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骨》作者:十三把剑
  文案:
  深渊地底下的白骨,是他的前任
  **被封存的考古洞下,**
  **藏着一副巨大的古生物骸骨,**
  **是只有凌启知道的秘密。**
  **凌启想独占它的力量,**
  **它想独占凌启。**
  古生物x人
  攻前期双人格争风吃醋,后期合二为一,内含1点点强制爱
  剧情涉及少量考古内容,非常不专业全是瞎编,介意请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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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
  一个怪诞的地方。
  看起来像是某处地下洞穴,暗无天日,寸草不生,前后所有都是干燥的岩石壁面,形态各异,明显有被水流冲刷侵蚀过的痕迹。气温很低,是那种带着水气、渗入骨髓的阴寒,以眼前的小平台为圆心,周身各有好几条狭窄洞道延伸出去,偶有微弱风流穿过,不知通往何处。
  凌启低着头弓着腰,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借助手机微弱灯光在只有大概一米高的空间内坐起来。
  他的脑袋疼得厉害,记不清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茫然朝各个洞道喊了几声“有人吗”,却只收到了自己的回音,听不到其他任何回应。
  发了一会儿呆,脑中突兀地冒出一个应该去寻找什么东西的想法。
  像是冥冥之中有谁对他发布了指令,于是凌启身体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环顾一周,选择了右手边的一条洞道,伏下身子开始往里爬。
  所有的一切都很怪,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就像这是一场无厘头的情景剧,而他不过是被观众操控的出演者。
  眼前一闪,场景逐渐扭曲变动,淡淡的水腥味被风裹着钻进鼻腔,巨大的轰鸣声与风声大到好似雷鸣。凌启重新聚焦视线,看到自己已经身处洞道尽头,有水漫进洞道,浸湿了他的手肘与肚腹。他往前爬了几步,半个身体探出断崖,涌动的水浪扑面盖来,身体便顺势被卷出了洞道。
  他终于再次看到了光。
  是一簇簇自带荧荧幽光的水草,被水冲断了根,漂浮打转着路过他身边,又漂浮打转着撞到岩壁。水位还在上涨,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经彻底淹没了来时的洞道,抬起头,却久久看不见这个洞中空间的顶端。
  巨大的气泡浮到水面炸开,空灵悠扬的长吟从潭水深处传来。凌启看到脚下胡乱漂浮的水草被浪花卷成一大团,蓝绿色的光模糊勾勒出水下轮廓,不知名的巨大黑影正在缓慢向他移来。
  如梦初醒。
  很难形容那种五感瞬间回归的感觉,大约是一直覆在他灵魂上、使他无法产生实感的那层隔离膜被用力撕破,冰冷、紧张、恐惧瞬间塞满了他的身体,他从扮演者变成了局中人。
  心跳剧烈颤动、四肢肌肉绷紧,头发根根炸开,凌启张大了嘴,却无暇去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喊出了声,周边水面翻滚得有如沸腾,然而溅落在舌尖时却又格外冰凉。
  又是一声长吟,黑影越发靠近凌启脚下,水流好似迎回了君主的忠诚子民,雀跃地掀起道道高浪。
  没有多久,便有一道浪潮在空中重重砸下,将凌启整个人压到水底。他拼命挣扎地想露出头,却随即又被下一道浪压得更深,身边水流越来越急促,将他的身体卷到漩涡之中,迟迟浮不上水面。
  无助中,双腿胡乱踢蹬,竟在某一刻踩到坚硬的实物,一种不同于水的冰冷贴上后背,凌启心中猛地一颤,于是肺里仅剩的半口气也全吐了出去。
  求生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凌启绝望地睁开双眼,水底下已经捕捉不到任何来自水草的光线,只有四面八方的黑。
  不是暗,而是真正的黑色,巨物黑色的身体在他周围竖起了四面八方的墙,把他困在了地下水潭。背后那片冰冷拖住了他下沉的身体,有东西蹭着他的锁骨慢慢滑动,光滑坚硬的触感,还带着一些规律的凹凸起伏。
  凌启本能躲避。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蜷缩起来。
  水流的涌动变得缓而柔,挑起断裂的水草,漂流间擦过凌启的身体,引起轻微战栗。“那个东西”的肢体一寸寸地蹭过他的全身,算不上粗暴,至少没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衬衫不知何时被鳞片割出了裂口,露出底下大片皮肤,已经被蹭得发红。
  很诡异,明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缺氧反应,窒息感却反而慢慢消退下去。凌启的身体随着水波摇摆浮沉,失重让五感变得格外敏锐,水流过的触感像风,灌进人类的躯体,猎猎作响。
  “它”似乎并不急着去拿回人类护在怀里的东西,只是慢悠悠地探索凌启,肢体爬过凌启后背,又顺着脊椎往下半身去,在人类膝盖处反复来回,蹭出血液里绵绵飘飘的颤意。
  闷哼被水吞噬,凌启只能用尽全力攥紧十指。鞋袜早在落水时被卷走,那物又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会儿他的双足,才终于转移阵地,舔舐似的将肢体游向被紧紧抱住的怀里。
  “滚开!!”凌启拼命挣扎,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球。
  梦都是无厘头的,并不需要前因后果,他只知道脑海中有道震耳欲聋的声音,一遍遍警告他护住手中的项链坠,绝不能给它夺去。
  低沉的轰鸣再次袭来,是动物焦躁的长鸣。
  凌启痛苦地皱起脸,脚上一紧,已经被拖拽着迅速位移。
  浮浮沉沉,颠颠簸簸。
  水流由慢变快,而后从周身褪去,他的腰侧撞到了岩石,钝痛爆开,便再也没有力气缩起身体,唯剩一双手牢牢抱在胸前。看不见它是怎么做到的,等缓过痛睁开眼睛,已经是被拖行到干燥的洞道中,死狗似的趴在岩石上了。
  一只巨爪——大概类似于鹰爪,或者该说是龙爪模样,半压半笼地踩在了凌启身上。
  锋利的指甲轻松插入岩石,掌心的肉正好压在刚才磕伤的后腰,疼得他眼睛里瞬间冒出泪花,他似乎在在无意识张喊出了一个名字,声音因为疼痛变得沙哑低沉,就连自己都没听清楚,可那两个音节落地时,上方长鸣却忽地中断。
  有几秒的时间,时间有如被按下暂停键。
  凌启看不见它隐在黑暗中的其他肢体,正茫然无措,却听它又叫了起来。这回声音变了,像被降了调的狼嚎,不再洪亮,而是哀哀地拖长了尾音。
  凌启的身体正在想起什么,但灵魂屏蔽了记忆,让他有种无法操控自己身体的荒诞感。
  风流喷在头颅边,是那东西低下了头,很轻很轻地嗅闻凌启。凌启闭上眼睛,感觉到它已经离自己很近了,却又不知道什么为何缩了回去,没有真的触碰到自己。
  “还给我。”他接收到了它的语言。
  凌启不理解,但身体已经做出了回答。他低头,几乎没有犹豫地张嘴含住了一直紧握在手心里的琥珀,就着口水,冰凉圆润的琥珀珠在喉管中一路下滑,不算好受,却有一种视死如归的释然。
  他忽然反客为主起来,转头盯着眼前的虚无。
  “不给。”嘴角扬起挑衅的笑。
  不同于来时的洞道,现在这个洞道更高更宽,前后左右都看不见石壁,只有纯粹的黑暗。凌启看见两抹金色在黑色中浮现,随即很快隐去,满耳沉默。
  他倔强重复:“死也不给。”
  慢慢地,体内传来难以言喻的灼烧感。凌启捂住胃部缓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它再次出声,只能忍住异感,另一只手推了推身上的利爪:“我要走了,你放开我。”
  只有自己的回声,许久,还是没有回应。
  有水砸了下来,落在凌启本就湿透了的头顶,他反应了一会儿,垂眼盯着落在地面的水渍,动作像是放慢了速度的眨眼。
  再抬眼,已是山崩地裂。
  巨大的生物化作累累白骨,自顶上哄然散落,将地面砸出道道裂纹。山体摇晃,尘土飞扬,唯有那只利爪还维持着笼住人类的姿势,为脆弱肉身挡住这场白骨下的雪。
  “【】【】”凌启愣愣看着,又叫出了那个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名字。
  雪下完了,地也不再晃了,他伸手去捡崩开散落在自己周围的碎骨,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
  胸腔中隐隐约约翻滚着什么情绪,凌启不太明白,只能听见身体的主人在悄然叹息:
  “好吧。那下次,换我来找你。”
  场景再一次扭曲,思维也随之涣散,猛一回神,凌启正在狭窄的洞道里匍匐前行。
  举起手表屏幕看看时间,距离自己进入洞道不过二十分钟,却不知为何累极,勉强一发力,腰间便痛得厉害。
  “怎么停下来了?前面是死路吗?”后头传来一道女声。
  前头闻声也“嗯?”了一声,手电筒的光迎面照来,晃得凌启眯起发酸的双眼。看不清拿手电筒的人,只听见对方询问:“是有什么状况吗?”
  “额,不是什么大事。”凌启有点尴尬地摇头,右手在脖子摸索,“只是突然发现我的项链好像掉了。”


第2章 
  旱年的第一场雨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
  才到午时,电台已经插播了近十条关于暴雨的急讯,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播报安全警示,但那声音断断续续,只听得 “能见度”“山洪”“滑坡”几个字眼,没过多久,就随着一道刺耳的电流声被人按掉了收听键。
  “什么破信号,啧。”不知道谁大声抱怨了几句。
  凌启扶着脑袋转醒,一睁眼,就见不远处带队导师正与农民向导在争执什么,有三两同学围在边上劝说。
  向导显然已经上了头,情绪越发地激动:“放他爹个屁!老子说了就是不能待,这雨最多傍晚就要下起,你们多大本事保这地?就不怕淹死人!”
  带队导师江忠勇也是一脸铁青:“有没有危险不是靠你一张嘴说的,我们挖掘前早就做了大量调研,这里的地形、土质和气象全都逐一分析过,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综合抗雨能力根本没有那么差。”
  “你们那么能,还请我这个向导做个屁?我说了又不爱信!”向导啐了一口,“你们不走,我也是要走的嘞,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你!”江老气急。
  他在给高校干了一辈子,从来都是被学生们毕恭毕敬地捧着,还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一时间气到头顶上仅有的几根毛都直挺挺炸了起来,好歹被学生七手八脚地搀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但到底是知识分子,自己顺了一会儿气,还是选择放缓了语气:“不是不信你,但要寻个最优解,不能就这样下山。这样,我们可以先停工几天,当初签的合约还剩下半个月……”
  “奶奶的,老天爷哪管你这么多!”
  人高马大的向导忽然伸手去拉江忠勇,把江老拉得踉跄向前了几步。
  边上学生以为他要动粗,都扯着嗓子追上去,没一会也全都被拉进了雨篷底下。还懵着脸面面相觑呢,向导粗犷的嗓音已经扯了开来:“都躲起!麻溜趴下!要打雷了!快——!”
  凌启一个激灵,彻底从神游中清醒,连滚带爬跑出树底下。
  好在雨篷离得不远,矮着身子跑过去,被人及时搭手拉了一把,堪堪蹲下,耳边果真炸起惊雷,天空中清晰可见一道电光落在附近山腰。
  有大概半分钟的时间,周围尽死一样的寂静,还是向导摆摆手,慢悠悠走出雨篷,其他人才敢跟着起身。
  凌启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侧头向刚才拉自己的队长客气道谢,对方没看他,只是默默松开了刚才没来得及放开的手。
  “没事。”
  “大叔,您真厉害。”有师弟搬了个小马扎给向导。
  “厉害顶个卵用?”向导没好气,“刚才还不信我呢?老子在这住了一辈子,吃饭靠天靠地,什么事看一眼就晓得了,你们这群高材生有人反应得过来吗?我说现在就得走,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江忠勇理亏,欲言又止,没有马上接话。
  凌启回头看了看挖掘现场。
  昨晚为了赶进度,全队都在通宵工作,直到天亮了才得以眯一会,现下还有好些人睡眼迷离。大部分人都已经上到地面做防雨工作,唯有几名资历较深的师兄姐不见踪影,想来应该是又下到洞里去了。
  这里是水黍群山第13号洞穴,半年前被发现的一处古生物群穴居遗址。
  洞穴处于群山边缘小坡的山腰上,洞穴入口半露出地面,洞穴内部延伸进地底,是一处之前从未被破坏过的完整遗址。半年前,官方考古队正式启动13号洞穴的挖掘,谁知中途认定考古价值较低,草草挖掘了半年就宣布撤离,这才便宜了江忠勇,江老走了些人脉关系,带着一群学生接手现场收尾工作。
  但为难的地方也恰恰是在这里。先前官方考古队炸开了原本天然隔绝雨水的洞口,如今暴雨一旦下起来,洞口势必会接攒雨水,毁掉洞内样貌,极端情况下还可能导致洞穴塌方。虽说大部分有价值的化石已经被挖走,但对于学生来说,这种现场实习的机会千载难逢,谁也不愿被一场雨中断。
  天越来越阴沉,山中鸟啼逐渐消失,呈现一种不详的寂静。凌启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忙了一阵后不得已靠在雨篷下休息,眼见江忠勇来回踱步,最终没有犹豫很久,点头答应了撤离。
  五分钟后,凌启在洞口接到最后一位师姐归队。
  十分钟后,全队人员与物资清点完毕。
  十五分钟后,在向导的带领下,学生们轮流搀扶着江教授出发。
  下山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必须在两个小时内绕到山腰侧面另一处地势平缓的山坡暂且休整,随后再做打算。
  比起来时的兴高采烈,队里撤离的氛围显然称不上太好。与凌启关系素来不错的师姐清玥悄悄问凌启:“你们搭在洞口的雨棚能起到多少作用?”
  “不乐观。”凌启摇头,“……我们没来得及搭完,要是再给半个小时,应该会结实点。”
  清玥难受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下午三点钟,天黑得像凌晨,不消片刻就有雨滴沉甸甸地往下落,眨眼间已是一场瓢泼大雨,一行人只能暂且休整,挤在山壁边上的浅凹处躲雨。
  地方不大,风却怪大,不少雨珠斜着落在身上,外围的年轻人就湿了半边身子。凌启想往前半步想给清玥挡挡,对方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得了吧,这雨说不定要下多久,等师兄几个站不住,我们都得轮着换。”
  她示意凌启看像江教授的方向,学生们正用身体围成人墙将老人护在中间:“我们不要紧,老师要紧。”
  凌启只得老实坐了回去。
  昨晚通宵赶工,还未消化完遗憾,又在山上跋涉了几个小时,种种叠在一起让他状态极差,分不出什么心思讲话,只是抱着膝盖长时间地发呆。倒是清玥向来体力极强,今日也不知为何过分安静的,不再挑起话题。
  雨势越来越大,沉甸甸的雨滴砸在泥土地里,又夹着泥污四处飞溅。
  凌启盯着地上的水坑发呆,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余光瞄到身边清玥有好几次抬手的小动作,侧头看去,竟发现对方在抹眼泪。
  清玥哽着喉咙,小小声地问凌启:“万一洞里塌方了,我们是不是就不能继续挖掘了?”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人会同意让一群学生冒险进去一个已经考察完毕、充满危险的废弃洞穴。
  但凌启还是斟酌了一下语言:“塌方也还有别的办法,只要雨停了,就一定有办法。”
  又是长久的沉默。
  下午五点出头,江教授所在的角落一阵骚动,似乎是在换岗。凌启看了一下手表,与清玥同时自觉起身,只是还未站直,一旁已经有人拦住了他们,浑身湿透的大高个男人走到两人面前,用手势示意他们坐回去。
  “那边够人了,不用去。”
  是威利,早上打雷时拉了凌启一把的师兄,也是这次外出考古队的队长,目光扫过两人苍白的脸:“你们——看起来都不太好,再休息一下吧。”
  “只是有点累。”清玥勉强笑笑。
  凌启低着头,没有说话。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威利也走了,在三四步外的地方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人坐回原位,清玥虚虚把头靠上凌启肩膀。
  沉默地听了一会儿雨声,她突然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气音说:“启子,你知道的,中午我是最后一个离开13号遗址的人。”
  凌启看见威利在盯着自己。
  对方是混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映着雨幕显得格外冷漠,又似乎夹杂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至今做不到心平气和地与这双眼睛对视,只能尴尬地扭过头,佯装不知。
  清玥没有察觉俩人的暗流涌动,自顾自地低声窃语,“……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你先别告诉别人。”
  “嗯。”凌启同样小声回应。
  她蹙着眉,似乎不知道改如何表达,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继续开口:“中午在洞穴最里头,就是我俩一起负责的C3区,我又继续往下挖了一层,后来就挖出了好几块,嗯……类似小碎甲的东西。”
  “当时没看出是什么,只是觉得太碎了没什么价值,就没立刻上报,后来想换区域,设备里就收到了老师的撤离指令。我太急了,一时没注意,在原地又深挖了好几铲,结果……”
  清玥越说越小声。凌启了然,抬手看了看手机,借着动作挡住她开合的嘴型。
  “结果最后一铲下去,挖到了东西。”
  “向导一直在催我们上去,真的来不及了,我只能胡乱抹开周围土壤看了几眼,好像……是一段脊骨,目测横截面比我手掌还要大。”
  清玥的专业课基础是江教授所有学生里最好的,说的是“好像”,实际已经是肯定的语气。
  她颤抖着声音:“凌启,你明白吗?不管那是什么生物,这么大体量的骸骨绝对是重大发现。官方考古队挖了半年没挖到,若不是我失误深挖的那几铲,可能我们到撤离也不会发现,好不容易发现了,若是、若是因为这场雨而错过,叫我怎么甘心……”


第3章 
  队里所有人心情都不太好,清玥尤甚。
  凌启明白她的压力,在水黍群山迄今为止的所有考古成果中,还从未有过中大型脊椎动物的踪迹,如果清玥判断得没错,那必定是震撼学界的发现——而他们这群人就是第一发现团队。
  这是考古界内多少人毕生追求却又难以触及的荣誉。
  不说日后平步青云,至少起点就比别人高上一大截。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下雨。
  偏偏在在这时候不得不撤离。
  如今清玥怕大家期望落空,更怕有人不顾危险强行返回洞穴,只能咬着牙保密,赌洞穴能不能挺过这一劫,若能,雨停后他们还可以继续返回挖掘,若不能……
  她是真的信任凌启,才会在这个时候和盘托出。
  凌启沉默了半晌,安慰她:“老师不是说了吗,这里的土质结构稳定,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洞穴塌方,别担心,等雨停了,我们还可以继续挖掘的。”
  “可是我怕……”
  “一直有听说院里在传你的神话,说有个清玥师姐有超能力,一是一眼认骨,二是逢赌必赢,我相信你,这次肯定也不会出错的。”
  清玥闻言愣了一下:“你平时话那么少,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安慰人。”
  她坐直身子稀奇地看向凌启,终于被逗出了笑容。
  “平时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凌启也很轻地笑了。
  原先在洞穴那头有官方考古队搭建的临时营地,大伙儿都是挑个帐篷睡袋一裹就能安稳睡觉,现下就没那么好条件了,在真正入夜前,趁着雨势稍微有所减弱,向导带着一群人冒雨又寻了半个小时,终于翻到山下猎户偶尔活动的一片地带,进到人家歇脚的小破屋。
  地方很小,更没有任何家具,好在遮风避雨,挤一挤勉强能容纳二十几号人,已经算是足够幸运。
  此时屋外天地尽暗,大雨滂沱,大多数人仅剩的体力只够支撑自己换下湿衣服,连抱怨都没有力气,很快便三两挤在一起闭上了眼。
  凌启噤声跨过几个熟睡的同学,与清玥一起给自家导师铺上简易的床,又帮忙分发了口粮。忙罢,清玥回到相熟的师姐妹身边,凌启则独自选了个角落坐下,背靠墙面,无声地长吐一口气。
  他的脑袋越发发昏发沉,难受得紧。
  有人靠着他坐下,手臂相贴,干燥而温暖,凌启扭头看了一眼,是威利。对方刚才一直在安排物资分配的事宜,应该也是才忙完,绷着脸并不看他,却精准地把手中水瓶递给他面前:“喝吗?”
  凌启沉默接过。
  平日里别人只道这俩人不熟,却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恋情。倒也不是小说里那种刻骨铭心,只是年轻时任性又冲动,分手闹得有多不体面,后来在同个师门相遇就有多尴尬,当了整整一年的师兄弟也没脱敏,偶尔打个照面,头皮都是一阵阵发麻。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眼下贴得那么近,凌启却已经累到生不起多余的尴尬。
  靠着便靠着吧,在这样的雨夜,有人贴着互相取暖总是好的。
  大家陆续睡去,周围渐渐没了声音。
  莫约六七分钟,威利忽然低声打破沉默:“你状态不好,清玥托我照看着你点,没别的意思。睡吧。”说罢将他宽大的冲锋衣外套展开抖了抖,盖在两人身上。
  凌启顺从地闭上眼睛,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雨声催眠,只是胳膊上的温度太过明显,扰得他一夜不得安眠。
  整整五天,水黍乡的雨连绵不绝,卯着一股把去年没下的雨全都补回来的劲,不给一行人透气的机会,没有供电,大家也没有心情互动,只能用发呆与睡觉打发时间。
  凌启总是做梦。
  他心中挂着事,又没有很好的睡眠环境,每次醒来都头疼欲裂,晕得厉害。偏偏还记不起究竟梦见了什么,只知道每次醒来都觉心有余悸、患得患失,要缓个半天才缓得过来。
  好不容易捱到第六日下午,千盼万盼中,屋外雨声终于慢慢低了下去,叫人有了盼头。
  第八日清晨,凌启模糊转醒,就借着微光对对上威利的视线,对方的手正放在他额头上,把他吓了一跳。清玥在一旁关切地探过头,柔声问:“启子,你刚才做噩梦了吗?外面见出了好多冷汗。”
  凌启不大清醒地应了一声。
  他的确是又做梦了。
  因为是被威利的触碰冷不丁吓醒,梦中所见没有来得及完全撤离眼前,恍惚还能记起梦中最后一幕是灌满了视野的水,很冷,他在向什么人求救,即使只是回忆,也能感受到梦中那股恐怖的濒死感。
  “启子?”
  “嗯……可能是吧。”凌启甩了甩头。他下意识地不太想回忆自己的梦,所以只是含糊回了一句,借着起身的动作自然甩开了威利的手,“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
  “没事就好。”清玥松开紧皱的眉头。她伸手递来纸巾,示意凌启擦擦汗:“昨夜后半夜已经停雨,刚刚老师和向导商量过了,我们估计最快下午就能回营地那边。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别等出发了才发现。”
  威利点点头,站起身来:“山体排水还需要一点时间,你们先收拾自己的东西,保存好体力,其他不用急。在整队之前,身体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提,我们不是非要急于这一时。”
  刚睡醒的脑子还是懵的,凌启眯着眼,只是胡乱地点着头,脑袋上翘起的头发一晃一晃,乖得很。威利表情僵了僵,很快转身走开,凌启则在他背后被清玥好一顿揉搓。
  乌云散去,屋子里终于有了二十几人该有的热闹,不少关系好队员也玩玩闹闹地收拾东西,清玥抱着自己的背包,眼神亮晶晶的:“雨停了,启子。雨停了就是好消息。”
  回去的路更不好走,山土泡了水泥泞不堪,每一脚都会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污,按照向导的意思,本该多等一天让山体排水的,但物资所剩无几,不得不提前回程。好在没有人喊累喊休息的,二十多人的队伍硬是咬着牙一口气走了三小时,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
  凌启在队尾,看到营地的时候,队头已经到了有一会儿。队里最小的师弟蹲在被吹塌泡水的帐篷前扯起嗓子哀嚎:“我的电脑啊——!!”
  其他人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却也逃不过一声苦笑。
  临时营地的坚固性本就不高,搭建时也从未想过会突遭暴雨,完全处在风口,以至于在这场雨中几乎正面承接了所有袭击,平日里队员休息的许多铁皮小帐都被风掀了顶,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也都尽数泡了水,损失惨重。
  唯一好消息是最大的工作间是安全的,里头存放的重要资料、器械和他们挖出来的部分化石都完好无损。
  凌启和清玥心里都挂着别的,没在营地待很久,直接跑到洞穴口附近。一同来的还有江忠勇、向导、威利和其他几个队员,一行人仔细检查了洞口和附近地面,大貌没有变化,证明底下大概率没有出现塌方情况,只是洞口的避雨设施不知所踪,洞内积水情况不明。
  天色渐暗,向导拿手电筒照了照洞内,连声摇头:“我们寸土话叫‘有水无窿,有窿无水’,这种窟窿洞里的积水不好退,时间久要生水鬼的。”
  “有水鬼我们也下,抓只水鬼上来研究研究呗。”威利笑道。他向来很擅长与人打交道,让人生不出反感,“阿叔,这地儿只有您最熟,您估量估量,这洞里排水要多少天?我们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再下去?”
  凌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向导阴阳怪气哼了一声,收起手电,在众人面前晃晃自己五根干巴巴的手指。
  “你还要多快?一般是五天,不怕死的,第三天退完水就可以。”


第4章 
  下午两点,太阳高高挂在无云的头顶,地面早已从泥泞变回干爽。
  这是天晴后的第三天,
  威利、清玥和凌启三人组成的排险小队分好了工,正式准备下洞。威利综合素质最强,负责打头排险;清玥前些年出国交换时有过洞穴探险经验,紧随其后做判断与指挥;后方设备与数据支持最是考验队员间的默契与信任,则是由凌启负责。
  原本应该多等两日再下洞的。
  那日回到营地,向导明明白白说了要五日才能确保安全,江老也采纳了他的建议。谁知当天晚上向导就接到家中急电,请了四天假赶下山去,人一走,学生们就逐渐压不住心思了。
  前两天忙着重建营地时还好,骚动是在第三天——也就是这一天早上爆发的。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的,学生们闹哄哄地挤到自家导师身边,连哭带求地想要下洞重启挖掘。理由很充分:根据测算数据,三日时间已经足够山体排水;山下溪流已经恢复正常高度,可见地下水体系稳定;学校下批的外出资金就那么多,很难支撑考察时间的延长;营地受损,物资所剩不多,多拖一天少一点……
  江忠勇一开始坚决不同意。然而耐不住软磨硬泡,他是真的想要尽全力把退休前最后一批学生带好,学生们的期望也的的确确戳中了他的焦虑,如此戳着戳着,耳根子也就软了,考虑再三之后,最终还是一咬牙,点头同意了开工的事。
  按惯例,下洞前都需要派小队先行下洞排险,以确保全队安全。江老直接指定了最信任的威利,清玥则是拿着自己的洞穴探险队员证自荐加入,唯有凌启特殊,是被俩人同时点名要来的。
  凌启倒没什么意见,毕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只是有点讶异威利也主动提了他。临下洞前,忍不住瞄了一眼对方,对方朝他点点头,眼中是一贯的平静温和,看不出任何破绽。
  在全队的目送中,三人依次下洞。
  13号洞穴洞道结构被评定为中等复杂,有数个Z字形折角与狭窄岔道,合算路程有数百米,并不算好走。所幸之前官方考古队早就开好了下洞路线,三人只需要顺着安全站一路顺着往下,基本不会出太大纰漏。
  路线是已经走过许多遍,除了洞壁上的泥土还略有潮湿外,没出现什么异常,最前头的威利将沿途锁扣都检查了一遍,皆无异常。
  一路顺畅。半小时后。
  “是积过水。”威利站在洞道尽头,指着对面洞壁上残留的水痕,“看痕迹水位最少也有一米,雨量高峰时候应该不止,理论上真有地底土层流失的可能。”
  此处是一处大约三十米深的井洞,洞底的便是挖掘现场。形状大致像粗而短的棒槌,来时的洞道出口开在在不规则椭圆的这一边,另一头是长长的宽廊,斜着朝山体内延伸出去。三人站在洞道边缘往下打灯,能看见下头泥土是湿润的深色,部分凹坑还盛着水,被灯一射,波光粼粼的格外晃眼。
  凌启移动自己的手电,沿着整个洞底照了一圈。洞穴总体还维持着他们离开前的模样,地貌基本没有变化。
  清玥点头接声道:“但可能性很低,基本可以忽略。”
  只要土层没有发生过坍塌,C3区底下的“东西”便大概率没有受损。
  无需多言,威利很快在升降机的运送下独自落了地,站在洞道底下晃动灯光示意安全。清玥同样晃动灯光回应,一边为他指引路线,一边小声与凌启说话:“这边之前挖的土坑都被积水冲平了,也不知道C3区那边如何了,我……2号点、8号点安全,A1区有残留水坑,土层无异常,土壤湿度61.8%。”
  “别担心,该在的肯定都在。”凌启轻声宽解。说话间手上一点都没有耽误,在一沓洞穴资料中快速翻找出对应图纸,刷刷记录下威利反馈的最新数据:“对比雨前数据,判断A1区排水情况良好,确认无风险。”
  “我就是……唉。”清玥叹了口气,表情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敛下心思,认真配合威利。
  两个小时后,井洞大厅的ABD三个区域尽数排查完毕,威利在C区入口处打开无线设备,正式准备进入视野盲区的宽廊。
  ——地底用的无线设备有挺高延迟,平时队员都不是很喜欢用来交流,但进入视野盲区后,不可能再用灯光和肢体传递信息了,凌启这边只能通过设备对连威利。听筒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威利在那头简单地表示可以自己进去,让清玥与凌启在上面静待即可。
  清玥有两秒的犹豫。
  从下来至今都没出现什么问题,她并不怎么担心威利一个人有什么危险,只是有一瞬间想起了C3区那匆匆一瞥的白骨。不过只是两秒,她就调整好心态,细细交代威利相关安全事宜。
  井洞下,手电筒的最后一点光消失在拐角,清玥再一次很轻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凌启。凌启低着头翻动资料,只有无线设备中持续传来威利的声音。
  “C4区确认安全,土层排水效果略差,土壤湿度78.0%……”
  “C5区确认安全,土层有少量积水,土壤湿度84.5%,发现不明碎石,可能是雨水冲刷下来的……”
  “C3区入口有泥沙积沉,我先清理一下。”
  清玥一下子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无线设备。
  “清理完毕,C3区,嗯——?”
  几秒的停顿,竟像是几个小时那样漫长。等威利再次开口,设备却该死的忽然收不到信号了,传出来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嘈杂的电流声几乎盖过人声。
  “我……滋滋滋……有……滋滋滋……呼叫……”
  “……滋滋滋……凌……滋滋滋……信号……”
  “啊——!”
  最后能听清的,是一声不大像威利原声的惨叫,声音在一秒后戛然而止,无线设备就断了线似的,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凌启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清玥脸上也是毫无血色的震惊。即使没有设备,他们肉耳也能听见洞穴深处传来的一声闷震。
  最不好的情况发生了。
  好几分钟里,无论是对着无线设备呼叫,还是直接朝C区方向喊,都没有再得到威利的半点回应。
  从难以置信到彻底慌乱。
  凌启连滚带爬地起身,扯过下井的绳扣往自己腰上戴:“我下去看看!”
  但他的双手实在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扣上,反而被紧跟过来的清玥一把抢走。清玥用力摇了摇他的手:“你是不是疯了,底下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你想就这么去救人,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你下洞前的安全守则背到哪里去了?我、我们得先联系地面……”
  “可是地面下来至少要半个小时!”凌启也跟着提高了声音。
  分明平时最是沉稳的人,此刻却比清玥还要混乱,两人来回拉扯了好几下,还是清玥用力掐了他一把,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我先下去看看,你抓紧时间联系地面。”凌启深深吸气,努力强迫自己冷静,“我不走近,也不会空手去救人,但是总得下去看一下现场是什么情况,上面的人才好制定救援方案。”
  “你也明白的,每拖一秒,队长就多一秒危险。”
  他咬紧牙关,从清玥手中重新拿过安全索扣,用力地咬着每一个字:
  “真的,求你了,师姐,这次听我一回,就这一回……”


第5章 
  “呼哧、呼哧……”
  “……队长在C4与C3区之间失去联系,有不明异响,情况不明……”
  “呼哧、呼哧、呼哧……”
  “……正在前往查看,请随时准备下洞救援!!!!”
  凌启在漆黑的洞厅中一路小跑,腰间上别着的无线设备断续传来清玥的声音,设备音量没有来得及调高,与他自己的喘气声混在一起,便变得不甚清晰。
  “队长——!”他喘着气朝着C区的方向喊,声音被黑暗吞噬,连回声都没有。
  从那一声不明闷响之后,前方就陷入了极其不详的死寂。
  “……威利,你还能听到吗?”
  凌启在宽廊入口慢慢停下脚步,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C区的编号划分依次从入口往深处排序,中间有一处拐弯,让人很难一眼窥全。不过比起洞道那头,下到洞底之后视野还是宽敞了许多,凌启把手电筒拧到最亮,强光中,C1、C2以及C4的大半区域都一览无余,泥土地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唯有威利留下的脚印还清晰可见。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清玥的方向一眼。思索片刻,拿起无线设备与对方汇报:“什么都没看到,也没有任何异常,我可能需要再进去一点。”
  几秒的延迟后,清玥在那头应答,声音有点低,“一切小心。”
  凌启扶着洞壁慢慢往C区深处走近。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如擂鼓。
  往拐角后走深了些,手电筒已经能够完全扫过C4到C6三个区,依然是一览无余的没有威利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C3区前的脚印变得繁多而凌乱,应该是威利刚刚在此清理沉积泥沙时留下的痕迹。
  C3区是最特殊的区域,位于C4区的后半段岩壁上裂开的一处天然缝隙,需要矮身钻进去才能看到,作为之前被分到的工作区域,凌启对里面并不陌生。
  但那也是威利信号的消失地。
  他有点紧张,习惯性握住胸口的吊坠,手掌能够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是刚才跑步累的,还是担心威利。
  “威利,你在吗?” 凌启放轻脚步朝C3区靠近,又喊了一声,“我是凌启。”
  手电筒的光射进洞壁裂口,只能照亮两步远的距离,根本无从看清里头的情况。
  像是潜意识里怕惊扰到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以这个距离,但凡威利还有意识也足够听到了,可惜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凌启的心一点点往下坠。
  大抵是怕极了凌启的无线设备也忽然断联,清玥在设备那头压着声音不断询问情况,凌启深深吸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简单描述大概现场后,斟酌着道:“看不出里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绳索长度还够吧?我可能还得再进去一点。”
  “……够是够。”清玥没有正面回答。
  好一会儿再开口,声音都在发颤,“都到眼前了,我也不可能叫你原路返回,你自己万事小心点。但先说好了,如果你的信号也断了,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直接收绳把你拉回来。”
  深洞下的意外,左右不是岩壁塌落就是土层下陷,无论哪一种都存在二次发生的可能,非死即伤。所以作为避险措施,凌启下洞之后并没有解开腰间安全绳,绳索另一头还连在洞道上方,清玥可以直接利用升降设备把他往回拉。
  “明白。”凌启回答。
  跨过地上堆积的泥沙,他两三步穿过狭缝,进入了豁然开朗的C3区。太过深入山体,超长射程的电筒在这里最多能照亮三四米的范围,看不到威利,更看不到危险藏在哪里,凌启只能一再谨慎,沿着边缘慢步深入,光束不断在岩壁与地面上扫射。
  前半段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变化出现在后半段。凌启脚下一顿,忽然察觉到了泥地微微的坡度,周围地面整整齐齐地朝向洞穴最深处倾斜。
  心中跳出答案,谜底就在嘴边,但随即凌启又立马觉出了不对劲。
  ——不像是地陷。
  按照资料里的土质与地层结构分析结果,洞内若是发生地陷,应该是断崖式的深坑,而不是脚下这种平缓坡度。
  况且……
  凌启把湿度检测枪往脚边一扎,屏幕很快显示出了50%的字样。
  土壤湿度不对,很不对。
  他沉思片刻,把多余设备都别回腰上,一手抓着身上的安全绳,极慢极慢地往前行进。
  越往前,脚下坡度越来越大,终于,在快要走到C3区最深处时,手电筒的射程够到了大坑的圆心。
  很难形容眼前的情景,也很难形容那一瞬间凌启的震撼与崩塌。
  一具巨大的白骨安安静静地摆在坑底。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具”,只是仅仅一个头骨,獠牙利齿,额上伸出两只粗而复杂的短角。头骨还有一小半被埋在土下,手电筒的光圈不足以照亮它的全貌,但丝毫掩盖不了那恐怖的体量,神秘、强大、危险,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威压感也扑面而来,叫人膝盖发软。
  凌启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想起来要联系清玥。死亡的气味侵略了他的大脑,人类在这样的物种面前只能剩下敬畏与自卑。
  不知愣了多久。
  叩、叩、叩,黑暗中突兀地传来三声轻响,像极了敲门声。
  凌启被吓了一大跳,猛地回神,略显慌乱环视四周。
  “威利?”
  还是很安静,没有任何回答。
  凌启声音都劈叉了:“你、你在吗?”
  叩、叩。
  这回声音更清晰了一点。
  猛地侧过头看向大坑对面,满眼黑暗中,他看到七八米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两点暗金色的光。
  凌启差点忘了呼吸,腿一软,已经跌坐在地。手电筒从他手中摔落,沿着坡度滚了几圈,撞到碎石,角度随之一转,光就照到了头骨的后半部。
  光线中,威利正坐在头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凌启。
  是威利,又不是威利。那张融合了中西优点的脸上爬满了纹路,眼中失去了标志性的温和与礼貌,唯剩冷漠,他似乎至始至终都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监视着凌启的一举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凌启又下意识去握自己胸前的吊坠,试图从中寻得一丝镇静。
  明明是下来寻找威利的,可眼下对方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前,他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只想逃离,连退好几步,直到腿上完全失了力气。
  “你终于来了。”威利扶着头骨原地站了起来。他声音很低很平,在空旷的山洞中显得无比妖异。
  凌启说不出话,胸膛急促地一起一伏。
  “你在害怕?” 威利轻笑。
  那抹笑并不夸张,但配合着昏暗的环境与他脸上的暗纹,便显得格外狰狞。凌启后背一僵,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威利似乎正在唤醒他脑海最深处的什么记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席卷而来,带着惶惶然与悲怆。
  呢喃不受控制地从唇间溢出:“威利……”
  “——嗯?”
  只是这一秒的失神,那道低平声音已经出现在耳边,喷出的鼻息蛇一般舔舐他的耳骨。
  久违的怀抱裹住了凌启,带着他一起滚落深坑,失重感与轰隆震响同时传来,把青年的惊叫声搅得七零八落。
  混乱中,凌启听见威利在笑。
  “我等你很久了。”


第6章 
  凌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得到过这么一个拥抱,结实的、热烈的,亲密到好似血液也能随着体温交换共享。
  那年他大二,在人生中最穷的时刻,为了赚钱四处奔波,每次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合租的公寓,就总能被威利这样拥入怀中。记忆里他们的沙发放在落地窗前,冬日里常被阳光铺满,难得的休息日,威利喜欢抱着他窝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后靠着彼此睡去,皮肤贴着皮肤,分不清是对方的体温更暖,还是窗外阳光更暖。
  后来他们冷战、分手、老死不相往来,孤身漂泊四五年,很多快乐不快乐的记忆早已模糊,身体却还是牢牢记着这毫无保留的怀抱,不曾淡忘。
  他是趴在威利身上醒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睁眼的时候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位感。昏暗的光源在岩壁的凹凸处投下不规则阴影,像极了参差獠牙,凌启怔怔地看了一会,抬头,才发现威利的脸近在咫尺。
  那张脸已经恢复成他最熟悉的模样,骨像是西方血脉自带的立体,五官又融合了东方人的柔和,好看,且耐看。对方靠坐在洞壁上还没醒,一只手仍抱在他的腰上,似乎是为了让他靠得更舒服,别扭地微微弓着上半身。
  凌启松了一口气,很慢很慢地把体重从对方胸膛上挪开,坐直起来,环视左右。
  一个陌生、怪诞的地方。
  不是C3区,也不是13号洞穴的任何一个区域,这是一个很小的平台,他只是跪坐着就能抬手摸到岩顶。手电筒能照到的地方尽是不规则的岩壁,以他们为中心,有好几条狭窄洞道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能感受到微弱的风流,不知从哪里来,又通到哪里去。
  凌启记得自己是被“威利”带着从C3区的地陷坑滚落的,只是他中途失去了意识,也不知如何来到了这里。原本扣在腰间的安全绳断得彻底,只剩下一截不规则的绳头,无线设备也不知所踪,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好歹是在自己口袋深处摸到了备用的小手表,艰难地掏出来看看时间,早上7:46,竟是已经到了第二天。
  地面上大抵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
  凌启苦恼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无声长叹。
  被他的动静干扰,威利动了动,十分疲惫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浅棕色的双眼也曾经是凌启最爱的色彩,但如今物是人非,两人猝不及防对视,除了怀念,更多的是尴尬。
  面面相觑了好几秒,凌启才干巴巴地开口:“你醒了,呃,你是威利吧?”
  “嗯?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是吗?”威利觉得有点好笑,悄悄弯了下眼。
  大概是因为刚醒,他的声音还有点干,但神情却没有半点刚睡醒的懵懂,说着话十分自然地接过凌启的手表看时间,动作间指尖互相触碰,勾人想起某些缠绵往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启为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更尴尬了。赶忙从他身上翻身下来,隔着一拳距离坐到另一边,“就是之前在C3区找到你的时候,感觉你说话有点怪,不太像你,所以才这么问的……”
  威利动作一顿,不解地扭过头:“我说了什么?”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茫然。
  威利说,他在进入C3区之后也发现了大坑,只是才走近边缘,根本没看到任何东西,眼前就一阵发黑,随后没了意识,再醒的时候已经和凌启一起掉进了某个洞中洞。那会儿土层坍塌还没彻底结束,不断落下的沙土已经将两人的下半身埋了薄薄一层,他也顾不上很多,只能拖着昏迷不醒的凌启往外跑,顺着洞道一路逃这里,直到后方沙土不再涌动,他才不小心睡了过去,然后就是凌启醒来见到的一切。
  说着把手电筒照向脚边的某一条洞道。
  手电筒也受了损,一闪一闪地不大稳定,只能勉强使用。凌启在威利身侧探头一看,果真见到洞里已经堆满了泥沙,差一点点就涌出洞口,也是万幸坍塌即使停止,否则他们两个难逃被埋。
  那洞口有滴落的血,而威利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凌启扫了一眼,神色黯淡地扭过头,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见到的悉数讲了一遍。
  相对而坐,仅剩无言。
  昨日发生的一切都远超出了两人所能理解的范围,然而那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只一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是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积极自救?
  山体内发生土层坍塌事件,稍有不慎都可能引发连锁坍塌,要么搭上救援人员,要么直接断了底下受困者的活路,地面上江忠勇一个老教授带着一群学生根本不可能自行施救,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寻求外援。可即便他们第一时间上报情况请求支援,再即便就近单位能立马排除救援队伍,到达水黍群山也需要整整三日,再勘探现场、制定救援方案……没水没粮,两个大活人根本等不起。
  凌启与威利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答案。现在唯一的出路是自救,至少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有风,说明这些洞道不全然是死路,说不定能找到另外的出口。
  两人迅速清点了一下能用的物资。
  不多,甚至该说少得可怜,地陷的时候装备丢的丢坏的坏,掏遍身上口袋也没凑出多少,一个半坏的手电筒、一个电子手表、一个土壤湿度探测枪、威利腰包里一点医疗用品以及凌启口袋里两管次抛眼药水就已经是全部。
  “也不是太糟糕。”威利安慰凌启。
  他是天生的领队者,总会习惯性地在出现问题的第一时间鼓舞士气,就像出队时习惯性带着他的医疗包一样:“100毫升的消毒酒精和两管眼药水都是好东西,我们有水源了。”
  凌启情绪不高,只是应了一声就不再搭话。低下头,利落拆出探测枪里的电池揣进兜里,伸手拿过医疗包,也不说话,威利倒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识,背过身坐到他面前,小心地掀起上衣。
  “伤口可能需要处理一下,能帮帮我吗?阿启。”
  “……嗯。”
  他们下洞的装备都是特制的,已经抵挡掉大多数小碎石的擦伤,威利身上更多的是撞击出来的淤青,唯一需要处理的伤口就是背部。是一道食指长短的划伤狰狞地横在皮肤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划的,外衣看着没事,掀开来却是一大片干涸血迹,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好在伤口不是很深,经过一夜已经自行止血,凌启用棉团沾了少量酒精,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了下伤口边缘,再撒上消炎止痛的药粉。
  怕威利疼,他做得很细,没察觉自己凑得太近,呼吸喷在了对方背上。意外地激得威利一僵,猛地回身攥住他的手腕,差点碰翻一旁的酒精。
  “好了,可以了。”威利放下衣服,脖子上泛起不明显的绯红,“我没什么大碍了。”
  凌启不看他,只是抽回手,迅速收拾了医疗包。
  “那我们该出发了。”他凭着直觉指了指右手边的洞道:“这头风大,先走这条路吧。”


第7章 
  威利与凌启一前一后,顺着越来越窄的洞道一路爬行。
  路径是微微向下倾斜的坡度,有潮湿的风不断从前方吹来,略带水腥味。为了节省电量,手电筒暂且被收了起来,视野漆黑一片,两人都没说话,耳边只有微微的喘气声。
  半个小时后,通过一处小拐口,已经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
  洞道的逼仄让两人速度更加缓慢,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前行,凌启艰难地把自己往前蹭,趁着喘气的空挡,伸手用力地锤了两下自己的脑壳。
  不知道为什么,进入洞道后,他的头就痛得厉害。
  一开始还能忍,但自从威利把手电筒收起来,情况似乎忽然就变得严重起来,他好几次隐约出现了幻觉,时而记不清自己前头还有个威利,时而又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对周围的地势都觉得莫名熟悉。
  但这种错乱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只是几秒的愣神,并没有惊扰到威利。
  前头威利没有一秒是停下的,凌启必须咬着牙硬撑确保不被落下,他的状态越来越差,又咬牙挺了五分钟,终于忍不住提出了休息。
  威利身形稍顿,停了下来。
  “风变大了。”洞道逼仄,让他的声音嗡嗡的显得不太清晰,“空间也在变宽,出口应该就在不远了,你还能再稍微坚持吗?”
  凌启很想说不,就像从前向对方撒娇讨饶那样。
  但不行,只能咬牙:“行,继续走吧。”
  如威利所说,继续爬行了五六米,洞道果真在一点点变宽,凉风也吹到了凌启的脸上,脑袋总算没有那么难受。又行进了一小段路,到洞道宽到差不多可以并行两人的时候,威利忽然再次停下,招呼他上前。
  没路了。
  洞道的尽头是断崖,一个巨大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凌启凑上前去看,上不见顶,下不见底,把手电筒打到最亮也看不清对岸,难以估量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这是……”有回声,就像是把山体挖空似的,这里空旷得吓人。
  “是个好地方。”威利平静地接话。
  凌启莫名其妙地看过去,恰见对方用手电筒底端一砸,从洞壁砸下块巴掌大小的石头要往下扔,下意识地,他急忙去拦,整个上半身扑到威利的手臂上:“等等,你别扔!”
  他本能地觉得危险,像是——
  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又上来了,像是怕会惊扰到什么似的,想想都心慌。
  威利侧了侧头:“遇到未知深洞,投石听声估深度,不是最基础操作守则的吗?又不怕砸到什么,这种深洞下很难有生物。”
  手电筒的余光中,他嘴边隐约带着一抹笑,有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愉悦:“如果有也不亏,说明有出路,你应该高兴,才对。”
  最后的那句“你应该高兴才对”,威利说得格外的慢,但凌启没空去注意。他努力克制着心里的七上八下,看着石头从对方手中掉落,破空声后,足有六七秒,才有落地声传来。
  准确来说是落水声。清晰的水声炸开,随后便是水花陆续落下的淅淅沥沥。
  没来得及惊讶,倏然间,狂风四起。
  扒着崖边往下看,竟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深渊底下竟诡异地出现了光,星星点点的蓝绿色荧光陆续被点亮,每一个光点都很黯淡,但它们很快聚成了圈,照亮整个崖底。
  莫约三十多米的高度下,是一个比13号洞穴还要大上数倍的空间,洞底蓄满了水,俨然一口清潭。
  而潭水之中……是一副白骨。
  长吻、利齿、双角,极长尾骨优雅地盘在身前,背上有微微支起的附肢,似鳍似翅。整副骸骨干净完整,还维持着死前的姿态,即使是蜷缩着,也占据了几乎整个潭底。
  凌启眼神发愣地看着那副白骨。
  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生物,说是神迹也不为过。
  但真正让他呼吸困难、心跳超负荷狂跳的,却不是白骨本身,而且这个头骨……他分明见过。
  就连犄角的分岔丝毫不变,正是与威利一起掉进这里前的那一具。
  凌启浑身颤抖。
  他忽然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他这些天每晚都在做、又每每遗忘的梦。来时的洞道、眼前的井洞、刺骨的风、洞底的巨型生物……眼前的一切他都曾在梦里出现过,就好像是演练过无数次的剧本。
  什么是梦?
  什么是现实?
  这个“生物”是什么?
  他自己又是什么?
  久久不能回神,却忽觉背上一重,威利不知何时把他压到了身下,粗壮的手臂撑在耳边。
  ——不对,那不是真正的威利。
  凌启慌乱回头,鼻尖蹭到“他”的脸,触感分明不是人类该有的皮肤的光滑。再往上,“他”淡金色的双瞳在昏暗中格外显眼。
  “这么主动?”对方笑问,咧开的嘴角中利齿若隐若现。
  “你……”
  凌启愣了好几秒,才似魂魄归位般惊叫出声。狼狈往后躲,却被那人的胸膛与双臂挡住了所有去路,“威利”一手圈住他的脑袋,嘴唇重重地压下来,在他颊上亲了两口:“真可爱。”
  “你——是谁?”
  一切都太突然,凌启根本没有时间消化,只是凭本能死死盯着那人脸上的纹路,浑身都在发麻:“你不是威利。”
  “我不是他,但他是我。”那人的音色很低很平。
  是在C3区昏迷前听过的音色,贴在耳边,让人无端起一身鸡皮疙瘩:“你在找谁,我就是谁。”
  不知道谁的手肘碰倒了手电筒,光束随之咕噜咕噜地滚远。凌启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抓,却还是迟了半秒,唯一的光源摔下断崖,半空中磕到崖壁,传来分崩离析的声音。
  下一秒,那只手便被从容不迫地抓回身下,圈进怀里。
  威利托着凌启的下巴,强行让人的脸面向崖下,自己则从背后把脸伸向前去,亲亲密密地维持一个脸颊相贴的姿势,目光一起投向潭底。
  “看,你已经找到我了。”
  他在笑。
  凌启却是猛地瞪大双眼,反抗的动作骤停。
  和梦里一样,崖底的水也在以疯狂的速度上涨,只是这次并不激烈,水面始终维持着一种非常平静的状态。水中的光草与白骨也随之升高,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离他们已经只有两三米。
  威利松开了所有禁锢,架着凌启的胳膊,把浑身冷汗的人从地上捞进自己怀里。也不挪位置,就坐在原地,背靠着胸交叠相拥,四条小腿在崖边悬空晃荡。
  “就这么高兴吗?”
  男人语气中带着不一般的兴奋:“高兴到哭了?”
  凌启迟钝地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擦了擦,然后十分自然地放在他的腿间,触感湿漉漉的,不太真切。
  他不受控制地从鼻腔哼出半声呜咽。


第8章 
  “启子、队长,能听到吗?喂?……”
  “……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尝试连接无线设备,清玥嗓音嘶哑,却还是没能换来任何好讯息,屏幕上再一次显示出连接失败的字样。
  一夜煎熬,此刻的她面色枯槁、马尾散乱,整个人已是憔悴不堪。
  “别着急,教授已经在联系救援了。”边上学妹轻声安慰。半哄半骗地接过清玥手上的设备递给旁人,女生将能量饮料塞进清玥手中,柔着声劝:“玥玥,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
  清玥抬起惨白的脸,依然是倔强摇头:“你去忙吧,我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清玥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休息的资格,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状况有多糟糕。笔记三个人下洞,两个人失踪,作为唯一安全归队的人,可想而知内心会有多煎熬。
  师妹无声叹气,不忍再劝,只能默默走远。
  接手无线设备的人倒没有离开,顺手又一次点开凌启出事前最后的录音。
  ——“……如果你的信号也断了,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直接收绳索把你拉回来。”
  ——“好,我会小心的。”
  因为是在清玥设备端上录的音,两人音色的清晰度有明显差距。清玥听在耳里,丧气地捂住自己的脸,无比后悔自己当初同意凌启下洞的决定。
  ——“土壤湿度50%,不知道是不是仪器出问题了……等会,前面有点怪,我过去看看。”
  音频不长,凌启传来的声音很快随着走动开始逐渐模糊,断续的音节中夹着电噪。前半段仔细听尚且能分辨出是在喊威利的名字,后半段就彻底听不清了,只剩偶尔几个音节,直至五分钟后,电流声炸开,录音自动结束。
  从凌启失踪到现在,半天一夜的时间,这段录音已经被包括清玥在内的所有人反反复复听了上百遍,但没人能从其中找到更多的线索。那同学不死心地又放了好几次,清玥几近崩溃,但依然强撑着秉住呼吸和他一起听,没有喊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后半段像是有两个人的声音。”男生不确定地告诉清玥。
  背后有很多吵吵嚷嚷的动静,是江老与几个有人脉的同学在各自打着电话寻求支援,赶回山上的向导用谁也听不懂的方言骂了大伙一顿,又风风火火下山去联系村里,几个年轻队员蹲在工作间门口改进救援设备,所有人都很焦躁,却又那么无能为力。
  八点整,工作间门口忽然爆出了一阵欢呼。
  “快!快!遥控车!”小师弟在一堆电子零件中站起来,估计是脚麻了,踉踉跄跄地捧着什么东西朝洞口这边跑。
  身后是刚才与他一起蹲在零件里的师妹,扯着嗓子大喊:“来个相机——相机在谁手里!!”
  许多人都围了上来,才知他们俩熬了一个大夜,拆掉工作间的风扇与抽湿器,拼拼凑凑组装了一台简陋的遥控车来。小师弟把相机卡进车上凹槽,乱七八糟地捆上几圈胶带固定,一边的师妹用遥控器一操控,车子果真颤颤巍巍地跑了起来。虽然外貌抽象了点,但已足够代替活人下洞去探查。
  有人抹着眼泪朝江老跑去,江老还通着话,急步过来看了好久,郑重地点点头。
  转头,接着对电话那边大骂:“不用你废话!我的学生我负责到底!你救援的费用我一力承担,三天内必须有救援队到达支援,否则这个责任你担不起!!!”
  ……
  凌启在水面上无力漂浮。
  五分钟前,为了挣脱猥亵似的拥抱,他拼力把威利推到了一边,自己却也顺势掉进了水中。
  彼时水位已经不再上升,水面距洞道不过半米高,他本是完全可以自己爬上岸的。可当威利反应过来后,站在岸边投来一瞥,他就莫名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水流挟裹着离远了岸边,无依无靠地泡在刺骨潭水中。
  ——岩顶好高。这里不知道这是地底多深的地方。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搜刮最后一丝力气让脸仰出水面,他盯着黑漆漆的岩顶想。
  ——也许这个“威利”真的会杀了他。
  对方不在视线范围中,也没有发出声音,但凌启就是知道他在生气,隔着几米的距离,他依然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股凉飕飕的低气压。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即使是真正的威利,凌启在与对方亲密无间的那段日子里,都未曾能够如此敏锐地地感知他人的情绪。
  只是奇怪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早就无力再去细想。
  啪嗒,身后响起很轻的水声。
  于是像是打开了某种机关,平静着的水都活了过来,开始蹭着身体缓缓流动。
  一双手臂从水底下探出,猛地圈住凌启的腰,把他整个人拖入水中。惊呼甚至未来得及出口,仅仅只是两三秒的时间,再浮出水面的时候,身影已经从一个变为俩,凌启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口水,面色异常地红。
  “活该。”威利把他面对面抱稳,语气冷漠地哼哧了一声,“你可以试试再推开我。”
  凌启皱巴着脸,把额头抵靠在他的肩上,没有回答。
  他很想骂一句什么,可口鼻里火辣辣地难受,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很艰难地小声咳嗽。唯一庆幸的是大脑在慢慢恢复清晰,缓上几分钟,在终于有力气开口时放弃了顺着话题往下辩驳,而是执着的选择又问了一次早先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威利伸手顺了顺他的背。
  “你以前会叫我——”他挪开视线,似乎是在回想什么,十分缓慢地吐出一串晦涩难读的音节。
  但随即回过神来,忽地一顿,语气就又变回了刚才的刻薄,冷笑出声,“不过现在你没资格这么叫了。你们这种低等生物不配。”
  意料之中,不是什么好回答。凌启脑子闪过无数猜想,但最终只是抬头看他,蔫蔫的,没表露出太多情绪。
  从昨天在C3区第一次与这个“威利”接触开始,对方就没有一个不让他觉得迷惑。分明顶着的是威利那张阳光的脸,行为却总是格外肆意乖张,凌启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对他时而暧昧、时而尖锐,像是身体里有多个人格在切换,每一秒都是新的思维。
  他不是不想知道谜底,但更没把握能让“威利”保持稳定。。
  “我们以前认识吗?”斟酌许久,才试探性地问。
  凌启撑着威利的手臂借力拉开一点距离,抬头与对方对视,那双淡金色的眼睛有种妖异的美丽,但不是人类该有的模样。
  威利也看他,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抛来一句淡淡的“憋气”。
  凌启本能地屏住呼吸。
  下一秒,水声轰隆着灌进耳朵里,他又被拖入到水底。
  嘴边溢出的气泡飞速后退,威利正在带着他朝什么方向高速靠近,透过模糊的视野,凌启看到前方一片灰白,在暗色中格外突兀。
  近距离看,白骨比设想中的还要巨大,成年人类甚至只有它的一根獠牙大小。
  那甚至不是地球上已知的任何一种动物。巨大的体型自带了一份神性,而根根狰狞白骨却又传达着浓厚的死亡气息,两种极端的压迫感扑面袭来,只是摆在这,也足够让凌启四肢发软。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可每当要去捕捉,却又抓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自己与白骨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了一截颈骨前。“威利”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也听不清了,耳朵里只有水流嗡嗡的轰鸣。
  像是深潭底下的水流低沉奏乐,时空中还残留着白骨死亡前的悲鸣。
  人类的基因里天然刻着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与崇拜,而凌启反应格外强烈,浑身抗拒地僵硬,拼命缩起肩膀,好几次差点挣脱威利的禁锢,却又别对方蛮力镇压了下去。
  威利拉起他的手,把那掌心强行按在某一根肋骨上。
  “我是谁?嗯?你说我是谁?”
  穿过水流,威利的声音不太真切。
  凌启恍惚觉得手心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感知骨面冰凉光滑,唯独拇指触碰到的地方有一道突兀的缺口,细细长长的,很深,许是被什么利器重重擦过。就像是同一秒内被输入大量乱码数据,大量不连贯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时而闪过银色长剑、破碎的鳞片,时而又是乌压压的军队,以及很多很多的血。
  大脑炸裂似的疼,凌启痛苦地闭上眼睛。威利毫不在意,只是用手指扣紧他的指缝。
  “凌启,你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敢想起来?”


第9章 
  地底下的冷,是一种无关季节、从未被阳光眷顾过的阴寒,它不足以凝水成冰,却总活物似的往人的皮肤底下钻,叫人有种血液凝结的错觉。
  “我……好冷……”
  凌启侧躺在潭底的平整石板上,蜷缩着身体喃喃。满潭的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退的,只剩下薄薄一层清水,托起他几缕发丝轻缓荡漾。
  ——在触摸过白骨之后,他的记忆就不是很连贯了。
  只记得好长一段时间里,眼前晃过的画面混乱而模糊,水流声在耳边持续轰响,时选时近,还伴有刺耳的长鸣。
  不知道威利做了什么,更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等虚虚实实的幻觉尽数消失时,唯剩温度流失的感觉是清晰的。身上衣服泡了水,正湿哒哒地贴着皮肤,加速吞噬仅有的体温。
  “不冷。”威利蹲在凌启身边,摸了摸那截冰凉的后颈,“你会重新习惯的。”
  他单手握住凌启的手臂,十分轻松就把人从水中拎起,软绵绵的人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倒,他也不躲,直接用胸膛接着,双手两三下就扒掉对方的上衣。
  随手一丢,吸饱了水的衣服落在身后石面上,发出“啪”的脆响。
  “这是你杀我的方式吗?”凌启抖着声音问。
  寒冷让他不得不把自己缩进威利的怀里,汲取那点可怜的温度。明明是一样的队服,也是一起泡的水,此刻威利身上的衣服却干燥整洁,完全没有他的落魄,似乎比寻常人高些的体热透过衣物传来,把几近失去感觉的皮肤捂得微微发麻。
  但还不够,他还是冷,脸色已经被冻得逐渐灰白。
  “我不像你。”威利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顺势擦了擦那发上的水珠,神色淡然:“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也不需要靠杀人为自己谋求什么。”
  隔着衣物,他的两只胳膊环住凌启腰背收紧,把人结结实实按在自己胸前,力度并不轻柔,但是作用足够明显,温度在大面积贴近的皮肤间迅速传递开来。
  很暖。
  凌启发出舒服的长叹,费力地呼出胸腔里的寒气,老老实实贴着这个怀抱,骨头都化作了棉花。
  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忘记了什么承诺?”
  威利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冷笑,带得胸膛微震。
  凌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那上面肌肉微微隆起,皮肤有着同样怪异的纹理。
  盯着看了片刻,他忽然抬手搭上去,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威利呢?”他摸到了隐约的粗糙感,“这是他的身体,他……还活着吗?”
  威利把他的手拉回衣服里:“我说了,他就是我。”
  “可我不信。”凌启轻声反驳。
  体力耗尽让他说话有气无力,听起来像多情的唏嘘:“他只是个普通的正常人。他会受伤、会生病,需要在空气中才能呼吸,眼睛是浅褐色的,身上没有任何纹身,性格很好,从来没对谁发过脾气。”
  除了外貌,记忆里的威利和眼前这个威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嗯,还有呢?”
  “还有……”
  还有,真正的威利再不可能对他做出这么多亲密举动。
  凌启走了半秒钟的神,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只是摇头:“他和你很不一样,我不信你们是同一个人。”
  威利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你就这么喜欢他?”
  有一瞬间,凌启脸上生出了明显的慌张。
  “我——不、不是!”脱口而出的解释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这与喜欢没有关系,只是我与他认识很久,比较、比较了解他而已。”
  “只是认识而已吗?”
  “……嗯。”
  “撒谎成性。”
  威利啧了一声。
  他伸手抬起凌启的脸,表情露出十足的嘲讽,“我和他不太一样,是因为他仅仅只是我的一部分,我才是完全体。但他有的记忆我都有,你们谈过的恋爱,接过的吻,做过的爱,我都一清二楚——所以,只是认识?还是说,这就是你认识人的方式?”
  目光在空中相遇,前者冷漠,后者惊恐。
  “什么叫,威利只是你的一部分?”
  “字面意思。”
  “我和他……”
  “准确来说,应该是‘我们’。”威利忽然有些强势地打断凌启。
  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了几分不耐,他双手伸到衣物里头,重重地触摸底下凌启赤裸的身体,“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和我说话?和你谈恋爱的始终是我,每次让你哭着高潮的也是我,如果你还不信的话……”
  “啊唔——!你……放手!”
  惊呼在井洞下被无限放大,让那变了调的尾音越发好品。凌启在威利怀中猛地一颤,腰身挣扎地想要逃开,随即却被另一只大手无情按下。
  很难形容对方究竟在外套的遮挡下做了什么,他的眼周很快染上了绯红,呼吸逐渐急促,必须咬着牙,才能忍住说话的颤抖:“你做什么,疯了吗!”
  “别动。”威利不为所动。
  见凌启不再挣扎,手掌转而覆上他的小腹,揉了揉绷紧的肌肉,语气低沉得像是命令:“这里,放松点。”
  很熟悉的感觉。
  动作也好,语气也好。
  凌启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两颊染上粉色,血液正在加速沸腾。
  大脑还是无法将这个男人与从前的威利联系起来,可生理反应最是诚实,对方无论是安抚的动作,还是挑逗敏感带的手法,都带着阔别已久的熟悉。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对他的身体这般了如指掌。
  “威利……”
  威利没有应声,只是把湿漉漉的裤子扯得更开,往里摸向更深的地方。
  潭底太安静了,每一道黏糊的水声都变得清晰炸耳,让人动情,也引人羞耻。
  凌启埋头靠在威利肩上,浑身上下都烧得发软发红,呜咽着强忍一波又一波的快感,双手搭在对方肌肉鼓起的大臂上,姿态分不清是默许还是想阻拦。
  “不要摸了……唔……不要了……”
  不知道被摸到什么地方,他的大腿忽地夹住了男人的腕,从鼻腔中发出软声呜咽。动作有些大,抖落半边外套,露出不住震颤的肩头。
  威利的动作暂缓。
  纹路的遮盖下,他的脸也微微发着红,眼中原本的暗金色变亮了许多,流转着格外压抑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由上而下直勾勾地盯着凌启情动的脸看,而后忽然低头,在那圆滑肩头落下好几个吻。
  伸手摸摸凌启的额,已是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便把热乎乎软绵绵的人放倒在潭底石板。外套成了垫背,躯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白中泛着漂亮的红。
  “冷吗?”威利问他。
  凌启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向威利,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借着水草幽暗的光,他看到了威利身后几抹刺眼的白。两人竟是在骨架的胸腹之中,周围白骨纵横规律,大半隐匿在黑暗里,最近的一根骨杆就在头边,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得到。
  像极了牢笼。
  莫名的,这个认知让凌启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像是恐惧,又可能是兴奋,他瞪大眼睛,走神地看着白骨组成的穹顶。
  那种叫人难以呼吸的卑微混入了欲望,于是凭空生出堕落般的快感,身体难以抵挡热情,悄悄绞紧了威利的手指。
  “动一动……哼啊……”
  终究是屈服于本能,凌启丢盔弃甲,在威利的触碰中彻底沉沦。
  他的裤子依然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挡住了威利手腕以下具体的动作,只能看见那截小臂青筋暴起,动作越来越重、越来越快,带得周围水波来回晃荡,承受不住的哼哼声在山壁间交织回响。
  每一秒都很漫长,像是把人放在火上反复炙烤,痛苦又舒服。
  高潮的前几秒,威利忽然拽起凌启的项链,单手把他整个上半身提起来,按在边上某根倾斜的大骨上亲。
  搅入口腔的舌头又猛又急,但身体里的那只手还在动作,凌启早已没有思考的能力,濒临高潮的阴茎被重重压在小腹与白骨之间,有点痛,带着吞噬灵魂般的恐怖快意。
  直至喉咙被舌尖探入一瞬间,他发出抽泣似的呻吟,腰腹绷紧抽搐,毫无预兆地攀上了顶峰。
  项链断了,小小的吊坠落入潭水,悄无声息。


第10章 
  像是有谁牵出一根很长很长的线,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帧帧串联,于是故事逐渐有了完整的始终。
  凌启睁开眼,面前是一个由岩石与黄土组成的巢穴。四面八方都是灰扑扑的,空气很干,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前方十米距离外的穹顶被炸开了一个天窗,刺眼的阳光流淌下来,杀死了一大片从未见天的黑亮石面。
  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往前几步,便看见那顶上洞口站着一圈高盾重甲的兵,数不清的利箭从盾后探出,齐刷刷对准洞穴底,箭头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凌冽的光。
  “真是大手笔。”他冷笑评价,眼中是置身事外的冷漠,找不到任何受到威胁的紧张。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握紧了,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极深的印痕。
  身后黑暗深处有谁在走动,说话声伴着脚步声一同靠近,出奇的空灵:“那是你的族人。”
  “谁是他们的同类!”凌启瞬间便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回头瞪了一眼,“那群野狗也配?”
  “嗯,的确不配。”暗处的声音很是平静。
  有双苍白的手从后方伸了出来,搂住凌启的腰,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后带,凌启先是挣扎,但很快就僵着脸不再抵抗,任由身体被拖向黑暗。
  片刻后,光眷顾不到的角落深处便传来了微弱的啧啧水声。
  “……做什么?”
  “别动,让我亲会儿。”
  “唔……好了,该走了。”凌启有些喘,温和中带着些无奈。
  地底难以视物,但长期生活下来也能活动自如,他推开对方退后半步,低头擦拭自己嘴边的湿意。只是宽大袖子遮挡的一瞬间,嘴角却垮了下来,写满了暴戾与仇恨。
  对方不愿作罢,双手又追了上来,覆在凌启腰侧慢慢捏揉:“还有时间,不用那么着急。”
  急促的鼻息贴紧脖颈,热情滚烫,寄生似的往皮肤底下钻,是很熟悉的勾引。
  却没有像平日一样把凌启身体揉软揉热,某一刻,也不知碰到了哪里,凌启倏然一僵,猛地挣开了满怀春意,咬牙切齿地提高声音:“够了!我现在不想!”
  所有动作都停了,氛围霎时间陷入冰冷。
  “……别闹了。他们是冲你来的,把这个样子收起来吧。”
  凌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重新睁眼,已是换回了温良无害的脸。双手握住缩回暗处的手,很轻地摇了摇,然后蹲下身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我们换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好吗?我真的讨厌见到那些人。”
  他的视线穿不过黑暗,只能毫无焦点地盯着上方,商品似的展示自己脸上的哀求。
  足足有好几分钟,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手中的小臂抽离,身边忽地失去了暖意,凌启这才软着腿站起。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有暗金色的眸光在几步外闪了闪,洞穴深处随即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动静。那是一声低沉、悠长却又嘶哑难听的兽鸣,从洞穴深处往外沉沉扩散,震落天窗边上不少碎石沙土,乱了好些士兵的阵脚,人群吵吵嚷嚷的,怒骂与惊叫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
  深洞内的动静越来越大,脚下岩土地面也逐渐被震开了裂缝,像是在酝酿着某种颠覆人间的不详。凌启扶着岩墙回到刚才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被阳光入侵的前方,没有回头。
  “放——!”
  远方一声令下,无数箭矢脱弓,深深插入到土地里。他就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却没有半个箭头瞄准他的方向。
  这是——示威。
  “【】【】。”凌启听见自己在叫谁的名字。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带我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那儿正缓缓睁开的一双金色兽瞳。
  动物长鸣划破天际,天窗轰然被撞开更大的裂口,凌启被带着飞上高空,眯着眼睛回头,倒塌的巢穴在迅速远离,半数的士兵正随着石头滚落、填平巢穴。
  身下巨兽迎着烈日翱翔,大如鲲轻如鹏,双翅完全展开时遮天蔽日,一身盔甲像鳞片又像硬羽,被光一照,黑曜石般的颜色中便隐约闪动漂亮的彩光。
  那是一只——在凌启对世界的认知中,难以用词语去形容的生物。
  金目,长吻、利齿、额头上张扬地生出一双长角,身后是长而有力的尾巴。每一寸身体都武装着轻易摧毁世界的力量,比起动物,更就像是创世神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美丽、强大而神秘。
  凌启想惊呼赞叹,但身体却诡异的平静,似乎司空见惯。
  风很大,飞行并不十分平稳,凌启看见自己双手紧攥兽背鬃毛,慢慢在宽大的背上趴下,身体不过两三鳞羽大小。
  “我想去有阳光的地方。”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道。
  回应他的,是一声不同于方才气势的清亮短鸣。
  这不是凌启认识的世界。从高空往下俯瞰,地表群山起伏,地面覆着层层黄土,偶尔能看见面积不大的人类聚居区,有梯田、有房屋,唯独不见有关城市的痕迹。
  飞越两座山头后,巨兽顺风滑翔,稳稳落在了一处山间沟谷。
  沟谷不算很深,如凌启所愿,阳光可以一览无余的照进来,制造沟谷的河水已经干枯,只剩尽头处山泉顺着岩缝倾泻而下,蓄成一汪清冽的小小泉水湖。
  “很漂亮的地方。”凌启在泉边盘腿坐下,深深地呼吸空气中的水汽,“原来族地之外的天地是这么好看的风景。”
  他很平静,没有离开地底的兴奋,也没有危险化解的激动,只是挂着淡淡的笑环视四周。
  “我喜欢这里。”
  “……”身后巨兽默默注视着他,投下的影子落在身前,遮蔽了半边阳光。
  “还有你。”
  凌启忽然回头,逆着光,精准对上转暗的金瞳:“这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你的样貌,其实你——也很漂亮。”
  他在笑。
  “真的很漂亮,之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尽管我们在你面前不过是蝼蚁,但若是拥有你就可以拥有这一路见到的美景、田地、水源、日照,可以让全族老少再不用世代龟缩在地底,他们那般不择手段倒也不足为奇。”
  “谁不想拥有你呢?他们想,我也想。” 凌启眯着眼睛看向太阳,表情恍惚。
  巨兽神情不变:“你已经拥有我了。”
  这是它换回兽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鸣叫,而是只说给凌启一个人听的、特定频率的声音。
  “不。”凌启感觉到自己在摇头,“他们要的,和我有的,不是同一种。他们要的是哪种,我便非要抢哪种。”
  话是蛮横的,语气却像是理所当然的闲聊。巨兽的呼声略加重了些,似乎是在叹气,“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但这里不安全,他们很快就会追来。”
  像是回应,那高处落下的风流中模糊带来远方的齐步声。
  它柔声哄:“先还给我吧,阿启。否则我也很难毫发无损地护好你。”
  “凭什么还!”凌启情绪忽然爆发,站直身子向它嘶吼,“收起你恶心的虚情假意!”
  舞台匆忙落幕,演员褪下妆容。
  他死死瞪着能够轻松碾死自己的巨兽,神情凶戾,也不再借着坐姿掩饰左手紧攥着的亏心秘密:“是叫核晶是吧——你藏在鳞羽里的生命之源。嗯,是我偷了,你又要将我如何?”
  “被你圈养在地底三年,我等的就是这一天,要么你现在弄死我拿回去,然后灭了那群狗贼;要么我杀了你,再被他们乱箭射死,反正我也没想要这么活着!”
  巨兽安静了许久,才很轻很轻地叹。
  “阿启,只凭这个杀不了我。”
  每次它唤“阿启”时,声音总是格外低柔,仿佛缱绻呓语。
  “不要意气用事搭上自己。还给我吧,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之后我们……无论你想要如何,都可以。”
  成千上万双脚齐齐踏出来的震感已经越来越近了,头顶上的悬崖沙土飞扬,荒凉的土地便多了一份紧张与悲壮。
  在第一波士兵弓弩探出崖边的同时,凌启突然收拢了戾气,眼睛一弯,绽开灿烂的笑:“可是偷到手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这可是我们黍族世代做阴沟老鼠总结下来的经验啊。今日全族都在上面看着,就算我杀不了你,也足够当着他们的面毁你一半力量,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所以,我不想给。”
  他步步后退,直到脚跟擦到湖岸边边。背后一大片泉水湖在阳光下闪动波光,方才以为是清冽,如今仔细一看,才知是一泉泛着灰绿色的毒。
  凌启咬着重音重复:“我不给。死也不给。”
  “阿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色的兽瞳中竟出现了人类独有的悲伤与沉重,头顶两边崖道已经架起了大型弩与投石车,他却半点不愿理会:“你……不要求死。”
  “晚了。”凌启毫不在意。
  他高高地抬起手,向头顶上每一位曾经的族人展示他手心中鸡蛋大小的赤色透明晶体。任谁都看得出他想要做什么,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气氛凝滞到顶点,他粲然一笑,直接将晶体抛入水中。
  水面被破开,毒泉咕嘟咕嘟地冒泡,眨眼便将晶体吞噬。
  “——!”
  同一瞬间,巨兽发出痛苦的长鸣,身形左右踉跄,爪子踩得地面一阵阵晃荡。
  “你们的所求,我自会亲手毁掉。”凌启用尽毕生力气大声喊话。在一片崩溃叫骂组成的背景乐中,他的兴奋显得格外突兀:“看见了吗?天然毒泉已经融掉了核晶,你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被我废了!资源、敬仰和天下将永远与你们无关,天地再没有创世神的化身,只剩下这只元气大伤的邑龙!”
  他张开双臂,像是展示自己杰作般,向族人们展示身边因为痛苦而状似进入战斗状态的巨兽。巨兽双翅开合,扇起猎猎翅风,迎着光,那鳞羽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得黯淡。
  “让我猜猜,你们穷尽全族之力能不能挡下它的盛怒一击?——或者该说,今日能有多少族人活着回到阴沟地底?”
  他就站在巨兽脚边,自顾自的放声大笑,丝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踩踏误伤。
  头顶上的领兵者终于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地瞪向凌启:“你这个叛族的野种!”
  他指挥所有弓弩调转方向瞄准凌启,咬着牙,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起:“今日我族或将难逃此灾,但族灵永在,诛杀叛族者,告慰我族代代先人之灵!”
  “诛杀叛族者——!”
  无数箭矢离弦,破风而来。
  凌启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惧,也不躲,直到被箭头反射的光晃得眨了一下眼。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自己已是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巨兽已经不再暴走了,虚弱地蹲在他的面前,用身体为他挡住了族人的箭雨。紧随其后的石块与火光也尽数砸在了它的背上,凌启看不见,但能听见肉体被击中的闷响,空气中有灼烧的焦香与血的腥味。
  他只是愣住半秒,便厌烦地啧了一声:“这又是你什么戏码?去啊,去把他们全都碾成肉泥,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他们的目标是你。”巨兽忍住痛苦的闷哼,“我一离开,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又如何?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早不想活了!”
  “听得懂。但你知道的,我……应该也从来没有尊重过你的意见。”巨兽说着只有凌启一个人听得到的话语,声音是与体型截然不同的温和。
  长而粗壮的尾巴扫中了一边崖壁,伴随着坍塌,小部分士兵直接横尸谷底。但尾巴的攻击距离始终有限,更多更猛烈的进攻从四面八方袭来,显然是背水一战的反击。
  邑往前挪了挪,将凌启完完整整护在自己身下。
  “阿启……”
  似叹似唤,这一声像是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揉了很多遍,又在口中含了许久,才舍得叫出来的告别,字与字之间都夹满了哀伤。
  凌启双手握着剑柄,把长剑往巨兽胸口鳞羽间的缝隙送得更深,再用力一搅,便被扑面涌出的血占据了大半视野。
  他神色癫狂:“这该叫逆鳞吗?还是该叫命脉?本来你可以活着,但既然非要挡着我,那就一起死吧,到了黄泉下见面,正好也清算我们之间的冤债。”
  巨兽像是感觉不到痛,并不躲,只是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常听你们说恨不得死生不复相见,如今阿启竟邀我黄泉相见。”
  “你不够本事让我恨,只是叫人恶心厌烦。”凌启随意拔出长剑扔在脚边,汩汩淌出的血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也染红:“我生在地底长在地底,没有你认知里人类那种的凛然大义,利用你也好,杀你也好,只是顺手,与恨无关。”
  “只是顺手……”巨兽黯然:“可若我身死,方圆百里的活物也活不了。”
  “是吗,那更好了。”凌启毫无感情地摸了摸它被血染红的鳞羽,“那你快死吧。”
  “……阿启,既然离开地底,还是再亲眼这万里河山看看吧。”
  这是巨兽说的最后一句话。
  头顶上的攻势拉到了最大火力,裹着油带着火的石块、箭矢、炸药雨似的落下,把巨兽的翼膜烧出大大小小的孔洞。天显异色,乌压压的云眨眼睛覆盖在头顶,周围瞬间暗了下来,点点微光从它身上飘散开来,像极了逆行的雨。
  它长长地悲鸣。
  类鹰的爪子抬起,猛地扎入自己的胸口,抓出血淋淋的四个大洞。血喷在凌启脸上,他侧过脸用袖子擦了擦,余光中见有团暖光从毒泉中飘起,定睛一看,赤色的晶体已经悬停在他与它之间。
  血是红的,晶体是红的,满眼的红色从鹰爪掏出的伤洞中淌出,似有生命般流入核晶。
  凌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那合二为一的珠子便乖巧地落入他的掌心。
  邑什么都没说,他却读懂了它的意图。抬起头,那墙壁似的血肉已经在慢慢消融,它用最后的力气向他靠近,哪怕已经半身白骨,也牢牢为他挡住了上方生命尾声的怒意。
  它死了。
  类神陨落,方圆百里风声俱停,人禽草木像是在同一瞬间被抽离生命,迅速从鲜活走向死亡。眼前只剩下灰石黄土,天地间灰败一片,看不出半刻钟前的生机。
  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凌启,捧着手心里染了血缩成鹌鹑蛋大小的核晶,毫发无损地站在白骨围成的牢笼里。
  阳光重新洒在黄土地上,把人从噩梦中惊醒,凌启举目环视,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千疮百孔的工具。恨与厌消失,心脏重新跳动,他终于成为了会乐会怒的人。
  “你……又想做什么?全都死光了才合我意。”凌启看着手心里的核晶喃喃自语。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不是难过,更没有兴奋,只是淡淡的不真实感与困惑。
  许久,才叹了口气:“……算了,那就这样吧。。”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就是。”凌启收起晶体,怕了拍巨兽的头骨,很淡地笑了。
  “下次换我来找你。”


第11章 
  醒来的时候,周围依然是不变的夜色,灰白的骨在黑暗中尤其刺眼。
  凌启眼皮半睁、意识涣散,无力地靠着背后的温暖,视线许久都对不上焦。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太真实,又因为醒来后没有接收到足够的视听刺激,让他对现实也产生了巨大的错位感,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把自己从梦中的场景抽离。
  “唔……”凌启艰难地发出闷哼。
  埋在肩颈处的温暖动了动,怪异的触感随即离去,留下一片冰凉。
  有人在耳边说了什么,鼻息喷洒在耳廓,字粘着字,听起来不太清晰,方想仔细辨别,那温软触碰又出现在了耳后。
  凌启本能地侧头避,身体在对方怀中微微滑落,反应了许久,才想起那是被舌头舔舐的触感。
  “别碰……嗯……”
  眼前被阴影蒙住,威利低头吻了上来,将未说完的话堵了回去。小股冰凉微辣的液体被强行灌进嘴里,顺着喉咙一路往下,带走干渴,也烧得肚腹微微发热。
  ——是酒。
  啊,是了,他们的水源是一小瓶酒精。
  可是酒精怎么会有血腥味呢?
  凌启浑浑噩噩地想,一点一点抓回飘散的思绪。
  嘴唇分开,发出了清晰的咕啾声,他的脸颊被威利用手背拍了拍,这回终于听清对方的声音。
  “是睡懵了,还是爽懵了?”
  凌启侧头后仰,慢慢与身后人在黑暗中对上视线。
  威利是盘腿坐着的姿势,手臂发力把他往上颠了颠,很轻松便把他整个裹在怀里。他们还是在白骨构成的牢笼之中,身下潭水已经褪尽,彼此身上都好好地穿着衣服,虽然松垮,但至少蔽体,不至于像昏睡前的赤裸相贴。
  “……什么时候了?”凌启问。
  “没注意,大概有几天吧。”威利漫不经心。
  见凌启瞪大眼睛,他似乎心情好极,凑上来又亲了一口,额头贴着额头道:“我也想叫你,但你睡得太深,怎么弄都不醒。”
  说到“弄”字时,便带上了明显的笑意。
  凌启扭过头,难堪地闭了闭眼睛。
  又不是未经人事,腰腹隐约残留的酸软分外熟悉,想也知道威利在他未醒时对他做了什么。但该干的不该干的早就已经做了个遍,哪还有力气再去在意这些,只能麻木地自我宽慰,缓了几秒,才提起另外的话题:“……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梦见我杀了你。”凌启说得很慢,有点不知如何描述。他盯着威利淡金色的双眼,似乎再一次看见了梦中那双兽瞳,“梦见你不是人,是一只叫做‘邑’的……动物?神兽?很多人想捕获你。后来我杀了你,很多人都跟着你死了,只有我活着。”
  “嗯,后面呢?”
  “然后……”凌启皱眉。
  只要一回忆,他的大脑里就会被大片大片的血铺满,连触感和气味都无比清晰,那不像梦,更像是始终存在于脑海中某个角落的记忆,随时能诱发躯体化的焦虑。他不愿再回想了,指甲狠狠掐入大腿,用尖锐的疼痛换回清醒。
  “后面不重要。”凌启深深吸气,避开了威利的问题:“这只是我的梦?还是你做了什么?”
  这个梦暗示意味太强,他很难不怀疑。
  “你真是……”威利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地啧了一声,惩罚似的勒紧双臂,“我也没对你做什么,你倒每次都想把最坏的猜想安在我头上。你对那个威利也是这样的吗?”
  “他不会猥亵睡着的同学。”
  “……”
  凌启缩了缩肩膀,感觉到一只手重重地揉自己的头发,有点痛,好在尚且可以忍受。
  威利还是维持着把他圈在怀里的姿势,嘴里吐出一连串音节,听语气并不太好。随即又换了中文冷笑:“你自己忘掉的记忆,还有谁能替你想起来?我要有这本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继续梦吧,什么时候把该记的都记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清算。”
  不知道是不是回音造成的错觉,他说话不像从声带发出来的声音,反而更像直接送入脑子里的嗡鸣。凌启抓住了话中的关键,软手软脚地推开对方的手,坐直上身回头:“真的和你没关系?”
  “我说了,你自己的记忆,只有自己能想起来。”
  “所以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是。”
  “——!”
  凌启忽然头痛欲裂,捂着头蜷缩起身体。
  不是梦,是记忆。他的视角是被称为“阿启”的人的视角,那就是他自己的记忆。
  所以威利究竟是什么?他自己又是什么?他们发生了什么?现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威利伸手过来拽他的手臂,把他重新拉回怀里。因为脱力,人几乎是以扑的姿势砸在威利的胸膛,他也不在意,捏捏凌启汗湿的脸:“没关系,在你全部想起来之前,就先一起呆在地底吧,你应该不会不习惯。”
  ——应该不会不习惯。
  ——我生在地底,长在地底。
  梦里的话闪过耳边,凌启心间莫名发苦。
  成百上千的问题缠在一起找不到眉目,威利却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只是抱着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安安静静地发呆。
  “威利……”凌启抓住了威利胸前的衣襟,神情迷惘。
  也不知唤的是哪一个的威利。


第12章 
  人是极为脆弱的生物,在不见昼夜的地底,只需要很短一段时间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电子手表泡了水,早已失去了唯一的功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凌启开始变得嗜睡、寡言、反应迟钝,只有威利主动与他说话,才能让他保持短暂的清醒。
  威利说:“‘邑’是你们族人起的名字,后来见过我的全貌,有的人开始叫我‘邑龙’,其实我不叫这个名字。”
  凌启趴在他身上,出神盯着远处隐约的一点模糊,分不清是在打瞌睡还是在回忆,隔了好久才回:“因为传说里体型大的稀有物种都与龙搭得上边吧……也许。”
  “大概吧。”威利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是我按照层级认知生成出来的身躯,多少会受到这儿原生生物的影响……不过那时候人类还很少,要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生成你们的模样,行动会方便很多。”
  “那也不是你的真身吗?”凌启问。
  威利摇头。
  这些事情他在很久以前也曾笼统地说与凌启听,本来该让凌启自己想起来的。
  但如今的凌启性格比之前内敛了许多,短时间给的刺激太满,反倒让人蔫了下去,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威利满腔火气没处发,又暂时不想让他对自己有太大抵触,只能强忍着情绪,慢慢讲给他听。
  “按照你们理解的‘真身’,那具身体就是我投射在这个层级世界的真身,但我原本是你们无法观测与理解的存在,从人类的视角来说也可以是没有真身。”
  “什么啊。”凌启敷衍地笑了,“你是外星生物吗?”
  “类似于‘高维度生命’这个概念吧,但不准确,很难用你们的语言解释。不过只有在层级理解范围内才能进入层级,我投射到这个世界后就失去了大部分更高层级的特征,现在只是比你们知道得多一点、体格强一点的生物。”
  威利掐了掐凌启的大腿根:“这没什么稀奇的,生命在各个层级游走是常态,要么适应规则,要么被层级抹杀。不止我,你们熟知的物种也不全是原生生物。”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荒诞的内容,凌启安安静静地听,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过了十几分钟,忽然撑着威利的胸膛坐直起来,神情清明,不见半点睡意:“嗯,你是‘更高层级的生命’,然后呢?那几年前和我谈恋爱的威利算什么,算你‘适应规则’的方式?现在把我囚困在这里又算什么,我活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话未说完,山体内部骤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13号洞穴口,来自地方与民间的数支救援队碰头集合,各自拿着检测报告互相比对,面上表情逐渐凝重。
  几支队伍到的时间略有错开,所以分别都用自己的设备对事故地点做了检查。然而无论是最早到的队伍还是最专业的队伍,对C3区的土层检测结果都没有任何异样——没有发生塌陷的条件,也没有发生过塌陷的痕迹。
  这未免太过离奇,因为事发第二天,学生用自制的遥控车搭载相机进去,分明拍到了很明显的沙土流陷痕迹。
  救援人员围在一起对着录像录音和检测报告开会研讨了数个小时,最终决定尽力一试,炸开土层,往更深的地底搜寻。
  救援仪器陆续运到山上,学生们帮不上忙,只能远远退到一边。
  自从救援队到达之后,清玥的状态看着好了一点。先前怕她心理负担过大,时刻都有人守在她身边,虽说本意是陪伴,但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监视,这几日见她逐渐平复了下来,这种陪伴也就少了,她一个人坐在地上,盯着洞穴的方向,呆呆地想着什么。
  半天后,洞穴内正式启动了第一次爆破。
  所有人都拉满了期待,然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等到救援人员爬出洞口,还是摇摇头,表示检测不到任何异常。
  第二次爆破,依然如此。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爆破只能暂停,救援队大半人员陆续下了洞,准备人力连夜挖掘。学生便自发去接大家的晚饭。
  清玥弯腰把手上两提餐盒放到洞穴外的平地,起身时差点与后头的同学撞上,脚下踉跄两步,再抬起头,忽然感觉眼前的场景格外令人心慌。大功率的镝灯把洞穴山腰地方照得如同白昼,江教授坐在灯柱下,强忍着疲惫一遍遍与专业救援人员分析地势与土质,洞口一圈摆满了仪器,仍有许多人在进进出出地把救援设备运到洞下,除此之外再无人说话,气氛紧张又压抑。
  人都是有私心的,清玥怕他们什么都挖不到,更怕他们挖到什么古生物骸骨后选择放弃继续救援。
  她也想过很多,如果一开始没有隐瞒自己在C3区的发现、如果在大家闹着要提前下洞的时候出声阻止、如果威利断联后没有同意凌启贸然下去搜寻……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她的压力与自责并没有一刻放松,仍然在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只是学会了把心上针扎似的痛藏在平淡下。
  清玥暂时不想呆在这样的氛围里,避开其他同学,沿着镝灯光照的昏暗边缘走到营地的对面,拐进了另一个方向的小道。
  她真的很需要一个没人看见、只被黑暗拥抱的地方,消化她那些沉重的痛苦与不安。


第13章 
  “不算什么。”在爆破声的回响中,威利声音飘飘然钻进凌启耳朵里:“之前那个威利没有我完整的意识,他以为自己就是人类,与你谈恋爱就只是谈恋爱而已,没有其他目的。”
  “至于把你困在这里……不是我的本意,单纯是因为我现在没有能力带你出去而已。”
  真正承载他力量的身体如今只剩下白骨,这副人类身躯太过羸弱,他尚且需要多方铺垫、最后借助塌陷才把人带进来,更不可能赤手空拳带着凌启破山而出。与其说这段时日是囚禁,不如说是他在等,等外面的人挖到差不多了,再顺着洞道爬上去与救援队会合。
  凌启不想信,但他清楚自己的信或不信在此时此地是最没用的东西。这儿的温度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更没有任何食物,若非依靠对眼前这个威利,他绝无可能健健康康地存活至今。
  他只是觉得矛盾与割裂。
  即便对方咬定威利是他的部分人格,言谈间也偶尔会提到以前的事情,他还是无法找到这个人与他认识的威利之间的相通点。
  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威利,是个直至分手都没对他展露过负面情绪的人,温和柔软,完美到……比这个威利更不像人。
  而眼前的这个人,时而刻薄阴森,时而冷漠沉稳,格外喜欢做些过分暧昧的肢体纠缠,看向自己的眼底却始终都压抑着一份仇恨。
  是因为那段莫名出现在脑海中的过往吗?
  可这些天的庇护,又是对仇人该有的行为吗?
  凌启不明白。
  方才的爆炸声其实距离很远,大抵是因为山体内结构特殊,把声音放大了许多,回声久久不绝。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凌启正皱着眉头想事情,双手又突然被威利牵起,手掌盖着手掌,紧紧按在他的两侧耳朵。
  “做什……”
  疑问才在嘴边,又是一声爆破,震得石壁上簌簌掉下沙粒。
  这一回的动静比第一回还要更大,足足有十几分钟,回声才逐渐消散。威利放松手上的力道,原地打着圈揉搓凌启被压麻的耳朵。
  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凌启没有说话,只是用写满审视的黑亮眼珠子看他。对视了两三秒,威利忽然凑上前来,唇贴上凌启的唇,发出极其自然的“啾”声。
  “想做爱?”他捏小猫似的捏捏凌启的后脖颈:“你以前这么看我,都是被我操一顿就好了。”
  “没有!”凌启吓了一跳,慌忙收回视线。
  又来了,又是这种无意识的亲密举动——全天下只有那一个威利会如此精准地知道他的敏感肉,也只有那一个威利爱用这种手法摸他。
  凌启敏感地瑟缩双肩,表情有好几秒的无措。被揉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拉开那只越界的手,咬牙切齿道:“从来没有过!”
  “不是那个以前,是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威利倒不生气,表情甚至莫名其妙柔和下来。
  再一次在凌启大腿根上摸了几把,他忽然发力,单手托着对方的臀部起身,另一只手松松拦住凌启的背,直接抱着人开始走动起来。
  “说了你也记不起来,就是欠操的。”语气带了点笑意,温和到不像是在调情。
  西方人血统的体型优势还是很大的,凌启自青春期后就从未被人用这种姿势抱起,整个人挂在威利的身上,随着走动的颠簸死死抱住对方的肩膀。这个姿势让他视角稍高一截,他看到威利径直走出了白骨牢笼,步伐迈得很大,却不见半点急切。
  “我不要和你做爱。”凌启急急喊道。
  被威利毫不动摇地驳回:“由不得你。”
  视线一阵摇晃,膝盖被迫以不太轻柔的力道着地,威利松开双臂站直,垂着眼皮俯视凌启,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发根。
  除了第一天用手交流了一次外,实际上这段时日他们并没有发生太多的什么。
  前面几天凌启沾了水又着了凉,好几天都在发低烧,脆弱得要命,他也只能就这么陪人睡睡醒醒,最多就用那物蹭蹭发烫的大腿根。到后来凌启终于不烧了,身体却还是虚,俩人就光聊天,比情窦初开时还要纯情。
  他千方百计设局才把人诱引到这里,原本打算做的事却几乎一样没干。今日听外面的动静,估摸着也差不多可以出去了,有些事情才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威利的手顺着凌启的头发摸到脸颊,大拇指靠近弧度漂亮的嘴角处摩挲,在凌启忍不住想要开口的一瞬间,猛地插进了他的嘴里。
  “乖,别说扫兴的话。”他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指腹压在无处可躲的舌面。
  一些让人难以挣扎的把戏还是可以做到的,但威利不想,他爱看凌启这种不情愿却不敢下死力挣扎的模样。牙齿不轻不重地叼着他的指节,连咬痛他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拧着眉抬头,色厉内荏地表达不满。
  威利淡金色的瞳色不大明显地变亮了一点。
  这才是凌启的本性。
  这个眼神,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他抽回手指,推着凌启转身,把人按倒在白骨构成的墙面。单薄的背扭动挣扎,尽数被他一只手掌压下,身体无处可逃地贴在骨面上,露出漂亮的腰腿线条。
  “我不想做——”
  凌启提高了声音,却在看清白骨时戛然而止。
  ……这是,头颅。
  他的手撑在身前,头骨眼部的窟窿就在他的脸边,再往下,还能摸到参差排列的一嘴利牙,历经时光依旧嗜血锋利,似乎随时都会再度醒来。
  有点凉,有点硌。
  比起身体其他任何部位,头骨给人带来的感觉更加冲击。
  “不要在这里……”
  凌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下子就没了气势,大腿软绵绵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为什么不要?”
  “我不喜欢……”
  “是吗。”威利笑了。
  他虚虚压了上去,单手摸向凌启腿间,那儿的东西不知何时已经硬邦邦地挺起。
  “那你怎么不用碰就自己硬了?”


