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榜眼,打钱》作者:柚九 文案: 状元郎和大将军相爱相杀了?! 狗皇帝把探花郎巧取豪夺了?! 裴瓒:合着脏活儿累活儿都我一个人干呗! 真王爷因假质子封心锁爱了?! 小世子对俏花魁一见钟情了?! 裴瓒:你们这群人能不能别只想着情情爱爱,国家都要灭亡了啊!再不上朝,人家都要打进来了啊! * 一朝穿书的裴瓒意外成为末代王朝的新科榜眼,原本以为大家都是等着敌国打进来丧批,可自从有了读心术后才知道,当牛马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 裴瓒奋起:不行!老子不快活,你们也别想好过! 【阅读指南】 1.受穿书,有读心buff,原主是炮灰 2.攻假乖巧,一肚子坏水,唯恐天下不乱 3.攻受1v1只有彼此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穿书 朝堂 轻松 主角:裴瓒 沈濯 配角:裴十七 一句话简介:全世界都在背着我谈恋爱 立意:不必纠结当下,不要担忧未来 第1章 穿书 六月末,蝉鸣聒噪。 红墙旁的青柳蔫蔫儿地随风摇摆,正午的日头耀得人睁不开眼。 大殿之内更是闷热异常,死气沉沉的熏香混着缓慢流动的暑气,将纳凉消暑的冰块融成一捧温水。 侍奉在侧的侍女太监都有些吃不消,豆粒大的汗珠接连滚落。 从一早便开始的争吵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我大周二十万精兵早已派往前线,大人现在却跟我说国库没钱!” “先前可是拨付了百万石粮草,将军别太贪心!” “先前?大人说的是一个月以前吧!” 刚从北境边关赶回的督粮将,抓着粮草匮乏的事情不放,横眉竖眼地骂了一通,愣是要户部的官员给个交代。 国库有多少钱,大家都很清楚。 如今江南一代水患频发,百姓民不聊生,北疆的战事一触即发,中间更是夹着不少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哪还有什么钱去打仗赈灾。 在场的诸位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只有从前线回来的莽夫看不明白,以为吵赢了就能拿到军饷,就能让前线的将士们吃饱饭。 没意思。 净欺负老实人了。 刚到任的新科榜眼裴瓒,站在不起眼的位置上,冷眼瞧着吵得面红耳赤的那几人,他在心中无声提议:国库没钱,就去杀几个贪官污吏,在这里扯嘴皮子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过他人微言轻,没有说话的资格,只是处在群臣末流,用白玉似的指节压住了笏板,“啊——” 躲在后方看戏的裴瓒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声音一出,几道冷冽的视线袭瞬间来。 户部尚书板着脸,一开口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度:“小裴大人是有什么高见吗?” 被点名的裴瓒立刻高举笏板把脸挡住,耸了耸肩笑得虚假:“我哪有什么高见,大人继续。” “哼……” 原来穿书的日子这么无趣啊。 身为现代人的裴瓒,意外穿进书中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他还是眼神清澈的无知男大,日常沉迷给网文小说挑刺。 现如今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正是他穿越前最后吐槽的某点网文——《我在京都当质子》 这本书打着群像权谋的旗号,描写男主所在国家战败后,男主被迫成为质子,踏上了搅弄两国朝堂的不归路。 一开始,男主在异国他乡结识各种能人异士,与各路人马明争暗斗。 可后来,画风变异,龙傲天男主一路打怪升级收妹子,靠着五花八门的岳父走上了人生巅峰。 裴瓒顿时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玷污了,于是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后妃品级是唐朝的,官职制度是明朝的,配角是强行降智的,剧情是只写后宫的。] 作者恼羞成怒:[我这是架空小说!] 不等他反驳文里的失智情节,裴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便出现在宫宴之上。 大周元临十三年,杏林宴。 裴瓒是一甲第二名。 榜眼! 好消息,他穿书了,穿成了清流出身的新科榜眼。 坏消息,他是反派阵营的。 身为被强行降智的反派智囊团成员,原主在男主兵临城下之际,自刎于城门前。 书中对这个炮灰的最后一句描写——他本不是纯粹的玉,带着可悲的志气,做了场不为瓦全的梦。 穿过来没几天,裴瓒搞清楚了现状。 现如今是大周元临十三年,他是刚刚新科及第的榜眼,距离男主战败,来到大周当质子还有一年,而离他自刎报国还有五年。 “神经病!你怎么不等刀架了脖子上再让我穿呢!”再次猝不及防地被拉入系统空间,裴瓒想起之前的经历,忍不住破口大骂,“五年!我连干上宰辅都不够!” “宿主好久不见~”系统还是那股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 裴瓒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跟这个人工智障计较,于是冷静下来:“你之前还没说完,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回去?” 系统解释过他穿书的原因是作者的愿力太过强大,影响了书中世界的秩序,才导致裴瓒这个倒霉蛋穿书,但他想要离开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系统:“原书因为剧情与标签严重不符,被读者举报下架,宿主如果想要回到原世界,必须寻找新的角度,填补群像背景,符合群像权谋标签,待修改后的小说通过审核重新上架,宿主就可以离开了!” 裴瓒疑惑:“既然如此,让我穿成主角团岂不是更简单一点?” 系统:“那当然是因为书中的炮灰角色[裴瓒]与宿主最适配啦~” “你也知道那是炮灰啊!” “主角团不是女性,就是女性角色的父亲,作者怎么会让宿主给他的亲儿子当岳父呢~” 裴瓒冷脸接受了这一事实。 回到现实世界的方法,就是补全作者前期在大周留下的坑,理清那些没写明白的明线暗线。 简而言之,把一篇种马文变成群像权谋。 他得比龙傲天还龙傲天才行。 裴瓒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荷包上的穗子,他盯着系统空间内的虚拟墙角,双目失焦,满脸绝望。 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回去的必要。 在现实世界中,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没有亲近的朋友,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和处在人生地不熟的书中世界没什么两样。 最多就是没网没电没空调…… “如果宿主在原著主线结束之前,仍没有成功改写剧情,会死哦。” 不行!他一定要回去! 他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为什么要活在没WiFi的龙傲天世界里! 裴瓒重新燃起斗志,巴不得现在就打响反帝反封建的第一枪。 系统:“宿主兴奋起来了呢~小统也有礼物要送给宿主呢~” “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礼物吧?” 听着系统发出类似撒娇的机械音,裴瓒没理由地一身恶寒。 生活在龙傲天的后宫世界已经够奇怪了,裴瓒可不想拥有奇怪的属性,成为后宫里的男人。 系统声音依旧娇俏:“是读心术和人物面板啦~” 裴瓒的拇指上突然冒出来一个金扳指,只一眼看上去,就将人衬得财大气粗,活脱脱的暴发户气质,与满身书卷气的他完全不符。 还没开口询问金扳指的用途,脑海中就有了答案。 【按住金扳指,就可以听到目光所视之人的心声;抚摸金扳指,则可以调取所视之人的信息面板。】 “这第二个功能也太鸡肋了吧?” “宿主尝试一下就清楚了~” 最后一声机械音突然消失,眼前再度出现熟悉的白光,片刻眩晕感过后,裴瓒重新回到闷热的朝堂之中。 争吵还没有停止。 也没有人注意到裴瓒方才持续了十几分钟的走神。 角落里的裴瓒蹭着拇指上金灿灿的扳指,眼神直勾勾地盯上正前方刚被拉出来充当证人的户部郎中。 【姓名:谢成玉】 【性别:男】 【年龄:27岁】 【身份:正五品户部越州清吏司郎中】 【武力:17智力:80气质:82】 【体力:25心计:53声望:70】 【评价:暂无】 无论是亲近的家人,还是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只要是跟裴瓒有过接触的人,金扳指内就会自动记录下对方的基础信息。 前三栏数值固定不变,后三栏的体力心机和声望则是会随着现实的走向发生实时变化,至于最后一栏的评价,则是裴瓒本人对所视对象的看法小注。 就跟便携式的备忘录一样。 裴瓒率先查看谢成玉的面板也是有原因的。 这个被推进争吵中的可怜虫是原主的同窗,在原主苦读的几年中,年长的谢成玉对他很是照顾。 后来两人同朝登科,占据一甲前两名的位置,一时间风头无二,并称双骄。 但在原书之中,谢成玉是个只出现在关键场合的教书先生。 总是在危机时刻现身,看似什么都没做,却总是有人给他几分薄面,只可惜没有交代出他的家世背景,原书的主线就歪得找不着北了。 裴瓒很想知道,谢成玉是怎么从风头正盛的状元郎变成教书先生的。 只可惜他并没有原主的记忆。 穿过来的这一个月里,他只是从仆从的口中打探到与谢成玉的过往,为了不露馅,甚至都不敢在谢成玉面前乱晃悠,。 但有了面板和读心术,至少能大概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裴瓒根据面板提供的数据揣摩着谢成玉这个人。 智力不低,心计却算不上高,也许是个智谋超群但心思纯良的人。 再加上之前的多方打听,裴瓒得知谢成玉出身名门望族,家中长辈对他严苛要求,他在外的形象向来是品行端方的谦谦君子。 依系统的说法,谢成玉就是值得挖掘背景的配角。 只不过谢成玉这身体素质也太差劲了吧! 裴瓒迅速地给他标注。 【有点用,但不多】 盯着他看了半分钟,谢成玉的体力从25迅速下降到10。 裴瓒急忙瞟了眼谢成玉红得越来越不正常的脸色,心里一慌,眼里的人也晃悠几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谢成玉“噗通”一声倒下。 “太医!传太医——” 不知道是谁拔高声调扯了一嗓子,闷热的朝堂一瞬间如同烧开的沸水,又热又闹腾。 裴瓒还没来得及挤到前面,就看见督粮将直接把病弱无力的谢成玉打横抱起,火急火燎地往殿外跑去。 谢成玉那只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手臂虚虚地挂在人家脖子上,似乎是颠簸中找回了些力气,他挣扎着想要离开将军的怀抱,却被死死地揽着肩膀,只能面色潮红地被抱走。 慌乱之中,裴瓒捏住了金扳指,脑海中冒出一段雄浑有力的声音。 【该死,都怪我昨夜太放纵了。】 啊??? 这是督粮将的声音?! 不是,你们玩这么大吗? 第2章 世家 督粮将赵闻拓,和户部郎中谢成玉,两人疑似那种关系,而且他们昨晚还进行过亲密互动。 三更半夜,裴瓒辗转反侧,两颗眼珠子瞪得跟铃铛一般,若不是明天休沐不上朝,否则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眼底刚熬出来的乌青。 也不怪他八卦,无论是谁知道了这么劲爆的消息都得夜不能寐。 裴瓒的反应只是夸张了些。 他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回想起赵闻拓的声音,特别是他的记忆对那本就阴沉的音线进行了深加工,每次回想起来,都感觉是闻拓板着脸在他面前亲口承认:是的,我们两个有私情。 救命啊—— 背靠豪门望族,前途一片大好的新科状元跟前线负责押送粮草的督粮将有一腿?! 而且这位新科状元看起来身娇体弱,在暑气难耐的正午一吵架就会晕过去,绝对是下面那个! 裴瓒趴伏在床榻边上,一顿捶胸顿足,眼见着一颗助力他回家的好苗子被拱了,他是哭也没用,只能痛苦地无声嚎叫着。 他为什么无声哀嚎。 因为他每次想把谢成玉作为背景挖掘的对象时,就会想起那点不可告人的绯色秘事。 裴瓒痛心疾首,把自己关在围帐里,想歪的时候便咬着被子发泄,愣是没发出一点儿动静。 “统统你在吗?”想不明白谢成玉这人到底能不能作为他的臂膀时,裴瓒有泪哭不出,只能在心中默默地询问着系统。 【宿主请留言。】 回应裴瓒的是毫无感情的机械音。 那个有灵魂的系统又自动断电了,等它回来估计是十天半个月之后,如果有什么急事,黄花菜都凉了。 既然如此,裴瓒索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复盘谢成玉的所有信息…… 谢成玉与他不同。 裴家勉强算是在京都城中有些根基。 裴家祖上以直言死谏受到赏识,不管皇帝是天威不可冒犯,还是臣子权势滔天,裴家子弟向来是直言不讳,冒死进谏。 为此,裴家没少得罪人,以至于在京都混了几代,被赶出去的时候仍是无人相送。 可谢家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光景。 谢家那是鼎盛,庞大,又腐朽守旧的世家。 裴瓒回想起早朝的情景—— 高高在上的龙椅空无一人,皇帝跟往常一样缺席早朝,只遣了年幼的皇子顶着监国的名以在旁听政。 屁大点的小孩不懂朝政。 两波人为了粮饷吵得不可开交,场面失控,幼小的皇子都快被吓哭了。 自诩“礼仪人”的忠君老臣眼睁睁地看着皇子被吓得失态,也没有一人站出来制止这场闹剧,甚至还将谢成玉推出来作证,为本就混乱的局势添了把火。 冷眼旁观,便是摆明了各有各的算计。 如今北境敌国来势汹汹,大有出兵南下之势,倘若大周动用举国之力誓死抵抗,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可是南方水患频发,百姓民不聊生,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都难以支撑之后的战事。 书中,这场仗打赢了,可是也打空了大周的国库,敌国假意派龙傲天男主前来当质子,实则是让未来的太子深入虎穴,进一步捣毁了这个只有空壳的王朝。 或许是早有人猜到了大周日益颓靡的趋势,很多人并不赞同贸然开战。 在他们心里,这场仗打输了,就是百万骑兵南下,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大周从此覆灭。打赢了却也不得安生,仍需提防敌军卷土重来,指不定要浪费多少时间人力与他们周旋。 不打,早早投降,大周皇帝屈辱称臣,却能够保全那些权臣贵胄的基业。反正大周的皇帝又不是他们,给谁当大臣不是当呢。 裴瓒琢磨半宿,脑海中浮现无数个投敌叛国的先例,结合着谢成玉早朝时的举棋不定,他也没想明白是不是因此才落得教书先生的下场。 谢成玉是忠贞高洁之士不假,但他作为谢家这一代的佼佼者,不仅要做到在朝堂上如鱼得水,还要无时无刻都为谢家家族利益谋划,成为谢家的遮天树,将谢家滔天权势与无上繁荣延续下去。 他会不会跟那些老臣有一样的想法呢? 为求自身荣耀,而不顾大国尊严。 以至于,触怒了天威? 裴瓒一时得不出结论。 “少爷,该起了。” 不知不觉,裴瓒又消磨了大半个时辰,他听见声音猛得拉开围帐,晨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进屋内,明晃晃的,竟还有几分刺眼。 他打着哈欠,身边最为亲近的仆从韩苏捧着铜盆进门。 韩苏一见他就惊了:“少爷!您昨夜做什么去了?” 裴瓒接过铜镜一瞧,白皙的脸上横着两片难以忽视的乌青,活像被人打了两拳,让原本还算清俊的面容看起来分外憔悴。 “昨日谢兄身体抱恙,我心里挂念得很,于是夜里辗转难眠。”裴瓒本没必要跟下人说这些,但是不编造个理由搪塞过去,又显得他很心虚,于是裴瓒侧过身,手中捻了一缕发丝把玩,抬眼看向眼前木讷腼腆的少年,“你说,我该带些什么东西去看望他呢?” 韩苏微微睁大眼,像是不敢相信这般体贴的话能从裴瓒嘴里说出来一样。 他掂量着开口:“谢家尊贵,寻常礼物谢大人未必得意,不过少爷与谢大人交好,只要有心,想来谢大人都会欢喜,先前少爷不是得了本诗集,还说要手抄一份送给谢大人呢。只是……少爷当真要亲自手抄?” 韩苏语气里的犹豫难以忽视,裴瓒为此忧心忡忡地走到书桌旁,抓起桌上的手稿。 是原主亲笔抄录的诗集。 看着纸上被鸡爪刨过似的狂草,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本着文人相轻的原则,裴瓒毫不留情地在心里评价:古时的考试不仅讲究文理,字也是要一等一的漂亮,眼前这样的书法也能成为榜眼,看来大周是真没什么能人了。 随后,他抽出宣纸展平,提起毛笔潇洒点墨,写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裴瓒:“……” 两张成品丑得不相上下。 仔细对比着原主留下的手稿,他们俩的字迹同样狂乱无序,也同样自带风骨,如同风中劲草,颇有任他雨疏风狂,我自巍峨不动之意。 韩苏见他眉头不展,凑上前提建议:“不如帮少爷找个代书?听说东城咏章楼的几位师傅写得一手好字,上午派人送去,下午便能收到了……” 话音未落,裴瓒拎着墨迹未干的纸张凑到韩苏眼皮子底下:“我的字很丑?” 韩苏沉默不语。 裴瓒不甘心:“我现在的字和以前一样丑?” 韩苏拱手作揖,脑袋深深地垂下去,还是把话说得很委婉:“少爷的字世间罕见。”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攥着纸张的手微微发抖,不因为他的字迹跟原主过于相似才心神激动,而是单纯被气的。 奴才敢这么跟主子说话,看来从前的裴瓒也挺纵容韩苏的。 “算了,找人把书缝装好吧。”裴瓒摆摆手,不打算追究韩苏的冒犯,他把宣纸放回去,嘟囔着,“我的字迹如此潇洒,旁人学也学不来,况且自己手抄显得心诚,谢兄肯定会知晓的。” 谢成玉必然会知晓他的诚意,只是通晓不了书中的文意…… 用过早膳,韩苏迅速地把装订成册的诗集送来,为了掩饰内里的不足,特意让匠人在封皮上恭恭敬敬地提了书名。 裴瓒没仔细看,提着手抄的诗集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谢府。 清晨不如正午那般燥热,微风拂面甚至还有几分凉意。入谢府后,他被安排在小院暂歇,闲来无事便在院里溜达。 不怪世人都调侃谢府富贵,单这处留客的院落就修整得十分别致,竹树错落,曲径蜿蜒,身在其中胸腔之中都多了几分清明。 裴瓒背对着来人,低声卖弄:“竹影扫阶,尘随风动……” “小裴大人好雅兴啊。” 啧,怎么是赵闻拓? 裴瓒僵硬地转过身,及时挤出假笑。 原本以为前来接待他的会是谢成玉,再不济也是谢家的仆从,没想到听到的声音又是那个冰块脸。 裴瓒下意识地按住了金扳指。 【哼,又是你,天天来骚扰他。】 裴瓒有苦说不出,嘴角勉为其难地扯出笑意:“我与谢兄多年同窗,昨日谢兄因暑热昏厥,心中挂念,于是特来探望。” 【狗屁的同窗,少跟老子显摆,我跟成玉认识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他休整半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赵闻拓在心里骂完,面上的冷峻不减分毫,看似随意地摆摆手,像是准备打发他离开。 裴瓒装傻:“谢兄呢?不见到他,实在心中难安。” “他没事了,请回吧。”赵闻拓高傲地抱着手臂,面对裴瓒,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送客之意。 【赶紧走!男狐狸精!别来插足我们之间的感情!】 “……” 谁?男狐狸精是在说谁? 裴瓒抿着嘴,两颗眼珠百般疑惑地盯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将军。 他心里在犯嘀咕,自己究竟是因为做了什么,才在对方心中留下了如此不堪的印象。 男狐狸精,亏他想得出来。 就因为跟谢成玉是同窗吗? 裴瓒打听过,他俩同在学堂苦读的那几年,赵闻拓身处北疆从未出现过,是因为什么才口口声声地骂他狐狸精呢。 第3章 贵人 再僵持下去,裴瓒恐怕就要忍不住跟赵闻拓理论“男狐狸精”的事情了。 他倒是很想刨根问底地弄清楚原因,但那只是对方的心里话,现阶段还不能摆在明面上质问。 “小裴大人还真是锲而不舍。”赵闻拓环着手臂,眼神微斜,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 话说得已经够难听,裴瓒却仍是顶着张笑脸,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知道他们裴家人犟。 说得好听点叫宁折不弯,难听点就是不知变通,但是没想到裴瓒的脾气更是裴家人中的翘楚,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傻气”,颇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架势。 【缺心眼的一根筋。】 【想见他,除非我跟你姓。】 【今天必不可能让你进去勾引他。】 裴瓒压着拇指上的金扳指,听着对方丝毫不掺假的心声,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恨不得现在一巴掌甩在赵闻拓脸上,问问他到底是谁缺心眼。 但他忍下来了,咬咬牙,挤出一个狞笑:“赵将军,我这人心实,必须见着谢兄安然无恙才能放心,别说赵将军在此阻拦,就算是谢兄的亲兄弟在此,我也是一定要见到他本人的,况且将军与谢兄非亲非故,如此蛮横地挡在这里,怕不是要让我多心?” “蛮横?多心?非亲非故?”赵闻拓冷哼一声,看着裴瓒的眼神充满了敌意,“我赵闻拓是大将军府出身,也就是你这刚从穷乡僻壤里爬回来的泥腿子没见识,敢这般放肆。” 裴瓒确实没见识。 但他不是跟着裴家从下州刚调回来的,他是从现代刚穿过来的。 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他对赵闻拓的事情都不清楚,对方的信息面板和四方打听来的消息,也只能知道赵闻拓的确出身大将军府,还是长子长孙,后来因为做错了事,被扔到边关历练几年。 然而他现在以末流督粮将的身份回京,并且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谢府,说不定正与之前的“错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裴瓒垂下手,默默松了扳指,不再去窥探赵闻拓的心声。 他看着眼前这位身份显赫的督粮将,忧虑地皱起了眉头。 在他眼中,赵闻拓出身武将世家,本事如何暂时无法评判,但对方无知鲁莽又傲慢,完全没有世家大族子弟该有的气度,哪怕从前没犯错,不被调去边关,恐怕大将军府也终会有一日将其放逐。 就算赵闻拓有幸在朝中平步青云,有这样的将军在,何愁大周不亡。 “出身大将军府又如何,将军现在还不是个不入流的督粮将。”裴瓒轻声笑着,故意激他。 “你!” 呦,破防了? 赵闻拓怒目圆睁地瞪着眼前胆大包天的裴瓒,气不打一处来。 还没来得及发作,竹林小径传出阵阵脚步声。 来人似乎兴致颇高,哼着小曲一路走过来,见到对峙的二人,“哗”得一声合上折扇,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走近。 “赵闻拓!果然是你!”来人横插进两人之间,兴奋异常地揽上赵闻拓的肩膀,“听说你回京了,居然也不来瞧瞧我,哼,就知道往谢府跑,悄悄你这怂样,又被赶出来了吧!” 裴瓒听着两人熟稔的对话,感觉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着身前这位突然跑出来“救场”的公子。 只见对方尚未加冠,披着头发,一身似雪银袍,好似谪仙。 裴瓒未在官场上见过他,就连扫过金扳指,也没有任何信息。 看来原主与他素不相识。 【一回来就巴巴地往人跟前凑,也不瞧瞧人家愿不愿意搭理你。】 裴瓒下意识地按住扳指,脑海里浮现的声音却让他一惊,明面上看着这两人热络得不行,不曾想背地里这人的想法如此讥讽。 另外,赵闻拓居然是硬贴啊……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二人的相处方式,故意没有出声,只站在一旁看好戏。 “这几年你在边关还好?竟也不给兄弟我写封信问候问候!”少年公子一巴掌拍在赵闻拓的肩上,看起来是在抱怨。 【活该,让你去撩拨人家,你爹打断你一条腿都是轻的。】 “老赵啊,我可是十分想你。”银袍公子搂着赵闻拓,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噙着泪,若不是听到心声,还真以为他俩关系有多好。 “世子爷,我也没不惦记你。”赵闻拓无奈地把人扶直,自动保持着距离。 【嘁,装什么装。】 小世子毫不客气地在心里吐槽完,并没有跟赵闻拓纠缠的意思,转身就看向了在角落里装死的裴瓒。 小世子打量着裴瓒,裴瓒也看着眼前身份显赫的世子。 一时间四目相对,彼此都带着几分试探。 裴瓒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姣若桃花的面容,从春水盼睐的双眸到艳如激丹的薄唇,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小世子生得极好,独具一派风流潇洒的气韵,被身旁的赵闻拓衬着,小世子好似圆润华美的珍珠,哪怕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也要惊叹于对方的相貌。 只不过,总觉得小世子不太像他见过的大周人,特别是那深邃的眉眼,如果缺了流畅秀致的脸型,看起来更像是外族人。 仔细看看,小世子的头发也是略微有些蜷曲的…… 原书里对这位相貌惊艳的小世子也用了不少笔墨,不过都是男主初入大周京都时道听途说来的,小世子并没有真正地出场过,起先裴瓒还以为这人会是重要人物,没成想到了后面一次都没有出场。 只是成了裴瓒心里念念不忘的配角。 【俗物。】 被冷不丁地骂了一句,裴瓒回过神来,不咸不淡地说:“见过世子爷。” “你认识我?”世子爷的印象里可没这号人。 “下官正七品督察院御史裴瓒,久闻世子大名。”裴瓒还算周到地报上姓名。 世子爷抿着薄唇重复着他的名字,在脑子里搜刮一圈,的确不曾认识这人,但他不像心里话那样轻慢无礼,而是直接走上前搭着裴瓒的手臂扶他直起身,脸上也挂着亲近的笑意:“想来还是我爹娘的名声大。” 话音刚落,信息面板就更新了。 【姓名:沈濯】 【性别:男】 【年龄:19岁】 【身份:长公主与盛阳候独子】 【武力:83智力:92气质:84】 【体力:82心计:~~声望:45】 【评价:暂无】 沈濯…… 居然姓沈吗? 沈姓可是皇家姓氏。 看来这小世子果真备受宠爱,连姓氏都是从了他母亲长公主的皇家姓氏,在所有别姓的皇亲国戚里,这可是独一份的。 面对如此受宠的沈濯,裴瓒猛地发现,这人除了声望之外,每一项数据都高得惊人。 从前接触的那些人,上到高官权臣,下到贩夫走卒,大多数人仅是其中某项数值偏高,或者全都平平无奇。 只有眼前的这位盛阳侯府的小世子与众不同。 难道说,还是他见识浅薄,没有真正地见过名门望族,才在看见沈濯时觉得惊为天人? 是他大惊小怪了。 裴瓒看着被涂黑的那一栏心计,眉眼一垂,心思跟着沉下去。 先前系统提醒过他,体力心计声望这三项是会根据事情发展出现变化,但如果心计被涂黑,那就说明以他的能力完全无法看穿对方,甚至在心计上完全无法与之抗衡。 他不自然地看沈濯那张昳丽的脸,突然觉得没那么赏心悦目了。 【督察院的,还姓裴……】 【这一根筋盯着我做什么,该不会想要参我吧!】 裴瓒可没有招惹他的打算,对于这种看不透的人,他奉行的宗旨向来是敬而远之,至于沈濯心里泛起的嘀咕,裴瓒再度一拜:“下官前往来望谢兄,却不想将军在此百般阻拦。” 沈濯顺着他的话,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了赵闻拓,打趣似地拍着对方的肩:“老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小心他参你。】 【况且就算把人盯死了,人家也不从啊~】 裴瓒添油加醋:“我与谢兄相交多年,从未听谢兄提起过将军,若是将军真的跟谢兄有什么旧情,也要谢兄承认才行,将军在此阻拦,实在是师出无名……”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闻拓就一副被狠狠中伤的模样,直接不管不顾地打断裴瓒:“他从没提起过我?” 裴瓒根本不记得那段时间他究竟跟谢成玉是怎么相处的,但是看着眼前的赵闻拓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从未。” “从未……” 赵闻拓扯动嘴角,苦笑两声。 “老赵,你没事吧?” 【这小裴大人还挺会戳人心窝~】 沈濯看似关切地盯着赵闻拓,心里那点话实在拿不出手,他虚情假意地安慰着:“别多想,谢大人心里肯定是有你的。” 【分量多少就不一定啦!】 赵闻拓终于扛不住了,一嗓子嚎出来,五大三粗的男人跟个小姑娘似的呜咽着跑出去。 “哈……” 这次裴瓒没再继续偷听沈濯的心声。 沈濯摇头晃脑地笑出了声,他非但没有追上去安慰他为情失意的“好兄弟”,反而跟个玉面狐狸似的,眯着眼盯着裴瓒。 裴瓒被看得心里生寒,他正要作揖拜别,沈濯突然搭上了他的手腕。 沈濯咧着嘴微微一笑,眼睛亮晶晶,看起来格外单纯,他问道:“小裴大人似乎对谢家与大将军府的事情很了解?” 第4章 正事 不了解!不了解! 都是从你那偷听来的! 我只是一个命苦的打工人罢了,可不敢了解这些东西! 裴瓒在心里一个劲地摇头否认,面上从容镇定地一笑:“坊间传闻而已。” “是吗,看来大将军府还是没能把那些人的嘴堵住,竟让消息散了出去。” 沈濯的话说到这份上,裴瓒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不对劲,他看似是在帮大将军府把事情遮掩,实际上是亲自将丑闻撕开了一角,送给一知半解的裴瓒取乐。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不过,赵闻拓跟谢成玉有龃龉也好,有私情也罢,都不是裴瓒该打听的。 什么打断腿遣送边关的苦情戏码,还有赵闻拓凭什么能一大早出现在谢府之中,裴瓒就算是有八卦的心思,也不敢当着沈濯的面显露出来,谁知道他面前这位爷背地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呢。 哦不,他能知道。 这位爷明摆着看热闹不嫌事大,表面装得纯真善良,背地里却没少煽风点火。 现在看来,大将军府的确把那两人之间的私事掩饰得很好,至少裴瓒没从自家随从小厮那里打听到什么,但是从沈濯的意思来看,赵闻拓对谢成玉是一厢情愿,甚至是不择手段。 “下官此番到访谢府,是为了看望谢兄,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下官……” 沈濯笑吟吟:“小裴大人别着急啊~” 裴瓒想跑,此刻也顾不上谢成玉是死是活了,但是他刚抬起腿,就被沈濯轻轻捏住了手腕。 对方勾唇,扬起难以让人拒绝的笑容,指腹摩挲着腕骨,态度有些暧昧不清:“听闻小裴大人在下州待过几年,如今可习惯京都了?” 裴瓒火急火燎地搓着金扳指。 他就算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如今也能隐约猜到赵谢二人的事不是什么美谈,否则大将军府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按住不发。 如今沈濯说这番话,则是要试探他知道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 【竟还有人为这事推波助澜,真有意思。】 【这呆子总摩挲那个丑扳指干什么呢。】 “呃……”裴瓒一着急,话还没说出口,直愣愣地对上沈濯的目光,他只能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说,“还算是习惯,京都繁华,事事都好,初来乍到之时下官难免露怯,都是多亏了谢兄照拂!” 【谢成玉?他还能将自己见不得光的丑事告诉你?挺有意思的,这小裴大人该不会是看出来我想问什么,故意这么说吧……】 【裴瓒,新科榜眼,回去就让人查查,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能不能担得起督察院御史的位置。】 沈濯在心里嗤笑一声,语气却跟含着蜜糖似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小裴大人莫要生疏,今日你我也算有缘,倘若日后在京都城里有什么不方便的,遣人来盛阳候府知会一声,我自会像谢公子一样照顾你。” “不必了不必了,世子爷……自重!” 嘴上说的话越动听,心里的筹谋就越让人害怕,裴瓒听得心惊动魄,不动声色地回避着沈濯的眼神交流,到最后,他手心沁了一层薄汗,内里的衣衫也都被冷汗浸湿。 好在谢家仆从来得及时。 尚没见到人影,气喘吁吁的声音从竹林外飘进来。裴瓒像生怕别人看见似的,慌里慌张地把沈濯的手撤开。 小厮一路小跑闯进来:“让裴公子久等了,我家少爷昨日不受暑热,今日晨起还有些不适,这才耽搁了许久,公子请随我这边来吧。” 说完,小厮才抬起头来,看着裴瓒身边站着的并不是韩苏,而是身份尊贵的世子,他吓得脸都白了,直挺挺地跪下去行礼问安。 “免了。”沈濯的手微微一抬,语气轻快,“我是来找你家老太傅的。” 他找的是谢成玉的祖父,小厮没那个资格过问,只能处于礼数回了句:“烦请世子爷稍候。” “我不急~” 沈濯目光幽幽地瞥向了裴瓒,“小裴大人,来日方长啊。” 他的视线就这样一直相随,如同一道锐利的剑,试图从背后刺进裴瓒的身体,剖开他的心思,看看这人是怎么把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的。 言语有些不敬,却又符合裴家的做派。 关键是他明里暗里地刺探着消息源,裴瓒却次次都滴水不漏地绕回到谢成玉身上,这位小裴大人不仅不吃他那乖嘴蜜舌的一套,还像是提早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话,早就想好了对策。 沈濯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在裴瓒的身影彻底被竹林挡住的那一刻,神情瞬间冷下来…… 走出竹林的裴瓒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四下看了几眼,趁着没人偷偷揉着鼻尖,还另外多此一举地问:“谢兄果真身体抱恙?” 小厮叹了口气:“公子去了便知。” 谢府的面积比裴宅大得多,前院为了待客修得端庄大气,一入后院则是怎么奢靡怎么来,怎么曲折怎么来,弯弯绕绕的小道旁摆着专从西南运来的奇石,与天南海北的花草共聚一堂,被搭建成精巧的景致。 时不时有年轻貌美的婢女结队经过,对着裴瓒俯身一拜,香气宜人。 头一次进谢府,裴瓒只觉得自己像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看着哪里都觉得华贵新鲜。 想来他们裴家好歹是名门,裴瓒父亲的官职虽不高,但祖上也是荣耀过的,可与眼前的谢府一比,裴宅简直跟茅草屋没区别。 到了谢成玉的独院,小厮站在院门外面微微欠身,示意裴瓒自己走进去。 裴瓒略略地扫过院内的陈设。 比起整个后院的奢靡成风,谢成玉这里明显要简陋些,檐下灯笼古朴,廊中花瓶典雅,也更加有岁月感。 他理了理衣裳,胸中提气,慢步走进去,见着身披单衣在花藤下翻阅书卷的谢成玉,先是微微一拜,随后说道:“晨起风凉,谢兄怎么在屋外坐着?” 藤椅上的青年并没有说话。 攥着书卷的手微微用力,眉头也紧缩着,看向他的眼神相当复杂。 谢成玉掀起薄毯正打算起身,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他无奈地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病气:“言诚,坐吧。” 裴瓒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言诚”喊得是谁,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突然记起来言诚是原主的字。 裴瓒,字言诚。 听韩苏说,这还是在学堂苦读时,跟谢成玉一起取的。 “谢兄的脸色怎么看如此苍白?”裴瓒坐在石凳上,用虚情假意的关切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言诚,我们之间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裴瓒看着谢成玉越发难看的脸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成玉可能不单单是因为体弱才脸色苍白,还有可能是因为被他的称呼气的。 谢成玉又补了一句:“你以前从不这样唤我。” 有点暧昧了哦。 主要是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成玉啊! 喊谢成玉的字? 裴瓒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该怎么称呼对方,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谢兄,别说这些了。” 【唉……】 听到对方内心的无声叹息,裴瓒不由得避开谢成玉的视线,低垂着脑袋,对脚底方砖上的花纹愣神。 【言诚不肯原谅我。】 感觉到原主跟谢成玉之间有故事,裴瓒立刻抬起了脑袋。 谢成玉将手里的书卷合上,顺手搁置在旁边的石桌上,他捏了捏眉心,强忍着疲倦,对裴瓒温和一笑:“言诚,这段时间你总躲着我,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幸好你还愿意来看我。” 哥们,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原谅你了! 裴瓒没有接话,等着对方道出缘由。 只可惜谢成玉看向了旁边的花藤,完全没有把隐情说出来的意思。 既然如此,裴瓒可要说正事了。 “赵闻拓……” 人名一出,谢成玉果然警惕起来,话语里虚弱的病气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怎么了?他为难你了?” “没有。”裴瓒摇摇头,忽略了在竹林院发生的事情,“督粮将昨日说的事情,边关无粮,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成玉稍作停顿,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但是很快又像先前那般笑着:“言诚,这不是在学堂,如今我在户部,你是言官,若是我说不好,你岂不是要参我一本?” 道理裴瓒都懂,也知道谢成玉不过是开玩笑,他本想着身为朝廷要员,这些政事时时刻刻都要考虑,却没想到是言官的身份阻碍了他。 他本想顺着谢成玉的提醒,暂时放过这件事,不料谢成玉根本不把他当外人。 “国库缺钱,不仅是边关节衣缩食,水涝灾区的百姓也叫苦连天,言诚不妨去我屋中书案上瞧瞧今日的税收,根本填不了空子。” 谢成玉负责得是越州一带,不算是特别穷苦的地方,每年的各项税收加起来,在大周也算是名列前茅的。 这样的地方都说没钱,更别提其他了。 谢成玉苦笑着摇摇头:“督粮将的苦楚,我自是清楚,不过粮草一事,言诚就算是要参我,我也拿不出钱财啊。” 身在户部,想把自己完全摘出去是不可能的,但谢成玉显然已经有了推卸责任的想法,不管他本人的想法如何,为了谢家的前程,他大概率不会蹚浑水。 裴瓒来找他,谢成玉肯说出只言片语,就已经是念旧情了。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第5章 责任 “我还记得在学堂时,你我曾谈起过抱负,谢兄问我,为何入仕?” 裴瓒压根没有印象。 纵览历史,没有谁一开始就是奸臣的。 只有太多太多的能人志士,在这场纸醉金迷的权利漩涡中迷失了自我。 化成了泥潭中的一片金箔,点缀着肮脏的繁华盛世。 风过,花藤微微晃动。 