻。   “好久不见。”   杨思昭条件反射地点头说“您好”,话音刚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男人眸色沉沉地看着他,直到杨思昭眼中的疑惑几乎满溢,才淡淡说了句:“杨老师有些面熟,我还以为是故人重逢。”   他声音低沉,如裹挟着雪山寒意。   杨思昭心想:我是人,你是妖,哪门子的故人重逢?   “请进。”   男人松开门把,手臂随意地垂落,藏在黑色衬衣里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隆起,透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危险。杨思昭一时不敢迈步,男人便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道路。   陆眠牵着杨思昭进了门。   杨思昭浑身都绷紧了,不敢打量四周,犹豫了好久,才坐到沙发上。   “陆、陆先生,我这次来,有两件事要做,一是麻烦您将陆眠的信息表填写完整,以便于之后的工作,二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他将白天的意外娓娓道来,“……总之,班级里的五个孩子都不能碰到眠眠的手,以至于孩子们对眠眠心生戒备,孩子们之间的相处出了问题,我希望您能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否则眠眠在幼儿园会过得不开心。”   “他们是妖,你接受了。”   杨思昭以为这是一个问句,刚要回答才反应过来,男人的尾调没有上扬。   是个陈述句。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呃……我比较……比较喜欢孩子,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可爱的小朋友,所以我接受。”   男人没有回应,视线落在杨思昭和陆眠交握的手上。   杨思昭松开手。   陆眠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男人一眼,似乎还想黏在杨思昭身边。   可男人说:“陆眠,回房间。”   陆眠于是低下头,背着小书包跳下沙发,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上了楼。   杨思昭的心都揪了起来。   听到二楼的门关上,他立即说:“陆先生,眠眠很乖,您不应该对他如此严厉。”   男人坐在单人沙发里,双腿交叠,臂肘自然地搭在沙发两侧的扶手上,闻言,指尖轻轻敲击腿面,“杨老师看来很会照顾孩子。”   “比你会。”杨思昭小声嘟囔。   但面上还是持着职业精神,“在眠眠缺失母爱的前提下,您应该给他更加充足的父爱。”   男人眉梢微扬,眼神骤然冷冽。   杨思昭有些理亏,知道自己窥探隐私的行为被发现了,于是解释:“是我追着陈助理问,他无奈才告诉我的,你别怪他。但、但是,这些家庭情况本来就是我应该知道的!”   “什么家庭情况?”男人问。   杨思昭咕哝道:“您、您的爱人,不是,眠眠的妈妈,很早就离开家了。”   男人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良久才说:“是,我爱人,他离开很久了。” 第6章   杨思昭本来有一肚子气,可听到男人的话,也不知怎么心头一沉,耳边蓦然回响起开门时男人说的那句“好久不见”。   紧接着,他又打了个激灵,将这个诡异的念头清除出脑袋。   一定是这个阴森森的别墅,还有这个阴森森的男人,搞得他精神都不正常了。   “先不说这个了,您先解决一下眠眠和孩子们的相处问题吧,一碰就变回原形,如果这样的情况不受控制,我想,其他家长应该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继续和眠眠做同学。”   杨思昭说得认真且诚恳,可男人似乎并不在意,眸色深沉,指尖仍缓缓摩挲着戒圈。   “陆先生。”   “陆先生?”   杨思昭喊了半天,男人这才纡尊开口:   “力量太弱才会不受控制,该想办法解决问题的,是那些孩子的家长。”   “你——”   杨思昭又变回一肚子火气了。   “您的意思是,就放任眠眠被其他孩子孤立?”   “是他非要去幼儿园的。”   杨思昭瞠目结舌,他还没见过这样不负责任的家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男人不以为然。   “其他几个孩子的爸爸妈妈,每天按时接送孩子,给他们买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扎漂亮的小辫子,孩子有点感冒咳嗽就立刻赶来幼儿园……看多了这样的父母,我还以为妖怪都和人一样感情充沛呢,没想到,果然有冷心冷血的妖。”   “你都不知道,眠眠今天有多委屈。”   “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哭,换做其他孩子,不知道要掉多少眼泪了。”   杨思昭根本刹不住车,满腹牢骚急着宣泄,可对面的男人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眼神依旧淡漠。   好像眠眠的事与他无关。   那么乖、那么可爱的孩子,他竟然毫不珍惜!   杨思昭简直怒不可遏,扬声道:“养孩子就是很费心的,你要是不喜欢孩子,干嘛生他?生了他又不负责任,太可恶了,难怪你老婆不要你!”   你老婆不要你……   不要你……   杨思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荡出回音,将最后几个字不断重复。   他脸色一白,感到死期将至。   在男人的眼神变得凌厉之前,他先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歉:“对、对不起。”   男人不语。   空气静默。   杨思昭的颈后再次泛起涔涔冷汗,沙发边的古老铜制时钟发出厚重而低沉的响声,滴答滴答,仿佛是他生命的倒计时。   良久,男人起身。   杨思昭吓得缩起脖子,双眼紧闭,但预想中的痛感没有出现,只听到脚步声。   男人似乎离开客厅了。   等杨思昭睁开眼,客厅已空无一人。   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对着空气说:“陆、陆先生,信息表您还没……没填。”   无人回应。   推门进来的陈此安听到了,对他说:“杨老师,我来填吧,陆先生让我招待您。”   杨思昭尴尬地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信息表和笔,交给陈此安。   陈此安接过,在“父亲”那一栏,写下“陆无烬”三个字。   杨思昭心里嘀咕:人古怪也就算了,连名字都这么古怪。   陈此安一边填写一边说:“您别多想,先生不是针对您,他只是太忙了,像我们几个助理,平日里挨训都习惯了。”   “你也不容易。”杨思昭叹气。   果然哪里都少不了牛马打工人。   还有黑心资本家。   填完了缺少的信息,杨思昭又问陈此安:“陈助理,他有说眠眠会让其他小朋友变回原形的事,怎么解决吗?”   “这个确实不好解决,哪怕都是幼崽,妖力也是有差距的。其实先生一直不同意眠眠去幼儿园,是眠眠非要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两天,先生才勉强同意的。”   杨思昭愕然。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先生,只有他可以提升那些孩子们的妖力,但他不会同意的,”陈此安看了楼上一眼,靠近了杨思昭,神神秘秘地说——   “除非,您能想办法,让他同意。”   “我怎么想办法?”杨思昭摊手。   陈此安耸了耸肩,“那我建议眠眠还是不要继续上幼儿园了,本来妖界也不需要什么社会化训练的,等他长大了,学了法术,将他的妖力发挥到极致,到时候谁敢孤立他呢?”   “这几年才是最重要的啊!”   杨思昭简直跟这群妖说不清楚!   眠眠的委屈不存在吗?孤独和内向是假的吗?难道就因为他还小,就无所谓吗?   在爱里长大,是一生的幸事。   就这样放任眠眠被孩子们孤立,杨思昭不接受、也不允许。   “杨先生,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我让他们现在就上菜?”   “不了。”杨思昭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拿起包就走。   可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望向二楼的台阶,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   就像那天的街道。   “眠眠。”   话音刚落,一个卷卷绒绒的小脑袋立即从转角冒出来。   离那么远,杨思昭都能看见小家伙泛红的鼻尖,是难过的表现。   杨思昭朝他挥了挥手,“眠眠好好吃饭,老师回家了,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眠眠仍眼巴巴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伸出小手,朝杨思昭挥了挥。   杨思昭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难受到他自己都觉得惊讶,虽然他从小就同情心泛滥,喜欢和孩子们打成一片,长大还学了几乎没什么男生的学前教育专业,但不代表他对任何孩子都会这般不舍。   想到他孤单长大,失去母亲,有一个冷漠的父亲,从小就在房间里和自己玩,到了幼儿园,还被其他小朋友孤立,杨思昭往门口走的每一步,都像是从心头剜下一块肉。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把眠眠偷走。   直至踏出房门,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几乎压垮他的窒闷和痛楚才有所缓解。   陈此安将他送回家,还让厨师将饭菜打包进精致的盒子,让他带回去吃。   杨思昭却毫无食欲,回到家,脱了衣服就瘫倒在床畔,怔怔失神到夜深。   .   第二天,眠眠还是准时进园了。   杨思昭看见他时,忍不住径直朝他走去,刚要说早上好,就看到他的小手套。   是棕色的小羽绒全包手套。   “这是眠眠准备的吗?”   眠眠点头,小声说:“不碰小朋友。”   杨思昭鼻头一酸,“这样就碰不到其他小朋友了是不是,眠眠好聪明啊!”   他捏了捏眠眠的小手,牵着他进园。   其他孩子的家长也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乐乐的父亲顾桓主动找到杨思昭,问他:“杨老师,我们几个家长想了解一下新来的孩子的家庭情况,您也知道内情的,我们比较担心。”   他说得委婉,杨思昭也明白,于是将眠眠父亲的信息告诉了顾桓。   谁料顾桓的脸色瞬间变了。   “陆无烬?”   “是……怎么了?”   顾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血色顿失,杨思昭还是第一次见到温文尔雅的乐乐爸爸如此失态,“顾先生,你怎么了?”   “没事,”顾桓摇了摇头,良久后他说,“杨老师,麻烦您照顾好几个孩子。”   “是,我会的。”杨思昭说。   接待完顾桓,杨思昭回到班级,五个小家伙依然围坐在小圆桌边,陆眠则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小坐凳上,和其他孩子隔了三米远。   杨思昭有些黯然,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这不是普通的矛盾,事关安全,他也不能强迫其他孩子,从顾桓的表现就能看出来,那个叫“陆无烬”的男人,真的很厉害。   更准确说,应该是恐怖级别的厉害。   否则顾先生不会惊成那样。   他无奈地想:小妖怪幼儿园就应该让妖怪老师来教啊,他一个人类,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翻出数字拼图,让小朋友们围过来,让他们数小鱼和小鸡。   方小望最先发现眠眠的手套,她拿起滑板,用水彩笔画了一只圆手,然后兴冲冲地跑过来给杨思昭看,“老师,我画的。”   杨思昭笑着问:“是哆啦A梦的手吗?”   “不是,”方小望贴到杨思昭耳边,小声说:“是陆眠的手。”   杨思昭很惊讶,试探着问:“小望,你愿不愿把这个画送给陆眠呀?他收到一定会很开心。”   方小望犹豫了。   她捏着画纸想了好久,最后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好,送给他。”   她走到眠眠身边,也不敢站得太近,伸长了胳膊把画递出去,“送给你,欢迎你来小(5)班,我叫方小望,那个穿蓝衣服的是我的哥哥,他叫方小盼。”   她一出声,其他四个正叽叽喳喳数小鸡的,也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杨思昭跟着紧张起来。   陆眠好像没能立即理解方小望的意思,呆呆地看了她好久,直到方小望说:“你不喜欢我的画吗?不喜欢就算了。”   他才伸出手,用圆鼓鼓的手套夹住方小望的画。   方小望本来要往后退的,但忍住了。   杨思昭立即走过去,问陆眠:“眠眠要对小望说什么?”   “谢谢。”陆眠小声说。   杨思昭继续鼓励:“我们说大声一点好不好?小望好像没听见呢。”   “谢谢。”陆眠大声了一些。   方小望笑起来,露出两排可爱的小米牙,然后跑回去继续画画了。   杨思昭把陆眠圈在怀里,在他耳边说:“眠眠看,小朋友们一点都不讨厌眠眠的,他们只是害怕变回原形,这是幼儿园,幼儿园里小朋友那么多,他们一下子变成小狼,一下子变成小狮子,把其他小朋友吓坏了怎么办?所以他们才不敢靠近眠眠,绝不是讨厌眠眠。”   眠眠仰起头,一双眼瞳像漂亮清透的玻璃珠,充满信任地望着杨思昭。   “眠眠也不要害怕和小朋友们玩,好不好?”杨思昭问。   眠眠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抱住画纸,生怕弄皱一点。   杨思昭原本以为一切变得顺利了,事情有了转机,可到下午,带着小家伙们去户外玩过,准备帮他们洗手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是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   眠眠一整天都不肯摘下手套,吃饭的时候,不管拿勺子有多不方便,他都不愿意摘。可教室里那么暖和,羽绒手套那么厚,等杨思昭左哄右哄,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手套取下来,就看到两只小手都被汗浸出褶皱了。   “眠眠,你——”   眠眠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可是看到杨思昭自责的表情,他也跟着难过。   “不行。”杨思昭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把眠眠偷走,二,找陆无烬解决。   第一个选择成功的可能性不大,除非他天天抱着眠眠躲在神树下面不出来。   但是找陆无烬解决……   他也不想再看见那张阴森的脸。 第7章   “眠眠喜欢草莓味,还是哈密瓜味?”杨思昭举着两瓶儿童护手霜问陆眠。   陆眠呆呆地看着自己被洗干净的双手,想了想,小声说:“草莓。”   杨思昭于是给陆眠的两只小手仔仔细细涂上护手霜,握着送到鼻尖闻了闻,笑道:“好香呀,眠眠喜不喜欢?”   陆眠先是盯着杨思昭不说话,看到自己的手离杨思昭的脸只有一点点距离时,他突然伸出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杨思昭的脸颊,一碰到,就缩了回去。   杨思昭没注意到陆眠的动作,又问:“眠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陆眠立即摇头,“喜欢。”   “老师明天送你一双新的手套好不好?透气又舒服,不会让小手出汗的。”   陆眠听得半懂不懂,只一个劲盯着杨思昭的脸,良久才不舍地垂下眼。   “圈圈,那个不能吃!”   杨思昭又去处理其他小妖怪们了,自从知道杨思昭会一直留在小(5)班,圈圈和方小盼这两个淘气鬼又故态复萌,成天打打闹闹,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简直没一刻消停。   方小盼先看见两颗隔壁老师做活动剩下的草莓,准备偷偷过去拿,结果给圈圈发现了,圈圈先一步冲过去:“我要!”   杨思昭余光刚瞥见,刚出声制止,圈圈已经把坏了一半的草莓塞进嘴里了。   他连忙过去,想把圈圈嘴里的东西弄出来,可是圈圈心虚,直接囫囵吞进去了,杨思昭无奈地拍了下他的屁股,“老师说过几遍了,不能乱吃东西!”   圈圈立即抱住他的脖子撒娇。   “你想吃草莓,跟老师讲,老师会去厨房拿的,放在窗台上的东西不能吃,风吹来吹去,小朋友走来走去,很脏的,吃了会肚子疼的。再被老师发现一次,老师就真的生气了。”杨思昭正色道。   圈圈也知道错了,撅着嘴巴说:“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小羊老师不要生气。”   看他这个样子,杨思昭也没法板着脸了,摸了摸他的小圆肚子,“不舒服了立即告诉老师,听到没有?”   结果杨思昭刚从园长办公室回来,就听见圈圈的呜咽声:“小羊老师!小羊老师!”   他吓了一跳,立即跑进教室。   圈圈正在地上打滚,夹紧了两条腿,“小羊老师,我的屁股要吐出来了。”   杨思昭立即把他带到卫生间。   圈圈坐在马桶上,可怜巴巴地说:“小羊老师,我的肚子好疼啊。”   杨思昭也很心疼,帮他揉肚子:“老师已经喊医务室的医生阿姨过来了。”   圈圈把脑袋靠在杨思昭的胳膊上,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不那么疼了。”   “还有,没有人说肚子要吐了,东西出来,应该说"拉",拉肚子。”   “拉肚子。”圈圈学舌。   “对。”   收拾好虚弱的小胖子,杨思昭把他带回了班级,医生来检查了,只说:“没什么大碍,多喝水。”杨思昭本以为圈圈能安分一整天,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又开始狼吞虎咽,好像吃了这顿没下顿了。   “圈圈!”   圈圈这才稍微慢下来,又喝了一口汤,倏然间,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他丢了勺子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声“哕”,然后惊慌道:“小羊老师,我的嘴巴要拉了。”   四周的小家伙瞬间呆住,各自捂住了自己的饭碗。   “……”   杨思昭语塞,直接把圈圈抱去了医务室。   白床白墙白大褂,医生阿姨故意拿起针筒,小胖子终于老实了,在医务室里安稳睡到下午三点半才回班级。   杨思昭正带着孩子们读古诗。   “夜来风雨声——”   “圈圈!”方小盼第一个发现。   杨思昭朝圈圈招了招手,圈圈“嗖”地一下冲了过来,在杨思昭右边坐下。   眠眠坐在杨思昭的左边,和其他孩子保持着半臂的距离,手上依然戴着小手套,他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圈圈。   快放学的时候,杨思昭刚帮乐乐换衣服,衣摆忽然被人拽了拽。   他回头看,看到眠眠。   两只小手套并在一起,费力地举着草莓护手霜。   “怎么了?还要涂护手霜吗?”   眠眠摇头。   “那想要老师做什么?”   “给圈圈。”   “为什么?”   “草莓味。”   杨思昭恍然大悟,眠眠以为圈圈喜欢草莓,所以想给他涂草莓味的护手霜。   “好啊,”杨思昭笑了笑,然后蹲下身来和眠眠平视,接过护手霜,说,“圈圈现在不能吃凉的水果了,他闻到草莓味的护手霜一定会很开心的,谢谢眠眠。”   眠眠咧起嘴角,腼腆地笑了。   杨思昭这才发现,眠眠笑起来也是有酒窝的。   愣怔片刻,他带着眠眠去找圈圈。   圈圈本来不喜欢涂雪花膏和护手霜这些东西的,但听说是眠眠的主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把手伸出来,“好吧,不要太香了,小羊老师。”   “好。”   两只手都是草莓味的,圈圈好不习惯,立即把手举起来,放在风里吹。   眠眠看见了,也学着举起手,让风钻进他的小羽绒手套。   杨思昭忍俊不禁。   四点半,家长们都来了。杨思昭惊讶地发现,今天除了眠眠的家长,其他孩子的父母竟然来齐了,而且表情一个比一个严肃,一看到杨思昭,就聚到了门口。   “怎么回事?”   他走过去,忽然发现家长们的视线都汇聚在陆眠身上,他下意识挡在陆眠身前,问齐妍:“齐小姐,怎么了?”   齐妍虽然依旧打扮地干练惊艳,但脸色明显不佳,“小羊老师,今天幼儿园有什么异样吗?有人……有人来吗?”   “没有啊,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杨思昭望向圈圈的妈妈,歉疚道:“就是圈圈吃了两颗坏草莓,拉肚子了,实在不好意思,是我没拦住,我以后一定注意。”   几个家长看起来依旧忧心忡忡。   齐妍又问:“杨老师,您见过陆……陆先生么?”   “见过,因为眠眠的家庭信息不全,我特意去做了一次家访。”   家长们面面相觑,几乎是颤抖着问:“您的意思是,陆先生就住在月岭市?”   “是啊,一栋挺大的别墅。”   杨思昭话还没说完,小池的母亲已经惊慌失色,“完了,这可怎么办?”   杨思昭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什么了?”   家长们讳莫如深,这时候,陈此安下了车走过来,“杨老师,我来接眠眠。”   家长们齐刷刷望向他。   陈此安似乎并不意外,朝他们笑得友好,用词也很客气:“各位好,我是眠眠父亲的助理,各位叫我小陈就行。陆先生工作繁忙,平时陆眠的事都由我负责,昨天的意外,先生已经知道了。”   杨思昭看见齐妍的手微微颤抖,很快,她的丈夫顾桓也发现了,主动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指腹轻轻地摩挲安抚。   “先生认为孩子之间的相处,家长不宜干涉太多,既然上了幼儿园,学会求同存异,也是他们的必修课,所以……”陈此安顿了顿,笑着说:“希望各位家长安心把孩子放在杨老师的班级里,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家长们也无需担忧。   “反之,若是各位操心过多,因为昨天的意外,就打算举家离开月岭市,那陆先生就只好说声抱歉了。”   杨思昭越听越不对劲,怎么感觉……有点像威胁?   “妈妈!”乐乐欢快地跑过来。   家长们立即在惨白的脸上挤出笑容,张开怀抱接住了小家伙们。   “那就……先这样吧。”齐妍浅笑了一瞬,对杨思昭说:“辛苦杨老师了。”   她又看了一眼陈此安,闭口不语。   小(5)班就剩眠眠了。   眠眠还舍不得走,陈此安想要捉住他的手,他把胳膊一个劲地往身后藏。   “眠眠。”杨思昭蹲下来。   “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眠眠不吭声。   “陈助理,”杨思昭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很荒谬,但他还是想试一试,“能不能麻烦你和陆先生说一下,眠眠今晚和我回家?我会照顾好他的,他的换洗衣服和用具,幼儿园都有,我也会给他买新的。”   眠眠猛然抬起头,眼睛都亮了。   杨思昭央求:“你能不能帮我向陆先生争取一下?”   陈此安脸色为难。   “求你了。”杨思昭双手合十,眼神恳切。   “那好吧,我试试。”   陈此安转身拨通了陆无烬的电话,很快,他回到杨思昭面前,“抱歉,杨老师,陆先生不允许,他让我立即带着眠眠回去。”   杨思昭只觉得一股酸劲直冲鼻腔,急得直想落泪,气恼道:“他不管孩子,还不让旁人管吗?哪有这样的父亲!”   “没办法,杨老师,陆先生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又低头望向陆眠,说:“眠眠,先生说,他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不会再给第二次。”   陆眠的小脑袋缓缓低下去。   “眠眠,走吧。”陈此安握住他的手。   杨思昭眼睁睁看着陆眠被带上车,昨天那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卷土重来。   他看着汽车渐行渐远。   无奈,也无计可施。   他终究只是一个幼儿园老师,没身份也没资格代替父亲去爱眠眠。   下了班,他先去商场,在童装区里逛了很久,给眠眠买了两双小手套。   都是全棉的半指手套,眠眠用起来会更舒服、更方便。   如果半指手套不能隔绝妖力,那他就再用点心,寸步不离地看着小家伙们就好。   总之,不能苦孩子。   回到家之后,照常打扫、洗澡,可不知怎么的,有种说不出的心慌意乱。   总觉得四周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甚至在他冲低头洗发液泡沫的时候,都莫名一阵脊背发凉,吓得他当即关了水。   可四周都是白瓷砖,连个鬼影都没有。   就这样杯弓蛇影地洗完澡,上了床,正要躺下,手机忽然响了。   是陈此安。   “杨老师,眠眠不见了。”   杨思昭的睡意瞬间全消,腾的一下坐起来,“什么叫眠眠不见了,他不是小妖怪吗?他爸爸不是更厉害的妖吗?你们怎么会找不到他?”   “这件事有些复杂,总之,眠眠有办法让陆先生发现不了他,只不过他还太小,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偶尔能藏起来,大多时候都会被先生发现。”   “杨老师,他有没有去找你?”   “我家离潜山别墅有两小时路程!”   陈此安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思昭几乎晕厥。   他当即穿上外套,冲出家门,还没走到小区门口,又接到一通电话。   是警察。   “请问是杨思昭杨先生吗?”   杨思昭愣愣道:“是。”   “这里有一个儿童走失,我们问他知不知道爸爸妈妈的电话,他说这是他妈妈的电话。” 第8章   杨思昭马不停蹄赶到派出所。   离潜山不远的派出所,深夜依旧是灯火通明的,保安远远地问他:“来接娃娃的?”杨思昭想都没想就点头:“是啊。”   气还没喘匀,他就推门进去,看到三个民警围在长椅边,一人拿着牛奶,一人拿着烤肠,问:“小朋友,饿不饿啊?”   眠眠坐在长椅上,裹着白色的羽绒服,两只小雪地靴悬在半空。   不知道小家伙一个人走了多久,身上脸上都是灰。   无论旁人怎么哄,他都低着头。   “眠眠。”杨思昭喊了一声。   眠眠立即抬起头,循声望过来,眼睛倏然间睁得溜圆,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滑下长椅,朝着杨思昭冲了过去。   杨思昭当即蹲了下来,将他拥在怀里。   小家伙的脸颊贴在他的颈侧,杨思昭感到些许的濡湿,心也跟着泛酸。   “不怕,不怕,老师来了。”   因为带了点哭腔,小家伙的呼吸声都比平时重了。   “怎么孩子跑出来了都不知道啊?”年长的民警忍不住问。   “我——”   杨思昭想说他是孩子的幼儿园老师,可另一位女警已经把热牛奶送到他手里了,打量道:“好年轻的爸爸,刚刚跑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哥哥呢。”   杨思昭不知如何回应。   说我是老师,民警肯定要继续联系眠眠的父亲,那他偷偷把眠眠带回家的计划就泡汤了。   说我是爸爸,又有些怪异。   “我……”他犹豫片刻,笑着说:“我结婚早,谢谢警察同志,真的太感谢了。”   “做个登记吧。”   杨思昭连忙抱起眠眠,跟着民警走了过去,坐在凳子上,接过登记表,在姓名那一栏写下“陆无烬”三个字。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冷风扑面,眠眠立即抱住杨思昭的脖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因为靠得太近,杨思昭耳边全是小家伙暖烘烘的呼吸,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眠眠想回家吗?”   眠眠摇头。   “那……眠眠想去老师家玩一玩吗?”   眠眠迫不及待说:“想去。”   杨思昭笑出声来,他一笑,两颊各出现一个酒窝,眠眠觉得新奇,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又怕给杨思昭的皮肤弄破似的,碰一下就赶忙缩了回去。杨思昭学他的动作,碰了碰他的小脸,“眠眠也有酒窝的。”   眠眠戳自己的脸。   “笑起来就有了,眠眠笑一笑。”   眠眠努力咧开嘴角,杨思昭一手托住眠眠的屁股,一手握着眠眠的小手,指引他:“就是这里,两个小酒窝。”   眠眠不知怎么突然害羞了,抱住杨思昭的脖子,在杨思昭的颈侧蹭来蹭去。   “回家吧。”杨思昭说。   他打了辆车,快到十二点了才到家。可眠眠始终精神抖擞,完全没有困意,靠在他的肩头,眼睛睁得溜圆,打量着四周。   “老师家没有眠眠家大。”   杨思昭先把空调都打开,他平日里为了省钱,只舍得开卧室空调,还只舍得定时两小时,为了眠眠,他倒是毫不吝啬,中央空调同时开启,很快房子里就有了暖意。眠眠主动脱了外套,一边关注着杨思昭的行踪,一边打量着四周,很快,他的视线停在茶几下面一个小小的奶瓶上。   是奶瓶,但不是眠眠的奶瓶。   眠眠的脑袋一点点垂下去。   杨思昭把浴缸刷了两遍,一出来就注意到全身都萦绕着悲伤的小家伙,然后顺着眠眠的视线,看到了茶几下的黄色奶瓶,他温声提醒:“那个是给小猫喂奶用的,眠眠不能喝,眠眠肚子饿了吗,路上不是已经喝过牛奶了吗?”   眠眠的脑袋又一点一点抬了起来。   “老师在楼下养了好几只小猫呢,明天带眠眠去看一看,好不好?”   眠眠的小酒窝又露出来了。   杨思昭刚准备给眠眠洗澡,陈此安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杨老师,眠眠在您那里吗?”   “不在。”   陈此安显然不信,“杨老师,您不能不经过陆先生的同意,就把眠眠带回家的,陆先生让我去您那里接眠眠回家。”   “他敢!”一股无名火从杨思昭的心底升起来,他对着电话说:“请你转告陆无烬,就说是我说的,眠眠今晚必须留在我这里,如果他不同意,就让他亲自来接,我们一起去派出所找警察问一问,当亲生父亲不负责任,对孩子不闻不问,伤害孩子的身心健康,孩子的老师有没有资格替他照看孩子?”   他转念又想:“我差点忘了,你们不是人类,好啊,我也不怕事情闹大,要是被妖王知道了,你们都要遭殃!”   “……”陈此安在电话另一头沉默。   杨思昭咣当挂断电话。   回身面向眠眠的时候,又露出明媚的笑容,眠眠跟着他开心,咧开嘴傻笑。   杨思昭帮他洗澡,眠眠什么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洗头也不闹。坐在浴缸里,顶着一头白色泡沫,还是傻笑,乖乖凑到杨思昭面前,让杨思昭帮他冲水。   “眠眠变成小羊了。”   眠眠把泡沫蹭到杨思昭的手背上,然后眨巴着眼睛,盯着杨思昭看。   “老师也变成小羊了吗?”   眠眠点头。   杨思昭笑着和他碰了碰额头,“好吧,现在这个房子里有两只小羊了。”   洗完了,他把软乎乎的眠眠抱出来,用浴巾擦干,才想起来,家里没有宝宝睡衣。他和眠眠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不好意思道:“先穿老师的衣服将就一下吧。”   眠眠倒是很乐意,杨思昭刚帮他穿好,把他的小手从长袖子里捉出来,他又钻了进去,毛毛虫一样,在杨思昭的睡衣里拱来拱去,玩得不亦乐乎。   杨思昭还没见过眠眠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他也觉得新鲜,捏捏左边,眠眠就钻到右边去了。   等他洗完澡,走进来,眠眠已经窝在他的睡衣里睡着了。原本就是刚吹干的卷发,已经被他拱得炸了毛,遮住了眼睛。   杨思昭轻轻地将他抱了出来,重新穿好睡衣,然后躺到他身边。   他听到小家伙咕哝了一声。   听不清楚,他贴近了,听到一声含含糊糊的,“妈妈。”   想妈妈了吗?   杨思昭心疼得要命,可心疼之余,竟然生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嫉妒。   他知道眠眠是因为缺爱,才会如此粘他,换作任何一个人对他好,他都会这样的,这是小孩子的天性。   他伸出手,动作轻而慢地圈住了眠眠的小身体,将眠眠揽进怀里。不管是小人类还是小妖怪,体温都要高些,杨思昭隔着棉布料感受着眠眠的体温,像是冬夜里的一只小暖炉。窗外寒风凛冽,而他的怀里温暖如春。眠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枕在杨思昭的胳膊上,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一切温柔而沉静。   可那个梦又来了。   水蓝天空,桃花灼灼,杨思昭又迷失在同样的场景里。他想要逃离,可一只健硕有力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腰,将他箍回怀中,紧紧抱着,和之前的每一次无差。   “你——”   杨思昭感到惊讶,他竟然能在梦中开口,以前从未有过。   “你到底是谁?”   话音初落,男人低头咬住他的颈侧,发狠似的,杨思昭感到一阵不真实的痛楚,刚要挣扎,男人已经松了口。   杨思昭几乎要哭出来,“你到底是谁,十年了,你追着我不放已经十年了,你能不能让我不要再做这个梦了?”   “你欠我的。”男人沉声说。   “我不认识你。”杨思昭忍不住抽泣,他觉得委屈,被同一个梦魇纠缠了十年,最初的那半年,他几乎夜夜失眠,不敢入睡,生怕又梦到这个男人。因为这个梦,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有女生向他示好,他都不敢回应——他都这么惨了,罪魁祸首竟然说,是他欠他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放开我。”   男人抱得越用力,他挣扎得越凶,“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想再做这个梦了,你放过我!”   一阵风吹过,绯红桃花纷纷坠落,一片花瓣从杨思昭的耳边滑过,无缘由的,竟像是一声叹息。   良久。   男人收回手臂。   杨思昭忽然感觉到后背凉意弥漫,又听见男人说,“下一世,不找了。”   .   “跟我回去。”   杨思昭睡得迷迷糊糊,隐约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奶味盖住他的口鼻——是眠眠趴在他的脸上。   眠眠攥紧了两只小拳头,气鼓鼓地望向不远处坐着的陆无烬。   “回去。”   眠眠摇头。   “你答应过我,只看他一眼。”   眠眠紧绷着小身体,眼神极其防备,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被陆无烬带回别墅。   “他不爱你,这一世,他会有自己的家庭,你不是他唯一的孩子。”   眠眠的眼眶里蓄满眼泪,始终忍着,没有掉下来。他转过身,钻进杨思昭的怀中,紧紧抱着,把脸埋在杨思昭的颈窝。   杨思昭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是听不真切,只觉得耳熟。   像是梦里听过,也像是现实听过。   只听到几个词,“看他一眼”、“唯一的孩子”,很快,胸口忽然被什么软绵绵的重物压住了,让他一时喘不过气。   睁开眼,先看到蜷曲卷发中藏着的一个小发旋,然后是粉白的额头。   “眠眠?”   眠眠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是有什么人要将他们生生分开,杨思昭愣了一瞬,而后抱住眠眠倏然坐起来,视线尚未完全清明,就被床尾那一抹黑色身影吓得差点失声尖叫。   “你,你怎么在我家?”   陆无烬一袭黑色大衣,阴沉着脸,如地狱修罗,几乎吓掉了杨思昭半条命。   这个男人,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穿墙入室,站在他的床尾?   而他毫无察觉,酣睡一夜,此刻正眼神迷离,头发凌乱,旧睡衣的纽扣掉了两颗,胸口的皮肤露出来一半!   “我、我现在就报警——”   杨思昭吼到一半又觉不对,警察也管不了这个男人,于是改了威胁:“你敢对眠眠做什么,我现在就去把幼儿园那棵神树砍了,我要让妖王知道你的行踪!让他来抓你!你也不想被妖王抓回妖界吧!”   陆无烬面无表情地听完。   杨思昭知道这个威胁不顶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只能抓起被子,把眠眠裹得密不透风,颤声说:“我、我今天不会让你带走眠眠的!”   对于他的不自量力,陆无烬压根不作回应,指尖微微抬起,眠眠已经从杨思昭的怀中飞了起来,一缕缕光束缠绕在眠眠的四周,将他托起。   杨思昭一时间被眠眠的离去冲昏头脑,全然忘了惊讶,竟然不管不顾地朝陆无烬扑了过去,一拳砸在陆无烬的臂膀上。   如以卵击石,陆无烬纹丝不动。   眼看着眠眠就要落到陆无烬的手里,杨思昭不顾一切地揪住他的衣领,怒道:“把眠眠还给我!他需要我!”   “我会把他照顾得很好的,你为什么不允许?你太自私了太可恨了!”   “你出去!你离开我的家!”   陆无烬是在看到杨思昭眸中泪光的瞬间停下的。   他垂眸望向杨思昭。   只一眼,便松开手。   杨思昭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陆无烬杀死,但什么都没发生,床尾空无一人。   眠眠从半空落到柔软的羽绒被上,第一件事就是翻个身,而后像小乌龟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进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的睡衣太大了,他几次绊倒,但毫不停歇,加快速度,一骨碌就抱住了杨思昭的脖子,和他脸贴着脸。   杨思昭怔怔地搂住他。   就……就这样结束了?   陆无烬放过他了?   他用余光扫向四周,生怕陆无烬在床边阴沉沉地盯着他,可卧室里只剩下他和眠眠。   劫后余生。   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怪异在于,他想不明白陆无烬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杨思昭后知后觉地捡回了自己的心跳,躺回床上,任眠眠趴在他胸口。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眠眠的小屁股,问:“眠眠,怎么办啊?”   眠眠也不知道。   他只是抓住杨思昭的手,握住一根手指,然后点了点自己。   “什么意思?”   眠眠又点了点自己。   杨思昭一直觉得自己和孩子之间能无障碍交流,此刻却完全看不懂。   眠眠没有再做。   “要起床去幼儿园了,”杨思昭把眠眠抱起来,“还是幼儿园比较安全。”   他昨晚已经把眠眠的衣服洗干净放进烘干机了,今天拿出来就能穿。   穿好衣服,他又给眠眠做了一份猪排鸡蛋三明治,切成小块,还有一杯牛奶。   吃饱喝足了,他赶忙牵着眠眠下楼,楼下的老奶奶看到眠眠,扬声问:“哎哟,小杨,你什么时候有小孩的?”   “是我幼儿园的学生。”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结婚了,”老奶奶朝他招了招手,神神秘秘道:“我闺女上次跟你说的,她有个大学学妹,在公司里当财务,你愿不愿意见一见啊?好漂亮的小姑娘呢,说话也讨喜。”   杨思昭一听到这个话题,脑中就浮现梦中的男人,不免有些尴尬。   “不了,谢谢徐阿姨,我……我有对象了。”   “啊?”   徐阿姨还要追问,杨思昭已经打了招呼,忙不迭带着眠眠上了出租车。   “呼。”杨思昭如释重负。   眠眠坐在他身侧,不说话,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因为离得近,杨思昭平日里都是坐地铁的,他不知道打车反而堵车,等到灿灿幼儿园的时候,已经八点了。   孩子们的家长没见到他,正在张望,还是齐妍眼尖,遥遥地朝他招手。   “杨老师!”   杨思昭连忙抱着眠眠跑过去。   结果还没靠近齐妍,几个家长就脸色陡变,如临大敌般往后退了一步。   齐妍难以置信地问他:“杨老师,你身上怎么会有……陆先生的气息?” 第9章   “事情就是这样。”   杨思昭解释得口干舌燥,义愤填膺,“他自己不好好照顾孩子,还不许旁人插手,你们说,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自私的父亲?”   可面前的家长们似乎没有并不关注陆无烬是一位怎样的父亲,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连最勉强的笑容都做不出来。   “杨老师,您的意思是,陆无……陆先生最后放过了您,还把孩子留给了您?”   “也不是,他没有把孩子交给我,二十分钟前,陈助理还给我发消息,让我不要再惹陆先生生气了,尽快把眠眠送回去。”   想到这里,杨思昭更生气了。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好脾气的人,遇到陆无烬之后,都快变成火药罐子了!   “杨老师,您知不知道他就是——”齐妍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顾桓制止。   顾桓说:“杨老师真的是爱孩子、爱这份工作,至于陆先生的家事,我们也不便多说,只是希望杨老师保护好自己,毕竟……毕竟我们和孩子们的身份,会招来一些麻烦。”   杨思昭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知道。”   走出幼儿园的时候,齐妍拧着眉头问顾桓:“你怎么不让我说?”   “告诉杨老师,除了让他紧张,没有任何作用,而且你不觉得他对陆无烬的孩子,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喜爱吗?”   家长们都停了下来。   显然,杨思昭提及眠眠时,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满到溢出来了,这有目共睹。   顾桓继续道:“我们几个之所以被妖王追杀,就是三百年前,妖王夫人逃往人间时,我们的父辈擅自为妖王夫人打开了洵山的门,且始终不愿说出妖王夫人的下落,妖王降罪,牵连至今。按道理说,妖王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却按兵不动,要么,他有更大的计划——”   “要么,他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家长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人。   齐妍反对,“可是杨老师压根不认识妖王,再说了,妖王的夫人也是妖,杨老师身上明显没有半点妖力。”   “三百年前的事了,我们的父辈对此也语焉不详,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妖王的夫人,也没有任何人打包票地说过,妖王的夫人是妖。”   齐妍默然。   小池的父亲站了出来,提出自己的想法:“百年逃亡,于我们而言是无妄之灾,我们也受够了。反正已经落在他手上,不如我们也占据一次主动。我们赌一把,如果杨老师就是妖王要找的人,那么,一旦他遇险,妖王必然现身相救。”   “届时,一切都有定论。”   几个家长商议之后,都选择同意,齐妍叮嘱道:“万万不能伤了杨老师。”   “这是自然,伤了杨老师,孩子也不放过我们。”   .   杨思昭已经去了两趟神树。   他觉得陆无烬不敢踏足幼儿园,一定是因为西南角那棵神树。   人妖神的世界,妖总是惧怕神的。   他在神树下驻足祈祷,真诚地祈祷:希望陆无烬能受到神树的惩罚,除非他认识到错误,变成一个三好父亲,否则就永远不要和他争夺眠眠,离他们越远越好。   回到班级,六个小家伙正踩着小板凳,趴在窗台边,脑袋抵着脑袋。   虽然只是一层,杨思昭的心还是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咳了一声,加重了语气:“老师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爬窗台?”   几个小家伙骨碌碌全下来了。   只有眠眠最不熟练,不管是转身还是下板凳都慢了一拍。落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挪到小朋友身边,想到自己不能离他们太近,又往另一边挪了挪。   “你们在看什么?”   “扫地的奶奶,手指破了!”乐乐最先回答,还不忘求助杨思昭,“小羊老师怎么办?”   杨思昭于是带着创可贴去找保洁阿姨,问了才知道不是出血,是冻疮。   到了杨思昭这个年纪,又工作了一年,其实对人间疾苦的反应,已经没那么强烈了,可他一回头,就迎上小家伙们充满期待的眼神,于是出去买了一瓶凡士林,送给保洁阿姨,教她怎么涂。   阿姨又惊又喜,连声向他道谢。   杨思昭指了指小(5)班,笑道:“是孩子们的心意。”   小(5)班的窗台上又一次挤满了小脑袋,正值下午,日晒最充足的时候,他们仰着头,眯着眼,感受着冬日暖阳。听到杨思昭的声音,他们又一起直起身子,朝着杨思昭和保洁阿姨笑,乐乐小班长扬声道:“奶奶,要照顾好自己呀!”   保洁阿姨听见,竟然落了泪。   杨思昭想起来之前老院长提过的一句,幼儿园年纪最大的那个保洁员,中年丧子,一夜白头,又和丈夫离了婚,这么多年独自生活,日子过得很苦。   小池揪了揪乐乐的袖子,担忧道:“奶奶哭了,我们是不是说错了?”   圈圈像小火箭一样地跑出来,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芒果蛋糕,送给了保洁阿姨。   阿姨简直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哽咽着问杨思昭,“杨老师,我、我——”   “说谢谢小朋友们就可以了。”   阿姨立即对他们说。   小家伙们齐声道:“不用谢!”   慢半拍的眠眠也在旁人说完之后,小声追了句:“奶奶,不用谢。”   杨思昭朝他们竖了一个大拇指。   一天很快结束了。   杨思昭看准时间,提前去储物柜里取走眠眠的换洗衣服,然后把眠眠抱到神树下,叮嘱他:“老师先去送其他小朋友,马上就回来接眠眠,好不好?”   眠眠用力点头,“好。”   等到陈此安来接眠眠的时候,杨思昭就开始装傻,“眠眠?不知道啊,刚刚还在我旁边的,你没看到他吗?”   陈此安叹了口气,“杨老师,孩子属于陆先生,您这样可是违法的。”   “我真不知道。”杨思昭一脸无辜。   陈此安将手指抵在额边,在人群中搜索,始终感受不到眠眠的气息。   杨思昭的心脏都突到嗓子眼了,面上还得保持冷静,抱着胳膊倚在门边:“说不定眠眠又溜走了,陈助理有这个时间,不如沿街找一找。”   明知道他在撒谎,陈此安也无可奈何,毕竟妖王给他下过命令:一不可透露;二不可威胁;三不可伤害。   三座大山压着,他只能看着杨思昭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亮光,然后把车开到街尾,拿出手机,将杨思昭抱着眠眠走出幼儿园,左右观察鬼鬼祟祟,然后飞快地坐上出租车的画面拍下来,发给陆无烬。   杨思昭始终紧紧抱着眠眠,一直到进了家门,才如释重负地放下小家伙。   眠眠已经对杨思昭的家很熟悉了,比起昨天,也少了些拘谨和胆怯。   杨思昭在厨房做饭,他就扒着厨房门,时不时歪头看一眼杨思昭。   杨思昭说:“眠眠,张嘴吃黄瓜。”   他立即仰起头,张大嘴巴。   眠眠虽然吃什么都慢吞吞,安安静静,但他不挑食,乖得要命。   “好宝宝。”杨思昭朝他笑。   为了庆祝他第一次正式偷走眠眠,杨思昭特意炖了鸡汤,盖上砂锅,他就去客厅陪眠眠看动画片了。结果看得太入神,都没听到厨房的咕噜咕噜声,直到汤溢出来,从锅边扑出来,刺啦刺啦的声响从厨房传出来,他才暗叫不好,急急忙忙冲进去,不假思索,直接抓起砂锅盖。   手瞬间就被烫红了。   “嘶——”   他被烫得浑身一颤,转过头,还是冲着眠眠笑:“眠眠别怕,老师没事。”   眠眠的小嘴都快撅成波浪形了。   杨思昭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眠眠就抱着他的腿,仰着头一声不吭。   烫伤比杨思昭预想得严重些。   涂了药膏还是疼,睡觉时,只是碰到被子,就把他疼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   可眠眠在旁边,他终究还是忍住了,翻过身,和眠眠面对面,笑着问他:“眠眠怎么还没睡啊?九点半啦,已经到小朋友的睡觉时间了。”   “手。”眠眠往杨思昭的怀里靠了靠。   “老师的手不疼,眠眠吹吹。”   杨思昭把手伸到眠眠嘴边,眠眠立即鼓起嘴巴,小风扇一样猛吹。   吹到最后,小脸都涨红了。   杨思昭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抱住眠眠,“可以了,老师一点都不疼了。”   心里像灌了一碗热腾腾的甜牛奶,每一个细胞都是柔软幸福的。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眠眠是他的小孩,该多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眠眠一直等到杨思昭呼吸均匀,才睁开眼,一点一点,爬出了被窝。   翻了个身,滚到杨思昭的手边。   他趴在一旁,撅起屁股,嘟起嘴巴,朝着杨思昭手心的红印,用力吹气。   “呼,呼——”   很快他就没力气了,靠在杨思昭的手臂旁边,歇了几分钟,继续吹,刚用力吸了一口气,脸颊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那只手强大而有力,不仅控制住了眠眠,还在他肉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眠眠用力扯开那只手,转头望去,看到了床边坐着的陆无烬。   陆无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眠眠立即张开胳膊,挡在杨思昭面前。   “再给你最后三天,”陆无烬可没有杨思昭那种耐心,他习惯了直接下达命令,“三天后,跟我回洵山。”   眠眠皱起小小的眉头,扑过去咬住陆无烬的胳膊,陆无烬一动不动任他咬,而后轻嗤一声:“跟你妈一样,只会咬人。”   眠眠还是不松口,很快,陆无烬感觉到手臂一阵濡湿,是小家伙的眼泪。他有些不悦,在原地僵坐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杨思昭一觉睡到天亮。   奇怪的是,昨晚他竟然没做梦。   那个男人没有出现。   十年来第一次不做梦,他竟然有些恍惚,还有几分不愿承认的失落。   好像失去了什么。   一转头,就看到眠眠的小脸。   眠眠温顺地靠在他怀里,他心里一暖,伸手抱住小家伙,半晌忽然僵住。   他抬起手。   手上的烫伤,完全消失了。 第10章   “伤呢?”   杨思昭把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昨天那一圈瘆人的红印,竟然消失无踪了,手也不疼了,怎么回事?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望向眠眠。   眠眠本来正在玩枕头角,一感觉到杨思昭的视线,立即回应,用他卷绒绒的脑袋在杨思昭的胸口顶来顶去。杨思昭把他捞了出来,朝他眨眨眼,“眠眠!”   眠眠打了个激灵,张大嘴巴。   “你是不是会法术呀?你把老师的伤口弄没了是不是?”杨思昭越想越觉得可爱,把眠眠揉进怀里,“好厉害的眠眠,怎么做到的?”   眠眠一脸茫然。   “眠眠是最厉害的小妖怪,能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找警察叔叔,还能帮老师治伤。”   眠眠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但他喜欢拥抱,于是咧嘴笑,任杨思昭“揉捏搓圆”。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幼儿园,杨思昭抱着眠眠度过了一个暖洋洋的清晨。早饭是鸡汤面,眠眠还不怎么会嗦面,只会用勺子一个劲往嘴里塞,溅得满脸汤汁。   吃完早饭,杨思昭思索再三,决定带着眠眠出去玩。他也长了个心眼,在幼儿园周边玩。万一遇到陆无烬,他就第一时间抱着眠眠躲到神树下面。   他们一起逛了商场,杨思昭大手一挥,给眠眠买了两套冬装,两顶小帽子,一双小靴子,一双加绒的运动鞋,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   “杨老师?”   杨思昭循声望过去,是齐妍。   “杨老师,好巧啊,”齐妍走过来,笑吟吟道,“这个是眠眠吧,好可爱。”   眠眠察觉到危险,站在杨思昭身前,仰着头,伸出两只胳膊反抱住杨思昭的腿。   杨思昭讶然一笑,“眠眠?”   见此情形,齐妍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筹算。她对杨思昭说:“杨老师,今天太阳这么好,不如去我们哪儿玩一玩?”   “你们?”   “是啊,我们几家都住一起,离这不远,就在湖湾公园后面,昨天我老公买了一个很大的轮船玩具,几个孩子已经玩一上午了,杨老师要不要带眠眠去看看?”   杨思昭想了想,说:“好啊。”   .   杨思昭被齐妍带到湖畔小岛,虽是冬季,小岛上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树冠遮天蔽日,如一层天然的保护罩。   “我们为了躲避妖王的追杀,这些年实在是颠沛流离,孩子也跟着我们居无定所,我们……说实在的,也受够了。”   “妖王的老婆为什么要逃跑?”   齐妍说:“我想,是因为妖王生来无情,他的族人世代受无情无爱的诅咒,又有繁衍的本能,也许妖王的夫人伤透了心,就离开了吧。”   无情无爱的诅咒。   不知为何,杨思昭忽然想到了陆无烬。   “如果没有孩子,我们秉承父命,再逃多少年都无所谓,可有了孩子,就不能再颠沛流离下去了,不能让孩子跟着我们受苦。”   齐妍说得恳切,杨思昭连连点头,“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杨老师,请您帮我们一个忙。”   齐妍说完她的计划,杨思昭听得半懂不懂,“我?你是说……我做诱饵?”   “杨老师,我用性命担保,绝不会危害到您的安全,只是引诱妖王出来。”   “您是第一个踏足湖畔小岛的人类,我们也打开了禁制,妖王能够感知到这儿的异样。”   杨思昭还是觉得荒谬。   意外接手了六只小妖怪也就算了,怎么还和妖王扯上关系了?   齐妍将他带到一片草地,前方就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身后有几座小房子,红顶白墙,房子上方的空中盘亘着一团团雾气,此刻正在散开,透出澄澈天宇。   其他几个家长陆陆续续从林中走出来,神色肃穆,围成一个圈,齐妍叮嘱杨思昭:“您站在这里就好,不要动。”   “我——”杨思昭仍是茫然。   眼看着齐妍伸出手,指尖陡现一簇紫色亮光,而顾桓站在杨思昭身后。   杨思昭不受控制地害怕起来,尽管他已经接受自己身边都是妖怪的事实了,可亲眼目睹妖术阵法,依旧让他全身战栗。   那簇紫色亮光已经朝他飞过来。   杨思昭几乎腿软,踉跄着后退,“我、我,等等!”   顾桓在他身后,指尖凌空画圆。他原本可以阻拦住齐妍的妖火,可不知怎么了,那光束刚靠近杨思昭,就倏然失控,中邪了一般,在空中疯狂舞动,点燃了树枝,搅动了湖水,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怎么回事?”齐妍尖声问。   所有妖齐齐上阵,都无法控制局面。   杨思昭早已六神无主,四窜的妖火蛰痛了他的眼睛,他恐惧到了极点,心脏擂鼓似地响动,鼓胀着,痛感蔓延全身。   来不及躲藏,那妖火认主般停下,猝然回头,而后加速朝他袭来。   杨思昭转身就跑,可终究是凡人之躯,他听到齐妍的惊呼声,下一秒,就感到后颈一阵滚烫,巨大的火浪将他吞没。   “杨老师!”   命悬一线之际,杨思昭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了他的腰,将他揽到身前。   地面轰然龟裂,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如狰狞的巨蟒,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齐妍与顾桓全力阻挡,仍如螳臂当车。转瞬间,八妖尽数口吐鲜血,脱力倒地。   而方才那团巨大的火浪,只剩下无数粒灰烬,汇聚成伞状,遮住了杨思昭。   杨思昭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陆无烬。   他蜷缩在陆无烬的怀里。   像很久之前就拥抱过一般,他动了动肩膀,陆无烬就俯身将他抱得更紧。   他以前只觉得陆无烬太冷淡、太阴森,可是这一次,他却在陆无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像是难过,又像是……眷恋。   为什么难过?   又是对谁心存眷恋?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在杨思昭的脑海中闪过,呼之欲出。   眠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扑到杨思昭身侧。   陆无烬望向四周。   八妖跪伏在地,不敢作声。   .   杨思昭醒来时,寓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天花板,他神思恍惚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呼哧呼哧的声响。转过头,看到了趴在床边,撅着屁股,努力为他拽被子的眠眠。   “眠眠。”他招了招手。   眠眠立即朝他扑过来,还呜呜咽咽地喊了声,“妈妈。”   杨思昭愣住。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带着哭腔的声音难以分辨,也许不是妈妈,可他转念又想,眠眠似乎从来没喊过他“小羊老师”。   睡了一下午,肚子有些饿。   他抱着眠眠走出卧室。   刚打开客厅的灯,就被沙发上那抹黑影吓出一身冷汗。   陆无烬竟然坐在他家的沙发上。   依旧是一身深黑色大衣,黑色的衬衣和西裤,抱臂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地狱修罗,但与前几日相比,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微垂着头,额前落下几绺黑发。   杨思昭这才想起来,早上发生的惊险一刻,齐妍的术法失了控制,是陆无烬救了他。   陆无烬为什么要救他?   他死了,就没人抢眠眠了,对陆无烬来说不是更好么?   杨思昭想不明白。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陆无烬仍闭着眼,可威压感丝毫未减。   “我……”杨思昭下意识想瞒,可陆无烬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于是坦白:“他们想用我引妖王现身。”   他心虚地解释:“他们说,解开了禁制,又让人类踏足小岛,妖王就会现身。”   陆无烬嗤笑了一声。   杨思昭为自己辩解:“我又不知道齐小姐的那团火会失控,齐小姐答应过我,一定不会让我受伤的,我又不傻,也不是故意要拿性命开玩笑的!”   陆无烬面无表情地听完。   这时候,面无表情简直是最高级别的嘲讽。杨思昭羞恼不已,飞快地说了声“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就抱着眠眠冲到厨房,背靠在墙上,气得呼吸都重了。   “真讨厌。”杨思昭说。   眠眠以为杨思昭说他讨厌,委屈到瞬间泪眼朦胧,嘴巴又撅成波浪形了。   “不是不是,”杨思昭立马解释,他亲了亲眠眠的小脸,小声说,“老师是说,你爸爸讨厌。”   “讨厌。”眠眠学舌。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眠眠饿不饿?”   眠眠点头。   杨思昭用余光看了一眼客厅,犹豫良久,把眠眠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小声叮嘱:“去问问你爸爸,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留在这里吃晚饭?”   提到爸爸,眠眠的嘴巴就撅得老高,还扭着头,高高抬起下巴,一看就在赌气。   “就问一下,帮帮老师。”杨思昭哄他。   眠眠这才不情不愿地跑过去。   不一会儿又跑回来。   嘴巴撅得更高了。   “怎、怎么了?”杨思昭吓了一跳。   “爸爸说要吃我。”眠眠哭着说。   杨思昭半晌才笑出声来,捏了捏他的屁股,“眠眠这么可爱,老师也要吃一口。”   眠眠更难过了,但他盯着杨思昭的脸想了想,觉得为了妈妈什么都可以,于是缓缓伸出手,送到杨思昭嘴边,又因为怕疼,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闷声说:“不给爸爸吃。”   杨思昭怔住。   当真了?   当真了,还愿意让他吃,小家伙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充沛、热烈。   他抱起眠眠,走到客厅,问陆无烬:“你干嘛对眠眠这么凶?他不是你亲生的吗?”   陆无烬抬眸看他一眼,视线在杨思昭的肚子上停留片刻,继续闭目养神。   “你真是……那你有什么忌口吗?”   陆无烬仍是不说话。   杨思昭最讨厌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多说一句就玷污了他尊贵的嘴巴似的。   他又不是妖王,又没中无情无爱的诅咒,在亲生儿子面前,摆什么谱?   杨思昭偏要和他拧着干。   他抱着眠眠阔步过去,准备把眠眠塞到陆无烬的怀里,逼迫他们重建父子亲情。谁料没注意到陆无烬的长腿,脚下一绊,身子直愣愣往前倒去。他又本能地抱紧眠眠,不肯撒手,最后的结局就是——   连人带眠眠,砸进陆无烬的怀里。 第11章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砸得很疼,毕竟陆无烬的胸膛看起来比石头还硬。   可是陆无烬及时伸手握住了他的双肩,微微托起他的身体,杨思昭下意识绷紧胳膊,以至于砸下去时,手肘狠狠砸在陆无烬的锁骨处,头因为惯性向前撞,脸颊将将擦过陆无烬的耳尖,而后咚得一下撞向抱枕。   陆无烬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只是托着他,又垂眸看了眼中间差点儿被压扁的眠眠。   眠眠呜咽了两声,好不容易才从杨思昭的怀抱桎梏里爬出来,翻过身,压根顾不上掉了一半的小熊袜子,抱住陆无烬的胳膊就咬上去,想从他的手中救出杨思昭。   陆无烬只一个眼神,眠眠就冻住了。   杨思昭见状,连忙从陆无烬的掌中挣脱出来,央求他:“你、你别这样对他!”   陆无烬于是解除了眠眠的封印。   杨思昭既心疼又无奈,想要抱起眠眠,可转念又想,这是一个难得的父子相处的机会,自己没有立场再插手,于是主动求和:“抱歉,我干涉太多了,我绝没有离间你们父子的意思,我只是从一个幼师的角度,认为孩子也是有情感需求的。”   “什么需求?”陆无烬反问。   “四岁的宝宝处于情绪敏感期,他会关注别人是否爱他,你可以经常……抱抱他。”   陆无烬望向眠眠,目光毫无波澜,“你要我抱你?”   眠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   杨思昭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问:“我现在去做饭,你有忌口吗?”   “没有。”   杨思昭如释重负,忙不迭逃向厨房。   眠眠准备追过去,可陆无烬抓住了他的裤腰,他一个猛冲,裤子就脱了一半。   “啊——”   他还没喊出声,就被陆无烬施了法术,只能穿好裤子趴在沙发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杨思昭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两个灶头左右开弓,半小时搞出了三菜一汤,梅菜排骨、蛋黄鸡翅、青椒土豆丝,还有一大碗撒了葱花的蘑菇蛋汤。   其实杨思昭很会做饭,这项技能遗传他全能的母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独居之后,他没怎么学就很轻松地掌握了各种各样的菜。   以前也招待过同事,可今天给陆无烬做,他竟有些慌乱,中途鸡翅还炸糊了几块,说不上的紧张。   他盛好菜和饭,正要放上桌,身后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端起了一盘菜。   那只手擦过他的腰侧,和他的手靠得很近,捏住了盘沿。   陆无烬身量太高,气场又极强,杨思昭不敢用余光看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这个?”陆无烬问他。   “啊?啊是,是的。”杨思昭不自觉往台边靠了靠,和陆无烬隔开距离。   陆无烬端走两盘菜。   杨思昭不禁想,这不会是陆无烬这辈子第一次端菜吧?   妖力那般强大,以一敌八,小妖在他面前噤如寒蝉——他应该没进过厨房吧?   想到这里,杨思昭不禁有些后怕。   他是不是太不见外了?   可又不是他让陆无烬留下来的,是陆无烬没走,没走就留下吃饭,顺便端个菜,这……很合理啊,他说服自己。   眠眠终于找到机会和杨思昭亲近,小火箭一般冲过来,坐也要和他坐一起。   杨思昭拿了坐垫,把凳子垫高,又把眠眠抱了上去。   “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他生疏地说了句主人的客套话,说完才发现陆无烬正看着桌上的饭菜失神。   眼神说不出的沉郁,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怎么了?”   “没有。”陆无烬拿起筷子。   杨思昭再次松了口气。   他现在由衷地钦佩陈助理,竟然能一直待在陆无烬的身边,而不被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气震慑住。   “那个……齐小姐他们,还好吗?”   “你希望他们好?”   “也不是,我能理解他们对孩子的爱,毕竟颠沛流离的日子不好过,如果是我,我也愿意试一试的。昨天的事,谁都不想发生的,我也相信他们没有恶意。”   说完,他又有几分心虚:“如果有恶意,那只能怪我太傻,识人不清。”   杨思昭的脑袋越说越低,自以为绝对诚恳,只换来陆无烬一句——   “确实。”   杨思昭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但救命之恩在前,他也只能忍着。   幸好陆无烬似乎对他的手艺还算满意,排骨吃了三块,鸡翅也吃了两块。   餐厅里一时间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竟让他有种一家三口的错觉。   杨思昭帮眠眠夹了一块鸡翅,忍不住问:“妖王到底会不会发现你们啊?”   陆无烬动作微顿。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对了,你和妖王谁比较厉害啊?”   陆无烬抬眸看他,“你觉得呢?”   “我……”杨思昭刚要回答,手机忽然响了,是他母亲打来的。   “思昭,你在家吗?”母亲刚跳完广场舞,呼吸还没匀,背景音还有嘈杂的舞曲,“我跳舞的时候认识一个姓徐的阿姨,聊起来才发现,她之前就住你楼下。姓徐,叫徐敏芬,你记不记得啊?”   “记得,怎么了?”杨思昭一边听,一边分心给眠眠盛蘑菇蛋汤。   “她怎么说你有对象啊?”   杨思昭差点呛住,“啊?”   “她说她要给你介绍一个小姑娘,你说不用,你有对象了,真的假的?”   杨思昭不知如何解释,余光却瞥到陆无烬放下碗筷,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他含糊道:“我……我搪塞她的,她老是想给我介绍,我觉得麻烦。”   “麻烦什么?”母亲叹了口气,“我白高兴一场,还以为很快就有儿媳妇了。”   杨思昭尴尬到耳朵通红,朝陆无烬笑了笑,立马跑到阳台上了,捂着电话说:“妈,我还没到想这个事的年龄。”   “怎么没到了?你要是考个好大学,说要继续读研,等几年再成家,我一句话都不吱声。你读个学前教育,上学上班身边全是女孩子,结果二十三了都没谈恋爱,你说妈妈愁不愁?”   “您愁什么?”   “我听你姑姑讲,你这样……”母亲有些难以启齿,“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生啊?”   杨思昭心里一咯噔,立马反驳:“怎么可能?”   “你小时候不是说,老梦到个男人什么的。”   “我现在已经不做那个梦了!”   “那太好了,不是最好!你姑姑单位有个同事的女儿,和你一样大,你想不想见一见?我把你微信推给人家?”   “……”简直图穷匕见。   “不行就当个朋友呗,你这个职业本来也不好找对象,人家小姑娘是看了你照片才同意的,说明人家很满意你长相。”   杨思昭一颗心全系在眠眠身上,想着眠眠吃排骨会不会卡住,想他会不会不小心吞下鸡骨,又怕陆无烬欺负眠眠,压根听不进去他妈的老生常谈,“好好好,随你。”   杨妈妈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回到餐厅,陆无烬仍坐在原位,杨思昭窘迫地问:“你吃完了?”   “嗯。”   “我妈她就喜欢谈这些事,”杨思昭挠挠头,“不好意思啊,影响你吃饭了。”   陆无烬没有回应。   他的眼神又沉又重,像是有许多未尽之语,杨思昭如坐针毡,没消化的食物堵在喉咙口,难受得要命。   很快,女孩的好友申请提示弹了出来,杨思昭拿起手机,点了通过。   放下手机后,陆无烬的脸色更冷了。   杨思昭忽然觉得四周寒意凛冽,可窗户都关得严实,没一处漏风。   他顶着陆无烬的视线,低头喝了口汤,汤凉了,他把剩下的汤倒回锅里,重新加热。   端回来的时候,陆无烬已经消失了,连同眠眠也不见了。   只剩一桌的碗筷。   死寂般的安静。   杨思昭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门口。   他喊了一声“眠眠”,无人回应。   .   “先生,眠眠还在哭。”   陈助理闹不过眠眠,满脸疲惫地敲响了陆无烬的房门。房间里没有亮灯,稀薄的月辉照在地板上,隐约照亮沙发里的那个人。   “不用管他。”陆无烬说。   “那几个妖师后代如何处置?”   “他们还是不说?”   “是,他们始终不肯透露三百年前,夫人是如何离开迷障林,逃出洵山的,”陈此安犹豫良久,还是问了出来,“先生,这群妖师后代固然可恶,但您不是已经找到夫人了吗?”   陈此安想不明白,陆无烬找老婆找了足足三百年,历经千辛万苦,追捕妖师后裔也是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如今找到了,却藏着掖着不愿露面。还多此一举地,逼问妖师后裔三百年前的事。   “你怎么知道找到了?”   陈此安心想:这不是很明显吗?你在杨老师家里装了五颗灵眼,时刻关注着杨老师的一举一动,连杨老师洗澡差点摔倒都看得一清二楚……难不成是为了眠眠?   当然他不敢说出口,只说:“看眠眠的反应,也能猜出来七八分了。”   “他不是。”   “啊?”   “三世轮回了,他不是。”   陆无烬想起月仙说的那句:这一世,他有他的宿命,遇一良人,缔结姻缘,幸福顺遂,你若篡改他的宿命,他便入不了轮回,化作一缕孤魂消散于天地间。   月仙拿着命簿找到他的那天,是他越过三百年的风霜与孤寂,苦苦寻找,终于在幼儿园门口看到了杨思昭的身影。   那天他没有上前,便再也不能上前。   “带他们回洵山。”他下令。   陈此安很是惊讶,“包括……眠眠?”   陆无烬点头。   陈此安心有不忍,“可是先生,眠眠已经对杨老师有感情了。”   “像以前一样,把他送进无藏冰继续沉睡,直到他完全忘记这段记忆。”   话音刚落,门铃响起。   屏幕中放映出杨思昭的脸,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眼睛哭得通红,对着可视化门铃说:“陆先生,我想见眠眠。” 第12章   杨思昭也不想这样狼狈的。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你只是老师,和眠眠只认识了不到半个月,你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追到眠眠家里,你应该知难而退,可眼泪不受控制。   看着家里散落的与眠眠有关的物件,又看不见眠眠的身影,他的心仿佛缺了一块,血淋淋的,无法自愈,所以他找来了。   可是陆无烬没有给他开门。   他明明看到二楼亮着灯,可整栋别墅却死寂无声,方才他还听见眠眠的哭声,此刻却悄无声息。他给陈此安打电话,也无人接听,他只能坐在门口枯等,等到夜深,远空明月高悬,繁星点点。良久,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闷响,门开了。   他慢半拍地转过头,看到了陈此安。   陈此安恭敬地颔首,拿起杨思昭身边的购物袋,说:“杨老师,眠眠在二楼,我带您去吧。”   杨思昭立即追上去。   整栋别墅华贵而暗淡,处处透着妖冶的诡异,杨思昭已无暇在意,他紧紧跟在陈此安后面,心思全在眠眠身上。   眠眠一定在哭。   可是到了房间门口,却听不见半点哭声,他刚要进去,陈此安就拦住他。   “杨老师,眠眠……”陈此安停顿片刻,重新组织了语言,“先生的意思是,您进去了,看到了,如果能接受,您今晚就可以留下来,如果不能接受,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陈此安把灯打开,眼前倏然明亮,他走进去,看到被子中央鼓起一个小包。   那不是眠眠的体型大小。   ——如果能接受。   杨思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看到那一团白色毛茸茸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是只小羊羔。   有一双深棕羊角,通身覆着白绒绒的卷毛,尾巴尖有一簇拇指大小的黑毛,正努力卷起来,往屁股下面藏,脑袋也一个劲往被子里挤,害怕被杨思昭看到。   明明已经亲眼见过两回小妖怪变回原形,理应接受自如,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心跳震如擂鼓,手也止不住地发抖。   也许他心里清楚,小(5)班的孩子和眠眠于他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接受眠眠,就像是接纳一个家人。   甚至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眠眠是他的孩子,由他抚养长大,可眠眠是小妖怪。