第14章 
  体型差距让凌启整个人被密不透风地困在威利与白骨之间,坚硬与柔软一前一后挟裹着他,气氛都变得凝滞。
  威利扣着凌启的左手,逼他在白骨上寸寸抚摸,右手则是扯开他的腰带,三两下摸进内裤,揉出一手湿滑。
  “这么想?”手指在沟壑处重重地蹭。
  “啊……”凌启弓起腰往后躲,但实际上只是更深地撞进威利怀中,困兽似的小幅度蹭动。
  反应来得猛烈而急切,与上次一样,只是几分钟凌启就彻底失守阵地,难以忍受地侧过脸,额头贴着威利上臂,咬唇吞下暧昧的哼唧。
  他平日里也会自己弄,但那与被别摸的感觉根本不同,威利的手很热,掌心有力粗糙,轻易就把他所有敏感的秘密握进手里。
  那年分手后,他的身体就再没感受过这种刺激……
  快感在威利的掌控下中迅速积累,凌启死死抓着威利的衣袖,整个身体都在战栗。
  “不要……啊啊啊——”
  他无处可逃,也无法阻止威利,眼角很快就沁出一点湿意,身体猛地一跳,被强制送上了高潮。
  太快了。
  快感跟不上节奏,直到高潮结束,绵绵的热意这才一阵阵涌入身体,凌启脱力瘫挂在威利的手臂上,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样子看起来真不值钱。”威利擦去他嘴角的口水,语气漫不经心。
  说罢也不顾凌启的反应,直接抱着衣衫不整的人离开白骨往后退。
  凌启半阖着眼,看到自己的精液挂在骨面,缓慢地往下流淌。“擦一擦……”他的声音还有些哑,散发高潮后的性感,想伸出手去抹,但威利早已退开了超出手臂的距离。
  威利把他的手牵回来,放到嘴边咬了咬:“真是个变态,对着骨架都能射。”
  凌启便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对方没有带着他退出太远,很快停在四五步外,一个能看到大半头骨的地方。他被放倒在地面,侧头看去,隔着朦朦胧胧的暗色,白骨上的眼窟窿似乎变成了全黑的眸子,蛰伏着危险,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凌启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像是下一秒就会被吞噬,被身上的威利,被这具巨骨,被密密麻麻的黑暗。
  高潮的余韵还没过去,他感觉自己只是个人型玩偶,被威利肆意地抱来摆去。身前拉链被拉到最底,还泛着微微绯红的裸体便一览无余,裤子也被扒下来扔到一边,威利拉着他的双腿把他拽到身前,后穴紧贴胯部,两只大腿便只能无力地夹着壮实的腰。
  在这个人面前,躯体上是挣扎简直是笑话。凌启也不想浪费力气了,只是盯着黑漆漆的穹顶,再一次尝试拒绝:“我不想做,不要和你做。”
  “你想和谁做?”
  “……谁都可以,不和你。”
  “那我下次再换具身体。”威利毫不在意。
  他的手抚到凌启胸前,掌心覆在乳肉上,大拇指拨了拨那在寒气中颤巍挺立的乳头:“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不惹我生气。”
  凌启上身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但还是没有选择剧烈挣扎,只是双手挡着威利的手臂,眼神锐利:“我在拒绝你。”
  “你可以用你的身体拒绝。”威利反握住他两只手腕,“嘴上说是没用的。”
  “我反抗了你会停吗?”
  “不会,但你可能会受伤。”威利把他的手按在头顶。
  于是凌启像是被拔了电源的机器,瞬间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他不会因为威利的温和伪装就忘记对方每每不经意间所展现的攻击性,那种藏在眼底、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的凶狠……在这样一个鬼地方,他什么都不奢求,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不过是做爱,就当是那个威利。
  只是……有点冷。
  他能感觉到威利的手猥亵似的摸遍自己赤裸的全身。他几乎一丝不挂,对方却是衣冠楚楚,相贴的胯部隔着布料,有什么热得发烫的东西一下下顶着他的穴口。
  是熟悉的面容,也是熟悉的身体。唯独那双瞳色,以及那身皮肤上非人类的鳞片触感陌生又狰狞。
  凌启闭上眼睛,靠重新燃起的情欲催眠自己。他顺从地张开嘴接受威利的唇舌探索,顺从地挺起胸献祭敏感的乳粒,最后顺从地张开双腿,默认粗大的手指一根根插入他的身体,进出不停。
  身体上下都被揉得发热,额头逐渐布满汗珠,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流淌,打湿了他短短的睫毛。恍惚间,身体真的感受到了那个威利。
  凌启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乖巧侧着头,间或从嘴里吐出重重的喘息。
  他已经很久很久——自从与威利分手过后,就没有再用那个地方唤起情欲,所以每一个动作都要花上好久去适应。体型差不仅仅体现在身高,威利那双手也比常人要大上不少,三根手指足够叫他含得艰难,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好久才哼出软绵绵的声调。
  “好小。”威利感叹。把软乎乎的小腿握在手里稍作掂量:“怎么比以前还要娇小。”
  凌启拼力压住自己胸口的不安,呼出乱七八糟的气息:“……是你变大了。”
  这是实话。威利变成现在这个威利之后,外貌特征发生了一些变化,体型也在悄然间变得更高大了一点。肉眼看或许不大明显,但身体亲密相拥时,凌启还是能立即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我还以为你不会发现。”威利低低地笑了两声。
  他的性器已经抵在凌启被舔得湿漉漉的后穴,充满暗示性地上下蹭动。凌启双腿缩了缩,但下一秒就被他拉回,只能从控制不住乱动的小腿中窥得身体主人的紧张。
  “躲一下就多做一次。”威利挑眉。说着话,直接开始寸寸顶进。
  “啊……”
  凌启难以控制地叫了一声,声音都是抖的。
  他的那儿很窄、很热,但始终都没有拒绝男人性器的入侵,身体比记忆中要青涩一点,但正是这种久别重逢的陌生,为这场性爱平添了一份色情。
  他真的……很适合被操。
  威利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凌启的脸。
  刘海彻底汗湿,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与面颊,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很完美,即使是绷着嘴角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凶相。因为正吞着男人的性器,眉眼都皱在一起,神情半是痛苦半是舒服,红晕染在脸颊,神圣又淫荡。
  是他的阿启。
  他更加用力地顶进一截。
  也不知道是顶到了哪里,凌启忽然浑身一颤,发出了略带哭腔的细喊,后穴绞紧,双腿在威利腰侧胡乱踢蹬,一副难以承受更多的模样。
  “到底了、到底了……”他拱起腰身,企图逃避未曾停下的入侵:“别再……唔……”
  威利按住他的腰:“还没好。”
  顺手揉了揉被撑到极限的连接处,那儿已是湿得一塌糊涂,多余的液体甚至滴落在身下石板,留下亮晶晶的痕迹。
  “停一停、停一停!”凌启急切地拍打他的肩头,手掌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我……嗯啊……”
  威利好商量地暂停了入侵。他并不怜惜凌启,只是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平缓过于高涨的兴奋,性器虽然不再往里挤,但上面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把人吓得差点哭出了声。
  趁着间隙,俯下身去索取了一个吻,空出一只手轻轻地按揉凌启小腹,隔着薄薄的皮肉,带动穴道讨好自己的阴茎。
  凌启大口大口地喘气。
  其实不算痛,而是那种身体被男人阴茎填满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让他很难放松,只是插着不动都像是某种酷刑。从前与威利……他也并没有从这样的插入中得到过太多愉悦,只是因为喜欢对方,才愿意。
  可是现在——
  他们已经分手了啊。
  眼前这个人说是威利,甚至也不是原原本本的威利,他们没有任何感情,更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的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做爱呢?
  缓了许久,绷紧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后穴里的感觉还是强烈,但至少好过了一点。
  凌启终于愿意睁开双眼,看向威利:“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他的眼神里有迷茫,也有渴望。
  威利抬手摸摸他的发顶:“算我强奸你。”


第15章 
  空气又开始发热了,粗重的呼气声断断续续,盘旋环绕肉体。
  直到威利完全进入的那一刻,凌启忽然将头一撇,毫无预兆地掉了眼泪。
  ——那个深度已经超出能正常产生性愉悦的范围了。滚烫的、攻击性十足的顶端就抵在他最脆弱的地方,穴道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撑到满满当当。凌启觉得自己像极了被捕食者擒获的猎物,动脉上方就悬着獠牙,尽管肉体还算鲜活,尾椎到颅内却已经开始感受到死亡的触摸似的一阵阵发麻发酸。
  他分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掉泪,就是觉得难受,里里外外都非常难受。呼吸停滞了好几秒,才吐出颤抖的哭声,“呜呜……”
  样子当真有些可怜。
  威利小幅度地抽动几下,他便似乎成了连自主呼吸都不会的初生儿,只知道摆动四肢,随着轻轻进出的动作哼哼,用抽泣抗议入侵。
  “痛了?”威利问。掐着凌启的大腿根抬起,他低头看看两人相接处,指腹按在撑开到最大的穴口摸了一圈,只摸到一手粘腻爱液,并没有血,表情便带上了些不满:“这就开始哭哭啼啼。”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控制着自己慢慢退出凌启的身体。比起进入时的干涩,抽出的时候倒顺利许多,软下来的穴道里滑溜溜的,也不知是哪来的液体,威利彻底抽离时还连了一丝挂在顶端,清澈透明。两根手指趁穴口没来得及合拢又插进去四处触摸,摸得凌启呜呜啊啊绷直脚背,才勾着粘液退出来。
  “原来不是流血,是流水啊。”威利搓了搓指尖拉丝的体液,抹在凌启半张的唇上:“头一回见你这么热情。更喜欢被强奸?”看见凌启下意识抿了抿嘴,便笑得开怀。
  把凌启往自己身下拖了拖,他又重新把自己插进对方的穴道里,只不过这回力道不再小心翼翼。双手同时拘住凌启,俯下身去亲他的嘴,微腥的体液混着双方的味道在唇舌间交换。
  咕啾咕啾,是唇舌交缠的口水声,也是穴道内润滑被来回搅动带出来的声音。亲吻结束,威利又埋头去吻凌启的肩颈,绷紧腹肌慢慢抽动性器,变着角度探索领地,重重摩擦敏感的地方。
  “宝贝里面好热……”荤话并不温柔,反而因为啃咬的力度而带上了残暴。
  凌启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听不见。眼角的泪已经风干,取而代之的是情欲的潮红,仅仅只是这样小的动作,他浑身每一处肌肉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高频次地颤抖不止。
  从被彻底进去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他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产生快感,意识在侵犯中逐渐模糊,分辨不清那烫伤人似的温度来自谁的肉体,泪眼婆娑地盯着黑漆漆的穹顶,视线不断晃动。
  呻吟声是软绵绵的,因为被撞得破碎而显得格外可怜,肚子里怪异的酥麻催促他放弃尊严,双手讨好似的摸上威利发力的大腿。
  他在迎合侵犯。
  但眼泪却又涌了上来,他也害怕这幅屈服于欲望的身体。
  威利喘了一口气,动作稍停,缓了缓气血上涌的一阵热意。
  不是惊讶,是兴奋。其实从几年前俩人交往那会儿,甚至再追溯到更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识,他就隐约发现过凌启这个秘密——凌启的身体很难抗拒欲望,平日里并不重欲,但一旦被勾起情欲,就会无法控制地沦为本能的奴隶,会变得又乖又软甚至是孟浪,无论被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都会点头顺从。
  以前的威利不会利用这一点,不代表现在的威利不会。
  他粲然一笑,动作间又稍微加重了点力度,抽出又插入的幅度越来越大,顶着最深处那一点压,直到把里面操通了操顺了,才忽然抓起凌启的手放在小腹处,逼他用掌心感受自己因吞吃阳物而被撑得微微凸起的地方。
  “你自己来。”命令是低沉的,裹满了蜜糖似的情欲:“揉揉这里,让我进到更里面去。”
  “我——呜呜不要……”
  凌启皱巴着湿漉漉的眉眼,狼狈呜咽。可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抗的姿态,大腿内侧蹭着威利的腰间,手心就着他的牵引打着圈挤压腹部。
  凸起的形状顶在手心感觉格外诡异,像是体内外同时承受两份性侵,拉满了羞耻与难堪。
  威利一下下地向上顶,茎身上的青筋起伏便一下下蹭在内壁,细细密密地压过敏感点。凌启几乎是尖叫着弹起腰身,本就已经快到极限的快感瞬间就突破了承受值,沸腾似的满了出来,蔓延到每一根指尖。
  就像是被一寸皮肤都在被肏。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叫声戛然而止,他整个身体抽搐似的痉挛,穴道里涌出一大股体液,在阴茎和内壁的缝隙间来回涌动。威利没有停下,每一次抽插都会带出来一点,有的挂着丝滴落石面,有的则被打出了泡沫,乱七八糟得糊在穴口边。
  凌启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舒服、什么是痛苦了,浑身的感官都集中到肚子里,身前阴茎一直在流微浊的水,可能还没有高潮,也可能是无时无刻都在高潮。
  最恐怖的是威利并没有真正进入状态,他的节奏始终是轻柔的,仿佛在表示这仅仅只是前戏。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爱,但凌启第一次在做爱中体会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快感,他茫然,不知所措,最后在欲望的浪潮中溃不成军。
  山洞里的水声与肉体撞击的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体内几乎每一次动作都能插出凌启一个小高潮,他的整个下半身凌乱不堪地被威利抱在胯间,小腿也夹不住了,挂在汗水空中颤抖。
  最后一次没有射精的高潮,凌启已经流不出任何泪水,后穴也再没力气讨好阴茎。威利抽出性器,把瘫软到没有任何力气支撑自己身体的凌启拖起来,让他趴跪在自己腿间,一手扶着他的脸,一手握着自己的东西抵到对方嘴边。
  “舔舔,今天就算结束。”
  龟头在嘴角轻轻滑蹭,留下淫乱的水光痕迹。
  凌启耷拉着眼皮,还在高潮的失神中,很是乖顺地把那顶端含进嘴里。但他不会做,只知道放进嘴里,舌尖不得要领地舔那个小孔,下颌被巨大的尺寸撑得酸酸胀胀。
  威利很是突兀地笑了一声。
  “来,抬起头。”他颇为愉快地揉揉凌启的头:“看看前面。”
  凌启木木地抬起眼睑。视线绕过威利的半边大腿,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几米外的灰白。
  那里是——
  方才还是侧对着他们的头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转了个方向,变成正对着他们的朝向。
  明明只剩下一具无生命的骨架,凌启却确信自己与它漆黑一片的眼窝对上了视线。
  白骨在注视他。
  注视着他浑身赤裸、嘴里含着男人阴茎的模样。


第16章 
  地底是邑用肉体建立起来的国度。他从未死去,他的肉融作了地底无边的黑暗,他的血蒸发成了刺骨的湿寒,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寄托了他清醒无比的意识,他一直在清醒地等着,等着他的爱人穿过人海、穿过土层,兑现承诺来到他身边。
  但等待最是无用,时间早已把他遗忘在直接的角落里。
  威利横抱着凌启在宽敞的洞底行走。
  他的步履很稳,丝毫没有打扰到怀中青年的梦境,速度却也不慢,须臾间就已经与背后白骨拉开了一段距离。暗色与寒气层层挟裹逼近,像是不舍,贪婪地舔舐凌启的脸颊与手心,但除了让凌启更不安地缩进温暖的胸膛外,实在难以影响到他行进节奏的半分。
  哒、哒、哒。像是提前设好了程序,每一次脚步声的间隔都分毫不差,落在最舒适的节奏上。
  威利走的始终是直线,在黑暗的遮挡下,浅金色的双眼仍然准确无误地定位到石壁上某处凹面,脚步往凹面侧边一拐,便是一条极其隐秘的洞道,缓步行入,洞内空间算得上宽敞,能容纳这副一米九多的身体直身行走。
  只是周围更暗、更安静了。外面井洞偶尔还有风声刮过,这里更像是被屏蔽了一切听觉,如果是清醒着的人类,恐怕没有多久就会精神崩溃,但对威利来说稀松平常。
  洞道弯弯绕绕,他的脚下始终是微微向上的坡度,算不上好走,于是步伐也稍微失了些平稳。凌启在梦中不安地缩了缩肩膀,威利用手心搓搓他的背,低头轻声哄了几句什么,他便又很快重新安静下来。
  按地面上的时间来算的话,现在应该是凌晨三点左右,凌启的皮肤暖烘烘的,又在发烧。
  相比起以前,在现代社会里温养长大的人类确实弱了许多,只不过是在地底待上几天、受些惊吓,再加上并不激烈地做了次爱,身体就已经吃不消了。威利对此不大高兴,但还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喂他喝了点血。不需要很多,血液中携带的微弱力量就足够维持人类的生命,还带了些额外的安神效果,让他放松了高度紧张的精神,得以安稳入眠。
  凌启不知道这些,甚至连自己正在生病都无知无觉。发烧让他更加畏寒,双手蜷缩在胸前,企图从环着他的臂弯中寻求安全感。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一泉温水中,身体随着水波轻柔漂浮,骨子里的冷与接触皮肤的热源在相互缠绵,有道平稳的心跳声一直贴在耳边,重而规律地鼓动,仿佛是唯独唱给他一个人听的摇篮曲,一下下抚平他藏在灵魂最深处的孤独。
  脖子长期维持同一姿势,隐约有些酸痛,于是水波忽然加大颠簸的幅度,以更加舒服的方式裹住了他。
  他不能动,但并不讨厌这片刻的宁静。
  分不清这样持续了多久,灵魂摇摆不定,意识昏昏沉沉。有谁在耳边一声声唤着“阿启、阿启”,回声一道叠着一道,凄凄惨惨地在脑海中盘旋,就在那声音即将触碰到某段被封存的回忆时,倏然间有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梦境,像是隔着山川湖海、从地球的另一侧传来那般遥远。
  凌启被吓醒了,睁大还没来得及对焦的双眼看向威利。
  “是上面在爆破。”威利平静地安抚他,掂了掂手,把双手的重量全都转移左手小臂上。
  就算是对杂技团里的专业演员来说,这也是一个高难度动作——因为这个姿势变化,凌启整个人被迫坐在他的小臂上,上半身高出一大截,只能半趴在他的肩膀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借力。侧脸恰好贴在威利的耳朵上,有点凉,是舒服的温度。
  威利倒是丝毫不觉吃力,脚下依然不急不徐地迈着步,似乎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完全不足挂齿,他没有停留地拐过好几个岔路口,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捻着什么东西塞进凌启的耳道里:
  “别乱动,自己再睡会。”
  “……”凌启表情迟疑。
  他不想睡,眼皮却在威利说完那句话之后迅速变得沉重,他看见石壁在黑暗中模糊地离去,崎岖的凹凸面像极了一个个扭曲的表情,有一缕垂下来的刘海挡住了视线,像是跟在眼前的幽灵。
  凌启猫似地把脸往威利脖颈一歪,强撑着半睁眼皮,神情呆愣地看着威利走过的路面。
  又路过了一条岔道,似乎出现了幻觉。他看到狭窄到勉强只能让瘦子侧身通过的石壁缝隙中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一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人钻出石缝口子,垂着双臂,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们离去,眼眸中没有任何活人该有的生机。
  很熟悉,又不太熟悉。
  是清玥的脸。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境。凌启想尖叫,可是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威利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地稳步前进,右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又说了一句“好好睡觉”,声音有些怪,变得比平时更加低沉。
  于是凌启再也抵抗不住睡意,在“清玥”转身重新消失在缝隙中的一瞬间,沉沉阖上了双眼。


第17章 
  “还没醒……抽血……”
  “我可以……回去吧……假期……”
  对话声不知从何而来,模模糊糊地钻进耳朵里,扰得人不得安眠。有纷乱的脚步声离开,也有新的脚步声靠近,藏在被子里的右手被轻柔拉起,上臂被什么东西束紧了,臂弯处忽觉冰凉,随之便是轻微的刺痛。
  “凌启……”
  凌启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额头,手心很热,声音忽远忽近。
  “……应该快了……今天……”
  “凌启!”
  凌启猛地睁开眼睛。
  视界被白色元素占了大半,威利半弯着腰,浅褐色的瞳孔中倒映他茫然的脸。右手边护士正收拾用过的针管,托盘上放着暗红的两管鲜血,余光中还能瞄见已经快出病房门口的人影刹住脚步,齐齐回过头。
  视线对上,威利愣了一瞬,随即收回试温的手,护士则是淡定扭头,朝门口的几人说了声“他醒了”便让出了位置,公式化地开始念一大串护理事项。威利稍微退了一步听她说话,凌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又依次看看围上来的几人。
  ——都是些熟面孔。
  凌启差点没记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地底。那天救援队挖开土层后,奇迹般在岩间洞道找到了昏迷的他与威利,把他们送到了市区医院……今天是第几天来着?忽然有些记不清。
  “启子醒了,醒了就好。”凑得最近的是金阳,平日里与凌启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届。见凌启一脸茫然,直接伸手过来揉揉他的头发:“你也忒吓人了,明明检查结果都好好的,昨天突然就发烧昏迷,刚才教授还打电话过来呢,说再不醒就要安排你转院。谢天谢地。”
  楚婕端着水杯,把吸管送到凌启嘴边:“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威利哥都几乎没事了,你却睡了整整二十几个小时,唉,怎么样,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病床被其他人摇了上来,凌启有点迟钝地摇头,张嘴叼住吸管。他自己倒没有生病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觉得似乎睡了好久,浑身没力,脑子也有点懵圈。
  好在大伙儿也没指望他给什么反应。
  凌启一边小口小口地吞咽温水,一边听着同门们絮絮叨叨的慰问,偶尔摇头点头。
  外面阳光微黄,墙上挂钟指着的是五点。因为之前检查的时候清醒过,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倒不完全陌生,只是听着也能大概理清楚情况,这是他入院后的第四天,自己昨天早上发了会儿烧,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都好好照顾自己,威利哥多顾着点启子……啊!”
  已经过了医院允许的探视时段,护士再一次来赶人离开病房。金阳被楚婕推着离开,跨出房门的前一秒嘴里还在喊着明天见,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房门啪的一下关上的声音打断,声音骤停。
  凌启眨眨眼的功夫,病房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与威利相对无言。
  有些尴尬。
  在同一间病房住了四天,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清醒着单独相处,但这个人……是正常的威利,而“那个威利”不知所踪。
  凌启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理智告诉他,同一个壳子底下究竟是哪个人格并不见得有那么重要,但他实在没办法不在意。毕竟先与眼前这个人恋爱又闹掰,在地底下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如果不区分开来的话,他更不知道该面对自己。
  凌启坐在自己病床上,转头看了隔壁床位的威利一眼,却又匆忙挪开视线。
  沉默持续了有半分钟,他才找回魂魄,勉强想了个借口,背过身把自己缩回被窝里:“我先、休息了。”
  快到夜班医生巡房的时间了,走廊上溜达的病号也都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整个住院部安静得让人心慌。
  凌启没有听见回答。只是半晌后,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同样穿着病号服的身影从床尾绕到他的面前,脸上写着关切。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玻璃窗外投进了的光线,把凌启笼罩在投影里,有一瞬间的发冷,像极了地底那股阴寒。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裹紧身上的被褥,却没有抬头:“……没有不舒服,只是困了,想再睡一会儿。”
  “好,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威利点头。说完却不回自己床位,搬了个椅子在凌启床边坐了下来。
  病房里只有他们俩,没有护工——似乎一开始是有的,但后来威利以什么理由拒了回去。凌启看着床单,威利看着凌启,投下的视线看不出任何异常,礼貌、温和、平静。
  十分钟后,威利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忽然开口问:“睡不着吗?”
  “……嗯。”凌启还是维持同一个姿势。
  “那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说什么?”
  “说说——我们被埋在地底时发生的事情?”
  凌启呼吸一窒,心脏霎时间怦怦跳动起来。
  他终于愿意抬起头去看威利,但那张脸上并没有多余的什么东西,眼神也是清澈如一,似乎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你还没醒的时候我一直回忆地底发生的事情……因为救援队说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昏迷在另外一处安全的岩洞里,周围还有我的脚印,但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威利稍稍俯下上半身,靠在床边的护栏上:“我只能记起和你一起清点了物资,后面就断了片,完全想不起任何事情。医生说我头上没有外伤,可能只是饿晕了过去才没记忆,但这与救援队说的根本对不上,况且我们也不可能昏迷这么多天还只是体虚。所以我想知道——你能记起来的所有事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情绪,只是眉眼间露出了淡淡的困惑,不似作假。凌启在被子下面悄悄用手压住了剧烈鼓动的胸口,指尖仍有些抖。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明明“那个威利”也说过威利不会共享到他的记忆,但方才乍一听到地底,还是差点丢了魂,直到听威利说完,才十分克制地吐出紧张的浊气。
  “没发生什么。我……记得的也不多。”
  凌启很是缓慢地吐字。
  毕竟烧了几天,说话时嗓子有些卡顿也是正常,恰好也能借着这份不顺慢慢调整气息,他避开威利的眼,半句话半句话地组织语言:“基本一直在找出口,但是氧气不足,走得很慢。后来隐约听见上面的爆破声,我们就开始循着声音的方向走,最后大概是体力不支昏过去了吧……我也没更多印象了,你或许、是缺氧造成的吧。”
  威利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些。
  “是这样吗?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凌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
  说不是为什么,他越发冷了,被子下的双腿并拢着缩到胸前,蜷成可怜的一团,像在卑微挽留着仅有温度。
  威利见此顿了顿。
  “——怎么了?”他又伸手贴到凌启额头上探测温度,“你很冷吗?”
  宽大的手心几乎包住了凌启的半张脸,是梦里常出现的温度,热到几乎发烫。
  凌启有一瞬间的微微瑟缩。
  但几秒后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脸蹭了上去,本能追随这份温度。
  凌启看见威利脸上温和破裂,露出了惊愕与尴尬,就这么定在原地。
  这是少有的表情,莫名地叫他心底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冲动盖过理智,干脆扶上那截手腕,破罐子破摔地认下:“嗯,有点。”
  威利如梦初醒。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将手缩回去,逃离似的退了一步,鞋底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叫。
  窗外光线慢慢地开始变深变弱了,屋里没来得及开灯,有些许昏暗。凌启抱着被子,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却在夕阳的拥抱下被激起了不该有的攻击性,他执拗地盯着威利:“我很冷,这个被子不太保温。”
  一秒,两秒,三秒。
  雕像似的僵持。
  到第五秒,威利才终于动了,却不是走向凌启。他步幅混乱地走到门口按开了灯,又急忙忙地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对上凌启的视线,勉强笑了笑:“稍等,我去护士站多要一张被子。”
  凌启闭上眼睛,脱力把自己砸进床垫里。
  “不用了,空调调高了就好了。”
  他翻了个身,忽然对所有话题都失去了兴趣:“刚才你问的事,我们在地底就只是一直在找路而已,体征良好是因为找到了水源,没有其他更特殊的事件。你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的话我要睡了。”
  “那我们有聊了些什么吗?在地底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没有啊。”威利喃喃自语。他的态度有些怪异,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又看了凌启一眼,忽然叹了口气,脸上就又变回那副礼貌谦逊平和的模样,像极了面具。
  “没有就好,可能是我错乱了,抱歉。你好好休息吧。”
  凌启点头,没有再开口,看着对方回到另一个床位,身体被护栏挡在视野之外。
  他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


第18章 
  学校把这次事故大事化小地定为教学事故,压下了外界的大肆报道,不过私底下还是补偿似的给凌启与威利拨了大笔慰问款,并坚持让两人在医院多待了许多天。
  凌启对此倒没有什么所谓,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心里也清楚这件事的的确确与学校无关,索性就安心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好在住院的日子不算太难熬,除开各路慰问代表外,同门们日日都换着班来探病,就连江教授也来过几趟,探病时间内病房里总是有人的,最大程度避免了他与威利单独相处。
  ——是的,来探病的几乎都是学校的人,并未见到威利任何亲属。
  凌启就不说了,自多年前父母失联后,他就与孤儿无异,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漂泊无定的一叶浮萍,哪还有什么家人可言。他只是惊讶于威利竟然也没有。
  虽然对方从不提及,但威利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教养与气质,很难不让人相信他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以前也不知道听谁背地里嚼过舌根,说这位神秘混血小队长的父母定居国外,只有他孤身一人在大陆求学,当年交往的时候凌启生怕提及父母这一话题,倒也信了这个说法,从来不亲口问过,但在经过地底一遭后,这种确信开始摇摇欲坠,甚至一度崩塌。
  哪怕只有很小一部分,但如果是普通人类的肉体,真的可以承载‘邑’的力量吗?
  这样一个非我族类的“人”,有可能会像真正的人类一样出生、成长的吗?
  未必。
  凌启越想越心惊。
  他会在每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惊慌失措、难以入眠,忍不住地一遍遍回想地底见到的每一帧画面,又扒开记忆,逼自己回顾曾经那段恋爱的每一个细节。被子上的消毒水味道让他产生了一种现实与幻想相互冲撞的眩晕感,就像是一大团被打乱的数据在脑海中喧嚣起义,无法平息,却也理不出任何头绪。
  他连自己都不太认识了,不知道自己在惶惶什么、迷茫什么,心里又总是强烈地在渴望着什么。
  常常带着执念入梦,威利或阴冷或温和的两张脸在梦中交织重叠,叫人心惊。偏偏身体对“那个威利”触碰的温度记得无比清晰,凌启时常到后半夜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额头一片汗珠,胯间湿热难堪。
  说不上想不想、该不该,凌启心中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迷茫,不知该道与谁听。
  清玥……清玥并不勤来,只是随着其他同门来两次。凌启试图从她身上看出什么异常,沉着心观察了好久,却只是见她一如既往的活泼外放。避开别人用只有彼此明白的方式试探了一番,可清玥只是睁着疑惑的眼睛看他,似乎一点都不知道属于自己曾经与凌启分享了什么秘密,不知道那13号洞穴下埋着什么东西。
  地底白骨出现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凌启独自抱着记忆,痛苦且清晰地挣扎。
  出院的前一夜,值班护士破例默许几个同门待到很晚,等到散场、两人都洗漱完毕躺回病床,已经快到夜里十二点了。大概是兴奋或者其他什么,凌启心里躁动不安,莫名不舒服,自己盯着天花板躺了会,忽然破天荒地开了口:
  “你背上的伤口留疤了吗?”
  很是突兀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那天之后凌启第一次主动搭话。威利翻身的动作都顿了顿,显然是意料之外,不过只是几秒便很快反应了过来。
  “大概留了一点。”他语气如常地点头,“不是很深的伤口,被救援队找到的时候已经结痂,现在完全愈合了。”
  凌启没有看他,只是语气冷淡地点了点头:“哦。”
  话题突兀地开始,又突兀地结束。过了一会儿,他又无厘头地换了个话题:“大学租的那个公寓间,后来怎么样了?”
  公寓间……是他们当初在校外合租的小房子,没记错的话,当初的合同还有一年半的租期。
  威利这次答得很是自然:“到期后就退租了。”
  “那里面的东西呢?”
  “记不太清了,大概有的丢了,有的我留着。”
  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威利坐了起来。他没有再详细地说下去,足足停了有好几分钟,才犹豫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当中有你需要的东西吗?”
  凌启无声地点点头。
  他比谁都明白,在分手几年后向前任问起旧物件是种多么怪异的行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只是忽然迫切的想问起从前,寻一寻是不是有某些被他遗漏的信息。
  凌启声音轻轻的:
  “有,我当时有东西没带走。”
  嘴巴不受控制地胡编乱造,明明没有。
  “如果你留着的话,能不能还给我?”
  不是的,他不想向前任讨要什么东西。
  “是我的项链盒子,一个绒布丝底的灰色盒子,大概有半个巴掌大,盒盖上是烫印工艺的邑图腾……你应该见过的。”
  啊,是了,是有这么一个盒子。
  盒子上的图腾是‘邑’吗?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那个对我很重要,我想要回来,你能不能,把它还给我?”
  凌启说话的时候,视线始终都放在空气中的一个点,就像在发呆,声音很是飘浮。
  威利这一回沉默了更久,久到凌启眼睛都开始发酸,才缓声答应了一声“好”。他穿上拖鞋走到凌启面前,面上竟然还是笑着的,一如既往的惹人厌烦,手里拿着手机,温和有礼地对上凌启重新聚焦的目光:“可以再描述一遍吗?我记下来,回去后好好找找。但不一定在,如果当初有收拾到项链的话,我不应该完全没有印象……”
  “没有项链。”凌启摇头打断。
  一坐一站,因为高度的差距,凌启需要仰着头才能与威利对上视线,衣领口露出一小片皮肤。在威利的注视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只有盒子。项链我有带走的,只是最近不见了,可能没机会找回来了,所以至少盒子……”
  “不见了?”
  “嗯。”凌启露出一抹很是勉强的笑:“应该是落在了地底。”
  没有想象中的反应,威利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些东西都在仓库最里面,找起来会有点困难,我能找到的话就带到学校还给你。”他安抚似的笑了笑,“我会尽快的。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早点睡吧。”
  话题结束。
  威利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位上,凌启则是翻身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双手习惯性地在没有吊坠的胸前紧攥成拳。
  如果威利记得的话,应该要知道,那是他的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如果威利记得的话,应该也要知道,那是在地底幻境中,“邑”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第19章 
  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凌启终于结束了与外界完全失联的宅家修养状态,回了一趟学校。
  由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前的课题被暂时封存,这会儿的课程又恢复了寻常的索然无味,燥热的空气烤得所有人都有些死气沉沉。也托了气温的福,大伙惊喜之余只是口头欢迎了一下凌启,省去他许多不善交际的尴尬。
  金阳一屁股坐到凌启边上:“你可算来了,我的哥。你说要静养一段时间,搞得我们都没敢联系你,怎么样,身体都不要紧了吧?”
  凌启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承蒙关心,都没事,就是作息有点没缓过来。”
  “那就行,回来就好。要不是太突然,咱高低也得好好准备准备欢迎你——诶对了,威利找你没有?”
  “嗯,谁?”
  “就队长啊,前几天他过来找了你好几次。”金阳挠挠头,笑出两颗虎牙:“我还跟楚婕说呢,你俩住一个病房那么久都没交换联系方式,铁定有点什么事,就没敢把你联系方式给他,他后面估计找别人去了。咋了你们,他找你有啥事?”
  凌启表情一僵,有些意外,也有些被说中的尴尬,愣了半秒,才挤出不太明显的客套笑容:“没有啊。”
  有一瞬间他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好在见金阳神情坦然,大概率只是随口一说,便匆忙掩下异样:“之前请他帮了个小忙而已。我们有联系方式的,只是那几天我没看手机。”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这是在演别别扭扭的哪一出呢。”金阳果真被糊弄过去,兴趣平平地趴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闲聊了几句别的,趁着金阳接女朋友电话的间隙,凌启再不敢多待,迅速离开了教室,沿着许久不走的连廊往教研馆走。
  教研馆偏僻,但挺大,是默认由江老管辖的领地,平时大家有事没事都会在那儿聚集。凌启绕开前门从后门走进去,里头这会还挺热闹,最显眼的是威利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有说有笑,半点不像与他同在医院时的寡言。
  清玥也在,也是第一个发现凌启的人,从角落里站起来喊的一声“启子”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她也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跑来迎凌启,眼里是肉眼可见的惊喜,嘴角笑容收都收不住。
  但凌启还是注意到她的脸色比上次见到的更憔悴了,以前总会打理得干爽柔顺的刘海如今也只是随意地耷拉在额头上,发尾干枯翘起,十足的没有精气神。两人一比,他感觉清玥才更像是那个该进医院的。
  凌启简单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便在清玥身边坐下:“我来看看你们……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这会说这种话似乎有点虚情假意,但他心里的确是愧疚的,愧疚自己只顾着另外一些别的,最近不曾联系,连对方发生了什么都不甚了解。
  无可否认,他确实与清玥生分了些。倒不是其他什么原因,纯粹只是凌启自己心里有层隔阂,一是离开地底前看到的那个岩缝里的“人性幻觉”太过像清玥,让他至今想起来都毛骨悚然。二是当他在医院发现清玥莫名其妙忘掉了关于地底巨骨的记忆后,就一直有一种惶恐而迷漫的不真实感……
  怎么形容呢?就好像身边的一切虚假的幻象,是被安排出现的剧情需要。就好像迄今为止的人生根本不是凌启自己的人生,所有的大小因果都只在引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结局。
  如果不是这样的想法越发强烈,几乎到了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凌启也不会在出院后逃避现实,把自己关在家里这么久。
  清玥倒没有觉得生分,拍了拍凌启的手,态度如常:“嗨,多大点事儿,就是昨晚睡不好而已。毕竟你和队长那会儿太惊险,我偶尔会做点小噩梦,也不是经常,就是昨晚赶巧了。你知道我是肿眼皮嘛,一没睡好今天就特明显。”
  “是吗?”凌启不大相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边上有其他人凑过来,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信她呢!她都留下阴影了,怕你担心才这么说,凌启你还是劝劝她去心理疏导吧,这样下去熬都熬坏了。”
  那人嘴快,又是一副开玩笑损人的语气,清玥都没台阶找补,只好装傻干笑,佯装打闹地推开女生。
  教研室另一端的威利好几次在人群缝隙中投来目光,显然有话要说,凌启想走了,但取舍了两分钟还是决定继续等等,蹲在角落,与清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半途清玥去了趟厕所,凌启低头看手机,不多时就发现先头插话的那女生又凑了过来,神情鬼鬼祟祟。
  “凌启哥,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你可千万别不当真,有时间劝劝玥玥吧,再这样下去身她体迟早得垮。”女生压着声音,“我也是没办法了。你应该还不知道,你俩失踪的那几天她都不肯睡,那时候身体就不是很好了,后来就你们被找到的那个早上,我们直到收队才发现她不见了,满山遍野地找,最后在百米开外的浅山洞找到的她,是自个偷偷在那哭了半宿哭晕过去的。”
  百米开外……山洞……凌启心中一跳。
  想开口追问点什么,却被女生直接抬手打断,对方频频回头看门口,加快语速继续说:“她快回来了,先让我说完。虽然没你们惊险,但其实玥玥那会儿也住了几天院,后来出院我们一直都在叫她好好休养,她却每天照常出勤,问就是没事,可是有时候趴在桌子上午睡都能做噩梦,脸色一天也是比一天难看,我……”
  凌启神情逐渐凝重,眉头也微微皱起。
  只是还未听对方说完,教研室外头忽然一阵喧哗。有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打断了女生的悄悄话,随后便见师姐扒着后门探头大喊:“快来几个人帮忙,玥玥在走廊晕倒了!”
  混乱的交谈时戛然而止,大家顿了一秒,随即都猛地起身往外跑去。
  ……
  救护车载着清玥开走了,车里只容得下两个女生陪同,其他人三两商量着打车跟过去帮忙,有的则是帮忙通知教授和家属,很快也都四下散去,留下威利和凌启在教学楼前相对无言。
  原本他俩都是想跟过去的,只是按这边当地的说法,痊愈出院的人三个月内再进医院容易“回病气”,所以其他人都监督着不许他们跟,只得作罢。
  无需多言,一高一低的两人隔着一拳的距离,开始沿教学楼侧边的小路慢慢走。大抵规划者的本意是浪漫的,两侧的绿化灌木上在风的吹拂下轻摇出沙沙的声响,偶有不知名的小花从树梢上掉落,无奈平时人流量太大,水泥地上的花瓣被踩得稀烂发黄,不甚美观。
  凌启在想清玥的事情,神情有些恍然,没有察觉到这些。直到走出树荫,在肩头将将被阳光拥抱到的一瞬间,才听威利先开了口:“抱歉。”
  凌启抬头看他,不知所以然。
  “上次你说的灰色首饰盒。”威利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忙了一些,似乎并不擅长主持这种帮不到忙的场景,有些难以启齿:“我认真找了一遍,类似物件都翻出来核对过,但其中没有能对上特征的首饰盒。”
  “嗯……”
  “真的很抱歉,没能帮你找到。”
  威利停下脚步,转身正对凌启。凌启却不看他,垂眸避开热烈的视线:“确定没有吗?”
  难得的,他没有维持淡漠的表情和淡漠的语气,露出了几分不明显的脆弱与遗憾。威利下意识走近半步,身侧的手伸到半空,却又攥拳收回。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很重要。”
  “抱歉。”
  “你不用道歉的,是我自己没有保管好。”
  “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你的话……”
  “……有。”
  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凌启抬头,一步上前牵住威利的手。软乎乎的掌心包住他绷紧的指节,遗憾还未褪去,眼中又蹦出了希冀,像撒娇也像哀求。
  “我想回13号洞穴找一找我的项链,你陪我一起,可以吗?”
  荒谬的要求,却因为眼前的场景、眼前的人而变得似乎合理。凌启慢慢凑近威利,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隐去表情,声音更显无助:“那是我唯一的愿望,帮帮我吧……威利。”
  正午时分,周围没有其他半个行人,两人长时间的沉默让空气变得格外粘连窒息,只有寥寥花瓣落下时,才得以证明时间的存在。威利不说话,凌启就倔强地保持不动,直到身体摇摇欲坠,做戏的表情渐渐变成真情实感的流露,才听耳边一声很低的“好”。
  威利终于还是伸出手,却不是拥抱,而是扶着他的双肩,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如果能帮到你的话,可以。”
  凌启如释重负地笑笑,却不见更多的开心。


第20章 
  再回水黍群山这件事,凌启不是第一次想,但真正让他在匆忙中下定决心的却是方才在教研室里听到的关于清玥的那段话。
  他与威利被救起来的时间是清晨,而清玥在那之前失踪了一夜,孤身晕倒某处山洞口……
  也许是他多疑,但两者在时间上重合得如此凑巧,是不是有可能意味着,他在地底最后看到的那个有关清玥的“幻觉”,未必真的是幻觉?
  除了他,究竟还有多少人被卷进了这场迷局?
  留在地底的“邑”费尽心机在他身边布局,又究竟想要他做什么?……
  凌启再受不了这种被动的局面了,这种一无所知的焦虑与迷惘让他夙夜难寐,每一天每一秒,他都觉得自己是孤身在无人区醒来的流浪汉,再怎么嘶吼着,也没人能听到他无助的呐喊。唯一能做的是迈步往有路的方向走,他必须去寻找真相,哪怕前方是豺狼虎豹,他都必须回到13号洞穴去,去解开关于清玥、关于威利、关于自己的种种谜团。
  他需要见到邑,所以威利必须同去。
  与威利在林荫道的尽头分别时,凌启终于收拾好了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停下脚步,轻声叫住威利。
  “只是找东西,不会让你陪我涉险的。你放心。”
  这大约是一句承诺,但因为难为情,他的语速很快。原本还想再多说点别的什么,但抬头看向威利时,却见对方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后还是默默选择了咽下,只是交代对方请好下周的假。待威利点头应下,很快逃似的离去,再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再见面。
  凌启一面做着出行准备,一面无数次地在脑内对事情的脉络进行重复构建再推翻,焦虑越发严重,好几天都没怎么睡好。直到周六中午,俩人如约碰头,一同坐上前往水黍群山方向的列车,这种焦虑才稍有缓解。
  “困了吗?”
  威利从平板上挪开视线,看向强撑着眼皮的凌启,“还有五个小时的车程,睡会儿吧,否则之后转车会更累。”
  虽是这么劝凌启,他自己倒看起来没有任何休息的念头,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平板上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凌启无意去窥探,轻轻应了一声“好”,便礼貌性地扭头挪开视线。
  他本不想睡的,脑海里还计划着行动路线,13号洞穴的结构图纸在眼前打转。但睡意来势汹汹。
  稍微调低了椅背,在列车运行的噪音中,凌启闻着旁边威利身上若有若无的洗衣液的香味,逐渐闭上了眼睛。
  列车开得平稳,这一觉睡得很沉。
  凌启中途只在某一次报站的时候惊醒过一次,车程还有两个小时,威利也端端正正地靠着椅背睡了,反观他自己睡得歪扭,头差一点点就要靠上对方的肩膀。
  好在没人发现,凌启忙换了个姿势,把头冲向另一边车窗,没有多久就再度熟睡过去。
  ……
  水黍群山位置偏远,好在毕竟不是第一次来,姑且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五个小时的列车到站后,两人又换乘三个小时的大巴直达山脚城镇,最后转坐摩的往东面一路进村,到夜里九点出头,才终于抵达预定的歇脚点。
  是一处生意惨淡的农家乐,破是破了点,但明天从这儿出发,能走最快的路线到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凌启站着客房的老旧的窗前,迎着月色深深吸气,山间乡野的大自然味道填入肺中,才发觉过去的两个月自己不曾真正活着。
  越是靠近那个地方,他的左胸膛越是有种隐隐发热的感觉,像是一股暖源捂在他过度负载的心脏上,不难受,反而叫人无限放松。目光穿过月色,往远处隐约可见轮廓的矮山望去,心情是少有的安宁。
  “山风寒凉,别吹太久了。”身后的威利出声提醒。
  是双床房,威利靠在自己的床头,说话的时候仍旧还是在他的平板上写画个不停。凌启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被吹得冰凉,便依言合上了窗。
  转过身,却不回自己床上,反倒发起了呆,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看向威利。
  细数这一天接近10个小时的车程下来,俩人的对话屈指可数。他是不知该说什么,威利则是只顾着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似乎并不关心旅程,只是在应付一场无关紧要的出差。
  “你……”
  凌启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停顿了许久:“……抱歉,这一趟是我勉强你了。”
  凌启比谁都清楚,那日威利点头并非自愿,而是被他架起来逼迫的。毕竟也是曾经交付过真心的关系,哪怕对方掩饰得再好,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对方的勉强呢?
  “嗯?”威利却是一愣,随即盖上平板,平和地摇了摇头:“不用道歉,没有的事。”
  凌启便不说话了。
  从威利的角度,看到的是凌启微微低着头的模样。屋内灯光打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再往下,是被明暗光影凸显得格外立体的鼻梁,鼻头上有一刻小小的痣,洗完澡没吹干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但似乎委屈。
  等了十来秒,没听见任何回应,威利只能接着道:“你该是了解我的,既然亲口答应了你,就不存在什么勉强不愿意。我相信你有必须回来的理由,况且……”
  他说到这里稍有半秒的停顿。
  “……况且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倘若你需要,我随时愿意为你提供帮助。这句话没有失效。”
  前半段威利说得流畅,到后半段声音却是越来越轻了,几乎到需要屏息聆听才能听清的程度。但凌启的反应并没有因此减淡,他像是被重重拉扯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威利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甚至还能从中捕捉到尚未来得及褪去的情绪波动。
  “我记得的。”凌启呢喃。
  这是他们分手的时候,威利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也是他们在同个师门重逢至今,威利第一次主动提起他们的曾经。
  理智在脑中发出尖锐的警告,告诫凌启这个话题不再适合继续进行下去了,但他的身体却难得逆反,着魔似的停不下声音:“我只是以为以前的……不作数了。”
  “你还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很高兴。”威利也有些失笑。
  今夜清风朗月,山间树木摇晃着发发出沙沙声响,似乎摇动了时间,摇散了积年的尘埃。
  凌启抿了抿嘴,想扯出一个缓解气氛的笑,但没有成功。迈开站得略微发麻的腿,一步一停地走到威利床前,距离避无可避地拉近,让彼此眼中的情绪更加无所遁形。
  “那为什么心情不好?”
  鬼迷心窍似的,他慢慢抬手,手心贴上坐着也没比他矮上太多的威利的脸,大拇指恰好搭在那漂亮的眼尾。
  威利没有躲:“是因为别的。”
  楼下传来老式电子挂钟的报点声,随之而来的是头顶上灯光暗了暗,开始以固定的频率闪烁。偏远农村电力供给不足,半分钟后,灯光彻底熄灭,整个村庄都进入了既定的熄灯时间。
  两个人都没有动,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是黑暗放大了五感,让皮肤相贴的温度和低声的交谈声都笼罩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我以为不会被你注意到……对不起,是我自己的原因,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是因为你。”
  “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什么?”
  “就当是,让你陪我这一趟的补偿?”
  “那我宁愿你帮不上忙。”
  比交谈声更低的是威利的轻叹。他抬手  覆上凌启的手背,把温软的手拉下到身前握紧,“难道这对你来说是交易吗?”
  凌启语塞。
  被包裹在宽大手掌里的手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指甲挠过威利的手心,像极了调情。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绷紧的,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喝醉了,罪魁祸首是那杯农庄老板自酿的青梅酒,晚饭的时候他喝了一杯,味道很淡,没想到后劲竟有这么大。
  夜色里他看不清威利的神情,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也难以看清他,没有犹豫多久,微微弯下腰,忽然吻上对方微凉的唇角。
  “谢谢你。”
  又或许他不是醉,而是直接疯了。


第21章 
  天才蒙蒙亮,凌启就被枕头下的手机震醒了。
  老旧空调运行的噪音盖住了这点动静,眯着眼睛按掉闹铃,凌启抬头一瞧,对面床上的威利还在睡眠当中。窗缝处逃逸进来的一缕微光洒在床边,依偎进他自然蜷曲的手掌里,那手本当得起一句纤长好看,只是指节处赫然横着几道不大明显的新疤,是当时土层塌陷时,手的主人为了保护同伴而被碎石刮蹭留下的伤痕。
  凌启只看了一眼,便默默挪开了视线。
  正是这只手,昨晚牵着他的手久久不放,在他主动献吻的时候握得他生疼,好似有述说不完的想念。
  也是这只手,在彼此心跳最是急促的时刻坚定地把他推开,明明手心炙热,却叫人体会到骨子里的冷。
  凌启翻了个身,呆呆地顶着天花板出神,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是容易恋旧的,但如今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威利早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威利。
  ——其实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已经分开这么长的时间。
  没有人会停留在原地。
  凌启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彻底清醒,下床拉开窗帘,尚且浅弱的天光毫无阻拦地照进客房。浴室没有隔音,洗漱的动静惊醒了威利,后者便也利落地起身收拾,两人始终没有任何交流,一切却默契得像是最佳搭档。
  六点整,办好了退房,两人一前一后登上村民的板车。
  按着先前的经验与出发前的规划,沿着村道一路往东边走,他们只需要在中午前到水黍群山最东面的矮山坡脚下,再徒步上山,刚刚好能在天黑前到达13号洞穴。
  只是理想固然美好,但这一次租的车、走的路显然比上回更加简陋。前半截路线还是附近几个村庄合资修出来的水泥路,到后半截却是只剩土路了,越是靠近山脚,路面越是坎坷崎岖,加装了发动机的板车开出了蔑视一切困难的速度,颠得凌启格外难受。
  村民在向他们搭话,方言口音有些重,大约是絮絮叨叨说起这地方偏僻,除了山上那些官家派来挖土的,一般都不会有人来旅游之类的话头。威利张弛有度地与他闲聊,谈及自己便只含糊说也是来“科考”的人员,与山上的队伍差不多,很快就悄然转开了话题。
  头顶上太阳越升越高,路面上干燥的尘土在车轮下欢快飞扬,这毫无遮挡的板车坐得人晕头转向。凌启没有参与对话,只兀自抱着背包安静听着。
  昏昏欲睡间,眼前忽然一暗,却是一件外套遮在头顶,为他挡去了大部分的毒辣光照。
  “很难受的话可以停下来休息十分钟。”
  威利的声音笼罩在头顶,凌启抬头,正正对上一双关切的眼。心跳有一瞬间的暂停,反应了足足三四秒,才想起自己应该答话:“我没事,到了再休息也不迟。”
  这是他俩今日的第一次对话,彼此都保持着距离,心照不宣地忘掉了昨夜的插曲。
  威利没有再劝,只是把外套披在了凌启身上,细心地替他遮住裸露在外的皮肤。手指回撤时,不经意碰到了凌启后脑勺翘起的发尾,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停顿,却又很快收敛,安静地坐回对面。
  接近正午11点,板车终于颠到了进山口,付过村民的车费,两人休息了片刻又马上出发,一路徒步进山,两相无言。
  下午五点出头,经过五个小时的走走停停,一成不变的绿意终于逐渐稀疏,前方出现了熟悉的山腰平台。
  两个月前团队留下的活动痕迹已经被冲刷淡化,曾经扎营的空地上参差不齐地长出了许多不知名的矮植,13号洞穴被人为进行了封锁,好些石块堵着入口,边上还立着危险勿入的警示牌。
  “到了。”威利慢慢停下脚步,对凌启道。
  “……”
  凌启却没有回话。
  或者说他已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从视野内依稀能看见一个小点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洞口的方向。他的表情僵硬,看不出是抗拒还是紧张,唯有脚下依然机械地迈着步子前行。
  有风吹过,将树梢上一片枯叶吹落,摇摇晃晃地飘荡在他与威利之间。
  威利停在原地,看着凌启一步一顿走向洞口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底慢慢出现了挣扎的神情。
  凌启看不见,也不关心。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稳稳停在被封锁的洞口前。
  僵着手放下背包,矮下身子从石块缝隙处往里头瞧,洞内漆黑死寂,什么都看不见。可他心里就是有种强烈的直觉,他所寻找的、渴望的、恐惧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黑暗之中。
  他灵魂中的某一部分被囚禁在了洞里,始终没有回到地面。
  威利走上前来,用手摇了摇石块,意料之中的纹丝不动:“他们直接把洞口炸塌了,洞道大概率也受到了影响,想再原路进去可能有点难度。”
  洞穴封锁的时候他俩已经被送下山,很多信息都只是听其他同学转述,具体细节并不知道得太多,威利想了想,低头从背包里摸出手电筒。
  正欲回身递给凌启,却见凌启已经将整个上半身都趴在石块上,手臂伸长了往缝隙里头挤。似乎在够什么东西,就连崩紧的嘴角都写着执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皱起眉,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些。
  “啊?……啊。”凌启便像是恍惚惊醒一般,身体肉眼可见地一抖,转过来的脸上还残留着茫然。
  他猛地缩回手臂,回头看看缝隙,又看看威利,表情分明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但犹豫片刻,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防备似的。
  “没什么,我就是……想摸摸里面有没有坍塌。”
  威利脸色不大好地握紧手电筒,明知他敷衍,却也只能假意不知。
  “……嗯。”
  “啊,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洞内结构可能已经被破坏了,原路进去应该有些困难。”
  “确实。”凌启低头,捡起自己的背包用手拍了拍,额前碎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遮住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是看看,我们不从这里进去——走吧,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
  “附近应该有别的入口。”凌启指了指右手边的方向。
  如果其他人的描述没有错的话,再往那个方向走上两百米左右,就是据说清玥最后昏迷的浅山洞。
  凌启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一定要去,就似乎,冥冥之中有谁早就给他编写好了轨迹与目的地。
  威利不置可否,却还是率先迈开了步子:“那就去看看吧,趁天黑之前。”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有种明明有情绪,却强忍着不发的别扭感。
  凌启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但……
  “好。”凌启轻声回答。
  在威利看不见的背后,他没有马上迈步,而是扭头又盯着洞口的缝隙看了好几秒,仿佛妄想着透过黑暗窥探藏在里头的真相。
  是错觉吗?
  他刚才,似乎在那缝隙中,看见黑暗深处出现了一双金色兽瞳。
  可眼前的威利分明还是正常的、活生生的威利……


第22章 
  太阳泛橙的光辉斜斜洒在脚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凌启挪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再细想,快步追上了威利。
  往西南方向走,偏离土路,穿过一片参差错落的稀疏树林,再拐过土坡,只花上约莫半个钟头,便到了那地图上标注的地方。清玥昏迷的那浅山洞开在不起眼的石壁上,洞口不大,只有不到半人高,前头又被灌木丛挡了大半,果真如当初其他人所言的隐秘至极。所幸先前他们搭救清玥时兵荒马乱,在附近留下许多痕迹没有清理,有心去找倒也明显,没有额外耗上太久。
  凌启呼吸变得急促,一言不发地越过威利大步走近。
  确实是个一眼就能见到底的浅洞,仅仅是站在入口处,借着自然光线便能一览无余。矮身钻入,里头倒是够高,直起腰来要将手举过头顶才能摸到顶壁,左右横宽越有五六米,就是不深,十步内就到了尽头。
  先前的人对这平平无奇的山洞并不感兴趣,那些纷乱脚印大多只停留在洞口附近,越往里头走,肉眼可见环境越发干燥,脚下几乎没有任何杂草,在微微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个被生命所遗忘的地方。
  凌启皱起眉头,低头看了脚下许久,慢慢蹲身下去,手心覆上过分松软的白沙。
  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直觉这里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想找的东西一定会在这里。
  他没有心思跟威利解释什么,甚至忘记了威利的存在,威利也只是安静地跟着,什么都没追问。直到啪的一声脆响,威利打开了手电筒,把光束投进洞底,才猛然回神。
  凌启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回手抽出背包里的小铲。巨骨也好、塌陷也好,即使是再一次被拉到地底都无所谓,他只需要再多一点线索,再知道一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现。
  日落的过程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在凌启把洞底每一寸沙地都扒拉了个遍之后,洞外的天地已经蒙上了一层浅蓝,腕上电子手表滴滴了两声,播报时间下午六点半。
  凌启停下了铲沙的动作,低头沉默良久,咬着唇,既沮丧又不甘。
  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上山可以,但天黑之前必须要回到营地那边没拆除的值守室落脚。可是直到走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像计划中的那样慢慢来,没有任何发现这个事实让他开始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里的铲柄。
  威利蹲了下来,接过他手中的沙铲。
  “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也不迟。”刚才短暂的情绪已经没有了,语气又恢复了一如既往平和稳定。
  凌启却难得犯了犟,蹲在原地不肯起身:“再给我十分钟……”
  “没有意义,十分钟你什么都做不了。”威利温和打断。他直接动手拉着人站起来,帮凌启拍拍沾沙的手心:“你承诺过我不涉险的,这里虽然没有猛禽活动,但终究不适合夜间活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
  “况且,我不太明白你在这里想找到什么,能找到什么。”
  凌启重重垂下头,不再辩驳。
  对于没有记忆却被他硬生生带到深山里来的人类威利,他的所作所为的确处处充斥着不可理喻,不被理解才是正常的走向。但知道是一回事,他的情感却也无处安放,在这样一个与谜团中心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也生出了些豁出去的自暴自弃心理。
  “我在找你啊。”他很小声地喃喃自语,“不是你在引导着我回来吗?我只是……”
  “我只是有话想说,想快点见到你。”
  这是本该对邑说的话。
  啪嗒。
  手电筒忽然被推下了开关,唯一的光源灭了,整个空间陷入令人不安的漆黑。凌启猛地回神,有点懵,抬头看向威利的方向:“——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语。一瞬间脑子里跳过许多种猜测,无一不是在想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危险,他本能地信任威利,威利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阿启,往前走两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对方压低的声音。
  凌启便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往前挪了两步距离。
  还未站定,下一秒整个身体已经倏然落入一个强势又热烈的怀抱。
  “——想我了吗?”还是同样的嗓音,可是那咬字音调却都变得诡异,粗壮的手臂从后头满满当当地将凌启拦进怀中,那人低头,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嗅闻。
  呼出的气息更是滚烫而急促,叫人有种被野兽捕猎的错觉。
  凌启垂在身边的手开始颤抖。
  “——阿启不乖,又让我等了两个月。”
  直接相贴的那块皮肤布满纹路,触感并不光滑,握在腰部手掌隔着衣物掐进肉里,指尖是危险的尖锐。
  “——你说,该怎么惩罚呢?”
  凌启终于反应过来了,浑身汗毛瞬间炸起,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
  紧紧抓住威利的小臂勉强支撑身体,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像是要把灵魂深处的惧意吐出胸腔:“……是你。”
  “别摆出这副样子嘛。”
  威利——或者该说是‘邑’低低地笑了:“你不就是专门来找我的吗?”他在凌启脖子上重重亲了一口,舌尖刻意滑过那颤抖的喉结。
  天已经彻底黑了,踏入陷阱的猎物被封住了来路,再无路可退。身后猎手动了动,也不知做了什么,便听见石块破裂摔落在沙地上的声音,待到响动停下,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的猎物闯过浮尘,步步迈入到他精心搭建的巢穴之中。
  “别、别!等一下!”凌启抗拒地扭动身子,企图停下脚步。他的方向感还没差到会记错洞口的方向,可右手边分明只有结实的洞底石壁……
  “你先放开,我们谈——唔!”
  威利没有开口,只是将两根手指塞进他嘴里,奸淫他的舌尖,湿漉漉地搅散未说完的话语。
  脚下不停。
  什么都看不见,凌启只能感觉气温在迅速下降,贴在身后的身躯却越发滚烫。塞在嘴里的手指让他难受地仰起头来,却叫脖颈更加暴露在了那人面前,喉结好几次被肆无忌惮地含进嘴里吮吸。
  到后面他已经不是在自己走了,脚尖几乎离地,仅仅依赖腰间的手臂支撑身体。
  不知走了多远,才堪堪被放下来。
  嘴里的手指终于大发慈悲地抽出来,带出几根银亮亮的丝。凌启顺着石壁软倒在地,下颌酸得发麻,短时间内无法马上合拢。
  “难受吗?”威利蹲在面前,弯着一双淡金色的瞳孔问。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也不在意,伸出手去替凌启擦掉淌在下巴的口涎,手心滑过那发麻微张的唇,再放回自己嘴边舔舐,眼神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侵略之意。
  他笑得畅快:“你的身体已经记住我了。”
  “什么……?”凌启顿了一下,声音因为沙哑有些发软:
  “你自己没发现吗?”
  威利悠闲地用手指点点他的小腹:“闻到我的味道,从刚才就硬了。”
  他的手沿着人类的腿一路往下,充满色情地抚过大腿、小腿,最后握住凌启裸露在长裤外的脚踝:“虽然是这具身体没继承到太多力量,但血还是有点用处,这段时间内,你都只会在我这里发情。”
  “上一回喂你喝了不少,最少也可以维持一年。”
  “你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凌启瞪大眼睛,下意识合拢双腿,掩盖腿间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起了反应的东西。
  一瞬间很多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被一一对应上了,他想起了那时自己在昏迷中被强行喂下的液体,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一回交合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他看向黑暗中的那双淡金色眸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一年……”
  “算上这两个月,还剩十个月。”威利纠正。
  凌启的眼神里便带上了极其明显的恐惧与抗拒:“我、我不想要……”
  “说什么不要,又不是贞洁烈男。”
  威利的拇指指腹摩挲他的脚踝,漫不经心地嗤笑,“你带着‘他’一起回来,不就是想见我吗?难道会不知道会被怎么样吗?”
  他似乎误会了凌启的意思,语气也有些嘲讽。但却也是事实,叫凌启只能难堪地扭过头。
  “做爱……”像是存在某种物种上的天然威慑,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脚腕从对方的掌中抽出,说话越发小声,气息也越发的不稳:“……做爱怎么样都好,可我、我不能在地底待十个月。”
  “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我不能留在这里……如果失踪的话,学校也会报警。而且这里、这里太冷,我会生病的,我——”
  “……求你了。”
  他说得哽咽,内容颠三倒四。
  有一瞬间威利也怀疑他哭了,但侧头去看他的眼,却仍是干燥的,只是眉眼间带着巨大的不安。
  于是威利摸了摸他的后颈,顺势把他按到自己身边,隔着衣物去揉他的乳头。
  “什么都不可以,那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第23章 
  指腹隔着衣物摩擦乳尖,将柔软肉粒挤压变形,凌启极其敏感地拱起了上身,像是迫不及待将自己的胸乳送到猎人掌中。
  他微张着嘴喘气,有些茫然,目光无处安放地落在身旁虚无的黑暗中。好几次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被胸前的动作揉了回去,软着身子没有半点挣扎或抗拒,只是脸上却清清楚楚写着隐忍。
  就像是,为了换取什么而不得不把自己献到天敌嘴边。
  “不敢看我?”威利将那张逃避的脸掰了回来,交换一个湿漉漉的吻。
  比人类稍长些的舌头挤入口腔,强行舔弄无处可躲的舌面,翻搅出性交似的错觉,又顶到凌启的喉咙口,逼迫他咽下混着彼此味道的口液,直吻到那双漂亮的眼睛蒙上薄泪,不再躲藏地露出哀求,才勉强收回侵略。
  “我不是那个意思。”凌启无意识地将唇上残留的一点湿意抿进嘴里,“都……可以的。”
  他的手很轻很轻地搭上了威利的大腿,有点像妥协,也有点像拙劣的勾引:“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威利挑眉。
  隔着衣物掐揉乳尖的动作重了几分,感受到凌启越发明显的生理反应,便稍微松手,转而往下摸索。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将上衣的下摆从裤子里抽出来,牵到凌启嘴边,露出大片无暇的肉体,“咬好。”
  凌启的眼底便略有闪动,偷偷抬眼对上那双金眸,乖巧地张嘴叼住衣角。
  “但我这里只讲等价交换,你又能支付得起多少呢?”
  威利用手掌托住凌启后颈,埋头含住了他挺立的乳尖。
  “哼啊……”
  早已被勾起情欲却迟迟得不到触碰的身体敏感得要命,仅仅是乳首被含入口中,就已经窜起巨大的电流。他高高地仰起头,声音因为嘴中的衣角变得模糊不清,有什么液体晕湿了裤底,恍惚间带来高潮的错觉。
  凌启腰身绷紧、双腿发软,在舔舐吮吸的逗弄下,慢慢坐倒在威利大腿上。
  腿叠着腿,胯贴着胯。
  素色耳钉被摘下,手表被解开,腰带被抽走,等凌启终于挺着两边通红肿起的乳头清醒过来,身上多余的装饰装备已经被尽数卸掉,只留着衣物还乱七八糟的缠在身体上。
  “还挺乖。”威利抽出他嘴里的衣角。
  那块布料已经被咬得皱皱巴巴,被口水湿了好大一片,衬着红艳艳的唇,看起来分外色情。
  “那我……嗯……”凌启喘着气抖着腰,不忘接上方才的对话:“在你这里值多少?”
  “不少,但还不够。”
  凌启便急忙忙地追问:“怎么样才够?”
  上衣被直接撕裂开来,彻底失去了蔽体的作用,他没有得到回答,而是被仰面放倒在地上,后背的触感有点凉,但竟出乎意料的柔软。碍事的长裤连同内裤也被一并扒去,威利用膝盖膝盖别开他的大腿,高高在上地欣赏他泛红的私密处,以及脸上不自然的窘迫。
  “说吧。”
  “什么……?”
  “你已经付过一部分了,想知道什么,现在可以回答你。”
  威利拉开凌启偷偷遮挡自己胸乳与性器的手,用什么东西将两只手腕捆在一起。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忽然有了光。
  一点一点的零星光源由远到近地点燃,不算太亮,但数量够多,像潜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兽群的瞳,不多时便连成一片荧荧蓝海,足以照亮整片空间。
  是最初的井洞,却也不是最初的井洞。
  枯土缀青,白骨生肉。
  星星点点的是从石壁与洞底缝隙中生长出来的不知名光草,背后触感柔软的,是巨兽垂铺在地面的翅面。
  以双翼为界,巨兽的前半截是完美的肉体,后半截却仍是骨架,鲜活与衰败同时出现在同一具躯体。变得是形态,不变的是巨兽本身自带的那种威压与恐怖,叫人毛骨悚然、骨气尽消。
  凌启双手被自己的皮带捆在身前,裸着一身漂亮的皮肉,便成了这个地底帝国的最娇弱的新娘。
  他似乎有点被吓着,瑟缩了一下,收回视线时,带动小腿无意间蹭过威利的腰:“付过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就在你眼前。”威利摸了摸那截腿肚子,把它抓回原位:“重铸血肉的钥匙,是你带来的项链。”
  “那为什么只有一半?”
  “自然是因为还不够。承载我力量之源的其他物件还流落在外,难以收归。”
  说归说,做归做。彼此熟悉的身体让一切都变得更加轻车熟路,不需要太多前戏,沸腾已久的身体早已做好了接纳的准备。威利用指腹按了按,意料之中地摸了一手滑腻,便坏心眼地放弃了扩张,直接将自己抵上穴口。
  “所以、其他物件……嗯哼……就是我要支付的代价?”
  凌启极力配合地放松自己的身体,但显然没有那么容易。
  足够的柔软与足够的润滑在真枪实弹面前不过是儿戏,他仍然很难迅速接纳威利的尺寸,只是顶端蹭进了一点点,身体就已经有种被撑破了的感觉。他止不住地抖,必须咬着牙深深呼吸,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一开始就喊停。
  威利却是享受这份青涩。控制着没有弄疼弄伤凌启,故意卡着临界点,一寸寸蹭着穴口进入,把插入的过程延到最长,直到完完全全插进热乎乎的身体里。
  “你确定要把机会用来问这些问题吗?”他点了点凌启热情不减的性器,笑着问。
  凌启皱着眉喘气。他越发好看了,不是其他人眼里那种清冷的好看,更不是从前那种情窦初开少年郎的好看,他眼角挂着红,鼻尖挂着汗,还有耳垂上的耳洞以及被耳钉压出来的浅痕,都散发着被叫人心惊的堕落美感。
  喘了许久,才勉强适应:“不是、不是,刚才不算。”
  “我想问的是清玥——嗯啊……”
  敏感点被无情碾压,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石壁在晃,巨骨在晃,威利也在晃。
  呜呜啊啊地哼了许久,凌启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摇晃。威利抽出又插入的动作顶得他整个人上下耸动,双腿被掰开按在身前,让肚子里热得要命的感觉更加明显,被磨出钝钝的麻,却又隐约生出怪异的痒。
  从肚子痒到四肢,痒进了骨子里。
  “她?她只是引你来找我的工具而已,两次都是。记忆是我洗掉,你不用担心。”
  他听见威利并不吝啬的回答。
  身体被晃软了,思路也被晃散了,从难耐到羞耻的呻吟被撞碎在空中,混着内心深处某些难以诉之于口的情感,好似爆开的焰火一样洒满了整个井洞。
  即使泪眼朦胧,凌启也始终看着威利,颤颤巍巍地露出自己的脖颈。
  大腿夹着威利的腰。双手抱着威利的手。
  扭着腰,抖着腿,把自己更彻底地献给威利。
  那滴泪挂在眼眶晃了许久,终于在威利堵住他的性器,强迫他中止高潮的那一刻被晃出了眼眶。
  “我要……”
  “不能再射了。”
  威利的声音好似带着关心,可动作却更加残暴。阴茎压着敏感点抽出,再重重插入,一次次把他身体最深处的脆弱肉壁顶到变形,在肚皮上映出可怕的形状。
  已经不能说是热了,是滚烫,分不清是谁的温度,也感受不到痛苦,只是舒服,舒服到失去四肢的主导权,身体濒死般飘飘欲仙。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翻转成跪趴的姿势,双手也被分开,各自捆绑着两侧大腿。汗水顺着脊椎的凹沟流成一道线,在流到蝴蝶骨附近时,肚子里的阴茎终于不动了,残忍地插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抵着穴心开始小幅度地磨。
  凌启哭着扭腰,被一双大手死死掐住,怎么也逃不开这恐怖的快感。前头被赌死,他的小腹已经憋到装不下了,分不清是痛苦更多还是舒服更多,只能蹭着身下的翼膜抽泣,甚至祈求似的伸出舌头去舔,混乱中不得章法,口水把自己的唇与下巴流得湿漉漉的,看起来更是乱七八糟。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流干了泪水,膝盖跪也跪不住,才被翻回身来,松开了性器上的绳扣。
  “好了,射吧。”威利的声音终于也带上了喘。
  可惜那儿被绑住太久,已经很难自主排射了,威利掐了好几下,才有小股小股的浊液断断续续地流出孔洞。火辣辣的,并不舒服。
  凌启咬着自己的手背胡乱哭泣,小腹一抽一抽地接收威利射进深处的精,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登上最后一次高潮。
  他蜷着手指盖住自己的脸。
  很恐怖的体验,就像是里里外外都被打上了擦不去的烙印。
  但他一点都不想退怯。


第24章 
  棋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的呢?
  也许要回溯到多年前凌启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求学,那名为威利的“转学生”凭空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人群中的一瞬间。
  又或许是要从水黍群山13号洞穴的首次面世开始,从此进入水黍群山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导演与掌控之下,共同编织出这一场指向明确的陷阱。
  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意外。就连地底塌陷时每一块石子的路径,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写好了剧本。
  也如剧本上的设想,邑在自己的骨架边拥抱凌启,亲吻凌启脖子上红得通透的项链吊坠,然后用一个深入喉口的吻,悄无声息地取回了那颗封印着自己心头血、生命源的核晶。
  而后枯木逢春,重塑出半身血肉。
  “那他……嗯啊……”
  凌启沉溺在丝丝轻缓而绵长的酥麻感中,喘着气追问,“那,他呢”
  已经不知道做了多久,他被摆弄成膝盖跪地的姿势,坐在威利大腿上,身体靠着对方的胸膛,说话也软绵绵的。
  “他?”威利学着凌启的语气重复。
  下身稍稍变换角度蹭磨,便换来一阵销魂轻颤。他摸摸凌启的后脑勺,停了足有半分钟左右,才轻轻开口:“你就那么在意他吗?问这个——”
  “我可是会嫉妒的。”
  比起几个小时前,他的动作已经不算急躁,甚至可以说是温柔,让被使用过度的穴道也难以抗拒快意。体温交换的触感像一首慢节奏的歌谣,也许是他施暴后的安抚,叫凌启恍惚以为自己正被爱意包裹。
  凌启缓慢地眨了眨困得发涩的眼睛:“他不是你的分身吗?”
  “是,又不是。主要的是你从来没把他当作我,不是吗?”
  威利顶了顶小腹,把自己埋入到更深的地方:“他确实是我分出去的一部分意识,但既然被作为人类创造出来,就不会只是无生命的傀儡。我植入的初始程序会让他本能地去做对我有利的事情,但他的成长是自主性的,一切具体怎么做,还是由他的自己决定。”
  “就像我给他初始任务是带你回到我的埋骨之地,他确实做到了,但过程——”
  威利咬上凌启的耳后,似有怨怼:“任务里从来不包括与你谈恋爱,更不包括在我之前先一步染指你。他甚至开始为了你反过来违抗我设定好的使命,否则你这次应该更早回到我这里。”
  “放开……呜呜呜!!”
  凌启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的高潮了。
  连续高强度的性交早已榨空了他的身体,他在没有勃起、更没有射精的情况下突然攀上了欲望的顶峰,腰身猛地绷直,后穴死死咬住威利的器具。
  威利愣了一下,抱起他的身子,把自己退出来,便看到他一副色情又茫然的表情。
  “没有、没有。”凌启仿佛做错了事的心虚小狗,一只手不自然地挡在自己腿间,想掩盖那儿体液顺腿流下的丑态:“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他没有……”
  “嗯?”
  “他对我早就没有什么心思了。”
  威利深吸一口气,随即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荧草也是威利力量的产物,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兢兢业业地挥洒它蓝绿色的幽光,照得人类一身皮肤通透苍白。威利不知从哪儿摸出那熟悉的项链,双手绕到凌启颈后替他扣紧锁扣,叫那吊坠自然垂在后者锁骨前,红得鲜艳、凉得刺骨。
  “虽然只剩下空壳,但还是戴着吧。”他的大手揽在凌启背后,拖住凌启大半体重,“毕竟你这一趟,就是‘专门’来找这个的。”
  凌启疲惫地将头埋进他的肩颈。
  再次醒来,依旧是在洞内,不知人间昼夜。凌启从一摊已经干涸的水迹上爬起来,只觉脑袋阵阵发胀,低头发了十几分钟的呆,才勉强从恍惚中清醒。
  身下垫着的还是那巨兽翅骨间的翼膜,温温热热的,只是不太柔软;身上不着片缕,只披着一件长厚外套,威利不在身边。视线往边上移动,他顺着翅骨延伸的方向回头,身后是静静趴伏着的巨兽。
  长吻、利齿,额上生出一对张扬的长角,满身都覆盖着漂亮的黑鳞——与梦中所见的模样几乎没有区别。只是近距离看,那鳞甲又像是羽片,每一片都雕刻着清晰的毛流感,交叠着规律排列,直至腹部处随着血肉消失,唯余枯骨。
  半身栩栩如生,半身白骨纵横。
  巨大体型带来的压迫感更加严重了,凌启想要靠近细看,肩膀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膝盖软绵绵的。咬住自己的舌尖,试了好几次才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步一顿地走近巨兽的头颅。
  直到在巨兽眼前两步外,才彻底迈不动步。
  “抱歉。”凌启声音低到像是自言自语。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胸口吊坠发烫,一瞬间身体似乎回到了梦中的视角,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沧海桑田难以磨灭的道歉。说罢,他也猛然清醒过来,无法理解自己的行径,仿佛方才之前灵魂错位。
  周围安安静静,巨兽闭着双眼,沉睡依旧。
  但不代表没有回应。后背不知何时贴上一副宽厚的胸膛,威利以完全掌控的姿态将他包裹起来,手心虚虚握住他的脖颈:“别看了。真身的太大,你受不住的。”
  凌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开什么玩笑。怒意刚刚烧起,下一秒就被腿间液体流过的感觉打断,因为方才的走动,先前射得太深的精水正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下,滴在脚边,白得刺眼。
  凌启眼底瞬间变得清明。
  回过头,对上威利视线,面上已经没有任何尴尬,反倒神色疲惫地偎进对方怀中,借以缓解双腿的吃力:“你的真身现在这样……该算是死是活?”
  “没死过。”威利顺手揽住他的腰。
  “那能活动吗?”
  “能吧,但还不足够用来睡你。”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倒也是事实,毕竟那巨兽下半身还是白骨。可惜凌启并没有心情与他调情,被噎住了话题,只能默默忍下无语,把视线投回巨兽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血肉覆盖的面积似乎比几个小时前要大上一些,像是未完成工艺品又被织上几圈阵线。思考再三,还是忍不住再度开口询问威利:“核晶你两个月前就已经拿到了,为什么真身到现在还是白骨?”
  威利满不在乎:“两个月算什么,再多两年也会一直这样的。”
  他倒不似先前那般故作玄虚了,迈步走近自己的兽身,大大方方为凌启解答:“被你刺杀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核晶虽然很重要,但不能决定我的死。同理,复生也是,我身上还有一些物件流落在外,一日没有找齐,身体就一日不能完整。”
  “什么东西?”
  “你。”威利拍拍兽身的眼睑,“你是其一,所以我需要你。还有我身陨之际散落人间的护心鳞、甲刃、尾羽,都封装了一部分力量,至今不知所踪。”
  尾音落地,他转身看向不肯随他走近的凌启。同一时刻,巨兽的瞳孔也忽地睁开,两具身体的目光齐齐锁住凌启单薄的身躯。
  “阿启,你会帮我的吧?”不知道是哪一句身体在说话,人类的音色里夹杂了浑厚的兽鸣。
  “对吧?”
  凌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承受不住地跪坐在地。生理性的恐惧随着心跳在胸膛中疯狂涌动,他想躲开视线,却始终无法转动眼球,目光被牢牢定死在那抹金色上。
  “我为什么要帮你?”他并紧双腿,极力掩盖那每次面对邑的真身时都会莫名其妙勃起的生殖器,嗓音干涩到哆嗦,“况且,连你都寻不到的东西,我区区一个学生,又能怎么帮你。”
  威利不急不慌,耐心地听他说完,才一一作答:“因为等价交换。你想要的太多了,你的身世,还有你失踪多年的父母与胞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能力帮你。”
  高大的身躯步步走近,在凌启面前蹲了下来:“而且必须是在我拿回真身的前提下,才能帮到你,这就是理由。至于怎么找……”
  威利顿了半秒:“只要你愿意就不是问题,‘他’会协助你的。”
  “是吗?你也有他的记忆,该知道这次回去后,他恐怕只会想方设法疏远我才是。”凌启故作淡定地牵起浅笑,“除非你想干脆抹掉他这一路全程的记忆。可惜这样做的话更难自圆其说。”
  不提倒好,这话还没说完,威利的表情已经变了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再开口时,话题已经突兀地转了个弯:“为什么要亲他?”
  “……”
  “勾引?还是试探?”
  “不关你事。”
  “你对他——”
  “行了。”凌启再挂不住表情,不耐烦地打断,随即倾身向前,在威利唇上印下一个敷衍的吻,咬着牙,表情有些恼怒:“不要多管闲事,他对我没有意思就行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威利冷笑,按住凌启的后脑勺,又亲了几下。
  亲够了,才伸手拖过边上属于人类威利的背包,熟门熟路地取出平板电脑,指尖点了几下,将电子屏幕翻转到凌启面前。
  “这叫没有心思?”
  那屏幕上放着是人类威利的画稿,画面还未完工,但已经有了神形,赫然是凌启拧着眉含着泪,半痛苦半舒服的脸。
  “他不敢回应你,只是介意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身上带着不明来历的吻痕罢了。”
  凌启记得那个镜头,那是他们交往时,威利唯一一次在床上拍下他的照片,后来在分手那天就已经被他彻底删掉。威利不知何时学会的画画,那画面几乎与当初的照片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凌启出境的半个肩膀上印着极其鲜艳的吻痕。
  吻痕……两个月前,他的肩膀的确被印上了这样的吻痕。
  “你在医院昏迷时,是他帮你换的衣服。”威利慢悠悠地补充。
  他收起平板,把凌启从地上拉起来,指尖点点凌启身上新印上去的痕迹,“所以,我说的事情,只要你开口,他自会不遗余力。”
  “但是——”威利拖长了尾音。
  凌启还未能从冲击中回过神,忽闻面前异响,下一秒便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以铺天盖地之势卷进他的腿间,带着淡淡腥味,滑溜溜的。
  他惊叫出声,摔倒在湿滑粗糙的表面,那活物便贴着他的全身滑行,直摩擦到他外套掉了、全身湿了,腿间越发激动的硬挺再无遮掩,才叫凌启直起上身,看清它的全貌。
  是邑的舌头。
  威利的真身睁着冷漠的兽眼,将他整个下半身卷进舌里,里里外外舔舐了个遍。舌苔重重舔过过度敏感性器,带来全新的体验,只需三两来回,便如愿带走稀薄的精液。
  “啊啊啊……啊!”
  人身的威利站在一遍,抬起凌启失神的脸。
  “我恢复了一些力量,他也亦然。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是回到地面后,无论他能想起多少,在我把他收为一体之前,你都不能和他做爱,明白吗?”
  明明是同一具身体,带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凌启还沉浸在高潮中,眼前不时闪现出威利在来程上低头作画的侧脸,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过了好久,才缓缓点头。