几片浅紫花瓣打着旋飘落。 石桌上的茶也凉了,没有那股浓郁的热气拖着,清雅的茶香变成难以入口的苦涩。 裴瓒意有所指地说:“我这才来了多久,谢兄的茶就已经凉了,可见院里风大。” 不知道谢成玉有没有听见,他盯着薄毯上吹落的花瓣,回忆当时的语气,喃喃地问了句:“言诚为何入仕?” 裴瓒没说话,他不知道当时的答案。 答案只有谢成玉知道。 “为国忘家,为忠忘身,言诚是觉得我为官不正,入仕以后只想着以权谋私了?”谢成玉绕着一缕发尾,似笑非笑地看着几步之外的人,说出来的话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谢兄——” 【小古板,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遇到事都上赶着来教训我。】 【哎,言诚可饶了我吧。】 【我也有苦衷啊……】 裴瓒才想说自己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听到谢成玉的心声后,又悄然闭了嘴。 这一个个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要不是头顶上有要事压着,他非得弄清楚在学堂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赵闻拓跟谢成玉又是什么关系! 裴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我绝对没有埋怨谢兄的意思。” “我知道。” 【没有才怪,你那点儿心思全写脸上了】 “……”裴瓒觉得有些尴尬,他也没想到听别人心声约等于打自己的脸,于是摸了摸脸颊后继续说,“不管谢兄怎么想,反正我今日绝不是来埋怨你的。” 而是来拉拢你的。 这倒是在谢成玉的意料之外。 以往他俩意见不和的时候,裴瓒总是耷拉着脸十天半个月的不理人。 谢成玉自诩是兄长,对着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弟弟自然是多加忍让,还从未有过裴瓒率先低头认错的时候。 没想到,裴瓒这次反而豁达了。 是因为什么? 谢成玉眯眯眼笑着:“那言诚是来做什么的?” 粮草的事情谈不下去便先搁置着,来日再说,裴瓒是来示好的,不能因为这件事把关系闹僵了。 他提起了手中一直攥着的布包,将外层的锦布扯开,递给了谢成玉:“之前得了本诗集,写得还算不错,干脆手抄一本给你瞧瞧。” 谢成玉接过去,还以为他有什么深意,便临时翻了两页。 接着什么话都没说,只有眼睛微微放大。 【看不懂。】 【这是什么字?】 【吃了那么大的亏,言诚的字都毫无长进。】 裴瓒闭紧了嘴,暂时不打算问他这本诗集写得如何。 不料谢成玉动作轻柔地诗集合上,指尖抚了抚封面,开始睁眼说瞎话:“甚好,言诚喜欢的东西自是不错。” “当真?” 【哄你开心呢。】 谢成玉笑笑:“当真。” 裴瓒一时哑然,没想到这京都里的人一个个的都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假话。 也难怪系统会送这么一个金扳指给他,否则看着谢成玉那真诚的笑容,他还真以为这次送礼物送到对方心坎里了。 谢成玉哄他,他也懒得找刺激。 既然表面上大家都装作满意的模样,裴瓒也没有必要拆穿。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跟谢成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担心着有些话会不会跟原主说过的不一样,多数时候也都是谢成玉在说,他时不时地点点头,权当听进去了。 慢慢的,日到正午。 温度升高,额头上逐渐蒙上薄汗,说到兴起时,更是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 裴瓒看着谢成玉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的脸色,生怕他跟昨天一样昏过去,便提议道:“谢兄,外面有些热了,咱们进屋吧。” 谢成玉微微一愣,答应得有些勉强。 裴瓒率先起身,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抬脚就往屋里走,等他走出两步之后,突然听见一声冷嘶。 声音来自谢成玉心中。 【嘶,疼……】 裴瓒还以为是什么少儿不宜的缘故导致的,一直没敢回头,直到他听见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又渗出血了,别让言诚看到。】 裴瓒迅速回头,果然在谢成玉的衣袍上发现零星的血红,位置在膝盖那里,绝对不会是他脑补的原因导致的。 “我没事,不过是晨起时摔了一跤。” 谢成玉着急解释,一下没扶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裴瓒手疾眼快地架住他,眼中顿时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是……” 裴瓒欲言又止,看向谢成玉的眼神不免写满了担忧,只是以他的身份,牵扯到对方隐私的事情似乎不能多问。 他缠着谢成玉的胳膊,沉默地把人扶进屋里,思虑再三后才说道:“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用。” 放置在窗户旁的书架挡住了屋外的光线,阴影落到谢成玉脸上,衬得他有几分阴郁,特别是一言不发的时候,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散着冷气,在日头正盛的中午,愣是让裴瓒感觉到了寒意。 裴瓒摸了摸扳指,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甚至屋内和谢成玉的心一样死寂。 “要不,我先回去……时辰也不早了。”裴瓒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打破寂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先跑为上。 可惜谢成玉不让他跑:“言诚不想问些什么吗?” “不想问。” 裴瓒好奇死了! 他恨不得谢成玉自己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只是看着对方阴沉得几乎凝出水的脸色,他一点儿都不敢把好奇心表达出来。 就在裴瓒以为谢成玉生气时,对方却突然笑了。 谢成玉摇摇头,表情中带了些无可奈何,看着裴瓒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样阴沉,反而像是长者看待在自己面前玩小心思的后辈,哪怕是裴瓒撒了谎,也阻挡不住他的溺爱。 “言诚,你说你今早见过赵闻拓了,对吗?” 谢成玉的话自带让人无法回避的魅力,逼着裴瓒点了点头。 “我和他之间有些绕不开的旧事,不管是昨日在朝堂上争执,还是今日你与他的会面,都脱不了干系。”谢成玉垂着眼眸,坐在椅子上将长袍撩开,紧接着再弯下腰,把唯一的里裤卷上去。 “还有我的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瓒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青紫的膝盖,在肿得最厉害的地方,更是血肉模糊一片。 很难想象,谢成玉就这样跟他说了一上午的话。 “我去找大夫!”二话不说,裴瓒立刻往外跑,但是没几步就被叫回去。 谢成玉指了指放在书桌上的药粉,轻描淡写地说:“御赐的药粉,懒得用罢了。 “为什么?” “反正晚间还要去祠堂罚跪,如今敷了药粉,不过是解一时之痛,明日后日还要再敷,不如彻底烂干净,废了一双膝盖更省事。” 裴瓒满眼震惊地盯着谢成玉,实在想不到他是怎么一脸平静地说出这样的疯话。 不是一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不适用了。 “谢兄,我帮你上药,很快就会好的。” 那番话还是震颤到裴瓒弱小的心灵了。 他拿起瓷瓶的手都忍不住在颤抖,也幸亏里面装得是药粉,手一抖,没撒出来多少。 不过,当他半蹲在谢成玉身前时,冰凉的掌心突然抚上了他的脸。 裴瓒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瓷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细腻的药粉撒了满地。 谢成玉蜷着手指,抬起裴瓒的下巴,眼中的笑意浮于表面,很是有些虚情假意:“你说你是裴家独子,没有兄弟姊妹,那我给你当兄长如何?” 刹那间,裴瓒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画面。 似乎也是在书房,阳光透过书架投落在他们二人身上,谢成玉说着类似的话,彼此的裴瓒尚未加冠,散着头发看起来还有些青涩,听到了长者的话,他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画面消失,裴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原主和谢成玉在学堂时发生的事,他依旧半蹲在谢成玉面前,鼻腔里除了淡淡的药粉香,还有微弱的血腥味。 “这就是谢兄耿耿于怀的吗?” 谢成玉神情一滞,没想到裴瓒会这么说,随后他抽回了泛凉的手,装作无事发生地笑着:“是我痴心妄想了。” 【赵闻拓啊赵闻拓,你看,是个人都不会像我一样轻信你的鬼话。】 对方的心声听得裴瓒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凭着这些蛛丝马迹,他不难想象在谢成玉和赵闻拓之间发生过什么。 甚至,就算是不知道起因和细节,他也可以想到两人面对的种种压力和折磨。 特别是谢成玉。 他是谢家的未来。 整个谢家都在他的身上押注。 他不能有私心,不能有私情,要一切为“公”。 第6章 榜眼 谢成玉昨夜在祠堂跪了整晚,今日一早又被谢家老太傅惩戒,所以他的膝盖才伤得触目惊心。 而这一切,为的还是赵闻拓。 辞别谢成玉,裴瓒只身一人顶着正盛的日头走在街上。 酷日炎炎,他却觉得心凉。 “我和赵闻拓,真真假假,捕风捉影。” 说这话的谢成玉语气淡漠,不似寻常闲谈时那样嘴角总是染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反而像是在说漠不关己的事。 “传言真假参半,但我跟他的确有过一段不便告人的过往。” 为着“家丑”,谢成玉没有具体明说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只是故意甩出钩子,让裴瓒隐晦地去猜。 无非就是两情相许又不得圆满。 放在同为高门的谢家和大将军府,本是值得大肆宣传的喜事,两家刚好可以趁此机会结为姻亲。 可惜他们俩都是男子。 大周民风淳朴,两个男人拜堂成亲很是罕见。 更别提俩人都是各自家中继承大任的长子,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 赵闻拓被斥往边关时,谢成玉以为这事已如死灰,绝没有复燃的可能,他便兀自断了联系。 却不曾想,对方会因为粮草一事回京。 占着督粮将的头衔,赵闻拓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到谢成玉面前“兴师问罪”。 借着浓厚的醉意翻墙而入,积年累月的思念彻底将人吞没。 才有了裴瓒听到的那句心声。 谢家的老太傅为此震怒,也正是因为如此,谢成玉才会“不受暑热”在朝堂上晕过去。 赵闻拓啊赵闻拓,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裴瓒是真的在为谢成玉鸣不平。 他本身不识情爱,生性寡淡,哪怕是在现世活了二十年,青春期懵懂的喜欢被早早地扼杀在摇篮里,从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意。 以至于他理解不了谢成玉眼中的纠结,不知道出身高门见多识广的谢成玉,为什么会对同样是男人的赵闻拓动心。 也许是日久生情。 或者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裴瓒想不明白。 他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摇摇晃晃地走着。 许是正午的缘故,路旁叫卖的摊贩少了许多,连流浪的猫猫狗狗也不见了,估摸着都找了阴凉地躲着。 只当他为满脑门的官司烦得头昏脑涨时,一架装潢简陋的马车停在了身旁。 “瓒儿?” 被叫了名字,裴瓒才猛得抬起头,与掀起帘子的那人对上视线。 原来是他爹。 “父亲怎么在这?”裴瓒的惊讶不是装得,他出门的事情虽然告诉了下人,但是身旁没有一人相随,他爹出现在这绝对不是来寻他的。 裴父向远处瞧了瞧,说道:“先上来吧。” 这么热的天气,有车不坐是傻子。 更何况裴瓒早就走累了,对着自家人他也不用客气,直接哼哧哼哧地爬上马车,掀开简陋的帘子钻进去。 裴家简朴,连马车都像是随便找了四块木板临时拼装起来的,内里非但没有任何装饰,就连避暑纳凉的冰块都没有。 坐在马车里也只是稳当一些罢了。 裴父看着他额头上的汗水,将帕子递过去:“谢家的那位昨日已经在朝堂上晕过去了,这么热的天气,你也不知道乘着马车出去……” 裴父的话里满是关切,听得裴瓒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毕竟不是原主,对于眼前的“亲生”父亲,他也做不到像亲儿子一样接受对方的关心,只能是尽量减缓心里的不自在:“多谢父亲,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还算凉爽,不曾想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话音刚落,裴瓒也觉得不对劲。 他的语气还是过于拘谨,明明是跟亲爹说话,却像是在跟上司汇报工作一样。 裴瓒处在马车里,简直是如坐针毡。 特别是裴父的眼神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只差拿着放大镜瞧瞧自己换了芯的儿子。 【你小子又干了什么亏心事?】 “今日休沐,父亲可是去茶楼了?” “你倒是很清楚?” 裴瓒为了更贴合他的身份,明里暗里地打探着全家人的喜好。 幸亏裴家人口简单,目前在京都的就只有他和父母二人,用不了几天就将两位长辈的日常活动摸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还不能很好地代入儿子的身份,日常尽量避免跟父母接触,借着督察院繁忙的理由,把自己关在小院里。 偶尔裴母心疼孩子了,才会来看看他。 “我今日去的不是茶楼。”裴父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打量裴瓒的表情。 “啊?” “去拜访了几位家中尚有女儿在阁的大人。” 裴瓒顿时打起精神,拔高了语调:“您要给我相亲?” “从前你说男儿贵在自强,要先立业后成家,我和你母亲自然支持,如今你已在朝中奉职,是时候谋划娶妻生子的大事了,为父不受重用,在仕途上帮不到你什么,只能为你好好斟酌将来的岳丈。” 裴瓒撑不住了,厚着脸皮嚷道:“父亲!我还小!” 【瓒儿许久不在身边,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莫不是在前些年在学堂学坏了?听说谢家那位是个断袖,言诚可千万别跟他有什么瓜葛……】 裴瓒也顾不得是从心里听到的话,就焦急地开始解释:“我跟谢兄清清白白,绝无瓜葛!” “嗯。” 嗯什么呀! 裴瓒急了,直接上手抓住他爹的袖子。 他注定是要离开的。 就算这里的人只是书中人物,并不可能追到现实里去讨个说法,他也不想跟任何不必要的人扯上不必要的关系。 “瓒儿,你已经二十一岁,隔壁跟你一般大的王公子,他的孩子都要开蒙了,你就算无心借助妻族势力在朝中立足,也该为咱们裴家打算了。” 人生第一次被催婚,还是在他风华正茂的年纪,裴瓒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只能在原地撅着嘴生闷气。 裴父见着儿子不开心,他才开怀一笑:“不过,你也别着急,人家没看上你。” “什么?”裴瓒有些不敢信。 不是向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吗? 连普通的进士都那么抢手,他这个榜眼没人要? 他爹这是打算攀附多高的门第啊! 裴瓒满眼狐疑地看着他爹:“您莫不是在诓我?” 裴父笑而不语。 裴瓒着重强调:“我可是新进的榜眼啊!” 谁这么没眼力见,连榜眼都看不上? 那他看得上谁?状元吗! 【憋不住了吧,小鬼。】 当爹的最了解自家儿子。 自从在外上了几年学堂回来,裴父总觉得孩子跟他们生分了。 特别是中榜后,简直换了一个人。 以前的裴瓒虽然看上去清逸出尘,对什么事都一幅淡泊寡欲的模样,可心里也是喜欢跟人攀比较量的,特别是学识文采这方面,裴瓒向来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一定能一举夺魁。 可惜,他是第二。 在刚放榜的那段日子里,裴瓒总是郁郁寡欢,裴父没少劝他“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到最后是由皇帝和内阁大臣亲自评判,那也不过是几人的评判而已。 一番规劝下来,这孩子跟他们越来越生分。 就像是裴瓒无颜面对他们似的。 入仕之后更是过分,常常拿着督察院事多繁忙的幌子躲在院里不肯出来。 裴父也是当官的,朝中事情多不多,他这个老油条能不清楚吗? 裴瓒瞪着眼,生气跟撒娇似的,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不着调的老父亲,他跟原主一样,对旁人瞧不上自己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是没想到是他爹在唬他。 “我儿处处都好,怎么会有人瞧不上你?今日不过是父亲的几个好友聚在一块,喝了几杯淡茶而已。” “哼……” 裴瓒的小脾气上来了,扭着头冷哼一声。 裴父笑着从怀中拿出正红色的帖子:“今日有人给我送了张请帖,还说,要小裴大人非到不可。” 乍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跟婚帖似的,再仔细看一眼,那上面还撒了金箔,很是精致。 不过裴瓒一听那称呼——小裴大人。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沈濯那张假模假样的笑脸,瞥见帖子上的落款,果然是“盛阳候府”。 裴瓒蹙着眉头,不是很想接:“父亲,盛阳候府怎么会给咱家送帖子?” “那可就不清楚了。” 如果说,盛阳候府门第比头顶的青天还高,那他们裴家就是脚底的青石砖,同样是“青”,但云泥之别。 “也许是瓒儿的文采得了哪位姑娘的青眼,人家怕你不肯相见,特意承了盛阳候府请你呢!” 隔了几条街,闲着无聊前来戏楼听戏的沈姑娘,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父亲!” “好好好,为父不打趣你了。”裴父摆摆手,继而叮嘱着,“只是盛阳候府的邀约你一定要去,就算你目前还没有成家的心思,也要出去见见世面,结识几位京都中有名有姓的大人公子,这对你未来的仕途必有裨益。” “知道了……” 裴瓒不情不愿地接过帖子,拿在手中翻了几遍,帖子装饰得虽然精美,但却没有明说要他赴什么宴。 更奇怪的是,盛阳候府与裴家从没有过来往,他更是今日才跟盛阳候府的小世子相识,但这帖子究竟是为什么送给裴家,又指名道姓地要他前去呢。 裴瓒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莫不是……鸿门宴? 第7章 鸿门宴 七月初七,皇家别院。 夜里张灯结彩,水面上飘着各色花灯。 河岸边翠绿的柳树梢上也挂满了红灯笼,本就隶属皇家舫船上更是不必多说的华美。 不该出现在船上的假山假石摆成了园林中常见的景致,甚至还特意打造出流水曲觞的宴席环在外围。 而宴席两侧丝竹悠扬,成群结队的宫娥身着薄衫,香风袭人,她们发髻上的钗环叮叮咚咚地随着步伐摇响,偶尔从身旁经过,只觉得和了一曲曼妙的雅乐。 乞巧节,本是两情相许的佳节。 可是京都城里尚未嫁娶的名门淑女和世家子弟却都聚在一处,跟货物似的任人挑选相看。 “你听说了没,这次的夜宴还是侯爷特意为世子爷准备的呢!” “早就知道了!瞧瞧,京都城里有名有姓的贵女都来了,为的不就是挑个满意的世子妃吗!其他的世家子弟这不都成了陪衬!” “世子爷长得是极好,只可惜是万万瞧不上我的。” “瞧不上你,那你瞧瞧旁的,我看那位小裴大人也是相貌堂堂呢!” “嘘,别瞎说,不过今夜怎么没见着探花郎呀……” 船头的盆景旁,有两位年轻的小姐正在私底下悄悄讨论着今晚的夜宴。 而在几步之外,就是偷听的裴瓒。 裴瓒猜得没错,的确是鸿门宴。 但是这场“鸿门宴”却是为世子沈濯准备的。 “你知道吗,侯爷也不是第一次为世子爷召开宴会了,两年前我家长姐就参加过一次,如今我长姐都出嫁了,侯爷还没挑中满意的人选。” “不是侯爷不满意,是世子爷不满意!” “怎么说?” 到了关键时候,裴瓒也悄咪咪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听着两位小姐继续八卦。 “前年,类似的宴会是在宫里举办的,那时候的场面可比现如今大多了,皇后娘娘的外甥女,相府小姐,郡主县主,整个京都最顶尖的贵女都聚在了宫里,结果世子爷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狂犬,要拿它顶球作乐,那只狂犬在宴会上直奔贵妃娘娘而去,吓得娘娘落荒而逃,丢了好大的脸!为了这事,陛下盛怒,责令侯爷严加管教,于是世子爷一年都没出侯府!” “啊……那后来呢?” “后来,也就是去年,本以为世子爷安分了,侯爷又遍寻贵女将宴会设在了府内,依旧又不少人家攀附侯府门第想要结亲,许多人纷纷登门,结果世子爷那日在侯府中招了许多舞姬寻欢作乐,把长公主殿下和侯爷气得不行,直接闭门谢客!” “就是那次,让世子爷在琅琊待了大半年?” “对!之后侯爷也继续挑选了几家,不过都是私底下拜访,很少有今日这种场面了。” “那你说,今夜世子爷会不会……” “嘘,咱们就别猜了。” 躲在后面偷听的裴瓒巴不得她俩猜下去,甚至心急地往前迈了半步,鞋尖直接踢到瓷盆上,惊着了两位小姐。 “只是路过!绝非有意偷听!” 裴瓒属于是不打自招了。 幸好夜色深沉,火红的灯笼光映在脸上,他的相貌并不真切。 那两位小姐自知不该议论皇家私事,趁着裴瓒还没直起身的时候,就互相拉扯着广袖逃走了。 裴瓒跟着松了口气。 他提溜着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船头没什么人,河面上的其他船支也相距甚远,估计是看不到他这边的情况。 好不容易找到没人的地方,裴瓒终于能倚着栏杆躲清闲。 他回想起方才两位小姐的话,也算是弄明白了沈濯身为盛阳候府世子,在上头有皇家撑腰的情况下,声望值却还是那么低的缘故。 原来都是自己作的啊。 这已经不是声望低那么简单了。 这简直就是顽劣不堪! 想起沈濯那张脸,他在心里嘿嘿一笑,河面上吹来称心如意的风,更让他觉得浑身舒爽。 只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小~裴~大~人~” 声音带妖,格外地骚。 裴瓒梗着脖子,僵硬地转过身。 本就是因为宴会上口舌是非多,他才跑来这里躲清净的,没想到还是让沈濯抓到了。 他很好奇,这人怎么就偏偏抓着他不放呢! 【可算让找着了,看你还往哪躲!】 裴瓒看着沈濯被灯光染红的笑脸,依旧是那么赏心悦目。 烛光艳俗,沈濯穿了身更为鲜艳的红袍,整个人身上非但没有半点乏味的俗气,反而衬得他神采奕奕,恍若神话里的仙君。 不过裴瓒没有理由欣赏,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挤出疲倦的笑意:“世子爷别来无恙。” “自从上次谢府一别,还真是许久未见,小裴大人可让我想得很呢!” “多谢世子的请帖,今日登船,下官也算是涨了见识。”裴瓒语气淡淡的,看不出丝毫开拓眼界的欣喜,反而语气有些倦怠。 【睁眼说瞎话!】 “是吗,我怎么瞧着小裴大人不开心啊?” 裴瓒懒得笑了:“岂敢。” 【请帖若不是送到裴大人手里,你都敢不来。】 “下官只是觉得,乞巧佳宴是侯爷专门为您准备的,到场的也都是京都有名有姓的人家,下官在这里不合适。” 裴瓒说得不假。 哪怕这次宴会比不上两年前的盛大,可前来的人依旧是他拍马也攀不上的门第。 放眼望去,那些公子小姐的父亲无一不是正三品之上的官职,随便拿出一个就能把裴瓒压得喘不过气。 沈濯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听皇舅舅说,裴家在京都百年,一直都是直谏不讳,从未把那些名门望族放在眼里过。”沈濯眼神眨了眨眼睛,听上去是想用讽刺的话激他重振旗鼓,“没想到小裴大人才在下州待了几年,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了?” 裴瓒知道沈濯没憋好屁,就干脆不说话。 而后,沈濯又拿皇帝说事。 “我记得不久之前,皇舅舅还夸赞过小裴大人的文章,说你所作的文章,不论文采还是道理,都比谢家公子好上许多,只可惜……” 【裴瓒,谢成玉抢了你的状元位置。】 他的暗示没让裴瓒提起精神,但是紧随其后的心声却实打实地让裴瓒警觉。 裴瓒在一瞬间就直起了腰,眼神中满是诧异,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金扳指出故障了,连忙在心里敲着系统。 系统没给他答复,金扳指也没坏。 谢成玉的的确确“抢”了他的状元。 裴瓒回想着先前在谢府,遇到一些事上谢成玉也是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现如今想起来,如果真如沈濯所说,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心里微微颤着,不自觉地搭上了沈濯的手腕:“可惜什么?” 【可惜你文采第一,却要屈居人下啊!】 【啧啧啧~小裴大人真惨啊!】 【白白地被人抢了位置,那人还仗着家世比你官高二品,你甘心吗?小裴大人?】 甘不甘心? 这个问题他无权回答。 那科举考试并非现在裴瓒亲自参与的,就算他有替原主鸣不平的心思,也没有恰如其分的借口。 可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听到沈濯在心里说出真相,心脏依旧在激烈地跳动着。 他不知道胸腔中的愤怒为何而起。 明明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裴瓒,却依旧为着这句可惜而悲鸣。 “小裴大人,你还好吗?” 沈濯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忍不住伸手扶住了裴瓒的手臂。 再抬起头时,裴瓒早已红了一双眼圈,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眼里夹杂着让人看不懂的悲愤。 【我说错话了?】 【我也没明示他吧?】 沈濯头一次对自己的语言艺术产生了怀疑,他向来会说甜言蜜语,能把人哄得合不拢嘴,说些难为情的话也总让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那些大逆不道甚至唯恐天下不乱的真实想法,只会在心里出现。 但是,裴瓒会读心啊。 “下官失态了……”缓了许久,裴瓒别过脑袋将脸遮住,特别是湿润的眼睛。 沈濯盯着他,难得闭上了嘴。 【一句话而已,小裴大人的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瞧你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不过,小裴大人哭起来的模样,倒是比平时一本正经的时候惹人怜。】 裴瓒听不下去了,强装镇定:“世子爷,我没哭。” “啊?嘿嘿……我没说你哭啊。” 沈濯乐呵呵地装傻充愣,心里却虚得很。 他还惦记着此番特意把人邀来的原由,没时间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分心。 只见他搭上舫船上的木质栏杆,另一只手扶着裴瓒,说道:“小裴大人瞧,这河面上的的花灯是为了乞巧节特意赶制出来的,用料独特,花样也别致,比那真荷花都好看。” 裴瓒满脑袋官司,纠结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情绪,根本没心情理会,只敷衍着问了句:”哪里别致?” “别致的地方……” 沈濯压低了声音凑到裴瓒耳朵旁,等裴瓒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提前处理过的栏杆被沈濯轻轻一推就散了架,连带着倚在上面的裴瓒都不受控制地往河里栽。 裴瓒拼命地抻着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明明沈濯的衣带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碰不着。 直到“噗通”一声。 裴瓒彻底坠进河里。 第8章 侯府 “救咕噜——” “来人咕噜咕噜——” 裴瓒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 他是会水不假,但是情急之下完全忘了要领,两条胳膊不间断地拍着水面,使出浑身力气想让人注意到。 水花迸溅,惊呼声四起。 朦胧中,隐约看见舫船上的沈濯并未离开。 他不知道沈濯为什么要推自己,接二连三的读心也一无所获。 好在,有人跳下了水。 【小裴大人,我推了你,也救了你,你待会可要好好表现,争取把我送到岭南去!】 【小裴大人,你可一定要狠狠骂我啊!】 【小裴大人,你是言官,见我如此顽劣,一定要在上朝时参我!实在不行,参我爹也行!】 这人有病吧。 一个劲的小裴大人,吵死了! “啊咳咳……” 裴瓒被沈濯生拉硬拽地拖上了船,两人一起倚着旁边的瓷盆,只不过裴瓒的情况明显比沈濯坏得多。 他浑身湿漉漉的,迷迷糊糊地往外吐着水,喉咙里却始终呛得难受,肺部也一抽一抽地疼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使不出力气,只能软塌塌地被沈濯搂着。 盛阳侯闻声赶来。 “濯儿!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我……都是我不好。” 沈濯可怜兮兮地对着盛阳候认错,还不忘把外袍解下,把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裴瓒裹住。 虽然裴瓒是男儿不怕被看,但他今天穿的是月白色薄衫,遇了水湿哒哒地紧贴着衣服,不仅把线条都勾勒出来,连内里肌肤的颜色都看得十分清楚。 沈濯怕他清醒之后在众人面前羞得抬不起头,干脆脱了自己的外衣把人遮起来。 至于他自己…… 哼,他又不要脸。 “爹,是我不好,失手把小裴大人推下水了,我不是故意的……”眼见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沈濯找准了时机给自己泼脏水。 裴瓒的脑子还晕乎乎的,虽然能看见周围簇拥着许多人,但他仍是半躺在地上,无意识地紧拽着身上那件属于沈濯的红袍。 早就知道沈濯会搞幺蛾子的盛阳候板着张脸,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发作,便大手一挥,让人把意识混乱的裴瓒抬进屋里。 反正今天的宴会泡汤了,不如好好安置裴瓒,让他明天上朝的时候少骂几句。 …… 舫船着急忙慌地靠了岸。 得到消息提前候在岸边的宫女太监们,在踏板搭好的一瞬间便急匆匆的上船。 又是请太医,又是端暖炉的,还不忘了喂热汤,在微凉的夏夜里,硬生生地把刚落水没多久的裴瓒热醒了。 分明他昏迷的时候还觉得冷呢。 裴瓒一睁眼,话还没说半句,就看见了怒不可遏的盛阳候,和跪在地上的沈濯。 “侯爷……” 他一瞬间便吓醒了,连忙想要坐起身。 但是盛阳候制止了他。 裴瓒是正儿八经的官员。 虽然品阶低了些,但也是吏部发了发了文书在皇帝那里过目的,如今因为沈濯落水,他自然受得起盛阳候的照顾的。 哪怕是沈濯跪在一旁,他因着孱弱的身体,也不用起身,甚至盛阳候还得派人仔细照料。 可是裴瓒躺得胆战心惊。 他记着昏迷前沈濯的心声,对方是故意让他落水的,为的就是搅坏这场乞巧夜宴! “爹,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沈濯老老实实地跪着,他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还是跳水救人时那一套,配上他精湛的演技,看起来当真是楚楚可怜。 只可惜盛阳候不吃这一套。 沈濯更清楚他爹不会为此动容。 盛阳候是什么样的人,除了长公主外,身为他儿子的沈濯最是清楚。 如果沈濯现在硬气些,除了认错之外再挺直腰板说”甘愿受罚”,武将出身的盛阳候说不定还会放他一马,但是沈濯故意扮作娇滴滴的委屈模样,垂着小白花似的泪眼,好不可怜。 明明是他害了裴瓒,却还要装可怜求饶。 盛阳候最看不起他这副样子。 在场除了裴瓒,也没有外人,盛阳候便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 “逆子!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你有一日让我放心吗!每次都承诺绝无下次,可现如今你又做了这些好事!” “爹爹,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沈濯委屈巴巴地啜泣,竟还真让他挤出来两滴眼泪。 眼尾微红,像是胭脂晕在了眼尾,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点点水珠融进了残留在面颊上的水迹中。 本就一副惨淡模样,现在看得人更加于心不忍,如果裴瓒不知道实情,他也会觉得沈濯无辜。 可裴瓒是受害者。 事先没有听到先前沈濯心声的话,他甚至怀疑是这父子俩做戏给他看。 裴瓒盯着沈濯这个元凶,想看看他怎么把戏演下去,没想到沈濯却哀求到他头上。 对方泪眼婆娑地看过去,泪珠更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流。 【小裴大人!成败在此一举!快说是我推得你!】 【快骂我啊!小裴大人!】 裴瓒一刻不松地按着金扳指,冷眼扫过沈濯,联想起先前发生的种种,裴瓒并不着急跟他算账。 他掀开身上的被褥下床,用着不太合适的姿势,和沈濯一起跪在了盛阳候面前。 比起委屈求饶的沈濯,裴瓒默默地认错。 一看就是懂事听话的孩子。 裴瓒主动把责任往身上揽:“侯爷,今夜之事绝非世子一人的过错,真论起来也是下官有错在先,是下官不该与世子爷争执,这才起了冲突,搅了今晚的佳宴,还请侯爷宽恕!” 【啊?啊?啊?】 【你们裴家人什么时候这么谄媚了?】 【是我故意推得你!小裴大人,你看清楚!一切都是我干的!】 裴瓒忽视了沈濯心里的咆哮,他继续说道:“世子年轻气盛,下官本不应该硬抓着世子的错误不放,这是下官的一错。 “二来,世子尊贵,下官只有规劝的道理,可下官却出言不逊,惹恼了世子。” 话还没说完,裴瓒站起身,就在所有人都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他撩起月白色的衣摆,郑重其事地再度跪下去,拿出十成的认错态度跪在盛阳候面前,声音虽沙哑却气势十足:“下官铸成大错,还请盛阳候责罚!” 【小裴大人,你脑子摔傻了?】 别说沈濯,连盛阳候都有些手足无措。 早就想好开什么条件安抚裴瓒,他却一股脑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甚至主动地把台阶搭到盛阳候父子的脚底下,生怕他们不顺着往下走。 盛阳候是个直肠子,他看不明白。 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己儿子,却发现沈濯同样迷惑地盯着裴瓒。 按着盛阳候对自己儿子的印象,今夜的闹剧绝对是由沈濯惹出来的,怨不得裴瓒半分。 这小裴大人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难道说裴家这代出了个头脑活泛的,也开始攀高结贵了? 盛阳候一时间面露难色,站在原地不该如何处理。 “侯爷……” 裴瓒跪在地上,拢了拢松散的衣裳,他微微俯身,散乱的头发垂落到地面,湿润的发尾在地毯上晕出一小圈水迹。 那张脸恢复了些血色,但看起来依然苍白。 特别是他微蹙着眉头,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自己身上时,那副身在下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姿态,让向来高傲的盛阳候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副模样,还穿着那身一眼看上去就廉价的月白长衫,活脱脱地就是他们盛阳候府在仗势欺人。 这不是把沈濯架在火上烤嘛! 【贱人!!!!】 【你骂我两句得了!装得这么可怜干什么!还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显着你了!】 “小裴大人,其实——” “侯爷觉得下官罪无可恕,下官实在不敢辩驳,但请侯爷责罚后,容许下官挨家挨户地去向各位大人解释,还世子公道!” “倒也不必如此。”盛阳候不想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今夜的事情已经够让他丢脸了,就算裴瓒把过错揽过去,也不能掩饰他们侯府的待客不周,反而会让人觉得侯府欺压无辜。 盛阳候伸手把人扶起,着重拍了拍裴瓒的手腕,意味深长地说道:“小裴大人不是生事的人,今夜之事濯儿也有过失,不过,既然小裴大人不计较,那此事就暂告一段落吧。” “侯爷宽宏大量。” 裴瓒表情真挚地奉承几句,暖场的话还没说出口,盛阳候就借着还有宾客没安置好的理由离开了。 一时间,是非之地只剩下他跟沈濯二人。 【你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沈濯没着急起身,依旧跪在地上。 他的眼神仿佛淬了寒意,像一跟尖锐的银针刺向了眼前的裴瓒。 “啊!世子爷怎么还跪着呢!”裴瓒故作惊讶,心急地踉跄两步,走上前把人扶起来。 沈濯气得咬紧了后槽牙,纯粹的笑意却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眼神中。 他搭上裴瓒的手臂,目光灼灼,一副感动到不行的模样:“小裴大人当真是在乎我呢!明明就是我害得小裴大人落水,你却还愿意帮我遮掩,这份恩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呢!” 第9章 顽劣 沈濯长得极具欺骗性。 无论是谁看见他那张脸,都会在最大程度上消了火气。 当然,不少人对沈濯以礼相待的原因,除了他让人惊艳的外貌,还有他身后的长公主和盛阳候府。 忌惮沈濯背后庞大的势力,又受用他看似乖巧纯良的笑脸。 以至于无论是普通官员还是和他地位差不多的皇亲贵胄,都很难表达出对他的不满。 哪怕沈濯顽劣不堪,也有人帮他说话。 “世子爷年轻气盛。” “小世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冠冕堂皇的奉承话数不胜数。 沈濯早就厌烦了。 听得耳朵起茧子,听得他想离开京都。 本以为裴瓒这种刻板守旧的小大人,会在他故意把人推下水后,义正辞严地站出来指责他,没想到裴瓒的所作所为跟他预期的完全不一样。 非但没有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替他说话,沈濯觉得相当不对劲。 “瓒儿?瓒儿!” 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裴瓒一改故辙,屋外便传来阵阵焦急的呼唤。 那声音,裴瓒听着很耳熟。 顾不上跟沈濯虚假地客套,裴瓒直接扯开了对方的手。 仓促间,自家心急如焚的老父亲推门而入—— 然后,直愣愣地顿在了原地。 再看一眼他们两个。 衣衫不整,头发散乱。 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的眼神慌里慌张地移开。 