老院长的妻子为了能和老院长白头偕老,不惜拼命去偷延年果,那他呢?   他们又能相处多久呢?   妖与人,终究是殊途的,不是吗?   眠眠不敢面对杨思昭,埋头钻进被子的缝隙,慌不择路地往床边逃,一时忘了高度,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杨思昭如梦初醒,万千思虑统统抛之脑后,扑到床边抱起眠眠。   眠眠在他怀里挣扎,他喊一声“眠眠”,眠眠就发出一声委屈的“咩咩”。   杨思昭望向眠眠的眼睛,小羊的眼睛又圆又大,清澈又湿润,瞳孔纯净得看不见半点杂质,映出了杨思昭的脸。   “没事的,眠眠,是老师来了。”杨思昭抱紧了眠眠,脸颊贴着他的小脑袋,轻声哄他:“爸爸又欺负眠眠了,是不是?”   眠眠更委屈了,小脑袋一个劲地往杨思昭的颈窝里顶。   “原来眠眠是小羊啊,”杨思昭在毛茸茸的小脑袋上亲了一口,抱着他在窗边晃来晃去,“真有缘分,老师也叫小羊呢。”   眠眠抬起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杨思昭。   杨思昭和他顶了顶额头,“眠眠变成小羊,老师就不喜欢眠眠了吗?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不管眠眠变成什么样子,老师都会一直喜欢眠眠,照顾眠眠,陪在眠眠身边。”   话音刚落,眠眠就变回了人形。   灵眼将看到的一切展示在陆无烬面前,床上的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睡得很熟。   他起身,走到眠眠的房间。   天快亮了,远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微微照亮了杨思昭的侧脸,他睡得头发蓬乱,让陆无烬想起三百年前,睡在他怀里的小羊。   那只尾巴尖有一簇黑的小羊妖,总是半夜溜进他的屋子,为了偷走他最珍贵的东西,生涩勾引,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枕着他的臂弯,一歪头就陷入熟睡。   他总是侧睡,枕头挤压着脸颊肉,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陆无烬坐在床边,缓缓俯身,在杨思昭柔软的唇瓣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还是应该恨你,恨你,一切都简单。”   “应该任你灰飞烟灭的,可是小家伙会哭个不停,很吵,吵得我头疼。”   “你说该怎么办?”   空阔的房间里,只有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无人应他。   他又看向一旁酣睡的眠眠。   动了动指尖,小家伙脸上的泪痕瞬间消失。   .   阳光透进窗纱,杨思昭醒过来。   眠眠比他醒得早,在他的怀里自娱自乐地玩枕头角,不发出声音。   杨思昭愣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真的在陆无烬的家里睡着了。   作为老师,他确实太出格了。   他帮眠眠洗漱,穿好衣服,一起走出房间,陈此安已经准备好了早饭,站在桌边朝他微笑颔首,“杨老师,睡得好吗?”   “挺好的……”杨思昭尴尬地挠了挠头,   偌大的长桌,只摆了两份早餐。   杨思昭疑惑:“陆先生呢?他吃过了?”   “陆先生出远门了,有些事情要处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杨老师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们会悉心照顾您和眠眠的。”   “啊?”   杨思昭追问:“他不管眠眠了?”   “有杨老师在,先生很放心。”   陈此安朝一旁的佣人招了招手,两杯温度正好的热牛奶被送到桌上。   “杨老师无需多虑,一日三餐都是按照杨老师和眠眠的口味做的,我也会派人接送杨老师上下班,平时杨老师想带眠眠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安排。如果杨老师在这里住不习惯,也可以回自己家,我安排保姆去您家里服务。”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十足的妥帖,杨思昭完全说不出一句拒绝。   只是陆无烬的突然消失让他有些茫然,内心生出几分自责,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把孩子的亲生父亲赶走了,旁人听来一定会很愤怒。   他心情复杂地望向眠眠,眠眠咬着勺子朝他傻笑,对爸爸的离开没有半点伤心。   吃过饭,他才想起来昨天加了女孩的微信,只是通过了好友,还没打招呼。   实在太失礼了。   女孩名叫姚奚雨,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杨思昭向她道歉,坦言昨晚发生了一件紧急的事,他一直处理到半夜。   姚奚雨性格很好,没有责怪他,还关心地问他:[那事情解决了吗?”]   杨思昭看了眼满脸牛奶渍的眠眠,回复:[解决了。]   姚奚雨又问他:[下周有空吗?出来吃个饭?]   杨思昭心生讪讪,加了微信不主动打招呼也就算了,第一次见面还是女孩提出的,他觉得自己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好的,你喜欢吃什么?]   姚奚雨倒是大大方方,回他:[让我挑一挑吧,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没问题,想吃什么都可以。]   姚奚雨回他一个笑脸。   杨思昭从学生时代起,就不善于和女孩相处,大学时有过一阵子开启初恋的迹象,很快女孩就说他太迟钝,太无聊,送了张“好人卡”,没了下文。能遇到姚奚雨这样主动又和善的女孩,实属老天眷顾。   毕竟他学历不高,这是明显短板。   陈此安见他眉头舒展,笑着问:“杨老师恋爱了?”   杨思昭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妈介绍的相亲对象。”   “看样子很合拍哦。”   杨思昭挠了挠头,“我……我不太会谈恋爱,估计人家是看不上我的。”   他抽了纸巾,给眠眠擦嘴。   眠眠撅起嘴巴,凑到他面前,陆无烬不在家,眠眠明显变得缠人。   杨思昭想了想,还是决定回自己家。   潜山别墅虽然安静空阔,毕竟远离市区,没有半点人气。他希望眠眠有更多机会和人相处,能变得开朗些,爱笑些。   陈此安帮他收拾眠眠的行李。   收着收着,突然翻出一件襁褓布,古时候的样式,绣着荷花纹样,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却没有半点破损。   “这是?”   “是眠眠刚出生的时候用的,以前眠眠一闹觉,先生就用这块襁褓布裹住他,让他摸一摸,很快就不哭了。”   “是他妈妈留下的?”   “是。”   “眠眠的妈妈还……还在吗?”   陈此安斟酌道:“应该已经转世了,不知道这一世,他在哪里。”   杨思昭的眼神有些黯淡,一是心疼眠眠,二是对自己的身份立场产生动摇。   “那……陆先生没想过找她吗?”   “一直在找。”   杨思昭愣住,“一直?”   “三百年,已经找了三百年。”   三百年,三百个春夏秋冬。   杨思昭还以为陆无烬是个无情无爱的妖,殊不知是情太深,爱太重,所以沉默。   他带眠眠回到自己的房子。   眠眠开心得直转圈圈,左三圈右三圈,然后晕乎乎地钻进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却高兴不起来。   陆无烬那张脸总在他的脑海中忽闪忽现,还连带着一些模糊的画面,让他思绪万千,心烦意乱。   第二天,他回幼儿园上班。   齐妍和其他家长没有出现,五个小家伙是由一辆车送过来的,司机也是陌生面孔。杨思昭打电话问了情况,才知道上次小岛一战,家长们都身受重伤,只能瞒着孩子。齐妍说:“杨老师,我们对不起你,等我们养好了伤,一定登门赔罪。”   杨思昭也不知如何回应。   就这样如往常一般,上了五天班。   陆无烬始终没出现。   陈此安闭口不提陆无烬,眠眠也从不说想爸爸,搞得杨思昭想问都无从开口。   周六,姚奚雨约他去吃粤菜,杨思昭特意把眠眠送到了潜山别墅,然后去理发店剪了个头,回家洗澡,换新衣服。   一出门,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竟然瞬间变得阴云密布,然后落下淅沥沥的雨。   路人们纷纷跑了起来。   “怎么回事?”杨思昭嘟囔了一句。   为了节省时间,他准备打车去,可一走到路边,原本宽阔畅通的街道,眨眼间车水马龙,很快堵得水泄不通。   鸣笛声此起彼伏。   杨思昭瞠目结舌,“……见鬼了吗?” 第13章   不管有没有见鬼,杨思昭都要在十一点四十前赶到粤菜餐厅,绝不能迟到失礼。   他弃了出租车,奔向地铁站。   谁知地铁也人满为患,人挤人,站不稳,羽绒服都快压成冲锋衣了。等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挤出地铁,全身已经一片狼藉。   他只好冲到地铁站的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呼噜了一把头发,捯饬了一番。   万幸的是,他没迟到,他几乎是和姚奚雨同一时间进餐厅的,同一时间落座。   姚奚雨看着他略显狼狈的脸色,“你怎么了?你不是说你家离这儿不远吗?”   杨思昭挠挠头,尴尬道:“是不远,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出门就下雨,路上还堵车。”   “下雨?怎么可能?今天阳光明媚啊,一滴雨都没下啊。”姚奚雨指着落地窗外。   杨思昭愣住,究竟怎么回事?没下雨吗?可他分明看到大雨了。他们住得不远,在同一个区,局部降雨也不至于这么局部吧?   “有可能是人工降雨。”姚奚雨想了想。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杨思昭点头,微笑道:“点菜吧,你喜欢吃什么?”   姚奚雨报了几个菜名,杨思昭又加了两道,没关注金额,直接付款下单。   姚奚雨注意到他这个动作,颇为满意。于她而言,虽然杨思昭是个男幼师,工作工资就很平庸,但人长得好看啊。皮肤白,眉眼清秀,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大方又会照顾人,两相抵消,算下来,还是优点胜出。   “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啊?”姚奚雨托腮问。   “是,一直很喜欢。”   提到这个,杨思昭突然开始想眠眠了。把眠眠送到陈助理手里的时候,眠眠明显不太情愿,可怜巴巴地抱着他的胳膊,现在不会在哭吧?也不知道午饭有没有好好吃……   “你怎么了?”   姚奚雨的问声打断了杨思昭愈演愈烈的猜想,杨思昭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我就是想到班级里那些小孩子了,你呢,你喜欢孩子吗?”   “我……一般。”姚奚雨摇了摇头。   杨思昭依旧温和地笑,“也正常,小孩子闹起来真的很折磨人的。”   刚说完,他又想到:可是眠眠一点都不闹,会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还会自己洗澡,简直是宝宝中的天使,一点都不烦人。   这么乖的宝宝,他爸还不珍惜。   也不知道他爸去哪儿了。   他的思绪又开始蔓延。   “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杨思昭倏然回神,闻言,局促地搓了搓手:“没有。”   “为什么啊?应该有女孩子追你吧?”   “我……”杨思昭想起那个纠缠他十年的诡梦,一晃眼,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梦到那个男人了。   实在奇怪,那个男人究竟为何出现,又为何突然消失呢?他想不明白。   想着想着,再次走神。   姚奚雨看他神游天外的模样,有些恼火,故意用指尖磕了一下杯沿。杨思昭猛然收回思绪,万分歉疚,“实在不好意思,我以前有些木讷,可能不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正说着,电话振动两声。   是陈此安。   可是杨思昭刚要接,电话又挂了,这让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立即回拨。   陈此安在电话那头说:“没什么的,杨老师,我不小心按到了,没有其他事,您安心相亲,祝您相亲愉快。”   杨思昭也顾不上姚奚雨打量的目光了,迫不及待地问:“眠眠呢?”   “眠眠睡着了,杨老师不用担心。”   这话一出,杨思昭更担心了。   他忧心忡忡地放下电话,姚奚雨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杨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也不需要通过相亲交朋友吧。如果没那个意思,何必耽误大家时间呢?”   杨思昭连忙说:“不是的!是我幼儿园一个孩子。”   姚奚雨不理解:“又不是你的孩子,非工作时间,没必要这样负责吧?”   “这个孩子,身世比较可怜,和我又很投缘,他父亲不太称职。”   “那该怎么办?你要收养他?你才二十三岁,你还要不要正常的生活了?没有女孩能接受自己的另一半,分走许多心思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直接将杨思昭这段时间的混乱生活敲碎,让他重回现实。   是啊,天天和小妖怪们在一起,他还要不要正常的生活了?他能接受,他的另一半能接受吗?如果不能接受,他要放弃眠眠吗?后者似乎更让他感到痛苦。   姚奚雨感到难以置信,“你竟然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杨思昭弱弱地为自己辩解:“实在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太不称职——”   “那你和他结婚吧!”   姚奚雨拿起包,倏然起身,仍保持着礼节,“不好意思,我情绪有些激动,可能因为我不太喜欢小孩,你和我预想中的也不太一样。抱歉,今天让你破费了。”   她说罢就离开了。   留杨思昭一个人怔怔坐在原位。   半晌才想起来去追,刚出门,天际响起一道惊雷,而后淅淅沥沥的雨帘从屋檐落下,滴在他的脸上,制止了他的步伐。   他往前走,雨势骤然变大。   往后退,雨就小了,隐隐转晴。   “……”   他缓缓仰起头,看着阴晴不定的天。   “有病吧。”   餐厅的服务员追出来,问他还吃不吃,他麻木地摇了摇头,“帮我打包吧。”   他拎着两只沉甸甸的纸袋,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雨也停了,晴空万里,但他的心是一片灰暗的。就像十年前第一次做那个梦,他惊慌、不解,又难堪,不敢和男孩玩,也不好意思和女孩相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孤独又寂寞的,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他好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是他上辈子的孽债么?   绿灯亮,他走过斑马线。   万千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嘀嘀——”   鸣笛声尖锐逼近,与刹车声重叠在一起,几乎震裂他的耳膜。余光瞥见一抹强光,等他反应过来,转过头,一辆左转疾行的银色轿车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   周围人发出尖叫与惊呼。   杨思昭的大脑发出了快跑的指令,腿却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躲不过了,疼痛感仿佛已经贯穿全身。然而下一秒,有一只无形的手,抱住了他的腰,将他从车前拉走,不由分说便抱进怀里。   那是一个无形的拥抱,却比杨思昭感受过的任何一次拥抱都要用力,明明眼前是最平常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心跳。   每一声心跳都诉说着无尽的眷恋。   他先是想到了梦中那个男人。   紧接着,莫名又想起陆无烬。   那天,在湖畔小岛,陆无烬也是这样抱住他的,抱得很紧,眼神又沉又重。   “嘀嘀——”   他恍然回神,斑马线旁等了很久红灯的车忍不住催促他,他踉跄着往前走。   腿是软的,心在狂跳。   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连接,生出一个更不可思议的联想。他甩了甩脑袋,不敢多想一秒。   回到家时,陈此安已经提前把眠眠送回来了。   小家伙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边,抱着杨思昭的睡衣发呆,听到门响,立即滑下床,奔了过去。杨思昭将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小小的肩头,连做了两次深呼吸。   眠眠感觉到杨思昭的慌乱,伸出短短的胳膊,抱住杨思昭的脑袋。   “妈妈不痛。”   杨思昭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困惑更重,“眠眠,你、你叫我什么?”   “妈妈。”   杨思昭烫手似的,把眠眠放到沙发上,蹲在他面前,耐心地解释:“我怎么会是妈妈呢?我是小羊老师,我和眠眠一样是男生,男生是不能生孩子的,眠眠是不是想妈妈了?”   眠眠摇头。   “谁让你喊我妈妈的?”   眠眠还是摇头。   杨思昭思索片刻,试探着问:“眠眠见过妈妈吗?她长什么样子。”   眠眠伸出小手碰了碰杨思昭的脸。   杨思昭往后跌坐在茶几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不可能吧……   .   第二天,小(5)班的家长们都聚到了幼儿园门口,向杨思昭道歉。   六只小妖怪齐齐趴在窗台上看热闹。   小池说:“我妈妈知道杨老师晕倒了,在家里哭了好久。”   圈圈立即说:“我也哭了!”   方小盼笑话他:“哭鼻子羞羞脸。”   圈圈的脸一下子红了,下了小板凳,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结果方小望直接拆穿:“我哥哥也哭了,把他的尾巴毛都哭湿了!”   方小盼的脸也红了,一扭身藏到窗帘后面,圈圈觉得好玩,立即挤进去,很快,小姑娘们也钻了进去。只剩下眠眠。   眠眠把两只手背在身后,不敢乱动。   乐乐从窗帘后面冒出一个头,朝他招招手,“眠眠,进来。”   眠眠呆住。   方小望也冒出来:“眠眠快来!”   眠眠立即带上小手套,小心翼翼地钻进窗帘。几个人左挤挤,右挤挤,玩得不亦乐乎。   杨思昭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帘子下面的一排小鞋子,他还要装模作样地问:“小朋友去哪里啦?怎么不见啦?”   话音刚落,六个小家伙就跑出来,齐齐扑向杨思昭。   杨思昭脸上带笑,心情却没法无忧无虑。   他给姚奚雨发去了道歉的信息,诚恳说明了自己最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导致精神有些恍惚。他为昨天的不欢而散向她道歉,还希望姚奚雨能够消气。   姚奚雨一直到快下班了才回他。   [昨天我也有些过激,没事了。]   杨思昭松了口气。   他想着,还是再约姚奚雨吃一次饭,虽然没有缘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清楚,不能就这样列表沉底,对女孩太不尊重。   他主动约了饭,是另一家很出名的粤菜餐厅。这一次他没遇到什么倒霉的事,顺利抵达餐厅,也没频频走神,和姚奚雨聊得很愉快,比想象中更好些。   “做不成男女朋友,但能做朋友嘛,你好有耐心,真不愧是幼师,有些事,我和我朋友分享,他们还觉得无聊呢。”姚奚雨喝了一口杨枝甘露,朝杨思昭笑。   “是,可以做朋友,我没觉得无聊,挺好玩的。”杨思昭也如释重负。   “对了,你说你最近老遇到奇怪的事,我妈认识一个道行很深的大师,特别厉害,能看出你的前世今生。你如果实在觉得诡异,过几天我就带你去问问。”   杨思昭一愣,前世今生?   “好。”他立即说。   这一顿饭,简直解开了杨思昭这两天的全部郁结,回家的路上他都觉得神清气爽,脸上一直挂着笑。回到家抱起眠眠,还忍不住亲了两大口。   可是他的神清气爽还没坚持到两小时,很快,不对劲的事情又发生了。   从脱掉衣服,踏进浴室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   他猛然回头,身后只有一墙的白色瓷砖。   他惴惴不安地打开莲蓬头,水雾很快充盈着整个玻璃间,热水滑过肩膀、小腹,顺流而下,可全身却越来越冷。   他颤抖着手,关了水。   刹那之间,一抹黑影霍然拉开了玻璃门,欺身进来,一手扣住杨思昭的腰,将他按在墙上,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唔唔!”   杨思昭的挣扎在陆无烬面前显得不值一提,他越挣扎,陆无烬吻得越深。   手也不怎么老实。   杨思昭的思绪已经被完全烧断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咬断自己舌头,还是该咬断陆无烬的舌头,愤怒和羞恼混乱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陆无烬松开他。   他的巴掌还没落到陆无烬的脸上,陆无烬已经施了法术,将这五分钟的记忆,从杨思昭的脑海中抽离,收于掌中。   一切都没变。   杨思昭回到五分钟前,照常脱了衣服,打开热水,关上玻璃门。   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只是热水浇下来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嘴唇有些疼,火辣辣的。   像被人咬过。 第14章   杨思昭半夜醒来,去冰箱里翻出一只冰袋敷在嘴唇上,以减轻火辣辣的异感。   真奇怪,他清楚地记得他洗澡前没摔跤,也没吃辣,怎么洗个澡,嘴唇又麻又疼?   敷了五分钟,他又回到床上。   眠眠睡得很香,圆嘟嘟的脸颊贴在被角边,一感觉到他靠近,就靠了过来。   摸到热乎乎的小身体,杨思昭的心逐渐安定,他把眠眠圈在怀里,低头亲了亲。   陆无烬似乎已经忘了他还有个儿子,自从那天晚饭中途消失,直至今天,已经过去五天了,他一次都没有出现。   眠眠已经正式成了杨思昭家中的一员,他每天和杨思昭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吃饭洗澡睡觉,两个人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如同亲父子。   年关将近,天气愈冷,有一个小家伙陪在身边,杨思昭一点儿都不觉得孤独。   眠眠虽然只有四岁,但他异常的懂事,杨思昭做饭,他就坐在岛台上看,杨思昭看电视,他就窝在杨思昭的怀里,时不时抱着杨思昭的胳膊,捏一捏,捶一捶,给他按摩。   杨思昭偶尔会自言自语,眠眠不管听不听得懂,都要“呀呀”“喏喏”回应两声。   杨思昭还买了拍立得,给他做了成长记录本——   【1月27日,今天给眠眠测量了身高体重,96cm,15.1 kg,个子偏小,体重偏轻,要给眠眠制定一个营养食谱。】   【1月28日,今天和眠眠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眠眠挑了一颗圆白菜。】   【1月29日,动画片里海豹爸爸不远万里找回自己的宝宝,眠眠看到了,低头不说话,默默玩玩具,也许他是想念爸爸的。】   每一页都附了三张眠眠的照片。   他把眠眠哄睡之后,走出卧室,给陈此安打了电话。   “不好意思,陈助理,这么晚了打扰你,也没有其他的事,我就是想问一下,陆先生还没回来吗?”   陈此安那头很安静,“还没有,杨老师有什么要我传达给先生的?”   杨思昭顿住,坐在沙发边,掌心摩挲着膝盖,想着眠眠,又无端想起那天差点发生的车祸,那个很用力的拥抱,一时语塞:“我……我就是希望他早点回来,陪一陪眠眠。”   “好的,我会传达给先生。”   挂了电话,陈此安转头望向一旁的陆无烬,“先生。”   他知道陆无烬都听到了,也不多说。   沉默良久,他才问:“先生,夫人的命轨,还是不能更改吗?”   陆无烬关了灵眼,微微低头,用指腹按了按眉心。   “如果不是三百年前,夫人偷走了您的化丹,您不会受困于此,”陈此安自觉失言,顿了片刻,“如果有化丹,以您的功力,可以改变任何人的命轨,根本不用这般瞻前顾后。”   “没有所谓如果。”   陈此安忿忿不平:“夫人已经不记得您了,也不记得自己曾在三百年前,以回澜之术偷走了您的化丹,使您堕入妖道。您是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才顶替了妖王的名位,得以存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夫人,您只要取走化丹,就可以离开妖界,重回——”   陆无烬打断他,沉声道:“你是为我着想,还是觊觎他体内那颗化丹?”   陈此安当即跪了下来,语气坚定:“先生,我对您的忠诚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既如此,不用多说。”   陆无烬起身,陈此安追问他:“先生,那您怎么办?就这样放弃,再等下一世吗?”   真的,能看着他结婚生子吗?   陆无烬没有回答。   月仙的话在他耳畔响起——   “还有一个办法,他当年用回澜术偷走你的化丹,但这个术法只有他会,而且是在你全然爱他的前提下,才能成功。你可以唤醒他前世的记忆,让他告诉你回澜术的口诀,但你有把握,让他全心全意爱你吗?”   “如果不能,回澜失败,你就篡改了他的命轨,致使他灰飞烟灭,无法挽回。”   .   一天又结束了,杨思昭送走五个小朋友,回来穿上外套,牵着眠眠的手回家。   路过菜市场,买了虾和番茄。   路过商场,买了一个小火车玩具。   正值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眠眠牵着杨思昭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一个方块,两个方块。”眠眠穿着雪地靴,稳稳当当地踩在地砖上。   “好厉害呀,老师也踩一块。”   “小杨。”   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杨思昭定睛一看,才认出是原来住在他楼下的徐阿姨。   徐敏芬顺着杨思昭的手,看到了眠眠,惊讶道:“这不是上次你说的那个幼儿园的孩子吗?怎么,他现在跟你住了啊?”   杨思昭呆住,支支吾吾道:“我……他父母都有事,我暂时照顾他。”   “原来如此,”徐敏芬拍拍他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善良了。”   “不辛苦。”   徐敏芬笑了笑,“娃娃倒是蛮可爱的。”   杨思昭和她随便扯了两句,就迅速带着眠眠离开了,刚走到路口,才猛然意识到:完了!徐阿姨知道了,他妈肯定也会知道。   他妈本来就不喜欢他这个幼师工作,如果发现他把幼儿园的孩子带回家养——   他就完蛋了!   他低头看眠眠,眠眠也仰起头看他,眨巴眨巴眼睛,指着路口说:“绿灯!”   杨思昭心想:那怎么办呢?顶多挨两句骂,眠眠是不能丢的。   快到小区门口,天已经黑了,一个小男孩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想抢走杨思昭手上的玩具火车,杨思昭一时没反应过来,手忘了松开,就被男孩拽了个趔趄,直愣愣地栽倒下去,胳膊肘杵地,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眠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皱紧眉头,追上去抓住男孩的衣服后摆。   “眠眠,不要追!”杨思昭惊呼。   然而下一秒,男孩就变成了一只黑黢黢的鬣狗,前身低伏,后背拱起,毛发竖立,以极其攻击性的姿态,望向杨思昭。   杨思昭瞬间反应过来。   这只妖是冲着他来的!   不等他思考出原因,鬣狗已经冲了过来,而眠眠扑到他怀里,挡在他身前。   杨思昭怎么能看着他受伤?于千钧一发之际,抱住眠眠,飞快地转过身。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他听到几声鬣狗的嘶吼,转过头,鬣狗已经口吐鲜血,躺在地上抽搐。   他怔怔地望着。   又是一次化险为夷,他已经不能用“幻觉”和“臆想”来解释这几天发生的事了,他敢断言,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保护他。   他左右张望,四下无人。   可眠眠在他怀里,低低喊了声:“爸爸。”   他僵住,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陆无烬凭空出现,依旧是一身黑色大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缓缓走来,经过杨思昭身侧,没有停留,径直走到鬣狗身边。   鬣狗浑身战栗,强撑着残躯,匍匐在陆无烬的鞋边。   陆无烬指尖微动,一道黑色妖力将鬣狗束缚住,陆无烬神色未变,鬣狗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哀嚎,口中涌出汩汩鲜血。   杨思昭连忙遮住眠眠的眼睛。   很快,陆无烬的手下出现,带走了鬣狗。   这一切像是幻象,周边有几个行人来来往往,完全看不到陆无烬。   有一个女孩路过,看到杨思昭抱着眠眠坐在地上,俯身问他:“需要帮助吗?”   杨思昭回过神,摇头起身,“没事的,谢谢。”   他牵着眠眠往家的方向走,陆无烬跟在他后面,没有解释,没有说一句话,却在他进门之后,熟络地扶住门边。   走进来,换鞋,关上门。   杨思昭:“?”   他和眠眠一同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地望向陆无烬,陆无烬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略过他们,坐到沙发上。   “从今天起,有司机接送你上下班。”   “为什么?”   “一个混迹在妖群的人类,你觉得你很安全?”   杨思昭语塞,闷声说:“好吧。”   “以后,陆眠——”   杨思昭脱口而出:“眠眠还是归我!”   话音未落,他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话怎么像是父母离婚前争夺抚养权?   “归你。”陆无烬说。   “啊?”杨思昭又愣住了。   陆无烬动了动指尖,一束蓝色的光线就从他的指尖溢出,圈住了眠眠的手腕。   很快,光线又消失了。   “以后他不会让那些小妖变原形了。”   陆无烬今天配合得过分,杨思昭都不习惯了,他局促地站在玄关边,抠着手,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去潜山别墅,觐见陆无烬。   “你怎么了?”他问。   陆无烬抬眸望向他,“什么?”   “你……”杨思昭一迎上陆无烬的眼神,就心头发沉,半晌才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陆无烬眉梢微挑,似乎不理解这句话怎么会从陆眠的幼儿园老师嘴里问出来。   杨思昭也觉得自己越界,抿了抿唇,又问:“那天在斑马线上,是你吗?”   “不是。”他迅速否认。   “哦……不对!”杨思昭的大脑转得飞快,扬声道:“我还没说是哪天,也没说什么事。”   他睁大眼睛,踉跄着冲到陆无烬面前,“就是你,我的感觉没有错,就是你!”   陆无烬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吃瘪,脸色瞬间冷了,嘴角扯出一条生硬而紧绷的线。   “为什么要救我?”   对视良久,久到杨思昭的心漏了半拍,呼吸急促起来,酸痛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他站稳,才听到陆无烬说:“没有理由。”   简直太霸道太莫名其妙了!   杨思昭一扭身去了卧室,眠眠迅速追过去,又噔噔噔跑出来,用力张开两条胳膊,叉开腿,挡在卧室门口,不让陆无烬进去。   陆无烬看着他。   眠眠想起大前天的晚上,这个坏蛋趁着妈妈睡着了,躺到妈妈身边,还想把他挤下去,他非常生气,抬起腿,想踢陆无烬。   但他的腿太短了,伤不着陆无烬分毫,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熊拖鞋飞了出去。   他连忙去捡,手刚碰到拖鞋,拖鞋就往前飞了半米。   他看了一眼陆无烬,陆无烬好整以暇地动了动手指。眠眠更生气了,撅起嘴往前跳了一步,刚蹲下来,拖鞋又往前飞了一米。   “陆无烬!”   杨思昭站在房间门口,气呼呼地说:“不准玩眠眠!”   陆无烬便收了手。   他望向杨思昭,一直望到杨思昭脸颊发烫,眼神躲闪,都没收回目光。   陆无烬想:你会爱我吗?   像我从前爱你那样,至死不渝地爱我。   你做不到吧。 第15章   杨思昭想不明白,陆无烬为什么突然出现,又赖在他家不走?   他们是能经常一起吃饭的关系吗?   陆无烬抱臂坐在沙发上,阖目养神,姿态泰然,留下杨思昭和眠眠站在卧室门口大眼瞪小眼,局面一度十分僵滞。   直到眠眠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叽”。   “眠眠饿了?”   眠眠捂着肚子点了点头。   杨思昭立即走向厨房,洗了洗手,握住锅柄的时候,手肘处传来一瞬剧痛,疼得他浑身一抖,锅差点砸到地上。   这才想起,他的胳膊摔伤了。看来晚饭是做不了了,只能点外卖。   刚准备去拿手机,门被人敲响。   是陈此安,他送来了五星级大酒店的丰盛晚餐,外加两瓶红酒、酒杯和心形蜡烛。   杨思昭:“?”   陆无烬冷冷地瞥了陈此安一眼。   陈此安立即带着后三样东西溜了。   杨思昭看着桌上的“满汉全席”,一时失语,半晌才转头望向陆无烬,结结巴巴问:“就……就我们三个人吃?”   说完又觉得不对,客厅里的三个生物,好像就他一个是人。   “吃不完的,会浪费,你以后别让陈助理点这么多了。”杨思昭说。   陆无烬慢悠悠开口,“以后?”   杨思昭一下子咬住唇,不吭声了。   今天的陆无烬格外反常,有些话、有些眼神,就像是……有意无意地勾引他。   杨思昭打了个寒噤,转身带着眠眠坐到桌边,帮眠眠戴上围兜。   正在系蝴蝶结的时候,陆无烬走到他身后,感觉到一股凌冽的寒意逼近,杨思昭不自觉紧张起来,手指颤了一下,没勾住绳结,围兜便滑落到地上。   眠眠望着围兜,“咦?兜兜?”   他钻到桌底,捡起来举给杨思昭。   杨思昭:“……”   他快尴尬到冒烟了,连忙接过围兜帮眠眠戴上,然后坐到另一边和陆无烬的座位成对角线的距离,若无其事咳了两声。   好在陆无烬吃饭的时候还算正常,但杨思昭注意到他有些挑食,不吃辣,不吃葱姜,不吃肥肉,不吃青椒。   杨思昭回忆了一下,上次他做了青椒土豆丝,陆无烬明明吃了不少啊。   奇怪。   “妈妈。”   杨思昭听到眠眠的声音,回过神,看到眠眠正高高举着勺子,里面盛了一颗鱼丸,努力递给杨思昭,“妈妈。”   杨思昭下意识俯身去吃,唇瓣刚碰到勺边,倏然僵住,眠眠刚刚喊他什么?   重要的是,当着陆无烬的面,喊他什么?   他这次是真的快烧冒烟了,慌忙坐好,向陆无烬解释:“不是我教他喊的,真的不是,我已经纠正过他好几遍了。”   陆无烬似乎没大所谓,面色平淡,喝了口汤。   吃了饭,杨思昭把陆无烬单独喊到阳台,犹豫几次才开口:“我上回问了陈助理,他说眠眠的母亲正在人间经历轮回。我不太懂这个东西,经历轮回就和前世没关系了吗?”   陆无烬抬眸看他。   阳台顶只装了小射灯,光线不够明亮,杨思昭看不清陆无烬的眼神。   “你有没有办法让眠眠见一见她?眠眠一直喊我妈妈,应该是他太想妈妈了。”   陆无烬倚在墙边,一半的身体隐在阴影之中,良久才出声,“你觉得还有关系吗?”   这话倒是把杨思昭问住了。   他想了想,“站在眠眠的角度,他是无辜的,他需要妈妈,但是站在你爱人的角度,也许这一世她有她的生活,如果她什么都不记得,就这样让她知道眠眠的存在,我想……她应该无法接受吧。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实在不太懂轮回这些事。”   “如果是站在我的角度呢?”   杨思昭愣住。   陆无烬向来是居高临下的,寡言少语,开口就是命令,这还是第一次,杨思昭听到他的声音里威严之余藏了几分脆弱。   “你很爱她,是吗?”杨思昭试探着问。   陆无烬没有回答。   沉默也许就是一种回答。   杨思昭借着昏黄灯光,细看陆无烬的面孔。五官俊朗,带着浑然天成的狂傲,看着个像到处拈花惹草、没有固定伴侣、把情爱当玩物的,想不到,竟然用情至深。   “不爱。”陆无烬说。   杨思昭困惑不解,正要说话,姚奚雨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周末要不要去游乐园。   游乐园?   杨思昭眼前一亮,心想:可以带着眠眠去,眠眠估计还没去过游乐园呢!   “好啊。”他回答。   刚挂电话,还没转过身,一抹黑影朝他欺近,将他完全罩住。   过分激烈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陆无烬泄愤似地咬住了杨思昭的唇瓣,杨思昭挣扎不过,气性也被点燃,用力反击,在他的下唇狠狠咬了一口。   .   “眠眠,我们是怎么回到家的?”   杨思昭抱着眠眠,茫然望向四周。上一秒他还牵着眠眠开开心心往家走,下一秒就出现在客厅,手边放着一袋罗氏虾一袋番茄。   中间两个小时仿佛凭空消失了。   有些模糊的印象,快到小区门口时,好像有个小男孩朝他冲过来,抢走他手里的玩具,他踉跄倒地,胳膊肘摔得生疼……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统统不记得了。   脑海一片空白,如同水洗。   唯一的变化,是唇瓣多了一道创口,火辣辣地疼,但来源不明。   他只好求助于眠眠。   眠眠坐在他的膝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小嘴撅成波浪,看着满腹怨念。可杨思昭问他,他又不说,攥起小拳头,栽进杨思昭的怀里,一个劲摇头。   “……”   第二次了,这种记忆中断的感觉,这是他第二次经历了。   这种感觉极其不适,让他极其不安。   仿佛他是某个高等生命的玩物,喜怒哀乐都不由自己控制。   深夜,他照常哄眠眠睡着,然后关了床头小灯,一个人走到书房,把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诡异事情,一件件记录下来。   第一件事,是齐妍奇怪的主意。   她说小岛解除了禁制,再以他这个人类做诱饵,就能引来妖王。如果真是这样,任何一个人类都可以做诱饵,非得是他吗?再一细想,那天的偶遇,一上小岛就开始铺垫的计划……都很不对劲。   那天他命悬一线被陆无烬救下,心神恍惚直至今天,才意识到,处处都是疑点。   第二件事,是房子里奇怪的监视感,从早到晚,都好像有一双眼睛,不,不止一双,在监视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三件事,是莫名灼痛的嘴唇,和莫名断片的记忆。   他越写越手抖,只觉得心底生寒。   第二天,他给姚奚雨发了消息,问她能否向她上次说的那位“大师”预约一下时间。   姚奚雨回他:[可以呀,我去跟我妈要一下号码,你想咨询大师什么事情,流年运势、婚姻事业,找寻失物,还是前尘往事?]   杨思昭纠结:[运势吧,最近倒霉得很,不是被车撞,就是被小孩撞。]   姚奚雨回了一个“OK”,不到半个小时就给他发来了大师的联系方式,[地址:月岭市蓝天区济民路156号,要提前一天预约哦。]   杨思昭当即预约了时间。   他在月岭市长大,还是第一次来到济民路,偏远的老城区,放眼望去看不到几个年轻人。杨思昭刚下出租车,就和一个骑着老式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吓得他连连后退,在一排烟熏火燎看不到数字的门牌中,抬头寻找156号,眯着眼睛细瞧,好不容易才找到。   敲了敲门,良久,才有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穿着最朴素的黑色毛衣和褐色羽绒马甲,戴着一副挂绳的老花镜,目光从厚厚的镜片后射出,在杨思昭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姓杨?”   “是。”杨思昭连忙点头。   “进来吧。”   一进门先是穿过一段狭窄的过道,老式白炽灯的灯壁爬满黑点,光线微弱黯淡。   穿过过道,才是正屋。   屋子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就一张桌,三张凳子,窗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神像。   老爷子坐在吱呀吱呀响的藤椅上,拿起一支笔,“坐下吧,今年多大?”   “二十三。”   “出生是几月几号几点?”   “七月十三号,下午四点左右吧。”   老爷子翻了翻手边早就泛黄卷页的卦书,又看了一眼杨思昭的脸,忽然脸色一变,转而问他:“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杨思昭的后背一下子绷紧了,立即倒豆子般,把最近发生的事半遮半掩地讲了出来,省去了“妖”这一身份,只说是怪人。   “你遇到妖了?”老爷子直接点破他。   杨思昭吓得站了起来。   “你身上妖气太重,都沁入肌骨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心力耗损么?”   “什么叫心力耗损?”   “你最近有没有失眠、心悸心慌、多思多虑、烦躁易怒的症状?”   杨思昭连连点头,“是是是!”   “你想不想解决?”   “当然想!”   “离开,”老爷子扶了一下老花镜,沉声道:“离开你现处的环境,和那些妖。”   “我……”   “你的人生已经被他们影响了,以你的生辰八字,你此生应是平凡而幸福的。娶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平静地过完这一生。但现在变数出现了,有人正在试图篡改你的命数,你最近是否频频遇险?”   杨思昭默然。   “妖有妖道,人有人伦,本就殊途。无论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哪怕是善意的,对你也没有益处,你说是不是?”   老爷子觉得自己已经言尽,几乎泄露天机了,再傻的人都不会选错。   过了很久,他合上书,摘下老花镜,说:“没什么别的事,就回去吧。”   “如果……”   杨思昭突然出声,“如果我舍不得呢?”   老爷子的脸色变得严肃。   “我和一只小妖怪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我舍不得,至少现阶段,我不能离开。”   “哪怕你会因此受伤?”   “我不怕。”杨思昭坚定道。   老爷子把桌上写了杨思昭生辰八字的纸,攥了攥,扔进垃圾桶,叹气道:“你的命轨,已经改变了,再没有逆回的机会。”   他问杨思昭:“还有什么问题?”   “我感觉我的记忆会被人偷走。”   老爷子从书页中抽出一枚枯叶,递给杨思昭,“提前将这个放在身上,大罗神仙都偷不走你的记忆。”   杨思昭刚要接,老爷子就收回:“一张五千。”   “……”还有额外收费,杨思昭求助心急,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乖乖付了费。   “记住,我这儿只有一张,只能用一次,被发现了,我也救不了你。”   杨思昭还想问监视的事,老爷子已经摆手拒客,“今天营业结束了,回去吧。”   “我——”   “回去吧,回去吧。”   杨思昭无奈地离开了。   老爷子站在156号的门牌下,负手看着杨思昭的背影,轻声感慨:“孽缘啊。”   姻缘神不是说这孩子此生情爱尚未生么?怎么拆也拆不散?   良久,他微微抬手,156号的铜门牌就渐渐变回原状,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回到屋子里,变成了台面上的一座神像。   神像后面写着“月仙”二字。   杨思昭带着价值五千块的枯叶,去潜山别墅接眠眠,出门时,陆无烬正好回来。   两人迎面碰上。   “好久不见,陆先——”   杨思昭的一声招呼卡在嘴边。   因为他看到陆无烬的嘴唇上,和他一样,也有一记红褐色的血点,像是咬出来的。 第16章   杨思昭生出了一个很恐怖的念头。   偷走他记忆的人,是陆无烬。   这个念头让他连打了两个寒噤,他被偷走的那部分记忆,是消失的两小时,莫名灼痛的嘴唇,还有唇瓣上尚未消失的血点……如果这些和陆无烬有关,那还有什么与他无关?   这个男人本就可以穿墙入室,悄无声息地出没在他的床边,如今还能偷走他的记忆,弄破他的嘴唇,杨思昭简直不敢深想,这些日子,他究竟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   简直可怕。   简直恐怖!   杨思昭坐在车里,越想越害怕,下意识抱紧眠眠,又倏然反应过来,两手夹住眠眠的腋窝,把他拎到自己的膝盖上,和他面对着面,问他:“眠眠!你是不是小叛徒?”   眠眠听不懂,左右晃了晃,然后软趴趴地往杨思昭的胸口倒。   杨思昭又一次把他拎起来,小声问:“告诉老师,你爸爸有没有在老师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来老师家?”   眠眠一激灵,倏然睁大眼睛。   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然后栽进杨思昭的怀抱,委屈道:“爸爸不让我说。”   杨思昭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他咬牙切齿地问:“爸爸说,如果眠眠告诉老师,他就会对眠眠做什么?”   “爸爸要把眠眠变成一只角的小羊。”   一提到这件事,眠眠更委屈了,泪眼婆娑,又要往杨思昭的怀里钻。   杨思昭自己都顾不过来,已经没精力心疼小家伙了,他再一次拎起眠眠,告诉他:“没关系,老师可以保证,爸爸绝对不会把眠眠变成独角小羊,眠眠先告诉老师,爸爸到底来老师家里做了什么?”   眠眠想了想,“爸爸……”   他翻了个身,坐到杨思昭的身边,然后侧身抱住杨思昭的腰,说:“爸爸,这样。”   杨思昭登时如五雷轰顶。   “什么时候?”   眠眠歪头想,“月亮婆婆打哈欠的时候。”   这是杨思昭每天睡觉前都会跟他说的话——很晚啦很晚啦,月亮婆婆打哈欠,眠眠要睡觉。   也就是说,在他们都睡着之后,陆无烬出现在他的卧室,他的床上,抱住他。   杨思昭几近昏厥,“还、还有呢?”   眠眠又爬起来,撅起嘴巴,在杨思昭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什么??!!!”   陆无烬亲他的脸?   杨思昭感觉自己快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他满脑子都是陆无烬那件黑色大衣,在黑夜中爬上他的床,朝他靠近,如黑色藤蔓一样往上攀行,缠绕他全身,将他紧紧包裹住。   这个陆无烬到底想干什么?   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出答案——   陆无烬一定是想吸他的精气。   聊斋志异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狐妖半夜爬上书生的床,勾引书生,吸食精气。   一定是这样,太可怕了。   难怪他最近总觉得精力不济,心神俱疲,难怪大师让他远离对他没有益处的妖……连齐妍她们都不敢靠近的陆无烬,他竟然毫无防备地几次三番与之接近,实在是太愚蠢了。   “停车!”   杨思昭怒不可遏,“停车,回别墅。”   车子刚下潜山,立即掉头回去。   陆无烬坐在书房里,听陈此安汇报审讯鬣狗的情况。   “您找到夫人的消息已经在妖界传开了,许多恶妖闻讯赶来,想夺走夫人体内的化丹,毕竟……那是您的化丹,稀世之宝。”   陆无烬说:“在他四周多加几层穹障,不管是上下班,还是去哪里,都派人接送,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出行。”   “是。”   “还有什么异样?”   “因为您这次停留人间过久,殷刹似乎有了篡位之心,最近动作频频。”   妖将殷刹,陆无烬的副手。   三百年前他就是前妖王的副手,陆无烬踏过尸山血海成为妖王之后,殷刹迅速向他投诚,送他登上宝座。因畏惧陆无烬的威势,三百年来未生事端。如今陆无烬寻妻心切,逗留人间,殷刹立即露出了真面目。   “等了三百年,终于耐不住了。”陆无烬坐在沙发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下。   “先生,您想怎么做?”   “在他身边插个眼线,时刻关注——”话说到一半,书房的门就被人咣咣咣地敲响,带着十二分的怒火。   陈此安一惊,立即去开门,门刚露出一条缝,就被杨思昭霍然推开。   “陆无烬!”   杨思昭怒气冲冲,眠眠也配合着,攥起小拳头,凶巴巴地龇起两排小白牙。   陆无烬循声望去。   杨思昭原本燃烧着熊熊怒火,恨不得冲上去和陆无烬厮打一番,可远远看到陆无烬那双冷淡无波的眸子,火莫名熄了一半。   陆无烬似乎懒得问他的来由,只是转过头,微微挑起眉梢,平静地看着他。   陈此安见状,抱起眠眠就走。   “妈妈,妈妈!”眠眠趴在陈此安的肩头,伸出胳膊,徒劳地抓了抓。   书房只剩下陆无烬和杨思昭两个人。   “你的嘴是什么回事?”杨思昭问。   陆无烬不回答。   杨思昭往里走了一步,鼓起勇气问:“我的嘴又是怎么回事?”   陆无烬似乎觉得奇怪,回过身,继续倚靠在沙发里,反问他:“我怎么知道?”   “你——”   杨思昭向来拿这种无赖没招。   可是“为什么眠眠说你半夜爬上我的床抱我亲我”、“为什么我会莫名失去两个小时的记忆”、“为什么我们的嘴唇会同时出现两个一样的咬痕”……这些话,他又难以启齿。   他只能挑一个“尺度不大”的问题:“你是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来过我家?”   “没有。”陆无烬面不改色。   “眠眠都告诉我了!”   “他撒谎。”   “你——”杨思昭气到快吐血。   没吐出血,眼眶倒湿润了。   “我不喜欢这样,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对我做什么,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陆无烬眸色变沉。   他的沉默让杨思昭的怒火更甚。   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是,他活了几百年,他阅历丰富,看透人间百态,可是这和杨思昭有什么关系?他找老婆找了三百年,情深似海,可是这和杨思昭有什么关系?   “我管你是什么百年千年的大妖,对我来说,你只是眠眠的父亲,你不可以也没资格随意搅乱我的人生。”杨思昭一字一顿道。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陆无烬的手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拳,又缓缓松开。   树影斑驳,月色寂寂。   窗外的明月一如三百年前。   也是一扇圆窗,也是如此深夜,那只尾巴长了一簇黑的小羊妖窝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安稳,雪白光裸的身子只披了一件他的外袍。不知过了多久,小妖从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攀到他的肩头,“你为什么不睡?”   他用指腹摩挲着小妖的脸,“你总是半夜出没,等我醒过来,你又不见了。”   小妖不说话,把手放在他的胸口,脸愈发贴近,长睫扑闪扑闪,喉结滑动。   那是化丹的位置。   垂涎的心思太明显了,陆无烬看得一清二楚,也不戳穿,俯身吻住小妖,“你知不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给了你,我该怎么办?”   小妖被亲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两手攀着陆无烬的肩膀,“什么、什么重要?”   良久,陆无烬说:“没什么。”   你最重要。   .   回家的路上,杨思昭感到心口有一种说不出的闷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脏里,蠢蠢欲动,即将破茧而出。   明明是陌生人,交集那么浅,对话加起来没超过十句,为什么让他这般难受?   眠眠抱着他的胳膊,一脸担忧。   “没事的。”杨思昭摸摸他的脸。   眠眠撅起嘴巴,“讨厌爸爸!”   杨思昭缓缓俯下身,和他额头抵着额头,学着他的语气,说:“讨厌……你爸爸。”   哪有人做了坏事还这般理直气壮?杨思昭明明不想吵架的,他只是想要一个回答。   可是陆无烬表现得太无赖了。   不懂得尊重人可不行,杨思昭给宝宝们上的第二节课就是“学会尊重”,结果这个活了三百多年的老家伙还不会。   再说了,他还没谈过恋爱呢。   他连女孩的手都没牵过。   怎么可以……   亲脸也不行,他是直男啊。   回去之后,他一直等着陆无烬过来找他道歉,可是痴痴等到周末,也没见到陆无烬的身影。他试探着问了一下陈此安,陈此安说:“先生有很重要的事要忙,还拜托杨老师继续照顾眠眠。”   “他没说、没说别的?”   “没有。”   厚颜无耻。杨思昭直接去了潜山别墅,咣咣咣砸着陆无烬的书房门,谁料书房里没开灯,漆黑一片,他怒气冲冲,什么都没看见,而房门正巧打开,他一个踉跄就栽了进去,正好撞到陆无烬的胸口。   陆无烬这次没伸手。   任由杨思昭十分狼狈地拽住他的大衣,用肩膀顶着他的胸口,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杨老师突然拜访,为何事?”   “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你……你对我几次三番的性……性骚扰?”   陆无烬垂眸望着杨思昭放在他胸口的手,微微挑眉,意思显而易见,好像在说:现在是谁对谁性骚扰?   他不仅对自己的罪行拒不认账,还往杨思昭的身上泼脏水?   “……”杨思昭咬牙切齿。   他想起包里那片价值五千块的枯叶片。   他想:你等着,陆无烬,我一定要揭露你的罪行,撕开你这张千年不变、趾高气扬的虚伪面孔,让你露出马脚,再难狡辩! 第17章   杨思昭这两天一直苦思冥想。   他原以为陆无烬每晚都会出现在他的卧室,于是把枯叶藏在枕下,闭着眼,悬着心,等陆无烬对他动手动脚又指尖施法准备清除他记忆的时候,就拿出枯叶给陆无烬一个“当头棒喝”。   可他等了两天,陆无烬始终没出现。   陆无烬和他的名字一样,不出现的时候,连一粒灰烬都不留下。   杨思昭颓然倒在床边,“真讨厌,为什么被骚扰的是我,生气烦躁的也是我呢?”   他戳了戳眠眠的小脸蛋,眠眠也不生气,放下小火车,傻乎乎地凑上来,把自己的脸放在杨思昭的手心,左蹭右蹭。   “妈妈不要不开心。”眠眠说。   杨思昭纠正他,“是老师,不是妈妈。”   眠眠执拗地说:“妈妈。”   杨思昭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眠眠柔软的头发,“眠眠,你是不是很想妈妈?”   眠眠觉得很奇怪,歪着脑袋,爬进杨思昭的怀里,抱着他,“已经找到妈妈了。”   杨思昭的心被这一句话揪起来,浸了水,沉甸甸的。   他也不想纠正了,拉起被子,和眠眠一起钻进去。因为太过舒服,眠眠变回了小羊,毛茸茸暖烘烘的一只,窝在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摩挲着小羊角,心里想着:凭什么是我烦恼?得想个办法,让陆无烬过来。   此仇不报非君子。   第二天,他把眠眠叫到身边,“眠眠,你帮老师做一件事情,好不好?”   眠眠举起小拳头,“好!”   杨思昭神神秘秘道:“今天,你先跟着陈叔叔回家,然后告诉你爸爸,小羊老师——”   “小羊老师!”老院长高声喊。   “来了!”杨思昭立即起身,走出小(5)班,老院长朝他招招手,又指向身边的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长着一双内尖尾翘的狐狸眼,笑起来很漂亮,一见到杨思昭就热情地说:“这就是小羊老师吗?原来这么年轻啊,我在新城区的幼儿园都听说过呢,说你搞定了一个非常难搞定的班。”   杨思昭羞赧地摆了摆手,“说笑了,您好,我叫杨思昭。”   “我叫徐蕊,是新来的老师。”   老院长说:“杨老师,我把徐老师安排在4班了,你们就在隔壁,徐老师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随时请教杨老师。”   “好的,可是……”徐蕊顿了顿,说:“我听说小(5)班就一个老师,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帮杨老师上户外课?”   “不用不用,”老院长和杨思昭异口同声,连连摆手,“就六个孩子,很轻松的。”   徐蕊笑了笑,说:“那好吧。”   杨思昭和她说了些注意的事项,“小(4)班有个小皮猴,好像叫王齐泽,很难搞,父母也很难搞,你要小心。”   “了解。”徐蕊上下打量了杨思昭,视线停留在杨思昭的心口,然后抬眼微笑。   回到办公室,她关上门,脑海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一世,他竟然如此平庸,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类,陆无烬的化丹跟了他,真是明珠蒙尘。”   徐蕊问:“殷先生,接下来我该如何?”   “杀他,定会引起陆无烬的报复,得不偿失。上一世,陆无烬以为他为了化丹抛夫弃子,因他堕入妖道,结果还是舍不得,找了他三百年。若是再来一回呢?”   “先生的意思是……”   “让他畏惧陆无烬,远离,逃跑,像三百年前一样,让陆无烬重温旧梦。我不信这份爱有多坚固,能经得住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待陆无烬恨意滔天,欲杀杨思昭之时,我便用我新练成的偷天换日之术,坐收渔翁之利,登上妖王宝座。”   “先生英明。”   .   “眠眠告诉爸爸,你今天不能待在小羊老师家,因为小羊老师发高烧了,烧到四十度,站都站不起来,不能做饭了。”   杨思昭蹲在眠眠面前,反反复复说了三遍,“眠眠千万不能说错,说错,老师就完了,听到没有呀?”   这一长串显然超出了眠眠的表达范围,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听到了。”   “先和陈叔叔回家吧。”   眠眠很不情愿,“眠眠想和妈妈睡。”   “等妈妈——”杨思昭一不小心说吐噜嘴了,连忙改正:“等老师事情办成了,老师立即把眠眠接回来,好不好?”   眠眠只好乖乖上了陈此安的车。   回到家,陆无烬坐在书房里,   他安插了眼线在殷刹身边,可不知为何,殷刹似乎有所察觉,竟没了动作,兢兢业业当值,让他挑不出错处。   正思索着,门被推开一条缝。   陆无烬没有回头,沉声道:“陆眠。”   眠眠最近在杨思昭身边当惯了宝宝,助长了恃宠而骄的气焰,看见陆无烬也不害怕了,回到家之后,故意没换拖鞋,穿着小雪地靴噔噔噔跑上楼,在陆无烬洁净到可以反光的书房地砖上留下一串小小的灰鞋印。   陆无烬看见了,缓缓抬眸,视线从鞋印转移到眠眠的脸上。   眠眠打了个激灵,连连后退,想求助于陈此安,一回头,陈此安早就不见踪影。   眠眠怂了,把小书包挡在身前。   “怎么舍得回来了?”陆无烬问。   “妈妈发高烧了。”   陆无烬的眉头倏然皱起。   “烧到——”眠眠一时想不起来,努力回忆,“七十度,妈妈说他不能给我做饭了。”   陆无烬迅速进入灵眼查看,画面正对着床,杨思昭窝在被子里,身子蜷缩着,头发蓬乱,脸颊发红,看起来十分难受。   陆无烬当即起身。   眨眼间,便到了杨思昭的卧室。   杨思昭已经感觉到陆无烬的存在了,他瞬间紧张起来,怀里的热水袋正在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意,他浑身都是烫的,恨不得现在就掀开被子冲到阳台上猛吹一阵凉风。但是陆无烬来了,他必须忍着,否则功亏一篑。   他感觉到陆无烬的视线正在他的脸上来回梭巡。   真是变态,他恨恨地想。   他不会喜欢男人吧?那眠眠是怎么生出来的,不对啊,他不是找老婆找了三百年吗?等等,好像还有一个找老婆的——   在侧边床垫微微下陷的瞬间,杨思昭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两个字:妖王。   他怎么从来没联想过?   五个小家伙的父母之所以逃亡人间,就是因为妖王寻妻,陆无烬也在寻妻。   还没等他把这两件事糅合到一起,捋出逻辑,思绪已经断裂,大脑登时一片空白,因为陆无烬从背后抱住了他。   杨思昭倏然睁开眼。   陆无烬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一条手臂穿过他的颈下,一条胳膊圈住他的肩膀,两手交叠,骤然收紧,以一个束缚的姿势,将他困于怀中。   而下半身,他感觉到陆无烬的膝盖隔着被子抵在他的膝窝,几乎严丝合缝。   “你——”   话说出口又怕露馅,还是装出一副病殃殃的模样,语气虚弱,“谁让你来的?”   “帮你降温。”   陆无烬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放大,杨思昭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降温?什么鬼话?这个老妖怪,简直厚颜无耻。   他心急得很,仅仅是一个拥抱,压根不能定陆无烬的罪,再僵持下去,他的热水袋就要被发现了!   于是他一咬牙,一闭眼,一狠心,直接翻个身,抱住陆无烬的腰。   时间停滞了足足五秒,陆无烬没有半点反应,杨思昭已经大脑昏昏,理智全无,竟然把手从陆无烬的腰上转移到他硬邦邦的胸膛,而后抓着他的衣襟,贴着陆无烬的身体,一点点向上攀附,直到与他四目相对。   窗帘只合上一半,但天色已暗,房间里光线昏沉,只隐约能看见陆无烬的眼眸。   他怔住了,瞳仁如暴风雨中的海面,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要哭了么?他为什么看起来很难过?   杨思昭也跟着难过。   “我——”   陆无烬已经封住了他的唇。   杨思昭倏然睁大双眼,刚要挣扎,就被陆无烬握住双腕,按在头顶的枕上。   杨思昭生平第一次接吻,完全蒙了,居然想用舌头推阻,结果成了“羊入虎口”。   手挣扎不脱,腿被陆无烬压着,他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亲到最后,腮帮子都酸了,嘴角快裂开了,陆无烬松开他的时候,杨思昭感觉自己的嘴都快合不上了,还没回过神,陆无烬已经转移了战场,杨思昭好不容易踢开了热水袋,可现在又开始浑身发热了。   “陆……陆无烬!”他惊声制止。   陆无烬停下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大衣,只穿了一件黑衬衫,在月色中泛起细腻的微光,透出了每一寸肌肉的起伏。他在杨思昭的身上撑起双臂,眼神尽是尚未满足却被打断的不耐。   “你疯了?谁允许你唔唔——”   又被压住了。   而后,他感觉到陆无烬的手……他的直男警钟在最后一刻发挥了作用,理智一瞬间回归,他双手用力,猛然推开了陆无烬的胸膛。   陆无烬没防备,就这样被推开。   下一秒,“啪”的一声,一个恶狠狠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杨思昭拽起从肩头滑落的衣领,连连后退,退到床头,努力忽略胸口的濡湿,然后一脚踹在陆无烬的腿上,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吃春药了吗?发什么疯?”   良久,陆无烬开口:“知道。”   杨思昭瞪他,“那你还敢?”   陆无烬毫无愧意,掀开被子堂而皇之地坐下,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发出一声嗤笑。   “你上一世是状元么?”   杨思昭听不懂,“什、什么?”   陆无烬淡然自若地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纽扣,缓缓道:“所以这一世这么笨。”   “你不要欺人太甚!”杨思昭怒道。   “陆眠和你待久了,也变笨了。”   “陆!无!烬!”   杨思昭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他扑上去掐住陆无烬的脖子,陆无烬向后仰躺,杨思昭就翻个身,骑在他身上,两手一同用力。   可陆无烬的脸色没有半点变化,看着杨思昭涨红的脸,眼里尽是嘲意。良久,他伸出手,在杨思昭的额前碰了一下。   没有记忆抽离的感应。   他又碰了一下。   还是没有。   他那双阴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瞬的慌乱。   下一秒,原本怒气冲冲的杨思昭突然笑了,坐在他身上,朝他挑了下眉。   “陆无烬,被我抓现行了吧!”   陆无烬的呼吸遽然急促起来,眉头微微皱起,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眼看就要施法,杨思昭却一把握住他的手指,哼了声。   “只会这一招吗?你还算不算男人?” 第18章   陆无烬的妖力足以在一息之间斩杀无数灵兽,但此时此刻,却困于杨思昭的手。   杨思昭的手比他的小些,正好握住了他的两指,还煞有其事地用拇指指腹盖住了他的指尖,好像这样他就不能施法了。   幼稚得可笑。   以前也是这样,傻乎乎的。   白天在他修炼时,盯着他的化丹流口水,夜里说梦话也是偷化丹,都这样了,还以为他一无所知,装模作样地问他什么是化丹。   陆无烬时常想,我到底为什么爱他爱得这样深?   “你认不认罪?”   杨思昭一脸得意,指尖捏着月仙给他的枯叶法器,在陆无烬的眼前晃了又晃。   这一个月以来,他在陆无烬面前总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终于有机会翻身做主人,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表情鲜活,嘴角高高扬起,连眼睛都发着光,“你还敢狡辩?”   陆无烬看了一眼,“谁给你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枯叶幡是月仙的法器,陆无烬不用想也能猜到,定是月仙瞒着他找到了杨思昭,以枯叶幡离间他们。   “给你枯叶幡的人,有没有告诉你,它只能用一次,用完就失效?”   杨思昭脸色一僵,很快又恢复自然,昂着头说:“谁说的?这……这是改良过的,可以用无数次,专门用来治你的!”   他狠狠瞪向陆无烬。   陆无烬面色不变,只是微微挑起眉梢,下一秒,杨思昭指尖的枯叶就燃成了灰,落在陆无烬的黑衬衣上,悄无踪迹。   “……”杨思昭气得手抖。   陆无烬淡然自若地掸了掸灰。   但杨思昭并没有认输,他指了指床头柜,柜子上架着一部手机,手机的摄像头正对着床上,“喏,你以为我没留后招?”   陆无烬看向摄像头。   “全拍下来了!你还想否认?”   杨思昭终于聪明了一回,知道他无力抵抗一个大妖,于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他还设定了自动备份到云空间,生怕保存不了证据。   用科技对抗神鬼志异。   不过他还没得意两秒,陆无烬又要动手,他立即扑上去死死抓住陆无烬的手,咬牙切齿道:“你敢动我的手机,我就和你拼命!”   陆无烬的视线在他和杨思昭交合的手上停留了几秒,又把另一只胳膊枕在头下。   “你想让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是变态、流氓、色情狂。”   陆无烬一脸坦然,“我是。”   “………”   杨思昭感觉自己快脑溢血了。   他从没见过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的人,几番欲言又止,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呢?大费周章地把我骗过来,”陆无烬从被窝里掏出一只热水袋,抬眸望向杨思昭,“就是为了让我承认我是流氓?”   反正事已至此,杨思昭也不装了,直接问:“为什么来我这里?你喜欢男人?”   陆无烬不答反问:“你喜欢女人?”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喜欢——”他的视线随着陆无烬的视线慢慢下落,才猛然意识到他还坐在陆无烬的腿上,腿侧夹着陆无烬的腰,隐私部位只隔不到一寸的距离。   他忙不迭爬到床头。   “我不喜欢!”   “女人?”   “不喜欢男人!”杨思昭快气死了,抬高声量,一字一顿道:“我不喜欢你!”   他和陆无烬之间谈到“喜欢”这两个字,实在太诡异了,他们之间分明是性骚扰和被性骚扰的关系,“妖也有妖法吧,谁允许你不经过我同意就闯进我的家,对我做这样的事!”   陆无烬缓缓起身,脸色变得严肃,“给你枯叶幡的人,有没有说过你的命数?”   杨思昭怔住。   “他是不是说,你这一世会娶妻生子,幸福顺遂,他还说什么了?有人在篡改你的命轨,是不是?”   杨思昭有些害怕,陆无烬对他的了解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深入。   陆无烬朝他靠近,语气从未有过的缓和,甚至有几分温柔,“你把命轨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这辈子无所谓,下辈子再来么?不是的,这一世你的命轨被篡改,你就没有下一世了,你会灰飞烟灭,像一粒浮尘消失在天地间。”   杨思昭被他说得心底生寒。   “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他告诉你怎样才能避祸,是不是远离我,远离陆眠?”   杨思昭仓惶摇头,连连后退。   陆无烬随之欺近,沉声道:“他说得没错,你应该远离我。”   “不用你管!”杨思昭嗓音发颤。   “成天和一群妖怪待在一起,你不害怕吗?你还有自己的生活吗?每天和一只小妖怪抱在一起睡觉,形影不离,密不可分,你还能正常结婚生子吗?不要再一错再错——”   “那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看管好眠眠!”杨思昭哭着打断他。   “你要我怎么办?你已经放任他来到我的生命里了,每天妈妈妈妈喊着,用那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你要我怎么办?”   “消除记忆就代表什么都没发生吗?”   杨思昭哭到抽噎,颤抖着揪住陆无烬的衣领:“你希望有一天眠眠在路上看到我,兴冲冲地朝我扑过来,我却对他视若无睹,他会有多难过,多失落,你有想过吗?你一点都不在乎吗?你算什么父亲?”   “我有办法可以封存他的记忆。”陆无烬哑声道。   “可是那种心里空了一块的滋味,你这种无情无爱的妖怪,永远都不会懂!”   杨思昭用力推开陆无烬,光着脚跑进卫生间,门关上,仍有微弱的哭声传出来。   陆无烬坐在床边,黯然地想:小家伙才出现一个月,你就舍不得了,你在我心里住了三百多年,我如何舍得?   .   杨思昭决定再也不理陆无烬了。   他倚在门框边,看着眠眠和其他孩子一起做游戏,不知道为什么,眠眠的妖力似乎受到了压制,即使碰到小(5)班孩子们的手,也不会让他们变回原形。   正因为此,眠眠逐渐融入集体。   以前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他只敢在旁边看或者做老鹰,现在也敢抓着方小盼的外套后摆,和伙伴们一起笑嘻嘻地躲。   乐乐问他:“眠眠,你的原形是什么?”   眠眠举起两只手,各竖起一根手指头,举到头顶。   小池第一个猜出来,“小羊!”   方小望说:“你是小羊,小羊老师也是!那你是不是小羊老师的宝宝啊?”   眠眠有些害羞,红着脸点头。   杨思昭在门口听到这番对话,思绪愈发困顿。   放学时他特意喊住齐妍,“齐小姐,有时间吗?我有个事想问你。”   “有,”齐妍把乐乐送上车,和杨思昭走到另一边,“杨老师,什么事?”   “陆无烬,不是普通的妖,是不是?”   齐妍脸色微变,干笑两声,“杨老师,这是什么意思?陆先生的妖力很强大,确实不是普通的妖。”   杨思昭直截了当:“那天在湖畔小岛,你们想利用我引来妖王,还是引来陆无烬,还是说……陆无烬就是妖王?”   “不、不是。”齐妍的眼神瞬间变得飘忽不定,杨思昭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你们见过他了?你们不是在躲他吗?现在他出现了,他的孩子甚至和你们的孩子朝夕相处,你们为什么不逃?”   齐妍想起陆无烬的叮嘱,决不能向杨思昭透露实情,故而不敢正面回答,良久才想出一个借口:“我们……我们在帮陆先生寻找他夫人的下落。”   杨思昭怔了怔,“他还在找?”   “是。”   “三百年,他还在找。”   “是。”   杨思昭莫名有些胸闷,重重呼吸了两下,“他夫人长什么样子,你们要怎么找?”   “陆夫人的原身是羊,我们就以此为线索,四处搜寻。”   “那……假如找到了,眠眠能认出来吗?”   “应该可以,传闻当年夫人逃跑时,眠眠已经九个月了,九个月的孩子已经有了记忆能力,至少能记得母亲的脸。”   齐妍想了想,还是决定向杨思昭透露一二,她轻声问:“杨老师,眠眠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您就有天然的依赖感?”   “是。”   “其实在我们妖族,有一种叫孕珠的东西,服用之后,男子亦可——”   “杨老师,你们班空调坏了!”徐蕊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杨思昭高声回应:“来了!”   他朝齐妍笑了笑,“齐小姐,耽误你时间了,谢谢。”   “哎,杨老师,”齐妍看着杨思昭的背影,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只余下一声叹息。她回到车里,顾桓发动汽车缓缓驶出巷子,问她:“杨老师问你什么了?”   “他猜到陆先生的身份了,不过我也是想不明白,妖王不是受了无情咒吗?他百年寻妻,不是为了拿回被偷走的化丹吗?怎么到现在还不动手呢?”   顾桓从后视镜里看到幼儿园门口的两辆车,那是陆无烬派来保护杨思昭的车,“也许,无情咒是为了克制他自己。”   杨思昭跟着徐蕊回到班级,小(5)班的中央空调不知道怎么了,一直闪烁“nA”,徐蕊按了两下开关键都没有反应。   “我来,这个空调时间久了,偶尔会出问题。”他熟练地按了几个键,很快关了空调,朝徐蕊笑了笑,“没事。”   “好厉害。”徐蕊朝他竖起拇指。   杨思昭把在外面玩荡秋千的眠眠喊回来,三个人一起回了办公室,徐蕊看了看眠眠,又看了看杨思昭,“好奇怪,杨老师,我怎么觉得眠眠和你有点像呢?你们是不是笑起来都有酒窝啊?”   