第25章 
  与凌启预想中不同,这一次威利竟没有拘谨他太久,到第三日,当他被横抱着回到来时的洞口,外头恰巧又是黄昏时分,燥热的风拖起苍凉残照,就仿佛这两日的缠绵只是大梦一场。
  “怎么没有变回去?”凌启抬手摸了摸威利面颊上的暗纹。
  “因为真身的辐射范围扩大了。”威利脚步不停,侧头蹭了下他的手心:“在这座山内,他还抢不回身体的控制权。”
  “……哦。”凌启窝回结实的臂弯里,若有所思。
  一路无言。
  脚程不远,到营地区域找到原计划里用来歇脚的值守室时,天还没有完全转黑。威利弯腰把人放在简陋的床板上,顺势坐了下来,用手背探了探凌启发热的额头。
  “你还真是说到做到。”他轻叹。指的是凌启前些天说的,在地底待久了会生病的那番言论。
  “低烧而已,不碍事。”凌启躲开他的手,往里挪了挪身子。
  威利便在他让出来的空位上躺下,用双臂虚虚把人环住。
  的确只是低烧,甚至两具身体抱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威利的体温更要高些。凌启并非逞能,他这一回既没有受惊也没有受寒,全然只是拜威利所赐过劳而已,脸色还是红润的,唯有眼角带了点不明显的疲倦。
  “睡吧。”威利拍拍他的背。
  “嗯。”
  前前后后算起来,这大概是凌启在山上过的最放松的一个夜,不用记挂着起来与队员换班,也不用担心永远被埋在地底。他昏昏欲睡,嘴上虽答应着,却始终舍不得合眼,默不作声地侧躺着,任由思绪胡乱发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威利在耳边开口问:“如果‘他’没拒绝你,你会回来找我吗?”
  凌启花了好几秒才听懂,下意识摇头:“不会。”
  山上的夏夜微微发凉,没有雷雨,只有偶尔的风刮响门上翘起的铁皮,蝉鸣连绵成片,像是触发了某段久远的回忆,叫人打心底提不起防备。威利动了动身子,盯着凌启的眼睛:“即便我能帮你寻到家人的踪迹?”
  “嗯。”
  “为什么?”
  “毕竟……他们生还的几率太小了,活着的人更重要。”
  “不是问这个。”威利摸摸他的脸,“我是问,为什么‘他’是特殊的?”
  声音是轻轻的,像刻意装出来的温柔。
  凌启便不再开口了,双眼愣愣地盯着床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也许是过了十分钟,也许已经过了大半夜,直到肩膀被侧躺着的身体压到发麻,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笑了一声:“这还用问吗?初恋和初夜,够记一辈子了。原本我也想一笔勾销,如果不是你上回横插一脚,也许实地研学结束后我已经去找别人了。”
  “——别人?谁都可以?”
  就像是躲在被窝里交换秘密的一对密友,威利有意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所以上次做,你说除了我谁都可以,其实是打算去找别的男人,是这样吗?”
  “嗯,因为活着……太孤独了。”凌启疲倦地闭上双眼。
  他已经彻底忘记伪装了,把自己整个人埋进威利怀里,贪婪地感受那发烫的体温。好一会儿,又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字黏着字:“他们说,忘记一段感情的方法就是找下一任。所以我就想,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喜欢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夜色总是能勾起人的万千愁绪,病意让灵魂悄悄出现了裂痕。凌启有些头昏脑胀,明知自己的私心并不磊落,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向威利袒露自己的不堪。
  “后来是你说你们是同一个人的啊,我以为,会对我发情的身体应该对我也能有点情份。”
  凌启悄悄握住自己的右手。
  被爱过的人会对所有类似的感觉上瘾,被救援队救出来后,盘踞在他心里的不是后怕,而是贪恋,贪恋那种被紧紧拥抱的感觉。他的人生实在是太空了,以至于只要有人能为他解渴,他宁愿放弃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真相。
  如果威利回应了他,他会选择当个无知无觉的普通人,再不踏足水黍群山。
  可惜没有如果,三番两次的主动被威利拒之门外,他藏在试探下的期待被踩得稀碎。
  威利收紧双臂,自然地接住了凌启的投怀送抱,语气平静,不见喜怒:“所以我是第二选项,他没有回应,你才回来找我,是这样吗?”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凌启喃喃,“我又不是在你和他之间做选择,而是在欢愉和真相之中选择。”
  威利失笑。
  “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一个非要二选一的命题?”
  “什么?”
  “选我不一定只能得到真相,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包括——爱。”他摩挲凌启的鬓边,“乖乖听我的话,什么都会有的。”
  凌启抬起眼看他。
  好一会儿,却是忽然翻了个身背对威利,神色清明,仿佛在讨论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再说吧。”
  “不想要吗?”
  “想要。”凌启摸摸自己锁骨前的吊坠,“但我不信你。不过是交易,睡了我两次就说什么爱不爱的,挺滑稽的。”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烈日高高悬在云边,阳光从仿古风格的窗闯入室内。
  凌启单手捂住自己的脸,眯着眼睛艰难地适应光线。
  缓了十几分钟,才想起摸过手机来看时间,屏幕跳出显眼的电量不足警告,竟已是正午。
  正午……正午……
  不对。
  凌启动作一顿,再看一眼屏幕,才察觉是日期对不上记忆,已经往后又过了一天。抬头环视四周,自己早已不是身处山间简陋的值守室,而是在熟悉的民宿,身下躺着的是干净的大床,窗下隐约能听见老板夫妇在院子里交谈。
  玄关处响起开关门的声音,有谁的脚步声平稳靠近。凌启瞪大眼睛,猛地坐起身来,视线便与端着餐盘的威利撞了个正着。
  “终于醒了。你烧了一天。”
  自然光线下,威利皮肤光滑,双瞳泛着熟悉的浅褐色。
  他平静地把餐盘放在凌启床边:
  “我一直在等你醒。吃点东西吧,吃完,我有话要问你。”


第26章 
  凌启仰着头看他,莫名生出了些紧张。
  不过终究没有拒绝,只是在威利的注视下应了一声,顺从地收回目光,披上外套起身。
  “……我先去洗漱。”
  或许是那人收敛着分寸,这次醒来身体没有太多的不适,除了睡太久脑袋有些昏沉外,就只有双腿间到肚子里还剩余些许酸涩的余感。不算特别难受,但存在感极强,走动间拉扯着敏感地带,叫步伐都略有变形。
  身后来自威力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勾地粘在凌启背上,他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姿,但还是有种衣物被剥开,将那印在皮肤上的斑驳吻痕展露人前似的不自在感。
  那目光,就像是威利知道了些什么。
  ——“我恢复了力量,他也亦然。”
  邑的提醒再度出现在脑海,仿佛还能记起他阴森飘浮的气息,宛若梦魇。
  凌启关上门,盯着镜子里自己木木的脸,胸膛起伏,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
  威利的记忆……
  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有些抑制不住地不安。干脆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塞到水流下冲刷,冷水带着山间的寒气,打湿了有段时间没剪的发丝,又顺着脸颊流下。
  又在浴室多待了十分钟,凌启出来的时候,房间的窗户已经被虚虚掩合,挡住了过分刺眼的光线,威利坐在搬了个椅子坐在床头柜边,显然是在等候。
  凌启绕过他,回到自己床边坐下。嘴角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氛围是前所未有的诡异。
  “吃点东西吧。”威利推推桌面上的餐盘。
  都是些进山前也吃过的东西,一小碟咸菜、一个大白馒头,再加一瓶本地招牌的酸奶就是全部。这农庄客流稀少,提供的标配早餐难免粗糙,好在卖相和味道都还行。
  凌启平日里是绝不挑食的,今日却只是侧头看了一眼,没有要吃的意思,转而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几口温开水:“你刚才——要问我什么?”
  大概是因为睡了太久,他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哑。威利宛若未闻,盯着他抿水的唇,伸手又将餐盘推了推:“先吃点。”
  “……没胃口,你先说吧。”
  “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僵持了几个来回,话题始终没有进展,最终还是凌启败下阵来。他伸手从餐盘中拿起了尚还松软温热馒头,可惜眼下没有任何心思去品尝,咬下一口,心里胡思乱想地猜测着什么,只剩下牙齿还在机械地咀嚼。
  好几分钟都没有后续的对话。直到艰难地吞下第三口,才听见威利又问:“不喝酸奶吗?”
  凌启摇头:“喝不惯。”
  下一秒,陡然抓住什么关键词,他猛地抬起头来,果然见威利挂着冷笑,慢慢站了起来。
  “是吗?”高大的身躯步步走近,逼近到凌启面前:“前两天不是还挺喜欢的。”
  视线一晃,眼前天旋地转,咬了一半的馒头滚落地板,身体被按倒在床垫中央。
  凌启仿佛是被定住了身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威利粗暴按倒。从醒来开始就一直诡异地冷静着的男人终于不再隐忍了,瞪着双眼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浓重的怨气与挣扎。
  “你,又和他做了?”
  威利伸手捞过酸奶瓶,倾斜瓶身,把浓稠的液体泼洒在凌启胸口。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说话时依然用力地咬着牙,叫字与字之间也带上了怒气,“所以特地骗我回来,就是为了上赶着被他——被他睡?”
  酸甜奶香溢满了房间,将两人环绕包围。凌启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却也无济于事了,只能将曲起胳膊挡在两人之间:“你干什么……”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也看过那平板上话的艳画,在被质问的这一瞬间,凌启还是有种无地自容的无助感。
  他试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威利想起的是这一段。进山前他也在背包里带了这样一瓶酸奶,后来进入地底,被邑用在了——
  酸奶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上衣,冰凉浓稠地贴在皮肤上,缓慢流淌时触感极其诡异,流过乳首的时候,凌启像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上半身都猛地弹了一下。随即对上威利审视的眼,止不住羞红了整个脖子,便扭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与身上的男人对视。
  威利用手背细细抚摸他的耳后与脖颈:“虽然记起来的不多,但我看得很清楚。”
  他的语气压抑着嫉妒与尖锐,即不够强硬,又不及温柔,不像邑更不像他自己,听起来极其陌生。
  “以前你总是……很抗拒我,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心甘情愿的时候会有那一面。”
  粗糙的指腹爬过凌启下巴,重重一抹,便擦匀了一道淌到锁骨的酸奶痕。
  “为什么不看我?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没有。”凌启眼皮下的眼珠止不住的颤动:“那也是你,没有其他人。”
  “你想说我有解离症?人格解体?或许是吧,反正对我来说,你和‘他’做的时候,我只是个旁观者。”
  威利在笑,表情却格外扭曲,没有任何笑意,“是我,然后呢?要不是你先疏远我,那副样子怎么会被另一个‘我’捷足先登。”
  “他没有半点尊重你,每次都会让你生病,你难道,更喜欢那样的吗?”
  “你喜欢那样的,我也可以啊,你为什么不找我?”
  “那时候,就是因为我生病才不要我的吗?”
  说到后面,威利已经是将整个身子压下来,用体重制住凌启的四肢,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悲伤从他四分五裂的面具下逃逸,流了满脸。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凌启终于肯睁开眼睛看他,掩下眼底的复杂神情,自然地放软了语气:“先告诉我好吗?你知道的……有多少?”
  “在医院的时候,看见你身上带着痕迹就开始怀疑了。”
  “嗯。”凌启鼓励似的抚上他支撑身体的小臂。
  “就……记得几个片段,你身上都是酸奶,还有躺在我腿上……后面再有意识,已经是在值守室过完夜了。”
  眼前的威利终究更像人类,即便在盛怒中,也不会对他耍什么心思,心思单纯,不知掩藏。
  凌启心中逐渐了然,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眼皮子一眨,已经换上了眼中微润、眼尾发红的表情。
  “对不起。”
  他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瞳孔,慢慢放软了身体。同时抬起双手,松松抱住男人宽厚的背,“那是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你啊……”


第27章 
  看起来局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只是想起了几个画面,眼前的主动权依然稳稳攥在自己手中。
  凌启盯着斑驳老旧的天花板,暗暗地想。
  威利作为人类长期生活在地面,断然不会贸然怀疑自己的物种,他不知道地底的事情,更不知道凌启与邑的交易,想来应该是自己琢磨许久之后,发现只能从精神疾病的角度去解释自己脑海中断片的画面。
  这样最好,省得凌启耗费精力去给他编个前因后果出来。
  假以时日再稍微加以利用,对于接下来的行动也更方便一些。
  只是……
  凌启能感觉到威利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微微颤抖。
  一个吻落在他的锁骨上,由轻到重,对彼此的身份来说似乎有些冒犯,可在此情此景下却又显得太过克制。唇瓣柔软,始终停留在同一片皮肤上,持续了很久很久。
  威利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凌启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看不见任何动情。
  “在我们分手之前,大概。”凌启答,“但以前我们没发现。我那时,只是隐约感觉你有时候会性情大变,一开始只是偶尔,到后来越来越频繁,还以为你是……烦我了。”
  与眼底的平静不同,凌启的声音是温和的,夹带着不明显的追念。他抬手摸摸威利的后脑勺:“是上一次和你一起被困地底,才察觉到你应该是生病了。”
  “那次又发生了什么?”威利追问。
  凌启半是做戏地一愣,随即化作一声轻悠悠的短叹:“你应该也猜得到……也是做了。但我不太想说,等你自己想起来吧。”
  “……”
  怪异的气氛流转在两人的沉默中,足足得有十分钟,待到凌启身体都被压麻了,威利才终于动了动。他拉开凌启的手,用手肘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我做了过分的事情,是吗?”
  男人的眼角发红,颜色柔和的眼眸倒映着凌启的轮廓,已经没了方才的激动,唯余伤感。
  那抹浅褐色曾经是凌启最爱的颜色,如今再看,却仿佛大梦一场,对方的眼睛更像是一面现形镜,无论凌启再怎么努力去看,也只能在其中看到那些年在幸福与痛苦之间被反复折磨的自己。
  “嗯。”这次他不愿再多说什么。
  威利却不肯罢休:“那,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话题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凌启有一瞬间的失态,脸上出现了有哭又笑的表情,他知道威利也看到了,但无所谓。
  “因为你生病了。”他一字一顿,“你的另一个——另一个人格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我必须回来一趟,才知道怎么帮你。”
  “不应该去医院吗?”威利疑惑呢喃。
  “有用的话你早就喝中药调理好了。”
  凌启面不改色:“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单靠药物治疗就能应对得了,更具体的,或许要等你全都想起来之后才能理解。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信不信我。”
  “我信。”
  掷地有声的回答。
  有风,在窗纱被吹得鼓起的同时,外头忽然飞进一声挂满了怒火的脏话,砸碎了房间内过分沉重的话题。那声音还没落地,农庄夫妇两人一声叠着一声越来越高的争吵便紧随而至,男嗓重得似乎整栋楼房都在振动,墙角簌簌落下的尘堆成小丘;女嗓尖得就像是一根从地心破土而出的针,闪着锐利的锋芒直戳日头。
  凌启与威利对视一眼,所有的情绪都被打断了,偷窥别人隐私般的,彼此脸上写满了尴尬。
  互表真心的环节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威利长呼一口气,拉着凌启从床上坐起。酸奶湿哒哒地糊了满襟,他想帮凌启擦擦,却被对方偏身躲过。
  “你会介意的。”凌启意有所指地拢了拢衣领,盖住胸前邑留下的吻痕,“你想的话,下次再看,好吗?”
  这一趟的旅行就这么草草结束在农庄夫妇的掐架中,重游洞穴的收获比凌启预想中要少,线索更是乱七八糟。但邑是主动把身体让回给威利的,可想而知对方不愿多谈,只能就此返回程。
  比起来时的沉默,眼下返程两人之间的氛围已经大不相同,威利弯着好看的眉眼,无时不刻盯着凌启。在大巴与火车上的时候还好,顶多是假意打瞌睡,把头靠在凌启肩上偷偷闻他的味道,等到站后两人打车转往学校,这人就更加变本加厉了,执拗地要把凌启的手握在手里,就跟攥紧什么宝物似的。
  凌启很不习惯,但没有拒绝。
  除却本身就是做戏多于真心的原因外,眼下他满脑子都在思考与邑的那笔交易,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别的地方。
  ——护心鳞、甲刃、尾羽。
  三件不闻其踪、不知其形的东西,以及在这期间与威利两个人格无间断的周旋,用这些去换父母与胞弟的行踪——或是埋骨地。
  很难说值不值,但确实,当他第一次站在那副庞大的兽骨面前,在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那超出人类想象的非自然力量后,他唯一想要索求的,就只有这个。
  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其他值得他欲求。
  甚至这唯一的愿望都很有可能不是出于多么深厚的情感,只是年少时骤然被遗留人间,那种坐立难安、漂泊无依的惶惶然成了习惯,在心底刻下了寻求答案的执念。
  那晚在山间值守室内,他有一句没对邑说谎。
  他确实已经孤独了很久。
  以至于在校门口分别的时候,威利一个简单的拥抱,都叫他浑身汗毛炸起,下意识只想挣开。好在理智还在,生生压下了自己的动作,没叫对方察觉。
  于是无法控制地怨了起来。
  埋怨威利的出现。如果没有那场失败的恋爱,也许他早已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强迫自己学会爱与亲密;又埋怨邑的出现给了他希望,叫他无法再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无视孤独,混完他平庸的一生。
  心里嘀嘀咕咕地怨来怨去,不知不觉便让威利抱了他许久。
  威利的唇贴在他耳后的发丝上:“有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当初分手……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还是因为我生病了?”
  “都是,也都不是。” 凌启还在发懵,嘴上却已经熟稔地念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是因为生病的你不喜欢我,我才强迫自己不再喜欢你的。”
  回答他的,是威力更加用力的拥抱。
  “对不起。还有……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第28章 
  教研副室。
  清玥点开检索网页,将电脑屏幕朝旁人侧了侧:“我查了全国联网库里的资料,迄今为止出土的物件中没有哪样符合你说的那些特征。”
  “五成匹配率的都没有吗?未公开的部分呢?”
  “都比对过了,我用的是教授的权限,基本没有遗漏的可能。会不会是源信息有误?你看到的资料是哪位老师编著的?有原件吗?”
  清玥放下鼠标看向凌启。
  凌启则是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没有就算了,只是在刚好在图书馆看到,不是什么重要的资料。你好奇的话我下次再去看看。”
  “算了吧,我课题报告还没着落呢。”清玥愁苦着脸把电脑挪回自己面前,用肩膀扶了下镜框,敲击键盘的双手快到仿佛要把键帽抡出火花,“你需要的话倒随时可以帮你,你不需要我也没兴趣。”
  上回晕倒入院后,她接受了专业的心理干预,如今整个人状态已经比之前好上不少,不见颓靡,恨不得争分夺秒把学业补回来。凌启把刚买的咖啡放在她的手边,自觉给人添了麻烦,便也不敢再多打扰,悄然退出了小教室。
  他们这些尖储生与其他教育体系不同,实行的是三年九季学制,每学年三个学季,每季都有对应的研学课题。具体到他们这个方向,课题是很难固定的,每年根据学程安排,不同年级的课题有可能重叠也有可能有所区分。
  上个学季末,江教授临时安排13号洞穴的行程,原本要是顺利的话,也会成为这个学季的所有人的公共大课题。
  可惜出事后课题被无限期暂停,教授只得给各个年级换了新的任务,清玥现在忙的就是自己本学季的季末课题报告。而凌启则是因为先前养伤和请假,直接错过了大半个学季,后来想复学也来不及了,只能继续多休一个月,等下个学季开始再回到学校。
  所以方才与清玥讨论的,自然不是什么课内的东西。
  而是邑要的那三样东西。
  前些天从水黍群山回来后,凌启就一直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复盘了好几天。好的情况是根据梦里与洞里所见来看,虽不确定十分具体的细节,但护心鳞、甲刃与尾羽三者的大致特征还是可以确定的;坏的情况是凌启这些年自我封闭,消息闭塞,即使画出了大概的草图也没有任何着手搜寻的头绪。最后犹豫再三,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清玥,故而找了个借口拜托对方帮忙看看。
  凌启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有些头疼。
  连全国联网库里都没有,那以他自己的能力,想甩开威利自己去找也就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了。
  虽说给自己套了个余情未了的人设,利用起心思单纯、没有完整记忆的威利来实在方便顺手,但他其实没用多久就后悔了。
  且不说那人迟早会恢复记忆,日后还不知有什么等着自己,光是现在应对那份殷切讨好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足够叫他压力倍增了。
  即便是狠狠心除去这份良心不安,又还有威利的肢体接触横在心间。他不喜欢那些牵手拥抱,不是针对威利此人,是单纯厌烦自己用肉体换取物质的行为。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好几下,凌启叹了口气,拿出来一看,果真是威利发来的消息。
  [起床了吗?]
  [中午要不要来学校一趟?]
  [一起吃个饭吧]
  [(狗狗表情)(狗狗表情)]
  威利与凌启不同,那会儿住院也没有荒废学业,后来一出院就立马回了学校,所以这个学季他是没有落下学程的,最近应该也与清玥一样在赶课题报告,又因为前几天请假陪凌启外出了一趟,看起来比其他人还要更忙些。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坚持一日不落地发来信息。凌启大多数时候都有一一回应,只是不咸不淡,始终没有太过主动。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时间上卡得刚刚好。凌启思索片刻,回了简短的文字。
  [可以。你在哪?]
  那头秒回:[在你楼下]
  凌启反应了好几秒。低头,果真见到楼下威利抬头朝自己招手。
  第一反应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与前些天一样谎称在忙,否则被现场抓包横生尴尬。这念头一起,也就很难感觉到这个电视剧般的场景是如何浪漫的了,牵起的嘴角勉强得明显。
  可楼下的威利还是笑得灿烂,阳光照得他双眼刺痛,他还是坚持睁开双眼盯着凌启,一直到凌启下楼来到他身边。
  “走吧。”他握住凌启的手,假意没看到凌启的抗拒。
  “嗯。”
  其实威利这个人本身相处起来并不难,他像是那种最正派的绅士,说吃饭就只是吃饭,除了牵牵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话题也也始终是礼貌有度的,谈及课业、谈及天气、谈及新闻,就是没有过多好奇凌启这些天的行踪日程,也没有心切地追问彼此的关系。
  直到吃完了饭,终于确定对方不会忽然发难,凌启才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这些天一直犹豫的事情也有了决定。
  “我今天其实是来找清玥的。”他看着威利放下餐具的手,还是选择了稍微直接发方式挑起话题,“有事情原本想找她帮忙。”
  威利明显有些意想不到,呆了半秒才接的话:“已经找过了吗?我能帮得上忙吗?”
  凌启坦然点头:“找过了。有。”
  “什么?”
  还没到饭点,学校食堂里的人寥寥无几,周围几桌都空着没有旁人。凌启扫了一眼四周,也没必要遮掩什么,便直接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画的草图递给威利:“我想找这三样东西,但不知道怎么找。”
  又在威利张口之前补充了一句:“这是除掉另一个‘你’的线索之一,我不确定有没有用,只是想试一试,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这不是威胁,但凌启太了解眼前的人了,只要他这样说,对方一定会放下所有疑虑抢先同意。
  “我当然愿意。”毫无悬念的,威利急匆匆给出了答案,但随即又皱起眉头。
  “这个……”他反复翻看三种草图,最后从其中抽出一张放到桌面上。
  是邑的甲刃——后肢最锋利的爪甲之一,似角似刀,质地类似上好的黑玉,通体漆黑有光泽,特征是尖端处一分为二,像两把尖锐的钩子。
  “我见过这个。”威利估测了一下纸上标注的尺寸,随即更加确定了自己想法,“几年前铭正集团拍下的一件藏品很像这个,但不是一模一样。是没有公开的拍卖,那时我偶然见过一眼,就是在你画的基础上通体镶满珠宝的感觉。”
  “铭正集团?那这件藏品现在在哪?”凌启若有所思。那是整个东南地区龙头的企业之一,他自然有所耳闻。
  “我不知道。”威利实话实说,“但有可能是——东边?”
  “东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有种感觉?”
  凌启迅速用手机地图查了查。沿着自己方位,一路沿着东向追寻到隔壁省,恰好是——铭正集团的总部大厦所在地。
  邑说过,威利身上底层的程序一定会让他不自觉地关注邑想要的东西,所以凌启完全不需要怀疑他所提供线索的真实性。不过他还是要做做样子,做出沉吟思索的模样:“在铭正集团的总部?确实有这种可能。”
  威利下意识脱口而出:“总部顶层,应该是镇楼风水眼……”
  说完自己也愣了愣,与凌启对上视线,竟不知从何解释。
  沉默了半晌,才想起另一个问题:“但先不说价格问题,这种藏品不在市场流通,你想要的话,可能有点困难……”
  凌启淡定地摇头:“只要确定了位置,我就有办法。”
  “什么?”
  “偷。”
  对上威利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答的表情,凌启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抹笑,既像是在笑威利的少见多怪,又像是在自嘲。
  “这是我的老本行啊?你忘记了吗?我那爹妈就是因为偷盗被到处通缉,潜逃国外后没了消息的,我也继承了一点天赋,偷个东西应该不难。”


第29章 
  “很惊讶吗?不至于吧。”凌启拖着腮帮子问威利。
  他还清楚地记得两人初次交集的场面,没有浪漫,没有温馨,有的只是浓厚的法律色彩。那会儿他们都还住在学校宿舍,他想偷威利一条镶着彩钻的白金手链,正要得手,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威利一把握住了手背。
  那年是个少见的寒冬,学校宿舍的供暖完全不够,凌启的手很冷,被威利牵着顺势放到风衣口袋里,骤然温差,指尖都在发麻。他扭过头看威利,脸上写满了惊吓,威利则是带着满眼笑意,不问他是谁,也不问他是如何进入自己的房间,唯独只问凌启是不是喜欢这条手链。
  凌启那时是什么反应呢?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像被烫到般深深埋下了头。他抽不回手,跑不掉,只能可怜兮兮地摇摇头,小声说着自己没钱了。
  走尖储生预科路线的学校花费不算天价,但也不会太少,一条简简单单的手链可以是一个人可有可无的小物件,也可以是另一个人一整个学期的学费开销。一个刚刚成年的学生,尚且还没完全适应新的环境,就骤然失去了父母供养,交不起学费,吃不起饭,走投无路之下,脑袋一热选择了偷窃。
  这其中大半都是实话,只不过隐瞒了部分比较不堪的事实。凌启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带着到处当行窃的掩护,稍大后又成为了行窃的帮手,直到十二岁才停止,他不是什么笨拙的小偷,他清楚地知道在这种被抓包的情况下,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受到的惩罚降到最小。
  只不过那都是十二岁以前用的了,不知道如今长大了,面对同龄人还能生出几成效果。
  凌启有些紧张,有些懊悔。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任何想象中的反应,忍不住偷偷抬起眼,岂料对方也跟着自己动了,他的脸颊被对方托住,抬起来仔细端详。
  “你知道吗?这条手链原本是要送给另一个人的,你长得很像她。”
  威利语气平静,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责怪,只是眼神里诡异地带着一点兴奋,不大明显,“你喜欢的话,它就是送给你的见面礼,怎么样?我可以帮你付学费,也可以负担你的一切生活支出,让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你——愿意吗?”
  智能管家反应向来迟钝,这会儿才开始播放柜锁损坏的警报声,只要威利给出确认指令,就可以直接连接到校警。威利没有理睬,指腹自顾自地小幅度摩挲凌启的皮肤,嘴角带笑,许多话已经在不言之中。
  凌启受惊似的张大了眼睛。
  但没有太多时间任他犹豫,几秒后,他还是本能地张开了嘴:“我叫凌启。”
  再后来,一个月、半年、一年,这段莫名开始的关系竟越走越长,两人从陌生到亲密,包养便也逐渐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恋爱。威利至始至终都是完美情人,凌启则开始用兼职养活自己,直到分手,彼此都再没提过以前的初遇。
  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对方还记得多少。
  “没有……”也许威利才刚刚回忆起这一段,短暂的惊讶过后,很快收起表情,坚定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
  他看向凌启的眼神极尽心疼,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凌启看不懂、不理解,也不是很想理解。
  威利是个执行力极强的人,这一天分开前带走了凌启的草图,第二日傍晚便已经将甲刃被加工后的模样完整地绘制了出来。凌启收到他信息的时候,还在自己电脑前一条条地扣着铭正集团的资料,收效甚微。
  威利:[还在忙吗?]
  威利:[图片]
  威利:[图样的画出来了,估计只能还原七八成,但希望对你有帮助。]
  威利:[你那边顺利吗?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可以随时联系我。]
  叮叮叮好几条信息相继发过来,字里行间都包裹着殷勤。凌启把图片投屏到电脑上,对其他信息仅是扫了一眼,不做回复。
  用大屏看,威利画出来的甲刃质感厚重、细致逼真,通体黑玉质地的甲身上以特有的规律镶嵌着珠玉,细节处多加雕琢,精美异常。虽说只是靠着之前惊鸿一瞥的记忆绘制,但成品实在不似虚构,倒像是亲自跑到铭正集团对着实物作画似的。
  凌启细细看过每一处笔画,对照着自己在地底梦中所见种种,竟找不出威利任何一处勾画出错的地方。
  昨日分别时,他们约好了一周为限,威利负责画下藏品的模样,他负责其他所有资料的搜集。本以为对方兼顾着课业并不轻松,也正好趁机避开接下来一周的见面,谁知那头课题半点没有落下,还能这么快给到图样。
  再看看自己手上花了一天一夜整理也还寥寥无几的资料……
  凌启一时失言。
  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威利毕竟本身就是邑设定出来的分身,这些与邑相关的线索,由威利去负责才是效率最高的方法。可是……
  凡事都有代价,他也不想将来在与邑周旋的时候,自己没有任何筹码傍身。
  许是见他这边久未回复,出神间,威利电话打了过来,突如其来的铃声惊得凌启匆匆回神。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接听与挂断中选择了前者。
  “在忙吗?”
  听筒贴在耳边,男人沉稳温和的声音传来,就像是贴颈私语。
  凌启习惯性“嗯”了一声,随即又摇摇头:“没有,在看你的图。你画得很好,辛苦了。”
  威利便笑了:“没有,辛苦的是课题的事情,帮你做事是我求之不得的荣幸。”
  隔着电话,凌启已经能够想象到那头男人眉眼微微下弯的模样,他有些抗拒自己的联想,顿了半秒,才接话道:“嗯,其他的事情还好,你先去做课题吧,我这边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有困难再联系你。”
  威利应了一声“好”,两人便没有了其他话题。
  等了三四秒,没听到威利再说别的,只听见电话中时不时有隐约的脚步声,似乎是在走动。凌启一句“不打扰了你先忙”才刚到嘴边,自家的门铃却先响了起来。
  同一时间,威利开口换了一个话题:“你还没吃晚饭吧?”
  大概是快递,之前预约了今天派送。凌启漫不经心地猜想,穿上拖鞋起身,一边分着神回应威利,“还没有。”
  说起来,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心里嘀咕着待会要叫个外卖,这头却是面不改色地编着胡话:“但我叫了外卖,应该是到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拉开大门,门外站着却的不是快递员,而是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提着食物的威利。
  威利的声音在耳边和面前同时响起。
  “虽然不是你点的那份,但可以邀请你陪我一起吃吗?”


第30章 
  说一个谎要用一百个谎去圆——凌启躲在洗手间匆忙下单加急外卖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这句至理名言,无不懊恼。
  威利打包的是海鲜粥,两人份的量,外加两个清炒素菜,来自周边颇有名气的一家店,不会出错的选择。凌启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在他碗里盛好了粥,上头堆放着干贝与剥了壳的鲜虾。
  “陪我吃一点吧。”威利把一次性勺子放到凌启面前,表情毫无破绽,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凌启的抗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你已经点了外卖,所以买多了,下回会记得先问问你的。”
  凌启在他对面坐下,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学校用地有限,他们想住宿舍的话要在入学前递交材料申请,凌启为了避免麻烦,一直以来都是在学校周边租着小公寓。这种专供学生的小公寓租客流动性大,凌启入学至今已经搬了好几处住所,别说威利了,就连清玥都不一定清楚他现在的具体住址。
  所以对于威利一声不吭地找上门来,他心里是隐约有些不大舒服的,甚至想过直接把人拒之门外,这会儿还能坐在一起吃饭只不过是他利益权衡之下的妥协。
  “前几天知道的。”威利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把素菜打开放到凌启面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语气自然地像是在聊什么无关紧要的日常,“上回分开后跟踪了你。”
  凌启瞬间皱起了眉。
  威利观察着他的反应,见状歪歪头,眼睛都笑弯了:“好吧,看来这个笑话不大幽默。其实是上回与你进山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你买的手电筒没拆包,快递面单上有印。抱歉。”
  凌启这才松开眉头。低下头吃了一口虾肉,语气勉勉强强的:“嗯,不用道歉。”
  反正道歉他也不会原谅这种行为。
  唯一的还算宽心的是海鲜粥味道确实不错,填补了大半日没有进食的胃,又在心里默默嘀咕了几句,好歹才没有那么烦躁。吃到中途,那单用来圆谎的加急外卖也送了过来,左右是吃不下了,凌启暗自叹了一口气,只能囫囵塞进冰箱里。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没营养的家常,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一起收拾了饭桌,正想借着对方学业繁忙的理由赶紧送客,威利却似有预知,先一步提出要一起聊聊铭正集团与甲刃的线索。
  凌启很难拒绝这样的理由,只得又一次默许对方赖了下来。
  也不客气,他把电脑与对方来之前自己对了一半的资料都搬了出来,让威利坐在到沙发上,一条一条核帮自己核对不大清晰的地方。
  “还有这里。”凌启打开自己存在桌面的几张照片。公寓的客厅很小,容纳两个成年男性未免有些勉强,他只能半靠在单人沙发的边上,侧身越过威利去操作鼠标,“铭正集团一到二十楼完全对外开放,从网络上的资料来看,楼内的布置并不注重风水布局。”
  说着把窗口缩小到一边,又打开自己画的平面图,里面用红字标注了几个零散的关键点:“可能是我接触得比较少,如果说藏品是用来当镇楼风水眼的话,应该可以从其余楼层的风水布局中推算出具体方位才对,但……”
  “你竟会看风水?”威利奇道。
  凌启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作案的时候常用到风水和推理,我小时候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也会了一点。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惊讶。”威利挠挠头。
  他俯身去接凌启的鼠标,凌启想要收回手让位,却因姿势别扭难以借力差点歪倒到前者身上,所幸及时扶住了沙发靠背,才勉强保持住平衡。倒是威利丝毫没有被这小插曲影响,接过鼠标退回到开头那张航拍的大厦外观照,放大给凌启看:“我不懂风水,但是这栋大厦有88层,如果要做风水阵的话,20层以上才开始布局也是可行的。你看,至少从外观上看,20层以上的外窗分布明显更注重隐私,开放楼层的资料不一定有参考价值。”
  “是这个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有必要自己去走一趟踩点?只有办法了吗,虽然迟早是要去,但如果不是一次得手的话,风险会大很多。”
  “不。”威利松开鼠标靠进沙发里,仰着看向凌启。“如果你信我的话,那些布局都不重要,藏品应该是在……”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指向大厦接近顶层——凌启仔细数了数,应该是82层的一个角落:“大概在这里,应该会有个藏匿在墙体里的暗室,藏品就在那里。位置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出入大厦的方法。”
  凌启看了威利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这个结论的依据,而是凑近屏幕仔仔细细地看他指的位置。盯着图片沉吟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关掉窗口,转而点开另一个新闻界面。
  “82楼是他们的高层会议室。”他放大新闻里的插图,“三年前铭正集团接入官方项目的时候流出过一张会议现场图,是关于集团高层的唯一资料。就是这个,虽然只是会议室内的部分取景,但或许有什么线索——对你有帮助吗?”
  “应该不是这里。”
  威利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只能看出这个会议室是北向,藏品的位置应该在他的西北方,距离不远。但既然是会议室,说明这里的人员流动性会比其他固定办公位要大得多,我们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那我接下来查一查大厦里的内勤信息与公开会议。”凌启马上接话。
  方才吃饭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就这么一会儿,窗外已经悄然变得暗沉,电脑屏幕便成为了逼仄客厅里唯一的光。凌启脑子里飞快地串联着一切关于铭正大厦的资料,尚未发觉这一点,下意识扭头去看威利,却与不知何时前倾身体的人撞了个鼻尖对鼻尖。
  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后仰,差点整个人砸在电脑上,好歹被威利拦住了腰,两个人双双摔进沙发里,才免掉一笔财产损失。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凌启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躺在威利的身上。他愣了愣,双手撑着威利的胸肌支起身体,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与对方撞了个正着。
  “等一下!”威利嘶了一声,面露痛苦:“我的脚卡到了,你先别动。”
  公寓配备的茶几底下安了个暗屉,暗屉与茶几腿之间有条缝隙,伸长腿的时候很容易卡到。凌启自是清楚自家茶几的,看威利的表情,大概是被他一撞卡得有点深,一下子便也不敢贸然再动,只能僵着身体撑在威利上方,口头指挥对方脱困:
  “暗屉是松的,你往左边蹭一蹭,应该能慢慢抽出来。”
  “嘶,有点痛——”
  “不要急,你慢一点。”
  僵持了十来分钟,等到凌启双手都撑到酸麻,威利才把自己的脚踝抽了出来。
  见他皱紧的表情慢慢舒展开来,凌启长舒一口气,想起身,才发现对方的手还在自己腰上揽着。
  “好了吗?我可以起来了吧。”他委婉道:“你的手,让一让。”
  “再等一下。”威利眯着眼睛仰着头看他,声音微哑,一副还在慢慢消退痛感的表情,“我还有点痛,可能伤到了。”
  “应该没事,只是破皮而已。”
  “有事。”
  凌启正要发怒,却见威利忽然眨了眨眼睛,用祈求的声音小声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凌启拒绝:“不行。”
  只是话语未落,唇上已经传来柔软的触感,威利近在咫尺的脸被被光影衬得深情。他甚至还想张嘴,舌尖一勾一勾去舔凌启的唇珠,凌启这才反应过来,用力将他推开,趁着对方上半身再一次倒进沙发中的间隙匆忙爬起。
  电脑息屏了,整个客厅暗得可怕。
  退开的时候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踉跄了两步,凌启没有来得及理会,自顾自循着记忆去按墙上的吊灯开关。
  啪。
  暖黄色的光填满了客厅。
  凌启眯着眼睛看去,才发现威利佝偻着身体,额头布满细汗地捂着自己的小腿。
  “被踩到了。”
  他哭丧着脸看向凌启。


第31章 
  凌启站在原地没有动,挑起的眉尾上挂着不加掩饰的半信半疑——毕竟谁会真受了伤还能想到先占别人便宜啊?
  直到看着威利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侧面一道渗着血的划伤,才将某些恶意揣测抛之脑后,慌慌张张跑去找医药箱。
  那倒不是凌启一脚绊出来的伤口,是那茶几下的暗屉尖角没有打磨平整,方才威利小腿卡进去又抽出来,膝盖到腿肚子直接被划了长长一道伤口,不一会儿功夫,血就已经不要钱似的地流了满腿。好在到底隔了一层裤子,伤口没有很深,就是痛些吓人些,还不到需要送院就医的程度。
  凌启蹲在沙发前面无表情地往威利腿上抹碘伏,大抵是力气大了点,他听到头顶上传来男人压低了的吸气声。余光瞥见对方额头上挂满了汗,抄了包纸巾扔过去,试图借此挡住那道殷切的视线。
  不过显然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威利捏着纸巾的塑料包装,故作平静道:“我今晚走不了路了。”
  凌启撕开湿巾擦手,“叫辆车。”
  “可是我宿舍在五楼。”还没有电梯。
  “那你就慢点走。”
  “伤口崩开了怎么办?”
  “自己再擦擦药。”
  “我宿舍没有药。”
  “路上买。”
  “就不能收留我一晚吗?”
  “……?”凌启停下收拾伤药的动作抬头看向威利,“你觉得呢?”
  “只是睡一晚而已,我不会再偷亲你了。”威利一脸真诚,“现在真的有点疼,这边还不好叫车,阿启,就当心疼心疼我吧,阿启——”
  见凌启还不动摇,他便可怜兮兮地垂下了眼睑,耷拉着脑袋委委屈屈道:“忙起来几天不见面……虽然我们不是以前的关系了,我没什么立场要求你为我担心,但是我留在这里也许有点用呢?是在不行的话,我们通宵对资料也可以啊……”
  凌启盖上药箱的动作为不可察地一顿。威利的伤和吻叫他一时间乱了阵脚,差点忘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不该表现得太过冷漠,至少现在还是合作伙伴,没必要在这种非原则性问题上这般强硬。
  回头想想,倒也不是多讨厌这个人,只是下意识抗拒和对方同处一个空间罢了。
  于是不再坚持,转而做出退让的表情:“不必了,但是沙发太小,你要睡只能打地铺。”
  威利瞬间喜笑颜开。
  “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吧?”凌启抿着唇又看了威利一眼,见那人腿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慢慢止血,没忍住叹了口气。
  威利认真道:“严重。但也有撒娇的成分。”
  “……”
  话虽这么说,不过真到了睡觉的时间,凌启还是被迫让威利上了自己的床。
  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他一个人住着出租屋,实在没有多余可以打地铺的被褥,再加上威利瘸着腿走上两步,他再怎么心硬也不得不把一半的床让给对方了。
  庆幸的是俩人生物钟并不一致,等他熬到半夜两点半进房间的时候,威利早已经沉沉睡去。凌启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地避开威利躺在外侧,感受着一侧手臂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渐渐被困意淹没。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在一阵怪异的热意中醒来的。
  也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凌启艰难转醒的时候有种被强制开机的感觉,眼皮还未掀开,半梦半醒间已经先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收回时碰到了热源,才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第一眼,便见到自己面前一副结实的肉体。
  很白,是那种混了西方人种的白;也很热,凌启呆呆地用手心按了按,和自己一样的滚烫。
  “不是我干的。”
  男人刚睡醒的沙哑嗓音自上方响起,凌启抬眼,见到的便是双手举高放在自己脑袋边上做投降状的威利。
  对方似乎也只是比他早醒一会儿,半张脸上还挂着压出来的红印。对上凌启的眼神,咽了咽口水,自我辩解道:“是你自己滚过来的,不许因为这个把我赶走。”
  凌启不置可否。敷衍地看了看四周,的确如对方所言,自己已经离开了外侧床铺,整个人半压在内侧的威利身上。
  墙上的时钟指在了八点的位置,本不该是醒来的时间,满打满算凌启昨夜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这会儿整个人头昏脑胀的,只想送走对方,再好好睡个回笼觉。
  于是凌启收回视线,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告诉威利:“但你顶到我了。”
  随即在威利面露尴尬的那一刻翻身躺回床铺的外侧,背对对方叹气道:“你腿上有伤,自己去浴室处理一下就回学校吧。我们的关系……还远没有到这一步,下次不要再在家里见面了。”
  进可攻退可守又符合人设的台词。
  按照凌启的设想,在他说完这番拒绝中又给点机会的话后,威利应该是会选择乖乖离开,以修复自己在凌启心目中的形象的。可是放心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等了又等,却没感觉到背后的威利又任何离开的动静,正欲转身一探究竟时,身体倏然被温热的躯体紧紧拥入怀中。
  “我不走。”威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切,“我不走。不要赶我走。”
  他说:“阿启别讨厌我。”
  他说:“让我抱一抱就好,真的。”
  他说:“我太喜欢你了,我忍不住。”
  不一样的环境,却是好生熟悉的场景。
  凌启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年,他们在包养关系中越发亲密,却谁也不愿意戳破那层窗纸,在惶惶不安与患得患中贪食暧昧,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有一回凌启与打工的同事们聚会,一张所有人把他挤在中间合影的照片不知怎的传到了威利那里,终于成功压垮了那根紧绷着的线,威利在嫉妒与不安中与凌启爆发了剧烈的真吵。
  怎么吵的呢……已经记不得了。
  凌启只记得自己似乎很是委屈,被对方压在床上亲了许久,嘴唇都被咬破了皮,也不肯先松口服软,直到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威利开始动手扒他的裤子,他忍不住哭了出来,威利才如梦初醒,匆忙停下了那场战争。
  那时候威利从背后紧紧抱着他,哭着向他道歉,又笨嘴笨舌地同他告白。明明下面还侵略性极强地挺着生殖器,嘴上却纯情得要命,道歉也道不好,格外狼狈。
  就像现在一样。
  那会儿……
  那会儿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耳边的道歉与记忆力的声音慢慢重合,凌启也恍惚自己回到了从前,安安静静地任由自己陷入背后的怀抱。
  然后在某一时刻冷声发问:
  “喜欢我,还是喜欢那个和我长得像的‘她’?”
  记忆力的那年,威利所有反应都在凌启开口的一瞬间被浇灭。他欲言又止,随后告诉凌启:“没有另一个‘她’,我只喜欢你。”
  不知真假。
  而如今好些年过去,这一招似乎还是威力不减,凌启感觉到抵着自己大腿的器具慢慢退了反应,暗自松下一口气。
  威利的回答却已经截然不同:
  “其实你是在意这个,才始终不愿意真正向我敞开心扉,是吗?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他把头埋在凌启肩颈出深深呼吸着热气。
  “那我告诉你,那个理由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我早就调查过你的身世,手链是特地买来,特地放在显眼的位置诱引你的。我就是对你见色起意,根本没有什么替身。”
  “为了顺理成章和你在一起,那些年我设局让你做了许多选择,也向你说过很多谎,甚至连你考到江教授门下都有我的手笔。”
  “你可以质疑我的为人,但我不想听到你质疑我对你的用心。”
  威利叹了一口气:
  “阿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好像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喜欢你。”


第32章 
  威利侧头在凌启唇上重重印了一个吻。
  他以为这是自己乘人不备偷来的,浑然没察觉到凌启其实可以轻松躲开。
  可是——为什么没有躲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话题太过交付真心,必须有一个叫人心跳加速的吻,才能顺理成章地结束在这吧。
  凌启抿了抿嘴,在自己唇上尝到一种很淡的,属于威利的味道。随即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用手背擦擦嘴,动作间,手心不经意地触碰到圈在自己身前的小臂,体温滚烫。
  “我想再睡一会儿。”
  用服软来逃避话题,他惯用的伎俩。威利知道,他也知道威利知道。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威利还不是只能顺着,意犹未尽地刹住情感涌动,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再让我陪你两个小时,等你醒了我就走。”
  凌启没有回答,只是侧了侧脑袋,让脸颊似有似无地贴上他的臂膀。
  又是沉沉的一场好眠。
  此后几天生活如常,除了威利更加粘人,时不时找着借口想要上门来之外,其他倒也与之前没太大区别。凌启依然是整日整夜地蹲在电脑前,大海捞针般研究铭正集团的资料,有时候一忙起来便分不清昼夜,恍然一回神,时间已经又走过了两周。
  梦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格外频繁。
  ——大约是从威里那一回留宿之后吧,他开始隔三差五地梦见邑,有原身形态的,也有人类形态的,间或在地底,倏然间又闪现到他逼仄的家中。大大小小的梦中,邑每每用身体紧紧纠缠着凌启,粗重气息喷在耳边,嘴里说着和威利一样的陈情。
  不同的是,邑用的是与威利完全不一样的语气。没有那种温柔的悲伤,反而带有怒意,它用力宣泄着思念、用身体述说着痛苦。
  它在思念什么?又在痛苦什么?
  凌启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把威利和邑当做同一个主体,他不信这是自己的梦,宁愿怀疑邑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足够操控远在学校的自己。
  打印完最后一张资料,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邑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的交易。他不想再拖了,不管用上什么手段,要尽快找到邑所需要的东西,然后把主动权拿回自己手里。
  又做了一些最后的准备,到月底的时候,威利提前一周完成了他的课题,凌启早已买好了车票等他,俩人即刻动身,第二日一大早便拎上行李直奔邻省。
  坐的是大巴,毕竟干的是违法乱纪的事,有减少行踪痕迹的必要性,然而路程不短,以大巴车的速度足足要走十八个小时。凌启有些晕车,没到半途便沉沉睡去,中途在服务站停车时起来喝了点水,再醒来时已经到站,车外天光大亮,清晨水汪汪雾蒙蒙的阳光恰好投在车门边,下车时都像是一脚踏进光明。
  凌启还是晕晕乎乎的,威利偷偷牵紧了他的手。
  虽说距离不近,但是站在车站抬头,就已经能够看见远处高耸入云的铭正大厦,在省会西坞市这样的地方,能够在市中心建起这样一栋气派辉煌的地标性大厦,足以见得铭正集团的财大气粗。凌启忍着头晕看了好几眼,转头问威利:“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嗯。”威利也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许久才接着道:“有,但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在一个……很狭窄的地方,储存环境似乎不是很好。”
  一线城市的早高峰时间人潮拥挤,两人交谈间穿过马路走到车站对面,不过短短三十米距离,已经被撞了好几次肩膀。威利原本似乎还有下一句,却在凌启又一次被撞得踉跄时闭了嘴,拉着对方的手快步穿斑马线。
  凌启浑然不觉:“环境不好?藏品被损坏了吗?”
  “目前没有,但再这么下去估计也快了。”威利摇头,“这里太多人了,先到旅馆再说。”
  绕过马路对面的花坛,两人顺着横街步行个两百米,再往巷子里拐上几个弯,约莫十分钟后就是他们这次落脚的民宿。
  车站周边住宿的性价比实在上不了台面,唯一的优点只是管理宽松,凌启一脸坦然地出示了假证,前台惺忪着眼,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就算登记,“啪”地一下随手从柜台后面扔出一张房卡来。
  “非必要不出示你那张证,到时候进大厦有用。”开门进屋的时候,凌启缓声解释道。
  是一间大床房。比起双人床的房型,更方便前台登记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威利故作镇定地点头,只是发梢遮掩下,微微发红的耳廓暴露了他藏起来的兴奋。
  简单休息了几个小时,吃过了午饭,才算是从舟车劳顿中稍微缓过神来。凌启去浴室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见包里的资料已经被整齐摆开在床上,威利则是坐在边上,在手机忙忙碌碌地敲打着什么。
  “情况可能有变化。”见凌启走近,他按灭了屏幕,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张名单上被荧光笔重点标注出来的一个人名,“刚刚查到他国外出差的航班取消了,大概率会亲自过来开会。”
  铭正总部在五天后会有一场半公开的商务洽谈会,属于中型规模,在大厦第六十层举办。根据各种正当的、不正当的手段收集来的信息上看,这场会议除了楼内部分中层外,剩余大半参会者都是铭正合作商的代表,届时人多眼杂,是混进大厦高层难得的好时机。
  先前,凌启已经与威利讨论过不下二十版行动计划,但终究有些信息不大确定,所以最终怎么行动一直都没有最终的定论,这也是他们赶紧赶慢必须提前赶过来踩点的原因。
  ——计划里可行性最高的行动方案之一,就是钻这一位无法亲自到场的空子,冒充其助理身份进场。
  凌启脸色不大好,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焦虑:“那他助理还来吗?”
  “他的车票没有取消,应该是来的。但没有意外的话他们还是会一起进场,没什么可趁之机。”
  “没有意外也可以制造意外。总之先把他的优先级往后挪一挪,过两天看看情况再说。”凌启叹了口气,“还有几天时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今天的任务是去低层看一看。”
  威利闻言抬起头来:“怎么看?”
  “外卖、快递、保洁。”
  凌启从行李箱里扒拉出一个袋子:“二十层以下外卖可以出入,只需要穿上一层皮就行;二十五到四十层办公室喜欢用快递送文件,我‘借用’了别人的账号,可以直接登录系统接他们的单;至于保洁,我雇的人已经替我应聘上了,负责十八到二十四层,工牌工衣已经到位。”
  “四十层以下基本可以走遍,我们需要分头行动,你想选择哪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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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利:我想选择当你老公


第33章 
  “这个。”威利指了指快递员的外套。
  随即在凌启将衣服递出来之前先一步按住对方的手,摇头道:“不是我,是你穿。剩下那两个身份我都可以,到时候有事随时联系,有发现的话我会去与你会合。”
  说这话的时候,窗外恰恰刮起了风,一束阳光从云间间隙中逃逸,打到威利的脸上,那双褐色瞳孔有一瞬间仿佛闪动金光。
  凌启愣了一秒,迟疑地点了点头,慢慢抽回自己被压住的手。
  下午两点出头,待到威利先一步出发后,凌启整理了一下身上收件员的工作服,也迈步大大方方地走进铭正大厦。
  低楼层是公开区域,故而大堂登记并不严格,简单出示了工作证与接单记录,闸机口便立即放了通行。凌启甚至拜托路过的保安替他刷了一下电梯,一路乘电梯,大摇大摆地直上二十楼。
  他表现得松弛又自然——或许是因为前些年兼职过的缘故,又或许因为他是天生的演员,行走在各个办公区域之间,几乎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面生而心生防备,迎面擦肩的铭正员工甚至不曾看他一眼。中途倒是被人着急忙慌地拦下好几次,塞了好些个没来得及提前下单的寄出件,凌启好脾气地一一接下,装袋、填单、打单,毫不怯场。
  找路、接单、借着找路的由头四处乱逛,每一层皆是如此。
  他并不着急,但毕竟工程量还是有些大的,两个小时后,凌启勉强扫完十层楼,坐在通往三十六层的楼梯转角处休息,累得只想放弃目标原地瘫倒。
  他原先还是太急迫了。
  这些个办公层距离顶层太远,布局并没有什么特殊,尽是大同小异地隔开着一间间的办公室,里头关押着一群神情呆滞的年轻人,对于他们目标中的八十二层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莫说布局了,就连员工电梯最高的楼层按键都只到六十层,可见六十层以上是另外一套管理体系,出入比他想象恶中的还要困难百倍。
  幸而还有一点意外收获,才不叫这一趟太亏。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好几下,凌启置之不理,自顾自从斜挎包中抽出方才接收的一沓基础文件,凭记忆从中挑拣出其中一个薄袋。看了两眼快递面单上的地址与“急件”标识,他毫不犹豫地拆开文件袋封口,手指夹着里头的文件拿出来,放到自己眼前。
  一份A4纸打印的介绍信、一张简约大气的邀请函,和一本薄薄的会议手册。
  再去看收件单位,很熟悉的一个名字,正是过几日参与铭正会议的某一家合作商。
  凌启无意识地抠了抠自己帽檐上的快递公司标识。时隔多年,他终于再一次体会到这样被上天眷顾的感觉,对着邀请函看了又看,嘴角压了又压,才勉强维持住平静。
  他把东西放到自己贴身的口袋中,又站起来稍微整理好东西,这才拿出手机按开屏幕。划掉最顶上好几条接单提醒,点开威利五分钟之前发来的信息。
  [你那边怎么样了?我在40层电梯口等你。]
  [不用急,慢慢来。]
  凌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瞬间皱眉。
  十分钟后,凌启走步梯到四十层,在电梯口与威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前一后走进工具间。
  “脱衣服。”
  从里头给工具间的小门上了锁,凌启的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环境,便听见身后响起低层的声音。
  “这附近监控被我暂时中断了,你换掉这身衣服,待会我们到八十层看看。”
  声音很近,近到似乎有隐约的热气喷在后颈,加上刻意压低的嗓音有些似曾相识,凌启微不可察地一僵,脸上便有了防备,迅速转过身去。
  “抱歉。”威利立即道歉。
  侧边传来微弱的开关声,暖光便填满了逼仄的空间,凌启眯着眼睛适应,便叫身边三面墙壁挂满了清洁工具,威利站在面前一步外,红着脸挠挠头,“这里小了点,我不是故意的。”
  “……”凌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置可否。
  小的不仅是空间,还有威利身上那套新领的保洁服。高大的身躯龟缩在不合身的布料里,有种别样的滑稽,好在出发前凌启用画质帮他遮住了优越的眉眼,制造出些老态来,才不显得那般引人注目。
  “很难看吗?”
  他甚至扭捏地用手扯了扯上衣的下摆。
  凌启捂了捂自己的脸。
  清了好几下喉咙,将扭曲的表情调整回来,他叹了口气:“先说正事吧,你这边什么情况?”
  “没什么特别的,应该与你那边差不多。”威利老实回答,“但我在厕所捡到了一张工牌,刚才试了试,能刷电梯。”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平平无奇的黑卡,凌启接到眼前仔细一看,薄薄一张,上头没印任何信息,只在背面隐约浮现这铭正集团的标志,但卡片本身材质贵重、做工细致,看上去绝非寻常之物。
  这样一张工卡,说是在低楼层的卫生间里能捡到,未免太过拙劣。
  凌启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但他并不打算计较,沉思片刻,抬头不动声色问道:“已经试过了?这里的员工点头只能乘到六十楼,要到八十楼……”
  “这张卡权限很高,在员工电梯可以直接刷到六十楼,六十楼以上的专梯也能刷,最高能去到八十层。专梯除了持卡的内部人员就只有受邀贵客能够乘坐,出了电梯还有身份验证的闸机,我刚才假意清洁梯厢进去的,只瞄到了几眼,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那我们该怎么进去?”凌启问。
  “不知道。”威利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这回看起来倒应该毫无隐瞒,“但我刚刚看到八十层右边闸机口的感应灯有些暗,也许设备会出问题呢,半个小时后是后勤换班的时间,我们去试试也无妨。”
  其实他说的没错,过度依赖机器的安保系统正是最薄弱的安保系统,难得的机会,从设备下手是对的答案。
  凌启垂下眼睛。
  这些对他来说全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制造一些接触不良的小故障而已。只是八十层太过靠近目标,要考虑到打草惊蛇的问题,也要考虑到威利存在的本身。
  威利本身是和甲刃有强烈感应的,到达这座城市之后,对方已经数次流露出与邑相似的神态,叫凌启不得不心生防备。
  可是仅此一次的探查机会,实在能为他的行动铺垫诸多保障……
  矛盾逐渐爬上了凌启的眉头。
  安静等待在一旁的威利小心翼翼地看着,忍不住开口:“如果你信我的话——”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凌启打断:“算了,不去。”
  凌启猛地抬起头直视威利:“今天到此为止。冒险暴露反而不值当,我们回旅馆,看看这几天情况再说。”


第34章 
  中止行程不是什么大事,然而要命的是刚好中止在威利提出信任话题的那一刻。
  这并非凌启预想的情况。
  出了大厦,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进入了凝滞,他几番想要缓和,但视线每次触及威利的脸,都会被面无表情地回避,三两次之后便也熄了话头,一路无话,直到出租车抵达旅馆。
  过了秋的时节,天气开始缓慢转凉,下车的时候不过五点过半,天边就已经挂上了苍凉的晚霞。凌启状似无意地看了两眼威利,侧边的光打在后者的侧脸,让那份融入了西方血统的立体五官更多了一份不近人情。
  “威利。”凌启忍不住叫他。
  褐色的眼睛闻言转了过来,不怒不喜,平静无波:“怎么了?”
  “你生气了吗?”
  “是。”格外坦率的回答。
  “对不起。”
  “嗯。”
  “我不是不信……”
  “你”字还未说完,却被叮的一声打断了话语。
  是电梯到了。
  不习惯道歉的人,连最简单的解释都需要绞尽脑汁。凌启跟在威利后头进入电梯,苦恼地捏了捏自己的后脖子。抬头,恰见到缓缓关上的电梯门上照出他们俩的身影,威利站在离他半步距离的侧前方,面无表情。
  脑子一抽,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去牵住威利。
  “……我不是不信你。”后面的话实在编不出来,那就干巴巴地再重复一遍。
  他看着电梯门上的倒影。
  威利却是直接侧头看他,不再应话。
  时间在这一秒彻底结冰,电梯许是坏了,平时最多半分钟的运行变得无限漫长,直到又是“叮”的一声,空气才得以再次进入胸腔。
  威利终于动了,反手将凌启的手包入掌心,握得格外用力。
  “知道了。”他自嘲般,牵着凌启大步走出去,“你只是不习惯信任何人,也从来没想着信我。”
  旅馆不大,狭窄的走廊给威利的声音加上了隐约的低沉回响,凌启任由对方牵着自己走向房间,刷卡、开门。
  “你是不一样的。”他的脑袋有些莫名的发着懵,但仍然试图狡辩。
  下一秒却骤然被一股推力推向了房间。手上的温度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凌启踉跄几步才勉强扶住桌子站稳,背后一声重重的关门声砸在心头,随后便听威利冷笑:“因为我格外好利用?”
  某些心照不宣的猜忌终于还是摆到了明面。
  凌启挺直腰背回身,迎着威利的目光,等待对方一步步走向自己。背后落地灯为对方投下生硬的阴影,慢慢移动间,就像吞噬似的将他整个身体笼罩其中。
  他没有动,只是随着距离的拉近微微抬头。
  “我是不一样的,因为我比别人更听你的话,不是吗?”威利摸上他的脸颊。
  “是。”
  “所谓找那些东西,一开始也不是为了我,你的骗局一点都不用心,但我会信。”
  “嗯。”
  威利垂了垂眼,看不清情绪。
  原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也似乎没什么必要了,几个呼吸间兀自消化掉那些长篇大论的指控,再睁眼时,他问凌启:“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撤去了半真半假的慌张,此刻的凌启也异常平静:“那你还会帮我吗?”
  “……会。”
  几乎没有犹豫。宽厚的掌转而覆上凌启后颈,只是这一回不再是保护,唯剩掌控,“但我不会再做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
  “好。”凌启点头。
  拥抱有种虚伪的温馨,亲密好似一场交易。
  落地灯的暖光中,两具躯体慢慢贴近,高大的那位推着略矮的那位向后摔倒,陷入到柔软的床面,吻便更用力了,深到被压着的那位不得不溺水般仰起头。
  鼻头是红的,嘴角是湿的,皮肤是滚烫的。重复了好几回,威利这才略抬起头:“什么感觉?”
  “比以前,好。”凌启喘着气。
  他的眼中还含着薄薄一层泪,是方才喉咙口被粗糙舌尖舔过所残留的证明。许是觉得难为情,他并不去看威利,只一直盯着房间顶上的白炽灯,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上面会不会藏着摄像头?”
  说这话的时候,威利正把手从他上衣的下摆伸进去,触摸他不住起伏的胸膛。藏在布料下的皮肤温软细腻,尤其是那两点,软嫩得乖巧,指腹捏起来捻转几下,便兢兢业业地立了起来,抵着威利的掌心。
  是个不禁弄的地方。
  凌启呼吸乱了,上身猛地一弹,衣摆便拴着威利的手腕往下滑,露出一截漂亮的腰腹。
  “没有。”威利顺势将那衣摆拉得更高,叫他一边红粉的乳头暴露在空气中,“不会有除了我以外的人看见你的身体。”
  衣服一件一件地剥离,露出年轻美好的身体。威利拉开凌启蜷起来的双腿,将自己的腰腹卡入其中,却不急着进入正题,反而虔诚地俯下身去吻对方颤抖的乳。舌面在乳晕周围画圈滑行,随即舌尖一卷,便变成了重重地吮吸,每一次的收缩都能换来身体主人美妙的反应,或高潮似的战栗,或哭泣似的哼唧,威利便有如受到奖励似的,直将那两边乳头都吸得通红肿大,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直起身,由上往下俯视俯视角度看更是漂亮。青年人的躯体分明是纯男性的,却无一寸不散发着美味的气息,半硬的性器耷拉在小腹上,顶端挂着不明显的湿润痕,再往下,便是威利隔着裤子也能看出明显形状的性器,抵在凌启被迫张开的腿心,将那处皮肤蹭得红软。
  “可以了吗?”
  察觉到温度的离去,凌启将头微微侧回,软绵绵看向威利。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误会这只是一场能够简单糊弄的试炼。可眼尾交织着艳丽与敷衍的神态又实在动人,勾得威利心跳不已,过了两秒才摇摇头,状似苦恼地回答:“还不可以。”
  他这会儿已经消气不少,乐得陪他狡猾的爱人玩这场难得纯情的游戏,手掌顺着凌启的腰一路摸到腿心,继而往上,揉了揉并不完全挺立的性器,挺跨将那囊袋顶得微微变形:“你再配合一下,我还没到。”
  “……不可以用嘴。”凌启用手背遮住双眼,有气无力。
  威利得寸进尺:“可是刚刚那样还不够。”
  暖光总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凌启赤裸的身体写满了无害与温顺。威利看见他动了动,慢慢地折起双腿,将膝盖并拢到身前,向他露出腿间风光。
  “你……用腿吧,在这里蹭蹭……”
  青年依然不肯露出自己的眼,但语气再怎么平静,威利还是能从他红得滴血的耳尖上窥得他藏起来的青涩与单纯。
  “我不喜欢趴着,快点解决……”
  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并不适合腿交,反而适合真枪实弹的侵犯。
  他也没有意识到这场游戏的掌控权早已不在他手上。
  “可以射在里面吗?”威利的手在他大腿内侧摸了摸,有意用误导性的话问。
  “……可以。”
  猎物上钩。
  “但不可以射在,脸上。”
  “好,我答应你。”


第35章 
  “放松点,稍微给我一些活动空间。”威利拍拍凌启的臀,温声细语地哄道。
  最开始的确只是十分客气地在腿间蹭。
  威利扣住凌启两只手腕不让人往上挪,让两只白嫩嫩的脚掌踩在他的大腿上,一下下挺着腰胯在凌启闭紧的大腿间抽插。那缝隙太窄了,好在皮肉足够柔软,深红色的龟头在其间抽动,将紧闭的大腿缝挤得变形。
  退出去的时候, 有时还会蹭到凌启的东西,那是最纯粹的欲望唤起,很快肉体相接处便沾满了滑溜溜的清液,没有人分得清来自于谁。
  比起泄欲,更像调情。威利并不急着加快速度,只是很慢、很重地进出,打定主意想让凌启更加深刻地记住他的形状。有时顶得重了,囊袋也像是要嵌进那漂亮的大腿缝里,便能感受到身下人一阵轻微的瑟缩,好像融化成蜜,满满当当地填进他的心里。
  威利缓了一会,才压下射精的冲动。他去摸凌启的双乳,感受凌启大腿肌肉越发收紧带给他的快意,手上摸一下,下身便也跟着动一下,直到对方承受不住地发出微弱呻吟。
  两只赤足是再也踩不住了,软绵绵地从威利大腿上滑落。威利一直盯着凌启,凌启却不睁眼看他。
  水声与喘息声时轻时重,也不知过了多久,摇晃忽然停了,却听威利问:“那条手链你还留着吗?”
  凌启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反应了好久,才慢慢摇头。
  ——在他最需要钱的那几年,那东西早就被他换了银行卡上的数字,也许成为了他的一顿饭,又也许凑齐了他的学费,谁又记得清呢?
  “好吧,猜到了。”好在威利似乎原本就没抱有什么期待,不曾多加为难,只是虚虚握了握凌启的脚踝:“下次该给你定做一条,带两个铃铛,戴在这里。”
  那样在床上的时候,就会动一下,响一下。
  凌启缩了缩脚,没答话。
  他腿缝里热得厉害,没察觉威利早已将性器退了出去,只知道自己心脏在加速跳动,胸腔缺氧般发闷。
  好热,身前被蹭得硬挺,却迟迟无法到达释放的顶峰。
  好渴,他想翻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仍然被拉着,几乎没有活动的自由。
  发蒙的间隙里,威利再一次吻了下来,于是他又忘记了渴,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回应。
  许久,才被下身怪异的感觉惊醒。凌启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威利得逞的笑颜,下意识想咬紧牙关,对方却已经先一步退了出去。
  他的腿间,穴口正被滚烫的手指抵住。
  方才亲热之时腿间的淫液顺着会阴流下,此刻成为了最好的助兴。毕竟不是未经人事的人了,情动绵绵,那儿便也自发空虚起来,竟在无意识中迎合着威利的试探。
  凌启急得用脚掌去蹬威利的肩膀:“你干什么!放开……!”
  体型的差距在这时候显示出它的存在感来,兴致上头的男人简直就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任凌启再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他的束缚。还在成年男性该有的力量还是在的,虽说不足以脱困,也叫威利不得不用双手去制住他,暂且放开了那毫无防守之力的地方。
  双方都有些喘。
  凌启怒视威利:“我们明明说好了——”
  “我们说好什么了?”威利截住话头,一手握住凌启的双腕,一手按住他的腿问。
  凌启咬牙:“说好只在大腿蹭,不碰那里。”
  “没有。”却见威利油盐不进地否认,“那只是你以为的,我没有答应。”
  仰面朝上、双腿半岔的姿势让凌启无处借力,不说与威利对抗,甚至连逃开一寸都成了难题。僵持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开始一点点卸力,在威利的制压下慢慢软下身体:“方才你明明答应了……”
  威利松开一只手摸摸他的发尾:“我只是答应了,不射在里面。”
  凌启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受骗。
  愣了半分钟,对上威利的双眼,一向要强的人似乎崩溃了,隐有委屈悬挂在眼尾:“你又要骗我做这种事吗?”
  那种表情不足以叫人心疼,反而媚态横生。威利确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秒,局势骤便,忽然发力的凌启挣脱了束缚,翻身就欲逃去。
  痛呼声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同时抛起,又同时被截停。兵荒马乱只持续了两秒,等到一切声音落地,凌启已经正面朝下地被威利重新按住,离原位不过十几厘米。
  “想反悔是吗?”威利平静地质问。
  凌启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他这遭是再不可能逃开了。
  身体重新被翻过来,随即双手被高高绑起,这一回威利动作粗暴不少,叫凌启也开始发怵,不敢再全力抵抗。
  双腿第二次被拉开,卡进对方紧实的腰腹,冷却的欲望再度被强行拉出肉体,飚速漂浮。干燥了的体液不知什么时候又流满腿间,威利蘸着湿滑又摸到了穴口,指腹在那脆弱的地方打圈按揉。
  性器被撸得一抽一抽的,凌启的鼻息也一抽一抽的,眼神从不可置信到发直发空。
  失去了两厢情愿,欲望不再是绵软的热,而是带着一点痛感、一点折磨的快乐,就像是电流窜过全身。
  威利并起两根手指,借着润滑慢慢挤了进去,他不再关注凌启的反应,即使对方呼吸颤抖,毫无预兆地掉了两滴清泪。
  凌启咬住自己的下唇,阻止那差点不受控制的声音。
  就算吃过更粗的东西,他的穴道依然难以忽略威利手指带来的感觉。
  那手指很长,插到底之后竟能轻松够到他的敏感处,威利却偏不碰它,吊着他一口气,故意用指腹在那周围摩擦,勾着那血肉慢慢地揉。直将他揉到里外都湿漉漉了,又往更深的地方探索去,时而浅而快速地抽插,时而张着两指撑开穴口,观赏那春水失禁似的往外流。
  见凌启再没力气反抗,他甚至俯下身去近距离地看,呼出气息微凉,似有似无地喷在凌启高热的穴口,引起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
  “想高潮吗?”威利慢悠悠地问。
  他忽然抽出手指含进嘴里,细细吮吸凌启的味道,同时用脸颊蹭了蹭那滚烫的大腿内侧,由下往上看向凌启:“你信我的话,就把自己交给我,我让你高潮。”
  又是信与不信。
  原是一场报复,难怪这般难熬。
  凌启精神涣散地想。
  威利倒不急着听到回答,舔完了手指,又低下头亲了一口凌启几乎爆炸的阴茎,舌尖若即若离地抵在冠状沟处游移。
  效果显而易见,凌启再受不住地曲起双腿,腰身高高拱起,随后又受不了地往边上拧,想要迎合,又想要逃离。
  残存的一点理智依然在束缚着他,把他钉在痛苦的原地,可是——眼前的折磨已经快要了他的命。
  “还是不愿意?”
  “不是。”凌启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哽咽:“我信你、信你……我错了……好难受……”


第36章 
  是一滴水落入浓硫酸瓶,是烟头火点无意中飞入草垛,在谁也没有防备的眨眼间,温度忽然直线飙升,炸开飞溅的花火。
  高潮来得迅猛,直接将凌启的思考力全都卷碎了去。他分不清怎么回事,明明上一秒还在说着话,下一秒灵魂就已经漂浮出肉体,嘴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哼喘。他仰着头,全身肌肉崩紧,几乎在动也不能动的状态下被迫直面了整个高潮。
  无穷无尽的快意从穴道深处蔓延开来,顺着腰椎控制了全身,驱逐理智,被重重按压的敏感点无法承受过分的刺激,在快感中又生出难以言喻的痒来,密密麻麻地啃食着皮肉。
  直到身体里的手指重重搅弄肉壁,以一种几乎痛苦的方式强行延长高潮,他的筋肉才似重新苏醒。身前是已经湿了一片,身后的水湿了威利满手,凌启自我保护般蜷起双腿,钝钝地收紧身体。
  足足有五分钟,只能维持这样的姿势消化绵长的后劲。直到威利将手抽出身体,他生理性的痉挛才算真正平息下来。
  “放松下来,别绷着。”威利用湿滑的手给他按揉小腿肌肉,慢慢疏导他放松,“好好呼吸。”
  不只是小腿,凌启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因为长时间的高潮而绷得僵硬,他的呼吸也是乱的,仰面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好久,才在威利的引导下逐渐调整呼吸,找回神魂。
  这会儿才意识到威利并没有真的对他做什么,反而让他一个人率先到了高潮。
  凌启抬眼看向威利。
  “到这里就可以了。”威利把人抱坐起来,用浴巾层层包裹。他的下半身还硬着,但眼神已经恢复了纯良,不见十几分钟前的怒火与邪气,“我只是想要你的一句承认而已。”
  凌启无可奈何,顺势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里:“非要这样吗?”
  威利拍拍他的后脑勺:“你就让让我吧,不然我心里难受。”
  浴室门打开又合上,淋浴器下了一场有温度的雨,水雾氤氲,熏得人眼睛发酸。凌启腿还软着,半个身子都靠在威利身上,感受对方的手一寸寸替自己清洁身体,也不反抗,只是垂着眼睛。
  “你不太像以前的你了。”他小声道。
  威利在他肩膀上轻轻啃了一口,没有回答。但已经是回答。
  一晃便到了铭正商务洽谈会的当天。
  工作日的七点,凌启与威利一前一后走出旅馆,皆是一身笔挺的商务正装,造型笔挺,人高腿长。正是旅馆周边的早高峰,两人这样打扮倒也不招人注意,就是等车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威利被附近路过的大姨瞥了好几眼,嘴里念叨了两句真俊,威利听在耳里,竟偷偷往边上伸了手。
  “你还没化妆的时候比我漂亮多了。”借着绿植的遮挡,他在凌启那截线条刚刚好的腰上摸了摸,宛若调情。
  同样是为了混入大厦,这一回的变装思路显然大不相同,今天威利的妆只是稍微淡化了某些个人特征,凌启刻意不去掩盖他的容貌,任那好看的五官招摇。倒是凌启自己的脸又比上次扮老了不少,加上有意改变了体态,让整个人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两个人站一起活像是企业少主与他的中年废材司机。
  “今天需要出卖色相的只有你。”凌启不动声色地按下他的手,“你要是有意见,我们现在回去互换身份也还来得及。”
  “那还是我卖吧。”
  威利无辜地眨了眨眼。于是话题就此结束在这里。
  八点开始,铭正大厦正门前的小广场陆续驶进了合作商们的座驾,凌启与威利躲在马路斜对面的广告牌后头,一个个盘点那些早就在资料里见过的面孔,观察他们被接待员引进大厦的流程,足足等了四十分钟,才等到预想中的那个人。
  ——是一个白人老外。洽谈受邀的外企不多,此人便是其中一家的代表,此行专门从总公司出差到铭正参会。因着跨境路途远,此人本身只带了一个助理,谁知前天刚在酒店下榻,后脚助理便毫无预兆地生起了病,以致今日不得不独自赴会。
  “他果然没带助理。”凌启松了一口气。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简单地发了个小烧,是凌启的手笔。但毕竟也不敢下重手,若那助理执意要工作,倒也不是不能强撑,所以这就是他们今天最大的赌局。
  显然,赌赢了。
  “不,他带了。”威利也笑了,狡黠地朝凌启眨眨眼,“我不就是他的助理吗?”
  时针越发逼近九点,大厦门口的车逐渐被引往停车场,恢复了正常的出入执行,只剩下时不时还有一两辆车急急赶到,若是不留心去看,也很难发现今日集团里还有这么一场会议。
  目标被带入大厦之后,两人又盯了一会儿,等到确认备选目标也进了大厦,威利便收回目光,开始慢悠悠地整理自己的仪表。凌启却还是没有半分松懈,眼睛不曾挪开半分,直到被越来越毒辣的阳光晒到微微出汗,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抬手看了看老款手表上的时间,回过头,将手中的公文包递给威利:“准备好了吗?差不多可以过去了。”
  会议是九点三十分开始,这会儿还有二十几分钟,那些个合作商代表们大概率已经被引到会议厅里,在铭正的默许下开始社交来往了。
  “嗯。”威利最后抚了抚自己的袖口,一瞬间便敛去了毛躁,端起从容的气场。
  “别站在这了,找个地方安心等我,我尽量不让你失望。”他的微微低头看着凌启,眼睛含着情,“如果出问题了,还要仰仗你救场。”
  “万事小心。有状况随时联系。”
  凌启主动碰了碰威利的手,威利便顺势将他牵起,低头吻了他的手背,郑重其事地做了道别。
  以两个人现在的妆容打扮,这副画面着实算不上和谐,好在这地方是视线死角,没人目睹他们的暗流涌动。
  等到威利红着脸从广告牌背后跨出来,已经换了一副表情,赫然是那生了病又语言不通、急着给老板送文件的年轻助理了。凌启目送他用一种匆忙又不失形象的步伐走到大厦正门,看着他口语、翻译器、比划三管齐下与接待交流,层层递进地表演着焦急,证件文件掏了一堆又一堆……直到时间所剩无几。
  没有邀请函,但作为被老板落下的助理,没有邀请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是吗?
  又何况凌启真的“借”来了那位真正助理的身份原件,加上威利捡来的电梯卡、更偏向西方血统的外貌,语言不通与时间紧急多个特殊加成,终于,来不及太过细致地上报审核,那接待员卡着时间把威利带入大厦内。
  只要能够顺利进到会议厅所在的八十层,那么去到甲刃所在的八十二层,就不会是什么大问题。按照计划,威利会直接取到甲刃,但不能保证不会触发安保反应,所以凌启必须在大厦周边等待接应。
  但——
  威利才进入大厦不到五分钟,凌启就起身离开原位,却不是照威利所说的换个地方等待,而是直接朝着大厦相反的方向离开。
  十分钟后,他步行绕到另一条马路上,毫不犹豫地锁定一辆等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拉开车门坐上后排。
  “走吧。”凌启对前座的司机道,“你把我带到到铭正大厦门口就可以走,如果门口安保询问身份,记得按我交代的来说。”
  司机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我们的租赁服务是专业的,你放心,王总。”


第37章 
  这与感情或信任无关,一码归一码,凌启不可能将自己面对邑的唯一筹码压在威利身上。甲刃本就是封存了邑部分力量的载体,若是任由威利独自获得甲刃,谁又能保证威利与那东西之间不会出现什么感应链接,他不敢赌,也不想让邑有一丝绕过他完成复生的可能。
  所以,最好的结果是他先威利一步得手,直接隔绝一切可能的接触。
  差一点的话……
  凌启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儿似乎还残留着早上被威利吸舔的触感,隐约发热。
  ……差一点的话,哪怕是威利先一步拿到甲刃,他也必须第一时间赶到对方身边陪同。
  回到大厦门口。
  与威利不同,凌启前些天截停的邀请函却是货真价实的通行证。那位没收到快递的真正王总自然不会出现在今天,凌启大摇大摆地冒用了他的身份,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很快便被毕恭毕敬地请入大厦,一路引入到专用电梯中。
  已经过了时间,这趟电梯倒没有遇到其他同行者。接待员接过凌启的邀请函,随即在他胸前手巾袋上夹上了贵宾胸花,说是里面嵌有识别芯片,能作为凌启今天的出入凭证。
  楼层数字匀速上涨。二十楼。
  接待员翻开邀请函,在那夹层中抽出一张小小的权限卡,那卡看上去倒与威利那张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右上角印有“短期权限”的字样,字体很小,需得仔细去看才能发觉。
  注意到凌启的目光,接待员笑着解释道:“高层出入管理比较严格,像我们这种职位是没有权限上去的,今天的每位来宾都要刷自己邀请函里的卡才能前往会议层,也算是另一重身份验证,多有不便,还请王总见谅。”
  凌启稀奇地挑眉:“那你们高层领导每天出入也要过这么多层验证吗?”
  “也没那么夸张。”接待员刷卡按下八十层后,双手将权限卡交还给凌启,“只是来宾入场时需要核验仔细些,内场反而不严格,出了电梯后您基本可以自由活动的。”
  六十层。
  按规定,接待员在这一层先行离开了电梯,恭送来宾独自继续上行。凌启盯着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心里估摸着威利现在也许就在自己路过的某一层——毕竟以那人的谨慎,既然是冒牌助理,那就断然不会冒险前往八十层与那位外商打照面。他会选择在哪一层开始行动呢?是最接近目标的七十九层,还是掩人耳目的更低楼层……
  八十层。
  叮的一声提醒,电梯门左右滑开,露出八十层简约大气的装潢。凌启稳步走出电梯廊,一路从容向前,门禁闸机隔空识别到胸前芯片自动放行,指引屏随即亮起。
  他进入了八十层真正的空间。
  经过展示厅,又拐弯从商务风的廊道穿过,偶有工作人员凑上前来接引,都被他摆摆手拒绝。长廊左右两边隔开了不少小型会议室,凌启目光扫过每一间门口的电子屏,发现今早都没有预约排场。
  是好消息。冷清的楼层更适合行动,一瞬间免去他不少担忧。
  威利那头大抵就不会这般顺利了。凌启突然想起那天他把邀请函藏在上衣的夹层袋里,后来回到酒店,没来得及转移便被威利扒光了去……他那会儿也不清醒,至今不知道威利究竟是没有发现他的隐瞒,还是心照不宣的假装没发现。
  算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纠结这些。
  会场并不难找,只不过凌启倒没有真的打算去与那些合作商代表们逢场作戏一把,在到达会议厅的最后一个拐角,趁着周围不见工作人员,他脚步一拐,悄然进了对面方向的洗手间。半小时候后,再出现在楼道上的人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原本板正梳起的头发拨散出休闲的弧度,眼角细纹只留下不明显的淡痕;襟前不见胸花,领带变成领结,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明显的疲惫与死气,与刚才同样的面无表情,却再见不到刚才的半点严肃了。
  参加会议的王总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负责高层会务的工作人员。
  电梯口亮起了检修的红灯,凌启夹着厚厚的文件档案盒经过,并不意外地瞥了一眼,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推开消防通道的门。
  跳过八十一层,直接爬楼梯上到八十二层,今日的铭正大厦没有其他公开会议,果然如接待员所说,管理比起来时宽松不少。唯一的意外情况是推开通道门的一瞬间,毫无准备地与楼道外经过的人打了个照面,对方一身与凌启大差不差的装扮,狐疑地看过来,一瞬间便带上了明显的防备。
  “今天的会务在八十层,你是哪个分队的,怎么会从这里上来?”那人质问。
  凌启脚步一顿,额头上的汗亮晶晶的,面上挂出尴尬的僵硬。
  两秒后,他点头哈腰地朝一直举在耳边的手机应了几声“明白”,同时露出无奈的笑,以一种忙碌而狼狈的姿势将手机夹在肩膀上,空出手指向电梯方向,无声地示意。
  那人这才发现几座电梯都亮起了检修的红灯,露出震惊的表情。片刻后,反应过来是自己反应过激,对方回头朝凌启做了道歉的手势,也就扭头走了,没有多问下去。
  毕竟对于铭正这样庞大的团队来说,同事之间互不认识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放下根本没有在通话的手机,凌启面不改色,继续用那种忙碌的步态在八十二层疾走。成年后几乎没再干过这种事情,他有些紧张,面上却越发淡然,余光扫视走过的每一寸地方,借着天生的方向感,尽量避着人朝之前威利提过的西北角逐步靠近。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今日的八十二层只有两场极其小型内部会议,都在对角线的小会议室举行,叫凌启一路上越走越冷清,他越走越发心慌,十分钟后,终于锁定某间不起眼的会务工作间,反身锁上门,凌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顺利得超乎他的所有预想,甚至有些反常。
  但已经来到这里了,就差最后一点,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半途而废。
  深深吸了一口气,凌启反复告诉自己再平静一些。监控线路他已经在经过走廊的时候顺手破坏了去,在被发现之前,他最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停留。
  没有时间让他浪费,这一趟的唯一答案,就在这会务间里。
  可是没有威利,凌启甚至不知道甲刃被藏在了哪,他只能凭着自己可能已经过时的经验去猜,踩着椅子挪开所有贴墙布置,一点点在墙体上摸索寻找,一点点去排除那些不起眼的位置。
  墙柱里、壁画后、柜子后、插座里。从小被训练出来的听力是最重要的作案工具,凌启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侧着耳朵贴在墙上,细细地去分辨每一次轻轻敲击墙体的动静。他的速度并不慢,但耐不住空间确实大了些,只能挑着终点区域搜寻。
  一面墙,没有。
  两面墙,没有。
  摸到第三面墙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分钟过去,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高度的紧张下,人的心态更容易发生动摇,凌启额头上微微冒出了汗,他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压力下竟开始自己怀疑,反复回想是不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不慎遗漏。
  ——只剩下靠外侧的那一面墙了。无论从风水还是常识的角度,甲刃藏在那面墙里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凌启从墙根底下站起来,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墙灰。像是抱有什么期待,他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并没有收到来自威利的任何讯息;不死心地解锁,进入到对话界面,却也依然没有新的消息,对话停留在两人刚刚抵达西坞市的那一天。
  不耐地关掉页面。
  却在威利头像消失的一瞬间,突然想起威利说过的话。
  甲刃的储存环境并不理想。
  不理想……也许就是,非常规的地方。
  会有可能吗?
  三十秒后,凌启环视整个会务间,在搜索外墙与再次搜索里侧墙体之间,咬咬牙选择了前者。
  外墙是特殊的,因为嵌着大面积的窗户,每一次敲击都会引起玻璃与金属的共振,很大程度上加大了凌启听声分辨的难度。全神贯注地倾听之下,他连手表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风吹过金属窗框带起的微弱响动刮得他的耳膜生疼,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是煎熬,但他不敢停下。
  每一寸,每一尺。
  终于,在进入会务间的第二十一分钟五十八秒,他的指节亲亲敲击墙体,听到的是不一样的响动。
  那空鼓的声音并不明显,似乎是藏在很深的地方,又似乎只是错觉。凌启仔细辨认了好几次,又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发现楼体外侧突出了一段看似装饰的平台,这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
  打开一开始带着的档案盒,里头的东西却并非什么文件,而是装满了各式的小型实用工具,最大的是破墙用的电钻,也不过巴掌大小。凌启没有半秒的停顿,利索地换钻头、插电、调试,随即快步回到方才的墙根,最后确认一下位置后,便直接按开了电钻,开始试图破墙。
  看起来莽撞,但凌启有自己的考量。这大厦已经建成有十来年,而那甲刃是前几年才放进墙体去的,也就是说,当时操作者也必须像他一样破开墙面,再后期补平——而后面修补的材料一定是更柔软脆弱的。
  虽然整间房间的漆面都有重新刷过,但凌启还是能摸出来,这一片墙面的质地并不与周围完成一致。
  小电钻便携、低噪音,但相对来说,工作效率也很难说得上是高。凌启没有空闲去看时间,只知道自己花了许久,估摸着有二十来分钟,加长了三四次钻头之后,才终于感受到手上的阻力一轻,钻出的墙洞深处出现了镂空。
  心中一喜,手上便随之卸了力,让发热的电钻停下运行。
  然而也只有这一秒的雀跃。
  没有电钻声音的干扰,他忽然清楚地听到,会务间门外传来拨弄门锁的声音。似乎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了,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原本锁好的门锁已经咔哒一声被解开,紧接着门轴转动——
  一瞬间,凌启心里闪过无数种极端的方案,现实却是只来得及转头。
  下一秒,凶戾的眼神便意外地撞上威利好看的脸。