知道的是刚从水里捞上来没多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在屋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裴父倒吸一口凉气,冲进了两人之间。 他按着裴瓒的肩膀:“可伤到哪里?” “没什么大碍,只是呛了几口水,现下好多了,父亲不用担心。”裴瓒略带幽怨地扫过沈濯,落到裴父身上时就正常许多,也没有卖惨撒娇的意思,只像在公事公办地诉说实情。 裴父依旧不放心:“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天气虽然还有些热,可是夜里河水凉,要是凉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不必了父亲,侯爷早已请了太医看过,没什么事的。” 听他这么说,裴父总算是松了口气,扭头看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沈濯,顿时怒火中烧,也顾不上对方的身份地位,开口就想责骂他。 连沈濯看了,都吓得后退半步。 但是裴瓒先他一步开口:“今夜的事情,不是世子爷故意为之,父亲就不要追究了,孩儿累了,父亲带我回家吧。” “好,咱们先回去。” 一句话就把盛怒的裴父拽走了。 轻描淡写,却又极其自然,用不着下跪求饶,更用不着在外人面前装得父子情深…… 沈濯盯着父子二人匆匆离开的背影,近二十年来,脸上第一次出现无所适从的神情。 都知道世子顽劣,他却说不是故意。 而且裴瓒并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巴结盛阳候府,或是索要什么好处,只是轻飘飘地把事情放过去了,没有表现出任何“正确”的目的。 就好像,本就一无所求一样。 沈濯一头雾水。 房门没有及时合上,屋里攒聚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往外散着。 沈濯的目光跟着月白色的身影一起离开。 如同世间最纯净的一缕月华,从舫船到河岸,勾着他的视线,带动他的脚步。 他在几米之外摇摇晃晃地跟着。 只穿了里衣,先前披在裴瓒身上的红袍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无数仆人凑上来问候,也被他视若无物。 沈濯始终追随着那清逸的身影。 仿佛他的视线只要移开片刻,那人就会烟消云散再也不见。 直到,月白色的外袍被深色的斗篷盖住,裴瓒登上马车,青石板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沈濯才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逆子!你站在这里丢什么人!” 沈濯看着几步之外横眉倒竖的盛阳候,他破天荒地没有撒娇讨好,而是有些木讷地望过去,声音也冷冷清清的:“父亲,孩儿知错。” “知错?你竟也会知错!” 面对他的服软认错,盛阳候没有丝毫表示,都懒得多看他一眼,猛得甩起袖子,瞪着眼进入回府的金顶软轿。 沈濯看着体面的盛阳候,宾客散去的之后也懒得装那些父爱拳拳了。 他对着盛阳候的背影,微微仰着下巴,态度傲慢地嗤笑一声,眼里更是写满了讽刺。 再回过身去张望裴家的马车时,却早就寻不到踪影。 那抹清绝的身影,带着他闻所未闻的父子情消失了。 “哎,小裴大人……” 沈濯意味深长地一声轻叹,看向远处的目光依然冷峻。 站在一众下人面前,他也用不着去讨好谁,随意拢了拢头发,将红袍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向灯火通明的舫船。 不久,舫船离岸,水面重新映着明晃晃的光。 丝竹声悠悠地飘远,曲调比起之前不知道欢快了多少倍,就连城中都能隐隐听到几分。 现在还不算太晚,街上仍有许多男男女女结伴同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如缕,处在其中的马车反倒成了另类。 裴瓒坐在马车里,身上的月白长袍皱巴巴的,不过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看起来是在离开后好好打理过。 他双手放在膝上,表情有些严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晃动的车帘。 摇摇晃晃的流苏穗,和脑海中灯笼底下垂着的如出一辙。 他不在乎沈濯今天晚上推他下水这件事,也不在乎沈濯想写什么,他只在意,沈濯的那句心声究竟有几分可信。 不是说沈濯厉害到能从心底欺骗他,而是“谢成玉抢了他的状元身份”这件事,有多少可信度。 盛阳候府虽然势大,但也没大到天下事尽在掌握中的地步,处在这京都城里,终究是皇权更大些。 而科举一事,事关江山社稷。 无论哪个朝代都相当重视,不说绝对没有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是有,发现了也是死路一条,没有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怎么沈濯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真相呢。 他盛阳候府得到的消息,难道比皇帝亲自颁布的诏书还准确? “瓒儿,你……可还好?”裴父瞧着他一直愣神,坐到车上也一言不发,虽然他最近是沉默寡言了些,但还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啊?”被点名的裴瓒猛得回过神来。 裴瓒假装匆忙地理了理被攥皱的衣服,沉默了片刻,才欲言又止地问着:“父亲,我的文章怎么样?” 裴父还以为他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听到这个问题,一瞬间就宽了心,只当他是小孩子的脾气又泛上来了裴父,不当回事地打着哈哈:“依我看,瓒儿的文章是天下第一等的,同辈之间无出其右,甚至那些老学士也得斟酌斟酌才能与瓒儿相较。” 这话说得夸张,但也基本属实。 原主毕竟是新科及第的榜眼,年纪又小,如果不是有一等的水准,怎么可能一举中第。 只不过裴瓒怀疑他有偏心的成分。 “那……比起谢兄呢?” “谢成玉?”裴父觉得不对劲,眼睛一眯,颇有几分老谋深算的感觉,“谢家的公子也就那样吧。” 话里的意思不清不楚。 什么叫“也就那样吧”? 是早就知道谢成玉的文章算不上顶尖,能压过裴瓒成为状元另有原因。 还是说,裴父跟他一样,骨子里气性高傲,不肯承认别人家的孩子优秀。 正当裴瓒想不通的时候,裴父又开口了。 “谢家的那位公子,他的文章我见过,写得不错,字字珠玑,只不过太过死板,字里行间总觉得被条条框框束缚着,想干一番大事,却又放不开手脚。” 裴父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倚着身后的车厢板,感慨似的说道:“谢家是京都城里极鼎盛的世家,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谢家,但你瞧瞧现在,在朝为官的也就他一人,谢家的将来可都压在他身上,甚至四处打点……他束手束脚的怕出错也能够理解。” 类似的想法,裴瓒也有过。 他早就思考过谢成玉会不会为了大周的存亡而舍弃家族的荣耀,会不会赌上一切去挽救摇摇欲坠的大周。 还没等他确定答案,沈濯却又送来一份大礼。 告诉他,谢成玉的状元身份不那么名正言顺,是牺牲了公平和同窗之情得来的。 “束手束脚……究竟是因为谢家势大,每一步都要仔细斟酌,还是因为他心里也觉得不公?” 裴父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急忙问道:“这是什么话?” 他为官多年,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早就看得清楚,只是不屑于掺和其中,更懒得强颜欢笑地交际才混得不好。 但是听着裴瓒话里有话,他也急了眼——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把他儿子欺负了。 “倘若,父亲,我说如果谢兄他……” 裴瓒抿着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心里的猜想,急得裴父紧盯着他的眼睛。 裴瓒犹豫地移开视线,难为情地看向衣袍上的素竹纹,脑海中反复提起一个念头:谢成玉的事也不过是从沈濯那里得知的,谁又能保证那是真的,毕竟沈濯这人在外头的名声也不怎么样。 而且,就算是被沈濯捕风捉影地找到了几分真东西,他自己手里也没有证据,现在更不是一个挑破窗户纸的好时机。 第10章 赌局 裴瓒郁闷了。 最终还是没能把心里的猜测说出口。 就算他不是原主,没有真切地体会过原主的苦楚,他也感到委屈。 这副身体十多年的勤奋苦学,到最后比不过大家族的推波助澜,甚至在整个谢家面前,他微小如草芥,看都看不到。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唯一让裴瓒欣慰的,就只有裴父那句:“就算我舍了裴家,也绝不让人欺负了你。” 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心里五味杂陈。 下朝的路上,旁边的官员来来往往,三五个结伴同行,议论着还没有定局的粮草之事,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今日,皇帝照旧没有临朝,派了那个倒霉的年幼皇子在朝堂上当摆件,底下的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乱成一锅粥,若不是太后的口谕宣皇子回宫,此刻还不能作罢。 乱了,全乱套了。 一个月三十天,皇帝天天不上朝。 不该插手前朝事务的太后,居然能随意地把皇子叫走? 这还有规矩可言吗! 裴瓒越想越觉得这国没救了。 不如他现在弃暗投明,跳槽去敌国,把此刻还没有崭露锋芒的龙傲天男主挖出来,帮他崛起,约束着他不要乱搞,这样一来应该也能行吧…… “言诚——” 出乎意料地听见谢成玉的声音,裴瓒心里的不舒服瞬间泛上来,撅着嘴回过头去。 没有被上司拉出来站队的谢成玉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着朝他走过去,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应该是膝盖上的伤没有好全。 “谢兄。”裴瓒稍微压了压嘴角,不情愿地向他拱了拱手。 【怎么又在闹别扭?】 “言诚,你还好吗?听闻昨夜在盛阳候府的舫船上,你……” “我没什么大碍。” 裴瓒微微侧身,躲开了谢成玉试图拉住他的手,看起来不着痕迹,实则在谢成玉心里狠狠地剜了一刀。 谢成玉瞬间变了脸。 再怎么说,谢成玉也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入仕便是正五品,比起大多数人一辈子碌碌无为,他的起点便是别人的终点。 只不过裴瓒根本不在意他。 在他看来,谢成玉脚底下的台阶除了谢家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还牺牲了太多无名无姓者的未来。 譬如他,裴瓒。 “言诚,是因为朝堂事多心烦吗?”许是谢成玉心里有愧,面对着裴瓒摆在明面上的恶意,他没办法不多想,又习惯了对待裴瓒总一副温温柔柔的语气,此刻倒显得裴瓒无理取闹。 “我没事。”裴瓒甩了甩袖子,把笏板收好,“谢兄……谢大人没事的话,我还急着回去。” 他迫不及待地走了两步,往丰天门的方向离开,但裴瓒实在不甘心自己在对方面前反而像逃兵一样逃避着不公的事实。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他的顶头上司,都察院左都御史在他入职都察院第一天就对他说过的话——察朝野不明,谏天下不公。 察不明,谏不公。 如果连他自己遭遇的不公都不敢质问,那他还有什么资格替天下万民监察百官。 裴瓒像根木头一样笔直地横在了原地,僵硬地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近来风大,下官的耳朵里溜进了不少传言,不知道谢大人有没有听过。” “……” 【言诚,是我的错。】 夏日尽头,柳斜花残。 小船摇曳而过,青绿色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枯败的残荷在水波的冲荡下,落得不剩几片花瓣,湖岸垂柳也摇摇摆摆的为其惋惜。 燥热的风吹过湖心小筑,将清冽的茶香吹散,在盏里余下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湖心小筑内只有他们两人,分别坐在石桌的两侧,谢成玉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时不时地掀起眼皮留意裴瓒的神色。 良久,裴瓒有些不耐烦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刚要开口,谢成玉掐着时间打断:“京中盛传,是我暗中运作,调换了你我的成绩,那金榜上的第一甲第一名应该是你。” 谢成玉不加掩饰地说出真相,没有任何辩解,反而让裴瓒不知所措。 裴瓒压着心中愤懑:“京中盛传?” 他是在沈濯那里窥到的消息,什么时候京都城里风言风语了? 这消息可不是裴瓒放出去的,如果真的谣言四起,那多半跟盛阳候府里那位不安分的小世子脱不了干系。 但是,谢成玉抹去了他对沈濯的诋毁。 “放榜之前,许多人笃定是你夺魁,不惜在京郊开设赌场。”茶杯清脆地嗑在石桌上,谢成玉一改眼里的温和,变得锋芒毕露,完全将身上那股世家子弟的凌厉气质展露无遗,“小裴大人啊,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你身上押注吗?” 裴瓒还从未想过有这种事。 在举子身上下注,赌他们会不会高中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人赌名次。 难道原主的文采当真到了举世无二的地步? 裴瓒摇摇头,等着谢成玉说下去。 “三百四十一人,一千六百万两白银,小裴大人,你若是只拿朝奉得多少年才能攒够?” “嘶……”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 这些钱别说攒够了,裴瓒都没用他的俸禄换算过,他这辈子如果不贪不腐也不辞官经商,压根是想都不敢想。 可现实就是,有几百号人拿着一千六百万两的白银押他是魁首。 “这些与我并不相干。”裴瓒知道,就算他没有参与进去,但一朝东窗事发,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他只能装作气定神闲地撇清关系。 “谁会相信呢?” 谢成玉压着嘴角,没有露出任何善意。 【言诚,我不会让任何事妨碍到你。】 裴瓒顿时睁大了眼,全然没有想到谢成玉的心里会这么想。 他试探地盯着谢成玉看了一会,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破绽,依旧是一副冷淡模样,看起来根本不把裴瓒的事放在心上。 可谢成玉的心里,偏偏又在那么在意。 裴瓒一时拿不准主意,只是做足了表面功夫,没让人从外面看出破绽。 他不自知地把手放在搭到桌面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石桌。 心思跟敲击的节奏一样,已经乱了。 “一千六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尽数压在小裴大人的身上,你说——” 谢成玉藏着起的柔和在此刻化成了锐利的锋刃,在与心思相悖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有几人会信小裴大人无辜呢?就算花了钱的赌徒会信,陛下会信吗?” 朝廷正是急用钱的时候,这种时候如果爆出新榜提名的榜眼裴瓒,故意设局,套走了一千六百万两白银。哪怕这些钱对于朝廷而言只是杯水车薪,恐怕皇帝也会借着这个机会杀鸡儆猴,绝不会让裴瓒有好下场。 然而操纵这一切的,真正的受益者,还在背后等着好戏落幕。 “你怕不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裴瓒弯着腰,隔着石桌,却努力地想要凑到谢成玉身前,想撬开他的脑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遗传到谢家的城府。 “什么……” 趁着谢成玉错愕的片刻,裴瓒即刻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头雾水的谢成玉。 “就按你所说的,一千六百万两白银赌我高中状元,是个人都会认为是我在背后操纵科考,想中状元就中状元,想当榜眼就当榜眼,让天下考生失望,让陛下愤怒,可谢大人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成了,一千六百万两白银与我毫无瓜葛,此事若败露,我反而脱不了干系。” 言外之意,官场上的那些人不是傻子,一查就知道裴瓒绝对不会牵涉其中。 他不慌不忙地离开石凳,背着手踱步到小筑偏远的围栏旁。 听着水波荡漾,他才缓缓开口挑动谢成玉的神经:“无论赌局成败与否,我都不会是受益者,甚至我还成了替罪羊,如此明显的圈套,我的确得谢谢帮我破局的那个人。” 说到此刻,他身后的谢成玉猛得抬起了头,抓着一切能支撑的东西,仔细留意裴瓒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那人同样身在局中,甚至和做局之人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动不得他。” 湖上的风一吹,裴瓒顺势眯起了眼,他留意着身后凝滞的动静,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谢大人,谢成玉……谢归明!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归明。 裴瓒随意打听,就把谢成玉的字打听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在心里默念的时候,唇齿间有几分熟悉感,像是身体保留的机械记忆一样,告诉他从前常唤这个名字。 谢成玉无愧于自己取的字。 他知道谢家人在背地里开设赌局,为的就是万众瞩目的裴瓒在金榜题名之时,被扣上徇私舞弊的帽子。 甚至,哪怕这顶帽子没有落实,谢家还能分到数额不小的赌资。 可谓是算无遗策,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输。 只是没有人想到谢成玉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插手了科考之事。 谢成玉知道赌局难以停下来,便只能上下打通关系,四处奔走,让他和裴瓒就此调换。 也多亏了裴瓒并非完美无缺的存在,最后那一手的丑字给了机会。 而谢成玉插手了自家人做的局,被发现时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要么大家都按耐着性子隐忍不发,要么随便谁都能把此事抖出来,裴瓒和谢家都落不得好下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算是谢成玉用前途把裴瓒保住了。 第11章 玉环 “谢成玉,你迟早有一天要毁了自己!” 裴瓒无所顾忌地一声怒喊,把礼节忘得干干净净,甚至都懒得看谢成玉一眼,就甩着袖子步履匆匆地离开湖心小筑。 碧波之上,仆从撑着船,湖蓝色的官袍在清水的映衬下分外明显。 裴瓒能感觉到来自湖心的视线一路相随,直到他进入马车,那视线才消失。 他不怕谢成玉盯着,甚至挺直了腰杆。 他觉得自己没错。 哪怕谢成玉最终的目的为了救他,裴瓒也不能就此原谅……或者说轻易地接受谢成玉拿自己的前途换来的他的前途。 坐在马车里,裴瓒随着车身摇摇晃晃。 湖边的小路用石子铺成,一路上颠得他无法思考,烦得不行,他急忙叫住了车夫。 “就在此处停了吧,回去告诉父亲,今日有宴席,不回去了。” 裴瓒从善如流地扯了个谎,车夫也不敢质疑他,老老实实地应下,把马车赶回裴宅。 日头正盛,好在此处远离热闹的街市,几乎看不到来往的行人,路两旁也栽种着不少树木,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身在其中反而觉得清凉。 环境静下来,裴瓒的心却不静。 【言诚,你确实有能力斡旋官场。】 【早知道我就不插手了,省了这么多烦心事,还让你我离了心。】 谢成玉的心声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谢成玉这么想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干笑了两声,声音喑哑,像是一捧黄沙噎在胸口,听起来也很不干脆利落。 略显病态的脸颊更是浮现一抹异样的红,衬着眼里的惊讶,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觉得是谢成玉没有遭受住打击,露出失心疯般的狂笑。 也难怪,如果让裴瓒知道,把他教养成端正君子的家族在背地里恶意打压自己的同窗好友,甚至不惜将无数清白人拉下水,裴瓒也会失望。 更别提在没有任何能力阻止的时候,只能以身入局,把自己当做至关重要的棋子,来为了自己的“年少义气”与家里抗争。 谢成玉没有在得知实情的第一时间大闹一场,而是选择把这件事做成死局,他已经足够理智了。 或者说,他维持着极端的理智。 裴瓒站在第三人的视角,抛去受害者的身份,按照历史书中的无数阴谋阳谋去解读这件事,他却忽然发现,谢成玉这么做完全与世家大族的利益不符,甚至都到了“背信弃义,众叛亲离”的地步。 如此看来,谢家的确把谢成玉培养得极好。 君子如玉,谦和方正。 只是这样的温良君子,却生在的谢家那样大家庭中,万般无奈,身不由己。 毫无预兆的,裴瓒想到了赵闻拓。 细看谢成玉的所作所为,放在历朝历代,都不符合裴瓒对世家子弟的印象,哪怕是那些孤僻乖张的,也不可能为了好友跟家族的核心利益对抗,更别提不惜牺牲自己的前途这种一等一的大事。 不是裴瓒不相信他跟谢成玉之间的“真感情”,而是觉得像他跟谢成玉这种,世代为官的环境下,家族里培养出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没脑子的傻白甜。 还有,裴瓒联想到赵闻拓也不对。 就算裴瓒因着赵闻拓的事情,对整个谢家心生怨恨,他也不应该任性到这种地步。 谢成玉愿意插手谢家人针对裴瓒布下的局,愿意以身入局,锁住整个计划至关重要的一环,成为替裴瓒保驾护航的第一人,必然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那才是谢成玉不顾一切的根源。 “究竟是为何……”裴瓒心里揣着事情,步伐逐渐加快,面颊上不知不觉地浮现一抹红晕,宛如晕开的朱砂颜料,衬着湖蓝的缎面官袍,煞是好看。 青水绿树作景,眉清目秀的少年官人也能把人迷得乱了心窍。 “小裴大人!” 半路跳出来的人把裴瓒吓得恍惚,他定睛一看,然后转身想逃。 沈濯这家伙怎么跟索命鬼似的。 简直阴魂不散! 裴瓒才调转了步伐,遮着脸往来时的方向折返,沈濯竟直接跳下了马车,一个大跨步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小裴大人跑什么?”沈濯一见面就笑吟吟的,两颗乌黑的眼珠里像是缀了星星,看向身前的人,满眼的欢喜都要溢出来。 裴瓒尴尬地拍了拍袖子,也不想行礼,低着头小声嘀咕:“见鬼了呗……” “啊?什么?” 【等着,有你见鬼的时候。】 “呵呵,正值晌午,世子怎么在这?”裴瓒不情不愿地搭起手,敷衍着对沈濯微微一拜。 沈濯只当看不见他的情绪,抬手指向了湖心小筑的位置,朗声说着:“老赵,就是大将军府的那个赵闻拓,他听说谢家的在这,急匆匆往这边赶,我凑巧碰见,便帮了点小忙。” 距离上次在谢府一别,裴瓒也很久没见到赵闻拓了,本来他们俩就没什么交情,赵闻拓还只是个微末小官,非必要不用上朝。 如今为了粮草一时事上朝吵架的人也不是赵闻拓,裴瓒自然就没有见他的机会。 “怎么?小裴大人很想他?”沈濯眯着眼睛笑得不怀好意,手中折扇更是火急火燎地摇着,恨不得立刻从裴瓒嘴里得出否定的答案。 裴瓒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难得被如此对待,沈濯心里的别扭劲立刻泛上来,他撇着嘴抓住了裴瓒的手,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样子,只怕下一秒眼睛里就要开始掉珍珠:“小裴大人还在怪我吗?昨日是我疏忽,不小心把你推下水,小裴大人若是还生气,骂我两句两句出出气好不好?” “下官岂敢!” 裴瓒扒着沈濯的手指,硬生生地从自己腕上扯下来。 他神态忧虑地树木遮掩的地方望着,明知道看不到湖心小筑,却还是在担心赵闻拓会不会对谢成玉不利。 甚至,他当着沈濯的面就起了过去瞧一瞧的打算,虽然他跟谢成玉之间龃龉,但对于谢成玉的事依旧没办法不理不睬。 “小裴大人也想过去?不妨上我的车,总比你一步步地走过去要快。” 沈濯诚心邀请,裴瓒也不拒绝。 只当是欠他的。 坐进盛阳候府的马车后,他才发现,自己家的马车只能算是在板车上搭了几块木板。 车内,熏香挂饰一应俱全,且不说比裴家的大了几倍不止,裴瓒都怀疑内壁上的花纹都嵌了金丝,一眼看上去金光灿灿,搭着云水式样的花纹,只叫人觉得到了仙宫。 “好看吗?”沈濯笑眯眯地凑过去。 裴瓒清清嗓子,移开视线:“盛阳候府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 【呵呵,你接着装。】 “喜欢的话,这个送你。”沈濯顺手接下了腰间的玉环,提着拿到裴瓒眼前。 裴瓒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枚玉环是里外三层套嵌,单独观摩其中一层,都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艺术品,而三层组合到一起,还能凑齐山水人物和花鸟三部分构成完整图案。 这样巧夺天工的物件,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不不不——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收。”裴瓒连忙摇头拒绝。 沈濯却直接把东西塞到他手里:“此物是皇祖母特意命匠人打造的,陪在我身边已经有十多年,如今放在小裴大人手里,就是我盛阳候府的赠与你的信物,全当为昨晚的事赔罪了。” 听到“皇祖母”三个字,裴瓒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 要知道,沈濯随了长公主的姓,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他这声皇祖母喊得可是当今是太后。 裴瓒知道皇家的东西没那么好拿,如果是沈濯在大庭广众之下送给他,有了旁人做见证,或许裴瓒收下也没什么,大不了找个地方好生供着,确保不磕了碰了就行。 但是此刻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裴瓒实在害怕这块玉环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担忧过分明显,沈濯开门见山地说道:“小裴大人放心,即是我送的,便不敢有人找你的麻烦。” 裴瓒微微摆头还想要拒绝,双手却紧紧攥着那件意义非凡的玉佩,满脑子想的都是,有了这块玉佩就相当于盛阳候府欠他一次人情。再大胆一点,也许皇家也会认这块玉环。 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顾不上脸面,裴瓒当即咧着嘴对沈濯灿烂一笑:“那就多谢世子爷了。” “小裴大人满意就好。” 【一块玉环就笑成这样,小裴大人你可真容易打发。】 裴瓒顾不上沈濯在心里嘀咕些什么,他偷偷摩挲着玉环,满眼欢喜。 沈濯却在这时候喊停了马车。 往小窗外看一眼,马车停止的位置只能隐约看见湖心小筑上的两人,裴瓒刚要问为什么停下来,他就看到湖心小筑里身材魁梧的那人一下把穿着官袍是人拥住,动作算不上强迫,但力气绝对不小。 裴瓒一时心急,下意识地想要冲下马车。 一旁的沈濯直接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紧接着裴瓒感觉肩上一沉,微微偏过头,沈濯那张明媚如桃花的脸放大了出现在眼前。 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幽幽地钻进耳朵里:“小裴大人要去打搅他们的好事吗?” 第12章 武将 马车内只剩波涛拍岸的动静。 虫鸣隐在风声里,被离岸的水波卷走,残荷枯败和垂柳拂岸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但是裴瓒还能听到别的声音。 譬如洒落在他耳边的呼吸声。 在沈濯的手贴上他腰侧的一瞬间,裴瓒顿时瞪圆了眼睛,满眼惊恐地挣脱了从身后压上去的沈濯,躲在马车的角落里。 沈濯似笑非笑地说着:“小裴大人,别败人兴致啊……” 谁的兴致? 他的,还是赵闻拓的? 情急之下,裴瓒又往湖心小筑的方向瞥了一眼,可惜垂柳挡住了视线,他看得并不真切,只感觉赵闻拓要把谢成玉勒死了。 他的脑海中瞬时间上演了“求而不得,恼羞成怒”的戏码,可偏生沈濯又凑过去。 裴瓒一巴掌打在沈濯肩上,把人推得趔趄,弯着腰就想往车下逃,可是沈濯反应过来,手一勾就拽着他的腰带把裴瓒扔回了原处。 忘记沈濯这厮有83的武力值了。 沈濯一手捏起裴瓒的脸,把人掐成了包子,却还是一副无懈可击的笑脸:“小裴大人不要这么不识相,咱们在这看戏就好。” 难得说了句真心话,裴瓒压根不领情。 他不逃不行。 裴瓒拽着沈濯的手,张嘴就要咬。 沈濯下意识地抽回来,给了裴瓒一息的机会,拔腿立刻往外跑。沈濯还想故技重施,抓着人的腰带往回扯,不料这次扔偏了些许,直接把裴瓒扔到了小窗边上。 裴瓒跟条泥鳅似的,顺势从小窗滑了出去。 虽然动作很不雅,但是结局很可观。 裴瓒边跑边挥手:“世子爷,您接着看戏接着笑!” “……” 真有你的。 沈濯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笑不出来了。 湖蓝色的身影提着衣袍不顾一切地往岸边冲,离着还有半米远,裴瓒直接助跑跳上了船头,撇下点碎银子就把船夫手里的桨抢过来,用尽毕生的力气往湖心小筑奋楫。 边划船边喊:“谢成玉,我来救你了!” 被紧紧抱住的谢成玉,顶着憋红了的脸探出半个脑袋,还没看清那声嘶力竭的人是谁,就被赵闻拓粗鲁地按了回去。 下一秒,潮湿的,沾着淤泥的带着湖里的鱼腥味,甚至还挂了水草的船桨,猛得拍向了赵闻拓的后背。 “嘭——” 结结实实的一声,打得赵闻拓都险些站不稳。 “言诚,你怎么……” “混蛋!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裴瓒没来得及搭话,闭着眼,一船桨插进赵谢二人之间,解释的话一句也没说,愣是用船桨拍向了赵闻拓的脸。 “啊!你活腻歪了啊——” 裴瓒身上有股意想不到的蛮劲,举着船桨对着赵闻拓就是一顿猛拍。 那船桨是实心的,常年在湖水里泡着,重得一般人都拿不动,打在人身上更是直奔着残废去的,也就赵闻拓是个武将,否则这一顿没轻没重地拍下来,赵闻拓多少要交代在这。 幸亏赵闻拓不是傻子,不会站在原地挨打。 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着,一边被丧失理智的裴瓒追着跑,最后忍无可忍,噗通跳进了湖水里。 碧波荡漾,一圈圈的涟漪看得谢成玉都呆住了,愣在原地,不仅没有任何解释,还任由肇事者抓着他的手往小木船上走。 被拉上了船,谢成玉才急急忙忙地说:“言诚,他水性不好!” “那就淹死他!” “不是,言诚你怎么突然折回来了?我跟他没什么事的,你别难为他,快把他救上来,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裴瓒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眼神焦急的谢成玉,他还没给出答复,船身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他这叫水性不好!” 昨日落水的恐惧再度袭来,裴瓒努力地抓紧了船身两侧稳住身形,可是眼前的谢成玉却有把控不住的感觉,随时都会掉下去。 没办法,裴瓒只能腾出手来抓住对方。 眼见着船身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裴瓒却什么办法都没有,谢成玉的制止也没有任何作用,好像水底下作乱的不是赵闻拓,而是水鬼。 万般无奈之时,几道宛如裂空的石子击水声在身边响起,没看到水花,但是几秒之后,水鬼露面了。 赵闻拓扒着船身,怒不可遏地盯着裴瓒。 “你!” 还没完全骂出口,一粒石子飞速划过赵闻拓的脸颊,快到只余残影,要不是在赵闻拓的脸上留下血痕,裴瓒还以为是水面上的飞虫。 他立刻扭头回望石子飞来的方向,只见湖岸垂柳下,沈濯负手而立。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只可惜裴瓒没时间把目光放在出手相救的沈濯身上,木船就直接被赵闻拓拖走了。 一上岸,浑身湿透的赵闻拓也顾不得形象了,直接攥住了裴瓒的衣领,怒目圆睁的,恨不得把人当场撕碎。 “脑袋被驴踢了的蠢货,谁给你的胆子打我?” 裴瓒丝毫不慌,就算被拽着领子,脸上也没有丝毫惧色,而是挺直了腰板,直视咬牙切齿的赵闻拓:“赵将军,罔顾礼法,欺压同僚,现在还要出手殴打言官吗?” “你威胁我?” “是又如何!” 两人的声调一个比一个高,旁边的谢成玉拦都拦不住,站在一旁干着急。 “裴瓒,你真觉得我不敢打你是吧?” “那你动手试试啊。” 裴瓒冷哼一声,不慌不忙地举起来刚到手的玉环,眼里不乏狗仗人势的得意之色。 见到玉环的赵闻拓人都傻了,扭着头遥望湖岸,看见沈濯依旧在柳树下站着,手里还扬着什么小东西,他顿时想起来方才沈濯也出手了。 赵闻拓气得不行,但是碍于沈濯,他只能垂头丧气地把人松开。 接着更让他气愤的一幕出现了。 谢成玉挤开他,拉着裴瓒前前后后地仔细瞧着,生怕错过某处,让裴瓒吃了苦头。 还不忘重复一遍之前问过的话:“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裴瓒不想承认他并不怨怪谢成玉,便直愣愣地瞪着赵闻拓,朗声说道:“半路遇上了世子爷,寒暄几句,他便说赵将军特意来寻你。” 后面看到的那些内容,裴瓒在当事人面前实在不好说出口,只用眼神在两人之间飘忽不定地转着,算是表达了他所看到的情况。 “言诚,不是你想得那样。” “随便,我并不在意你们之间的事。” 反正局面已经被搅浑了,多瞧了几眼狼狈不堪的赵闻拓当做笑谈,说着口是心非的话,裴瓒就想撤离现场。 这种时候往往都会有人来拦住他。 裴瓒还没回头,那句七拐八拐的“小裴大人”带着成吨的波浪线挤进耳朵里。 赵闻拓和谢成玉恭恭敬敬地行着礼,裴瓒却只是按着扳指,淡淡地回头扫了一眼。 他在心里听到了不加掩饰的嘲笑声。 而且随着沈濯下船登岸,一步步走近,那嘲笑声越来越猖狂,简直都快把人淹没了。 沈濯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语气也在憋笑:“小裴大人果真是宛如神兵天降,举世无双啊!竟挥舞船桨将武将打得节节败退,有如此英雄,实乃我大周之幸!” 这一番奉承,让在场的三人都有些难堪。 谢成玉演技略微好些,还能忍一忍,不显山不露水。 旁边的裴瓒和赵闻拓,两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简直黑得跟锅底一样。 特别是赵闻拓,本来就脾气傲,常年在边关吹冷风,更是助长了他的倔强,如今刚被一介文官打下水,受了刺激,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偏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世子还要来添上一把火,只怕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都要被心头的怒火烘干了。 好在沈濯是个圆滑的,心里嘲笑几句也就算了,他可不会拿到明面上说。 各自象征性地安抚了几句,再装模作样地提点几句,虽然彼此心里的疙瘩非但没有解开,反而龃龉越来越多,但至少在表面上一切事情都平息了。 特别,他还半是提点半是警告地敲打了赵闻拓。 最后才让马车把落水的赵闻拓,和作为祸事根源的谢成玉送了回去。 沈濯看着晃晃悠悠而去的马车,冷不丁地问了句:“小裴大人,玉环用得可还顺手?” 恢复理智的裴瓒,也拾起了他的礼数:“多谢世子。” 沈濯挑起眉毛,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裴瓒身上,像是没预料到裴瓒这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窝囊样一般,他假模假样地笑着,没有再说话。 裴瓒却忍不住了。 “世子那招叫什么?”到了裴瓒这般年纪,也还是不能免俗,对这种武侠小说里常见的招式格外感兴趣。 沈濯微微一愣,随口笑道:“打鱼玩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 裴瓒见他不想说,也就没话了。 沈濯冲着他挑了挑眉:“想学吗?” “我?下官……” “想学也不行,我要离开京都了。” 乍听到这消息,裴瓒还没反应过来,但转念一想,昨夜沈濯故意生事的时候,想得就是离开京都。 现在说出这句话,估计是遂了愿。 裴瓒立在原地,眨着眼对上沈濯的眼神,不知道是该顺从沈濯的心声道贺,还是要虚情假意地表示遗憾。 没等他作出反应,沈濯说道:“若是有缘,说不定还能见到小裴大人,若是无缘……” “三五年后便会回来。” 第13章 罪名 【多谢小裴大人舍身落水,虽然过程波折了些,但好歹结果没出差错,我便再送你一份大礼吧。】 裴瓒琢磨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沈濯所说的“大礼”是什么。 不过折腾人的小世子的确是走了。 沈濯离开京都那天,无数王孙公子在城内酒楼设践行宴。 平日里最为繁华得一条街,那日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那架势似乎要宣告全天下,他沈濯被赶出了京都。 裴瓒也收到了请帖,可他没去。 不是故意不去,纯粹是沈濯挑的日子不好,撞上了皇帝宣裴瓒入宫。 入秋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 抬头遥望青天,白云惨淡,在碧空之下,红墙金瓦,瞧上去很是气派。 就算裴瓒不是头回进宫,也依旧会被宫中得恢宏大气震撼到。 他在心中短暂地感叹之后,彻底收敛了心思,安分守己地跟着领路太监进入皇帝所在的宫殿附近等候。 此番进宫并没有说明召他的缘由,裴瓒左思右想,应该逃不过科考赌局一事。 只是裴瓒私底下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 放出消息的多半是谢成玉,但推波助澜的未必是他,可能是谢家人想借此机会冒险一次,也有可能是口口声声说着要送份大礼的沈濯。 如果真的是后者,那这份礼物当真是不轻。 谢成玉或许是个疯子,为了尚未明朗的原因能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跟谢家拼个鱼死网破,偏偏又装得谦逊温良,自作主张地把选择权交到裴瓒手里,任由他摆布。 但谢家人还没疯到谢成玉那份上,他们普遍没有谢成玉的狠辣手段和能力,只能在暗地里布局,目前还不敢把篓子捅大,更没有那个胆子殊死一搏。 归根到底,谢家这么做的可能性不大。 能在谣言还没有流传开来之时,把消息不知不觉地递送到皇帝耳边的,也就只剩皇帝的亲外甥——沈濯。 此人行事毫无逻辑,多半时候只为了自己开心,全然不顾别人死活。 现如今,沈濯在他还没准备好之前,一杆子捅到皇帝眼睛里,对于裴瓒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上。 两侧侍卫推开大殿的朱红木门,领路太监抬手做了“请”的姿势,引着裴瓒进去。 裴瓒想也不想,尽量迈着端正的步子进门。 