杨思昭蹲下来给眠眠穿羽绒服,笑着说:“是吗?院长也说过我们有点像。”   “眉眼越看越像。”徐蕊穿上外套,拿出手机,点了点,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杨思昭好奇地问。   “我最近追一部电视剧,今晚要连更四集,太幸福了,这部剧特别好看。”   杨思昭不太看电视剧,但还是礼貌地问:“什么剧啊?”   “叫错爱,很狗血很老套的那种,男主和初恋分手后,遇到了一个和初恋长得特别像的女主,就想把她当替身,主动追求女主,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结果这时候,初恋回来了……是不是特别狗血?”   她一说完,就转过头望向杨思昭。   杨思昭仍蹲在原地,捏着眠眠的羽绒服拉链,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杨老师?杨老师?”   徐蕊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杨思昭才回过神,勉强露出笑容,“是啊,好狗血。”   他起身拿上包,牵着眠眠走出幼儿园。   正巧一对打情骂俏的年轻情侣和他擦肩而过,女孩的笑声如银铃,杨思昭回头望去,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你不想要正常的生活了?   他低头望向眠眠,一旁的棉花糖机飞出一缕糖丝,眠眠努力踮起脚,伸长了胳膊,可他太小了,拼尽全力也没够到。   他本来还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一察觉到杨思昭的视线,瞬间露出笑容。   杨思昭鼻头一酸,在心里想:眠眠,找到了妈妈,还会记得小羊老师吗?   眠眠攥起小拳头,敲了敲杨思昭的膝盖,笑着说:“妈妈辛苦,眠眠捶捶。”   杨思昭抱起眠眠,走到棉花糖铺子前,“阿姨,来两根棉花糖。”   阿姨说:“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刚刚是最后一个,已经卖完了。”   “一点都不剩了吗?一点点也行,给宝宝吃的。”   阿姨为难,“一点都不剩了。”   杨思昭叹了口气,刚准备离开,眼前出现两根硕大的棉花糖,把他吓得差点一个踉跄,幸好有人扶住了他的腰。   一抬头,看到陆无烬。   他今天穿了一件灰白色的戗驳领大衣,看起来比以前柔和许多。 第19章   眠眠看到棉花糖,立即两眼放光,张大嘴巴,“嗷呜”一口就要扑上去。   可余光突然扫到杨思昭紧皱的眉头,他呆了一秒,缓缓闭上嘴巴。再等转过身,看到送棉花糖的人是陆无烬,他立即露出和杨思昭一样的表情,用力蹙起小小的眉头。   陆无烬用棉花糖戳了戳他的脸,他哼了一声,扭头伏在杨思昭的肩上,背对棉花糖,留给陆无烬一个立场坚定的背影。   “吃么?”陆无烬又问杨思昭。   杨思昭抱着眠眠,大步往前走。   他压根不想看到陆无烬,这个卑鄙又自私又频频影响他心情的家伙。   每次都出现得莫名其妙!   “讨厌。”他小声嘀咕。   眠眠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了一眼棉花糖,看到云朵一样泛着粉色的硕大棉花糖,糖丝蓬松柔软,在风中晃了又晃。他不受控制地咽了一下口水,又怕被杨思昭发现,连忙跟着说:“讨念讨念!”   陆无烬指尖轻划,一缕糖丝就从棉花糖里飘出来,糊住眠眠的嘴巴。   “唔唔!”   杨思昭一低头,就看到被棉花糖糊了满嘴的眠眠,小家伙一边用手抹,一边又好奇地用舌尖舔了一下,甜津津的糖丝在他舌头上像雪花一样融化。   他两眼一亮,咧开嘴,结果下一秒,就对上杨思昭审判的目光。   “小馋嘴。”   眠眠委屈地指了指陆无烬,“是爸爸。”   “妈妈——”杨思昭又说秃噜了,“老师会给你买的,咱们不吃他的。”   眠眠连忙“呸呸”两声,“不吃!”   杨思昭这才满意,可是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这样何尝不是一种自私?眠眠才四岁,他哪里知道什么陈年恩怨,他只是想吃棉花糖罢了。   他没有资格逼着孩子和父亲割席。   念及此,杨思昭停了下来,回过身,走到陆无烬面前,夺走一根棉花糖,塞到眠眠手里,轻声说:“吃吧。”   眠眠摇头,杨思昭扯了一小撮糖丝放到自己嘴里,“没事,老师也吃。”   眠眠看了看杨思昭,又看了看棉花糖,两颊终于露出小酒窝,举着棉花糖软绵绵地说:“比妈妈的脸还大。”   杨思昭朝后瞥了一眼,“没你爸的脸大。”   陆无烬泰然自若地跟在他们后面。   杨思昭和眠眠一样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枣红色的围巾,是冬日天光散尽前的最后一抹鲜色。远处传来鸣笛声,昏黄的路灯应时亮起,透过绿意稀疏的枝桠洒在鹅卵石小路上,形成一片片暖融融的光斑。   眠眠歪在杨思昭的肩头,盯着棉花糖咬了将近五分钟,棉花糖只受了点轻伤。   忽然,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鼻尖,他小小激灵了一下,仰头望去。   “妈妈,下雪。”   杨思昭循声抬起头,看到零星的雪花悠悠荡荡落下,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有几粒雪花落在眠眠的头发上,被路灯照得像闪烁着的小小钻石,杨思昭笑了笑,刚要拂去,自己的头发上也落了雪花。   “妈妈头发变白了。”   受一种莫名的情绪牵引,杨思昭转过身,看到陆无烬的头发上也沾了几粒雪花。   暮色模糊了陆无烬的轮廓。   他停下来,隔着纷纷雪花与陆无烬对视,周遭的一切都变成灰白了,唯有陆无烬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愈发清晰,沉不见底,仿佛穿过许多年的落寞光阴,仍执着地遥望他。   可是……真的是在看他吗?   他转过身,快步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停下来,扭头冲着陆无烬,没由来地发脾气:“你干嘛一直跟着我?烦不烦啊!”   陆无烬面不改色,“潜山别墅今天停电,我能去杨老师家蹭个晚饭吗?”   “……”   停电?理由能不能再假一点?   真是莫名其妙!   杨思昭抱着眠眠,飞快地往家里走。   不知为何,明明雪下了满地,可他经过的路都是干燥的,明明车流不息,可只要他踏上斑马线,定是绿灯通行。平时要走一刻钟的,今天竟然只走了不到十分钟。   他打开门,陆无烬就站在他身后。   他回头瞥了一眼陆无烬,陆无烬好像完全看不出他的不欢迎,自顾自伸出手拉开门框,臂弯虚虚地圈住了杨思昭的腰。   杨思昭也不想在眠眠面前和陆无烬闹得太崩,只能憋着一口气,忍着不发作。   眠眠的棉花糖被风吹得只剩一根木棒了,他悲伤地望着木棒。   杨思昭夺走陆无烬手里剩下的棉花糖,塞进眠眠手里,然后蹲下来给眠眠脱鞋,陆无烬说:“让他自己脱,不要太惯着。”   杨思昭闷声说:“关你什么事?我乐意惯着。”   “这些事他本来都可以自己做。”   “我说了,”杨思昭抬头望向他,赌气道,“我乐意惯着他,用不着你插手。”   眠眠察觉到杨思昭的不高兴,连忙把棉花糖塞回到陆无烬的手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脱掉自己的雪地靴,放进鞋柜,拿出杨思昭的拖鞋。   “妈妈。”眠眠高高举着拖鞋。   杨思昭更难过了。等眠眠开心地跑到客厅玩时,才起身朝陆无烬发脾气:“让一个四岁的孩子提前懂事,还好意思说他什么都会做,你太不负责任了!”   陆无烬安静地听训,不反驳。   杨思昭索性一股脑全宣泄出来,叉着腰骂:“不喜欢孩子,当初为什么要生他?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最后让孩子遭罪,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陆无烬还是不出声,只一味地盯着杨思昭的脸。   杨思昭向来是个没脾气的人,现在火气发完了,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一扭身,到客厅脱了羽绒服和围巾,就去了厨房。   冰箱里,蔬菜还剩青椒和西蓝花,肉还有五花肉和半只三黄鸡。   他想起陆无烬不吃青椒,不吃肥肉,于是果断拿出青椒和五花肉,走到岛台边,又犹豫起来,半分钟之后,他还是放了回去,重新拿出西蓝花和三黄鸡。   只能做红烧鸡和素炒西蓝花了。   真麻烦,活了几百年了,还有这么多忌口,杨思昭气呼呼地想。   余光一扫,就看到陆无烬倚墙站在他身后,他脱了大衣,里面是一件单薄的黑色高领毛衣,隐约显出胸口肌肉的轮廓。   看到了不想看的,杨思昭心里更烦了,没好气地问:“不知道帮把手?”   陆无烬于是走上来。   这间房子的厨房并不大,岛台也窄,陆无烬站在杨思昭旁边,稍微侧过身,就像是一个半环抱的姿势。   杨思昭浑身不自在起来,刚抓起砍骨刀,就被陆无烬拿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三黄鸡剁成了鸡块,“还要什么?”   “用盐水泡一下西蓝花。”   陆无烬熟门熟路地从边橱里拿出盐罐,舀出一勺,洒进水里。   杨思昭本来还嘀咕着:动作还挺熟练的,看来以前没少给他老婆做饭。   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不对,“陆无烬!你怎么知道我家盐罐在哪里?”   陆无烬仍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西蓝花倒进盐水里。   “……陆无烬,你是不是在监视我?那个……我的浴室,你有没有进过我的浴室?”   “进过。”   杨思昭一口老血就要吐出来。   还没来得及发作,门铃突然响了,杨思昭气到两手攥拳,恨恨道:“待会儿过来跟你算账!”   他走过客厅,眠眠正在玩小火车,把棉花糖插在小火车的车头,见到杨思昭靠近,立即小跑着扑过来,“妈妈!”   杨思昭看大的不爽,看小的还是心情愉悦的,立即俯身将他抱进怀里。   他抱着眠眠去开门,一边走一遍逗他:“有人敲门,眠眠要说什么?”   “谁在敲门?”眠眠软绵绵地问。   杨思昭笑着打开门,“眠眠大声点,隔着门,外面的人听不见。”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中年女声在门外响起:“你干什么呢?敲了半天门,人都到家了怎么还不回我消息——”   秦慧娴的絮叨戛然而止,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思昭怀里的孩子。   “妈!”   杨思昭立即放下眠眠,解释道,“不是,这是我幼儿园的学生。”   秦慧娴这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老娘这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你说你也是,好好的干嘛把幼儿园的孩子带回家,你怎么不把家长也一并带回——”   秦慧娴话说到一半,就看见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陆无烬。   也许是陆无烬的气场太强,秦慧娴的最后一个字悬在嗓子眼,竟然怎么都说不出来,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顺便把杨思昭也抓了出来。   “这又是谁?”   杨思昭挠挠头,“学生家长……”   气氛陷入僵局,倒是陆无烬先走了出来,他已洗净双手,带着淡淡的芦荟香,礼貌又谦逊地朝秦慧娴伸出手,“阿姨您好,我姓陆,您叫我小陆就好。”   “因为我家里有些事,最近一直请杨老师帮着照顾孩子,给杨老师添了不少麻烦。”   秦慧娴打量着陆无烬的气质与穿着,又想起杨思昭之前说的,小(5)班的家长非富即贵,于是笑了笑,说:“没什么,都是小事,我家思昭本来也喜欢孩子。”   秦慧娴带着一堆东西进来,看到岛台上的菜,“就两个菜啊,也好意思招待人,妈妈给你带了点酱排骨,上锅蒸一下,给陆先生和孩子尝尝。”   陆无烬人模人样地说:“阿姨您太客气了,已经很丰盛了。”   杨思昭在旁边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秦慧娴关上门,看了看陆无烬,又看了看眠眠,“哎哟,孩子这么好看,妈妈肯定也好看,小陆,你爱人呢?”   杨思昭下意识挺直腰背,陆无烬看了他一眼,说:“我和我爱人暂时分开了。”   “哦……”秦慧娴点点头。   杨思昭拎塑料袋的手莫名一抖,保鲜盒里的酱排骨差点洒出来。   秦慧娴又问了问陆无烬一些家长里短,陆无烬也说了些夸奖杨思昭的话,把秦慧娴说得喜笑颜开,忽然想到:“陆先生,一看您就是事业成功的人,您有没有认识的小姑娘,给我家思昭介绍介绍啊?”   “妈!你跟他说这个干嘛?”杨思昭急得直跺脚。   “这孩子,从小就傻乎乎的,不会谈恋爱,前几天给他相了一个,再去问,人家姑娘说,已经处成朋友了,我可真是愁死了,您认识的人肯定多,能不能帮着瞧瞧?”   杨思昭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陆无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处成朋友了?”   “印象里,杨老师不是还和相亲对象约着一起去玩游乐场的吗?” 第20章   “关你什么事?”   杨思昭几乎是吼出来的。   秦慧娴吓了一跳,“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对人家陆先生这样没礼貌?”   杨思昭整个人从脖子烧到耳尖,陆无烬还得寸进尺,用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对秦慧娴温和地说:“没事,是我话多了。”   秦慧娴对这位陆先生更有好感了,搡了一把杨思昭,“快去厨房把排骨蒸了!”   “……”   杨思昭觉得陆无烬的出现就是来摧毁他的,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等他把蒸好的排骨端出来,秦慧娴已经坐在客厅地毯上陪眠眠玩了好一会儿。   她盘腿坐在眠眠面前,握着眠眠的手,不知说了什么,眠眠歪着脑袋朝她笑。   杨思昭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说:“妈!你帮我拿个隔热垫吧,在左边柜子里。”   秦慧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取了隔热垫,还不忘对杨思昭说:“这个小宝宝也太可爱了,和你小时候长得好像,比你还可爱。”   杨思昭干笑两声,身上冷汗涔涔。   秦慧娴朝客厅招了招手,“陆先生,眠眠,过来吃饭了。”   “阿姨不吃吗?”陆无烬问。   杨思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几百岁的老妖怪了,也好意思喊阿姨。   “我不吃,我在家吃过了。”秦慧娴笑了笑,转头看到杨思昭把眠眠抱到凳子上,熟练地系上围兜,眠眠的目光也一直跟随着杨思昭,两个人简直情同父子。秦慧娴忍不住说:“你什么时候有个自己的孩子?”   话音刚落,杨思昭和眠眠齐刷刷看向她,秦慧娴吓得一吞声,“怎、怎么了?”   杨思昭几乎想捂住眠眠的耳朵,含混道:“妈,饭桌上别说这些了。”   “我不是催婚,我是看着眠眠想起你小时候,你小时候可好玩了,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浑身雪白,见人就笑,可讨喜了。”   秦慧娴余光扫过陆无烬,见陆无烬听得认真,连忙说:“食不言食不言,不好意思啊陆先生,打扰你吃饭了。”   “没有,我很想听。”   秦慧娴继续,“我家思昭小时候就乖,和眠眠一样,又听话又独立,一点都不要人操心,就是脑袋笨点,读书不太行。”   “妈!”   “哎呀,干嘛不让我说话?”秦慧娴笑着招待陆无烬吃酱排骨,“陆先生快尝尝。”   陆无烬微笑,“谢谢。”   “我想着,思昭要是找一个聪明的女朋友就好了。陆先生您都不知道,他从小就傻乎乎的,路上谁跟他讨钱他都给,大学时候还被室友骗走了生活费,气得我高血压都犯了。”   “妈——”杨思昭才是气得要犯高血压,“你跟他说这些干嘛?”   “也是哦,”秦慧娴捂嘴笑,“陆先生,您帮他介绍对象的时候可不能提这事。”   “……”杨思昭两眼一黑。   秦慧娴想了想又说:“你就生一个像眠眠这样的,哎哟,我想想都欢喜。”   杨思昭无奈,“你又说这些没边没际的话。”   “你懂什么,别人家的小宝宝再可爱,和亲生的肯定是不能比的,瞪我干嘛?等你将来有自己的孩子就知道了。”   秦慧娴还不忘拉上陆无烬,“陆先生,你也有孩子的,你说是不是?”   陆无烬沉默片刻,浅笑道:“当然了。”   杨思昭的心一阵阵发沉。   他给眠眠夹了一块鸡肉,眠眠很乖巧地握住勺子,把鸡肉送进嘴里,接着又是一大口饭,他吃得很快,也很安静,不像平时黏人起来,吃两口就要歪到杨思昭怀里撒娇。   “好乖哦。”秦慧娴一脸慈爱。   吃完饭,她又问杨思昭对姚奚雨究竟有没有意思,杨思昭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人家女孩不都说了吗?处成朋友了。”   秦慧娴恨铁不成钢,只能转而恳求陆无烬,“陆先生,还麻烦您帮他留意留意。”   “会的。”陆无烬浅笑颔首。   秦慧娴临走前又帮杨思昭的厨房收拾了一番,把冰箱整理干净,把自己带来的年货添置进去,絮叨几句“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才穿鞋出门,“我走了啊。”   门一关,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杨思昭一时间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   他怅然片刻,回过身,眠眠还坐在桌边,低头盯着自己的小围兜,一动不动。   他走过去,俯身问:“眠眠,吃饱了吗?”   眠眠抬起头,眼角红红的,但是没有哭,只是取下小围兜,说:“吃饱了。”   杨思昭又问:“眠眠想不想吃水果?老师切个橙子给眠眠吃,好不好?”   眠眠还是摇头。   杨思昭把他抱下凳子,他就一个人跑到客厅里玩小火车,陆无烬用法术逗他,他也不生气,屁股一挪,躲到茶几后面。   杨思昭和陆无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晚上杨思昭特意做了眠眠爱吃的蓝莓蛋糕,放在冰箱里定型。   一到客厅却不见眠眠,陆无烬也不在,面对着空荡荡的客厅,杨思昭的呼吸骤然急促,心慌得几乎要冲出胸膛,正无措时,忽然听见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悄声走过去,推开门。   眠眠正坐在浴缸里,怀里抱着大瓶的儿童洗发露,两手并用,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泡沫,立即抹到头发上,可他的头发又软又多,还没抹两下,泡沫就消失不见了。   他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两只小手,向陆无烬求助:“我、我的手把泡泡吃掉了。”   陆无烬抱着胳膊站在门边,懒懒地开口:“洗发露太少了,再挤一点。”   眠眠于是又去挤洗发露,他把两只手按在泵头上,身子一用力,手一滑,脑门直接砸上去了。   咚的一声。   陆无烬先迈步,杨思昭却先他一步冲到浴缸边,抚着眠眠的脑门,“撞到哪里了,疼不疼啊?有没有撞到眼睛?快告诉老师。”   眠眠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到杨思昭,嘴角往下撇了撇,还是忍住了没有哭。   “不疼,不疼。”他说。   杨思昭快急死了,“怎么不疼?是不是撞到鼻子了,为什么不等老师一起洗澡?”   眠眠把头低下去。   “不要学你爸爸,关键时候不说话。”杨思昭倾身过去把小家伙抱进怀里,语气轻柔,“眠眠告诉老师,为什么自己洗澡?”   “因为……”眠眠终于开始哽咽,紧紧圈住杨思昭的脖子,“因为妈妈的妈妈喜欢乖宝宝,我想当乖宝宝……”   杨思昭怔住。   眠眠哭着说:“妈妈以后有别的宝宝,可不可以不要丢掉我?我很听话的。   “我会快快长大的。”   “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妈妈。”   活了二十三年,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杨思昭这样难过,就像把心脏揪出来,塞进柠檬汁里,酸到苦涩,酸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意。   他说:“不会的。”   也顾不着陆无烬就在身后,他抱住眠眠,下巴贴在眠眠小小的肩头上,轻声说:“妈妈永远都只有眠眠一个宝宝,永远永远。”   .   把眠眠哄睡着,杨思昭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着一身睡衣走到阳台。   陆无烬还没走,独自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赏月,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杨思昭问:“眠眠说,你把他关在一个冰块山里很多年,是真的吗?”   “无藏山,妖界的一座万年神山,山顶有一种寒珀,可以凝固时间,冰封记忆。”   “多少年?”   “从他九个月开始,一百年苏醒一次,加起来将近三百年。”   杨思昭难以置信,“你怎么忍心?”   “我没有办法。”   那时候陆无烬被偷走化丹,堕入妖道,几经生死劫,他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一个嗷嗷啼哭的婴孩,为了保护陆眠,他用五百年的功力换得一只寒珀,将陆眠放置其中。   陆无烬的灵力实在充沛,又没了化丹护体,对洵山的妖怪们而言,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补品。已经记不清持续了多少年,陆无烬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几乎睁眼就要厮杀,闭眼都是血流成河。无数次,他伤痕累累地回到无藏山,看着寒珀里的那张稚嫩又肖似故人的小脸,他都觉得,一切像一场梦。   他抬起手,指尖燃起一簇微蓝的火点,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的光芒。   “最后一次机会,杨思昭。”   “一个月的记忆罢了,和你九十年的人生相比不值一提,消除了,一切照旧。”   他起身,只一个眼神,杨思昭便从阳台的玻璃门边瞬移到了尚有余温的躺椅上。   陆无烬向他靠近,指尖的火点随之晃动,一点点逼近杨思昭的额头。   “不行,不行,眠眠怎么办?”杨思昭双手握住陆无烬的手臂,朝他摇头。   “我会负责。”   不过是五百年的功力,他还给的出。   “如果有一天,寒珀的法力失效了,他想起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保证。”   “你没法保证,你根本不爱他。”杨思昭哭得眼泪一串串往下流。   “他是我和你——”陆无烬顿了片刻,眸色黯然,“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别哭了,暮儿。”陆无烬抚着杨思昭的脸颊,和他抵着额头,呼吸交融。   是命运对我残忍,我不恨你。   等来世,我再寻你。   那簇微蓝的光点从他的指尖飞出,直直落在杨思昭的额头,该抽离出记忆,却——   没有反应。   下一秒,杨思昭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浑身使力,直至咬出血,鲜红的血液顺着陆无烬的手指,流到杨思昭的舌尖。刹那间,他的眼瞳发出亮光,头顶两侧隐隐现出一对深棕的羊角。   陆无烬怔然。   难道……他的血,唤醒了杨思昭体内的化丹?化丹苏醒,前世的记忆是否也要解封?   很快,亮光和羊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唇角沾血、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杨思昭。他一把推开陆无烬的胸膛,怒气冲冲地问:“暮儿是谁?”   “你老婆的名字?”   “陆无烬!你凭什么把我当替身?我告诉你,我可以给眠眠当替身妈妈,但是不可能给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看到陆无烬笑了,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从未有过的笑,像是等待了百年后又重新燃起希望。还没等他说完话,他就被陆无烬抱进怀里。   用力地、颤抖着,抱进怀里。 第21章   “放开我。”   杨思昭平日里疏于锻炼,两条细细的胳膊哪里敌得过陆无烬铁铸般坚硬的双臂,后退不行,挣扎也不行,还因为用力过猛,把睡衣领口的圆纽扣崩了出去。   简直狼狈不堪。   杨思昭恼到极点,只好努力屈身,一口咬在陆无烬的肩头。   他自认为用了很大的力气,虎牙隔着针织衫都戳到了陆无烬的皮肤,说不定又要出血,可陆无烬好像完全没觉得疼,反而因为这一口,更兴奋了,将他搂得更紧,手掌还在他的后背不停地摩挲。   单人躺椅压根挤不下两个成年男人,曲木吱呀吱呀地响,杨思昭已经精疲力竭,哑着嗓子喊:“陆无烬!你是不是疯了?”   陆无烬大概真的疯了。   他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呼吸沉重且压抑,半晌,才松开杨思昭,如梦初醒般起身,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躺椅。   杨思昭连忙拢起领口,逃到另一边。   黑漆漆的阳台此刻悄然无声,只有杨思昭小而急的呼吸,良久才平息。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陆无烬问。   其实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飞逝而过,画面里仿佛有些熟悉的轮廓,像是仙侠剧里云雾缭绕如梦如幻的场景,有一个穿白衣的男人端坐林间,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但杨思昭的注意力都在方才那个突然的拥抱上,他满是防备地望着陆无烬,“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感觉浑身不舒服?”   他用指尖碰了碰唇角,沾到了血。   他大惊失色,“我……我受伤了!”   “那是我的血。”陆无烬缓缓走近他,高大的身影再次将杨思昭笼罩。   “我的血对你好像有些作用,”陆无烬伸出血淋淋的手指,被杨思昭咬得看上去又瘆人又可怜的手指,指尖的血珠悄然凝固,悬在半空。陆无烬看起来有些恍惚,不似平时清醒,他死死盯着杨思昭的脸,呼吸微颤,央求似的说,“暮儿,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又是这个名字。   杨思昭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昏暗中他依旧能看到陆无烬充满爱意的眼神,直白又强烈,好像在透过他的脸,看向另一个人,那个……暂时分开的爱人。   他甚至还没爱上他,就要被迫成为承载他对另一个人浓烈爱意的载体。   凭什么?   他用力挥开陆无烬的手,“我不要!”   “陆无烬,我不要做替身。”   陆无烬怔然,“不是,你从来不是谁的——”   来不及说出最后两个字,陆无烬骤然一震,四肢百骸如电流窜过,远方天际出现一道光,划破暗夜,直击他的眉心。   “陆无烬?”   “陆无烬你怎么了?”   杨思昭的脸在他眼前逐渐模糊,他的魂魄似乎逸出肉体,飘到了无尽辽远的地方。   再睁开眼,他看到白玉宫柱上雕着的展翅灵鹊,便知,来到了月仙的地盘。   “醒了?”   月仙放下手中的姻缘簿,抚着长须朝他走来,“你也是利令智昏,做了几千年的神,几百年的妖,竟忘了天界的规矩——决不能向历劫之人透露前尘之事,擅自透露,会让坏他历劫大事,幸好有我及时制止。”   陆无烬微阖双眼。   月仙走到他身边,看他眉心愁绪凝结,叹气道:“原本妖入人界,是不用历劫的,谁知天意弄人,三百年前他偷了你的化丹。”   “有了化丹,就相当于成了半个神,进入人界,便要历劫,磨炼七情六欲,直至达到心性纯净的境界,方能结束轮回,突破修为瓶颈,跻身上神之位。”   “这原本是你该经历的路。”   “也是误打误撞,他替你成了神,你替他做了妖,就这样两相遗忘,各自安好,不是挺好的么,何必折腾?”   陆无烬眸色黯然,“我只想知道,他当年究竟爱没爱过我。”   “若他没爱过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偷你的化丹,你还要折腾吗?”   陆无烬自嘲地笑了笑,良久才开口:“等他、寻他,至少还有一个念想,忘记他,往后千年万年无尽,未免太孤独了。”   月仙翻开姻缘簿,上面是世间男女的姻缘线,红线纵横交错,层层叠叠。   “可是,这一世,他的红线上没有你的名字,往后三世,都没有。”   陆无烬像是完全听不见,自顾自地说:“我的血,能唤醒我的化丹,激发他的妖性,说不定也能唤醒他前世的记忆。”   “只要你的化丹留在他体内一天,他的妖性就会被压制一天,绝不可能完全激发,除非他想起一切。”   还是这些车轱辘话。   陆无烬怒意渐盛:“不能透露,又要他想起一切,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   “你与妖相恋,诞育一子,本就乱了天纲,还来质问我?”   陆无烬背过身去,平息怒火,沉声问:“仙师,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月仙手指一划,于空中飞来一只只陈旧的簿册,“我纵览千年姻缘册,都没见过凭凡人之躯,想起前尘之事的例子。”   陆无烬面色未变,只是遥遥望向东南的方向,那是杨思昭所在的方向。   “等一下,我倒是想起一个法子。”   “什么?”   “他忘记前尘,是因为历劫者在进入轮回前,都要由溯光神官封存记忆,藏于识海深处,历劫结束方能解封。你不如就从这位溯光神官下手,正巧,他最近也被派去人间历劫了,你若有幸能遇见他,说不定,他能网开一面,提前解除封印。”   “溯光神官?”   “是,第七任神官,一百年前接任的,你应该没见过。”   陆无烬躬身,“多谢仙师。”   月仙叹了口气,抚须道:“要讨得神官的特许,难度和让他自己想起来,没什么差别。如果神官不允许,他也没想起来,没爱上你,又因你改变了他的命轨,致使他这一世历劫失败,灰飞烟灭,你的化丹也将灰飞烟灭,你就再没有回来做神仙的机会了!”   陆无烬竟然笑了。   “你笑什么?”   “奔波了几百年,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像两个真正的凡人一样厮守到老。”   他低眉浅笑:“是我预想过的众多结局里,很好的一个。”   他起身欲离开,月仙问他:“不回去看看你的神宫?几百年了,不想家吗?”   “我已经有家了。”   陆无烬回头看了一眼,对月仙说:“你这儿还是老样子,时代变了,宫殿该换个样式了。”   月仙摆摆手,“你懂什么?就你有家?这儿也是我的家,千年前我还是一介凡人时,我娘子就说,想要一个这样的宅院,谁料世事无常,我得道成——”   话还没说完,陆无烬就没影了。   “这臭小子……”月仙气得甩手,忍不住嘀咕:“原本还以为你是年轻一代里最六根清净的的,谁知道小妖怪勾引几下,就乱了心,丢了魂,命都不要了,真是造孽啊!”   .   “重死了,真是重死了!”   杨思昭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陆无烬从阳台拖回到卧室。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一秒他和陆无烬还在吵架,下一秒陆无烬就两眼一闭,倒在他身上,成了昏迷状态,不省人事。   杨思昭本来不想管他的,已经躺回床上了,抱着眠眠,蒙上被子,打算一觉睡到天亮。可终究是心慈手软,思前想后了五分钟,还是下了床,把陆无烬往卧室拖。   因为动静声太大,眠眠都被吵醒了,从被窝里爬出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坏爸爸靠在床边,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弓着身子,被他压得站都站不起来。   “坏爸爸!”眠眠一个猛冲,爬到床边,对着陆无烬的胳膊就是一口。   正好咬在杨思昭十分钟前咬过的地方。   杨思昭看见了:“……”   他们还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啊。   眠眠不知战况,就加入了战局,两只手抱住杨思昭的胳膊,两只小脚抵在陆无烬的肩头,铆足了劲,要把陆无烬踢开。   “不是不是,眠眠!”杨思昭哭笑不得,先松开陆无烬,回身拦住眠眠,轻声哄他:“爸爸晕倒了,我们先把他扶上床,好不好?”   “不好,”眠眠摇头拒绝,“这是我和妈妈睡觉的地方,爸爸会把我挤下去的!”   “不会的,爸爸晕倒了,”杨思昭在陆无烬的鼻梁上用力捏了两下,陆无烬还是一点反应都没用,“你看,爸爸一动不动,不会把眠眠挤下去的,眠眠放心。”   眠眠半信半疑,也凑上去捏了捏陆无烬的鼻梁,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同意。   杨思昭把陆无烬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眠眠也学着他,抱起陆无烬的胳膊,高高举起,嘴里还喊着“咻咻咻”,给自己加油。   结果下一秒就被压得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了,他呆呆地望向杨思昭。   杨思昭狠狠剜了一眼陆无烬。   真烦人。   醒着讨人嫌,昏迷了还是讨人嫌!   他拼尽全力终于把陆无烬搬到床上,看着随便一躺就占据了大半个床的男人,又看着自己凌乱的睡衣,浑身的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眠眠回被窝睡觉,老师——”杨思昭顿了顿,“妈妈去洗个澡,待会儿过来。”   眠眠乖乖爬回被窝。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杨思昭离开的背影,然后皱着小小的眉头,望向昏睡不醒的陆无烬。想了想,又爬出来,坐到陆无烬的手臂边,把暖烘烘的被窝留给妈妈。   他等啊等,等到打瞌睡了,杨思昭还没有回来。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捏了一下,他立即望向陆无烬,陆无烬仍闭着眼,和刚才是一模一样的姿势,一点都没变。   眠眠揉揉自己的屁股,四处张望无果,只好迷迷糊糊地钻回了被窝。   还没闭眼,脸颊肉又被人捏了一下。   “呜……妈妈!”   杨思昭睡衣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地走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妈妈,房间里有妖怪哇!”眠眠扑到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嘴角抽了抽,心想:宝宝,你不就是小妖怪吗?   “妖怪捏我屁股和脸。”   这话一出,杨思昭立即断了案,抱着眠眠上了床,坐在陆无烬身边。   陆无烬还昏迷着,眼皮沉覆,丝毫不见苏醒的迹象。杨思昭灵机一动,伸手捏住了陆无烬的鼻翼,让他不能出气。   装,你再装?   我不信你人形状态不用喘气。   可他捏了足足半分钟,陆无烬也还是一动不动,紧闭的薄唇也丝毫未启。   不会被他捏得缺氧窒息而死了吧?   杨思昭吓得立即收回手,推了推陆无烬的肩膀,见他不动,立即俯身靠在陆无烬的脸边,感受他的呼吸,“陆无烬?”   没有呼吸!   “陆无烬你别吓我!”   杨思昭一下子慌了,明明洗澡之前探他鼻息还是正常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气了?虽然他很讨厌这个男人,莫名其妙闯进他的生活,强吻他,对他动手动脚,还监视他,但……至少送了一个眠眠给他。他再讨厌陆无烬,也不希望他死。   他双手按住陆无烬的肩膀,用力摇晃,慌到使不出力气,正要给陈此安打电话,手腕就被握住了。   微凉修长的手指如小蛇般圈住了杨思昭的手腕,在他腕内的筋脉上轻轻摩挲,杨思昭一低头,对上了陆无烬似笑非笑的眼。   “陆!无!烬!”   杨思昭的手还没招呼上去,就被陆无烬圈住了腰,箍到胸前,陆无烬问他:“小羊老师,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死?”   杨思昭扭过头,咬牙切齿,“我不想和你说话。”   “可是我想和你说。”   杨思昭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没有拿你当替身,从来没有,我不希望你误会,但也没办法解释得更清楚。”   杨思昭逐渐缓和下来,脸还是冷着,“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装神弄鬼。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   “天机不可明宣。”   “……哦。”   提到天机,杨思昭一下子有了敬畏心,也不吭声了。   虽然还有满腹怨言,但他承认,陆无烬睁开眼的那一刻,那种失而复得的情绪,几乎吞没过往所有不愉快、痛苦与真相。   至少陆无烬还活着不是吗?   只要陆无烬还在,他所有的别扭、迷茫、混乱,总有一天能找到答案。   陆无烬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没过多久,一只圆圆的小脑袋也凑了过来。   又卷又软的头发扫过两个大人的脸颊,带来一股儿童洗发露的牛奶香味。   眠眠歪着脑袋,和陆无烬一起盯着杨思昭的脸,又在陆无烬的肩膀上爬来爬去,企图挡住陆无烬的视线,让杨思昭只看他。   陆无烬把他的脑袋拨开,他又挤了过来,发现杨思昭在看陆无烬的时候,立即急着说:“妈妈,妈妈,看我的嘴巴。”   杨思昭疑惑,“你的嘴巴怎么了?”   “我的嘴巴可以张这么大,啊——”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把眠眠抱起来,逗他:“那你的嘴巴可以闭得有多小?”   眠眠抿紧嘴巴。   “鼓起嘴巴呢?”   眠眠立即变成小金鱼。   杨思昭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厉害的眠眠,我们一起睡觉吧。”   眠眠笑嘻嘻地说:“好!”   陆无烬在一旁看着,也说:“好。”   话音刚落,他已经被杨思昭赶出卧室了。   隔着门板,杨思昭扬声说:“这是我和眠眠的床,你别跟我说你也想睡?”   “门都没有!”杨思昭一字一顿。   眠眠歪了歪小脑袋,疑惑地说:“妈妈,门在这边呢。”   “……”   杨思昭不知如何解释,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动静,听到陆无烬似乎睡在沙发上了,才抱着眠眠上了床,一起钻进被窝。   .   这一晚他睡得不太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陆无烬的血,给他的身体带来了负担,他的心脏跳得比平常快些。   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有一片郁郁青青的树林,有潺潺溪流,溪边有几棵桃树,绯红的花瓣随风吹落,落入流水,向远方流去。   突然之间,两只小羊从草丛中飞奔出来,其中一只通身纯白,唯独尾巴尖有一簇黑的小羊,调转了方向,追着那花瓣跑。   “洵暮!别乱跑!”   另一只褐色小羊发出吼声,小白羊停顿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很快,一道湿淋淋的白色身影如闪电般窜了回来,直直地冲到褐羊面前,熟练地幻化成人形,出落成一个清秀标致的少年,嘴里还叼着一片桃花瓣,傻兮兮地朝褐羊笑。   “没有香味,不好吃。”   褐羊也化作人形,伸手将少年头顶的发髻扶正,叹了口气,“暮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知不知道我们此行要做什么?”   “知道啊,找到净梵神君,偷走他的化丹,解我们羊族之困嘛!”   “你说得容易,那可是神君,要是被他发现了你的意图,你就完了。”   “我会怎么样?”   “最好的情况是你被神君贬为恶妖,永世不得翻身,最坏的情况就是你直接被神君杀死,灰飞烟灭,连跟毛都不剩。”   洵暮脸色一白,老老实实地跟在褐羊后面,“好吧,我会注意的。”   “净梵神君来妖界布道,点化有仙缘的妖,暂时居住在洵山山顶的青叶林,这是我们唯一能接触到神君的机会。虽然你功力远不如神君,但你幼时练成回澜之法,此法能扭转乾坤,不管对手有多强大,只要他不带任何法器,赤手空拳地踏入你的阵法,偷走他的化丹就如探囊取物——”   褐羊眉头紧皱,揪回魂不守舍的洵暮,“我说这么多,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你都念叨二十年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不就是勾引神君然后偷他的化丹嘛!”他转头望向洵山山顶那抹云雾环绕的绿意,“哥,你放心,我一定成功。”   说罢,他就变回原形像山顶奔去。   一路与许多妖擦肩而过,他听到许多议论声——   “神君太严厉了,竟然说有七情六欲就不能升仙,你说说,谁没有喜怒哀乐?连喜怒哀乐都没有,那不成木头了吗?”   “神君就没有,我从没见他笑过。”   “无喜无悲,这也太难了,难道我这辈子都不能成仙了?”   “不过神君真是英俊。”   “是啊是啊,我上回去人间看了一眼新任探花郎,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相貌身量,和神君比起来还差的远咧!”   洵暮越发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个即将被他偷走化丹的倒霉神君长什么样子。   结果刚到青叶林,就被神君的侍女拦住了,“今日布道结束,神君已经歇下,明日再来吧。”   洵暮心急,他和哥哥赶过来就花了半月,都到神君家门口了,还要等一夜,他实在等不及了,远远看到竹林深处一袭白衣,便知是净梵神君。“我我我问仙心切,只求见一面神君!”说着就要往里走。   “神君申时一刻之后不见人,想擅闯,门都没有!”侍女说。   洵暮很疑惑,指着竹门说:“门不就在那儿吗?”   侍女疑他有异心,合力将他击退。   洵暮一时不备,忘了防御,直接被震出几十米远,狠狠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洵暮慢悠悠地醒过来,伴随着全身的酸痛,他缓缓睁开眼,悲伤地想:这儿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家了。   正难过着,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很轻缓的脚步声,明明踩在枯叶上,却如踏水般轻盈。他呆呆地听着,直到那声音离他很近了,才歪过头,视线自下而上扫过,看到一个身穿绀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   好俊俏,洵暮痴痴地想。   “你也是妖吗?你也是来见净梵神君的吗?”他翻了个身,盘腿坐在男子身前,仰头抱怨道:“神君的侍女好凶啊,我才说一句话就把我打出来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男人面色平淡,只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真是莫名其妙!”洵暮咕哝道。   填饱了肚子,他又去闯青竹林,不出意外,又被侍女打了出来,手被打出两道青瘀,第二天,逃跑时崴了脚,第三天,脸也肿了……   一个月后,他蜷缩在草堆里舔舐伤口,周围的果子都吃光了,他只能喝点露水充饥。   正悲伤地望着天空时,一张不久前见过的俊俏面孔遮住了他的视线。   男子垂眸望着他。   如逢故友,他更加悲伤了,抹着眼泪说:“呜……呜呜……我劝你别去找神君了,神君的侍女好可怕,打得我浑身都是伤。”   男子的视线先是落在他忘了收起来的小羊角上,然后缓缓往下,看到他脸上、脖子上、肚子上的伤,最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洵暮哽咽着控诉,“我就第一天说了两句话,后来呜呜……我一出现就打我……”   男子启唇问:“你找神君做什么?”   洵暮呆住了。   是啊,他找神君做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偷化丹!   “偷——”话一出口他就打了个激灵,不对不对,这件事怎么能说出来?被神君知道他就完了啊。   神君会把他杀得一根毛都不剩。   他又想起哥哥的叮嘱,勾引勾引。   于是他仰起头,露出明媚的笑容,“能不能麻烦你告诉神君,我倾慕他好久啦!”   .   .   .   .   杨思昭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   他明明记得他前半夜辗转难眠,可不知梦到了什么,后半夜竟然睡得极沉。沉到眠眠醒了,在他的怀里拱来拱去,他都没醒,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   “十一点十二分???”   他望向手机屏幕的眼睛倏然睁大,眨了眨,确实是十一点。再一低头,看到窝在他臂弯里玩小火车的眠眠,他立即问:“眠眠,你吃早饭了吗?”   “妈妈你醒了!”眠眠一骨碌翻过身,扑到杨思昭胸口,“吃过早饭了,是陈叔叔送过来的,还有妈妈爱吃的鲜肉汤包。”   眠眠表演了一个“吸吸”的动作,倚在杨思昭怀里,软绵绵地说:“可好吃了。”   杨思昭揉了揉他的小肚子,“眠眠吃了几个?”   眠眠伸出小手,“五个。”   杨思昭抱着他坐起来,“好厉害啊,眠眠吃了五个汤包,有没有被烫到舌头呀?”   “吃第一口的时候有一点点烫,陈叔叔让我等一等再吃,爸爸没有吃。”   杨思昭怔住,“你爸爸还在?”   眠眠点了点头。   杨思昭刚要下床,又想起来问:“现在外面除了你爸爸,还有其他人吗?”   眠眠摇头。   杨思昭这才下了床,打开卧室门。   明明是正午,客厅里却昏暗无光,窗帘都拉上了,像个妖窟,而妖窟的主人端坐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指尖时不时在半空中划两下,荧蓝色的光线出现又消失。   在杨思昭的视角里,真是诡异得很。   他竟然放任自己和这样诡异的老妖怪同在一个屋檐下,超过了十二个小时。   “醒了?”陆无烬忽然出声。   杨思昭吓了一跳,快步走到窗边,霍的一下把窗帘拉开,家里瞬间亮堂起来。   “你怎么还在我家?”   “不是说了吗,别墅停电了。”   “……陆无烬,不会讲冷笑话就不要讲。”杨思昭懒得跟他说话,走到厨房,蒸锅里的汤包还热腾腾的,左边是鲜肉汤包,右边是蟹粉汤包,第二层蒸屉里还有一碗黑米甜豆浆,一颗茶叶蛋,一碟小腌菜。   这早饭还不错。   杨思昭没脾气了,一边闻着一边想:如果以后每天都有这种待遇就好了。   谁料,陆无烬竟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突然开口:“陈此安给我发来了菜单,明早你想吃鸡汤米线,还是鲜肉小馄饨,还是生煎包?”   杨思昭转过身,皱着眉头望向陆无烬,“什么意思?”   “或者你想吃西式的,也有。”   “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喜欢吃什么。”   “不是,陆无烬,我跟你捋一捋,昨天,你莫名其妙跟着我回家,和我妈吃了一顿饭,又莫名其妙地要强行消除我记忆,对我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然后突然昏倒,醒来之后对我说了一堆什么天机不可明宣的鬼话——”   杨思昭走到他面前,指了指他的单人沙发,“现在又堂而皇之坐在我家,把自己当成主人一样,对我的早餐指手画脚。”   “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和陆眠一样,住在你这里。”   时间和空间一起停滞了。   如果不是眠眠玩小火车时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杨思昭一定以为自己幻听了。   陆无烬起身走向他,“能不能像接纳陆眠那样,容许我进入你的生活?”   “不能!”   杨思昭只觉得脑袋晕乎乎,转过身直直地往厨房冲,嘴里念叨着“你又在发什么疯”、“你不找你老婆了吗”,他几乎手足无措,站在岛台边乱转,“叫什么来着?暮儿,对!暮儿,你不找他吗?”   “你以后会知道的。”   “又是天机?”   陆无烬颔首。   “我怎么知道是天机,还是你的鬼话?”杨思昭胸口起伏不平,和陆无烬僵持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考虑了那么多因素,却忘了最主要的:   “我管你什么天机?关键是,我不喜欢你啊,我不喜欢男人。”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对!我不喜欢你!我……我拒绝!”   “试一试,”陆无烬往前走一步,将杨思昭困在双臂之间,“看小羊老师上次的反应,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男人。”   “不许提!”   陆无烬微微俯身,在杨思昭耳边说:“那天,你的身体明明有反应。”   几个字就像一根针扎在杨思昭的尾巴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辈子都不要出来。   他推开陆无烬,逃难似的躲进了卧室。   眠眠见状,连忙抛下小火车追了过去,却被门板拦住。   眠眠可怜巴巴地扒在门板上,怕妈妈不高兴,也不敢敲门,只用小手轻轻挠了挠,小声喊:“妈妈,是眠眠。”   陆无烬在他身后蹲下。   眠眠回过身,气到撅起嘴,“讨厌爸爸。”   陆无烬挑了下眉梢。   “坏爸爸。”   “嗯。”   陆无烬将指尖按在眠眠的额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传送到眠眠的身体里。   “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妈妈,还有,厨房蒸锅里那碗豆浆,要让妈妈喝了,听到没有?”   眠眠不情不愿地问:“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明天下午回来。”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了。   眠眠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往前伸手抓了抓,也感受不到爸爸的任何气息。他回过身,继续趴在门上,透过木门,听里面的声音。   妈妈没有哭。   没有哭为什么要躲进房间里,眠眠想不明白?   杨思昭一直憋到肚子饿得不行才出来,本来都已经摆足了架势,要继续和陆无烬理论一番的,结果一出门,客厅里空空如也。   只剩门边缩着的小眠眠。   “爸爸说他有点事,明天下午回家。”   杨思昭“哦”了一声,有种扑了个空的烦躁感。   哪有人刚表完白就玩消失的?   他先去洗漱,再到厨房端出早餐。   眠眠又变成粘人的小尾巴了,杨思昭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杨思昭一坐下,他就爬到凳子上,趴在桌边,眼巴巴地望着。   “想吃?”   “爸爸说,要妈妈喝完豆浆。”   “为什么?”   眠眠摇摇头,“不知道。”   杨思昭本来还有些赌气,故意把豆浆放到一边,“他让我喝我就喝?我偏不。”   可眠眠似乎很希望他喝,两只小手握成拳头并在一起,放在桌边,又把小脸蛋靠在上面,仰着头,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杨思昭。   “……好吧,妈妈不是你的对手。”   杨思昭端起豆浆碗就是一大口。   浓稠香甜,入口丝滑,就是细品起来,似乎隐隐约约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铁锈。   他又喝了一口,还是有铁锈味。   “奇怪。”杨思昭顿生担忧:不会因为我拒绝他了,他就想毒死我吧?   而且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豆浆顺着他的食道往下流时,心脏有很强烈的震动感。   不痛,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和他的心脏搏斗,此消彼长,坐立难安。   眠眠见状,立即扑到杨思昭怀里,抱住了他。   “妈妈!”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轻轻拍着杨思昭的后颈,哽咽着说:“妈妈,不痛。”   杨思昭顿时清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抵在眠眠的小小肩头缓了一会儿。   “没事了没事了。”   眠眠泪眼婆娑,很是自责,“对不起妈妈,我再也不听爸爸的话了。”   要不是杨思昭有教育者起码的原则底线,他一定狠狠点头,彻底离间陆无烬和眠眠这俩父子,但他做不到。   他只能阴阳怪气,心口不一地说:“没事的眠眠,爸爸的话还是要听的。”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几乎起了杀心。   爸爸的话要听。   爸爸有多远滚多远。   .   陆无烬表白后就是一天的消失。   杨思昭坐在小(5)班的教室里,托着脸,看小家伙们跑来跑去。   小池画了一幅画,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小羊老师,你猜猜我画的是什么?”   杨思昭低头一看,画上是一个弯曲的火柴人,脑袋上长了两个角,倒在桌子上。   “这是……想爬上桌子的牛?”   “什么呀!小羊老师,我画的是你!”小池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对自己的画作不被理解而深感悲伤,“你都这样发呆一整天了,陪我们玩两下,就又去发呆!”   杨思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   五只不约而同地点头:“有!”   眠眠后知后觉,跑过来看了看小池的画,一万个不同意,“这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比这个牛好看多了!”   小池:“……”   杨思昭:“……”   “小羊老师,带着孩子们出来做体检了。”院长在走廊里喊。   “来了来了!”   灿灿幼儿园属于私立幼儿园,每年年底都会有一次体检活动,孩子们和老师们都要参加。杨思昭一开始还很担心小妖怪们的体检指标会不会异常,引起别人的怀疑。   院长让他放心,“这些细节,孩子的家长们早就考虑过了,和普通孩子是一样的。”   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   五只小妖怪对抽血这个项目,有着异于常人的淡定,他们站成一排,疑惑地望向其他鬼哭狼嚎的同学们。方小盼问:“有这么疼吗?那个针,还没我妈妈打我的时候,伸出来的爪子长呢!”   杨思昭连忙捂住他的嘴。   就连眠眠,似乎也不太害怕抽血,倒是杨思昭心疼得要命,闭着眼压根不敢看。   眠眠凑过去亲亲他的脸,小声说:“妈妈,不怕,有眠眠保护妈妈呢!”   杨思昭把他搂进怀里,和他脸贴着脸,腻了好一会儿,“晚上吃炖鸡汤!给我们家最勇敢的眠眠小勇士补一补。”   眠眠开心地晃了晃脑袋。   好不容易解决完孩子们,老师们也偷得半日闲,徐蕊过来敲敲门,“杨老师,医生在办公室等我们,过去测一下心率和血压吧。”   “来了!”   徐蕊笑着问:“杨老师看起来身体不错?”   “挺好的,虽然没怎么锻炼,但是体检单上没一个箭头。”   “你还年轻呢。”   两个人进了办公室,徐蕊又说:“每天围着这群小喇叭转,心率和血压低都低不下来。”   “我应该还好吧,可能我这人比较钝,从小到大都没遇到什么让我心率不稳的事。”   “遇到喜欢的人呢?”   “也不会加速成什么样的。”   杨思昭笑了笑,坐下来,医生将心率监测仪的指夹夹在他的手指上。   数值逐渐上升走回落,停在一个稳定的数字,“静息,每分钟66次,挺正常的。”   “我就说吧。”   杨思昭刚要取下指夹,余光扫过门边。   下一秒。监测仪突然“滴滴滴”地叫起来。   ——75   ——89   ——118   医生愣住了,探头过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成120了?”   杨思昭望着门口那个穿着浅灰色大衣的男人,他看起来悠闲而懒散,倚在门边,熨帖的大衣勾勒出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形,就连微微露出的袖口都显出与生俱来的矜贵。   衬得整间办公室都黯淡了。   众人望向门口,目露诧然之色。   陆无烬朝杨思昭挑了下眉,嘴角勾起笑意,“五点了,杨老师还没下班吗?” 第22章   杨思昭低头装作没看见,陆无烬的视线仍灼灼升温,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监测仪仿佛装了扩音器,“滴滴”个不停,在狭小的办公室里不断放大,每一声都是最直接的罪证,将杨思昭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他后知后觉,急忙摘掉指夹。   “这个、这个不是。”   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医生问他:“杨老师,还有血压没测呢。”   不用测,杨思昭也能猜到自己的血压现在有多高,他怀疑如果陆无烬一直待在他身边,他的血压会高到让他年纪轻轻就得冠心病的程度。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不用了,我这次先不测了。”他朝医生笑了笑,又向陆无烬露出正式而礼貌的笑容,一脸惊讶:“眠眠爸爸,您怎么来了?”   他特意加重了“眠眠爸爸”四个字,表现得十分有距离感,以摆脱陆无烬营造出的暧昧关系,还语气夸张地说:“眠眠在教室呢,怎么回事,您没看到他吗?”   陆无烬看他表演,浅笑不语。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暧昧,杨思昭已经听见有两个老师在细声私语,诸如“听说那个孩子天天跟着小杨回家的”“怎么和家长关系这么好”之类的议论开始蔓延。然而始作俑者毫无愧意,依旧倚在门边,眼里含着笑,好整以暇地看杨思昭向他走去。   “杨老师怎么不继续测个血压?”他明知故问。   杨思昭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而后忙不迭拖着他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陆无烬回头看了一眼徐蕊。   目色寒意浸骨。   徐蕊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谁让你过来的?”杨思昭怒气冲冲地朝陆无烬搡了一把,“还跑去其他老师面前现眼!”   陆无烬原本纹丝未动,但还是假模假样地往后踉跄了两步,说:“我四点就来了,看你们一直没出来,我才进来找你们的。”   “因为今天体检,推迟一个小时放学,你这种对孩子毫不上心的家长怎么会知道?”   “不是有你么,眠眠妈妈?”   “你你你——”杨思昭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几乎想攥起拳头,一拳攮在陆无烬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他警告:“在外面不许提!”   陆无烬扬了下眉,笑意更深。   杨思昭朝他摆了摆手,“走走走,你不要待在这里!”   “小孩太闹腾,我是来帮你的。”   这时候,乐乐跑出来求助:“小羊老师燕鱼,圈圈被裤子绊倒了!”   杨思昭连忙走进班级,圈圈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把两条腿塞进同一只裤腿里出不来了,倒在地上,像钟表一样转圈蛄蛹。   小池在一旁拿着画笔,刷刷开画:“圈圈变成美人鱼了!”   方小望摇摇头:“圈圈是胖头鱼。”   眠眠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学着圈圈,趴在地上转圈。   圈圈一见到杨思昭,立即委屈大喊:“小羊老师快来救救我!”   杨思昭立即帮他脱了裤子,然后拍拍手:“都过来,把衣服穿好,放学了。”   几个小家伙虽然平时闹腾,但关键时候还是很听杨思昭的话,杨思昭一拍手,他们就放下手里的玩具,齐刷刷地跑过来,在杨思昭面前排起了小火车。杨思昭给他们穿上外套,换鞋子。   冬天的衣服最繁琐,除了外套还有小马甲。杨思昭像流水线男工一样,打包一个小朋友,又来一个小朋友。就在杨思昭给乐乐换上她迪士尼公主同款的漂亮小靴子时,陆无烬走到教室门口。   杨思昭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教室就变成了动物园。   小狮子和小狼左突右冲,咚的一声撞了个落花流水,两只小狐狸抱在一起,躲在窗帘后面瑟瑟发抖,小锦斑鸟疯狂扑棱着翅膀,想要飞出去,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两眼冒金星,晕乎乎地落下来。   只有眠眠没有变,他跑过去,接住小池,结果绊了一跤,又把小池摔出两米远。   “……”杨思昭咬牙切齿,“陆无烬!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   陆无烬认错态度良好:“抱歉。”   他指尖一划,五只小妖怪迅速恢复了原状,但五只仍然瑟瑟缩缩地躲在窗帘后面,泪眼婆娑,看起来害怕极了。   眠眠看朋友如此,也跟着掉眼泪,张开短短的胳膊,一边抽抽噎噎,一边挡在朋友们面前。   “不、不可以!”   陆无烬定定地看着他。   来到杨思昭身边之后,小家伙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洵暮是在眠眠九个月的时候离开的,那时陆无烬身中回澜咒,醒来时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侍女告诉他,洵暮带着化丹逃跑了。化丹没了,陆无烬丢了半条命,他勉强止住血,挣扎着站起来,寻遍了洵山,也找不到那只小羊妖。回到屋里,他连站都站不住了,趔趄着倒在桌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在迅速流失,就在视线陷入黑暗的前一刻。   他听见了一声婴孩的啼哭,是襁褓里的眠眠。   那是他们的孩子,就在昨天,洵暮还说要带着眠眠去云天山看七彩云,因为见到七彩祥云的人,能一生幸福无忧。转眼间,他就消失了。   只剩半条命的陆无烬,向无藏山的山主献上了五百年的修为,换得一只寒珀。将眠眠送进寒珀的前一晚,陆无烬抱着他,整整一夜未眠。   进寒珀之前,陆无烬刚要施法,手指却被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握住了,他低头,看到了眼泪汪汪的眠眠。眠眠仿佛有所感知,握着他的手,怎么都不放。   那时候,陆无烬就想,所有的记忆和痛苦就让他一个人承受,他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记得。   可事与愿违,一百年后,眠眠苏醒。醒来之后他先是什么都不记得,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某一天,在林间玩耍时,他遇到了一只小山羊,小山羊看中了他手里的叶果,走过来,用鼻子拱了拱眠眠的小手。当天晚上,眠眠高热不止,哭着喊娘亲。没办法,陆无烬又用五百年修为换来一只寒珀。   又是一百年的冰封。   接着,周而复始。   直到两个月前,他在月岭市发现了转世的杨思昭,而陆眠偷听到了他和陈此安的对话,背上小书包,带着小水壶和两块面包,离家出走,独自找妈妈,半路被他捉了回来。   也许是出于对洵暮的复杂情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无烬不知道怎么面对陆眠。他尝试着把陆眠当成一个只需要阳光雨露就能独自生长的小灵果,却忘了除去三百年的沉睡,这颗小灵果还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朋友……这些他都没有给予足够。但小灵果仍然在他的忽视和缺位中,顽强地长大了,变得和他一样沉默寡言。   幸好,他找到了妈妈。   “你给我出去。”   杨思昭用力把陆无烬推出教室。   门一关上,他就冲到窗帘后面,可孩子们的紧张与害怕并没有缓解,甚至因为杨思昭的靠近,先天体质最弱的方小盼直接哭了出来,呜咽着说:“小羊老师,我闻到你身上有坏妖怪的味道。”   杨思昭愣了一愣,迅速往后退。   最后的结果是,陆无烬隔着门施了法术,让小家伙们平静下来,还给他们都注入了一些灵力,再由家长们一一带回。   几个家长见到陆无烬时,便什么都不敢问了,连杨思昭向他们道歉,他们也说:没什么没什么,多谢先生,多谢杨老师。   教室里变得空荡荡。   杨思昭冷冷看了陆无烬一眼,牵起眠眠的手就走出了幼儿园。   像上次一样,陆无烬还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知道,你想展示你很厉害,你是妖王,万妖敬仰,小妖怪们一见到你,就哭着变回原形。”   “真是好厉害哦!能穿墙入室,抹去别人的记忆,随意搅乱别人的人生,还毫无愧意。”   “藏了一堆不可泄露的天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消失。”   杨思昭抱怨了一通,回过头望向陆无烬,很想骂些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讨厌你!”   这句讨厌似乎很有效。   杨思昭都牵着眠眠走过斑马线了,陆无烬还停在原地,像一棵修长直挺的树,在原地生了根。   看着有些落寞,有些可怜。   杨思昭逼自己不要回头看,又过了一条街,他还是忍不住问:“眠眠,你爸爸……有朋友吗?”   “像我和乐乐那样的朋友吗?”   “是,除了陈叔叔,你爸爸还和其他人说话吗?”   眠眠摇头,“爸爸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眠眠不知道,只说:“爸爸住的地方很大,很黑,一个人都没有。”   路边的花店将新鲜的玫瑰月季摆在店外吸引客人,远看像一团粉色烟霞。   杨思昭平日里不会留意这些,他不是一个有侍弄花草这种闲情雅趣的人,也不知怎么的,这一次,他竟然停下脚步。   这团粉色烟霞,怎么似曾相识?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语气宠爱又无奈:暮儿,这些都是仙家种的花,不能吃。   暮儿……   这两个字让杨思昭恍然回过神。   他站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妈妈。”   眠眠晃了晃杨思昭的手。   杨思昭扫清脑袋里奇怪的念头,低头朝他笑,“走吧,回家。”   眠眠回头看,杨思昭用余光扫了一眼,又怕被发现,于是梗着脖子问:“你爸爸……他过来了吗?”   眠眠立即变成小侦察兵,昂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没有。”   杨思昭心里一沉。   难道真把他说伤心了?老妖怪也会伤心吗?可每个字都是他真实想法,他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纳陆无烬进入他的生活啊。   接纳一个四岁的眠眠,对他一个二十三岁单身男生来说,已经够奇怪了。   还要变成gay……   他连怎么应对他爸妈都没想好呢。   可是他说讨厌的时候,陆无烬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伤心。   就这样纠结着纠结着,两个人慢慢吞吞地走到了家门口。杨思昭打开门,对眠眠:“你问问你爸爸,他晚上吃不吃——”   一个“饭”字被他生生咽回口中。   因为他看到陆无烬端坐在沙发上,陈此安拿着小本子站在一旁,时不时点头。   .   “辣炒蟹可以,但是不要太辣。”陆无烬说。   “好的,先生,那蛤蜊蒸蛋还要吗?”   “来两份吧,用小盅装。”   “好的。”陈此安抬起头,看到目瞪口呆的杨思昭,笑着说:“杨老师,您回来了。”   杨思昭探头出去,确认了一下门牌。陈此安说:“是您的家,您没走错。您昨天说卧室空调制热不太行,我已经派师傅检查过了,是空调滤网太长时间没有清洗,已经处理好了,您可以放心使用。”   “我什么时候说空调制热不——”   杨思昭突然反应过来,径直冲到陆无烬面前,“你昨天不是不在家吗?你还在监视我?”   陈此安见状,迅速开溜。   杨思昭在心里收回他对陆无烬多余的怜惜,决定再也不会同情此妖半分。   “我没有看,只是听。”陆无烬说得一脸坦然。   “你把监控摄像头装在哪里了?”他扯了扯陆无烬的胳膊,“给我全部拆下来!”   “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杨思昭眯起眼睛,“别告诉我在浴室和卧室装,也是确保我的安全。”   陆无烬又不说话了。   杨思昭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浴室,“不管你装了什么,都给我卸下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圆鼓鼓的水蓝色短款羽绒服,帽沿有一圈白色的绒毛,蓬成云朵状,加上栗子色的头发,更显出几分稚气。他抓着陆无烬的衣袖不放,生气时脸颊鼻尖都泛着红,眼睛瞪得再圆,也毫无攻击性。   陆无烬觉得自己不应该忍住不亲他。   可是亲了,会惹他生气。   “你听到没有啊?”杨思昭发怒。   陆无烬只好挥了下手,浴室的雪白瓷砖上兀然出现三只像眼珠又像海螺的奇怪活体。杨思昭试探着走过去,那“眼珠”察觉到他的靠近,眼珠倏然间震动,对准杨思昭的脸,缓缓向下,再向上。   杨思昭往后退了一步。   那“眼珠”好像生怕看得不清晰,急急往前凸出几寸,缓缓向下,扫过杨思昭的胸脯、小腹、腿根到脚踝,再重新向上,在杨思昭的脸上逗留良久。   “……”   杨思昭握紧拳头,“陆、无、烬!”   已经被杨思昭的眼神千刀万剐的陆无烬仍旧面不改色心不跳,走上来,从后面握住了杨思昭的手,不顾他的挣扎,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按在了灵眼上。   灵眼是软的,像有生命的活物。   杨思昭有些害怕,可陆无烬在,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感觉到有一股微凉的荧蓝色薄雾,从陆无烬的掌心溢出,缓缓流经他的手背,小蛇般缠绕着他的指节,一圈圈蜿蜒向下,凝聚在指尖,最后汇入灵眼。   刹那间,灵眼便消失了。   杨思昭愣住,心生不安:“它……死了吗?”   “休眠了。”   杨思昭颇为圣母心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起来:“还有卧室!”   “你在卧室的时间比较长,还是需要灵眼随时向我汇报你的安全情况,我保证,以后只听汇报,不看画面了。”   陆无烬语气温柔,像在哄他。   杨思昭怔忡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一直被陆无烬握在手中,触电般甩开,撂下一句“鬼才信你的保证”,急忙跑到客厅,抱起眠眠就要和他玩“小鱼找朋友”的游戏。   眠眠完全是懵的,小火车还握在手里,身子就悬空了。听到杨思昭说“小鱼小鱼找朋友,找到鲨鱼快逃走”,还是呆呆地望着他。   杨思昭把手并成鲨鱼的样子,一口咬在眠眠的脸蛋上,眠眠这才想起来逃跑。   往前倾,就被咬住肚子,翻个身,被咬住屁股,连忙往前爬,又被咬住脚。   杨思昭完全是在拿眠眠转移注意力,压根没给他逃跑的机会,眠眠一点都不恼,傻兮兮地笑。见杨思昭手一滑,没抓住,还特意把自己的脸蛋送到杨思昭的手掌心。   “啊,我被妈妈鲨鱼吃掉了。”   杨思昭把他抱进怀里,“让我看看先吃哪边的肉呢?眠眠小鱼哪里的肉最香?”   眠眠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不吃眠眠,眠眠是小鱼,吃爸爸,爸爸是大鱼。”   “不吃,你爸是臭鱼。”   眠眠脑袋一歪,倒在杨思昭的胸口,可怜巴巴地说:“好吧。”   陆无烬抱臂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杨思昭察觉到他的视线,气鼓鼓地挪了位置,抱着眠眠背过身去。   很快,陈此安派人将丰盛的晚餐送了过来,今晚是海鲜主题,最有味的一道当属年糕辣炒蟹,又香又辣,蟹肉鲜嫩多汁,年糕浸满了蟹黄的鲜味和酱汁的咸香,让杨思昭看着就食欲大开,足足吃了一碗半的米饭。   眠眠没怎么吃过海蟹,对蟹壳充满好奇,时不时凑过去摸一摸,咬一咬,舔一舔,沾了满脸的酱汁。被杨思昭发现了,就害羞地笑了笑,自己跑到客厅拿湿纸巾擦脸,然后凑到杨思昭面前说:“妈妈,我不是小花猫。”   陆无烬吃得不多,吃到一半就不怎么动筷了,只一味地看着杨思昭和眠眠。   杨思昭已经对他的目光免疫,自顾自地吃,这一桌子菜,什么都是好的,唯独海鲜罗宋汤里,他又喝出了一点铁锈味。   很少,藏在酸汤的一点余味里。   他问陆无烬:“这汤有怪味吗?”   陆无烬说:“没有。”   杨思昭陷入了自我怀疑。   正说着,门被人敲响了,杨思昭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穿着一身酷酷的棒球服套装,拿着一盒饼干,朝杨思昭打招呼。   “你好。”   杨思昭一愣,旋即露出笑容,“你……你好呀。”   从小男孩身后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相貌清俊的男人,“您好,我是1704的住户,今天刚搬过来,我叫裴怀谦,这是我的小侄子,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这栋楼是一梯两户的配置,杨思昭住在1703,两扇门正好相邻。   “您好您好,我叫杨思昭。”   “听楼下的物业提了一嘴,说您在离这儿不远的灿灿幼儿园工作,是吗?”   “是的。”   “实在是打扰您了,我姐姐姐夫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北京,这一年,我的小侄子只能跟着我生活。我在附近的科技公司工作,所以想把我侄子转学到灿灿幼儿园,这个在手续上,应该不复杂吧?”   “私立幼儿园的转学手续不复杂的。”   “那就好,”裴怀谦朝杨思昭伸出手,与他相握,笑着说,“杨先生放心,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只是想和你——”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杨思昭身后的陆无烬,二人遥相对视,皆不语。   裴怀谦先收回目光,望向杨思昭,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只是想让两个孩子交个朋友。”   他拍了拍小侄子的肩膀,“把饼干送给弟弟。”   小男孩低头,看向躲在杨思昭腿后的眠眠,眠眠还是很怕生,见外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更不敢冒出脑袋了,索性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腿上。   杨思昭笑了笑。   裴怀谦说:“杨老师看起来年纪不大,已经有孩子了?”   杨思昭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   “是……是是……”他含含糊糊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总之不想在眠眠面前否认。   所幸裴怀谦没有追问。   他让小男孩把饼干送给杨思昭,杨思昭连声道谢。   天也聊完了,招呼也打结束了,杨思昭准备关门,却听见裴怀谦说:“杨老师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朋友,让我有种亲切感。”   杨思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嘛?”   裴怀谦朝他笑了笑,又向陆无烬颔首,然后带着侄子,进了隔壁的房门。   杨思昭迷迷糊糊地关上门。   好热情又奇怪的新邻居,不过看起来不像坏人,他想。   他把饼干盒递给眠眠,笑着说:“喏,帅叔叔给的饼干,看看什么口味的。”   一回头,刚和陆无烬对视上,刚想说话,陆无烬就转身去了客厅。   “?”   他走到客厅,陆无烬又转过头,指尖在半空中画了两圈,出现一堆鬼画符一样的光线,看起来很忙碌,完全不想搭理杨思昭。   “??” 第23章   “你爸爸还在外面吗?”   杨思昭戳了戳眠眠的屁股,眠眠本来在看《狗狗神探》图画书,看得正入迷,但是一听到杨思昭的声音,他立即翻了个身。   他学着狗狗神探的样子,顺着羽绒被子滑到床边,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当小侦察兵了。   他觉得很奇怪,爸爸和妈妈明明只隔了一道墙,妈妈喊一声,爸爸就会进来的。   但妈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吧。   他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脸凑上去,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肩头有一缕一缕荧蓝色的光线环绕着。这个画面他见过很多次了,陈叔叔说爸爸在休养身体。   他不懂什么是揪痒身体,他也不敢给爸爸挠痒痒。   他关上门,跑回来告诉杨思昭:“妈妈,爸爸还在!”   杨思昭吓了一跳,脸倏然变红,连忙把手指抵在嘴边:“声音小一点!”   眠眠觉得妈妈也变得奇怪了。   他回到床上钻进被窝,挪一挪屁股,挪到杨思昭怀里,抱着《狗狗神探》继续看。   杨思昭卸了一口气,抱住眠眠当靠枕,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脑袋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也是妖怪就好了。   如果他也能挥挥手,变出一堆眼睛来,就能时时监控门外那只老妖怪了。   他绝不是出于在意,只是不想自己在睡梦中也被人窥视罢了。   “妈妈,这边有字。”眠眠指着图画书上的对话框,仰起头问杨思昭。杨思昭回过神,低头去看,缓缓读道:“因为聪明的狗狗神探,城市恢复了宁静,狗狗雷欧真是太棒啦。”   “太棒啦。”眠眠开心地举起手。   杨思昭应该是中了眠眠蛊。   不然他怎么觉得眠眠所有的小动作小表情都可爱得要命,笑起来可爱委屈起来也可爱,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比图画书一页一页翻的时候,更是可爱得要命。如果有一天眠眠的亲生母亲回来了,他也决不舍得把眠眠还回去了。   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法律问题:非亲生的孩子,怎么争取抚养权?   看了十来分钟,没找到一条百分百有把握的回复,他叹了口气,把眠眠捞到自己身上,眠眠刚洗完澡没多久,蜷曲的头发看起来更卷了,带着些微的湿意,软软伏在额头。   杨思昭在他的发顶亲了一口。   眠眠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   临睡前,杨思昭还在纠结要不要出去给陆无烬送一条毯子,最后还是决定送。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凶房东的模样。一打开门,却发现陆无烬已经不在客厅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杨思昭抱着毯子,独自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心中一片惘然。   这样也好。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住在一起。   这一晚他辗转了好一阵子才睡着,又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还是翠绿山林,桃花开得正盛。   一阵风吹来,将他送到一座宅院门口。他不明所以,随着落花往前走,看到一袭白衣坐在窗台。男人背对着他,长发及腰,微微侧首时露出高挺的鼻梁,只远远看着,也让杨思昭无由地想起“陌上人如玉”几个字。   忽然间,一只小白羊闯入画面。   它咬着一束绯红的花,越过草丛,直直地冲到窗台,用小羊角顶了顶男人。   男人并不回头看,只说:“那是供仙家修炼之用的琼花,说过多少遍了,不可摘。”   小白羊置若罔闻,一口咬下花瓣,在嘴里嚼了又嚼,而后仰起脑袋看了看天,背过身去,一眨眼就变成一个清瘦的少年,穿着水蓝色不太合身的长袖袍衫,领口从白嫩的肩头滑落,嘴里还叼着绯红的琼花,倚在男人的臂膀边,百无聊赖道:“就这个味道还好点,我还不乐意吃呢,你这儿真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   “你编过花环吗?做过南瓜灯笼吗?”   “都是些人间的庸俗之事。”   “怎么就庸俗了?你每天修炼才叫庸俗呢,上仙有什么意思?上仙吃过玉米汤团吗?”   男人沉默良久,垂眸问:“这般没意思,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因为——”少年顿住了,眼珠乱转,半晌才说:“因为我倾慕你呀,净梵神君!”   他歪着脑袋凑到男人身前,“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他们说,你修的是静心法。他们还说,你成为神官之前,是人间的将军,束发之年出征,二十年未归家,最后却因为皇帝的猜忌,死于一杯毒酒,是真的吗?那你成为神官之后,有没有去人间报复那个皇帝?”   男人不理他,他自顾自说:“如果是我,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哎呀,你怎么一点喜怒哀乐都没有啊?怎么成了神官还要苦修?修了静心法就不能笑了吗?我想看你笑。”   男人还是不理他。   这儿鸟雀无声,少年无聊透顶,摘了两片花瓣塞进发丝里,忽然问:“净梵神君,你在人间娶过妻吗?”   男人回头望向他,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每一根青丝都发着光,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脸颊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窝。   得到男人的回应,他笑意更甚,一下子扑到男人怀里,像小羊顶角一样,低着脑袋,一个劲地把脑袋上的花瓣显摆给男人看。   “我这样,像不像人间的新娘子?”   梦里的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顷刻间一片漆黑。   仿佛有什么东西封印住了他的脑袋,用一把沉甸甸的锁,锁住前尘过往。   杨思昭在梦中挣扎,可手脚都被人束缚住,他动弹不得,愈发难过。他感觉自己流泪了,可是很快,他又感觉到有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一点点往下,吻去他的眼泪,最后落在他的唇瓣。   眼泪咸湿而苦涩,吻也是。   醒来后,杨思昭看着天花板,缓了足足十分钟,才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   很奇怪,这种怅惘到极点的时刻,他竟然想起陆无烬,想到陆无烬,心悬起又落下。   而后如蝶翅般扇动,良久才平息。   他又一次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闹钟响起,七点了。   眠眠还没醒,睡在他的臂弯里,穿着浅绿色的棉睡衣,蜷缩着像一颗小蚕豆。   杨思昭撑起上半身,想帮他盖好被子,身子一抬,领口微微敞开,余光里扫到胸口的一颗红印,整个人霎时僵住。   他低头看,胸口竟然有一个红印。   不是撞的不是嗑的,哪怕是他这种完全没谈过恋爱的,也能瞬间看出来。   ——是吻痕。   还不止胸口,小腹、锁骨也有。   他冲到卫生间镜子前,脖子上也有!   难怪他昨晚会做那个梦!   “陆、无、烬……”他咬牙切齿。   谁知下一秒,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到陆无烬抱臂倚在门边,朝他扬了下眉梢,“早上好,小羊老师。”   他竟然又换了一套衣服,又不是昨天的浅灰了,换了一身黑,黑色丝绸衬衫沿着起伏的肩线流淌至收束的窄腰,西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看起来矜贵得很。   “你——”   杨思昭指着自己的脖子,“这是不是你干的?”   陆无烬不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望向杨思昭的脖子,然后问:“这是什么?”   “你再装!”   “说不定是湿疹呢?”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大尾巴狼!”杨思昭气到极点,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然后咣当一下关上卫生间的门。   响声吵醒了眠眠。   眠眠睁开眼,发现杨思昭不在他身边,喊了两声妈妈,也没人回应。   “妈妈……”   他无助地抱着被角,小声啜泣起来。   泪眼朦胧中,他感觉到床边凹陷下去,一转头,看到了陆无烬。   陆无烬躺在原本杨思昭睡觉的位置,一条胳膊枕在脑后,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昨天还以为你长大了。”   眠眠抽噎了两声,把脸埋在被子里,撅起屁股对着陆无烬,不想说话。   陆无烬捏了捏他的屁股。   眠眠呜咽得更凶了。   哭声招来了杨思昭,杨思昭一把抱起眠眠,朝陆无烬狠狠瞪了一眼,去了卫生间洗漱。   陆无烬则是独自睡在床上,手臂横放,指尖差一点就能触碰到床边。   和三百年前青竹林那张床差不多宽。   他收回手臂,目光变得虚茫。   .   陈此安派人送来了早餐。   今天是鲜鸡汤米线。   杨思昭压根不想搭理陆无烬,他不允许陆无烬上桌吃饭,陆无烬就坐在客厅。   七点二十五,他准时出发上班。   眠眠已经穿好了羽绒服,背着小书包,乖乖站在鞋柜旁边等他。他蹲下来给眠眠带上围巾,裹住了眠眠的半张脸。眠眠努力把自己的小脸扒拉出来,然后朝杨思昭笑。   “走吧!”杨思昭牵住他的手。   眠眠回头看了眼陆无烬,陆无烬已经穿好大衣,走到门边。   杨思昭疑惑地问:“你干嘛?”   “送你上班。”   杨思昭“切”了一声,“才不要。”   他推开门就要离开,结果迎面遇上昨晚刚认识的裴怀谦。裴怀谦白天的穿着看起来比晚上年轻许多,他穿了一件长款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和衬衣,还戴了一副细边眼镜,看着清新俊朗又文质彬彬。   他一抬头,就朝杨思昭笑,“杨老师,早上好,这两天寒潮降温,要多穿一点,不要感冒了。”   “裴先生,你也是。”   “我今天跟着杨老师一起去幼儿园,”裴怀谦拍了拍身边小男孩的肩膀,“给他过去办入学手续,还是让他去幼儿园待着吧,否则天天在家里和我打架,我可受不了。”   杨思昭笑了笑,俯身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看着拽拽的,不太爱搭理人,小刺猬一样的短发,穿着儿童冲锋衣套装,两手插在裤兜里,半晌才回答:“许曜。”   “有没有小名呀?”   男孩别过脸,不肯回答,裴怀谦刚要说,又被他搡了一拳,“不许说!”   裴怀谦求饶,“好好好,不说。”   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杨老师怎么去?坐我的车?”   杨思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陆无烬,裴怀谦明明很早就和陆无烬对视了,此刻却像是刚刚看见,主动打招呼,“这位是——”   眠眠不好介绍,陆无烬就更难介绍了,杨思昭挠了挠头,果断道:“我学长。”   话音刚落,他瞬间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停在他的后颈,几乎要把他灼烧成灰烬。但他带着几分解气的心思,硬着头皮说:“他路过月岭,来我这里睡一晚,今天就走了。”   他想,看陆无烬这回怎么办!   谁料陆无烬缓缓开口,“怎么变成学长了,昨晚不是约好,出门就说是哥哥的吗?”   “……”   杨思昭两手握拳。   忘了眠眠的小手还在他手里,一腔怒火被眠眠可怜巴巴的一声“妈妈我痛”浇熄。   他连忙搓了搓眠眠的小手,也不敢看裴怀谦的表情了,先一步冲到电梯门口。不管不顾,电梯门一打开,他就抱起眠眠冲了进去,然后狂按关门键,逃之夭夭。   陆无烬关上家门。   和裴怀谦两个人一起等电梯上行。   “裴怀谦,”陆无烬念了一遍,“这个身份不错,还有家人,看起来的确像是历劫。”   裴怀谦浅笑不语。   “很巧,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没想到你先出现了,溯光神君。”   “是很巧,”裴怀谦转头望向陆无烬,“久仰大名了,净梵神君,您的事迹神界传诵至今,但您如今,已经不配拥有这个名号了。”   陆无烬面色未变,“你似乎了解不少,那你应该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   “他历劫前的记忆?是在我这里。”   “开个条件。”   “我为什么要给您?我并不希望他想起三百年前的事,因为……”电梯门正好打开,裴怀谦伸手抵住,“因为我也遇到过他。”   陆无烬怔住。   “两百多年前,他第一次轮回历劫时,我也遇到过他。那时候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成了我百年的心结,我也想解开这份心结。”   杨思昭等了好久都等不到那三个人下楼,他都快迟到了!   真是耽误事。   他搁下眠眠,快步冲到电梯口,正巧电梯门打开,他一个没刹住车就要往里栽。   裴怀谦站在前面,及时握住他的胳膊,杨思昭僵了一瞬,下意识望向陆无烬。 第24章   杨思昭的目光,先是落在裴怀谦的手上,看到裴怀谦修长的手指托着自己的臂肘,他本能地一激灵,抬起头,视线越过裴怀谦的肩膀,直直投向他身后的陆无烬。   陆无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   杨思昭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朝裴怀谦干笑两声,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突兀,怕被裴怀谦看出异样,于是急匆匆地说:“我这儿快迟到了,裴先生,怕不能和你一路去了。”   裴怀谦依旧是温柔地笑,“抱歉,是我耽误时间了,杨老师不如坐我的车吧。”   杨思昭总觉得气氛不太对。   陆无烬这时候为什么不说话呢?   可他转念一想,他为什么希望陆无烬在这时候说话呢?   果然,和莫名其妙的陆无烬接触多了,他也变得莫名其妙了。   他抿了抿唇,朝裴怀谦笑:“不用了,裴先生,我和眠眠已经习惯每天早上走路去幼儿园了,而且这个小区离幼儿园不远,红绿灯还很多,其实你开车未必有走路快呢。”   “是吗,我还没试过,改天跟着杨老师一起走路过去试一试。”裴怀谦说。   杨思昭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好啊,我要提前十分钟到的,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跑开了,跑到花坛边,一把牵住眠眠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眨眼没了影。   裴怀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杨思昭。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才收敛了笑意,在台阶边停下脚步。   “他的性子,倒是每一世都差不多。”   陆无烬闻言开口:“作为封印官,将历劫者的前世记忆占为己有,是监守自盗。”   “是啊,此行结束后,我会自领责罚,但我并不想把记忆交给你。”   裴怀谦转头望向陆无烬。“除非有一天,他亲口对我说,他想要记起来。”   “你觉得我需要和你讨价还价?”   “神君,论功力,我不是您的对手,您无论是神是妖皆不同凡响,但您有软肋,您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唯一的优势。”   裴怀谦摸了摸许曜的脑袋,“走吧,去幼儿园。”   许曜不喜欢这个动作,扭过头去。   裴怀谦浅笑,向陆无烬颔首致意,而后离开。   许曜跳下台阶,一边走一边说:“我不想上幼儿园,我做过入学测试了,我可以直接读四年级。”   “在幼儿园玩一玩不好吗?”   “那些小孩都太傻了,”许曜想起昨天那个,看着更呆,“我和他们玩不到一起。”   裴怀谦被逗笑了,“谁能和你玩到一起?”   “没有,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那个哥哥吗?”   “是。”   “为什么?”   “因为,”裴怀谦取出车钥匙,打开了驾驶座的门,朝他眨了下眼:“我有任务。”   杨思昭赶在七点四十前踏进幼儿园,跑得他气喘吁吁,怀里的眠眠也被他颠得七荤八素,衣服凌乱,针织帽取下来,柔软的卷发直接变成了爆炸头。   方小望远远地看见了,笑嘻嘻地说:“眠眠变成爆米花了!”   圈圈补充道:“是巧克力爆米花!”   眠眠呆了几秒,才急急忙忙捂住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的手太小,根本遮不住,于是一个劲地往杨思昭的怀里藏。   杨思昭哭笑不得,把他抱到更衣室,用稍微打湿的梳子,一点点给他梳顺。   眠眠坐在杨思昭的膝盖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乖乖坐着。时不时抬起头,用那双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很认真地、充满崇拜与依赖地望着杨思昭。   有那么一瞬间,杨思昭想,眠眠对他的这份爱是否来得太突然、太直接,毫无过渡,就像一下子来到了童话故事的结尾——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他真的能一直拥有眠眠吗?   梦里的零碎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心脏又一阵钝痛,自从陆无烬赖在他家,给他准备好一日三餐之后,杨思昭时常感觉到心脏不舒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胸腔里藏着另一颗心脏,汲取他的营养,此起彼伏地跃动,让他无法安定。   “杨老师?”   徐蕊的声音打破了杨思昭的遐思,他回过头,徐蕊拿着体检报告单走进来。   “你的报告单,杨老师。”   “谢谢徐老师。”   杨思昭把眠眠放下,接过报告单,脸色一变,惊讶道:“怎、怎么这么多箭头?激素超标,红细胞数量超标,有心血管疾病风险?这是什么情况?”   徐蕊凑过来看了一眼,同样惊诧:“哎呀,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超标?杨老师,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啊,感觉你总是眉头紧锁,看着很有心事的样子。”   “我……”   “我感觉你整个人就像是被吸了精气,总是没精打采的。”   杨思昭眼神飘忽,愈发心虚。   “我原本身体也是很好的,但是我前男友那个人特别渣,搞得我好长一段时间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都特别差。”   徐蕊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杨思昭的脸色,见他一愣,明显有所联想时,乘胜追击道:“所以说,想要好身体,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远离那些让你不舒服、不开心的人。”   “远离。”杨思昭喃喃道。   “是啊,离得越远越好,总归是自己的命最重要。”徐蕊拍了拍杨思昭的肩膀,忽然一脸八卦地问:“对了,上次来接你下班的人是谁?我们都在聊呢,你怎么和学生爸爸走得这么近,你们之前认识吗?”   杨思昭面露惊色,连忙否认:“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我一直和学生家长保持距离的!”   “知道知道。”   这话像是一脚踩住了杨思昭的尾巴,惊得他抬高了声量,又说了一遍:“真的没关系。”   徐蕊笑着说:“知道了。”   正说着,同事走进来,八卦道:“来了个好酷的小帅哥,舅舅带过来的,舅甥俩长得都不错。”   杨思昭一听便知,是裴怀谦来了。   他放下眠眠,走了出去。   私立幼儿园的转学手续很简单,再加上许曜只在这里待半个学期,没几分钟,就办理好入学手续了。许曜两手插着兜,冷冷环视这个满墙都是弱智图画的幼儿园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小熊玩偶。   他愣住,玩偶后面是杨思昭的脸。   杨思昭眉眼弯弯,笑得灿烂又温柔,“你好啊,许曜小朋友,欢迎你入园。”   许曜半晌才皱起眉头,别过脸去,“幼稚,我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   杨思昭把小熊玩偶递给他,很熟练地哄道:“我知道,你是四五岁的大人了,这位是叶老师,你之后就在叶老师的班级里,知不知道?”   许曜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转过身,毫无挂念不舍地走了。   一旁的眠眠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小熊玩偶,那是一个穿着蓝色警察衣服的棕色小熊,他伸出小手抓了抓,可许曜走得飞快,一晃眼就不见了。   裴怀谦无奈地笑:“不好意思,他从小性格就古怪,智商高情商低。”   杨思昭摆手,“没事,挺可爱的。”   裴怀谦留下来,在教室外面看了一会儿许曜。许曜自然是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玩四阶魔方。   杨思昭刚好从教室里走出来,也凑到窗边看了看。   叶老师站在门口,把手掩在嘴边,小声说:“小家伙不太合群啊。”   “没关系,他有坚持他自己个性的权利。”裴怀谦说。   杨思昭听了之后,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裴先生,很棒的教育理念!”   裴怀谦望向他,眼里含着笑意。   杨思昭说:“你就放心把许曜交给叶老师吧,我先去上课了。”   “好。”   上午才打过招呼,下午四点放学时,裴怀谦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   他买了奶酪棒和鲜果汁,还给眠眠也带了一份。   “谢谢了。”杨思昭背上包,牵着眠眠的手,疑惑地问:“裴先生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下午四点有时间过来接孩子?”   “我开公司。”   “……”杨思昭差点呛住。   真是的,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又有钱又有闲,就他是朝七晚五的牛马?   “怎么了?”   杨思昭摆摆手,“没有,你真厉害。”   他们一起往小区的方向走。   小熊玩偶从许曜的书包拉链里露出一条腿,眠眠握着奶酪棒,眼巴巴地望着。   裴怀谦说:“我觉得杨老师更厉害,一个人同时管理照顾六个孩子,这需要极大的精力、脑力、耐心和爱心,一般人是做不来的。”   杨思昭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夸奖过,一下子怔住了,半晌突然脸红,挠了挠头说:“裴先生你说话也太夸张了,我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是你妄自菲薄,能让别人喜欢你、信任你,就是一件很厉害的事。”   裴怀谦这番话,让杨思昭回到家后还飘飘然好久。   他对自己的评价都来源于他妈:读书不行、脑袋笨、没心眼傻乎乎、没有阳刚之气,也就脸长得还行这一个优点。   他前二十几年人生和他妈说得差不多,没什么成绩也没什么朋友,找了份中规中矩的工作,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   可是今天有人跟他说:你很厉害。   不是上课认真、不是听话乖巧,是厉害!杨思昭顿时感觉自己头顶的蓝天都亮堂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轻快。   关上房门的时候,他还在哼歌,眠眠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也仰着头,傻兮兮地笑,露出一边一个小酒窝。   回到家,简单打扫,洗手,做饭,还是平常的一套步骤,只是今天似乎差了点什么,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锅时,杨思昭突然反应过来:陆无烬一直没出现。   想起陆无烬,他脸上的笑容浅了许多。   他想起徐蕊的话,要远离让自己不舒服的人。   体检报告是最直观的反映,陆无烬出现之后,他明显感觉到精神恍惚、心力不济,陆无烬待在他家的这几天,他的身体也亮起了红灯,尤其是心脏。   其中原因,他不知道。   但他很清楚一点,他不应该放任陆无烬再这样肆无忌惮地打扰他的生活了。   他这样想着,一转头看到客厅沙发上少了那抹黑色身影,竟又觉得空荡荡。   该死的陆无烬。   杨思昭握住菜刀,狠狠砍在大白菜上,剁了又剁,切了又切,切成碎末。   等气全消了,才想起来他本来想做醋溜白菜的,现在白菜已经成了一摊碎末。他只好转头对眠眠说:“眠眠,今晚吃水饺好不好呀?”   眠眠抱着小火车兴奋地跑过来,说:“好!”   他是合格的小食客,从不挑食,从不批评,从不捣乱,只会把肚子吃得圆滚滚,以示对这顿晚餐的满意。   杨思昭一口气包了两屉水饺,一半下锅,一半放进冰箱。他倚在墙边,两手背在身后,看着水饺在沸腾的水里翻滚冒泡,不自觉走了神。   直到眠眠跑过来揪他的衣摆,“妈妈妈妈,锅的水,锅的水!”   他才猛然回神,连忙把燃气灶关了,心有余悸地抱住眠眠,把脸埋在他的小小肩头。眠眠看出他的心事,问:“妈妈,爸爸呢?”   眠眠第一次这样问,杨思昭怔了怔,“眠眠希望爸爸陪在你身边吗?”   他以为眠眠肯定会摇头。   谁想眠眠低着头,小声说:“希望。”   说完又摇头,“妈妈不要让爸爸知道,爸爸不喜欢眠眠。”   杨思昭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爸爸怎么会不喜欢眠眠呢?”   眠眠低头看着小火车,不说话了。   他沉默的样子很像陆无烬,让杨思昭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吃完饭,一直到晚上,陆无烬还是没有出现。   杨思昭在床上翻了个身,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觉得很不对劲。   拨通陈此安的电话时,他对自己说:我绝对不是因为想陆无烬或者担心他,我只是替眠眠打这个电话,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他有义务报备行踪,以保证孩子的安全感,所以我才打了这个电话。   “杨老师?”   电话接通,陈此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和以往不同,这次他有些慌乱。   “陈助理,你怎么了?”   “没事,杨老师这么晚打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杨思昭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被角,闷声问:“陆无烬他……在哪儿?”   “先生受了点伤。”   杨思昭腾的坐起来。   眠眠也听到了,不知所措地捉住杨思昭的睡衣衣摆,仰头望着。   “妖界的一些琐事,杨老师不必担心,先生很快就会恢复了,明天就可以回您那边。对了,先生叮嘱过,我忘了问,杨老师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我——”   一个小时后,左手牵着眠眠,右手拎着一盒水饺的杨思昭站在潜山别墅的门口,望着昏惨惨、阴森森的三层小楼,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还是敲了门。   陈此安为他打开门,对他的到来表示热情的欢迎,“杨老师,先生在二楼。”   杨思昭觉得自己往楼上走的每一步都在背离自己的初衷,可当他推开卧室门,看到床上躺着的看起来有些虚弱的陆无烬时,心还是忍不住酸了一下。   还以为他无所不能呢。   陆无烬察觉到他的脚步声,睁开眼,转过头,直直地朝他望过来。   “你受伤了?”杨思昭小声问。   陆无烬看了他许久,才开口:“你希望我受伤,还是希望我今晚又爬上你的床?” 第25章   杨思昭后悔了。   他不该来这一趟,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为自己这一个小时的奔波而后悔。陆无烬这个妖怪,他永远不知道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零下一度的室外,对人类来说有多么痛苦且艰难。   他倒也无所谓了,更可怜的是眠眠,本来这个点,眠眠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了。   他真是讨厌死陆无烬了。   “我希望你受伤,最好遍体鳞伤,可以了吧,你不就想听到这个回答吗?”   杨思昭说完就要离开,一转身,门霍然关上,咣当的响声在寂静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杨思昭快步走到门边,用力拉了两下。   门纹丝不动。   “你这样有意思吗?”   陆无烬依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当然没有对门的裴先生有意思。”   “和裴先生有什么关系?”   杨思昭疑惑不解,陆无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问责模样。   杨思昭实在想不明白,“你是我什么人啊,凭什么对我的交际圈指手画脚?你真的很奇怪,我问你,你什么都不肯说,动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我不问了,你又对我做那些事,我不愿意,你就摆出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一切都变成我的错了。”   他把保温盒扔到一旁的柜子上,“你爱吃不吃,把门打开,我要带眠眠回家。”   说完,房间里陷入死寂。   他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见陆无烬的声音,连因为受伤而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竖起耳朵分辨了几秒,心猛地一沉,还是忍不住回过身,走到床边。   他用手推了推陆无烬的臂膀。   “别装了。”   陆无烬确实没有装,他只是伤得太重,正在识海之中汇聚灵力。这个过程其实是不能打断的,但他感觉到杨思昭的手隔着衣服布料触碰到他的臂膀,便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语气不似方才硬冷,“我没说是你的错。”   “你就是这个意思,昨晚开始就这样了,对人一阵冷一阵热,今早也是。”   杨思昭觉得很委屈。   虽然他不欢迎陆无烬的出现,但他每一次也都逆来顺受了,陆无烬还要他怎样?   “你看不出来我吃醋了吗?”陆无烬说。   杨思昭呆住。   陆无烬的目光仍然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微微往下,停在唇畔良久,忽然说:   “你很久没对我笑了。”   三百年前都是洵暮逗他笑,洵暮没心没肺惯了,哪怕有些小脾气,很快就把自己哄好了。陆无烬独自苦修了百年,情绪比天山雪还要冷淡,洵暮又离开得太早,他不知道该怎么逗爱人开心,可是裴怀谦知道。   裴怀谦说,他和杨思昭也有过一段,怎样的一段?陆无烬强迫自己不去想。   这话说得杨思昭摸不着头脑,正要反问,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很久,是指三百年那么久吗?这个老妖怪又对着他的脸思念故人了吗?说不是替身,其实有什么差别呢?   陆无烬又问:“和他聊了什么,回家之后还在笑?”   杨思昭已经对于家里装了不知多少个灵眼这件事麻木了,哼了一声,“裴先生很会聊天,让人如沐春风,他夸我厉害,我很高兴。”   他瞥了一眼陆无烬,故意道:“真希望以后能经常和裴先生聊天,不像我和你,压根没话聊。”   陆无烬听了,轻笑一声。   但是他的唇线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地抻平拉直,最后变成一言不发的样子。   杨思昭觉得一定是陈此安在配合诓骗他,这个老妖怪看起来分明好的很,一点都没有受伤的样子。   他低头看,眠眠已经困得不行,站着就要打瞌睡了。他连忙把眠眠抱起来,让小家伙靠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催促陆无烬,“快点把门打开,我要回去了。”   陆无烬本想直接用法术传送他们三个回家,但他灵力耗损太过,一时间竟然无法承托。   “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   陆无烬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望向柜子,表情自然得好像刚刚的争吵没发生过,“我还没吃晚饭,可以吃你做的水饺吗?”   “……”   杨思昭发现自己也是耳根子软,但凡陆无烬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就没脾气了,甚至还觉得陆无烬有些可怜。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提都没提自己带来的是水饺,但陆无烬直接点名要吃。   “家里没有带分隔的保鲜盒,水饺估计已经粘到一起了,你让陈助理给你点餐吧。”他低头捏了捏手指头,不情不愿地说。   “没关系,我想吃。”   杨思昭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心软。   反正他已经连人带水饺地站在这里了,还扭捏什么呢?   他先把眠眠抱到床边,脱掉眠眠的小鞋子,说:“眠眠要睡觉了,就在你旁边睡吧。”   这话一出,眠眠瞬间睁大了眼睛,就连一脸倦色的陆无烬都愣住了。   眠眠不敢回头看陆无烬,急急朝杨思昭伸手要抱,但是杨思昭已经手速超快地拽掉了他的小雪地靴,脱掉他的羽绒服和外裤,然后一手托后背,一手托膝弯,直接将他塞进了陆无烬的被窝。   陆无烬略显疑惑,眠眠更是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朝他伸手,“妈妈……”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无烬问。   “什么什么意思?”杨思昭不答反问,去柜子里拿出保温盒。   掀开盖子,香味就溢了出来。   幸好他在饺子里加了些面汤,不然就真的要坨成一块饺子饼了。   他还是不太情愿,递给陆无烬的时候故意抬着下巴,声音也是硬邦邦的:“里面有生姜也有葱的,没打得很碎,能吃出来,吃不下可不怪我。”   房间里灯光昏暗,但他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陆无烬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有些不耐烦了,想要收回手,“不吃就算了。”   “我手疼。”陆无烬说。   “哈?”   陆无烬垂着两条胳膊,看起来有气无力,“我的手受伤了。”   这人的脸皮真的太厚了!   杨思昭没好气地说:“刚刚不是很神武的,咣当一下关上门吗?”   陆无烬闭眼一瞬,手背上立即出现了一道血口,他缓缓举起手,给杨思昭看。   杨思昭吓了一跳,保温盒差点洒了,“真、真受伤了?”   眠眠在一旁偷偷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你到底因为什么受的伤?你不是妖王吗?还有什么妖比你更厉害吗?你没有手下没有护卫吗?”杨思昭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   陆无烬仍是讳莫如深,只是语气温和,“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了。”   杨思昭再一次心软了,他坐在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只水饺,喂到陆无烬嘴边。   陆无烬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杨思昭简直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眼睛,看哪里都显得刻意,只能皱起眉头,催他:“张嘴。”   陆无烬很配合地张开嘴。   怕汤水滴下来,杨思昭又在陆无烬的领口塞了两张面巾纸,陆无烬微微挑起眉,“这是什么?”   “围兜。”   尊贵的妖王显然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出现这样的东西,脖子僵硬,表情都不自然起来,但是杨思昭不许他摘,他只好作罢。   猪肉白菜馅的水饺,杨思昭还加了一点香菇丁,吃起来很鲜香,饺子皮是他在菜市场里买的,不是超市包装款,是一个带老花镜的老奶奶一边手擀一边售卖的,所以又大又厚实,煮出来筋道紧实,还不容易破。   陆无烬一口一个,看起来还挺喜欢吃的。   眠眠正百无聊赖地缩在床边玩着被角,闻到水饺的香味,鼻子嗅了嗅,还是忍不住爬过去。可是陆无烬的身体挡住了他扑向妈妈的路,他只能坐在陆无烬的腰侧,可怜巴巴地望着杨思昭。   口水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杨思昭一看到他就露出笑容:“眠眠饿了吗?”   眠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杨思昭于是把即将送到陆无烬嘴边的水饺,直接转了个弯,送到眠眠等待已久的嘴巴里。   眠眠两眼一亮,把嘴巴张到最大,但他再怎么努力,一次也只能吃三分之一。   杨思昭扯了两张面巾纸,塞在眠眠的领口。   陆无烬看了看自己的领口,又看了看眠眠,陷入了沉默:“……”   眠眠自然是毫不介意的,他甚至很喜欢自己的新围兜,仰起头说:“兜兜像小花。”   他仰起头时,脸看起来圆圆的,再加上蜷曲的卷发,柔软的鹅黄色小毛衣,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形小玩偶,杨思昭恨不得把剩下的水饺都留给他。怎么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小的这么可爱,大的就这么讨人嫌呢?   但是眠眠吃几口就吃不下了,闭起嘴巴,软趴趴地倒在被子里,朝杨思昭撒娇。   杨思昭对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看着勺子里还剩半边的水饺,毫不犹豫地塞进陆无烬的嘴里。   陆无烬倒是没嫌弃,吃了,然后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杨思昭有点心虚,“那个……饺子好像有点凉了,我去楼下加热一下。”   说完几乎忙不迭跑了。   他走后,卧室里就剩下陆无烬和眠眠,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没人先开腔。   眠眠闷闷不乐地爬回到被窝里,继续玩被角,等待着妈妈的归来。   过了几分钟,他又翻过身,看到陆无烬闭着的眼睛,悄悄凑过去,看到陆无烬手上的血口子。   一指长的血口,深红色,渗着血。   眠眠很害怕,整张脸皱起来,眉毛和嘴巴都变成了波浪形。   他想吹吹,又怕被爸爸发现。   “把手给我。”头顶忽然响起爸爸的声音。   他抬起头,对上了陆无烬的视线,他伸出小手,放在陆无烬的大手上,他的手还没有陆无烬的掌心大,陆无烬说:“握拳头。”   他乖乖握起拳头。   陆无烬将拇指指腹按在眠眠的虎口,“使劲。”   眠眠不知道怎么使劲,陆无烬教他耸起肩膀,眠眠绷紧了小小身体,用力“咦咦嗯嗯”。忽然间,有一束浅蓝色的光线从眠眠的指缝中钻了出来,小蛇似的在空中绕了一圈,然后慢慢地飞向陆无烬的手背,变成细闪闪的光点,不偏不倚地覆在那道瘆人的血口上。   很快,血口变得浅淡,而后渐渐消失。   眠眠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睛睁得溜圆,正要扑上去分享这份神奇,又反应过来——是爸爸。   不是妈妈,不能抱抱和亲亲。   他低下头,再一次握起小拳头,用力,可是光线小蛇没有出现,他有些沮丧,陆无烬托住了他的手,语气比以前温和许多:“拳头握紧,眼睛看着。”   很快,浅蓝色的光线又飞了出来。   陆无烬松开手,说:“以后如果妈妈受伤了,你就这样帮他,知不知道?”   眠眠用力点头。   杨思昭端着保温盒回来的时候,陆无烬手背上的伤已经完全消失无痕了。   眠眠的指尖还留有一簇微笑的蓝色光点,他左晃晃,右晃晃,光点一直追随着他,他新奇得很,玩得不亦乐乎,看到杨思昭过来,他立即举起手,展示给杨思昭看。   杨思昭看着父子俩坐在一起的画面,有些晃神,停在床边良久,才笑着对眠眠说:“眠眠好厉害呀,怎么会有眠眠这么厉害的小妖怪呢?”   眠眠的小脸红扑扑的,因为害羞,整个人栽进被窝,只露出一个屁股,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手也好了,自己吃吧。”   杨思昭把保温盒塞到陆无烬手里,又放了杯热水在床头柜上。   “谢谢。”陆无烬说。   总共还剩五只水饺,陆无烬很快就吃完了,放下盒子时忽然说了句:“很好吃。”   杨思昭一怔,耳尖不自觉发烫。   “你是沾了眠眠的光。”   再转头望过去,眠眠已经撅着屁股拱在被窝里昏昏欲睡了,杨思昭绕到另一边。   因为陆无烬的床上只有一只枕头,杨思昭去到眠眠的房间里取了小枕头,垫在眠眠的脑袋下。眠眠睡前总是要在他的怀里黏黏糊糊哼哼唧唧好一会儿,今天可能是折腾累了,只握着杨思昭的手指就睡着了。   杨思昭给他盖上被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   平日里看他,只觉得他比幼儿园的其他孩子小一点,此刻睡在陆无烬身边,显得只有巴掌大,和小羊羔没什么区别了。   “非要放我这儿?”陆无烬问。   杨思昭轻声说:“是,就放你这里,以后你……你每周起码一次,陪眠眠睡觉。”   “你呢?”   杨思昭愣住,“我什么?”   “我陪他睡,你陪我睡吗?”   “陆无烬!你烦不烦?”杨思昭简直不想跟这种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的人说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室。   一出门,正巧和上楼的陈此安撞上,陈此安才处理完今日的工作,打着哈欠走上来,看到杨思昭,立即一键切换成金牌助理的干练模样,笑着问:“杨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杨思昭语塞。   “我帮您倒杯水?”   “不用,”杨思昭摆手,往下走了几节台阶,小声问,“陆无烬到底因为什么受的伤?”   陈此安为难一笑,“如果先生没有告诉您,我肯定不能说的。”   “伤得很重吗?”   “也不算重伤,只是……”   看出来陈此安这里有攻破的希望,杨思昭开动了很久没有动过的脑筋,“不算重伤,那就无所谓了,反正他是妖王,刀枪不入的,我一个人类担心他做什么?”   陈此安立即反驳:“不是的,杨老师,再刀枪不入也会疼啊,又不是泥巴捏的,怎么能无所谓呢?”   “他有七情六欲?我听齐妍说,妖王世代受无情无爱的诅咒,生来无情,只有繁衍的欲望,他不就是么?”   “那些小妖都是道听途说,无情咒是妖王宝座的诅咒,不是妖王一族的诅咒!”陈此安作为陆无烬的忠实追随者,自然不能接受偶像被如此污蔑——哪怕污蔑者是他偶像的老婆。   他完全忘了半分钟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开始喋喋不休:“先生三百年前堕入妖道,因为他灵力充沛,很快就遭到了原来妖王的追杀,为了保命,先生决定反杀妖王取而代之,经过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他终于将妖王斩于剑下,然而登上宝座之后,他才意识到有无情咒这回事。”   “杨老师,你没法想象无情咒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剥除一切情感、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怪物,只有这样的妖王才能摒除杂念,一心守护妖界。但先生不能六亲不认,他还有眠眠,他不能伤害到眠眠,他献上一千五百年的功力,换得眠眠三百年的沉睡,又用心头血祭法阵,一次又一次,与无情咒做对抗。”   “他不是受重伤,他只是在做三百年里做了无数次的事,血祭法阵。”   杨思昭听得怔怔。   一直到陈此安义愤填膺地说完,他仍旧愣着,他已经完全不去想:多荒谬的玄幻故事,听得怪离谱的。   他只有一个念头:陆无烬也挺可怜的。   “杨老师,先生交代过,我对您要守口如瓶,但我实在忍不住,我想请您一件事,您能答应吗?”   “你说。”   “其实先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高高在上,那般冷酷无情,他只是孤独了太多年,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又或者是,等待了太多年,爱意炙热到不能轻易拿出来,怕吓到转世的爱人。   “您愿意给先生一点时间,对他有更深的了解吗?”陈此安恳切地说。   杨思昭没有立即回答。   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梁也是酸涩的,许久,他才点点头。   他下楼,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好久。   快到十二点半了,陈此安走上来,“杨老师,先生让您回房间睡觉。”   这话听着很是诡异。   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家长,合在一起就像是犯了什么禁忌。杨思昭连忙说:“不要,我睡眠眠的房间。”   “这……”   “你告诉他,我今晚只睡眠眠的房间,没有其他可能性,让他不要想了。”   陈此安只好应下。   他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和睡衣,一切倒是方便得很。杨思昭在家的时候已经洗过澡了,简单收拾一下就上了床。   眠眠的小床虽然小了些,但是柔软又干净。   他躺在床上,不禁开始遐想。   眠眠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定是粉嫩雪白的,不对,出生时应该是只小羊羔吧,浑身雪白,羊角还没长出来,鼻尖和嘴巴一定是粉粉的。   一定可爱坏了,如果是他,一定每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亲了又亲。   他又想到,那时候陆无烬和他的妻子应该也是幸福的。虽然陆无烬这个人既轻浮又莫名其妙,但杨思昭几乎可以想象出来,他在他妻子面前,应该是温柔沉稳的,充满爱意的,否则不会苦寻三百年。   三百年,听着只是轻飘飘的三个字,实则三百年能承载一座城池的兴旺,是十万九千五百个日升月落的轮回。   陆无烬就这样,独自走过光阴么?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眼前微有光亮,应该是早晨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委屈的啜泣声。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床边趴着的眠眠,抽抽噎噎地望着他。   “眠眠?”杨思昭还没完全醒,手已经伸出去,“爬不上来吗?妈妈抱。”   眠眠立即抓住他的手,泫然欲泣,“没有眠眠的地方。”   “怎么会呢?”杨思昭朝他笑,想往后让一让位置,却发现身后像有一堵墙一样,硬邦邦的,紧紧贴着他,丝毫退后不了,一回头,看到熟睡中的陆无烬。   “……”   陆无烬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胳膊圈住杨思昭的臂膀。   杨思昭顺着他的手往下看。   看到自己被掀起一大半的睡衣,还有陆无烬覆在他胸口的手。   作者有话说:   老陆:苦了三百年,但一个月吃回本了。 第26章   眠眠的床很小,只比单人床宽一点。   杨思昭一个人睡正好,加上陆无烬就显得窄小拥挤,连转个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眠眠看起来已经爬上来又被挤下去好几次了,委屈到了极点。杨思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先抱眠眠,还是先推开陆无烬。   “陆无烬!”他低声喊。   陆无烬不回应。   杨思昭又用臂肘狠狠杵了他两下,他似乎睡得很沉,只动了动身子,往床边挪了一点,然后立即将杨思昭抱得更紧。   “……”   杨思昭刚醒没多久,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无用,在被子里用脚踹,陆无烬也是纹丝不动,他只能在陆无烬的禁锢中勉强伸出手,握住眠眠的小胳膊,把他拽上床。   一张单人床,睡了三个人。   眠眠只能占据巴掌大的地方,他像小老鼠一样拱进被子,钻到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现在被前后夹击了。   前面不舍得推,后面硬得像堵墙。   眠眠扑到杨思昭的怀里,本来想贴在妈妈的胸口,可是脸邦的一下撞在一只大手上。   这只大手和他的脸差不多大,指节像隆起的山脊,不仅牢牢按在妈妈的胸口,推也推不开,还抬起一根指头,在他的脸蛋上拨了一下,害得他的脸颊肉敦敦弹了起来。   他张大嘴巴,又不敢咬,只能钻出被窝,向杨思昭告状:“爸爸弄我的脸。”   杨思昭托住他的小脸,“揉一揉。”   眠眠觉得这还不够,学着陆无烬的动作,又告了一遍状:“爸爸弄我的脸!”   “真烦人。”杨思昭在陆无烬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眠眠撅起嘴,哼了一声。   可陆无烬压根没睁开眼,额头抵在杨思昭的颈侧蹭了蹭,发出一声轻笑。   眠眠听见了,更委屈了,而且因为陆无烬像八爪鱼一样缠着妈妈,他都没办法抱妈妈了,他只能窝在杨思昭的肩头,两只手抓着陆无烬的手指,一个劲地掰。   陆无烬丝毫不配合,轻轻一挥,眠眠就团成小球,骨碌碌翻了个身,差点就要滚下床了。   他揪住床单,呜咽道:“妈妈!”   杨思昭刚醒过来就被迫卷入一场纷争,此刻有点头大,他先是倾身过去,把眠眠抱进怀里,然后趁机挣脱出陆无烬的束缚,在被窝里朝他踢了一脚。   眠眠紧紧搂住杨思昭的脖子,委屈道:“我一醒过来,爸爸妈妈都不在。”   杨思昭的心咯噔了一下。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眠眠喊他“妈妈”,但是妈妈是妈妈,和“爸爸妈妈”这四个字的意味显然是大不一样的。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一个半月前,他还是一个毕业不到半年、每天的目标就是攒钱给自己换一个好一点出租屋的普通男青年。一个半月后的此刻,他却睡在妖怪别墅的床上,身边一个老妖怪,怀里一个小妖怪,想想都觉得荒谬。   最荒谬的是,他能理解也许他和眠眠的亲生母亲容貌相似,所以眠眠对他有天然的亲近和依赖,但是亲近归亲近,男女总是要分的吧?再想念母亲,也不该对着一个男人喊“妈妈”吧。   难道……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句很久之前齐妍说到一半被打断的话:   “其实在我们妖族,有一种叫孕珠的东西,服用之后,男子亦可——”   亦可怀孕?   难道眠眠的“母亲”是个男人?   一切都能说通了,不是陆无烬脑子出了差错,莫名其妙对他这个男人动手动脚,是陆无烬本身就喜欢男人。找老婆找了三百年,累了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不找了,所以停歇在他这里了。   他怔怔想着,忽然回过头,问陆无烬:“你能活多久?”   陆无烬睁开眼,视线清明,直直地投向杨思昭,“问这个做什么?”   “你能活百年甚至千年,是吗?”   陆无烬用沉默作答。   杨思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抱起眠眠去卫生间洗漱。   陈此安已经准备好早餐了,杨思昭向他道谢,邀请他一起吃。   陈此安递上牛奶,“谢谢杨老师,不过我不太习惯吃人间的食物。”   杨思昭喝了一口,奇怪的是,那股铁锈味又出现了,这次似乎更浓烈了些,他几乎咽不下去,只能抓起一旁的鱼子酱吐司,咬了一大口,调整表情后继续和陈此安说话,“那你平时吃什么啊?”   “潜山生态丰富,我一般出去吃些老鼠或者山雀,或者蝎子。”   “……”   杨思昭干笑两声。   眠眠在一旁说:“小陈叔叔是花花蛇。”   陈此安用指尖点了点眠眠的小脸蛋,轻声纠正:“是花斑金蛇,不是花花蛇。”   杨思昭更生困顿。   快离开的时候,他问陈此安:“陆无烬的原形是羊吗?怎么会有妖王的原形是羊,我以前看过的玄幻小说里,妖王一般都是什么龙啊虎啊,还没见过羊呢。”   陈此安掩唇笑。   “你笑什么?”   “我不能说太多,只能告诉您,先生不是,”陈此安看着杨思昭,笑容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不过……比起先生,杨老师不是更像羊吗?姓杨,叫小羊老师,还有一个羊宝宝,实在是太巧了。”   这话一出,杨思昭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咚地跳动了,不安感迅速上升。   他忙不迭带着眠眠离开了。   到达灿灿幼儿园的时候,正好撞上裴怀谦和许曜,裴怀谦先上前打招呼:“杨老师,今早怎么没看到你们?”   他的视线越过杨思昭,落在黑色的迈巴赫上,那明显不是杨思昭的车,杨思昭局促地挠了挠头,“我……我在朋友家住的。”   裴怀谦笑了笑,又问:“杨老师平时不太出来玩,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呢?”   杨思昭被他问住了。   下了班做些什么?不就是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吗?先吃个晚饭,再扔个垃圾洗个澡,刷手机到晚上再顺便熬个夜,一天就过去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裴怀谦笑着问:“我看小区有专门的活动空间,里面的体育设施都不错,杨老师对打羽毛球感兴趣吗?”   “我不会。”杨思昭摇头。   “很简单的,杨老师有空的话我们可以约着打一打球,不然一个人总是太无聊。”   杨思昭目色怔怔。   长这么大,他没怎么接受过这样的邀约,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壳子里,没有长久的朋友,周末也是一个人待着打发时间。   本来很孤独的,后来多了眠眠。   有了眠眠,生活变得充实而幸福。   现在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对他说:要不要一起玩?   杨思昭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他甚至觉得这位裴先生简直是从他脑袋里钻出来的,夸他厉害,邀他出来玩,这不是他一直期待又说不出口的小小愿望吗?   不像陆无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对他动手动脚,满脑子黄色废料。   这个念头一出来,杨思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真是昏了头,和陆无烬有什么关系?   他连忙朝裴怀谦笑了笑:“好呀,不过裴先生一定很忙。”   “不忙,时间很多。”   裴怀谦的眼神温柔得像春日煦风,杨思昭不自觉低下头,转移了话题,“许曜小朋友,昨天的体验怎么样?”   许曜随口说了句,“一般。”   杨思昭笑着问:“那怎样才算好呢?”   “离这些笨小孩远一点。”   裴怀谦制止他,“不可以这样说话。”   许曜皱着眉头反驳:“本来就很笨,他们都六岁了还不会二加三,跟他们待在一起会影响我的智商!”   “眠眠,”裴怀谦俯身对眠眠说,“你知道这个小哥哥的小名叫什么吗?叫发财。”   “舅舅!”许曜扑上来要捂住裴怀谦的嘴。   “为什么叫发财呢?因为小哥哥家有一条狗叫发财,但是发财人见人爱,比他受欢迎,他抢了发财的名字,占了发财的窝。”   “才不是!”许曜一扭身,气鼓鼓地冲进幼儿园。   眠眠压根没听懂,但他看到许曜书包侧边露出来的小熊玩偶,他再一次伸了伸手。   下一秒,许曜就跑掉了。   杨思昭注意到眠眠的小动作,问他:“眠眠怎么了?”   眠眠摇头。   他想要小熊,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向妈妈要一个东西。   没有人教过他。   坐在教室里,他用画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圆圈,中间一个大椭圆,周边五个小圆圈,小池凑过来,“眠眠,这是乌龟吗?”   “不是,是我妈妈送我的。”   “是什么东西呀?”   眠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妈妈用布包着棉花做了一个小娃娃给他,和那只玩具小熊长得很像,凑到他面前,笑着问:眠眠喜不喜欢吗?眠眠咿咿呀呀地回应,妈妈低下头,亲了亲他。但是第二天,妈妈就消失了,然后很多很多年,妈妈再也没有出现。   他想要找回娃娃,藏在家里,这样妈妈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了。   .   幼儿园外,裴怀谦刚要上车,徐蕊走出来喊住了他。   “裴先生,我是小(4)班的老师,徐蕊。”   裴怀谦颔首,“你好。”   徐蕊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换了脸色,眼瞳一瞬间变成暗紫,笑着说:“裴先生,我家老板想和您聊一聊,不知道您有没有空?”   第二天就是周六。   杨思昭在家里和眠眠一起躺到下午两点半,刚要起来打扫卫生,裴怀谦就敲响了他的门。   他穿得运动又休闲,握着羽毛球拍,浅笑着问:“杨老师,要不要一起?”   “啊……”   杨思昭呆住,“现在?”   “是啊。”裴怀谦指了指窗外,“外面阳光明媚,多适合运动,总是躺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和眠眠都准备了羽毛球拍。”   他俯身把儿童球拍递给眠眠,“眠眠喜不喜欢?”   杨思昭一头雾水。   十分钟后,他和眠眠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家门口,一人握着一只球拍,不知所措。   裴怀谦按了电梯键,安慰他:“不用担心,杨老师,只是运动,不是比赛。”   杨思昭干笑。   他想:他错了,这位裴先生也太自来熟了吧,虽然他也想交朋友,但他还没做好准备啊。他从不运动,四肢也不太协调,如果打得太糟糕,会不会很丢脸啊?如果陆无烬在就好了,能用法术帮到他。这个陆无烬,平时像鬼一样缠着他,需要他的时候又不出现了。   正腹诽着,电梯门缓缓打开。   杨思昭刚抬头就愣住。   里面是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陆无烬,倚着电梯壁,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千岁老妖,为爱打球。 第27章   杨思昭没有正儿八经的运动服,他就穿了件明黄色冲锋衣和休闲长裤,毛衣是高领的,球鞋里面还穿了一双很厚实的棉袜。   他自以为很运动了,一抬头,看见两个并排站着的运动型男,差点亮瞎他的眼。   裴先生这种谦谦君子,偶尔穿穿运动服也就算了,陆无烬……他在搞什么鬼?   平日里都是及膝的大衣,又总是黑夜出没,倒也有几分妖王的神秘尊贵,今天乍穿一身干净利落的运动服,杨思昭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他眯起眼睛,从下打量到上——和裴怀谦相比,陆无烬个子高些,体格也更壮,宽肩和手臂肌肉把运动服完全撑了起来,看起来能一拍子把羽毛球击穿球场天花板。   “陆先生也喜欢打羽毛球?”裴怀谦问。   “不算。”   “那陆先生喜欢什么?”   陆无烬回答:“应该和裴总差不多。”   裴怀谦笑了笑,“是么?”   他又说:“陆先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似乎不太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陆无烬冷声说:“以权谋私,投其所好,我的确是不太会。”   裴怀谦还是温和地笑。   杨思昭左看看,右看看,完全不知道前面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眠眠更是听不懂的,他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小羽毛球拍,比妈妈手里那一把小了整整一圈。他举起球拍,盖住自己的脸,正要给杨思昭看,却发现杨思昭在低头和许曜说话。   杨思昭问许曜:“你会打羽毛球吗?”   许曜说会,杨思昭夸他好厉害。   杨思昭又问:“你舅舅说你还会编程,有自己的小机器人,你也太棒了!”   许曜刚想说自己还会更多,一低头,看见眠眠正举着球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抬起胳膊牵住杨思昭的手,杨思昭习惯了看顾孩子,见他主动,笑了笑,毫不拒绝地握住了。   眠眠瞬间呆住,两眼泛起泪光。   许曜松手,他才咧开嘴笑。   好玩。   许曜眼珠一转,又一次握住杨思昭的手。   眠眠呆了两秒,一把丢掉小球拍,抱住杨思昭的腿,委屈巴巴地喊:“妈妈!”   这一声“妈妈”在狭小的电梯间里无限放大,像有回音一样,在电梯厢壁上来回循环。杨思昭整个人都僵住了,脸涨得通红。平时在家里、在小(5)班,眠眠喊他妈妈,他已经习惯了。这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猝不及防听到这声“妈妈”,杨思昭缓缓抬起头,朝裴怀谦干笑两声。   “那个……”   裴怀谦只是浅笑,“杨老师和孩子相处得真好。”   他让许曜松手,不要逗弟弟。   杨思昭尴尬地挠了挠头,又对上了陆无烬的目光,抱起眠眠走出电梯之后,他冲着陆无烬,用口型说:“你来干嘛?”   陆无烬稍慢了一步,和他并肩,“陪你。”   “谁要你陪啊?”杨思昭驳他。   在青天白日里和陆无烬并肩而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哪怕周围没有人来人往,也让杨思昭有种“奸情曝光”的心虚感。   好在裴怀谦什么都没问。   “杨老师,到了。”   听到裴怀谦的声音,杨思昭停下来。室内的羽毛球场离他们的楼栋不远,刚开业没多久,器械都是全新的,预约制,所以人也不多。裴怀谦刚走进去,球场的负责人就迎上来,笑吟吟道:“裴总,您来了,饮品、水果和小吃都为您准备好了,我们还按照您的要求开辟了一片儿童休息游乐区,您看效果如何?”   杨思昭愣住,裴怀谦朝他笑:“我在这家店有投资,今天是第一天试营业,诚邀杨老师做第一批体验官。”   “啊?”杨思昭完全愣住了。   下一秒,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陆无烬揽着他,朝裴怀谦颔首:“好啊。”   杨思昭朝他皱起眉头,“你——”   陆无烬仿佛完全没接收到杨思昭的不满,低头捏了一把眠眠的脸蛋,眠眠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他又照着眠眠的蓬软卷发撸了一把。眠眠气到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直到杨思昭低头亲亲他。   这场矛盾才没有激化。   陆无烬抬眸望向裴怀谦,裴怀谦还是笑着,只是眼中神采浓重了几分。   羽毛球还算是比较好上手的体育项目,裴怀谦教了杨思昭几个挥拍的动作,以及站姿和握姿,杨思昭一个人练了几遍,很快就能握着球拍上场了。   陆无烬玉面罗刹般端坐一旁,冷冷看着,似乎没有屈尊下场的意思。   他看着杨思昭喝了口水,看他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身形,看着他走到球场中央,看着他向裴怀谦遥遥比了个“OK”,看他仰起头举起球拍,发尾微微翘着,弹跳起来时,衣摆扬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腰。   杨思昭的视线明明应该紧盯着裴先生手里的羽毛球,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飘。   他觉得身后有一束强烈又赤裸的目光,直直地投在他的后背上,不是审视,更像是描摹,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   因为注意力的不集中,他没接住裴怀谦的球,他讪讪笑了一声,说:“不好意思,裴先生,我实在不擅长运动。”   裴怀谦鼓励他:“没事的,打发时间而已,本来此行的目的也是让杨老师走出家门,不然总是待在家里,阴气过重,就像鬼上身一样,人会不舒服的。”   这话简直说到杨思昭心坎里了。   他几乎天天被鬼上身!   他回过头狠狠瞪了陆无烬一眼,陆无烬无动于衷。   眠眠握着小球拍兴冲冲地跑过来,蹦蹦跳跳,在一旁给杨思昭当啦啦队。   杨思昭于是聚精会神,继续打球。   也许是裴怀谦特意照顾,给他喂球,两人竟然有来有回了二十几轮,直到最后一击,羽毛球从裴怀谦的那端,成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跃过半空,直直地朝着杨思昭的球拍飞来,杨思昭心中一喜,刚要迎上去,谁料那只羽毛球竟像是长了翅膀,在靠近杨思昭的前一秒,忽然又来了一次抛物线,越过了杨思昭的球拍。   杨思昭:“?”   他也没多想,转过身就去接。   眼看着羽毛球就要落下,他一个跃身,直接栽进了陆无烬的怀里。   先是头晕目眩,大脑短路了几秒,很快他就感觉到一只熟悉的手圈住了他的腰,隔着毛衣,摩挲着他的后背。   “打得不错。”陆无烬在他耳边说。   “你——”   “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   杨思昭怔住,“不要以己度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男人的!”   陆无烬低低笑了一声,俯身与他耳鬓厮磨,“看来有时候笨一点也不是坏事。”   周围还有人,杨思昭涨红了脸,挣扎了好几下,才猛然推开陆无烬。   他借口去卫生间,抱起眠眠就走。   裴怀谦慢悠悠地走过来,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水,走到陆无烬面前。   “陆先生怎么不玩?”   陆无烬平静地看着他,闻言眉梢微扬,“玩这个,没意思。”   下一秒,裴怀谦就出现在一个虚茫茫的空间里,如雪中山谷,如云端天际。还没等他看清周遭环境,陆无烬的攻击已经出现在他背后,无数荧蓝色的光点汇聚成一团蓝色火焰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朝裴怀谦袭来,裴怀谦措手不及,仅能设法阻挡,身上的衣服瞬间裂开一条条缝。   他踉跄跪地,用指腹拭去嘴角的血,“不愧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净梵神君,哪怕堕落成妖,功力也未减分毫。”   陆无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和神君差不多。”   陆无烬又是一击,裴怀谦调动全身功力堪堪承受住,额前已经布满虚汗。   “神君想知道三百年发生了什么,我也想知道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陆无烬沉默了。   “这是神君最不想面对的,是吗?他没有爱过你,他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化丹,让你爱上他,为他破禁,为他放弃千年的苦修,为了让你彻底放下戒备,他甚至服下孕珠,以男子之身怀了你们的孩子,在你最幸福的时刻,生生剖去了你的化丹,抛弃你和孩子,逃之夭夭。”   “他从来、从来不曾爱过你。”   “但他不知道,你苦修千年,还需几次轮回历练,便能升上仙。所以当他带着你的化丹想逃往人间躲藏,却阴差阳错,代替你变成一介凡人进了轮回。”   “第一次轮回,我遇到了他。”   “闭嘴。”陆无烬冷声说。   裴怀谦虚弱地笑了笑,“真新鲜,净梵神君竟然也有畏惧的事。”   “天机不可明宣,所以神君什么都不能说,看他那双陌生的眼睛,心一定很痛吧,当初他是怎么舍得抛夫弃子的?”   裴怀谦明显感觉到周遭的白雾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这说明陆无烬在妖化。   昨天妖将殷刹找到他,告诉他:“陆无烬当初身中无情咒,为了不伤害孩子,耗空了一半修为,又没了化丹,其实他早不如以前那般强大了。”殷刹说:“因为灵力减弱,妖气入体,还要频频抵抗无情咒的禁制,陆无烬其实只剩一个空壳了,他靠着没日没夜的修炼,才勉强稳住体内的妖气,一旦他彻底成了妖,哪怕化丹归位,他也做不回神仙了。”   “勾起他的恶念,唤醒他的痛苦。”   “让他恨、让他怨,让他放下三百年的爱,生生剖去洵暮身体里的化丹。”   “让他彻底堕落成妖。”   “等他知道真相之后,却发现,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   杨思昭正在卫生间里教眠眠洗手,先让小手沾满泡沫,掌心相对搓一搓,手指交叉搓一搓,他的大手握着眠眠的小手,时不时还咬一下眠眠的小耳朵。   眠眠被妈妈咬了还傻兮兮地笑,嘟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在杨思昭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还害羞起来,小脸瞬间变得红扑扑。   “现在把泡沫洗——”   话还没说完,门霍然被人推开。   杨思昭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看到了满脸阴沉,眸中透着血气的陆无烬。   完全陌生的陆无烬。   充满杀气,看他的眼神里似有恨意。   而四周的空气也变得凝固,原本还晴空万里的明媚天空,瞬间阴沉如暴雨将至,球场里安静得听不见一点人声。   杨思昭吓得僵住了,胸腔因为恐惧而震颤,他下意识抱紧了眠眠,“陆、陆无烬,你怎么了……”   陆无烬没有反应。   杨思昭恐惧到哭出声来,“我……我就知道你靠近我是不怀好意……”   “过来,抱我。”   杨思昭愣住,抹了一把眼泪,怔怔地望过去,看到陆无烬的唇角溢出一滴血,眸色已然清明,因为虚弱而扶住门框。   “杨思昭,过来抱我。”   “我很需要你。” 第28章   杨思昭觉得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还僵在洗手台边,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一半已经放下眠眠,朝着陆无烬一步步走去。   就像他搞不懂陆无烬一样,他现在有点搞不懂自己了。明明很害怕的,明明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要当替身,不要因为陆无烬损耗自己的健康,但听到那句“我很需要你”的时候,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迈出了步伐。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会死吗?