第38章 
  呆滞过后,竟罕见地出现了一抹不知所措的神情。凌启就这么维持手拿电钻、蹲地掏洞的姿势,动也不动地看着威利关门走到自己面前。
  “猜到是你了。”威利脸上没有意外,只有无奈,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为什么非要冒险,不能好好在外面等我呢?”
  凌启缩了缩脖子:“……多一份力量多一份机会。”
  “也多一份暴露的危险。”
  威利慢条斯理地蹲下身,接下凌启手中的电钻,牵过他那只沾满尘土的手轻轻拍扫。因为长时间保持紧握动作,那手心手背都发着烫,更显威利体温之凉。
  “别浪费时间了。”凌启不自在地抽回手,“你帮忙守一下门外,再给我十分钟,马上就能拿到了。”
  “我来吧。”威利摇头拒绝。
  他说:“地方是对的,但东西不对。他们把真品藏在赝品后头,要再破一层水泥,用这个电钻还要更久。”
  凌启就这样抬头看他,不说话。
  “让我来吧。”威利伸手抹掉他眼角的墙灰,又一次重复,只是这次语气更低了,像温存也像安抚:“给我三分钟就可以。”
  三分钟后。
  碎石与尘土中,一团被层层塑料膜包裹着的物体被威利勾出了墙体,凌启与威利对视一眼,得到确定的答案后,便急急上前两步,将那东西握到自己手里。
  那东西不过比手掌略大一些,拿起来是沉甸甸的重量,就是外层包裹又破又脏,果真不像是被妥善保存过的那样。凌启只是看了两眼,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琢磨,直接把甲刃连带那埋汰的包装一同塞入自己的文件盒中,一面头也不抬地提醒威利准备撤离。
  他太迫切了,没有注意到威利的瞳孔有一瞬间亮起了不明显的金色。
  威利伸手替他捋平整了领口,看看手表,温和道:“现在对不上工作人员换班的时间,我和你一起走,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带有急事的参会人员离场。要快,但不要急,后勤会在十分钟后过来检修监控路线,我们能在警报发出时刚好离场。”
  凌启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步梯下到八十层,那头的会议已经进行了有一段时间,正是会务人员在走廊外头准备茶歇的时候,来来去去的人比来时要多得多。凌启板着脸穿过人流快步往前走,身后威利戴着的来宾牌成了最万能的通行证,一路顺畅无阻。
  到达电梯面前时,也才堪堪过了五分钟。
  凌启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甲刃。
  从刚才把甲刃放进包里开始,他就明显感觉到身体在逐渐发热——不是那种物理意义上的热,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灼烧感,像是骨髓中有火被点燃,又像是什么热烈之物在尝试撕开他的灵魂,烧得他脚步发虚、脑袋发沉。
  有些难受,却也有种自虐般的上瘾感。他光想到邑的甲刃会与威利产生链接,还从未预想过这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迟来地开始不安,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
  直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关上,梯厢匀速下行,才敢呼出一点点浊气来。
  凌启往后微仰,上半身轻轻倚靠在威利身前。
  “你有什么感觉吗?”他轻声问,已经顾不上那些弯弯绕绕与试探,“与甲刃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威利自然地伸手揽住他的腰,稳住他下滑的身体,“有。”
  凌启向后仰头看他,无声地追问。他也垂着眼看凌启:“你现在靠我这么近,我有很多感觉。”
  他甚至说得不像调情,更像一本正经的陈述。然后在凌启无言的几秒里低下头偷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吻,鼻尖对着鼻尖提醒道:“你的身体很热。”
  凌启忍无可忍地想要推开他。
  下一秒,却是脚下猛地一震,电梯急停在是四十层。同一时刻,头顶上与梯门外同时传来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全栋警戒。
  凌启瞪大眼睛,狼狈站直。电梯门重新打开,他看见了楼道外头步履匆忙的的安保队,以及一波波从办公室里涌出来的员工。
  “二级警报!全员暂停走动!”
  “所有员工刷卡检查出入记录,出示一个小时内的工作记录,来访人员出示身份证明和工作对接记录。”
  “所有人未经检查请勿擅自离开大厦!”
  好几个人拿着大喇叭一遍遍播报通知。有安保注意到了威利与凌启,远远挥手做了稍等的示意,随即一路小跑朝电梯方向跑来。
  凌启面无表情,只是抱着文件盒的那只手紧了紧,低声问威利:“不是说十分钟吗?”
  “他们的反应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威利淡定地摇摇头,“看起来不太好糊弄啊。”
  小跑过来的这位中年男人似乎是安保小队的队长,挺着浑圆肚子,气喘吁吁地招呼两人走出电梯。凌启皱着眉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只是不耐烦地撇撇嘴,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们高层那些人响的警报,没事做就会增加我们的工作量!”
  倒是一见威利皱起眉,就马上刷戏法似的变了脸,点头哈腰地解释:“例行检查一下,这位老板您稍等,马上就好。”
  走廊那头人声鼎沸,员工们的抱怨声与安保队员的嘶吼声交织作响,混在持续不断的警报声中,用力发酵着躁动。
  那队长回头,举起对讲机点了几个人名大骂了一顿,骂完还要朝地上啐一口,用鞋底碾匀了:“见笑了见笑了,这位老板,您出示一下今日入场登记的芯片就可以。”
  凌启木木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四肢发麻的感觉一瞬间更加严重了。
  他看到威利摘下胸前的贵宾胸花递出去,看到男人只是用手持机器扫了一下,便毕恭毕敬地将东西还到威利手里。
  他听到威利好像与那人说了什么,那人摆摆手,嘟嘟囔囔地转过头:“看在贵客的份上给你插个队就是了。快点,二级警报的规矩你比我懂,手里的东西和工作证都拿出来查一下。”
  每一个加重的音节都砸在凌启的心头。
  凌启的心越跳越快,血液在血管里飞速涌动,吞噬了清醒。他凭着最后的力气将证件递了过去,悄悄侧头看一眼威利,在那双眸子里看到的只有平静。
  于是文件盒也递到了安保手上。
  入手不轻不重,里头只有一沓叫人头疼的合同。安保粗略查了查,很快用自己的权限解了电梯的警报,挥手放凌启与威利走。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秒,凌启只来得及抓紧威利的手腕。
  “我撑……不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威利稳稳托住他的肩背,垂眸看了他一会儿,轻声答:“睡吧,我带你回去。”


第39章 
  疼。
  凌启在黑暗中缓慢苏醒,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沉重。下意识想要去碰肩膀上的又热又痛的地方,然而抬手的一瞬间耳边却响起了喑哑的锁链声,手脚被什么东西束缚在原地。
  好疼。
  原来不止是肩膀,动作牵动到的所有肌肉都在发痛,钝钝的抽痛感布满全身,是旧伤。
  有人注意到了他。于是前方好几个方向都有脚步声在靠近,有的懒散,有的焦急。
  “还不肯去吗?”苍老的声音率先停在面前。
  好一会儿,凌启才终于艰难地抬起眼皮。眼前很黑,目之所及尽是灰黄的石壁,只有远处昏暗摇曳的火光是唯一的光源,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看清面前围站着的几个人。
  左侧瘦小的中年男人扬起枝条挥舞:“小贱种,爱玩硬骨头这一套是吧,你信不信我把你也打死!”
  边上另一个人啧了一声,直接上前来拉扯拴着凌启的链子:“让你去族里抬举你,别以为你家这点破血就是香饽饽,在地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
  两指粗的锁链叮当乱响,坠得凌启不堪重负,只能更加疲惫地弯下腰,发出痛苦的低吟。
  啪,枝条落在背上,又添一道长长的血痕,“真是一家子的贱种!”
  “闭嘴,你们俩。”正面前的老人制止了他们的暴行,抬起凌启的下巴给他灌了一小碗的浑水。那水有一部分呛到了鼻腔里,但好歹安抚了干涸的喉咙,凌启虚弱地咳着,警惕看向老者。
  “启。”那老人眼神苍凉,“你是黍族五代以来唯一一个返祖血脉,算我求你了。”
  右侧始终沉默着的女人突兀地哭出声来,众人齐齐转头去看,便见她冲上来推开老者,重重跪在凌启受罚的台子上。
  她颤抖着扶住摇摇欲坠的凌启,泪流了满脸:“启,是黍族全族对不起你,是我们太急了。可我不愿意再这么看你折磨了,我和你说实话,你的阿母阿弟并没有死,他们在六洞,和其他生病的族人在一起,他们都生病了。你的阿父也不是被黍族残杀的,他想冒险上地面去为族人们寻药,结果……有去无回。”
  “百年前先祖被地面上的大族驱逐至此,从此黍族代代只能生活在地底,缺衣少食,体质渐弱,人口凋零。启,你也是我们的一份子,你知道族人的困难,族之存亡都在你一人身上,他们太着急,才会亲人骗你威胁你,才会对你用刑。”
  “你就服个软好不好?服个软好不好?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六洞已经快挤不下了,再这样下去……启,只要你保住黍族,让黍族的后代能重新回到地上,日后你来寻我们复仇也可以,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女人的泪大滴大滴地掉在泥地里,哭到情动处,她侧头抹泪,凌启才发现她眉尾的弧度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他看了好久。
  才微微张嘴,虚弱地贴近妇人的耳边:“好,我会去。”
  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从一处地底挪到另一处地底罢了。
  身上的锁链被尽数解开,洗净了干涸的血污,穿上全族最体面的衣服。通过启的眼睛,凌启看到了黍族几代人在地底挖出来的洞室与洞道,看到了六洞里躺倒一片的族人,临行前,他对那爱哭的女人鞠了躬:“无论如何,尽全族之力保我阿母阿弟平安。”
  那女人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
  于是凌启孤身投入黑暗,顺着黍族十几代的族人挖出来的长长洞道,攀爬到更深的地底,跳入邑的洞穴。
  在黍族语中,“邑”所代表的意思是创世神的化身,数百年前先祖曾偷得卦象,黍族得邑,挖其核晶,驯其龙体,便能重回地面,坐拥天下。
  而唯一能够近邑之身的,只有觉醒了黍族引灵体质,能与万灵缔结血契的后代。黍族式微,在找到邑龙沉睡之处后足足等了五代,才等到启的觉醒。
  全黍族的命数,系在启一人身上。
  凌启握紧了掌中的刀片,深吸一口气,再张开时,疯狂溢出的血已经糊了满手。
  他颤抖着,将手心贴上暗中的黑影。
  血液沸腾,伤口再生。
  长长的龙吟夺取他的五感,眼前灰黑交替闪过,再睁眼,他已经被长尾卷到邑的眼前。
  他听懂了邑的语言。
  邑在笑:“哪来的小东西?你血中的毒倒是特殊,不过对付我可没用。”
  天地旋转,色彩崩塌。
  又一次在黑暗中缓慢苏醒,凌启睁开眼,面前依旧是灰黄石壁,光线昏暗,不知混乱的是时空还是灵魂。
  “感觉还好吗?”是一道低厚的男声,恍惚是很熟悉的音色。背后走动的人在石壁上映出高大的影,凌启看到他逐步接近,直至将自己笼入其中,须臾间,额上便覆上了一只手。
  “可以再休息一会儿,没事,我们已经离开铭正了”。那手冰冷的温度也是熟悉的,替他驱逐了几分混沌与迷茫,“太早接触甲刃是会难受些,这几天应该会还会有余效,忍一忍,不是什么坏事。”
  甲刃……甲刃……
  反应了好一会儿,凌启才迟钝地从刚才的梦中抽回自己的意识,回到现实。他推开额上的手,吃力翻身将自己变为平躺的姿势,眯着眼睛聚焦视线,细细辨认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威利,或者说是——邑。平整的脸上浮现出异纹,是与威利截然不同的神色,那双金眸比上次见面更亮了一点,大抵是力量有所恢复的象征。
  “邑。”他沙哑着唤了一声。
  “嗯,阿启。”
  “我想回家。我现在不想呆在这里。”
  “但你现在只能呆在地底,呆在我身边。”
  凌启闭上眼睛,疲惫不堪:“非要这样吗?”
  他软绵绵地垂着手脚,任由邑将自己从睡袋上抱起,珠宝似的笼到腿上臂间。邑随手关掉手电筒的光源,他便也顺势将脸靠到邑的肩膀上,仿佛依偎,亲密无间。
  “讨厌我了吗?”邑问。
  “差不多。”凌启只是叹气,“是你有意让他们提前察觉失窃,逼我不得不将甲刃转移给你;是你有意拖延时间,让我撑不到离开大厦,只能被你带着走。”
  “那是为了你好,甲刃与核晶不同,你承受不住甲刃的攻击力量入侵。”
  凌启便泄了最后一口气,生出些自暴自弃的平静来。
  沉默数分钟,又忽然轻轻道:“我和你说过的,我讨厌地底。”
  “嗯,我知道。”邑难得耐心地亲亲他的眼尾,尝到极淡的湿润:“阿启乖,且忍一忍。这几天你还会想起一些东西,只有在我真身附近,我才能保你万无一失。”


第40章 
  甲刃不是刃,而是甲,原是邑左后肢的一枚尖甲,通体黑玉质地,形似刀刃,凉而不冰。这些年虽因种种原因流落人间,被人为地进行了加工与雕琢、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但终究不是俗物,甫一回到邑的手上,便像是蒙尘珍珠般瞬间褪去了尘埃,焕发出它本该由的生命力来。
  邑取下甲刃上镶嵌着的珠钻,将那拦腰一段裂痕展示到凌启眼前:“是他们没保存好,封存的力量溢出了些,才会对你造成那么大影响。”
  凌启不甚感兴趣地看了一眼。他坐在洞道最里侧,离邑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神情恹恹的:“用不着解释。你不是说不是什么坏事吗。”
  邑眉头一皱,便莫名其妙露出阴恼的神色来:“但你因此疏远我,就不算是好事了。”
  本来也从未亲近过。凌启心中暗道。
  嘴上却不再接话了,只是抱紧自己的膝盖,将头往另一边扭去。
  他们没有待在邑原身所在的那个巨大井洞里,此处不过是一条勉强可以活动开来的洞道。按照邑的说法,是因为甲刃开裂溢出了攻击性的力量,冲撞了铭正的风水局,才会被埋入外墙水泥平台里,而相对的,铭正的风水场也或多或少沾染到了甲刃上,他打算花上几天散了味,再放回原身身上去。
  凌启也曾直截了当地问他:“取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毫无难度,你拉我入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邑却否认这个说法,只道:“你的作用比你想象中要大,没有你确实不行。”
  凌启便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双方信息不对等所带来的无力感。他明知邑没有提及的真相远不止如此,明知自己正步步陷入邑早就摆好的棋局中,却没有办法逼迫邑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几次下来后,渐渐的就没了交流的兴致。
  或者说,他也没那个交流的精力了。
  昏暗狭窄的环境仿佛梦魇拥他入怀,周身包裹着诡异的熟悉感,凌启提不起警惕,更提不起精神,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沉浸昏睡之中,每一次闭眼,都会回到启的时空。
  ——他看见了自己与邑的过去。
  “哪来的小东西?你血中的毒倒是特殊,不过对付我可没用。”
  ——他就是黍族的启,启就是他自己。
  “我不是来对付你的。”凌启感觉自己悬在空中的腿正在高频率地打着颤。他急促地呼吸着,紧紧扒住圈在自己身上的尾巴尖,“我是来唤醒你的,我代表、代表黍族前来臣服于你,伟大的创世神……”
  邑看着他,像看蝼蚁一样无动于衷:“我不是创世神,也不需要人臣。”
  凌启的声音便抖得更厉害了:“我可以助你召唤万灵、沟通万物。”
  “不需要。”
  “我的血还能为你延长寿命。”
  “我本永生。”
  “我可以帮你……”
  “鼠崽。”邑出声打断,“远在你这一支特殊血脉的元祖出现之前我已长眠在此,只要我需要,须臾间便可以感知万物。你族聚居地底,代代不受虫蚁侵扰,已是受我庇护。”
  他轻轻将凌启放回地面,语气不凶,然而作为更高级别生物所自带的威压感已经足够将人击溃,“你不该妄想偷取更多。”
  黍族,黍族。
  以狡诈阴险为族性,后在各个族群的争斗中惨遭多族联合驱逐,从此不得不躲藏地底,以穴洞为居、以偷窃为生的一支族部。
  所以,是鼠族。
  凌启第一反应是无措。
  圈锢他的长尾撤走了,却也撤走了对他的支撑,他两脚发软,全然不能站稳,只能半瘫半跪地软倒在地,体会绝望、挫败与委屈齐齐淹没他的口鼻。
  “我……不是。”
  明明他也不想来的。
  明明他也受了很多苦。
  几乎与他身体一般大小的狭长兽瞳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看穿他的所有狼狈,他发现自己更像是被黍族献祭的牺牲品,嘴唇抖了又抖,想为自己辩解,却再憋不住宣泄式的哭泣。
  “我没有想要太多,没有想按照他们的指令对你不敬。”
  “我只是、只是……。”他咬着唇,泪瞬间流了满脸,“求你留下我吧,你在这里一定也很孤独,就当留下我陪你好不好?族中用尽手段逼我前来,本不是我愿,我也没有容身之处了啊,我只有留下来,阿母阿弟才能……”
  地面各个族群步步紧逼,早在他的血脉觉醒之前,族内水食已经开始不够分配了,现在又病倒了那么多。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留下来。
  留下来,哪怕不做什么,也能给那些人一点点希望的信号,他们才会遵守诺言好好照顾阿母阿弟。
  凌启双手攥紧成拳,指甲不知不觉深深陷入掌心,掐得堪堪止血的伤口再度崩开来。鲜血与泪齐齐滴落,恰落到了脚边邑的尾尖上,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须臾间,悄悄渗进了鳞羽之下。
  “孤独?”邑动了动,深渊一阵地动山摇,“你以为你能陪我多久?”
  凌启止不住地抽噎:“不知道。”他小声道:“我们寿命短,但我还年轻……也许还有二十年,够不够?”
  邑嗤笑:“不够。”
  几乎与外界隔绝的井洞忽然刮起激烈的风阵,凌启下意识闭上眼睛,差点歪倒的身体却被什么诡异的触感稳住。
  湿滑冰冷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绕着他滑动,有点淡淡的腥味,又有点无法描述的微香。那满身的伤竟在眨眼间愈合消失。
  “我可以给你的族人再多一点庇佑,让他们得以离开地底。”邑收回他的舌头,整个吻部抵着凌启的身体轻轻嗅闻,“但作为交换,从此你不能踏出地底一步。”
  凌启看看自己的手心,慢慢从迷茫变为震惊:“条件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好。”凌启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儿缝着的是从阿弟小衣上裁下来的一小角布料。
  “我答应你。”他努力将自己的双臂展开到最大,强忍心中不安,凭直觉拥抱黑暗中的邑,“你帮帮我的母族、我的家人。今后,我存在的意义就是陪伴你。”


第41章 
  连日大雨,河道那边某片未曾开荒的死地竟神奇地迸发出了绿意,有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率先发现,于是悄无声息开始了迁徙,等到其他族部察觉的时候,黍族已经欢天喜地地彻底占领了这块宝地,建起了城墙与房屋,正式回到阳光之中。
  黍族不再是阴沟里的老鼠。
  而被留在地底的,从此只有凌启一人。
  邑的井洞很黑,比黍族聚居的洞穴还要黑上许多,没有任何一丝光亮。凌启什么都看不见,他不敢随意走动,更不敢靠近邑庞大的身躯,只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长时间安静地在角落里。
  已经几天了?
  似乎很久很久,可是细细数下来,又好像才过了六七日。没有同类在身边活动,没有日出日落的余晖,他再也分不清日夜,所有清醒的时间都变成了无休止的内耗与折磨。
  他开始出现幻听,好像听见了来自地面上的欢声笑语,高歌久久不停。
  他不是不向往,不是不害怕。
  可是每每睁开双眼,自己拥有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孤单。
  邑的千百年,也是这般难熬吗?
  在脆弱到极点的某一刻,他终于忍不住一点点向那庞然大物挪动,把自己缩进鳞羽筑成的铁壁铜墙里。
  “可以给我一点光源吗,我有点,不适应。”他把脸颊贴在邑的鳞片上。
  邑早察觉到他的动作,甚至连眼都未睁开:“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陪伴。”
  “陪伴是双向的。”
  “对你来说可不是这样。”邑动了,它回头看向靠在他腹部的人类,毫不避讳地戳穿他的谎言:“你想要同类的陪伴。”
  它看到人类把自己缩成球,正神经质地啃咬自己的手背。
  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凌启抬起头,露出挂着干涸泪痕的脸颊:“那你可以稍微化作人类的形态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和我差距太大了,我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如果你需要的话。”
  尖甲勾破身上衣物之时,凌启尚在不明所以中,本能驱使下惊呼挣扎,弓起的背部不慎撞上那甲尖,沿着脊骨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
  他赤身裸体地被按在了石板之上,还想逃,却听邑奇怪道:“不是要我化出伪态吗?我需要了解人族的构造。”
  凌启动作一顿。
  反应过来后,心中竟生出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希冀来:“真的吗?”
  邑平静地回之肯定答案:“全人族中,只有你的体质可以承受得住。”
  这是凌启与邑的第一次,即便彼此之间还完全算不上熟悉。
  他躺在石板上,带着一点期盼、一点迷茫与一点自我质疑,清醒地感受着邑的舌头细细探索自己每一寸身体。舌面粗糙,贴着极少见光的白嫩皮肉滑动,从睫毛到脚尖,留下满身清亮的口液,与满身羞耻的粉红。
  “可以了吗?”凌启天真地以为这是全部。
  却听邑自顾自地“嗯?”了一声,并不作答,反而收着那舌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他以为结束了,屈起膝盖想要撑坐起来。
  谁知下一瞬地面震颤,有熟悉的冰冷触感圈上他的腰,将他翻身按趴回石板上。邑的兽身——已经缩小了数倍,但依旧比他大上好些的兽身不知何时将他笼罩在了腹下。高高扬起的双翼刮起狂风,又夹着兽欲拢下,圈禁似的将凌启困在兽身与地面之间。
  凌启愣愣地瞪大双眼。
  形态诡异的器具抵上了腿间,没有任何停留,顺着舌尖开拓过的穴道,缓慢而深入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教过凌启这些,他还懵懵懂懂着,直到下身传来酸与胀交错的诡异感觉,小腹被填满了,才恍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膝盖发软,微微打着颤。
  “痛吗?”他听到邑在问。
  愣愣地摇头。
  于是换来深入口喉的舔舐。
  引灵体质,不仅仅在于沟通万灵,更在……天生能够包容万灵灵识的魂魄,天生能够接纳万灵侵犯的身体。
  凌启觉醒血脉不过数月,黍族从未告诉他真相。
  他在最独孤、最迷茫的人生节点,毫无准备地承受了邑彻彻底底的侵占,不哭不闹地接受了这场兽交般的结合。
  ——又或者其实是哭了的,在他整个彻底混乱之后。
  邑终究还是照顾了他的感受,叫他在这场交合中也得到了该有的欢快,口液涂抹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敏感,身体每一寸被摩擦的地方都泛起难耐的酥麻。邑的性器一下比一下用力地顶弄在穴心,捣出恐怖的快感,又夹着微微的痛,生生翻倍了每一次动作带来的感觉。
  凌启不太理解这种感觉,似乎舒服,又似乎痛苦,他的意识随着逐渐软绵的叫声变得模糊,甚至不知道身上的兽何时变成了人的身体,分不清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被抱坐到柔软的怀中。
  青涩的身体被一点一点操开了,热得发烫、软得发娇。
  邑将刚刚塑造出来的手覆到凌启的腿间,一寸寸一毫毫地抚摸那勃起的性器,摸得他再没有力气蜷起双膝。在沙哑的呜咽声中,他那深深埋在人类身体里的异形巨物慢慢化成了人类该有的形态。
  邑又将手指插入到他温热的嘴中,夹着他的舌尖亵弄,于是数分钟后,再度吻上去的唇舌竟也变得温和,不再怪物似的抵进人类的喉口。
  侵犯是从未间断过的,伴随着抚摸,就连相贴的皮肤也开始有了相似的温度,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
  可是还不够。
  在温度翻涌到最高点的时候,邑突兀地停下来所有动作,用双臂紧紧箍住凌启的双手与腰身。
  “可能有点难受,忍一忍。”这次他的语言不再是直接传递到凌启的脑中,而是张嘴说出来的话语。
  凌启木着眼神喘气。他还沉浸在上一秒的快感中,刚稍稍回过神,并不能马上理解出这句话的含义,却已经听见啪的一声巨响,是邑还未隐去的尾巴重重甩在地面,带着急躁,击落簌簌碎石。
  那灵活的尾巴尖绕到了他的身前。
  然后……虚灵般穿过他的皮肉,探进了他的身体。
  凌启浑身一僵,随即心跳变得越发急促有力,指尖都在发麻。
  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那截尾巴尖正在停留在他的身体里,一根根地触摸过他的肢骨,从锁骨开始,到肩头到双臂,到肋骨、到脊椎。
  邑身体的一部分……缠绕着他的骨,描绘着他的筋脉血肉。
  明明没有受伤,却有种开膛破肚的错觉。诡异到令人灵魂也在发颤。
  凌启张着嘴大口呼吸,甚至忘了眨眼。
  直到那尾巴尖虚虚缠绕上他的心脏,用突起的鳞羽轻轻地蹭,他才在某种本能之中迸发出挣扎,尖叫着扭动身体想要逃离。
  “放开——!放开我!”他歇斯底里地呐喊着,声音抖得厉害。
  不是痛,是恐惧,那种就连心跳都被掌控的酸麻感太过恐怖,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可是他甚至无法撼动邑的双臂半分,只换来胸腔内警告似的收紧。心脏在高压之下仿佛即将爆裂开来,疯一样的挣扎很快没有了后劲,凌启大脑一片空白,绷紧了身体,大颗大颗的泪落在腿上。
  邑却始终平静,张口咬在他的肩膀,呼吸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
  背后紧贴着的胸膛隐约生出模糊的跳动的那一刻,探入前胸的长尾终于松开缠绕,猛然抽出,带出一声高亢的哭叫,凌启彻底软倒在了邑的怀里。
  “好了,没事了。”邑低下头来安抚。
  他动作轻柔地去牵开凌启的双手。
  凌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摸到身前,无意识地掐住了自己性器的顶端。
  而更多堵不住的精水正在一股股地往外淌,流湿了自己的腿与腹,刺眼的白。


第42章 
  有“同类”在身边,日子稍稍变得好过一些。然而没多久,凌启却开始频繁生起病来。
  不算什么大病,不过是些头昏脑热、关节酸痛之类的小问题,架不住实在太过频繁,不到半月时间,便已经将凌启折腾得迅速枯萎了下去。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后来即便是醒了,也只是躺着发呆,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邑问他:“你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聚起力气开口:“还好,只是懒得动而已。”
  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凌启没理会,自顾自翻了个身,没有多久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却竟见到了光。
  久违的暖色透过眼皮穿入眼中,刺痛了早已熟悉无边黑暗的双眼,麻木的身躯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暖意,就像是……被阳光笼罩的感觉。
  是梦吗?
  可就算是梦里,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光了。
  凌启呆滞了许久,脑子才慢慢开始运转,从魂魄丢失似的浑噩中寻得几抹清醒。他极其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大片灰黄的颜色便闯进了视野,把手举到眼前,手心的纹路清晰可见。
  是真的光。
  邑从它栖身井洞中挖出一条长长的洞道通往此处天井,顶上是半臂长的小洞,大抵开在什么险要之地,只见阳光造访,不见人族往来。
  浅色金的柔和阳光洒在周边,分明微弱,分明只是小小一束,却又强烈得那么刺眼,刺得凌启双眼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薄泪。
  邑就坐在身边,伸手过来摸摸他的脸:“原来人族只是不见光就会生病,养了个娇贵的小东西。”
  这是凌启第一次看清它的长相,不像他,反而更像地面上最强大的那个部族,有着令人向往的野性的英俊。
  凌启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偏头用脸颊亲亲去蹭它的手心。
  “谢谢。”他喃喃道。
  他好像明白了,邑的化形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真真正正塑造出了人族的躯体。它在用人族的视角与自己相处,甚至尝试着去理解人族的所思所想、所需所求。
  身体很快好了起来,凌启开始尝试主动与邑交流。
  他跟邑讲述自己以前在黍族的生活,有能力的族人要轮流出洞去偷窃或捕猎食物,而老弱病残的族人也会有定期到洞口晒太阳的安排,所以他们才能长居地底而不生病;他跟邑讲他们黍族的传说与族史,讲自己来到它身边前所见所闻的一切;他跟邑讲自己牺牲的阿父、生病的阿母,讲自己那还牙牙学语的弟弟……
  时间实在是太多了,凌启只是断断续续地聊些闲话,不知不觉竟也讲了许多许多。邑听得认真,偶尔还会问些小问题,例如——
  “你是说只有夫妻才能交合,并且这种行为的最终目的是生育吗?”
  凌启点头:“这是包括黍族在内的大多数部族都通行的规矩。”
  “那你也需要这样吗?”
  “什么?”
  邑神色认真地歪头:“你需要和我成为‘夫妻’,并且拥有一个我们的后代吗?”
  凌启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此后好长时间再不敢提类似的话题。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尴尬什么,就是觉得自己与邑的关系奇怪极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邑倒也没有追问,甚至在凌启的要求下也会尝试去讲自己的身世,可惜它讲的那些凌启完全没法听懂,而快进到凌启能听懂的部分,却只剩下长达千年的沉睡了。
  凌启问之前也有引灵之血唤醒过它吗。
  它想了想,点头:“之前确实有个人族掉进我这里,意外把我唤醒过,后来他求我救他,我就把他治好送出去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留下他呢?”
  邑奇怪地看向凌启,“我留他干什么?引灵血对我没那么大吸引力。”
  “不孤独吗?”
  邑无奈道:“是你的血把你的孤独传递给了我,我才会有这样的感情。”
  于是下一次交缠的时候,凌启突发奇想地咬破自己的唇,将血喂进了邑的口中。他夹着身体里的器具问邑有什么感觉,邑仰头一阵低喘,而后猛然发力将他更深地按了下去,眼神写满邪性:“感觉到你舒服到快哭了。”
  此后凌启再不敢这般恶作剧。
  偶尔也会缠着邑讲些地面上的事情,邑便会告诉他,黍族已经完全适应了地面上的生活,正在一步步扩张领地,凌启心中牵挂落下,又低头看看自己与邑十指相扣的双手,忍不住窃喜。
  地底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只有两个人日复一日的独处,竟不觉得枯燥,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年有余。听闻黍族已经成为地面上三大部族之一,凌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感叹:“真好,他们以后再也不用回到地底了。”
  彼时邑正从底下泉眼中接了一杯水递给凌启,闻言问:“你们以前在地底过得很差吗?”
  “岂止是差。”凌启低头看看手中石杯:“像这样干净的水,做梦都不敢想。”
  “难怪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到故居。”
  “换了是我也不会回……”凌启叹气。说到一半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斟酌片刻后,忽然抬头看向邑:“那我可以回去看看吗?”
  邑点点头:“你想去的话,当然可以。”
  凌启便弯起了亮晶晶的双眼。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会与邑逛一逛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然后回到井洞相拥而眠。
  却没曾想这是颠覆他往后人生的一天。
  两个时辰后,他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六洞中,发现了……满地黍族人的尸体。
  数十具躯体铺满了六洞本就不宽敞的地面,干燥的环境让尸体停止腐烂,呈现出被风干的枯瘪形态,火光跳动着照在其间,拂过墙根上绝望的抓痕,照出每一个族人临死前狰狞而恐怖的面容。
  全都是,之前生病的那一批人。
  凌启呆呆地站在洞口,忘了呼吸,也忘了动作。
  他当然记得,记得自己离开黍族时最后探望的六洞,他记得这里住着的每一个人,记得每一双因为生病而浑浊不堪的眼中是如何写满对生的渴望。
  他记得,门口那具腰间挂着小包的尸体,就那位说服了他、又答应他会好好照顾自己家人的女人。她死前似乎多有不甘,高高举起的手正拼命够向洞口,可是还差最后一寸,生命便彻底停止在那儿。
  他记得,自己的阿母阿弟被安排在斜侧方的角落里养病,他离开时,阿母正抱着小小的阿地睡去,而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团破碎的襁褓,和两具破碎的尸体。
  他以为自己早已为他们争取到生的权利,他以为他们早已经回到了阳光下的世界。
  却原来,他所珍爱牵挂的人,一开始就已经被黍族抛弃,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凌启仍不住跪地干呕。他忘了该怎么哭泣,只是疯一样地爬向自己的洞里,抱着阿母阿弟的尸体,好久,又想起什么似的茫然看向邑。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吗?”
  邑面色沉重地摇头:“抱歉,我不知道。”
  它的感知范围向来以族群为最小单位,一般不会关注到某个具体的个体,更别说是死亡的个体。
  “这样啊。”凌启苍白地收回目光,僵硬扫视满地的尸体。世界变成了灰色,而他眼里的六洞布满猩红,“那我想要让黍族灭族,行不行?”
  凌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六七天,邑抱着他瑟缩成一团的身体,用细布一点点为他擦拭眼泪。
  “他们是生生饿死的。”凌启声音沙哑。
  邑拍拍他的背:“大抵是黍族掌权者中有人不愿带着老弱病残一起撤离。”
  凌启便又落下一滴重重的泪,砸在邑的手背。
  “你帮帮我吧。”他夹着厚重的鼻音唤着邑,“我想要他们死。他们不配活在地面上。”
  邑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凌启:“我不能随意屠戮生灵,抱歉。”
  “他们的一切都是你给的。”
  “我可以收回那片荒地,但他们合并部族、扩展领土,早已不再倚赖那里。”
  “可是,这不是我当初要的结果啊……”
  “阿启。别这样,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邑叹气,“自然规则下,我没有立场去审批他们的善恶,因为牺牲小部分人以换取大部分人的利益是任何物种任何族群都常有的事情。事情已成定局,我若再干预,稍有不慎便会叫这片天地覆灭。”
  凌启崩溃:“那就让它覆灭,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恨意沁入骨髓,又因为自身的弱小而滋生出铺天盖地的绝望,凌启被负面情绪淹没了,他没办法理解邑的平静,只觉得恶心。
  争吵变得理所当然。
  他挣脱开邑的怀抱,恨恨地咬牙:“那你放我离开,黍族我自己去处理。”
  邑顿了顿,却道:“不行,你会死的。”
  “阿母阿弟既已离去,我凭什么还要待在地底?!”凌启厉声反驳,胸膛失控得起伏,“我自己的命与你何干?”
  邑来拉他的手,被他用力甩开了去,啪地一声脆响。邑充楞了好一会儿,下意识亮起金色的瞳孔,于是凌启瞬间失去了力气,软绵绵栽倒回它的怀中。
  “你先冷静。”邑低声劝道。它的声音似乎有些受伤与无措,但处在极端情绪中的凌启早已无暇注意。
  它嘴巴张了又张,犹豫许久,才接着道:“与我有干。当初你来到我身边,提的要求是要我助黍族回到地面,换你永远留在地底。我做到了前者,交易便已经成立,所以你也应该做到你亲口答应的条件才是。”
  “交易。”凌启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着着两个字眼。
  他突然感觉自己心底某一处也像身体一样被操控着泄了力,不再受他的掌控,麻木混合着冰冷,难受得紧。
  “交易啊。”他的胸口好像有血腥味,是魂魄被刺死的证明,“所以在你眼里,我用自己向你换来了亲人的死和敌人更好的生活,是我自作自受,是吗?”
  “不是这样的。”邑很轻很轻地答。它轻轻掰开凌启死掐自己掌心的手指,满脸复杂地亲吻他的指尖:“消亡的生命已经是过去,你的家人不会想看你再搭上自己,我更不愿看你死去。好好活着,不好吗?”
  凌启却是再听不进去了。
  他闭上眼睛,就像是被浇灭了生命力:“好,好,活着当然好。好。”
  怎么会不好呢?
  反正他再无牵挂了。
  反正黍族想要的是邑的臣服。
  他便在地底等着,等到黍族寻上门来,他要亲眼看到人间的毁灭。


第43章 
  这个梦似乎做了很久很久,再次醒来,竟一时分不清眼前的黑是属于哪个时空。
  凌启睁着眼睛反应好久,感受到上半身被邑半抱起来,保温杯温热的杯口抵到嘴边,魂神才慢慢归位。
  凌启慢慢转动眼珠,扫了一眼周围。
  周围又不是他入睡前待着的洞道了——虽然手电筒的光线只照亮小小的范围,但周身空旷冰冷,黑得纯粹,显然已经是邑原身所在的井洞。凌启抬眼,恰撞上邑低下来的视线,对方裸着上半身,一身结实的皮肉在昏暗中白得显眼。
  “我一会儿没注意,衣服被你哭了一大片。”邑耸耸肩道。他放下保温瓶,抬手在凌启的睡到发肿的眼角揉揉,温和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心不在焉:“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凌启定定地看着他与梦中几乎没有区别的面容,不愿多答。
  他也不动,就这么窝在邑的怀中,用目光一点点描绘邑那恍惚熟悉的眉眼,似乎探究,又像是怀念。将将十几分钟后,才收回目光,淡淡补充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很多’。”邑重复,嘴角挑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那你是在为我而哭的吗?”
  凌启认真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在一夜之间变了。邑还是邑,凌启还是凌启,但两个人在心照不宣中变得更疏远,却也在眼神碰撞时更亲近。
  凌启问邑:“所以甲刃已经回到你原身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他轻而坚定地推开了邑的怀抱,自己撑着地坐直了身子。缓了五六分钟,才稍微摆脱久睡的昏沉,伸手将手电筒往上调了一个档,借着光看向邑。
  邑却不置可否,只是侧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再给我几天。”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太久。”
  “阿启……”
  比起前几次被困在地底,这次凌启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有闲心去观察邑的神情。不大明亮的光下,对方竭力控制的额间依旧留有一丝皱眉的淡痕,仔细去看,面色也发着白,似乎状态并不太好。
  凌启看了又看,最终忍不住问他:“你原身出问题了?”
  “算是吧,瞒不过你。”邑苍白地笑了笑。
  后头的话没有说尽,便骤然断在了喉咙里。他仰起头,表情忽显痛苦,手臂上的肌肉崩得鼓起,似乎在忍耐什么剧烈的不适,十几分钟后,又像是被断了电的机器,忽然卸了力倒在凌启腿边。
  凌启下意识用手接了一下,没让人磕到脑袋。他平静地问:“你生病了吗?”
  “算吧。”邑挪了挪身体,枕上他的大腿,仰头看他,“甲刃受过污染,融合的反应会大一点,所以才需要一些时间。”
  “你看起来很不好。”
  “嗯,我的原身现在很虚弱,所以人身状态也不会太好。”邑拉过人类的手,闭着眼睛把自己的脸埋进那温软的手心。
  “会死吗?”凌启没头没尾地问。
  “如果你想再杀我一次,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凌启皱起眉,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邑。
  对方额头挂着冷汗,呼吸急促而无力,即便行为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浮,但攥着凌启的指尖却异常的冰冷,甚至在凌启不回答的这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侧着头闭着眼,看上去就像是昏睡过去,并不像是说谎博取同情。
  或者说确实说谎了,他目前的情况可能比他自己所说的还要更严重。
  凌启若有所思地沉默良久。
  他作势要挪开邑起身离开,结果刚一动身便被邑双手环住了腰背,男人把脸埋进他的小腹,痛苦地小口喘气:“你再杀我多少次,我还是会在下一次继续找到你,真的要去吗?”
  “不是你叫我去的吗?”凌启垂眼看他,面无表情,“放手。”
  男人耍赖似的不肯松手,“我现在还不到最虚弱的时候,你再陪我一会吧,等我昏迷了,再去也不迟。”
  “……算了,就这样吧。”
  凌启态度和缓下来,又重新坐回原地。
  很快,痛苦便让邑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他的嘴唇还微微开合着,仔细去听,竟是在呢喃着凌启的名字。凌启犹豫了几秒,伸手摸摸他的头发,生疏安抚。
  邑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失去意识。
  在凌启的注视下,他脸上的暗纹时隐时现,其中间有符文流转,照得面容狰狞,在着荒芜的环境里尤其显得怪诞诡异。纹路变幻持续了两三个小时,而后忽然在某一时刻爆出金光,藤蔓似地爬满了他漂亮的脸,又顺着脖颈没入到胸膛后背。
  昏迷中的邑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痛苦辗转。
  那纹路更像是什么寄生活物,在衣物下不断收紧,鞭挞脆弱的肉体。微弱的挣扎中,衣服卷起,露出邑的一截腰身,凌启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去碰那纹路,竟猝不及防被烫到了指腹,心间便兀地升起莫名的悲怆。
  那是不属于凌启自己的情绪,更像是触碰间产生的某种共感,短暂,却来势汹汹,瞬间霸道地游走进凌启的每一寸血管,带来惶惶然的空虚与不安。
  是邑的情绪吗?
  凌启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有不受控制的大滴泪珠落在其上,凉得刺骨。
  缓了又缓,待到共感消散,回过神来再看时间,竟又是一个小时过去。
  凌启揉了揉眼角,再度去看腿上不省人事却挣扎出满头冷汗的人,邑无意识地半睁着眼,里头瞳孔金光暗淡。
  凌启替他擦了擦汗。
  鬼使神差地,他弯腰下去,给了邑一个轻飘飘的吻。
  这场酷刑持续了十多个小时,到凌晨时分,邑的身体才渐渐归于平静。
  伴随而来的,凌启能听到井洞深处、他看不见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复苏。但他太累了,并没去前去查看的想法,只侧头听了几分钟,便自顾自倒在邑的身边,沉沉睡去。
  沉沉一觉,此后又是十几个小时的独自等待。凌启睡睡醒醒,每一次清醒去看邑的脸色,都比上一次好上一些,最后一次去十几米外的泉眼取水,回来的时候,恰好撞上邑幽幽转醒。
  懵懂的视线在虚空中转了一圈,缓缓对上凌启,慢慢有了笑意。
  “阿启。”这是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这次你终于对我心软了。”
  凌启眼角动了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邑完成了甲刃的力量复位,原身一部分白骨也随之长出新的血肉,渐渐显示出巨兽该有的霸气外形来。他邀请凌启去看那崭新的后肢,凌启却冷冰冰地拒绝,只卡着手电筒的最长射程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扭头不愿再靠近。
  邑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问是不是因为之前自己做得太过分,惹他不开心了。
  凌启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甩手,只说了一句没兴趣。
  他不想再待着这里了。
  地底固然比现代社会要来得安逸,但这不是人类该待的地方,凌启也不允许自己处在一个只能依赖邑的环境。
  邑这回没有阻拦,只是抓着凌启狠狠地亲了很久,唇舌交缠,口液置换,直亲到凌启脑袋缺氧地靠在他身上,才退出舌身,鼻尖抵着鼻尖刀:“我期待能以完整的身体拥抱你的那一天。”
  凌启问出去后威利还会不会在。
  邑不大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与他会更着原身的复生进度慢慢开始融合。这次出去后,他应该会想起更多东西。但——”
  他眼中忽地一暗,露出虎狼般的危险来:“还是一样的规则,如果你下次不想吃苦的话,在他彻底融合回我身上之前,不许和他太过亲密。”
  “别发癫。”凌启木着脸,挡开邑揉捏自己后颈的手。


第44章 
  离开的时候,邑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快,凌启干脆不管他了,自顾自顺着洞道往上爬,七拐八拐地穿梭在洞道中。待到离出口只剩最后一个转弯,凌启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将人远远甩在身后。
  他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十分钟后,跟上来的人却已经换成了威利。
  男人捂着小臂从暗道中钻出来,衣角还带着不知哪里沾上的黄土,不见任何异纹的脸上写满凝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双本该是浅褐色的眼眸变浅了一些,被手电光照到的瞬间,似乎还会反射一点点微弱的金。
  “走吧。”对上凌启想说点什么的目光,他摇摇头,直接上前来牵住凌启的手,“出去再说。”
  这还是凌启第一次清醒着自己走出地底。
  他没什么经验,远远看见出口微弱的光亮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威利拉住了他,用环抱的姿势贴上他的后背,另一只手盖住他的双眼。
  “干什么?”凌启试图扭头。
  威利用鼻尖碰了一下他的侧脸,语气亲昵中带不容置喙:“外面是正午,你直接出去的话会刺伤眼睛的。别动,就这样,我带着你走。”
  温热宽厚的胸膛补回了看不见路所带来的不安,就像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凌启几乎是马上就能跟上背后人的步伐,平稳缓慢地向出口的方向走。他能感觉到威利呼吸的气息喷在自己头顶、心跳的节奏打在自己后背,每一次都卡在他自己的呼吸心跳的间隙里,纠缠不分,难以区别。
  “你没事吗?”他感觉到有一丝暖色钻进眼前手指的缝隙,才迟钝地想起背后人同样来自地底。
  “我没事。”威利笑,“别忘了,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凌启吸吸鼻子,嗅到自己周身淡淡的血腥味:“我是问,你的手没事吗?”
  “只是稍微摔破皮了而已。”
  几经周转,在天将将黑下来之际,两个人终于又回到了之前住过的农庄酒店。凌启给早已停电关机的手机充上电,第一时间先联网搜寻了一番铭正集团的近况,发现没有找到有关失窃的任何报道,看来是没打算追寻下去。
  说不松一口气是假的,毕竟以铭正的实力,若是要追查,凌启也很难保住自己完全不被找到。
  思索中,忽闻右侧有脚步声靠近,视线的余光中出现一双带着水汽的棉拖。威利提着外卖放在凌启面前:“粥到了,等会儿再看吧。你几天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清淡的适应一下。”
  他刚洗完澡,身上松松垮垮地裹着浴袍,滴头与凌启说话的时候,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脚前,晕出地毯几点水痕。
  凌启原本就是垂着头,愣了一下,目光从手机屏幕挪到地毯,再顺着威利的身体一寸寸缓慢移动到他脸上。
  看了又看,再想起离开地底前他的表现,渐渐皱起眉心:“你真的是威利吗?”
  威利神色便一下子黯淡下来:“你希望我不是?”
  他似乎有些不开心了,表情褪去,显得五官略带攻击性:“那你希望我是谁?地底的那个‘它’吗?”
  凌启赶忙摇头:“我们聊一聊?”
  “你先吃饭。”“不要。”
  他去拉威利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让两个人都能更加清晰地看进彼此的眼底。威利的五指顺势扣进他的指缝,他也不像之前一样抽手拒绝,只是安静地看着威利。
  “所以你都记起来了吗?”
  威利歪头:“你指的是什么?”
  “这几天,在地底的事情。”
  “嗯,我都记得。或者说——不只是这几天。”
  凌启呼吸乱了。“你的意思是……”
  他被不断前倾的威利逼得不得不一再后仰,最终仰倒在沙发扶手与靠背组成的角落里。威利垂着眼睛,脸上表情似乎委屈卑微,可卑微深处,却又藏着某种叫人退怯的危险,一瞬间像极了梦中巨兽献祭自己生命前的神情。
  “我想起了很多,或许还包括了一些你不愿让我想起的事情。”威利的目光牢牢锁在凌启脸上,却抬起两人相扣的手,亲吻凌启的指节、手背。
  “你别这么看着我。”凌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第一反应是抬手去挡他的双眼。
  威利拉开他的手,欺身凑近:“你在害怕什么?”说完他忽然弯起眼睛笑了,用甜得发苦的语气叫凌启:“骗子,你骗得我好痛。”
  其实他想起来的也不算多,左右就是身体被另一个‘它’占据时的一些记忆,那些片段并不连续,有的模糊、有的清晰。
  但也足够了。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那就是凌启至始至终都是在骗他。
  什么余情未了,什么替他治疗。凌启的所有妥协与亲近,不过是选择另一个‘它’,而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利用的帮手。
  之前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比起隐隐约约的猜测,这回清醒之后那些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记忆成了最好的证据,叫威利心里止不住地发寒,甚至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来。
  他想发怒,想发疯,想狠狠惩罚眼前这个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骗子,好用对方的眼泪填补内心的空洞。自白天拼着命抢回身体控制权之后,唯一还支撑着他理智行动的,只剩下他那过深过重的感情。
  他问:“我是你的狗吗?”
  “对不起。我没有这么想。”凌启眼神躲闪。如果早知道威利会这么快想起这些,他当初也不至于选择说谎。况且如今心境多少也产生了变化,面对威利的质问,说没有愧疚是假的。
  威利却把他的躲闪当作敷衍,喉结动了动,半晌再开口,语气已经带上了哽咽:“我分不清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阿启,你真的有心吗?”
  凌启也察觉到了他的脆弱,心脏砰砰直跳。这些天塞满太多东西以致敏感异常的心竟因此泛出小小的酸涩,仿佛不忍。
  “……有的。”他闭了闭眼睛。
  以他的心思,明明可以相处很多种满分答案,但真到了这个时候,面对威利毫不掩饰的伤感,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想得起把两个人相扣的手拉到自己的左胸。
  “我有心,它和你胸膛里那颗一模一样,但它是我无法选择的,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去控制它。”
  “你只是有心脏,不代表那是你的心。”
  “我不知道……”
  “不、知、道。”于是威利再也控制不住理智了。他的自卑与难过像面具一眼片片碎裂,露出底下藏得严实的愤怒来,他一字一顿地重复凌启的回答,手上不自觉地施力按紧凌启:“哪怕你说之前那几年在一起的感情不是作假,我也愿意原谅你,但你说,你不知道?”
  凌启这次才回过味来,退无可退地往沙发深处缩,气势弱了下去:“那的确不是作假,我只是没想用从前的感情绑架你。”
  威利冷笑:“说晚了。”
  他把自己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凌启的身体,放纵自己享受心上人的局促与不安:“我不会再顾及你了,我要和你做爱,就像你在地底和‘它’做的那样。我只问一句,你是选择配合我,还是要我强迫你?”
  “这是报复吗?”凌启稍微冷静下来。
  “不。”威利道,“这只是情侣之间该做的事情而已。”
  “我们是吗?”
  “从现在开始是了。”
  威利狠狠嘬了一口凌启的下唇,把那片柔软染上红艳的颜色:“这回不会再由你说了算。还是一样的,你可以选择配合,也可以选择——”
  “可以。”凌启轻声打断。
  在威利片刻的充楞中,他叹了口气,反客为主地抚上威利的侧脸:“我想要的确实是别的,但本意不是为了伤害你。我可能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但可以配合你。这一次不是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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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你的狗吗?”
  “是。”
  “汪汪汪!”


第45章 
  “无所谓,我不在乎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这是威利起身后唯一的回答。
  他不愿在在农庄粗陋的套房里与凌启发生点什么,于是简单的休整过后,第二日两人便收拾东西离开。票是威利买的,凌启起先并不知情,直到的士停在机场,他才知道此程的终点并非是回学校。
  翻过登记牌,其上所印的目的地赫然是另一个熟悉的地方。
  西城。
  他们大学所在的城市。
  凌启短暂地沉思了几秒,什么都没说,默默跟着威利过闸登机。只是待到飞机起飞后,他趁着威利休息,扭头盯着威利的侧脸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去确认没有看到对方出现任何异常。
  他分明记得,邑与自己说过它的辐射范围会随着原身力量的恢复而越来越广。上一次,即使是到了地面上的值守室,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还是在邑的手上,为什么这一次……
  “想说什么?”威利似能感受到凌启欲言又止的目光,闭眼睛开口。
  凌启便干脆直接问了。
  威利沉着声音:“我们一分为二,它强我也强,当然有资格与它争一争身体控制权。”
  他终于睁开眼睛看过来,分明吃醋,却还要强迫自己装出一副不在意凌启的模样,以至于连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眼神扭捏怪异,颇有几分可爱。
  凌启额角抽了抽,忍住笑意,讪讪地缩回自己座位。
  许久未曾被翻出来的记忆忽然清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好几年前,在他们还都是普通学生、谈着普通恋爱的那几年,威利也时常出现这样的神情。
  ——那时候是为什么呢?似乎是因为他时常要在休息日出门兼职,威利心里不情不愿,又怕触及两个人不太美好的开端,不敢提及“我养你”之类的话题,于是每每只能挂着这样的神情倚在门边目送他,叮嘱一句“早点回来”。
  如果说威利和邑是一个整体的两极,那么威利应该是其中最温和纯真的那个部分。
  下了飞机又几经转车,一路看着有些熟悉的路线,凌启心中渐渐生出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
  果不其然,当车子停下,凌启瞪大眼睛,眼前的街景与房屋赫然印证了他的想法。威利将他带回了之前两人同居的小房子。
  他被威利拉着走上台阶,输密码、开门、进屋、换鞋一条龙,就像他们几年前无数次一起回家的场景一样。
  屋内的陈设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玄关的地垫甚至还是他们那个时候用的同款,如果不是左上角那团陈年污渍凭空消失,凌启差点以为这还是当年那一块。
  凌启站在玄关,一时间有些恍惚,迟迟没有迈步。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仿佛屋子里的时间被暂停在了那一年,从未流逝。
  “宝宝。”威利从后头环抱住凌启的腰,下巴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欢迎回家。”
  “你不是说……已经退租了吗?”凌启嗓音沙哑。
  “是退租了。”威利笑笑,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甜的,“不过后来我又回来抬了好几次价,让房东把这屋子卖给我,因为我当时想,迟早有一天你还会回来。”
  凌启错愕回头。
  “为什么会这么想?”
  威利却不答,只是轻啄他的脖颈:“宝宝,我们现在是恋人,别说这些扫兴的话。”
  两道身影推搡拥吻,踉踉跄跄地进了客厅,稍瘦的那一个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死死抵在墙上,唇舌交换地吻了许久。
  凌启背后撞上什么凸起,硌得后腰生疼,他从鼻子里发出痛哼,艰难地将头后仰,离开这个过度深入的吻。
  回忆比想象中的还要深刻,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自己后腰抵着的是浴室的门把手,其中尖锐凸起的地方,还是某次放假威利一时兴起套上去的装饰,一只手工雕刻的小猫。
  凌启抓着威利的手臂,气喘吁吁:“先洗澡。”
  威利不置可否,只是手掌贴着他的背慢慢滑下,垫在那处被硌到的地方。
  他并没有禁锢凌启,却也没有让开的打算,一双极具侵略性与深重爱意的眸子就这么盯着凌启。凌启咽了咽口水,脸上写满犹豫:“要……一起吗?”
  “你在邀请我?”
  威利深深看了他一眼,这回才终于起身退后一步:“不用,你先去吧。”
  凌启的身体太热了,威利甫一离开,强烈的温差便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逃也似的迅速开门缩进浴室里,听见威利在外面不紧不慢地补充:“衣服已经放在里面了。宝宝洗干净就好,不可以自己做准备,好吗?”
  凌启透过门框细缝往外瞧,对上门外人似笑非笑的眼。
  心跳乱了。
  好像在什么时候漏了一拍。
  像是一场彩排过无数次的舞剧,又像是身体还留有忘不掉的肌肉记忆,一切都发生地顺其自然,两具带着水汽的身体倒在床上,亲密又缠绵。
  熟悉的环境下,凌启的身体也慢慢找回了某些回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已经缠住了威利的腰。
  他想收回来,却又被滚烫的手掌拉开,折着压到自己身上。
  威利低着头,旋转着从凌启腿间抽出自己的手。那处狭小的地方方才被他灌了大半瓶润滑油,现在还在小股小股地不住往外冒着透明液体,头顶灯光照在其上,晶莹剔透的,漂亮到了极点。
  甚至也听话到了极点,对于他的触碰与注视,没有丝毫抗拒。
  凌启紧张地小口喘着气。威利看了他一样,慢慢将憋得红紫的龟头抵上去他的穴口,蹭着润滑油小幅度地蹭。
  他俯下身去,趴在凌启耳边用气音告诉凌启:“窗帘后面的你还没看过吧?那面墙被我敲掉换成了落地窗,等天晴的时候,我要和你在阳光下做。”
  最后一个字是轻音。
  还未落地,他的下半身便不再客气地慢慢往凌启体内挤。
  凌启软绵绵地哼了一声,双手下意识抱住威利的肩颈。
  有微微的钝痛,但毕竟不是初经人事,又才吃进了龟头,还不算太难受。他吐出颤抖的气息,怯怯地看向威利:“你可以温柔一点吗?”
  回答他的,是威利猛然一个挺身,大半茎身埋进了他的穴道里。
  “别说话,好好受着。”
  威利浅浅抽动下身,伸手去捻凌启的乳尖,将那点粉色敏感掐得红肿发硬、微微翘起,活像初次发育的胸脯。
  随后低头,在凌启慌乱的视线中伸出舌头,将那脆弱的粉红卷进口中。
  “这几年间我也是进步了的。”
  他忽然狠狠一吸,听到凌启哭似的叫了一声,腰身弓起,后穴骤然绞紧了他的器具。
  威利松开嘴,歪了歪头:“况且跟‘它’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喜欢粗暴的吗,怎么轮到我操你,你就不喜欢了?”
  “我虽不像它一样会自体分泌催情素,不过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喝点。”
  “不要对我用那些。”凌启疯一样的摇头。
  他红着鼻头别着脸,忍着下身怪异的感觉,伸手往下摸,生疏而委屈地讨好威利那一截还没完全进去的茎身。
  只是还没摸几下,就被威利拉着手腕按回床面,男人忽起怜惜,揉了揉他的发顶:“不会疼的。”
  “真的吗?”
  “真的。”威利承诺似的扣着凌启的手。
  寸寸挤进,寸寸磨蹭凌启的穴心。凌启小腹热热的,渐渐被沉入海底,又抛上云端。
  于是满室旖旎,再分不清眼前旧景旧人究竟属于哪个时空。


第46章 
  两人在小房子里足足待了三天,第三天傍晚,就在太阳落到地平线位置的时候,那打理得精致漂亮的小院子里才终于有人出来走动,有谁在轻声交谈,花草枝叶也随着路过的风微微摇颤。
  威利挽起袖口给软管安上喷头,开了水,细密的水珠便抛出漂亮的弧度,落进篱笆下一排玛格丽特花丛中。
  凌启倚在户门外的鞋柜边上,看那水珠映着星星点点的落日橘光,漂亮得晃眼。
  “这是你种的?”他问。
  威利闻言回头看过去,愣了一下,摇头:“我不常回来,是托管家种的。”
  胡闹了三日,凌启还没能完全从过度情事中缓过来,松松垮垮的外套胡乱披在肩上,配上恹恹的神情,显得人格外慵懒,却又格外……
  格外性感。
  威利不知道该不该用这样的词形容凌启。
  不管是算上两人谈恋爱的时候,又或者是算上那些属于邑的记忆,在他对凌启的所有印象中,还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一面。不是拒人千里的僵硬,没有逢场作戏的假面,眼前的凌启卸下伪装,露出他最清醒与冷淡的一面,施舍般地接受着来自他的爱与献礼。就好像,突然变成了这段关系里的君王。
  “只是维持我们以前租住时候的模样而已。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明天把它们拔了,买些新苗重新种上。”
  王的子民遥遥看向高位:“这样等下个假期再来,花园里就都是我亲手种的花了。”
  “随便你。”
  “不喜欢吗?”
  “……你能在学校和这边来回跑的话,我无所谓。”凌启随手拢了拢外套。说完,有一瞬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威利并没有看到。
  他关了水,回身走向左侧的花架,在盆栽中挑挑拣拣地折下一支茶梅,捧着来到凌启面前。
  “我可以送你花吗?”
  红色茶梅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挂着剔透的水珠,美丽却不华丽,是带着泥土气息的质朴。
  但斜阳笼罩花园,空气诉说暧昧,真诚永远无法叫人拒绝。安静了几秒,凌启才伸手接过,手指捻着花枝细细端详,他轻声道:“花对我代表不了什么。”
  “嗯,我只是想送你而已。”威利歪头一笑,贴上来牵凌启的手。
  凌启任由他牵。
  “算了,别种了。”
  “为什么?”
  “下学季会很忙。”
  “没关系,假期还有十六天呢。”
  “原来你也记得吗?”终于还是又绕回这个话题。凌启抬眼定定地看向威利,一寸一寸抽出自己的手,又转而抚上对方的脸颊、下巴,迫使威利直起身来与自己对视。
  “所以你是打算——剩下十六天都要我陪你待在这里吗?”
  威利眼尾微挑。迎着凌启的视线,他慢慢俯身,顺势将凌启压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不可以吗,宝宝?”
  “当然不可以。”凌启竟不生气,反而不以为意地笑出了声。脚下酸软,他便极其自然地攀上威利的肩背借力,“我要你帮我找到尾羽,明天就出发。”
  “我为什么要帮你找它的东西?”
  “凭你也想找回自己的全部。”
  “有奖励吗?”威利声音沉了下去。
  “有。十六天为限,只要能找到东西,剩余的时间任凭你安排,包括……落地窗。”
  最后三个字是贴着威利的下巴说的,威利扶在凌启后腰的手明显一动,随即更加用力地将凌启压往自己怀中。
  他能感受到凌启温软的肉体、能闻到独属于凌启的特殊香味,凌启那双很少写进感情的双目注视着他,是他数年来魂牵梦萦的色彩。
  他深深呼吸:“阿启,它只是留在地底的一抹残魂,到时候复生的会是我,不是它。”
  凌启迁就地点头:“我知道。”
  密不透风的拥抱忽然松开了,威利退后一步,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认认真真地摸上凌启的眉尾:“其实,不用这些做交换,我也会答应你的,我们是……”
  他想说“恋人”,可是两个字到了嘴边,却终究骗不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凌启于是挑眉,突然起了坏心眼:“既然你不需要的话,那奖励就收回吧。”
  威利愣住。
  半晌,低落藏进眼底,他重新抱住凌启,委屈着脸把头埋进凌启胸前:“不行,不许耍无赖。”
  凌启抬手揉乱他后脑勺的发。
  太阳终于消失在地平线,庭院里亮起暖色灯光,薄纱似地覆在两人身上。凌启与威利并肩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在院中慢逛,难得安逸地享受晚风。
  与屋内一样,花园也是仿照着之前两人租住时的模样去复刻的,但活物不比死物,终究难以做到一比一还原。凌启对着角落里好几丛灌木回忆许久,直到威利忍不住提醒,他才将眼前鲜活的绿植与记忆里长期半死不活的那一种对上模样。
  威利挠头道歉,说没把花园打理好。
  凌启摇摇头,却没有回答。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是怎么从包养关系变成的恋人。
  也是个夜晚,不过是某个冬日的深夜,他一身疲惫地从同事聚会回到住处,正正撞见威利站在庭院里——也是他们现在所站着的这个位置等他。他还能想起威利那浑身酒气的模样,他醉醺醺地问他夜不归宿是去哪了,他答同事聚会,下一秒便被重重推倒在了院中央的木桌上。
  天旋地转中,后背传来钝痛,威利红着眼睛将手机翻转过来,里头是他被几个同事环绕拥抱的抓拍。男人口不择言:“你缺钱缺到人尽可夫了?”
  凌启瞪大了眼,怒意横生:“你是我的谁?我的行踪为什么要向你报告?”
  本就是喜欢与疏离相互拉扯的关系,彼此又都还年轻气盛的年纪,争吵一触即发。说不出口的痛苦化作怒意,三两对骂之后,身心俱疲的凌启抬脚狠狠踹在威利胸膛,威利仰面摔在草地,酒瓶脱手,大半烈酒便流进了灌木丛中,被土壤吸收殆尽。
  记忆像线,找到一个线头,就能顺着拉出藏在深处的所有。那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却也是在那次,凌启第一次听见威利的告白,糊里糊涂地进入了恋爱关系……
  不过自那之后,灌木就再也养不活了。
  凌启突然反应过来,今夜发威利为何显得这般敏感、脆弱,又矫情。
  他侧头看了威利一样,想了想,叹口气道:“过去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现在,没必要追求一模一样的。”
  物也是,人也是。
  威利却执着地攥紧他的手:“为什么不能一样?”
  “……”凌启回答不上来。他懒得费心思去安慰威利,于是默默抽回自己的手,回身向屋里走去。
  只是临进门时,背后有晚风吹拂过,送来威利的呢喃。
  “那我是你的谁?我们这样算什么?”
  “你问我?我说了又不算。”凌启回头。
  下一秒却是伸出手:“我困了,你不来陪我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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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动一些
  “我们这样算什么”“算我强奸你”


第47章 
  这晚威利沉默得异常。
  临睡前,凌启迷迷糊糊感觉到威利握住他的脚腕,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脚踝处传来一道不大明显的凉意。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睡意便先一步将他拖进了梦乡。
  次日醒来,才发现脚腕处多了某种怪异的触感。
  彼时墙上挂着的老式时钟正指向十点五十分,威利站在打开的衣柜前,熟练地收拾两个人简单的行囊。凌启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曲起双腿,原还带着浓厚睡意的眼眸在触及自己脚踝上那抹银色的瞬间迅速清醒过来。
  极细的白金链条,精致之余没有太多的设计,唯独外踝骨处垂下一条挂坠,末端吊着小小的彩钻,在晨间柔和的太阳映照下显出粉金交织的颜色。
  是当初凌启从威利房间里偷的那一条手链。再熟悉不过的款式,只不过尺寸改成了适合脚腕的长度,本该环绕镶嵌在链身的彩钻也变成了挂下来的小小一颗,若是平时外出,掩在裤腿下便不会那么显眼。
  “找了很久才找到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威利坐到床沿,手心从凌启的小腿肚摸到脚腕,而后倾身在那白嫩嫩的脚背上亲了一口,“你说过去只能当过去,那这次就别再弄丢了,小没良心。”
  磨磨蹭蹭地过了午后,两人终于顶着高照的日头出了门。
  经过甲刃之后,凌启心中也对威利身上那部分属于原身的能力有了隐隐的认知,这一回干脆什么都不过问,只当个甩手掌柜。预想中应该会是直奔机场或者车站去到某个陌生的城市,可坐上网约车半个小时后,他才察觉路线不对。
  窗外建筑逐渐从密集变稀疏,公路越发破旧,超车经过身边的不再尽是私家车,反而多了许多货运车辆。
  凌启侧头看了威利一眼,没见对方有任何反应,便自己点开地图查看,果真见这车正在驶往机场车站的相反方向。
  扫了一眼司机,凌启想了想,没有直接开口问,而是伸手从威利口袋里掏出对方的手机。威利侧头看过来,也没有出言制止,凌启便抓过他的手指解锁,熟门熟路地点开打车软件,扫了一眼目的地,竟是市郊的一处开发区。
  尾羽竟就在他生活了数年的这座城市?那威利此次带他来小屋,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早有计划?
  凌启压下疑惑,抬头向威利投去询问的目光,威利淡定地点点头,模棱两可道:“你应该还没去过市郊,没事,到了之后会有惊喜的。”
  看那反应又格外坦然。凌启便不再问了,只是“噢”了一声算结束话题。
  不过却没有立马将手机还给威利,而是翻来翻去找到藏在角落里的相册图标,迅速点开,勾选最新日期的数十张照片、一键删除,这才烫手山芋似的丢回给威利。
  威利全程看在眼里,稳稳接住手机,表情极其沮丧:“就不能不删吗?”
  他又不会给别人看,只是觉得床上的凌启太可爱了,想留下来纪念而已。
  “不能,别得寸进尺。”凌启僵着声将脸扭向车窗,却不知自己发丝掩盖下的耳廓正在微微发烫。
  打了好几回瞌睡,下午三点多终于到了目的地,夹着泥土与飞尘的空气扑面而来,开发区大片工地尽在眼前。虽还荒凉,但大量工作人员的驻守推动了周边产业先一步入场,目之所及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已经初备繁华雏形。
  虽说上学时就有听闻市郊正在引进百亿级别的开发项目,但如今亲眼见着这些已经建成或正在动工的建筑,凌启还是有被这儿短短几年间的变化所震撼。
  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有些新奇地上前一步,下一秒却被威利护住了肩膀往另一个方向带。指尖在走动中无意地碰到后颈,许是静电,有一下微弱的针扎感,凌启抬手摸了一下,心里想着事,便也没太在意。
  下午四点,两人在马路对面刚开业的酒店办了入住,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门一关,凌启便挣开威利摘了头上的鸭舌帽。
  帽子是被强行扣上的,这一路他埋着头看不见路,以致于不得不被威利半搂在怀里,然而威利自己却没任何遮掩。
  凌启有些不满:“这次也要做贼?”
  “不用,只不过太高调的话可能会对我们招来一点麻烦。”威利接过帽子放好,笑得眉眼弯弯,“先休息一会。中午没吃多少,想吃什么,我叫下面送点食材给你做。”
  凌启应了一声,把自己陷进沙发里。
  这回总算不用住在破破烂烂的小旅馆,订的是间两房的套房,客厅与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从沙发上转身就能看见威利。凌启休息够了,忍不住转身去问威利尾羽的事情,只是对方正忙着做饭,并没有怎么回答,话题也就暂且这么搁置下来。
  如今的日照越发短了,吃完饭又简单收拾一下,天就已经暗了下来。等到两人都闲下来的时候,凌启再度重新提起尾羽的事,威利却又一次转移了话题,再问,对方便将换洗衣物递过来:“这边尘大,下午过来也沾上不少,去洗个澡吧。”
  凌启一下子警觉起来了。这才终于回想起威利的怪异之处,对方在他面前向来细心得可怕,怎么可能做个饭就分不出心聊天?威利这是有意不愿回答,不愿与自己透露任何尾羽的信息。
  他暗自思忖了一番,面上却也没有表现什么,顺从接过衣服便进了房间里的浴室。只是洗完了澡却不再出去了,反而是直接将房门锁上,自己悠哉游哉回到床上看起了书。
  于是等威利在另一个房间洗完澡,准备来找凌启睡觉时,却发现房门怎么也打不开,他被凌启拒之门外。
  “怎么锁门了?”威利耷拉着眼皮问凌启。方才敲了两下门得到没应答,他便直接拨了凌启电话,“还没洗好吗?”
  凌启倚在床头不答反问:“有什么事吗?”
  “该睡觉了,你锁着门,我进不去。”
  “要睡觉不应该是回自己的房间去吗?”
  “我们应该要一起睡的。”威利语气有点委屈,与此同时手上又不死心地压了压门把手,还是打不开,“你不是说会配合我的吗?”
  凌启便温和地笑了:“我说拿到尾羽后配合你,不是现在。既然有两个房间,就不要浪费了,好好休息吧。”
  说完就单方面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又看了半页书,门外才有脚步声逐渐离去的动静,凌启岿然不动,慢悠悠翻了书页。
  结果这一页还没看完,那脚步声去而复返,随即门锁处竟传来一整细微的动静。凌启抬眸扫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将书签夹进书页中,探身将书妥善收回床头柜里。还没来得及做完所有,将抽屉合上的那一秒,威利已经撬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拥住了他,热量隔着薄薄的浴袍传来。
  “不让我进来是想自己偷偷干点什么。”威利撇着嘴。
  凌启却像是早有预料般毫无讶异,轻轻推开他,淡然靠回床头:“你用什么撬的锁?”
  “门外塞的小卡片。”
  “嗯?”
  威利摊手,褐眸浅得像兽,但眼神鲜活,却又是威利特有的柔和:“不借助一点工具我怕弄坏了。”
  凌启定定地盯着他看。他想直接掀被上床,却被凌启伸手止住了动作,凌启看过来的眼神什么情绪都没有,威利与之对视,还想装傻,可惜不到两秒就败下阵来。
  “好了,对不起,阿启。”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慢吞吞直起身来。
  跟随姿势的变动,床头暖黄色台灯在他脸上打下的光影也变幻游走,衬得同一幅五官半是阴戾半是柔和。他看着凌启,气势一点点弱下去,好半晌才晦涩开口:“阿启,我知道你在生我气,但有些事情现在还不太方便同你说,接下来几天你待在这儿好好休假,其他的先别问,尾羽的事情交给我就好,好吗?”
  凌启依然不开口,眼睛也依然眨也不咋地看着他。
  威利于是伸手来遮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将他按回被窝里。有什么微弱的动静持续响动,凌启发现按在自己臂上的手有一瞬间猛地收紧,但很快又触电般放开,他听见威利深深吸气,随即许久没有再动。
  好久,好久。
  等到凌启快要睡着了,威利才收回盖在他眼皮上的手。他眯起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光线,只来得及看见威利步履匆忙的背影。
  “那今晚阿启就好好睡吧,我先走了。”
  威利留下这句话便带上了房门。
  独留凌启躺在床上,愣了半分钟,皱起眉头。
  这人……莫名其妙。


第48章 
  连续好几天,威利都早出晚归,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凌启早上起来的时候,餐厅里时常只有已经放凉的早午餐,晚上更是要每每熬到凌晨才能见到人一面;若是偶尔威利白日在家,则当夜一定会在凌启入睡后出门,行踪神神秘秘,一副忙得脚不着地的样子。
  凌启试着问过几次,但得到的回答无非与那夜差不多,他又不是自讨没趣的人,两三次后也就不再问了。
  难得没有另一个人黏在身边,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凌启坐在自己电脑前沉思,已经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接近三个小时。电脑上打开着的是关于甲刃与铭正集团的所有资料,除了他们事前对铭正的调查结果之外,还有凌启事后回忆出来的当日行动细节,各种图文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屏幕,而屏幕前的人目光反复在各个文件间游移,企图从中理出一条什么线来。
  凌启总觉得窃取甲刃的全程有些太过简单了——又或者是说本来就不难,但被谁人为地包上一层劣质的困难假象。他们前期所做的准备与行动那日的实际情况实在很难对等,而威利事后不曾再提起铭正的态度也耐人寻味……
  是,甲刃已经找到了,也已经顺利回归原身,追究这些未必还有意义,但凌启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他心中的疑惑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减少,反而有越来越强烈的直觉,直觉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威利有意隐瞒了下来。
  甚至更大胆想猜想,是不是这件被隐瞒下来的事情至今没有得到解决,而这也导致了威利这段时间早出晚归?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凌启仰头喝了一口水,脸上表情越发凝重。
  当日威利独自行动的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无从考究,但有一点是绝对不该的,那就是对方比他更早进入大厦,又有甲刃有着天然的感应,结果却比他更晚找到甲刃所在的房间……
  还有,威利定然早知道尾羽藏身在这座城市,但却选择不动声色地将他带到市区小屋,直到他主动开口提及,才动身来到市郊。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瞬间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树。
  凌启又想起行动之前,威利曾与自己大谈信任话题,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那也不过是一步精心设计的棋。
  威利究竟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过多的疑问组成了长链,一圈圈锁紧了凌启的心,他找不到任何头绪。
  胸膛隐约发闷,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干脆合上电脑走向落地窗,在洒满阳光的地毯上席地而坐。
  手机从午间时便一直在振,已经积攒了数十条未读消息。凌启拿起来翻了翻,先回了威利午饭时发来的嘘寒问暖,又顺手与清玥闲聊了几句,扫了几眼学校的通知,便再也没事做了。
  此时是下午两点整。
  距离威利回来估摸着还有七八个小时,周边的工人都陆续结束了午休回到工地,放眼看过去,除了自己身处的酒店之外,整个市郊开发区就只有一个工业园已经建成投入使用,其他大片大片的地都还处在各个进度的装建之中。
  凌启看着底下人走动忙碌的身影,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于是十五分钟后,他换上一身商务正装,戴着口罩打着发蜡出了门。
  外面的路并不好走,除了出入大车的主要干道,其余各个工地之间的小路几乎都只剩下泥泞与坎坷。出了酒店,凌启向西南方向走了一段,沿着工业园外围走上小半圈,能够清晰看见马路对面已经初具雏形的商场工地,再顺西北方位直走,不多时,又能遥遥看见数百米外另一处工地。
  他在观察酒店周边的每一处工地,用脚丈量这儿未被公开地形,尘很大,施工噪音钻在耳朵里嗡嗡地响,凌启只来得及每一个工地外围遥遥看上那么几眼而已。
  一路走一路拐弯,渐渐地便绕过了酒店侧面,拐到他在自己房间落地窗里看不见的大楼背面。
  几乎是走入阴面的一瞬间,凌启就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怪异——
  酒店背后的开发进度与前方大相径庭。
  站在视线开阔的地方往那边望,凌启能看到整片区域规划奇特,相隔甚远的几个工地之间还夹着三两聚集的低矮民房,更诡异的是,明明那些建筑还未完全完工,却只见寥寥几个工人在走动,民房周围也没有居民出现。恰好这个时间点微斜的日光被酒店大楼遮挡,竟有种阴森诡异之感。
  市郊潮湿,原住民多聚集在东面地势稍高的缓坡上,后来开发项目批下来,有些人家不肯搬迁的事情还上过新闻,凌启是知道的,但眼前的景象显然并不正常。
  光说其中占地最广的那片工地,官方大力扶持的知名高校新校区,也是整个开发区投入最多的项目,就不可能在这个节点上暂停施工。远远看过去,虽只能窥见高楼大致形状,但凌启还是注意到那儿好几栋楼体外悬挂着的封顶竖幅被拦腰撕毁了去,破破烂烂的断口在风中微微摆动。
  任何一个有人管理的工地都不会容忍这种情景出现才是。
  凌启站在原地略加思索,没有走近,只是举起手机拍了几张照,便直接转头往来时的方向走。这次却不只是在路上游移,他径直走向数百米外的工地大门,不怎么礼貌地吩咐门卫叫个领班出来。
  开发区项目由官方牵头,多方资本注入,上头一级压着一级,三天两头有趾高气扬的小领导不打招呼下来检查,工地人早已见怪不怪。凌启顶着大太阳也要换上正装,还特地在自己眉眼上捯饬出几分老态,也正是做的这个准备。
  如他所想,工地门卫连连点头,熟练地拿起对讲机喊人。没等上多久,听门卫招呼一声,便见尘土飞扬里的工地钻出一个人。
  凌启微微抬起下巴,正打算进入角色。
  却见来人一边大步靠近一边抬起头,黄色安全帽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金阳。
  凌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金阳。
  就算工地同样是与挖土打交道的职业,但作为同窗,关系也算要好,他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人还有这种副业。
  事情太过突然,眼中的惊讶也太过明显,尚且来不及掩饰,金阳已经走到面前。凌启自知自己今日扮相不足以瞒过熟人,当即改了计划,直接把金阳叫到一边,抬手摘下口罩。
  “金阳,好久不见。”
  “启子?!”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真要算起来,两人上一回有机会说上话还是13号洞穴塌陷后在医院的那几天,凌启刚醒那会儿便是金阳在旁陪护,只不过再之后凌启申请停课,很少再到学校去,两人便几乎没再见过面。
  凌启还好点,金阳却是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冲上来一把抱住凌启,把身上一层薄灰蹭在凌启身上,嘴里吱哇乱叫个不停。
  凌启无可奈何,只能趁着这会儿抢先一步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嗨,这不是放假了,帮我老爹过来管一下工地。”金阳这才慢慢回归正常,脱了帽子挠挠头。看得出他在这有一段时间了,原本还算白嫩的脸被晒黑了好几个度,“就打打官话接待检查什么的,本来是我爸的活儿,他去跑别的项目,我也就当历练一下。”
  随即就是一连串话炮轰而来:“那你呢?你身体怎么样了?下学季能来上吗?你怎么会变成今天下来检查的人?”
  他是个没心眼的,虽然话多,倒还不是太难应付,凌启笼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至于最后一个,就照着他的模板也说自己临时顶家里人的班。
  末了,还慷慨地为金阳的工地免去了今天要走的检查。金阳感激涕零:“启哥哥,你是我上辈子的亲哥。”
  叙了会儿旧,他还想拉凌启去他老爹的办公室坐坐,凌启摇头拒绝,晃晃手里的文件夹:“下次吧,我今天还有别的工地要走。”
  “哦。”金阳不舍地放开他,“没事,我们开学再聚也行。”
  “嗯,那我先走了。”
  只是临走前,凌启“不经意”地扭头看了后头一眼,忽然又停住脚步问金阳:“对了,我刚刚走错路在那边逛了一圈,那是哪家开发商的项目?怎么烂尾了?”
  金阳耸耸肩:“哦,你说学校那边吧,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听说因为是钉子户的事情。”
  凌启奇道:“我有听说,但新闻上不是说已经在和钉子户协商了吗?”
  “具体的我老爹不让我打听。”金阳看了一眼四周,突然鬼鬼祟祟凑到凌启面前附耳道:“你是资方分公司派下来的,本来不该知道,但我偷偷给你提个醒。听说那些钉子户闹很大,后来还发生了一些超科学的事情,这才不得不停工的。现在事情被资方压在中间没敢往上报,你心里知道大概严重性就行,出去后别跟任何人说你打听过那边的事情,全当没这回事哈。”
  凌启面色逐渐凝重,极其不自在地绷紧后背。
  前者是因为金阳所说的事情。
  后者则是因为金阳喷在他耳边的陌生气息。


第49章 
  回到酒店已经是六点多钟,各个工地陆续开饭后,工地上那些不用干活的小领导们也相继回到酒店休息。因着不想与别人同乘电梯,凌启便在大堂等高峰期过去,又拖延了半个小时,等到外面天都黑了才回到自己楼层。
  刷卡开门,房间还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客厅昏暗无光,威利意料之中地没回来。
  凌启松了口气。
  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今天本就没有好好吃饭,又在外面拉练般暴走几个小时,眼下又饿又累,他并不想还要额外抽出时间应付威利的盘问纠缠。
  沉默地洗澡吃饭,把今日换下来的衣服送干洗,尽数抹去今天出门的痕迹后,他很快就回了自己房间,窝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白天的所见所闻编织成线、变幻成网,将他猎物似的困在梦里。不知睡了多久,似乎隐约听见外头有开门的声音,随后就是威利的脚步声在客厅走动,凌启迷迷糊糊中翻了个身。
  再一次睁眼,却是被带着水汽的吻惊醒的,威利不知何时进了房,把他连人带被地拘于怀中,亲得野蛮。
  凌启睁开眼睛,心脏砰砰直跳,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眼前依然还是属于凌晨的夜色,又像是地底那种昏暗,一片虚无之中,只有威利那双眼泛着很淡很淡的金光。凌启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尖正在被被用力吮吸,很烫,于是鼻腔里不受控制地哼濒临窒息的软调。他挣扎一下,扭头结束了这个深吻。
  “你干什么?”凌启迟缓地眨眨惺忪的眼,把下半张脸缩进被中。
  威利却硬是不让,把他的被子扯到肩膀以下,露出他那睡得松垮凌乱的领口。威利埋头贴在那领口处深深吸气,鼻息炙热喷洒,嘴唇更是若有若无地触碰身下人赤裸的锁骨,嗅闻了好几口,才抬起头。
  “有别人的味道。”
  威利语速很慢:“今天出去了?”
  “……嗯。”
  凌启先是反应了一下,随即心下一惊,睡意全无。他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条重要的线,那线连在威利身上,串着所有他看不真切的真相。
  于是忽然抬手去找威利的脸,指尖碰到对方高挺的鼻梁,随后游移到额角、脸颊,像是确认什么似的,将整个手心都贴上去细细摩挲。
  “才回来?吃饭了吗?”他试图说些别的。
  威利不吃这一招,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别转移话题。今天出去见了谁?”
  接着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老实回答就操你了。”
  凌启马上抽回自己的手。
  才清醒过来的头脑飞速运转,只是半轮呼吸的时间,他便在隐瞒与坦白中选择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回答:“没有谁,就是无聊出去逛了逛,遇到了金阳。”
  他悄悄蜷起了自己的手指,那手心里还残留着威利皮肤的触感,是属于人类的温热与光滑。
  “金阳?”威利低声重复。
  “他假期过来替他爸守班,刚好在门口碰到了,就聊了几句。”
  黑暗之中看不清威利的表情,只听到他停顿了半秒,又问:“聊了什么?”
  凌启忍无可忍,不耐烦地推开他,翻身闭上眼睛:“你越界了,以前归以前,现在没有立场再干涉我的社交。要是你也想见,天亮了就自己去体育馆工地那边找,现在是凌晨,不要打扰我睡觉。”
  威利应该是愣住了,有好几秒的沉默。
  在沉默中,凌启能感觉到威利身上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霸道邪气慢慢褪去,又恢复了“威利”该有的温柔平和。气氛慢慢有所缓和,不多时被子被轻轻牵起,一副身躯贴上后背,环住了凌启。
  凌启没有睁眼:“你回自己房间睡。”
  “今晚想和你在一起。”威利小声嘟囔,“对不起,我又惹你生气了。”
  他把脸贴在凌启背后,再没有其他动作,凌启便也懒得再赶了。直到半个小时后,凌启差不多又要坠入梦境,才听他梦呓似地呢喃:“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也不想永远当你的第二选项啊。”
  凌启没有理会。
  第二天醒来已经接近中午,走出房间,威利竟颇有闲心地待在厨房炖汤,仿佛夜里的事情只是梦一场。
  凌启不动声色地掩下眼中情绪,也不问对方今日行程,只是随口提醒道:“江教授刚刚群发了邮件,你记得抽空回复。”
  威利关了火,在汤里洒上一点胡椒粉:“什么邮件?”
  “返校确认。”
  饭菜和汤都被陆续端上饭桌,凌启看了一眼并排摆在同一侧的两张椅子,直接拖走其中一张坐到对面。然而盛汤时不经意的一抬头,却不慎撞进威利受伤至极的眼中,手上一顿,那碗汤便拐了个弯放在对方手边。
  凌启抿了抿嘴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重新盛了碗给自己:“酒店桌子不稳,都坐一边会不平衡。”
  威利就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了,笑眼弯弯地捧起汤尝了一口,聊回方才的话题:“今年的邮件提前了?”
  这是学校的惯例,每个学季开学前的倒数第五天都会用邮件通知一遍开学时间,确保学生能够准时到校。眼下假期还有九天,按照常理来说的确提早了一些。
  哪知凌启却是摇头:“是正常通知,开学时间提前了。”
  他叹了口气,忽然放下筷子正色道:“除去路程,我们最多还能在这待四天,如果你没有把握拿到尾羽的话,就等下次再找机会吧,反正这事没法急于一时。”
  说着话,威利也看完了邮件,闻言表情变得怪异起来。他问凌启:“你不急吗?”
  凌启再次叹气:“急也没……”
  “有用。”威利柔声打断。
  他放下手机,拿起筷子给凌启夹了块肉。见凌启不动,想了想,忽然站起身往前探,隔着桌子用额头轻轻去碰凌启的额头。
  两人目光咫尺交缠,威利亲亲凌启鼻尖:“有用的。虽然困难了一点,但只有你说你想要,我就能做到。”
  凌启看着他。
  半晌,老实点头:“嗯。我想要。”
  “好。”于是威利坐回了原位,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好好吃饭。放心,最多两天。”
  吃了饭,收拾完已经是两点出头,威利进房换掉家居服,抱着凌启腻歪一会儿便打算出门了。凌启忙着看江教授发来的课件,表现得一副不大关心的模样,还要威利主动唤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凌启问。
  他今天戴了一副平光眼镜,显得人格外的学生气,威利站在门边看他,眼神似乎有浓厚的不舍,但还是没有说些其他的,只问:“如果你今天在家有空的话,帮我回一下教授的邮件可以吗?账号密码和以前一样。”
  凌启点头:“看完这个课件就帮你回。”
  得到满意回答的威利笑了笑。
  门被拉开,又被轻轻合上,威利走了。
  五分钟后,凌启看着电梯面板上数字跳“1”停下,心里默数十秒,抬脚走进隔壁另一台电梯。
  四十分钟后,凌启远远跟在威利后面,站在高处目睹他转入酒店另一面,径直穿过建筑工地,进了其中一幢二层民房的门。
  而后整整三个小时,凌启守在附近,却不见里头再出现任何动静。
  他中间还悄悄扒着围墙上沿垫脚往里看过,入眼只有破落的土墙与杂草,唯一一扇窗户关着,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黑油,什么都看不清。
  又过了半个小时,天渐渐开始黑了,寥寥几个工人离开工地之后,目之所及便再不见半个人影。明明是建筑密集的地方,却没有哪个窗户亮起哪怕灯火,风穿过楼房之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更显得这地方阴森诡异。
  凌启有些急了。
  他忍不住绕着民房外墙走了一圈,再三确认里头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去翻后院的外墙。
  墙不算高,踩着外头的石块倒不难翻。只是轻声落地之后,才发现民房与围墙一左一右挡住了仅有的月光,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凌启心中不安再次升级,但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强迫自己定定神,扶着围墙往民房侧面走。
  脚下是松软的沙土,走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又因为什么都看不见的原因,对距离的感知似乎也悄然消失了去。
  走了多远了?
  凌启忽然猛地停下脚步。
  他忽然反应过来,民房面积虽大,但边长哪有这么夸张?按照脚程,他早就该拐过弯,走到房子侧面去了,可手边摸到的围墙依然笔直,没有哪怕一点月光出现在前方。
  他顷刻间出了一头冷汗。
  与此同时,毫无预兆的,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伸来,捂住他的双眼上用力往后压。
  凌启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一个还算熟悉的怀中。
  “鬼鬼祟祟,宝贝又在做贼?这次要偷点什么呢?”
  邑那浮着凹凸纹理的额角贴在凌启侧脸,语气压抑着兴奋:“来和我偷情的,是不是?”