就在他双脚都踏入殿内的一瞬间,朱红木门蓦地合上,不留给他任何反应时间。 他赫然失了分寸,转身拍打着木门:“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太监轻咳两声:“陛下吩咐,让大人在此等候,还请大人不要在御前失仪。” 裴瓒僵住了手,浑身上下像是被冰水浇过一般,由内而外地散着冷气。 他尽可能地回想着历史长河中的例子,有没有哪个大臣被皇帝抓到小辫子,单独请进宫后还能活着出去的。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想起来的不是被竹竿刺死的韩信,就是成了垫脚石的鳌拜。 如今的裴瓒自然比不得那些有名有姓的人物,可他与科考押注一事密切相关,杀了他刚好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明晃晃的高座。 哪怕皇帝还没有出现,但是天家的威仪已经把裴瓒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强壮镇定,掀起袍子对着龙椅利落地叩首,心中却乱成一团。 皇帝迟迟没有现身,额头冒出的汗珠顺着脸侧,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这是在惩戒他? 还是暗示他要好好想清楚做错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外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殿内的烛台即将燃尽,满屋都是烟熏火燎的呛人气味。 直到殿外的一声高呼,打断了裴瓒的所有揣测。 他再度对着上方的金椅拜下去,雕花的朱红木门被打开后,一双玄色靴子从裴瓒身旁经过。 瞄着那人登上高座后,立刻喊着:“微臣拜见陛下!” “裴卿,平身吧。” 声音并不严肃,听起来反而更像是家里长辈随便的一句吩咐,但是落到裴瓒耳朵里却像是有千斤重,特别是中间短暂的停顿,莫名地让他屏住了呼吸。 “裴卿可知道,朕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微臣,罪臣……”裴瓒刚挺起来的身子立刻弯下去,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上方的皇帝,他就急不可耐地开始认错。 裴瓒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他都没有想过,一开始就会有这么大的一顶锅扣在自己头上,他绞尽脑汁地设想了许多,装作不知情或者是干脆死不承认,这两种办法都不算好,还很有可能惹恼皇帝,落得“欺君”的罪名。 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当地承认科考赌局一事。 虽然现在手上没有证据,但只要让皇帝信服他与此事无关,就一定能争取到搜集证据的时间。 想法很美好。 裴瓒深深地拜下去,脑袋“咚”一声磕在地上,他条理清晰地阐述道:“罪臣近日听闻,春闱之前有好事之徒在京郊开设赌场,押注及第的举人和名次,就连罪臣也身在其中。” “哦——”皇帝意味深长地吟了一声,语气很像他那个外甥,“裴卿错在何处?” “臣,臣错在……几日前便听闻此事,却没有秉公上报,而是妄图搜寻证据!”裴瓒故意把错处往小了说,尽量地不给自己惹麻烦。 听了他这话,皇帝被逗笑了:“裴卿倒是很会偷梁换柱啊?” “臣不敢!” “不敢?” 这一句,慢条斯理。 越是如此,裴瓒便越是胆战心惊,连手上的扳指也不敢摸。 头顶上的帝王捉摸不透,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听什么话,也不知道他说出口的语气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圣心难测这四个字,让裴瓒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哗啦”一声,桌上的毛笔架被推翻在地,裴瓒把脑袋埋得更深,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声音愠怒:“千万余量白银,押注裴卿高中,朕竟不知着科考场上已经是任由裴卿摆布了?” “绝无此事!” “来人!” 裴瓒完全没预料到事情会不可控到这种地步,皇帝居然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一声高呼就要把他拖下去扔进大牢。 裴瓒急了,猛得抬起头。 门外的侍卫直接拽着他的手臂就把人往外拖,再不说几句就真的玩完了。 裴瓒双腿扑腾着,也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不失仪了,使出吃奶的劲挣扎,然后一个猛子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操纵科考一事背后另有其人!微臣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幌子,赌局一事成了没有微臣的半分好处,不成微臣还会遭受牵连,微臣怎么敢如此冒险呢!” “无论是操控考场,还是陷害微臣,背后的最大受益者才是陛下要严惩的人啊!” 他直愣愣地拿额头去撞地板,磕得直响。 高高在上的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脚步轻快地走下来,到了裴瓒身旁,扶住了他的手臂。 皇帝语气轻佻地说着:“哎呀呀,裴卿磕得未免太用力了,砸坏了朕的地板,朕心疼啊。” 裴瓒抬起头,一脸茫然。 变故太大,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其实早就知道,不管是旁人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针对裴瓒的局做得不算太高明。 随便想想就能找到其中的不合理之处——裴瓒作为局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冒着极大的风险,却捞不到什么好处。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参与进去。 裴瓒虽然年轻气盛了些,可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白白地掉入圈套。 “裴卿且说说,你的罪名。” 话题又回到裴瓒给自己安的“罪名”上,也就是他隐瞒不报,试图自己寻找证据一事。 裴瓒盯着眼前神色如常的皇帝,压根猜不透对方是什么心思,也不知道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是否对所有事都明察秋毫。 他低着头,脑海中浮现谢成玉的身影。 一旦他把谢家在背后挑弄赌局的事情说出去,那形势就立刻不同了,把握主动权的人彻底变成了他裴瓒,甚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包括谢成玉在内的整个谢家绝对没有反抗的余力。 裴瓒紧张到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谢成玉是个表面儒雅的疯子,也知道谢成玉护着他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借他的手扳倒谢家,但是裴瓒暂时没有清算谢家的想法,更不想看到谢成玉为此受到牵连。 “微臣无能。”他喑哑着嗓子说了句。 皇帝的眼眸立即暗下来,不自觉泄露的气势就压得裴瓒喘不过气:“裴卿,欺君是大罪。” 裴瓒攥紧了藏在衣袖下的手,刹那间也懂得了沈濯那份“大礼”的含义。 想来沈濯早就把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了皇帝,更早一步算计到他和谢成玉之间的龃龉。 算到谢成玉本就抱着同谢家鱼死网破的心态,会把前因后果全部透露。 这俩人或许没有串通,但沈濯利用谢成玉促成了这份大礼,让裴瓒在皇帝面前可以轻而易举地认下这份功劳。 如此精妙的算计,裴瓒实在害怕。 第14章 皇帝 裴瓒还是没有成全谢成玉。 他笃定地说着自己这几天一无所获,没有找到幕后主使,还吵嚷着让陛下降罪。 理直气壮的程度,就跟认定了皇帝不会罚他一样。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需草草几眼,就将裴瓒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对于万人之上的皇帝而言,裴瓒这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思,若不是朝中实在无人可用,他今日都不会出面。 不过,皇帝也没料到裴瓒如此不识抬举。 皇帝要巩固皇权,要杀鸡儆猴。 必定会不可避免地牵连到许多人,本就姓“谢”的谢成玉更是无法幸免,而裴瓒却偏偏妄图保住谢成玉。 谢成玉的确是个人才,但是留下他,就相当于给那些世家大族留了机会…… 【杀,必须要杀。】 皇帝的心声听得裴瓒心里一惊,吓得他挖空心思地想对策。 须臾,他颔首低眉地说着:“陛下,微臣是没有证据能证明科考押注一事出自谁手,但微臣隐约查到与此事与谢家脱不了干系。” “是吗,不是毫无证据吗。”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裴瓒弯着腰,双手举过头顶,顺着皇帝的心思说下去,“兹事体大,微臣斗胆请陛下下令严查此事,抄办谢家,以正风气!” 他这会儿突然刚硬起来,反倒是让皇帝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盯着他,目光深邃如黑夜:“以正风气?裴卿看来对谢家多有不满啊。” “不只是谢家,包括谢家在内的世家大族盘踞京都,操纵朝野,打压良臣忠将,搅得上下不安,但世家再大,这京都也是陛下的京都,大周也是陛下的大周,为了社稷着想,陛下必得清扫朝堂,除之后快。” 裴瓒一点点地把打压世家的理由摆在皇帝面前,他并不是要向皇帝证明京都中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到了不得不收拾的地步,而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把皇帝的心思用他的嘴说出来。 说白了裴瓒目前袒露的所有,都不过是皇帝耿耿于怀的。 现如今的大周依旧姓沈,但是朝中多方势力干扰,那些在京都扎根已久的世家大族把控朝政,已经严重动摇了皇室权威。 皇帝早有心思清理,但是思来想去,朝中竟无可用之人。 实在有些可笑。 不得已,他把目光放在了前些年出言不逊被罚的裴家身上。 寄希望于裴瓒,希望他们裴家人骨子里的心直口快和坦率,能救一救岌岌可危的皇室。 皇帝静默在裴瓒身侧,悠远的目光越过雕花木窗落到殿外。 那里的石柱经过了百年的风雨洗礼,依旧屹立不倒。 他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树木成材需要数年之久,长成之后荫庇四周,枝叶之中有鸟雀繁衍,树干之上有绿藤攀附,地面之下更是错综复杂,贸然斩断,鸟雀如何?绿藤如何?” 话里话外,无一不在担忧清算世家之后可能带来的危害。 依附大树而存在的鸟雀绿藤固然不清白,但是处在大环境之下,他们也是不得已才做出的选择。 身为帝王,巩固权力自然是要用雷霆手段,但也不能忽视被迫站队的大臣的苦衷,否则全部连根拔起,还给朝堂一片清明,只怕大周也要不复存在了。 所以,雷霆手段要有,怀柔优抚也要有。 皇帝的担忧,正中了裴瓒下怀。 “陛下体恤臣民,乃我大周之幸。” 裴瓒随口奉承,对皇帝的忧心表示赞同,也把皇帝哄得高高兴兴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是眉宇之间俨然多了几分欣赏。 同时,事情按照裴瓒设想的那般发展,他也不免得意,眼睛亮亮的,整个人像狐狸一般,由内而外地透着几分灵动狡黠。 “蔽日之树不除,大周无安宁,正所谓,百家共长,而非一家独大。” 裴瓒清清嗓子,条理清晰地说着。 “微臣认为,伐树不可不为,固然鸟雀飞,绿藤死,可被遮蔽得难以生长的万物才有活的机会。” “既然如此,科考赌局一事就交由裴卿去查,你可千万别叫朕失望啊。” 皇帝语重心长地交代完,似乎还有事情要交给他做,但是盯着裴瓒看了好一会,眼神里突然多出几分嫌弃,而后声音拔高,招进早就等候在门外的内阁学士,对着旁边的裴瓒则是随便摆了摆手,没有让他原地听旨意的想法。 裴瓒也不赖着,行礼之后就要离开。 凑巧负责草拟圣旨的内阁学士入门,裴瓒悄悄瞄了几眼。 瞟到对方样貌,裴瓒不由得紧住了呼吸。他虽然看得不仔细,但也注意到对方惊为天人的长相—— 简直比沈濯还俊秀。 眉似云山,眼如秋水,行动起来如弱柳扶风,侧立一旁听候差遣时则像是典雅的兰花。 绯红官袍衬得人如珠如玉,只不过对方冷清的玉面总氤氲着惨淡的惆怅。 明明不曾与裴瓒有任何眼神交流,却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萦绕的哀愁。 如果说沈濯的长相是那种明艳张扬,让人惊鸿一瞥再也难忘的惊艳,那眼前的这人就是静谧淡泊,好似空谷幽兰一样值得细细评味的动人。 裴瓒擦过手指上俗气的扳指,对方的信息居然早就有过记录。 【姓名:明怀文】 【性别:男】 【年龄:26岁】 【身份:正五品文渊阁大学士】 【武力:34智力:76气质:73】 【体力:55心计:46声望:34】 【评价:暂无】 又是位年纪轻轻就身居正五品的。 裴瓒不记得京都有什么势力较大的明家,只感慨内阁的机会就是多,这明大人估计入仕也没几年,就能做到正五品,他自己当初怎么就没进翰林院,直接进了都察院呢…… 等等! 他猛得想起来,跟他一同中第的探花郎不是就叫明怀文吗! 一个两个的,就他官职最低是吧! 裴瓒心里不平衡了。 凭什么大家都是第一甲,只有他一个被安排进了前途渺茫的都察院,处处得罪人不说,还得从底层做起。 而那两位,一个仗着家族底蕴深厚,进了油水最多的户部,一个仗着长得好,直接跟在皇帝身边轻松晋升。 命运不公啊! 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得任劳任怨地当牛马!就连时不时地被陷害,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裴瓒背对着禁闭的朱红木门,眼泪无声地往心里流,但不等他找地方发泄肚子里的牢骚话,身后的殿内就传出些许微妙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听不真切,似乎还夹杂着细微的说话声。 那里面只有皇帝和明怀文两人,难道是在谈论圣旨该怎么写? 裴瓒天真地想着,回头扫了一眼,试图凑上去听得更清楚些,吓得旁边的太监立刻拦住他,说着“不合规矩”就拉着他往阶下走。 他还想往回指一指,打听点内幕消息。 领路太监没给他机会,拽着他一路奔走,只差不顾礼仪地在宫内跑起来。 送到宫门后,更是迫不及待地把他塞进了裴家的马车里。 “陛下的旨意不日就会送到大人家中,奴才先在此恭喜大人了。” 贺的是裴瓒奉旨彻查科考赌局一事,事成之后,他作为受到重用的臣子,必然少不了一路高升,只不过裴瓒还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他现在想这事该怎么开始。 天高云淡,鸿雁南飞。 打道回府的路上看到这样的好兆头。 裴瓒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前脚进入裴宅,被父亲母亲忧虑的眼神凝着,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脚圣旨就送上了门。 都不知道是传旨太监的脚程快,还是皇帝实在注重仪式感,故意让圣旨从宫中到裴宅逛了一路,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 “都察院御史,裴瓒接旨——” 细长的腔调下,院里的人齐刷刷地跪下。 裴瓒在最中心,也在最前方,左侧是家中父母,右后方是小厮韩苏和一众仆从。 恭恭敬敬地跪下后,宣旨的太监就拖着长腔,按照圣旨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读:“……京郊赌场构涉考场,有操纵舞弊之嫌,科举之事关系社稷,乃大周要事,责令正七品督察院御史裴瓒兼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严查此案!” 多少? 正四品! 大理寺少卿! 裴瓒霍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满眼的不可置信,他起初还以为皇帝最多会给他些私权,没想到直接越级晋升。 若不是此刻晋升的正是他本人,身为言官的裴瓒都要即刻上书,言辞凿凿地说:这不合规矩! 一时间,裴瓒又惊又喜,差点都忘了谢恩。 在宣旨太监的提醒下,他郑重其事地叩谢隆恩,心里的那点不平衡更是被这一道圣旨抹得比镜面还平,脸上的笑意简直藏都藏不住。 只是,宣旨太监把圣旨捧到他手里时,另外贴心地俯身叮嘱了句:“陛下说了,等大人办完了差事,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还是要还回去的,您必得是言官,的是陛下最器重最放心的言官!” “呵呵……” 裴瓒的兴奋僵在脸上,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两下嘴角后,才将圣旨生硬地攥在手里。 不料太监又拿出几支瞧着十分眼熟的毛笔,定睛一看,居然是皇帝甩下桌面的那几支。 宣旨太监捧着御笔,笑容满面地说道:“陛下另外赏赐御笔三支,勉励小裴大人书尽正义之言,颂扬公正之事,另外……好好习字,莫让陛下的眼睛再受磋磨。” 淦! 不给他升官还嫌他字丑! 第15章 幽明 京都城里隐隐传起了谣言,但皇帝的一封圣旨将这桩见不得光的糟心事彻底拽出了水面,平静无波的京都城顿时掀起万丈波涛。 稳坐高堂的大人们不淡定了。 急忙开始打听裴瓒到底是什么来头,想方设法地打探消息,试图得知更多皇帝召见裴瓒时的细节。 消息灵通的得知了来龙去脉,心思活泛的却早已带着礼物登门了。 处在话题中心的人,却认为——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睡觉第二大。 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了,也不能阻止他在睡觉。更何况,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可不得好好吃点,再美美睡会儿嘛。 晌午过后,一波接一波的人提着各种礼物上门,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刺探裴瓒的意思。 等了大半个时辰,迟迟不见裴瓒的影子,心急之余,还觉得裴瓒在故意拿乔,各自心里泛起嘀咕,却又不明说,看得裴父心里发紧,只能再打发人去叫。 比起前厅的热火朝天,后院的清芷园则是安安静静,除了鸟雀啼鸣外,简直一派岁月静好。 衬着满院清雅,韩苏敲了敲房门:“少爷,该醒了,前院来了好多人。” “谁?”裴瓒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迷糊,像是刚被吵醒。 韩苏推门进去,屋里昏暗,围帐从内部紧紧封死,他费劲地扯开,对着床上昏昏沉沉的裴瓒说道:“少爷,工部侍郎孙大人,太常寺卿郑大人,还有前些年刚致仕李大人,都派了人前来拜访。” 裴瓒听到那些人家,刹那间清醒,匆匆地坐起开始穿外衣,但他坐在床头一合计,韩苏口中所说的这家那家,基本都是在京都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比不得谢家尊贵,却也差不了多少。 他才刚得了旨意,都没来得及去京郊实地考察一番,这些人就急不可耐地凑上来。 意欲何为? 给他送投名状来了。 裴瓒脱掉外衣躺回去:“不见” “少爷见一见吧,都在前厅,老爷陪着呢。”韩苏知道他家少爷脾气倔,但是这种事情不能不劝。 “父亲,跟他们怎么说的?” “方才说您午睡未醒。” “你说我梦中……昏厥了,请大夫,直接请太医吧。”裴瓒把脑袋一歪,倚着靠枕装死。 “啊?少爷!您别胡闹了。” 韩苏急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让他顾不得主仆间的礼数,扑到床边开始一个劲地摇晃裴瓒。 “不去不去,我病了!我要休息!” 裴瓒心里自有他的算计。 如今他还没真正地开始动手查案,就有这么多人上赶着来拜访,想在科考赌局一事上试探他的态度。 等他正式开始入手调查,或者接见了这些人,更会有数不清地人要来登门。 他不是不能见那些人。 只是听凭皇帝的命令做事,他必须表现出忠君不二的态度,而不是火急火燎地对同为官员的大人们释放善意,表示“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 裴瓒很清楚,赌局一事不仅仅是谢家在背后操纵,说不定今日登门的什么赵钱孙李也有参与,而他想要到京郊彻查此事,一旦有什么意外,这些大人都保不住他,只有皇帝才行。 现在就迫不及待登门的,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罢了。 “言诚病得这么凑巧吗?”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屋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随着两道脚步越来越近,房门被再度推开,来人正是谢成玉,和一位三十岁左右太医打扮的陌生人。 “来的路上偶遇太医,说是陛下特意吩咐为言诚把脉的。”谢成玉轻摇手中折扇,介绍着身边的太医,心情很是不错,“大人快请瞧瞧言诚病得重不重,可别耽误了正事。” “……”裴瓒半躺在床上,全然没想到谢成玉能堂而皇之地进到后院,他愣愣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言诚的语气可真是不客气。” 谢成玉满脸受伤,他兀自到桌旁坐下,也不用旁人招呼,自己倒了杯茶,“看来言诚也未曾厌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管家直接引着我进了后院呢。” 听谢成玉这么说,裴瓒心里真是不平衡。 他前去谢家就要一道道地打招呼,还得到偏院等着,受了赵闻拓好一阵奚落才能见到对方,谢成玉倒好,什么都没说就旁若无人地入内。 简直不把自己当外人。 估摸着是原主跟谢成玉关系好,来往裴宅次数也多,就干脆免了一系列的繁琐礼节,直接吩咐下去谢成玉可以直接到清芷园找他。 不过裴瓒很好奇,谢成玉在谢家的话语权究竟是有多小。 居然连亲近好友来访,都没什么自由,还要受到约束,完全不像个主子。 谢成玉探着身子往半遮半掩的床幔里瞄了几眼,用手中折扇点了点正在把脉的太医,再次提醒裴瓒这人并不是他带来的:“好端端的,言诚怎么说病就病了,连陛下都惊动了?” “大概是陛下与我心有灵犀吧。” 裴瓒随口扯皮,他刚才梦中昏厥的借口只在屋里跟韩苏说的,皇帝又没有顺风耳,不可能听到,只能是皇帝早就预料到如今发生的事情,派人给他解围。 不过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特别是谢成玉,一口凉茶直接喷出来。 “咳咳咳……”谢成玉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言诚,这话不能乱说。” “为什么说不得?陛下体恤臣子,知道微臣被困于此,不是心有灵犀是什么?”当着太医的面,裴瓒还特意拱着手拜向皇宫的方向,装得忠心耿耿。 谢成玉诧异地看了他两眼,拂了拂手:“算了,你就这么觉得吧。” 这句话实在是耐人寻味。 裴瓒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喜欢把话说一半的谢成玉,对方神情坦荡,并不在意语意含糊会带来什么结果。 裴瓒又看向太医,问道:“大人,果真是陛下派您来的?” 太医立刻放下手里的药箱,对着裴瓒说道:“不敢,在下太医院唐远,奉陛下之命为大人解燃眉之急。” “燃眉之急?”裴瓒打起精神,颇为不解地问下去,“陛下是觉得外面那些人能困住我?” “自然不能。” 唐远身在太医院,侍奉的都是宫里宫外的金贵人物,这些人的通病就是高傲,哪怕少有谦卑的存在,也多半是装出来的。他更是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替皇帝做事不止一次了,他的分寸也拿捏得很好。 “那就是……京郊?” “正是,京郊三十里外的观云山中有一处天然裂谷,积年累月不见天日,裂谷内瘴气横生,遍布毒虫,也正因如此,无数穷凶极恶之人在裂谷中藏身。” 裴瓒还从没听过有这么一处地方,他难免有些惊讶:“你该不会是想说,赌场就设在那里面吧?” 唐远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 有太医院的名手在侧,必然不用担心瘴气毒虫。 裴瓒扭头看向谢成玉:“把赌场开在那种鬼地方,你们打算……” 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把谢成玉出卖了,裴瓒连忙闭嘴,只瞪着谢成玉让他给个说法。 “别着急,言诚。”谢成玉不慌不忙地喝着凉茶,用扇柄敲了敲桌面。 原本空无一物的木桌上,赫然放着本册子,裴瓒顾不得旁的,赤着脚跳下床直接打开了那本小册。 幽明府舆图。 这么中二的鬼名字。 裴瓒展开小册,标注在最右侧的几行小字写明了如何进入那瘴气横生的裂谷,而整张图则是以俯视的视角把整个谷中所有的建筑场所描绘出来,并做出了详细的注释。 谢成玉继续敲着桌面:“那里原本聚集了许多能人异士,又有天然瘴气为屏障,普通人闯进去就是九死一生,可是先帝在时觉得那处幽明府容纳朝廷重犯,实在猖狂,便派人围剿,如今的幽明府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凶险。” 以前的幽明府的确称得上神鬼齐聚,现在只能说是一群牛鬼蛇神。 但是外围瘴气和谷中毒虫依旧不容小觑,所以皇帝就派了唐远同行,一是应对谷中可能存在的危险,二来还可以盯着裴瓒。 “言诚,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谢成玉眯着眼睛,没人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别说对他始终保持警惕却又不得不信任他的裴瓒,就连置身之外的唐远瞧了,都是满头雾水。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成玉对裴瓒情根深种呢。 唐远不动声色地提醒:“谢大人可是告了假?” “没有,我想一夜足够。” “一夜?哪一夜?”裴瓒拔高了语气怪叫起来,他看看外面的天,此时正是下午。 都穿书了,该不会还要让他加班吧! “今夜就动身。”谢成玉声音有些沉。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适合掺和到这件事之中,也不能应该跟裴瓒去观云山裂谷,最多只是为裴瓒提供些线索,还要小心翼翼的。 但他还是冒着风险来找裴瓒。 趁着谢家老太傅离京,他称病不出,来到裴家,把所有的筹码压在裴瓒身上。他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一次胆大包天的赌局。 “虽然说宜早不宜迟!但是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你们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哎哎哎……” 第16章 动身 简陋的马车驶出裴宅后门,柳青色的身影站在门檐下张望,直到彻底看不见马车的踪影,韩苏才折回院里。 车里的裴瓒不满地抱怨两句:“出个门还得偷偷摸摸的,替陛下做事,居然要看那些人的脸色!” 【小裴大人还真是装都不装。】 【要不要告诉他,待会出了城还得换马?】 【还是不说了吧……】 裴瓒盯着表面老实忠厚的唐远,明知故问:“唐大人,待会不是还要骑马吧?” “呵呵,小裴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唐远勉为其难地奉承两句,随后便缩着手低着头,再也不肯说话了。 【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干咱们太医这行的,就是要把嘴缝紧了,不然脑袋就缝不紧了。】 “……” 裴瓒很想告诉唐远,当太医的不仅要管住嘴,还得不掺和后宫。 毕竟他从前就看过,一位年轻有为的太医被陷害跟贵妃私通,逼不得已从太医变成了太监。 他瞧着唐远那一副老实本分,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没有再出言逗弄他。 转头看向满眼都是心事的谢成玉,对方抿着薄唇,神情庄重,裴瓒想开口打断他的烦心事,但是一想起对方总是暧昧不清的态度,便暂时放弃了挑起话茬的想法。 闲来无聊,裴瓒挑开窗帘望向车外。 从闹市到城门,高低错落的檐角逐渐稀疏,转而被久经风雨的青砖所取代,来到城楼下,经过盘查,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京都。 比起从皇宫离开时的惊魂未定,裴瓒多了几分淡定从容,此时哪怕要紧赶着到城外去,脸上也没什么焦躁的神情。 他遥望漫靡长空,表情空泛,似是无神。 偶有飞鸟掠过,才在眼中激起涟漪。 朗朗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着从眉弓到鼻尖的弧度,眼眸被映照得清澈,就连脸侧的细微绒毛都一清二楚,显得他整个人青涩又稚嫩。 事实也的确如此,比起那些老谋深算的旧臣,他过于年轻,背后也没有权势庞大的家族作为帮衬,在旁人眼里,他就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一现身就会被撕得粉碎。 就好比皇帝交给他的差事。 对他美其名曰地进行了一番试探,再把得罪人的差事交给他。 摆明了是要用裴瓒的手,去做皇帝做不了的事,甚至就算他做不成,也能敲打一些人。 可他最后的结局,谁也无法确定。 被利用完了弃之不用还算好的,只怕在半路丢掉了性命…… 刚出城没多久,就到了换马的草棚。 三匹高头大马齐刷刷地列在不远处,皮毛油亮,膘肥体壮,一看就被喂养得极好。 寻常人见了都觉得惊讶,更别提裴瓒这么没怎么骑过马的现代人。 先前还有些胆怯,但是瞧见那威武非凡的白马,他眼睛一亮,巴不得现在就跳下马车跑过去。 “我记得言诚的骑术不算好?”谢成玉一句话把裴瓒拉回了现实。 无论是之前的原主,还是现在的裴瓒,都是不精通骑术的。 裴瓒摸了摸头发,心虚地说:“一回生二回熟,习惯了就好。” “无妨,自然有人教言诚的。” 谢成玉指的可不是他自己。 裴瓒糊里糊涂地拉开帘子,刚要弯着腰往外走,一抬头就看见了赵闻拓那张耷拉得老长的黑脸,他被吓了一跳,夹着嗓子喊:“你怎么在这!” 不等赵闻拓回答,谢成玉的手轻轻地搭在他肩上:“赵将军欠我一个人情,这次请他过来,护咱们周全。” 裴瓒能想到的,在大家族里耳濡目染多年的谢成玉自然也能想到,他也怕路上的飞来横祸,就干脆找了赵闻拓来保驾护航。 只是裴瓒的心思跟赵闻拓是一样的。 护咱们周全? 真出了事,他护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吧! 裴瓒蹙着眉瞥向赵闻拓,上次的一船桨之仇还没报,对方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别说危急关头救他一命了,只要赵闻拓不是那个落井下石的,裴瓒都要烧高香了! 他拢着衣袍,也不用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快步往那匹白马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他的手还没摸到缰绳,“啪”得一声,破空巨响在他脚边落下,与之相随的还有扬起的尘土。 赵闻拓抬着手里的鞭子,脸色阴沉地指着他:“那是归明的马,你的是旁边那匹。” 旁边那匹看起来丑丑傻傻的棕马。 裴瓒被那一鞭子吓得小心脏噗通噗通直跳,但是又不敢屈服在赵闻拓的淫威之下,他哆哆嗦嗦地抬着手,大声吼道:“你敢威胁朝廷命官!” “七品算什么命官?” “我现在兼领大理寺少卿!” “你也说了是兼领,在这跟我拿什么乔?” 出身大将军府的赵闻拓可不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他一声嗤笑,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都充斥着嘲讽意味,很明显是瞧不上裴瓒这个兼领的大理寺少卿。 但他没能得意太久,谢成玉就一脸淡定地从马车里钻出来。 谢成玉冷着脸:“赵将军——” 赵闻拓见状立刻把鞭子收了起来,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挠了挠头,脸上难得出现了春心萌动的表情,而后他抬起手主动垫在谢成玉浮空的手下,扶着对方走下马车。 比起裴瓒自己一个人拢着衣袍跳下来,谢成玉简直不要太尊贵。 但这样还不够。 赵闻拓扫了眼那简陋的马车,含情脉脉地看着谢成玉,体贴地说道:“你受委屈了。” 谢成玉迅速抽回手,没有应他。 冷淡的态度好似从头顶浇了盆冰水,让赵闻拓的眼神便肉眼可见地凉下来。 裴瓒攥着缰绳,不动声色地看赵闻拓跟个爱而不得的莽撞年轻人似的,满心赤忱地去贴冷冰冰的谢成玉,但最终都得不到正向的回应。 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让你来当保镖的,你还抢上男朋友的活儿了……”裴瓒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后小声嘀咕着。 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只见谢成玉端着月白色的帷帽站在马下,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言诚,弯腰。” 他俯下身,谢成玉亲自为他系好了绑带,还贴心地提醒着:“路上尘土飞扬,戴好帷帽,既可以放风沙,还不用被有心人看见。” “好……” 裴瓒故意低声应下,隔着薄纱,瞥见赵闻拓酸爽的表情,他心里简直不要太痛快。 无声的争端还没有结束。 裴瓒调整好姿势,在马背上坐稳。没怎么接触过这类交通工具,他学着谢成玉的模样攥紧缰绳,深呼一口气,旁边的唐远也在指导着他的姿势。 唯有赵闻拓态度傲慢地拽动缰绳,马蹄哒哒几下,绕到裴瓒身后,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熟能生巧,小裴大人跑起来就会了。” 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啪——” 赵闻拓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 那不留余力的一鞭更像是抽在裴瓒的屁股上。 他吓得浑身一抖,瞬间忘记了要领,只知道紧紧抱着马脖子。 □□的棕马更是跟疯了一样狂奔,扬起一路尘土,转眼间就跑出数十米。 “啊啊啊啊啊啊啊——” “言诚!” “嘁~活该。” 谢成玉狠狠地剜了赵闻拓一眼,随即扬起马鞭追了出去。 连带着唐远都忍不住开口:“哎呀,赵将军啊,您这是何苦跟小裴大人过不去呢……” 赵闻拓回味着方才谢成玉那调情似的一眼,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是他先跟我过不去的。” “……” 您觉得是就是吧。 舆图上的幽明府离着京都有三十里路,距离不算太远,骑马赶过去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只是临近裂谷,地势崎岖难行,越往谷中走越是阴冷,马匹还要停下来休息。 一来二去,从光线正好的时辰走到了昏暗的傍晚,才堪堪到达幽明府外围。 殊不知,夜晚才是属于幽明府的时段。 浓郁瘴气之中,一道火光隐约可见。 在瘴气外围下马,裴瓒被拇指大小的辟毒丸噎得直翻白眼,身旁的谢成玉跟他同样的遭遇,却有人贴心地拿了水去润嗓子,一时间恋爱的酸臭味差点把裴瓒熏死。 他斜着眼瞟过那两人,单手举着火把,拽着唐远快步往前走,边走边嘀咕:“风花雪月你们来,脏活累活全都交给我?好好好……毒不死你们!” 【这小裴大人,还怪恶毒嘞。】 “你方才说什么?”裴瓒将火把凑近了唐远的脸,将对方脸上的茫然照得清清楚楚。 唐远:“我没说话啊……” 【小裴大人莫不是中了瘴气,开始幻听了?】 裴瓒也才反应过来,他是习惯性地按在了扳指上,听到的也是唐远的心里话。 他幽幽地瞟着相隔几米远的另一道火光,想起那一路狂奔都快把他的骨头颠散架了,但是又奈何不得赵闻拓,只能憋了一肚子火气,沉着脸把火把移开:“是我听错了。” 越想越气,也就越走越快。 瘴气也越来越浓。 到后来唐远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在后方遥遥地看着裴瓒高举的火光,确保他们没有跟错方向。 就在谢成玉想要摆脱赵闻拓快步向前走时,忽而一闪,裴瓒的火光消失了。 第17章 死士 嗖嗖嗖—— 石子飞过,声如破风,在裴瓒的脸侧留下一道细微划痕,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火把骤然熄灭,只余一缕白烟向上飘着。 他猛得回过头,身后一直跟着的几人竟也不见了踪影。 “谢成玉!唐远!”他扯着嗓子高喊几声,除了惊飞的鸟儿外,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对劲! 明明那几人就在身后不远处跟着。 就算他故意走快,也不至于拖开了如此远的距离。 绝对有蹊跷! 裴瓒试探着往原本的方向迈了几步,肩上微微被什么东西一拍,他顿时回过身去,却只是一片绿叶飘落在肩头。 绿叶会有那么明显的感觉吗? 裴瓒不信,却也不得不信。 比起林子中可能出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宁愿相信落叶的重量足以被他感觉到。 “谢成玉,你们在哪!” 裴瓒又壮着胆子着喊了一嗓子,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他在心里努力地把这一切归功于赵闻拓的恶作剧,再度尝试往前走。 突然,脚下被树根枯枝一类的东西绊住,眼见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却有人拽着他的腰带直接把他拉了回来。 “啊啊啊啊啊!好鬼饶命!” 眼前的白影一闪而过,裴瓒还是没能逃掉摔一跤的命运,他鬼哭狼嚎地嚷着,同时手脚并用地往外面跑。 然而那人轻轻一勾,就扯住了他的腰带。 “嘘,别叫了。” 裴瓒立刻吓得捂住了嘴,瞳孔骤缩,眼睛瞬间瞪大,豆粒大小的汗珠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上,他却根本不敢往回看。 身后那人勾着他的腰带把人悬提着,声音阴柔低哑,似笑非笑:“小裴大人,你的人头在幽明府可是值二百五十两呢,就这么孤零零地去送死,不如让鄙人占个便宜吧?” “别冲动!这便宜不是谁都能占的啊!” “哦?鄙人也这么觉得。”身后人轻哼着笑了几下,尾音不由自主地开始上扬,“不是什么杂鱼都配碰小裴大人的。” 他的话阴嗖嗖的,落进裴瓒的耳朵里,只像是一条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泥鳅,贴着皮肤滑动,给裴瓒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裴瓒心里慌得不行,但依旧要撑起表面,不让人看出心虚:“区区二百五十两就想买我的人头?我可是朝廷命官,皇上亲自下旨封得大理寺少卿,携带圣旨彻查幽明府,你若是敢动我,陛下可不会放过你!” 狠厉决绝的声音刚落,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周围传来。 “你有皇帝罩着,我自然不敢动你,只等着没人管你的时候,我再将你……”混着风声,身后人的语气略微低沉了些,“哼哼,小裴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他把裴瓒整个拽起,但是没等裴瓒站稳,就猛得把人推了出去。 