他看起来像是要吞噬我。   可身体还是向他靠近了。   他没有伸手,是陆无烬先抱住他的。   那么高、那么大的块头,俯身抱住他的时候,竟然像是不敢用力一样虚虚地拢着他,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后背,又收回,仿佛确认了他是真实存在的,就已足够。   杨思昭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结束单方面的拥抱之前,伸出手,圈住了他的腰。   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拥抱。   杨思昭感觉到陆无烬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甚至有些紊乱,他想要抬头看,陆无烬却把手覆在他的脑后,轻轻制止了他的动作。   “没事了。”   “发生了什么?”杨思昭闷声问。   “很小的事。”   “在你那里就没有大事,小事太小不用说,大事是天机不能说,哪有你这样的?”   陆无烬轻笑一声,反而将杨思昭往怀里揽了揽,“是啊,哪有我这样的。”   杨思昭的两只手垂在腿侧,身子往前倾,因为陆无烬的肩膀比他高很多,他微微踮起脚,才能把脸靠在陆无烬的肩头。   “外面怎么了?”   “你希望外面怎么样?”   杨思昭在他的腰上揪了一把,恼道:“不要总是反问我,我在问你话!”   “没怎样,我让他们都走了。”   “你不会和裴先生打球打得一身伤吧?”   陆无烬轻笑,可听起来,又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眠眠坐在洗手台上,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呆呆地看着抱在一起的爸爸妈妈。   泡泡在他的手上一颗颗地爆炸了,有没有人来帮帮他?   可他等了很久,爸爸也没有松开妈妈。   杨思昭一直踮着脚,两条腿愈发沉重,像灌了铅,渐渐支撑不住。刚想往后退一些,陆无烬已经松开了他,走到洗手台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把嘴角的血擦干净了。   杨思昭追过来,问:“你到底怎么了?”   陆无烬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以后不要和裴怀谦走得太近了。”   “哦……”杨思昭点点头,又疑惑:“为什么?”   “因为我会吃醋。”   他说得理所当然,杨思昭差点没话反驳,只能板着脸说:“这个不是理由。”   “杨思昭。”陆无烬忽然喊他的名字。   杨思昭突然意识到,陆无烬之前似乎从没直接喊过他的名字。   “如果非要有个理由,杨思昭,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你没有任何图谋的人。”   陆无烬垂眸看了眼眠眠,又补充了句:“哦,还有这个。”   眠眠听不懂,鼓起嘴巴吹走泡泡。   陆无烬回头望向杨思昭,“所以不要轻易地相信别人,相信我,只需要相信我。”   杨思昭愣了许久。   他一边嘟囔着“才不要呢”,一边抱起眠眠,帮他洗手。眠眠挂在杨思昭的手臂上,垂着两只湿漉漉的小手,抬起头望向陆无烬。   陆无烬把自己擦过脸的纸巾递给他。   眠眠撅起嘴,低下头,试图用不存在的小羊角顶他,陆无烬微微勾起唇角。   杨思昭早已经习惯了父子俩的斗争,懒得搭理,抽了张纸巾给眠眠擦手。   走出卫生间,球场里空无一人。   阴恻恻的天空逐渐晴朗,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之气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开。   杨思昭牵着眠眠的手,走过一排排球网,眠眠挥舞着自己的小球拍自娱自乐,杨思昭忽然停下来,问眠眠:“想不想玩?”   眠眠呆了呆,点点头。   杨思昭朝他笑,“我们比赛好不好?”   眠眠的眼睛瞬间变成两颗小星星。   于是他和眠眠各站一边,由杨思昭发球,他打得轻轻的,对准眠眠的球拍。眠眠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羽毛球都砸在他的网面了,他先发出一声“哇”,咧开嘴巴笑,然后才想起来要把球打回去,但球已经掉到地上了。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眠眠也跟着傻笑,想了想,才发现妈妈是在笑自己,于是害羞地捂住了嘴巴。   “眠眠,打过来。”杨思昭鼓励他。   眠眠捡起球,挥动球拍,失败,球直直地落了地,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杨思昭于是把自己的球拍塞到陆无烬手里,然后一路小跑,站在眠眠身后,和眠眠一起握住小球拍,柔声教他:“像妈妈这样,把球举起来,然后松手,再举起球拍。”   “我的力气很小。”眠眠怯怯地说。   杨思昭安慰他:“没事,妈妈和你一起。”   眠眠于是铆足了劲,用力挥拍。   只见那只羽毛球直直地飞了出去,擦着边,越过球网——被陆无烬的球拍接住。   杨思昭:“?”他以为陆无烬不会参与他们这种幼稚行径。   可陆无烬不仅接住了球,才来了一记反扣,把球打了回来。   杨思昭和眠眠几乎同时仰起头,视线追随着羽毛球,从上到下,快要砸下来的时候,杨思昭才想起来手上还有球拍。   幸好拦截住了。   又打回去。   有时候眠眠够不着,杨思昭就把他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对抗陆无烬的袭击。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好几轮。   最后以陆无烬没接住球而结束。   “耶!”眠眠放下小球拍,飞扑进杨思昭的怀里,开心道:“爸爸输了!”   “爸爸是大笨蛋。”杨思昭说。   眠眠学舌:“爸爸是大笨蛋。”   下一秒,羽毛球就凌空飞了起来,在眠眠和杨思昭的头顶各弹了一下。   “陆无烬!”杨思昭捂着脑袋。   陆无烬装作没听见,两手插着兜,悠闲地走出了场馆。   当天晚上,陆无烬是在杨思昭的家里睡的。   睡在客房。   杨思昭洗完澡,穿着睡衣,抱着胳膊像门神一样堵在自己的卧室门口,看着站在餐桌边慢悠悠喝水的陆无烬,一字一顿道:“今晚不准进我的房间!”   陆无烬扬了下眉梢,不回答。   杨思昭气得攥起拳头,又拿他毫无办法,狠狠瞪了他一眼,憋出一句狠话:“再半夜上床,你就——就变成狗!”   陆无烬不以为然,“听着有点像邀请。”   杨思昭:“……”   但是第二天醒来,他的怀里只有一个熟睡的眠眠,身后没有硬梆梆的束缚。   陆无烬没来。   杨思昭不想承认,有一瞬他竟然觉得有些失落,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失落来源于何处。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悄悄推开客房的门,然而床上空空。   陆无烬不在。   杨思昭在门口愣了许久。   很快,陈此安上门送来了早餐,并告诉他:“杨老师,先生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很快会回来陪您的。”   又是这样,杨思昭突然意识到:陆无烬大概真的受伤了,前天在潜山别墅、昨天在球场,都是虚弱的,只是硬撑着。   原来妖王也不是万能的。   “陈助理,你能给我讲讲陆无烬以前的故事吗?还有他和他……爱人的事。”   .   “神君,我有点想家了。”   少年枕在男人的腿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侧的蒲团,午后的暖阳洒在他的身上,他觉得热,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仰头望向男人,又咕哝了一遍:“神君,我想家了。”   男人淡定地翻看着经书,“那就回去,本来也没人要你留下来。”   少年闻言倏然跪坐起来,气鼓鼓地看着男人,叉着腰说:“你让我伤心了!我在这里陪你,你明明很高兴的。侍女姐姐都说我出现之后,神君脸上都有笑容了,你明明就是很喜欢我待在这里的!”   男人没理他。   少年又挨挨蹭蹭地凑到男人身边,用羊角顶了顶男人的肩膀,抱怨道:“你这儿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我每天只能吃花喝水,肚子都要饿扁了,要是被我爹娘知道了,他们一定很心疼的。”   男人听了,眸色渐深,沉声道:“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因为心虚,眼神飘忽不定,嗫嚅道:“我、我倾慕神君,想和神君长、长相厮守。”   男人轻笑,似是蔑然。   少年自尊受损,背着小包袱准备离开,踏出门槛前,他回头,小声说:“你……你挽留一下我,我就不走了。”   男人身形不动。   少年气鼓鼓地走了,一眨眼就窜出了青竹林。男人缓缓放下经书,回头望去。   第二天,少年又回到了青竹林,站在院落的木门边。   可门口没有仙侍看守,他试探着走进去,只见他平日里常住的那间屋子四周充斥着蓝色的灵气,震荡、愈演愈烈,像是一簇簇蓝色火焰聚成一团,炙烤着小屋。   他要闯进去,侍女将他拦住:“不要进去,神君正在破境,这是他苦修的一部分,此刻你若进去,必会遍体鳞伤!”   少年探进窗户,看到极度痛苦、面色煞白的神君,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君。   “他为什么苦修?”   “神君还是凡人的时候,被皇帝打发到边境守国,几十年如一日,身边只有几百亲信弟兄,他死后,那些追随的士兵们也都被杀死了。神君得道之后,从不享受做神仙的好处,他认为只有苦修,才能对得起那些因他而死的兄弟。”   “错的不是他,他这是何苦!”   少年急得要哭,很快他又听见一声痛彻骨髓的低吟,来不及多想,他就冲了进去。不顾蓝色火浪的冲击,不顾身上的衣裳尽数裂成碎片,不顾皮肤被灼伤,义无反顾地扑到男人怀里,抱住他,哭着说:“神君,我在,你不要伤害自己……”   话音刚落,蓝色火焰化作灰烬,男人的视线逐渐清明,垂眸望向少年。   少年浑身破缕,肩胛的肌肤还被火焰灼伤,他却满眼心疼地望着男人,啜泣着、颤抖着、挣扎着起身抱住男人的肩膀:“不要难过,神君,没有人会怪你的,他们心里一定想着,这辈子能追随这样一位忠诚的将军,此生无憾了。”   他捧住男人的脸,用手轻轻擦去男人嘴角的血,“你没有错,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会心疼的。”   男人目光怔怔,心海几乎翻天覆地。   “我还以为做神仙很开心呢,结果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就只有数不尽的修炼,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年月。这么多年,你会不会很孤单——”   一句问话没说完,他的唇瓣已经被炙热的吻封住了,他被压在蒲团上,汹涌的吻几乎攫取了他的呼吸,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屋顶,感受男人的吻辗转到颈侧,又到胸口,愈合他肌肤上所有细微的伤口。   一直到最后,被男人吃干抹净了,他还是呆的,躺在男人身下,一脸天真地问:“你的那个……进到我的身体里,会提升我的功力吗?我是不是可以去天琊山报复那只欺负过我的狼妖了?”   男人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化丹所在的位置,沉声问:“你想要吗?”   他完全没领会男人的意思,红着脸,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说:“想要!”然后抬起疲惫不堪的胳膊,攀住男人的肩膀,又一次把自己送上去。   结束之后,少年窝在男人的怀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软绵绵地靠在男人的胸膛,抬起胳膊,让男人为他穿衣。   忽然一阵风吹来,窗棂微动。   他转头望去。   窗外似乎有人影在动。   他好奇地起身,下了床,赤足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到一个满脸惊诧的年青人,两人四目相对。   “你是谁?”   “你是谁?”   一个声音在耳边乍起,杨思昭骤然惊醒,后背尽是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似乎不属于他自己了。   “杨老师,杨老师?”陈助理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他缓缓睁开眼。   还是青天白日,还是他的家。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到了一脸担忧的陈此安。   “做噩梦了吗?”   杨思昭缓缓摇头,“梦到你说那段往事了。”   “哦?”   “可是好奇怪……”   “怎么奇怪?”   杨思昭难以启齿:在他的梦里,陈此安说的那只小羊妖,分明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梦中和陆无烬白日宣淫的那个少年,竟然和他长得分毫不差。   怎么会这样? 第29章   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五官就像是复刻出来的,连眉眼都毫无二致,只是神态——   比起梦里那个少年的天真纯粹,杨思昭多了点疲倦。   陈此安走后,他躲在卫生间里,学着陆无烬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五官,让他感到惊慌的是,他不仅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小羊妖的影子,还看到了眠眠。   太像了,不只是酒窝。   如果他是女生,牵着眠眠的手走出去,估计所有人都会默认眠眠是他生的。   可他怎么会生孩子?   正头脑风暴的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小声的“妈妈”,是眠眠在扒门。他在卫生间里待了太久,眠眠一定很担心。他缓缓打开门,眠眠仰起头望向他,圆圆的眼睛里写满害怕。   眠眠对他的依赖几乎到了有分离焦虑的程度。   一个其实已经在他的脑袋里闪现过好几回的念头再一次出现,变得愈发清晰。   孕珠,前世。   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中逐渐连成线。   他缓缓蹲下,抱住眠眠。   他能感受到眠眠又软又热的脸颊,贴在自己的颈侧,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厚厚的运动服也能传达到他的心房。   眠眠不是那种会在父母的怀里肆意撒娇的孩子,他有着四岁孩子不该有的敏感和懂事,就像现在这样,当杨思昭突然抱住他,他会乖乖站着,两只小手轻轻搭在杨思昭的身上,像一只小木桩,努力成为杨思昭的倚靠。   如果眠眠不懂事一点,一开始就哭着喊着说:你就是我的妈妈,你三百年前就是我的妈妈了。那杨思昭可能会更早开窍。   但眠眠不会这样做,眠眠只会哭着哀求:如果妈妈有了其他的宝宝,能不能不要丢掉我?我会很乖很乖,快快长大。   杨思昭像陆无烬经常做的那样,将掌心覆在眠眠的后背上,把他用力按向自己。眠眠往前倾倒,胳膊下意识地圈住了杨思昭的脖子。一个更紧密的拥抱。   杨思昭轻声问:“眠眠从冰块里醒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很想妈妈?”   良久,他听到一声很小很小的啜泣,是眠眠伏在他的肩头哭。   “很大很大的地方,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冰块和眠眠。”   “爸爸妈妈都不在。”   “每次醒过来,妈妈都不在。”   杨思昭的心快被揉碎了,疼到无以复加,所以答案一开始就存在了,是眠眠对他说的那句,“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妈妈。”   .   接受这件事,对于现在的杨思昭来说,已经没那么困难了。   他甚至没有着急去找陆无烬验证。   他心里有个声音,眠眠就是他的孩子,不管真相是否如此,这一点不会改变。   他喜欢眠眠,喜欢到哪怕有天陆无烬要带走眠眠,他都要和陆无烬争一争的程度。   他继续原本的生活,只是夜梦越来越多,画面越来越清晰,就像一片片补全的拼图,逐渐露出真相的一角。   打完球的第三天,他在幼儿园门口看到了裴怀谦,裴怀谦的脸色有些许苍白,但撞上他的视线,还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杨思昭看着他关了车门,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恰好乐乐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朝他扑过来,他低头,笑吟吟抱住乐乐,想要借这个机会,顺势和孩子们一起进园,还是被裴怀谦叫住了。   “杨老师。”   他止步,在原地等着裴怀谦走近。   “我这几天身体不适,没有接送许曜,感觉已经有好久没见到杨老师了。”   很生硬的搭讪。   杨思昭觉得自己真是迟钝得惊人,竟然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裴怀谦在和他搭讪。   他礼貌道:“裴先生,许曜小朋友是叶老师负责的,有什么问题可以和叶老师直接沟通呢。”   裴怀谦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冷得明显,哪怕他语气再温柔,“我只是想和杨老师交个朋友,杨老师不必戒备。”   “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呢?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幼儿园老师,和裴先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裴先生的热情让我感到困扰了。”   “是因为他说了什么?”   杨思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裴怀谦说的“他”是指谁,“不是,只是后知后觉。”   裴怀谦嘴角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了。   杨思昭准备离开,半路又折返,问他:“裴先生,你是人类吗?”   很直白的发问,裴怀谦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良久才点头:“我现在是。”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是吗?”   “为什么这样问?”   “陆无烬出现之前,我的世界很平凡、很简单,没有谁的目光会停留在我身上,我长年累月做着一个很奇怪的梦,自我封闭,没有朋友。陆无烬出现之后,我的生活里陡然涌进了很多人。还有人对我说我这辈子命很好,要好好珍惜。”   他望向裴怀谦,“这辈子命很好,是因为上辈子吃了很多苦吗?”   他的问话,让裴怀谦瞳孔震颤。   “你们好像都知道。”杨思昭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幼儿园。   他进去,徐蕊走出来。   “你输了,溯光神君,何必再执着于他呢?”   裴怀谦垂眸不语,正欲离开,徐蕊又追上来:“你违背你的职责,监守自盗,可是……就算你将他三百年的记忆了然于心又怎么样呢?他还是爱上了陆无烬。”   徐蕊往前走了一步:“不如与殷先生合作,利用杨思昭,将陆无烬妖化,让他完全失去理智,成为无情咒的傀儡。再从杨思昭的前世记忆中提取回澜咒,将陆无烬体内的化丹转移到殷先生身上。”   “只要成功,殷先生便将洵山千年才孕育一颗的月灵丹赠予神君,助神君破境。”   徐蕊挑起眼尾,如狐狸般魅惑:“感情之事最为庸俗,胜了又能如何?只换来百年牵绊。神君难道不想取代陆无烬,成为新一代神君之中的佼佼者?”   裴怀谦没有回答。   徐蕊邪笑道:“神君,合作愉快。”   她转过身,又是一副温柔模样,对家长招招手:“早上好啊,远远妈妈。”   裴怀谦始终神情肃穆,走到车边,回头看了眼徐蕊,忽然笑了。   上车之后,他拨通了陆无烬的电话。   .   小(5)班的教室里,   杨思昭托腮坐在桌边发呆,六个小家伙也学他的样子,一边三个,托腮望着他。   眠眠左右不分,看对面的乐乐支着左手,他也支起左手,可好不容易把短短的胳膊抵在桌边,身体已经扭成麻花了。   小池无奈地拍了下额头,教他用右手。   眠眠吭哧吭哧地摆好。   下课铃声响了,杨思昭发完呆,一回神,看到面前的小妖怪们。   “……你们在干嘛?”   方小盼大声说:“小羊老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妈妈说你肯定谈恋爱了。”   杨思昭连忙否认:“瞎说什么呢?”   方小盼很得意:“你就是谈恋爱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发呆,也不会叹气。”   “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   “知道啊,我爸爸说,谈恋爱就是一只狐狸在森林里遇到另一只狐狸,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就把自己最爱的田鼠分享给她。”   杨思昭忍不住笑,又问他:“那你知道什么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感觉吗?”   方小盼说不出了,方小望举起手,替哥哥回答:“我妈妈说,很喜欢很喜欢的感觉就是想要和那只狐狸一起看月亮。”   “原来如此。”   杨思昭笑着点了点头。   下班的路上,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秦慧娴在电话那头问:“那个陆先生有没有帮你介绍对象啊?”   杨思昭语塞。   秦慧娴叹气:“我就知道,那种大老板怎么把我们这种人的话当回事呢?”   “妈。”   “怎么了?”   “你想抱孙子……是吧?”   秦慧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孙子孙女都可以啊!”   杨思昭低头望向眠眠:“如果是一个又可爱、又乖巧,长得还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宝宝,你会喜欢吗?”   “那我肯定喜欢的不得了,麻将都不打了,天天过去给你带孩子!”   杨思昭干笑两声。   秦慧娴几乎坐不住了,每一个音节都洋溢着兴奋,“怎么?你有情况?”   “快、快了。”   杨思昭挂了电话,耳边还一直回荡着他妈的笑声,一阵头皮发麻。   他停下来,连做了两次深呼吸。   “妈妈。”   眠眠仰着头望向他。   他蹲下来,额头抵在眠眠的小小肩膀,小声说:“完蛋了完蛋了,眠眠,你奶奶要把我杀了,你可以征服她吗?”   眠眠听不懂,但还是点头。   “你就说,奶奶好,我是眠眠!”   眠眠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像小企鹅一样慢吞吞地往后退了一步,再努力把脸从围巾里面扒拉出来,深深鞠了一躬,差点栽倒,声音软软地说:“奶奶好。”   杨思昭歪头笑,“眠眠最棒了!”   眠眠看到妈妈握起拳头,也跟着握起拳头,学舌道:“棒棒!”   “我们眠眠一定可以征服奶奶的!”   眠眠没听懂妈妈在说什么,但是妈妈说的话他必须回应,举起小拳头说:“服服!”   杨思昭忍不住亲他,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口,眠眠却立即伸手捂住。   杨思昭愣住:“怎么了?”   眠眠把脸藏进围巾,只露出一双圆眼睛,认真道:“风会把妈妈的亲亲吹走!”   杨思昭再一次深呼吸。   回到家,他做了鲜鸡汤小馄饨,两个人都吃得肚子圆滚滚,抱在一起看了会儿动画片,又玩了半个小时乐高。   按照小朋友的作息,九点不到,杨思昭已经抱着洗完澡的眠眠进了卧室。   眠眠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在床边滚圈自娱自乐,等着杨思昭吹完头发。   杨思昭一上床,他就爬了过来。   杨思昭把他抱进怀里。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感觉到床边微微下陷,一股冷冽的气息传了过来。   他瞬间清醒,绷紧了身体。   但是很快,他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从他的睡衣下摆伸了进去。   “……”   似乎用不着猜来人是谁了。   那只手太熟练了,简直比杨思昭还要熟悉他的身体,在他每一寸肌肤上游移,指腹轻轻碾过,然后停在他的胸口。   杨思昭正要开口,那只手又收回了。   就这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床垫再一次下陷。   陆无烬又从背后抱住了他。   手也重新伸进他的衣摆。   感觉到眠眠的小脸蛋也抵在他的胸口,阻碍了行进,那只手伸出来,将眠眠翻了个身,还不忘捏两下眠眠的屁股。   解决了阻碍,陆无烬的手回到了杨思昭的身上。   身体变得很热,后背更是烫得厉害。   陆无烬的吻从他的后颈,来到耳垂,准备含住他的唇时,杨思昭睁开了眼。   窗帘缝隙之中溢出一线月光。   两个人的面容在昏暗中模糊,眼瞳里的光点却是清晰的。   杨思昭下意识说:“不要。”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睁眼太迟,拒绝都显得暧昧。   他已经可以确定,他的性取向似乎已经朝着反方向发展了,但那个人是不是陆无烬,他还没有想好。他只能把手抵在陆无烬的胸口,作为顽抗,以表明态度。   陆无烬从他胸口缓缓抬起上半身,杨思昭松了口气,微喘着说:“你、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是看在眠眠的份上,才给你一点面子,你——”   话没说完,更汹涌的吻就落了下来。 第30章   杨思昭的手已经抬到陆无烬的脸边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落下去。   他不想和陆无烬再起争执,也害怕吵醒眠眠,但他的周全没有博得陆无烬的理解,反而助长了肆无忌惮的气焰。下一秒,陆无烬就握住他的手,压在枕上,与他十指相扣。   吻得更深了,陆无烬失控般攫取他的呼吸。   杨思昭只能屈起膝盖,狠狠撞向陆无烬的腿,却让自己失守,变成了更暧昧的姿态,他听见陆无烬的喉间发出一声闷笑。   他先是羞恼,很快又怔然。   这样的笑声,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听过。   唇瓣分离的间隙,终于重获呼吸,月光下陆无烬的眉眼时暗时现,和梦中的某些画面重叠,他鬼使神差地忽然喊了一声——   “神君。”   梦里是这个称呼吗?   好像是的。   那个少年就是这般唤陆无烬的。   他感觉到陆无烬的身体猛地一滞,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瞬间定格住了。   借着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几缕月光,他看到陆无烬的瞳孔急剧收缩,难以置信,又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悲伤,“你叫我什么?”   杨思昭抿唇不语。   “叫我什么?”陆无烬有些急切。   “我不知道,”杨思昭推开陆无烬的胸膛,侧过身去,蜷缩在枕边,“有一些很奇怪的梦钻进我的脑子里,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陆无烬欲言又止。   他看起来有很多话要问,但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躺在杨思昭身边。   一张床上,第一次安安静静地躺了三个人。   眠眠睡得很熟,小蚕豆一样蜷缩着。杨思昭帮他盖好被子,轻声说:“眠眠……是……是我的。”   他甚至不敢用问句,自欺欺人,好像这样就不会听到陆无烬回答“不是”。   “是你亲生的。”   一滴泪从杨思昭的眼角滑落,紧接着,是泉涌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他握住眠眠的手,眠眠好像察觉到妈妈的情绪,在睡梦中紧紧握住了杨思昭的手指。   所以没有什么莫名的“亲近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是血缘的牵引。所以三百年的找寻和等待,都是为了他。这一刻,痛苦大过于震惊,杨思昭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揉碎了,痛到喘不过气,又庆幸于失而复得,幸好,幸好眠眠现在安安稳稳地睡在他身边。   他太笨了,应该更早发现的,怎么硬生生拖了这么久,错过了眠眠多少次的“妈妈”。他一次次纠正眠眠喊他“小羊老师”的时候,眠眠该有多迷茫多无措。他真的太笨了。   他无声地哭泣。   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一起。   继而被另一只更大的手包裹住。   杨思昭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心里清楚,无论愿不愿意,一切都改变了,他被迫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陌生的前尘,未知的以后,还有两只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进入他生命的妖怪,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要如何与他们相处。   “睡吧。”陆无烬说。   这句话让杨思昭心神一震。   哪怕他是那个叫“暮儿”的少年的转世,他曾经深爱着陆无烬,可是……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回忆起一段往事,然后成全陆无烬的深情吗?   他是他,是杨思昭。   他从陆无烬的怀中挣脱,撑起上半身,捂住心口,质问陆无烬:“为什么你一靠近,我的心脏会变得很疼?”   自从那天晚上,他把陆无烬的唇咬出血,陆无烬昏迷之后醒来,他就时常感到不适。夜梦频繁,精气耗损,就像是陆无烬要从他的身体里取走什么东西,让他没由来的恐慌。   陆无烬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他断断续续让杨思昭服下不少血,他的血能唤醒杨思昭体内的化丹,但也带来了副作用——化丹的苏醒。   如同两颗心脏在一个身体里同时搏动,是凡人的身躯无法承受的。   是他太急功近利了。   “你要把我变成什么样?”杨思昭问。   陆无烬良久未答,久到困意袭来,杨思昭的眼皮开始打架,梦境再度出现,与现实交织,朦朦胧胧中,他听见陆无烬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替身,相信我,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因为在我理应最恨你的时候,我依然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   一股清甜的粥香飘了过来。   杨思昭在睡意惺忪中睁开眼,先是熟悉的天花板,然后是一张熟悉的小脸。   眠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伏在他的肩膀上,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   杨思昭一抬手,翻身将他搂住。   “麻啊唔。”眠眠刚张开嘴巴准备喊妈妈,就被迫来了个天旋地转,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乖乖缩在杨思昭的怀里,两只小手举过头顶,咧着小嘴傻笑。   九点多的阳光透进窗帘,照在眠眠的小手上,他惊讶地说:“妈妈,手指头变成红色了。”   杨思昭和他脑袋抵着脑袋,躺在一起,也把手举了起来,遮住阳光,眠眠笑着说:“妈妈的手也变成红色了。”   杨思昭想了想,解释给眠眠听:“因为我们身上的血是红色,皮肤又是薄薄的,所以光一照在上面,就透出红色了。”   忽然,眠眠抓住了杨思昭的手指。   “怎么了?”   “妈妈不要流血,妈妈要好好的。”   杨思昭鼻子一酸,问他:“眠眠找妈妈找了这么久,有没有生过妈妈的气?”   眠眠摇头,说:“没有。”   他表现得很坚强,很不在意,可是看着杨思昭的脸,还是没有忍住,眼圈开始泛红,嘴唇也变成了波浪形,很快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呜咽着说:“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   杨思昭立即把他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的,不是的。”   “妈妈说要带眠眠去山上玩的。”   “我们明天就去。”   杨思昭抱着眠眠絮絮说了许多,要一起爬山、一起看灯会、一起逛街吃美食、一起去公园玩、一起去海边……永远都不分开了。   眠眠把脸贴在杨思昭的胸口,半晌才止住眼泪,安静地趴了好一会儿。   “妈妈是不是不喜欢爸爸了?”他忽然问。   杨思昭怔住,“怎、怎么了?”   “以前妈妈很喜欢爸爸,每天都会抱着眠眠,一起躺在爸爸身上。”   杨思昭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眠眠的屁股:“你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小婴儿呢,就记得那么多?”   眠眠说:“是爸爸记得,爸爸每天都会拿出来看,我偷偷看到的。”   杨思昭默然。   眠眠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妈妈,如果你不喜欢爸爸了,可以不要告诉爸爸吗?”   “爸爸可以再等一百年,但如果听到妈妈说不喜欢,应该还是会难过的。”   杨思昭愣了许久,才想起来,陆无烬昨晚就睡在他身边。   回头望,床畔连个人影都没有。   一阵粥香又飘了进来。   他披上外套,悄声走到厨房。   他已经做好了看到陈助理带着一个陌生厨师出现在他家燃气灶旁边的准备,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正在把淀粉水倒进煎包锅里的男人是陆无烬。   陆无烬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只说:“醒了?”   然后就盖上了锅盖。   “你会做饭?”杨思昭惊诧不已。   “不会,陈此安教的。”   陆无烬掀开砂锅盖,“南瓜粥。”   “那个,”杨思昭看着已经坨成一团的粥,指了下燃气灶:“火可以开小点。”   陆无烬竟然没驳他,很顺从地调成了小火。   “你……你干嘛亲自做早饭?”   “醒得早,没事做,”陆无烬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去洗漱吧,待会就能吃了。”   杨思昭觉得陆无烬表现得很奇怪,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回了卧室,打开窗帘。   眠眠正准备滑下床,看到杨思昭回来,立即翻了个身,爬到床角迎接他。   杨思昭从衣柜里翻出一套鹅黄色的家居服,拍了拍手,眠眠就骨碌一下坐起来。   “今天是——小鸭子眠眠!”   杨思昭朝他笑,眠眠也跟着笑,他乖乖脱了自己的睡衣,露出软绵绵的小肚子,不出意外,被杨思昭捏了又捏。如果换做陆无烬,他肯定已经皱起眉头钻进被子了,但面对杨思昭,他永远没有脾气,只会找机会抱住杨思昭的胳膊,仰着头说:“痒痒,妈妈。”   杨思昭于是停下。   眠眠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把自己的脸颊放在杨思昭的掌心,热情地说:“妈妈可以挠这里,这里不痒。”   杨思昭忍着笑,低头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   穿上了家居服,杨思昭又带着眠眠去洗漱,刷牙洗脸,眠眠都可以独立完成,只是和杨思昭待久了,两个人免不了腻歪。   杨思昭用手指沾了一点牙膏沫,点在眠眠的鼻尖上。眠眠着急坏了,他还不太会用牙刷,每次都是直愣愣地往舌头上捣,他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杨思昭,杨思昭对着镜子教他。   “眠眠把牙齿合上。”   杨思昭余光一扫,才发现陆无烬一直抱着胳膊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们。   杨思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的是什么,也是家居服,是之前和眠眠一起买的鹅黄色亲子装,后领都带着一个大大的鸭子帽,看起来有点呆。   陆无烬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逗留片刻,又望向眠眠。   眠眠也发现了爸爸,他立即站直了,握紧了宝宝牙刷,龇起牙齿,学着妈妈的样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刷。虽然到最后也没刷出泡沫,他有些失望,但是妈妈夸他很棒,他立即露出害羞的笑容,回头望向爸爸。   陆无烬朝他挑了下眉。   眠眠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   洗完脸,又擦了面霜,杨思昭才把眠眠从小凳子上抱下来,走到餐厅。   陆无烬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三碗粥,三只鸡蛋,一盘水煎包,配菜是杨思昭之前做的泡椒藕片。   杨思昭坐下来,先给眠眠剥鸡蛋,还没往桌面上磕,一颗洁白圆润的剥壳鸡蛋就出现在他眼前,是陆无烬递过来的。   杨思昭愣住。   “你自己吃,不用一直照顾他,”   陆无烬又剥了一颗,放在眠眠的碗里,还不忘对眠眠说:“以后自己剥。”   眠眠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点头。   南瓜粥被陆无烬煮得太稠了,眠眠差点抬不起勺子,再加上刚从砂锅里盛出来,又是滚烫的。杨思昭想了想,起身拿了瓶牛奶倒在里面,搅拌搅拌就成了三碗牛奶南瓜粥。   眠眠咧开嘴笑,“好吃。”   杨思昭和他一起笑,然后才想起来望向陆无烬,有些心虚:“其实你这个粥煮得挺好的,就是火大了点,水煮干了。”   陆无烬面色没变,“我下次注意。”   “哦,”杨思昭点头,又骤然变了音调,“什么下次?”   “你上班时间早,以后我起早准备早饭,这样你就可以多睡二十分钟。”   “什么意思?你要住在这里?”   陆无烬用沉默代替回答。   他表现得极为坦然,衬得杨思昭大惊小怪一样。   杨思昭很想拒绝,又无从开口,握着勺子搅弄了一下南瓜粥,突然问:“陆无烬,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想过——”   “想过。”   杨思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什么?”   陆无烬抬眸,“如果你坚持觉得你是替身,那我就算是移情别恋了,不是吗?” 第31章   陆无烬轻飘飘的一句话,变成杨思昭沉甸甸的心事。   驳斥他,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不反驳,又像是默许了陆无烬的得寸进尺。   这个老妖怪真是讨人嫌!   他闷闷不乐地喝了口粥,好在这碗粥还是不错的,细密的南瓜酱和香甜的牛奶混合在一起,甜而不腻,顺滑地淌过喉咙,安抚了他的情绪,可是吃着吃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没有那股铁锈味了。   不知道他最近是中了魔怔,还是中了妖气,在家吃什么都有一股怪异的铁锈味。   他怀疑是自己焦虑症发作,再加上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郁闷了好几天。结果今天他哐哐喝了半碗粥,都没品出一点怪味来。   真是错觉?   他一边咬着水煎包,一边思考。   “妈妈,包包流水了!”   眠眠的惊呼拽回了他的思绪,一低头,就看到水煎包里的热汤汁正沿着他的手,徐徐滑到手腕,有向他袖口进攻的趋势!   还没等他弹跳起来,陆无烬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及时地捋上了他的袖口。   陆无烬的手指真是杨思昭见过最称得上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指腹微凉,握在杨思昭的手腕上,像是小蛇缠绕。   杨思昭下意识瑟缩,陆无烬便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帮他卷起袖子。   家居服的袖子自带松紧绳,卷起来有些费力,陆无烬的指尖隔着绵软的布料抵在杨思昭的手腕皮肤上,有些痒,还有些不自在。   陆无烬卷得慢条斯理,杨思昭如坐针毡。   “好了,去洗一下。”陆无烬说。   杨思昭如释重负,逃到水池边,把水龙头调到最大,用水声掩饰他的慌乱。   不对劲,陆无烬很不对劲。   他竟然变得……绅士了?   昨晚之前,他还是一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大流氓,今早一醒来,他就主动做饭、保持距离、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了?   都快把手腕搓红了,他才回过神,关了水,一边擦手一边走回到桌边坐下。   眠眠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他不在,眠眠就不肯吃了,放下勺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到他回来,才仰起头露出笑。   “妈妈,烫不烫?眠眠吹吹。”   杨思昭立即摇头,“不烫。”   “红红的。”眠眠看到杨思昭发红的手臂,紧张得要命,呜咽道:“妈妈要流血了!”   杨思昭将他抱到腿上,“没有没有,是妈妈自己搓红的,很快就好了,眠眠不怕。”   眠眠满眼心疼地望着杨思昭的胳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握起小拳头,记起爸爸之前交代的话,夹紧肩膀,全身用力。很快,有一群蓝色小光点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星星般悬在半空,然后齐齐落在杨思昭的手腕上。   杨思昭显然还没习惯这样的画面,抱着眠眠的手臂有些许的僵硬,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手腕上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他惊讶地望向眠眠,“眠眠好厉害啊。”   他捏了捏眠眠的小手,上下翻转,没看出来和普通孩子的小手有什么区别。   但他的孩子是一只小妖怪。   可爱又懂事的小妖怪。   听到妈妈的夸奖,眠眠立即张开小手,五指开花,任由妈妈摩挲他的手掌心。   杨思昭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说:“谢谢眠眠,妈妈一点都不疼了。”   眠眠还没来得及扑到妈妈怀里,就听到陆无烬说:“行了,粥都凉了。”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眠眠不情不愿地从杨思昭的怀里挪出来,坐回桌边。   但他越想越生气,爸爸故意打断了他和妈妈的抱抱,真讨厌,爸爸总是这样!于是他用勺子把爸爸给他剥的鸡蛋舀起来,伸长了胳膊,越过桌子,送回到爸爸的碗里。   “不要。”他说。   面对陆无烬好整以暇的目光,他先是抖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发出一声:“哼!”   杨思昭都愣住了。   “陆眠。”陆无烬沉声喊他。   眠眠开始害怕了,嘴巴动了动,反身扑到杨思昭的怀里,向杨思昭求助。   陆无烬说:“你现在很任性。”   还没等他教训完,就被杨思昭打断,“哪里任性了?你在凶什么?没有比眠眠更乖更懂事的宝宝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凶他。”   一股脑的输出让陆无烬一时哑然。   眠眠还是第一次有人撑腰,呆呆地抬起头,眼巴巴地充满崇拜地望着妈妈。   杨思昭抱紧眠眠,梗着脖子和陆无烬对呛:“以前我只是老师,只能口头上说几句,现在不一样了,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陆无烬听到这句反而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抬眸看他:“哪里不一样了?”   “我——”杨思昭及时收嘴。   差点又被陆无烬带到坑里了。   陆无烬替他回答:“不一样在于,你之前是陆眠的幼儿园老师,现在是我的妻子?”   “才不是!”杨思昭拍案否认。   “既然不是,为什么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难不成……你在恃宠而骄?”   一股火气涌到杨思昭的嗓子眼,他恨自己嘴笨,根本不是陆无烬的对手,他真想一拳揍在陆无烬的嘴巴上,让他从此闭嘴。   陆无烬朝他弯了弯唇角。   一副得逞模样。   “不。”杨思昭两眼一转,忽然笑了。   他朝陆无烬挑了下眉,“是因为……众所周知,只有生孩子的那一方可以保证孩子百分百是他的,所以我才对眠眠有绝对的话语权。”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陆无烬的脸色一下子冷了。   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大。   他低头和眠眠对视了一眼,眠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感觉到妈妈的紧张。两个人的嘴角同时往下撇,眼珠滴溜溜地转。   “杨思昭。”   杨思昭默默抱着眠眠转过身。   缩着脖子,垂着脑袋,鸵鸟抵抗。   “三百年前的经过我不能讲给你听,但是三百年前的事,我可以做给你看的。”   “……”   陆无烬饶有兴致,“今晚可以试试。”   杨思昭涨红了脸,“不准说了!”   看到杨思昭认输,陆无烬这才拿起筷子,把眠眠那颗咬了小半口的鸡蛋吃掉了。   杨思昭已经没法和陆无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陆无烬也察觉到他的别扭,不再逗他,快速吃完,起身离开了餐桌。   杨思昭这才放下眠眠,和他一起吃。   他还教眠眠剥鸡蛋。   “先敲一敲,有没有看到裂缝?”   眠眠乖乖照做,一看到裂缝就兴奋地朝杨思昭笑。   吃完早饭已经接近十点。   陈此安忽然到访,和杨思昭打了招呼,就和陆无烬一前一后进了客房,里面传来略显严肃的说话声,听不清楚。   应该关乎妖界,不是小事。   杨思昭这点大局观还是有的,在家里打扫了卫生,就准备带着眠眠下楼买菜。   一出门撞上了裴怀谦。   裴怀谦拎着公文包走出来,看到杨思昭时也是一愣,“早上好,杨老师。”   “早上好,裴先生去上班吗?”   杨思昭牵着眠眠走出来,三个人一同站在电梯前。   “是啊,”裴怀谦摸了摸眠眠的针织帽,笑道:“杨老师和眠眠真是形影不离,我见杨老师这么多次,印象里好像没有一次,你俩是分开的。”   杨思昭回答:“不知道以后怎么样,所以很珍惜现在相处的每一刻。”   裴怀谦显然听出了画外音,神色微变,转头看向杨思昭的侧脸,试探着问:“陆无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裴先生,我想,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你和陆无烬一样,知道几百年前发生的事,但如果你不算告诉我,只透露一言半语让我困惑,又或者说些天机不可泄露的话让我恐慌,那就没有必要了。”   “你想知道?”   杨思昭毫不犹豫:“想。”   “陆无烬有没有跟你提过,你这一世本应该有很好的命轨,是你前几世修来的福报,也许度过这一世,你就可以化神——”   杨思昭打断他:“我放弃了。”   “为什么?”   “幸福不是由神仙定义的。”杨思昭低头看了看眠眠,轻声说:“早上醒来,看到眠眠躺在我身边,阳光洒在他的小脸上,我就觉得很幸福。如果为了得到某种命定的幸福,放弃眠眠,让他在冰封之中等我一百年甚至更久,我不要。”   “只是为了眠眠?”   “裴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记忆在我这里。”   杨思昭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裴怀谦。电梯缓缓下行,广告牌的灯像光怪陆离的霓虹,照在裴怀谦的脸上。   裴怀谦自嘲地笑了笑:“替你保管了两百年,终究还是要还给你吗?”   “两百年前,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只要他和孩子。”   两百年前,裴怀谦还是一个刚修炼得道的小神侍,追随着上一任溯光神君,去人间封印历劫之人的记忆。   那时他志得意满,指尖一点,便抽走一段或刻苦铭心或悲惨至极的记忆,再屈指念咒,便是永远的封印。历劫是为了修炼,修炼是为了成神,无论是人是妖,哪怕是已经得道的神,也会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记忆,以求积累功德、突破修为。   那些历劫之人,会虔诚地跪在溯光神君脚下,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向他,希求神君将他的记忆抽走、净化,去除杂念。   只有那个叫洵暮的小羊妖。   是唯一的例外。   三百年前,溯光神君已经封印了他的记忆,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在转世之时记了起来。神君怕出乱子,便派裴怀谦到人间,再次封印洵暮的记忆。   对旁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洗礼,在洵暮面前却变成惨无人道的酷刑。   裴怀谦每抽走一段记忆,他就在自己的胸膛划上一刀,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血染红了衣襟。   他哭着说:“神君还在青竹林等我,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他们在等我回家。”   最后裴怀谦还是停了手。   他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洵暮,无奈道:“你身上有净梵神君的化丹,顶替了他的命轨入凡间历劫,你可以代替他成为神君,享受无穷无尽的法力,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你何必如此?”   洵暮的身体无法承受伤痛,好在陆无烬的化丹为他延续了生命,让他不至于断了气。他倒在血泊里,缓缓伸出手,碰了碰挂在床边的一大一小两个针脚粗糙的棉布人偶,“我不要长生不老,也不想当神仙,我只想回到神君身边。”   “没有比青竹林更好的地方了。”   “没有比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更好的事情了,求你,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于是,裴怀谦做了他神侍生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网开一面的决定。   他为洵暮留了一缕记忆。   这段记忆在洵暮每一世的少年时期开启,就像是暗夜里门前的一盏小灯,照不亮路,却冥冥之中指引着家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百年,你会过得很苦,你会体会到凡人的所有悲惨与遗憾,伤痛与别离,你确定你要保留这缕记忆?”   洵暮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怀谦是不能理解的,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一段感情的分量胜过成仙?   他始终不能理解,直到他发现时光一晃而逝,两百年后,当他接任了溯光神君之位,洵暮那张脸还时常在他眼前出现。   他突然顿悟了,感情的分量。   因此,他向仙师求情,用自己的百年修为替洵暮争取来一世的美满。   谁想,陆无烬带着孩子一出现,一切就打回了原形。   电梯门打开,光亮照进来。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一楼住户拍被子的声响、远处街道上的鸣笛声……一股脑地涌进来,今天是人间很平常的一天。   “你想取回记忆?”裴怀谦问。   杨思昭点头,他走出电梯,把眠眠放在一边,转身走到裴怀谦面前,眼神坚定地问他:“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剖心摧肝的痛苦,你能否忍受?”   杨思昭退怯了,良久才追问:“我……我会死吗?”   “不会。”   杨思昭想了很久,又回头看了看眠眠,脑海里浮现陆无烬那张脸,许久才开口:“我能忍受,只要你把记忆还给我。”   裴怀谦的目光骤然变得灰暗。   他低低笑了一声,没说什么,略过杨思昭的身侧,留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离开之后,杨思昭还没缓过神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裴怀谦的话,让他产生了一点希望,又带来许多恐惧。   他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抬眼看到眠眠,正歪着脑袋,好奇又担心地望着他。   他招招手,眠眠就朝他跑来。   “妈妈!”   眠眠每一次喊妈妈都很开心,眉眼弯弯,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满心依赖地扑进杨思昭的怀里,“妈妈,眠眠抱。”   他察觉到杨思昭的情绪低落,于是伸出小手,捧住杨思昭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妈妈,眠眠会一直保护你的。”   杨思昭被他逗笑了,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说:“谢谢眠眠的保护,妈妈一点都不怕了。”   他起身,牵住眠眠的手去菜场。   眠眠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向裴怀谦离开的方向。   快走出小区了,他又抬起头,对杨思昭认真地说:“妈妈,眠眠会保护你的。”   杨思昭心头一暖,眼泪差点就要滚出来,但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坚强,还是朝他笑。   买了新鲜的菜,又买了点牛肉,回到家时,陈此安已经不在了,陆无烬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照例拉上了所有窗帘。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陆无烬掌心一点蓝色幽光亮着,以提示他的存在。   有时候杨思昭真心觉得陆无烬不是妖,更像是鬼,阴森森怪吓人的。   他拉开客厅的窗帘,让正午的暖阳照进来,然后转身问陆无烬:“那个……我打算带眠眠去爬山,你要不要去?”   陆无烬看起来有些倦,没有立即回答,只眸色定定地看着他。   杨思昭最讨厌这种感觉了,他拼命退的时候,陆无烬死皮赖脸地逼近,等他心平气和,准备和陆无烬友好相处的时候,陆无烬又摆出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真是讨厌。   怪不得几百年了,都是一个孤零零的老鳏夫,没人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你,只不过看在你是眠眠的亲生父亲的份上,才对你有好脸色的。   想要找回记忆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眠眠,完全是为了眠眠,和你没关系。   “我想去。”陆无烬说。   杨思昭立即挺直了腰背,抿了抿唇,眼神瞟向另一边,别别扭扭地说:“哦,那我去做点便当,带到山上吃。”   他走进厨房,刚要拿起围裙,一只手就从他身后伸出来,抽走了围裙。   “哎?”   他回过头,看到正在系围裙的陆无烬,满头雾水:“你干嘛?”   “做饭。”   杨思昭闷声说:“还是我来吧。”   陆无烬慢条斯理地卷起黑衬衣的袖子,挑眉道:“我只是在沙发上发了几秒钟的呆,就已经在小羊老师的腹诽里身败名裂了。如果还敢坐着等开饭,今晚是不是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了?”   “谁腹诽你了——”杨思昭否认,半晌才反应过来更需要否认的:   “不是,谁允许你上床了??”   陆无烬一脸理所当然,微微倾身,将杨思昭困在岛台边,视线从杨思昭的毛衣领口往上移:“你不是说今晚想试一试,陆眠有百分之多少的可能是我的孩子吗?” 第32章   陆无烬说要做饭,但没过多久,还是被杨思昭推出了厨房。   因为杨思昭实在心疼自家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他完全忍受不了陆无烬在做饭这件事上的无知与自信。他叉腰堵在门口,厉色命令:“你,永久远离我的锅!以后我厨房里的所有工具,你的使用范围仅限于烧水壶!”   陆无烬毫无歉意,还颇为不满,“我认为我已经掌握了原理。”   “掌握个鬼!”杨思昭皱眉瞪他,“你已经浪费了一锅五花肉,是我今天精心挑选的精品五花肉,花了我三十五呢!”   “三十五很贵吗?”陆无烬不以为意。   杨思昭更生气了。   他召唤眠眠,眠眠立即扔了画笔,小火箭一样冲过来,学着妈妈的动作挡在门口。   “拦着你爸爸,不准他进厨房。”杨思昭说。   “好!”   眠眠立即跨开两条小短腿,又把手举过头顶,再交叉,然后仰起头,一脸认真地盯着陆无烬,嘴巴因为使劲,撅得高高的。   陆无烬轻笑了一声,故意往前走,刚刚还一脸凶巴巴的眠眠立即吓成了小羊羔,一哆嗦,头顶的卷发跟着抖了抖,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   但他没有退缩,依旧挡在妈妈面前。   “不准欺负妈妈!”   陆无烬成了这个家里的大反派,他百无聊赖地回到客厅,继续凝神休养。   眠眠一直举到胳膊都酸了,也不见爸爸进攻,只能可怜巴巴地求助杨思昭,“妈妈,我拦不动了,我的胳膊正在漏电!”   杨思昭这才想起他,连忙走过来,握住他两条正在发麻的小胳膊,轻轻揉了揉。   “有没有好一点?”   眠眠点头。   “这个是发麻了,不是漏电。”杨思昭哭笑不得,“眠眠过来尝一尝芝士饭团。”   眠眠立即忘了委屈,开心地追过去,踮起脚,扒在岛台边,张大嘴巴等投喂。   “是眠眠喜欢的会拉丝的芝士哦。”   “哇哇!”眠眠两眼一亮。   杨思昭把饭团递到他嘴边,“先吃一个,剩下的我们带到山上吃,好不好?”   眠眠吃饭团开心,听到去山上就更开心了。他缠在杨思昭腿边,变成小话痨问东问西,杨思昭也不嫌他烦,很耐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去月明山,开车只要一个小时。”   “月明山上有一个洞穴,很好玩的。”   “山上还有小猴子。”   “我们可以一直待到晚上。”   眠眠听了之后,开心得摇头晃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   杨思昭把饭团装进盒子里,然后把眠眠抱到岛台上,和他一起盖上便当盖。   “当当当,这是眠眠的便当!”杨思昭笑着说:“盒子上面有一只小羊,眠眠喜不喜欢?”   眠眠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妈妈,我好喜欢你。”   杨思昭愣住,他在眠眠那一双清澈无暇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良久,他俯下身紧紧抱住眠眠,   .   下午,陈此安派司机开车送他们去月明山。眠眠还没完全从午睡中醒过来,一上车就窝在杨思昭的怀里打盹。   杨思昭用绒毯裹住他。   陆无烬坐在后排的另一侧,车子开到半路,他转头问杨思昭:“累不累?”   “啊?”杨思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无烬朝眠眠抬了抬下巴,“不用一直抱着他。”   “那你来抱?”   陆无烬收回目光,显然并不乐意。   “为什么?你能为了保护他,消耗自己上千年的功力,却不能抱他哄他?”   陆无烬望向车窗外,沉默不语。   “又不说话了,就知道摆架子,”杨思昭也望向另一边,小声抱怨:“连亲子关系都处理不好,还好意思当妖王呢。”   车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眠眠醒过来,睡眼惺忪地伏在杨思昭胸口,问:“妈妈,我们到了吗?”   “快到了,眠眠把外套穿上。”   眠眠立即坐起来,乖乖穿上羽绒服,把拉链一下子拉到领口。他盯着杨思昭的外套盯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小手,捏住了杨思昭最上面一颗纽扣,努力扣上,小大人一样叮嘱:“妈妈也要把衣服穿好,不要着凉。”   杨思昭握住他的小手,和他抵着额头,“谢谢眠眠。”   两个人又腻歪起来。   “下车了。”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父子俩的亲昵。   杨思昭茫然望向身侧,陆无烬已经推开车门,独自下了车,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讨厌。”他小声说。   下车之后,司机把他们的东西都搬了下来,告诉他们:“陈助理已经派人在山上搭好了帐篷,露营的装备一应俱全。”   杨思昭向他道谢。   三个人一起往山上走。   今天天气极好,月岭虽归属南方,但比起更温暖的沿海城市还是冷得许多,尤其是一月初,寒潮来袭,平日里就算是阳光明媚,体感还是凉飕飕的。结果杨思昭今天心血来潮去爬山,就赶上了一个煦日和风的好天气。   爬了几十级台阶,杨思昭已经热得用手扇风了,低头一看,眠眠的小脸也是红扑扑的。   “眠眠,喝点水。”   眠眠斜挎了一只蓝色圆水杯,听到杨思昭的话,立即抱起来喝了一大口。   喝完了,又忙不迭牵住杨思昭的手。   陆无烬跟在他们后面。   “奇怪,山上怎么没有人啊?”   杨思昭看了看四周,心生困惑。月明山虽然不是什么知名景点,但这几年开发得不错,是很多人的周末选择,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前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奇怪归奇怪,但不能影响他和眠眠的游玩,他带着眠眠去了洞穴、看到了林间的猴子,眠眠还给猴子喂了香蕉。   小家伙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地游玩过,一双圆眼睛全程都是亮晶晶的,看什么都新奇,还不停地问:“妈妈,小猴子会自己剥香蕉吗?”   “会呀,猴子很聪明的。”   “妈妈,这个世界上最高最高的树可以摸到云朵吗?”   “不可以哦,云朵比树高多啦。”   “妈妈,树叶为什么会掉下来,他们是不是累了,要躺下来休息?”   “因为树叶老了,他抓不住树枝啦。”   眠眠认真地点了点头,握着杨思昭的手,又走上一层台阶,没走几步又问:“妈妈,我可以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吗?”   “当然不——”杨思昭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差点忘了眠眠是只小妖怪,这个可不属于科学的范畴,只有妖怪能解答。   他回过头望向陆无烬。   陆无烬两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看起来对他们的无聊对话毫无兴趣。杨思昭刚要转述,就听见陆无烬说:“不能。”   “欸?”   “飞行术需要天赋,如果儿子完全遗传母亲的智商,那大概率是不行的。”   “陆无烬!”杨思昭气得牙痒痒。   陆无烬长腿一迈,连跨两层台阶,走到前面去了,杨思昭立即追了过去。   眠眠呆了两秒,连声喊着“妈妈”,也跑了过去。   露营的地点在半山腰,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人替他们准备好烧烤架了。   还有帐篷、露营灯、野餐垫和防潮垫,一应俱全。   那人向陆无烬交代烧烤架的使用方法,杨思昭则是抱着眠眠躺在野餐垫上,看着明净如洗的天空,说着悄悄话。良久,有一股孜然香飘了过来,两个人同时嗅了嗅鼻子。   “肉肉!”眠眠腾地坐起来。   陆无烬把烤好的牛肉串放在盘子里端过来,杨思昭和眠眠一人拿了一串,赏着山景,吹着和风,吃得十分餍足。   陆无烬坐在一旁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束目光是杨思昭不能承受之重,他只能低头玩手机,以转移注意力。   点开同城,却发现首页的帖子明晃晃写着——【好倒霉,月明山景区大雨封山了,都开到半路了又折返回家,雨好大啊!】   杨思昭看了眼湛蓝天空,又点开帖子看了眼时间,是二十分钟前的帖子。   还配了张大雨滂沱的图。   “怎么回事?”   他把手机举到陆无烬面前。   陆无烬神色不惊,杨思昭更加诧然,“不会吧,你还有控制天气的能力?!”   陆无烬似乎懒得回答。   杨思昭忽然联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他的某次诡异相亲经历,阴晴不定的天气……   两者应该没干系……吧?   显然是大大的干系!但是始作俑者看起来十分淡定,倒让杨思昭没了质问的兴趣。而且如果不是陆无烬的法术,他今天的爬山之行就要泡汤了,因此他只能狠狠吃串,一次吃三串,来发泄不满。   “陆无烬,”杨思昭吃完了,放下签子,忽然抬头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怎么了?”   杨思昭问:“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心里是不是很着急?”   陆无烬看着他,说:“没有。”   杨思昭低下头,手指在野餐垫上画圈,闷声说:“就算我想起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是一个人类,我只有几十年的寿命,你可以活上千年,再过几十年,你又能遇见……遇见下一个我了。”   他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算命老人、陆无烬和裴怀谦都对他说过,这是他正在经历的一世。也就是说,还会有下一世,下一世他又是什么身份,出生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一切不得而知。   陆无烬又要四处找他了,然后对着下一世的他,说那些酸掉牙的情话。   “不是三百年,是三百一十二年零七十三天。”   杨思昭猛然抬头。   “让你记起来,不是因为我爱你,是我需要你爱我,否则我拿什么坚持?”   陆无烬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脆弱,不似平日里的强势与居高临下。   杨思昭的心也跟着发疼。   一种很难受的感觉,眼眶酸胀发热。   “我会想起来的。”他说。   陆无烬眸色定定地望着他,眼里的爱意多到快要溢出来,仍克制着,只说:   “那再好不过。”   杨思昭又说了一遍:“我会想起来的。”   他还不知道裴怀谦要给他怎样的考验,说是摧肝剖心的疼,真的这般可怕吗?但裴怀谦说了,只是考验,不会要他的命。   疼就疼吧,只要不死就行。   他认了。   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甚至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间点,他对陆无烬的感情还是一团朦朦胧胧的雾。然而,他心里已经在想:如果有一个法子,能让陆无烬不再难过,他愿意去试一试,也不枉陆无烬三百年的辛苦了。   肚子吃饱了,就开始犯困。   杨思昭本想在帐篷里打个盹,结果抱着软乎乎的眠眠,一会儿就睁不开眼了。   陆无烬始终待在帐篷外,和陈此安打电话说些什么,听起来不太乐观。   杨思昭本来还想听一听,但困意强势袭来,瞬间将他打败。等陆无烬探身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和眠眠窝在一起,睡得四仰八叉了。   一大一小,睡姿也差不多。   侧着身,像是小羊羔。   陆无烬在一旁看了几分钟,而后脱了大衣盖在眠眠身上,躺到杨思昭身边。   陈此安反复提醒他,他需要回妖界休养了,长时间停留人间,还要分神处理妖界事务,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灵气,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更不用说,对抗无情咒、往杨思昭的汤里滴心头血、动用灵力控制风雨,都是难以挽回的耗损。妖界有至宝灵物,可为他休养,不出一月,就能恢复。   “还有殷先生,他最近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篡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先生,你该回去一趟了。”   可是陆无烬不想离开。   一刻也不想离开。   他把杨思昭轻轻地搂进怀里。   杨思昭是在一阵剧烈的心跳声中醒来的,睁开眼,先看到一道锋利的下颌线。   “……陆无烬,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他双手双腿挣扎,陆无烬才放开他,又变回了之前好整以暇的模样,眼里含着笑,幽幽地看着杨思昭,像是勾引。   “你、你不准这样看着我!”   杨思昭一边嘟囔,一边飞快地爬到眠眠的另一边,用眠眠的小身体阻挡陆无烬。   眠眠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   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他们都微微抬起身子,望向对方,眼神就快要缠在一起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眠眠还记得,很快他们就会抱在一起,忘了他的存在。   虽然很不愿意,他还是伸出手,捂住了眼睛,瓮声说:“你们亲亲吧,眠眠不看。” 第33章   小家伙的一句话像平地惊雷,让杨思昭愣在当场,整个人一点一点僵住。陆无烬倒是不惊讶,还故意朝他扬了下眉梢。   “孩子的心愿,不能让他失望。”陆无烬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   杨思昭震惊:“你——”   陆无烬毫无惭意,还要往他脸前靠近。   杨思昭气到语塞,只能背过身去。   眠眠没等到爸爸亲妈妈,这让他很开心,放下手,看到妈妈背过身了,他也翻了个身,伏在杨思昭的背后,埋着脸,当小龟壳。   杨思昭闭目消气,一直没有听见陆无烬的声音。过了很久,忽然听到一阵簌簌声,是陆无烬靠了过来,一只手横在他的腰侧。   他在杨思昭的肩头落了一个吻。   眠眠又要被压扁了,可是仰起头,对上爸爸的目光,爸爸也在看他。   他眨眨眼,爸爸还在看他。   这让他有一点不好意思,呆呆地思考了几秒,又把脸埋在杨思昭的后背上了。   杨思昭以为他们会一直待到夜晚,但陆无烬提了回家,他“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起身帮眠眠穿上外套。   帐篷外是满地潮湿,连远处的月亮都带着湿湿的冷意,看来今天真的不是好天气。   他们一起下山,坐车回去。   当晚陆无烬没有住在杨思昭的家里,连句口信都没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是第二天早上,陈此安发来消息:【陆先生在潜山别墅休养,过两天就回去,请杨老师不要担心。】   杨思昭不免腹诽:谁担心了?   不回来更好。   放下手机,他主动找了裴怀谦。   在门口犹豫了好久,还是抬手敲门。   是许曜跑过来开的门,两只手举着半人高的变形金刚玩具,只腾出一根指头开门,他把脑袋挤出来,“小羊老师。”   杨思昭的幼师职业病又犯了,“许曜小朋友,你怎么可以不问问就开门呢?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许曜不以为意,“我舅舅没有朋友的,除了你,不可能有其他人找他。”   杨思昭很奇怪,裴怀谦现在的人类身份不是大老板吗?怎么会没有朋友?   “为什么?”   “因为我舅舅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我妈妈说他每天都戴着一张很好很好的面具,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和谁都做不成好朋友,”许曜高高举起变形金刚,狡黠道:“不过我就喜欢和他玩,因为他不管我。”   “谁说我不管你?”   裴怀谦从书房走出来,在许曜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我不管你,你每天喝西北风?”   许曜朝他翻了一眼,转身跑了。   裴怀谦站在门边,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望向杨思昭的时候,又恢复成谦谦君子的模样,“杨老师,有什么事?”   杨思昭往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怕被另一扇门里的眠眠听见,“我们之前说好的,我完成你的考验,你就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是,我们说好的。”   “要怎么做?”   裴怀谦扫了杨思昭一眼,看他和平日一样穿着白色羽绒服和牛仔裤,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好像“摧心剖肝”四个字在他那里,与“出门一趟”无异。   “不会死,不代表不会疼。”   杨思昭呼吸微窒,垂眸说:“我知道。”   空气静默良久。   “三日后的零点,幼儿园西南角那棵神树下面见。”   裴怀谦说完便关上了门。   杨思昭在心里默默记下时间地点,转身回到自己家,一开门就看到眠眠坐在地垫上,“眠眠?怎么坐在这里?”   眠眠仰着头望向他,说:“小火车钻到柜子下面了。”说完还指了指鞋柜。   杨思昭莞尔,蹲下来说:“妈妈帮你找。”   他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对着鞋柜下面的空隙照,看到小火车头在角落。   他伸手去够。   眠眠却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好不容易摸到小火车,费力一抓,送到眠眠面前。   眠眠慢半拍地露出笑脸,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起身扑到杨思昭怀里。   “妈妈。”   杨思昭托着他的小屁股,把他抱起来,“怎么了?”   眠眠不吭声,软趴趴地伏在杨思昭的肩头,呆呆地看向阳台上的花。   杨思昭还是正常上班。   七点四十五到幼儿园,院长远远地朝他笑:“小羊老师,路上冷不冷啊?”   杨思昭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电动暖宝宝,笑道:“有这个就不冷了。”   院长还没见过这种东西,接过来瞧了瞧,正巧这时候,徐蕊走了过来。   “杨老师,早上好!”   她的笑容格外热情,却不达眼底,让杨思昭不禁生出几分寒意。   她还俯下身,语气夸张地向眠眠打招呼:“眠眠,你好啊,今早吃了什么?”   眠眠往杨思昭的腿后躲了躲。   她见状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望向另一边的家长,热络道:“轩寒妈妈,今天这么冷,怎么没开车?”   家长们迅速与她攀谈起来。   看着也没什么异样。   杨思昭以为是自己多心,便没多想,带着眠眠去了更衣室。   离更衣室不远的办公室,门关着,徐蕊倚在桌边,眼前一团浓雾,幻化出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殷先生,您来了。”   “他身上没有陆无烬的气息了。”殷刹说。   “是的,应该是属下那日篡改的体检报告起了作用,陆无烬恐怕不敢再强行唤醒化丹了。”   “裴怀谦那里都交代好了?”   “是,两日后的零点零分,就在幼儿园西南角的神树下,洵暮一定会来。”   徐蕊的眼里露出邪气,“届时,等神君解除了洵暮的记忆封印,提取出挪移乾坤的回澜咒,属下便为先生护法,让洵暮体内的化丹转移到先生的身体里。”   殷刹蹙眉:“为何定在神树之下解除封印?”   “这是神君要求的,他说九枝神树蕴涵天地之灵气,能保护洵暮的肉身。”   殷刹极为不屑,“他倒是痴情,可惜那只小羊妖几百年了也不曾看他一眼。”   徐蕊掩唇嗤笑。   “陆无烬呢?”   徐蕊回答:“他在潜山上休养。”   “还没回妖界?”   “是,按理说,您这次加重了无情咒的威力,而且陆无烬为了不离开人间,每日分出神魂,回妖界处理事务,已经消耗了难以想象的灵力,他竟然还苦撑着。”   “自讨苦吃。”   殷刹负手立于窗边,“我早就说过,陆无烬压根不配做妖界之主。”   “无嗔怒,无嗔恨,无欲无求,他当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神君,来我们妖界普度众生吗?三百年了,他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爱情,我也该拿回属于我的位子了。”   徐蕊低头道:“属下提前向先生道贺。”   “徐老师?徐老师?”   走廊里有老师的声音传来,徐蕊立即变了表情,眼前的烟雾瞬间消失。门推开的一刹那,徐蕊露出笑容:“来了来了,我补个妆,今早出门忘记涂口红了。”   .   杨思昭今天教的是五以内的数字。   六只小萝卜排排坐,面前有五个数字,杨思昭说:“老师说到几,你们就拿几,谁先拿到,就奖励一个小礼物哦。”   “好!”六只齐声喊。   “五。”   杨思昭一出声,教室里登时陷入安静,六只小家伙左看看,右看看,都陷入茫然,眼睛里露出文盲的疑惑。   杨思昭无奈地笑了笑,“老师已经教过好几遍了,跟着老师读一遍。”   “1、2、3、4、5。”   小妖怪们学得很认真,一边盯着杨思昭的嘴巴,一边盯着数字,跟着念了好几遍。   “好,”杨思昭又问:“这是几?”   六只小妖怪再一次茫然。   “……”   好吧,杨思昭不应该强求这群小妖怪们学会人类的数学知识,毕竟他们的任务是学习飞天遁地,而不是上小学。   “是3。”   边上传来一声怯怯的回答。   杨思昭望过去,看到了举着小手回答的眠眠。   杨思昭一愣,又问:“这个呢?”   眠眠想了好久,把五个数字在心里念了好多遍,才小声回答:“是5。”   杨思昭惊讶不已。   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眠眠的时候,眠眠还是呆呆的模样,受了委屈只敢一个人躲在滑滑梯后面,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也许是因为杨思昭现在每天和他互动对话,不知不觉间,小家伙成长了许多。   “好棒啊,眠眠。”   杨思昭忍住了想亲他的冲动,从篮子里找了一只玩具小熊给他。   看到小熊,眠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起初杨思昭没注意到,到了中午吃饭时间,他才发现眠眠还紧紧抱小熊,不是低着头看小熊,就是用手抚摸小熊的脑袋,一刻都不舍得撒手。他走过去,问眠眠:“眠眠很喜欢小熊吗?为什么不早早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一个更好更漂亮的小熊。”   “喜欢,这个。”眠眠说。   “为什么?”   眠眠说:“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有一件蓝色的衣服,长长的,很好看。”   杨思昭有些鼻酸。   他把眠眠抱进怀里,轻声说:“眠眠放心,妈妈很快……很快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他的喉头不免有些哽咽。   眠眠伸手摸了摸杨思昭的脖子,倚靠在他的胸口,说:“妈妈一直和以前一样。”   阿姨把饭菜都送过来了,杨思昭给每一个小家伙盛好饭。   眠眠和方小盼坐在一起,妹妹方小望有点挑食,不喜欢的胡萝卜全部塞到哥哥的碗里。眠眠看到了,歪着脑袋想了想,“小盼小盼,你为什么会有妹妹?”   这个问题把方小盼难住了,他皱着脸,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妹妹,我一出生就有妹妹。”   “那我也会有妹妹吗?”   “会啊,让你的爸爸妈妈生呗。”   眠眠点了点头,低头吃饭。   吃了两口,他又抬起头望向杨思昭,杨思昭正在给把汤撒了的乐乐擦手,乐乐仰起头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杨思昭看着她笑。   眠眠又低头吃饭。   三天,陆无烬一直没有出现。   早晚饭都是陈此安派人送过来的,杨思昭吃腻了餐厅口味,及时叫停,“以后不用送了,我还是自己做吧,也不耽误时间,而且眠眠喜欢吃我亲手做的。”   陈此安颔首,“好的。”   “那个……”杨思昭从身后拿出两只便当盒,“里面是两种口味的水饺,是我一不小心做多了,吃不完,你拿去给陆无烬吧。”   陈此安接过来,笑道:“先生一定很开心的。”   “他……还好吗?”   “还行,”陈此安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先生最近一直在房间里休养,很累,但只要一清醒,就通过灵眼看杨老师呢。”   杨思昭两眼一黑,抬手制止:“……这种事就不用跟我分享了,我去拿个保温袋。”   他转身进了厨房。   陈此安站在原地,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了拽,低头一看,“眠眠?”   眠眠仰着头,乖乖喊了声:“陈叔叔。”   收拾完屋子,洗完澡,杨思昭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离零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眠眠坐在他怀里看《狗狗神探2》,他俯下身和小家伙贴在一起,“眠眠给我讲讲吧。”   眠眠于是一页一页地讲。   “……狗狗雷欧一眼就看到了小偷,他冲上去,咬住了小偷的裤子……”   杨思昭笑,“真厉害。”   眠眠不知道妈妈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狗狗神探,但还是傻乎乎地咧嘴笑。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很忐忑,可快要到十一点的时候,他的眼皮竟然开始打架了。   他强撑了一会儿,还是没抗住。   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眠眠在他怀里睁开眼。   他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的脸,想到隔壁裴叔叔对妈妈说的话,他听不太懂,但是听到了“很疼”两个字,他不能让妈妈很疼。   他在冰块里待了很久很久,他不怕疼。   他从杨思昭的怀里爬出来,一个人坐在床头穿上毛衣和裤子,然后滑下床,拿出自己的小书包,把小熊和小火车塞了进去。   离开之前,他又走到床边,爬上去,把脸放在杨思昭的掌心,蹭了蹭。   他一个人出了家门,关上门。   可他个子太小了,碰不到电梯键,跳了好几下才按到。   夜里有一点冷,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就像两个月前,他一个人下山找妈妈一样。   他有点想妈妈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忽然停下来,呆呆地看了看,又抬头继续走。   他就快要看到幼儿园了。   他开始害怕了。   两只塞在羽绒服口袋里的小手全是汗,整个人都在发抖。但他想到书包里的小熊,又有了勇气。爸爸说过,他要保护妈妈的。   他飞快地往前跑,就在即将跑到幼儿园门口的时候,被一只大手捉住了后领。   他吓得一哆嗦,呆呆回头看。   看到了陆无烬。   陆无烬看起来很生气,眼睛都是红的,捏住他的肩膀,质问他:“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陆眠,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听话,我会立即把你送回去!”   眠眠的眼眶瞬间蓄满了泪。   “你为什么要过来?你能解决什么?”   眠眠呜咽着说:“我想保护妈妈……”   陆无烬皱眉问他:“那你呢?你出事了你妈妈会有多伤心?”   “爸爸妈妈还可以再生其他的宝宝,但是妈妈只有一个……爸爸最喜欢妈妈了,爸爸也不喜欢眠眠,再生一个宝宝,就会喜欢了……”   陆无烬怔住,良久才艰涩开口:“我不喜欢你?”   一千五百年的修行,白白送人,只为了保护你。   眠眠忍不住嚎啕大哭。   昏黄路灯下,陆无烬把他抱进怀里,像三百年前那样紧紧抱着他。 第34章   “带他回去。”   陆无烬把眠眠交给陈此安。   眠眠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抓着陆无烬的袖口,不让他走,陆无烬只能转回来。   面对眠眠哭红的双眼,他轻声说:“不怕,爸爸很快就回家。”   “爸爸……”   眠眠还是不愿松手。   他这个模样,太像洵暮了。   哭起来,鼻尖和眼角都是通红的,眼瞳浸满了水,委屈得叫人心尖发紧。   陆无烬对这样一张小脸,毫无办法。   成为妖王是他走投无路时唯一的选择,与其任人鱼肉,不如辟出一条路来。可成了妖王,孩子又变成他的软肋,身边那些觊觎的目光落在孩子的身上,他只能刻意疏远。   他以为寒珀能封印住孩子的五感六识,再加上漫长的三百年,陆眠对亲情的需求就不会那么强烈,也不会像他一样受困于感情不得自拔,可他把孩子想得太简单了。在爱里出生的孩子更容易感受到爱,也更需要爱,他忽略了这一点,再想要满足已经迟了——眠眠不需要他了,只想找妈妈。   父子俩变成两条同一方向的平行线。   直到今天,陆无烬才知道眠眠对他不亲近的原因。   他低头靠近眠眠,用指腹摩挲着眠眠哭红的眼角:“爸爸爱你就像爱妈妈那样。”   眠眠呆了两秒,而后猛然抱住陆无烬的手臂,哭得更凶了。   可惜时间紧急,陆无烬不得不挣脱小家伙。他朝陈此安使了个眼色,陈此安立即抬手靠近眠眠的鼻间,指尖溢出一缕妖雾,眠眠很快就松开了手,陷入沉睡。   “带他回去,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多晚回去,都不能让他俩离开家。”   “是。”   陆无烬转身离开时,陈此安喊了声“先生”,他回头,陈此安说:“先生,请您您务必小心。”   “多谢。”陆无烬点头应好,侧脸轮廓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比平时温柔些,依稀能瞧出他做神君时芝兰玉树的气质。   进入幼儿园的瞬间,陆无烬幻化成了杨思昭的模样。   裴怀谦已经在神树下等候多时。   暗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陆无烬信步向前,“裴先生,久等了。”   裴怀谦抬头同他打招呼,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下,便凭空取出一只银质长鞭。   “这是银蛟鞭,锋利如刀刃,是收妖之时使用的法器,杨老师若能以凡人之躯,承受五记鞭刑,我便将前世记忆归还于你。若中途喊停,今日之约便作废。”   “杨思昭”看起来有些胆怯,没有立即回答。   徐蕊从黑暗中疾步走出,急切道:“神君,同他浪费什么口舌?”   她是妖身,不能靠神树太近,于是一再催促裴怀谦:“殷先生还等您呢!”   她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杀气极重,望向杨思昭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善意。   裴怀谦依旧不紧不慢,指尖拂过银蛟鞭,冷声道:“殷先生未免太没有诚意,我顶着天界惩罚的风险,伤害我心慕之人,殷先生这位获益者却连面都不露,难不成是等着我把化丹捧到他面前吗?”   徐蕊有些心虚。   “还是说,你想私吞化丹?”   徐蕊脸色陡变,恼羞成怒道:“神君冤枉我太甚!只是因为殷先生守卫妖界,不可长时间逗留人界,我绝无二心!”   她闭目蹙眉,下一秒,身体如容器般溢出一道浓雾。殷刹幻化成人形,负手立于原地,遥遥望向裴怀谦。   “神君,望合作顺利。”   “自然。”裴怀谦浅笑道。   殷刹翻手托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月灵丹,“以此丹换彼丹,你我两利俱存。”   他回头望向徐蕊,“陆无烬呢?”   “还在潜山别墅。”   “他怎会百密一疏?”殷刹生出一瞬的怀疑,但即将得到化丹的喜悦与兴奋冲淡了一切,他的目光变得贪婪。   他知道裴怀谦手里的那只银蛟鞭,并不是真正的收妖鞭,而是傀儡鞭。   ——让人听之任之的傀儡刑。   他等待着裴怀谦解除杨思昭的封印,抽出回澜咒那段记忆,而后利用傀儡鞭,让杨思昭对着他使出回澜咒。届时,那颗他等待了三百年的化丹便会从杨思昭的身体里冲出来,进入他的胸膛。   若不是回澜咒只有洵暮知晓,他怎会苦苦等待三百年。   他看着裴怀谦抬起左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之中骤然生出无数缕金色四线,纵横交错。他不断在半空中挥舞,丝线交织得愈发紧密,如一道咒符,其上符文闪烁,光华流转。   这就是溯光神君的封印了!   回澜咒即将再次现世!   就要得手了!殷刹的眼神逐渐从贪婪变成亢奋,一种嗜血般的亢奋。   然而下一秒,那道咒符就直直朝他飞来,他神色剧变,迅速侧身躲闪,那道咒符如一道金色火焰劈向他身后的灌木丛,生生将地面劈开一道裂缝。殷刹怒道:“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还一脸胆怯的“杨思昭”忽然转过身,朝他笑了笑,而后在他惊惶的目光中恢复成陆无烬的模样。   “尊、尊主……”   他瞪大了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如纸。   陆无烬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凝结法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声道:“殷先生有野心,这无可厚非,我很欣赏,可惜你不该把算盘打到我的人身上。”   “尊主尚未休养完全,若在人界释放全部灵力,必然引起妖界震荡。”   “杀你,无需如此。”   话音刚落,殷刹四周的空气刹那间焦灼起来,变得滚烫,每一粒尘埃都化作火焰,每一片树叶都化作箭簇,毁天灭地般,齐刷刷向殷刹袭来。   徐蕊飞身而来,“先生,属下来帮您!”   殷刹却不领情,在节节后退之时,抓起徐蕊挡在自己身前,无数火簇落在徐蕊的身上,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而后重重坠地,没了气息。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很久。   裴怀谦原本还打算加入战局,可陆无烬比他想象中还要游刃有余。   一千五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堕入妖道之后屡受无情咒的折磨,竟还有这般威力,这让身为神君的裴怀谦都不免惊讶。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幼儿园的西南角已是一片狼藉,殷刹跪倒在血泊之中。   他输了。   陆无烬一出手,他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了,他以头撞地,“求……求尊主网开一面……”   陆无烬面无表情。   五指合拢,断然抽出他的妖魂。   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天穹,刹那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陆无烬垂眸伫立,良久不语。   裴怀谦走过来,“我还以为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谁料神君雄风未减。”   他望向陆无烬的脸,视线陡然停住,陆无烬的脸色很差,嘴角隐有血迹。   “你——”   陆无烬摆手,“无碍。”   “你就这样把一名位高权重的妖将杀了?”   “杀了他,才没有后患之忧。”   裴怀谦没反驳,收起手中的傀儡鞭。   陆无烬说:“五记罚鞭,我替杨思昭受,把记忆还给我。”   “神规有言:受罚鞭者,不可凝结灵力,不可动用法器,以肉身受罚,方可解除封印。”裴怀谦收敛了神色,问:“每一鞭都要抽得皮开肉绽才行,尊主大人确定要替他受刑?”   陆无烬对此无动于衷,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只说:“是。”   他立于神树之下。   看着神树的每一片叶子在月下透出莹润的光泽,像是很多年前的青竹林。   他该回忆当净梵神君的几千年光阴,那时候他受万人敬仰,又受仙长器重,是真正的前途光明。但他一回望,眼前只浮现出一座小木屋。屋子里只有一些简素的家什,蒲团上睡着一只小白羊,肚子圆圆的,睡得正安逸。   他走近了,小白羊睁开眼,化作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袍衫,一起身,肩头的衣裳就落下来,小腹的隆起遮都遮不住。他爬到床边,朝陆无烬笑得眉眼弯弯,然后扑到他胸口,软声说:“神君神君,小羊在我的肚子里动来动去,我好难受啊。”   他孕期很折腾人,大事小事都要抱怨撒娇,陆无烬从不嫌他娇气,只会心疼。   他拥洵暮入怀,掌心覆在洵暮的肚子上,用灵力安抚他的不适。可洵暮要的不止这个,他仰起头,急切地向陆无烬讨吻。   “神君,小羊生出来如果是一只灰色的小丑羊,你还会喜欢他吗?”   “神君,你要给小羊取什么名字?我想了一个,叫眠眠好不好?这是我的小名!”   “我好喜欢他呀,小羊会知道我这个娘亲最最最喜欢他吗?”   “也最最最最喜欢神君!”   洵暮搂着陆无烬的脖颈,眉眼弯弯地说:“神君,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画面结束在那一刻。   神树的光辉之下,一记罚鞭落在他的后背。   一鞭,又是一鞭。   .   他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出电梯,就听到了哭声,一大一小两道哭声混在一起。   幸好陈此安设置了屏障,否则楼上楼下的住户肯定要投诉他们了。   他听见杨思昭说:“你放我出去!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陆无烬凭什么独自面对一切?那是我的记忆……再痛也让我自己承担……”   洵暮很少这样大声说话。   上一次听到这般愤怒,还是三百年前,他反对他服用孕珠,小羊妖一把推开他,气鼓鼓地说:“你管我受不受苦?我自己承担!”   他缓缓走到门口,掌心有一道符咒。   那是解开记忆封印的符咒。   近乡情怯么?   陆无烬竟有些迟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害怕的,害怕在杨思昭的记忆中,看到当年洵暮对他的真心有假,看到青竹林的日子是一场骗局,害怕洵暮在生生剖出他身体里的化丹时,眼中没有悲伤。   他甚至想:只要那一刻,他的暮儿犹豫了、后悔了,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他敲响了门。   门里安静了片刻,而后霍然打开。   陈此安松了口气,“先生,您回来了!”   陆无烬抬起头,对上了杨思昭满是泪水的眼。   “陆、陆无烬……”杨思昭的声音是颤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哭。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陆无烬徐徐上前,在抱住杨思昭之前,将掌心覆在他的额头上,“应该先经过你允许的,但是原谅我,暮儿,我等得太久了。”   杨思昭没有躲闪,没有后退,他的眼泪顺着陆无烬的手掌滑落。   时光穿梭百年,在两人眼前浮现。   光影的碎片如雪花飞旋。   逐渐勾勒出一幅幅模糊的轮廓,紧接着,是声音,是温度,是气味,一切都变得清晰。   往昔潮水般涌来。   ……   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陆无烬先听到一声“嘘”,而后是杨思昭刻意放低的声音:   “眠眠轻一点,不要吵醒爸爸。”   眠眠哭得太凶了,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小鼻音,陆无烬感觉到他靠过来,带来一股奶味,眠眠轻轻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侧,咕哝道:“眠眠要陪爸爸,眠眠想在这里陪爸爸。”   陆无烬又感觉到杨思昭靠近了,帮他拉上被子,盖到胸前,然后轻声说:“好啊,妈妈和眠眠一起陪着爸爸,等爸爸醒过来。”   “爸爸为什么睡这么久?”眠眠又问。   “因为爸爸太累了,爸爸找了妈妈三百年,他太累了。”   而后,他又听到杨思昭很轻很轻的一声:“妈妈也等了爸爸三百年。” 第35章   眠眠其实有点困了,但他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   他抱着陆无烬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还攥起小拳头,试图释放出自己的灵力,洒在爸爸身上,但是那些蓝色的星点一碰到爸爸就消失了,毫无用处,他沮丧地收回手。   杨思昭察觉到小家伙的情绪,把他的小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握在手心,轻声说:“不是眠眠的问题,是爸爸太厉害了,眠眠长大之后也可以像爸爸这么厉害。”   “像爸爸一样保护妈妈。”   杨思昭莞尔,“是啊,还可以保护爸爸。”   “爸爸需要眠眠保护吗?”   杨思昭刚要回答,就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笑,“保护好妈妈就够了。”   一大一小同时愣住。   杨思昭停顿良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望向刚醒来的陆无烬。   陆无烬的目光平静而温柔,让杨思昭恍惚间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净梵神君,相爱之前,神君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淡漠,相爱之后,无论他在做什么,一回头,总能看见神君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含着缱绻的笑意。   多年再次见到这个眼神,杨思昭的鼻子一下子酸得彻底,眼泪就要决堤。   想要出声,喉咙也像被堵住了。   他感觉到手指被人碰了一下,低头望去,陆无烬的伤重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把手探过来,努力勾住他的手指。   “我该怎么叫你?”陆无烬问,“叫暮儿,还会吃醋吗?”   杨思昭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到陆无烬的怀里,哭着说:“我一直在等你。”   等得好苦好苦。   .   洵暮生来就是玄羊一族的希望。   千年以前,玄羊族的首领野心膨胀,试图冲破人妖两界的禁制,危害人族,神族因此降罪,引天谴咒圈禁玄羊一族。此后千年,玄羊一族只能困于方圆之地,及时偶有逸出,也会受天谴咒的追踪,不出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要想解除天谴咒,只有一个办法——化丹,且必须是灵力强盛的化丹。   欲成此事,有两重难关:一是要有一只不怕死的羊妖,在一年之内找到神君;二是要取出神君的化丹,带回族地。   灵力强盛到可以解除天谴咒的神君并不多,略去几位常年闭关的、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视妖族为异类的……也就只有净梵神君可以作为目标。   所以洵暮一出生,比“爹爹”“娘亲”更早进入他耳朵的,是“净梵神君”四个字。   他是玄羊族最纯正的血脉,幼年时期常常跑出禁制玩耍,归来时全身无恙。玄羊族的新首领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制定了严密的培养计划,将理应封禁于千年寒窖里的回澜禁术传授给洵暮。   从洵暮懂事起,他的使命就变成了勾引神君、取走神君的化丹、解救全族。   这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没有同龄的伙伴,父母兄长也不敢打扰他的修炼,他寂寞得很,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妖和他说话。他只能和天和云说话,和小花小草说话,独自追着流水里的花瓣一路追到夕阳前,然后孤独地目送着落日消失,再看着月亮爬上来。   一直到二十岁,回澜术习成,他都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用回澜术对付净梵神君,他问哥哥:“神君会死吗?”   哥哥对此讳莫如深,转而问他:“你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困在这座山上吗?”   他垂眸,半晌又问:“神君会死吗?”   哥哥说:“不会。”   他这才放心。   后来,他跟着哥哥奔向青竹林,那一路有哥哥陪着他,他兴奋极了。终于抵达神君的住所,还没等他问清楚如何勾引神君,哥哥已经走了。青竹林绿影绰绰,前后空寂,他又变回一只孤独的小羊。   神侍姐姐接二连三把他打出去,青竹林里冷风飕飕,竹叶又苦又难吃,想喝口泉水还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就在他浑身是伤,又饿又困,痛到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时候,神君出现了。   神君把他捡回去了。   神君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琼花,吃起来又香又软,不管他吃多少,神君都不会真生气,神君还会亲手给他做南瓜粥,他犯懒不想起床的时候,神君就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还用帕子细心擦他的嘴角。   他一直以为神君不知道他的企图,每当他眼巴巴地盯着神君的胸口,咬着手指头思考如何取走化丹时,神君都会用书本轻轻地敲他的脑袋,问他在想什么。   他咧嘴一笑,没骨头似地窝神君怀里,没心没肺,继续撒娇。   他真的以为神君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神君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了。   取走回澜术等同于取命,神君也知道,但是神君没有责备他,只是抱住他,无奈地一笑,在他耳边说:“暮儿,你这么笨,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洵暮傻乎乎的,压根听不懂。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都要忘记自己的使命了,但哥哥来找他了。   哥哥质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洵暮心虚地低下头,“我错了。”   “时间紧迫,不要再耽搁了,找一个只有你和他的地方,用回澜术取出他的化丹,记住,千万不要被他的神侍发现,得手之后立即回去。”哥哥摸了摸他的脑袋,放软了语气:“我们都在等你。”   洵暮的心沉得就像装满了石块。   以至于他一看到陆无烬就哭了出来,陆无烬将他拥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没事的,暮儿。”   他哭得泣不成声,陆无烬只是低头亲了亲他,让他安心:“我来想办法。”   他那时不知道,陆无烬已经决定违背天命,无论是剥夺神印还是千年牢狱,他都要为玄羊族解除天谴咒,还他的小羊一个自由身。   洵暮不知道陆无烬有多爱他,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爱陆无烬。   直到孩子呱呱坠地,他汗涔涔地躺在陆无烬的怀里,明明自己很虚弱,还要抬手抚摸陆无烬脸颊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陆无烬已经将他的心占满了。   他舍不得了,他好喜欢神君。   他不想背负巨大的使命了,他想和神君、和孩子一同生活。   他要积攒功德,他也想成神,等他有了化丹,就用自己的命去解除天谴咒。   反正,谁都不可以伤害他的神君。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稀疏平常的一天,他抱着襁褓里的眠眠坐在窗边晒太阳。   忽然间,有一只小兔子穿过草丛,急匆匆地朝他跑来,而后略过他的窗台,径直向后面一间屋子飞奔而去。出于无聊与好奇,洵暮放下熟睡的眠眠,追了过去。可他一进门,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   这让他陷入恐慌,他冲到门口,又被一股极强的力量反震回来。   很快陆无烬找到了他。   那时候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开的门,却在陆无烬的脚步声出现的瞬间,霍然开启。   他看到陆无烬,就什么都忘了。   他想走过去,可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使劲,腿都抬不起来。忽然有一股寒意从他的头顶灌入,他失去意识。   陆无烬刚迈入台阶,还朝他温柔地微笑,说“暮儿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汇聚妖力,朝陆无烬劈了过去。   陆无烬没有躲,他生生承受下来。   他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洵暮已经失去意识,但眼睛记录了一切,他看到陆无烬朝他走过来,轻声问他:“暮儿,你真的要这样做?”   他用一次又一次的击杀回应。   陆无烬抱住他的时候,依旧是温柔的,“暮儿,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再等一段时间,等眠眠长大些,等我找到一个能安置你们的地方,我就去解开天谴咒,不让你为难了。”   他把陆无烬的肩膀刺出血了,陆无烬还是抱着他不放,直到他使出回澜咒。   修为不够的妖在使出回澜咒之时,极其容易被反噬,所以陆无烬没有伤他半分。   陆无烬是眼睁睁看着洵暮穿过血红咒符,把手伸进他的胸膛里,一把抓出血淋淋的化丹,再决绝离去,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只是跨出门槛时,他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陆无烬躺在地上,血流了满地。   那是他最爱的人。   那是一张心如死灰的脸。   之后,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再次醒来时,他倒在洵山的界门前,五名门侍走过来,告诉他:玄羊一族的天谴禁制已解除。   他愣住,他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闷痛难忍,心跳声此起彼伏。   他说:“我要找神君,我要回青竹林。”   其中一个门侍走出来,指着界门外的云雾告诉他:“神君在人间,你去找他罢。”   他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   神君没有出现,迎接他的,是他的三世历劫。   .   “你相信我。”   杨思昭哭着说,他伏在陆无烬的胸口,顾不上在孩子面前哭得失态,急切道:“你相信我,我绝不可能害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陆无烬抚着他的脸,笑了笑,“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信你?”   杨思昭哭声渐止。   “幕后黑手是谁,我会查清楚的。”   杨思昭把脸埋在陆无烬的颈窝里,轻轻喊了一声“神君”,陆无烬说:“我在。”   两人安静地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陆无烬忽然感觉腿边一阵温热,他低头望去,看到正眼巴巴瞧着他们的眠眠。他招了招手,杨思昭张开怀抱。   眠眠眼睛一亮,立即爬了过去。   他看到爸爸的眉头猛地一皱,看起来有些疼,他当即吓得不敢动了,呼吸都屏住,但是爸爸托住他的屁股,把他抱了上来。 第36章   眠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趴在爸爸身上了。爸爸的胸膛比他以为的还要宽阔,他的胳膊和腿都有位置放,趴得安安稳稳。   一抬头,妈妈又靠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可是妈妈的脸上有好多眼泪,贴过来,把他的嘴巴也弄得湿湿的。   他伸舌头舔了一下,是咸的。   他没有擦脸,而是摸了摸妈妈的脸,妈妈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一摸,睫毛忽然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起来,紧接着又有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凉凉的。   眠眠忽然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妈妈……”   陆无烬就这样看着一大一小在他的胸口抵着脑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他身上掉,悲伤得好像他再也睁不开眼了。   还是杨思昭先缓过来,泪眼婆娑地望向陆无烬,后知后觉开始担忧:“你……眠眠这样趴着,你身上会不会痛?”   眠眠立即停止啜泣,巴巴地望着陆无烬。   “不会。”陆无烬说。   其实是痛的,对付殷刹远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为了在最短时间里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几乎动用了全部修为,伤了根基。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他就察觉到了,再加上五记银蛟鞭,身体的负荷几乎到了极限。   可他有两味良药。   只需要瞧上一眼,伤痛就会自愈。   看眠眠有些局促,他拨了拨眠眠的脸蛋,又说了一遍:“不会,就这样趴着。”   眠眠于是安心地摊开胳膊和腿,像小乌龟一样伏在陆无烬的身上。   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   “妈妈,你又喜欢爸爸了吗?”   杨思昭愣住。   “妈妈总是说,才不会喜欢爸爸,”眠眠歪着脑袋问,“现在又喜欢了吗?”   明知道杨思昭会脸红,陆无烬还逗他:“回答孩子的问题,又喜欢了吗?”   杨思昭扭头不语,红晕逐渐从鼻尖转移到耳尖。片刻后又缓缓弯下腰,蜷缩在陆无烬的身侧,额头靠在他的胳膊上。   陆无烬笑了笑。   他微微抬手,房间的灯光就暗了下来。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皎洁月光透进来,映照在眠眠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上,像两盏小灯,照一会儿妈妈,又照一会儿爸爸,很快电量就告罄了,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直到彻底没电,呼吸均匀了。   杨思昭起身,把他轻轻地抱到床边,陆无烬说:“没事不用。”杨思昭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明明已经吃不消了,还在孩子面前逞能呢。”   陆无烬被拆穿了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杨思昭拿起小被子,盖在眠眠身上。   再回身时,陆无烬已经圈起一侧的手臂,像是一个舒适的“小窝”,邀请他进来。   他躺下,枕着陆无烬的胳膊,轻声问:“给我讲一讲我离开之后的故事吧。”   “你离开之后,就没有故事了。”   杨思昭抱紧了陆无烬的腰。   确实没有故事,陆无烬没有夸大,那是一段很绝望、不忍回忆的时光。陆无烬初成神时,为了静心修炼,曾抄写过专门记载下凡历劫的《罪难录》,几乎是字字泣血,不忍卒读。可是后来,亲身经历了许多,陆无烬再想起这本书,只觉得不过如此。   他的苦,在于哀莫大于心死。   “你走之后,小家伙一直哭,他以前不怎么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连心,有所感知,他哭得那样凶,我是被他的哭声叫醒的。”   “化丹被取走的事,我没有上报天界,我不想让怕旁人知晓,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离开青竹林。也因如此,小家伙断粮了,他没有奶喝,在我怀里哭得很可怜,我只能煮米糊,掺一些羊乳,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幸好小家伙不算太娇气,就这样靠着米糊撑了过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怎么亲近我了。”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那么心疼小时候的你,却让他重复了一遍你的童年,孤独寂寞,自娱自乐。”   杨思昭抱住他,哽咽道:“你也付出了很多,不要再自责了,神君。”   他撑起上半身,在月光下望着陆无烬的脸,轻声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弥补遗憾。”   .   陆无烬伤得很重,他低估了长时间滞留人界,给他的身体带来的损耗。   陈此安劝他回去休养。   他还是拒绝。   这点痛,与三百年的无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帮我查一件事。”陆无烬交代道:“三界之中,有何人或者何种法器可以做到完全隐匿气息,还能突破仙家的灵阵。”   从洵暮的记忆里可以看出,那日他全程都没有察觉到后屋里有第三个人存在的痕迹。百年前他云游三界,普度众生,最经常的落脚点就是青竹林,他在青竹林里设了第一重灵阵,唯有心境纯澈者,方能进入。他的屋子是第二重灵阵,他向来精于修炼,功力自然浑厚非凡,能这般悄无声息闯入他的领地,实在凤毛麟角。   要么修为极强,要么法器傍身。   “修为极强,不太可能,若修为在我之上,何必费尽心机取走我的化丹?”   陈此安也认可:“是,能悄无声息地突破您的灵阵,这般法器也是世间罕有,如果真的存在,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查到当年是谁在害您了。”   “殷刹之死,妖界掀起什么风浪了?”   “还是有一些风浪的,他的部下已经蠢蠢欲动了,好在界门看守森严,他们出不来。但长久来看,放任他们蓄谋报仇,还是有风险的。”   “你不用管,过几天我回去一趟。”   “是。”   陈此安离开前忽然停步,掌心托起一颗破碎不堪的妖灵,“先生,这是殷刹的部下徐蕊的妖灵,您让我保管,之后该如何处置?”   “继续保管,留她一口气,之后有用她的地方。”   “是。”报告完毕,陈此安准备离开。   陆无烬忽然喊住他,“此安。”   陈此安呆住了,整个人瞬间木化,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回头望向陆无烬,结结巴巴地问:“先、先生,什么事?”   “这几个月,辛苦你了。”陆无烬说,   陈此安更加傻眼,走出卧室,半路还变回了原形,疯狂地吐了一会儿信子,盘绕成一个蒲团,又倏然舒展开,在地毯边来回游动。前后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又化为人身,理了理西装的衣领和领结,才趾高气昂地离去。   眠眠坐在厨房的岛台上,看着杨思昭煎鸡蛋,他忽然说:“妈妈,客厅里有一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飞来飞去。”   “塑料袋?”杨思昭皱起眉头,探头望去,客厅里空空如也。   “没有啊。”   眠眠抱着胖水壶,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疑惑不解,他明明看到了。   杨思昭把火调小一些,问:“眠眠要吃厚厚煎蛋,还是水水煎蛋?”   眠眠纠结坏了,“厚厚……不是不是……水水……不是不是……”   杨思昭笑出声来,“那就吃两个。”   眠眠把胖水壶高高举过头顶,“好耶!”   “爸爸妈妈各一个,还有鸡汤面,妈妈五点起来,煲了三个小时的菌菇鸡汤哦。”杨思昭掀起砂锅盖,一股浓郁的鲜香味就涌了出来,溢满厨房的角角落落。眠眠肚子里的小馋虫瞬间被勾了出来,他咽了咽口水,急切道:“眠眠要吃。”   “眠眠还没洗脸,”杨思昭故意摇了摇头,“有一个小懒虫因为不想涂香香,八点钟了还不肯洗脸呢,让我闻一闻。”   他凑到眠眠面前,语气夸张道:“哎呀,是口水的味道,母鸡说了,脏兮兮的小朋友不可以吃它,眠眠就吃两个蛋吧。”   眠眠大惊,立即摇头,“不要!眠眠只吃两个蛋,眠眠会饿的!”   “那洗不洗脸?”   眠眠委屈:“好吧。”   杨思昭笑了一声,把眠眠抱下来,带他去卫生间洗脸,给他涂上牛奶味的保湿霜。眠眠变成一只香喷喷的小羊羔,从卫生间一路跳到卧室,把脑袋探进门缝。   陈叔叔消失了,爸爸也不在床上。   眠眠再一次大惊。   “爸爸!”带着十足的哭腔,瞬间响彻整间屋子。   “喊什么?”   一个慵懒又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仰起头,往后看,看到了爸爸。   爸爸穿着黑色睡衣,站在他身后。   爸爸的头发有些乱,下巴有一点薄薄的胡茬,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但还是他的爸爸。   他忘了转身,还一个劲地仰着头,身子往后倾,后脚跟逐渐从拖鞋里滑出来,然后不出所料地,往后一栽——   被爸爸托住了。   陆无烬两手夹在眠眠的咯吱窝下,轻松一拎,就把他拎了起来,“穿好拖鞋。”   他这才懵懵地往下看,他的毛毛拖鞋一只在脚边,一只已经飞得老远了。   但是爸爸抬了下指尖,那只拖鞋就飞了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右脚正下方。   穿好拖鞋,爸爸就松开他了。   爸爸转身走向厨房,眠眠急忙追着他,几次伸手,想要牵住爸爸的手,爸爸都没有感觉到。但他不气馁,爸爸一停下来,他就粘在爸爸腿边,仰着头看爸爸。   杨思昭余光扫到一抹高大的身影,愣了愣,“怎么下床了,我正准备端给你。”   “一起吃。”陆无烬说。   一共是三碗鸡汤面,杨思昭把荷包蛋和烫熟的青菜码在鸡汤面上。   鸡汤浓郁,鸡肉软嫩,面条看起来就很筋道。   还有两盘小腌菜,也用瓷白的小盘子装上了,翠绿油亮,摆得漂漂亮亮。   杨思昭把碗盘一一摆放好,抬眼撞到陆无烬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两只手背到身后去,小声说:“我以前不会做饭,现在会做了,你是不是不太习惯?”   陆无烬没回答。   杨思昭有些局促了,“我也想完全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但我现在这二十三年的记忆又不能完全抹去,我会做饭,又不能装作不会,而且以前都是你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你是不是想要以前的——”   话音未落,就被陆无烬打断:“没有什么以前现在之分,你就是你。”   轮回是你,记忆里外都是你,灵魂是你,肉身也是你。   这一点,陆无烬从没纠结过,与其纠结这些虚无缥缈又难以解释的事,不如把心思放在眼前欢笑上。   杨思昭嘴角忍不住往下撇,摘了围裙,直冲冲地走向陆无烬。   他把自己塞进陆无烬的怀抱里。   脸埋在陆无烬的肩头,手臂抱住陆无烬的腰,整个人从胸膛到腿都贴在他身上——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拥抱姿势。   每次陆无烬度化归来,他都会委屈巴巴地扑上来,反反复复地说:“神君,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你想不想我?”   陆无烬显然也没忘记。   他微微俯身,抱住杨思昭,在他耳边说:“很想、很想你。”   杨思昭将他抱得更紧。   陆无烬忽然意识到一点,他的化丹似乎把小羊妖骨子里一点天然的欲压制住了,以前他的小羊妖无时无刻不想往他身上爬,眼神里总带着一股未经人事的魅,被他颠来倒去折腾到天亮也不生气,他一哄,就傻乎乎地往他怀里钻。如今的小羊妖既懂事又乖顺,会为他考虑,多了几分温柔,少了几分娇气。   如果说,陆无烬还有一点遗憾,就是这个了。他想看到他的小羊妖重新变回娇气任性的模样,本来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的小羊妖不吃苦罢了。   眠眠又一次被夹成肉饼。   幸好他在妈妈扑过来之前,及时把脑袋偏向一边,否则他连脑袋都要被压扁。   他努力挤出来。   仰起头,没有人理他。   他只能独自走到餐桌边,爬上凳子,盯着有两只荷包蛋的面碗流口水。   忽然间,他的屁股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妈妈。   爸爸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来了。   他捂住屁股,撅起嘴巴,望向爸爸。   可是陆无烬毫无反应,眼神还很疑惑,问他:“怎么了?”   眠眠迟疑了。   他转过头,杨思昭朝他温柔地笑。   真的不是爸爸吗?眠眠慢吞吞地坐下来,小小的脑袋里进行了一场思考风暴,他还是不相信妈妈会打他屁股,一定是爸爸干的。   为了报复,他握住小勺,将汤面里的一颗葱花舀出来,送到爸爸的汤里。   “臭爸爸,吃葱花!”他气鼓鼓地说。 第37章   眠眠觉得妈妈好像有一点变化。   以前妈妈的目光会一直停在他身上,会抱着他不撒手,还会和他一起对付爸爸,但是现在,每当他一觉睡醒,都会看到妈妈躺在爸爸怀里,两个人手握着手,头抵着头,说着他听不见的悄悄话。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   爸爸妈妈没有发现他的动静。   他故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爸爸却忽然屈起膝盖,遮住了他望向妈妈的视线。   “!”   他连忙爬过去,越过山丘一样的爸爸,又骨碌碌滚了两圈,滚到爸爸妈妈中间。   他的卷发完全炸开了,仰起头都看不见妈妈的脸,很快他就感觉到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指尖穿过他的头发,轻轻地梳着。   “眠眠睡得好吗?”杨思昭问。   眠眠舒服地张开了四肢,“好。”   他觉得好舒服,舒服到他又想睡觉了,可是爸爸故意抖腿,隔着被子颠他的屁股,把他晃得晕乎乎,他只能翻身爬到妈妈的胸口,杨思昭立即抱住他,和他碰了碰鼻尖。   “乖宝宝。”杨思昭说。   妈妈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眠眠把脸埋在杨思昭的颈窝里,闭上眼睛,咕咕哝哝地说他和妈妈的专属悄悄话。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呀?”杨思昭也配合他,压低了声音。   “梦到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风,把妈妈吹走了,我一直追一直追,还是追不到。”   杨思昭和陆无烬对视了一眼。   眠眠继续讲:“我遇到一只小鸟,我问他,你能不能飞到天上,找一找我的妈妈,小鸟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妈妈了。”眠眠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小鸟还说,你可以换一个妈妈,我不要换妈妈……”   杨思昭将他抱紧了。   “妈妈,”眠眠忽然抬起身子,摸了摸杨思昭的脸,小声问:“妈妈,我很想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杨思昭的眼泪一下子泛滥成灾。   他该如何解释,那些命运的捉弄,被迫的遗忘?他很想告诉眠眠,如果可以,他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可他撒不了谎。两个月前,眠眠一路追着他跑过人来人往的长街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每当眠眠鼓起勇气喊他妈妈时,他还板着脸纠正:“是小羊老师,不是妈妈。”   “妈妈一直很想你。”   陆无烬替他回答了。   他望向陆无烬,陆无烬用温柔的目光安慰他。   眠眠破涕为笑,“眠眠知道!”   他伸出小手,捧住杨思昭的脸,害羞地说:“妈妈,我在天上的时候,月亮婆婆让我挑妈妈,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他的小脸红红的,既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我向月亮婆婆求了好久好久,她才同意我成为你的宝宝。”   因为这几句话,陆无烬当晚痛失抱杨思昭睡觉的资格,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杨思昭已经抱着眠眠,睡得香甜入梦了。   .   两天之后,陈此安就找到了线索。   他过来向陆无烬汇报:“属下翻阅妖族的全部法器名谱,发现有一样法器,与您描述的有相似之处。”   “什么?”   “无相幡,此幡能制造幻象隐匿自身,还能在幻象之中灵动穿梭,以破除法阵禁制。经属下查证,此幡的来源与掌管姻缘的月仙有一些联系,传闻月仙善于修炼幡形法器,在几百年的一次神妖大战中,月仙的法器遭受重创,化为无数碎片,散落在妖族各处。而后被有心之妖到处找寻,交融重塑,凝成了无相幡。”   “能查到是谁做的?”   “年代久远,这段记载已经佚失。”   “尽量再去查一查。”   陈此安点头:“是,属下已经增派了人手去追根溯源此事。”   “月仙的法器……”陆无烬若有所思。   “先生。”   陈此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陈此安一脸踌躇。   “有事说事。”   “既然您已经找到了夫人,夫人也记起了过往之事,那……您为什么还不收回化丹?收回化丹,您的功力必然大增,妖族里那些觊觎您妖王之位的反叛者就再也不敢打您的主意了。”   “化丹已经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若是轻易取出,和生剖他的心有什么区别?再说了,我是找他找了三百年,又不是找化丹,化丹在他身上,保护他的安全,我更放心。”   陈此安一时语塞。   作为一个以“曾经的净梵神君,如今的妖王”为楷模的修炼者,他始终践行苦修之道,从不理会情爱之事,他认为尊主就是靠千年苦修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才能承受百年磋磨。他实在想不明白,情爱之事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一位神君在堕入妖道之后仍不忘旧爱。   他实难理解,拒绝理解。   “您明明可以回去做神君的,万人敬仰的神君。”陈此安低头抱怨道。   “做不成了。”陆无烬说。   从他把小羊妖留在青竹林那天起,他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了,凝神不稳,彻底乱了道心。但他不后悔,他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是恨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太短太短。   杨思昭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照顾陆无烬,时间一晃而过,他要回去上班了。   起床是个难题。   对一大一小来说都是难题。   明明是昨晚陆无烬劝他:“不想去就不去了。”   杨思昭还义正辞严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而且我希望眠眠出去和小朋友们互动交流,我希望他更加开朗。”   结果第二天早上,陆无烬喊了三遍,杨思昭还是醒不来。   卧床在家这几天,一家三口有事没事就赖在床上,昼夜颠倒,原本的生物钟都乱了。陆无烬已经把空调打到最高,衣服早早地放在干衣架上加热,牙膏也挤好了,水龙头一打开就涌出热水。再看床上,杨思昭一动不动。   眠眠倒是醒了,他看着爸爸走到床边,又看到爸爸俯下身,把手伸进被窝,不知道在摸摸妈妈的哪里,他立即伸出短短的胳膊,抱住杨思昭的头。   “不可以欺负妈妈!”   杨思昭把脸埋在小小的身体上,鼻间全是暖烘烘的奶味,他深吸了一口气,瓮声说:“眠眠倒数三十秒,妈妈再睡三十秒。”   “好!”眠眠高兴地领了任务,刚要开口,却犯了难,“妈妈,我不认识三十!”   他掰了掰手指头,瞬间陷入沮丧,说话都带着哭腔:“妈妈,我不认识三十怎么办?爸爸,妈妈醒不过来了怎么办呜呜呜……”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   生平第一次,周一的早晨是笑醒的。   他在眠眠的棉质睡衣上蹭了蹭,“哇”的一声,猝不及防捧住眠眠的小脸,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眠眠呆了呆,又开始傻笑。   他坐起来,陆无烬把毛衣和裤子送到他面前,杨思昭看着他,忽然眨了眨眼。   陆无烬坐在床边,“怎么了?”   杨思昭不动,又眨了眨眼。   陆无烬把他的毛衣拿起来,比了一下正反,正面朝下地摆在杨思昭面前。   杨思昭倾身过去,捧住陆无烬的脸,也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很奇怪,明明想念了那么多年,以为重逢会干柴烈火昏天暗地,可一对视,杨思昭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害羞,就这样亲一下也会害羞。仿佛有一串小小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向上攀附,一点点席卷他身体的全部,隔着睡衣和陆无烬接触的肌肤,都会微微发烫。   “神君,早上好。”他说完就坐了回去,闷头套上毛衣,以掩饰慌乱。   可手腕被陆无烬握住了。   他心脏狂跳,呼吸紊乱,胳膊一点一点落下来,看着陆无烬愈发靠近的脸。   “那个……我时间来不及了……”   陆无烬还是倾身靠近,目光从他的唇瓣,缓缓下移,还伸手将他的毛衣脱掉。   杨思昭咽了下口水,“真的有点来不及了。”   他心想:再请一天假吗?可是眠眠还在啊,要不要先把眠眠抱走?怎么和眠眠解释呢,就说爸爸妈妈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然而下一秒,陆无烬的话打断了他的头脑风暴:“睡衣没脱。”   杨思昭低头,两眼一黑:“……”   他听到陆无烬轻笑了一声,就像他笑话眠眠那样。   他的耳根一下子烧得通红,混乱地换好衣服,差点儿忘了一旁的眠眠。幸好眠眠很乖,已经默默脱完了睡衣,穿好毛衣,正在和棉裤作斗争,两条小短腿蹬来蹬去,好不容易才穿上裤子。   杨思昭带他去洗漱,涂了儿童保湿霜,又用梳子理了理头发。   “哪里来的小帅哥?”杨思昭夸他。   眠眠害羞地扑到妈妈怀里。   早饭是杨思昭昨晚准备好,陆无烬今早起来加热的,皮蛋瘦肉粥和三鲜蒸饺。   蒸饺是手工包的,一口咬下去,汤汁都溢出来。陆无烬还在蘸料里加了点香油和花椒油,更是直接鲜掉下巴。   杨思昭吃得心满意足。   一抬眼,才发现陆无烬没怎么动筷子,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吃。   “你怎么不吃啊?”   陆无烬没有说他伤得太重,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只说:“不太饿。”   杨思昭很不放心,叮嘱道:“我们走之后,你一个人在家多吃一点。”   “好。”   一大一小离开之后,陆无烬回到客厅,凝神休养了片刻,召唤出陈此安。   “我回一趟洵山,处理殷刹余部的事,尽量今晚赶回,如果赶不上,你就替我解释一下,让他不要担心,明天中午前一定回来。”   陈此安点头:“是。”   杨思昭牵着眠眠的手去幼儿园已经很多次了,今天却格外的不舍,频频回望。   虽然幼儿园四点就放学了,可他一想,从现在到下午四点,还有八个多小时,他就开始后悔,应该再多请一个星期的假了。   可是陆无烬不需要他照顾。   陆无烬看起来比他还健康有力,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刚回来那天,伤重到直接在他面前倒下去了。可这几天看着,似乎已然痊愈。   真不愧是神君。   他突然停下脚步,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陆无烬的化丹还在他的身体里。   他已经想起回澜术的口诀,如果把化丹还给陆无烬,陆无烬的功力一定大增。   会过得比现在轻松吧,他想,至少受了伤,也不会耗损多少修为,不会晕倒。   他想把化丹还给陆无烬了。   正想着,已经走到幼儿园的门口了。   远远地听到一声“小羊老师”,是院长,他负手站在幼儿园门口,问:“小羊老师,你家里那位怎么样?身体痊愈了吗?”   杨思昭愣住,“院长怎么知道?”   “幼儿园西南边的空地不是被砸得稀巴烂嘛,”院长无奈地笑了笑,“那位的助理找到我,向我赔礼,还给了我一张支票。”   他压低了声音说:“三百万呢。”   杨思昭声量飙升:“什么?多少?”   “三百万,”老院长也是一副难以置信,“我特地去验了真伪,是实打实的真支票。”   穷了二十三年的杨思昭不禁咋舌,他已经带了主人翁思维,抠抠搜搜地想:三百万啊,不就是砸了几个花圃,弄坏了一点塑胶跑道,怎么就要赔三百万!有钱没处花吗?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回去得好好教育一下陆无烬!   但面上他还是表现得极为大气,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给院长添麻烦了。”   “我听乐乐妈妈说,那位……就是妖王?曾经还是神君?”院长低声问。   杨思昭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真是太厉害了。”院长说。   杨思昭笑了笑,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他带着眠眠去更衣室,然后到门口迎接小(5)班的孩子们。   齐妍带着乐乐走过来,她对杨思昭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杨老师,早上好。”   “齐小姐,早上好。”杨思昭笑意吟吟。   乐乐一转头又看到小池,两个小姑娘互相挥了挥手,夸起对方的小裙子,“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喜欢这个蝴蝶结!”小池立即说:“我可以借给你穿,我也喜欢你这个蛋糕裙。”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朝着杨思昭扑过来。   杨思昭接住他们,笑着说:“早上好呀,两位小公主。”乐乐盯着杨思昭,盯了几秒钟,忽然说:“小羊老师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乐乐想了想,眼睛一亮,“就是不一样了,变得更好看了!”   杨思昭完全招架不住嘴甜的小朋友。   看着乐乐和小池走进去,杨思昭回头继续和齐妍打招呼,齐妍说:“尊主已经被安排下去了,我们会尽全力寻找无相幡的来源和经手之人,为您查明真相。”   “多谢。”   “很抱歉,之前恶意揣度尊主,连带着伤害了您,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赎罪。”   “没事的,已经翻篇了。”   “我们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您和尊主之间的往事,竟如此曲折感人,这样的感情实在太珍贵了。”   杨思昭挠了挠头,笑道:“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了,院长和他夫人的故事也很感人啊。”   “什么?”   “你不知道?院长的夫人也是妖,为了偷取延年之气而受罚,被关在大牢二十年,院长就等了她二十年呢。”   齐妍微微皱眉,但没说什么。   和杨思昭寒暄完,回到车里,她把杨思昭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丈夫顾桓,“是这样吗?”   顾桓也不知情。   他们当初为躲避陆无烬的追捕,逃离妖界,在人间四处躲藏迁徙,之后因为听说月岭市的某座幼儿园里有一棵神树,能遮蔽妖族的气息,他们立即赶了过去,说明缘由,院长好心收留了五个孩子。   他们全然不知,院长的夫人也是妖。   顾桓说:“你和他们继续查无相幡,我去查一查院长的事。”   “好。”   幼儿园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   杨思昭陪孩子们上完数字课,又带着一串小妖怪去户外玩游戏,平日里也是这些流程,但这次他有些魂不守舍。   时不时看表,期待着四点的到来。   归心似箭,大概就是这样。   好不容易捱到四点,他立即背着包,牵着眠眠走出幼儿园。   “回家,回家。”他一边走一边嘀咕。   眠眠学着他,“回家,回家!”   可是一到家,没看到陆无烬,只看到陈此安,陈此安歉然道:“不好意思,杨老师,先生回妖界处理殷刹的事了,快则今晚回,慢则明天中午,他让您不要担心。”   杨思昭的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眠眠看出妈妈的失落,跑到沙发上,抱起爸爸的黑色大衣,盖住自己。   因为陆无烬的衣裳太大,把他压得摇摇晃晃,他踩着乱七八糟的步伐扑向杨思昭,扬声说:“妈妈,我是爸爸!”   杨思昭无奈地笑了笑,抱住他。   可是晚上陆无烬没有赶回来。   杨思昭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等到。   他有些难过。   想起很多过往,他在神君的怀里安睡,又或是青天白日里厮混,想起那些画面,他愈发难过。   他很想变回原来的模样,可几世轮回,已经悄然改变了他的性子,他没法像三百年前那样天真无邪,更羞于乱来了。   可是真的很想神君。   他突然想起一个东西,灵眼。   家里还有灵眼吗?陆无烬还会看吗?   他不知道。   他看了眼身边熟睡的眠眠,悄悄起床,走到卫生间。   他始终垂着眼,耳根通红,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白色瓷墙的某处,解开了睡衣的纽扣。 第38章   杨思昭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半个月前他还指着灵眼,对陆无烬说:你这个大流氓,大变态!不准再监视我!   而此时此刻,他正对着可能存在的“灵眼”,解开了睡衣的纽扣。   是真丝睡衣,解到第四颗的时候,领口已经随他的手指松动,顺着肩胛弧度一点点下滑,斜斜地停留在肩峰处,露出锁骨。   他原本是想看灵眼有没有显形,余光一扫,却扫到镜子里的自己——   羞臊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他在发什么疯?   陆无烬的伤还没痊愈,他就开始想这种事了吗?不行,不行。   殷刹刚死,妖族动荡,陆无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忙得不可开交,每日愁绪满面,估计已经对这个没有兴趣了。   他急忙把睡衣穿好,拢起领口,转身走向门口的时候又停住脚步。   比起这种事,其实他更关心陆无烬的安全。陆无烬还是和三百年前一样,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独自背负起他们两人的责任。也不知道他这次回洵山,会不会遇到危险。   修为再高,没有化丹也是强撑。   如果没有遇到他,陆无烬不至于落得如此辛苦的地步。   他转过身,望着瓷白的墙壁,之前陆无烬握住他的手消除了一只灵眼。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对准印象里那个位置,画了个圈。   因为情绪忽然低落而垂下的眼睫,半晌又抬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望着。   仿佛陆无烬就在那一端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睫毛颤动,呼吸微乱,耳根莫名开始发烫,仿佛陆无烬已经坐在他对面。   在完全失态前,他收回手。   在原地站了许久,他低下头,对着空气说了句:“早点回家。”   回到床上时,他的气息还没完全平复,幸好眠眠没有被他吵醒,已经睡得很熟,他侧过身,靠在眠眠的小小肩头。   第二天,陆无烬还没出现,陈此安派人送来早餐。   其实是很丰盛美味的早餐,但杨思昭吃着吃着,转头和眠眠对视了一眼,显然两个人产生了一样的想法。眠眠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爸爸回去办事情了,很快就回来。”   眠眠听了,低头望向自己小碗里的紫薯卷,忽然拿起一个,放回盘子里。   “怎么了?”杨思昭问。   “留给爸爸。”   杨思昭心里一暖,不自觉抬头望向四周的墙壁,灵眼更应该记录这些。   陆无烬会看到吧,宝宝这么爱他。   吃完早饭,就去幼儿园了。   杨思昭推开门,正好撞上了同一时间出门的许曜,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来。看到杨思昭时也是一愣,站在原地不说话了。杨思昭和他打招呼:“早上好,许曜小朋友,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什么,”小家伙还是酷酷的,别过脸,小大人似的说,“是我自己的事,小羊老师你还不快点,你要迟到了。”   杨思昭倒被他赶进了电梯。   “你舅舅最近怎么样?”   许曜耸了下肩膀,“不知道,他说他犯了错,会被惩罚,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惩罚……”杨思昭想到自己执意要取回记忆的事,他从来没想过,人有人法,神有神规,裴怀谦作为封印记忆的神官,未经允许,将记忆交还给历劫未结束的人,显然是犯了大错,也不知道他要受何种惩罚,自己能否为他做些什么?   “他不在,家里就剩你一个人?”   “嗯。”许曜快步走出电梯。   杨思昭连忙牵着眠眠追出去,“那你吃饭怎么办,早上有没有吃早饭?”   许曜看起来似乎很嫌他麻烦,头也不回地说:“保姆早晚来一趟。”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提到这个话题,许曜的步伐明显加快了,语气也强烈许多:“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去哪里,反正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舅舅不在也很好,我可以一直玩游戏。”   话音未落,手忽然被人牵住了。   是杨思昭。   杨思昭俯身捉住了他的手,因为追得急了,还有些气喘吁吁,他朝许曜莞尔一笑:“不要走得那么快,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许曜噤了声。   半晌又甩动胳膊,闷声说:“不要。”   可杨思昭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对上他故意拧紧又发狠的眉头,还是温柔地微笑:“不要生气嘛,很快就到幼儿园了。”   他越过杨思昭,看向另一侧的眠眠,眠眠的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他看到杨思昭握住许曜的手,明显呆了一下,长睫毛扑闪扑闪几下,像是要哭了。许曜立即甩开杨思昭的手,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前跑。   “慢点,小心车!”杨思昭大声喊。   一直到幼儿园门口,他才追到许曜。小家伙估计还在为父母的事赌气,跑得满头大汗,羽绒服敞开了,鞋带也散了。杨思昭把他拉住,在他面前蹲下,为他系上鞋带,又帮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认真地叮嘱:“以后在路上不能这样跑了。”   许曜低着头,不看他,还是一扭身跑走了。   杨思昭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一旁传来眠眠急切的声音,他连忙转过身,望向眠眠:“怎么了?”   宽大的围巾使他低不了头,厚实的羽绒服也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把一只手伸进口袋,怎么都拔不出来了,只能求助妈妈,“兜兜把我的手咬住了,妈妈妈妈!”   杨思昭立即帮他拔,可怜的小手已经汗津津了,还紧紧抓着一根棒棒糖。   “给哥哥的。”他小声说:“哥哥不开心。”   杨思昭抱抱他,笑着说:“我们今天回家的时候,等一下小哥哥好不好?这样眠眠就有机会把棒棒糖送给小哥哥了。”   眠眠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乖。”杨思昭亲了亲他。   “小羊老师!”   院长的声音打断了父子俩的腻歪,他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我想在下周三组织一场亲子运动会,已经征询过家长们的意见了,下午一点半开个会,你们几个老师一起出谋划策,帮我拿个方案出来。”   “好啊。”杨思昭点头。   院长指了指眠眠,“这个孩子,他的父母到时候能不能露面?”   “院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也观察了好久,本来以为你们就是投缘,所以相处亲密得像父子俩,结果后来我好几次听到他喊你妈妈,最近还听说了,陆先生和你是恋人关系。我就想着……”院长笑了笑,眼角的褶皱更深,“虽说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妖族本就有许多难以解释的事,难不成……你就是这孩子的母亲?”   杨思昭怔住。   “没事,我会替你保密的。”院长说。   当着眠眠的面,他不能说不是,可是这个秘密也不能广而传之,对陆无烬和他实在不利。他把院长拉到一边,小声说:“不是的,您想多了,我和孩子就是投缘而已。”   “真的?”   杨思昭点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当然是真的,男人怎么生孩子?”   院长也笑,没说什么。   