第50章 
  凌启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跟踪行为可以瞒住威利,却也从来没想过邑会出现在这里,把他当场抓个现行。
  不管开发区是什么情况、尾羽是什么情况,这始终是13号洞穴一千公里外的地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应该全权属于威利才对,邑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地——
  凌启忽然想起这些天威利的种种表现。
  对方越发变浅的瞳色、偶尔怪异的举止、一会儿一个样的性格。
  未必不是毫无征兆,他们早就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甚至凌启自己心里也怀疑过这种可能,只是那会儿被自己迅速否决掉了,没有细想下去。
  “你已经恢复到这种程度了。”凌启涩着嗓子问邑,“那他呢?”
  那威利呢?
  邑低低地笑出声,逗弄似的:“你猜?”
  他并不明确回答,低头在凌启鼻尖上轻咬一口后,便直接半抱半拖地带着人朝什么方向移动。凌启识趣地咽下追问。双眼被捂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周围没有风了,他被带到了室内。
  “站好。”邑扶稳凌启的身形。
  压在凌启眼皮上的大掌松开了,邑退后一步,下一秒两人眼前就亮起昏暗橘光。茶几上两根传统照明烛微微晃动火苗,凌启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颇具年代感的客厅里,周围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款式老旧,各个边角布满了一个多口之家长期生活的痕迹,日常而温馨。
  凌启设想过很多种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亲眼所见,这栋充满疑点的民房里头会是这般正常。
  他先是懵,慢慢转身,环顾火光范围内的每一处角落。而后茫然的目光渐渐聚焦,带着思索锁定在邑的脸上:“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进来吗?”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等你啊。”邑似笑非笑。
  凌启噎了一下,有些被戏耍般的恼火。
  然而不等发作,手里便被塞了一根蜡烛,邑端起另外一根,牵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出了客厅,拐弯,在走廊尽头踏上楼梯。
  老民房的格局大多如此,为了留个方便干活的大天井,不惜将楼梯修得又窄又陡,挤在某个角度刁钻的角落。人踏上去的时候,木质扶手也跟着摇摇晃晃,叫人心惊胆战。
  凌启走得有些犹豫。
  “害怕?”邑头也没回地问。
  凌启深吸一口气,实诚点头:“这里的居民呢?”
  彼时他们已经走到楼梯尽头,但邑高大的身体挡在身前,叫凌启看不清二楼的面貌。听到问话,邑忽然停下脚步,发出一声颇具玩味的短促的笑:“没有居民。”
  邑压低声音,“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人。”
  凌启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细烛。
  他才发现这蜡烛分明已经燃烧了好一会儿,却至今没有落下烛油,低头看了一眼,烛芯依然保持完整,像刚点燃时一般。
  眉头轻皱:“说清楚点。”
  “嘘。”邑回过头,表情竟有些淘气般的跃跃欲试。他抬手灭了自己与凌启手中的烛火,凑过来用气声耳语:“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跟我走。”
  其实就算睁着眼睛也看不见什么。
  但凌启还是很配合地依言照做了,闭上眼睛被邑牵着跨上最后两级台阶,稳稳站上二楼平地。
  邑的五指扣进他的指缝里。
  邑带着他绕过家具,大抵进了什么房间里。
  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过后,原本死水般的环境里就能听见什么别的声音了。像是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许多许多人声在混乱呐喊,间或夹着各种物件落地的声音,有劈里啪啦的爆破声在靠近,带着烟火烧焦味扑面而来。
  凌启心中警铃大作。
  与此同时,他终于感觉到邑拍了拍他的手心,那是可以睁开眼睛的信号。
  ——漫天红光闯入视野。
  隔着小小的玻璃窗,凌启看到远处的高校工地陷在铺天盖地的火海之中,火舌卷着竖幅窜上天际,将脚手架烧红烧断,钢筋与墙皮接连坠地。火光之中,有成群的人影在高声呐喊、在发泄咒骂,他们将汽油泼到自己身上,然后冲进火海,以身饲火,直至被热浪吞噬殆尽。
  于是热浪餍足地发出爆破声,火舌腾出十数米远,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窗边,舔舐凌启面颊。
  凌启本能地闭了闭眼。
  世界在闭眼的这一瞬间按下静音键,再睁眼,像是被偷换了时空,眼前哪有什么火海?窗外工地静静矗立在夜色之中,庄严方正的教学楼上还挂着被拦腰扯断的竖幅,与白日所见别无二致。
  前后不到两秒,似乎刚才的人间炼狱只是幻觉一场。
  如果说刚才只是惊讶,那凌启现在就真的有些紧张了。他听见身后环抱着自己的邑轻笑一声,便转头去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心与指尖同时发凉。
  邑的金色瞳孔中,依然还倒映着一片火海。
  惨叫声、呼喊声、打斗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由远到近。
  凌启猛地回头,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窗上,他看到上一秒还不见活人的工地凭空出现了大批大批的人影,教学楼顶上站满情绪激动的居民,他们怒声嘶吼、他们凄声哭泣,他们整齐地喊着什么口号,然后挥动黑色旗帜,义无反顾地跳下高楼。
  一具又一具的肉体落在地面,上一秒鲜活,下一秒支离破碎。血流成河。
  有人在跃下的中途后悔了,拼尽力气伸手去抓唯一可以抓住的竖幅布料,然而那布料根本承受不住成年人下落的重力,只听长长一声尖锐的布帛撕裂声,那人已经带着半截破破烂烂的竖幅摔成了肉泥。
  “别贴上去,脏。”邑的手适时伸到凌启面前来,把几乎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人往后带。
  凌启一抖,视野晃动,那幻境便又一次消失了。
  窗外又是安安静静的工地,鬼气森森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怎么……回事?”凌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哑。
  他再不敢轻易挪开双眼,目光紧紧锁定在窗户上。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窗户同样充满了不对劲,一米高的窗户有大半截都被什么挡住,只余上半截三十公分左右高的一条缝可以窥见外头,透过玻璃往外看,视线几乎是与地面齐平的高度
  可是。
  这里不是地下室,是二楼啊……
  民房外头明明是围墙,怎么可能从这么低的角度看到远处工地……
  凌启呼吸越发急促。
  这里是真实存在的时空吗?工地是假,民房是假,那身后的人……
  邑似乎察觉到他的僵硬:“怎么了?”
  “威利呢?”
  “嗯?”
  凌启猛地回身推开邑。对方大抵也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推出好几步远,半个身子都隐在暗中,只余下一双金色瞳孔微微闪动。凌启死死盯着那抹颜色,身体退无可退地贴紧在窗上。
  他发出厉声质问:“你是谁?”
  “连老公都不认了?”邑歪了歪头,挑眉。
  “他只是我的一部分,理应会被我收回。”
  他迈进一步,在窗外投进来的橙红火光中,面容妖异、神态傲慢,与凌启认识的邑没有任何区别。
  凌启与他对视。
  两分钟后,才慢慢放松肌肉,卸下防备的神情。
  “抱歉。”凌启轻声嘟囔,像是为自己的一惊一乍尴尬,又或许是真的有些歉意。他又看了一眼窗外,表情依然不算太好看:“所以这里究竟……”
  “你知道的,他想杀死我,所以一直在阻止你拿到尾羽。可惜他的胜算还是有点小。”邑露出一抹阴邪轻蔑的笑。
  凌启也笑:“你想做什么?”
  “阿启,你会舍不得他吗?”邑倾身向前,把凌启困在自己胸膛与窗户之间,“选我还是选他?”
  “不选。”
  一双手极具暗示性地抚上凌启的腰,在这样 的环境下难免不合时宜。但出乎意料地,凌启没有发火,他只是叹了口气,便把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靠向邑。
  腰身因为姿势变得而更加贴近,似有似无地蹭过邑的下身,凌启侧头抬手,将对方的脸压到自己眼前。
  “要亲我吗?”他的唇离对方不过半厘米距离。
  如他所想,下一秒,邑那张脸便再也维持不住稳定了,额角暗纹迅速剥落,与窗外的工地一样开始扭曲变动。
  “你怎么敢——!”
  “冒牌货。”凌启扯出胜利的笑。
  下一秒便失去意识往后倒下,软绵绵的身体被一双有力臂膀牢牢托进怀里。
  --------------------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的?
  -你不够好色


第51章 
  尾羽是邑身上一片特殊的鳞羽,形似禽羽,质若兽鳞,约有一臂长、两掌宽,覆在原身长尾的最末端,进可成为甩尾进攻时的利刃,退则能感知风流、调整飞行方向,可以说,原身的后肢力量有一半来源于尾羽。
  在凌启有限的印象里,曾经的邑似乎并不屑于隐瞒这一点。甚至在他离开黍族前,族长还曾提醒过他可以从尾羽上寻找邑的弱点。
  奈何人类终究想象不到邑的强大。
  邑全胜时,扫扫尾便能顷刻间灭去一个最强大的部族;邑身陨瓦解,尾羽流落千里之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挑动所有近身者的战争。
  威利摸摸凌启的额头,把仅剩巴掌大小的尾羽塞进他的手里:“拿着这个,‘它’应该能让你不那么难受。”
  尾羽入手很凉,稍微缓解了过高体温带来的灼热。凌启神情蔫蔫的,把尾羽举到眼前看了一眼,又放到自己颈边讨凉:“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生病了。
  大概是冒牌货的报复,他只昏迷了三十分钟就发起了烧,这烧来得蹊跷又猛烈,烧得他四肢乏力,甚至眼前也开始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偏偏精神状态是正常的,浑然没有真正病时的疲惫嗜睡,反而思维越发敏捷,灵魂与肉体宛若割裂开来。
  “有点复杂,那个冒牌货不想让我拿到尾羽,借你的手伤我不成,就想把我们一起困在这里。没关系,现在先休息,休息好了再解决也不迟。”威利温声解释。
  他们还是在民房里头,只是那窗户被威利暂且挡上了,点上两根蜡烛充当暂时的光。
  威利掖掖盖在凌启身上的外套:“抱歉,没想到会把你置于危险之中。”
  “是我自己莽撞。”凌启摇头,这件事怎么怪都怪不到威利身上,他也不是承担不了风险的人。顿了顿,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换了人的?”
  威利勉强笑笑:“你说的是‘它’还是冒牌货?”
  不过见凌启实在难受,也不舍得让人多费口舌了,很快便接着道:“邑确实在和我抢主控权。虽然地面上大体是我占优势,但有时抢得狠,我也……所以这些天才会与你分房睡。你怀疑的其实没错,昨晚进你房间的确实是它,只是时间太短,我趁你推他那一下重新换回来了。刚才把你从外面带进来的也是它。”
  虽然不想承认,但作为一分为二的两个意识体,威利本身确实更弱于邑。邑代表的是原身与生俱来的兽性,相对的也保留了大部分原身的力量,而威利代表的更多是后来因凌启而产生的人性与感情,比起原身,更接近于人。
  先前原身残缺,力量四散,他们两者互不干扰地使用同一具身体。然而随着甲刃回归,邑逐渐解封,这样争夺主导权的局面在所难免。
  ——说是争斗,但其实也不准确,因为他们都清楚这实际是两个意识体融合回归的过程。
  就比如昨夜短暂地被邑压制过后,威利忽然发现他们的融合进度被推动了,他的某些想法开始能与邑共通。不是通过读取邑的记忆去获取对方的想法,也不是“商量”出来的共识,那本身就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所以,才会有今晚邑的第二次出现。
  这次是威利主动让位,关于尾羽的有些事情由邑去完成,会比威利更加方便点。
  凌启的出现是计划之外,却不算意料之外,邑本意是把凌启带在身边保护,却没想到恰恰踏进了躲在暗处的那个“人”设计好的局中。
  “我虽不占主控权,但能同步感知到大部分情况,直到上到二楼之前,和你接触的还是真实的邑。”威利缓声道,“换人的话,大概是在你们吹灭蜡烛的时候进行的。其实不算‘换’,只不过邑的意识被暂时屏蔽,覆盖了另一层‘投影’。”
  那根本不是一个成型的意识体,不能像威利与邑一样抢夺身体,控制身体。非要比喻的话,所谓冒牌货不过就是一段提前编辑好的“病毒”,先前一直潜伏在深处,到特定时间了,便被幕后主使遥控着释放“症状”,做出特定的行为来。
  所以是邑,不是威利。
  这段病毒,正是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植入甲刃之中,靠着种种杂质掩盖行踪,后来被邑囫囵消化下去的东西。
  它弱到微不足道,甚至无法控制邑去伤害自己。
  “所以,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原本是想通过我的手来伤你?”凌启后知后觉。
  “差不多。他先是让你以为邑已经完全将我吞噬,又故意借邑之口说是我制造了幻境阻止你找到尾羽,这样不管你心里偏向谁,都会因此对另一个产生厌恶。按照他的剧本,要么引导你动手伤害这具身体,要么通过你激化我与邑的内斗,都算达成了削弱我的目的。”
  说到这里,威利眼神闪了闪,神情有些古怪:“不过他是高估了你对我们的感情。”
  关心则乱,凌启不关心,所以临危不乱,在短时间内看出了邑的不对劲。
  甚至还有多余的精力思索应对之法,只付出了将计就计的一个吻,就利用邑与威利过剩的嫉妒心破了局。
  “我当时只是试试,没有把握。”凌启接话。
  于是威利脸上失落就更明显了,小声道:“可是平时你都没有这样对过我……”
  所以一时气急攻心,才能突破意识体的屏蔽,撕碎投影程序重新上位。
  凌启缓慢地眨眨眼。仿佛没看到威利的表情,转而问:“那邑呢?”
  “闭关去了。它差点将你卷入危险,本该回去重新检查甲刃之力,现在是我占绝对主权。”
  “噢。”凌启点头。
  安静了小几刻钟,他忽然朝威利勾勾手,示意人朝自己凑近一些。威利以为他想说些什么,乖乖地低下头去,下一秒却被勾住后脑勺,得到了一个他刚刚还在耿耿于怀嫉妒着的吻。
  威利瞳孔紧缩,脸瞬间红了大半。
  再亲密的事情也都做过,但这个吻不一样。
  在这样一个不需要做戏或者妥协的场合。在他为凌启的薄情而失落时。在他刚刚才向本尊倾诉自己的嫉妒之后。
  凌启主动亲吻了他。
  “好了,别想太多。”
  轻啄两下而已,凌启便像是耗光了好不容易攒到的一点体力,手臂松开威利,软绵绵地滑回身侧:“我没力气了。什么时候能出去,如果还不能的话,就继续讲讲那个冒牌货的来历吧。”
  威利沉默地重新坐直起身。
  “他叫岐槡。”他声音有点哑,“还记得曾经黍族称邑为‘龙’吗?在同一个传承体里系,他被称为‘蜥’,也是生活在地底的生物。”


第52章 
  “他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凌启问。
  “没有关系。”威利没什么表情,“只是拥有差不多的能量场,能互相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而已。但自古各占一方,从未交流,也没有过利益牵扯。”
  无从得知岐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威利只知道第一次感知到岐槡,已经是他们为了寻找甲刃抵达西坞市的时候了。
  那时他在车站随凌启远远抬眼望向铭正大楼,只一眼,就隐约生出了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有股阴邪的气息笼罩着大楼,缭绕在甲刃周边。虽然很淡,也没有明显的攻击性,却实在叫人厌恶。
  彼时威利还没有半点关于邑的记忆,在甲刃的事情上全凭本能行动,根本无从得知这种感觉代表着什么,也就没有多想。
  而后两次潜入大楼,他固然动用了一些小手段,但从来没有想过脱离凌启的计划独自行动。直到他发现自己单独行动时每每受阻,特别是真正行动的那一次,在铭正高楼被拖住许久,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来。
  威利惊觉,进入铭正后,有谁在背后操控着他们的每一次行动。对方拖延他的时间,却也替他掩盖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行踪,与此同时更在暗中帮助凌启,推着凌启先一步接触到甲刃。
  威利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凭着某些直觉迅速改变路线,避开了余下的阻碍。可惜还是晚了一点,抵到甲刃所在之地时,凌启已经破开了封墙,叫那股始终若有若无的气息消散逃逸大半,唯余甲身上的裂缝还残留有微弱痕迹。
  一切都如那个看不见的‘人’早已写好的剧情发展。威利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保险起见,只能在离开时设计从凌启手上接过甲刃,以保护凌启。
  “所以。”凌启想起他们回到水黍山地底后,邑没有选择马上回原身所在的井洞,而是带他在旁的洞道待了好几天的事情,“我莫名记起前世的记忆,也是这个岐槡的手笔吗?”
  威利想了想,摇头。当初邑给凌启的说法是甲刃断裂后外溢了少许力量所致,这一点倒不至于欺瞒:“应该不是,你记忆的回归确实是甲刃本身带来的影响,岐槡那点残留的气味还没那么大本事,最多也只是起到了一点催化作用。否则的话,当时邑就在你身边,不可能无动于衷。”
  据威利所言,从铭正大楼脱身之后,他听从本能的驱使,直接带着晕倒的凌启回到水黍山,把身体交给邑接管。邑也不失所望,几乎是在苏醒的第一秒就马上认出甲刃上的气味属于岐槡。
  所以当凌启在长长的梦里昏睡不醒时,它就在一旁守着,一面消除甲刃中杂七杂八的污染,一边根据气息追踪岐槡。
  奈何结果不尽人意。岐槡的力量更弱也更隐秘,在有意掩盖的前提下,光凭感知力几乎不可能追捕他的行踪。邑只能大概地判断这是岐槡沉睡数千年之后首次被唤醒,并且由于某种不明原因正处于虚弱期。
  邑强惯了,也自负惯了。同样的来自高阶的生命,岐槡就是比他弱得多,他不大乐意花费太多时间去揣摩一个弱者的心思,于是它决定先吸收甲刃,再等着对方下一步动静。
  再然后,就是那段小小的“病毒”就借着其他污染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寄存在邑的意识体中。而威利在寻找尾羽过程中再一次感知到岐槡的气息,自知力量不够强大,向邑让出了身体的控制权,恰恰给了触发“病毒”的机会……
  威利感叹:“邑太霸道,若非出了意外,大概率不会再将控制权归还给我。让出身体的时候,我曾以为再也不能用这个身份见到你。”
  凌启这才知道威利在酒店出门前眼神里那浓厚的不舍竟是这个含义。他满满消化下前面的信息,一边安慰地拍拍威利的手背:“那这一次呢?岐槡又在尾羽上动了什么手脚?”
  “没有。”威利叹气,“他的行为太奇怪了,这也是我觉得自己应付不来的原因。这些虚假的钉子户也好,外面那些闹鬼幻像也罢,都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东西,目的是驱赶施工队进场干扰尾羽的能量场。但尾羽就埋在这栋民房地基之下,他却始终没去动,简直就像是在保护尾羽。”
  “保护?”凌启思索,“可目的是什么呢?如果他的目的是伤害你,那就没有必要大动干戈保护尾羽,像甲刃一样植入‘病毒’,或者干脆破坏掉尾羽才更合理。如果他想要的本就是尾羽,那为什么一开始要协助我们拿到甲刃?若不是从甲刃上取回了力量,你也不会这么快来时寻找尾羽。他的行事逻辑说不通。”
  威利显然也想不通,他看了一眼窗外:“我能感知到那些幻象都是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他本来就虚弱,不知意义何在。”
  “为了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他大概率已经撑不了多久。”威利道,“如果这是他的攻击行为的话,我们尚还毫发无伤,他就会先一步消亡。”
  “那若是……”
  “叩”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凌启。
  是从墙后传来的,像是手指轻轻敲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个密闭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会是谁呢?答案显而易见。
  威利没有回头去看,反而意味深长地与凌启对视一眼:“你急着回酒店休息吗?”
  “你打得过?”
  “能,但若是要斩草除根,可能会受些伤。”
  “那算了,没这个必要。”凌启会了意,淡淡笑了:“他一次行刺失败已经错失先机,如今仅在一墙之隔都不敢动手,想来也没有什么危险性。反倒你若是受伤,我会难过的。”
  威利神情微动。
  他把凌启抱到自己腿上,双臂紧紧将那绵软的身躯按进怀中,感受烧得滚烫的温度,抱了好久,才轻轻地唤:“阿启……”
  “嗯?”
  “如果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所以我听你的。”
  威利只是陈述,语气轻而平静。
  然而尾音落地,却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身边家具过分仿真的油腻感潮水般褪去,周身那股无从捕捉但始终存在的窥视感也忽然消失了。
  两三秒后,墙后又是一阵闷响,楼栋轻轻振动,隔壁房间什么东西破窗而去。
  威利不动声色地抬头,将空气中微弱的味道捕捉进鼻子里。
  他们窗边的纸板遮挡也被刚才的动静振掉,露出本来的面貌,透过破破烂烂的玻璃,是再正常不过的二楼视角,能看到半截院子与外头不远处的一处小工地。
  借着月光,威利低头与凌启交换了确定的眼神,后者身上的滚烫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退,眉眼不见疲惫,反而逐渐带上狡黠的笑意,叫人心动到昏头。
  “这就走了?”
  “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确实让他的能量场有一阵很大的波动。他走了,幻境也破了。”威利犹豫半秒,很快在捂住凌启眼睛与捂住自己眼睛之间选择了后者,拉起凌启的手按在自己眼上,“但我刚才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不只是为了逼他自乱阵脚。”
  凌启奇怪:“你捂着眼睛做什么?”
  “你这么看我,我有点喘不过气。”威利咽了咽口水:“那你呢?”
  “什么?”
  “你说的也是真话, 还是配合我诈岐槡而已?”
  凌启骤然将自己的手抽回。
  或许是用力了些,指甲不小心划到威利,在那漂亮的眼睛下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凌启皱了皱眉,又用指腹帮他抹了去。
  “你看不出来,难道岐槡会看不出来吗?”他有些无奈。
  或许是因为有那么几秒钟,他真的以为威利被邑吞噬了去,心尖隐约泛起的酸涩太过难忘;
  又或许是因为出门前威利在酒店那不舍的一眼,沉重的爱意压得他呼吸都变得不畅。
  他终于发现他的心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平静。
  “是真的,你如果出事,我会难过。”迎着威利期待的眼神,他坦然道:“但你的期望太高了,现在还远远没有你想要的那么多。”
  威利顿了顿,扭过头去不看凌启。
  “那我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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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就你们有对象?就你们甜蜜?真恶心!


第53章 
  俩人离开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完全亮了,威利牵着凌启出了民房,绕小路往酒店的方向走。未过半程,凌启忽有所感地回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觉得身后那一片的民房都显出了破败之色。
  ——说不出具体有什么变化,却是一打眼就能看出房屋空置许久,缭绕着毫无生机的荒芜感。
  凌启思考了半秒,无果,只默默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熬了一个大夜没睡,回到酒店稍作休息,又是一天过去,距开学只有三日时间了。凌启中间醒了一次,趁吃饭的间隙与威利简单过,这会儿要将尾羽带回水黍群山怕是赶不及,左右也不急于这会儿,还是先回学校报到再做安排。
  威利没什么意见,即刻就订了当晚的飞机,等凌启反应过来,俩人已经坐在了头等舱里,连与金阳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至于岐槡,按照威利的说法,现在还用不着放太多注意力在对方身上,那人实在不值得入眼,有什么账都先记着,等下回行动再一起清算便是。
  凌启听威利话的意思似是还知道些什么,但回过头想想,倒也习惯了对方每次都在关于岐槡的事情上对自己有所隐瞒,既然威利有自己的考虑,那追问还不如静观其变,干脆随他去了。
  不怪凌启心大,主要的是岐槡的存在解释了威利与邑之前的一些行为,至少他能够确认对方是百分百站在自己阵营里的。他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够凑齐邑的零件,至于其他的事情,也不是一定要太过追究。
  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在飞机上凌启又睡着了,这一回睡得深,到飞机落地了都无知无觉,迷迷糊糊中被威利叫醒,出了机场又在出租车上睡了过去,等终于睡饱了,睁眼已经回到自己在校外租的小公寓,邑正抱着他泡在浴缸里,执起他一只手仔仔细细给他修剪指甲。
  “谁要你帮我洗澡了?”凌启仰面靠在邑的胸前,刚睡醒的身体懒散无力,不想动弹。
  “你醒了。”邑换起他另一只手继续修剪:“我家宝贝要的,他说不洗澡不能上床。”
  “那你剪我指甲干什么?”
  邑胸膛微微振动,该是无声地笑了笑:“怕你挠我,过几天开学让人看见我满背抓痕。”
  “……”凌启一时无言。
  刚睡醒的大脑还有些迟钝,反应了两三秒,才想起来要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四肢似乎也没控制得很好,一下子用力过猛,手指确实撞上刀口,直把指甲钳从威利手中撞进水中。
  两人都顿了一顿。
  “想自残?”邑问。
  凌启只得讷讷解释:“没有,我不小心的。”
  他的手被邑拉了回去,细细检查那方才撞到刀口的几指指尖,确认了上头没有伤口,对方才去转而去摸沉进水底的指甲钳。凌启看着它那双带着暗纹的手没入水中,觉得今天这双手的主人脾气好到有些荒谬。
  “……你什么时候换过来的?”他渐渐从睡醒的混沌中缓过来了,侧脸抬头瞄了身后人一眼,却没想被逮捕个正着,身后人也在看他。
  “没多久,差不多一个小时前。”
  浅金色的眼眸自带邪气,目光甫一与他撞上,便锁定猎物般眯了眯:“怎么,不希望我出现?怕我同你算勾引别人的账?”
  凌启目光也不回避,定定地看着他:“我勾引谁了?”
  “威利、岐槡。”
  凌启冷笑。
  下一秒便拨起浴缸里的水扬向邑的脸,将那人泼得狼狈甩头:“我又没勾引你,怎么你就发情了?”
  水面下那双本该寻找指甲钳的手早已变了味,一只紧紧搂在他的腰上,另一只赖在他大腿内侧反复揉捏。凌启早就察觉到邑蓬勃的器物抵在自己腰臀处,背手摸过去,在那顶端掐了掐,发现硬得硌手。
  “拿这个算账?”他问。
  “嗯。”邑被摸得低喘,抬手把指甲钳扔出浴缸,顺势将贴在额前浸饱了水的发丝全都捋到头上去。
  另一只手拉开凌启作乱的手:“别乱摸。”
  几个动作带得水面激烈晃动,清水一下下撞上两人身体,又从浴缸边缘逃逸。无处借力的凌启下意识抱住邑的肩膀,随即便被抱起身子换了个位置,从背对着坐在对方两腿间的姿势变为面对面跪坐到对方的腿上。
  因此身子高了些,叫水面恰与敏感可爱的乳尖齐高,水波微动间高高低低地撞上两点粉肉,成了不规律的挑拨。
  凌启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轻声闷哼。
  邑凑过来碰碰他的鼻头:“这还不是勾引?”
  它的手心也从后腰摸上来了,拇指指腹虚虚搭在凌启一边乳首上,打着圈轻轻触碰漂亮的乳晕,时而撩拨似地揉。偏偏坏心眼地不肯给多,直揉到凌启满脸都红了,才压着嗓子诱惑道:“不许再对别人发骚,听见没有,嗯?”
  “我要是不呢?”凌启带着不稳的鼻息,半是挑衅地问。
  邑的手指便很重很重地压了下来,捏起红粉的肉粒粗暴往外拉扯:“那就给你在这穿个环,刻上我的名字。”
  说不清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言语,凌启惊喘出声,小腹一颤,下身霎时间便有了反应。
  两人都低头看了一眼,凌启还想掩饰,未料被迫分开的双腿只来得及夹紧邑的胯骨。总归已经到这里了,干脆咬咬牙:“废话什么,要做就赶紧做。”
  邑却是勾起颇有深意的笑:“澡还没洗完呢,宝贝别急。”
  满浴缸的水晃啊晃,不一会儿水位便下了一半,水里的人位置又换了,变成凌启斜靠在浴缸的一端,而邑半扶着他挤在面前。
  沐浴露打成绵密的泡沫,被邑宽大的双手一寸寸涂到凌启身体,涂满每一个角落。说是洗澡,更像是明晃晃的猥亵,透过白花花的一层泡沫,隐约可见凌启胸前两点都红透了,期待凌辱的肉粒高高地翘起,却等不到该有的抚摸。水面之下,那双粗糙的手拉开凌启的双腿,借着洗浴之名揉捏每一处软肉,摩擦每一处敏感。
  凌启仰起头,憋住了声音,却不憋住胸膛大幅度的起伏,有水珠从他脖颈滑落胸前,不知道是水珠还是热汗。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在这么亮堂堂的环境里与邑面对面做爱,他有种怪异的不自在感。尤其这个地方还是他独居许久的房子,强烈的被入侵感占据他的脑子,竟叫他止不住地紧张。
  而这紧张又催发出了无限热意。
  所以当邑的手指触碰他股间,摸到那个明明已经习惯欢爱的入口时,凌启还是没能控制住地缩了缩腿。
  邑把他的腿拉得更开,握着自己滚烫性器蹭上凌启白嫩嫩的脚底,好缓解几近爆发的欲望:“乖,里面也得洗。”
  明明还没到那一步,却实在有些淫靡过头了。
  好在没有持续多久,这个动作很快便被骤然响起的来电铃声打断。邑探身去摸散落在浴缸外的衣物,是凌启的手机,振动不已的屏幕上明晃晃显示着“金阳”两个字。
  “嗯,还有他。”邑像是才想起来这个人,好不容易被安抚下去的眉头又多皱起一份醋意,“前两天才见过面,现在又打过来,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宝贝想接吗?用现在这个样子接?”
  凌启被它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见对方迟迟没有挂断电话,他微微直起身子想去要回手机,邑却不给,直接关了手机丢远,扣住他伸出去的手,粗暴压回原位。
  长长的手指挤进了凌启的身体,把他想说的话撞了个稀碎。
  凌启咬住自己的手背,却换来邑更加坏心眼的玩弄,三根手指熟门熟路地压到他的深处,搅弄他最私密敏感的地方。它并不大动作地抽插,只是手腕高频地振动,指腹偶尔摩擦穴心,擦着边把他弄得发热发软了,便撑开穴口,叫那温热的水流灌进来,灌满他敏感的地方。
  比不上真正的交合,凌启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射,但正是这种若有若无的快感才最能把人逼疯,他被激得小腹紧崩,生理性红了眼睛。
  赤裸的身体带着乱七八糟的泡沫,缩在浴缸的一角任人摆弄,平日里总是冷淡至极的眼里正包着泪,模样看起来实在可怜得紧。
  邑忍不住探身亲他,给了他一个深入喉口的吻。
  吻罢,身子却被身下人抱住了不让离开,凌启紧闭双眼凑到它的耳边:“已经干净了。”
  凌启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还带着点哭腔。
  像是一把火烧尽了邑的心里,炸得它心脏挣脱束缚,扑通扑通地撞击胸膛。想粗暴地对待凌启,又想把他抱在怀里哄上一哄,两种极端的情绪在理智中撕扯,似乎有好几秒的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凌启整个人端着抱起来,跨出浴缸站到花洒下。
  “在这里吗?”
  温水倾洒而下,带走两人互相蹭在彼此身上的泡沫。凌启埋头躲避水流:“不要在这,去床上……”
  很热。
  热到从浴室到房间的短短几步距离,身上没擦的水珠都快被体温烧干了去。
  凌启被面朝下地丢在惯来只有自己睡的床上,随即一具高大滚烫的身体也压了上来,严严实实把他困在身下。巨大的性器顶端已经抵在腿间,那人舔舐着他的耳垂,把头埋进他的肩颈处。
  凌启被欲望烧得迷糊,忍不住“嗯”了一声,颤抖着张嘴叼住枕头的一角。腰身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抬起,不受控制地地往邑的下身蹭磨。
  他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做爱。
  可是下一秒,耳边响起的话语却是变了一个声音。
  “它给你洗得好香。”
  威利喘着气咬在凌启手臂上,恼怒又不甘道:“你对它竟然这么——这么主动。”


第54章 
  与其说控诉,更像是在点火,威利的牙齿叼住凌启臂上软肉来回厮磨,唇与舌湿润柔软,彻底唤醒了身体关于快乐的记忆。
  凌启在轻微的痛感与羞耻之中收紧了小腹,艰难回头:“威利……?”
  “失望吗?”威利松开嘴,狼一样盯住他红透的耳廓,“每次和我做都是一副被强奸的样子,在它手里倒成了这幅模样。我换回来了,你失望吗?”
  醋意溢满了房间,但欲望的味道更加浓烈,两人还保持着交叠的姿势,抵在凌启腿间的性器半点不见疲软。
  凌启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摇头。
  炽热的怀抱困得他浑身都痒,每一寸皮、每一块都渴望着触碰,他在意识混乱中根本想不了太多,只晓得用红透了眼去看威利:“快点。”
  威利收紧咬肌:“你在和我说话吗?”
  “随便……快点,好难受……”
  “你——”
  这回威利真算得上咬牙切齿了:“——那你可真是随便。”
  他额头青筋直跳,直起上半身,单手死死压着凌启的肩膀,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器具往下压。
  早已经做好扩张的地方不再需要安抚,龟头碰上软烫的穴口,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开始往里头挤,将窄小的地方寸寸撑开到最大。
  有些生硬,虽然那地方足够柔软,但润滑还远远不够,干涩让摩擦的触感成倍增强。凌启从背到腰都绷紧了,叫声卡在喉咙口,无处安放的手攥紧床单,他从未如此地清晰感觉到威利的形状,甚至包括茎身上青筋的起伏也能描绘出来。
  凌启听到身后威利喘气一声比一声粗重。
  终于,那东西从头到尾都插进了他的穴道、塞到他肚子深处,沉甸甸的,占去他最后一丝思考空间。身体撑开到极限,浑身酥酥麻麻的,只是插着不动,都已经给他带来巨大的快感。
  凌启小腿抽搐了一下,呼吸短促又急切。然而威利犹嫌不够,竟将阴茎退出半截,再重新调整角度撞进里面,逼他把最后一点点长度也吞吃到底。
  这个深度对凌启来说已经算得上恐怖了,龟头彻底插到了尽头,把穴心挤压变形。
  他动不了,身体完全被威利的手和阴茎死死压在原地,只能伸长了脖子扭头重新咬住枕巾,舌头舔舐粗糙布料,颤抖着捱过这一波灭顶的热意。
  完全是无意识的举动,却没想又惹火了威利。威利阴沉地扯开枕头,伸手一捞把他抱跪起来:“你在和枕头亲嘴?”
  凌启跪不太住,整个上半身水一样地软了下去,他便捏着凌启的腮帮子把人带直起来,侧头恼怒地盯着凌启微张的嘴。越看越恼火,低头干脆含住那一截红透了的舌尖,强迫凌启吃下一个真真正正的湿吻。
  唇贴着唇,舌卷着舌。
  今日的凌启格外好亲,和下半身一样,半点不抗剧威利过分深入的侵犯,两人混在一起的口水被他无意识间吞吃下去,就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软绵绵的哼叫声终于溢出了喉咙。
  吻结束了,凌启仰靠在威利胸前,失神的双眼仍还盯着枕巾上湿透的一大片。威利心里介意得很,又无处发火,干脆扯过枕巾团成一团,囫囵塞进他的嘴里。
  他开始动了,下身没有任何预兆地整根抽出,再狠狠撞到最底。干涩同样给他的动作带来了些许阻碍,但感觉还不赖,因为凌启给出了足够的反应,身体猛然一颤,整个背部都泛起情动的红。
  很可爱。他以前总是小心翼翼地顾及凌启的感受,还是第一次知道凌启会有这一面。
  说不清是爱意上头还是嫉妒冲心,威利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跳越发激动。他猛地掐住凌启被冷落已久的乳尖,放任欲望本能狠狠蹂躏那点软肉,配合着性器抽动的节奏拉扯按揉,勾出凌启更多更多从未展现的反应,不一会儿便把其中一边玩肿了,乳肉和乳首都红得滚烫。
  凌启绞紧了身体,尖叫尽数都被闷在嘴里。
  他再受不住更多的玩弄了,也不知道是想躲避胸前的刺激还是真的没有力气,很快整个上半身便软倒了下去,悬空挂在威利的小臂上。这个姿势叫胸前暂且逃过一劫,却更加方便了威利的操弄,威利往后拽着他的小臂更加大开大合地顶撞起来,连操百来下,将他的臀肉和大腿撞出一大片漂亮的红。
  他撞得太深又太快,加上枕巾塞满口腔,凌启换不过气来,好几次被操得干呕。可这根本阻挡不了快感的席卷,大股大股的淫水喷出穴心,一半被堵在肚子里,另一半被龟头勾着流出了交合处,亮晶晶地顺着大腿流湿了一片床单。
  额发被汗水吊着垂到眼前,床单在视线范围里来回摇晃。中间似乎有短暂的断片,再有意识的时候,另一边胸乳又被威利夹上了乳夹,偶尔身后撞得重了,那纯黑色的坠重小球便会摇晃拉扯乳头,叠加欲死的快感。
  凌启分不清自己扭腰了没有,他只知道小腹到阴茎都热热麻麻的,除了满足还是满足。没有用上多久,他就跪在威利身下,断断续续哭着迎来了第一次高潮。
  大约是因为威利并未放缓攻势,这次高潮也被顶得七零八落,小股小股的精液喷在凌启身前,有的挂在乳尖,有的糊在小腹,几乎覆盖了整个不应期才结束。口中的布料早被拿走了,带着哭腔的叫床声混着下身搅弄的水声,又成了新一轮催情剂,威利直接就着相连的姿势将他翻身推倒,面对面交欢,更能看清他挨操时的每一个反应。
  说是乱七八糟也不为过。
  凌启眼神再聚焦不起来了,泪与口水糊了满脸,身前带着自己喷出来的白浊,一边乳头高高肿起,另一边却被乳夹坠得变形。再往下,高潮过也微微疲软的阴茎倒在平坦的小腹前,一双长腿被迫张开到最大,其间小穴温顺吞吃巨大的男根。
  即使是威利这样的正人君子,在这一秒也无法控制地被勾起阴暗的施虐欲。他侧身从自己脱下的外套口袋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几下缠绕在凌启的性器上,冰冷僵硬抵在凌启刚射精正敏感至极的龟头,冻得人一哆嗦,清醒过来低头去看,竟是一颗小小的跳蛋。
  “什么……?”凌启愣愣的。
  威利把自己整根没入他的穴道,摸摸他的头发:“让你舒服的东西。”
  开关被打开了,跳蛋霎时间高频震动起来,凌启的尖叫戛然而止,整个上半身就像脱水的鱼一般疯狂扭动。只需要几秒,他的阴茎就被强制唤醒了,龟头在黑色跳蛋的折磨下一弹一弹地流着水,深粉色的柱身充血到极致,被黑色电线勒出一道道红痕,从高处看下去,就像正被毒蛇吞吃殆尽的祭品,可怜又美丽。
  凌启瞪大双眼,无意识地流出大滴大滴的泪,身体很快没了挣扎的力气,只余一双腿还徒劳地想要闭起。威利也随了他,抱住他并起的膝盖开始新一轮的抽插。
  那白皙的小腿便在空中晃啊晃,在崩溃的叫喘声中,时不时绷紧,又脱力般软绵绵地垂下去。
  床头柜上的分针转过一圈又一圈。
  到天快亮的时候,威利陡然察觉凌启许久没有出声,把人从自己怀中抱高一点,才发现他泪流了满脸。不是做爽时那种断断续续的生理性眼泪,而是安安静静地流个不已,身前是早已经硬不起来了,凌启神智回归,单手捂着小腹,另一只手委屈地擦着泪。
  威利这才惊觉自己做得过火。
  心疼与懊恼冲上头脑,赶忙停下动作,抱着凌启道歉。他以为自己弄疼凌启了,甚至做好了对方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愿再搭理自己的准备。
  可是凌启缓了好久,只是张口咬在他肩头,坏心眼地咬在上面那几道被自己抓出来的伤口上,力道与撒气差不多。
  “脑子做没了是不是?”他止了眼泪,瞪了威利一眼,却不像真的生气,“谁教你把射的东西都堵里面的?……拔出去。”


第55章 
  神经时刻绷紧的日子就这么按下了暂停键,两人骤然回归到再普通不过的生活中。
  凌启因着上学季休学的缘故,留了一大堆课债等着还,也没什么过渡不过渡的了,一开学就怕排了满满当当的日程,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
  反观威利却是游刃有余,力量有所回归后,他的生理上限远比人类要高上许多,每天上午早早把自己的报告一交,剩下的时间就全往凌启面前凑。
  准确来说,是往凌启课题小组所在的操作室凑。毕竟他对外还保持着一贯谦和疏离的三好学长形象,若是忽然特殊对待凌启,未免显得诡异,便借口说是看他们组队的时候少了个人头,有空就过来帮帮忙。
  其他组员对此求之不得,江老和几个副导竟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以致凌启想反对都没有理由,只得闷声接受现状。
  凌启敲下今日报告的最后一行字,顺手往上翻了翻这一个月的记录,默默在心里呼出长长一口气。
  说句良心话,他们组分到的课题略显棘手,如果不是威利的协助,课业确实没可能会有现在的进度。
  其实莫说一个小小的课题,只要威利想,前辈做不下去的那些死题他也完全有本事翻出来盘活。可是他只会在凌启实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插手引导,永远把握着最好的度,给足了凌启尊重。
  他是用了心的。凌启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反感他的存在。
  可是……
  “启子写完了吗,我参考参考你的?”金阳从桌子另一边绕过来,探头探脑的就往屏幕前边凑。
  凌启迟疑地点点头:“行,不过——”
  “恐怕不行。”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果不其然被威利出声打断。刚才还在后边书架上找书的人走到两人身边,把书放到桌面上,这才故作担忧转过身来:“刚刚收到教授信息,说已经在回学校路上了。他出差了好几天,今晚大概率会抽查大家的日报告,你们今天都认真点写吧。”
  看似中立,站位却不动声色地把金阳拦在一步之外。凌启看了一眼威利毫无破绽的侧脸,不得不佩服这个人迷惑性之高。
  谁又能想到他天天往操作室跑,最大的理由竟然是金阳呢?要不是邑无意隐瞒,凌启还真不一定能自己察觉。
  ——是的,邑偶尔会出现,只是不多,开学至今不过四五次左右,都是在夜里。
  第一次是在开学后两天,它带着简单的行李,直接强行住进了凌启的小公寓里;第二次就是在威利开始频繁跑到凌启小组的时候。
  那会儿凌启正为了白天的事情跟威利甩脸色,面上还挂着冷意,却见人就忽然间就在自己眼前变了个内核。还未能反应,邑已经直接上来抱住他摔进沙发里,左闻闻右摸摸:“他做的事情和我没关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可不能把气撒我头上。”
  不提还好,一提简直火上浇油。凌启本就不大明朗的面色当即变得黢黑,推开它就要走。
  于是邑马上就把威利卖了个干净:“好吧好吧,乖乖不气了,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不说我说就是。他是觉得你们那队长有问题,要防止那人太接近你,才天天粘着你的,不是真的想打扰到你。”
  说着又重新把凌启拉回来,用胳膊圈着按自己腿上。凌启这回倒没怎么拒绝,只是用质疑的眼神盯着它,盯到邑咬牙切齿,极其不高兴地把下巴一抬,补充道:“看我干什么?是他自己这么处理的,我哪知道他怎么想,也没必要与他串通。况且如果是我,根本也不用这么低级的方式。”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凌启的课题小组组长是金阳,邑说金阳有问题,却最终也没明说有什么问题,后来凌启又几次问威利,威利更是油盐不进,问急了就只说自己吃醋。他做事惯来不是个鲁莽的,这个回答没可能让凌启信服,但问不出来也实在也没法,只能随他去了。
  日子平淡似水,眨眼就过了一个月出头,冬季如约而至。
  因着操作室温湿系统都太过老旧,达不到文物保存的要求,一些修复和清理相关的工作就暂停了下来,每日只剩下枯燥的啃书写报告。也不知谁起的头,分散到各个小组的学生们开始陆续往大教研室里挤,有的是为人多热闹,有的则是 为了在江老面前刷刷脸。
  凌启组里也是如此,除了凌启天天报道外,也就金阳和楚婕时不时会过来。
  至于威利,那人这几天大概是有些什么事情,行踪忽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凌启时常前一眼还看见他在操作室,后一眼就不知人到哪儿去了。
  凌启忙到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精力去管这闲事,只当难得有机会喘口气。
  初冬的第一次气温骤降,太阳被结结实实牢在乌云层外,阴冷的风夹着细小雨雾,直吹进人的骨髓里。
  凌启出门的时候晚了一些,想的是反正今天没人会到教学楼来,却没料开门时金阳已经在了。对方坐在他的位置上,听见开门声惊起回头,眼里写满了慌乱。
  “金阳——?”凌启皱眉。
  显然对方也同样没想到他会过来,愣了两秒后,手慢脚乱地就要离开凌启的座位。但大抵是被吓着了,动作间磕磕绊绊,被凳子腿阻了一下,最后连人带椅子摔在凌启面前。
  凌启下意识退后半步。
  “你这是?怎么了?”
  “啊……我不……我没别的意思……”
  金阳结结巴巴地爬起,连裤腿上的灰也顾不上拍。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挠挠脑袋又摸摸鼻子,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凌启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视线越过金阳肩头,看向自己桌下被打开了一半的抽屉:“你在我抽屉里找什么?”
  那里头是散落堆放着的各种资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平时就连凌启自己也鲜少打开。
  金阳结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凌启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便直接饶开他走过去看。
  没别的异常,只是自己的文件堆上多了个小首饰盒。凌启拿起来看了看,目光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变得更加疑惑,随即投向金阳。
  首饰盒里静静躺着的,是一枚棕红色、完全看不出材质的小小耳钉,款式纯素,但也不难看,反而奢简。
  金阳眼神飘忽:“听说你快生日了,送你个、送你个礼物,我假期给我爸打工挣的。”
  “送我?”
  “对,专门……专门托人从海外运来的。”
  “嗯?”凌启挑眉。
  他有那么几秒的讶异,但却又很快淡定下来,抬眼看着金阳越埋越低的脑袋,“送个礼物,你紧张什么?”
  “……今天天气不好,我以为你不会来来,吓到了。”
  “噢——”凌启收回视线。
  他把耳钉连着首饰盒放回桌面,耸耸肩,语气就像是平时讨论课业一样平静:“我还以为你想和我告白呢。”
  话音未落,金阳猛地抬起头来,下一秒两颊瞬间爆红:“那你这是答应了吗?”
  凌启却没再看他,已经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桌面。
  “我生日不是最近,礼物你收回去吧。今天……”凌启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走廊:“今天当我没来过。我回去了。”


第56章 
  金阳这么一出属实在凌启的意料之外,凌启简单权衡过后,还是暂且决定先不告知威利,省下些不必要的麻烦;金阳则是消失了两天,之后再回到小组,也心照不宣地退回到正常的交际尺度外,再没提过此事。
  都是成年人了,课题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除开一点尴尬之外倒没什么。又过了几天,江老发话不让人往大教研室聚集,小组成员又陆陆续续回到操作室,这点尴尬也自然被冲走了。
  不过到底很难彻底当做没这回事,在那之后,凌启有意无意多放了一分注意力在金阳身上。不放不要紧,这一注意,倒还真看出点问题来。
  其一是金阳对威利莫名的避让。
  凌启才发现,表面上金阳和其他组员一样对威利恭敬热情,实际上但凡威利在操作室,他永远不会主动靠近威利两步内的范围,偶尔有非要靠近的情况,那便一定会推着楚婕隔在中间。
  这一点实在叫凌启不解。毕竟金阳不是那种两面三刀之人,他与威利也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凌启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理由。
  其二就更离奇了——金阳竟似乎与清玥也有什么关系。
  在凌启的印象里,清玥虽活泼,但社交圈子大多是女生,又不与他们同一届,与金阳最多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那天威利也在,清玥为着课题的事情寻到凌启他们的操作室,跟威利商讨几份资料的改动问题。大概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在等威利看资料的空当里,人还凑到凌启边上聊了几句,凌启边敲字边与她聊,之后威利将资料递过来,清玥便很快打算离开。
  凌启抬起头,想起身送送清玥,被后者揉揉发顶一把按回座位:“你还是省省时间赶紧补上学季的债吧。”
  俩人熟识,倒也不在意这些你来我往,凌启“噢”了一声点点头,又低下头翻起自己的资料。身后清玥脚步声走远,随后操作室老旧的门被吱呀一声拉开。
  到这里原本还算一切正常。
  也是凑巧,这个时候凌启面前的电脑屏幕自动锁屏暗了下去,凌启抬头挪动鼠标,在等待屏幕重新亮起的两秒中,通过屏幕反光看见了身后清玥笑容全无的脸。
  她并没有停留,只是在回身带上门的瞬间,朝操作室另外一个角落使了个不明显的眼色。
  而那个方向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金阳。
  凌启没有轻举妄动。关门声落下,又过了二十几分钟,金阳果真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操作室室。凌启这才回头看看四周,除了无意间发现的自己,整个操作室只剩下威利注意到有人离开。
  凌启若有所思地看看金阳的位置,又转头与威利对视。
  两秒后,拿起手机打字。
  「晚上一起吃饭?」
  虽说邑强行将个人行李打包进了他的公寓,但实际上威利并不是每晚都会过来,尤其是这段时间忙起来之后。
  「好。」威利那头回得很快,「想吃什么?回家给你做。」
  不过因为凌启的小公寓几乎没有厨具,俩人最后依然还是点的外卖。好些天没单独相处过的两个人难得坐在一起好好吃了顿饭,刚打算谈正事,凌启收拾桌子的时候又不小心把外卖盒打翻了去,菜汤直接泼在半边外套上,脏了大片地板。
  于是只得先去洗澡,留威利收拾残局。
  小公寓的浴室不大,淋浴间与外间只挂一张简易的帘子隔开,凌启站在花洒下冲泡沫,耳边嘈杂的水流声忽然混进了隐约的开门声。
  温水的冲刷下眼睛睁不太开,他眯着眼睛,只模糊瞧见有个人影靠近,站在帘子外头。
  “干什么?”凌启问。
  威利温声道:“你好像没带衣服。”
  “嗯,帮我拿一下。”
  “那……”外头的威利停了一停,却没有走,抬手虚虚放在浴帘上:“需要我帮你洗吗?”
  太一本正经了,逗得凌启莫名笑了一下。
  实际上这段时间的半同居生活,除了没有人戳破窗纸之外,俩人的相处基本也与以前在一时起的日子没差什么,凌启本身并不怎么抗拒威利的亲近。
  想了想,隔着帘子,凌启伸出手指点上威利的掌心,指尖水珠顺着浴帘滚落,留下一道半透明的湿痕。
  “不需要,你出去吧。”
  威利心跳乱了一拍:“不出去。”
  他顺着浴帘与墙壁交接的缝隙把手掌伸进了淋浴间,也不往前伸,只是用手心接着花洒往外溅射的零星水珠,就像是在感知温度。
  凌启挑眉,伸手搭上他的手腕,指尖温水带着洗发水的泡沫,瞬间沾湿威利一圈袖口:“我还没洗完。”
  “我知道。”威利也反握凌启的手腕。
  他的指尖不明显地动了动,像是克制不住的抚摸,用指纹感受凌启皮肤赤裸的触感,“不是有事情要谈吗?现在说吧。”
  “……?”
  凌启垂眼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
  水从头顶倾洒,顺着他发丝流到眼皮,打湿了长而密的睫毛。有些挡眼睛了,他动了动,将半个身子移出水流的范围,站定在与浴帘仅有一个拳头距离的地方:“那你闭上眼睛。”
  威利乖巧照做。
  刷的一声,便是半扇浴帘被拉开的声响。
  温热的身体带着满身水汽靠近了威利,扑面而来是沐浴露淡淡的清香。屏蔽了视觉,其他感官竟反而变得迟钝,威利一时分不清自己衣襟上传来的湿意是凌启的身体,还是仅仅只是沾染了水汽。
  “我可以动吗?”威利问。
  问完许久,耳边依然是哗啦啦的流水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威利感觉到身前的湿意离开了,是凌启带着水汽后撤半步。一时不满,干脆直接伸手去拦,恰好揽住凌启的腰把人拉回自己怀中,两具身体紧紧相贴,中间还不小心夹到半截未拉开的浴帘。
  满手都是凌启身体细腻光滑的触感。
  凌启啧了一声。
  他艰难地半侧过身,抽手探到身后,按住威利贴着自己后腰摩挲的手:“我们谈话,你在摸哪里?”
  “我又看不见,我怎么知道我在摸哪里?”威利依然闭着眼,满脸无害,“你想谈什么?你问吧——我能回答的话。”
  凌启深呼一口气。
  干脆开门见山:“金阳是怎么回事?”
  威利沉默。
  这倒也在凌启预料之中,没什么好期待的,随即就换了个问题:“清玥和金阳是什么关系?”
  “……”
  “……那我换个问法,清玥本身有没有问题?她和地底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关?”
  “……”还是沉默。
  凌启表情逐渐变得不满。
  他忽然挣扎起来。浴室地滑,威利没敢强行制住他的动作,只得松手后退一步,下一秒却被凌启拽住小臂骤然拉到了花洒下方,温热的水流包裹两人,彻底湿透威利的衣物。
  凌启拉拽威利的腰带:“你有那么多事情我不能知道?”
  没有拥抱,但两个人依然贴得很近,甚至因为衣服泡了水完全帖肤的缘故,威利还能清晰感觉到凌启手心按在自己腹肌上时的掌纹。
  他的呼吸彻底乱了,忽然低下头去,重重舔了一下凌启的肩膀。
  “现在还不能说,再过一段时间……等我解决好了,就都告诉你。”
  凌启被他舔得一个哆嗦,下意识捂住被舔舐过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恼还是怒,冷下脸推开威利还想凑过来的头:“什么都不能说,那还谈什么?你出去吧。”
  “有能说的。”威利忙道。
  “什么?”
  “尾羽……”
  威利伸手拉上浴帘,把自己与凌启牢牢困进狭窄的淋浴间:“尾羽最近变色了。”


第57章 
  “什么意思?”凌启半抬起小臂挡在两人之间,格开威利想要进一步的动作。
  “字面意思。”伸出去的手被挡回,威利只得拐个弯,将湿发撩到脑后,“从前段时间就已经有褪色迹象,不过那时不明显,你没发现。这两天忽然加速蔓延,现在表面也开始泛灰了。”
  “为什么会褪色?”
  “不知道。”威利摇摇头,如实回答。
  他依然乖乖闭着眼睛,细密喷洒下来的水流打在他脸上,砸碎了淋浴间的冷白灯光。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幻觉,有一瞬间,凌启竟将他脸上阴影看成了鳞片般的暗纹。可再定睛看去,却又一点都不像了。
  威利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我原来猜测是气候或者地磁的原因,但最近多方查证,已经排除了这些可能。找不到原因——况且尾羽本来就不该这么脆弱。”
  凌启上手去摸了摸他的脸,手感没有异常:“邑也不知道原因?”
  “它有猜测,但没法证实。”
  “那你让他出来跟我谈。”
  威利便沉默下来不再开口了。
  凌启本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自顾自转身去扯挂在另一边墙角的毛巾。不过三四秒的功夫,再转回身,却见威利不知何时已经将上衣脱了去,一身白而结实的皮肉在水流的修饰下着实完美,没有了衣摆的遮挡,湿透的裤子更掩盖不了他胯间的激昂。
  “行了,别铺垫了,直接说吧。”凌启把其中一条毛巾扔到威利怀里:“所以尾羽褪色代表了什么?你现在打算做些什么?”
  威利很轻地叹了口气。
  几秒后,他避也不避花洒,直接在水流中睁开了眼睛:“代表力量在消失。我想,我们可能得抓紧时间把尾羽送回水黍山了。”
  那双眼睛是金色的。但威利依然是威利。
  凌启深深地皱起了眉。
  这件事情最棘手也最严重的地方,就在于威利和邑的融合状态最近忽然变得紊乱——虽说本就是一体,但什么时候融合到什么进度,原本该与原身力量的恢复程度完全同步的,就像甲刃回归前威利连邑的存在都无法感知,而甲刃回归后,两个意识体之间很快就建立起了交流。原本没有意外的话,出现现在这种双方特征互相渗透的情况,最少也该在尾羽回归之后,而不是现在。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更不代表原身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某些恢复,恰恰相反,事出反常,恐怕原身目前的状况不会太好。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威利本身。因为除了今天这种融合过度的情况外,更多时候是他会与邑的意识中断联系,甚至短暂地完全失去对邑的感知,就仿佛回到甲刃回归前的状态。
  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提出回一趟水黍山。
  这澡洗得久,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两个人才先后出了浴室。凌启直接回了房间,威利则是在客厅翻找着什么,不多时也走进房间,将装着甲刃的小盒子递给凌启。
  凌启接过来打开,果真见到尾羽最顶端的羽尖上被染上了几点灰。严格来说那算是极深的灰色,只不过出现在本该通体耀黑的尾羽上,就变得格外明显。
  “现在还不算严重,把尾羽归位,原身可以净化这点污染。再晚了,等力量散光,恐怕就没有任何补救机会了。”威利有些凝重。
  凌启摸了摸尾羽褪色的地方,指腹传来厚重冰凉的触感,倒与之前没什么变化。
  他抬头看向威利:“什么时候得出发?”
  威利有点迟疑地顿了一顿:“后天。”
  “这么快?”
  “后天有一波降温暴雪,那个时候请几天假最合理,教授也一定会批。”
  “嗯。”凌启便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就后天。明天下午直接走,争取在雪前到山脚。”
  论执行力,俩人都是数一数二的,定下时间后当即开始准备出发事宜。所幸之前回来后俩人行李都还没拆,这次换上几件厚衣服就是,用手机订了票,剩下的就是把学校的事情提前安排妥当。
  凌启倒还好,最近课题进度停滞,离开几天倒也没什么,主要是威利麻烦些,平日里兼任江老手边诸多琐碎工作,突然离开总得找个人帮忙接替。夜太深了,威利只得先列上几个人选等着明早联系,同时手边不停,提前整理要交接的资料。
  凌启歪在床上看他忙碌,试探性地问:“清玥平时也与教授亲近,你要找她吗?”
  “不找她。”威利拒绝得果断,“请假的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她,也别让金阳知道。”
  “他们与尾羽的事情有关?”
  “不一定,只是以防万一。”
  凌启脸色便若有所思地点头。
  有些意外,毕竟清玥和金阳两个人与他关系一向亲密,他比谁都确信他们只是普通的人类而已;
  但又好像是情理之中,想想半年来经历的事情,从他第一次见到邑开始,似乎在谜题漩涡的最外沿时常会出现清玥或者金阳的身影。或许怀疑的种子早就种下,否则凌启也不会在发现他们两个关系特殊的之后,第一反应是问威利那些问题。
  “那他们……”凌启皱着眉,“和岐槡,有关吗?”
  威利敲击电脑键盘的手渐渐停下。也不知道是不想回答,还是没有能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等了好久,他才给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回答:“他们身上没有岐槡的气息。”
  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隔日下午,凌启提早离开了操作室,到校外与威利会合后直奔机场。一个半小时机程之后再转乘大巴,路上天空肉眼可见地逐渐阴沉下去,俩人一路无话,终于在天黑前到达山脚农庄。
  这天夜里在威利臂膀中睡得格外的沉。
  次日起床一拉开窗帘,外头果真已经是茫茫白雪,恐怕已经下了半夜。凌启站在窗边看农庄夫妇在合力铲院子里头的积雪,一脚下去,竟是没过膝盖的厚度。
  这么大的雪本是不能进山,但毕竟有威利不在身边,而水黍山更是邑的埋骨之地,凌启倒不怎么担心。
  “怎么样?”他回头问威利,“能感知到邑吗?”
  威利起得更早,此时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凌启的行李箱里翻找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没有,现在又联系不到它的意识了。不过不要紧,到了地方……它自会出现。我也可以带你安全上山。”
  他终于找到了,从行李箱底层抽出凌启的围巾帽,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捞起床上的厚外套,走到窗边来,把凌启整个人上上下下包裹了个严实。
  凌启乖乖站着让他包,等包完了,确认了一下最后的准备,便把桌上几件随身物件塞进外套口袋:“那就出门吧。”
  “阿启。”威利忽然唤凌启。
  “嗯?”
  凌启回头,却见他站在原地没动。
  “没有,就是想叫你一下。”
  威利勉强笑了笑:“尾羽回归后,稍弱的那个意识体可能马上会被另一个压制下去,直到被彻底吸收,如果说,是我……”
  凌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你和邑原本就是一体,最终是重新融合,回归为一个‘完整的你’,不存在谁消失不见,不是吗?”
  “但它的意识体会更‘显性’。”
  “我分得清啊。”凌启走到威利面前,随手拍了拍他的脑门,“你们的性格早就开始相互渗透了,我一直都分得清哪部分属于你,哪部分属于邑。况且我作为黍族人时与最初‘完整的你’在地底相处多年,负责任地说,你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完整的你’原本就有这个部分,不存在因为邑的性格更显性就忘了你。所以,可以走了吗?大少爷?”


第58章 
  “你最擅长骗人。”威利无奈地扭开脸。
  到底还是受用,眉间那抹不安消散,他揉了揉微红的耳朵,牵起凌启抬脚往外走。
  雪下下停停,所幸这会儿还不算太大。
  出门的时候农庄老板跟俩人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客套,凌启回头答应,结果才拐了个弯便被威利一把捂进怀里。独属于对方的气息涌进口鼻,一时没有防备,意识忽然便混沌起来。
  感觉分明好像只是一个短暂的失神。
  可再睁眼,周围却已经不是那布满天地的白了。
  凌启花了好几秒回神,有点笨重地从男人怀抱里退开,环顾四周,入眼尽是阔别已久的灰黄。
  “你……”凌启瞪大双眼。
  头有些晕,脚下也虚浮无力,他伸手扶住石面才堪堪站稳,“这是怎么回事?”
  邑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好半晌,才被取悦般无声地咧开嘴角:“没怎么,我们到地方了。”
  邑面不改色:“你睡着了,我抱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
  “……”凌启无话可答。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却竟当真已经比出门时晚了好几个小时,还不信邪,又拉来邑的手腕看机械表,也是一样的钟点。
  周围并不亮堂,但也不算纯粹的黑暗,有微弱的光线从石壁上的缝隙透进来,可以推得两人的位置目前还不算太过深入地底。按正常的脚程来算的话,这个时间点刚到倒也算合理。
  凌启将信将疑地闭了口。
  思索间,邑翻手摸上他的脸颊,手心暧昧磨蹭上头尚未消去的压痕,随即手指微动,撩着凌启耳廓边上的发丝摸到后颈,整个表手掌控制欲极强地覆在上面。
  “走吧。”
  邑站在暗中,毫不遮掩眼中金灿灿的阴邪:“我的原身还在巢穴里等着你——的尾羽呢。”
  确实,这一趟行程赶得很,前头变数未知,时间不该花在这些无谓的地方。
  凌启只得压下心中迷惑,暂且作罢。
  他没有留意邑的眼神,所以更没有看到自己转身往洞道深处迈步时,邑在身后将手心举到鼻尖下痴迷嗅闻的动作。
  洞道一如既往的死寂,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越往里走,吞噬一切的黑暗越是浓厚,仿佛抓紧一切机会夺走人的五感与方向。
  凌启倒是已经习惯了,顺着石壁毫不停顿地往前走,只是没多久邑就迈步跟了上来,握着他的双臂把他揽到身前,用胸膛带着他拐进正确的岔道。
  一路走走停停,偶尔还要被迫接受一些亲密的骚扰,凌启不太情愿配合,但几次挣扎都被按下,最后也只能由着对方。
  似乎走了有十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凌启分不太清了。
  只感觉到脚下的路越发平了,身后的邑忽然停下,须臾间便听到它“啧”了一声,圈在凌启腰上的手忽而收紧。凌启尚还迷茫,随即眼前虚无的黑中#毫无征兆的闪现出微弱光芒。
  先是零散的点,眨眼间光点更多地浮现,连成一片荧荧幽蓝。是很柔和的光,并不刺眼,但凌启一双被黑暗侵蚀的双眼还是不受控制地眯起,好一会儿,才带着被刺激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慢慢睁开。
  是地底的不知名水草。
  白骨沉睡的洞底不知什么时候又涨起了水,并不深,大约只能没过脚背,却带来了大小的水草光簇。水草漂浮在水面,为空旷幽深的井洞编织出薄薄的光,光拥戴着洞中唯一的神迹,恐怖而美丽的巨兽伏在潭水中,像是上帝创作于生与死之间最伟大的艺术品。
  不是第一次见,但许久不见。
  凌启瞳孔震颤,浑身又一次皮肤发麻,汗毛在本能的敬畏下根根竖起。他想伏倒膜拜,也想转身逃开,但心跳却在朝着它的方向加速鼓动,催着他迈开步子往水中奔去。
  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脚尖传来潭水冰凉刺骨的温度,同时腰腹被重重勒紧,几乎不能喘息。凌启一恍惚,神智归位,才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半踩进井洞水层,腰间是身后邑的手臂拦住了自己。
  “这么急着回到我身边?”邑把凌启往后带了两步,这才松开手臂,手指虚虚在凌启眼前点了点,“宝贝,那还只是空壳,你老公在这呢。”
  说着轻松的话,面色却肉眼可见地不太好,它的眼中金光黯淡,唇色也在冷光的点缀下变得惨白:“别去,会冻伤的。”
  凌启游离状况外地回头看了它一眼,又看看自己被浸湿的半只运动鞋。
  他依然能够接收到来自巨兽的无声的召唤。
  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快拿了主意转过身正面对上邑:“没事的,我可以去。”
  “不行。”
  “由不得你。”
  邑愕然。
  凌启忽然抱住了它,踮脚用鼻尖碰上它的鼻尖,距离近到呼吸交缠。就这样对视了两秒,凌启还平静着,却有什么软绵绵的心情在邑心间高高跃起,又飘飘然落回原地。
  这一瞬的动摇就足够了,凌启从它的怀中退开,顺路接过了它手中的尾羽。
  “行了。”凌启笑了,为自己终于扳回一局,“装什么?动不了就在这等着。”
  “是‘他’告诉你的?”邑无奈。
  凌启挑眉。
  “用不着谁告诉,我——毕竟也和你睡这么多次了,不应该知道吗?”
  知道尾羽一靠近原身就已经开始有所反应,也知道融合反应正在成千上万倍地反馈在邑的身上——大概是不太好受的,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它的表情已经彻底维持不住,虚弱地靠着岩壁滑倒下去。
  “等着吧。”凌启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它的额头。
  此外再没有多说什么,利落地将厚重的外套连同不必要的东西留在洞道,最后检查了一下尾羽,便独自转身踏进了水里。
  冷。
  地底的温度没有外面低,潭水却是真真正正的刺骨,鞋袜与裤腿吸饱了水后完全失去了保温作用,只成为传递冰冷的帮凶。
  凌启起初只是皱眉忍着,只想快些到达巨兽身边。
  但井洞实在是太大了,从洞道到巨兽的距离似乎是天地那么遥远,才刚到半程,脚下的不适便进化成了煎熬。血与肉抵挡不了这样的低温,他的双足冻得僵硬麻木,间或甚至涌起被烧伤的错觉,凌启的呼吸从平缓转为急促,渐渐地,又变成粗重的喘。唯有意志力还在指挥身体行动。
  持续不断的召唤充斥在耳边,却在某个时刻忽然断裂。
  凌启忽然感觉到什么,回头远远看向来时的洞道,在朦胧的光线中,他看到邑的身影轰然倒地,像怪物一样扭曲变形。
  一愣,已经完全没有感觉的脚下便不知踩控到哪里,整个人狼狈地跪进了水里。
  水花轰然炸开,冰冷的水珠落在脸上,尾羽脱手沉进水中,落在凌启的膝前。那儿出血了,可能是擦破了皮,也可能是被水底尖锐的石头划伤。
  蓝绿色幽光中,血的颜色更加刺眼,从凌启的膝盖处丝丝散开、溶进水里,然后……被尾羽吸收殆尽。
  凌启恐慌地抬头。
  又是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巨大轰鸣。像是天雷劈开了山体,又好像是什么庞然大物的长鸣,巨大的声响压下灵魂深处所有见不得光的骚动,凌启脑子瞬间空了,跪坐在水里,愣愣看着尾羽载着自己血水,自发逆着水波漂远。
  漂远,漂到巨兽身边。
  地底刮起了好大好大的风,大到凌启站不起身,睁不开眼睛。他还想往那个方向靠近,却被吹得摔进了水里,冰冷呛进口鼻,带着淡淡的水腥。
  什么都被吹散了,五感淡去,神智抽离。最后一眼,凌启只记得自己看到的是漫天的黑羽,还有水面倒映着金光。
  巨兽,睁开了,他的眼。
  “——!”凌启从混沌中惊醒,下意识双手摸向自己锁骨,将项链吊坠握进手心的同时,也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终于醒了。”邑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带着笑意放轻声音,“怎么吓到了?”
  ——应该是邑没错。
  凌启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上方的男人,目光略过那张兽类特征已经淡去大半的脸,锁定在它一头从未见过的长发上,凭着自觉猜测。
  他们还是在洞里,头顶上是高到看不到顶部的井洞,蓝绿色的光照亮视野。好在已经不冷了,凌启的视线顺着邑垂下的发丝往下移,看到自己蜷在邑的腿上、倚靠着巨兽弧度舒适的颈窝,他被护在它们围成的小角落里,身上层层叠叠盖着厚衣。
  动动自己的脚腕,鞋袜不知所踪,一双赤足被邑放在腿上取暖,幸而还有知觉,不至于冻残。
  “没吓到。”凌启呢喃着答。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的变化夺走了,试探性地把脸贴到身边的黑色鳞片上。很神奇,竟是温热的。
  眼珠子盯着邑的脸看:“融合结束了?”
  “基本结束大半了。”
  “还顺利吗?你没事了?”
  “顺利,本来就没什么事。”
  “尾羽上的褪色没有影响?”
  “没有。”邑笑了,“你这样像只小猫。”
  凌启装作没听到:“那你的头发……”
  “力量回归的表现而已,你看不惯的话就剪了。”
  邑忽然抬手,用摸猫的手法揉捏凌启的后颈:“猫怎么会说人话?要喵喵叫才对,来,叫一声听听。”
  “我还没问完。我不是猫——”
  “嗯?”邑眯起眼睛,“不听话?”
  “……”
  凌启看着他比之前更加艳丽的眉眼,忽然觉出惊悚的意味来,后背软了大半。
  也不知怎的,就是直觉这人面上平静,其实内里已经翻天覆地,好的坏的情绪都卡在最顶峰的状态,自己若是非要逆着来,恐怕不会讨到什么好下场。
  于是识时务地咽下没说的话,抿了抿嘴。
  “……喵。”


第59章 
  薄薄一层潭水并没有退,凌启身下垫着的始终是邑的双腿,而邑则是毫不受影响地坐在水中。
  邑单手伸进了层层叠叠的衣服里,一把将凌启的赤足握进掌心:“乖小猫,再叫一声。”
  “不要……”
  “叫了就对你温柔点。”
  凌启却再不肯开口了。
  邑慢慢收起了笑意。
  它这会儿不仅是情绪不稳定,似乎力量也处于极端异常的状态,随着笑容敛下,额角到眼尾又浮现出了鳞片般的暗纹。那纹路与之前还不大一样,更像某种寄生的生命体,时而蔓延到整个半脸,时而消失不见,让本就散发着阴邪气息的邑看起来更是恐怖,如同深渊厉鬼。
  “你怎么了?”凌启强装冷静与它对视,不过爆红的耳廓仍然暴露了他拼命藏起来的紧张。
  邑盯着他的脸不答。过了好久,才发出一声尖酸的冷笑:
  “你在紧张?怕我了?在他面前怎么不见这么贞烈?”
  “也不是……”像是被吓着了似的,凌启顿了顿,缓慢地眨眨眼。
  他是了解邑的,虽然性格向来都是随心所欲、任性野蛮,但那归根到底只是因为它的兽本能强于人性,并不是真的不讲道理。他自认刚才已经顺毛安抚过了,邑没有生气的道理,那么眼下的暴躁只能解释为——
  凌启想了想,好脾气地伸出手将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顺势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还在难受?融合很痛吗?”
  邑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水草的光好像变得更亮了,以巨兽的身体为圆心,一团一团的光就像是受了什么指令渐渐向这边靠拢,然后很有边界感地停在两人十米外的地方。聚集起来的光彻底照亮了这一大片区域,凌启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地底。
  清晰到什么程度呢?叫他甚至能看见邑瞳孔里凶狠的征伐欲。
  凌启被提起来重重按到巨兽上,身上披盖的衣服滑落到腰,露出全然赤裸的上半身。
  突如其来的温差让凌启打了个哆嗦,但随即邑的胸膛便盖了上来,与身后的兽身一起为他补回了丢失的温度。唇齿含住胸乳,是邑独有的滚烫,它将那敏感柔软的乳头叼在齿间,轻而易举地将那小豆磨到挺翘。
  与威利的生疏不同,邑更擅长用这种小手段把凌启逼近它的囚笼里,舌尖重重舔了上去,强行带来一阵酥麻,凌启便立马倒吸半口气,整个腰身不受控制地半扭过去。
  “别这样——”凌启弓起背想逃离。
  但下一秒肩膀就被迅速扣住,粗暴按回邑的面前。
  “再乱动?”邑抬起头。
  水草荧光鲛纱般蒙在眼前,映着纯黑的鳞羽墙、白中泛粉的裸体,以及其上点缀这的两点艳红,画面漂亮到极致,也暧昧到了极致。邑眯起眼睛,忽然抬手扇在了凌启另一边乳上。
  啪,一声脆响,伴随而来的是凌启的小声惊呼。
  “小猫不想在水里做的话,”邑面无表情地改扇为揉,五指张开,粗暴揉捏凌启被扇红的乳肉,“最好乖乖别动。”
  它被勾起情欲的时候素来凶狠,加上不知名的情绪,语气显得格外强硬。凌启闻言缩缩腿,一时不敢再挣扎,它也不安抚,直接低头咬上凌启的锁骨。
  咬是真咬,但随即换成了舔,唇舌发出的啧啧水声由小变大,在凌启干燥的皮肤上覆上一层透亮的水痕。衣物掩盖的地方下,邑的手也不闲着,慢慢地、蚕食猎物般爬过凌启的小腿、大腿,指尖毫无客气地触碰到他的会阴。
  凌启半躺半靠地仰瘫在兽身上,微微失神的目光飘在上方,张嘴无声地喘。
  身体是轻飘飘的,但头顶上光照不到的洞顶犹如深渊,却重得叫人压抑。盯了一会儿,凌启忽然感觉到强烈的不适,于是慢慢转头,视线从旁边落下,回到有光的地方。
  邑恰恰握住了他略微充血的性器。
  同时凌启看到,自己的右手边,巨兽不知道何时弯过长颈,将狰狞的兽颅放置在了距他们不过四五米的地方。
  明明只是没有灵魂的空壳,却鲜活得仿佛只是沉睡,就好像呼吸再重一点,都能将它从梦中吵醒。
  凌启身体一僵。
  异样的畏惧感在脊椎里乱窜,他又一次在如此庞然大物面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危险感与威压重重砸在身上,压得他心跳砰砰加速,呼吸越发困难。
  他动不了了。
  可邑却没有放过他,毫不意外地抬眼盯着他,勾出怪诞的笑颜。它收紧手掌,不大怜惜地掐住凌启瞬间硬到快要爆炸的挺立:“看一看就这样了,变态。”
  邑放低声音,蛊惑似的凑近凌启,又慢又重开口:“没发现吗?你每次近距离看我的原身,这里都会马上有反应,还在我面前装贞烈。人身的样子你不喜欢,更想被我用原身操,嗯?这么贪心,你吃得下吗?”
  阴阴的气息碰在凌启脸上,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已经贴上凌启的嘴角,钻进凌启的胸膛。
  一边说,衣服下的手一边缓缓施力握紧了凌启。疼与酥麻冲上凌启脑袋,明明身体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小腹却已经爽得抽抽,凌启无措地泄出半声哼唧,顶端便冒出一大股浊液,流了邑满手。
  “我不是……”
  毫无说服力的否认。
  他当然清楚邑说的是实话,他清楚自己对巨兽的恐惧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那种感觉每每在他脑子里炸开,随即在血管里化作粘腻,流遍他的全身,沸腾他的血液,让身体变得躁动,变得怪异至极。
  就像现在。
  身后靠着的是温热的鳞羽,眼前面对的是威严的兽颅,邑只需要揉上一揉,凌启的身体便豆腐似的彻底软了。寒冷再抵挡不住情欲的燃烧,连润滑都没有,他的腿被邑并着压到一侧,就这么拧着腰抽着气,温顺吞吃下邑的阳具。
  凌启急促地呼吸,声音带上了明显的颤。
  大抵因为空间被局限在对方腿上,导致身体不得不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缘故,这次的感觉似乎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身体被生生操开的感觉无比清晰,他甚至能感受到邑性器上的每一处沟壑、青筋的每一次细微跳动。
  如果说之前是恰恰卡在凌启能承受的极限的话,那这次定然已经超出了上限一大截,随着邑的越进越深,凌启越发受不住了,小腿止不住地在半空中乱蹬。
  邑被夹得直皱眉。面色一沉,干脆挺腰一撞,顶到了最深处,小腹直将臀尖压出红痕。
  于是身下人所有的动静都在一瞬间消失,只剩下本能的痉挛。
  邑拉开凌启掩脸的手,只见他咬着自己的拳头压制声音,瞪大眼睛仿佛静止。
  “你、呜……”他吸着气,不可置信地抖着睫毛,眼睛红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却还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肚皮,害怕极了:“你进到什么地方去了……?”
  “子宫。”邑沉声答。
  它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凌启,大手直接覆在他的手上,带着他在薄薄一层肚皮上按揉,直等他快被吓哭的前一秒,才悠悠补充下一句:
  “——如果你有的话,这儿已经怀上一胎小怪物了。”
  邑身体微微前倾,压缩人类本就微乎其微的活动空间,直至叫他彻底动弹不得后,就连胸膛起伏幅度都被限制在小小的范围内。
  它就这么开始了抽动。
  凌启只能小声地叫、急促地喘,像只懦弱的猫缩着身子挨肏。
  这样的姿势允许不了太激烈的节奏,但感受却并未因此减少,绵长的情浪一波更比一波,稍微顶得重一点点,都能叫凌启张嘴无声尖叫。
  邑强制性地吻上凌启,用拇指撬开他因为快感忍不住咬紧的齿,舌大摇大摆地塞了进去。那舌已经远远超出人类该有的长度,像是模拟深喉,尖细舌尖深深钻进凌启的喉管,舔舐、抽插,尝遍人类最深处的味道。
  是很美味的香气。
  于是邑再舍不得退出来了,只偶尔退开一点缝隙,供凌启极限呼吸。凌启想挣扎,却尽数被它掐着下巴压了下去,舔吻越发深入,下半身更越撞越猛。
  终于,在凌启濒临窒息之前,邑的舌尖跟着下身同时抵进了凌启身体的最深处,开始灌入液体。
  凌启胸前里发出绝望的鸣泣。
  那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身体多处都被打开、浇灌,叫他一度错觉自己沦为了某种的容器。只是半声哭泣过后,它的喉咙就再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了,大股温热液体占领了他的胃、他的穴,整个身体只剩下尚还算自由的手胡乱拍打邑臂上鼓起的肌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大发慈悲地松开。
  两人混合的体液从合不拢的小口流出,上面也是,下面也是。
  “爽吗?”邑问。
  他在凌启小腹与臀间抹了抹,沾上满手的黏液举到凌启眼前给他看,那上头既有两个人精液,也有凌启后穴自发流出来的淫水,腥中透了股奇异的微香。
  凌启不想看,垂着眼自顾自平息气喘。但没休息上多久,又被邑叉着腋下提起,整个人扔到原身脖子上。
  原身太大了,长长的脖颈平放在地上,也有将近一米的高度,凌启侧躺着被放上去,垂下来的腿都够不着地面,只能缩起。衣服是彻底掉进了水里,强烈的不安冲上头脑,他一丝不挂地爬起来要逃开,但理所当然地,下一秒就被邑握住脚踝,拉到身下制住。
  “让我再缓缓!”凌启带着哭腔喊。
  但已经来不及了,邑的东西又一次深深埋进了他的腿间,湿滑软烂的甬道完全抵抗不了,只能痉挛着接受新一轮入侵。
  世界浮浮沉沉,意识明明灭灭。
  抛开了猫咪落水的鼓励之后,邑几乎是毫无节制的做法,每一次都朝着凌启的穴心撞去,不允许凌启有任何抵抗。中间做得狠了,甚至会将龟头也抽离穴口,再按着凌启的腰,捏着凌启的腿,从头到尾地整根顶进去,顶得凌启叫声破碎,连连干呕。
  有痛,但更多的是轻飘飘的快感。
  许是被灌的液体起了作用,凌启依然能从这样野蛮的交合中获得快感,他的身体始终无条件接纳着邑,身前无人触碰的性器充血到紧贴肚皮,偶尔还会随着撞击小股小股地挤出淫液。
  膝盖渐渐跪不住了,这一回肏干太持久,凌启慢慢从跪变成伏,又在第二次被灌满浓精的时候彻底软倒变成了趴,两条腿挂巨兽脖子的在两侧,随着邑的操弄而一抖一抖地弹动。
  凌启的性器被压在肚皮与鳞羽之间,不知道第多少次到达的高潮,高潮的间隙也变得越来越短,到最后稀薄的体液干脆使劲似的流个不停。
  “……痛……你停一停……我不要了……”
  断断续续的求饶细碎地掉在两人之间,听得出了真坚持不住了。
  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按着凌启的肩胛骨,最后又肏了一小会儿,才稍稍给了一点歇息的时间。
  它就着相连的姿势把凌启抱坐起来,手心温热,一下下地轻抚凌启胸膛,引导他调整呼吸,如此十几分钟后,才见凌启从崩溃中稍稍回缓。
  “还好吗?”邑问。
  凌启脱力地靠在他胸前,嘴巴微张,却沙哑得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好不容易从折磨中逃离,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心里想的是干脆就这么昏睡过去算了。
  邑却偏偏不让,两根手指扶着他萎靡的性器晃了晃,指腹点点小孔,拉出一道银丝。
  “关不住了?”
  只是简单的触碰,却叫不应期的凌启反应很大地抽搐了一下,浑身痉挛。
  他握住邑的手腕乞求:“够了,我最近没休息好,我真的嗯……受不住了,”
  邑却一反常态:“宝贝乖,还需要最后一点。”
  “我不行了……”
  邑垂眉思索。两秒后,微微叹气。
  “可以的,阿启,看看那边。”
  凌启不明白。
  他被邑抱着,拖住下巴转向侧前方的黑暗。方才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下去的水草再次层层点亮,光晕迅速扩大,他撞进了一双纯金色的兽瞳。
  巨兽醒了。
  冰冷的眼直勾勾盯着凌启被肏到熟透的身体。
  凌启呜咽一声,本能缩紧身体夹紧了邑。
  他想躲,可是除了邑的怀里,又有哪里能躲掉巨兽洞察一切的目光?邑便趁机又开始揉他的性器,可再怎么刺激也都无济于事了,凌启只会混乱地挣扎,给出连续高潮的反应,却再流不出一滴精水。
  啧了一声,邑终于确信凌启再射不出任何东西,放过了可怜的小玩意儿。身后的性器也拔了出来,被堵住太久的精液变得浓稠,只能小股小股流出,挂在大腿内侧。
  凌启努力蜷缩身体,借着光,恍然看到自己趴过的鳞片上干干净净,刚才射出的淫液像是被吸收殆尽,再找不到半点痕迹。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只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消散。
  可下一秒,却又被重新踩进水里的邑抱起。
  “还没结束。”邑语气终于好了点,像是安抚,亲了亲凌启的眼皮。
  凌启却已经再没力气回应,更没力气挣扎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邑抱到巨兽的后肢处,它掰着自己的腿,按着自己的肩,把他送到刚刚长出完整血肉的兽尾尖尖上。
  凌启终于还是哭了。
  他上半身倒在邑的腿上,两只手腕被邑单手制在后背,红肿的乳头恰好抵在邑的龟头与大腿处。双膝跪在水里已经察觉不到冷,他只知道那尾巴尖尖进到了他的穴道,撑开了他的身体,然后在一瞬间活过来般,在他的穴道里升温、扭动。
  那是巨兽的,尾巴。
  这个认知让凌启哭得激烈,脸上却浮现出更明显的欲色。
  巨兽太大了,仅仅只是长尾末端的一小节,也比人身的邑要大上些许,即便是被彻底操开的状态下也很难承受。更恐怖的是那物比任何东西都要灵活,蛇似的在凌启肚子里乱钻,钻得凌启一口气要分三口喘,脸颊挂满泪珠,舌尖更勾着口液露在外头。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但很快也没余力思考了,从未体会过的陌生器具把他搅得彻底混乱,他的脸上便渐渐浮现出了痴态,迷糊间邑要求他说什么、做什么,他也只会在本能的驱使下照做。
  爽到极致,又像折磨,这场不伦不类的性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在某一次高频的扭动之后,原本已经到达极限的身体被榨出了最后一次高潮,潮水大股大股地喷出穴心,挤在满满当当的穴道里,淹没巨兽的尾巴尖。与此同时凌启身前大幅度地一跳,竟又射出小股精水,他猛地瑟缩上身,乳头点在水面,脸颊蹭过邑的性器。
  他被射了一脸一嘴。
  身下传来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他失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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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我有巨物恐惧症,我害怕大_ _
  1:听我的,你有巨物迷恋症