裴瓒一个趔趄,在枯枝落叶上打了几个滚,哎呦哎呦地嚎叫着。 停下来之后,他摸了摸脖子,确保没跟脑袋分家后才敢睁开眼。 裴瓒愣住了—— 一道银白如雪的剑光落下,横在他的脸侧。 裴瓒僵着身子躺在地上,仰视着头顶的持剑少年,对方脸上的面具挂了层月霜,只露出一双眼睛凝视着他。他试图从其中窥见破绽,可是对方就如同无情无欲的机器,眼神如无波古井,没有丝毫涟漪。 “好汉……少侠,饶命。” 裴瓒彻底怂了,手指抵上冷锐的剑锋,试图恳请对方手下留情。 少年读懂了他眼里的生存欲,抽剑回鞘,冷声说道:“你方才说的是,好鬼饶命。” “呃……” 裴瓒一时语塞,并非是因为少年的脑回路与众不同,而是对方的声音跟刚刚那个扯着他腰带不放的,根本不是同一个。 眼前少年的声音清冷,像是琼屑碎玉,落进耳朵里是自成一派的寒气。 而方才那人,语气里尽是轻慢挑逗的意思。 绝对不会是同一人。 裴瓒没有起身,躺在枯枝落叶中试探地问道:“少侠,方才是你?” “不是我。”持剑少侠没有再说废话,直接解下面具,坦诚相见,“你是都察院御史裴瓒?” 裴瓒抿着嘴,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虽然没从少年身上解读到敌意,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瞬间,没得到回应少年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不知道碍于什么原因,他并没有把眼神里的不满用话语表达出来,而是拱手作揖对着裴瓒当场跪拜:“裴十七拜见小裴大人。” “啊?”裴瓒再度凌乱了。 他还没从方才的危机当中缓过来,现在却突然冒出一个素不相识,但同为裴姓的少年侠客来拜见他。 另外,这人分明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裴瓒有些晕了,这才短短的几分钟,又是走丢,又是被人戏弄,现在还突然冒出个少年剑客。 裴瓒情愿是自己中毒出现了幻觉。 裴十七依旧跪着,简单干脆地道出实情:“主人赐名十七,特来保护小裴大人,主人还说,从今以后小裴大人姓什么我便姓什么,小裴大人去哪我便跟到哪,小裴大人说什么我就怎么做。” 听他的言辞,像是暗卫死士一类的。 只是裴瓒想不出自己认识什么人能有余力培养死士,还愿意把精心栽培的人拱手送给他。 裴瓒盯着十七坚毅的侧脸,大有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他无端想起了仗着怀孕就上门逼婚的外室,只不过今日的外室变成了死士,裴十七是无论如何也要入他的门。 裴瓒觉得头疼:“你主人是谁?” “盛阳候府世子。” 身为死士自然不能直呼主人的名讳,但是整个大周就只有一位盛阳候府世子,不必提沈濯的姓名,裴瓒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沈濯居然会派死士来保护他? 一时之间,裴瓒都开始怀疑盛阳候府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人来继承,反正他觉得,他跟沈濯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份上。 会不会有假? 他盯着半跪在地上的裴十七,扫过金扳指,怀疑着对方的身份。 【姓名:裴十七】 【性别:男】 【年龄:14岁】 【身份:盛阳候府死士】 【武力:77智力:23气质:25】 【体力:82心计:17声望:6】 【评价:暂无】 十四岁,这身份……还真是准确无疑。 裴瓒望着周围浓郁的瘴气,身处危机四伏的观云山中,多一个人保护也是好的,他暂时放下心里的成见,对裴十七说道:“你不必跟我一个姓,用你原来的姓氏就好。” “不行,主人吩咐过了。” 吩咐过要听他的话,但是要在不违背沈濯的命令为前提是吧! “那你就这么叫着吧。”裴瓒没精力跟他计较,甩了甩手,“十七,方才那人是谁,你认识吗?” 裴十七抿着嘴,犹豫片刻,像是在心里为自己接下来的谎言忏悔:“不认识。” “你绝对认识吧?” 这些小表情骗不过裴瓒的眼睛。 裴十七犹豫得更久:“不认识。” “好好好……” 说什么听他的话,都是骗人的! 裴十七不愿暴露那人的身份,裴瓒就做个懂事的新主人,不再问下去。 总得来说,危机解除。 甚至本就没有危机,所谓的危机本身就是一场乌龙,所有的惊惧也都不过是裴瓒在陌生又阴森的环境下臆想出来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跟其他人汇合,然后前往观云山瘴气中心的裂谷。 裴瓒瞧了瞧周围的环境,因为太阳落山的缘故,原本就昏暗的树林中彻底没了光线,站在原地只能看清周围一两米,再远些便是模糊一片,想要在这种环境里找到原来的路,无异于登天。 更别提周围的树丛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 “这样吧,你带我进入幽明府。” “十七听命。” 话音刚落,不等裴瓒反应过来,裴十七飞速地从地上蹿起来,搂住裴瓒的腰部,把他像小孩一样夹住,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到只余残影。 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吧!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夹着走? 他也是要脸的好吗! 裴瓒双手双脚离地,安全感全无,他不顾一切地扑腾着,但裴十七依旧牢牢地抓着他在树林中迅速穿行。 甚至他一张嘴,呼啸的风灌满了口腔。 说不出话也就罢了,“啪”得一声半条树枝抽在脸上,抽得他嘴角泛红,脸侧更是留下一条分外明显的抽痕。 被抽了一枝条,裴瓒老实了。 跟尸体一样被裴十七这个怪力少年夹在腋下,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他只知道捂着脸,防止再度被抽。 但这个臭小子就跟故意似的,偏偏喜欢在树丛里蹿,速度还始终保持得飞快,一条接一条的树枝抽打着无辜的裴瓒。 到最后停下来的时候,裴瓒不仅嘴角肿了,手背也肿了。 仍吊着一口气的裴瓒,身上的怨气比厉鬼还重。他直勾勾地盯着裴十七,身后矗立着两人高的玄武岩界碑,上面赫然用朱红色的漆料涂着三个字——幽明府。 第18章 十七 朱红西垂,月色东升。 观云山中树木丛生,白日里都少见阳光,夜幕来临,更是幽暗惨淡。 远处下陷几十米深的裂谷,被遮天蔽日的瘴气照着,从外面看不出丝毫影迹。只有突破重重阻碍,真正地站在幽明府的界碑之前,才知道外界的一切传言都不夸张。 “尘上污名客,地下清白身。” 裴瓒负手而立,面对庞大的玄武岩碑,念出上方的两句碑文。 墨色碑上,赤红色碑文像鲜血一样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流动。 再恰当些,那些刻字更像是手起刀落时飞溅的鲜血,带着万钧之力,透进坚硬异常的玄武岩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裴瓒抬眸望向界碑后方,十几米的距离,从暗处幽幽地延伸处一条小道。 小道旁隐约可见矗立的楼阁,跟京都城里相同的制式,看起来却杂乱无章,像是几只弃置不用的盒子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唯有檐下孤零零地挂着的红灯笼还算独特醒目,特别是被迷蒙的雾气笼着,有几分瘆人。 瞧着里面雾气愈发浓重,裴瓒从怀里摸出唐远先前给他的辟毒小药丸,还顺便回头扔给了裴十七几颗。 “属下用不上。” 依旧是清冷稳重的声音,裴瓒忍不住问:“防瘴气毒虫的,为什么用不上?” 裴十七微微垂眸,泰然自若地说:“属下自小开始训练,毒气毒虫毒草,都对属下不起作用。” 沈濯你可真不是人。 少年只有十四岁,却说自小就开始训练。 结合着裴十七说的话,裴瓒已经自动脑补着他的可怜身世——孤苦无依的小孩,三五岁被相中,在不见光的地下室里经受各种非人的训练,最后成为一心为主的死士。 裴瓒又将整个盛阳候府唾弃一遍,着重照顾了沈濯,随后拽着裴十七的胳膊,不顾少年疑惑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往雾中走着。 越深入,就越觉得奇怪。 奇形怪状的房屋楼阁不少,各色的招牌看起来很像正常店家,彼此也都亮着灯笼,但是道上没有一人。 一眼望去,雾气里透着十几盏红光,却连一扇打开的门窗都没有。 裴瓒四处张望着:奇怪,怎么没人?” 裴十七冷不丁地出声:“此处是幽明府外围,本就没什么人,况且大人要进幽明府的消息,早在几个时辰前就传遍了。” “传遍了?” 裴瓒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看向裴十七,对方却一脸平静,针对他的提问,淡定地“嗯”了一声。 嗯?! 裴瓒盯着裴十七的脸,等着他说下去。 但不管是表面,还是内心,都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裴十七只是没有感情的机器,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 裴瓒全当这孩子被沈濯养歪了,耐心问下去:“为什么?” “有暗哨通风报信。” 说了跟没说一样。 裴瓒自然能想到幽明府在京都城里安插眼线,毕竟是在皇帝脚底下谋生存,万事都得小心,可是这暗哨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点。 几个时辰前,估计他还在裴宅里睡觉呢。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来。” 触犯到不可说的内容,裴十七又沉默了。 裴瓒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戏弄人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爷的消息灵通,幽明府的消息也灵通,看来世子爷在这儿的根基不浅啊?” “不是的!” 裴十七心急,直接否认了他的话。 几次试探,已经让裴瓒摸到了规律。 但凡是关于沈濯的事情,裴十七就会格外激动,不过他的回答未必是真的,很有可能是被沈濯刻意教导过的。 “哦!是我说错了话,世子爷怎么会跟幽明府有联系呢!”裴瓒意味深长地笑着,开始套路裴十七。 裴十七答得有些勉强:“对对对……” “想来,便是陛下的意思了,派着世子爷专门在此候我。” “也不是。” 裴十七的否认让他警觉。 特别是结合这呆瓜小死士先前的勉强,裴瓒觉得沈濯不可能完全清白,就算在幽明府没有深厚的势力,但也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濯的的确确知道他要来,而且在裴十七赶来之前,就早已在此侯着。 还极有可能不是皇帝派来的。 沈濯,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裴瓒的表情有几分凝滞,他想起来先前出现的那人,轻佻下流地勾着他的腰带,故意戏弄他,还说什么……咱们来日方长。 素不相识的人不会说这样的话,想针对他的人也不会怀有戏弄的态度。 只有看似置身事外的沈濯才有这份心思。 更有嫌疑。 裴瓒一时没出声,骤然看见裴十七纠结焦虑的神情,他知道这小傻子担心他猜到了什么,干脆随口说道:“世子爷真是热心肠,肯这般帮我,如若来日有机会相见,必然要好好道谢。” “嗯,主人喜欢书法。” 裴十七可算是说了句话题之外的事情,还用隐隐期待的眼神盯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提醒他投其所好。 但是—— 谁关心沈濯喜欢什么呀。 裴瓒没有把话茬续下去,他背着手迈着八方步,一摇一摆地沿着羊肠小道往雾气更深处走。 裴十七看他满不在乎,语气有些急躁:“主人还喜欢下棋。” 裴瓒笑而不语。 “还喜欢吃鸿福楼的糕点!” “好,我也喜欢。” “?” 少年幽暗的眼眸浮现几分迷茫,对裴瓒的行为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小裴大人不想对主人负责?】 心声冷不防地钻进脑海里,惊得裴瓒直咳嗽。 负责,负什么责? 你可不要瞎说啊! 裴瓒倏地回过头去,对上裴十七眼里的困惑茫然,他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走,不要分心。” 小小年纪,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装得一副气定神闲,慢悠悠地走在前方,裴十七就在他身后半步跟着,小脑袋瓜依旧没想明白裴瓒的敷衍,正打算为了主人再开一开金口,耳边突然传来几声虫鸣。 “砰!!!” 裴瓒被猛地推到货架后面,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原来站立的地方升起白烟,地面上还隐约可见两只拇指肚大小的赤红色甲虫。 骤然想起神秘人说的话——他的人头在幽明府值二百五十两,有的是穷凶极恶之徒想借此机会发财。 眼前无声无息出现毒虫,这幕后操纵者就是来要他命的! “有人想要杀我!咳咳咳……”裴瓒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也顾不形象,先一嗓子喊出来,但是刹那间刺鼻的气味钻入口腔,咽部灼烧一样地刺痛。 “别说话。” 裴十七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不消片刻,裴瓒已经被入喉的白烟刺得眼泪直流,他捂着嘴拼命咳嗽,可是越咳,咽喉和肺部的灼烧感就越强烈,让人生生地咳出血来才算完。 他抓着裴十七的袖子,泪眼朦胧之际看着裴十七警惕地向四周张望。 【杀手在哪。】 不得不说,裴十七这个半大的孩子比裴瓒镇定得多,第一时间察觉了异动,没有直接让喷白烟的毒虫落在身上,救了裴瓒一命,还能在这种情况下试图找到幕后黑手。 可是裴瓒实在扛不住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着裴十七的手,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忒……疼!!!” “大人撑一会儿。” 裴十七一根筋地觉得,抓到毒虫背后的操纵者,就能搜到解药,裴瓒就会得救,而他也无愧于主人交付的任务。 但他没有想到,裴瓒想让他去找唐远。 不远处的杂货堆里传出“哒哒”的两下声响,似乎是甲虫震动鞘翅的动静。 裴十七瞬间就明白对方要故技重施,他毫不犹豫地抬手,两道袖剑应声而出,飞在半空中的赤红甲虫碎成了两半,而袖剑牢牢地钉在后侧的木门上。 他不带有片刻犹豫,立即翻身而出,直奔杂货堆而去。 裴瓒疼得直冒冷汗,习惯性地想要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可他眼里的裴十七走得迅速而决绝,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扒着货架,强忍着痛楚想要把人喊住,但是为时已晚。 他看见长剑出鞘,银色剑身映着红灯笼的光,满天血色纷飞如残阳,更如蚊影在身前晃动…… 对方善用毒虫,而裴十七技高一筹,如雨燕般躲过对方的阴招,趁着对方没有回防的间隙,看准时机,猛地一刺! 银白剑刃贯穿对方胸口,身后刺出的地方却是血淋淋的。 裴十七面无表情地拔出剑,向左移了几寸,再度刺下去,确保对方气息全无,他才在这人的胸口处摸索的。 果然发现了两个瓷瓶。 白玉瓷瓶里装得是几只没来得及甩出的毒虫,另一只青玉瓷瓶内则是一粒粒药丸。 【解药。】 裴十七攥着青玉瓷瓶,一转身,顺着喷溅的鲜血看过去,刚好裴瓒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双手还不死心地扒着货架。 他轻喊一句:“大人?” 趴在地上的裴瓒哼唧两声,喉咙里只剩嘶哑的呻吟,他使出浑身解数抬起头,嘴唇嗫嚅,没等发出声响,脑袋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第19章 中毒 裴瓒硬生生地疼昏过去了。 彻底丧失意识之前,他竭尽全力地嘶吼,但是嘶哑的声音盖不过刀剑相撞的声音,他无望地趴在地上,手指拼命地往前伸,但眼里看似冷静镇定的少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直到潇洒利落的一剑刺穿胸口,热血喷溅到他的手边,裴十七才回过身去。 “大人……大人!” 【怎么还不醒啊!!!】 【主人让我千万保护好小裴大人,这要怎么向主人交差!】 【倘若小裴大人醒不过来……我就到主人面前,自裁谢罪!】 裴瓒恢复了些许意识,眼皮缓缓松开一条缝隙,散漫无神地盯着头顶上的少年,一时间絮絮叨叨的声音塞满了他的大脑。 本来凝聚意识还很困难,眼皮都没办法自控着睁开,视线里的裴十七也是一片虚像,但那声“自裁”钻进脑海中,裴瓒顿时坐直了身体。 别的不说,裴十七要是真去自裁,沈濯恐怕不会阻拦。 只冲这条,他就是不醒也得醒! “大人,你醒了?” “你……咳咳!” 裴瓒本想应他几声,一开口,嗓子还是疼得厉害,甚至咳嗽起来五脏六腑也会跟着疼,他立刻皱紧眉头闭上了嘴,满脸痛苦地对裴十七比划:我没事了。 裴十七没看懂,以为他要喝水,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解下水葫芦递过去。 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人醒了。 裴瓒接过水葫芦,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液体流经喉咙时,灼烧般的痛感却再度袭来,虽比不得之前那么疼,但也是一瞬间就让他疼得掉眼泪。 裴瓒指着自己的嗓子,摆了摆手。 裴十七抬着皱巴巴的小脸:“解药已经服下去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裴瓒完全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比裴十七年长许多,不能表现出慌乱,出现问题还得靠着他稳住心态。 他一眨眼,豆粒大的泪珠从微红的眼角垂落,滴到石板上,隐约能看出印记。 于是他便沾了些水,写着“唐远”二字。 “去找太医院的唐远?” 裴瓒眼含热泪地点头。 问题来了。 去找唐远,肯定是裴十七一个人动作快,但是裴瓒这副样子,单独把他扔在这里也不行。 陷入两难境地,裴瓒强撑着起身,指着外围的地方,让裴十七把自己带过去藏起来。 “不行,我不能把大人丢在这。”裴十七语气笃定,颇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气势。 这时候开始一心惦记裴瓒,不再挂念他早就跑没影的主人了。 裴瓒气得嗓子眼又开始疼,干脆一巴掌拍在裴十七脑门上,手指头一个劲地戳着地面上快要干涸的字迹,瞪圆了眼睛,让他赶紧去找人。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裴瓒疼得说不出话,哪怕是气音都不行,只能指指不远处的隐蔽位置,再拍拍胸脯充当保证。 “好,我带大人过去。” 终于答应,激动得裴瓒对裴十七竖起大拇指。 这次裴十七也没再直接夹着裴瓒狂奔,反而小心翼翼地搀着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冲动害得裴瓒疼到昏厥,正在为此感到愧疚。 裴瓒躲在茂盛树丛之中,看着裴十七纵身一跃,眨眼间就没了身影。 他小幅度地观察着周围。 半圆的崖壁刚好提供了倚靠的地方,身前就是枝繁叶茂的树丛,足够把他遮得严严实实。而且裴十七在他昏迷后,带着他转移阵地,一路上躲躲藏藏甩来了许多暗地里的视线。 而且,裴十七的狠厉手段震慑力不少人,就算有人知道裴瓒躲在此处,也会疑心裴十七在不在附近。 裴瓒只需把皮面撑起来,冷静地等待裴十七回来…… 他放松了姿势,微微向后仰,后背贴上崖壁,冰冷的触感立刻沁透全身。 换作以往裴瓒说不定早就起身了,但是现如今从脖颈后方传来的一丝凉意,让他的喉咙不再那么疼。 贴着冰冷的石壁,反而舒服。 裴瓒最后环视一周,缓缓地闭上眼,紧绷了大半天的神经居然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得到舒缓,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渐渐地,他不由得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出二百五十两白银取他性命。 先前的神秘人虽然说得夸张,但裴瓒知道,这个略带侮辱性的价位,对于朝廷命官员的性命来说并不算高,甚至很低,在后面添上个零也不为过。 尽管如此,还有人冒着被朝廷通缉的风险来杀他。 究竟是现在行情变了,人命不值钱了?还是死在这幽明府之中的官员数不胜数,他这么一个兼领大理寺少卿的七品官,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是后者的话,先前谢成玉所说的就不可信,毕竟先帝派人整肃幽明府那次已经过去了太久,哪怕当时的幽明府一蹶不振,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修养去,也该恢复了。 于是便有了—— 杀一个七品官不算什么事。 裴瓒心里一沉,无声地叹了口气,刚睁开眼想看看裴十七有没有回来,忽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 他登时僵在原地。 整个人仿佛陷入时停,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住了。 裴瓒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这人。 对方是何时出现的,脚步声,气息声,完全没有注意。 就好像来人掌握了瞬间移动的能力,完全隐匿行踪,在一瞬间就闪身到裴瓒身边。 “小裴大人?” 听到声音,裴瓒夸张地吸了一大口气。 他扭头看着搭在肩头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透着冷清的白。 裴瓒僵硬地转回眼神,目视前方,忍着疼气若游丝地说着::“世子爷,咳咳……别来无恙。” “……” 【别来无恙。】 裴瓒眸光一沉,稀稀落落地看向脚边杂草,他不着急质问沈濯怎么会出现在这,只是似有若无地喘了口气,听上去像是惋惜。 沈濯欲盖弥彰地出声解释:“我离开京都,本是要前往南方游历,只是很不巧,路过观云山时有东西被偷了,无奈之下进谷中寻找,好巧不巧又得知了小裴大人要彻查幽明府的消息。” “世子爷的瞎话……真有趣。” “瞎话?”沈濯反手捏住了裴瓒的下巴,硬掰过去跟他对视。 第一次,裴瓒看到冷峻的神情出现在沈濯脸上,甚至还有些明显的怒气,阴冷的玄色斗篷遮挡着他大半张脸,唯一能直观感受到的就是他身上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冷气。 冷得人打颤,让人望而生畏。 全然不似从其那一派纯粹的模样。 不过,就在裴瓒被捏得皱眉时,沈濯笑起来,仔细一看是含着几分怒气,咬牙切齿地笑:“那蠢货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拿着假药就敢给你喂下去。” 蠢货,说的是裴十七? 裴瓒一张嘴,想替裴十七辩解几句,但是嗓子就像是被人撕裂了一样,疼得他眼泪再度流下来。 泪珠滑过虎口,沈濯垂眸一瞥,轻轻松开了裴瓒。 “唐……” 【唐远救不了你,就算裴十七把他找来,你也是死路一条。】 裴瓒兀自攥紧了袖口,心思逐渐慌乱。 唐远都救不了他。 那他现在赶回京都城内还来得及吗? 【太医院的那帮废物,毫无用处的饭桶,几十年了居然连解药都研制不出来,以为有瘴气避毒丹就万能了吗?】 【可怜的小裴大人啊,你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吧,免得回去遭罪。】 中了毒虫的白烟就只能等死。 不是短时间内迅速毙命,而是会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说不出话喝不下水,如抽丝剥茧般的,活活地疼死渴死。 太医院束手无策,没有人能救他。 就得这么死了吗…… 裴瓒垂着头,可怜兮兮的,眼尾也红得厉害,盈盈水光洇在脸侧,潋滟如春色,抬起头的一瞬,满眼的悲戚让沈濯慌神。 既然沈濯提前安排裴十七保护他,那就一定知道谷中的毒气毒虫。 说不定,沈濯能救他。 “你咳咳……救我!” 裴瓒声音凄厉,如同咳血的杜鹃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的的啼叫,押上全部力气,不顾一切地喊出来,在一瞬间嗓子像被数千根生锈的铁针刺穿,疼得他承受不住,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沈濯下意识地接住他,双手共同扶住,嘴角浮现熟悉的笑意,语气却比从前更轻浮:“我不做赔本的买卖,小裴大人拿东西换好不好?” 脑袋里嗡鸣声不断,裴瓒压根听不清沈濯在说什么,只能趴在对方怀里,额头抵在颈侧,感受到耳边一震一震的。 他习惯性地抓住手边的衣角,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央求对方再说一遍。 沈濯绕起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着转了几圈,慢条斯理地归拢到裴瓒的耳后,回手时,还不忘假装不经意地擦过裴瓒的耳垂。 他轻抬起裴瓒的下巴,上扬的嘴角落进那双水光泛滥的眼眸里。 “小裴大人,我想要一枚冷江东珠,此间事了,你去求皇帝舅舅赏赐,再亲自来送给我。” 第20章 疑云 东珠只有冷江一带产出,虽算不上一顶一的华美,但胜在稀少。 圆润品质优的珍珠全年也得不了多少,还仅供给着皇室,寻常人见都见不到,只有立功的臣子或许能得到几颗作为赏赐。 沈濯是敲定了裴瓒成功解决幽明府的案子后,会得到皇帝的嘉奖,才跟他提出要求。 不过,东珠难得只是对于裴瓒来说。 沈濯应该随随便便就能得到,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他去求。 裴瓒猜不透,也说不出话,伏在沈濯肩头像一株萎蔫的花。 剔透的泪珠滑落,洇湿玄色衣料。 忽然身体腾空,他下意识抓紧沈濯的肩,另一只手搂住对方的脖子,目光向下垂,沈濯竟然直接将他抱起。 这怎么能行!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被公主抱?! 裴瓒顿时撒开了手,跟条上岸的活鱼一样扑腾着身子,但沈濯抱得得实在是紧,不管他怎么扭,腰身都被牢牢嵌着。 “小裴大人,你要是再动的话,就把你从观云山顶扔下去哦。” 被沈濯笑里藏刀地威胁,裴瓒老实了。 他扭扭捏捏地搂上沈濯的肩,看似乖巧地趴着,两颗眼珠子却不间断地四处张望。 沈濯垂眸,捕捉到他不安分的眼神,而后一展斗篷,彻底将他笼进黑暗里。 看不到路,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甚至都听不到沈濯的脚步声。 裴瓒磨蹭几下斗篷,看着一摇一晃的地面,才能感觉到沈濯是真的在走动。 他贴着沈濯的肩,平稳的心跳,亦如平常的呼吸,根本不会让人觉得沈濯怀里还抱着个成年男人。 “小裴大人对幽明府的了解有多深呢?” 沈濯噙着奇怪的语调,从嗓子里钻出来的声音好似拉跑调的二胡,充满了阴阳怪气,却又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尾音,表示他心情还不错。 “应该只是听谢家那个胡说八道过几句吧。” 裴瓒还是没有吱声,老老实实地卧着,猜他到底想说什么。 沈濯却突然兴起,把怀里人向上一颠,只见斗篷里冒出个满脸惊讶的脑袋,他才好戏得逞似的笑起来:“先帝在时,幽明府已存在百年,谷中人员复杂,多是穷凶极恶之辈,时不时地在观云山附近作乱,因着幽明府离京都城太近,先帝又是个胆小多疑的性子,总觉得幽明府里潜逃的凶犯会杀进皇城。” 前些时候得空,裴瓒翻过几页民间的谣传野史,曾提过先帝幼年时的许多磨难,落水中毒是家常便饭,被狗咬被牛顶之类的荒唐事也发生过,甚至在稳坐太子之位后还经历过几次刺杀。 所以不怪先帝胆小多疑,是个人从小经受这些折磨,能顺理成章地长大就不错了。 “于是……” “派兵三十万,围剿幽明府。” “不止幽明府,观云山上下,鸟兽尽灭,就连地下三米的蚯蚓也要挖出来用滚水烫死。” “如此剿了三年,幽明府里死了多少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连山上的土都被翻了三番,所有毒树毒藤全部拔出烧毁,种上了新苗。” 自那之后,观云山脚下是数不清的合欢树。 每当盛夏时节,从半山腰眺望,山上是碧空如洗,山下便是红粉遍野。 如此美景,原来是三十万大军翻土翻出来的。 裴瓒听得心里紧张,不自觉地捏紧了沈濯的肩,分明对方的语气温柔和缓和缓,没有半分故意吓他的意思,可他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沈濯微微蹙起眉,微微露出几分不满,嗔怪道:“小裴大人,你抓得太紧了。” 裴瓒顿时弹开了手。 好端端的衣服被他攥得皱皱巴巴,连领子都被扯歪了,一眼看上去衣衫不整。 裴瓒莫名脸上一热,又听见沈濯用不着调的语气说:“放心,小裴大人,不会让你赔。” 他戳戳沈濯的手臂,留下几个字。 为此,杀我? “不是杀你。” 沈濯抿着嘴唇,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即刻就给出了答案。 “幽明府中有朝廷重犯,杀人狂魔,也有能人异士,诡侠怪医……不都是十恶不赦的,这些人无辜受到牵连,落得满门惨死的下场,总会有人打着不公的旗号站出来。” 那些幸运逃走的,看着家人旧友惨死在大军手中,必然要回来报仇。 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一呼百应,重新凝聚在这幽明府。 “蛰伏几年,先帝驾崩,幽明府再度现世,虽然实力大不如前,但是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刁钻狠辣,放话说有朝一日必定报复朝廷。” 沈濯着重咬着“惨死”二字,成功地让裴瓒抖了抖,他顺势将人搂得更紧:“小裴大人别怕,我会护你周全。” 一口一个小裴大人喊着,使出浑身解数钓着裴瓒,但怀里的人似乎根本不吃这套。 行至裂缝下方,头顶的一线天扫去雾气,将零星月光撒到沈濯身上,凑巧他身上的斗篷藏了银线,被月光映照,整个人闪着点点星光。 裴瓒抬眼,用视线描摹着沈濯的脸庞。 哪怕心里芥蒂,还是要承认这张脸的无懈可击,每每凝视,总会让他短暂地抛弃原则。 还好有读心术从中作梗。 【眼神怎么傻了吧唧的,不会是毒傻了吧?】 【还是吓坏了?】 【小裴大人的胆子也忒小了。】 沈濯又冠冕堂皇地说了句:“只要有我在这里,就没人能伤了你。” 你凭什么敢这么说? 裴瓒用眼神问出了关键问题。 为什么沈濯就敢说没人能伤到裴瓒。 他是众目睽睽之下待宰的羔羊,都没摸清楚情况,就跟愣头青似的一头扎进来,不把自己变成山下合欢树的肥料才怪。 沈濯就怎么敢大放厥词,说护他周全呢。 他很想从沈濯口中得到答案,还隐隐觉得沈濯出现在幽明府的原因值得深挖,但是沈濯没有开口,反而抬起头,看着一线天外的夜。 朗夜无云。 【京都城里可见不得这么好的月色。】 明月高悬,虫鸣啾啾。 松散的风在发丝间穿梭,如同一双柔嫩白皙的手拂过,温柔惬意,让人催生出几分昏睡的欲望。 不知何时出现的异香萦绕在鼻尖,让裴瓒不知不觉地失去了意识,脑袋不受控制地磕在沈濯肩头,沈濯抬手捋了捋他的发丝,也没引起裴瓒的任何不满。 “主人。” 蓦地,从天而降一道黑影,半跪在沈濯脚边,看他的打扮,跟裴十七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衣服颜色更深。 沈濯冷着眼向下一扫,什么都没说。 眼前的死士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毫不犹豫地双膝着地,等待沈濯训斥。 沈濯往他腕上一瞧,那条翠绿的小蛇也吓得缩进袖里:“放毒虫?怎么不干脆用你的心肝宝贝咬死他呢?” 在沈濯面前,哪个死士都不敢反驳的,只能是顶着压力,迅速捧出解药。 沈濯单手接住瓷瓶,稍稍一用力,瓷瓶碎成了粉齑,内里的丹药却完好无损。 他捏住解药,一只手将人轻松抱起,另只手压着裴瓒的嘴唇,缓缓地将解药推进去,末了还不忘续上些水珠,润湿了裴瓒干涸的嘴唇。 做完这些,跪在地上的死士才敢出声。 “主人,幽明府内开设赌局的所有庄家都已到达药堂,账本供词一应准备妥当,只待主人亲临。” “把那些人扔回去,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沈濯看着意识全无的裴瓒,想起他身边那几个没用的同伴,一时间眉眼带笑,心里又冒出坏心思,“告诉此处的所有人,来彻查此案的不仅是兼领大理寺少卿的七品官,另有四人同行,见着了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往死里打。” 死士听着他阴嗖嗖的语气也难免为之一颤,但仍是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沉声领了命令,在心中默默记住:把那四个往死里打。 但要对小裴大人手下留情。 “把戏做足了,自有他们的好处。” “是。” 沈濯抱着裴瓒,一刻也不肯松手,只是略微调整了姿势,继续着平稳的步伐向前走去。 步入幽明府,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相继挂出,随着缥缈的钟声三度响彻山谷,两侧奇形怪状的房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亮起。 那三声钟鸣,就像是报时的公鸡,提醒着幽明府里的人出门。 一眼看上去,形形色色的人走出房门忙起手里的活计,抛去昏暗的环境不谈,跟晨时的京都城中几乎无异。 沈濯凝视着路的尽头,那里也同样坐落一间小屋,屋前却没有挂红灯笼,而是撑着一挂白帆,写着粗犷的两个字——药堂。 先前出现在身边的死士,不知何时出现在药堂前,正按照沈濯的吩咐遣散汇聚在此的庄家,那些人从药堂里涌出来,遥遥一眼,看见十几米外的沈濯,对着他俯身一拜后,各自散去。 大致扫一眼,沈濯收回了视线。 他不熟悉这些人,却知道能搭上京都世家的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沈濯不禁在心里嘀咕—— 小裴大人啊,你可真够笨的。 有些人嘴上说着为你好,实际上却在把你往幽明府推,你还深信不疑。 如此真心,分我一两可好? 第21章 劫杀 药堂角落,裴瓒披着件玄色斗篷,安安静静地趴在老榆木桌上,脑袋周围摆了一圈药材,什么蜈蚣蟾酥烙铁头之类的,但凡睁开眼瞧瞧,保证睡意全无。 旁边的沈濯看他还不醒,又将那几件吓人的药材推近几分,再拿起烛台往裴瓒脸上晃了晃。 烛影摇曳,昏睡中的裴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忽远忽近。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猛地睁开了眼。 然而摆在桌面上的蜈蚣干猛地逼近眼前,裴瓒没看清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往后躲闪,噗通一声蹲倒在地。 罪魁祸首就在桌旁端坐着,单手撑着头,眉眼含笑,一派岁月静好。 “沈濯!” 裴瓒刚被吓得小心脏扑通直跳,一看是沈濯在戏弄自己,他想都没想,“噌”得一下站起身,瞪着满脸无所谓的小世子。 紧接着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嗓子不疼了,无论说话还是咽口水,肺腑间都不会有灼烧感。 裴瓒又惊又喜地捂着嗓子,一路向下摸到胸口,再也没有不适感,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仿佛藏了星星:“我能说话了?我的嗓子好了!” 沈濯识趣地送上一杯茶水:“小裴大人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答应的事…… 事成之后,求一颗冷江东珠。 裴瓒不清楚为什么沈濯自己不去找皇帝讨要,反而要让他求来之后转赠。但是转念一想,沈濯这人脑回路与众不同,完全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 他只好抿着唇,满脸的一言难尽。 是已经开始后悔了。 沈濯坐在木凳上眯起了眼,唇角的笑意还没落下去,却平白生出几分让人警觉的寒意。 【你不答应一个试试?】 裴瓒眼神躲闪,试图商量着来:“咳!东珠罕见,不是寻常人能得到的。” “你不是寻常人,你受皇舅舅信任的小裴大人。”沈濯的意思听起来没有丝毫退让的可能。 裴瓒面露难色:“非要东珠不行?” “非它不可。” “……” 裴瓒压根没在京都城中听到过冷江东珠的消息,仅有的一点瘠薄知识,还是他从前在现实世界里看到的,也不知道这里的东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不然沈濯怎么非要它不可。 他微蹙着眉,态度没有方才嚣张:“敢问世子爷为什么一定要东珠。” 沈濯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好看,喜欢。” “……”信你个鬼。 但凡沈濯不在幽明府内说这番话,都有几分可信度。可他不仅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还似乎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瓒闭上眼,叹了口气:“我尽量。” “哎呀,小裴大人答应得这么痛快,怎么让我觉得不安呢?”沈濯把老榆木桌面敲得直响,故意捻酸掐醋地说着,“不知道答应谢成玉,或者别的人有没有这么痛快。” “……”神经病。 你还醋上了。 提及谢成玉,裴瓒不由自主地想他们现在会遭遇什么情况。 走散之后,虽然有赵闻拓和他在一起,但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安全,况且,那边还有个肩不能挑的唐远。 至于裴十七,十几岁的孩子独自在树林中穿梭也不安全。 裴瓒把挂念都写在了脸上,丝毫不加以掩饰,更让眼前的沈濯不爽。 沈濯加快了速度叩着桌面,唤回裴瓒的注意力之后,他冷着脸:“既然小裴大人的毒已经解了,那我就不奉陪了,只希望小裴大人能遵守承诺,拿到到东珠后,我自会回去取的。” 【这次可是真地要走了。】 【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还生龙活虎地活着。】 沈濯站起了身,不紧不慢地将桌上的斗篷拾起后,就站在原地盯着裴瓒。 裴瓒也看着他。 烛光攒动,影影绰绰。 裴瓒回想之前沈濯离京的时候,他巴不得对方快点离开。 就连重逢,心里也没有半分惊喜。 只是现如今从沈濯心里听到这些话,他才真切地感觉到一个相识的朋友要骤然淡出他的生活了。 也许是因为无论在哪朋友都很少的缘故,这种感觉对于裴瓒来说很稀奇,不似抽丝剥茧般让他慢慢痛苦,慢慢适应,而是霍然从他心头刨空了一处沃壤,不让他的心田长满别的花。 无理且霸道。 裴瓒讨厌这种感觉。 【过来跟我说句话,不然短时间内可就没机会了。】 裴瓒盯着下巴微微扬起的沈濯,观察着对方倨傲的神情,没有挪动半步,更没有开口。 很显然,沈濯也不是会迁就他的人。 沈濯一哼气,转过身就走了。 匆匆几步,迅速离开药堂,没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 等裴瓒察觉到,他还有很多问题没问,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让沈濯离开时,他手忙脚乱地追了出去。 可惜为时已晚,人来人往的街上被红灯笼点亮,他试图从每一个行人身上找出熟悉的感觉,却都失败了。 随便看到身形高挑的人,就上去拽住人家。 “不好意思,我认错了。”裴瓒略显尴尬地松开了手。 那人瞪他一眼,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裴瓒换了目标继续找人,完全没留意到被他拽住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借着红彤彤的光打量着这个冒昧的“外地人”。 