结束了两个小插曲,杨思昭终于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方小盼和方小望今天没有来,他们的母亲胡婕给杨思昭打了电话,说是灵根有损,身子胀痛,一个传染另一个,从昨晚一直疼到今天早上。杨思昭很是担心,连忙问:“灵根怎么会受损?”   胡婕说:“我们虽然身在人界,但灵根还是留在妖界的,依赖亲友的供养,才能在人界滞留这么久。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孩子的灵根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前几天圈圈妈妈也说圈圈昏睡不醒,浑身发热。”   杨思昭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什么?她怎么没告诉我?”   “您那几天请假了,再说了尊主重伤,我们也不好打扰您。”   “那现在怎么办?”   “只能是我们几家的父母回去一趟,施法为孩子巩固灵根。”   杨思昭又问:“现在真相已清,陆无烬也不会再追究了,你们何必逗留人界?不如早日回去,和亲人朋友相聚?”   胡婕叹气,“不行的,您忘了吗?擅自离开洵山,须受百年流离之苦,才能回去。”   “还剩多少年?”   “也不长,还剩最后三年。”   “你们什么时候回妖界?”   “等下周的亲子运动会结束吧,这一趟回去,吉凶未知,我们怕有风险,还是想着多陪陪孩子。”   杨思昭听得黯然。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是如此。   “也许是因为您身上有化丹,化丹里蕴含极强的能量,再加上幼儿园那棵神树,孩子们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连不舒服的感觉都会因您而缓解,我们都很感谢您。”   “我也很喜欢他们,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杨思昭认真道。   放下电话,杨思昭回到小(5)班,小家伙们原本围坐在桌边吃点心,一听到动静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他,“小羊老师!”   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容。   可他明显感觉到小家伙们比起以前蔫了许多,就连平日最贪吃的圈圈都没胃口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盯着碗里的红烧肉犯了难,脑袋说想吃,肚子说吃不下,他可怜巴巴地望向杨思昭,说:“小羊老师,我的肚子变成滚筒洗衣机了,一直在转一直在转,我好想吃肉,可是洗衣机不想吃,怎么办啊?”   杨思昭无奈只能给他榨一杯苹果汁。   剩下的四只小妖怪里,只有眠眠好好的,应该与他的灵根被陆无烬保护着有关。   他把餐具收拾好,去办公室开会。再回来的时候,刚推开门就吓了一跳——小家伙们变回原形了。   眠眠左边躺了一只小灰狼,右边趴着小狮子,小狮子的身上睡着一只彩色小鸟。   眠眠呆呆地望向杨思昭,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朋友们在玩,还没等杨思昭走近,他也一翻身,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羊。   “……”杨思昭挠挠头。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开灯,躺在教室的地板上,看着旁边熟睡中的小妖怪们,时不时为他们盖好被子。   圈圈的毛比起眠眠有些稀疏,但摸起来柔软顺滑,毫无阻涩感。乐乐的毛又短又密,体温又高,就像一个毛茸茸的暖宝宝。小池一直睡在杨思昭的耳边,把脑袋埋在翅膀下,杨思昭特意给她找了一张小毯子做她的小窝。至于眠眠,杨思昭早就熟悉了那种爱不释手的手感,顺着他绒毛的生长方向,一遍遍地抚摸。   有杨思昭在身边,小家伙们睡得四仰八叉,安逸得很。   下午四点,他催着小家伙们变回人形,帮他们穿好衣服,再一个个地交到家长手里。他本想在门口等一等许曜,但叶老师告诉他:许曜已经回去了,下午的课上到一半,他就请假回家了。   “这孩子,孤僻得很。”叶老师说。   今天的事又多又乱,杨思昭的心沉得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他没注意到,他牵着眠眠离开幼儿园的时候,院长也走了出来。   院长负手立于门前,默默注视着他们的离开。   杨思昭回到家,下厨做了三菜一汤,特意多留了一份,让眠眠送给许曜。   敲了半天门,许曜才出来。   杨思昭站在眠眠身边朝他笑,“要不要尝尝老师的手艺?有老师的拿手菜糖醋里脊哦!”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裴怀谦的家,简直就是一个样板间,没有半点家的气息。   许曜没伸手,杨思昭执意把饭盒塞到他的怀里,“尝一尝,喜欢的话以后每天都可以来老师家吃晚饭。”   许曜望向眠眠,换上小家居服的眠眠,正贴在杨思昭的腿边,怯怯地朝他笑。   “谢谢。”许曜说,转身关上了门。   眠眠的棒棒糖悬在半空,还是没送出去。   杨思昭无奈道:“等明天早上吧。”   回到自家餐桌边,杨思昭给自己和眠眠各盛了一碗饭。他还多拿了一只碗,想给陆无烬盛一碗,可是陆无烬还没有回来。   “讨厌,离开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还让助理转达,”他小声嘟囔,“真是让人担心。”   眠眠学他:“讨念!”   “不给你爸爸吃了,做眠眠的汤碗。”   杨思昭刚握住汤勺,手腕就被一个微凉的触感覆盖住了,他僵了片刻,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两天不到,我的碗都没了?”   杨思昭慢吞吞地转过头,看到陆无烬。   明明还是一身黑色大衣,还和平日一样高大挺拔,剑眉星目,杨思昭却一眼看出他的疲惫与风尘仆仆。他放下碗勺,转过身,顾不上眠眠在场,就满眼委屈地扑到陆无烬的怀里,像三百年前一样,恨不得成为陆无烬身体的一部分,他哽咽着说:“你回来了。”   陆无烬抱住他,还是笑,“眼泪是批发的不值钱吗,怎么说掉就掉?”   “因为太担心了。”杨思昭把脸埋在陆无烬的颈窝,“我昨晚都睡不着,一直在担心。”   “不要担心,”陆无烬在他的耳尖落了一个吻,轻声说:“我现在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杨思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因为……”陆无烬看了眠眠一眼,而后俯身在杨思昭耳边说,“因为灵眼里有好多画面,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杨思昭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   陆无烬继续压低了声音,说:“当时刚审问完殷刹的部下,回到房间就看到了,可是下属又过来报告其他事,只能中断。”   杨思昭两手抵在他胸口,想要逃离,可陆无烬手臂如铁铸,紧紧箍着他的腰。   “不许说了!你……你赶快忘掉!”   “忘不了。”陆无烬把手搭在杨思昭领口的纽扣上,别有意味地拨了一下。   “还想再看一次现场版,小羊老师。”   不等杨思昭拒绝,他已经靠近,用他的脸勾引蛊惑杨思昭:“就今晚,好吗?” 第39章   陆无烬善于利用他的脸。   三百年前他就发现了这件事,小羊妖的注意力总是不集中,平日里不是吃花就是追小鸟,就是坐不住,但只要他靠近了,小羊妖就像中了定身咒,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蔓延到耳根。   再靠近一点,小羊妖就要被抽走骨头了,变成软绵绵的布团,站也站不稳了,一个劲往他胸口栽,睡在他怀里,还要仰头看他。   陆无烬对自己的外貌并没有太多认知,还是凡人时,他常年困守边疆,每日与漫天黄沙作伴,半年都照不了几次铜镜,手下的将士们也都是粗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无烬都觉得自己容貌粗鄙可怖,因此拒绝了皇帝的赐婚。   直到遇见洵暮,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羊妖,他才知道,情人眼里是千般好的。   他看暮儿,也是千般好。   他低头,再度靠近杨思昭的脸,看他瞳孔里的自己骤然放大,看他滑动的喉结。   “就今晚,好吗?”   杨思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扬声说:“不、不好!”   他推开陆无烬,逃到眠眠身边坐下。   陆无烬姿态悠闲地拉开了凳子。   眠眠歪着脑袋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再转过头,继续看妈妈。   明明没有辣椒,妈妈的脸竟然辣得通红,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拿过自己的胖水壶,捧到妈妈面前,“妈妈,喝水。”   杨思昭快熟透了,闷头喝了一大口凉水,又把水壶贴在脸上,给自己降温。   陆无烬自顾自地盛了一碗饭,夹起一块糖醋里脊送入口中。   眠眠忽然开口:“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直保护妈妈的。”   “是么?”陆无烬眉梢微挑,“长大了。”   眠眠咧开嘴,傻乐起来。   “既然长大了,今晚就一个人睡吧。”   眠眠的笑容瞬间消失。   杨思昭差点呛住,朝陆无烬瞪了一眼。眠眠委屈成小苦瓜了,丢了饭勺,转向杨思昭:“妈妈,你不和我一起睡了吗?”   “呃——”杨思昭两头为难。   眠眠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我和妈妈睡,爸爸一个人睡,好不好?”   “不好。”陆无烬残忍拒绝。   豆大的眼泪从眠眠的眼眶里掉出来,杨思昭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急忙把他抱到腿上,眠眠窝在他怀里,呜咽道:“房间外面有坏妖怪,我要保护妈妈的。”   陆无烬再次插话,“我会帮你保护妈妈的,我比你厉害。”   眠眠“哇”的一声,哭得更凶。   杨思昭连忙用眼神压制陆无烬,让他不许火上浇油。   陆无烬弯了弯嘴角,继续吃饭。   杨思昭好不容易才安抚好眠眠,小家伙抽抽噎噎地握住饭勺,刚吃了两口饭,一想起妈妈之后很有可能再也不和他一起睡了,又难过起来,转头向杨思昭确认:“妈妈,你今晚会和我睡吧?”   “会的。”   “会不会偷偷溜走找爸爸?”   杨思昭无奈地笑,“不会的。”   幸好这次陆无烬没有捣乱,才让眠眠安心吃完晚饭,吃完饭了,他还一直盯着陆无烬,小警察一样,时刻监视着陆无烬的动向。   一旦发现陆无烬走向卧室,他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小火车不要了,小熊玩偶也丢到一边,躲在茶几后观察陆无烬,直到确认爸爸和妈妈没有单独在房间里,才放下心。   可是下一秒,陆无烬忽然出现在卧室门口,倚着门框,抱臂和他对望。   眠眠把下巴垫在茶几边缘,撅起嘴巴,得意地望向陆无烬。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霸占妈妈的行为有些不好,心虚起来,默默低下头,用茶几玻璃遮住半张脸。   晚上,杨思昭帮他洗完澡,吹干了头发,他穿着画满小羊的新睡衣,高高兴兴地跑到床上,打了个滚,等待着妈妈的到来。很快,妈妈也吹干头发走了过来。可是没过多久,爸爸也走了进来。   眠眠如临大敌,头上的小羊角若隐若现,陆无烬无视他,径直走到床边。   眠眠一个猛扑,冲到床边。   还没来得及阻止陆无烬上床,就被陆无烬抄底一捞,圈住他的小肚子,拎了起来,他呆呆地挂在陆无烬的臂弯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无烬扔到了床中央。   陆无烬上了床,和杨思昭各躺一边。   杨思昭把晕乎乎的眠眠捞起来,抱进怀里,拿出枕边的绘本,“我们继续讲小狗雷欧的故事吧。”   眠眠完全忘了十秒钟之前的事,舒舒服服地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听妈妈绘声绘色地讲睡前故事。爸爸睡在他的左边,闭着眼睛,看起来似乎已经快要睡着了。   “……雷欧说,每个人都要学会大声说出我爱你,很多话,只有说出来,别人才会知道,尤其是我爱你……”   眠眠已经昏昏欲睡,还强打着精神,对杨思昭说:“我爱你,妈妈。”   杨思昭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说:“我也爱你。”   话音落了没几秒,小家伙的呼吸已经均匀了,眼皮已经完全合上。杨思昭轻轻收回手臂,合上绘本,都没有吵醒他。   他松了口气,一抬头,对上了陆无烬的眼。   方才还闭目养神的陆无烬,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带着钩子,紧紧锁住了他的目光,而后缓慢地滑落到他的脖颈,再到胸口,仿佛已经一寸一寸地将他看穿。   杨思昭下意识望向眠眠。   小家伙睡得很熟。   杨思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卫生间的,等他的混乱思绪稍微平静些时,他已经站在卫生间的筒灯下面了。   陆无烬在他对面,倚着洗手台。   “我……”   杨思昭决定先发制人,“你上次明明当着我的面,休眠了灵眼,事实证明你都是骗我的,你一点诚信度都没有。”   陆无烬不说话。   “哪有你这样的,一点隐私都没有,真的很讨厌!我不喜欢这样!”   陆无烬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还有,你不要在眠眠面前说那些话吓唬他,本来分床睡、分房睡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要给孩子足够的安全感——”   陆无烬打断他:“宝贝,不停地说话只会耽误时间,不会改变今晚的流程。”   “……”   杨思昭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只手僵硬地抬了起来,搭在睡衣的贝母纽扣上。   纽扣又小又滑,费了三次功夫,才解开第一颗。   接着是第二颗。   第三颗。   陆无烬始终倚在水池边,抱臂望着他,他原本还有些羞恼,可视线无意中扫过陆无烬的睡裤,陡然定睛。   陆无烬似乎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淡定。   至少下面不算太配合。   他低头,解开第四颗纽扣,而后故意拢起衣襟,背过身去,“就这样,昨晚也是这样的,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握住门把手,意料之中的,把手纹丝不动。   而后他听到陆无烬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脚步声应和着杨思昭的心跳声,像一曲激烈的鼓乐。陆无烬从后面抱住了他,手和吻同时落下。   杨思昭以为自己会很害羞,但身体的接触就像是记忆的开关,瞬间将他拉回三百年前的青竹林。那时他未经人事,只知道喜欢便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喜欢便要耳鬓厮磨、交颈而眠。就像此刻,当陆无烬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耳畔,他的颈侧,脑袋里那点羞意瞬间荡然无存,他转过身,主动圈住了陆无烬的脖子。   他踮起脚,陆无烬俯下身,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按在他的颈后。每当吻得深了,动情到极点时,陆无烬都会停下来,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在他满是朦胧水汽的眼瞳里看到自己完全的倒影。   “别再离开我了。”   他那样高大,说出这几个字时,却变得无比脆弱,需要杨思昭用吻、用怀抱、用自己,去填补他的失落与孤独。   “不会了,”杨思昭捧住他的脸,认真地说,“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浴室的暖气不足,需要打开热水,让热腾腾的雾气溢满整间浴室。   可是水雾多了,瓷砖也变得湿滑。   杨思昭的手总是试图抓住些什么,每次都只能抓个空,掌心湿漉漉的,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冷凝水。很快,陆无烬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修长手指钻进他的指缝。   水声掩盖住一切。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接吻,可杨思昭完全投入之后就只会哭了,舒服了哭,受不住也要哭,还带着些许的抱怨:“其实我也很想你的,每一世都会想起你,做梦也在想你……”   陆无烬含住他的唇瓣。   “小时候就会梦到你,但又不知道你是谁,吓得我不敢睡觉,长大之后也没办法接触其他人,每天都在想,梦里那个男人究竟是谁……”杨思昭靠在陆无烬的肩头,呜咽着说:“我过得也不好,陆无烬,我也好可怜的。”   “我知道。”陆无烬把他放在洗手台上,像他哄眠眠一样,哄了他好一会,等他的眼泪终于停闸,才握住他的小腿分到两边。   对杨思昭来说,反面比正面舒服些,但他太喜欢陆无烬的脸了。   只要看着,他的胸膛就开始起伏。   只要陆无烬看着他,无论怎样,他都乖乖配合。   ……   眠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堂堂了。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激灵,转头望向右边。幸好,妈妈还在。   再望向左边,爸爸也沉沉睡着。   他松了口气。   又自顾自地开心起来,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傻笑。过了几分钟,他才咂摸出一点不对劲。   妈妈的睡衣好像不是昨天那件了!   昨天是白色的,现在变成黄色了。   等等,爸爸的睡衣也换了。   他的小嘴瞬间瘪成了波浪号,他就知道,爸爸妈妈一定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了。爸爸一回来,他就不是妈妈心里最重要的了,他很难过。   他刚想哭,可是又有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袋:爸爸在妈妈心里也很重要啊。   妈妈讲过的,是因为妈妈爱爸爸,才会有眠眠。   而且,爸爸在他心里也很重要。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能一个人霸占妈妈了,他应该和爸爸一样保护妈妈。   这样想着,他又没那么难过了。   他抽了抽鼻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轻手轻脚地翻个身,钻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无意识地搂住了他。   妈妈身上有很浓很浓的沐浴露香味,就像是才洗完澡不久那么香。眠眠嗅了嗅,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妈妈还在睡,左边的爸爸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眨眨眼,听到脚步声,紧接着感觉到两只大手握住他的腰,把他从妈妈怀里拎出来,一路送到卫生间。他呆呆地站在垫脚凳上,看着爸爸给他挤好哈密瓜味的牙膏,然后把牙刷塞到他手里,“自己刷牙,声音小点。”   陆无烬已经换上了衬衣和西裤,一身清爽,眠眠皱起小小的眉头,狐疑地望着他,质问他:“爸爸,你是不是欺负妈妈了?”   “没有。”陆无烬看起来并不想搭理他。   “坏爸爸。”眠眠气鼓鼓地刷牙。   陆无烬把毛巾用温热水浸湿,稍微拧干,往眠眠的脸上一盖,逆时针转了三圈,这就是洗脸了。   眠眠被抱到餐厅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一滴水从他额前的发梢上滴下来。   他扬声喊:“坏爸——”   说到一半就被陆无烬捂住嘴,“妈妈在睡觉,安静点。”   没有妈妈的早餐,看起来不是很美味,眠眠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紫薯卷,又仰起头,看了看卧室,期待着妈妈的突然出现。   可是一直到他吃完,妈妈都没有出现。   “妈妈怎么了?”他问。   陆无烬给他剥了一颗茶叶蛋,语气平静:“妈妈累了,在补觉。”   眠眠用小勺子戳了戳粥碗,闷闷不乐地说了声:“哦。”   餐厅里太安静了,没过几分钟,眠眠又问:“爸爸,你以后会一直和我和妈妈住在一起吗?”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们就应该住在一起。”   这个回答完全不符合眠眠的理解范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宽容地原谅了爸爸。   他接过陆无烬给他剥的茶叶蛋,又拿起一颗蛋,在桌子上敲了敲,敲出很多裂缝,再递给陆无烬,陆无烬说:“早上就吃一个。”   眠眠摇头,“给爸爸吃。”   陆无烬的手就这样顿在当场,片刻后才接过茶叶蛋,继续剥壳。   眠眠咬着茶叶蛋对他傻笑。   陆无烬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失职,小家伙还穿着薄薄的床上睡衣,没有穿袜子,头发留着水渍,下巴还有一点牙膏沫没有擦干净。   他起身,洗了手,把家居服和袜子拿过来,给眠眠穿上。   眠眠打了个喷嚏,但还是朝他笑。   杨思昭一直睡到十一点。   虽说已经日上三竿,但满打满算,他仍不足八个小时睡眠。   醒来的时候还愣怔了好久,缓冲了几分钟,才猛然睁开眼——上班迟到了!   “已经帮你请假了。”   陆无烬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他转过身,陆无烬手里拿着耳温测量仪,看了眼数值,“没发烧,比第一次好得多。”   “……”杨思昭把脸蒙进被子,瓮声说:“你不要大清早说这些。”   眠眠看到妈妈钻进被子里,以为妈妈在和他玩,立即放下小熊爬了过来。   他钻进被子,因为看不见,一头撞在妈妈的腰上,正晕乎乎的时候被妈妈抱住了。   妈妈把他团成一个小球,抱在怀里。   “妈妈,我好担心你呀。”   “眠眠不怕。”   “妈妈,你的身上都是红斑斑,但是爸爸说,那是他给你增加能量的时候留下的,”眠眠钻出来,捧住杨思昭的脸,认真地问:“妈妈,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很多能量?”   “……”杨思昭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眠眠又开始傻乐了,身子一歪,就倒在旁边。   杨思昭回头羞恼地瞪了一眼陆无烬。   陆无烬笑,俯身在他耳边说,“昨天的确是有很多的,可惜都被清理掉了。”   “陆无烬!”   “暮儿,体力变差了。”   杨思昭再一次用被子遮住脸。   “以前可以坚持很久的,怀孕那几个月——”   “啊啊啊!”杨思昭坐起来,捂住陆无烬的嘴,整张脸都涨红了,“讨厌你!”   陆无烬亲他的手心。   两个人温存了半晌,杨思昭忽然问:“只要进入轮回,就不能出去了吗?我想要结束历劫,我身体里明明有你的化丹,那么强大的力量,我却使用不了。我也想起回澜咒了,如果我恢复妖身,就可以把化丹还给你了。”   “不用。”   “为什么?”   “万事皆有因果,也许化丹与你有缘,我希望它在你的身体里,一直保护着你。”   “可是小(5)班的孩子们好像出了点情况,”杨思昭把方小盼母亲的话转述给陆无烬,“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握住陆无烬的手,“我心里有点不安,总觉得还有危险,我知道你滞留人界,要消耗大量的灵力,要不我把回澜咒告诉你,你——”   “我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事。”   杨思昭咬住唇。   “可是你回妖界,我会担心。”   “灵眼是双向的,我教你一个口诀,你也可以看到我在做什么,好不好?”   杨思昭眼睛一亮,“真的吗?这不就是视频通话吗?你快教我!”   陆无烬靠近了,在他耳边说,“我过几天还要回去一趟,如果当晚回不来——”   “我一定打开!”   陆无烬轻笑,“到时候,还是卫生间,你就坐在洗手台上,我也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   “陆!无!烬!闭嘴!!!” 第40章   杨思昭一直以为陆无烬是正人君子。   至少三百年前,陆无烬的确是一位仙风道骨、遗世独立的神君。他不苟言笑,勤于苦修,受人敬仰,在洵暮没有闯入他生命之前,他都像一棵没有感情没有喜怒的檀香树。   可能是三百年的等待太久了。   神君也会变态……   杨思昭一整天都没法直视陆无烬,幸好还有一个眠眠,每当陆无烬走过来,他立即翻个身握住眠眠的手,眠眠正在拼拼图,被妈妈弄乱了也不生气,凑过去,在杨思昭的脸颊上亲了一大口,说:“妈妈和我一起玩。”   他的家居服是连体的,温暖的咖色,胸口印着一只白色的小羊,毛茸茸的质感看起来就像冬天的雾凇,闻起来还有一股暖烘烘的太阳味道。杨思昭忍不住把脸埋在他的小肚子上,过了一会儿,听到眠眠小声说:“妈妈,我想去幼儿园。”   杨思昭一愣,他以为眠眠不喜欢集体环境。   “为什么想去幼儿园?”   “因为……”眠眠低头拨弄了一下拼图,“因为我想和他们一起玩。”   杨思昭颇感欣慰。   他的少年时期没几个朋友,往前回忆,因为父母工作忙碌,幼年时期的他似乎也没几个玩伴,像眠眠这样,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一群小伙伴,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眠眠觉得这几个小伙伴怎么样?”   眠眠害羞道:“好。”   “哪里好呢?”   “圈圈吃很多,但是他会和我一起玩滑滑梯,乐乐会给我们发杯子,她爸爸做的饼干也好吃,还有……还有小池,她会画画,她给我画画还送给我……”   眠眠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杨思昭听的讶然,但没有打断他,静静听着。   “还有盼盼和望望,他们昨天没有来,我很担心。”   杨思昭摸了摸他的小脸,思索片刻,提议道:“妈妈给他们打个电话,眠眠在电话里问问他们身体有没有恢复,好不好?”   眠眠的眼睛倏然睁得圆溜溜。   “好。”他有些紧张。   杨思昭把他圈在臂弯里,拨通了胡婕的电话,嘟嘟几声后,接话接通。   “杨老师?”   杨思昭说明了情况,询问道:“眠眠很担心小盼和小望,能让他们通个电话吗?”   “好啊,两个昨晚已经好多了,吵着今天要去幼儿园呢,我让他们再休息一天。”胡婕转过头,大声道:“小盼小望,眠眠打电话来了!”   很快,电话那头就传来吭哧吭哧的呼吸声,两个声音挤在一起此起彼伏,是小盼先开口:“眠、眠眠,你好呀!”   眠眠抱着手机,呆住了。   他很小声地说了句:“你好。”   小望挤到话筒前,“眠眠,我妈妈说你今天也没去幼儿园,你也生病了吗?”   眠眠立即说:“没有,我没有生病。”   小望乐呵呵地说:“没有生病就最好啦,生病很不好的,我在床上从白天躺到天黑。”   方小盼在一旁急吼吼地接话:“又从天黑躺到天白。”   “那叫白天,没有天白。”方小望纠正他。   方小盼一向不敢忤逆妹妹,委屈道:“好吧,是白天。”   两个人说完了,半晌听不到眠眠的声音,连忙问:“眠眠,你还在吗?”   眠眠把手机抱得更紧些,急着说:“在,在,我一直在听。”   杨思昭帮他举起手机,让他的嘴巴对准听筒,眠眠想要说话,又有些胆怯,求助地望向杨思昭,杨思昭轻声教他:“眠眠可以问,那你们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眠眠学着说:“你们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好啦,我妈妈说明天就可以回幼儿园了!”方小盼兴奋道:“我很想你们。”   眠眠咧嘴笑。   方小盼又想起来:“我妈妈给我和妹妹买了一个小的抓娃娃机,等我明天带过去,我们一起玩。”   眠眠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不用谢,啊——”方小盼不小心踩到了妹妹的脚,连忙道歉:“妹妹,你痛不痛?”   方小望说:“不痛,算了。”她凑到听筒边,说:“小羊老师,你想不想我们?”   杨思昭笑着说:“当然想啦。”   他望向眠眠,用眼神示意眠眠继续说,眠眠还是害羞,抿起嘴巴。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一直到最后,眠眠都没有勇气说出:我也很想你们。   杨思昭没有批评他,反而夸他:“眠眠好棒呀,第一次打电话给朋友,小盼和小望能够感觉到眠眠的关心,他们一定很高兴。”   “真的吗?”   “当然了,眠眠已经很棒了。”   得到杨思昭的肯定,眠眠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他一头钻进杨思昭的怀里。   院长把亲子运动会的方案发到工作群里,杨思昭点开看了看。   活动时间定在下周三,周二开始布置场地、准备道具和奖品。活动内容也是惯常的几个项目:接力运球、滚南瓜、竞速毛毛虫……   杨思昭望向一旁的陆无烬,实在难以想象陆无烬会参与这种项目。他把手机举到陆无烬面前,问:“你会参加吗?”   意料之中的,陆无烬直截了当:“不会。”   杨思昭忍不住开始想象,陆无烬玩竞速毛毛虫……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憋不住笑,很快他就笑出声来,把脸埋进枕头,身子弓成虾米,肩膀抖个不停。   陆无烬瞥他一眼,懒得搭理。   下午陈此安派人送过来一张儿童床,四周带围栏,床垫又软又厚。除了床,还有一堆儿童用品,全部是进口货,包装盒上都是杨思昭不认识的外文。   杨思昭看得咋舌,忍不住问:“你哪里来的钱?是变出来的吗?合法有效吗?”   “违法,无效。”陆无烬逗他。   杨思昭挠挠头,小声说:“这样不太好吧,人家做生意的也不容易,这年头,钱很难赚的,人家师傅运过来也很辛苦……”   陆无烬勾唇。   “我来付吧,”杨思昭掏出手机,“我前几天刚发工资。”   陆无烬握住他的手,无奈道:“我有我的办法,人妖两界也不是完全没有互通的途径,他们需要我的帮助,自然要给点好处。”   “帮助什么?”   “譬如送回一些误入妖道的人。”   “哦。”   过了一会,杨思昭又凑过去,“那你有多少钱呀?”   “你希望我有多少?”   穷了二十三年的杨思昭表现出了极短的见识,羞赧道:“一……一千万?”   他掰了掰手指头,“我原来工资是一个月四千一,院长为了留住我,给我开了三倍工资,一年到手十六万。一千万除以十六万,我不吃不喝都要攒六十年!”   算完了他直叹气,“你从神君做到妖王,怎么会知道人类有多辛苦?”   陆无烬安静地听他讲。   “从妖族的视角看,人类的寿命很短暂,如果出身不好,或者家庭不幸福,长大了工作勉强糊口,感情受挫,就这样一天天重复下去,那真是很难熬的一生。”   “可是人也很有趣,白天挨了批评,躲在卫生间里哭,可是晚上和朋友吃一顿火锅就会很高兴,唱个K就更好了,多发两千块奖金能幸福地跳起来,遇到喜欢的人,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躺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也很幸福。”   杨思昭打开窗户,二月初寒风凛冽,远处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   陆无烬站在他身侧,轻声问:“所以你想做回妖,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洵山有我的族人,也不知道爹爹和娘亲怎么样了,但这儿也有我的父母,他们是普通人,尽全力把我养大,我也不能轻易离开。我想回去一趟,再做决定。”   “好。”   .   关于如何结束历劫,杨思昭没有再问,他怕得到不好的回答,他逃避地希望,生活就这样细水流长地继续下去。   陆无烬比他更上心些,当晚,他用离魂之术,再次找到了月仙。   月仙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的神侍不小心弄乱了姻缘红线,幸好被他及时发现,否则就要酿成无数桩人间惨案了。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着粗气,走到陆无烬面前,“哎?你怎么来了?”   “怎么结束历劫?”   月仙笑出声来,“怎么,三百年不做神君,连历劫之事是绝密天机都忘了?”   “你知道。”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月仙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想带他回妖界?”   陆无烬未置可否。   “早就叮嘱过你了,不要去打扰他的人生,也许他这一世就历劫结束了,眼睛一闭,再一睁,已经代替你成为新的净梵神君,届时你们想暗中厮混,暗度陈仓,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若他这一世未能结束,我还要等多久,这一世,又有多久?”   月仙哑然,半晌才说:“神君本不该动情,你当初爱上他的时候,就该知道孽缘生孽债,自有因果索偿。”   “什么都是因果,你怎么不说这些所谓的修炼、姻缘、历劫、度化、天谴,都是你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游戏?”   “你——”月仙脸色陡变,“陆无烬,你以为你脱了神君身份,就能妄议天规?”   陆无烬冷笑,“本就是一场游戏,好与坏都是你们定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告诉我,如何能结束历劫。”   “绝不可能!”   “可以,”陆无烬的脸色渐冷,语气也浸透寒意。“你们可以不说,我也可以打开洵山的大门,让人妖两族互通。”   月仙大骇:“陆无烬,你疯了!”   “你自可上报仙官,天谴或是天劫,我无所谓,来就是了。”说罢转身离开。   “陆无烬!”   月仙在他身后连声叹气。   翌日,杨思昭只赖了五分钟的床,就鲤鱼打挺地蹦了起来。   他洗漱完,顶着一头乱发,揉着眼睛走到厨房,陆无烬正在做早饭。   “多准备一份吧,给对面的小朋友,裴先生最近不在家。”   陆无烬抬眼看向他:“关系不错,还替他照顾侄子。”   杨思昭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问:“你吃醋啦?我想起来了,裴先生刚出现的时候,你就一直吃醋。”   他竖起一根指头,轻轻地戳了戳陆无烬的脸颊,又凑过去,直勾勾地盯着陆无烬的眼睛,笑着问:“你在怀疑什么呀?”   陆无烬闻到他脸上的爽肤水味道。   他靠得很近,近到陆无烬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于是低头亲了一口。   杨思昭呆住。   下一秒,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羞羞脸”。   眠眠站在卧室门口,捂住自己的眼睛,扬声道:“爸爸妈妈羞羞脸!”   杨思昭的脸很快烧了起来。   “不怀疑你,怀疑他。”陆无烬说着,往平底锅里敲了第四枚鸡蛋。   两只鲜肉蒸饺,两只鲜虾蒸饺,一只荷包蛋,一把小番茄,还有一杯牛奶。   杨思昭装进打包盒里,派眠眠送到对面,本来还以为眠眠要吃闭门羹,没想到小家伙很快就回来了,脸上挂着笑。   他手里空空,看来许曜这次没抗拒。   “哥哥说谢谢。”眠眠说。   “那眠眠说了什么?”   眠眠爬上凳子,握住小饭勺,高兴地晃了晃脑袋:“眠眠说不用谢!”   杨思昭颇感欣慰。   到了幼儿园,今天小(5)班满员到齐,六个小家伙都很兴奋,互相交换了礼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个人抓着前一个人的衣摆,开着小火车跑了进去。   几个家长在外面看着,也是一脸的笑。   齐妍说:“原本是来这儿避难的,没想到他们挺喜欢这里的,月岭市不大,经济也不算太发达,生活节奏很慢,是个宜居的好城市。如果我们的孩子都是普通的人类孩子,就这样和朋友们一起长大。”   她转头望向胡婕:“也挺好的。”   “谁说不是呢,可惜——”   杨思昭问:“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的家在万里之外的妖界,”胡婕无奈地笑了笑,对他说,“杨老师,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各家派一个回去查看灵根受损的情况,不过这样就不能全员来参加运动会了,到时候,还要麻烦杨老师多多操心了。”   各家派一个回去,听起来很轻巧,实则有可能是生离死别,毕竟他们现在身份是擅自逃离妖界,这在妖界是重罪。   杨思昭点头,“没事,我一定陪孩子们玩得尽心,不让他们有遗憾。”   他又说:“我会帮你们向陆——向尊主说情的。”   齐妍向他道谢。   正说着,院长走了过来,笑盈盈道:“你们几位真是爱孩子爱到骨子里了,每次都是目送孩子们进教室才离开。”   齐妍主动说:“院长,运动会那天我们几家都有事,只能去一个人。”   “是嘛。”院长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又说:“不过来一个家长也够了,游戏项目不多,玩得过来。”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又问。   “有些私事。”齐妍说。   院长没有再追问。   临走前,齐妍忽然转过身,问院长:“院长,听小羊老师说,您的夫人和我们是一类人,这事您怎么没跟我们提过?”   院长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滞,很快又笑了:“过去太久了,我现在记忆力不太好,好几次想和你们聊聊,看见你们了,又想不起来,等你们回来我再详说。”   齐妍没发现破绽,她的丈夫顾桓也没有查到什么异常。   似乎只是他们多想了。   杨思昭更没发现问题,家长们离开之后,他也准备回教室,院长喊住他:“小羊老师,最近满面春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杨思昭笑着摆手,“没有没有。”   他快步奔向教室。   院长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言道:“多羡慕你,能阖家团聚……五个妖将的子嗣,纯种的血脉,一颗净梵神君的化丹,可以了,足够了。”   “足够炼成我想要的东西了。”   杨思昭没有察觉到危险,他陪着孩子们玩了一整天,小家伙们在他身边总是精力充沛,放学还不肯分开,快到四点十分了,才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   他牵着眠眠的手回家。   陆无烬照例如一尊神像端坐在沙发上,陈此安在一旁汇报工作。   看到杨思昭回来,陈此安立即朝他笑,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继续汇报。   杨思昭忽然有些感慨,怎么陆无烬做人是将军,做神是神君,做妖是妖王。   而他做妖是只羊,做人是幼师?   太不公平了!   他刚想进厨房,陈此安就说:“杨老师不必麻烦,我已经安排人送过来了。”   “谢、谢谢啊。”杨思昭搓搓手。   陈此安汇报完工作就离开了,快到五点,杨思昭摸了摸饿扁的肚子,问陆无烬:“晚饭什么时候来啊?”   话音刚落,门铃响了。   杨思昭眼睛一亮,“晚饭!”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眠眠不明所以,连忙扔了小火车,追了过去。   一开门,“谢谢”还没说出口,就急转弯成一句变调的——“妈?”   秦慧娴被他吓了一跳:“没见过你妈啊?鬼叫什么呢?”说着就要进来。   “快让我进去,外面冻死人了!”她这次也没说完话,就变了声调——“这孩子怎么还在你家???”   她眨眨眼,杨思昭眨眨眼。   眠眠呆呆地望着他们,也跟着眨了眨眼,然后抱住了杨思昭的腿。他最近吃胖了些,脸圆圆的,一仰头,看着和杨思昭格外得像。   “妈,你听我解释!”   秦慧娴差点脑溢血,“你……你别告诉我,你跟我说的抱孙子,就是这个意思?”   “我……”杨思昭完全慌了神,当着眠眠的面,他说不出任何谎话,而且他也是时候和父母坦白了。毕竟他肯定是要和陆无烬还有眠眠过一辈子的。   就在这时,陆无烬走了过来。   秦慧娴更懵了,“陆先生,你、你怎么也在?”   陆无烬走到门口,温和道:“伯母之前叮嘱我,为杨老师寻觅佳偶。”   “是啊!”提到这个,秦慧娴忍不住说:“我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早忘了。”   “我没忘,一直放在心上。”   秦慧娴重新燃起希望:“那……有合适的人选吗?”   “有。”   “谁?”   “我,”陆无烬朝她伸出手,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笑容,“我毛遂自荐。”   “伯母,我叫陆无烬,家世清白,工作稳定,员工若干,收入不菲,家底丰厚,名下财产皆可转移给杨老师。我对杨老师真心诚意,此生唯他一人,还望伯母评查。” 第41章   秦慧娴女士第一次遭受心脏暴击,是拿到杨思昭一张27分的小学数学试卷,那时候她就知道“望子成龙”的愿望已经成为泡影了。   她很快安抚好了自己:没事,学霸本来也是少数,安安稳稳、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乐事也是一种幸福。   结果,现在一个男人走过来,告诉她:你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了,你儿子要和男人生活一辈子了。   秦女士两眼一黑。   更吓人的是,这个男人似乎有钱有权,是她惹不起的厉害人物,语气谦逊,但暗含不容置喙的威压感,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陆先生,你说这个,我就听不懂了。”她只能干笑两声,企图把这事翻篇。   可陆无烬表现出了极为礼貌的不依不饶,“伯母,我理解您的心情,事先没和您讲明是我们的错,但我和思昭已经认识很久,能在一起实属不易,并非一时冲动。我尊重您的想法,理解您的观念,但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还希望您能尽早接受这个事实。”   杨思昭瞠目结舌。   他表现得和他妈妈一样呆滞。   眠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杨思昭的腿,仰着头望向三个大人,脖子都要扭断了,还是听不懂,于是放弃,低下头,捏了捏杨思昭牛仔裤上的褶皱,自娱自乐。   杨思昭心虚得腿软,“……妈。”   秦慧娴的目光猛然投向他,质问他:“你,你什么想法?”   “我……”杨思昭只能破罐破摔,“和他说的一样。”   秦慧娴的脸更黑了,“你不是跟我发过誓,说你肯定不喜欢男人的吗?”   杨思昭语塞。   他也不知道啊,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脱光衣服钻进陆无烬的被窝了,他怎么知道他的性向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都怪陆无烬!都怪这个老妖怪!   陆无烬倒是反客为主,接过秦慧娴手里的袋子,“外面冷,伯母先进来吧。”   秦慧娴也只能听他安排。   沙发上坐着秦慧娴和陆无烬,杨思昭原本想抱着眠眠坐在陆无烬身边,但在他老母亲的眼神威胁下,他只能一点一点往下滑,最终瘫坐在地毯的正中央,苦着脸接受审讯。   眠眠坐在他的腿上,玩着小火车。   他把小火车的第二节车厢,放到杨思昭的手里,让杨思昭和他一起玩。   “妈妈,碰碰。”   他握着火车头,对准了杨思昭的手里的火车车厢,咔哒一声,火车连起来了。   杨思昭下意识朝他笑,下一秒忽然想起秦慧娴还坐在对面,嘴角瞬间垮下来。   “他喊你什么?”秦慧娴声音发颤。   杨思昭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求助于陆无烬。陆无烬将故事简化成秦慧娴能听懂的版本,他说:“伯母,您相信前世今生吗?如果我说,我是思昭前世的恋人,这是他前世的孩子,您会相信吗?”   秦慧娴的表情像见了鬼。   她哆嗦着,握住了杨思昭的手腕,小声说:“快走,快跟我回家。”   陆无烬继续道:“您应该也发现了,孩子和思昭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和嘴巴,不是一般的像,您心里没有过疑问吗?”   秦慧娴僵住。   的确,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她就发现了,但她压根不会往这个方向思考。   “我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向您证明,但您今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出于对您身体健康的考虑,就先不说了。”   秦慧娴整个人都蒙住了。   杨思昭凑过去晃了晃她的手,她都没反应。   正好送餐的人到了,门铃响起,杨思昭走过去,把保温盒拿出来摆到桌上。   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秦慧娴,心里又愧疚又无奈,他庆幸于陆无烬在这种时候主动站在他身前,撑住了所有压力。   可母亲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秦慧娴只觉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风浪,几件荒谬事接踵而至,她完全蒙了。六神无主,应对无措,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过了一会,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小小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腿侧。   她低头,看到了眠眠。   眠眠坐在她的腿边,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她,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立即咧嘴笑,露出两边的小酒窝。   他转过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牛奶棒棒糖,又赶忙爬回来,举到秦慧娴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奶奶吃。”   秦慧娴没有接,眠眠有点失落,收回手,呆呆地盯着棒棒糖看了一会儿,忽然又爬回去,换了一根葡萄味棒棒糖出来,重新举到秦慧娴面前,“奶奶吃。”   秦慧娴的呼吸忽然加快了些。   她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强迫自己皱起眉头,露出冷漠凶狠的表情,但是眠眠似乎没有看到,依旧高高举着胳膊。   她还是没有接。   她以为眠眠这次一定会放弃,小孩子能有多少耐心?   她用余光扫到眠眠慢吞吞地收回手,埋着脑袋,坐在原地一声不吭。   她松了口气。幸好没有心软,这孩子实在太像她的儿子,杨思昭小时候也是这样,傻乎乎的,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压根看不出旁人喜不喜欢他,除非旁人推他搡他,他才知道,要远离这个人。   也正因如此,她希望杨思昭能找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甭提有多好了。   可是如今……   “奶奶。”童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愁绪,眼前出现了一只小熊玩偶。   眠眠双手举着小熊,仰头看她。   他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小一些,胳膊和腿都是细细的,杏色毛衣外面是一件蓝色的小马甲,额前的头发卷得像只小羊羔,说起话来也是软软的,“奶奶不要不高兴,眠眠和小熊一起陪奶奶。”   秦慧娴还能怎么办?   她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接过小熊,无意中碰到小家伙的手。那温软的触感让她几乎落泪,她不喜欢这个结果,但是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她主动问眠眠:“几岁了?”   “四岁。”眠眠用手比了个“4”。   她朝眠眠招了招手,眠眠立即露出笑容,扑到她的膝头,用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又用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秦慧娴问:“你喜欢你……妈妈吗?”   眠眠说:“我最喜欢妈妈了,像爸爸喜欢妈妈那样喜欢,比爸爸还要多。”   秦慧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陆无烬,男人始终端坐着,脸色沉静,对上她的目光之后,嘴角弯起一抹礼貌的笑意。   秦慧娴心中黯然。   “妈,一起吃晚饭吧。”   秦慧娴把眠眠抱到一旁,起身说:“不用了,我先回去了,明天……明天你回家一趟吧。”   她走得坚决,杨思昭没法挽留。   刚走出门,眠眠忽然跑了出去,抱住秦慧娴的腿,说:“奶奶,你下次还会来吗?”   秦慧娴一顿,“我……”   眠眠眼巴巴地望着她。   “会来的。”她说。   杨思昭把她送到楼下,秦慧娴始终没有开口,杨思昭说了三遍“对不起”,然后掏出手机,“妈,我来打车吧,天太冷了,别坐公交了。”   “不用——”秦慧娴还没说完,一辆黑色轿车从不远处驶来,停在她面前。   “秦女士您好,我是陆总为您安排的司机,欢迎你乘坐本车,我将带您和您先生参观新棠花园、融盛丽都和月桥一号三个楼盘。”   “为什么?”   “陆先生交代了,这三个楼盘离您现在的生活圈不远,且房子质量高,环境好,适合居住,您可以任选一套。或者您也可以选择购买其中一套,另外再选几套作为投资。”   “啊?”秦慧娴和杨思昭同时惊呆。   “对了,这辆车也属于您,您可以随时拨打我的电话,我随时为您服务。”   “还有,您最近身体如何?陆先生为您预约了私人医院的定制体检服务,您明天可以与先生一起去医院做一个全套检查,有各科最权威的专家为您分析研判身体情况。”   “您不用担心生活有任何改变或被打扰,我们只是为您解决问题,分担烦恼。”   “请上车。”   杨思昭:“……”   他不禁想:一千万家底够陆无烬这样乱花吗?显摆完这次,以后不会要他养家吧?   秦慧娴呆滞了足足两分钟。   杨思昭叹气道:“妈,你要是不愿意,我现在打车送你回去,你——”   话还没说完,秦慧娴已经钻进车子里了,满眼冒星星:“月桥一号吗?真的可以看月桥一号的新楼盘吗?不是已经抢光了吗?”   司机笑着说:“还有的,楼王目前还有三个楼层,您可以去看看是否喜欢。”   秦慧娴说:“好好好,思昭啊,快给你爸打电话,让他现在就下楼!”   车子开走之后,风中还飘来一句,“让他穿得体面点,别给儿婿丢脸啊!”   杨思昭头顶有乌鸦飞过。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钞能力了。   回到家里,陆无烬正在加热排骨汤,听到门响,头都不回地问:“解决了?”   陆无烬总是很淡定,像是断绝了喜怒哀乐一样的淡定,漫长人生里的几次失态,应该都是为了杨思昭。   杨思昭走到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很安心。   狂风暴雨来了都不会害怕的安心。   “怎么了?”   “我们回洵山吧。”杨思昭忽然说。   陆无烬轻笑:“为什么?”   “你要是没钱了,我养不起你,我有点穷。”   陆无烬关了火,转过身望向杨思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头吻他。   他以前还会循序渐进,一点点地勾引,现在只要含住杨思昭的唇瓣就长驱直入,好像生怕杨思昭逃脱一样,杨思昭也想纵着他,可实在缓不过劲,两手抵在他的胸口,好不容易挣开些,小声说:“慢一点,我……我昨天刷视频,看到一个接吻方法,要不要试一试?”   陆无烬的沉默有时也是一种诱引。   杨思昭自愿羊入虎口。   他踮起脚,靠近了些,“……就是用舌头画字母。”他用唇覆住了陆无烬的唇,还没画到C就被陆无烬打断了节奏,他感觉到陆无烬的手开始了游移,一点点向下,托住了他。   他错了,他不该乱教陆无烬的。   他现在舌根酸得不行,连着腮帮子一起疼,陆无烬却还没尽兴,哑声问他:“还学了什么?”   “妈妈!!!”   杨思昭吓得弹射出陆无烬的怀抱。   他一脸心虚地望向眠眠。   眠眠扁着嘴,气鼓鼓地站在沙发边,“我的肚子一直在叫,你们都没有人听到!”   “现在就吃!”杨思昭用手背抹了嘴巴,快步过去抱起眠眠,送到餐桌边。   陆无烬把排骨汤端上来。   眠眠气鼓鼓地瞪他。   陆无烬朝他挑了下眉,很是不以为然。   眠眠只能抓住杨思昭的手,用央求“妈妈跟我坐一边”的方式,报复爸爸。   当晚,他还没生完气,洗完澡就缠着杨思昭,不愿意去隔壁儿童房。陆无烬一拎他的后领,他就手脚并用地爬进杨思昭的怀抱,可怜巴巴地问:“妈妈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眠眠了。”杨思昭抱住他。   他顺利在妈妈怀里睡着,但是睡着没多久,就被陆无烬送到隔壁小床,第二天又被杨思昭抱回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   五只小妖怪家各走一个家长,临行前,他们过来向陆无烬请罪。   陆无烬给了他们五张通行帖。   顾桓的手微微发抖,“尊主,我们问心有愧。”   “既然你们的父辈与当年洵暮逃离妖界一事无关,你们为何要逃避我的审讯?”   顾桓跪下,“小人们的父辈三百年前负责看守洵山界门,但那时人妖两界暗中往来不断,父亲……小人们的父亲利欲熏心,干起了受贿开门的勾当,放人进妖界,放妖进人间。”   他的头越说越低,“那日,夫人离开的那日,他们正在为一行贿之妖开界门,夫人倒在门口,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罪行,他们引诱夫人去人界……他们也不知道此举会酿成大错,害得尊主与夫人三世相隔,实在罪难可恕。”   陆无烬默然良久。   他已经不再为这些事感到愤怒了,只觉得阴差阳错,实在无奈。   “父辈之罪,就翻篇吧,但是擅离妖界之事,该承担的罪罚,我没法为你们赦免。”   顾桓一行立即说:“多谢尊主。”   他们离开之后,陆无烬凭空点开一个屏幕式样的东西,画面里是正在过马路的杨思昭和眠眠。   两个人穿着亲子装,踩着小碎步往前跑,风把眠眠的羽绒服帽子吹掉了,他捂着脑袋,朝杨思昭傻笑,杨思昭重新为他戴上帽子,系上围巾。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脑袋时不时左右晃了晃,大概是在哼同一首歌。   到了幼儿园,杨思昭开始和其他老师一起制作运动会所需要的装饰品。   有老师问杨思昭:“小羊老师,你知道徐蕊徐老师去哪里了吗?院长说她辞职了,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至少跟我们打个招呼啊。”   杨思昭愣了愣,而后笑着说:“我不知道,她也没和我打招呼。”   “还有后院的操场是谁弄坏的?好诡异啊,简直像飞机坠毁现场,院长都没报警,也没有查是谁造成的。我现在觉得这个幼儿园神叨叨的,都不敢待了。”   “……”杨思昭心想:如果告诉面前她,其实不仅神叨叨,还有妖叨叨,她会不会直接吓晕?会三观崩溃吧,就像一开始的他。   院长走进来,跟他们商量运动会场布置的事,“到时候,主会场就放在西南边。”   有老师问:“那边的小操场不是刚修缮好?已经能用了吗?”   “可以的。”院长说。   “对了,院长,你有没有发现咱们院子里那棵老树,最近掉叶子掉得特别厉害?之前都说那是神树,铲车来了都挖不走,冬天也郁郁青青,可是我最近每次经过,都看到一地枯叶,这是怎么回事啊?”   杨思昭抬起头,微微皱起眉头。   院长笑了笑,说:“哪有什么神树?都是夸大其词,今年冬天又冷又干,掉叶子再正常不过了,不掉才是异象。”   “哦,”老师坐下来,“好吧。”   院长说:“到时候按班级来,小(5)班人少,到时候可以在后面单独安排一个小游戏环节,让他们参与。”   杨思昭点头,“好的。”   时间过得很快,下周三一晃就到了。   为了提前去准备运动会,杨思昭起了个大早,六点十分就起床了,陆无烬都还没醒,他在陆无烬的怀里拱了拱,勉强清醒了些。   冬天起早上班简直是上刑,他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到卫生间。刚挤好牙刷,陆无烬就走了进来,杨思昭陡然睁大眼睛:“你怎么起来了?”   陆无烬走到他身边,“陪你。”   “陪我什么?”   “上班。”   杨思昭把眼睛睁得更大,“你不会要去幼儿园吧?你……你不会要去参加运动会吧?”   陆无烬要去做那些幼稚的游戏?和其他家长一起玩竞速毛毛虫?   陆无烬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参与,只做观众。”   杨思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得意地问:“装什么装?其实你好喜欢眠眠的,对不对?”   陆无烬还是不理他。   “其实你是个好爸爸,只是不想表现出来,是不是?”杨思昭刷完牙,顶着满嘴的薄荷味凑过去,圈住陆无烬的脖子,“好爸爸?”   “去掉好。”   杨思昭疑惑,“爸爸?”   “嗯,”陆无烬低头亲他,“在。” 第42章   陆无烬安排了司机来接送他们去幼儿园。   和天气预报显示的不一样,今天的天气并不晴朗,空气灰蒙蒙的,体感温度也比预报低。杨思昭帮眠眠系上围巾,眠眠努力扬了扬头,把嘴巴露出来。陆无烬提醒杨思昭:“不要把他养得很娇气,磕碰受冻都要经历。”   杨思昭立即反驳:“不要,我可舍不得,眠眠就要当温室的小花朵。”   眠眠配合着,用力点了点头。   杨思昭亲他一口,眠眠立即扑上来,一大一小抱在一起,脸贴着脸,腻腻歪歪。   眠眠在杨思昭耳边小声问:“妈妈,奶奶是不是不喜欢眠眠?”   杨思昭一愣,向他解释:“不会的,奶奶是不喜欢爸爸,不是不喜欢眠眠。”   陆无烬扬了下眉梢,望向窗外。   杨思昭捧住眠眠的小脸,笑着说:“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眠眠呢?”   眠眠害羞地栽倒在杨思昭的怀抱里。   他想:果然,没有人会喜欢爸爸。   不过他替爸爸担忧:“那奶奶怎么样才可以喜欢爸爸呢?”   杨思昭挠挠头,“嗯……奶奶已经改变想法了,她现在喜欢爸爸,也很喜欢眠眠。”   眠眠松了口气,两只手举得高高的,两只圆眼睛笑成了小月牙,“那太好啦!”   到了幼儿园门口,和杨思昭一样的苦命老师们三三两两地抵达。   院长从西南边走过来,远远地看到杨思昭就抬起手,又在看到陆无烬时顿了一瞬。   他快步走过来,主动向陆无烬示好,笑意盈盈道:“您就是陆先生吧,您好您好,有幸能见您一面。小操场已经修缮完毕,您给的款项还余出许多,按照您的指示,已全部投入幼儿园之后的教室装修和设备采买之中。”   他特意抚了一下衣襟,略有些紧张地握住了陆无烬的手。   陆无烬颔首,“你好。”   杨思昭反应过来,院长已经知道了陆无烬的身份。院长妻子是受囚的妖,院长自然要对妖王毕恭毕。看着老院长耳边的白发,他心有不忍,想替院长妻子求个情,特意提到:“院长的夫人也是妖,只是犯了错,如今囚禁在妖族大牢里。”   “是么?”陆无烬说。   “是,”院长一口气叹得很长,“我知道人与妖本不该相恋,害了她……是我的错。”   “因何获罪?”   “她想为我偷取延年之气,想让我和她一样长命百岁。”   “她为你偷?”   “是,”院长的脸上流露出悲戚的神色,“是我没有拦下她,是我害了她。”   “还剩下多少年?”陆无烬问。   “九年。”   九年说长不长,但对于已经五十七岁的院长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杨思昭的心情也不免沉重起来。   很快,院长就收拾好了情绪,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陆无烬说:“陆先生,外面天冷风大,不如进去坐坐?”   “不用,我陪杨老师走一走。”   院长看了杨思昭一眼,笑意深长。等院长一走远,杨思昭立即皱起眉头,对陆无烬说:“我没跟他说我们的关系,你……你不要说得那么亲密。”   “我们是什么关系?”   陆无烬无时无刻不在逗他。   杨思昭恼火,“跟你说正事呢!”   “好,”陆无烬莞尔,“你说。”   杨思昭继续道:“虽然院长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是我和你的关系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你的化丹在我身上,身边有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呢,谁都不能相信!”这次杨思昭学聪明了,院长是好人,不代表院长嘴巴严实。   对于杨思昭来说,陆无烬和眠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一家三口平安幸福更重要。   陆无烬眼里含笑。   “你去我教室等一会,我还要去布置场地。”杨思昭一手牵着眠眠,一手托着陆无烬,把父子俩塞进了小(5)班。   作为灿灿幼儿园里仅有的两名男幼师的其中一位,杨思昭承担了大部分体力劳动。搬箱子、爬高、推桌子,不在话下。老师们都说:“小羊老师,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干劲?”杨思昭挠挠头,笑道:“没有啊。”   其实是想早点干完早点回教室,忙累了,他会下意识转头望向小(5)班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玻璃上映出眠眠的小圆脸。   他一笑,玻璃上又映出两只开花小手。   教室里的陆无烬,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台边的小家伙,一边用法术固定眠眠脚下的桌子,一边遥遥抬指,拨弄眠眠裤边的松紧带,害得眠眠努力伸手跟妈妈打招呼的同时,还要时不时抓住自己的裤子,生怕露屁股。   他回头,撅起嘴,“讨厌爸爸!”   陆无烬挑眉。   “讨厌。”眠眠气鼓鼓地转过头,妈妈已经不在原地了。   怪不得没人喜欢爸爸!怎么会有人喜欢捣蛋鬼爸爸呢?   八点,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   小(5)班的小妖怪们率先冲进班里,他们先看到了眠眠,两眼一亮,叽叽喳喳地喊着:“眠眠眠眠,早上好!”   眠眠急忙踩着凳子爬下去。   小妖怪们冲过去,到了半路又同时停下脚步,他们察觉到了旁边坐着的陆无烬,几秒的安静之后,教室里传来尖锐的呼救。   “啊——”   五只小妖怪齐齐躲在窗帘后面,脸色惨白地望着陆无烬。   杨思昭听到声音,马不停蹄地冲了进来,却看到六个小家伙围坐成一圈,乖乖玩着积木,教室里安静的很,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圈圈坐不住,刚要抬头,就听到陆无烬一声轻咳,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去。   杨思昭:“……”   陆无烬依旧抱着手臂,转头对杨思昭说:“原来当幼师这么简单。”   杨思昭:“…………”   正说着,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八点二十了,理论上整个幼儿园的孩子以及家长们都该到齐了。方才他在收拾垃圾的时候分明听到其他老师说“孩子们已经到了,给他们发点小饼干”,可他站在窗边,却看不到一个人。   没有孩子,没有老师。   教室外面空荡荡。   “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升起一团疑云。   他忽然听到一声门响。   大班的林老师敲了敲门,探身进来,“小羊老师,来帮我们贴一下彩带。”   “来了!”   陆无烬看着杨思昭急匆匆地走出去,就像是应着谁的请求,经过讲台时还加快了步伐,一边点头一边微笑。   可门口分明没有人。   他看着杨思昭走到门口,脑海中突然闪过陈此安之前向他汇报的内容——   无相幡,此幡能制造幻象隐匿自身,还能在幻象之中灵动穿梭,以破除法阵禁制。   制造幻象!   他倏然起身,施法将杨思昭困在教室之内,不顾杨思昭的喊声,他关上门,走出教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楼外北风的回声。   他屈指施法,为小(5)班设置法阵,很快,一缕缕泛着金光的蓝色灵丝汇聚而来,相互交织、旋转、聚顶之后四下散落,构筑成一个星光闪烁的蓝色圆罩。   这个法阵,他花了百年时间才修炼而成,当初是为了保护寒珀里的陆眠。   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除非是修为比他高的神君,亦或是灵力更醇厚的法器,方能破解。   他放心了些,走到台阶下。   幼儿园死寂一片,安静得很不对劲,他于虚空中召唤出几位近侍,陈此安站在最前方,神色严肃:“先生,有何吩咐?”   “你去查一下这个院长,”陆无烬吩咐完,又望向其余几个近侍,“你们守在东南西北四角,一旦有意外发生,保护好这里的人类,切记,保护好人类。”   “是。”   近侍们刚走没多久,齐妍一行就赶了过来,她们神色慌张,见陆无烬如见救命稻草,仓惶道:“尊主,您要小心!”   齐妍气喘吁吁道:“我们原本和其他家长还有孩子们一起在一号楼领气球,也不知怎么了,头顶有个声音响起,指引我们进教室,一时间所有人都涌进了一号楼的教室,我们察觉到不对劲,但身体动弹不得,仿佛被什么控制住了,法力也使不出来。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您在这里,那小羊老师和孩子们——”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陆无烬脸色骤变,如一道蓝色闪电冲进教室。   不见了!   杨思昭和孩子们都不见了!   他设下的法阵已经消失,而墙边留下一地的枯叶,叶面没有半点绿意,更像是灼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那棵千年神树,陆无烬懊恼不已,他竟忘了,当初他为何遍寻不见杨思昭,就是这颗能隐蔽妖族气息的神树。   这神树为何落于人间尚是谜题,但陆无烬已经没工夫思考了,他转瞬来到神树前,齐妍一行紧随其后。   神树周身星点环绕,符文闪烁,流转着神秘的幽光,而枝叶深处闪动着七颗星星般的圆点,时明时暗,时动时静。   像是心脏的搏动。   “乐乐!”随着齐妍的一声惊呼,在场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那七颗星星,就是杨思昭和六个孩子。   六颗妖灵围绕着一颗化丹。   他们正在被修炼。   神树虬结的根须深埋地下,一缕一缕灵力顺着树纹流向树顶。每耽误一秒,杨思昭和孩子们就会多消耗一部分灵力。   可当陆无烬施法成利刃,破风砍向神树时,地面瞬间绽开血莲状的符咒,而树内也发出了凄厉的哀鸣。   陆无烬前所未有地慌了神。   不能动。   神树已与妖灵融为一体,杀树便是杀杨思昭和孩子!   陆无烬在脑海中寻找破解同生共死阵的法子,齐妍一行为其护法,可还是不行,阵法里面有他最爱的人,他不敢贸然下手,有万分之一的危险,他都不能接受。   他只能攻击树冠之上的铜鼎,以拖延炼化的时间,那铜鼎显然不能抵抗他,三下之后已经出现了裂痕。然而就在此时,铜鼎下压,直接盖在了树冠上,与神树合为一体。   陆无烬受到掣肘,进退两难。   这时陈此安赶了回来,告诉陆无烬:“先生,院长严盛的妻子根本不是为了他偷取延年之气,而是受他欺骗,以为延年之气是普通宝石,却不想,取走之后就被巡逻队发现了。严盛为了逃命,将罪责推在妻子身上。”   “依赖于延年之气,他活了几百年,每一世,都会有一个女妖因他丧命。”   陆无烬对着树后的黑影说:“无相幡,与你有关。”   片刻之后,那抹黑影缓缓走出来,“是。”   院长脸上仍挂着笑,说:“神君,那时候我花重金贿赂门侍,一路披荆斩棘受尽苦楚赶到青竹林,就是想向您请教升仙之法,可您沉溺于情爱,闭门谢客。我只不过渴求长生,您普度众生,为何不能渡我?”   “你杀妻证道,还想升仙?”   “我对她们很好,我在她们活着的时候给了她们无与伦比的爱情,她们死得很值。”   一旁的陈此安怒道:“你这个算什么爱,分明是谎言。”   “你们神君的故事就算爱了?”院长指了下神树,“神君的爱情,是违背天意的错误,神与妖相恋,男妖孕子,皆是旷世荒唐。”   陆无烬并不想同他废话,挥手向他砍去,一道蓝色光刃劈空而来,而院长使出无相幡,在陆无烬的杀意抵达之前,穿梭到了树后。   空中传来他的笑声:“神君,那栋楼里还有上百个人类,你想让他们一起死吗?”原来这场运动会都是他设的局,他赌陆无烬肉身成神的善,赌陆无烬对妻儿的爱。   陈此安不忍尊主受困,化为原形与之相斗,蛇身紧紧缠绕住神树,獠牙逼近院长的脖领:“老东西,我定要杀了你!”   可院长的身体已经与神树相连,神树提取的灵力越多,他的力量就越发强大。   很快,陈此安就落了下风。   齐妍一行冲上去,照旧落败。   千钧一发之际,神树中传来一个声音——   “陆无烬!陆无烬!”   是杨思昭。   化丹的光芒瞬间强烈到叫人睁不开眼,那是杨思昭在用力挣脱。   他虚弱的声音从枝叶中传出来,“用回澜咒,取回化丹,不要管我,救孩子们!”   “你的身体承受不住。”陆无烬咬牙道。   “只有这个办法了,试一试,神君。”   化丹的挣扎引发了神树对它新一轮的炼化,杨思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对陆无烬说:“神君,记得带我回青竹林。” 第43章   杨思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炙烤。   很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神树的枝叶缠绕在他的四肢,他不得已蜷曲起身子,仍无法摆脱桎梏。   他在刺目的光亮中寻找眠眠,隐约中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还有微弱的呼吸起伏,他知道那是眠眠,这是来自血缘的直觉。他用尽所有力气,想挣扎过去,握住眠眠的手。   他感觉到眠眠也在向他靠近。   但事与愿违,四周传来几次剧烈的震荡,几乎将他的心神震散,他的大脑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听见陆无烬的声音。   陆无烬,神君,只是想起他的名字,就不会害怕了,心安定许多。   他再次望向眠眠,小小的身体似乎正在沉睡,胸膛没有起伏,再望向其他孩子,他们周身的光芒比眠眠还要黯淡。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犹豫了。   他说:“用回澜咒吧。”   把属于陆无烬的化丹,还给陆无烬。   把他从无谓的轮回历劫里解救出来,他是杨思昭,也是洵暮,他想回青竹林。   他听到陆无烬的声音了。   陆无烬说:“好,暮儿。”   很快,他听到了回澜咒。   ——灵识互易,因果相承。   ——业力流转,命途重塑。   ——诸般苦痛,皆化微尘。   ……   那是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学习的口诀,那时小小的他还不知道这口诀是何意思。   他常常坐在夕阳下,托着脸,思考着: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心脏,换另一个人的心脏呢?我的心脏这么好,既鲜活又有力,换给别人多不划算?   现在他知道了,很划算。   因为他要保护他的孩子。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撕裂开,像取蚌珠一样,有一把利刃狠狠刺了进去,毫不留情地划开,用血淋淋的痛感提醒他化丹的存在。剥离化丹比他想象的更加痛苦,他还多了一层痛苦,他想到三百年前,陆无烬也经历了这个过程,他就更痛了。   可是想到陆无烬,思绪又清醒了些,他强撑着,忍受着沉闷的撕裂声溢满整个胸腔。   好疼啊,他是不是快死了?   他喃喃自语着:“眠眠,神君……”   他想到了三百年前,爹爹和娘亲带着他来到首领面前,首领夸他天姿灵秀,又想到他的褐羊哥哥,变成人形比他俊俏儒雅得多,时常为他发愁,又忍不住为他着想。他想到自己的第一世轮回,那时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年少逍遥,而立之年突逢变故,父母病亡、仇家陷害,差点落得个冻死街头的下场。第二世仍然凄苦,第三世、第四世……他经历了历劫者需要承受的所有离合悲欢。   其实他什么都不想要,从始至终,他只想做一只在神君怀里安睡的小羊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   他的世界陷入黑暗。   一颗化丹从神树中破阵而出。   .   在短暂的失神后,陆无烬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三百多年了,他的化丹终于归位。   这不是他想要的,但别无他法。   他抬眸望向前方。   院长的脸上写满了惊慌,他知道陆无烬的化丹有强大的灵力,否则他不会筹谋至今,但他没有想到,陆无烬的化丹强大到能冲破神树的法阵,重归主人体内。   他一手扶在树上,一手指向不远处的教学楼,整栋楼开始摇晃、震荡。   楼里的人岌岌可危。   院长扬声道:“因为妖王,人间发生一夜死几百人的惨剧,你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这是他最大的筹码。   可陆无烬看起来并不担忧,甚至于眉头都没有蹙动半分,他向陈此安打了个手势,陈此安腾空而起,蛇身在半空蜿蜒游走,不断地变大,几乎遮天蔽日,带动着狂风呼啸,缠绕在教学楼四周,抵挡住了院长的攻击。   随后一直隐匿在四角的近侍飞身而来,呈四象之势排列,一同施法,凝聚出一个巨大的青色圆形护盾,将整座教学楼笼罩其中。   