第60章 
  许是邑灌入腹中的液体起了作用,凌启分明累极,却并没有昏睡过去,结束后被邑抱在怀中,不多时便逐渐恢复了神智,只身体还没能马上缓过来,始终一抽一抽地痉挛着。
  邑轻轻拍着凌启的肩背安抚,凌启则半睁着眼睛靠在它的肩上,乖得仿佛真的成为了它的宠物猫。
  有两三个小时左右,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
  但安逸终究是短暂的。
  肌肉生理性抽搐的频率慢慢降下来之后,凌启开始注意到平和表象下另外的动静。比如邑的体温在疯狂升高,比如洞底潭水不知何时悄悄褪去,比如……
  凌启轻轻煽动鼻翼,嗅闻空气里躁动的味道。
  他的身体感受到了巨兽的苏醒。
  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感受到这一点的,似乎只是心跳快了点,好几股微微的麻痹感流过四肢,脑海忽然从未有过的清明,于是这个结论就忽然出现在了意识里。很是新奇。
  与自己紧贴的肉体太烫了,他想要稍稍退开一点距离,然而对方貌似误以为他要离去,反而更加用力地箍住了他。
  凌启听见邑在向他道歉,声音低哑到有些含糊:“还难受吗?抱歉,下次不会这么对你了。”
  “生我气的话,等回到地面再任你处罚。”
  凌启于是停住挣扎,后仰着脖子看它。
  他倒没有生气,但却也不打算否认对方的话,对视了片刻,只问:“为什么要这样?”
  对方伸手拖住他的后脑勺:“我的肉身消亡太久,尾羽之力重构血肉时有些迷路,所以需要你的引灵血脉帮助。”
  但血意味着要在凌启身上制造伤口,所以它选择了用体液替代。
  “……噢。”
  还算是个合理的回答,只是其中又带着它的多少私心就不得而知了。凌启并不纠结,大方接受了这个解释。
  重新靠了回去,发现滚烫的肉体已经在降回正常体温了。凌启抬手摸上身边结实的手臂,确认了一下温度,又问:“这回结束了吗?”
  “结束了。”
  “那……”凌启疑惑地开口,“我应该叫你邑,还是威利?”
  邑是绝不可能有这般谦逊温和的语气的,但这具身体给人的感觉依然是邑,凌启观察了了许久,发现自己突然间分不清他们了。
  是已经相互融合了吗?可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凌启微微走神,又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晕倒时所梦的细碎往事。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拼凑起他与巨兽从前的点滴,他是黍族的启,他了解原原本本的兽该是什么模样,眼前的人,还不是完整的它。
  走神到一半,却听那人笑了:“应该叫老公。”
  看来是邑。
  于是凌启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怎的,既觉得心里轻松不少,又似乎有隐约失望。
  “但肉身已经重构,我们确实差不多该回归一体了。”邑解释道,“前段时间与‘他’彼此失联是意外,现在我已经借原身收回了那段时间不互通的记忆,融合重新启动。你可能会不习惯,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凌启点点头,虽然突然,但并不是意料之外。
  “舍不得‘他’吗?”邑问。语气平常,不像争风吃醋,更像是单纯的谈心。
  凌启原本正欲起身,想了想,竟停下动作,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在试探我吗?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既然你已经吸收了威利的记忆,应该也知道我出门时与他说的话,与其区分你与他,不如说……”
  旁观者清,他其实比邑自己更早发现两个人格的融合,两个独立的意识正在回归成一体的“自我”,尽管邑还在主导位,但它不再刻意区分彼此、不再与另一个自己争风吃醋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如说你们都是它的影子。”
  凌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化枯骨为血肉的巨兽,又一次走神。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似乎有某些封存许久的情感随着巨兽身体的重构而逐渐苏醒,他好几次出现错觉,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现代社会的凌启,还是黍族部落的启。
  邑隐约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嗯了一声,不再纠缠追问。
  良久,只在凌启肩膀落下一吻,轻轻唤了一声“阿启”。
  很多东西在不言之中悄悄变化。
  大部分光草已经随水褪去,洞底只剩下零星的薄光,凌启身体还是乏力,又小憩了一会儿,待到两人重新穿戴整齐又是两个小时过去。
  虽然双腿到腰腹都还发酸,但好歹已经不影响活动。趁邑收拾随身物品的功夫,凌启抽空看了看手机,没有信号的聊天界面上挂着的还是俩人早上进山前收到的消息,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已然是深夜。电子屏幕过于刺眼,他眯着眼睛只扫了几秒,很快就把屏幕按灭放回口袋。
  这一趟比预想中的还要快,满打满算不过一天。
  但真的结束了吗?
  未必。
  手机收起来的一瞬间,凌启似有所感地抬头,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薄雾,茫然地落在了深渊似的山壁上。
  幽暗的光线中,灰黄山壁是一大片朦朦胧胧的深灰,其上错乱分布无数深黑色的斑。那黑色色块深到极致、暗到极致,远远看过去,像是丛林中一只只窥视的眼,也像岩间怪物张着幽幽巨口,就这么高高立在头顶,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之处。
  凌启想起刚刚入学时在资料上看过的一种特殊丧葬方式。古时南边有少数民族崇尚崖棺葬,将上千尸骨葬于峭壁上的穴洞中,后经过千年的风吹雨打,考古发现时,那崖壁便像极了眼前的山壁,千疮百孔中飘散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理智告诉凌启,头顶山壁并非墓穴,只不过是山体内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洞道,并不神秘,更没有尸骨。
  但联想的作用下,他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于是他忽然看到,自己斜对面还不算太高的某条洞道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黑漆漆的洞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身影,两道身影都穿着一身突兀的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尤其诡异。
  看不清五官,但他能感觉到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股熟悉感升起,叫浑身血液瞬时倒流。
  凌启踉跄着退了一步,差点跌坐在地,幸而被邑及时扶住了身形。只是这一晃的瞬间,两道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再抬头搜寻,头顶上只有阴森森的洞口,诉说着千百年的寂静。
  凌启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向邑,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嗯,我看见了。”邑眸中金色闪动,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后背:“我们请的假大概不够用了。”
  “是凌航。”凌启呢喃。
  “是他。还有——岐槡。”
  凌启忽然觉得无措,前所未有的恐慌围绕着他,于是他抬手紧紧抱住了邑:“他们一直在这里吗?你能跟上他们吗?”
  “不在这了。但没关系,现在我能找到他们了。”
  邑叹了口气,用保护的姿态回抱凌启:“别怕,我会陪着你。”


第61章 
  凌启被邑抱着穿过蜿蜒洞道,以常人难以到达的速度移动。他以为邑会带着他去往更深的地底,却见周围渐渐有了模糊的光,忽而寒风拂面,两个人已经离开了地底——
  外头刚过午夜,天气已经晴了,放眼望去,整座山头铺满大片的积雪。未被污染的雪是纯粹的白,反射山间皎洁月光,亮得晃眼。凌启被刺得双眼刺痛,下一秒就被邑按住后脑勺往下压,整张脸埋进温暖的肩颈。
  “眼睛不想要了?”邑出声提醒,“好好闭上。”
  说罢,似才觉得自己凶了些,停了一停。男人稍微调整了抱姿,好叫怀中人更舒适,侧头,嘴唇恰好亲到凌启的耳廓。
  “路远,就这样睡吧,睡醒就到了。”
  这会儿倒是把人当什么珍宝似的呵护了。
  凌启莫名笑觉得滑稽,张口咬上嘴边皮肉,在邑脖颈处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知道了,走吧。”
  邑无奈地笑了笑,抬脚出发。
  耳边风声呼啸,寒意被怀抱所隔绝,它一头披散在肩后的长发为凌启严严实实挡住了光线,能感受到身体在前进,却竟意外的平稳。凌启不想睡,但睡意阵阵上涌,也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彻底软在邑的臂弯。
  他梦见了许久许久不曾入梦的家人。
  那年凌启似乎是八岁,又或许是七岁——那段记忆如今像是被水洗过,已经十分模糊了。凌启只记得自己没有上学,终日痴痴傻傻地被父母带在身边,流窜全国各地作案。
  那是个下雨天,他身上穿着再寻常不过的补丁布衣,鞋面沾着一圈稀泥。路边上有个顶级漂亮的房子,里外好生热闹,他被妈妈牵着走进其中,路过很多人,听见很多声音,大家都在看玻璃柜里的漂亮物件。忽而妈妈不见了,爸爸附身在他耳边交代了什么,于是他茫然往前走,一回头,爸爸也不知所踪。
  因为常年奔波而发育迟缓的小小身影格外无助,周围都是晃动的腿,即便高高地抬头,也看不见周身大人们的脸庞。凌启嚎啕大哭,人们围了上来,有人为他擦泪,有人问他许多问题,他只埋着头抽泣,不知如何应对。
  乱乱糟糟,煎煎熬熬。骤然间远处有人尖叫高喊什么,身边穿制服的大人们便都煞白了脸往那边跑,凌启目送他们离开,随后像以前无数次做的那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房子,回到盗窃得手的父母亲身边。
  那时候的凌启是不太理解这些事的。之所以格外记得那一天,是因为那次之后,他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出门,他与父母亲住在一座有些老旧的烂尾别墅里,周围尽是林与山,没有邻居,终日寂静。
  凌航就是在那个期间出生的。
  彼时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第四个人的凌启对襁褓中小小的婴儿好奇极了,妈妈说他是弟弟,凌启便新奇地重复着“弟弟”,踮脚探头去看弟弟皱巴巴的脸庞。
  爸爸说弟弟的名气叫凌航。妈妈说弟弟就是凌启除了父母外最亲近的人。弟弟每天都会哇哇地哭、咯咯地笑。
  一切都很奇妙。耳边不再时常只有风啸鸟鸣了,藏在深山里的别墅突然间变得热闹,不爱说话的父母也开始变得絮叨。凌启空洞的眼神慢慢有了光彩,他的灵魂像是第一次被激活,突然看得到世界、听得见声音了,他从懵懂中醒来,忽然有了五感,有了记忆。
  又过了一年,在凌航可以被扶着蹒跚学步的时候,爸爸说通缉令已经撤销,于是凌启又被他带出了山。干的事情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出入的场合越来越华丽,需要准备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回出去总要待上几个月,再回到家里躲藏半年,数次重复。
  凌启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是十二岁,后来他们塞了很多钱疏通关系,送他以孤儿的身份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县城上学,他便带着简单的行李和还算大方的生活费走了,之后吃住都在学校,回“家”的机会很少很少。
  起先尚且每个暑假能回一趟。然而不过三年,凌启跳级上初中那年,林间别墅不慎暴露,夫妇带着凌航逃走后,便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归巢的地方了。
  那年也是凌启最后一次见到凌航,他们说,要去国外躲上几年,最后冒险过来见个面。与他聚多离少的小孩对他只剩陌生,又因为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大山,被妈妈教着打招呼的时候很是怯懦不安,眼里泛着清澈的泪。
  凌启那时候觉得弟弟是幸运的,被父母娇养着长大,不必早早忍受亲子分离;但也不幸,只能被笼养在那样的世界,一朝牢笼被毁,从此居无定所,必须随着父母四处躲藏。
  再往后,音讯难通,只能隔一两年才见到父亲或母亲一面了。据说是又偷渡回了国,但见面依然还要躲躲藏藏,每每不过约定了时间远远打个照面而已。上高中后更是一面都未见,唯独换着账号打过来的生活费越来越多,附上一两句关切。凌启偶尔彷徨,便上网搜索,盯着网络上仍未撤销的通缉信息聊以自慰。
  所以在上大学那年,骤然与他们全面失联,生活费更是迟迟不到账的时候,凌启心里其实并不意外。
  但早有准备不意味着不难过。除却经济困难的焦虑,他也曾在许多个深夜一遍遍徒劳地尝试联系他们,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习惯每天都搜索一遍相关新闻,直到希望越发渺茫,直到放弃。
  要说感情,未必有多深。但家人终究是家人,年少时独自在外求学时迫切渴望的那份归属感已然成了执念,只要有线索,凌启仍会选择一头钻进去寻找。这也是最初没有黍族记忆、一无所知的他会胆大到妄图利用邑的理由。
  父母也好,弟弟也好。总得有个答案。
  如今去回想,凌启记起最多的依然是凌航尚在襁褓中时那副不好看的模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通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辨认出那人是凌航的——或许是血脉相连力量,又或者是岐槡的有意暗示。他只知道,那一刻灵魂的颤动不会出错。
  模糊而混乱的梦渐渐扭曲压缩,悄无声息掉回漆黑的意识海里。凌启看到有光透过眼皮照进来,慢慢睁眼,原来天已大亮,他还窝在邑的怀中,浑身酸软。
  没有风,周围树梢只挂有零星雪迹。
  他的视线穿过错落的树干,落到林中突兀建起着别墅上。大气的外墙、颇具年代感的设计、第三层封顶中断的烂尾模样,与记忆中别无二致,非要说的话,不过外观多添了一点点不明显的时间痕迹。
  一瞬间似乎时光倒流。凌启恍惚了一瞬,抬头看向邑。
  “他……在这里吗?”
  邑微微颔首:“是。从气味分辨,这就是它和他的巢穴。”
  “这么近……”凌启呢喃。
  近到只需要一夜的时间就能到达,而他花了整整七年,却从未找到过。
  凌启发现自己心中期待与欣喜竟只是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震惊,而震惊之下,藏着的是不安与逃避。他在害怕。
  “不近了,”邑温声道,“已经跨越了一半国土,而且这里是禁止开发区域,有岐槡守着,找不到很正常。”
  它慢慢将凌启放下来,将他不自觉蜷缩成拳的手握进手心:“进去看看吧。”
  情感是一种奇妙又复杂的玩意。凌启垂下脑袋看着自己被紧紧牵住的手。
  过了好半晌,才点点头。
  “好。”


第62章 
  像是进入了一个被宇宙遗忘的空间,每靠近一步,身边所见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能在记忆中找到对应的影像。推开院门,铁制门轴发出生锈的吱呀声,不过只比印象中低哑了一点,正对院子的别墅大门虚掩着,示意着主人家早已准备好迎客。
  凌启呼吸愈发急促。
  不等邑问,他猛然甩开自己与邑相牵的手,三两步跑上前去,贸贸然用身子撞开实木大门。
  “凌航!”
  凌启以为自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在呐喊了,但实际上喉咙干涩,脱口而出的不过是粗喘般的沙哑。
  房子里没有开灯,有限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将空空荡荡的前厅分割成半阴半阳的模样。没有人,只有陈旧却保持着干净的家具静静展示有人常年生活于此的痕迹。
  邑从身后跟上来,一手扶住凌启后脖颈,一手握着水瓶喂到他嘴边。凉水入喉,冰得凌启整个人一激灵,脑子稍微理智些许,他抬眼扫视屋内,慢慢将目光放到前厅右侧,仿西方宫廷风的盘旋楼梯上。
  邑给了明确的答案:“他们在上面等我们。”
  凌启闻言扭头,目光与它正正撞上。
  这才想起什么,怀着三分愧疚要重新去牵对方的手。然而指尖相触碰的那一秒,却被邑轻飘飘避开,邑淡然收回目光,叫凌启再难看清它眼底情绪。
  “……嗯。”凌启低头。只是垂回身边的手有一瞬间不自在的蜷缩。
  一前一后顺着楼梯登上二楼。
  与记忆中一样,二楼格局格外粗暴,众多房间沿走廊铺开,从楼梯口往前细数过去,第一扇门是杂物房,第二扇门是书房,第三间、第四间。
  大多数房门都上了锁,唯有第五间大敞着门。没记错的话,那是当年母亲时常抱着两个孩子晒太阳的玩具房,时隔多年,凌启在走廊一端远远往里窥探,山里的阳光似乎已经不再眷顾这个小屋,分外头晴朗,如今却只能看见满室的阴湿晦暗。
  他们要找的人恐怕就在那里。
  脚步不自觉放缓了。
  大抵是名为近乡情怯的感情拖住了脚跟,凌启抬步的动作变得格外吃力,垂着眼,花了好久一步一顿地走到那门口。他深深将空气里不明显的霉味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
  抬头。
  凌启看到房内正对门口的窗户正正方方地投下了唯一片光亮。光铺洒在半张软床上,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一个雪白的青年。
  是的,雪白。
  那是一种完全病态的白,哪怕嘴唇也只有极淡的粉。身体更是瘦弱,盖上被后,几乎看不到身体的起伏,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被子里,唯有微弱呼吸证明着生命的续存。
  凌航。
  与记忆中那个粉粉圆圆的小孩完全不同,眼前人尽管五官依然与凌启有六分相似,却没能分到凌启身上半点鲜活,他像是游走在生与死边缘,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凌启下意识把脚步放到最轻,穿过半室的阴影走到凌航床前。他轻唤了一声“弟弟”,但沉睡着的人只是微微颤了颤睫毛,并未清醒。
  “凌航……”
  “嘘——”
  腔调诡异的声音骤然打断了还想说些什么的凌启。是从床尾阴影中传来的,看不清声音主人,只能大致分辨出那语气中不满压抑着亢奋:“别吵醒小航。”
  凌启从失神中惊醒,着急忙慌地退后一步,紧挨在邑身旁。同一秒内,邑抬手拂起桌上的东西甩过去,瓷杯扬起抛物线被暗色吞没,堪堪擦过什么东西,随即摔落在地,炸出巨大的破碎声。
  两人齐齐盯着床尾的角落。
  一秒。
  五秒
  十秒。
  床上青年的睫毛抖得更明显了,不满于被噪音打扰了睡眠,半睡半醒间发出不满的梦呓。许是觉着阳光刺眼,他胡乱蜷缩身体把脸埋进被子里,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微响。
  凌启下意识看了凌航一眼。
  仅仅是半秒,目光再挪回角落,却是瞳孔瞬间紧缩。
  他看到一个远远算不上正常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暗与亮的交接处。
  那个生物也像人类一样拥有修长的躯干和四肢,只是那四肢实在是太长了,因为盘腿坐在床上,下肢尚不明显,上肢却是实实打实地垂到床面上一截, 以一个完全不符合人类结构的角度耷拉在被上。
  只有大概的轮廓,看不清更多细节,唯有一点十分显眼,那“人”线条凌厉的下半张脸上挂着高高扬起的笑容,唇齿间露出细长分叉的舌尖。
  只需要这一眼,凌启就明白为什么邑会说岐槡的远不如它高级。与外形无关,他给人的感觉只有诡异与可怖,半点没有巨兽那般的庄严感。
  “当哥的人也这么没礼貌。”岐槡的腔调倒是像极了活人,甚至带了一点点南方的平舌口音。
  它抓起床尾的被角往上猛地一掀。
  凌启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眼睁睁看它蛇一般钻进凌航的被子里。被子外幅度明显地鼓动了几下,很快,人影又从床尾原路钻回避光处,只是这一次,怀中多了个瘦小的人。
  凌航终于醒了。他仿佛对这样的动作习以为常,身体埋在那人臂弯里,依赖地蹭蹭,过了半晌,缓缓睁开惺忪的眼。
  他的眼睛——
  竟是灰的。
  凌启也终于看到岐槡完整的脸,看见它那双眼睛,低头看向凌航时饱含温柔,却在抬眼看他们俩的瞬间化作蛇一样的阴险。
  它那双眼睛,是与凌航如出一辙的灰。
  不,不对。
  或许应该说,灰本就是它原本的瞳色,而凌航才是那个被同化者。
  “哥,你来了。”这是凌航的呢喃。
  “哥——哥——”这是岐槡的跟腔。
  相拥的两人同时开了口。只不过前者是带着睡意与复杂情感的低语,后者则是意味深长的重复。
  凌启脸色变了又变,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找了你很久。”
  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生疏地吐出这样一句场面话。凌航大抵也如此,垂下眼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邑只是默默站在凌启身后,岐槡也不说话,只留兄弟俩陷入尴尬的沉默。
  ——手足之情是有,只是抵消不过多年的音信全无,凌启还能有为数不多的回忆充数,凌航有什么呢?他当年才那么小,哪有什么旧可叙。
  但凌启就是觉得心里沉得慌。他的心里总盘旋着许多问题,好像不马上问清楚了,余生便注定常有遗憾相伴。
  他死死盯着岐槡摩挲凌航腰身的手。
  话到嘴边,本该问的“这些年你与爸妈去了哪里”却陡然变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是自愿的吗?”
  该说果然是兄弟俩,无需再解释什么,凌航瞬间就明白他在问什么。他看了凌启一眼,温和地点了点头。
  但随即,眉眼间淡淡的笑意又消失了,换上不明显的哀色:“你呢?”
  他好似早有认定的答案,并不给凌启留回答的时间。
  “哥哥,到我这里来吧。”
  他叹着气,却说得坚定,甚至毫不避讳邑,“我能保护你。”


第63章 
  “小航。” 岐槡提醒般柔声唤了一声凌航。
  凌航侧过脸看它,轻轻摇了摇头。无需言语,他们已经交换了只有彼此能够接收到的意见,于是岐槡让了步,默默拉过被子裹住怀中青年。
  凌启将他们的互动尽数收入眼底。
  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微微背过手牵住了邑的手腕,像是某种安抚。对方的皮肤很烫。
  “没那么严重。我们失散多年,互不了解,我的事情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凌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生硬,“何况哪有弟弟保护哥哥的道理。”
  “我怎么想不重要,但是哥,我是自己看到的。”凌航叹气。
  他瞥了一眼邑,眼中似乎带了些厌恶的情绪,但却又在触及对方的半秒后迅速逃离。凌航重新看向凌启,咬着重音道:“我看到你不愿意。”
  他说他看到了。
  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地底,周身气温迅速凝滞,凌启恍然想起那时自己抬头,望见洞壁上白色身影的那一眼,想起在那之前的几个小时,自己数次摇晃着视线盯着上空,那些失神的瞬间。他哭了全程,他说不要,他说痛。
  所以那个时候,凌航,还有岐槡,想必已经在某处洞穴,藏起气息窥视他与邑所做的一切。
  所以凌航说他不愿意。
  愿与不愿终究只有凌启自己心里清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凌航已经有了认定的答案。不适与不解涌上心头,与此同时,更猛烈的,是那种受制于人的威胁感也翻滚到了高地。
  凌启用力皱眉:“是‘它’带你去的?”
  “是。哥,我只是想确认——”
  “岐槡。”凌启变了脸色,冷声打断。
  他的目光从凌航那缓缓移动到岐槡脸上,用力咬碎了虚假的和平,叫硝烟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你诱骗凌航为质,想要从我这样换取什么,直接与我谈判就是。”
  “呵呵……”
  岐槡怪腔怪调地冷笑,“小航确实还小,就当是我诱骗吧。”
  凌航想开口,却被它扶着下巴直接嘴对嘴亲了好几口,堵住了调和的话语。岐槡扬起挑衅的眼尾看向凌启:“换取就是无稽之谈了,请小航胞兄来叙叙旧罢了,哪有什么别的意思?倒是兄长客气,带的礼物真是我所急需。”
  “礼物……?”凌启重复。
  他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邑。
  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听邑冷哼一声,眼前闪过一道模糊的金光,于是下一刻对面就出现了肉体分离的声音。
  凌启倒吸一口冷气,再度扭头,已见岐槡身首分离,那身体还抱着凌航坐在原地,头颅却是过了几秒才砸落在地,滚到凌启与邑脚边。
  没有血,更显得这场景更加诡异。
  所幸是它在邑动手之前还能顾得上用被子蒙住凌航,没叫他看见这惊悚一幕。凌航也似感受到什么,只在里边鼓动几下就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就你也配吗?连拟态都这么拙劣。”邑至始至终都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垂眼俯视那颗断头。
  “配啊,怎么不配?”那头轱辘着滚了一圈,斜斜朝着凌启二人露出正脸。
  它依然挂着怪腔怪调的表情:“你要真有那么强,也不至于身体四散大地,每一处都被我捷足先登,不是吗?”
  “什么意思?”凌启皱眉。
  “哈哈哈哈哈——”岐槡大笑。
  “甲刃、尾羽,还有……”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回床边,绕着床脚,像是模仿笑得步伐踉跄的姿态,“你们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护心鳞,就在这座房子里,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凌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毕竟是在正常社会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类,面对这样一颗诡异的头,还是难免有种恶寒之感。邑余光瞧见了,很快伸手过来拍拍他的后背,一股虚无缥缈的温流便顺着那手心注入身体,叫凌启感觉身体一轻,不适感消失殆尽。
  凌启与邑对视一眼,得到某种确认。于是吐出一口气:“所以,你铺垫这么久,甚至不惜用凌航引我们前来,究竟想要干什么?”
  “很简单。”岐槡爽快道,“打开护心鳞的封印,把力量给我,你们回去,百年内不许再来打扰我们。”
  “凭什么?”
  岐槡一副无甚所谓的神情:“如你们所言,我原身破损,连拟态都拙劣不堪。反正你如今缺少一处力量也完全够用,借我一点换个安生日子又如何?”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找不出什么破绽,却又完全无法使人信服。凌启狐疑地盯着它,没有马上开口,身旁的邑便适时接过了话:“你拿什么与我谈判?”
  “哈!”岐槡扬起得意的眉眼,“你不会以为我在甲刃与尾羽上做的手脚经此而已吧?”
  “那只是我掩盖毒味的手段而已,你力量优越,你看不起我,明知我做了手脚也从不忌惮,但你想不到吧?我这次的毒是用自己的寿命所炼,已经随甲刃和尾羽融合进你原身之中,虽然弄不死你,只要我想,现在开始就可以让你——”
  “——怎么说呢?不太好过。”
  凌启看见邑的眉尾不大明显地动了动。
  但那头岐槡依旧未停:“小航不介意我的拟态是这样,倒是你猜猜你身边那位介不介意?他刚刚看见我都要吐了。你不配合的也没关系,等我的毒把你变得比我还要难看,我也好奇你要忍受他弃你而去,还是用不受控制的力量继续强制……”
  砰——!!
  是邑甩出去数道金光。
  巨大的声响骤然炸开,房间里尘埃高扬,凌启被呛了几口,眼睛里都咳出了泪花,才反应过来方才岐槡是在用他威胁邑。
  他有些懵,虽说不至于像岐槡所说的那般,但想想他与邑的关系,似乎也不到需要他急着表态的程度。
  思索间抬头,尘埃落下,岐槡已经又恢复了完整的身体,好生生抱着凌航端坐在床上。
  邑在看凌启,凌启却错过了它的目光。
  “你急什么?”
  岐槡手上温和地拍着凌航,灰瞳却直勾勾盯着凌启:“再者,我若有些什么闪失,小航怎么办?你说呢,兄长?”
  凌启能感受到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盯着掀开被子同样投来目光的凌航,胸腔里的心脏在狂跳。
  真是精妙到完全不需要藏锋的一盘棋,拿他威胁邑,又拿凌航威胁他。
  但岐槡的所有设计都建立在他的态度上。
  它企图操纵他对邑的态度,操纵他对凌航的态度。
  可惜这是连邑都做不到的事情。
  凌启突然笑了,将脸上的犹豫与狐疑尽数抛去,显得那双眼睛像狐狸般狡黠。他牵起邑的手背亲了一口,眨眨眼。
  “没事,好好表现我还要你。去,帮我把凌航带过来。”
  邑也笑了。


第64章 
  于是下一个眨眼间,疾风带着邑残留在空气中的温度,吹起鬓边碎发。
  凌启反应极快地往后退开几步,视线穿过邑飞扬发丝间的缝隙,看见岐槡双眸中迸发浓墨重彩的墨绿色。那是一种灰与绿相映出的妖异,其间却又隐约反射出点状金光。
  未等细看,邑已经挥出重重一击直冲岐槡脖颈。而岐槡不避不躲,反而抬手迎接,灰绿色与金色在两人之间对撞,炸开猛烈风流。
  屋内藏于昏暗的各个角落都被这光照得无所遁形,凌启眯着眼睛扫视过去,除了寥寥几件家具,便只剩下堆积在角落里已经十分破旧的一箱玩具被风掀得胡乱逃逸,它们跳跃、翻飞、不受控制地撞上墙壁,再四分五裂。
  像他过去的人生。
  其中有些残骸被风刮着砸在脚边,凌启躲避不及,踉跄了两步才堪堪扶住门框站稳。
  好在这样的僵持没有持续多久,在天花板被风顶开之前,邑眉头一皱,竟开始渐渐收力。岐槡也没有追击的打算,一手护着怀里的凌航,一手跟着邑的节奏慢慢收回力量,将灰绿屏障一点点缩回到身前。
  邑的考虑不难猜测,是因为顾及身后凌启的安危。
  而岐槡的退让,却是只有它自己清楚了——短暂的交手看不出来,但它的的确确打不过邑,不管攻击力还是体力都不足以让它支撑过长时间的交手。所以不是不想,是它不能追击,一旦邑停止攻击,它就必须马上撤离以保存体力。
  诚然,只守不攻是绝对的劣势,但岐槡赌的就是邑不会持续进攻。
  它不信邑会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再一次动手,置凌启的安全于不顾。
  岐槡将屏障彻底收拢到掌心,任由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邑的攻击范围之中。它看见邑气息平静,自高往低地俯视着自己,刚想开口继续没谈完的判,却听怀中凌航忽然着急地喊了一声“哥”。
  岐槡灰绿的瞳孔往边上移动,果真见到凌启正不管不顾地往自己的方向靠近——或者更严谨地来说,是无视了它的存在,往凌航所在的方向疾步而来。
  不悦在眉眼间一闪而过。
  岐槡并不将这位全场唯一的人类放在眼里,它只是挥挥手,挥出轻飘飘的一道风墙推开凌启。
  然而异变就发生在同一秒。
  在推至凌启身前的风墙被无形力量弹开的同一刻,邑忽然发难,毫无预兆的几道光刃弹出,直扑岐槡面门。
  这一掌的威力之恐怖,以岐槡的理解,即使是邑也断不可能没有任何前置蓄力就打出来。它的第一反应是惊恐,但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恐怕不是因为它对凌启出手才突然发难,而是早在撤下屏障的那一秒就已经在蓄力中。
  因为它看到邑始终如视蝼蚁的眼神在听到凌启一声闷哼之后出现了瞬间的慌乱,对方迟疑了,于是已经拍到面前的光刃便失了方向,给它留下一个躲闪的缝隙。
  虽然不多,但——
  巨大撞击声响彻别墅,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嗡嗡振鸣回响许久,震得人心脏狂跳不已。这次的动静比之前一次更大更夸张,整座山头鸟兽都被惊得四散逃逸,房间里沙石簌簌落下,模糊了视线。
  不多时,被飞扬沙土包裹的角落里又骤然杀回好几道碧芒。邑面不改色地扬手,那些个东西便被扫落,叮叮当当地落在地面,与此同时更多金色的光流钻进岐槡所在的角落,在尘土飞扬中劈里啪啦地炸开火光。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经交手数回,皆是堪堪卡着不炸塌别墅的极限,想方设法往对方命门袭击。
  凌启坐在地上,看不清战场,更看不清邑的动作,只得将目光落在自己脚边,看向方才散落一地的绿色暗器。
  那暗器原来是细细长长的墨绿色鳞片。没猜错的话,该是岐槡原身之物,形状、颜色都与邑的有着天壤之别,但材质却大体相似。
  凌启想捡一片细看,伸出去的指尖堪堪触碰到鳞片,后者却忽然动了,邑金瞳一扫,那四下散落的鳞片竟就被隔空控制,叛变般飞绕到它的周身,裹上金灿灿的火焰。
  它稍一抬手,再一次挡下岐槡不痛不痒的攻击后随手挥了挥,那尘土包裹的中心就被掌风扫飞,撞到另一侧两面墙壁交接的夹角,燃烧着的鳞片飞扑进去,只留下半点残影,随即就是肉体被扎破的粘腻声。有人惊呼,有人低吟。
  但很快所有动静就都消失了。
  窗户所在的那一整面墙几乎都被摧毁,阳光得以从巨大破口处流进来,更叫那尘土狂欢飞舞,许久才得以落地。
  凌启终于看清了那个角落。岐槡不是一个作战的姿势,它背对着他们,把凌航护在它的身体与墙壁之间,七八片鳞片尽数扎在它的后背,深深没入皮肉,只留下极短极短的一截。
  血流如注,但不是岐槡的血,它的拟态根本就没有血液。
  那血是凌航的。
  凌航从它怀中伸来揽它后背的手,替他挡下了其中一页鳞片,瘦到骨节分明的手被彻底扎穿,鲜红顺着指尖流下,在岐槡后背画出一条蜿蜒血河,河道又连接到地板,汇聚成一淌刺眼的血。
  他是故意去挡的,因为凌启听见他分明痛得直吸气,还坚持低声安慰岐槡。
  “等……”
  凌启阻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邑又再度出了手。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甚至就连凌航自己也还维持着上一秒的动作,下一秒就被金光拽出岐槡的怀抱,跌在凌启身边。
  从刚才被岐槡风墙攻击开始,凌启脖颈上的项链就自动溢出了淡淡的白金色薄雾,笼罩在凌启周身保护他不受到任何攻击的波及。大概是因为有邑的授意,这雾也很顺从地接纳了凌航,岐槡的攻势被外围挡下,两个人在不大的空间里面面相觑。
  两秒后,还是凌启率先反应过来,扑过去检查凌航的手掌。
  那掌上鳞片已经被邑顺手拔除了,可狰狞的伤口和难以忍受的痛却还真真实实地存在于凌航身上。大概是跌进雾团里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撑地,肌肉一发力,便叫那伤处又撕裂出更大的裂口,凌航痛得面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滴落。
  但饶是这样,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回到岐槡身边。凌启轻而易举就按住了他因为疼痛而脱力的身体,在怒火与着急之间犹豫数秒,最终还是咬着牙,扯下自己颈上的链坠,重重按上凌航手腕。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到谁也没有时间多说一句话。
  光从红色的吊坠内流出,有意识般自动往凌航骇人的伤口里钻。显然是极痛的,凌航忽然挣扎着惨叫起来,凌启信任邑,所以选择咬牙按下凌航的挣扎,岐槡却发了疯,不管不顾地朝邑发起攻击,只攻不守,顶着粉身碎骨的威胁也要靠近凌航。
  场面瞬间变得更加混乱。
  地板摇摇晃晃,目之所及的墙面、家具都被波及,只余下破破烂烂的框架还维持着大概的形状,岐槡发出非人的嘶吼,却再一次被踹飞,扭曲的身体撞上衣柜,像折断一样摔回地面,久久能动弹。
  “不自量力。”邑背后的金焰聚集,形成一对隐约张开的翅膀。凌启看不见他的正面,只能看见它手中持着什么东西步步逼近岐槡。
  噗呲。
  竟是箭矢。那东西一左一右袭向岐槡,将它两边肩膀钉穿在木柜门上。
  邑露出嘲讽的眼神:“旁门左道的把戏玩多了,还真以为自己对我有一战之力吗。妄想以护心鳞要挟我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没有护心鳞,我也可以让你随时消失。”
  这个时候凌航也终于停止了惨叫。治疗堪堪结束,他还虚弱,必须被凌启半扶半抱着才能直起上半身,但手上的伤却是已经明显愈合,只剩下一道粉嫩的疤,和满手未干的鲜血。
  岐槡固执地看向凌航,显然因为后者的好转而冷静不少。绷紧的神情松弛下来,它狠狠咳出嘴里的沙石:“那又如何?你杀的最多也就是我的拟态。”
  “是吗?”邑挑眉,“地下室的通道,连向着的是你原身栖息处吧。”
  岐槡表情变得僵硬,但它仍然怪笑出声:“栖息处能代表什么?你的巢穴同样不是秘密。”
  “可惜你连靠近我的原身都不敢,却要反过来千方百计地提防我靠近你的巢穴。”
  邑带着怜悯:“让我猜猜——你把我的护心鳞也藏那里,以为这样我就不敢贸然进攻,嗯?”
  岐槡还想说些什么,但邑已经没有耐心再与它闲聊了,手掌往上一翻,金色火焰暴起,同时钉住岐槡双肩的箭矢也劈里啪啦地开始自燃。那火不像寻常火焰,燃烧时也未曾掀起热浪,却烧得岐槡浑身青筋暴起,它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呐喊,就像是一个忍受莫大痛楚的濒死之人。
  它也确实正在面临死亡。一只更利更粗的箭矢慢慢在邑掌上凝成,箭头闪着无情寒芒,邑轻轻一拨,尖锐的那一头便对准了岐槡眉心的方向。
  “你赌错了。”
  这是邑最后的宣判。
  凌启扶着凌航愣愣地看着。从他的角度,能看见邑手中的箭矢正在一寸寸靠近岐槡。他看到岐槡挪开了视线,不看随时可以终结它的邑,却偏偏转过来看凌航。他听见凌航剧烈鼓动的心跳声,他的小弟挣扎着重重摔在地板,发现无法回到岐槡身边,于是哭了,哭得声嘶力竭,极尽委屈。
  “哥!不要——!”他转过头来求凌启。消瘦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用还挂着血的手一抹,犹如泣血。
  凌启心脏骤停。
  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喊了一声邑,声音不算大,甚至有些迟疑。
  但邑还是停下来了。
  邑扭过头来与他隔空对视,手里的那根箭头停在距离岐槡不到一拳的地方。
  凌启张了张嘴:“凌航……会恨我的。”


第65章 
  “可以不杀它吗?”凌启知道这个要求过分,故而有些踟蹰。
  邑直勾勾看了他一会儿。
  许久,竟点点头:“可以。”
  轻易得出乎凌启意料,他愣了一瞬,急急低头掩饰眉间愧色。
  屋子内的一切动静都沉寂下来。大面积损毁的墙外,树影在悄悄缩短,太阳攀爬到了最高处。
  一楼大厅。凌启把凌航扶到褪色的布艺沙发上,拆了湿巾为他擦拭泪痕和血迹。
  这会儿近距离看凌航,他才更切身地感受到这多年未见的弟弟身体有多糟糕——瘦已经是其次了,凌航甚至有一只脚从膝盖以下便没了任何知觉,视力很差,体温更是保持着不健康的微凉,惨白的皮肤下血管淡到几乎隐形。
  只是刚刚十几分钟的清醒,似乎就已经耗光了他的所有体力,他虚脱地半靠在沙发里任由凌启动作,呼吸浅淡而急促。
  像是随时会碎掉的玻璃人。
  凌启抿着嘴再次细细检查了凌航的手,庆幸自己方才当机立断及时给他的伤做了处理。
  做完大概的清理,又去楼上一趟找了床干净的被子。下来的时候身后跟着邑,邑手中提着软绵绵的岐槡,凌启给凌航掖被角的时候,邑也同时把岐槡扔到茶几对面的地毯,重物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于是凌航终于有了反应,扭头直勾勾盯向毫无挣扎之力的岐槡。他想把自己挪到长沙发的另一头,好更靠近对方,但伸出手,却只是体力不支地把自己砸倒在沙发上。
  许多年前的沙发不够柔软,这一砸就像要把原就气若游丝的人砸散架,凌航皱着脸缓了七八秒,才泄出几声痛吟。
  岐槡是最快有反应的,猛地抬起满是污秽的脸,死气沉沉的眼中溢出急躁。邑倒也不比他慢,只是始终兴致平平地冷眼旁观;凌启比他们都稍迟一些,原本已经转过身收拾东西,闻声回头的时候已是来不及。
  他吓了一跳,扔下东西忙去扶。只是手指刚刚触碰到凌航,便被一声爆呵拦住。
  “别碰他!”岐槡这一嗓子声嘶力竭,声调都变了形,“你想让他死吗!”
  呵得凌启动作停在空中,侧头去看它。于是便见对方口鼻都喷出了黑色的液体,像血,又不是血。
  岐槡狼狈地呛咳几声,低头随意将黑色蹭上地毯,粗喘道:“别乱动他,他身体不好,禁不起你的折腾。把我——让我离他近点,我来。”
  “岐……槡……”凌航也痛苦地低喃。
  这场面,倒像是凌启他们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似的了。
  凌启莫名地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十号,便下意识用眼神征询邑的意见。
  邑并不看他,将只烧了半截的烟掐灭在两指之间。不紧不慢地晾了几人好一会儿,手腕才微微动了动,于是岐槡腾空而起,被无形的力量拖拽到沙发旁。
  两双灰色的眸第一时间望向对方。
  大概是感人的吧——只不过那是外人无从理解的情感了,凌启和邑都暂时没法体会。沙发上病得将死的青年探出视线,含了一汪浊泪使劲摇头,而地毯上怪物却并不理睬,自顾自发了很在茶几边角处把自己眉心磕破,须臾间就有绿到发黑的光从它的伤口溢出,有意识般钻进凌航腕上经脉。
  肉眼可见的,凌航半溃散的眼神开始聚焦,脸上也渐渐有了不多的气色。他像久旱逢甘雨,无法抑制地发出上瘾者般的喘,而后软倒在沙发里,失神消化着身体的变化。
  与之相对的,岐槡则像是被抽干了的血包,趴在地上彻底没了生气,它的身体越发没有了人形,乍一看倒像……一只变异了的巨大蜥蜴。
  凌启不可置信地看看它,再看看凌航。
  他突然明白凌航的瞳色为什么会是与岐槡一模一样的灰了。
  他本以为是岐槡侵蚀了凌航。
  事实却是,岐槡抽取自己的力量……维持凌航的生命?甚至从两人的互动上看,这样的行为并非偶然特例,恐怕持续已久。
  “你……”待到凌航气喘匀了,凌启才敢尝试性伸手去碰对方脸颊,果然,已经不再冰凉。
  凌航却是很快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哥,对不起。”凌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漂浮。
  他的目光动也不动地放在地上的岐槡身上,满心被挂念占满。但想想从见面至今,自己都还没能好好地与眼前的胞兄对过一次完整的话,事已至此,他必须趁着自己状态最清醒也最冷静的时候赶紧把话说完。
  “是我误会了,没想到又给你惹祸。今天闹成这样不是我的本意,还有以前的事情,应该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凌航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岐槡不是坏人,而且它以后也做不了什么了,你们把东西带走,我们发誓以后再不打扰了,好不好?”
  “我没怪你。”凌启皱眉。说罢又觉得自己语气未免干巴,尽力缓了缓神色。
  本该说些“见到你已经很开心”之类寒暄的,奈何话到嘴边,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只能转而苦笑问:“你这么说,是不是这次一别,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凌航叹气。
  许久,才轻声道:“也许。”
  “嗯。”凌启了然,“我们为了这一面花了十年,这不是你的错。”
  见凌航状况明显缓和,他伸手把对方扶坐起来,这次难免更谨慎了些,再三确认人坐稳了,才自己拉了个椅子坐到旁边:“那就别急着让我走,至少闲着和我聊聊吧。这些年你——还有爸妈去了哪里?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了?它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身体。”
  啪。
  客厅另一头的声音适时接在凌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是邑在把玩它刚刚从楼上随手拾到的老式打火机,随后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逐步靠近。
  凌启无奈地抬头,恰迎上邑伸过来的手,对方轻车熟路地托住他的后脑勺。俯身,给了一个带了点刻意成分的吻,触感滚烫,是邑方才沸腾的热血还未平复。
  “我去一趟地下室,在这等我。”邑的眼神因为金瞳的存在而显得冰冷,但收手时,指尖依然温柔滑过凌启面颊。
  “你自己?”凌启低声问。
  “没事,它暂时没危险。”
  没记错的话,之前岐槡承认过地下室藏着护心鳞,还有它的原身。
  两人交换了一个互相确认的眼神。 凌启想跟邑一起去的,但思及凌航,余光再瞥见死尸般的岐槡,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点头,目送邑转身离去。
  直到邑消失在视线内许久,才回头对凌航道:“没外人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凌航苍白一笑:“或许不知道更好呢?已经过去的事情本来不值一提。”


第66章 
  故事说长也短,说短,却又好似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凌航已经记不起八岁之前的太多事情了,但他曾一度深信自己是在前八年的人生中透支了幸福,才会一朝堕入人间炼狱。
  八岁那年,起先只是随父母逃亡。
  远赴陌生国土的生活觉不像想象中的美好,有的只是一路流离,逃离了铺天盖地的通缉,紧接着却被现实砸得头晕眼花。语言是不通的,异国货币是花不出的去,人是被歧视的。
  最开始还好,以凌家父母的小聪明,到底还能混上口吃的,混到个屋檐住着。然而在日子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冬天却是先一步来了——那是个冬天每分每秒都在冻死人的国度,凌家父母却还没有能力租到配备充足取暖条件的房子。
  大人尚且还能抗一抗,可经过大半年流离失所,已经又瘦又小凌航该怎么办?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平安度过这个冬天。凌家父母急得焦头烂额。万幸好说歹说,社区中终于有一户人家同意接受寄养,于是凌启便暂时地离开了父母,被接进了从未见过的大房子里过冬——当然不是免费的,为此凌家夫妻俩必须更长时间地外出打工,才能付得起托管费。
  邻居家很大,全屋铺着足够火热的地暖,壁炉里的火随时随地都在燃烧,吃的是蛋白质丰富的全肉餐,饭后还能分到女主人自己烤制的一块小蛋糕。
  然而这却是凌航噩梦的开始。
  主人家把他的房间安排在他们上高中的儿子隔壁。
  那人长得很高很壮,白天几乎不怎么搭理他,却会在入夜之后悄悄打开房门,粗暴地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他太小了,所以他只是摸。但这也足够叫懵懵懂懂的小孩害怕到干呕了,凌航总是哭,他便掐着凌航的脖子,威胁他不准告状,然后用他刚成年的冲动与恶劣污染了凌航整个童年。
  这样的日子凌寒过了三年,这样的记忆填满了异国的三个冬天。他不敢说,一半是因为害怕那只凶狠的狼,一半是因为父母深夜归家时的疲惫。
  他总想着再忍忍,再忍忍,甚至告诉自己这无所谓。可是身体依然迅速消瘦下去,性格也不知何时变得越发怯懦敏感。
  后来……后来日子突然在某天好起来了,父母将他带离了恶魔的家,踏上返国的路。
  从某种意义上说,日子好了点,至少不必再忍受每个夜里男人喷上脸颊的粗喘。
  但又有许多地方不好,父母吃了三年底层的苦,又忍不住干回了那些行当,东躲西藏的日子再次开启,给身体又压上沉重的负担。原先只是体弱,在这过程中算是彻底垮了,有时上边追捕力度大,凌航病上个两三月也没能就医,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扛着,活过来,却也毁了根基。
  凌航时常觉得痛,痛到彻夜难眠,却不敢哭出声音,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病出了幻觉,还是身体哪个地方出现了毛病。
  父母自然也心疼他,也愧于过去三年的忽略。所以每躲过一阵风波,都会想方设法找到各种补药往他身体里填,奈何早已无济于事,每次堪堪补上一点,很快又要拖着未愈的身体到处潜逃。
  他们逃到山里,父亲小腿不甚中弹,危急之际父亲独自钻进相反方向的深林,用自己换取妻儿逃出生机。
  那天雨很大,母亲凭着超强的方向感甩开追兵,下一秒却在他眼前失足掉进万丈悬崖。
  本就无甚支撑的人生彻底塌了。
  凌航竟生不出太多感觉,他只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马上就要死了。
  只是死之前,他想回到他的家,回到他这辈子唯一体会过幸福的地方。离开这座山头的时候他太小,不认识路,那用双脚找,穿过草丛的时候有蛇在他脚踝上咬了一口,那儿很快肿成紫黑色,走不动了,那就用爬,入魔似地往前爬,爬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再被雨水冲散。
  他最后一次得到了上头的眷顾,在生命的最重点,他终于看见了记忆里的别墅大门——用他那双被灌木枝条划伤,被血染红了视线的双眼。
  那不过是五百米左右的一段路,他却要花上一个小时才爬进了院子。
  他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知道这儿是他的家,家里有记忆的味道。
  他想睡了,蜷缩在院子里,任由鲜血不断从全身的伤口流出,混合着雨水着渗进泥土。
  他本该就这样死去。
  可是就是这半身的血,这半身与凌启同样拥有引灵之力的鲜血,唤醒了岐槡。
  后来的许多时间里,岐槡一直都像今天一样燃烧自己为数不多的力量,无底洞似的支撑着凌航早该结束的生命。他们就待着这座房子里,一起走过了数个年头,直到他和它都快到极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它不想到此为止,所以选择以卵击石地对上了邑,仅仅是因为只有邑的力量能填补它的缺口,才能让它继续支撑凌航。
  “所以你会觉得是邑强迫我……”凌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被强迫的不是他,而是凌航自己。
  凌航点点头,作为当事人倒显得淡然许多:“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但我当时还不完全同意岐槡的做法,岐槡想叫我彻底放心。所以开发区那间钉子房里,你们被困的时候,其实我就在隔壁。”
  凌启瞪大眼睛,就听凌航继续道:“不过那次你们根本没按照岐槡剧本发展,我看到的是它没有强迫你,你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反感。奇怪的是感情看起来又着实不多,困了你们一段时间,反倒叫我更加动摇,所以后来岐槡只能带着我先离开。”
  一切理不清的因果似乎瞬间都通了。当日岐槡的攻击性并不强,凌启一度想不明白设下那样一个局的意义何在,原不是岐槡想干什么,而是凌航在考察他与邑的关系。
  凌航歪歪头:“再后面就是你知道的了。我与岐槡意见分歧,而岐槡力量薄弱也无从下手,拖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是最近我身体越来越撑不住了,昏睡了一周都不醒,岐槡才会拼死再次启用之前埋下的设计,利用尾羽变色推进你们下一步行动。然后在地底……我恰好苏醒,看到你果真是被强迫的,决定彻底放纵岐槡的行动,所以你们被引到这里。”
  “那你现在,”信息量有点大,凌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声音,“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应该还健康吧?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离死不远吧。”凌航轻松道,“也还好,我从许多年前就接受了自己随时会死的事情,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偷来的。今天输给你的——伴侣?总之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当是给自己一个重新投个好胎的机会罢了。”
  “……还有其他办法吗?”
  “没意义了。”凌航摇头,“无底洞就是无底洞,就算用上护心鳞、用上尾羽,甚至岐槡去抢得那副原身,结果都不过是多撑一段时间,用完就又没有了。既然你与它是你情我愿,我便没有理由去害它。我只求哥你可以到此为止不追究,让我和岐槡好好走完最后一段路,后面我死了,他会自己离开的。”
  凌启沉默。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发现从自己进入这座房子起,心口处就时常传来某种莫名的悸动,就像是身体里的血忽然变得滚烫,每条血管里的涌动都在诉说着狂欢。尤其是凌航说到他的血唤醒了岐槡之后,那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
  他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基因里的呼唤。
  眼前这个人,是与他流着相似血液的手足,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他拥有天然链接的人。
  可是这个人脆弱得就像一缕烟,随时可能消散。命运逼迫他逃离凌启,于是那条血脉的线被狠狠拉扯、绷紧、寸寸断裂,叫另一端的凌启孤独又彷徨。
  客厅寂静了许久。
  久到挂钟上的分针都挪了好大一截,凌启才勉强消化完这份心情。他随手揉了揉僵硬的脸,重新接上话题:“你找过爸妈吗?”
  “他们死了。”凌航重新趴回沙发,伸手牵住地上不省人事的岐槡,语气黯然:“都死在这座山里。抱歉,但岐槡的力量只够养活我了,所以一直没能将他们寻回来好好安葬。”
  这倒是早有预感的结果,并不难接受。凌启无声地叹了口气,点头:“怪我没有更早找到,你不需要道歉。”
  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个抚摸凌航脑袋的动作,凌启大拇指轻轻按在凌航头顶的发旋里,另外四指轻轻拨动柔软发丝。
  凌航愣了一愣,这次却不再躲。
  很久很久以前,哥哥也喜欢这般逗年幼的弟弟,这是兄弟俩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惜已经过去太久了。
  “好好活着,尽你最大的努力,好吗?”凌启轻声道:“剩下的交给哥哥吧。”


第67章 
  压抑的道别之后,凌启带上随身物品,把家交还给凌航和岐槡。
  ——虽然没什么用,但他还是给凌航留下了大部分药物和食物,空荡荡的背包背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出了门,径直绕到别墅后院,没什么困难便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那入口通道不大,却意外的深入地底,凌启顺着阶梯往下寻去,摸索着走走停停,才抵达错落两层空间的最底下、一个半隔开的房间。
  见到邑的时候,距离他进入地下室已经足足有二十分钟过去了,邑大概早就听见了动静,回头时并无意外,只是伸手示意凌启靠近。
  凌启顿了半秒,将手放它的手心里,任由他牵引着走过去。
  “这是……”
  两三盏简陋灯泡胡乱挂在墙上,昏黄的光照亮了眼前奇景。这个房间显然不是地下室正经修建出来的一部分,更像后来人的胡乱挖掘,而且是纯手工的方式,目之所及尽是坑洼,墙角零散堆着几堆废土。
  但其中最有冲击性的的,还属墙根处那具狰狞的肉体——
  像鳄,又像蛇,大半身子仍然埋在墙壁中、土层里,人为挖掘只够让它露出小半侧脸与一只完整的前爪,目测起来比邑的原身小了许多,但对人类来说依然巨大。
  甚至不用凌启猜,这从未见过的生物只有可能是岐槡的原身。
  岐槡不像邑的原身那般只剩白骨,它依然有血有肉,甚至还有隐约的微弱呼吸,只是露出来的身体部分却无一处好肉。血淋淋的是新伤,粉嫩嫩是刚愈合的皮肉,除此之外还有大片或厚或薄的黑色血痂,零零散散覆盖肢体上。
  可是从岐槡与墙体交界处仅剩的鳞片来推测,那些地方原本应该是被鳞片覆满,不说坚不可摧,至少不该遍体鳞伤。
  “它……是怎么回事?”
  凌启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下意识问邑。
  “是它自己拔的。”邑答,“它的拟态不能直接链接原身,需要力量时,只能通过这种方法透支。”
  凌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但身后,邑的关注点却显然并不在岐槡身上。
  “看。”它拖着凌启的脸稍微转向侧面,示意后者去看那灯下的红凳,“认识吗?”
  是市面上至今十分多见的那种塑料凳,甚至进山前,凌启在那歇脚的小农庄里都见过不少,只不过眼下摆在这儿尤显突兀。
  不对。突兀的未必是凳子,是红凳上正端端正正摆着的两根白骨,从形状与大小上看,竟是两根人腿骨。
  凌启惊疑不定地后退半步,就像是把自己送进邑的怀里:“不认识。”
  定睛再看,那两根腿骨已经泛起厚重的灰黄,想来至少该有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历史,粗略对比下长度和形态,恐怕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人。
  “我应该认识吗?”凌启问邑。
  邑被逗笑了,胸腔里传过来低沉的震动:“或许?”
  他把玩着凌启的五指,牵引后者的手慢慢抬起,指向其中一根腿骨:“这位姓杜。”
  又向右平移,指向另外一根:“这位姓金。”
  都不是什么稀有姓氏。但放到一起……
  杜清玥,金阳。
  凌启渐渐皱起眉头。
  “你之前问过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你了。这两根骨头的主人曾与鼎盛时期的岐槡做过交易,所以百年后他们的后人依然会在毫不知情下被岐槡操控——或者说受到一些‘来自潜意识的指引’。岐槡能做的不多,甚至不能影响交易者后人的主人格,只能通过影响他们做出某些‘无意间’的举动,引导你到某个地方、去做某件事。更多时候,它应该只是用他们的眼睛监视你的行踪。”
  邑顿了顿,点到即止地给凌启留足了思考时间。
  凌启猛地打了个哆嗦。
  渐渐连成线、织成网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完整了,原来笼罩着他的不是线也不是网,分明是尽心设计、不留任何透气孔的一张铁罩。
  从一开始。
  从清玥引他见到白骨,清玥以身入局激起他的求真欲,再到金阳每次恰到好处的出现,每一句恰到好处的透漏……
  原来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早被写进剧本里。
  岐槡以他们为棋围剿他,最终是为了指向棋盘外的邑。
  那邑呢?
  凌启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眼中不知何时带上了防备与审视。
  “那你呢?”他问。
  “不许用这种眼神。”邑俯身亲在凌启的眼皮上,逼他不得不闭上双眼,“我确实有所察觉,甚至起初主动配合岐槡,看着它把你推到我身边。但清玥和金阳的事情不是故意瞒你,之前威利和你说过他们身上没有岐槡的气息,是因为在今天之前我们也始终猜不透岐槡操纵他们的方式。”
  与岐槡做交易的是杜金两家的先人,清玥和金阳连岐槡的存在都不知晓,自然没有它的气息。
  谁又能想到岐槡力量特质是遗传呢?
  “前提是我能确保你不会受到伤害。不是说信我的吗?嗯?”
  “信你不代表我没有知情权。”凌启深吸一口气。
  邑蹭蹭凌启的额发:“在最合适的时候知情,对你会轻松一点。”
  凌启的回答是沉默。
  他许久都不再开口,也不动。
  久到邑开始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推开它开始宣泄不满时,他却忽然卸下一口气,把自己全身重量都交给邑的臂弯,像是累极。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一切啊。”
  凌启的语气平缓无力,没有一点质问该有的威慑力,反而好似抱怨撒娇。
  “我的错。”邑也不吝啬认错。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它熟门熟路地将凌启打横抱起,脚尖随意踢起地上的小石子打向悬挂着的灯泡开关,地下室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是了,这也是一处地底,对邑来说行动根本没有半点困难。
  但凌启看不见,他只能通过自身轻微的颠簸和邑的脚步声判断它在往外走。
  “护心鳞拿到了吗?”暗中传来凌启闷闷的声音。
  “嗯,拿了。”
  “接下来要去哪?”
  “回我们的巢穴。”
  “它还会有其他行动吗?”
  “这里的都解决了,它做不了什么了。”
  “以后都不会再来?”
  “也许……嗯?”
  始终沉稳的脚步声乱了两步,随后忽然停下。两人低低的对话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暧昧水声,有谁伸了舌头把自己送入虎口,却又在被反擒时忍不住喘出受惊般的哼哼声;又有谁挣扎间在衣物中拉扯出混乱簌簌声,最后只能仰着头被迫吞咽带着对方味道的口液。
  足足有五六分钟才渐止。
  “亲我?”低沉嗓音带着笑意,“想干什么?”
  另一道声音却是要缓上还一会儿才勉强平复气息。
  “先不回去了。”声音主人克制着喘息,说出的话倒毫不客气:“帮我在这两座山找点东西——找两具尸骨。把他们安葬到小航选好的地方,我们再走。”


第68章 
  邑自然不会拒绝凌启,但尸骨找得并不顺利。
  自古被列为无人区的险地像是一只巨大的饕餮,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只进不出,大山连着大山,峭壁下纵横着死亡峡谷,凌启站在高处往下望,可以想见鲜活的生命跌落下去都会被瞬间吞噬,更别说寻回十多年前的尸体。
  ——难怪就连原身埋在这座山中的岐槡也无能为力。
  凌启在崖边慢慢矮身坐下,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方才离开别墅时,邑拿了凌航的一滴血与他的一滴血混合,以血为引,带着他寻到了这里。它说有一部分味道就在崖底,于是简单安置了凌启便徒身跳了下去。
  凌启再一次抬手看看时间,算算已经过去二十余分钟了,邑仍然没有归来的动静。胸口还残留着目睹邑以肉身往下跳时一瞬间的窒息感,心神不宁间,又忍不住想象当年母亲失足滚落下去时的场景。
  当年她会害怕吗?
  目睹母亲跌落的凌航会害怕吗?
  ……那邑呢?它会害怕吗?
  凌启歪头把脸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足二十四小时内,巨量往事塞进了他的身体,叫他逃避了十几年的怯懦再也无所遁形。
  他回忆模糊记忆中的父亲母亲,想象中还原凌航的过去,勾勒凌航与岐槡相拥的身影,最后又一遍遍回想微笑着跳入深渊的邑。
  胸口堵住了一口气,就连他也寻不到出口。来时一路冻得通红的脸被山间日照一晒,开始生出隐约又烫又痒的感觉来,凌启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下一秒便听见身后有踏雪而来的声音,他猛地回头,邑已经站定在身后。
  “怎么坐在地上?”
  “你的脸?”凌启目光落在邑的脸上,那儿赫然横着一道两指宽的擦伤。
  对方像是才发觉,抬手摸了摸。是枝叶擦出的伤痕,所幸指尖拂过,有淡淡金光跳动,眨眼间便光滑如初。
  “不小心弄伤的,不打紧。”凌启不起身,邑便也不再勉强,自己上前蹲跪在凌启面前,视线对碰,看进他黑到死寂的双眼:“抱歉,只能找到一部分。她跌落死亡后尸体被猛兽分食,残骸散落在底下各个角落,有些保存不好的早已化作粉末,找不回来了。”
  它将手中的盒子放在凌启面前:“其余的都在这里了,大骨都还在,能拼出大概的样子,你要打开看看吗?”
  “不用了——”凌启有些反应过度地迅速按下它的手,“就先这样吧。”
  他的手凉凉的,它的手也凉凉的。
  “本来就没指望能全都找到,你不用道歉。”
  “嗯。”邑将他的手握进手里捂着。
  “心情不好的话,完美明天再去找下一个地方,今天先休息一晚。”
  凌启愣了一秒,眉眼间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但随即摇摇头:“没有心情不好。”
  邑伸手替他拂了拂发顶的雪,没再多问。
  太阳已经有了西下的趋势,为了免去入夜后的麻烦,邑直接将它的凌启按在怀中赶路。按凌启猜想,父亲的尸骨应该向着山腰以下寻才对——如果凌航的描述没出错的话。但实际上,通过紧贴的肢体感受邑发力的动作,透过围巾分辨被隔绝在外的风声,他却发现邑在带着他往更高处的地方而去。
  那毕竟是邑。
  等凌启被放下,发现自己身处另一处更高、更险的断崖时,夕阳也才比方才西沉了一点点。微微泛橘的斜阳晃了一下眼睛,凌启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下,再看清眼前时,却见邑已经悬浮在背后几乎垂直的石壁上。
  砰然巨响,是它径直将手臂插入到石缝之中,下一刻邑的身影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雪雾与沙石之中,碎石漫天滚落。
  有好些堪堪砸到凌启面前一米处,又被什么透明的屏障隔绝,纷纷四散弹开。不用凌启特意去寻,不消十五秒,在眼前重新清明之前,邑已经从容地回到了凌启身边。
  带着几块零零散散的残骨。
  “在这?”凌启不可置信。
  “算是。”邑点头,在地上将带回来的碎骨拼了拼,果真是人连着脚掌的右小腿:“可能想绕到山阴面,但是徒手攀过上面的时候被猎犬追上咬伤小腿,意外摔了下来。这只腿是下落过程中卡在石缝里的,所以只有这部分骨头在上面。”
  不知邑什么时候也沾上了威利说话点到即止的风格。但没说完的话也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上面的山壁只有腿,意味着其他的尸骨散落在更远的地方,这个地形,只能是顺着滚落到崖底。
  就是不知道……凌父他是在下落中就被活生生撕裂了肢体,还是先悬挂在半空中死去,直到尸体渐腐、被啃食得破破烂烂了,才散架掉落的。
  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因为心里装着事,凌启只感觉自己沉甸甸的心已经很难再添上更多的波动。反而开始抽离,他忍不住走神思索,或许黍族一族本身就是遭天谴的存在,叫千年后的他们一家受尽苦难也还不上债。
  这儿的地势比山阳面更加可怖,分明头顶日光尚且热烈,底下却是常年一片漆黑。
  凌启顺着邑的目光望向崖底,碎石掉下去便再无动静,只偶尔传来风穿梭而过,传来诡异呼啸。
  “你要下去找吗?”凌启抬头看向邑。
  邑正卸下身上的包裹,闻言反问:“你不希望我去吗?”
  凌启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盯着邑整理东西的侧脸许久,抬头看看天,似乎想看到穿过山体看见另一面的别墅,最后视线还是又一次落到崖下,好似张着恶魔巨口的无底深渊。
  邑第一次下崖底时交付给他的护心鳞贴在他的衣服内袋,不知何时开始有了发热的错觉。同样的,还有胸口吊坠,也似乎燃起了火,下一秒便要将他灼伤。
  “还是去吧。”凌启呢喃。
  裹着厚重的衣物,孤独无依的站在风中,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马上就要被残酷压垮击碎。邑叹了口气,上前拥他入怀。
  “都过去了。如果你在意凌航的寿命,我会尽量帮他的,别难过了。”
  “他和岐槡在一起,你真的愿意帮他吗?”凌启反抱住它,声音闷闷的。
  “只要你希望。”
  “好。”
  话音未落,下一秒,灰绿色的雾气在两人之间爆开,毫无准备的邑被凌启推下了崖底。
  它没有挣扎,甚至身体还维持着拥抱爱人的姿势,唯独眼底写满了错愕,直到被灰绿色的藤蔓彻底拉入深渊。
  凌启退后一步,努力克制自己不往下望。
  他心乱如麻,胸膛里砰砰直跳的动静重如擂鼓。脸上神情却还懵懵的,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但只是半秒,那抹无助便消失在沉着的眼底,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情绪。
  “拿去吧。”凌启转身,将仅仅半个巴掌大、因为被邑唤醒而流转着漂亮金光的护心鳞交到岐槡手里,“别让凌航醒了找不到你。”
  深渊下隐约传来痛苦的龙吟。
  凌启没有回头,只是忍不住想,刚刚是他错了,他们凌家这辈子的苦根本不是什么祖上的孽债,而是他亲手给自己埋下的报应。


第69章 
  岐槡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时间太赶了,它脸上那些脏污与伤口都还没处理,乱七八糟地糊作一团,看起来糟糕又狰狞。
  “你是怎么做到的?”它问凌启。
  凌启僵硬地笑笑:“你问我吗?我只是把他带到这里而已,没出什么力,主要是你的功劳。”
  岐槡一时语塞。
  “我是问……”它对上凌启冷漠的眼神,忽然啧了一声,兴致缺缺地结束掉这个本就是随口一问的话题,“算了。你心倒是真硬。”
  “我心硬的话,就不会配合你了。”看着它视若珍宝地收好护心鳞,凌启面无表情回答道。
  天黑得很快,眨眼间,天边就只剩下薄薄的光,余下一点斜阳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在这个半昏暗的光线下,笼罩整座山头的不详终于显出了一点端倪,半灰半绿的隐约薄雾游走在岩缝林间,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又忽然织绕出诡异图腾来。
  一个有生命的的巨阵。
  这是岐槡献祭自己的原身,以血为墨,以山为纸,用百来个日夜画出的能量场,只为今天这场围猎。
  而凌启,则是入戏许久的侩子手。
  是的,他早就与岐槡接触过,早就知道凌航的存在,早就参与进剧本的编写中。
  早到什么时候呢?凌启的敏锐绝对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第一次怀疑岐槡就在自己身边,甚至要回溯到与邑前往开发区寻找尾羽之时——那回清玥前脚刚刚打探完他的行踪,后脚金阳就“凑巧”出现在开发区。后来凌启回到学校,稍微花了一段时间试探,终于在清玥金阳第五次“凑巧”避开威利与他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题后彻底坐实自己的猜想。
  他没有证据,靠的只是零零碎碎的信息和与生俱来的直觉,所以他并不打算暴露,继续装作无知无觉的模样暗中观察。
  但金阳不合时宜的告白打乱了凌启的计划。
  那日在实验室里,金阳并没能被凌启轻飘飘的拒绝劝下,反而后头还做足了痴男姿态,想要强行拥抱他。或许其中有大半是出于金阳的自我意识,但那份冲动绝对是源自于岐槡的怂恿,于是凌启忍无可忍,直接划破手指将血抹在金阳眼角,目光直直透过金阳的瞳孔,与岐槡对上了话。
  聪明人的对话不需要太多弯弯绕绕,两个小时后,一场交易悄然达成。
  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凌启并不信任岐槡,他表面上不痛不痒地配合着他的计划,实际上始终保持观望,为自己留下了足够的后手。
  在今天之前,甚至在此刻,他都没有真正起过主动伤害邑的心思。
  如果要说输,邑只不过是输在凌启见到凌航那一眼的冲动,输在他血液里对亲缘的渴望。
  最多不过十分钟里,崖底下的龙吟逐渐从高亢转为虚浮,最后消失在夜晚的山风中。凌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咀嚼龙吟中传来的那份哀伤与绝望。几步外的岐槡却没法如他这般轻松了,直接捂着腹部摔跪在地,本就畸形的四肢上皮肤开始片片剥落,神情痛苦至极。
  凌启垂眸看着岐槡,眼里是介于平淡与冷漠之间的死寂:“怎么回事?你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能坚持得了多久?”
  “还能怎么回事,你那位在底下使劲攻击我的能量场呢。”岐槡分明痛苦,却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坚持不久,最多一天,你只有一天时间回去拆解它的原身。”
  “你在开玩笑吗?”
  “你可以当作玩笑。反正过了时间,我的能量场不能保证继续困住它,到时候我们——”
  岐槡顿了顿,笑容更加灿烂:“我、小航、你,都得死。所以拜托你了,哥哥。”
  凌启皱眉。
  也许是因为太累,有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这个时候的他显得格外暴躁。不耐的话在口中转了一圈,堪堪被理智拦下,但说出口的话还是远远够不上好听:“你这么没用吗?在他身上动了那么多手脚,难道起不到任何作用?”
  毕竟早先好几个月时间里,凌启照着它的安排,已经在邑身上做足了“前置准备”。说是准备,其实更像是电视剧里下慢性毒药的情节,只不过毒药换成了岐槡专制的能量机关,那些能量机关很小很小,夹在凌启递给邑的每一杯水、每一个吻里,本身不带任何毒害作用,但等到积累多了,在关键时候一并激活,就可以短暂切断邑与原身的能量联络。
  凌启没猜错的话,那些机关是他推开邑的那一秒才被激活的,他可没想过作用时间竟真有那么短。
  “当然起了作用,”岐槡坦然,“否则我连一天都做不到。你不用激我,它确实比我强太多,我没什么好逞强的。”
  “……”
  说着话,岐槡浑身皮肤裂开的纹路开始溢出耀眼的绿光,它忍着痛,往崖下扔了一沓血淋淋的鳞片,不多时脚下的岩层便地震般开始晃动。凌启一时没站稳,下意识用手掌撑了一下地,手心瞬间就被薄雪下的碎石划出几道浅伤。
  待到动静消失,岐槡的状态倒是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你又干了什么?”凌启翻过自己手掌看了一眼,语气不自觉带上不满。
  岐槡撑着歪七扭八的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好脾气道:“最后加固一下而已,现在可以了。”
  它看了一眼凌启,没有伸手拉人的意思,自顾自转身催促:“走了。趁晚上我能活动,先送你一程,太靠近它原身的地方我近不了,还得给留半天给你自己走,别浪费时间。”
  “按你说的,拆掉甲刃和尾羽,然后呢?”凌启咬牙起身跟了上去。
  “然后它就会重新变回半白骨的状态,不会有余力攻击我的能量场。只要顺利,至少在你们的正常寿命里,它都不会再出来,我可以专心提炼它的力量给小航续命,你也彻底自由了。”
  “如果不顺利,又当如何?”
  “那就是命了。反正再逆天的尝试也做过,如果不顺利,至少我与小航能苟一同赴死,倒也不亏。”岐槡平静回答。
  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答,很快两人就再没话题可聊,在沉默中,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渐渐离开峭壁。
  没入密林的前一秒,凌启心有所感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事发地。他忽然觉得手心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痛到双腿都似乎有些颤抖。
  他问岐槡:“你保证过只是压制它一段时间,不会伤及它的性命,对吧?”
  “你很关心它?”岐槡回头看向他,再一次露出那种怪异到无法形容的表情:“说实话,你对它究竟是什么感情?”
  “和你无关。你回答问题就是。”
  “我倒是想,放心吧,最多就是点皮外伤,它在下面睡个七八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哦。”凌启抿嘴。
  “但是最后提醒你一句,现在在我面前,你已经没有反悔的资格了。”
  岐槡重新看向前方,语气骤冷。


第70章 
  午夜十二点零四分,月亮高高挂上树梢,凌启终于在岐槡的护送下抵达水黍群山山脚。双脚刚一踩上地面,他便扶着树干吐到昏天暗地,狼狈至极。
  身后的岐槡冷眼退到一旁,毫无愧疚之意。
  它当然不会像邑一样好端端地把人护在怀里,这一路是直接提着凌启的手臂把人悬吊着带过来的,途中跳跃峭壁、钻过地道,乘客会有这样的反应它完全不觉得意外。
  甚至凉着语气道:“真没用。吐完快点赶路,你还有十八个小时。”
  凌启没理它,自顾自拧开水瓶漱口。
  他喉咙火辣辣地疼,头也晕到不行,感觉到胃中空荡荡的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才瘫坐在另一侧的树根上。
  缓了许久,才算好受一点。他搓了一把脸,察觉到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半转过头看,才发现岐槡早已离开。
  呵。
  凌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心中冷笑。
  不敢靠近邑的原身也就罢了,原来连区区山脚都不敢多加停留,还说他没用呢,它自己倒是真废物。
  但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毕竟凌航身边确实需要有这样一个废物照料。
  凌启起身拍拍裤腿上薄薄一层冰碴,迈开腿顺着熟悉的路线上山而去。
  夜很静,独自行走其中,满耳都只有踩雪的吱呀声,和树叶偶尔互相摩擦发出的轻微动静。因为身上带有邑的气味,一路上没有任何蚊虫蚁兽敢接近凌启,但也有一点不幸运,那薄薄一层积雪表面冻得结实,在上面行走并不容易。
  凌启起先并不考虑因此放慢速度。所以二十分钟后,在路过一段没有外物借力的空地时,他又一次连人带包重重滑倒在地。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背包里的零碎硬物磕在石头上,发出叮当脆响。不知道有没有摔坏,倒是把远远藏在灌木丛中观察人类的几只兽物吓得四下逃窜。
  凌启摔懵了好几秒,从地上爬起来,头疼地揉揉摔痛的肩头。
  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了,他忘了这回没有邑或威利在身边,充当他的代步工具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滑倒时都在相对平坦的地方,人被厚厚的衣物垫着,不曾受伤。
  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他已经很累很累了。放慢前进速度后,低温的侵蚀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凌启围巾下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变得呆滞麻木。
  上山的路从来都不好走,他每一步都迈得艰难,却半步都不能停下。
  夜越深,温度越低。
  好在幸运之神垂怜眷顾。接近后半夜的时候,借着月色,凌启寻到一条动物踩出来的小路,于是一切开始好转。顺着小路再走上约莫半个小时,他终于回到平时与邑一起上山时的必经路线,又凭着记忆寻了一段,拨开某处枯树桩后的落叶堆,那儿赫然出现了一处矮洞。
  凌启抬了抬沉重的眼睑,算是松了一口气,矮身钻进洞口。
  他确实撑不太住了,进了地下,不曾沾染风雪的温暖将他包裹,叫冻僵了的肢体终于得以稍加休息。凌启靠在石壁缓缓坐下,眼睛垂下,看起来像是直接昏睡过去,眉间却还始终挂着几分思索,无法辨清。
  只是二十分钟不到,他便醒了,又拖着身子起来往洞道深处摸索前行。
  地底很暗,有些闷,眼前始终只有灰黄色的石壁,半数路程并不好走,加上四通八达的洞道削弱了方向感,凌启起先还努力辨认方向,到后面直接全凭直觉在走。
  逼仄的空间一点点侵蚀人心,而过于安静的环境也叫耳朵出现了幻觉似的嗡鸣。这一走又是三四个小时。
  啪。灯光因为电量耗尽而熄灭,周身陷入彻底的黑暗。
  凌启矮身伏行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极度疲惫之下,这一刻竟觉得孤独,觉得悲伤。
  于是他下意识做了一个许久没做的动作——抬手去摸脖子上的项链。却摸了个空,本该好好挂在锁骨上的吊坠不翼而飞,只剩下空荡荡的红绳,编织处留着毛茸茸的断口。
  不见了。
  是刚才在雪地滑到时不慎扯断的?又或许是穿过哪条狭窄洞道时蹭掉的?
  凌启试图回想来时一路哪个地方掉落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注意力却始终聚集不起来,他神情有些茫然,忽然惊觉自己早在梦中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时威利还是威利,清玥还是清玥,梦中也是这样一条需要匍匐穿行的洞道,他摸不到自己的项链,前面是开路威利,后头是随行的清玥……
  恍惚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凌启感觉自己额前碎发被什么东西蹭过,力道似是某种轻佻抚摸。
  他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却发觉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风,没有人,只有空空荡荡的黑暗。
  “我的项链好像掉了。”凌启下意识对着空气呢喃出与梦中一样的话语。
  说完才觉自己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累了,便胡乱咬破一袋能量胶补充体力,仍然继续前行。
  很神奇,没有灯光后,接下来的路反而愈发顺利,明明是在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路线,却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指引。凌启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每个岔路口都选对了方向,前方洞道慢慢变得宽敞,脚下也逐渐变得平坦。
  很快,他就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潮湿感了。
  手表发出滴滴的报时声,电子屏跳出早上七点半的提醒。
  凌启软手软脚地钻出小道,抬眸,眼前出现了熟悉的井洞,洞中沉睡着熟悉的巨兽。
  巨兽庞大身躯被光草环绕,长吻、利齿、额上一对张扬的角,一双翅膀能够隐天蔽日,通身鳞片煜煜生辉。还是那么漂亮、威风。
  远远的,它用金色的兽瞳注视凌启。
  于是凌启脚步莫名就更重更慢了,花了好久,才站在它的面前。
  “又见面了。”他避开巨兽的眼,手心轻轻贴上它的鳞面。他已经来过这儿很多次,见过巨兽很多次了,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疲惫。
  他问:“你知道我来干嘛的吗?”
  得到的回答是巨兽扭头一个重重的舔舐。
  它怎么会知道呢?邑的绝大部分自我意识都被压制在几百公里外的山崖之下,留在地底的原身只不过是个空壳,它能动,但说到底都是肉体的条件反射罢了。
  凌启意料之中地叹了一口气。
  舔舐已经控制了力道,但还是劈头盖脸地把他推了个踉跄,他便干脆顺着那股推力坐下来,背靠兽鳞,好不防备地仰头与兽瞳对视。
  “哈哈……”
  凌启勾起嘴角轻笑,笑声略带嘲讽:“我是来害你的,懂吗?”
  巨兽不懂。
  巨兽凑近头颅看他,却他被抵着鼻头推开。
  它听见凌启声音低了下去:“你懂什么。我有时候挺讨厌你的。”


第71章 
  它总以为凌启知道的很少很少。
  其实不是的。
  凌启不是等着被投喂的雏鸟,即使藏起来不说,他也可以靠自己回忆、靠自己寻找到那些隐秘处的真相。
  凌启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黍族屠杀族人之时,它并非如它自己口中叙述的那般毫无感知。
  它可是领地的守护者啊。那日那时,它搂着它一无所知的人类宠物小憩,耳边分明能清晰听到的哭泣声、挣扎声,其中有女人的,也有小孩的,全都来自于启的部落。但它不关心,它没有兴趣插手人类的秩序,所以它看着启沉沉入睡,残忍地剥夺了他的知情权。
  凌启知道,它远远比它表现出来的要更早注意到岐槡与凌航,甚至是早到它第一次以威利的身份出现在地面之时。
  它是操控人心的鬼,明知他心中始终有一块地方放不下至亲,可是对于高高在上的掌局者来说,那时候还不是解决一切的最好时机,所以它选择把自己伪装成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它接近凌启、讨好凌启、旁观他日复一日地迷茫,最后又借着这份迷茫趁虚而入,把他困在它编造的美梦里,迟迟不肯放开。
  凌启还知道,它差一点点杀了凌航。
  它比谁都清楚寻回来的甲刃与尾羽被岐槡动过手脚,却还是故意将力量囫囵融合,原本是为了骗岐槡冒进贪功。彼时若是岐槡上当提前收网,它就会在网的那头不费吹灰之力地耗光对方的力量,不仅仅了结岐槡,更能让凌航悄无声息地结束在凌启不知道的地方。
  凌启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它一次又一次地强行切断他与世界的联系,企图把他孤立无援地囚禁在自己身后的真空圈里。却从不曾问凌启愿不愿意。
  它从来都不是什么无私博爱的角色。
  自它降临到这个星球起,它就是所有者、掠夺者,它是神权本身。
  但其实凌启不恨它,不幸的源头从来不是它。甚至从某些角度讲,它只不过是在凌启与不幸之间提供了一个庇护所。
  可凌启无法控制地感到厌烦。
  他厌烦了被玩偶似地安排,厌烦了被阴暗与谎言环绕、被猜忌和计算包围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忍受了太久太久,偶尔回望来路,他也会疑心自己血脉中始终带着黍族的诅咒,怀疑自己一辈子也逃不开地底的牢笼。
  他不愿意。
  他害怕回到逃不开的地底。
  推开邑不是最好的方法,可那是最简单也最划算的方法。只需要让它沉睡,只是几十年而已,就可以换来凌启想要的一切。
  五十年对它来说转瞬即逝,不是吗?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是正确的选择。
  这是最好的结局。
  眩晕感阵阵袭来,凌启下意识抬手扶住前额,摸到一手的冷汗,猛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腕上手表闪烁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巨兽依然曲着长颈守在他的身边,金瞳漂亮却空洞。
  几个小时的睡眠并没有让他的状态变得更好,甚至因为睡不安稳,身上的疲惫感不见减反增。凌启晃了晃刺疼的脑袋,有些懊恼,但只稍缓了几秒,就扶着巨兽踉跄站起身来。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该尽快动手拆卸巨兽的身体了。
  巨兽一双金瞳也随着凌启的起身缓缓转动,凌启没有给它任何眼神,转身沿着它墙壁似的身体往后寻去。
  其实不难,凌启是亲眼看着它重构肉身的,除了邑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拆解一只巨兽。
  只需要卸下甲刃,拔出尾羽,眼前庞大躯体就有大半会重新化作白骨。
  首先要到后肢处,甲刃就在……
  凌启猛地停住脚步。
  他突然转过身,一路小跑回到巨兽的头颅边,甩开小刀迅速在自己手心划上几道。
  血冒出来的一瞬间,他将掌心贴到巨兽眼皮上缘。
  他的动作太快了。起初血还流得缓慢,他便用力在那粗糙的鳞面上蹭了蹭,干脆到像是没有痛觉。随即血才像是刚反应过来般大股涌出,淌过巨兽鳞间、淌进金色兽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鲜红下的那抹金色闪了闪。
  “喂。”凌启提高声音喊了一句,不知想要透过这双兽瞳与谁对话,“我也不是一定要推你,我明明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每次都不改。清玥和金阳的身份你但凡早点,但凡别在地下室才跟我说,我也……”
  他顿了顿,却没有说下去。
  “还有岐槡带凌航偷看我们的时候,你明明早就察觉到,但是你没有停下,对吧。我是没有多在意,但你没权利替我选择,懂吗?你说我不信你,其实你也从来没有信过我啊,每次连好好道歉都不会……”
  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能够听到,但还是想说。
  只是越说,底气越虚,声音越抖。
  血流了很多,慢慢在巨兽眼周染红了一大片。凌启没力气了,收回自己的手,翻开,血肉模糊的掌心已经开始止血。
  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倾诉欲。
  再多的指责也好,他清楚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不如化作一声叹息。
  “……算了,确实没到这种地步。”他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巨兽的额角,方才眉心爆发出的愤怒、焦虑、委屈缓缓归为平静,“这次是我不对,我又杀了你一次。如果哪天你还能回来,那天我还活着的话,我也可以向你赎罪,什么方式都可以。”
  话说完了,血也干涸了,凝成一大批斑驳的红漆。
  巨兽始终安安静静。
  凌启最后看了一眼它,转身,决然往后走去。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心软是最没用的情绪。
  甲刃嵌得很深,他用刀锋生生从那后爪处剜出甲体的根部。尾羽藏得严实,他便用刀背硬是撬开周边鳞片,将羽片从皮肉上拔下。
  做完这一切,时间也正正好好卡在了最后的五分钟。
  忽起狂风,风中似有动物哀鸣。
  凌启贫血地瘫坐在地,眼看巨兽坚不可摧的身体逐渐崩塌、变形,最后像是被吹散的沙尘一般毫无踪迹。
  他仰头张开手掌,似是想要抓住其中一股风。
  可风是抓不住的,只是轻轻抚摸过他掌中伤口,又无可奈何地从指缝中溜走。
  风停了,巨兽腹部以下的后半肢体也完完全全地消失不见,只留下半具森森白骨。凌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前方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兽头。
  “【——】泽【——】萨……”他模仿记忆中的声调,艰难地试图呼唤巨兽的本名。
  不是邑,不是威利,是它真真正正的名字。
  可惜他失败了,其中有些发音已经脱离了人类的生理允许范围,以至于真正喊出口的成了些破碎难听的音节。
  凌启笑了笑,觉得自己太过神经。
  “这次是真的,不骗你。”他忽然补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给的承诺。
  两世为人,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放松。
  他不后悔。