甚至几人对视几眼,确定了他的身份。 为朝廷办事的走狗,裴瓒。 “言诚!” 红光笼罩下,冷兵器的银光格外明显。 观察了好一会儿的谢成玉,在看到明晃晃的短刀匕首被那几人摸出来的时候,就再也按耐不住了,直接一声高呼,吸引了裴瓒的注意。 一转眼,几道白光齐刷刷地刺了出去。 不过不是针对裴瓒。 是针对谢成玉。 “小心。” 赵闻拓见状立刻抽刀,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迸溅的火花好似夜空中的群星,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抬腿踹上身前人的胸口,迅速回身一扫,十几斤重的长刀以摧枯拉朽之势往那人头上砍去。 “嘭——” 那人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眼睛瞪得很圆,停住时直勾勾地看着赵闻拓的方向,而后身体才轰然倒地。 杀完一人,赵闻拓不敢懈怠,扣住谢成玉的肩膀反手把人往角落里一推,紧接着挥起长刀,不顾一切地劈砍。 一时间,鲜血乱飞,惨叫声不绝。 可是扑上来的人不仅没被吓到,反而越来越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跟蜂群似的,一拥而上。 唐远哆哆嗦嗦地爬进桌子底下,下一秒木桌直接被流星锤砸烂,险些碰到他的脑袋。 “啊啊啊!救命!救命!” 他吓得失声尖叫,顾不得什么沉默寡言的本性,一嗓子嚎出来,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赵闻拓没功夫救他,好在还有裴十七。 裴十七提着唐远的腰带,全力往外一甩,只见唐远飞出去几米,而他迅速反手,格挡住眼前的攻击。 足有他脑袋那么大的流星锤直奔面门而来,如果挨上这么一下,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好说,像裴十七这么大的普通孩子,看一眼就要吓尿了,他却临危不惧,轻而易举地旋身躲过,一剑刺向对方。 没能刺中,剑身缠上铁链。 裴十七当机立断松了手,而后一步踏上身后石墙,借力腾身,猛地一脚踢中对方后背。 能玩得转流星锤的,必然不是什么瘦弱干瘪之辈,踏在背上的那一脚,裴十七只觉得自己踢中筑堤坝用得沙袋,结结实实的肉俨然成了一副铠甲。 一时间,裴十七都觉得有些棘手。 裴十七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是有些人躲避无眼刀剑,就跟躲猫猫似的轻松。 裴瓒一探头,泛着冷光的匕首朝他刺去,他下意识后仰,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石子擦过他的耳边,“铛”得一声直接击碎了那人的匕首。 熟悉的招式,裴瓒立刻认出来了。 “沈——唔啊!” 名字还没喊出口,突如其来的荷包直接飞进了他的嘴里,把他打得一踉跄,倒退着走了好几步,然后直挺挺地翻进了墙角的垃圾堆里。 他刚要从破浴桶里探头,从天而降的巴掌又将他按了回去。 “老实待着!”声音狠厉,是赵闻拓。 透过木板间的窟窿,裴瓒瞄着挥武长刀的赵闻拓,正纳闷这人怎么突然帮起他来了,就听见赵闻拓又喊了句。 “看好你的小命!少给归明添堵!” 哦,原来还是为了谢成玉。 谢成玉一路相随,跟着他深入幽明府,可不只是对裴瓒放心不下。 人家心里真正想的是用他的手,对付自己家里那帮老顽固,再借一下他的势,尽量保住朝堂上的地位。 所以必须全心全意地帮着他。 哪怕是一直看他不顺眼,觉得他插足感情的赵闻拓,也得再危机关头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躲在桶里的裴瓒感受到一股温热液体泼到了浴桶外面,他的手擦过缝隙,掌心留下了些许鲜红的血。裴瓒顿时瞳孔骤缩,身体僵硬,坐在桶里回想起沈濯对他讲述的“幽明府过往”。 这些人是因为过往旧恨杀他。 他们把对朝廷的恨转移到他身上。 尽管他什么都没做。 第22章 玉章 “快!先撤出去!” “人太多了!先走!” 眼见着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凭他们几个,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抵挡不了太久,只能是先退出去,另想对策。 赵闻拓一脚踹翻破浴桶,里面的裴瓒直接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三两圈后,手脚并用地往裴十七地方向跑。 几米开外的裴十七挡住落下的快剑,反手抓住了裴瓒,拽着他一个纵身跳上房顶,转瞬便消失在夜里。 喊打喊杀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就算在幽明府外的树林中也依稀能听到声音。 遥望逃出的方向,灯笼的红光宛若冲天的火,乘着所有人的怒气,渲染整个山谷。那些人的恨强烈又刺目,像是锋利的刀斩杀着所有不该出现在此的“朝廷走狗”。 如此浓烈的恨,他该怎么进入幽明府查案? 裴瓒坐在巨石上,沉默地低着头。 再进,就是第三次了。 前两次都铩羽而归,他要好好思考一下该怎么把案子查下去,总不能空着手回到京都,说他都进不了幽明府吧。 旁边的裴十七检查完身上的暗器,挑出方便操作的袖剑交给裴瓒,说道:“幽明府凶险,还请大人佩戴好袖剑,以备不时之需。” 裴瓒抬起头,黯淡的目光落到裴十七身上,他没有接过去,而是问道:“找到唐远,带他们进入幽明府,你用了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时辰。” 将近两个小时,也不算短。 不过谷中方位复杂,能找到人也不容易,更别说还要回到原先裴瓒待地地方,发现他消失再找进幽明府里。 裴瓒没有怪他离开的时间太久,而是觉得自己昏迷的时间太长。 回想昏迷时的情况,他似乎从沈濯身上闻到了一缕幽香,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甚至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对长达两个小时的昏迷也浑然不知。 沈濯那个混蛋,绝对是给他下药了。 故意让他在进入幽明府的路上昏迷,不让他记住路线,甚至是掩盖路上旁人对沈濯的态度。 否则,怎么沈濯一离开,幽明府里的人就恨不得杀了他呢! 沈濯在幽明府内绝对有着匪浅的关系。 “先前,沈濯有跟你说他的去向吗?” “主人不曾提及。”裴十七对他直呼沈濯大名的行为有些不满,虽然没直接说出来,但是表现在眼神里了,“敢问大人,为何要只身一人返回幽明府。” “只身一人?”裴瓒轻笑,咔哒一声手里的树枝被他掰成两节,“我应该不是只身一人,而是被看不见的鬼怪挟持着,被迫走进了幽明府。” “鬼怪?” 裴十七脑袋一歪,不懂他在说什么。 【大人是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唐远能治吗……】 【药堂里的鄂先生应该能治!】 裴十七一顿胡思乱想,抬起头,裴瓒阴沉冷峻的目光像势不可挡的箭矢,直接钉死了他的心。 “大、大人……” 裴瓒眼里含着几分笑意,只是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温和,反而会觉得掉进了狐狸蓄谋已久的算计里,他轻描淡写地勾唇一笑,缓缓低下头,摆弄着手中断掉的枯枝:“我被鬼魅挟持,不仅进了幽明府,还光明正大地走进药堂,那位老先生的医术很高明啊,随便几味药材就解了毒,不过离开得太匆忙,忘了问那位先生姓名。” “十七,你知道吗?” 裴十七的脸上藏不住一点心事,被裴瓒随口一诈,立刻把惊诧写满了脸。 【鬼魅,指的是主人?】 【难道是主人带着小裴大人进入药堂的?可主人不是离开了吗!】 “属下,十七……”裴十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裴瓒干脆再给他下一剂猛药。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袖里掏出一枚靛蓝色的荷包。 定睛一看,荷包用料非凡,纹样精致,下方坠着的翡翠珠子更是难得,这正是沈濯贴身带着,后来又砸进裴瓒嘴里的那个。 【荷包怎么会在小裴大人那里!】 裴瓒看似不经意地拨弄流苏穗子,将语气揉抻拉长,沾了点旁人的阴阳怪气:“哦~我记起来了,有人跟我说过,那位老先生姓鄂。” 裴十七猜到了他嘴里的人指的是谁,二话不说直接跪地认错。 干脆利落的态度着实把裴瓒惊到了。 裴瓒把小小的惊讶压在心里,装腔作势地冷哼一声,彻底镇住了裴十七这个对旧主念念不忘的小屁孩。 他以上位者的姿态,倨傲地睥睨着跪在脚边的裴十七,虽然还不是很习惯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也勉强装出了不容冒犯的姿态。 “世子爷派你来我身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裴十七睁着迷茫的眼睛:“是为了保护大人。” “保护?”裴瓒当即轻蔑地一笑,开始骗人,“我身边跟着的那三人,谢成玉是新科状元,智绝无双,能为我出谋划策,唐大人是陛下亲派的太医,神医妙手,能保证我性命无虞,至于赵将军,他的武功你也看见了,并不在你之下,敢问世子爷为何偏偏派你来保护我呢?” “属下……不知。” 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太让裴瓒满意了。 他想看到的,就是裴十七茫然无措的模样,只有这样才能把裴十七所掌握的一切为他所用。 “十七,好好想想你身上有什么,是值得沈濯把你送到我身边的。”裴瓒扔了树枝,一改高傲的神情,深深地望着裴十七,“他派你来,是要你帮我,是要你用尽一切来助我彻查幽明府。” 裴十七的脑子完全混乱了。 在此之前,沈濯召见他的那天,从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吩咐了一句:“从今往后,你就跟在裴瓒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护他周全。” 【帮小裴大人?我能做些什么呢?】 裴十七自己也想不到,除了尽他所能地保护裴瓒外,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孤儿出身,从小就被当做死士培养,没有背景,没有谋略,仅仅是武功还算说得过去,他还能怎么帮裴瓒呢! 裴瓒看着他一筹莫展,紧紧蹙着眉头似乎在做心里斗争,正打算再提点他几句,裴十七却猛地抬起头来。 他想到了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沈濯在幽明府势力深厚,明里暗里笼络着不少人,裴十七清楚地知道在今夜见到小裴大人之前,他主人明确地表示过不必让小裴大人查到太多的事情。 他虽不知道方才那波袭击的人,和之前操纵毒虫的人是不是沈濯安排的,但是为了让局势控制不住时有所保障,沈濯曾交给他一样东西—— 代表沈濯身份的狼头玉章。 沈濯叮嘱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用拿出来,只等到了小裴大人无力自救的时候,你再避着他,偷偷地去调遣幽明府暗线。 这东西在幽明府里相当于虎符,是绝对不能让裴瓒看见的。 【现在的情况算危急吗?】 【小裴大人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进不去幽明府,总不能真的杀进去吧……】 【不如用狼头玉章让那些人收敛些?】 裴十七苦恼到底该不该找来几个暗线,让他们适当地放放水,全然没想到心思早就被裴瓒听去了。 “狼头玉章?”裴瓒也不跟他藏着掖着,听到了非同寻常的东西,当即问了出来。 裴十七瞬间呆住了。 【主人把这个也告诉小裴大人了?!】 【不是说好了不能泄露半个字吗!】 裴瓒见他的反应,忍不住笑出来:“你的主人,盛阳侯府的世子爷,早就把这东西告诉过我了,还说,只要我有需要,尽管拿出来用,幽明府的所有暗线听我派遣,无不可为。” 他这话说的,好像就连带着幽明府的暗线杀进皇城,沈濯也会答应一样。 假是很假,可裴十七信了。 狼头玉章四个字从裴瓒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就信了沈濯对裴瓒无话不说,什么不让他泄露半个字,可能是主人要自己去说吧。 他看身前胸有成竹的裴瓒,已经认定裴瓒是沈濯最重要的人。 “大人。”裴十七梗着脖子,心里认可了裴瓒的身份,但一时难以转变,胸口噎着一口气,垂下了头,“临行前,主人将狼头玉章交由属下保管,此物可派遣幽明府所有暗线为大人所用。” 亦如裴瓒胡诌的,无不可为。 裴瓒沉默地看着裴十七将狼头玉章从怀中取出,解开一层层的红布,露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章。 沁着冷意的墨玉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狼首,狼牙尖锐,目光凶狠,就连毛发都根根分明,仔细看那底座的位置,还刻了一圈陌生的字符。 玉章被裴十七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虔诚地献给他心目中主人最重要的人。 不过,或许是察觉到这枚玉章非凡的意义,裴瓒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过去。 而且就算是裴瓒接过去了,他也不知道那些暗线究竟是哪些人,反而会在裴十七面前露馅。 裴瓒扫过那枚玉章,视线紧接着落到裴十七地手腕上,他留意到对方的腕上有些许血迹,不知道是谁的,而且已经干涸。 他微微伸手,抽出手帕搭在裴十七腕上:”既然沈濯把这枚玉章交给你,就说明他对你很放心,那我自然也会信任你,先起来吧,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第23章 谋定 观云山的合欢树参天而立,遮空避月,澄明的月光几乎无法穿透密集的树冠,任谁怎么也想不到普通的合欢能长得如此高大。 身在树下,幽暗静谧,只感到与外界隔绝。 偶尔有小虫啼鸣,混着潮湿腐烂的泥土气息,平白生出几分压迫感。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几人将地上的枯枝落叶踩得沙沙作响,冷风吹过,宛如不知名的林间野兽疾速前行。 裴十七顿时竖起了耳朵,屏着呼吸,受伤的手按住了剑柄,留意着周围传来的所有动静,试图分辨那沙沙的声响究竟从何而来。 坐在巨石上的裴瓒反倒没有大惊小怪,无所谓地摆弄着手边的石子,根据闲谈时裴十七的说法,在幽明府舆图上,把可能是庄家藏身地的几户标记出来。 他气定神闲地放完最后一颗石子,脚步声霎然停住。 “可算找到你们了。”声音的主人在看清裴瓒的瞬间松了口气,自顾自地走到裴瓒身旁的位置上,看了眼舆图上的标记,谢成玉不解地问道,“这些地方是?” 裴瓒头也不抬:“有人铁了心不让我们进幽明府,我们硬闯也闯不过,弄不好还会满盘皆输,不如先想想那些庄家可能藏身的地方,反正我们这次的目标只是从他们身上获得线索。” 又不是率领三十万大军来幽明府种树。 听到他的话,谢成玉回头望了眼赵闻拓。 赵闻拓立刻心领神会,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巴掌拍在舆图上,把所有的标记都弄乱了,还恶人先告状地说道:“你准备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别忘了,是陛下派你来的,无论你想不想,幽明府你都要进!” 话罢,赵闻拓直接上手抓住了裴瓒的肩膀,想把他提起来。 但是下一秒,裴十七的剑就横在了赵闻拓脖子上。 剑光冷冽,势不可挡。 赵闻拓瞪着眼:“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放开他。”裴十七依旧持着剑,冷声道,“在下身份低贱不假,但是你敢动小裴大人,别说拦你,杀你我也敢。” “你!” “好了,将军收手吧。” 谢成玉见着局势一触即发,为了他们不打起来,率先叫停了赵闻拓。 然而这一切都被裴瓒收在眼里,他的目光悠闲地从谢成玉和赵闻拓身上扫过去,再顺着那柄剑投给裴十七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最后笑着看向了躲在远处的唐远。 他抬抬手:“唐大人过来说话。” 突然被点名的唐远一愣,反应了两三秒,才动作僵硬地走过去。 身为皇帝派来的代表,不管他们之间发生怎么样的争吵,唐远都必须在,而且是作为见证人,忠实地记录下所有。 把人喊过来后,裴瓒不留情面地推开赵闻拓压在舆图上的手,再迅速地将所有石子抖下去,重新把舆图在石头上铺开。 做完这一切,裴瓒才开口:“幽明府是一定要进的,但不是现在,而且谁进幽明府,怎么进幽明府,我早就想好了。” 谁进幽明府。 自然是手持狼头玉章的裴十七。 除了裴瓒以外的三人,在他说完一瞬间就扭头看向了裴十七。 他们三人,各有各的身份,各有各的代表,对于裴十七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表示很排斥,特别是兼任着谢成玉打手的世家子弟赵闻拓,来路不明的裴十七让他产生了深深的不安。 “如此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交给这么一个底细不明的人去做!”赵闻拓还是按耐不住急性子,这次不用谢成玉提醒,就开始反对裴瓒做得决定。 裴瓒根本不在意:“底细不明?对于我来说,十七是很值得信赖的人。” 这小傻子,随便骗几句就什么都交代了,比起其他几人,显然是裴十七更容易拿捏。 “况且,他是要贴身保护我的人,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的性命可都要交给十七了。”裴瓒没交代裴十七是沈濯的人,反而强调着他的重要性,给他安排了让众人信得过的合理身份。 赵闻拓强硬的态度没起到任何作用,只能无奈地败下阵去。 谢成玉打量了裴十七几眼,问道:“言诚,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你放心让他只身进入幽明府?” “放心。” 裴瓒没有做出过多解释,反而目光复杂地盯着看起来一心替他着想的谢成玉。 虽然他一直清楚谢成玉是在借他的手改变谢家的内部情况,他也没提出过反对,但是从沈濯那里得到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警觉。 为什么一定要进幽明府呢? 是因为知道幽明府对朝廷深恶痛绝吗。 但是,为什么先前又告诉他,如今的幽明府早已不是往日令朝廷也忌惮的幽明府了。 裴瓒并没有对谢成玉的所作所为感到心寒,他只是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就非得赌上一切,搞得鱼死网破不可? 一直奉行稳中求进的裴瓒,并不能苟同谢成玉的想法。他觉得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就完全没必要用性命去赌结局。 “唐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啊……没有。”再度被突然点名的唐远下意识地摇了摇,但是没等裴瓒说话,他就问道,“听这位少侠说,小裴大人中了毒虫,咽部疼痛难忍,说不出话,甚至几近昏迷,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唐远的话倒是把他问到了。 裴瓒垂眸思索了三五秒,迅速地回答道:“已经好多了,十七去寻唐大人的时候,体内的毒素便慢慢消退了,兴许是十七拿到的解药有效,而先前还觉得疼痛是因为解药还没有生效?” “小裴大人无恙便好。” “多谢唐大人关心。” 寒暄几句,裴瓒面上看着颇受感动,内心却早已冷下来。 他搓动袖子底下的扳指,目光始终落在唐远身上,这人的内心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动,更没有任何心声,就好像问上他几句只是出于医者的道德感罢了。 如果唐远不是皇帝派过来的人,裴瓒可能就信了。 那一番话,绝对是在怀疑他痊愈的那段时间里,又跟什么人碰面了,毕竟在半路已经冒出来一个裴十七,再冒出来个沈十九也不算什么。 裴瓒只希望唐远会相信自己的解释。 不料,唐远一改往常的沉默,说道:“实不相瞒,在十七少侠说明情况后,微臣也没有把握医治好小裴大人,听少侠描述的症状,大人遇上的毒虫正是太医院百年未曾解决的难题,时至今日也没有解药,幸亏大人得救了,否则整个太医院上下也束手无措,所以……” “唐大人但说无妨。” “所以,小裴大人能否将服用的解药赠与微臣些许。” 怕什么来什么。 那解药裴十七还保留着,唐远执意需要,不是拿不出。 关键那解药是假的,如果来日唐远研究出什么,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确在半路上碰到过沈十九。 裴瓒犹豫,想说解药在逃出幽明府时丢了。 可他还没说出口,旁边的裴十七大方地掏出瓷瓶,冒了一个音节:“给。” ??? 你小子,还怪大方的。 【大人怎么一直瞪着我?】 瞪着你? 我是想抽死你! 裴瓒咬紧后槽牙,艰难地把视线移开。 他只在心里想着,沈濯的死士课没教裴十七看察言观色,他来日一定要把这课补上。 解药给就给了,裴瓒没有理由收回来。 瞪了裴十七几眼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旋即找回原本的话题,吩咐着:“事不宜迟,十七你该动身了。” “是。”裴十七抱剑,俯身一拜。 少年的身影纵跃几下,消失在幽静深林之中,只余各怀鬼胎的几人站在原地。 裴瓒收回视线,背着手,看起来沉着冷静,实际上不断磋磨扳指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心里的焦虑。 他凝视着被掀翻的石子,每一颗都像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摆在不合时宜地位置上互相制衡,悄无声息地就成了旁人的刀。 潜入幽明府寻找证据的任务,已经交给了裴十七,现如今,裴瓒最重要的是在背后筹划好一切,皇帝的差事要做,谢成玉也要顾及,甚至不仅仅是作为保镖出现在此的赵闻拓,他都要好好想一下该怎么安排。 他人虽在城郊观云山,实际上没有离开京都半步,甚至还在朝堂之上,权衡着各家的利益。 当然,裴瓒早早地猜透皇帝想要对世家下手的想法,只是他不是皇帝,没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旦谋划失败,他必定会遭到世家的报复。 他要思考的不是如何扳倒世家大族,而是如何制敌于无息之间,不伐而定。 “言诚,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谢成玉也不是才知道裴瓒的行事作风,他很清楚这个年纪小他几岁的同窗,小事斤斤计较一点就炸,大事谋定而动徐徐图之,虽然与他的风格大相径庭,但不得不承认裴瓒的做法更恰当。 裴瓒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慢慢蹲下身,捡起一颗还算圆润的石子,捏在手中,又抬头看了看夜幕中红粉色的合欢花。 “弃月挑灯,对弈赏花。” 第24章 烈火 说是对弈赏花,裴瓒就真的什么都没做。 在巨石上画了纵五横五的棋格,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差点把旁边的赵闻拓急疯了。 “他在干什么!都火烧眉毛了居然在下什么五子棋?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拿着那一堆破石子!玩物丧志!”赵闻拓冲着谢成玉一顿发泄,又是拍手又是冲上去打人,都被谢成玉拦住了。 谢成玉满眼无奈:“言诚……” 裴瓒吊着眉毛,视线斜扫过去,指尖夹着石子哒的一下落到石头上,他装腔作势地开口:“休与莽夫论长短——” “你清高!你智慧!” 裴瓒盘着腿长舒一口气:“浮躁。” “好好好,天底下就你最沉稳啦!这事我不管了,谁爱管谁管,我堂堂大将军府,居然还要上赶着给他当牛做马!我呸!” 赵闻拓骂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背起长刀走人,但是一对上谢成玉的目光,气焰立刻萎靡。 他只能不甘心地在心里念叨:【都是你惯的。】 谢成玉虽没有读心的能力,但是也能猜到他心里怎么想的,而且他并不像裴瓒那样对裴十七深信不疑,仍旧是觉得把所有希望压在一个孩子身上很不妥。 “言诚,那位少侠,究竟是什么来头?” 裴瓒想着沈濯未必愿意让旁人知道裴十七的事情,干脆开始胡说八道:“哦,他姓裴,是我家的家生奴才。” “啊?” “哼,家生奴才?”赵闻拓倚着树干,满眼愤懑,不顾裴瓒的脸面当场开始打假,“那小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轻功如此了得,如果不是从小苦练,那就只能把他当成天山童姥了。” 裴瓒心虚地摸摸鼻子:“其实,他就是从小练的。” “说他是家生奴才,从小苦练,裴家若是有那个本事,也不会被逐到穷乡僻壤里待上十多年了。”赵闻拓话里话外都是讽刺,故意让裴瓒尴尬不说,还特意给他留了个钩子,“如果是半路雇的侠客,还算说得过去。 “对对对,就是半路买的。” 不知为何,谢成玉有些替裴瓒丢脸:“哪个半路?” 裴瓒摸了摸后脑勺,一时记不起他爹在任的州是哪个:“嗯……是跟着我爹回京都的半路。” “滚蛋!你小子嘴里就没有半句实话!” 猛地被骂了一句,裴瓒才想起来,他十几岁就在京郊学堂读书,后来跟着谢成玉一起参加科考,除了见过几次前来探望的裴母外,所有时间都在学堂,根本没那个机会跟着他爹回京。 属于是自己把自己坑了。 裴瓒还想在狡辩,幽明府方向传来的声响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砰砰砰——!!!” 烟花漫天绽放,一时恍若白昼。 裴瓒怔怔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份担忧,他还没来得及动作,眼中倒映的点点烟花散去,几缕白烟在幽明府正上方悄然升起,紧随其后的,是冲天的火光。 烈火从一线天的缝隙涌出,顿时将大半夜空烧得火红,呼啸的风吹来些许惨叫,裴瓒怎么也没想到会骤然起火。 也不知道十七怎么样了…… 裴十七是沈濯派来保护他的,但他交给对方的任务可不没有这么简单。 潜入幽明府,召集所有暗线,先擒最大的庄家,再抓跟谢家有来往的那几个,人证物证务必要搜集齐全。 明面上告知旁人,裴十七只是先入幽明府作为接应,没人能想到他真的敢把一切事物都交给半大的孩子去做。 裴瓒攥紧了拳头,目光焦灼,试图从烧红的夜幕中寻找少年的身影。 他一无所获。 望着翻涌的浓烟和火光,裴瓒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往幽明府的方向跑着。 如今幽明府失火,应该没人会拦他。 “言诚,不能去!”只可惜谢成玉看穿了他的心思,“骤然失火,绝非意外。” 谢成玉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这场火绝对不是意外。 他派裴十七去寻找人证物证,首当其冲的物证就是庄家的账本,然而这东西,一场大火就可以毁掉所有。 但若是他不去,那裴十七…… 他心里的焦躁也没削减分毫,眉头依旧紧锁,但是一眨眼,漫天火光中闪出一道暗色身影,顿时裴瓒心中的不安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裴十七落地的刹那,裴瓒直接冲上去将他肩上的火星拍灭,按着对方单薄的肩,确保他安然无恙,才接过被烧了大半的账本。 裴十七一脸严肃地说:“赌庄老板要自焚。” 裴瓒心里一惊,没想到那人竟然如此狠绝:“现在他人呢?” “被我绑在了药堂之内。” 背对着所有人,裴瓒低头看着裴十七手心的狼首玉章。 这东西是交给裴十七以备不时之需的,沈濯也没有说要让裴瓒知道,更没提过要交给他。 眼前裴十七这番举动,无疑是对裴瓒建立了信任,在心中把他当做和沈濯一样的人。 裴瓒即刻压住了裴十七的手心,他很清楚身后那一双双眼睛是绝不能看见这东西的。哪怕他没有替沈濯保密的义务,但看在对方派人保护的份上,也要替他守住秘密。 “你先收好。”裴瓒把账本搁在了少年手里,挡住那枚玉章,意有所指地让裴十七将玉章收起来,随即问道,“幽明府内情况如何?” “一切只待大人审讯。” 这边是一切都顺利做好了。 裴瓒没想到玉章有如此大的作用,一时间有些后悔方才让裴十七把玉章收回了。 他负着手,看向火色之地。 “走,去会会他们。” 树影挣扎,热浪喷涌。 山谷变成火炉,熊熊烈火在其中肆虐。 深夜的风裹着灼烧的温度迎面而来,越是走近,就越是炽热。 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切,被火光彻底照亮,隐藏在黑暗中的杂物,此刻都显露无遗,然而,这样的清晰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悲壮。 药堂内,两颗鲜艳的灯笼放在桌上。 满屋子都是红彤彤的,一眼望上去喜庆极了。 摆脱了所有人,裴瓒只身进入药堂,看见被绑在角落,身形有些狼狈的男人,他不免一喜,和颜悦色地走过去,拽掉了对方嘴里的抹布。 “哎呀,想必您就是赌庄背后的大老板,余士诚吧?” 余士诚呸呸两声,吐干净嘴里的渣沫后,立刻瞪向了眼前的裴瓒,他脱口而出:“朝廷的走狗!你别想活着离开幽明府!” 裴瓒坦然一笑:“我都进出三回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哼。” 余士诚闭上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态度。 裴瓒却没打算做什么,只是不急不慢地拿出了手里被烧坏的账本。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才得了旨意,幽明府就知道我必然会来,不得不说,你们的消息很灵通,没人通风报信我是不信的,说说吧,宫里接应你们的是哪位公公?” “做梦。” 早就料到会是这副反应。 裴瓒将账本扔到余士诚的脚边,继续道:“那我猜猜,应该是盛阳侯府的人?” 他纯粹是蒙的,只觉着沈濯在幽明府里势力不小,多多少少都会都会跟他有关系,随口一说,没想到猜对了。 余士诚诧异地看着他,没说话,但表情已经暴露。 “余老板别太惊讶,我与沈濯也有点交情,他将狼首玉章给了我……” “你放屁!” 一听到玉章就急,裴瓒越发好奇这东西究竟还有什么用处:“啊?那不然我是什么平平安安地进来的?” 裴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谎,紧接着指了指门外,示意那里有沈濯派给他的死士。 “狼首玉章的事情暂且不提,反正最后要还回去的,不如余老板跟我说说这假账本的事情?如果让沈濯知道,你拿假账本糊弄他,应该不会给余老板好果子吃吧?” 裴瓒故意吓余士诚。 他只是看出来那本账本是假的,毕竟时间太短,余士诚造不出一本足以以假乱真的账本,只能是藏了大量的空白页,还想烧掉一半伪装成真的,只可惜裴十七到得太快,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 不过,裴瓒并不知道这本假账本是专门写给他看的。 余士诚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沈濯吩咐过,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意思是让他随便糊弄糊弄,只略微刁难一下裴瓒,最后还是要把真东西交出去。 可这些人有自己的算计,他们跟朝廷不共戴天,怎么可能因为沈濯就心甘情愿被捕,递交假账本也好,故意派人杀裴瓒也罢,都是超出了沈濯许可的范围。 他们也想搏一搏,看看杀了裴瓒,会不会引来踏天大祸。 可惜没能成功。 余士诚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盯着脚边的账本,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如今不管是朝廷还是沈濯,都不会过他。 “余老板,其实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余士诚看向翘着二郎腿的裴瓒,眼神有些茫然,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请教是什么意思。 第25章 碎玉 “这就问完了?” 裴瓒从里屋走出,手里拿着签字画押的供词,和那本假账本。 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反而有些阴沉,面对谢成玉的询问,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低声对着谢成玉说:“其他几位庄家,劳烦你跟将军去抓吧,我有些累了。” “可是,言诚……” 忽略谢成玉后面的话,裴瓒直直地走向药堂之外。 刚出门,裴十七亦步亦趋地跟着。 “现在没什么危险,你不用跟着我。” 裴十七顿了顿,只说:“主人吩咐,不敢不从。” 裴瓒回眸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峻,想起沈濯那张气人的笑脸,他哼了一声,在路旁石阶坐下。 在药堂里,他问余士诚。 “为什么如此听沈濯的差遣?” 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余士诚一时哑然,神情犹豫,像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但是他在裴瓒面前说不了假话,更不能不说话,裴瓒一拿出先前沈濯留给他的玉环,余士诚就说出了实情。 盛阳侯府世子,长公主与侯爷的独子,沈濯,是幽明府重建的主导人。 幽明府中的绝大多数人能活到现在,全都是靠得沈濯。 得到这个答案,裴瓒有些懵。 幽明府重建多久? 几年前沈濯才多大,他有什么能力,什么理由来重建幽明府? 他又不是幽明府后人,掺和这么一档子事做什么!就算是叛逆期到了,要跟长辈作对也不能乱来啊! 裴瓒实在想不明白,他看向旁边的裴十七,冷不丁地问了句:“你是沈濯的死士,还是盛阳侯府的死士?” “下属从前并不知道盛阳侯府。” 简单的一句话,就表明了像裴十七这样的死士,并不是出自盛阳侯府,而是仅属于沈濯一人。 这就有意思了。 沈濯是盛阳侯府世子,什么事情都有侯府跟长公主替他担着,他私自训练死士做什么。 越想越觉得奇怪,回想起之前舫船上,盛阳侯跟沈濯在一起的场景,这父子俩虽然长得不怎么像,但表现出来的情意却是真的。 沈濯顽劣,侯爷怒不可遏,自然流露出的状态做不了假。 不过…… 沈濯这厮可不是真顽劣。 都是装出来的! 会不会他俩的父子情也是装出来的呢。 正是因为感情不好,所以沈濯私自养着一帮死士,妄图早日夺了侯爷的权,侯爷要早早地就想在沈濯身边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作为世子妃。 又或许,皇室与侯府本就势如水火,侯爷被迫娶了长公主为妻,因为皇室尊贵,他也没什么自由,逆反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沈濯夹在两派势力之间也很是为难。 裴瓒脑补了一出又一出的皇室秘辛,离着真相越来越远,离一发不可收拾只差半步的时候,他看见了出来找人的谢成玉。 以及跟谢成玉拉拉扯扯的赵闻拓。 裴瓒走得并不算远,又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瞎琢磨,看见纠缠不清的两人,裴瓒不由自主地揣起手,深感这国要完。 原书里对于谢成玉和赵闻拓的描写都不算太多,主要原因还是男主在大周当质子的那段时间,谢成玉不再在朝为官,大将军府也遭到了清算。 只可惜这些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 现在想想,笔墨不重的几句话,用谢家等一众世家的迅速衰落预示了大周的结局。 “你那么在意他做什么!他出的馊主意就让他去做,反正唐远也听见了,出了什么差错就让他担着!”赵闻拓粗犷的嗓门极大,离着十几米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拽住谢成玉,轻轻松松地把人扯回去。 久在边关,吹惯了苦寒的风,粗糙的手掐着羊脂玉似的纤细手腕,反而生出几分亵渎的意味。 一时之间,两人没了声响。 停留在夜里,眼神缄默。 裴瓒稳稳当当地坐着,看着那两人的神情从相互对峙,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到含情脉脉,眼神逐渐缱绻。 被搂着的谢成玉不知道开口说了什么,只见他嘴唇张张合合,赵闻拓就放低了姿态,像只可怜兮兮的哈巴狗贴着谢成玉的耳朵摇尾乞怜,还一直往旁边的肩颈里贴。 谢成玉微微偏头,躲过对方的亲吻,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只是偷摸看戏的裴瓒,就连赵闻拓也是一头雾水,甚至攥紧了他的手腕,试图再度贴上去。 居然还腻歪上了…… “阿嚏——” 裴瓒对着街口打了个惊世骇俗的喷嚏。 一瞬间,赵闻拓眼里的凶光盯住了破坏氛围的元凶。 但裴瓒只是若无其事地揉揉鼻子,像是才发现他们一样,一脸坦诚地站起身:“该问的,都问完了吗?” 谢成玉甩开腕上的手,表情沉重地走过去:“为什么要答应放他走?” “因为我们来此的根本目的不是查抄赌场。” 裴瓒的思路自始至终都很清晰。 他把皇帝给的任务当做第一位。 他要在世家内部撕开一道裂口,要为陛下递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其次,才是在浩荡圣恩之下,考虑其他人,和他自己的利益。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瓒根本没打算抓住所有庄家老板,带着账本面圣,而是要借着赌场身上的线索,揪住那些敢摆弄皇权的人。 放走余士诚是他许诺的。 但并非是要放虎归山,而是放飞一只带有标记的蜜蜂,沿着踪迹找到真正的蜂巢。 裴瓒看着沉默的谢成玉,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赵闻拓的目光还是充满了敌意,但是这并不能妨碍他贴着谢成玉的耳根低声说道:“归明,你说余士诚会回余家吗?” 他的提醒和称呼,让谢成玉开窍了。 余士诚必然不会冒着风险回本家避难,而是会去找他背后最得力的靠山。 【大将军府。】 先前裴瓒就疑心过,赵闻拓跟他不对付,会因为谢成玉的几句话就答应来冒险保护他吗? 而且赵闻拓在大将军府虽然没什么话语权,但他并不像谢成玉一般反叛,看似莽撞的武夫,对待家里长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心里最是乖顺。 他愿意前来,有谢成玉请求的成分在,但更多的应该还是为了大将军府。 想通这一窍,谢成玉的眼神冷淡了许多。 裴瓒面上没有过多的情绪,像平常一样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对着赵闻拓吩咐道:“去,把余士诚松绑,让他从哪来滚回哪去。” 赵闻拓眼睛一眯:“你也配吩咐我?” “我可是大理寺少卿。” “兼领的。”赵闻拓轻蔑地哼了一声。 “那也是陛下下旨封的,比你这个没名没分的督粮将强。”裴瓒着重强调了“没名没分”四个字,指的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赵闻拓气得脸都红了:“你给我等着!” 赵闻拓怒气冲冲地折返回药堂,他现在还不敢把裴瓒怎么样,但是屋里的其他人必然要吃一番苦头。 “十七,你去盯着他们。”裴瓒不动声色地吩咐完,闲杂人等彻底不见,他才对谢成玉说,“谢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成玉眉眼低垂:“玉石俱焚。” 裴瓒低声笑着:“旁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因为风骨气节,到了你这里,自降身价跟那些破石头烂瓦一起碎了?