院长彻底慌了神,他不断汲取神树的灵力以攻击圆盾,但圆盾牢不可破,而他分身乏术,因为陆无烬的眼里已经满是杀意。   化丹在陆无烬的体内彻底苏醒,而三百年妖界的邪气也凝聚在他的身体里,半正半邪,半神半妖。他的双手之中有火焰熊熊燃起,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妖纹在他的脸上迅速蔓延,每一道纹路都蕴含着杀意。   院长大骇,他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他原身是人,怎有妖纹?”   这不可能!   他连连后退。   神无法摧毁神树,妖就不同了,如果陆无烬是妖,还是一只有化丹的妖——   他将毫无胜算!   就在他晃神的片刻,齐妍一行同时腾空而起,用自身灵力为陆无烬护法。   下一秒,陆无烬掌心处的火焰便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符咒,四周温度急剧攀升,强大的气息将地面的所有东西都碾成了齑粉,而神树的树根也开始震动。   陆无烬以手为刃,一刀一刀,落在神树粗壮的树干上,每一刀都震天动地,树叶纷纷凋零,周遭的荧光愈发暗淡。   院长以命相搏,他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吼。   “我不想死,是天意让我活下来的!”   可陆无烬没有给他机会。   最终,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神树缓缓倒下,巨大的树冠砸向地面,激起漫天的碎石尘土。曾经的神圣与神秘,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院长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他喃喃道:“我不想死……”   “起初,我是误食了延年之气,我不知道那是长生不老药,直到一百年后,看着至亲好友一个个死去,我很孤独,我是想死的,可又觉得,把刀抵在脖子边,还是没有勇气。后来我知道了人妖神三界的事,我好羡慕神仙啊,他们能做到真正的长生不老,不像我,时刻战战兢兢。”   “所以我动了再次吸食延年之气的念头,那一年,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她很爱我,她用她的命助我活了百年。我也很爱她,后来我的每一任妻子都和她长得很像,结局也和她一样。”   “活得越久,我越不想死,我是贪念太重,因果相报。净梵神君,能否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此次一定好好修炼,一心向善。”   他一点点爬到陆无烬的脚边。   他把头抵在地上,央求着:“神君,我愿将功抵过,我愿改过自新——”   话音未落,陆无烬抬起手。   彻底斩杀了他。   天昏地暗,满地残骸,直到很久之后,地平线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将明。   .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月岭早间新闻,近日一则关于本市昨天发生地震的传言在网络与市民间迅速传播,引发了不小的恐慌。经本市地震局危监测与核实,前日本市未发生任何地震活动,请大家放心出行。】   许曜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关了电视,他召唤来家里的小机器人,双击屏幕,看到了门外的景象。   对面的门始终关着。   小羊老师一家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   没有人给他带饭,送他棒棒糖,和他一起去幼儿园了,对面安静得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保姆私下和朋友打电话,说:“那个灿灿幼儿园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路过的时候,看到整个幼儿园都乌烟瘴气,灰尘漫天。听人说是要翻修,真奇怪,我之前路过的时候,感觉幼儿园崭新崭新的……”   许曜百无聊赖地回到沙发上。   舅舅不见了,小羊老师和他家的小呆瓜也不见了,他觉得生活变得很没劲。   正要打盹时,他听到门铃响。   他急忙跑过去,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黑西装、戴着五颜六色花领带的男人,手里托着一盒棒棒糖,笑着说:“你好,是许曜小朋友吗?这是杨老师和眠眠托我送过来的礼物,他们希望你不要孤单。”   是粉黄色包装的棒棒糖,一半草莓口味一半菠萝口味。   许曜怔怔地接过来,看着男人转身离开,他问:“小羊老师他……还好吗?”   男人的脸色变得暗淡了些,但还是笑着说:“挺好的,不用担心。”   陈此安又去送了些东西,给杨思昭的父母,让老人家不用担心。   走出小区,坐进车里,眨眼间,他便连人带车消失在原地了。   再睁开眼,他已经站在洵山界门处。   他无需出示令牌,便径直入内。   一路抵达青竹林。   青竹林还与百年前一样郁郁青青,山明水秀,云雾缭绕,如同仙境。   踩着蜿蜒小径,穿过青竹林,他来到一片木屋前。还是三间木屋,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门窗通透,玻璃洁净,窗台上摆放着径直的盆栽,与自然完全相融。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木屋前的花草丛,滋润着盛放的琼花,水里的鹅卵石圆润光滑,几尾小鱼在石间来回穿梭。   陈此安走到屋檐下,轻轻叩门。   良久,才听到一声低低的,“进。”   他推门进去,陆无烬坐在檀木榻上看书,闻声抬起头,问:“都办好了?”   “是,杨老师的父母还是很担心。”   陆无烬垂眸不语。   “灿灿幼儿园这两天已经开始重建了,那天在场所有人的记忆,属下都清洗过了,尊主放心,不会出问题的。”   “辛苦了。”   陈此安忍不住说:“尊主,您回来之后,妖界又恢复了平静,尤其是……您现在妖灵附身,王位更加名正言顺、更加稳固,连那些闲言碎语都平息了,属下真是高兴。”   陆无烬没有回答,陈此安离开之后,他才放下书,望向榻边的软毯。   两只毛茸茸的小白羊睡得正香甜,小的那只依偎在大的那只身旁,小脑袋轻轻地靠在妈妈的肚皮上,两只小羊都是通身洁白,唯有尾巴尖长了一小撮黑,叫陆无烬忍不住伸手去摸。   摸一下,小小羊先醒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陆无烬,立即团起毛茸茸的身子,继续窝在妈妈的怀抱里。   可他的小动作也吵醒了妈妈。   杨思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看到一团白色的绒毛,是圆嘟嘟的小羊屁股,他下意识伸手捏了捏,眠眠忍不住钻出妈妈的怀抱,化为人形,仰起头对妈妈说:“妈妈痒痒!”   杨思昭歪着头,问:“你到底是哪家的小朋友,你怎么又钻到我怀里了?”   眠眠脸上的笑容立即淡了,但他不气馁,对杨思昭说:“我是妈妈家的,我是眠眠。”   杨思昭觉得很奇怪,他哪里来的孩子,他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他才十七岁,跟着哥哥来到青竹林,找一个叫净梵神君的人,可是神君没找到,哥哥也不见了,他被困在这个小木屋里,每当他半夜逃出去,醒来时必然睡在木屋里,怀里窝着一只软绵绵的小羊。   还有……   他抬起头,又看到这个男人了。   男人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而后微微弯起嘴角,声音动听,“醒了?”   他怔怔地低下头,化为人形。   男人起身给他拿衣服,是一套宽松的丝绸睡衣,滑溜溜的,他不会穿。男人便在他身边坐下,帮他穿衣穿裤。   他把手伸出袖管,男人为他整理好领口和纽扣,然后对他笑:“想吃什么?”   也不知怎么了,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说着:神君神君,我想吃南瓜粥。   这声音时常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叫他不胜其扰,他摇摇头,推开男人,趿拉上鞋子就跑了出去。他出去吃琼花了,沾满露珠的琼花最是新鲜爽口,吃着吃着,他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一束巴巴的目光。   转过头,他看到了眠眠。   眠眠咽着口水看他。   他觉得有点麻烦,最近几天,这个小家伙总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还眼巴巴地盯着他,喊他妈妈,真是好奇怪。   但他还是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挑了一朵最嫩最好的琼花,递给了眠眠。   眠眠开心地接过来,学着杨思昭的样子,一口咬在花瓣上。   “好……好吃吗?”杨思昭故作无意地问。   眠眠立即点头:“好吃!”   杨思昭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   他穿不惯男人给他的衣服,没一会儿就脱了,变回原形,沿着花丛一路走到小溪边,又追着小鱼跑上小木桥。   小跟屁羊还是追着他不放。   杨思昭于是加快了速度,刚要过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不好,小跟屁羊!   这个瞬间,他仿佛被什么情绪牵引着,停下脚步,不假思索地跳到小溪里,把浑身湿漉漉的小小羊叼了出来。   小小羊身上的绒毛都湿了,露出粉色的肚皮,脸上也挂满了水珠。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杨思昭,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难过。他觉得妈妈一定不会喜欢他了。   爸爸说,妈妈受了这么重的伤,需要静养,才能恢复记忆。可是他不仅不能好好保护妈妈,还让妈妈下水救他。   妈妈一定觉得他很麻烦。   他是一只没用的小羊。   他难过地闭上眼睛,可是没过多久,他忽然感觉到身上忽然温暖的触感,他睁开眼,看到妈妈正在一点一点地舔舐着他绒毛上的水,让他变得干净,重获温暖。   “妈妈……”他呜呜咽咽地掉眼泪,还用小羊角顶了顶妈妈的脸。   杨思昭觉得这个小跟屁羊真的很奇怪,一时笑一时哭,他想不通,但还是低下头,用自己的大羊角顶了顶小羊粉嫩的肚皮,安慰道:“别哭啦。” 第44章   眠眠觉得很舒服,妈妈的羊角蹭着他的肚皮,给他挠痒痒,他舒服得伸了个懒腰,肚皮朝上,四只爪子高高地举起来。   杨思昭又帮他舔了舔毛。   眠眠舒服得眼睛都要闭起来了。   杨思昭想:这下可以了吧,小跟屁羊应该不会追着他不放了吧,他可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吃饱喝足后,他还要想办法逃出去。   他往前跑,眠眠立即追了上来。   他一停下,眠眠也停下来,不仅停下来,还在原地滚了两圈,肚皮朝上,摆出一副讨好的姿态,眼巴巴地望着他。   小小羊的肚皮很粉嫩,绒毛稀疏,软绵绵的,像是最新鲜可口的水蜜桃。杨思昭在原地思考了三秒钟,还是走回去,用脑袋蹭了蹭,然后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小小羊的眼眶瞬间变得水汪汪。   “你——”   杨思昭的心情有些郁闷,他觉得好生麻烦,他小时候可比这只小跟屁羊乖多了,爹爹和娘亲把他扔到洞穴里跟着师傅修炼时,他只会看着爹娘的背影掉眼泪,不会追出去。   他气鼓鼓地盯着这只叫“眠眠”小羊,半晌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躺下。眠眠呆了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边打量着他的眼色,一边蜷缩进他的怀抱,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杨思昭咬下几片叶子,盖在小小羊的身上。   眠眠用脑袋抵着杨思昭的肚子,心里泛起一阵阵的委屈,咕哝着:“妈妈,妈妈。”   杨思昭伸出爪子,拨了拨小羊的耳朵。   只要妈妈不推开他,眠眠就不难过了,他紧紧贴着妈妈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两只羊听着流水潺潺的声音,晒着太阳,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杨思昭是被一阵香味叫醒的,是南瓜粥的味道,甜香四溢,他抬起头,看到南边的小木屋里漫出炊烟袅袅,白雾淡淡,时而攀升时而盘旋,将远山映成了一副水墨画。   很快,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穿着烟灰色的亚麻衬衣与黑色长裤,向杨思昭走过来,他的眉眼看上去总是温柔的,带着笑意,妖界好像没有长得这般英俊的男妖,像是……像是画里的神仙。杨思昭看得有些呆了,一时间都忘了逃跑。   男人手里拿着两张帕子,缓步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来,先把眠眠抱起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草屑和四只脏兮兮的小爪子。   很快,小爪子恢复了原本的粉色,   男人又拿起另一条干净帕子,望向杨思昭,杨思昭眨眨眼,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迅速化作人形,准备逃跑。可刚起身就被男人揽了回来,男人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帕子轻轻地擦他的脸颊,他的动作很温柔,哪怕圈着杨思昭的腰,不想让他离开,但也没使什么力气,如果杨思昭非要挣扎,还是能逃出去的。可他现在不太想走,因为……因为……   因为他想吃南瓜粥。   是的,是这样,他想吃南瓜粥了。   他盯着男人的脸,喉咙不自觉滑动了一下,他感觉到男人的嘴唇微微勾起,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男人的帕子从他的脸,转移到了他的小腹,以及两条腿。   他觉得有点奇怪,刚想挣扎,男人已经松开了他,屈指一动,被他扔在一边的衣裳就飞了过来。男人让他抬手,为他穿衣,在他耳边问:“这一套穿着不舒服吗?”   杨思昭觉得耳根痒痒的,浑身热热的,他摇头,“不是,我……我想回家了。”   “我知道,”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些,但还是浅笑着说,“多待几天,好不好?再等半个月,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了,我就送你回家。”   “真的吗?”杨思昭两眼放光。   “真的。”   陆无烬把他抱到小溪边,用清水为他洗脚,再用帕子擦干,然后为他穿上裤子。   杨思昭有些不好意思了,从来没有谁对他这样好过。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会这样照顾他,但自从他被首领夸奖,被师傅收下之后,他都是一只羊生活,独自长大,自己照顾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对他这样细致了。   他小声说:“谢谢。”   男人又取来鞋子,让他穿上。   杨思昭看了一眼眠眠,问男人:“他……他是你的小孩吗?”   “是。”   “他是你生的吗?”   “不是,是我妻子生的。”   “你有妻子?”他表现得很惊讶,半晌又问:“妻子是什么意思呀?”   男人轻笑,“你以后会知道的。”   杨思昭撅起嘴巴,有些不服气,叉着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洵暮。”   小羊妖吓得张大嘴巴,看来他完全不是男人的对手,他都不知道男人的名字,男人却对他了如指掌,真是可怕,太可怕了。   男人一手便托起了正在熟睡的眠眠,另一只手牵住了杨思昭的手,把他带回了家。   三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已经放在桌上了,还有肉包和小菜。   陆无烬正在洗手,杨思昭没有事做,于是伏在床边,用指尖点了点小小羊的粉鼻子,小小羊好像做了噩梦,睡得不太安稳,小爪子一直哆嗦,杨思昭下意识抱住了他,让他贴在自己的心口。   眠眠很快就不哆嗦了,慢吞吞地醒过来,一看到杨思昭立即变成人形,紧紧圈住了他的脖颈,委屈地说:“妈妈你终于抱我了。”   杨思昭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陆无烬走过来,说了句:“过来吃饭了。”   眠眠才松开手,杨思昭如蒙大赦。   三个人围坐在桌边,是一只漂亮的红木方桌,摆在窗下,一抬头就能看到蓝天白云,微风吹进来,窗台上的小花左右摇摆。   杨思昭坐在正对着窗户的位置,左边是陆无烬,右边是眠眠。   眠眠握着小勺子朝他笑,又抓起一只大肉包,送到他面前。   杨思昭心想:算了,什么都不想了,等半个月后再回家吧。   他低头喝粥,陆无烬文火慢炖了几个小时的南瓜粥绵密又香甜,简直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粥,他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包子都忘了吃。陆无烬夹了些小菜,放到他的碗里,问他:“好喝吗?”   “好喝好喝。”他简直分不出嘴巴说话。   陆无烬轻笑,自言道:“你这时候,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这手艺……”   “什么?”杨思昭没听清楚。   陆无烬摇头,“没什么。”   吃饱喝足之后,杨思昭又开始无聊了,陆无烬在收拾碗筷,他把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杨思昭无意中瞥了一眼,视线突然就定住了,定定地落在陆无烬的身上,直到陆无烬关了水,转过身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很快就察觉到了一股灼灼的视线。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杨思昭。   杨思昭吓得一抖,连忙回过头。   他和眠眠一天睡七八觉,所以吃了饭也不困,眠眠捧着一束小花跑进来,“妈妈看!”   他两眼一亮,“我也要玩。”   很快,一大一小就跑了出去,穿梭在花丛中,时不时露出两个脑袋,左右张望。眠眠笑得很大声,还以为藏得很好,“妈妈找不到我!”话音未落就被杨思昭捉住了。   “啊!”眠眠被捉住了也不恼,软绵绵地抱住杨思昭,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杨思昭玩心上来了,也顾不上这个突然的亲吻,松开眠眠,催他:“快点躲起来!”   眠眠于是说:“妈妈捂住眼睛。”   杨思昭立即用双手捂住眼睛。   眠眠在草丛中窸窸窣窣地跑着,绕到桥边的石头后面,藏起来。这次杨思昭找得有些费劲,他扒拉开所有的花丛,都找不到小跟屁羊了,这让他有些慌,他怕小家伙遇到危险。   他又跑到栅门边,探身出去看了看,也没有看到眠眠的身影。   回到桥边,他看到负手立于台阶边的陆无烬,立即求助:“你有没有看到眠眠?”   陆无烬朝桥边的石头看了一眼。   杨思昭露出笑容,跑了过去,一把就抱出了眠眠,眠眠又是一声“啊”,他把失败的矛头指向陆无烬,气恼道:“坏爸爸,不可以告诉妈妈的,游戏不是这样玩的!”   杨思昭说:“是我自己找到的!”   眠眠当即换了一幅面孔,软趴趴地倒在杨思昭的肩头,叹了口气,“好吧。”   他主动认输,“妈妈赢了。”   杨思昭得意地抱着他晃来晃去。   一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坦白:“好吧,我输了,我没有找到你,是你爸爸告诉我的。”   他们一起躺在屋檐下的摇摇椅里,眠眠趴在他的身上,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没关系,妈妈,你不会找不到我的,如果看不到你,眠眠会先去找你的,眠眠最爱你了。”   杨思昭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回头望,一直站在窗台边看着他们的陆无烬忽然不知所踪了。   他放下眠眠,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悄悄探出脑袋,朝里看了一眼。   陆无烬正在修炼,看起来有些痛苦,眉头皱着,周遭萦绕的蓝色星点波动不止。陆无烬加大了灵力运行的力度,那些蓝色星点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变成了灰烬。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陈此安。   他照例向杨思昭打招呼,“杨老师,今天怎么样?”   杨思昭觉得奇怪,他明明是洵暮,杨老师是谁?他嘀嘀咕咕地躺回到摇摇椅上。   但耳朵还竖得高高的。   陈此安一进屋,他就竖起耳朵偷听。   他听到陈此安抬高了声量,满是担忧地说:“尊主,您怎么了?”   陆无烬不知说了什么,陈此安懊恼道:“您怎么从来都不说,如果您早说不当神君的代价是抽走神骨,灌入妖灵,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就算是死,也要和那个院长拼命!都怪月仙,那些尸位素餐的破神仙,成天守着那些陈规旧法,您只是要和杨老师长相厮守,他们凭什么不同意?凭什么让杨老师脱离历劫轮回的代价就是您永远放弃成神?”   他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无妨,”陆无烬说,“我本就不在乎。”   陈此安哽咽道:“彻底堕入妖道也不在乎吗?”   “哭什么,早上来的时候还说这样真好,现在又说我堕入妖道,”陆无烬笑了笑,看起来释然得多,“当妖挺好的,只要一家三口不分开,我付出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杨老师还是想不起来?”   杨思昭心想:这个杨老师究竟是谁?   他隐隐约约听到陆无烬说了句:“才几天,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陈此安说:“属下替您抱不平,怎么您的路这般坎坷,这般无奈!”   杨思昭听得怔怔,稀里糊涂。   夜晚,陆无烬给他准备了浴桶,他和眠眠一起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本来不想和小跟屁羊一起的,但是小家伙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于心不忍,只好把他抱进了浴桶。   眠眠不胖,全身上下只有脸颊和屁股是肉嘟嘟的,胳膊和腿都是又细又瘦。   “你吃得太少了。”杨思昭说。   他捏了捏眠眠的胳膊。   眠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从明天开始,你要吃大肉包,吃……”杨思昭也没吃过其他东西,想了想,说:“我给你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你多吃,胖一点。”   眠眠忽然就哭了。   杨思昭措手不及,吓得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想喊外面的男人,又叫不出那人的名字。可男人仿佛有感应一样,推门走了进来,三下五除二地洗完了眠眠,直接把他拎出来,浴巾一裹,擦干,扔到床上。   杨思昭:“……”   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慢慢洗。”男人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哎你——”   杨思昭觉得和这个男人相比,小跟屁羊显得一点都不奇怪了,这个男人才是最奇怪的。   他囫囵洗完,擦干身子,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对着镜子他才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他变成短头发了。   他明明记得他来到青竹林的时候,有一头很长的头发,还是哥哥教他梳发髻的。而他现在的头发,每一根都只有一公分长!   他忘了自己现在还光着身子,就这样跑到男人面前,问:“我头发怎么变短了?”   男人看了眼他的身体,说:“你受了些伤,治病需要剪短头发,之后可以重新留长。”   “哦。”杨思昭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他笨拙地穿上衣服,男人给他重新准备了一套棉质的睡衣,穿在身上软软的,他很喜欢。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上了床,眠眠团成一团,滚到他怀里,他往旁边滚了一圈,眠眠也跟着滚过来。就快要掉下床了,被陆无烬接住,陆无烬举着一只银色的圆筒,还把一根长长的线插在墙上。   他没见过这个东西,歪着脑袋,凑过去看,下一秒,圆筒就喷出一阵暖风。   “啊!”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到了床尾。   眠眠不明所以,立即跑过去,挡在妈妈面前,陆无烬加大了风量,直接把眠眠吹得连连后退,“啊!”他踉跄倒在杨思昭的怀里。   两只小羊想往左边逃,陆无烬就对着左边吹,往右边逃,陆无烬就对着右边吹。   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最后两只小羊只能可怜兮兮地缩在床角,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变成爆炸脑袋,杨思昭快要哭出来了,他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丑,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眠眠也跟着钻了进去,只露出一大一小两个屁股。   陆无烬冷酷地关了吹风机,抽走插头,转身去了卫生间。   幸好,他带来一把梳子,先把杨思昭捞出来,梳了梳头发,再给眠眠整了两下。   两只小羊重新露出了笑脸。   再等他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杨思昭已经抱着眠眠睡着了。   很显然,眠眠是好不容易挤进杨思昭的怀抱的,他都不敢枕着杨思昭的胳膊,只侧着身子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像一只小蚕豆。   但杨思昭没有推开他。   两个人睡得很沉。   杨思昭一觉睡到半夜,因为口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视线还没清晰的时候,他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他吓了一跳,倏然睁大眼睛,竟然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亮。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落寞。   “你……你怎么还不睡?”杨思昭开口问。   陆无烬回过头,问他怎么醒了,杨思昭哑着嗓子说:“我要喝水。”   陆无烬给他倒了杯温水,扶着他的后背,喂他喝了半杯。   杨思昭重新躺下,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还不睡觉?你好像一整天都没有睡觉。”   陆无烬眼里含着笑意,逗他:“你睡成这样,我睡哪里?”   杨思昭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四仰八叉的睡姿,几乎占据了整张床,他讪讪一笑,连忙收回胳膊和腿,把自己和眠眠一起往里挪。   挪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你……你也要睡这张床吗?只有一张床吗?”   陆无烬还是笑,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说:“我不睡,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你继续睡。”   陆无烬帮他盖好被子,手习惯性地抚摸杨思昭的脸颊,又在碰到之前收了回去。   杨思昭闭上眼睛,良久,又睁开。   他始终觉得心口闷闷的。   他拍了拍一旁的床板,避着陆无烬的目光,小声咕哝:“要不,你还是睡上来吧。” 第45章   床不是很大,但是靠着墙,不用担心睡在最边上的眠眠掉下去。   杨思昭往眠眠的方向挪了挪,可是眼前的男人没有动,仍用平静的目光望着他。   杨思昭觉得心里毛毛的,说不出的古怪,他小声咕哝:“我要睡觉了,你不睡就算了,我……我快要睡着了,我不和你说话了。”   话音落了没多久,身边传来吱呀两声,男人躺了上来,床垫微微下陷。   杨思昭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向一旁。   男人睡在他旁边,和他隔了一公分的距离,睡得很平稳,连呼吸都是均匀缓和的,却让杨思昭一阵一阵心烦意乱,靠近男人的半边身体变得很不自在,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他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男人好像察觉出他的情绪,抓起被子给他盖上,掖了掖被角,将他的身体裹紧。   杨思昭只露出一个脑袋,小声问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男人撑着上半身,借着月光看他的脸,反问他,“你来这里找谁?”   “唔,净梵神君,你认识他吗?”   “我就是。”   杨思昭睁大双眼,他这副模样和眠眠几乎一模一样,眼睛圆溜溜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上下扇动,“你——你就是净梵神君!”   “是啊,你来找我做什么?”   杨思昭刚想回答,又连忙抿住嘴巴,摇了摇头,简直把“做贼心虚”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陆无烬轻笑一声,缓缓躺下。   “你笑什么?”杨思昭问。   陆无烬不说话,杨思昭一下子急了,掀开被子,扑到男人身边,“你、你笑什么?”   那日神树噬灵,危急时分陆无烬用回澜咒换回杨思昭体内的化丹,一招击毙严盛。而树里,杨思昭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其余六颗妖灵揽进怀中,保护住了几个小家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最强烈的一波攻击。   醒来之后,他变回了洵暮。   初见时的洵暮。   当他盯着陆无烬的脸,茫然问出“你是谁”的那一刻,陆无烬的心几乎要碎了。可夜晚睡在杨思昭身边,看他在熟睡中习惯性地翻了个身,钻进他的怀里,无意识地用脸颊蹭着他的胸口,陆无烬的心又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原状,他想: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他要的并不多。   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在一起。   “我没有笑,我只是在想,”陆无烬徐徐抬起手,理了理杨思昭额前垂落的碎发,“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让我上床睡吗?”   他的手往下移,轻轻地捏了一下杨思昭的鼻尖,“以后不可以这样没心眼的。”   杨思昭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声嘟囔:“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哦不,你不是坏神君。”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了,默默坦白:“我是坏妖怪,我是来伤害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眼问:“你说的‘妻子’,他在哪里?”   陆无烬看着他,不回答。   “他还在世上吗?”   “在。”   “那他为什么不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因为他有点笨,总是走丢。”   “啊?”杨思昭有些惊讶,“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家都找不到啊?我从小就记路!”   他又好奇发问:“那你就一直守在这里,等他回家吗?你等了多久啊?”   “三百一十二年,再加四个月。”   杨思昭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么久?怎么可能等一个人等这么久?三百多年,你一个人不会很无聊吗?从来没想过放弃吗?”   陆无烬说:“当你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杨思昭反复琢磨这句话的含义。   有些深奥,他理解不了,但他直直地望向陆无烬,送出了祝福:“他会回来的。”   他闭上眼准备睡觉,没几秒又睁开,认真地说:“说不定他也在想着你呢,他也很想回家,只是迷路了,他心里也很着急呢!”   陆无烬的眼中隐有泪意,   过了一会儿,陆无烬以为他快要睡着了,结果他又一次睁开眼,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陆无烬把杨思昭的手从被窝里捉出来,和他躺在一起,用指尖在他的掌心写字。   “陆、无、烬。”   每一笔每一画都闪着荧蓝色的光,杨思昭不识字,但他默默记下了这三个字。   “陆无烬。”他跟着念了一遍。   陆无烬说:“我在。”   .   翌日,杨思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就看到眠眠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窗外,暖烘烘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让他周身泛着金黄色的光,就像一只三角形状的小米糕。   他竖起一根指头,戳了戳小米糕。   眠眠立即回过头。   杨思昭吓得缩回手,可是眠眠一点都不生气,他兴奋地转过身,爬到杨思昭面前,两只圆眼亮晶晶的,“妈妈,你醒啦!”   杨思昭努努嘴,他很想纠正眠眠的称呼,但肚子咕噜一声,吃早饭最要紧。   他和眠眠一起去洗漱,一起吃早饭。   今天早上吃的是山药红豆粥和煎馄饨。杨思昭握着筷子,戳了戳馄饨的焦皮,看起来硬邦邦的,但是筷尖一戳,就戳出一个洞,还带着一声“喀嚓”。   真是奇怪,他不敢吃。   可是陆无烬让他尝尝。   他试着尝了尝,又是一声“喀嚓”,酥脆焦香的馄饨皮在他的嘴巴里嘎吱作响,鲜肉的汤汁流了出来,溢满口腔,杨思昭吃得心满意足,脑袋晃来晃去。   他惊喜地望向陆无烬,陆无烬笑了笑。他又望向眠眠,眠眠也咬了一口馄饨,然后学着他的样子,脑袋晃来晃去。   陆无烬无奈,催促两个把早饭拖到午点吃的小羊,“不许玩了,快吃。”   杨思昭觉得陆无烬好严厉,简直比他的师傅还要严厉,他撇了撇嘴,闷头喝了一大口粥,然后一口一只馄饨……他大快朵颐的样子,好像陆无烬是什么米其林五星大厨,可陆无烬觉得他的手艺并没有进步,陈此安送来的两盒手工馄饨,被他煎糊了一盒,剩下的一盒也险些遭殃。   幸好,他的两只小羊很好养活。   顶着两只油汪汪的嘴巴,和四只油汪汪的手,一大一小说:“我吃饱了!”   陆无烬起身收拾残局。   杨思昭带着眠眠出去玩,没一刻钟,他忽然跑回来,扒在门边对陆无烬说:“我想学包大肉包,给眠眠吃。”   “你要学?”   杨思昭点头。   “为什么?”   “眠眠好瘦,我要让他吃胖一点。”   陆无烬难免动容,低头轻笑了声,没有拒绝他的请求,“好。”   但是妖王并不掌握这一项手艺,他命令陈此安在十五分钟内学会,再来教学。   因为护主有功,陈此安最近在妖界的地位大幅度上升,无论到哪里,妖怪们都会尊称他一声“陈总管”。此时他正背着手,扬着下巴,穿行于各衙巡察,忽然听到尊主传来的云中讯,特意轻咳一声。   “尊主有令。”他对身旁的豹妖说。   豹妖的脸色当即变得肃穆紧张,心想定是大事一桩,难不成是部署界防?   谁料,陈总管的嘴角却一点点往下落,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消失,沮丧地像一只毫无生气的蛇蜕,眨眼就飞出了洵山。   发好的面粉、调好的肉馅。   陈此安看着眼前拿着擀面杖“哼哼哈哈”戳来戳去的尊主夫人与少爷,极力勾起疲惫的笑容,“杨老师,跟我学。”   杨思昭这才想起眼前还有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眠眠站起来,学着陈此安的样子,揪下一只面剂子,在手里团成一个圆。   陈此安顿感欣慰:“很好,是这样的,把面团放在垫子上,拿起擀面杖,先轻轻地碾一遍,然后一手拿着面饼边缘,一手拿着擀面杖,以逆时针的方向——”   话音未落,又听到杨思昭说:“眠眠,我捏了一个你!”   他托着一只白色的小面团,举到眠眠面前,“这个就是眠眠!”   眠眠也捏了一个大面团,高高举起来,兴奋道:“这个是妈妈!”   “我再捏一只兔子。”   眠眠歪着头,“那我要捏一只小鸟!”   陈此安忍不住向陆无烬诉苦,他指了指桌对面的两个人:“尊主您看!”   天知道他赶在十五分钟之内学会做包子,还要准备这些食材,花了多少功夫!   正倚在榻上看书的陆无烬,抬眸看了看,并不在意,说:“随他们去吧。”   陈此安:“……”   昏君啊,昏君。   杨思昭和眠眠一人捧着一只面团,飞奔到陆无烬面前,像打开蚌壳一样打开手,问陆无烬:“猜猜我这个是什么?”   陆无烬看向杨思昭的手:“猪。”   又望向眠眠:“蚯蚓。”   两只小羊悲伤离去。   陈此安叉腰大笑,虽然没敢发出声音。   一顿包子,从白天学到晚上,一盆面、一锅肉馅,最后只做成五只包子。   杨思昭和眠眠累得直接昏睡过去。   半夜又饿醒了。   杨思昭不好意思打扰陆无烬,抱着眠眠,准备绕过陆无烬的腿,悄悄下床,谁料一不小心,绊了一跤,连人带眠眠一起摔进陆无烬的怀抱,陆无烬打开台灯,看向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家伙,“想干嘛?”   杨思昭讪讪一笑:“我饿了。”   陆无烬没嫌他们麻烦,起身热粥和包子,杨思昭和眠眠就坐在床边等,四条腿垂在床边晃来晃去。   昏黄的灯光把陆无烬的肩膀映得很宽阔,杨思昭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他从背后抱着陆无烬。   很亲昵的动作。   杨思昭的脸颊倏然一热,他忍不住低下头去,抠了抠自己的睡衣纽扣。   紧接着又是一个画面,涌进脑袋。   是陆无烬把他抱起来,压在白色的墙面上,他的衣服乱糟糟的,只剩一半留在身上,脖子和胸口布满了红色的印记。   “!!!”   杨思昭更加不安,身体酥麻麻的,呼吸的速度都乱了,他都不敢抬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脚踝忽然被人碰了一下。   陆无烬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帮他穿袜子。陆无烬的动作很温柔,帮他穿上袜子之后,又理了理他的裤腿,然后把拖鞋放在他脚边,轻声说:“去吃吧。”   弄好他,陆无烬又去帮眠眠穿袜子。   眠眠做了一个大肉包的美梦,现在正望着桌上的包子流口水,等不及穿好袜子就要下床。眼看他身子一歪,杨思昭条件反射地扑了过去,护住了他。   因为这一扑,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陆无烬离他很近,近到他能听到陆无烬的呼吸声,听到陆无烬说:“去吃饭。”   声音有些压抑,像是忍着什么。   近距离看陆无烬的脸,让杨思昭有些愣神,他木木地眨了眨眼,嘴唇翕动。   陆无烬把眠眠抱开,床边只剩下他和杨思昭,他握住杨思昭的手腕,将他拽得更近些,哑声说:“吃完了先别睡,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可以吗?”   杨思昭盯着陆无烬的唇,怔怔点头。 第46章   眠眠其实是小鸟胃,看着馋得流口水,实则没吃两口就开始眼皮打架了,放下包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杨思昭的怀里。   杨思昭立即放下筷子抱住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陆无烬已经把眠眠接了过去。   杨思昭怀里一空,“你——”   陆无烬安顿眠眠就像安顿一个小玩具,摆弄摆弄胳膊,挪一挪脑袋,再盖上被子……动作一气呵成。看得杨思昭的心一阵一阵悬落,生怕他把眠眠弄醒,幸好没有。   陆无烬走回来,坐在桌边,看着杨思昭吃夜宵。   杨思昭本来很有胃口的,但是迎着陆无烬的灼灼目光,他就咬不动包子了,粥也喝不下去,眼皮稍微抬一点,就对上陆无烬的视线,吓得他一个劲把脑袋往胸口埋。直到听见陆无烬说:“再吃一点,明早又要睡懒觉。”   吃夜宵和睡懒觉有什么关系?   杨思昭没想明白,但他还是乖乖咬了一大口包子,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就把剩下的半边肉包放到盘子里,小声问陆无烬:“我……我不想吃了,你要和我说什么?”   杨思昭看着陆无烬拿出帕子给他把手,又看着陆无烬关了房间的灯,把他带出去,牵着他的手,走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还没开灯,在一片漆黑中,他被陆无烬抱住了。   他完全蒙了。   陆无烬比他高大许多,伸长手臂紧紧圈住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挣脱的余地。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不想挣脱陆无烬。   他小声问:“你怎么了?”   陆无烬没有回答,他俯下身来,把脸埋在杨思昭的肩头,杨思昭感觉到颈窝处一阵温热,是陆无烬的呼吸。   良久,他才说:“让我抱一抱。”   杨思昭疑惑:不是一直在抱吗?   更让他疑惑的是,明明陆无烬看起来那么高大,肩膀宽到他的胳膊都揽不过来,可伏在他肩头的时候,却显得很脆弱,好像一碰就要碎掉了。体会到陆无烬的难过,杨思昭的心也变得皱皱巴巴,他摸了摸陆无烬的头发。   下一秒,他就被陆无烬抱了起来,陆无烬一手托住他的屁股,一手推开木窗,把他放在窗台上。   杨思昭吓了一跳,摇摇欲坠之中只能抱住陆无烬的脖子,勉强维持平衡。陆无烬站在他两腿之间,借着月光看他的脸。   陆无烬问他:“刚才在隔壁,你盯着我的嘴唇看,心里在想什么?”   杨思昭一惊,耳根一下子红了。   “没有盯。”他嗫嚅反驳。   陆无烬一点点诱惑他,“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杨思昭欲言又止。   “可以说出来,我不会笑话你。”   杨思昭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陆无烬,又吓得连忙低下头,可陆无烬抚住他的脸颊,靠近了些,又一次问他:“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杨思昭说不清楚。   他以前没有烦恼的,一只羊待在山洞里,睁开眼睛就要修炼,一直修炼到夕阳西下,吃些花花草草,喝些山泉,望着月亮入睡。在没有听说过“孤独”这个词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在没有和这个男人还有那只小小羊一起生活之前,他也不知道日子能这样热闹、美好,原来有人关心呵护是如此幸福的事。   短短一天,他就喜欢上这里了。   真是形容不出的奇怪感觉。   陆无烬用一只手托着杨思昭的腰,以免他后仰时摔下去,另一只手握住了杨思昭的手腕,指腹缓缓摩挲,沿着经脉往上。   杨思昭觉得痒,下意识缩了一下胳膊,却把陆无烬拽得更近了些。   陆无烬的唇离他只有一公分的距离。   他的嘴唇形状很好看,厚薄恰到好处,杨思昭不自觉凑了过去,用自己的唇抿了一下陆无烬的下唇,他想:原来和他一样,是软的。   陆无烬没有动,任由他继续探索。   他把两只手都搭在陆无烬的肩膀上,嘴巴蹭着陆无烬的唇,从下唇磨到上唇。感觉不到陆无烬的回应,他于是转移阵地,亲了一下陆无烬的脸颊。   他一边探索,一边在心里嘀咕:眠眠的脸颊上有小酒窝,可是陆无烬没有。   等等,我有,他突然想到。   因为这个念头,他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陆无烬。   陆无烬问他:“怎么了?”   “为什么我和眠眠都是羊妖?”   “因为……”陆无烬和他抵着额头,轻声说:“因为他是你生的,他从你的肚子里出来,所以和你一样是一只小羊。”   杨思昭更呆了。   甚至有些慌乱。   好像有什么东西冲击着他的大脑,像洪水泄闸一样,让他紧张,让他害怕。   陆无烬抱着他,说:“没事的,我在。”   杨思昭听到这句,心蓦然安定下来,仿佛只要有陆无烬在,发生再大的事都不值得担忧。可是他的心还是乱糟糟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埋在陆无烬的肩头,闷声说:“我想回家。”   “好。”陆无烬放弃了他的承诺,说好了半个月,但是杨思昭想回家,他便送他回去。   他从来不想做困住杨思昭的牢笼。   他只想让杨思昭幸福。   不管幸福有多曲折,要等多久。   .   翌日,他带着杨思昭和眠眠前往洵山。   杨思昭还记得回家的道路,但不知沧海桑田,时间已经过去三百多年。如今的洵山,已经不是羊族禁地。   杨思昭牵着眠眠的手一路小跑,看到一块大大的石碑,他指着石碑告诉眠眠:“眠眠,看到这块石头就不能往里走了。”   眠眠好奇,“为什么呀?”   “因为神仙在这里设下了禁制,我们羊族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这座山,就算出来了,三天之内也必须回去,否则就会暴毙而亡!”   他张牙舞爪地形容,眠眠听得害怕,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撇,杨思昭笑出声来,一把抱起眠眠,和他贴了贴脸,“胆小鬼眠眠。”   眠眠抱住他的脖子,“眠眠保护妈妈!”   “是我保护你。”杨思昭纠正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迈开腿,摆在石碑旁边,记忆里的紫色法阵没有出现。   “咦?”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无事发生。   他愣住,思索片刻回头对陆无烬说:“完蛋啦,陆无烬,我们走错山了!”   陆无烬无奈失笑,走上来,把他往里揽了揽,直接越过了石碑,“没有走错。”   “啊?”   明明是杨思昭的家,陆无烬却如履平地,熟悉得很,没过多久就把他带回了家。他拧着眉毛,满脸狐疑地望着陆无烬:“你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里?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暮儿!”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杨思昭愣在原地,他徐徐转过身,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爹爹和娘亲。   从洵山到青竹林不过半个月的路程,在青竹林里耽误了几天,加起来还不过二十天,为什么杨思昭在看到爹娘的一瞬间竟然想哭?为什么爹爹和娘亲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印象里他临走前,爹娘的人形还是中年模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想明白,娘亲已经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含泪唤了声,“暮儿,暮儿。”   那一瞬间,杨思昭鼻子酸到呼吸都滞涩,眼泪夺眶而出。   陆无烬接过眠眠,看着杨思昭和年迈的爹娘抱在一起,他等待了洵暮三百多年,洵暮的爹娘又何尝不是?他可以前往人间寻觅,还怀揣着希望,而洵暮的爹娘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等他一次次传回失望的消息。   一番团圆的眼泪终于结束。   杨思昭笑着捂住眼睛,“好奇怪啊,我在哭什么?明明才离开洵山没多久呀!”   洵暮的母亲已经听闻了消息,得知儿子又一次失忆,她回头望向陆无烬,满眼写着尊重与恭敬,陆无烬向她颔首。   “山上变化好大啊!”   “奇怪,娘,你们怎么都变成短头发了?”   “哎?屋子也变了?草地上怎么会有小亭子?”   杨思昭一路看一路发出疑问,爹娘都只能干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杨思昭凑到娘亲耳边,小声问:“你们怎么都不问后面那个男人是谁?娘亲,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激动,我偷偷地告诉你——其实,他就是净梵神君!是不是很意外!”   洵暮的母亲:“……”   她仍是一声干笑,“真是好意外啊。”   “你们都好古怪,”杨思昭皱起眉头,鼓了鼓嘴巴,环顾四周,问:“哥哥呢?”   “你哥哥之前为了找你,闯到人间去,正巧遇到洪水,他为了救人,牺牲了。”   杨思昭脸色煞白,“什么?”   母亲握住他的手臂,安抚道:“幸好有净梵神君托人引荐,让你哥哥以舍己救人之功,登了神侍之位,只要再修炼三百年,经过考核,你哥哥也能成为一位响当当的神君了。”   杨思昭松了口气,心中巨石落下,“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问:“娘亲,我们洵山的禁制怎么消失了?”   母亲回答他:“这也是神君的功劳,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为我们羊族打开了禁制。”   杨思昭怔怔地望向陆无烬。   饶是再笨的小羊,这时候也能猜出不对劲了。   他听到母亲在他耳边说:“尊主为了帮我们,耗损了不少修为,我们全族上下无不感谢尊主的救命之恩。暮儿,你已经离开我们三百多年了,中间的曲折,真的都忘了吗?”   “从山底到山顶的每一寸土地,尊主都走过,每当他在人间碌碌而返的时候,他就会回到这里,看着你长大的地方,走你走过的山间小路。”   “以爹爹和娘亲的修为,根本活不了这么多年,是尊主给了我们延年之气,让我们能续着一口气,直到听见你的消息从人间传来。”   “爹娘此生能再见你一面,死也瞑目了。”   “只是,你不能就这样把尊主忘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拂而来,动摇了两边的树,树叶如雨帘一般纷纷落下,短暂地遮挡了杨思昭的目光。   这时,一片树叶落在他的发顶。   明明没有重量,却如千钧压下,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积压在一起,记忆的洪水倾泻而出。   无数画面一幕幕闪过。   ——“能不能麻烦你告诉神君,我倾慕他好久啦!”   ——“我想和神君长相厮守!”   ——“我就要生,我就要生一个我和神君的孩子,这样青竹林就更热闹了。”   ——“神君,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我想找神君,我要回青竹林。”   ——“我不想轮回历劫,不要,不要,我要回去,神君一定等着急了,我的孩子才九个月,他还不会喊我娘亲,我要回家!”   ——“不要拿走我的记忆,求你,我愿意永世受苦,不要让我忘记他。”   ——“轮回没有用的,只要我遇到他了,还是会爱上他的,一定会爱上的。”   ——“我叫杨思昭,是灿灿幼儿园的一名幼师,在幼儿园里大家都喊我小羊老师。”   ——“眠眠,你叫眠眠。”   ——“眠眠,跟老师回家吧。”   最后的最后,画面停留在潜山别墅的门口,陆无烬半个身子隐没在昏暗中。   他说:“好久不见。”   他还说:“杨老师有些面熟,我还以为是故人重逢。”   风停,树叶落尽,视线变得清晰。   他看见陆无烬抱着眠眠站在不远处,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陆无烬弯起嘴角,对他微笑。   眠眠高高地举起手,咧开嘴笑。   “妈妈,快来!”   杨思昭迈开步,向他们跑去。 第47章   “我以前就住在这个山洞。”杨思昭指着一处洞穴,回头望向陆无烬。   陆无烬并不惊讶,“我知道。”   他来过很多次了。   找不到洵暮,眠眠又在寒珀中沉睡,许多个孤独的夜晚,陆无烬都会来到这个山洞。   “这是我用最软最软的蒲草铺的床,还用石头滚过好几遍呢,不过三百年过去,应该已经没——”杨思昭顿住,看着完好无损的小床,眨了眨眼,“咦,怎么还在?”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   是陆无烬替他保存的。   他想起衣柜里眠眠的襁褓布,陆无烬只是看起来冷漠,其实对心爱的人格外珍惜。   陆无烬的灵力如淡淡星辰,笼罩着整片山洞,不止是小床,就连他临走前做的两只树枝花环,都完好无损焕然如新地置于原处。   杨思昭走过去,捡起树枝花环,花环上有一颗松果和一圈小野花。他蹲下来,把花环戴到眠眠的头上。眠眠第一次戴花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来,脖子挺得直梗梗的,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杨思昭告诉他:“这是妈妈很久之前做的,送给眠眠了。”   “喜欢!”眠眠咧开嘴笑。   杨思昭又拿起另一只,戴到陆无烬的头上。陆无烬显然对这种小玩意儿不感兴趣,他扬了下眉尾,还是微微低下头配合。   方才当着爹娘的面,杨思昭只抱住了陆无烬,浅尝辄止般享受了一瞬的温存。   此刻,靠得这么近。   杨思昭的心在蠢蠢欲动。   可是眠眠还在旁边。   陆无烬眼里含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并不打算帮他,反而等他送上门来。   “我——”杨思昭欲言又止。   他往后退了一步,回头抱起“小电灯泡”眠眠,把他放在山洞洞口的大石块上,告诉他:“爸爸妈妈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眠眠在这里等我们一下,好不好?”   “好。”眠眠乖乖点头。   看着小家伙澄澈无瑕的眼瞳,杨思昭心生愧意,在眠眠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陆无烬的下属都守在不远处,并不会有危险。   杨思昭回到山洞里,陆无烬坐在小床的旁边,用手抚摸着小床的边缘。   三百年前,他也坐在同一地方,坐着同一个动作吗?   杨思昭走过去,陆无烬抬眸望向他,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当杨思昭抬起膝盖,面对面坐在陆无烬的腿上时,陆无烬也恰好伸手,将他揽进臂弯里。   陆无烬笑着说:“不容易,第一次在我和小家伙之间,选了我。”   “这么说,尊主以前经常为这个事吃醋了?”杨思昭捧住陆无烬的脸。   陆无烬自然不会回答。   杨思昭习惯了他的傲娇,轻笑出声,双手捧住陆无烬的脸,和他四目相对,“你这么多年的等待和付出,以及为我父母、为我的族人,还有为眠眠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不用,这些都不重要。”   杨思昭刚要感动,就听见陆无烬说:“这么小的脑容量,不要记那么多事了。”   “……陆无烬!”   陆无烬勾唇笑,还没笑出声就被杨思昭封住了唇。   其实百年前在青竹林的时候,除了一开始陆无烬有所引导,之后的温存基本上都是杨思昭单方面开启的。他会缠在陆无烬身上,“神君神君”唤个不停,若是陆无烬忙于正事,无暇顾他,他就心生不悦了,一屁股坐到陆无烬的腿上,搂着陆无烬的肩膀就亲上去,也不管窗子有没有关,外面还有没有人。   他是一只没什么羞耻心的小羊妖,喜欢接吻、喜欢肌肤相亲、喜欢耳鬓厮磨。   有了眠眠之后,小羊妖比起以前稳重了些,可孕期难受,他也会故态复萌。   这样莽撞又纠缠的吻,陆无烬许久没感受过了,像是旧梦重现。他鲜少地迟钝了片刻,才闭上眼,完全投入进去。   “陆无烬。”唇瓣分开的间隙,杨思昭轻声道:“你不要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陆无烬的眼角,“我回来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今后再有危险,不要一个人扛,不要默默地做对我好的事,却把委屈和痛苦都留给自己承受,我和你是一体的,你痛苦,我不会快乐。你快乐,我才会快乐。”   陆无烬眸色怔忡。   杨思昭直起腰,两只手臂搭在陆无烬的肩头,盯着他说:“知不知道?”   “知道了。”陆无烬回答。   “那你复述一遍。”   “你快乐,我才会快乐。”   “哎不是——”杨思昭还没反驳完,陆无烬已经揽住他的后颈,将他压了下来。   杨思昭用手指作梳子,把头发理了好几遍,又查看了自己的纽扣都完好无缺,才匆匆走出去陪眠眠。   可是眠眠不在石头上。   心咯噔一下。   他一直记挂着眠眠,方才干柴烈火到了燃点都没做下去,不到二十分钟的功夫,原本该坐在石头上的眠眠就不见了。   他连忙望向不远处的近侍。   近侍指向南边的花丛。   杨思昭望过去,在一片风吹摇曳的花朵中,他看到一个卷卷蓬蓬的小脑袋。   心重新安定下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然从后面抱住眠眠,眠眠吓了一跳,还没喊出声来就发现是妈妈,于是惊恐化作惊喜。   “妈妈!”   杨思昭坐在花丛中,“眠眠在做什么?”   眠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两只手藏在背后,脸颊红扑扑的,“没有做。”   小家伙完全不会撒谎。   杨思昭本来是不急于探索小朋友的秘密的,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不告诉别人的秘密。但是眠眠先忍不住了,他歪头看了眼妈妈,而后红着脸拿出了手里的东西。   杨思昭低头一看,愣住了。   是一只树枝花环。   “圈圈是陈叔叔做的,小花是眠眠找的,但是没有找到妈妈给我的那种黑色果果。我一直在找,可是找不到。”   他皱起小小的眉头,表现得有些苦恼。   杨思昭问他:“为什么要做花环呢?眠眠不是已经有一只了吗?”   “因为妈妈还没有。”   眠眠认真道:“眠眠和爸爸都有了,妈妈不能没有。”   杨思昭一阵心软。   眠眠撅起嘴巴,失落道:“可是没有找到黑色果果。”   杨思昭刚想解释,这儿没有松树,要去很远很远的另一座山上,才能找到。   忽听身后传来陆无烬的声音,“这里有一个。”   “咦?”杨思昭和眠眠同时转过头。   陆无烬负手立于不远处,用下巴指了指草丛里的某处,对眠眠说:“这边。”   眠眠立即跑了过去。   “果果!”他兴奋极了,捡起来,转身扑进杨思昭的怀抱里,“太好啦!”   杨思昭疑惑不解:“怎么会?”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陆无烬又在别别扭扭地释放他的父爱了。   真是够沉默的。   眠眠把松果插在树枝花环的缝隙里,固定住,举到杨思昭的头顶试了试大小。   杨思昭低头让他戴。   “妈妈,刺不刺?”眠眠小心得很。   “一点都不刺。”   “妈妈,重不重?”   “不重,”杨思昭扶住花环,抬头望向眠眠,朝他笑:“好看吗?”   眠眠用力点头:“最最最好看!”   “谢谢眠眠,眠眠好厉害。”   眠眠害羞地在原地转了个圈。   他看向妈妈,又看向爸爸,微不可察地撅起了嘴巴。杨思昭一望便知,提醒陆无烬:“把花环戴上。”   陆无烬不肯,杨思昭也撅起嘴巴。   陆无烬拗不过一大一小两只小羊,只好把花环戴上了,坐在他们身边。   正值夕阳西下,余晖漫山。   眠眠问:“妈妈,你和爸爸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杨思昭脸一红,支吾道:“说……说的是,眠眠之后想去哪里上幼儿园呢?”   这问题让眠眠犯了难。   他呆呆地坐在杨思昭的怀里,和杨思昭一起思考。   虽说恢复了记忆,也回到了羊族,但时间没有回溯,界门外的世界也没有变化,他现世的父母还在日夜期盼杨思昭的消息。他不能视而不见,只顾自己幸福,负了秦慧娴夫妻对他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我要尽孝的。”杨思昭说。   陆无烬自然理解,“我知道。”   “每个月一半的时间在人界,一半的时间回妖界,怎么样?”   “可以,我都依你。”   眠眠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商量什么,好像和他有关,但他又听不太懂。但他现在很开心,因为爸爸妈妈都陪在他身边。他在妈妈的怀抱里滚了两圈,又顺着爸爸的膝盖,爬到爸爸的怀抱里。   这个探险让他有些紧张,不敢肆意撒娇。他觉得爸爸随时有可能把他推下去。   可是爸爸没有。   爸爸只是在片刻的僵硬之后,伸出左手圈住了他,又用右手捏了捏他的屁股。   “坏爸爸。”他第一百次说。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捏他的屁股?眠眠想不明白。而且坏爸爸的坏习惯无法改正,眠眠只能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   他把脸垫在爸爸的胳膊上,伸出手和妈妈玩大手压小手的游戏,他反应慢,一连输了好几轮,每次都被妈妈摸到掌心。他呜咽一声,把脸埋在爸爸的上臂,温热的呼吸透过衬衣,喷洒在陆无烬的皮肤上。   陆无烬垂眸看他,有些不自在。   杨思昭看得心软,他恨自己没有带照相机,应该把这幅画面拍下来的。   “陆无烬,我们应该去拍全家福。”   “眠眠有一个成长记录册,我要重新开始做,我要学画画,把眠眠刚出生时候的画面记录下来,否则往后日子那么长,记忆一点一点退化了,该怎么办?”   明明往后日子那么长。   此刻,杨思昭却觉得太短,太短。   短到不够记录可爱、记录幸福。 第48章   全家福由陈此安全权负责。   光是亲子装,他就挑了几十套,都被杨思昭否决,“陈助理,不要花花绿绿的衣服。”   杨思昭拿起一件粉色豹纹卫衣,问他:“你为什么觉得陆无烬会愿意穿这件?”   陈此安失望地收起他精心准备的衣服,杨思昭最大的问题就是心太软,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又喊住他,“留两套吧,在家里穿。”   陈此安立即转回来,两眼一亮。   杨思昭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露出了神秘微笑,指着刚刚那套粉色豹纹卫衣。   “就这件。”   两人一拍即合,当天晚上,陆无烬看着床头的粉色豹纹卫衣,“什么意思?”   杨思昭已经把自己的那件穿在身上了,还把粉色豹纹小羊眠眠抱了出来。   “噔噔噔!是亲子装!”   眠眠呆呆地捧着小火车,看着自己忽然悬空的双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了动画片里有一只叫拉飞奇的山魈,对着草原上的动物举起了一只小狮子,于是他仰起头,配合着“嗷呜”了一声。   杨思昭笑出声来,把他举得更高。   眠眠冲着陆无烬龇起两排小米牙,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嗷呜——”   陆无烬没搭理他,自顾自躺到床上。   眠眠扁起嘴巴,委屈巴巴地低下头。杨思昭立即把他抱进怀里,揉了揉他,哄道:“妈妈陪眠眠玩,眠眠是小狮子还是小豹子?”   眠眠很快又恢复开朗,“是小羊!”   杨思昭一口咬住他的脸蛋,逗他:“妈妈变成豹子了,妈妈要吃掉眠眠。”   眠眠永远无条件配合妈妈,一边假装挣扎,一边“咩咩咩”地叫,好不容易钻出了杨思昭的怀抱,刚往前爬了两步,发现妈妈没有追上来,立即后退,重回危险。任由杨思昭咬住他的胳膊,还傻呵呵地笑。   两个人闹了好一会儿,眠眠都开始困了,趴在杨思昭的胸口,睡眼惺忪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不穿和我们一样的衣服?”   杨思昭立即望向陆无烬,学着眠眠的语气说:“是啊,爸爸为什么不穿呢?”   陆无烬还是装没听见。   但他没能坚持多久,几分钟之后,他转过头,就看见一大一小两只小羊正目光幽怨地望着他,好像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什么意思?”   杨思昭得逞了,拿起陆无烬那件粉色豹纹卫衣,眨眨眼,“亲子装,你也要穿。”   “我给你买房子。”陆无烬诱惑他。   “不要。”杨思昭态度坚决。   陆无烬又去诱惑眠眠,“我给你买玩具,你上回要的飞机套装。”   眠眠一扭头,“不要!”   “……”陆无烬拿他们没招了,只好坐起来,脱去睡衣。拿起粉色豹纹睡衣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写满了嫌弃和不理解,但是两只小羊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生怕他临时反悔。   终究是穿上了。   卫衣下摆遮住了腹肌,宽阔的肩膀将卫衣的肩线完全撑了起来。明明是同一件衣服,穿在一家三口身上,变成了三种感觉。   陆无烬回头望向杨思昭,杨思昭看得有些呆,半晌才回过神,抱着眠眠,笑嘻嘻地挪到陆无烬的身边,拿出手机说:“看镜头。”   陆无烬抬眼,看到屏幕里的三张脸。   他往杨思昭的方向靠了靠,眠眠也努力伸长脖子,想要在妈妈的镜头里占据更多的面积。杨思昭说“三二一”,眠眠就咧嘴笑。   咔嚓,一张合照。   合照里,他垂眸看向眠眠,陆无烬看着他,眠眠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镜头。   杨思昭心满意足。   他又提议:“再来一张做鬼脸的。”   陆无烬自然不会配合,于是杨思昭和眠眠不约而同地捏住了陆无烬的脸,一个捏左脸颊,一个捏右脸颊,同时望向镜头。   “茄子!”   咔嚓,又是一张。   陆无烬无奈地拂开两只作乱的手,杨思昭和眠眠笑着滚作一团,没一会儿,两个人渐渐安静了。陆无烬放下书,探身过去,看到两只小羊侧身躺着,已经在被子上睡熟了。   陆无烬走到床的另一边,把眠眠从杨思昭的臂弯里抱了出来,搭在肩头,把他送到了隔壁的儿童房。   小家伙现在对父亲这个角色已经建立了安全感,以前陆无烬想把他从杨思昭的怀里揪出来,得冒着父子情断的风险,如今的眠眠可以在熟睡中任由陆无烬摆布——虽然第二天早上醒来会生一小会儿的闷气。   他把眠眠放在小床里。   四岁半的眠眠已经不用睡宝宝床了,但杨思昭还是贴心地在床边安装了一圈木质围栏,床尾还有小楼梯。   陆无烬给眠眠盖上被子,把小熊玩偶放在他的手边,然后就关了灯,关上门。   回到卧室时,杨思昭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一脸呆滞地望向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陆无烬,“咦?已经早上了?”   陆无烬失笑,没回答他。   杨思昭自顾自地说:“时间过得好快,我觉得我才睡了几分钟,好困呐。”   他说着就要起床,被陆无烬圈住腰,抱回被窝,额头撞在陆无烬坚实的胸膛上。   “嘶——”   他捂着额头,“干嘛呀?”   话音未落,陆无烬的吻就覆了上来。   杨思昭直到被亲得七荤八素,才无意中瞥见窗帘缝隙外的暗夜,点点星光漏了进来,他微微偏头,重获呼吸,两手紧紧攥着陆无烬准备脱掉的粉色豹纹卫衣,笑着说:“你穿粉色,好看。”   陆无烬俯身咬住他的唇瓣。   “真的唔……真的好看。”   “好嫩,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你二十出头的时候,有没有人喜欢你?如果我那时候在你身边就好了。”   陆无烬停下来,吻他的动作变得轻柔,“边塞戍关的苦日子,你受不了的。”   “我心甘情愿。”杨思昭捧住陆无烬的脸,主动贴了上去。   很快,陆无烬身上那件卫衣就没了踪影,连带着杨思昭身上的,也不见了。   果然穿什么衣服不重要,陆无烬不穿豹纹卫衣也可以化身豹子,而杨思昭穿了一整天,到了床上,依然是一只任其宰割的小绵羊。   陆无烬饿了几百年,倒也不急着吃,他吃得慢条斯理、心平气和,这可苦了杨思昭。到最后,他总是主动圈住陆无烬的脖子,可怜巴巴地央求他:“给我吧。”   陆无烬不回答,直勾勾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满足杨思昭的愿望。   以至于第二天,拍全家福的时候,化妆师给杨思昭上了三遍遮瑕,才遮盖住他的黑眼圈。   杨思昭朝化妆师干笑两声,欲盖弥彰:“我昨晚……备课备到凌晨三点。”   化妆师信以为真,“您辛苦了。”   全家福拍了三个主题,杨思昭原本以为陆无烬会嫌麻烦,可陆无烬没有,他全程都很配合,甚至当摄影师要求他把眠眠抱在腿上的时候,他也照做不误。   杨思昭和眠眠一脸惊讶地望向他。   摄影师刚好抓拍到这个画面。   杨思昭还邀请了父母,一起拍了全家福,秦慧娴女士的审美倒是和陈此安一拍即合,刷着陆无烬的卡,买了一身花红柳绿的旗袍,袅娜多姿地走过来。   杨思昭:“……富太您哪位?”   秦慧娴随手扔了一条围巾给他,又从包里拿出另一条,“眠眠!”   “奶奶!”眠眠小火箭一样冲了过来。   “哎哟,瘦了瘦了,”秦慧娴摸了摸眠眠的小脸,“就说你们回去的时候不要每次都带着眠眠,放在我们那里就好了,宝宝哪里经得住这样来回奔波?”   杨思昭扯了扯嘴角。   哪里瘦了,明明比上次胖了三斤?   眠眠最会向秦慧娴撒娇了,他抱住秦慧娴的脖子,软声说:“奶奶,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回青竹林,但是奶奶要是想眠眠了,眠眠就去陪奶奶。”说着就靠在秦慧娴的肩头。   秦慧娴早就忘了眠眠是小妖怪这件事,她把眠眠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这是奶奶给眠眠织的围巾。”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条大的,递给了陆无烬,陆无烬浅笑颔首:“谢谢妈。”   拍摄行程结束,几天后,杨思昭又回到洵山,和他的爹娘拍了全家福。   看着爹娘苍老的面庞,杨思昭忽然明白了人为何总想追求长生不老,饶是百年寿命的妖,也有韶华不再的一天。   幸好,爱是永恒的。   .   又是早晨八点二十,杨思昭走进教室,打开窗户,让晨光洒进窗明几净的教室,做好准备之后他走到幼儿园门口。   眠眠滑下滑滑梯,跑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等待着小(5)班朋友们的到来。   不过这一次,没等到朋友,先等来了裴怀谦和许曜。   “裴先生。”杨思昭有些惊讶。   裴怀谦一身衬衣西裤,还是儒雅温柔的模样,他告诉杨思昭:“我原本是要受罚的,可仙师说人间还有我的亲人在盼着我,让我过好这一世,也算一件功德。”   他回头望向许曜:“臭小子,是你盼着我,是不是?”   许曜冷笑,“怎么可能?”   说完就大步迈进了幼儿园。   杨思昭抿唇笑,他朝裴怀谦伸出手,莞尔道:“欢迎回来。”   “谢谢。”   “小羊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杨思昭循声望去,看到了乐乐松开齐妍的手,背着小书包朝他跑过来。   紧接着,是圈圈、小池。   还有方小盼和方小望。   明明上周五才分开,五只小妖怪已经度日如年,恨不得挂在杨思昭的身上。   圈圈最先发现眠眠,扬声道:“眠眠在那里!”   眠眠连连后退,也抵不过又吃胖一圈的圈圈,很快六只小妖怪就滚到了一起,随着杨思昭一声令下,小妖怪们又迅速站好,排成小火车的队形,向小(5)班跑去。   杨思昭跟在他们后面。   快要升中班的小家伙们需要学习一些新的功课,杨思昭自制了各种教具,试图把小妖怪们的平均智商提升到普通人类幼崽水平。可是小妖怪们对数学并不感兴趣,听到加减法就开始吵吵闹闹,杨思昭只好拿出杀手锏——   “不听讲是吧,我让妖王来!让他来看看小(5)班的小朋友有多不听话!”   除了眠眠,其他小妖怪瞬间噤如寒蝉。   “能不能认真上课?”杨思昭装凶。   小妖怪们弱弱道:“能。”   圈圈最害怕陆无烬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杨思昭:“小羊老师,我刚刚只吃了一块牛肉干,你可以不要告诉尊主大人吗?”   很快,方小盼也开始不打自招,“我拿了一张小池的画纸,我现在就还回去,小羊老师,求你不要告诉尊主大人呜呜呜……”   杨思昭差点没忍住笑,“好,我不告诉他。”   他指了指小黑板,“谁能告诉我,一加三等于几?”   眠眠高高地举起手,“四!”   杨思昭顿感欣慰。   时间过得很快。   一晃眼,四点了。   杨思昭照例帮小家伙们穿上外套和鞋子,帮他们检查书包和水杯,正要出门,就看到门口落下一道影子。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到了陆无烬。   像很久之前的那次一样,陆无烬穿着浅灰色大衣,倚在门口,他身形修长而挺拔,不笑时看着疏冷矜贵。望向杨思昭的时候,眉梢微扬,眼中瞬间如雪融化,溢出淡淡的笑意。   他问:“小羊老师,几点了,还不下班?”   杨思昭朝他笑。   正值夕阳西落,暮色四合,杨思昭和陆无烬牵着眠眠的手往家的方向走。   走过四季,走过人间。   走过荆棘载途,走过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还会有几章番外。   首先向大家道个歉,这本很多读者抱以期待,我自己在落笔之初也是很期待的,但工作的忙碌突然打乱了我的状态,以至于多次请假,每天都迟到,让大家的阅读体验打了折扣,实在不好意思。   其次这一本我感觉没有发挥好,最近一段时间身心状态都不太好,工作中诸事不顺,让我的情绪很低落,包括这两天又重感冒,交出这个成品,让我有点愧疚,   最后,评论区发100个小红包,明天开始更番外,小情侣的甜蜜play、孕期、爸爸带娃日常……都会有的[亲亲][亲亲]   爱大家,祝所有追更的宝宝们万事胜意[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