第72章 
  暴雨持续了一整夜,将夏末迟迟不散的暑气尽数洗净,这个早晨骤然变得阴冷。
  闹钟已经响过三次,窗帘外的天色却还始终暗沉,叫人提不起精神,凌启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把自己蜷成一团,懒散拱进被子深处。
  很困,但也冷。终于在挣扎了二十分钟后,他颓然决定起床,坐起来半摸半拱地摸索到床尾,抓起外套给自己裹上。
  “你醒了。”门外的人听见动静,推开房间虚掩的门。是个五官英俊却略显骚气的高个男人,上半身做作地半倚靠在门框,手里还捏着一罐打开的啤酒,“昨晚的付费还算数哦?”
  “不必了。”凌启眼皮都不曾抬:“你走吧,记得帮我带上门。”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昨夜酒醉后从夜店带出来的男人——花钱买的那种。
  昨夜他与一群同期结束实习的同事吃散伙饭,应付到凌晨,又被架着换场喝酒,半醉中就是这个人主动贴上来自我推销。
  男人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我这样的头牌一般都不出场,但是你的话,三折就可以把我带回家了哦?”
  于是凌启就带他回了家。
  其实倒没有真的失去理智,只是左右价格不高,借这个由头提前离场罢了。到家后凌启拒绝了对方的邀吻,自顾自洗过澡安心睡下,只是他没想到对方没有离去,甚至还厚着脸皮在他家沙发上过了一夜。
  “花了钱,真不睡一次吗?”男人歪头问。
  凌启摇摇头。
  他脑袋有些重,大概是宿醉的缘故,浑身都不是很舒服。拧过身子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一时没够着,却被人隔着被子从身后团成团抱住,男人将他拉回来,啤酒罐口抵到嘴边,带来清冽冰冷的味道。
  凌启扭头躲避,略显烦躁。
  “怎么?怕我脏?”身后人笑了一下。
  “不喝酒。”
  那人闻言竟真的放下酒,换了床头那瓶纯净水过来。
  男人的体温倒是温暖,抵挡了这个雨天席卷而来的阴寒,所以凌启没有拒绝,喝了几口递到嘴边的水,放松身子靠倒在结实臂弯中。周身环绕的气息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陌生的是昨夜才第一次见面的人,熟悉的是陌生人擅自用了浴室,带上了凌启惯闻的沐浴液冷香。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忽然男人低下头,鼻尖若即若离地蹭上凌启发丝:“你家里有些东西是双份的,有对象?”
  “没。”凌启挡开他。想了想,忍不住啧到:“你的职业素养就是探听金主隐私?”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起来,笑得身体直颤。
  “其实我不是鸭子,不用这么嫌我。”他抱紧凌启,腻着嗓子用撒娇似的语气道:“看你可爱,找个理由跟你回家而已。怎么样,既然没对象,那和我试一试嘛,我技术很好的。”
  ……
  凌启最后检查了一遍屋子,确认窗户电源都关妥了,这才提起行李关门落锁。
  而一个小时前就被赶走的男人正悠闲坐在马路对面的咖啡厅,见他出门,遥遥抬起手晃了晃手机,随即凌启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不已。
  点开,是昨夜刚加的人发来的好几条消息。
  【一路顺风,小金主】
  【等你回来再来找你玩】
  【有空记得考虑考虑我啊】
  【不打炮的话,谈恋爱也可以】
  凌启没什么反应,只是抬头看一眼对面,随即径直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
  这儿是西城,与学校之间隔着好几座城市的距离,他现在要赶着时间回去一趟。又由于是毕业,半年来杂七杂八的事情堆积在一起等着处理,接下来他怕是有相当一段时间不会回来,自然没必要理会陌生人的纠缠。
  半年前,凌启主动放弃了直接进入官方机构工作的机会,申请出校参加社会实习。
  这在同批尖储生中实在不常见。毕竟本就是培养官方尖端人才的院校,其他同学即便是流入社会,大多也会进到高端领域,唯有凌启格格不入地选择了西城这么一座普通二线城市。
  他倒是不为别的,只是自知身份背景不够清白,过不了太过严苛的资质审核。而社会实习总该有一个目的地,恰好西城还留有当初威利置办的房产,可以省下一笔租房的开销,所以他便来到了这里。
  仅此而已。
  毕竟那年他将邑推下山崖,又亲手拆解巨兽肉身之后,威利此人就随之彻底消失在现实生活中。
  不是失踪,而是凭空蒸发,就好像整个世界、整个学校都从未出现这么一号人,连带着所有人对他的记忆都彻底清零清空。而这处他亲自置办的房产,也不知道是随之变化还是本就如此,凌启在自己公寓找到房产证件时,那里头印着的赫然自己的姓名。
  凌启对此不算太过意外,左右威利本来就不属于人类社会中的一环,想来也不可能留下什么无法磨灭的印记。
  于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份馈赠。
  他原就是个自私的人,没有什么值得心不安理不得。
  只是住进来后才发现这份馈赠也附带上了一点小小的代价,那就是这间房子留下太多关于威利的记忆,时时会让他想起它。
  回忆还好,尚能控制,最无奈是每夜的梦。他常常梦见他们曾经的柔情蜜意,中途梦境又忽然扭曲,变成死里逃生的它前来索命。
  好歹住了半年,也算对此渐渐麻木了,梦的数量开始有所减少。
  结果男人一个拥抱,又将凌启打回原形。
  他方才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恍惚,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沉溺在亲密无间的拥抱。
  直到对方在他颈后舔了一口,求欢意味显然,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身后是个陌生的男人。
  是的,最该死的就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没兴趣”,而是“对象错误”。
  凌启想起这段时间里中也不乏相同取向的年轻人追求过他,只是他始终没有什么兴趣,好几次都直接拒绝了人家,后来遇到过一个脾气差点的合作商,眼看勾引不成,便直接质问他是不是为前男友守身,当时凌启还觉得可笑至极,嗤笑对方对人类情感的过分高估。
  如今想想,高估人类的竟是他自己。
  原来就算不需要至深的感情,单纯是习惯,也足够让人下意识困住自己。
  凌启讨厌这种感觉。
  虽然他本身就是独惯了的人,但他只能接受自己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别无选择的妥协。
  否则当初他对它下的手还有什么意义?
  想着想着,便兀自叹了一口气。
  早知这样影响心情,就不该随便带人回家。
  不,应该说早知道就该多带点人回家才会。若不是这一出,他还不会发现它给自己留下了这么深的枷锁。
  出租车缓缓停在机场外的下客区,凌启提着简单的行李包下车,值机、安检、登机,始终木着脸神游。
  半个小时后,他坐进客舱,听见广播里开始播放关闭手机的提醒,终于一个冲动,外加一个顺手,将刚刚拉进黑名单的卡通头像重新放回通讯录里。


第73章 
  “……师姐,好久没见了!”
  “哇,毕业快乐啊……”
  “你都不知道食堂新开的那家……”
  人群三两聚集在研究楼前一片空地,凌启冷脸从热闹喧嚣间横穿而过,与鲜活的气息擦肩远离。
  今日是毕业典礼,数月不见的同窗们最后一次齐聚,自然都有聊不完的话题。虽说凌启平时社交浅淡,但因着许久不露面的缘故,方才也被几个相熟的同学缠住拍了半个小时的照,这会儿正是筋疲力竭之际。
  好歹寻到一处勉强晒得到阳光的空石凳,他死水般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亮,快走两步坐下,终于得以放松紧绷的身体,发出无声喟叹。
  其实倒不是多费体力的活动,只是过分的嘈杂和拥挤、热情爆棚的往来加倍耗费心神,他很难享受这种高强度社交,所以匆匆找了个借口远离,一个人躲进角落里。
  凌启闭上眼享受阳光拥抱。
  可惜没能清净多久,却忽觉身边有人带起一阵热风。
  凌启眯着眼睛侧头,便见一个白得晃眼的身影在自己身旁坐下,像只从天而降的白鸽。
  伴随而来的是甜甜的问好:“凌师兄,你好呀!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是同系的师妹,似乎是叫做——高溯瑶。凌启记得之前总在清玥身边见到这张面孔,也常听清玥“瑶瑶”前“瑶瑶”后地念叨,但他本身与此人并不熟络。
  高溯瑶气喘吁吁,额头上挂满亮晶晶的汗珠。不过更亮的,是弯眉底下一双又黑又圆的眼:“凌师兄有空没?我可以跟你聊会儿天不?”
  “和我?”凌启心中疑惑,慢慢坐直起来。
  女生肯定地连连点头:“对!可以吗?”
  不可以。
  好闷,累,想休息。
  凌启心中叹气。
  但还不至于真将这话说出口,无奈,礼貌与素质迫使他别无选择地回了声可以。他抬手看看时间,面上没有露出半点不情愿:“快要拍集体照了,现在有点空,有什么事情吗?”
  于是高溯瑶眼睛更亮了,整个人啪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很重要的事情!”
  她表现得异常亢奋,伸手就要来拉凌启的袖子,被凌启下意识躲开也不恼,转而指向不远处一处树荫。
  “但是这儿也太多人了,我们去那边说可以吗?”大概她也发觉自己要求太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像不是可以随便说给别人听的事情,拜托师兄了。”
  凌启好脾气地起身,跟在她后头迈步离开人群。
  周围有路人顺耳听到对话,大多以为又是一个跟师兄告白的小姑娘,都弯起了善意的笑眼,并未给予太多关注。凌启虽不这么想,但也实在没有头绪她与自己有什么好聊,未曾太过放在心上。
  他没想到的是,两人才绕到树干背后,上一秒还笑眼盈盈的女生,下一秒却瞬间垮下了嘴角。
  “凌师兄。”高溯瑶止步,沉声道。
  她转身面向凌启,眼神锐利而严肃,再找不到半点刚才的笑意,“我想和你聊聊前年水黍群山十三号洞穴实地的考察项目。当时你们在塌方洞穴下经历过什么,是不是?”
  凌启还未完全停住的步子猛地一顿。
  他从未想过他的余生里还会再次听见这个话题,而且是从与此事毫不相关的高溯瑶嘴里。
  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当年十三号洞穴塌方事故,只有他、威利、清玥三人算得上亲历者。凌启可以确定自己从未向别人提及,威利则是已经消失,至于清玥,她向来口风严实,并且自从邑和岐槡消失之后就失去了相关的所有记忆,更不可能向高溯瑶透漏些什么才对。
  “什么意思?”凌启不动声色地试探。
  他不至于傻白甜地认为对方问的与那具白骨无关。
  果然,只听高溯瑶深吸一口气,下一秒直接开门见山:“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暴雨之前,玥玥是不是在现场发现了骨头?那骨头现在在哪里?你们又为什么没有选择上报?还有暴雨后下洞探查,所有档案,包括小组里的每个人都说当时是你和玥玥两人去的,但这根本不符合规定,当时其实还有第三个人,对吗?第三个人是谁?为什么所有资料都没有记载?你们在下面究竟遇到了什么?所有,我都想知道。”
  正是藏不住事的年龄,高溯瑶一口气将问题倒豆子似的问完,却也暴露了自己对这些事了解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零碎。
  足够让凌启随意含糊。
  凌启没有马上出声回答,六七秒的沉默中,他自顾自垂下睫毛微微出神。
  当年高溯瑶不在实地考察的小组中,听这些问题,她应该是从哪里知道了什么,并且已经对当年的事情做过多方调查。
  只是这些事毕竟有非自然的力量介入,她一个普通人哪里能接触到真相?大概也只是像当年的凌启一样,越查越乱,越乱越查。
  凌启眼神平静:“这个事情和你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追查这个没意义。”
  “谁说没用?”高溯瑶提高声音。
  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她重重在自己小臂上掐了一把,疼得直抽气,语气也就软了下来,“如果真的没有意义,那就更没有理由隐瞒,凌师兄对不起,但我真的没办法了,玥玥生病了,我必须知道这些才能帮她。”
  “生病?”凌启问。
  “嗯,精神方面的,已经很久了。”
  高溯瑶是位娇小的南方姑娘,以至于凌启与她面对面都显得居高临下。凌启目光深深看进对方眼底,似乎是想从中辨认她说的是真是假:“我与她一直有保持联络,没听她说起过。”
  “我知道,你们最后一次联系还是三天前,她问你会不会回学校,你说应该会;再上一次联系是上个星期五,她关心了下你的工作状况,你说马上结束实习。”
  高溯瑶苦笑:“你当然不会听她说起生病,因为这半年她清醒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和你联系的一直都是我。现在她就在我校外的房子里,如果你还不信,可以去看看,但我只想要知道当初玥玥经历过什么。”
  “和我联系的是你?……她什么时候生的病?”凌启哑然。
  “不好说,去年她毕业的时候已经有重度焦虑的倾向,所有人都得看出来,只是你当时没来,所以不知道罢了。”
  高溯瑶说着点开自己手机相册递给凌启,里头是她与清玥的许多照片,日期近的大多只有清玥的睡颜,往前翻翻,则是两人在全国景点顶着漂亮华丽的造型的游客照,但无一例外,这些照片只有高溯瑶是笑的,清玥在一旁麻木呆滞。
  凌启淡然的表情终于松动,露出了震惊的色彩。
  高溯瑶还想说些什么,远处的户外广播却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后勤部在催促集合,机械女声一遍遍播报着未到人员的名字。
  凌启朝外看去,刚才热闹的空地已经空空如也。
  又回头看了一眼高溯瑶。
  他抿起嘴角,什么都没说,默默在高溯瑶手机上输入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起先输的是工作号,但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换成自己的私人号,将手机还给对方。
  这才匆忙离去。


第74章 
  拍完集体照后紧接着就是授誉仪式,在原本的安排里行程还算宽松,谁知拍照途中下了场小雨,直接打乱了节奏,以至于凌启这集体照拍到天将将黑下去前才算拍完。一群人连晚饭都没吃便匆匆赶到礼堂,又难免因此耽误了典礼。
  等终于结束,已经是夜里十点。
  凌启拖着疲乏的身体跟在人群中出了礼堂,慢吞吞往校外走。
  他之前租住的小公寓早已退租,这次回来要待上几天,只能临时在校外酒店订房歇脚。
  距离倒不算太远,走路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但凌启眼下实在有些累,想着打车回去,摸出手机一看,才发现电量早已耗尽。
  他有些无奈,摇摇头,站在校门外的路边略显犹豫。
  身边陆续路过些同样离校的人。大抵是因为夜深,又或许是大家都累了,交谈声都被压得低低的,听不真切。
  于是便显得身后有道呼喊凌启的声音格外响亮,紧接着一只手拍了拍凌启的肩膀:“启子?怎么不回去?”
  凌启被小吓了一跳,回头,竟是金阳。
  金阳还穿着拍照的一身正装,头上却戴了一顶安全头盔,身下骑着挺新一辆杏色电动车,滑稽到可爱。被凌启意外的目光一瞧,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盔:“这不我爸就近给我安排了个岗位,住也在附近,电动车代步方便点嘛。你呢?你住哪儿?”
  凌启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从外地赶回来的,这几天住酒店。”
  本身金阳就是对岐槡与邑的那些事一无所知的,加上后来凌启有意回避,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络。虽说今天行程下来,俩人一直在同个集体,但排位隔得远,也只远远打了声招呼,并没有怎么交谈。
  说不熟吧,倒也不至于形同陌路,说熟络,却也尴尬得很。
  金阳似乎也不大习惯这种场面,想摸摸脸,却只摸到头盔的防风面罩,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大家都在打车,这么晚了应该要等挺久。不介意的话,我顺便送送你?”
  凌启意外地眨眨眼。
  二十分钟的脚程,金阳将电动车开到最慢,也不过十分钟就走完,路上没来得及聊些什么,左右是交换些不痛不痒的近况,风将凌启打理过的发型吹乱,丢了几分伪装的稳重,多了几分张扬。
  于是到酒店门口道别,金阳恍惚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刚入学时的凌启。青涩、不太阳光,平淡的表情下似乎总藏着许多心事。
  凌启向他道谢,却听他忽然感慨:“你这几年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其实……唉。”金阳摘下头盔,随手拨松被压实的头发,也想给凌启留下个好点的形象。他盯着凌启看,眼中有复杂情感流动,嘴边有话,却欲言又止。
  凌启马上就懂了。扯扯嘴角,露出公式化的轻笑。
  “放心吧,同学一场的情谊不会变,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可以随时联系。”
  其实哪有什么不变呢?现在的他也可以用这种俗套到敷衍的客套把别人的一腔赤诚尽数堵回去。
  金阳如梦初醒。
  一瞬间的僵硬之后,他哈哈笑了两声,从电动车上下来,站定在凌启面前。
  “我的手续都提前办好了,接下来就不会再去学校了。”金阳展开双臂,“抱一下吧,毕竟……”
  “同学一场。”
  “毕业快乐。”凌启给了他一个真诚的拥抱。
  送走金阳回到房间,凌启也没什么吃饭的兴致了,顺手把手机放在床头柜充上电,胡乱吃了几口面包便去洗漱,洗完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再次空闲下来竟然已经过了零点。
  他半躺在床头,给手机开机,大半天的消息已经刷了满屏。
  凌启跳过些无关紧要的群聊,随手翻了翻,不怎么费劲就找到来自高溯瑶的消息。
  [好友申请:我是高溯瑶。]
  [未接来点:响铃59秒。]
  [好友申请:高溯瑶。]
  [短信:师兄麻烦通过一下。]
  [短信:玥玥的事,看到请回复。]
  [未接来点:响铃11秒。]
  其中有短信,有未接来电,也有好友申请,数量不少,但除了最开始的那条,余下所有信息都是在典礼中程的时间发送的。
  高溯瑶人也在学校,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点没空看手机?
  看架势倒像突发了什么急事。
  思索间,凌启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
  ——几乎是马上的,属于高溯瑶的对话框立刻便弹出好几条消息提醒。
  [视频][视频][视频]
  凌启点开其中一条。
  是一段手机录像,从某个人的第一视角拍的,画面很暗,画质也不太好。一阵剧烈的摇晃后,镜头内终于勉强出现了有意义的画面,一个发丝凌乱的女人靠在拍摄者的怀中不断抽搐,拍摄者一手持着镜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玥玥乖,听我的好吗?来,深呼吸,吸气——呼气——”
  虽然有点失真,但能听出来是高溯瑶的声音。
  高溯瑶并没有刻意去拍清玥被发丝掩盖的脸,凌启只能从身形轮廓判断视频中的主角确实是她。画面中的清玥对高溯瑶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依然自顾自地吚吚呜呜地说着什么,于是高溯瑶叹了口气,镜头便再度被移动,画面被谁袖口的布料占满,清玥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喷在话筒上。
  “……挖到……C3区……”
  “快去救……塌陷……凌启……威……”
  “……洞底……骨……”
  余下几个视频皆是类似的内容,唯有拍摄时间各不相同。退出视频回到对话框,高溯瑶还在断断续续发来大段文字。
  高溯瑶:[玥玥今晚清醒过一个小时,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这些事情讳莫如深,我不敢提,也不敢直接用她的手机联系你。刚才一直打扰你,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与她对话的,不过还是错过了。]
  高溯瑶:[视频你可以先看看,证明我白天跟你说的都没有作假。她现在清醒和发病的时间都没什么规律,清醒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发病的时候就像视频里那样,我们都饱受折磨。一直有在吃药,但几乎没有效果,我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你。]
  高溯瑶:[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不知道你和玥玥经历过什么,对什么事情这么忌讳,或者我不能知情也没关系,我可以不问,只是你至少要帮帮她。拜托了,再这样下去她身体会撑不住的。]
  高溯瑶还在陆陆续续发来一些图片,无外乎是病历、检验报告等等东西。
  凌启却无力再一一点开了。
  他一遍遍地点开高溯瑶最开始发来的那几个视频,浑身僵硬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猜测到了清玥的“病因”。
  她是内核个强大的人,根本不存在什么心理疾病,或者说她本身的焦虑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因素。
  分明是因为,她之前先后被邑和岐槡操控,长期以人类身体承受非自然的力量,保持摇摇欲坠的平衡。结果它们一朝果断抽离,那平衡就崩塌了,她的精神世界被压碎,留下一道道裂痕。
  凌启手在抖。
  罪魁祸首不是他,但也是他。
  他怎么……
  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伤害身边的人。


第75章 
  天才蒙蒙亮,凌启再一次从混乱的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双眼看向天花板,满头是冷汗,心脏剧烈撞击胸膛。
  又是那样的梦。
  失重感真实到犹如亲身经历,呛水的辣疼似乎还残留在口鼻,满世界都是水,阴诡的冷光随着水波扭曲变幻,什么也看不清。濒临窒息的溺毙感堵在胸口,凌启拼命往上游,却找不到出口,挣扎间腿上传来异样触感,属于冷血生物的鳞皮蜿蜒缠绕上他的腰。
  他发出惨叫,却也因此呛了水,引出水底一片白花花的颜色。那是无数泡发了的人手,它们挥舞、伸长,然后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脚踝,把他拽入暗中。
  “救……”
  梦戛然而止在这里,与之前的每一次无异。
  但凌启这一次仍然分不清梦与醒。
  平复许久,混沌的眼底逐渐恢复清明,他摸过手机一看,却才六点半不到。
  他是凌晨两点出头才睡下的,这漫长的一夜,竟不过四个小时。
  凌启深呼一口气,扶着床头困难地坐起身来。
  睡眠不足带来的眩晕感满满当当地挤满了大脑,但他没有再睡的欲望,捞过床头柜上矿泉水猛灌一口,冰凉入喉,精神这才稍微回笼。
  早是早了点,不过今天原本就是要早些出门的。
  学校那边还有些手续要跑一趟,再加上昨晚睡前与高溯瑶约好了午后见面详聊,行程有些满,如若没有意外,待会儿踩着上班的点过去学校,恰能在午休前办完手续赴约,不至于太赶。
  计算着时间,凌启慢吞吞地起床收拾自己。
  八点,他带着资料准时出现在政务大楼门前。
  与昨天的热闹不同,今天的校园冷冷清清,人不算太多——毕竟大多数人是直接在线上办理的离校手续。可惜凌启与他们不同,他当初用的是伪造的孤儿身份入学,又借此身份走了特批通道,以绕开背景审核,导致此后许多资料都需要人工盖章。
  当初做得缜密,这倒不算什么特别难办的事儿,大多数办公室都是简单复核了一下就给凌启盖了章。奈何要跑的地方多了点,光是几个不同楼层之间,他就来回跑了近十趟。
  于是等到终于办完,已经是正午时分,距离凌启和高溯瑶约好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凌启揣着一沓资料站在楼梯口。
  一早上的奔波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大抵是松了一口气的原因,睡眠不足的作用又一次席卷而来。他才顺手给高溯瑶发去一条消息,确认彼此可以准时赴约,下一秒放下手机,揉揉太阳穴,却忽然觉得心悸、恶心,骤然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喂!同学!” 旁边有路过的学生听见了动静,千钧一发之际托住了凌启的肩背,“你没事吧?”
  这时的凌启已经无法回应了。
  耳边是嗡嗡的轰鸣,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他被那陌生路人搀扶到台阶上坐下,只知道对方一直在喊着什么,却无法分辨。
  好久,直到缓过一阵剧烈的不适,才挤出一点力气摆手。
  “多谢。”凌启闭着眼低头靠在一旁的栏杆,强忍着阵阵的眩晕感,气若游丝:“可能是有点低血糖,没事。”
  “低血糖?”
  那人轻拍凌启肩背的手顿了顿,随即猛地站起身来。
  凌启没有睁眼,只能通过声音推测对方应该是在翻找背包,不多时,又是一股气流靠近,对方重新蹲下与他齐平:“我没有带吃的,你还能撑住吗?”
  凌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那人便再一次站起来道:“那你在这等一等,我去那边贩卖机帮你买点甜食。”
  “好。”
  凌启虚弱点头。
  行政楼这边没有贩卖机,贩卖机要绕到背后相邻的教学楼去,不算太远,一来一回估摸着要十五分钟左右。
  那人说完就匆匆走了。大楼里的教职工早已下班,附近没有人走动,整个大堂彻底安静下来。
  凌启缓缓压下自己的低喘。
  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他闭着眼睛从自己自己背包里摸出可乐,拧开喝了两口。
  缓上半分钟,又拆了颗糖含在舌下。
  与他预估的差不多,低血糖这玩意儿来得快去得也快,补充了糖分,眼前的雪花也就慢慢褪了去,呼吸顺畅不少。剩下那点头晕还算可以忍受,他甩了甩脑袋,慢吞吞地睁开眼。
  恰恰好是十五分钟。
  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背包,感觉没有大碍,便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迈步离开了行政大楼。
  他并不打算等那个“好心路人”。
  就像那个人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
  凌启抬手摸摸自己的领口下的锁骨,果不其然没能摸到那条陪了他许多年的项链。
  就在刚刚,那路人借着搀扶他的动作,顺手解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细链。
  对方做得很隐秘,动作也很轻,若是一般人,怕是要大半天后才能发觉。奈何他下手的对象是凌启。论入行经验,凌启或许还能自称一声祖师爷,这种手法在他面前也不过班门弄斧。
  但,算了。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人有需要的话,给了就是,也省去自己思考如何处理的烦恼。
  凌启无所谓地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他瞄了一眼,是高溯瑶发来了定位分享。
  半个小时后,凌启下了出租车,抵达高溯瑶地址上老旧小区的大门。
  跟在出入的人后头直接进了大门,在混乱的格局中找到A6座,他脚下踟蹰几秒,顺着狭窄的步梯爬上三楼,轻轻按下302房的门铃。
  高溯瑶猛地拉开了门。
  “终于来了,快进来吧。”
  女孩满脸疲惫,面上带着凝重和焦躁,“抱歉,玥玥突然发病,我实在没办法下去接你。”
  凌启点头表示理解:“她怎么样了?状态还好吗?”
  “刚睡下,但一直不太安稳。”高溯瑶轻声道,“你去看看她吧,如果有办法的话,请一定要帮帮她。如果连你也没办法,那也……见一面少一面,不算白来了。”


第76章 
  小家在外看着老旧,进了门,内里却布置得温馨,看得出屋主人对这间房子的爱护。
  高溯瑶把散落的发扎到脑后,边引着凌启进门往最里头的房间走:“待会儿不要开灯,太亮的灯光会刺激玥玥。还有刚才她发病的时候我实在应付不来,只能把她的脚绑在床尾,你见到了且别见怪……”
  絮絮叨叨间轻柔推开虚掩的房门。
  明明是大白天,房间里窗帘却拉得严实,只留床头一盏小夜灯提供昏黄柔和的光,床上隐约躺着一个薄薄的人影。凌启看向高溯瑶,得到对方确定的眼神之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走近大床。
  “清玥。”凌启放轻声音,生怕惊吓到昏迷中的人。
  陷在柔软床榻上的清玥没有任何反应。
  一年多不见,她的确瘦了许多,原本肉嘟嘟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整个人散发着灰败的气息。大约是因为刚刚发过病,她凌乱的发丝混着汗水粘在脖颈,额头上还有隐约的红痕,即便高溯瑶提前为她梳洗过一番了,也没有让她看上去稍微鲜活一点,唯有难以察觉的轻微呼吸还在证明她的生命。
  凌启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清玥,我是凌启。”他慢慢蹲下身子,好让自己与清玥高度齐平。顿了顿,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我来看你了,不起来和我叙叙旧吗?”
  凌启觉得清玥是能听到的,她的意识仍在深处做着斗争。
  因为说完这些话之后,有一瞬间,她似要苏醒,又似在努力发出呐喊,睫毛忽然颤得厉害,脸上表情出现了微微的变化。
  但最终她还是失败了。
  在凌启和高溯瑶期待的目光中,那份挣扎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梦魇拉回水底,于是枯槁的皮囊再度陷入死寂。
  之后任由凌启如何呼唤,清玥也没能再给出任何反应了。
  生出希望后再叫它破灭是最残忍的。
  凌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扭头,不出意料地对上高溯瑶强忍泪水的双眼。
  她声音在抖,含着无力与不甘:“还是不行啊……”
  “抱歉。”凌启摇头。
  相对无言,房间了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凌启盯着清玥的脸若有所思,终于,在高溯瑶泪落下来的前一秒,才又接着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试试和她说几句话。你方便给我十分钟吗?”
  没有人会在死局中放弃任何一丝生机。
  高溯瑶离开时带上了门,给凌启留下充分隐秘的空间,于是门外漫进来的一点自然光也彻底没了,整个房间显得更加沉闷。
  凌启抽了纸巾,缓缓探身为清玥擦去额上的薄汗,指尖不大熟练地将对方发丝拨开到两侧,露出清玥完整的脸庞。
  做完这些,他坐回床边发呆了整整有五分钟,直到廉价小夜灯忽然闪烁了一下,才如梦初醒。
  他站起来,掏出藏在口袋里早先准备好的刀片。
  再看一眼清玥,咬咬牙,手指主动蹭上刀刃,于是鲜红的血便从刀口中争先冒了出来,染红指腹。
  凌启将血抹上清玥的眉心与眼皮。
  这是他之前与岐槡对话的方式,如果岐槡的力量仍有残留,这个方式便能起效,他或许可以通过岐槡为清玥寻求一条出路。
  ……如果无效的话,至少也不是一无所获,还能由此证明凌启的猜想无误,那么救助清玥的方向也可以随之确定。
  凌启屏住呼吸观察清玥。
  一分钟。
  两分钟。
  起先迟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细长的伤口逐渐自行止住了血,就在他打算强行挤出更多血液时,清玥却忽然猛地睁开了双眼。
  毫无预兆地,她开始挣扎、翻滚,同时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嘶哑的敌后。她的双脚被高溯瑶绑在床尾,就用双手撕扯被褥,她抓起自己能够到的所有东西扔到床下,手腕重重敲击护理床的边栏。
  在凌启呆住的十几秒里,她疯狂地将整张护理床范围内的一切破坏殆尽。
  可她的双眼始终空洞。
  此时的她并没有自主意识,她那黑沉沉没有任何光彩的眸子始终盯着天花板,像是一个程序崩溃的机器人。
  凌启始料未及。他能确定清月这不是正常发病,因为在高溯瑶的视频与描述里,清玥发病并非如此。但这也不像是与岐槡建立连接的状态。
  “岐槡,是你吗?”
  手慢脚乱间,他只能勉强制住清玥伤害自己的动作,盯着那双诡异的眼睛问了几次。
  毫无意外的,没有回答。
  于是凌启又不大确定地问:“清玥?”
  清玥眼底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他的胳膊便被清玥抓出了好几道鲜红的指痕,那力气可以称得上大,虽说不至于夸张,但出现在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身上着实怪异。
  凌启心道不好,来不及多想了,迅速伸手擦掉清玥额头上的血迹。下一瞬,清玥撕咬凌启手臂的动作停在最后半厘米,随即就像断了电般,重重摔回床垫。
  凌启茫然地环顾一地狼藉。
  ……
  离开的时候,凌启向高溯瑶道歉,但高溯瑶始终心不在焉,更不回答他再三提出的是否需要留下来帮忙善后的询问。
  凌启知道她想问什么,但奈何他自己也无从说起。
  所以最终只能抿抿唇:“你的推测是对的,清玥这样……的确与之前的一些事情有关,但抱歉,我也没办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我只能尽力一试。”
  高溯瑶欲言又止:“怎么试?”
  “我需要去一个地方,如果顺利的话,大概四五天后回来。”凌启叹气,下意识摸摸脖颈,却摸了个空,“……期间可能会暂时断联,但清玥有异常的话,还是可以随时跟我留言。这期间麻烦你照顾她了。”
  “那不顺利呢?”高溯瑶问。
  “不顺利的话……”
  凌启眨眨眼睛,似乎自己也没想过这个我问题。
  不过很快,他就很轻地笑了笑,自嘲似的给出了答案:“不顺利的话,可能我也回不来了。”


第77章 
  远离了过往种种,凌启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他当然没有能力治好清玥。
  所以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
  他打算直接进山找岐槡。
  离开了高溯瑶家,凌启没有选择打车,而是拖着一步比一步沉重的步伐慢慢往酒店的方向挪动。
  身体的不适被太阳一晒,渐渐像蒸腾的雾气般弥漫开来,他晕乎乎地抬头看天,分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已经过去接近两年的时间。
  他从最开始的无法抽离,到后来慢慢进入正常人该有的平静规矩的人生,好不容易习惯了,却又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被猛地推回两个世界之间。
  也不是说怨谁,他当然愿意救清玥。
  只是有点唏嘘,有些紧张。
  毕竟从那之后,他与凌航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各自的“正轨”,他们从未见面、从未联系,凌启甚至不确定凌航和岐槡是否还住在原来那座别墅里,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凌航现在还在好好活着。
  他们都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
  再见面,或许就要打破这份平静了。
  路不远,但凌启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近乎虚脱,进门便直接瘫倒在地毯上歇息了好久。午间在学校补充的那点糖分根本禁不起消耗,他晕得厉害,好几次看不清眼前了,就想这么直接睡过去。
  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上风,撑着爬起来吃了点东西,血糖升上来了才算好点。实在没体力,就这么蜷在地上沉沉昏睡过去。
  再惊醒的时候,落地窗外阳光已经稍稍发红,正要黄昏。
  凌启揉着肩从地上爬起来。头晕好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却是浑身的酸痛和发冷,应该是睡在地上的缘故。好在不严重,他起身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裹进被子中。
  打开手机订餐、看车票。
  三个小时后,八点整,衬着夜市五颜六色的灯光,凌启已经提着行李箱出现在客运站。
  没有更好的办法。
  作为凌父凌母曾经藏身的窝点,旧别墅位置刁钻,山头连带周围一片老林尽是平日无人踏足之地,去一趟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旅程。他实在没有太多交通选择,车次太少,只能连夜到临市去赶夜间的火车,尽量缩短路上的耗时。
  刚刚入秋的天气,还不算太冷,但今晚的凌启却要多裹一件薄风衣才算暖和。客运站是二十四小时热闹的,小摊贩们乱糟糟地吆喝,卖什么的都有,周围一起等车的人尽是来自五湖四海劳动人民,喝着酒嗑瓜子,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叫人忍不住恶心。
  凌启抽抽鼻子,在自己太阳穴缓缓按揉。
  车来了。
  周围人开始争先恐后往前挤,把凌启推搡得东倒西歪,不过倒也叫他发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震。顺手掏出来一看,竟是高溯瑶来电。
  疑惑接起。
  “凌师兄……”
  周围的哄闹更显得高溯瑶声音虚弱无力,带着突兀的不详,重重砸在凌启心上。她哭着道:“玥玥出事了,快来。”
  凌启正准备上车的脚一顿,立即退回到一边:“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来不及了。”高溯瑶声音沙哑。她很急,但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似乎需要用上全身力气:“学校旧文体馆,我们在旧文体馆里,求你你快来,没时间——”
  声音戛然而止。
  “高溯瑶?”凌启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你怎么了?你身边还有人吗?”
  “喂?能听到吗?”
  电话没有挂断,但那头再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高溯瑶?”
  “清玥?”
  “能听到我说话吗?”
  不详的预感与焦急隆重而来,凌启当机立断转身坐上回校的出租车。一脚油门窜出去,他强装镇定,一头保持着自己和高溯瑶的通话不断,另一头借了司机的手机直接联系校警。
  校警室回复说旧文体楼早已不对外开放,但还是答应会派人去看。
  同时高溯瑶那边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仿佛死神来临。
  凌启握紧手机,眉头深深皱起。
  万幸夜晚路上通畅。
  二十五分钟后,他在校门口下了出租车,一路狂奔。
  旧文体馆在学校最靠近西边的方向,如校警室说的那般,自从新文体馆建成开放后,确实已经封锁了近一年,平时鲜少有人靠近。道路本就失修,又入了夜,寥寥几盏路灯根本照不亮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凌启再急也只能放慢脚步前行,时不时再尝试呼唤电话里的高溯瑶。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又一次回到几年前科考洞穴坍塌,他带着对讲机下洞寻找威利时的场景。
  而前方朦胧夜色中只剩下一个黑色剪影的建筑物,更像极了等待猎物的怪物。
  不同的是,这回脚下还是属于人类的世界。前方有晃动的光束照了过来,凌启眯起眼睛,看清是警卫处的人,心中一松,便忙上前询问。
  “你就是报警的同学啊。”带队的那位摇头,“里面没有人。出入口都锁上了,没有被撬开,一般人进不去的。馆内也巡查过了,什么异常都没有,建议你确认一下是不是同学间的恶作剧。”
  “周围也没有吗?”凌启抿唇。
  中年男人便显出一点不明显的不耐来:“路只有这一条,今天出入了多少人都数得过来,根本没有符合你描述的女生。”
  “那我……”
  交谈间,有人直接伸手扯住凌启:“你也别再去了,好端端的谁往那里跑?给我们找麻烦。还不信的话就跟我们回去看监控。”
  凌启只得做出放弃的模样,假意掉头往宿舍区的方向走,直到确认警卫处的人消失在拐角,立马调转脚步,扭头朝旧文体馆狂奔。
  他不是不信校警,只是更加确信高溯瑶会开这种恶作剧。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胸腔在频繁换气,头脑在飞速运转。
  他刚入学时在旧文体馆做过一段时间的勤工俭学,对这儿的构造再清楚不过,旧文体馆偏门处有一根被藤木缠绕的石柱,是最好的借力点,如果没有被破坏的话,现在应该可以勉强够着滕木翻窗进入馆中……
  怎么走来着?偏门就在正门左侧花坛后面给拐弯——
  凌启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建筑物。
  就那么抬头一眼,就像是被冰水兜头浇下,脚下再也迈不动,身体连带心脏都冷得发颤。
  文体馆的大门没有锁。
  不仅没有锁,甚至是刻意迎接他的到来般大敞着门扉,展露里头漆黑的内堂。
  警卫处的人没有理由说谎。他们不可能没巡查这里,更不可能任由废弃文体馆敞开。
  也就是说,他们巡查的时候,这里还是正常闭锁的状态,而到他此刻抵达,中间只隔了短短十分钟……
  凌启的忍不住后退几步。
  他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仍在通话中、却没有任何声音的手机,一咬牙直接挂断。滑动屏幕回拨过去,三秒后,文体馆内果真隐约有了动静。
  是高溯瑶的手机铃声。
  声音很小,应该是从很远的角落里传来的,仔细辨认,还能听出是某部家喻户晓的动画片的主题曲,与凌启拨过去的彩铃是同个系列。
  也亏得这周围足够空旷安静,才能叫人第一时间捕捉。
  乱七八糟的猜想挤满脑袋,凌启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铃声还在一遍遍循环播放,声音飘渺空灵。
  月隐进云层,模糊了脚下仅存的光。
  现在的他对这种密闭的黑暗空间有着本能的恐惧。
  但是他没有选择。
  他逼着自己抬脚,一步步踏进文体馆的大门。
  完全踏进馆内的那一秒,手中无人接听的通话超时中断。
  与此同时,生锈的门轴自行转动,发出刺耳又骇人的声音。
  吱——呀——
  没有任何外力作用,它们在凌启身后闭合,落锁,就像无人来过。


第78章 
  凌启心脏狂跳,僵硬定在原地。
  足足有十多分钟,他不敢做出任何动作,就这么直愣愣地试图捕捉黑暗中的动静。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身后安静得仿佛大门原就该是这般紧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直到双脚泛起一阵阵酸软动静,他才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到一侧,凭记忆摸索墙壁上的总电闸。
  或许该说幸运,他并未如恐怖片上的情节一般触碰到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电闸开关没有被拉下,于是他又顺着往边上摸,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并列几排的大灯开关。
  啪。头顶上连排的大灯瞬间亮起,铺开刺眼的光线。
  凌启没有动,眯起眼睛适应好几秒才渐渐看清眼前,是积攒了厚厚一层灰的大灯开关,以及上面印着的几道清晰手指印。微微侧头,身边破败的大门也确确实实紧闭着,看不出开合过的痕迹。
  凌启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身。
  “高溯瑶?”
  没有人。
  和记忆中的没有什么两样,旧文体馆内里依然朴实简陋,颇具年代感。正厅进门就是游泳馆,外围留了一圈平地,中间大部分面积则尽数挖了下沉,分出好几个泳池区。除了对面靠里侧隔开的功能区,其余空间空旷透亮,一眼望得到头。
  足够瓦数的顶灯将每个角落照得无所遁形,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岸上空空荡荡,下方几池清水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试着重播高溯瑶的电话,这回却拨不通了,听筒里嘟嘟两声就没了动静。半秒后,屏幕上弹出提示框,赫然显示“设备搜寻不到信号”。
  凌启沉默半秒。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
  旧文体馆这边,明明早就已经断了水电供给……
  其实所谓功能区,就是游泳馆最里侧靠墙隔断出来的三个房间而已,分别作洗手间、更衣室和管理员办公室之用。凌启顺着岸边一步步往功能区靠近,将沿途生锈的泳池围栏、岸上干燥的地砖以及发霉的墙角件件收入眼底,表情越来越僵硬。
  他走得很安静,但不慢,很快就站定在最右侧第一扇门前。
  ——没记错的话,那是洗手间,一个挺小的空间。如今半开半掩的门已经老化发脆,凌启没有选择推门,借着外头的余光往里瞧,看见的是一地的施工狼藉,隔间板材和各种配件已经被拆卸运走,地面上排列着几个脏兮兮的坑位。
  凌启看了几眼,并不停留,转身继续往左手边走。
  隔开六七米左右,中间更衣室的房门更是直接不翼而飞,就连门框也破破烂烂地遍布撞痕。
  这是功能区最大的房间了,以至于大厅的光线不足以叫人看清里面全貌,凌启微微探头,也许是想象力作祟,只觉得黑漆漆的深处像是盘踞着一团黑雾。
  他屏住呼吸,没有贸然进去,而是伸手去按门内墙边的开关。
  更衣间的老式灯管需得先闪上两闪,才矜持亮起。
  但是同一瞬间,外头大厅有好几盏大灯也没有任何预兆地闪了闪。
  凌启被吓了一跳,烫到似地猛地缩回手,脚下退后半步。随即才想起这是线路电压不稳,从前也有的老毛病了。
  扭头,更衣室里同样不见任何异常,只有被搬空的一览无余。
  凌启长长呼出一口气,试图平复被打乱的心跳。
  手心里,手机忽然短促地震动了半秒,接到一个响铃一声的未接来电。他翻手一看,联系人赫然写着高溯瑶三个字,再看右上角,不知何时出现了微弱的信号。
  来不及思考,凌启迅速回拨。
  漫长的两秒。彩铃声与来电铃声先后响起。
  前者来自手机听筒。
  后者……来自凌启左手边,最后一间房间。
  叮叮当当的卡通音乐在空旷而压抑的文体馆内被赋予了几分诡异。
  凌启攥紧手机,停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很神奇,高压之下,紧张似乎已经超过了承受上限,以至于身体开始防御性麻木,他这会儿竟忽然感觉不到任何惊惧了。他不再做太多的心理建设,只是顿了一下就直接拧开把手。
  推开房门,欢悦的铃声更清晰了。凌启视线在小小的办公室内扫视一圈,很快就锁定到墙角,那儿胡乱散落了满地资料,而最上面的纸下,隐约透出长方形的光。
  但除此之外,仍然没有任何活人的痕迹。
  凌启走进办公室,在角落蹲下,掀开落灰的纸张。
  那的的确确就是一台正在响铃的手机,手机上与他自己的通话还没有挂断,界面跳跃着卡通小人,屏幕的黑边上还贴了一圈漂亮的彩钻。
  是高溯瑶的手机没错。
  那。
  高溯瑶呢?
  高溯瑶为什么会来这里?
  或者说,高溯瑶真的在这里吗?
  通话超时挂断,随着两台手机声音落下,理智也逐渐占据了上风。凌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另一只手还捏着的纸张,那是一张采购审批单,纸面明显发黄,右下角的落款日期已经是去年。
  纸张背面均匀落了一层的灰,凌启一拿,就留下几道清晰指痕。
  有且只有凌启的指痕。
  他忽然觉察不对,骤然起身回头,果然发现房间外已是漆黑一片,游泳馆的大灯尽数沉睡,只有这个办公室还亮着灰冷的光。
  而这唯一的光,也在他走到门边试图观察外面情况时慢慢熄灭了,凌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由亮转暗,像是一场表演后的华丽谢幕。
  整个文体馆彻底陷入黑暗。
  凌启手中纸张掉落在地,轻微的磕碰声也似雷鸣。
  有很轻很轻的笑声贴近他的左耳。
  汗毛炸起。
  下一秒,看不见的推力将他拉出房间、卷离地面。
  凌启在猝不及防的惊叫中重重摔入泳池,炸起巨大水花。身体往下沉,池水便呛进了口鼻,与想象中不同,竟没有漂白剂的味道,反而带着淡淡的草腥味。
  凌启猜测自己应该是有几秒钟失去意识的,因为他上一秒还在水下挣扎,下一秒惊醒,却已经半趴在池边喘气。水珠顺着他的鼻梁滴落在瓷砖,他一低头,自己胸部以下都还泡在水里,那水意外的深,即使他绷直脚趾,也只能堪堪触碰地砖。
  ——不。那似乎不是地砖。
  那是冰冷的、滑腻的活物,它在缓缓游动,随后用柔软的部位舔舐上了他的脚尖。
  起初只是委婉的触碰。
  但在凌启下意识缩脚躲避之后,这份触碰就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缠绕。挣扎在此刻显得太过微不足道,它凶戾地贴上凌启身体,用捕猎的姿态缠绕他的双腿、腰身和肩背,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就将凌启牢牢束缚在湿滑肢体之间。
  惩罚似的,它把凌启拉回到水池中央。
  凌启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仰头呼吸,好让高及下颌的池水不至于将他淹没。
  “太【臭】了。”
  水声哗然中,有怪异又陌生的语言突兀出现在凌启脑中,字与字之间粘连着自然生物界绝无法发出来的粘稠感。
  “好【脏】。”
  是水底下“那东西”的声音吗?
  不对,不该称之为为“声音”,而甚至只是一道直接传递到凌启意识中的信息流,就像某种非法入侵的程序,震得凌启头皮发麻,敏感地打了个哆嗦后,四肢竟陡然失去力气。
  凌启想问它是谁。
  但他已经发出不声音了。
  那东西只在蹭动间就粉碎了他的衣服,肢体带着恶意与戾气重重摩擦他的皮肤。
  “流【浪】几天就……【污】染上这么【多】【味】道,我不【喜】欢。”


第79章 
  味道差,不喜欢。
  所以要清洗。
  凌启无处借力地漂浮在水中,感受自己浑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毛孔被细细翻开来检查,冷而硬的肢体在他身上揉搓出红痕,随即又是水流暴力反复冲刷,涌动着将他牢牢包裹。
  只是清洗吗?
  或许也是一场虐待。
  那东西并不在乎他的感受,有时候甚至会把忽然他整个人都按进水里,清洗他的每一根睫毛。略带腥味的水一次次灌入鼻腔,呼吸道很快就布满火辣辣的灼烧感,肺里针扎似的疼得快要爆开,双眼更是早已充血酸涩,几乎无法转动。
  它让他反反复复地窒息,只是每次又都会在最后时刻将他重新拉出水面,施舍般吊着他的性命。
  这个过程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可是外头的天始终没亮。
  凌启已经分不清了。
  起初他还能关注怪物的动作,曲起双腿做微不足道的抵抗,可到后来体力用尽,呛进口鼻的水似乎也呛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浑身筋骨皮肉发麻僵硬,意识开始恍惚,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玩脏了的毛绒玩偶,被清洁工扔进了滚筒洗衣机;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已经托生在河豚身上,充气的身体被海豚当成足球,天旋地转地滚出数十海里。
  如果真是那样,也就好了。可惜都是错觉,在某几个瞬间,他意识又会猛地被拉回现实,清清楚楚地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还在废弃的文体馆内,被未知的怪物,按在来路不明的水中,里里外外地“清洗”着身体。
  他在失温。
  但阵阵钝痛很快覆盖了他对温度的感受。
  那东西终于放开了凌启肿胀的乳首,没有预兆地,又一次将他整个人拖入水底,熟悉的轰隆水声涌入耳孔,于是胸腔又填满了熟悉的压迫感。
  求生欲只来得及让他憋住一口气。
  但这回却不起作用了,对方径直撬开了他的嘴角,粗暴地将肢体末端塞进他的口腔。
  它用力缠绕、摩擦无处躲藏的舌。
  它重重抚摸每一颗牙齿。
  再之后,甚至反反复复地搔刮凌启的喉咙口,试图钻进更深的地方。
  滑腻,有怪异的甜腥。
  窒息又恶心。
  一连串的气泡从嘴里逃逸,凌启再无法忍受地呛了一大口水,随即痉挛着腹部不住干呕,呕不出任何东西,随即又被迫呛进更多的水。
  痛。
  喉管到胸腔都充满叫人崩溃的痛,痛得叫人失声,肺里没有一丝空气,腹中却又翻江倒海地抽动。凌启只觉得身体像是被两股力量撕扯来回撕扯,搅得他的内脏相继错位、爆裂,组织液从七窍淌出,叫神仙也无法将他复原。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真实地体会到濒死的绝望。
  或许他在流泪,只是水底下没法辨认泪水。
  几秒的时间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直到最后一刻,那怪物才终于如约将他拉回水面上,允许空气继续供养这条脆弱的生命。
  凌启狼狈地喷出好几口水,头发、睫毛、嘴唇都淌着水珠,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空洞。
  他连撑起脖颈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侧头靠在怪物的肢体上,水底下的身体也同样如此,脊背被托举着,四肢软绵绵地漂浮在水中。
  这一次他缓了很久都没能好些。想来怪物也有所察觉,静止在水面上,大发慈悲地暂且没再做出下一步行动。
  很安静,安静得叫人出神。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勉强能够看见天花板,凌启盯着头顶上的顶灯,总感觉近在咫尺,像是马上会迎面掉下,他想这个不合理的层高果真是压抑。
  手机刚刚掉在哪里了呢?希望是留在岸上了。要是掉进泳池里,里头的文件有段时间没备份了,会很麻烦。
  不幸中的万幸,看来高溯瑶和清玥确实不在文体馆。虽然还没想明白手机是怎么回事,但那个将他引来文体馆的电话绝对不可能来自高溯瑶本人。
  还有这泳池里的水,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有没有毒,他刚才喝了不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这文体馆……
  胡思乱想,四面发散。
  过了很久,终于聚起一丝丝力气,凌启才慢悠悠地收回心神,眨掉挂在睫毛上的水珠。
  他将视线挪到看不清细节、只有隐约黑影的水底,艰难地扭过上半身。
  抬手,虚虚抱住托举着自己的那段冰冷肢体。
  “还有呢?快点吧。”喉咙受损让他只能发出又低又哑的气声,听起来惨兮兮的,“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好晕。”
  凌启见不到它的全貌,只知道自己拥抱的那段肢体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无动于衷。
  但凌启就是无端觉得它愣了一下。
  水面出现了微弱的晃动。半晌后,它的肢体重新缠绕凌启,卷着他的脚踝猛地将他往后拖了一截,似乎是在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我】的东【西】。”它毫不心软地入侵凌启的大脑,“被【你】【照】顾得这么【【】】差?”
  “谁【允】许【【】】糟【蹋】?”
  “————————”
  这次它释放了很长的信息流。
  只是更多的,凌启却无法接收了,他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抵抗不速之客。奈何力量悬殊,这场战争几乎是以自毁为代价,信息碰撞的轰动让他觉得头痛欲裂,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就像是宣告身体过度负荷的警笛。
  凌启没有说谎,他的的确确已经虚弱到极限,支撑不起这样的折磨。
  所以在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选择主动闭上双眼,将自己所有重量交给背后的凶手。
  “痛……”他气若游丝地呢喃。
  彻底晕死过去前,脑中爆鸣骤然抽离,凶手停下了它的酷刑。
  凌启也等到了他的答案。
  他想笑,但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他猜对了。


第80章 
  凌启醒来时已经是白天,柔和的一片阳光盖在半边身体,暖乎乎的,格外舒服。
  他以为自己会在陌生的地方,眯着眼睛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仍然还在空无一人的旧文体馆,就躺在离大门的岸上,自己身上穿戴整齐,身下垫着带有校徽的宽厚浴巾。活动了一下,身上只有充足睡眠后的绵软,没有预想中的不适。
  是梦吗?
  凌启下意识怀疑了一下自己。
  他慢吞吞起身,走到泳池围栏边缘。
  ——几个游泳池都没有水,甚至池底落灰已经厚到可以严实盖住池砖的蓝。再扭头看对岸的办公室,那扇他昨夜才出入过的门上却挂着显眼无比的一把锁,锁身锁扣被红锈咬死成一体,看起来轻易不能打开。
  不,不是梦。
  凌启定了定神,那种被窒息凌虐的感觉太过真实,绝不仅仅是梦可以解释。
  他走到馆门侧边,看见墙上大灯开关上还留着几道清晰的指痕。伸手贴上去比了比,没有错,就是他昨夜留下的痕迹。
  只是除此之外,就找不到更多证据了。四下环视,旧文体馆的大门依旧严丝合缝地闭合着,像是已经被世界遗忘到角落,凌启试着用力往外推,还能听见外头锁链晃动的声音。
  摇摇睡得迟钝的脑袋,似乎有点思绪,但又还没能完全理解。
  他退回到泳池边上,捡起自己的手机随手揣进兜里。最后检查了一遍,踩着废弃座椅攀上高处,两手交错借力往边上一跃,便抓到破损的窗。
  ……
  出了文体馆,往校区中心方向走上一段,凌启远远看到科研楼外墙外的大钟,才知道这会儿竟然已经是下午三点。
  手机也不知是摔坏了还是电量耗尽,试了几次也没能顺利开机,无奈,只能先折返回校北门的保安亭取自己昨夜寄存的行李。
  凌启背上自己沉甸甸的背包,随手掏出外侧口袋的车票扔进垃圾桶。
  去寻凌航和岐槡的计划已经被耽搁,眼下却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堆问题。他站在校门回头遥望旧文体馆的方向,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干脆不走了,转身在校外的小饭馆坐下。
  借店内插座给手机插上电,足足三分钟,开裂的手机屏幕才缓缓亮起充电标识。
  恰好餐馆老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凌启习惯性道了声谢。老板笑眯眯摆手,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凌启放下手机随口作答:“没来得及,昨晚被些事情耽误了。”
  “哎呀!”胖乎乎的老板惊叹,“两顿多不吃,也就你们年轻人遭得住!”
  凌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十多个小时未曾进食。
  啪地一下掰开一次性竹筷,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有预想中的手抖,胃也没有痛的前兆。相对他这两年的身体素质来说,可以说是稀奇事了。
  其实原本也不至于那么娇气的,要说的话,还得怪他之前有段时间放纵自己,酗酒、熬夜、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把身体底子做没了,才有现在这一身的毛病。近半年勉强收敛一点,但毕竟自律太难,他已经习惯了时不时的病痛。
  凌启若有所思。
  应付着老板的闲聊,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面汤,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终于等到外头又进来一个食客,老板转身进了后厨,才有空看向桌面,沉寂许久的手机终于开了机,一连串的消息提醒争先跳上屏幕。
  凌启放下勺筷,划开消息栏径直往下翻了几页,找到高溯瑶的头像,点开。
  [07:27:49]高溯瑶:你走了吗?
  [07:28:06]高溯瑶:玥玥醒了。
  [09:04:14]高溯瑶:你怎么做到的?我带玥玥来医院检查,医生说玥玥什么问题都没有,就是单纯的虚弱?
  [09:04:58]高溯瑶:[图片][图片]
  [09:07:31]高溯瑶:是你的手笔吗?她彻底好了吗?
  [11:35:25]高溯瑶:能看到消息吗?她记不清很多东西了,是后遗症吗?
  [11:36:25]高溯瑶:在?在?在?看到请回复!!!
  翻动信息的手指顿了一秒。凌启在自己理智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将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立马就被接通。
  “高溯瑶。”凌启深吸一口气,“你昨晚在哪?”
  挂了电话,面也已经坨了。凌启胃口缺缺,勉强吃了几口就再没兴趣再待下去,起身结了账。方才进门的那个顾客正坐在门口位置低头嗦面,路过时凌启瞄了一眼,总感觉那人身型有些许眼熟,但也没太在意,径直推门离开。
  他心里装着事,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逛了十几分钟,才发现自己了走错方向。扭头,远远望向另一头的酒店大楼,在他与去处之间,隔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学校。
  走错了方向,就意味着回到正轨的之前必然要先回到远点。
  晚上十点,凌启换了简单的白衬衣,再一次进到学校。
  逆着下课的人流,他连续两个路口拐进小巷,就连路灯也比主路上更暗几个度。走到没人的地方,侧身从绿化带穿行,躲过安保科的摄像头,再转弯,旧文体馆就在坡路上方。
  凌启一步步踩上阶梯。
  这回没有谁的电话,他只是觉得他应该来。
  他猜,“那个”还在这里等他。
  那通电话里,高溯瑶的回答是:“我吗?昨晚我一直在家啊,刘导喊我们全组开线上会议,开到三四点才下线。你问玥玥?玥玥当然也在家,她是凌晨开始出现清醒征兆的,后来天亮了,我就直接带她到医院来了,中间没去过学校。”
  高溯瑶说:“白天她看起来真的很像彻底好起来了,能走能笑,除了虚弱外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就是记忆东一块西一块的,这么说吧,我们聊到前年我们仨一起去给实验室装仪器的事,她连当时的设备型号都能记得,我说起凌师兄你,她却问我凌师兄是谁。”
  高溯瑶还说:“那些都无所谓,我着急找你,是因为从医院回来后她又没有任何征兆地昏睡过去,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反应……”
  今晚的衬衣有点宽松,夜风吹进领口,下摆猎猎作响。凌启一回神,脚下阶梯已经走到尽头,文体馆就在前方平地,悄无声息地敞开着大门。
  门内灯火通明,是在为凌启照亮方向,也在肆无忌惮地向自投罗网者展示它的怪诞。
  凌启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
  但是他没有犹豫,随手解开衬衣最上头的那颗纽扣,深吸一口气,抬脚坚定地走进他的刑场。


第81章 
  鳞片包裹着的肢体抽打在大腿内侧,已经控制了力道,但落下瞬间带来的疼痛感还是分外无情。凌启猛地仰头发出痛哼,声音一半淹没在水下,一半随水花扬出泳池。
  那是一种钝而冰冷的痛,但又不全是痛,还伴随着被强制带到高潮的快感。那东西湿滑肢体始终缠盖在他的双腿间,只是不甚心急地蹭,却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将他逼到溃不成军。
  凌启在水下的双腿痉挛绷直,但很快又在不间断的刺激中瘫软下来,他一口接一口地粗喘着气,失神中带出无力的呻吟。
  休息的机会实在太珍贵了。
  小腹一阵阵的抽搐还未完全平息,那东西已经再一次卷上来,试图把凌启拖入水下。凌启有些慌,咬唇曲起双腿,将赤足抵在冷冰冰的鳞面。
  “等一下……”
  “啊——”
  反抗从一开始就注定徒劳。软绵绵的尾音回荡在游泳池上空,似痛苦,也像沉醉。
  凌启闭上眼睛,弓起腰身忍耐一波接一波的攻势。
  这是第四晚了。除了第一夜之外,剩下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情。
  无休止的挑拨,无休止的逼迫,它总是不由分说地将快感地灌满他,直到层层叠叠地垒到他无法承受的高度。
  但它从不真正进入凌启,它只是一味地榨取他的情欲,然后享受他快乐到哭泣的声音。中间凌启也曾有意和它交流,只是它再也没向凌启释放过哪怕一点的信息。
  很难说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
  一连串的气泡冒出水面,紧接着凌启挣扎着扑腾上来,瘫软地趴在泳池边。
  “真的……不行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说话也只剩下气音,语调变形。
  但他知道它会听到。水面下圈在他脚腕的力道紧了紧,终于不再把他往下拖拽,而是将更多肢体贴了上来,为凌启创造出一个可以瘫倒的靠背。
  “痛。”他带着哭腔,却没有真的哭,只是精疲力竭地侧身倒在那东西的身体上。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小腹,过度使用的阳具耷拉在他的腿上,红得像是在滴血。
  那东西仍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待到凌启不再痉挛,才抬了抬肢体,将凌启托放到岸上。
  这是结束的信号,前面两晚也是如此。
  没有一点声音,水面恢复平静,更无风的踪影。凌启仰躺在厚厚的毛巾上,神色骤然放松下来,耷拉着眼皮开始昏昏欲睡。
  但在睡过去的前一秒,他却忽地又睁开了眼皮。
  他黑漆漆的眼底带上执拗,看向夜色中迷糊不清的黑影。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凌启侧身面对泳池,伸手向前,虚虚地触摸黑影。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黑影退后避开凌启的手,从水面下探出更多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凌启。
  “为什么不报复我?”
  “……”
  “喂。”
  沉默。
  于是凌启失望地垂下了手。
  “我明天不来了。”他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嘴角下撇的弧度竟挂着一丝委屈。
  就像他从未解释过他为什么会夜夜主动踏进这里,他宣布离开时,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只是说梦话似的,又重复了一次。
  “我不来了,拜拜。”
  归于沉寂。
  再睁眼,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文体馆照例空旷无人,身上衣裤照例整洁如初。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多变化,唯一的不同只有它留在凌启身上的厚重的酸软。
  是过去几天都不曾有的。
  凌启扶着路边的树干慢慢地走,一步一步走出树荫,从文体馆的荒路回到主干道。
  路不远,只是他的小腹一抽抽地发涩,大腿到膝盖又软又热,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折磨。
  实在太不舒服了,于是他终于决定停下脚步。
  扭头,几步外的身侧恰是前几天来过的小面馆,油腻兮兮的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窗花,透过窗花镂空的间隙,还可以看见店内老板身影,在三两食客之间忙碌穿梭。
  凌启站在原地,盯着那里头若有所思。大约有三四分钟,他才再次迈开沉重的双腿,拐弯走向熟悉的推拉门。
  叮叮当。是门被拉动而撞出的风铃脆响。
  却不是凌启动的手。
  他才刚刚行至门前,来不及躲避,就与恰好出门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两相冲击,凌启后仰着趔趄了一步,被对方第一时间伸手揽住后腰带进怀里。只是两秒的接触,甚至不给凌启反应的世界,那人已经放开了手,礼貌地退后一步。
  “抱歉。”男人说。
  凌启摇头,疲惫地抬眼看向来人。
  其实他刚刚并没有摔倒的危险。
  他也知道对方的动作不是什么临场反应。
  “好久不见,小金主。”五官英俊的高个男人似笑非笑,比起上次的骚气,这回眉眼间多了份沉稳。
  正是凌启离开西城前一晚花钱买的那个人。
  “是你。”凌启没有很快回答。
  倒不是对此意外,实际上上一次在这家小面馆,他就已经认出这个伪装成过路食客的“故人”。
  他只是在思考。
  “跟着我干什么?上次钱不够?”凌启问。
  闻言男人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巧合而已,世界就这么点大,小金主不至于想这么多吧?”
  “是吗?”凌启只是反问,眼底波澜不惊。他始终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直视男人,不接招,但也不躲避,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
  慢慢的,男人便收敛了笑意。
  “好吧。”他做出投降的姿态,“我确实是查了你的行程,专门跟过来的。”
  “嗯?”凌启挑眉。
  “没有犯法,只是查了你账号的定位。”男人摇摇手机示意,“虽然小金主不把我放在心上,但我们是留过联系方式的。”
  凌启这才稍微眨了眨眼皮,显得不那么生硬:“什么事?”
  “没什么事,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我们应该不熟。”
  “都有交易关系了,我觉得应该挺熟才对。”
  “如果是这个理由,不需要。”
  “或者……我来挽回金主的心,算吗?”
  凌启就皱起眉头不说话了。
  理智上,他确信这个男人就是上次的那一个,外貌、身型、味道分毫不差。但从某些无法形容的感觉里,他又总觉得这个人有哪里不同了。
  他说不上来,毕竟俩人至始至终只有一面之缘。只能直勾勾地看向男人的眼睛,半晌,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是谁?”
  男人做作地歪头:“我是你付完钱还没使用的男宠。”
  并不是凌启想问的答案。凌启想,也许不一样的不是男人,而是他自己。
  他心里发酵着的那股气被点燃了,烈火烧得他不像自己。
  “好啊。”
  他忽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可以算作是笑的表情。
  但他漂亮的眉眼仍旧布满冷漠,一瞬间倒真显出几分金主的气势来:“想被我睡,明天就和我一起回西城呗。”
  男人缓缓眯起眼睛。
  “乐意至极。”他不笑了,放轻声音一字一顿,“就在你那张双人床上,怎么样?”


第82章 
  接近傍晚,凌启回到酒店,当机立断先买了当夜的机票,便收行李打算直接返回西城。
  临行前,他思索再三,还是去了一趟清玥所在的医院。彼时高溯瑶正在病床前陪护,见他进门,“唰”地一下起身迎接,把门外的路人都吓了一跳。
  “凌师兄。”高溯瑶快步上前,激动道:“谢谢你,你辛苦了。”
  凌启轻轻摇头。他的视线越过高溯瑶的肩膀,撞上病床上清玥惊讶又迷茫的双眼,那双眼清澈如旧,却不知怎的,竟让凌启心底生出某种羞愧来,无处遁形,只得狼狈躲开。
  “她——”凌启重新看向高溯瑶,“身体怎么样了?记忆还是混乱吗?”
  高溯瑶轻松一笑,侧身让开一条路,一边答:“好多了,两个方面都是。医生说输完这支营养液就可以出院,至于记忆,大体上也都恢复……”
  “阿启。”
  未尽之言,被清玥含笑的声音打断。清玥看着凌启,两边脸颊印着隐约的酒窝:“你终于来啦,我病了好久,听说你也已经毕业了?快来陪我聊聊天。”
  神态、语气与先前没有任何差别。
  高溯瑶离开了病房,把空间让给久别重逢的一对老友,可惜凌启心神不宁,两个人并没有上演什么互诉衷肠的场景,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些没营养的话题。
  “结业手续都办完了?”
  “嗯,办完了。”
  “后面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去西城就业。”
  “不留在这里吗?”
  “不了,西城挺好的,今天晚上走。”
  诸如此类。这样的客气是以前两人从未有过的。
  不是清玥的问题,凌启眼里的清玥没有变,大病一场后依然理智、包容、幽默。是他自己不同了,在两人没联络的这些时间里,他漂浮世间,不知不觉散尽了那点意外得来的活人温度。他又回归到他死气沉沉的常态生命里。
  越聊,就越觉得自己灰头土脸。
  太阳西斜,凌启低头看了眼时间,却不敢看清玥:“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晚上的飞机。”
  “好。”清玥点头。
  她手上还输着液,所以凌启起身的时候,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抬头注视对方。她听见凌启说“再见”,没有回以同样的告别,却忽然轻轻叫了凌启的名字。
  “凌启。”清玥收了笑容,“说真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凌启提起行李箱的动作一滞。
  “我猜瑶瑶对你说了重话,别往心里去,这病从来不是因为你。我刚醒那会儿确实记不起很多东西,但这四天以来也都陆续在梦里想起许多,甚至有些记忆超出了我本身应该知道范围。很奇怪是吧?我生病到现在不到一年,但是我觉得我的身体不属于我的时间好像比这长得多,梦里还有很多在我生病之前的事情……”
  清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原本应该只是在斟酌如何描述,但瞧见凌启的脸色后,她也知道没必要一一说出口了,便转而拍拍凌启的手背。
  “我想确认一下,所有的事情都和当初洞穴下挖出来的那个‘东西’有关,后来又牵扯你良多,至今也不能解决,对吗?”
  凌启身体有些僵硬,许久,才点头算是回答。
  “那应该是我对不起你,阿启。虽然我不太清楚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清玥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想起来的也不多,只知道我之前被某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操控着做出了一些行为,没猜错的话,始作俑者是在通过我的行动来改变你的选择。后来我隐约察觉自己不对劲,开始有意疏远你,但效果不大,再后来就是有一天那些声音、情绪忽然全都消失了,我像是失聪一样再也感知不到这个世界,再醒来就已经是四天前。今天与你见面,你看起来过得并不开心,所以我在想,如果不是我挖出那个东西,如果不是我的那些举动,或许也不会让你经历这些事情,所以,是我对不起你,抱歉。”
  “不是你的错。”凌启紧紧握住行李箱的手柄。他的声音发涩,还没做好准备直面这个话题:“……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这个事情是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你才对,我连累了很多人。”
  “阿启。”清玥无奈。
  好在她了解他的为难,随即爽朗一笑:“好了,我们不要再争这个了,我们什么关系?我也好、金阳也好,或者你身边的其他人,能影响到你决定的,一定是你真心相待的人,我们怎么可能怪你呢?”
  “至于其他事情,我也没立场问,总而言之就是我真的没事,放轻松一点,如果你需要倾诉或者帮助,还是可以找我,不用自己一个人硬扛的。”
  “所以,我们的小师弟不用顾及太多,不要为了别人放弃自己,做你想做的事情,选让你自己开心的路吧。”
  “清玥……”凌启猛地抬头。
  “去吧,赶飞机去吧,我们下次再见。”
  “嗯。那……师姐,再见。”凌启悄悄咬紧了自己的下唇,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夜里十一点,凌启在西城下了飞机,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西城的房产。
  推开院子的铁栏门,吱呀声吓跑了灌木中躲藏的野猫,也唤醒了门口的声控灯,他看见白天刚在另一座城市相见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院中,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不算太过意外,但也不在预想之中。凌启皱眉,语气明显不佳:“这里是我家。”
  男人却似乎读不懂空气,故作可爱地歪头,说出口的话与形象一万个不搭:“不是金主老爷您叫我来的吗?”
  凌启加重语气:“但我也说了,那是开玩笑的。”
  白天在面馆门口,虽然是他先提出的话题,但他也确实只是一时情绪上头,在男人接上双人床的话题后马上就反悔了。凌启当时就已经拒绝了对方的要求,甚至为了避免这个人执着同行,还把本该放到明天的回程提前到今晚,没想到依然比对方晚了一步。
  他烦躁地走近男人,居高临下道:“我真的不想睡你,你走吧。”
  男人也不站起来,就这么仰视凌启:“已经说出口的话,说玩笑就玩笑?我不管,反正我当真了。”
  “我对你没兴趣。”
  “没兴趣也可以睡,我技术很好,睡了不吃亏的。”
  “……”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了,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阴影。
  凌启深呼吸了几口,无语到极致,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他正色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当然是按我们白天说的做呀。”男人眨眨眼。
  他抬手牵住凌启垂在身侧的手,凌启没有反应,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动作,他便得寸进尺,把凌启整个手都握入自己掌心,拉到唇边嗅闻:“我这种货色送上门都不要,难道你在为谁守身吗?”
  夜色迷离,暖光斜照,他像个映照人心的魅魔,轻轻两句话就扯开了凌启的遮羞布。
  凌启面无表情,眼底却已经流露出怒火:“你这种货色?别太高看自己。”
  “怎么看我,取决于你。”男人亲在凌启手背。
  他兀然地一拉,就把凌启拉乱了阵脚,整个人投怀送抱似的扑倒在他的身上。冰冰凉凉的手撩开凌启衣摆摸上凌启后腰:“睡我都硬不起来,那就我来为您效劳,可以吗?金主老爷。”
  “放开。”
  “不放,除非小金主睡我。”
  “别太放荡。”
  “你看我放荡,那我就是个荡货。”男人笑笑,若有若无的气息喷在凌启耳边。
  凌启僵住了所有挣扎,有那么几秒,他似乎神游在什么回忆中。
  但很快他就清醒了,张嘴,狠狠咬在男人宽厚有力的肩膀上。


第83章 
  浴室门关严实了,小小空间很快就陷入朦胧水汽之中,冷硬瓷砖也被氤氲出几分温柔。凌启仰头站进花洒水幕里,任由温热水流打湿他的头发、睫毛,再寸寸顺着皮肤爬下。
  正是难得放松的时刻,偏偏有人非要打扰,水声中夹进不明显的开关门声,随即身后就贴上另一具身体的温度。
  “需要帮你洗吗?”男人拨开替凌启鼻梁上的湿发,只是指尖才堪堪碰到,就被凌启侧身躲闪。
  ——很难说个所以然,总之,凌启最终还是让男人进了家门,甚至此时此刻还默许了对方挤进浴室与自己共浴。本就晕乎乎的脑袋被水雾一熏,加倍迟钝起来,凌启退开一步,这才答道:“不用了。”
  说着便不再管那直勾勾的视线,自顾自转身跨进已经放好了水的浴缸。
  水温有一点点偏高,烫得凌启身上那些刚淡下去的痕迹又重新浮现出艳红,但他浑不在意,只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浴缸一端,眯着眼睛追逐雾花。
  没多久,水声就停了,男人也跟过来坐下。高大的身躯把水都驱赶溢出去大半,泡沫遮挡之下,本就不大的浴缸一下子就变得满当,两人脚并着脚、腿贴着腿。
  水温似乎变得更高了。
  凌启钝钝地看了男人一眼,目光落在他额角的皮肤上。这一眼大约是被水雾熏得柔软,竟不见平日的冷硬与生疏,又映着浴室的灯光,湿漉漉的,隐约带了点探究与思索。
  欲言又止。他忽地开口:“有点挤。”
  凌启缩了缩脚,没有让出多少空间,反而给了男人得寸进尺的机会。对方握住他的脚踝,上半身直接就贴了上来:“没关系,挤点……更好。”
  所幸因为凌启曲着膝盖挡在中间,没叫他一下子靠得太近。
  男人的手顺着凌启的脚踝往上游移,寸寸滑过腿肚、膝盖,又往下试探性地摸索凌启的大腿。身体是赤裸的,动作是暧昧的,然而两个当事人却都格外的平静,眼底不沾染半点情欲。凌启就这么任他摸,直到那手快要触碰到并起来的三角区,才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
  “你确定吗?”他意有所指。
  男人弯了弯眼,眼中写满的是侵略,没有笑意:“你答应过了,说到就要做到。”
  他用另一只手拉开凌启的手,修长的五指贴上凌启大腿,不再委婉地,慢慢探入并拢的腿间。
  “……!”
  水面剧烈地晃了几下,凌启身体猛地往下沉了一截,后脑勺撞在浴缸壁沿,瞪大的双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男人刹住了手上的所有动作,看了一眼水面,再挑眉看向凌启:“这是——什么?”
  他的手,摸到了一个两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方。
  “这是什么?”男人手腕动了动,又问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已经带上了得意的笑容。
  他盯着凌启的表情,慢慢勾动手指,开始用指腹描绘凌启的会阴。
  那是两片湿滑的嫩肉,鼓鼓囊囊的,肉缝里偷偷藏了一处隐秘入口。显然不是该出现在男人身上的器官,但此刻却货真价实地出现在了凌启身上。它柔软、稚嫩,配上所有者的惊恐失措,便挥发出过分的美味。
  “什……么?”凌启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会有这种变化,下意识地,他也伸手去触摸,试图在大脑中搜索到相关记忆。
  没有,没有任何印象。
  他太茫然了,于是也忘了这张腿自渎似的动作在捕猎者面前有多危险,空白中,双手手腕不知何时被拉着绑到一起,男人将他抱到腿上,彻底绝了他离开的后路。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能够感觉大腿内侧贴着滚烫的硬物。
  “这是什么时候……?”凌启向男人寻求那不存在的答案。他是真真正正地觉得恐慌了,几分钟前的平静荡然无存,眼前的事实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他的大脑罢工、理智宕机,甚至就连身体都开始微微发抖。
  可惜男人并不能共情他的这份恐惧,无甚所谓的:“谁知道呢?”
  “为什么,会这样?”
  “不为什么。”男人安抚般地摸了摸凌启的脊背,“你是为我而生的,凌启。”
  并非开导,只有存粹的贪欲,他的手顺着凌启的脊椎一路滑进水面,又再度覆到凌启的两腿之间。
  他用手指轻轻拨开阴唇,伸进肉缝之中,指腹勾着往上一挖,便找到藏起来的穴珠。那地方是轻易碰不得的,只这一下,就叫完全陌生的酥软彻底占领凌启的全身,凌启毫无抵抗之力,整个人软倒在男人臂膀中。
  男人再小幅度地震一震指尖,他就不受控制地夹紧了双腿,腰身都痉挛地弹了弹。
  “什么……?”凌启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他的眼底是混乱的,眼眶红得厉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哭泣。
  男人问他:“舒服吗?”
  他也只会嗫嚅着重复:“不要……我不要这样。”
  但显然这种拒绝没有任何效果。
  手指又是一阵小幅度而高频率的摩擦,他的穴珠彻底充血肿胀起来,颤颤巍巍地从肉缝中露了头。男人往下探索,果然摸到了不同于水的一大股粘腻液体,他用掌心把欲液涂抹到凌启整个会阴,换来一阵敏感的颤抖,剩下一点残留在指尖,便顺势送到凌启嘴边。
  “好好享受,宝贝。”男人眯起眼睛。
  凌启扭头拒绝他的手指,他也不恼,转而自己舔进嘴里细细品尝。腥中带甜的味道混着口水咽入喉中,随后唇角就勾起了毒蛇似的弧度:“味道不错。但是……”
  男人又将手伸进水下:“有点太少了?还远远不够。”
  不够,那就再挖点。男人有力的指腹狠狠碾压穴珠,将肿胀的一点按进嫩肉里揉搓变形,直至红彤彤地烧了一片;他用食指和无名指撑开阴户两边肉翼,好叫修长的中指无所阻拦地摸到阴道口,先是打着圈挑逗,把那儿逗得温软,再时不时试探性地滑进半个指节,指纹重重擦过肉壁,残忍地勾挖出更多淫液。
  他成功了,那可爱的穴口渐渐听话,一张一合地吐出大股大股透明的水。
  但凌启哭了。
  陌生的器官、陌生的感觉、陌生的对象,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无一不给他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他很紧张,紧张中又夹杂了一点恐惧、一点懊悔。
  啪嗒,一滴泪滴落浴池。男人终于发了慈悲,停下来替他擦擦眼泪。
  下一秒说出口的话却与良善丝毫无关:“别哭了,身上这么多痕迹,这两天也没少被别人肏吧?装什么纯情。”
  是啊,无非是性而已。
  可是凌启控制不住自己的泪,就像控制不住自己双腿间的反应。手又被绑着,他只能低头,试图用垂在额前的碎发遮掩自己的脆弱。
  “快点。”他忍着鼻腔的酸涩,“你要做就快点,别浪费时间。”
  “当然要做。”
  男人慢条斯理地收手,压住凌启的臀腿,腰部往上顶了顶跨:“你应该知道吧?我要进去这里。”
  “知……道。”
  “好。”
  凌启被抱着出了浴室,没有擦身,更没有披衣,骤然的温差冻得他一个瑟缩,同时也激得某些敏感的地方更加热情。
  几步路而已,他被仰面扔上软床。男人拉开他的大腿,正正好就见到那腿间花苞吐出一小股淫液,那淫液亮晶晶的,慢悠悠地淌过后穴,好一会儿,才滴到深灰色床单上,晕出一点暗色。
  “这里。”男人把自己卡进凌启大腿间,大拇指熟门熟路地将阴穴拉开一道小缝,“是第一次?”
  凌启摇头,抬起被捆绑的双手手虚虚遮在脸前,没有作答。
  男人也不勉强,俯身,气息喷在凌启脖颈。他阴恻恻地笑了笑:“那我就……直接开始了。”
  烫。
  明明上一秒还觉得冷,下一秒却被囚入焚烧的火炉,凌启加重了呼吸,分不清发烫的是自己,还是与自己肌肤相贴的男人。
  还有更烫的,是重重拍打在他会阴处的硬物。
  凌启曲了曲腿,一边小腿就被捞到臂弯处挂住,再无处着力。他没有睁眼,只能感觉到那性器的顶端在自己腿间滑动,沾着淫水挤开肉缝,一顶一顶地撬动穴珠,几下就把那儿染成同样的滚烫。
  他的风格与凌启过去的所有经验都不相同,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凌启太多准备时间,更没有耐心触碰凌启其他敏感之处。有的只是这三两下逗弄,把凌启玩得措手不及,下一秒,顶端就已经抵到凌启穴口。
  像是烧红的烙铁,随时准备行刑。
  凌启吓了一跳,身体比理智更快一步退缩,完全是下意识地:“停、停一下。”
  有两三秒的静止。
  好在很快,理智又重新占回上风,凌启悄悄睁开眼睛看向男人,嗫嚅着唇小声解释:“我刚刚不清醒。你、你继续吧。”
  男人嗤笑:“没事。”
  他按在凌启胯骨处的手用上了两分力,性器顶端骤然一顶,开始寸寸挤进凌启。
  太突然了。凌启表情都出现了明显的空白,双眼懵懵懂懂地望着男人。
  先是痛,穴道口接纳男人的地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发胀的穴肉被强势挤开,痛中有带着细细密密的酸。但随即,没被触碰到的深处却又生出恐怖的渴望,凌启能感觉到自己的穴肉一阵又一阵地收缩,更多春水涌了出来,诉说无法消解的痒。
  这种体会太过离奇,以至于他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那龟头完完整整地卡进穴道里,他才听见男人慢悠悠说完后半句:“我本来就没打算停。”
  阴穴像是受了刺激,猛地收缩穴道,吮吸般咬紧男人的性器。
  凌启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不敢再看男人,只得再一次抬手挡住自己。侵略者始终没有停,阴茎一寸寸深入,一寸寸填上凌启难堪的欲望。
  男人进得很慢,叫凌启不得不清晰地感受每一个过程。
  才到半程,他已经满头是汗。
  他的手被男人拉下,即便扭过头,也无法再藏住凌乱失神的脸。他的眼皮半耷拉着,底下眼眶蓄满了泪,漂亮到极点。
  “你……”凌启眼神失焦地盯着床单上的湿痕,“你的名字,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谁,就可以叫我什么。”
  “我想知道、你原本的。”
  男人眉目渐渐弯下,似乎温柔:“最后两个发音是‘沉雎’,你可以这么叫我。”
  侵入还在继续。
  越到后程,男人的茎身越是粗壮,凌启只觉得身体被越撑越开,穴口吞吃得痛苦,穴心却在为好不容易等到的宾客欢呼。他挂在沉雎臂弯上的小腿绷直、抽搐,脚踝蹭到男人肩背隆起的肌肉,便触电一样勾出彼此最原始的冲动。
  腿间更是已经一塌糊涂,被挤出穴道的印液粘在自己腿上、男人小腹,稍微动一动,就能拉出无数细丝。
  十几秒的探索就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在沉雎龟头深深钻达穴心、小腹压到穴珠的那一瞬间,凌启浑身都开始抽搐,小腹收缩痉挛,每一片肌肉都在述说喜欢。
  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一切。他小声小声地呻吟出声,张嘴喘着黏糊糊的气息。他不再抵抗了,放任自己夹紧大腿,让穴肉一收一缩地感受身体里的性器。
  头皮发麻的快感让他沉醉,却也让他清醒。
  他含着春情,含着泪看向沉雎,没有任何预兆地问他:“凌航会死吗?”
  “会。”沉雎将下身猛地抽出大半,“原本可以用不死,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宝贝。”


第84章 
  夜越深了,寒凉风尾扫过玻璃窗,室内的那侧就悄悄凝上一层薄雾。
  凌启张着嘴巴急促呼喘,却始终感觉透不上气,透过朦胧一层泪,他看到周遭的水汽重到仿佛马上就要滴落成雨。
  他想起自己过去与各种形态的沉雎做,常是在水里,好不容易这一回在床上了,原来竟也同样湿漉。但也有点不同,这回的水大多都是他自己流出来的,从皮肤、从眼眶、从嘴角,还有更多的,从阴茎或两个穴口。
  已经做了很久,他没体力了。沉雎把他抱到腿上弄,肉棒在他前穴里一顶一顶地抽送,又趁他软成一滩水时将硅胶柱体深深埋进他的后穴里,饶是这样,他也顺从地受了,任由自己的下身被塞得满满当当,只有时不时被狠狠颠上几下时,才会小声哼唧着抗议。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沉雎单手捏着他的脸颊问。
  这会儿凌启正红着眼尾感受高潮后绵长的余韵,听到问话,足足要花上半分钟才稍微清醒,他缓慢眨眼抖掉睫毛上的汗珠,将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到沉雎脸上。
  “不太喜欢。”凌启眼睛、脸颊、鼻头都是红红的,“有点难受。”
  沉雎笑了:“是吗?”
  他把凌启放回床上,掐着凌启的腿根慢慢抽退自己,阴茎上凸起的青筋刮过穴肉,连带着勾出不少春水。不需用上多久,已经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大滩,凌启情难自禁地低声呻吟,沉雎就如愿感觉到温热的穴在一收一收地夹紧他挽留。
  “嗯……”
  “这叫不喜欢?”他用手指沾了黏液抹在凌启唇上。
  凌启扭过头夹紧大腿:“不……喜欢。”
  “好。”
  于是沉雎不再挪动,不上不下地卡在半途。
  成年人的赌气是无声的。凌启喘了一会儿,曲腿将脚心抵在沉雎腹肌上,开始蹬着让自己往后移。
  但他的腿实在太过绵软了,每次发力只足够挪动三四厘米的距离,阴茎与肉穴的每一次摩擦都让这个过程变得加倍折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每次一收缩,便也咬得那粗物凶悍跳动,就像是一场另类情趣,汗珠不断从鬓角滴落,好不容易终于分离了下身,他却也被迫又一次达到高潮,整个人蜷着哆嗦了好久。
  回过神来,口干舌燥,舔了舔唇,舌尖尝到浓重的腥咸,才想起那是沉雎涂上去的淫液。
  凌启颤着声音:“不用问我喜不喜欢,这是你想要的,我都会配合。”
  “你说对了,我很满意你刚刚的模样。”
  沉雎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他伸手握住凌启的脚腕,将其中一只泛粉的赤足按在自己依然昂扬的柱身上,不紧不慢地在凌启足心做着最后一次宣泄。凌启下意识想缩腿,被他用手背警告性地拍拍那还没完全闭合的花穴,也就乖顺无比地作罢了。
  空气不再沸腾了,慢慢降回到一个温热的水平。
  沉雎不急于灭下最后的一点火力,就这么用文火烤着彼此,握着凌启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动,把茎身上带着的两人混合的体液涂满凌启的足心。另一只手往边上一扯,拖来薄被盖住凌启赤裸的身躯。
  “现在这么配合,是在讨好我吗?”他忽然问。
  凌启拉着被子边缘看他,沉默片刻,点头。
  他试图从沉雎有些陌生的面容上找到以往他所熟悉的情绪,不管是威利的包容也好,邑的乖张也罢。可是没有,沉雎就只是看着他,瞳孔黑得像永无白昼的地底。
  有意尘封的记忆纷纷回流。
  凌启终于清清楚楚地有了实感,将眼前这个人与最真实完整的巨兽重叠。它是威利也是邑,但不再是那单一好骗的人格,它是凌启最初在地底下遇到的、与他共度了近千日夜的那只龙蝠。
  凌启忽然不敢再看:“是。不止今天,前面在文体馆的每一天都是,在讨好。”
  “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天,在面馆看见你,就猜到了。”
  少有的坦诚让沉雎稍稍意外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手中忽地用收力,面上随之露出不虞:“讨好我。又想利用我帮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凌启还是习惯性想逃避这个话题,但他忍住了,“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你,现在这样,不是应该的吗?”
  “现在哪样?”
  “任你处置、讨你开心。还有,赎罪。”
  握在凌启脚腕上的手松开了,沉雎单手撑在枕头上,倾身将自己压到凌启面前,两人鼻尖抵着鼻尖,双眼凝视双眼。
  凌启睫毛在颤抖,沉雎就笑了,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你很会撒谎,之前做坏事的时候,眼睛也像现在这么清明。”
  “这次没有撒谎。”
  “我不信。”沉雎表情冷了下来,“你第一个问题,问的是凌航。”
  他不想再谈了,说完直接起身下床,披上浴袍离开房间。
  那人走了。
  凌启还维持着瘫软的姿势,眼看他头也不回,张了张嘴,怔愣过后,许久无言。
  许久,他默默卷过被子,把自己盖得严实。
  可半个小时后,那人却又折返回来,手中端着一杯温水。
  凌启睁开困顿的眼,看见沉雎沉默着,单手把他拉坐起来,再沉默着将杯口送到他干裂的嘴边,明显没有兴趣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凌启看了他许久,低头喝完水,又看。
  好些话排着队在嘴里转圈,最终打破沉默的却是其中最笨拙的一句。
  “我刚才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名字是什么’,不是凌航。”
  沉雎没有回答,收回杯子就要离开。
  于是凌启抬手牵住他的手腕。
  “对不起。”凌启有些不习惯做这种事,动作笨拙中带着努力:“我只是还没想要应该怎么向你赎清罪孽,一开始我以为、以为假装没认出你,就能多逃避一段时间的,是我没有担当。但当初的诺言一定作数,我不会再骗你了。凌航……我为他努力过了,生死都是他的命数,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过问。从现在开始,你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沉雎冷眼看他:“你觉得你赎得清吗?”
  凌启摇摇头。
  “可是我在向谁赎罪呢?沉雎也不是你的名字,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名字,我想知道你为何而来,我想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是你真正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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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我不叫喂,我叫泽·叽里呱啦·萨·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读不懂的鸟语·沉雎
  其次,纸片人绝对没有脚气,请大家放心