好奇怪啊。” “……” 谢成玉想说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但是身旁的这个人正在给他创造另外的渠道,只是他还没有习惯受到裴瓒的照拂。 “你说过,来日入仕要成为万民伞,怎么谢大人此时把百姓福祉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玉石俱焚了?” 谢成玉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裴瓒丁点儿记不得,他不过是拿捏着谢成玉的道德感,逼着对方放弃原来荒唐的想法。 很显然,他成功了。 谢成玉被他的一句话说动了:“万民伞……去请做个小小县官如何呢?” “随便你。” 没有按照裴瓒所想那样做出改变,但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瓒闭了闭眼睛,语气越发冷淡:“谢大人淡泊,愿意当一方父母官也是好的。” 他不是看不起县官,而是觉得像谢成玉这样的人不应该只当一个小小县官,有更多的才能就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寒窗苦读数十载,高中状元,能力和眼界都不应该停留在县官层面上。 否则,怎么对得起他一路劝说。 “言诚别生气,我所求的从不会如此渺小。”谢成玉脸上重新浮现柔和的笑,“你只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裴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打道回府。” 说是要走,那他就是真的打算离开。 而且是垂头丧气,做出一无所获的模样,灰溜溜地从幽明府离开。 裴瓒也知道一路上少不了有人通风报信,所以他提前让裴十七带着狼首玉章压住幽明府的所有人,明里的暗里的,通通都要在他做完戏之后才能自由行动。 剩下的,唯一要盯住的人就是赵闻拓。 对方知道他故意把余士诚放走的消息,现在裴瓒也只能祈祷赵闻拓是个傻的,或者谢成玉把人稳住,让赵闻拓暂时不要胡思乱想,顺带着放弃提前给大将军府通消息的打算。 第26章 鱼饵 “轰——!!!” 雷鸣惊天, 风雨已来。 惊雷倏地落在万千青石瓦片之上,黑压压的夜幕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闪电狂风暴雨, 一股脑地席卷而来。 白日里,掐着最后一点闷热暑气的京都城,在夜间彻底沸腾。 屋里的人被雷声惊醒,睁开眼,满屋漆黑。 裴瓒扶着脑袋坐起身, 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一整夜都在幽明府奔波, 决定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清晨, 在观云山的雾气里走了大半时辰,眼皮又涩又重, 险些要当场昏睡过去。 哪怕是现在, 脑袋依旧有些昏沉。 听着屋外咆哮的风声, 烛台燃起,亮堂的屋子将风雨交加的夜衬得更危险。 裴瓒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些事情没做。 城门楼下,谢成玉说:“祖父虽不在家中, 但是城里也没少安插人盯梢,你行动小心些,冒险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我这边一有消息,就会派人传给你。” 裴瓒当时头昏脑涨, 只觉得谢成玉疯了。 他都提心吊胆地忙了一整夜, 不是躲着幽明府的明枪暗箭,就是要绞尽脑汁地盘算接下来要怎么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哪还有精力等谢成玉的消息。 清晨雾重,天气阴沉,整个京都城都见不得半分日光,裴瓒耷拉着眼皮,又因为一夜为眠,整个人像是没了半条命,他想了半天才迟钝地说道:“咱们是给陛下当牛做马,但是牛马也不用如此高的觉悟。”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跳槽到对面了。” 裴瓒胡言乱语了一通,在朦胧的雾气中摘下帷帽,忽视角落里那些窥探的目光,自顾自地走了。 他骑着马,脑袋一磕一磕的,谢成玉生怕他半路摔下去,但裴瓒一路平安,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裴宅。 也是,已经在城内,还有谁会害他。 裴瓒推开窗户,带着几丝寒气的秋雨将院中花草冲刷得凌乱,他估摸着谢成玉应该有消息了,便在窗边站定。 旋即,一道黑影从屋顶飘过。 细微的瓦片摩擦声完全被雨声盖过,若不是裴瓒眼睁睁地看着裴十七出现,他又要被吓一跳。 裴十七直接落到窗外,还没开口,先甩了裴瓒满脸水。 裴瓒嫌弃地抹去脸上的雨水,看了眼他身上的蓑衣,雨水都顺着草梗凝成小股流下,这傻孩子居然还想着先汇报任务。 他摆摆手:“进屋再说。” 刚转过身,正要去给裴十七开门,身后蹿进来一股凉气,扭头去瞧,裴十七直接从窗子爬进屋内。 跟做贼似的。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裴瓒看着地面上的水渍,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是谢家有消息?” “是,谢大人说,您今日招摇过市,已经引得不少人注意。”裴十七转达了原话,又从怀里拿出仔细裹好的信件。 裴瓒匆匆看了几眼。 谢成玉给他的信上无非就是在说,谢家老太傅已经得知消息了,虽然没有在府中发作,但是派了七八个小厮到各家各户走动,大概是在串通消息。 这次他们离开的时间很巧。 走得时候无人注意,虽然得到了有马车驶出裴宅的消息,但是马车很快返回,没人确定那车上的人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没人知道裴瓒在哪,惊得那帮做贼心虚的人也没睡个好觉,都在提心吊胆地担心他查到些什么。 直到京都城外,裴瓒故意地露脸,让那些别有用心的看清他的相貌,明目张胆地告知所有人他回来了。 而且,裴瓒那时的状态并不算好。 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脸色苍白不太好看,骑马的清瘦身影也有些萎靡,一看就是一无所获,在观云山受了挫,夹着尾巴跑回来了。 就连信上也着重强调,那些人觉得裴瓒的动作虽快,却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竟然是空着手回来的。 “哼……” 裴瓒看完信,将信后附带的跟谢老太傅联络的人名一一记下,然后眯着眸子冷笑了一声。 似有若无的冷哼,无端地让人心里发毛。 他可不止是空着手回来的,甚至还放走了重要人物。 “余士诚怎么样了?” 裴十七汇报着实情:“在幽明府等到天明后,直接去了京郊的一家茶舍,等了半日,被马车接到了京中的拂清馆。” 裴瓒念叨着“拂清馆”三个字,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就先问道:“是谁家的马车?” “属下不知,那架马车改了制式,分辨不出,又因为余士诚身在拂清馆中,属下无暇分身去查,还请大人责罚。”裴十七表情严肃地跪下,动作干脆到裴瓒都没来得及阻止。 瞧见这架势,大有裴瓒不抽打他一顿就不起身的决心。 裴瓒抿着嘴,思考良久,看着他湿漉漉的衣裳,暂时扯开了话题:“那就罚你把这一身衣服脱了吧。” “啊?” 【小裴大人想做什么?】 裴瓒上下扫他一眼,背过身去,故作高冷:“我不是沈濯,不需要你替我卖命。” 不再解释更多,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仔细思索着余士诚的背景。 他始终觉得,这人并不单纯是幽明府的人。 余士诚跟皇商余家有撇不开的血脉关系,却又扎根幽明府,在沈濯手底下做事的同时,还和京都城中的世家大族有不清不楚的牵扯。 这样的人,必然会有自己的私心。 否则,他也不会首当其冲地成为裴瓒的目标。 故意放走他,寻着他的踪迹顺藤摸瓜,顺理成章地让幽明府的所有证据派上用场,再配合着谢成玉送来的联络名单,才能真正地如皇帝所愿的那般肃清朝堂。 按照原来的计划,下一步应该拿余士诚当诱饵,钓出他背后的势力。 可是“拂清馆”是什么地方来着…… 裴瓒蹙着眉,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可总是朦朦胧胧的,怎么也听不真切。 没等他想起来,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转过身去看,只见裴十七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表情别扭又不情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质,但是又十分利落地解开了衣带,只剩湿透的里衣紧贴着单薄的身体。 裴瓒第一感觉是,这小孩太瘦了。 从头到尾也就脸颊上还有点肉,四肢细长,驱干也不见得很壮实。 看来以后要好好喂饭…… 裴瓒刚想着要把裴十七安置在他院里,下一秒,他就呆住了。 裴十七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语气僵硬冰冷:大人要我脱衣服,莫不是想……” “不是!!!我可清廉得很,你别污我清白!” 沈濯那混蛋都教了些什么! 他还是个孩子啊! 裴瓒一瞬间瞪直了眼,连忙抓起椅子上的薄毯裹住了裴十七,牢牢地按住小孩的肩膀:“听我的吩咐是吧?那从今往后,沈濯那王八蛋说的话,通通给我忘掉!” “可是——” “没有可是!” 见着裴十七没有再冒出什么荒唐话,裴瓒才松开了他,并且离得远远的。 裴十七低迷地犹豫片刻,抬头时解释着:“这些并不是主人教我的。” “除了那个一根筋从头抻到尾的蠢货还能有谁?” “呃……拂清馆?” 裴瓒眯起了眼睛:“十七,你知道拂清馆是做什么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死士,替主人出生入死都只是基本准则,也就是裴瓒大材小用,让他去盯梢,还以为他没什么收获。 自从余士诚离开幽明府,裴十七就一路跟随,哪怕对方上了马车,见不得真人,裴十七也没离开周围十米范围,始终保证马车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进了京都城,弯弯绕绕地进入拂清馆,裴十七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乔装打扮之后,才让他混了进去。 拂清馆这名字一听,还以为是什么附庸风雅的茶楼书社。 但是掀开层层纱幔,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一个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孩成排站列,跟货物似得供人挑选。 乍一眼望去,没有哪个不是水灵得跟三月春花似的,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天真无邪的少年气。 裴十七藏在其中,沾了满身香气,强行用眉宇间的不耐烦替代了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处在人群之后,他直勾勾地盯着余士诚。 全然没想到,几个时辰前还被吓得尿□□的余士诚,此刻就有了兴致…… 裴十七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拂清馆里的所见所闻,把余士诚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裴瓒听。 只是一个白天的时间,便已经有三五家来找过余士诚了。 裴十七拱手问道:“大人,需不需要让幽明府的人把拂清馆围起来?” 裴瓒微蹙着眉头:“暂时不必,太过招摇。” 死士是沈濯训练的,外人虽然不知,但若是被有心人捏着证据查一查,很快就会露馅,反倒对他们不利。 不如动用大理寺的人手来得痛快。 裴瓒翻出皇帝下旨时一起送来的令牌,现在总算是理解了,为什么非要让他顶着大理寺的名义去查案。 …… 京都接连几天阴雨。 满城无处不是阴冷潮湿的,这样的天气,人也跟着烦躁。 裴瓒一动不动地躲在角落里,盯着拂清馆二楼亮灯的那间,雨水顺着头顶的斗笠滑落,时不时的有几滴雨水飘到脸上。 他擦掉渗着寒气雨水,湿冷的掌心抚过脸颊,分不出哪里更凉些。 冷得都快感觉不到温度了。 但裴瓒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始终注视着雨幕中朦胧的光亮。 他打算用余士诚这颗肥饵,钓出背后的大鱼。 “大人,不如您回衙门等消息吧?”旁边大理寺的捕快连忙抵上帕子,满眼殷切地劝说着。 裴瓒无视对方的谄媚:“再等等。” “大人,咱已经守了一个时辰,莫不是屋里的人听到风声,早就跑了吧?” “闭嘴。” 捕快的心思昭然若揭。 裴瓒懒得看身旁不断打退堂鼓的人,除了呵斥对方住嘴之外,多余的一个字也没说。 他何尝没有猜到大理寺也不可靠。 先前裴瓒想过,皇帝让他兼领大理寺少卿,无非是因为此事牵涉的不只是朝堂,有着大理寺的身份更方便他行事,也好差遣些人手替他做事。 不过,没有人敢保证大理寺的人就一定干净。 果然不出他所料。 连他仔细盘查过的捕快也难免被收买。 想想也正常,毕竟在这京都城内,皇权如同高高在上的太阳,照拂着所有人,但是世家的权力是遮天蔽日的参天树,处在阴影之中,无处依傍的人只能事事小心。 大理寺身在漩涡之中,只能是勉强自保。 完全没有牵扯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这些底层的捕快,在为裴瓒所用的同时,也免不了如墙头草一般倒戈。 既然如此,那些人费尽心思想要知道他在做什么,裴瓒干脆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 只是他稍微拖延了些时间。 先派了信得过的人在拂清馆附近盯梢,摸清楚拂情况后,再去大理寺召集人手,以瓮中捉鳖的名义守在拂清馆旁。 同时散播出消息,明目张胆地告知对方:我就在这里守着,人被我困在拂清馆里,你若是敢把人接走,那你必然暴露,但若是不接,我可就要卸磨杀驴了。 “十七,稍安勿躁。” 裴瓒压住了一旁裴十七的肩膀,声音很低,却沉稳有力,像一剂镇定剂安抚着慌张躁动的少年。 紧接着,他看向了旁边心虚的捕快。 【怎么还不走啊!】 【再不走马车就要来了!】 【要不我先找个借口去知会一声?】 捕快抬头,毫无预兆地对上裴瓒冷冽的眼神,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但捕快也是老油条了,很快就稳住了语气:“大人,街上雨势大,不如给您拿件披风过来吧?” 他是想顺势去通风报信。 只是裴瓒觉着这样做太麻烦,还不如他送一程。 裴瓒摆摆手,转瞬之间眉眼中也换上温和的神情,笑道:“我想了想,在外面守着还是不妥,不如你们在此盯着,我过会儿再来?” 捕快立刻答应:“大人放心,我等一定把拂清馆盯紧了!” “那就劳烦诸位了。”裴瓒还是和气地笑着,一扭头,声音便冷了下来,带着几丝不容置疑的威势,“十七,走。” 裴瓒扯着不明所以的裴十七,作势离开。 经过捕快身侧时,他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心声:【色厉内荏的草包,这点儿雨都受不了,活该你抓不到人。】 他不介意被骂草包。 只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被骂两句又怎么样? 反正这些人在面上还是要毕恭毕敬的。 缓步走在长街上,脚底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积聚了雨水,映照着头顶深邃的夜。 两旁的商铺,偶尔有几个忘了收回去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只是内里的烛心早已被雨水浇灭,只剩一副空壳。 裴瓒没有回衙门,也没有回家,而是踏进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 就像是早就预料到裴瓒会来一样,宵禁之后,茶楼也没有打烊,堂而皇之地开着门,顺便在楼梯上燃了一串的蜡烛,引着来人上楼。 刚进入二楼的范围,裴瓒就看见谢成玉独自坐在窗边。 身前的小桌上点着一盏蜡烛,幽幽的烛火在昏暗的雨夜中飘摇,映照在他模糊的脸上,有些不真实。 谢成玉见到他也没有惊讶,声音低柔融进了夜雨里:“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得给他们机会啊。” 两人相视一笑。 什么都没说,却已心知肚明。 只有裴十七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大人,好不容易召集人马,咱们为什么要走?” 没了那些打量的视线,裴瓒整个人自在多了,他不紧不慢地解下身上滴水的蓑衣,稍微缓过来之后,才对着裴十七说道:“我不走,他们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自在?” “十七,我让他们来,本也没有指望有人能听我的吩咐行事。” 裴十七听得满头雾水。 “三五天前,从咱们回来开始,就有数不清的人想知道我在做什么,越是藏着掖着,他们就越相信眼见为实。” “大人是想……把他们勾出来?” 裴瓒拍了拍裴十七的脑袋,笑道:“十七长进不小,既然他们想通过我的举动判断我的计划,那就直接告诉他们我早已布下局,只等着他们前来。” 拂清馆明摆着是个坑。 可是余士诚又不能不救,舍弃他一人事小,无非是跟幽明府断了一条联系,可若是他在严刑拷打下供出些什么,再引得幽明府其他人不满,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背后的那些人不敢赌。 但是去救余士诚的话,又会搭上更多的人。 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 两番为难。 这时候凑巧有人打听到消息,说裴瓒拿着大理寺的牌子去挑选人手。 挑选人手,那就是要有所动作了。 于是有人想出对策,买通了捕快,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人带走。 他们不会想到,这是裴瓒故意放出去的。 先前裴瓒守得太紧,没给人留下丝毫的余地,跟此事有牵连的人怕是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而他觉得时机到了,必须要留出些许缝隙,给对手可趁之机,才会有人上当。 从放出消息暴露进度,到筛选捕快故意放进几个不安分的,再到今夜不耐秋雨提前离开,都是裴瓒给的机会。 而他现在只需撤到隔壁街的茶楼上,等着好戏发生。 裴瓒坐在窗边,茶水热气冲进冰冷的雨幕里,像是不被世俗所容的异类,而他的视线穿过条条雨丝遥望着模糊的拂清馆,试图洞察那里的一切。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谢成玉为他倒了杯茶。 “什么都不做。” “看来言诚是胸有成竹了。” 为今之计,只有等。 那位捕快早已经把所有的部署通过心声告诉了裴瓒,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等着旁人自投罗网就好。 不过这段时间,怕是会有些无聊。 谢成玉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问:“陛下给你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你可还习惯?” “勉勉强强吧。”裴瓒想起来他精挑细选的人手里也有被人收买的存在,难免一阵窝火,“可用之人,十之八九,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不忠心的。” “正常,四处都是眼线,王家的李家的,甚至陛下的。”谢成玉对于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也没表现出多么过激的情绪。 裴瓒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先前在盘算,陛下的眼里究竟有多少可用之人呢?” “言诚觉得如何?” 裴瓒神秘兮兮地竖起了手指,抵在嘴唇上,眼神紧盯着眼前的谢成玉,正当气氛紧张凝重之时,他突然来了句:“嘘——莫要揣测圣心。” “……” 【有的时候蛮想打你的。】 谢成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看着裴瓒也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丝毫不担心几十米外随时可能发生变故。 他思考着近几日裴瓒的所作所为。 不禁觉得,裴瓒自从入仕以来变得心思玲珑了许多,虽然现如今还是莽撞地顶嘴,但总体而言,他学会了收敛和圆滑,更多的还学会了算计别人。 一层套一层的圈套,把幽明府和京都城里居心叵测的人套紧。 看似散漫巧合,实际上每一步都在裴瓒的预想当中。 不排除有人在帮裴瓒,但是把僵持的局面打乱,甚至尝试重新洗牌,把所有的劣势化为己用,不得不说,这一切都超出了谢成玉的预期。 “陛下日后会不会让你就职大理寺呢?” “绝无这种可能。” 裴瓒说得十分笃定。 当时接过圣旨,惊喜之余,他也疑惑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兼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要知道,都察院照样能查此案。 后来细细琢磨,裴瓒觉得是此案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以都察院的身份去调查,难免有所不便,兼着大理寺的名义,行事则要方便得多,甚至有些需要两方疏通的细节,裴瓒自己也可以完成。 就好比今日,如果先告知大理寺,再遣人盯梢,消息早就满城风雨了。 可是裴瓒有着两重权力,完全不需要知会旁人,自己就能做主,甚至先斩后奏,别人也会夸一句果决。 但他绝不会在大理寺长久地待下去。 第27章 落网 谢成玉若有所思地说:“在都察院待久了, 难免得罪人。” 【大理寺这个去处也不好。】 【不知道言诚有没有去户部的打算?】 “再说吧。”裴瓒有些苦恼地敲了敲桌面,“陛下说,要我做一辈子的言官。” “啊?哈哈哈……”谢成玉看着他的神情越发窘迫, 自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忍不住打趣道,“难怪你不猜呢,想来无论陛下看重谁,不看重谁, 都会视你为左膀右臂的。” 他宁愿不要这种看重! 在都察院待一辈子, 估计京都城里想杀他的人都能成立一个国了。 别的例子就不提了。 他们裴家出了多少言官, 得罪了多少人,要不是他爹没那份直言不讳的情怀, 恐怕这会儿还在下州回不来呢。 瞧他满脸纠结, 谢成玉也不想再给他添堵:“无论日后如何, 言诚心里有打算就好。” 【不要像我一样,年少轻狂,做出许多无可挽回的事。】 裴瓒轻轻地“嗯”了声,再也没了动静。 他隐约猜到, 谢成玉的年少轻狂,还是跟赵闻拓有关。 说到私事时,氛围有些凝滞。 一时间, 两人无话,风向调转。 雨丝斜斜地飘进窗里, 被吹了满脸雨水, 却莫名其妙地都没有移开半分,不约而同地沉浸在凝滞的氛围里。 还是裴十七手疾眼快地关掉窗子。 “归明。” 时隔多日,裴瓒再度这样称呼谢成玉。 这次谢成玉的神情没有了那份意外, 眼神平静地看向了裴瓒,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看向一旁的裴十七,示意他在场的还有不想干的人。 裴瓒清清嗓子:“十七,再添一壶热茶吧。” 裴十七立刻提起铜壶准备下楼,但是刚迈出去几步,就回头看着两人说道:“大人,支开我不必找借口,我懂。” “……”这臭小子,的确是聪明了。 被裴十七冷不防地怼了一句,转过头来,面对谢成玉时都难免有些尴尬。 裴瓒垂着头,不自然地说道:“陛下派我查的案子,背后牵连甚广,谢家、余家……数不清的人在为此事奔走,我如今,我已经知道你对待谢家的态度,但是大将军府呢?” 谢成玉语气平淡:“大将军府自然会有人操心。” 这个道理裴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打算提醒赵闻拓了?” 谢成玉态度决绝:“不打算。” “好,你不提醒,我也不。” 裴瓒本就没有通风报信的意思。 他奉旨查案,且不说皇帝那边的命令如何,主要是科举赌局一事本就关系到他自身,如果查不清,那裴瓒自己就要死。 如今谢家是洗不清的。 他愿意念着谢成玉的情分,在谢家落马后帮忙说一句“戴罪立功”,但是大将军府,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裴瓒想不明白,先前在幽明府的时候,两人至少表面上你侬我侬的,怎么现在谢成玉又根本不想提醒赵闻拓了呢? 难道说,这人就没有丁点儿私情吗? 裴瓒心里揣了八卦的念头,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他扣了扣桌角,犹犹豫豫地问着:“先前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假的。”谢成玉斩钉截铁地说,“做给唐远看的,我对他早已心灰意冷。” “啊?”裴瓒属实没想到这一层。 在他眼里,谢成玉一直跟赵闻拓藕断丝连。 谢成玉想跟谢家断义,撇清庞大的家族累赘,做个自在的人,原因不还是在赵闻拓身上吗。 如果没有他跟赵闻拓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恐怕谢成玉不会早早地意识到,他只是家族谋获利益的工具。 过去的所有慰藉是从赵闻拓身上获得的,那些烙印在记忆里的情情爱爱也是真的。 怎么现如今,一切都成了“做戏”。 谢成玉抛出引子,打算道出实情:“你可有想过,陛下让唐远前来,可不止是为了观云山的瘴气?” 裴瓒琢磨着:“也有想过,不过陛下总不会阻碍我查案吧。” “陛下不会阻碍你,反而想让你顺顺利利地彻查此案,派人跟着你,是在最大成度地帮你。” 想起宫中诸事,谢成玉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 “唐远年纪轻轻能得了陛下青眼,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抛去医术高超这点不谈,他其实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我想陛下正是看重这一点,才派他到你身边。” “所以,陛下要盯着的不是我,而是我周围的所有人。”裴瓒替谢成玉补充了没有说完的。 “没错。” 正是因为被人盯着,谢成玉才会暂时放下与赵闻拓的龃龉,假装一副回心转意的模样,让唐远觉得,赵闻拓所做的事情都是因为对谢成玉的感情,而不是想借此机会查手案件。 洗清了裴瓒勾结谢家之余,还跟大将军府暗通曲款的嫌疑。 “陛下还真是对谁都放心不下”。” 裴瓒托着腮叹了口气,只觉得和赵闻拓同行之时,这人有大半的心思都是花费在了谢成玉的身上,根本没怎么管过他。 “不过有十七在,赵闻拓其实没有前来的必要,我累死累活,还要看你们俩纠缠不休。” 谢成玉轻笑:“你再想想裴十七是什么时候来的。” “嘶,来得是有点晚。” “找他也是没办法的事。”谢成玉回想着当时的情形,继续说道,“我在谢家没什么权力,连护院都无法调动,更别提给你找几个帮手了,幽明府的凶险你也清楚,我只能找他帮一帮你,本来我是不打算同行的,却不想半路撞见了唐远。” 一番细说下来,谢成玉的确是在尽最大的可能帮裴瓒,甚至不惜牺牲色相。 裴瓒不顾形象地抓抓头发:“如果时候赵闻拓还要纠缠你呢?” “他会有机会吗?” 被谢成玉突然反问一句,裴瓒想起来此案过后,大将军府免不了被皇帝清算,只是查抄还算陛下仁慈,只怕家里的人口都留不下几个。 赵闻拓自然没有余力纠缠。 然而,裴瓒搓着扳指,想起原书中的剧情。 如今的时间点距离原书故事正式开始的时间还有一段日子,日后的许多事情都能在今朝找到缘由,而他现在也大致弄清楚了,谢成玉到底为什么从状元郎变成了教书先生。 谢成玉在与自家人斡旋。 甚至不惜像个丧失理智的疯子一样,搭上他所拥有的全部。 经过裴瓒这一番努力,谢成玉再想过原书中的逍遥日子恐怕不行了。 但赵闻拓,书里的他可是让北疆溃败的大功臣。 被抄家充军,还能做到将军的位置。 不得不说,赵闻拓是有点本事在身上…… “言诚,言诚?” 被唤了几遍名字,裴瓒回过神来:“怎么了?” 谢成玉往凳子旁的两副蓑衣上扫了一眼,问着:“你是不是该跟我交个底,这位裴十七到底是什么来路?” “呃,他……” 先前在幽明府解释的那番话,谢成玉是半个字也信不得。 且不说裴瓒有没有机会遇到裴十七这般武功高超的侠客,就算是有,裴瓒也没那么财力和人格魅力把人收为己用。 “别用幽明府那套来骗我。” 【言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实话实说。】 裴瓒不顾形象地抓了抓头发:“其实,他是沈濯的人。” “世子爷?”谢成玉不解,“你什么时候跟他扯上关系了?” 问到了点子上。 裴瓒跟沈濯的交集那可是太多了。 无论是在谢府初见,还是游船落水,甚至是后来湖心小筑的解围,除了沈濯现身幽明府外,裴瓒都可以当做原因说给谢成玉听。 于是他摸索着腰间的挂饰,取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环,递到谢成玉眼皮子底下,说道:“七月初七,我在侯府游船落水,沈濯心里过意不去,拿着这个来给我赔罪。” 谢成玉接过去,端详一番,压下心里的震惊:“一直随身佩戴着?” 裴瓒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些心虚:“我本是不想收的,但是他说,我有了这个,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 “世子爷说的不假,拿出它,是人就会给侯府三分薄面。” 【就是有点像定情信物。】 “!!!” 裴瓒一瞬间打起精神,不留一丝余力地狡辩着,“我跟他没什么的!关系一点也不好,这块玉环是他做错了事心里愧疚,裴十七也不过是为着安全考虑,才送到我身边的。” 谢成玉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世子爷还真是体贴入微呢。” “啊?他对谁体贴入微?” “总不能是对我吧?” 裴瓒一时哑口无言,若不是能听见沈濯的心里话,他恐怕也会被骗过去。 而现如今在他心里,表里不一就是沈濯的专属形容词的。 脑海中浮现沈濯的模样,凑巧此时裴十七提着热腾腾的水壶上楼,他的视线立刻黏在了少年身上,一路相随,直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 裴瓒突然开口问道:“十七,从这里到拂清馆,你需要多长时间。” “须臾。” 裴瓒看着少年傲气的模样,想起在湖心小筑沈濯替他解围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傲气,只有当那种时候,才让人想起来沈濯的尊贵身份。 真可惜…… 沈濯这厮心底有不少秘密,背景也不似表面简单,不适合长久来往。 裴瓒摇摇头,把沈濯从脑子里甩出去。 刚要开口转移话题,裴瓒就看见雨雾中冒出两盏晃悠悠的红灯笼。 隔得太远,裴瓒看不真切,他拿起桌子上的千里镜,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车厢前挂着的灯笼,那两盏灯笼在夜里晕着光,像是巨兽的眼睛,由远及近,逐渐靠近拂清馆。 紧接着,他将视线移到巷口,提前布置好的人手竖起了一道白旗。 果然出现了。 他们等待整晚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十七,去!” 裴十七也看见了那辆离奇出现的马车,甚至都来不及听裴瓒把话说完,他就已经消失在茶楼中。 少年轻快的身影,在夜里如同轻盈的燕,不消片刻,就落在了几十米开外的房顶上。裴十七猫着腰,双眼锁定逐渐靠近的马车,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客房里也传出细微的声响。 “咔哒。” 屋里的人合上了窗子。 余士诚似乎并没有发现藏在黑夜里的人。 或者说,他只是把故意露出马脚的那几位,当成了自己买通的人手,在窗台瞧了几眼,并没有发现裴瓒的身影,这才鬼鬼祟祟地下楼。 片刻之后,乔装打扮好的余士诚从拂清馆侧门走出。 他早就知道裴瓒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走他。 大家都是池塘里的泥鳅,同样的滑手,余士诚又怎么会相信裴瓒会什么都不做,只对他说几句话就结束了。 到了现在,离着马车只有几步之遥,余士诚也不敢松懈半分。 他抵着门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内里留意街上的动静,确保大理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动身的意思,这才把目光投向了马车。 马车里的人略微掀起帘子,还不等余士诚看清那人的长相,就缩回了车里。 似乎是在确定余士诚的身份。 对方也担心他身后带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只可惜,他们俩提防错了。 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的人,还在几十米开外的茶楼上看戏。 余士诚看对方犹豫不决的态度,略微往后撤了一步,他的意图也很明显,只要没跟任何世家派来的人有联系,裴瓒就抓不到他的把柄,自然也奈何不得他。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马车里的人再度掀开帘子,一张跟赵闻拓有几分相似的脸出现在帘子后面。 是大将军府的三公子。 余士诚的眼里闪过几分震惊,全然这次来接他的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实实在在在大将军府说得上话的三公子。 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大将军府都敢派出亲儿子来接他,那还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 就算他们不幸被抓,也有大将军府在背后撑腰,裴瓒那个末流的小官可不敢把他怎么样…… 余士诚脑海中的遐想还未结束。 “嘭——!!!” 裴十七从天而降,一记窝心脚踹在了余士诚胸口。 “啊啊啊啊!”余士诚都没看明白是谁,直接摔下马车,眼神昏花,顾不上胸口的剧痛,凄厉地喊着,“救命啊救命——” “什么人!”车里的赵三公子急了,下意识地喊出声,但他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当即对着外面那些被买通的人手喊道,“来人!” 不管是被买通的,还是忠心耿耿不知实情的,此刻都一窝蜂地涌向马车。 幸好裴瓒提前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做什么。 只见裴十七冷眼一扫,旋身一剑,率先斩断一侧牵绳。 “吁——” 受惊的马匹一声嘶鸣,抛着蹄子在雨夜中狂奔,将冲上来的捕快撞得四分五散。 而后裴十七一剑刺进车厢里,“哗”得几下,裹了华贵布料的薄木板从中间破开,车里的挂饰叮叮当当地碎了满地,车内人痛呼一声,纷飞的木屑中溅出些许血珠。 “有刺客!救赵三公子!” 乱套了。 内鬼也顾不上隐瞒身份,只一片“耿耿忠心”想护住主人。 不明情况的人还真被内鬼唬住了,以为车内坐的是与此案毫不相干但又了不起“的大人物”。 直到裴十七举着令牌高呼:“大理寺令牌在此!若有违逆,先斩后奏!” 那些捕快瞬间蒙了,认出裴十七是跟在裴瓒身边的侍卫,而非什么刺客。 裴十七利落地抽出刺穿车厢的剑,挑开车帘,将剑尖抵在了车中人的下巴上。 对方眼里满是惊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落,双手更是止不住地颤抖,生怕裴十七一个不小心就会了结他,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说道:“你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无缘无故为何截我的马车?知不知道我是……” “知道!” 赵三公子所有的质问都被这清朗一句打断。 一路小跑过来的裴瓒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喘了口粗气,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故作稳重地走到马车前,“大将军府的三公子,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你既然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跟你哥哥很熟呢。” 赵三公子立刻哑了声。 裴瓒撑着伞,换了身清逸青杉,原先被雨水淋湿的狼狈通通消失不见,比起车上的凌乱,他越发的从容不迫。 裴瓒眼里浮现几分胸有成竹的笑意,语速不紧不慢:“下官奉旨彻查幽明府一事,还请赵三公子下车。” 赵三顶着那张跟他大哥并不相像的脸,怒视马车下站立的单薄身影:“幽明府的事,怎么能查到大将军府头上?” 裴瓒一听,眉梢轻挑,语气中带了几分故人常见的揶揄:“下官何时说过,跟大将军府有关?难道此事不只是跟公子您有关吗?” “你!”这脾气倒是跟他哥一模一样。 “哈……”裴瓒没兴趣继续说下去,转身沉了脸色。 “来人,请赵三公子小聚。” 第28章 戴罪 秋雨过后, 天高云淡。 整个京都城中清爽得不似寻常。 几朵缥缈的云在碧空中肆意飘散,无拘无束的,好不潇洒。 但在朱红宫门之内, 气氛却格外的庄严肃穆,从丰天门到文武官员齐聚的朝堂,皆是一派肃杀之气。 今日皇帝难得上朝,一个个的大臣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各自手里揣着笏板, 打算议一议“家国大事”。 “有事启奏, 无事——” 还没等皇帝旁边的太监喊完, 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 “陛下!” 皇帝半阖着眼, 看似兴致缺缺, 甚至有些不耐烦, 根本不想搭理底下的大臣,实则用视线扫过同时站出来的大将军赵幸和谢成玉。 一瞬间,赵幸和谢成玉相视一眼,彼此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过, 皇帝的视线却落在了裴瓒身上。 他盯着在角落里摸摸索索的裴瓒,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 “陛下,臣也有一事想说!”终于找到折子, 裴瓒即刻站出群臣之列。 皇帝明目张胆地偏心:“裴卿何事?” “臣奉陛下旨意,深入京郊观云山裂谷, 彻查科举赌局一事。”裴瓒不慌不忙地开口,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记重锤砸进大将军心里,甚至话说到一半,还故意停下来往赵幸的方向看了两眼。 赵幸的脸, 好似最近的阴雨天。 对方未置一词,裴瓒就顺势继续说下去:“臣夜探观云山,抓捕牵涉此案的余士诚等人,细细拷问,得到了些许有用的东西。” 他暂时没有提起赵三公子,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份供词,夹在奏折之中,通过太监的手递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那四四方方的供词,蹙起了眉头。 【这写了些什么东西?】 【又是裴卿写的?】 裴瓒面上有些挂不住,是他拟写的供词不假,但至少话术是谢成玉提供的啊,怎么只骂他一个。 好在内容并不重要,有赵三的名字就够了。 当着一众朝臣的面,裴瓒刻意没说出赵三的名字,仅仅是皇帝手中的供词上有写,他的说辞更是用“等人”代替。 不漏一丝马脚,目的就是让赵幸跳进主动他的坑里,逼着对方自乱阵脚,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毕竟,他不信这位大将军心中毫无舐犊之情。 