第85章 
  沉雎面无表情地看向凌启,目光从他的眉眼寸寸下移,扫过他的鼻梁、嘴唇、脖颈,最后到被子没有裹紧的锁骨与肩头。
  伸手漫不经心地一扯,便把那被子扯落大半。
  沉雎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卧室只开了床头的氛围夜灯,暖黄的光影没能将他的视线变得柔和,反而让其中的审视意味更加刺人。凌启感觉不太对劲,小幅度地收了收腿遮挡隐私部位,就听他继续说道:“你现在对我而言只是上床对象,恰好你也愿意向我张开双腿,炮友而已,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你应该有分寸。”沉雎冷漠一笑。
  “和我,只是上床吗?”凌启迟疑地紧了紧攥在被角的手指:“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
  却被沉雎和声打断:“不然呢?难道你觉得你这样的人值得被别人留恋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凌启摇头。
  他低着头,汗湿成一缕一缕的发丝便零散垂在半空,随着他的摇头而晃动。凌启抬手把它们全都捋到脑后,慢吞吞道:“但只是这样的话,你一开始就可以用强的……应该,不需要陪我演戏,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才对。我不太明白。”
  沉雎从容挑眉,语气里于是出现一丝莫名的笑意:“别误会。只是因为这个——”
  他抬手,凌启余光便瞥见自己额头前半掌的距离忽然出现了一团金光。金光明亮却不刺眼,凌启讶异抬眼,果真在对方掌心上见到自己预想的结果。
  甲刃,和尾羽。
  那年他帮着邑跑遍南北找回来,后来又亲手将之从巨兽身上剜下的东西。岐槡当年带走 护心鳞时曾说过,甲刃和尾羽只要离了水黍群山范围就不过是两个摆件而已,所以那日之后凌启也就没有特地封存它们,只在这房子里添了个保险箱存放起来而已。
  凌启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沉雎为什么能“活过来”,从一开始,他就无端默认对方已经拿回了所有力量。
  原来不是的。
  沉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进到他家,为了趁他神志不清时读取他的记忆,然后取回它的身体部件而已。
  沉雎掌心上的光越发明亮了,甲刃和尾羽轻轻漂浮起来,终于不是死气沉沉的摆件,而是有生命般渐渐相融、扩大,最后化作一团刺眼的金色光团。凌启难受地眯起双眼,想伸手去触摸光团,却被沉雎躲了一下,下一秒光团就像烟花般炸开成无数细小光点,绕着沉雎的身体,陆陆续续钻入他的皮肤下,直至全部消失。
  沉雎的眼睛随之也被金光所覆盖,直至再看不见一丝黑色。
  “看见了吗?这就是想知道答案。”沉雎靠近懵懵的凌启,“我真正的名字你一直都知道,但是你根本就发不出来,不配知道。我为你偷走的东西而来,所以如你所见,眼睛的颜色现在也回来了。给你回答你又不满意,难道还以为我会为你而来吗?”
  “不、不是。”
  床垫因为他坐上来的重量凹陷了一块,带得凌启晃了晃,就要往凹陷的中心倒。千钧一发之际凌启抓住沉雎小臂,另一只手撑在对方膝盖上,好歹是把自己的身体平衡住了。但……
  “我——”凌启触电般收回手,以一种别扭的姿态微微后仰上半身,神色僵硬:“——这些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我没资格不满意。”
  沉雎审视地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动到他紧紧绷着的小腹。
  几乎是立即的,凌启拉过更多被子盖住下半身,不自在地别开脸:“睡也睡了,东西你也拿到了,我想洗漱休息了,其他事情明天再说……可以吗?”
  “这是我的巢穴。”沉雎纠正。
  的确,这个房子是威利置办的,鸠占鹊巢太多年,凌启都快忘了。
  凌启低下头,难免有种被用完就丢弃的失落感,但还好,应该还远远比不上沉雎当初的感受:“那,允许我借用一下浴室,我清理一下,马上走。”
  他艰难地往后挪了一段距离,用被子裹住下半身,打算从床的另外一侧离开。
  但被沉雎拦下了。沉雎在他一只脚落到地面的瞬间忽然起身发难,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拽回到床中央。
  凌启吃痛地皱起鼻子,没能防住下半身的遮挡彻底掀开,沉雎掐着他的大腿往上一抬,他流满浑浊精液的下半身就藏无可藏地暴露在人前。
  那是刚刚沉雎弄进去的,在那个莫名出现的花穴里。凌启也是第一次,不知道射进去的东西会储在里面,他以为沉雎在他意识模糊时已经清理过了,谁曾想刚刚核心一用力,那些东西就大股大股地往外冒,失禁般直接洒湿了一大片床单。
  太奇怪了,他本来不想被沉雎看见。
  凌启听见沉雎嘁了一声:“临时造出来的东西果然没有该有的性能。”
  “什么?”
  “借了别人的东西,用坏了再还,品德败坏。”沉雎用指尖点点凌启红肿的穴口,“这具身体是拿我的血肉供养的,你却糟蹋成这样,连这点程度都受不了,你还要怎么偿还?”
  类似的话,凌启在旧文体馆的第一夜也听过。他现在已经不敢判断沉雎在想些什么了,心里一横,讷讷道:“如果你还想要的话,可以用后面。”
  啪。
  回答他的是沉雎拍在他大腿内侧的一巴掌。
  沉雎不太温柔地把他抱起来,大步走向浴室:“算了,洗一洗,还得用一段时间。”
  开灯,放水,清洗。
  沉雎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完全不逊于凌启,只是他始终悠哉游哉,动作完全算不上块。
  凌启不说话,乖乖任他摆布,哪怕是被抱坐在浴缸里,架开双腿,揉弄阴穴。
  不是那种纳入式的挑逗,甚至不带任何情欲,沉雎就只是整个掌心都覆盖在上面,打着圈小幅度地揉。
  凌启看不见那里,只能靠感受,起初是被使用过度的疼,中间偶尔夹进几丝酥麻快意。但很快,沉雎掌心传来的温度越发高了起来,这种感觉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酸麻。皮肉下的血管似乎被揉散又重组,整个下半身都被诡异的涩感占据,不算太痛苦,但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主导者似乎也有刻意的成分在内,让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十分钟才慢慢消停。
  凌启歪倒在沉雎怀中微喘,能感觉到覆在自己下身压揉的手离开了,他自己伸手去摸,会阴处已然恢复平整,花穴无影无踪,只留下滚谈余热。
  凌启回头看沉雎,恰好捕捉到对方金色双眼中没有完全散去的半抹冷意。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环住沉雎脖颈,把自己的脸迈进那冷漠的颈窝里。
  其实他也很害怕那个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器官。


第86章 
  夜里越睡越热,不到五点,凌启就兀然醒了。天还没有亮,沉雎赤裸着睡在他身边,睡前忘关的浴室灯蔓延在床尾,隐约映照出那人肌肉上的一层薄汗。
  凌启悄悄掀被坐起,没有任何睡意了,干脆就在枕边盘起腿来观察沉雎。
  这张脸其实是极好看的。
  初见的轻佻模糊了这一点,实际上沉雎的五官近乎完美,是那种非常独特的、带有野性漂亮,过目难忘。是陌生的,但细细去看,却又能在许多线条上找到熟悉的韵味,例如鼻梁的弧度,从侧面看过去就与威利时期一模一样,凌启曾在许多个这样的夜半时分描绘过;例如唇角抿起时的凌厉,与温和搭不上边,是后来邑爱摆出的神情。还有眉尾眼角的微微上挑,带着很强的侵略性,跟以前——
  一抹金色忽然出现,亮得凌启视线出现一瞬间的晃荡。定睛一看,原是沉雎睁开了眼,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比睡着时多了一份真实。
  以前……以前什么呢?凌启忽然记不起来了。
  被打断的回忆像是原地消散了,他再去看沉雎的脸,却再也想不起来这个人以前的长相,金瞳点缀上这张脸足以吸引他的所有注意,凌启越看,虚无之感就越是强烈,时光在身边轰然倒退,脑海中记忆片段沉潜又上浮,这张脸渐渐与最久远泛黄的那部分贴合上。
  黄沙、黄土、部族相争、被赶入地底的黍族、无人踏足的穴洞,还有,沉睡地底的异兽。
  凌启想起来了。
  他梦中曾有一段数百日夜、与巨兽相伴地底回忆,后来兽给他造了一口可以见光的天井,他第一次清晰看到它,就是这样一张脸。
  脸,与回忆对上了。
  对上好像又不只是脸,还有心跳。
  他许久没有动静,在沉雎眼里却只有莫名:“你想干什么?”
  沉雎似乎很疲惫,沙哑的嗓带着点不耐,边说边扭头去按床头的台灯。殊不知这一扭头打搅了凌启的专注,凌启有些急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在灯光亮起的瞬间,他直接整个人都跨坐到沉雎身上,双手捧着将对方的脸转回来。
  “拜托了,先别动。”凌启甚至弯腰凑近沉雎,用近到马上相贴的距离细细端详沉雎。
  他的呼吸轻轻的,生怕呼出的雾气模糊了眼前的清晰,“这就是你的脸,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对不对?”
  沉雎皱眉,半是审视半是疲乏地把人扫视了一遍。
  他当然能觉察到凌启的激动,他知道凌启在问他真实的样貌,但就与凌启大量的相处经验来说,他不认为凌启是会因为一段记忆而强烈波动的人。顿了顿,他还是没有把凌启推开,而是缓缓点了点头。
  “嗯,那我知道了。”得到答案的凌启了然放松下来。
  他似乎没有打算解释这个话题,沉雎也不问,由着对方闭上眼睛把额头抵在他锁骨,长长地舒上一口气。
  但很快,凌启又重新坐直起来了,这回神情已然从回忆切回现实,疑惑地摸摸沉雎的手臂:“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闭嘴。”沉雎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拉开,并不回答:“还想挨肏吗?从我身上下去。”
  谁知凌启竟认真道:“你需要的话,也可以。”
  饶是沉雎再怎么想保持冷漠,听到这个回答也免不了愣上两秒。他眼睁睁看着凌启反手摸了摸他的下身,又再次折回来探他的体温,检查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但你现在好像不想,应该不需要才对。你不舒服,是因为在融合甲刃尾羽吗?”
  前半句倒还好,后半句却让沉雎瞬间沉了脸色:“你是什么身份,也配猜测我的事情?”
  “对、不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有些凶过头,又一次出乎意料地,凌启竟然谨小慎微起来,“对不起,我只是以为除了陪床之外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脸上……”
  沉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侧,才发觉自己脸上浮出了一小片鳞纹。
  其实凌启猜测的没错,他现在的确是融合力量过程中最虚弱的时候,按兽类的天性他本该找个足够信任的环境沉睡,但他却在跟一次次将他挫骨扬灰的人同床共枕。
  而此刻,这个人还识破了他的虚弱,无知无觉地将它挂在嘴边 :“你好像很不好受。疼吗?要不继续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沉雎再忍耐不了了。
  此时的他就是敏感多疑、就是情绪不稳定到了极点,他没打算控制自己,在凌启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的瞬间,骤然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翻身把毫无防备的人类压到自己身下。
  “你究竟想干什么?”沉雎手上加了几分力,“第一次是复仇,第二次是给凌航续命,这次你又想要什么?装得这么配合,是不是不把我的骨头熬汤喝都不消停?”
  他烧得眼眶红红的,汗水从脸上滑落,滴在凌启被掐得同样泛红的眼尾。可是凌启却不如他所想的露出可憎面目,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眼睛里盛满惊恐,从喉咙里漏出破碎重复的道歉。
  窝窝囊囊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这不是凌启。
  沉雎想,凌启只是看着无害,实际上心高气傲,绝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服软认错。
  所以这是装出来的。
  怒气到了顶峰,他反而冷静下来,松手甩开了凌启。凌启蜷在床上咳嗽,他就死死盯着凌启那随时被他一折就能断掉的颈椎:“演多了就不像了,你嘴里的赎罪就是一晚上翻来覆去的道歉吗?如果这副样子的话,泄欲都嫌油腻,我不需要。”
  他后悔了,他不该在恢复全盛前冒然接触凌启,他确实冒进,他或许应该先离开。
  可是刚一动,腰却被一双手虚虚环住。凌启喘着还未完全平复的气,着急地把自己贴上来:“不是的,不一样。”
  凌启抬头看他,眼睛里难过得似乎快要落泪:“之前的道歉,是为我的行为,不对就是不对,换哪个人都得做让我坐一辈子牢,我一直都知道我做错了的。现在的道歉是不一样的,是为、为让你难过而道歉,我践踏了你的——”
  他还没做好剖白自己的准备,只是更不愿意让沉雎带着误会与怒火离去,一下子着急忙慌的,说话也磕磕绊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可能确实是基因不好,人看到好的就想偷来抢来,看到厉害的就想加以利用,人品底下,分不清好赖,都是我的问题,换了谁来都,都会这样。你是最强大的那个,所以对我本能的诱惑也最大,我自以为聪明,其实不小心忘记了重要的事情,我刚刚才想起来,第一次害你之前、在那之前。”
  凌启吞了一下口水,话未出口,也觉得自己虚伪:“以前在地底的时候,对你,心动过的。只是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心情,以为是恨,从头到尾都是我造成的错。”
  沉雎的心跳重重地、重重地颤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他冷漠地问:“那现在呢?”
  “不知道。”凌启小心翼翼。
  第一世的部族世界虽然充满争夺和杀戮,但人和人直接终究单纯,那种心动的瞬间,现在以第三视角回忆起来,依然纯粹到不能作假。可这一世不一样,他从懂事起就是在学习欺骗与作假,凌启好像也从来没真正看清过自己。他不想撒谎,所以也没有办法给沉雎一个准确的答案。
  沉雎冷笑:“那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能改变你欠我两条命的事实?以为我会因此心软?还是说只是让你自己的愧疚少一点而已。”
  “都不是,我欠你的,一定会加倍向你偿还,无论用什么方式。”
  凌启眼睛酸酸的,控制不了的委屈,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立场:“我只是想起来了,就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不是满心思只会想着害你,至少很久以前和现在都不是。”


第87章 
  “没必要。”沉雎毫无波动。
  这场高烧沉雎足足烧了有一个星期打底,虽然他人看起来还清醒,精神却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后期体温更是高得离奇。
  凌启与他同床而眠,夜里时常被他烫醒。说不担忧是不可能的,可惜每次关心,换来的全是嘲讽,几次后也只得悻悻作罢。
  如此捱到第二个星期过半,男人的烧才消退下去,于是开始每晚都拉着凌启翻云覆雨。好在身体状态好了,他的心情也不再那么烦躁,兴致上头时也会拉着凌启亲一亲、逗一逗,偶尔把凌启做过了火,还会抱着人温声地哄,好似已然翻篇过页。
  但凌启知道不是。
  沉雎只是在演。他再不提起他们的过往,就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过客,就仿佛他们只是一段露水情缘。
  凌启倒是想和谈,但没找到机会,只要一触及相关话题,沉雎会像第一夜那样冷下脸来:“我们没有必要谈那些。别惹我烦。”
  千层矛盾都压进被窝里,假装平和。
  就这么大概拖了接近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沉雎日日都会出门一趟,短则半小时,长则大半天,不知在忙碌什么。
  凌启没有问,反正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又开始找工作了,白天拖着操劳大半夜的身体去面试,晚上拖着奔波一天的身体被操,往复循环。
  他没有打算碰专业相关的工作,又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在就业市场摸爬滚打,来来去去都只有些销售、管培之类的机会,免不了挫败,灰头土脸,傍晚到家,忍不住就蹲在保险柜前翻找起来。
  从最深处抽出房产证,翻开,看见房本上写的还是自己的名字,偷偷松一口气,心上压力才算稍有减轻。
  不怪他,由奢入俭难。从前漂泊无定还没感觉,后来有了这处小家,才回味出前半生的苦,他不想再体会那身后空荡无依的滋味了。
  正看得出神,忽地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端抱着离了地,原是沉雎不止何时回到了家。
  沉雎把凌启放到沙发上,顺手抽走后者手上的房产证。
  “怕我把房子收回去?”他问。
  凌启点头:“怕。有点舍不得。”
  说完,又怕沉雎误会,忙补充道:“不是想抢你东西的意思,房子本来就是你置办的,你还是可以说了算,收回也行的。”
  沉雎有些无语,把本子丢回柜内:“没兴趣,送你的就是你的。守财奴”
  “……噢,好。”
  布艺沙发款式有些旧,常窝靠的那一边扶手已经出现明显磨损,凌启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揪上面卷起的毛球。沉默了一小会儿,复又抬头:“那项链呢?”
  那条他戴了许多年的项链,曾经是沉雎兽体内最重要的核晶,凌启第一次对它动杀意时,它亲手挖出来送给了凌启。凌启把它戴在脖前好多好多年,后来即便是沉雎有意恢复肉身,也只是取走了那里头封存的力量,完成后仍是将项链戴回凌启脖颈。
  那天它趁凌启低血糖时取走了项链,凌启没有追,是以为它还会像上次一样送回的。
  可是没有,这次不一样了。
  他双手扣着沙发:“项链也是你送我的,是我的。”
  沉雎站在沙发边上,垂眼俯视凌启。
  他还是不愿意与凌启聊这个话题,嘴角的弧度变得冰冷,转身就要离开。可是明明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却忽然又折返回来。
  沉雎告诉凌启:“凌航已经死了。”
  凌启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应,只是平平地点头。但很快,又摇头。他坐着的高度正好,视线正好与沉雎垂在身侧的手齐平,一双剔透的眼盯着那手看了几秒。
  “你又骗我。”凌启声音轻而笃定。
  不知他怎么想的,竟忽然伸手去牵沉雎的手,试探性地虚握对方手指:“凌航没死,他出事的话,岐槡一定会不惜代价找过来的。”
  沉雎一瞥:“你怎么知道它没来过?”
  “我不知道。可是来过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没法再改变什么了。”
  “确实,你不会再在我着找到机会。”
  凌启摇头:“就算有,我也不愿意了。”
  “随便你。”
  沉雎眼底更冷了。他转身再次打算离开。
  本来就只是折回来说一句而已,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出门一趟,没时间在这些话题上浪费。
  他本来就是要走的。
  可是凌启的手太凉,凉到让他不适。
  沉雎无声地压下心底的恼怒,绷着脸色用力反握住凌启的手,把他扯进自己的臂弯里。
  他把凌启抱回房中,拉来棉被把他裹成一团。
  “其实你要这房产没用,找工作也一样。”沉雎用力把被子拉紧,紧到牢牢束缚凌启的肢体,“都没用。再过段时间,我就会把你关起来,关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到你老死,也不会再放你出来了。”
  凌启动动手脚,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活动空间了。却不慌乱,反而带了几分天真:“为什么?”
  “不为什么,折磨你而已。”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黑、冷,寸草不生,到处都是尸骨。”沉雎露出残忍的笑,“你去过的,当时你推我下去,在上面往下看过,不是吗?”
  “……是那里啊。”凌启想起来了。
  他喃喃道:“我以为你会把我关到你的巢穴里。”
  没想到这句话又惹沉雎生气了,他的语温骤降:“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你不配。”
  沉雎放过了快要裂开的棉被,于是加诸在凌启身上的束缚感也离开了,只剩下轻飘飘的温度。他张开手掌握住凌启扬起的脖颈,大拇指在动脉处轻轻摩挲。
  “你知道吗?我在下面一点点爬行,收集四分五裂的身体的时候,还遇到了你父亲。他的骨头都摔碎了,只有一根腿骨还算完整,但我想你应该不需要了,就把它砸成了粉末。到时候你若在那底下觉得无聊,还可以去收集你父亲那些碎屑,聊表孝心。”
  像是在呼应他说的话,屋里的灯光忽然全灭了,世界陷入灰雾雾的昏暗中。
  凌启咽了下口水,喉结在沉雎掌心滑动。
  “你呢?你会陪着我吗?”
  “有时间的话,去操你几次也无妨。免得你在下面寂寞难耐,还要去捡骨头来满足自己。”
  沉雎狠狠咬上凌启的唇。
  他走了。
  玄关外传来大门落锁的声音,随后是院子栅栏门打开又合上的咿呀。凌启呆呆坐在床上,伸手摸摸被掐红的脖颈。
  洗漱,涂药,上床。
  夜半惊醒,身边却仍然冰冷空荡,沉雎没有回家。涂了药剂的后穴湿漉漉的,他在被窝里蜷起身体,颤抖着十指,摸出手机给沉雎发消息。
  他说:
  「我知道你还没恢复,把我留在身边只是在寻找其他办法。我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你别生气。」
  他说:
  「有空的话,带我去找凌航吧,我把护心鳞还给你。」
  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在床单上蹭呀蹭,不知不觉就蹭到沉雎常睡的位置上,脸贴着沉雎昨夜才枕过的枕头,偷偷咬住枕巾一角。
  忍了五分钟,十分钟。
  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电还没通,房间里很冷。今晚能不能先回家,我好像有点需要你。」
  这一句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点击发送的手指差一厘米触碰到屏幕,房门被推开了,沉雎像天神一样出现在凌启的期盼中。
  凌启扔开手机,赤足下床,抱住了一身寒露的沉雎。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别放弃我啊。”


第88章 
  沉雎皱眉,上下打量了怀中人好几秒。
  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忽然垂手绕到凌启身后,手指撩开短裤宽大的裤腿往臀缝处摸,毫无准备地摸到一手湿粘。
  沉雎把凌启从自己怀中扯开,表情复杂:“你给自己涂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保养的药油。”凌启无声吐出一口绵绵热气。
  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半扶半挂在沉雎手臂上,也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羞于启齿,说话声音小小的:“你说我对你只有这个作用,所以我想让你体验再好一点,别那么快用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沉雎就露出了看傻子似的神情。
  他这会儿心情倒没有出门前那么坏了,但也算不上好,因此把凌启扔回床上时力道仍然有些许的粗鲁。随即自己脱掉外套也上了床,张腿跨在凌启身上,探身去摸床头缝隙里的药瓶。
  “别——!”
  凌启想去拦,可惜没拦下,抢夺的手被沉雎单手制约。两秒不到,已经足够沉雎扫完瓶身上的所有文字。
  沉雎用瓶身拍拍他脸颊:“你该不会以为就你聪明吧?嗯?”
  “对不起。”药瓶很凉,凌启讪讪缩起脖子,掩饰被揭穿的尴尬。
  那药的确是保养的药油不错,只是起效时会附带轻微催情的效果,人家说明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作为购买者本人当然不可能不知情。倒也不是图什么别的,只是涂药的时候凌启以为沉雎今晚照例是要做的,这点副作用权当给对方助兴就是,谁曾想沉雎这一去就是大半夜,叫这药效渗进皮肉、烧进骨髓,显得像是他拿身体绑架沉雎似的,这才临时说了谎。
  见沉雎脸色不好,凌启又惴惴不安地补了一句:“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沉雎被气笑了,扬手啪啪几下,在凌启从裤腿下露出的那截大腿上留下好几个艳红的掌痕,打得人仰头哼哼才算解气。也不安抚凌启,自顾自捞起枕头旁没有锁屏的手机查起了购买记录,直到确认那确实不算什么太糟糕的东西。
  “算了。”沉雎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关闭页面的时候,手指往回一划,却忽然划回了凌启刚刚还在输入的聊天界面。
  「我知道你还没恢复,把我留在身边只是在寻找其他办法。我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你别生气。」
  「有空的话,带我去找凌航吧,我把护心鳞还给你。」
  这是已经发送出去的消息,沉雎刚刚在路上,还没来得及看。
  还有输入栏里,没有发出去的。
  「电还没通,房间里很冷。今晚能不能先回家,我好像有点需要你。」
  沉雎的目光慢慢沉了下来,视线从凌启的手机屏幕移到凌启潮红的脸上。他想起自己进门时凌启说的第一句话,再结合手机上的这几句,忽然想明白了凌启想做什么。
  他的情绪突然落地了,剥离了时时环绕着他的愤怒和怨怼,显现出他本我的那份沉稳。
  沉雎静静地看了凌启十几分钟,看他迷离的眼神下,分明只有三分情动。
  他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凌启来牵他的手,扯扯嘴角,露出七分茫然的笑:“应该知道吧。我爸妈说偷东西的时候如果不小心触发了规划外的警报,最好马上放回原位再脱身,这样会比没完没了的通缉追捕。所以如果进展不完美,回归原位是最佳选择,让一切都回到本来的轨道上,对大家都好。这不对吗?”
  “回到原位就为了脱身吗?”沉雎问。
  凌启想了想,摇头。
  “不脱身。”他把沉雎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半垂的睫毛在眼尾勾勒出漂亮的弧度,似是坚定,又像摇摆。
  “不脱身。回到原位是真的,需要你也是真的,你、你摸摸我。”凌启的声音越发小了,“然后我们一起去找凌航,好不好?”
  沉雎俯身拨开他的衣服,却没有回答好或不好。
  日子公式般波澜不惊,又隔上约莫三五天,凌晨,世界还在熟睡之中,凌启却忽然就被沉雎拉起来上了路。
  他最近被折腾得厉害,实在是累极,脑袋始终一点一点地睡觉,任凭怎么颠簸都没醒。正还以为做梦呢,谁知再一睁眼,周围已经是层叠重山,野蛮粗犷的树荫天蔽日,分明已经在深山之中。
  凌启还惺忪着眼,没能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就懵懵懂懂地被放到地上。沙沙脆响,厚厚的落叶层埋过两人半截小腿。
  凌启听见沉雎对他说:“去吧,往下走,走下这个坡,再往前走二十分钟,穿过前面那片疏林。”
  “这是——什么地方?”凌启环视四周,身边斜枝歪木都长得嶙峋可怖,表面覆着厚厚的藓类。
  脚下地势是微微倾斜的,他想要扶着沉雎保持平衡,却被拒绝。沉雎只是托了他一把:“这是你说要来的地方。”
  “我说要来……?”凌启晃晃脑袋,迟钝地眨了两下眼。
  “你的家人,凌航,就在那里。”
  就像是梦游一般,肩膀被轻轻一推,凌启双脚就顺着坡势往下走了好几步。
  沉雎说:“自己去吧。”
  凌启脑子还混沌着,脚步踩在落叶中,一步步皆似棉花。路仿佛是精心挑选般的平坦好走,以至于他走完了二十分钟,走到疏林之前了。才真正清醒过来。
  凌启揉揉眼睛,回头,坡上的密林挡住了一切,看不见他想看的的那个身影。
  “我不想一个人走。”凌启喃喃。
  可惜已经没人听见了。
  稀稀疏疏的林木过分安静,在秋冬燥风的搔刮下,枝头已经不剩多少枯叶坚守,视野难得开阔,还没完全穿越树林,已经能在树干与树干的间隙中窥见林的那一头。
  林的另一头不是林,是空地,空地景色熟悉,还有更熟悉的,是那前头立着的一个纤细身影。
  凌启心跳有一瞬间就失序了。
  他迈开长腿疾走了好几步。
  近了,从树干后头绕出来,迎面猛地撞上一双灰雾雾的眼。那双眼形状很像凌启,尤其是眉尾死气沉沉的弧度,是凌启过去曾无数次在镜子中瞧见过的弧度。
  凌航在笑,笑容淡淡的,但也能从中找到半分甜美:“哥哥,你终于来了,天刚亮我就在这等你了,没想到你在那头睡了两个多小时。”
  他比上次见到有肉了一点,脸色也不是那种病态的白了,只是不知为何,精神状态却明显不那么好,像是年轻的身体里住了垂暮枯朽的魂。
  凌启于是又一次手足无措了。他看着凌航,想往前一步,迈出脚却又犹豫,忽然回头试图寻找沉雎,也没找到,挠挠头,甚至希望眼前只是自己醒前的梦。
  可偏不是,眼前是真真实实的凌航。
  他想不起来其他的了,只想得起来干巴巴的问候:“你过得还好吗?”
  “好呀,但也不是很好。”凌航转身,回头冲凌启招手,“别紧张,‘他’已经走了。走吧,哥哥,我们进去说。”


第89章 
  枯叶沙沙作响,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踩出来的旋律,好听治愈,也规律得有些催眠。
  凌启视线越过凌航眺望前方,二层别墅就藏在参天树群的林荫下,屋顶上盖了一层黄澄澄的落叶。还是梦里的模样,只不过几年前被邑损毁的外墙已经做了简单的修补,金属窗框沿外墙流下的锈迹更长了几厘米,墙根缝隙钻出来的灌木变得又高又茂密。
  凌启问:“岐槡呢?”
  凌航回头,颈侧衣领松动,隐约露出一部分线条惊悚的灰绿色图腾。
  他轻轻道:“他在啊。”
  凌航不明意味地笑:“它一半在我身体里,另一半……在家里等我们呢。”
  凌启不知道凌航是什么意思,唯有不安的直觉坠得心里猛然一沉,砸碎了此前种种乐观。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跟在凌航后头踏进别墅大门,没有回忆里那微微泛黄的木香,只有阴湿空气扑面而来,颠覆了凌启对这个地方的所有认知。大厅里的家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老气横秋的木架床就那么停灵似的摆在正中间,垂挂的纱帘半开,隐约可见里头有什么不成人形的“东西”在蠕动。
  再走上前两步定睛一看,那“东西”有着泛灰泛绿的皮肤,扭曲无力的四肢,形状诡异的脸。像是一个融化到一半的人,又像某种变异的爬行动物,长长的舌头从无法闭拢的嘴角延伸出来,软绵绵地搭在枕头上。
  听到开门的动静,床上生物慢悠悠将突出眼眶的灰色眼珠转了过来,眼神倒是似曾相识。
  “这是……岐槡?”
  凌启猛地退后一步。
  凌航却不露半点恐惧,反而几步靠近,温柔又小心地捧起那根长舌。
  “是啊。”他应着凌启,弯腰,温柔地吻上那舌头顶端分叉处,“它是为了我才会变成这样的。”
  从凌启的角度,恰能看见那舌头勾了勾凌航的下唇,于是凌航竟也张嘴任由它钻入。
  一阵强烈反胃,凌启捂住嘴巴,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他对视上了岐槡杀意正浓的眼。
  于是周围景色开始褪色、倒带,落叶飘回枝桠,再一睁眼,身后是稀疏枯林,燥风吹起落叶。凌航在前面转身,回头招手:“别紧张,‘他’已经走了。走吧,哥哥,我们进去说。”
  不对,不对。
  凌启用力甩了下脑袋,确定这绝不是梦境。
  前面的人已经程序似地走出去了好几步,凌启小跑跟上去,拉着人的手臂把人叫停。他有点害怕,深呼吸了两回才敢将同样的问题再问出口:“岐槡呢?”
  凌航回头,颈侧衣领松动,隐约露出一部分线条惊悚的灰绿色图腾。还是不明意味的笑,弧度与上次没有半毫半厘的不同:“他在啊。它一半在我身体里,另一半……在家里等我们呢。”
  凌启瞪大眼睛。
  “你不是——”
  你不是凌航。
  后面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周遭的景色却又一次倒退了,凌启被风推搡失去平衡,却是摔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风停了,沉雎弯腰把他放到地上:“去吧,往下走,走下这个坡,再往前走二十分钟,穿过前面那片疏林。”
  不对。
  不对。
  不对。
  这些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凌启脑中飞快运转,习惯性抬手伸向自己锁骨,却又摸空,才想起项链如今已经被沉雎收回。他回头看看这个看不清面容的“沉雎”,心里忽然就生出孩子似的逆反心里,在它继续走剧情之前忽然将它推开,撒开腿疯了一样往侧边密集的灌木丛里跑。
  灌木丛有大腿高,野蛮生长的枝叶胡乱交缠在一起,并不容易穿越。他摔了一跤,脸颊、肩膀、双手到大小腿都被灌木划出大大小小的血口。
  置身假象里,疼却真得让人呲牙,只是这一分神,身后那个假“沉雎”已经追了上来。
  凌启咬牙,在肩膀上那道最深最长的伤口上用力抹了一下,刮出一掌的血,然后狠狠将手按到地面。
  刹那间一切都停了。
  扑过来的身影暂停在半空,随即眼前果真扭曲变幻,树林、落叶、沉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灌木丛、灌木丛种伤痕累累的凌启,和灌木丛前站着的岐槡。
  比预想中的好一点,真正的岐槡还依稀残存了一点人形,不似刚刚见的那般令人作呕。但也没好到足够让人欣赏,尤其是坐在地上往上仰视的角度,凌启一想到他如今用这副模样拥抱凌航,仍有种想吐的感觉,赶紧别开视线:“你想干什么?”
  “很丑吗?”岐槡却偏蹲下来,强迫凌启观赏它的面容。
  凌启点头:“丑。”
  岐槡嘴角就放下来了:“被你家那位的力量反噬,能挺下来已经不容易了。还好,小航是不会嫌的,和你不一样。”
  “确实,我和凌航的想法从来就没有一样过,甚至总是相反。”凌启嘲讽地一笑。
  他又看了一眼岐槡,喉咙口终于压不住翻上一口酸水,侧头呕了一下,奈何空空如也的胃里根本呕不出任何东西。其实这多半是因为刚刚几次时空混乱的副作用,不过看岐槡脸色难看,凌启也乐得让它继续郁结。
  他擦擦嘴角:“当时我要想办法为他续命,他就一直都不同意;我想把你解决了,他又非要护着你当宝。所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猜……应该不想死了,对吗?”
  “不关你的事。”提到死字,岐槡终于彻底阴下眼神,面露凶色。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凌启,“无论小航怎么想,我都不会让你从我这里拿走护心鳞,更不会让你见他。你可以试试。”
  凌启也用同样轻蔑的眼神看它:“凌航知道你拦下我不让他与我相见?”
  他想激怒岐槡。
  “我和凌航兄弟叙旧,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挡在中间?”
  他也确实做到了。
  “不配的是你!”岐槡嘶吼。
  盛怒让岐槡面容越发扭曲,浑身迅速冒起灰绿色的湿雾,那雾气应是带了毒,叫 那些 被雾气所沾到的所有植被都瞬间衰败枯萎。他高高扬起细长的手臂,往下一挥,隔空便将凌启扇倒在地。
  凌启却不喊不叫,指甲扣开肩膀处已经止血的伤口,抓出更多温热的血来。鲜血填满了掌心每一条缝隙,在下一掌挥刀面前来之前,他把手往前一伸,竟抵去了那没有任何留手的一击。
  凌启平静道:“你这个怪物,凌航不嫌你,其实是因为分不清感恩和爱吧?人爱上异类的概率有多低,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
  “找死!”
  岐槡彻彻底底被凌启击穿失去理智,皮肤龟裂剥落,露出黑漆漆的肉来。他再不顾凌启血对他的灼伤,整个人扑上来死死掐住凌启,眼神里写满了疯狂与杀意。
  “小航不是你,小航分得清!”它长大嘴巴咆哮,“小航爱我!”
  凌启被掐得脸色通红。
  可他却忽然大笑,尽管那笑因为脖颈受到的压迫而几乎没有声音。他极力仰头,翻着白眼看向头顶往后的方向。
  “哈、可能……凌航确、确实……不像……我。”
  岐槡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仍然沉浸在嗜血之中。
  “所以……哈哈……它要杀、杀了哥哥……你会怎么、做呢……?”
  “哈、哈哈……”
  “凌航、我……我来、取走你续、续命的护心鳞……你还……愿意保护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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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爱上异类的概率很低。”
  岐槡:“小航爱我。”
  沉雎:“………………(戴墨镜)(抹眼泪)”


第90章 
  凌航站在高处,垂眼看下来时,眼神里似乎闪动着哀伤。他似乎在抉择,试了好几次,才发出为不可闻的声音来。
  “停下吧。”很轻很轻的三个字。
  一切都为这三个字停下了。岐槡双手猛地缩回到身后,眼中凶光散去,犯错孩童似的看向凌航;凌启则是侧身滚到一边,捂着脖子痛苦咳嗽。
  沙。沙。沙。
  凌航踩着落叶一步步上前。
  出乎意料的,他却没有去扶凌启,而是径直路过自己在这世界上仅剩的血亲,将跪坐在地的岐槡抱进自己怀里。
  他被难过浸没,双眼却没有一滴泪:“哥哥,我们果然不是一起长大的。你猜的全错了。”
  虽是说给凌启的话,凌航说话时却始终低着头,心疼地抚摸岐槡脸上破碎的皮肤:“分不清感情的人是你,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我对岐槡是爱,不是感恩。还有这条命,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这样的苟活不是我本意,你来取走护心鳞,我很欢迎。”
  “小航!”岐槡听完前半句才刚刚咧开的嘴角僵在凌航的后半句里。
  它握住凌航的手腕,被后者轻轻摇头制止。凌航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揉揉它的耳廓,扭头,终于看向凌启。
  “但我有个条件。”
  “嗯,只要我能做到。”凌启双手撑地,艰难地让自己坐直起来。
  两双相似的眼隔着两米距离无声对视,找不见什么热烈的亲情,只能尝到彼此截然不同的人生酿出的两种各不相同的苦。苦味很淡,但渗入骨髓。
  “我要你唤‘那位’亲自过来,恢复岐槡被反噬力伤害的身体,这对他只是举手之劳。还有……你要替我们收尸,把我们放在一起烧、一起葬,免得我们下了黄泉还得相互找寻。”
  岐槡惊讶地抬头看凌航,似乎是从未想过凌航会想到这样的安排。它被安抚到了,偏执消退,只要与凌航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可是生死对凌启来说仍然还是有些沉重。
  凌启避开凌航的目光,扶着自己的额角摇了摇头。他忍不住质问自己现在究竟在干什么,质问自己为什么在亲手送血亲赴死,但只是短暂的动摇,很快,他就重新坚定了眼神,对凌航点头:“好,我答应你。”
  凌启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凌航摇头,“这样就够了。”
  他附身,毫无芥蒂地亲吻岐槡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声音柔缓下来,带着笑意的:“我不介意你的样子,只是不想你死前还这么讨厌自己。”
  凌启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他们相拥的身影,再一次回头,望向远处无边无际的密林。
  收拾完情绪,三人再一次回到别墅。
  凌航还需要一点时间做最后的整理,岐槡自然跟着他一起到二楼去,独留凌启在一楼,若有所思地对着窗外发呆等待。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未过午后,乌沉沉的云忽然压下来,眨眼就下起场大暴雨,气温骤降。中途凌航下楼送了件厚衣给凌启,凌启接过衣服抓在手里,目送凌航复又回到二楼,岐槡在楼梯尽头接他。
  雨声很大,打在别墅年久失修的房顶,叮叮当当的,或许又把红瓦砸裂了几片。
  凌启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扔了衣服,拉开门大步走进雨里。
  密密麻麻的雨兜头浇下,瞬间湿了凌启的发,打得他睁不开眼,又层层渗入他的衣服里。很冷,他干脆闭上眼睛缩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往林中走。
  他被埋在落叶里的凸起树根绊倒,重重摔在地。
  他踩进泥水坑里崴了脚,泥水点溅了满身,甚至落了一点在鼻尖。
  他撞在枯死的树桩上,身上止血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露出血淋淋的肉。
  他终于被拉住了。
  在某个差点失足滚下陡坡的瞬间,那个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安全地带。沉雎脸上冷得吓人:“你在卖惨吗?”
  凌启却笑:“我在试探你会不会心疼。”
  他不管沉雎承认也好,否认也罢,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沉雎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你不也在试探我吗?让我自己去见凌航,自己却不肯出现。”
  “自作聪明。”
  凌启冻得发抖,但固执地伸手去碰沉雎疏离的眼,“不错你猜得也对,我差点就反悔了。”
  “但是这次我选了你,你看。”
  凌启伸出从出门至今一直紧握着的手,在沉雎面前缓缓打开。
  他的手心上,躺着小小一片护心鳞。
  “我知道这个必须由我自己送到你面前,你才可能信我一点点,所以抓紧把它带出来了。但我答应凌航让你去一趟,没有了这个,他最多只剩下一两个小时,我也不想在让他走之前有遗憾,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出现。”
  沉雎冷漠的视线从凌启掌心的护心鳞慢慢移动到凌启脸上。
  他挡开凌启的手:“这本来就是你该还回来的,我凭什么要浪费时间帮他完成遗愿?”
  “就当……就当,送走他们后,你可以安心恢复,不用再提防我背叛你?”
  “多此一举,我要是不呢?”沉雎捏起护心鳞细细端详,黯淡的鳞片甫一回到他手上,瞬间就亮起漂亮的金属光,“你以为护心鳞能改变什么?你、你们,本来就没有机会再背叛我。”
  “可是我把护心鳞还给你了……”
  “我应该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这全都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吧。”沉雎的语气没有任何一丝情绪,就好像再讨论不相干的人和事。
  凌启从没想过他会把话说到这般不留情面的地步,他本以为拿回护心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些怨与恨就可以被填补。
  可是抬头看沉雎依然冷峻的脸,他根本找不到半分希望,他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了,那些事情一旦发生过,就不可能回到原位。
  凌启忽然就难过极了。
  原来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
  眼前不在熟悉的沉雎,身后随时走向死亡的凌航,他欠的债越滚越多,压到他喘不过气。
  他低下头遮掩情绪,不愿意再给自己添上卖惨的嫌疑:“求求你,可以吗?你想要我做什么,用什么东西换都行,你要把我关起来我也会配合的,帮我这一次,好吗?”
  轰隆,有雷落在远处山头,惊起飞鸟无数。
  沉雎淡淡道:“我要回去了,看在你今天的表现,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我们就此别过,再无瓜葛;或者跟我走,但以后我不会再给你自由。”
  他略过了凌启的哀求,甚至逼他做更多的舍弃。
  “能不能等——”
  “不能。你推我的时候,连一秒都没给过我。”
  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也许是因为雨势太猛,凌启单薄的身体开始有些摇摇欲坠。
  十秒。
  二十秒。
  沉雎不是仁慈的神,第三十一秒,还没听到回答的他转身就准备离开。
  凌启猛地抬头看向他的背影。
  两秒后,身体快于大脑,他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了沉雎。
  “我、我跟你走……”凌启的声音在颤抖。
  或许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无望,但他在这一秒,仍然坚定选择了有沉雎的那个结局:“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走。”
  很奇怪,明明雨滴都绕开了沉雎,但沉雎背后还是湿润了一小片,温温的。
  凌启压了好久,还是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细细地抽泣两声,把脸埋进沉雎的衣服里:“对不起,是不是我又做错了?我只是不想亏欠凌航,不是想要和你割席。你别丢下我啊。”
  沉雎拉开他,转身,盯上他那双发红的双眼:“如果你是想讨好的我话,不应该浪费这个机会,没用。”
  “不是讨好。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你永远不原谅我,我也选择跟你走。”凌启喃喃着重复。
  “你确定?”
  雨水落在他脸上,他抬手抹了又抹,想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嗯。因为,我现在可以分清了。对凌航只是亏欠,对你,不止是亏欠。”
  他太冷了,身体几乎已经僵硬到麻木,说完这句话,就直愣愣地往前一栽,倒在沉雎怀里失去了知觉。
  所以他也错过了沉雎抱住他时,双臂一瞬间失控的用力。


第91章 
  这场秋雨大得稀奇,中午,天就彻底暗了,一道道惊雷砸落在地,冒起噼里啪啦的火星,须臾间又被雨滴浇灭。
  凌启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有些冷,便屈腿把自己蜷缩起来,却不料膝盖撞上什么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痛感随之而来,生生把他从睡眠中拔起。
  睁眼就看见一堵发灰的墙。懵懵回头环顾周围,是个略显狭窄房间,红木家具、花纹地砖,似曾相识的装修风格,他辨认许久,才确认这是别墅二楼某间客卧。
  凌启迟缓地坐起身来,看见自己身上盖着薄被,被子上还叠加了一件不知道哪里来的外衣。
  耳边仍是雨声持续,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晕倒前淋湿的衣服已经尽数被换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衣物都松垮地挂在身上,他抬手嗅闻袖口,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到习惯的冷香。
  是沉雎的味道。
  于是也想起来,这一整套衣服,包括被子上盖的外套,都是对方常穿的那一身。
  凌启披上外套,赤脚下床打开房门。
  顺着走廊看过每一间房,又下楼巡视了一圈,别墅里空空荡荡。很神奇,有种梦游在幻境里的错觉,分明房子还是房子,却好像少了许多时间的印迹,那些本该被污渍染黄的地砖重新变得光滑,墙面破坏后再修补的痕迹不知所踪,目之所及,更贴近儿时记忆里的“家”。但是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沉雎?”凌启对着空气轻唤。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真实的时空中、沉雎为什么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岐槡和凌航眼下究竟是什么状态。
  本打算出门去找,但雨实在太大、太冷了,所以想了想,折返回客卧捡起枕边手机,解锁,搜寻起沉雎的号码。
  手指才刚刚放到拨打键上方,身后却隐约传来什么动静。
  凌启猛地回头,就见半分钟前还到处找不见人影的凌航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了房门口。
  “哥。”凌航还穿着早上的那身衣服,脸色也依然苍白,但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又有什么哪里不太一样,“你醒了,在找我吗?”
  凌启顾不得思考,丢开手机几步上前:“你——还好吗?你们去哪了?”
  凌航轻轻一笑,露出左边半颗尖尖的虎牙:“都好起来了,谢谢你,哥。”
  凌启终于发现哪里不太一样了。凌航在笑,那股始终盘踞在他身上的枯朽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恬然。
  他说:“别担心,没去哪,我刚才在地下室陪着岐槡呢。”
  “地下室?”
  “嗯,它暂时只能在那里了。”凌航道,“之前的身体破损太严重了,所以大概要在地下休养很久,不过这样就够了。只要它别折自己的寿为我续命,再久我也愿意陪它。”
  “这是……发生了什么?”凌启迟疑地停下。
  凌航却只是歪头笑笑:“是‘那位’的手笔,可能因为我们沾了哥哥的面子吧。许久不见,‘那位’的性子倒是变了很多。”
  未等凌启再问,他已经迅速退后一步让出房门。与此同时,楼梯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雎出现在拐角,绕过凌航站定在凌启面前。
  “哥,那我先走了。”凌航小声与凌启告别。
  可惜他的哥已经无暇回应。
  凌启仰头与沉雎深深对视,对方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前,背着光模糊了表情,唯有一双微亮着金色的眼眸可以看清。那双眼是属于兽的,找不到人的情感,这么一眨不眨地盯人时,像极了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呼吸悄然变得急促,晕倒前那种心脏怦怦跳的感觉再度出现,很难形容,畏惧中藏着一点诡异的欣喜,想要靠近,却也想要远离。
  凌启恍然体会到一觉醒来世界颠覆是什么感觉。
  又或许颠覆的不是世界,是他自己的内心。
  他抬手挡在两人中间,虚虚挡住沉雎的双眼:“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怎么?”沉雎没动。
  凌启答不出来。他想说他喜欢以前那双或温和或热烈、对他有感情的眼,却也明白自己不配说以前。
  悻悻把手收回。
  中途顿了半秒,又觉得不甘,所以垂下手的时候偷偷碰了沉雎的手。先是勾住两根手指,见对方没有反应,便靠近半步,把自己整个手心都贴了上去。
  沉雎没有甩开,反而轻轻收了手指,接下这份主动。
  “你很冷?”大概是感受到那指尖的冰凉,他问。
  凌启摇头:“你没有收下护心鳞吗?”
  他能想到凌航和岐槡平安无事的理由只有这个,可是为什么呢?
  沉雎的回答是斜斜瞥来的一个眼神。
  “我的东西,没有拱手让人的理由。”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凌启的注视下,手心往上一拖,黑曜石般的护心鳞就团绕着淡淡金光出现在他的掌上。
  “那为什么他们……”
  为什么凌航还活着?为什么岐槡只能待在地下室?
  年久失修的窗户不够密封,叫那窗外刮起的狂风漏了一缕进屋,卷着潮湿与阴寒撩过凌启肩背。凌启打了好几个哆嗦,问题才提到一半,就被沉雎拉回到房里,扔进余温未散的被窝。
  凌启听到沉雎毫无波澜的回答:“那种低级生物生存需要的能量远不需护心鳞的万分之一,它做不到的事情,对我只是弹指之劳。”
  “对你没影响吗?”他疑惑地眨眼,目光投向沉雎。
  沉雎却不再开口了。
  他似乎没有兴趣详聊这个话题,凌启只能结合凌航刚刚的话隐约猜测沉雎确实分出自己的力量帮了他们一把,所以岐槡可以回到原身休眠,凌航也不再奄奄一息。
  也许对沉雎来说确实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凌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德报怨不是他的性格。
  但沉雎不想说,他也就乖乖闭嘴不问。
  凌启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沉雎:“这也是我表现不错的奖励吗?”
  “你不需要知道。”沉雎冷哼一声,似笑非笑。
  他伸手掐揉凌启的后颈,凌启就顺势探身过来环住他的腰,半跪半坐在床边。还是有些高度差的,所以凌启必须仰着脖子露出喉结,才能勉强够到他的下颌。
  “我可以亲你吗?”凌启问得突兀。
  沉雎一顿,始终冷漠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些许松动,有什么人类看不懂的情绪在其间闪过。他还是没开口,却微微低下头来,不知道是在默许,还是仅仅只是用以审视凌启。
  凌启权当前者了,于是嘴唇贴上他的嘴角。
  这个吻很轻,却包含了太多情绪。他把脸颊贴在沉雎肩头,悄声叹气:“沉雎,谢谢你。”
  谢谢沉雎一次次回来找他,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别的什么。
  谢谢沉雎在受过他这么多次背叛之后,还是会在冷漠中藏着一点对他的温柔。
  他没有疑虑了,不管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自己的内心。
  凌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沉雎的味道盈满鼻腔。他的脸颊热热的,手心热热的,心里也热热的,高频心跳将他的情绪沸腾成雾,飘散融入到空气里。
  他说:“我想在你身边。你带我走吧,把我关起来。”


第92章 
  沉雎由他亲,由他抱。
  过了好久,才倾头贴到凌启耳边愤愤咬牙道:“小看你了,你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明。”
  高明吗?
  凌启倒觉得这是自己一生最笨拙的时刻,成套成套的技巧和理论都施展不出来,徒捧着迟到的真心团团打转,祈祷沉雎愿意接收。
  他摇摇头,稍稍退离沉雎的胸膛。
  “不是手段。”凌启拉来沉雎的手贴到自己左胸,底下有早已乱成一团的心跳,“这条命是你的,从今以后我只对你忠诚。”
  他放开沉雎,自顾自矮身坐回床面,高度的变化让他的视线只比沉雎腰胯高上一些,恰能对上沉雎腰带扣上的反光,其上映照着他冻红的脸。
  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他忽然将双手贴了上去,磕磕绊绊地解开沉雎腰带。
  低头,用牙齿咬着拉下拉链,手指扒开最后一层布料,指腹便轻轻柔柔地触碰上沉雎的性器。
  凌启抬头,瞳孔写满了虔诚,仿佛仰望主人的忠仆:“可以吗?”
  沉雎眉间还有尚未消化的惊讶,只是深深地看着凌启,没给他任何回应——嘴上没有,下身也没有。
  于是凌启深吸一口气,生疏,却坚定地埋下头,张嘴含住了沉雎。
  那儿还是软绵绵的,是凌启鲜少接触到的状态,却也沉甸甸的叫人为难。凌启起先还犹豫,但察觉到沉雎没有拒绝,就像是受了鼓励似的加快速度,没多久,几乎整张脸都贴在沉雎胯下了,鼻尖抵着那儿的毛发,勉勉强强可以将沉雎的全部含下。
  他不太有经验,只知道合不拢口腔在不断分泌口水,下意识就咽了一下。
  哪知误打误撞的,在喉咙口挤压沉雎顶端的那一瞬间,对方迅速有了反应。
  只不过两三秒时间,沉雎性器就苏醒猛兽般在凌启嘴里充血膨胀,把仅剩的空间都塞得满当。
  凌启喉咙被顶得生疼,来不及做出反应,当场呜呜着干呕不已,饶是如此,他仍不愿意后退。可惜却也再吃不下更多了,再努力把嘴张得更开,也只含得住沉雎的前半端。
  更可怕的是,沉雎才只是半硬。
  凌启眨掉眼里被呛出来的泪花,退而求其次,拱起舌面一点点舔舐起沉雎。他能感觉到沉雎还在充血,渐渐的,舌头最后一点活动空间也被抢占,无法吞咽的唾液弄湿了沉雎整个柱身,他试着轻轻吮吸,下一秒果真听见头顶上传来陡然加重的喘息。沉雎呼吸乱了。
  嘴里有微腥微咸的味道,是属于沉雎的,并不陌生,只是从前这个味道伴随的常是拒绝与隐忍,这次却是期待,甚至还有欣喜。凌启茫然的心找到一丝安定了,为沉雎因他而起的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退开,把沉雎变得粗壮的性器吐了出来。
  离开的时候,唾液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银丝,一端在凌启红艳的唇,一端连着沉雎胀得紫红的龟头,凌启楞了一下,舌头再一次舔上沉雎,用舌尖把那银丝舔断。
  他开始用双唇轻轻嘬吸沉雎。
  先是顶端,口腔配合着舌头来回轻蹭,把那孔洞里溢出来的透亮体液尽数卷进肚里。细细尝过龟头每一个角落后,又稍稍侧头,专注舔吻起顶端与柱身之间的沟壑。
  大概是有效的,因为沉雎的性器越发凶悍了,翘起的角度越来越高。没多久,凌启就不得不调整姿势直起腰,舌头才能够得着沉雎。
  口腔分泌的唾液越来越多,凌启的呼吸也开始升温了,他还想继续往下吸舔,却被沉雎拦在了半途。
  “够了。”沉雎单手插进他后脑勺的发根,把人从自己的胯前拉开。
  凌启双手还握在沉雎的昂扬上,抬眼,望进一双金光流转的眼。那眼里交织着情欲与怒火,还有更多、墨水般的情绪涌动,却是凌启看不懂的了。
  “为什么?”凌启嘴上湿漉漉的,还沾有浑浊的痕迹,“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这个模样色气而美丽,可看在沉雎眼里却刺眼得很。
  他重重甩开凌启,把对方从床沿摔回床中央:“你的忠诚未免太廉价。”
  下手的力度稍有些失控,叫整个床架都随之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刺响。沉雎理智回归几分,深深呼出几口气,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恨凌启。
  这个人类,他分明不适合做这种事。他可以薄情寡义,可以满心算计,唯独不可以……自甘下贱。
  沉雎俯身钳住凌启双颊,双眼死死盯住他合不拢的嘴里那截湿漉的舌尖,“以前的贞烈哪去了,你是鸭子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贱?”
  “不、是……”凌启不躲,只是呜呜摇头。
  他艰难地扭头挣开沉雎的钳制,双手却反而迎上去环住沉雎,将对方拉近自己。他不为刚刚的粗暴对待生气,只用眼里钝钝淡淡的情意对抗沉雎的冷漠,竟不落下风:“沉雎,这不是交易。”
  “不是交易是什么?”
  “是我的私心。”凌启轻声回答,“是我自己想要和你亲近。”
  两人已经贴得很近了,鼻尖对着鼻尖,以至于沉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身下人眼中的认真。
  凌启是不是演的,沉雎分不清,但他知道自己在动摇,那种酸酸的、闷闷的感觉再一次填满他的胸膛,像是中了毒,明知危险,仍然渴望。
  “亲近,早就亲近过许多遍。”沉雎是回答凌启,更是在说给自己听,“你若真想要,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来。”
  一站一躺实在太过别扭,他不得不屈膝抵在床面借力,交缠间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上了床,变成跨压在凌启身上的姿势。滚烫的物件没有消退,就这么昂扬着挤在两人之间,却无人再理。
  凌启单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因为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这里总是跳得很快,这种心情只对你出现过。以前我不知道这是开心。”
  终于把这些话说出口,才发现原来袒露真实的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与困难。凌启扭着肩膀把自己拱进沉雎怀里,“其实我也会渴望你。”
  因着姿势变化,胯下不小心蹭到沉雎腿上。
  沉雎才发现,凌启也硬了。
  他脸上那抹红晕原来不是窒息呛咳出来的,他艰难吞吃性器的时候,原来也对他起了反应。
  沉雎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要败了。
  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推开凌启起身离开,可是凌启像是早有预料,更先一步拽住他的衣摆。
  沉雎回头。
  场面突变。
  一切都像慢动作回放。
  第一秒,凌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打磨过的小刀,刀刃上刺眼的光闪进沉雎眼里,他的神情瞬间就蒙上凛冽寒意。
  第二秒,冰冷在沉雎才刚有回暖征兆的心上兜头浇下,点滴温度都叫嚣着“果然如此”。可还未浇透,眼前却已经有鲜红蔓延开来,不是他的,是凌启。凌启并起手指往刀身上一握,四指指腹就被割出深而整齐的刀口,汩汩鲜血喷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下流淌。
  沉雎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死死握住了凌启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他眼中的金光爆闪,两边额角隐约冒出鳞片般的纹路,“找死吗?”
  应该是很痛的,电光石火的瞬间,鲜血已经染红了两人衣袖,凌启眉眼都因着疼痛而皱成一团。可他仍然尝试着笑,执着地把手伸到沉雎嘴边,把自己的血涂到沉雎唇上。
  “血不会说谎。”他一抽一抽地吸气,唇色显然白了几分,“你尝一尝,就知道了。我的心情,我有多渴望你。”
  其实沉雎早就已经闻到了,凌启的血里奔腾着热且甜的味道,载满了喜欢与期冀。他轻轻抿上一点血液,就有更多更清晰的味道便在舌尖炸开,甜中带着酸涩,是凌启的小心翼翼,凌启的坐立不安,凌启的后悔与坚定。
  他时而迟钝时而敏感的情感,都密密麻麻地写在血液里。
  “我想要你。”凌启双腿悄悄夹住沉雎的腰。
  轰隆隆。
  停雨的窗外又落下一道天崩地裂般的雷声。
  那是沉雎理智失控的声音。
  金光暴起,他恶狠狠地压上去啃咬凌启的唇,同时五指形态显出半爪化的模样,爪心向下,猛地拍在凌启边,忽就有巨大的光球展开,笼罩两具凌乱的躯体。
  沉雎抬起头,嘴角还带着鲜血,半兽化的面容如同鬼魅。他探出长得夸张的舌头深深舔进凌启手上的刀口,舌苔刮着嫩肉,嘶哑到恐怖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你的血、肉、筋、骨都是我的,我会把你,全都吃掉。”


第93章 
  天黑了。
  更准确地说,这儿原就没有天。别墅模样的幻境扭曲着融化在金光之中,露出底下黑漆漆的岩壁,从来就没有什么床和房间,被褥原是不知名兽皮,床架是石头垒起的平台,窗外暴雨声则来自十步开外那条汹涌的地下暗河。
  在最原始的黑暗里,沉雎用最原始的方式用力汲取凌启的血液,他用獠牙撕扯伤口,不温柔,不伪装,不克制,放任兽性里的饥饿吞没彼此。
  凌启的脸渐渐因为失血变得苍白。
  上半身在发冷,下半身却依然火热,他看着恶鬼般的沉雎,心里竟没有一丝丝害怕,甚至凌乱衣裳下的躯体兴奋到微微颤抖。
  他终于由一次感觉到沉雎的在乎。
  沉雎需要他。
  但还不够。他做出抽手的动作,摇着头哀求:“不要。”
  如他预想,沉雎被激怒了。
  他——或许已经不能称作“他”,应该是“它”才对,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兽吼,指甲掐进凌启肩膀里,粗鲁地把人掀了个面,喘着粗气,张嘴咬上凌启的后颈。
  獠牙刺进皮肉,鲜血如注。
  很疼,凌启痛苦地闷哼出声,寻求安慰似的背过手去摸索沉雎的身体。他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鳞面,底下肌肉鼓动,酝酿着残暴的欲望。
  还未等他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身后一凉,裤子被撕扯扒开。
  沉雎就这么叼着他的后颈、压着他的肩背,没有任何预兆地挤开他的臀肉,肏进他的后穴里。
  身体更痛了,里里外外都在痛。准备不足的地方根本接纳不下沉雎兽化的欲望,哪怕那性器上有口水的润滑,也只能勉强挤进一个头,穴口到穴道都被撑到最极限,生出撕裂般的异物感。
  也不知流血了没有。
  凌启张嘴咬上自己袖口,发出呜咽呻吟:“停下……呜呜……停、不要!”
  沉雎果真停下了,冷眼看他要如何挣扎。
  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凌启嘴里黏黏糊糊地喊了几声拒绝之后,竟流着泪、皱着脸,蹬着膝腿抬高臀来,主动迎上它的兽鞭。
  干燥的穴口卡得太紧,他甚至还伸手掰开自己的臀肉,好方便沉雎进出。
  沉雎慢慢松嘴放开身下人的后劲肉,直起腰来看这一幅奇景。
  不好看,尚且干涩的肉体上挂着乱七八糟的碎布,浑身乱七八糟的伤口流出乱七八糟的血痕。
  但越是脏乱,越是吸引人。
  沉雎眼中的竖瞳在瞬间缩成一道细线。
  他调整腰胯角度往上重重一顶,硬生生又将自己往凌启身体里凿进一大截,同时腹部撞在凌启臀尖,更推得那儿无处可躲地抬得再翘一些。
  凌启发出绵长的哭声,嗓子已经哑了,似乎真的痛极。
  可沉雎往他腹下摸时,却摸到他直挺挺抵在兽皮毯上的阴茎。
  凌启甚至比沉雎更加兴奋,沉雎带给他的感觉越是强烈,他的血液越是奔腾。对方只是这么一碰,他就软绵绵地塌下腰,几乎快要高潮。
  “不要……求你。”他又故技重施了,侧着头,用泪水涟涟的眼哀求沉雎。
  下一秒,就被抓着后脑勺用力按回兽毛里。
  哼哧哼哧的喘气喷在凌启耳后,沉雎再一次叼住他的后颈肉,不管不顾地沉身,把整根性器都撞进他的穴道里。
  纯野蛮的交媾,暴力与性互相寄生,血与情欲难分难舍。
  凌启惨叫着高潮,穴肉一抽一抽地讨好沉雎。但没用,这样的伎俩换不来怜惜,沉雎只是默不作声地抽身,再换着角度插到底,茎身上暴起的青筋无情刮过穴口,循环往复,直让身下人再也说不了谎。
  这痛将凌启的高潮延长了许久,直至五六分钟后还不消退,龟头都泛起过度充血的胀痛。
  干涩的穴道在摩擦间越发柔软。不知哪儿来的体液,也许是沉雎的,也许是凌启的,顺着沉雎抽出的动作涌出交合处,大半又随着沉雎插入的力道撞了回去,很快就被搅成黏糊糊的白沫,顺着凌启的会阴往下滴落。
  凌启的叫声不知不觉变了。痛苦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顺从的哭哼,沉雎每撞一下,他便会带着哭腔从喉咙里漏出一声惊喘,可怜兮兮的。但没坚持多久,在沉雎肏干速度猛然加快之后,那尾音又开始颤巍巍地上扬,就像他腹前的阴茎一样。
  他终于不再口是心非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肆意传递着他的满足与欢喜,情动到失去理智,甚至凑过去请问沉雎撑在他脸旁的手,疯狂分泌的口水裹着舌头,一遍遍含舔沉雎的手指。
  “沉雎、沉雎……”他把脸贴在沉雎覆满鳞片的爪上,仰头承受这一波高速的肏干,泪与口水糊了他满脸,可他还是倔强地用破碎音节传递自己的心意,“把我、把我吃掉吧。我想和你……在一起。”
  最后半个字被彻底碾碎了,破破烂烂地消散在烈火里。
  沉雎猛地收紧牙关,就像防止雌兽逃跑的雄狮般,把所有重量都压在凌启身上。它倾尽力气死死一撞,几乎连囊袋都要塞进凌启身体里,兽茎刹那间膨胀到最大,以人类根本无法想象到的深度卡进凌启肚子。
  它甚至在一抽一抽地变形,茎身上长出恐怖的纹路与倒刺,顶端膨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圆球,像锁结一样锁死了凌启。
  它要射精了。
  凌启最后哀哀低唤两声,就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肚子里的性器好像顶到他的胃里,几次叫他快要作呕,再度勃发的阴茎被死死压在小腹与兽皮毯之间,陌生的被入侵感、痛感与快感混在一起,混沌了他所有清醒。
  他感觉到的沉雎在变大。不是指沉雎的性器,是沉雎的身体在变大,它的四肢和躯干都在变,身后的重量在加大,凌启看不见,只能在彼此相贴的触感里感受它现在的模样。
  大概是已经和人类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沉雎体温变得冰冷,全身皮肤都包裹上冷硬的鳞片,巨大的双翼往下插进石床里,囚禁猎物般把凌启严实困在内里。
  它发出沉重、急促的兽吼,紧接着就有大股大股的浓稠喷进凌启穴道,打在脆弱敏感的肉壁上,逼出无止境的痉挛。
  实在是太多了,很快就将本就所剩无几的空间挤满,可锁精结死死堵着,无处可去的精液只能顺着往更深的地方涌动,去到不该去的地方。
  凌启受不了这招,哭着扭动腰身,但那么小的幅度只足够用来取悦沉雎。
  他的眼前冒起一阵阵白光。
  过去的许多许多年里,沉雎带他体会过许多次强烈的高潮,却从未舍得让他承受过来自它的强烈。
  原来沉雎是欲望,是这样的。
  他也猝不及防地高潮了,精水悄无声息地涌出孔眼,弄脏了他颤抖不止的小腹。脊椎被快感接管,他不受控制地一挣,却忘了后颈还被叼着,獠牙因他的动作刺得更深,撕扯出新的裂口,于是快要止血的伤口又被更多新的血液填满。
  浓烈的味道飘荡在两人之间。
  到这种地步,疼痛与血都在催情。沉雎把什么东西淋进凌启嘴里,他也只是哭着张嘴吞咽,没有任何异议。
  直到漫长的高潮即将过去,凌启睁开朦胧的眼,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嘴里的是血,沉雎的血。
  对方已经停止射精了,只是阴茎还卡着没有消退,獠牙从他后颈拔出,身后重量稍稍有所减轻。
  身体,飘飘然的。
  凌启看到有淡淡金色光点出现在黑暗里,最初还黯淡,但在接触到兽皮毯上未干涸的血迹之后,就迅速爆开刺眼的光芒。借着光芒,他还能看到自己瘫软在毯上的手臂和半米外沉雎的翅翼,光点为他们都镀上一层漂亮的金光。
  不,不对,是他与沉雎的身体真的在发光。
  大量的金光从沉雎身上溢出,有生命般没入凌启的身体,也有少量金光从凌启身上逃离,又返回寻找沉雎。
  身上冷热交替,好像被强塞了什么东西,又好像被夺走了什么东西。刚刚还隐隐作痛的诸多伤口全都失去了感觉,酥酥麻麻的,竟依然全部愈合。
  “嗯……”凌启终于再一次被允许呻吟。
  越来越多的金光涌入他的背部,化进他的肉,融进他的血,带着无法形容的填入感挤进他的每一道经络,凌启能感觉到那是来自沉雎的力量,就好像——好像是沉雎在抢夺他的肉体。
  “我不会吃掉你。”沉雎原本的声音刺进凌启大脑,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清晰,“但从现在开始,你的全部都将完全归属于我。你不再有权支配你的肉体,不会有自己的灵魂。”
  他在真真正正地占有凌启。从内到外。
  “还不反抗吗?”
  虽是这样问,但仪式已经进行到尾声,交换的血液被全然吞噬,金光将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类淹没。凌启半睁着眼,仿佛真的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什么力量丝丝抽离,情绪消失了,他生不出任何的畏惧或者反感。
  “我是属于你的。”他喃喃重复沉雎的话语。
  眸中的光暗下去了,他还醒着,却好像再也不会醒。


第94章 
  落叶飘回枝头,河水往上逆流,时间的痕迹好像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回到原点。
  凌启坐在巨兽的尾巴上,忽有所感地抬头,被头顶上一双冰冷的金色竖瞳捕获,身后有人凭空出现,把他环进臂弯,伸手盖牢了他的眼。
  “不能看。”身后的人温声提醒,“不能与它对视。”
  那人的手是暖暖的,身体也暖暖的,凌启信任地往后靠,将自己的重量交给那片胸膛。
  他歪头问:“为什么?”
  身后人轻笑:“大怪兽要把你抓走的。”
  像在做一场荒诞的梦,万事万物随心所欲,不需要什么真实与逻辑。
  “哦……”凌启似懂非懂。
  眼前的手掌便满意地离开了,却没有收回,转而向下轻轻触碰他的鼻梁、唇面,继而在脖颈处流连抚摸许久。
  凌启不理解其中意味,但也没躲,安安静静任身后的人摆弄。
  他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只是究竟有多长的时间,凌启也不清楚。这儿没有季节,没有日夜,有的只是数不尽的黑暗,与掌控凌启全部的这个人。
  身后人用拇指指腹轻按凌启喉结:“口袋里的东西,给我。”
  他压低了嗓音,是命令的口吻。
  凌启整个人蓦然一颤。
  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他的身体变得紧张僵硬,明明抗拒,却竟真的乖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东西。右手握成拳头放到沉雎手上,艰难地松开五指,其中紧攥着的东西就掉进对方掌心。
  凌启畏畏缩缩地回头偷瞄沉雎,满脸写着害怕责罚的心虚:“对不起”。
  是一条项链,链子上坠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晶石,很是眼熟。
  ——最初是巨兽从自己心头上挖出来的核晶,它第一次苏醒时,拿回了其中封存的大部分力量,后来第二次苏醒,又取走那层可以储存力量的晶鞘,现在只剩下一个黯淡的空壳,再没什么用了。
  沉雎垂眼看了手心里的东西许久,像是在回忆什么:“偷东西果然是你的本性。”
  句尾隐约有半声叹息。
  凌启却被吓得连连摇头:“不、不是偷的,是在石头缝里捡到的,我只是喜欢而已,我、我不知道不能拿。”
  他记不清很多以前的事情了,更不清楚自己以前是否见过这条项链,只直到看到这抹红色的一瞬间就喜欢得不得了,鬼使神差的,就在本能的驱使下偷偷藏了起来。
  他看到沉雎脸上变冷了,有点像生气,却又好像不大准确,总之不是什么正面的情绪。对方五指收拢,手腕猛地发力,青筋根根凸起。
  竟是要当场将项链摧毁。
  凌启屏住了呼吸。他的心在狂跳,在颤抖,在尖叫,泄洪似的涌出排山倒海的难过与不舍。
  于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半个身子挂在沉雎手臂上,双手抱住正在发力的手腕。
  “为什么?”凌启抬头看沉雎,大多数时间都乖巧至极的眼里已经蓄上泪,“我、我真的喜欢这个,把它留给我吧,求求你了。”
  左眼一滴泪掉落,打在沉雎手上,破碎溅开。
  沉雎忽然就松了手。
  他应该也有意外,看看自己的手,又若有所思地打量凌启,目光在他泪湿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
  下一秒,便拎开凌启,把人按倒在兽尾上。
  姿势使然,凌启下半身还侧着,光滑的腿臀从上衣里漏了出来,什么都没穿。
  沉雎咬牙,带上不止从何而来的懊恼:“既然这么喜欢,那就好好保管起来吧。”
  他伸手往凌启腿间摸去,两根手指夹着一段项链,毫不怜惜地刺进凌启后穴。那儿不久前才刚刚做完,还含着精液,湿润又柔软,倒不痛,只是侮辱意味太强。
  凌启咬住下唇,缩了缩小腿。
  但拥有项链的诱惑太大,他没有挣扎。
  银质的链子很细,却冰冷极了,进到身体里有很强的存在感。大抵有意折磨,沉雎的手指旋着抽出复又猛然刺入,每一次都只将链子塞进去一点,把这个过程无限延长。
  先前被堵在里头的液体终于找到出口,把凌启的两腿间流得泥泞一片。
  凌启咬着自己的衣袖忍了又忍,呼吸越来越乱,终于忍不住问:“可以了吗?”
  他感觉已经被塞了很多很多,肚子里沉甸甸的。
  沉雎抬眼看他可怜兮兮的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抽了手后退一步。
  “等不及的话,就自己来吧。”他用脚尖拨开凌启的双腿,让那私密之处大张着暴露在自己眼前。
  链子部分已经被尽数塞进去了,只余下红而亮的晶石挂在穴口,衬出一抹泣血般的艳丽感。凌启看不见,哆哆嗦嗦伸手去摸,滑腻体液沾在晶石表面出奇的滑,他抓了好几次才抓住,胡乱捏在手里,不管不顾就往自己穴里乱塞。
  终于塞进去了,他脸上也蒙上了一层的红,双唇微张着大口喘气,眼神放空。
  竟没有其他情绪,只有满足与欢喜,得到梦寐以求之物的感觉是飘起来的,心脏飘飘然,灵魂也飘飘然。
  他仰望沉雎,沉雎也在俯视着他。
  对方伸手到他面前,语气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宠溺:“和我一起去走走,嗯?”
  凌启眼巴巴点头。
  气还没喘匀,已经急不可耐得牵住他的手:“好。”
  放风是少有的奖励,凌启被囚在地底这么久,也不过只有七八次机会,通常是去到地面,只是每一次的出口都不大一样,有时是山腰,有时是山顶。沉雎会蒙上他的眼,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凌启不在乎终点,只格外喜欢路途上的时光。
  但今天的路,格外煎熬。
  眼睛照例被蒙着,手也照例被牵着,可偏偏后穴里含了东西,随着走动一下又一下地摩擦内壁,有时是酥麻,有时是胀痛。不知道是不是凌启的错觉,今天的沉雎步子迈得格外的快。
  他咬牙忍着,不想破坏这段相携漫步的旅程。
  可是额头上的冷汗滑下来,浸透眼皮上的布条,又渗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他的步子越迈越小、越来越重,到后面几乎是被沉雎拖着前进,某一瞬间脚踝一软,便连着几步趔趄,差些栽倒。
  沉雎拉了他一把,伸手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不听话了是吗?”
  “不是。”凌启粗喘着摇头,辩解得苍白又着急,“我、我只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可以吗?”
  布条遮住了有些凌厉的双眼,倒显得他下半张脸单纯稚气,有种任人宰割的纯净感。
  沉雎捏了捏他的下巴,笑意不达眼底:“不可以。”
  他惩罚般松开凌启的手退后几步,把目不能视的人孤零零的遗留在原地。眸子里写着“果然如此”的冷漠,嘴上却放慢语速循循善诱:“难受吗?没关系,把项链扔掉就不会难受了,你只需要我,不需要喜欢其他东西,不是吗?”
  “嗯,我只需要你……”凌启木木重复。
  可是过了几秒,却又倔强地摇头拒绝:“可是,这是你的东西,我也喜欢。”
  “我就在你身边,东西不重要的。”沉雎的声音层层叠叠,分不清方位。
  凌启开始觉得站不住了,缓过大腿根到腰椎的一阵酸麻,他茫然地抬手像四周摸索,着急地想要找到沉雎。
  可是找不到,脚下还被碎石绊了一下,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应该是破皮了,膝上一阵火辣辣的痛,而过大的动作又带动了肌肉收缩,叫身体里的异物往更深处滑动。
  他快哭了,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不对,不一样,不一样的。”
  沉雎却只是冷眼旁观,不靠近,不怜惜。
  “你喜欢让你痛苦的东西吗?听话,把它拿出来,就不会痛苦了。”
  “扔掉吧,扔掉,我们就会和以前一样,一直在一起。”沉雎放柔声音。
  凌启有一瞬间是真的心动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似乎像往下移。
  但随即更多的坚定架住了他,乱窜的情绪收进身体里,他低头抚在自己小腹上,忽然不想哭了,甚至露出一抹很浅的笑:“让我痛苦也可以,你很重要,所以它也重要……它是你爱过我的证据。”
  凌启抬头,随意选择了一个沉雎可能在的方向:“没有人爱过我,只有你。所以,它很重要。”
  轻微的回声回荡在山壁之间。
  沉雎锐利的目光落在凌启身上,顿了很久很久。
  他说:“我不爱你。”
  “嗯,现在的我不配了,所以我想把以前的——。”
  这里应该是很靠近出口了,说话间隐约可以听到外边上风吹过的呼啸声,而这呼啸声中,竟忽然夹进了明显的脚步声。
  凌启猛地停下话头。
  安静去听,除了错杂的脚步声外,还有交谈声,约莫有十七八个人,有男有女。
  人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可是这座山头向来人迹不能至,凌启来了这么久,从未见过活人。
  偏偏那脚步声还越来越近,人群交谈声渐渐稀疏,叫机器运作的“嘀嘀”声更加清晰起来。那是探测土质的仪器,凌启上学时常接触到,再熟悉不过。
  仪器靠近的话,这个洞口就算再隐秘也将无所遁形。
  凌启心脏砰砰直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他扶着石壁站起来,用气音很小声地唤:“沉雎?”
  脚步声几乎就在头顶了。
  无人回应,凌启扯开蒙眼的布条,身边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嘀——————”
  探测仪发出刺耳的长鸣警报,凌启听到人群开始骚动,随后有灯光在前方闪烁,只隔了一个拐弯。
  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黑漆漆的路,能感觉到沉雎的目光在暗中锁定着自己。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选择向洞口跑去。


第95章 
  “嘀—————嗒。”
  探测仪警报声尖锐刺耳的声音被关停,山间天地终于恢复平静。凌启学着其他人那样松开眉头露出放松的表情,却只有他自己听见,警报声仍在他的耳畔长鸣、长鸣。
  他紧张地想,沉雎此刻一定在某处盯着这儿,把他的言行举止一一收入眼底。
  巡山护林队队长站在坡下清点完最后一名队员,扭头看向凌启:“那你呢?要和我们一起下去吗?”
  凌启还在出神,闻言顿了半秒:“不用,我还得归队。”
  “那你自己注意不要进到保护区里,还有,这边结束后记得让你队里上报备案。”
  “明白。”
  于是对方点头示意:“再见。”
  “一路顺利。”
  凌启止步在山腰陡坡上,目送列队离开的群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坡下杂乱的草枝之后,他才自言自语地,补上最重要的那句:“不会再见了。”
  也没什么惊心动魄,这群出现在洞道外的陌生人,不过是自然保护区标配的一支巡山护林队伍而已。水黍群山上除了各个挖掘项目,其余大部分山林都是自然保护区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平时不曾遇见,是因为深山生态复杂,巡山队通常只在山腰以下的边缘区域巡视,只是这次……
  凌启深吸一口气,这只会是沉雎有意为之。
  正是风口,山风吹起已经长到脖子处的发尾,叫外套衣领处的徽标暴露在阳光下。凌启抬手细细摸过徽标凸起的纹路,心情低落,喉咙像生咽了细盐,咸到发苦。
  这衣服还是当初参加13号洞穴科考项目时发下来的冲锋衣,衣领上刺绣着日月交辉的简易团,则是水黍群山挖掘工程的统一标识。他与沉雎的种种,可以说从这里才算真正开始。
  才不到三年。衣服还没穿旧,刺绣更是崭新。
  却好像也要在这里结束了。
  十分钟前,凌启就是亮着这个徽标对已经摸向电棍的巡山队道:“我是水黍科考项目第89工程队的队员,洞里主道正准备爆破开路,我们按照规定看守所有道口。这条洞道通到了保护区是意外,这件事我会往上报备的,但为了确保爆破安全,还请你们先下山远离。”
  一点临场发挥的小谎言。
  他知道同在一座山头工作,山林保护部门向来不愿过多干涉科考工程的事情,加上这儿不过是保护区边缘,打发过去不算什么难度。也确如他所想,巡山队只是例行交谈几句后就打算离开。
  可探测仪停下警报的那一刻,凌启却突然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不该记得什么徽标,什么科考,更甚至,不应该会说谎。
  至少他不应该在沉雎眼皮底下这么暴露自己。
  小腹里热热的,有些不舒服,凌启扶着树慢慢瘫坐在地上。做错事的惶恐压垮了他,他无声地大口喘气。
  他只是不想他与沉雎生活的地方被打扰。可是现在,他也不确定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或许,他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套上其他身份,哪怕被当作偷猎者押走也好,跟着巡山队下山,逃离水黍,回到人类该待的地方?
  其实方才阳光穿过树叶打在眼皮上的时候,他确实有过一秒钟的心动。
  可是人生有25亿秒。
  身体怪异的沉重感变得明显,凌启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已经持续好多天,他的所有感官似乎总是不大正常。他能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自己的血管中加速流动,有时候翻手放到眼前,手腕上青筋总会随着心跳突突跳动。试着握起拳头,指尖却忽然飘逸出不成形的金色淡光。
  莫名其妙的冲动,凌启猛地一回头,就看见沉雎步步靠近,最后站定在自己身后两米外。
  遥遥对视。
  “我没有背叛你,没有跟他们走。”掩饰心虚般,凌启朝沉雎伸手,像之前一样索要拥抱,“我是属于你的。”
  这样的话他几乎每天都说,自从沉雎在他身上留下契印之后。起初是被沉雎要求着说,后来说得多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变成凌启的口头禅。
  “沉雎,我是属于你的。”
  只是这一回终于再也骗不过沉雎。
  沉雎平静着问:“还要演下去吗?”
  掀开虚假的甜蜜,原来底下那些无法解开的矛盾依然缠绕一团,堆成跨不过去的高墙。
  凌启红着眼眶看沉雎。
  辩解的话在齿间滚动,最后还是没有多说,挫败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其实他被控制的时间其实很短很短,大约是在契印结下的第五天,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始终清楚的,沉雎不信他,甚至宁愿将温柔交付一个傀儡,这些日子里的亲密无间,不过是建立在那个控制心智的契印之上。
  所以他只能装,他想,只要扮演一个一无所知的傀儡玩偶,沉雎就不会再索要以前的债,沉雎就愿意留他在枕边,就愿意与他相拥而眠。
  可从他忍不住要讨回项链的那一刻起,这场美梦就被他亲手砸碎了个干净。
  “要不、要不你再对我做一次,你再试试控制我,好不好?”凌启期期艾艾道。
  沉雎不答,只是隔着几步远,沉默且冰冷地看着凌启。
  许久,他却忽然轻声道:“算了。”
  像是放下了什么。放弃了什么。
  凌启心里骤然一凉。
  明明……不是他故意要清醒的啊。
  可是,即便如此。
  即使他是清醒着的。
  凌启回头望了眼身后重叠群山,山脊连着天空,交界处有鸟群盘旋巡飞,却又落回枝桠,好像永远都逃不开这座土木牢笼。
  再次看向沉雎,眼中已经酸涩万分,慢慢涌上了两泉泪:“我骗了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离开,我是清醒着选择留在你身边的。”
  日光斜照,树冠打下的阴影模糊了沉雎的面容,叫凌启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不行吗?”
  沉雎却摇头。他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淡淡道:“如果只是这样,我不需要你的清醒”
  沉雎最后看了凌启一眼,转身迈步离开,不再回头。
  这竟是他的告别。
  凌启想过沉雎会恨,会报复、折磨自己,维度没有想过这样寻常的告别。一滴泪从他眼眶掉落,他茫然道:“我不知道。”
  沉雎对他的爱,沉雎对他的恨,沉雎的温柔纵欲和沉雎的不动声色,沉雎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像都化在这滴泪里。
  “沉雎……”凌启在石头上膝行几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沉雎背影逐渐离去:“沉雎!”
  泪再也关不住了,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凌启停下来,颓然弓着腰,不解地问土地、问落叶与虫蚁:“可是,我还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呢?我还不够乖吗?我——我从来都是没有资格做选择的那个人啊。”
  太难了。
  他的人生似草芥,甜也艰难,苦也艰难。
  泪还在不停往外冒,沉雎却已经无动于衷地走出十多米远,凌启抬头望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压着哭腔朝沉雎喊:“我想要你原谅我,想要你爱我——”
  为什么说出口的话依然是索取呢?
  凌启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知道沉雎不会因此停下,所以只能抬手用袖子盖住双眼,好让泪不那么汹涌。
  可是面前的光忽然被遮挡,有人拉下他的手。
  沉雎半跪在他的面前,抹去他的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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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模做样走出十里地)
  (听见求复合)
  (咻地一下闪回原地)


第96章 完结
  眼前飞着绚烂的色彩,好像做梦。
  凌启听见沉雎说:“好。你真正想要的,我都会给你。这个承诺,从最初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是真实的吗?为什么身体轻飘飘的呢?
  凌启向沉雎伸手,他看到有不明显金光在自己皮肤上飘开,流转回到沉雎身体。
  下一秒,他如愿被拥入一个怀抱,一只手托着他的大腿把他抱起,后穴异物带来的折磨感便被大大减轻。
  不知道是不是凌启的错觉,天地好像在晃,可沉雎的怀抱又太稳。
  他懵懵地抱紧沉雎,把自己埋进对方脖颈:“你不走了吗?”
  “嗯。”
  “可是我不想骗你,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不知道怎么回报你同样的感情。”
  “没关系。”沉雎把凌启稳稳放回地面,“我要的从来不是那些。你像刚才那样对我索取,就够了。”
  凌启抱住沉雎不愿撒手,悄悄抬眼,才发现周围是一片漆黑,原来几秒的间隙里,他们已经回到地底。他微微后仰,透过朦胧的泪去看沉雎亮起的金瞳:“为什么?”
  “因为这个。”
  凌启的手被沉雎牵住,宽厚的手掌包着他的五指轻轻捏了捏,随即将他的手拉到两人面前。
  沉雎低头,在那手背上落吻:“你不知道的心意,日月宇宙会知道。”
  魔术似的,凌启手背上亮起了一个繁复艳丽的金色图腾,图腾纹路中有熟悉的力量运转,凌启能够感觉到,这是之前沉雎在自己体内种下的那个契印。
  “这才是它真正的形态。”沉雎的气息喷在凌启指节,痒痒的,“契印图腾是自我降世之后,从星系中得到的唯一传承。种下时缺少一笔,如果载体不能补足图腾,就会被契印反噬,成为契印的容器。但一旦契印被补充完整,图腾力量就会翻转,载体从此成为缔契者的驯化者。”
  沉雎略微抬头,鼻尖抵着凌启鼻尖:“缺少的那一笔,就是载体对缔契者的感情。凌启,你不用做什么,宇宙和我都能感知到。你已经补足了它,现在可以用你的心意与我交换想要的一切,我违抗不了你。”
  他的眼神太深邃了。
  带了份侵略,带了份勾引,既有居高临下的号令,却也满载卑躬屈膝的献忠。
  凌启愣愣的,点滴泪花还挂在睫毛上:“我吗?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只要你说了,我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原谅你。”沉雎很轻很轻地笑了。
  凌启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悄悄出现了几点亮晶晶的期待。
  “那你可以像从前一样爱我了吗?我——”
  话未说完,地动山摇。
  黑暗的深处传来龙吟,凌启更多的问题被摇散了,他趔趄着被晃倒在沉雎怀里,沉雎把他腾空抱起,却不是离开,反而循着晃动的源头而去。
  点点金光在长久黑暗的地底中出现,精灵般聚合在高处,变成地底一轮极尽明亮的烈日,却不刺眼。
  碎石细雨里,巨兽苏醒了,它轰然张开双翅,天神一般站在凌启面前。
  熟悉却又不熟悉,压迫感砸在凌启心头,震起肆意冲撞的心动。
  原原本本的,真正的沉雎,和梦里所见的一样,隐天蔽日,强大得似恶魔,圣洁得像天神。
  “这是——”凌启胸膛剧烈起伏,把自己紧紧靠进人类形态的沉雎怀里。
  “凌启。”
  好几道声音糅合在一起,是身后的沉雎在回应,也是身前的巨兽在回应。
  陌生的语言携了密密麻麻的信息刺入脑中,却没有预想中那痛苦的排异感:“凌启,难道你真的没察觉吗?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消失过。”
  只是藏起来而已。
  爱不是兽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因为有了想爱的人,才生出了爱。所以只要这个人还在,这份爱就不会消失。
  在部落之争中陨落的时候、在地底下化作枯骨的时候、在只有一丝本能的时候,在被推下山崖的时候。
  沉雎从来没有放弃过爱凌启。
  所以它一次又一次回到凌启身边,哪怕伤害入骨,哪怕恨意入骨。
  真的从来没有察觉吗?
  凌启抬头,视线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对上沉雎的兽眼,那里头原来不是十足的冰冷,还有浓稠到搅不开的深情。
  原来这才是之前沉雎不许他与它对视的原因。
  “我……知道。”凌启安静了很久,才从沉雎怀中下来,一步一顿地靠近巨兽。
  他跪坐在地,终于坚定地展开双臂,拥抱兽的肢爪:“只是我不相信自己,我怕自己不配,怕你没有原谅我。”
  他做的事本罪无可赦,如果真的没有从沉雎身上接收到半点信号,他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贴上来祈求原谅。
  “对不起。”凌启抬头仰望走到自己身旁的沉雎。沉雎注视着他,沉雎身后的兽身也在注视着他。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个世界,以为自己不需要有感情。花了好多年才明白,原来我一直在渴望着你。”
  沉雎走到他身边,需要用两条命、两身血肉,和很多很多年。
  沉雎所要的,只不过是他的不逃避。
  凌启吸吸鼻子:“沉雎,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拥抱、接吻,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遵命。”人身的沉雎拥抱凌启。
  “对你来说这是命令吗?”
  “不是。”沉雎手掌放在凌启后颈轻轻地揉。他的兽身随之低下头,用脖颈圈紧两具躯体,“这是我强加给你的爱。我会忠诚于你,但还是会把你圈禁在这里,一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