不过,裴瓒的视线在赵幸身上停滞许久,才发现这人比他想的要沉稳许多。 【一夜未归,果然出了差错。】 【没用的东西,不知供词里写了些什么……】 【是否要及时舍弃?】 包括赵幸在内,谁也没想到裴瓒的动作会这么快,非但马不停蹄地在幽明府与京都城之中往返,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关键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一声招呼不打,私下审讯,不告知都察院和大理寺,直接在早朝上报。 没有一点儿规矩和章法。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殿之内,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观望着皇帝越来越差的脸色,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脑海中一刻不停地祈祷着自己不要当那被殃及的池鱼。 除了裴瓒,他在留意其他人的心思时,手指不停摆弄着金扳指。 几分焦躁,又对赵幸的狠心感到敬佩。 他本来还想利用三公子的事情诈一诈赵幸,没想到对方如此狠辣。 情况还未明朗就如此果决。 难怪能当大将军呢。 看来他也要换种方法了…… 没等裴瓒想好该怎么在朝堂上揭穿赵幸,“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放肆!!!” 皇帝一声怒喝,惊得满朝文武迅速跪地叩首。 顿时没人再敢去打量皇帝的神色,只剩下裴瓒跟个没事人似的站着。 “陛下息怒,臣尚有一事想问问赵大将军。” “裴卿但说无妨。”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地将矛头直指赵幸。 这时的裴瓒也没了先前的谄媚做派,重新披上了刚正不阿的皮,正色问道:“敢问大将军,赵三公子昨夜身在何处?” 面对他的发难,赵幸立刻反应:“犬子顽劣,昨夜未归,本将军也不清楚。” 这是铁了心要撇清与赵三的关系。 哪怕是亲生父子,在整个家族的存亡面前,也算不上什么。 更别提,赵幸没并有那么在意这个三儿子。 裴瓒在心里为赵三感慨几句,想着这俩人不愧是亲生,就连“舍弃一人保全大家”的想法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被舍弃的是赵三。 这父子俩的想法并不能相提并论。 “不清楚?”裴瓒说话夹枪带棒,“也是,拂清馆这种地方,必不是高风亮节的赵大将军会去的。” “你是什么意思?” “昨夜宵禁之后,下官派人蹲守在拂清馆外,不巧遇见了大将军府的三公子。” “你敢污蔑本将军!” 自从裴瓒光明正大地从大理寺调派人手后,拂清馆这个地方,就成了朝中大臣避着走的地方。 哪怕是平日里对自家儿孙十分溺爱的几位,都三番两次地叮嘱不要去。 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凑过去,可偏偏裴瓒在哪里“遇见”赵三。 当真是遇见吗?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嘀咕。 他们不知道那份供词上早就有赵三的名字手印,只能漫无目的地猜测着,此时拂清馆被赫然搬到台面上,在场的一干人等都竖起了耳朵听他接下来的说辞。 “下官可不敢污蔑将军。” 裴瓒话音刚落,皇帝派人递下了供词。 那张薄薄的纸夹在折子里,传到赵幸手中,似乎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弯了大将军的脊梁。 赵幸跪在地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抬头望向皇帝时也是满眼不可置信,他哆哆嗦嗦地说:“陛下,三儿必定不会跟那余士诚有瓜葛,臣从未听他说过啊!” 现在倒不是那副决绝的姿态了。 裴瓒嘀咕两声,紧接着从袖口抽出张纸,递向了赵幸:“这是大将军府的三公子,单独写的供词,大将军瞧瞧?” 赵幸一听,立刻直起身去接。 不料裴瓒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恍然大悟道:“哦,陛下先看。” “陛下!陛下!三儿绝对不是这样的孩子!臣从来都是严苛教育,他绝对不敢勾结幽明府!” 不知道赵幸说这话是否心虚,反正裴瓒听了后替他感到汗颜。 说是严苛教育,这点不假。 赵三公子处处为大将军府着想,必然是赵幸从小教导的结果。 只是赵幸的出发点不正,他想要在皇权之下徇私舞弊,在京都城中只手遮天,甚至不惜打压群臣,欺压百姓。 无论忠君,还是爱国,他都没有做到。 甚至,他连舐犊之心也没有。 眼见着皇帝一行行读完赵三的供词,脸色黑的跟锅底一样,赵幸悬着的心彻底跌下去。 他满脸土色地瘫坐在地上,眼中尽是不可思议,还不间断地重复着:“陛下,老臣不信……” “你自己看。” 赵幸的所有辩解和质疑都被皇帝堵回去,但他不能像反驳裴瓒那样反驳皇帝,只能是捡起飘落在地上的供词,一字一句地看着。 如他所愿,赵三的供词并没有把大将军府拖下水,而是尽可能地把所有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逆子!”赵幸配合着供词中的内容,瞪着发红的双眼怒骂。 “大将军稍安勿躁啊。”裴瓒冷不防地笑了声,说出来的话格外讽刺。 现在的赵幸可没功夫搭理他,直接看向皇帝,痛斥自己不成器的儿子:“陛下!臣从未想过他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恳请陛下严惩,无论陛下作何惩处,臣都不会为他求情!” “大将军还真是是非分明。”裴瓒也不管有没有人搭理,阴阳怪气地说着,“可无论怎么说,三公子都是大将军的亲生骨肉啊!打断骨头可还连着筋呢。” 裴瓒并非提醒赵幸要顾念父子情意,而是在告诉旁人,赵三做什么都跟大将军府脱不了干系。 哪怕他极力撇清,也终究是一家人。 先受其荫庇,然后反哺。 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赵三心甘情愿地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罢了。 “你你……”赵幸气得说不出话,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他就要冲上去把裴瓒揍一顿了。 好在关键时刻,谢成玉站了出来。 “陛下,臣也有话想说。” 皇帝扫了谢成玉一眼,记得他也是着重被调查的官员之一,便有些不耐烦:“眼前的案子尚未理清,朕还要听听裴卿的意思。” 【朕的前朝是什么菜市场吗?】 【一个个的,哭哭笑笑,肆意妄为!】 裴瓒心领神会,打算再挤兑赵幸几句。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成玉不顾礼数直接高呼:“臣自知有罪,特请辞去清吏司郎中一职。” “什么?” 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有罪,什么请辞? 如今可是在说世家和幽明府牵扯的案子,这谢成玉撞上来做什么?放着似锦前程不要,居然还要自己往火坑里跳! 疯了! 彻底疯了! 裴瓒在心里干着急,接连看了皇帝几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大人莫不是没休息好,开始说胡话了!他”攥紧了手中笏板,僵着身子说,“陛下,想来谢大人近日操劳过度,说的话有些不知分寸了。” 皇帝一抬手,打断了裴瓒的解释:“谢家的……你是谢太傅的孙子,且说说,为何请罪?” “罪臣,为臣不忠,为子不孝。” 谢成玉深深地俯下去,说话时微微喘气,听起来有些模糊,但是语气里的坚定却分外清楚。 “欺下瞒上,扰乱朝堂。” “构陷同僚,包庇亲族。” “臣罪孽深重,无颜再为陛下效力,恳请陛下革职查办!” 他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在群臣耳边猝不及防地炸响。 诧异,惊讶,不解…… 诸多复杂的眼神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落在了谢成玉的身上。 但众人视线里的谢成玉,轻轻颤抖着身体,似是感慨,又似是释怀地长舒一口气,再度将奏折递上,压上自己的全部给谢家和大将军府宣判死刑:“今日所言,不敢有虚,与今日一案相关的证据已经全部交由裴御史,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好,很好。】 【既然如此,就别怪朕杀鸡儆猴了。】 “裴卿?”皇帝带着质问的语气喊了,让人无端地感到压迫。 “陛下!谢大人的确将此案相关的证据交到臣的手上,但幽明府情况紧急,臣尚未来得及禀告陛下!”裴瓒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得比谁都利落,“臣听从陛下差遣彻查此事,深知谢家牵涉其中,但臣绝非有意隐瞒与谢大人的来往。” 裴瓒本不应该在朝堂之上公开地说这些话,但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再不说,恐怕皇帝就真要拿谢成玉开刀了。 “幽明府一事若非谢大人从中周旋,臣恐怕不会如此顺利地抓住余士诚等人。” 裴瓒直挺挺地跪着,没有露出任何怯懦,一字一句,都叫人内心发颤。 “陛下也曾体恤臣民被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所害,也担心飞雀绿藤在大树轰然倒塌之后的境遇,谢大人生于谢家长于谢家,但他亦是飞雀绿藤,依傍大树,不得自由!” 谢成玉与赵家公子的区别,就在于此。 家中长辈教谢成玉读书习字,让他学习礼义廉耻,把他养成温润谦逊的端正君子,也正因如此,他做不到踩着亲友故交入仕,更不能当那欺上瞒下的佞臣。 他是鸟雀,不得不栖息在枝丫中筑巢,他是绿藤,没有大树的依傍他活不得。 但他不要仰着别人鼻息苟活,宁愿舍了己身,也要公正。 “陛下——” 裴瓒看着高高在上的人不为所动,他心慌了,猛地一下磕在坚硬的金砖上,哪怕垫着官帽,都响得让人心疼,“陛下,臣愿以项上人头保证,谢大人是兴邦定国经世济民之良才,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念!” “言诚……” “小裴大人哎。” 裴瓒的耳边钻进不少嘀咕,不知道是他亲耳听到的,还是由于心跳过快,跟系统绑定的buff出了差错,能同时听见不同人的心声。 但不管怎么说,他舍身为谢成玉辩解的莽撞举动,惊得旁人也缓不过来。 原本提心吊胆的那些也沉默了,想在心里笑话他几句,却又觉得他这份赤诚格外难得,与朝堂之中可以称之为好友的人相视几眼,彼此都有些沉默。 如此热忱,不应该被罚。 但是因着谢家,不罚他们俩又说不过去。 皇帝审视着满朝大臣,许久不来上朝,安排好一切,以为可以好好收拾收拾那些世家,却没想到裴瓒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他抿着嘴唇,一时没想出合适的对策。 不罚不行。 不罚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但是一旦罚了,若是裴瓒那个直心眼的一直嚷嚷以“项上人头担保”,还真不好处理。 两难之际,始终默默无声的盛阳侯站了出来。 “陛下不如听听臣的想法?”不面对沈濯时,盛阳侯总能保持理智,甚至在此时看上去,他都不像个武将,而是个以理服人的儒生。 “但说无妨……”皇帝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在心里默念着这人是他亲姐夫,才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臣以为,无论是谢家,还是大将军府,都与科考押榜一事脱不了干系,陛下兵行险招,将此事交由涉身其中的小裴大人去处理,结果就是小裴大人不负陛下期望,将此事做得十分妥帖。”话说到这,盛阳侯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要在这紧要关头,帮裴瓒一把。 虽然裴瓒不清楚盛阳侯为何出手相助,但是环视一周,有垂怜他的,同情他的,但愿意替他说话的没几个。 不管是否说动皇帝,盛阳侯能站出来,裴瓒就已经相当感动了。 盛阳侯继续道:“依臣愚见,谢郎中已然检举有功,并非不忠不义之辈,陛下不如给两位大人戴罪立功的机会。” 先前皇帝愿意信任裴瓒,那是因为裴瓒家世清白,不似旁的什么人背后有诸多牵扯,但是谢成玉行吗? 如今朝堂上已经闹翻了天,谢家虽无其他人在朝,但是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老太傅的耳朵里,而且谢成玉如今还在户部,官职算不上大,只是郎中而已,但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扫过殿中的所有人,所有角落:“来人,拟旨。” “都察院御史裴瓒办事不利,勾结罪臣,撤其兼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职,罚俸半月,幽于宫中思过。” “户部清吏司郎中谢成玉,徇私舞弊,扰乱清听,但朕念其检举有功,可免死罪。”皇帝盯着地上的谢成玉,斟酌片刻后才说道,“……贬为大理寺评事。” 裴瓒松了口气,虽然被贬得跟他一样了,但至少没丧命,至于接下来谢家和大将军府能落得什么下场,那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而他自己。 每个月就那么点俸禄,都不够他爹喝几壶好茶的,在宫里待上些时日也好,免得还有人报复。 就是不知道,答应沈濯的东珠还能不能要到。 第29章 立功 八月正中, 满池残荷。 皇宫中实在少见这样不吉利的衰败景象,一池绿水之上挺着几杆残败的荷叶,甚至有些连绿色也不得见, 只剩下腐败如淤泥的黑。 裴瓒觉得奇怪,便停了下来。 他入宫多日,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拽上贴身太监满宫院地乱走,但凡是不涉及后妃的地方,能去的都被他逛了个遍。 反正皇帝没有下旨禁着他, 只说幽于宫中, 甚至思过也不过是表面说说。 连宫外的人来给他递送消息都没人拦着, 这些时日,他与在宫外的区别就是——吃着顶尖御厨做的精贵饭菜, 穿着各地进贡的珍贵布匹裁的衣裳, 也不必上朝, 除了闲庭散步,就是遛猫逗狗,悠闲又自在。 偶尔接收到来自谢成玉的审案进度外,裴瓒几乎没有需要动脑子的时候。 而那宫外的案子, 进展也比裴瓒想象得顺利。 他被打包塞进宫中的那日,谢家首当其冲地被查办了,不到半个时辰, 就被大理寺丞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联手查抄。 而后,接着倒霉的是大将军府, 裴瓒特意跟谢成玉递了几句话, 让他不要直接露面,免得被困在府中的赵闻拓过于激动。 不到半天的时间,京都城中人心惶惶。 至于那些牵涉其中但是算不得一等一重要的杂鱼, 在家中坐以待毙或者四处求告的时候,便被顺手逮了。 皇帝降下雷霆命令,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放在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反倒是没人提及裴瓒这个引信。 如果不是裴瓒深入幽明府,抓住余士诚,用他做鱼饵钓出背后的势力,恐怕就算谢成玉真的豁出性命,也不能真正撼动京都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 但是,没人关注裴瓒也是好事。 倘若真的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想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恐怕这辈子都要待在宫里避难了。 不过属于裴瓒的赏赐是不会少的,只待早已成定局的案件落下帷幕,裴瓒总归是要被放出宫的,趁着案子尚在审理归档中,他还能在宫中多消遣几日。 “孟公公,为何这里留着一池残荷?”裴瓒身着藕荷色长袍,披着头发,仅以一顶简单的玉钗拢着,整个人俏丽明快。 站在满池枯败旁,对比的则是更加明显。 派来服侍裴瓒的太监站在旁边,尚未来得及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我让宫中花匠留下的,宫中向来不缺似锦繁花,这枯叶残荷反而别有一番风雅。” 声音听着清冷如碎玉,但裴瓒并不熟悉,即刻转过身去一瞧,居然是明怀文。 上次见面还是在皇帝派他查案之时,明怀文进殿拟写圣旨,匆匆一面,没留下过多的印象。 过后,裴瓒也留意着打听过,不少人都说皇帝很看重明怀文,整日带在身边,但是他也没在朝堂或是议事的地方见过对方。 不知道这谣传的器重是真是假。 裴瓒站在原地,没太明白明怀文一介外臣,又没有犯错也没有召见,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宫之中。 或许当真是皇帝器重明怀文的缘故? 他没有问出口,依着礼数对明怀文微微一拜,嘴上也说着客套话:“明大人好雅兴。” “借景喻人罢了。” 明怀文轻笑几声,眉眼之间未见欢快的颜色,眼神冷淡地扫过旁边的太监,对方心领神会地退下。 裴瓒没太留意他说了什么,只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走近,好似一株幽静娴雅的兰草,自带着让人屏息凝神仔细观赏的独特气质,特别是在靠近时,清淡的香气在不知不觉中钻入鼻尖,沁人心脾,让裴瓒的心情都舒畅许多。 他默默地按住金扳指,打开对方的面板,在评价上添了几个字:美男,跟姓沈的不相上下。 明怀文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站在裴瓒身侧,将目光投向池塘之中:“我要先恭喜小裴大人了。” “恭喜?为什么?” 说是恭喜,但明怀文的语气实在平淡,并不像是在道喜,甚至带了几分疏离的意思:“前几日的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今日陛下看过卷宗,很是高兴,特意说小裴大人的差事办得不错。” 裴瓒相信了他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故意谄媚得说:“咱们都是为陛下做事的,尽心尽力,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哈……”明怀文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小裴大人尽心就好。” 裴瓒听得云里雾里,回想起原书中明怀文的剧情,这人出场次数不多,前期似乎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做事,如今也盛传他受皇帝赏识,怎么现如今对皇帝是这副冷淡的态度? 莫不是,还有隐情…… 裴瓒盯着那张脱俗的脸,默默感慨几分女娲的不公,而后视线不自觉下移,不经意间瞥见了对方领口下的红色。 噫?八月中旬了还有蚊子? 许是明怀文察觉到他的视线,对方有些僵硬地垂了垂脑袋,动手把领口向上拉扯。 裴瓒瞬间觉得那抹红色不一般,但他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能开始摸索金扳指。 【混蛋,早晚宰了你。】 “啊……” 这该不会是说他吧! 他可什么都没做啊! 裴瓒想着开口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眼前的明大人,只能是惴惴不安地搓着手指。 不等他出声,明怀文先询问道:“小裴大人怎么了?” “没事没事。” 裴瓒心虚地咧嘴笑了笑,对方仍是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又多此一举地问,“明大人没什么事吧?没想到都八月了,蚊虫还这么猖狂,明大人可千万嘱托下人关好门窗,最好撒一些除蚊虫的粉末,哎我认识太医院的唐大人,不妨……” “小裴大人!” 【这小裴大人是只有办正事的时候才带脑子吗!】 未等裴瓒说完,明怀文就出声喝住了他。 如玉的脸颊染了些绯色,看得裴瓒不明所以,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陛下让我转达小裴大人,今夜在绮月阁设中秋家宴,还望小裴大人准时赴宴!” 说完,明怀文气冲冲地走了。 裴瓒都没来得及挽留,消化完那句“中秋家宴”后,明怀文早已经走远了。 他凝望着明怀文恍若谪仙的背影,心中有些艳羡,但是很快就被疑惑所取代。 如果皇帝要嘉奖他,把他叫了去随便聊会儿天,或是在群臣面前大肆赞许他,这都可以,为什么要让他去参加宫中的宴会。 他以外臣身份暂居后宫就已经不合规矩了,还让他参加家宴? 这合适吗! 裴瓒对着池塘一顿捶胸顿足,退在十米开外的孟公公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癔症,特意小跑过去喊他。 “奴才刚刚接到了旨意,陛下邀大人赴宴,这可是旁人盼也盼不来的机会呢!大人不妨去梳洗一番,等着赴宴?” 面对太监的好心,裴瓒义正辞严地拒绝。 他是臣子,又不是后宫里的妃子,梳洗打扮做什么,还不如就这么去,规规矩矩,不失礼数就足够了。 入夜,圆月升起。 层层涟漪弄皱了澄明的倒影。 裴瓒站在岸台上,看着驶过来的小船上挂了四只红艳艳的灯笼,他蹙了蹙眉头,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上次登船,是盛阳侯府的宴席,他可没少被沈濯那个家伙祸害。 不过…… 裴瓒回想在幽明府的药堂里听到的心声,沈濯说他真的要走了,现如今应该彻底离了京都,至少在宫中是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小船靠岸,发出闷响,船里的引渡太监提着灯笼走出:“小裴大人久等了。” 裴瓒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撩起长袍稳稳当当地迈上小船。 随后,船桨抵着岸台用力一撑,在水中拨弄几下,船尾曳着一尾波纹,小船驶向湖心的建筑——绮月阁。 从水中孤阁遥望,今夜月色清朗。 圆月旁并无群星点缀,而是孤零零地悬着,偶尔能看到几朵黯淡的云,却也都隐在明月光辉之下。 裴瓒谨遵着叮嘱,早早地来到绮月阁,还以为自己是最先到的,却不曾想明怀文比他来得还早。 另外,这人还特意换了身衣裳。 白日里的明怀文一席素衣脱尘,气质清绝,像是不染尘埃的云端仙君,但是现在,他却穿了身华贵异常的绯红长袍,头顶带着缠花金冠,腰间系着一挂珍珠充当腰带,浑身的珠光宝气。 他衬着如此华贵的装饰,依旧瞩目。 只是满身金银压住了原本清雅,失了独特的气质,变得没那么惊艳。 好似枝头的玉兰坠入尘埃,沦为俗物了。 裴瓒捏着下巴,视线从明怀文身上移开,不由得小声嘀咕几句:“换个人穿这身,或许恰当得多……” “小裴大人,请这边来。” 身旁的孟公公打断了他的窃窃私语,引着他在明怀文身边落座。 此时到场的就只有他们两个,就连侍奉的宫女太监也不算多,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侯在身旁,添灯的添灯,焚香的焚香。 裴瓒入座后,往明怀文的方向挪了挪:“明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明怀文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裴瓒没对他冷淡的态度有任何不满,反而留意到明怀文的脸颊和唇上都施了浅浅的粉色,一眼望上去,犹如少女羞赧。 【真想把他眼珠子扣下来。】 “额哈哈哈……”裴瓒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裴瓒没想到,明怀文表面看上去一副清冷疏离的谪仙模样,怎么内心却是如此暴躁,白日里就是这样,说是早晚要宰了他。 这样不行,好歹是备受皇帝器重的重要角色,无论如何都要搞好关系。 裴瓒开始没话找话:“我听说明大人是澹州人?” 明怀文随意“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是又如何?怎么你们京都人高人一等?】 “澹州是个好地方啊……”裴瓒张开嘴,先夸了一句,想继续套近乎证明自己并非存着高人一等的心思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澹州到底哪里好,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风景秀丽,人杰地灵,难怪能有明大人这般人物。” 明怀文冷笑:“澹州确实风景秀丽,群山连绵千里难与外界相通,大川大河年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杀也杀不尽。” “……”拍马屁的劲使大了。 好在明怀文还愿意装一装,通情达理地问着:“小裴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裴瓒堆砌着笑容,看起来还算真诚:“明大人久伴陛下身边,对陛下肯定十分了解,实不相瞒,想问问明大人陛下对于谢家和谢成玉的态度。” 问完这句,明怀文的脸色彻底黑下来,面上的胭脂都遮不住。 裴瓒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对方。 回想一遍,他说的可是一个字也不错。 里里外外的大臣奴婢都知道皇帝器重他,几乎每日都把明怀文带在身边,虽说明怀文是内阁大臣,本就与皇帝来往密切,但是这后宫也任他行走,着实是独一份的。 裴瓒看到的就是如此,自然以为皇帝是信任在京都城中毫无根基的明怀文,全然没有想到背后另有原因。 他看着对方阴沉的脸色,心里还在纳闷,偷听明怀文内心的想法,得到的也是一片死寂。 幸亏他要二次开口的时候,湖面上驶来了一只富丽堂皇的船,压住了他临到嘴边的话。 明灯点缀,乐声不绝。 不止比他所乘的小船宽敞,还更加气派,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来人是谁。 裴瓒早早地在岸台侯着,只在船靠岸的时候,就随着周身的太监宫女一起高呼:“拜见陛下!” 片刻后,玄色的锦靴径直走过,落下一句:“爱卿无需多礼。” 裴瓒对这称呼相当受用,乐呵呵地直起身。 只是一抬头,天塌了。 皇帝叫的根本不是他,而是离他几米之远尚在宴席桌旁的明怀文,甚至还是皇帝快步走过去,搭上手亲自将人扶起。 呵呵,区别对待是吧。 他正要没眼力见地走过去,恍然发现皇帝今晚的穿着跟明怀文十分登对,两人皆是艳丽的颜色,反而跟后方身着浅色衣衫的皇后都显得不那么般配了。 裴瓒挨个向皇后和一众后妃行礼问安,入座后再将目光放到明怀文和皇帝身上时,他发现了几丝不对劲。 皇帝总投过来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含情脉脉的,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该不会,他们也…… 裴瓒尽力克制不去瞎想,但是垂眸一瞥,看见了明怀文腰间挂着的香囊,织金团龙纹的,要说不是皇帝亲自赏的,那就只能是皇帝亲自系在明怀文腰上的。 猜到这不可告人的皇室秘辛,裴瓒绝望地闭上了眼,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大周!要完! 天杀的,怎么一个个地都要搞男人呢! 裴瓒愤愤扫过对面坐着的几位后妃,娇俏的,婉约的,姿态万千,全是美人,还有同在最前方的皇后,端庄华贵,怎么这狗皇帝就不知道珍惜呢! 鼓点紧凑,丝竹悠悠。 盘旋的彩色衣带恍惚了视线。 难得一见宫廷歌舞,裴瓒却压根没心思欣赏,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酒。 “本宫怎么瞧着小裴大人郁郁寡欢呢?” 被提及姓名,裴瓒倏地抬起了头。 原来是皇后留意到他的异常,举着酒杯对他温婉一笑。 裴瓒心领神会,立刻端起酒杯,不料却听见她对身旁的皇帝说:“依臣妾看,小裴大人倒也是丰神俊朗呢。” 说的话没问题,只是听起来怪怪的。 特别是在猜到明怀文跟皇帝背地里的关系后,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容貌都是父母所赐,比起皮相,臣更愿以忠心许君。” “小裴大人这时候说话倒是动听。”明怀文在一旁拈酸蘸醋地讽刺他。 皇帝听了爽朗一笑:“朕觉得裴卿倒不像是裴家人。” 裴瓒没有插话,竖起耳朵听皇帝说他哪里不像。 “朕记得年幼时,裴卿的祖父性情直爽果断,一把年纪还敢指着父皇的鼻子骂,现如今的裴卿没学到精髓。” 裴瓒在心里冷笑一声,他虽然不知道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如今这位皇帝却是个什么事都往心里搁的主儿,否则也不会任由世家把持朝政盘踞京都,到今日才收拾他们。 他可不敢跟裴家祖父一样,当面刺激皇帝,只毕恭毕敬地说了句:“先皇仁善,陛下亦是如此!” 溜须拍马结束,皇帝对他满意到不行。 裴瓒却在心中唾弃着自己,想着若是真的生在古代,那必定是一顶一的奸臣。 “裴卿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得朕的欢心,只是那一手字,实在不敢恭维!” 此时的皇帝,倒没了那股端坐高堂的感觉,比起君主,他更像是朋友,无所顾忌地吐槽着裴瓒那一手破字。 “哈哈……”裴瓒陪着干笑两声。 “科考之后,朕看过裴卿的文章。” 终于提到这次宴会的目的,裴瓒不自知地收敛了笑意,聚精会神地听着皇帝所说的每一个字。 “倘若仔细阅览,裴卿的文章自是第一,可是越看越气,越看越烦,觉得实在不能让裴卿轻而易举地做了状元!” 皇帝的声音慢慢拔高,说到激动时,“啪”得一声将手里的玉串甩到了桌上。 他并非生气,只是单纯激动。 但在关键时刻又及时停住,目光如炬地看向裴瓒。 【适逢谢家那小子在背后运作,朕干脆就许他状元!】 于是,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在沈濯的提醒下,让裴瓒带着愤懑去查清真相,帮他清理朝中势力过于庞大的氏族。 不过皇帝没预料到,谢成玉跟裴瓒是一条心,反而让他的心思在此刻看起来阴险又深沉。 得知真相,窥探到皇帝的算计,裴瓒的心里像是被惊雷劈开了一道裂口。 湖面上湿润的风呼啸地将其灌满,潮湿,冷冽,在心间化为残酷的风雪。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步履艰辛地走到现在,却始终没有走出皇帝设下的圈套。 榜眼也好,状元也罢,都是皇帝制衡的工具。 果然,圣心难测。 “裴卿,你可长记性了?”皇帝笑着,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裴瓒的书法不好,当着后宫妃嫔的面,丝毫不提及谢家在背后的运作。 裴瓒也只是愣愣地回答:“臣,记下了。” 他整个人微微震颤着,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即将被无尽的阴谋拖进深渊。 “小裴大人的差事做得不错,陛下不如赏点什么?”明怀文提议着。 “怀文果然与朕心意相通。”皇帝大手一挥,接着说道,“裴卿,朕知道你与谢成玉交好,也如你所说,他对朕,对大周忠心耿耿,如此朕便不追究你的过错了。说说吧,想要些什么,加官进爵?奇珍异宝?” 加官进爵,就算裴瓒不求,想来皇帝也不会一直让他做个七品御史的。 他回过神来,念着先前给沈濯的承诺,提了衣袍快步走出去,跪在皇帝面前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臣听闻产自冷江的东珠,珍贵异常,不似俗物……” “住口!” 不等他说完,明怀文立刻打断。 裴瓒一眼茫然地抬起头,但就在刹那间,他的胸口好像被冷箭刺透。 【混账!】 猝不及防的杀意,和愤怒。 两种激烈的情绪同时出现在皇帝的眼中,就连旁边的皇后,也维持不住端庄。 裴瓒懵了,他想过沈濯让自己去求东珠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皇帝居然一副要杀了他的样子! 王八蛋沈濯! 这破东珠到底有什么问题! 皇后安抚着盛怒的皇帝,开口说道:“想来是小裴大人不懂规矩,陛下莫要生气,不如先去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到底怎么回事? 居然还要问长公主。 王八蛋沈濯!这东珠是你娘管着,你自己问她要不行吗! “不必。”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来人!将库房里的东珠尽数交给他!朕倒是要瞧瞧裴卿要做什么!” 第30章 秘辛 裴瓒哪敢做什么! 他最多也就敢在心里把沈濯骂得体无完肤。 在太监取来东珠交到裴瓒手里后, 裴瓒就被马不停蹄地扔出了皇宫,甚至连他落在宫内寝殿的贴身衣物都没来得及拿。 回到裴宅,简单地向父母问安, 便回到小院里一蹶不振了。 王八蛋沈濯。 你自己想要东珠还让我替你挨骂! 缺心眼的怂包,没心肝的混蛋! 他和衣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但是再回想起宴会最后的那几分钟,又忍不住心慌。 皇帝那眼神, 看起来是真的想杀了他。 裴瓒舔舔干涩的嘴唇, 想起身倒杯茶水, 刚拉开床幔,屋外就传来些许动静。 听得不真切, 只觉得是有人在走动, 正要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幽明府, 或者大将军府的贼党前来报复,窗子就被敲响了。 “我已经睡了!”裴瓒即刻溜回床上,“韩苏,别再敲了!” 深更半夜前来敲窗提醒他去睡觉的, 只能是韩苏,况且裴十七那小子就在院里守着,寻常人可翻不进来。 “睡了?可宽衣了?”窗外的人问。 裴瓒没听出是谁, 随口敷衍着:“宽了宽了,一件都没穿。” “没穿衣服, 那可太好了。” “?” 听着不对劲, 裴瓒拉开帷幔,借着屋里昏暗的光去瞧。 没看到窗外有人影,正要看向另一侧, 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堵回床上。 “唔!” 裴瓒没来及反应,直接被人捂着嘴推倒。 奋力挣扎中,对方把他的双手双脚也束住了,甚至还坐在他的腰上,压得他难以动弹。 但是这人没捂住他的眼。 上一秒还满眼惊惧,看清后都成了愤怒。 “唔唔唔!”王八蛋! 沈濯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阖着眼,指尖轻勾裴瓒胸前的藕荷色领口:“小裴大人怎么净骗人了,这不是还穿着衣服嘛,不过,小裴大人这一身,倒是很俏丽呢。” “唔——” “嘘!” 沈濯俯下身,与裴瓒四目相对,两人仅隔着手掌的厚度,姿势难免暧昧,“小裴大人也不想你那忠心耿耿的仆从突然闯进来,看见你我衣衫不整的模样吧?” 裴瓒眼皮半垂似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眨眨眼睛,全当同意了。 双手被松开,嘴唇上覆盖的温热掌心也缓慢撤离,沈濯单臂撑在他颈侧,几缕发丝扫过裴瓒的脸颊。 裴瓒蜷着手,搓了几下金扳指后,就一直拢着被弄松的前襟。 表情有些不情愿,似是在埋怨沈濯的冒犯。 但终归没发脾气。 于是沈濯放松警惕,整个人漫不经心地往后仰着。 【小裴大人还真是有趣。】 【有时候乖得像兔子,有时候倔得像头……】 “嘭——” 沈濯的心声戛然而止。 裴瓒趁其不备,对着沈濯面门,全力挥出一拳。 可惜没打到。 沈濯下意识地接住,掌心包住了裴瓒的拳头,但手指骨节开始隐隐作痛,他方才只顾着戏耍对方,忘了这厮能举着实木船桨把赵闻拓打落水了。 都不敢想这一拳要是结结实实地落到脸上,他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人。 裴瓒拧动胳膊,试图挣脱沈濯的手再挥一拳,奈何快把自己拧成麻花了,也没从挣开对方的手,而沈濯也不伤他,看着裴瓒作茧自缚,连带着把自己卷进了被褥里。 “沈濯你个混蛋!”裴瓒累得满头大汗。 “小裴大人好会冤枉人啊,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却骂我?” “东珠!你要东珠到底做什么!”裴瓒压着声音吼出来,“你明知道那东西要不得,却还让我替你求来,你知不知道,今夜提及此事时,陛下都想杀了我!” “杀”字一出,沈濯难得沉默了。 低垂着眉眼,一副同样心有余悸的神情。 【起杀心了?】 【果然还是在意。】 沈濯这份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便再度抬起头,冲着裴瓒笑道:“知道,但是皇帝舅舅器重小裴大人,断不会杀了你的……” “啪!” 裴瓒气到极点,一巴掌甩在沈濯脸上。 明明这次也能躲开,但沈濯没有。 只在一瞬间有些许错愕,却没有反抗,硬生生地用脸接下了这巴掌。 甚至,眉眼间的笑意却更加深邃。 “打了我,你可出气了?” “你有病吧?宫里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你的脑子?”裴瓒懒得搭理他,从床头翻出皇帝“赏赐”的一整盒东珠,想也不想,就直接塞进了沈濯怀里,“带着你要的东珠,赶紧走!” 裴瓒知道他是为了东珠前来。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才刚被赶出宫,沈濯闻着味就来了。 想来这人不止在幽明府有众多暗哨,皇宫大内也是一样。 简直是深不可测…… 沈濯没有说话,而是当着裴瓒的面将放着东珠的沉香木匣打开。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那满盒珍珠上,彼此的眼神不约而同的有些玩味。 特别是裴瓒。 他接到这盒东珠后根本没有打开过,他心里一直念叨着皇帝的那句“瞧瞧裴卿要做什么”,才迟迟不敢打开,只想着快点把这东西交给沈濯。 不料盒中的东珠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艳。 个头虽大,但是作为珍珠来说,眼前的东珠并不圆润,也没什么光泽,甚至泛着淡淡的黄色。 哪怕是让裴瓒挑选制作首饰的材料,他也不会选这些。 既然如此,沈濯如此想要东珠,就只能是它背后蕴含的意义了。 裴瓒盯着那盒色泽并不算好的东珠深呼几口气,平复心情后,才郑重其事地问道:“世子爷,这东珠对你到底有何用处?” 【呦,求人的时候知道喊世子爷了?】 沈濯欠揍地一笑:“你猜?” “跟幽明府有关?”裴瓒能听到心声,所以他不怕沈濯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但紧接着,沈濯内心想的却是:【秘密,就不告诉你。】 “沈濯!”裴瓒一激动,直接喊出了声。 等看到沈濯得眼神愈发耐人寻味,他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说出口。 那只是沈濯的心声。 沈濯这王八蛋居然诈他! “我说什么了?小裴大人怎么如此激动?” 沈濯不动声色地欺压上去,率先攥住了裴瓒的两只手腕,慢条斯理地往下滑,一路滑到手背再紧紧捏住。 裴瓒盯着那双含情带笑得桃花眼,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脑子里却没有任何对策。 他都想不出是何时露出的马脚! 绝对不止今夜这一次,应该还有…… 还有幽明府那次。 原来那时候沈濯就已经察觉到了。 先是试探,再是验证。 只不过当时裴瓒没有回应,今日才被骗到。 裴瓒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眼神慌张,尽显无措。 特别是沈濯的指尖轻轻敲击他手指上的金扳指时,让裴瓒彻底没辙了。 偏生沈濯还用纯粹的眼神故意问道:“小裴大人总摩挲这个丑扳指,想来是格外喜欢?” 裴瓒没有说话,小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生怕被眼前这个笑面虎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不知是方才得哪个字,引得小裴大人惴惴不安呢?” 沈濯越靠越近,几乎与裴瓒鼻尖相抵。 眼神纠缠,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就连乱拍的心跳都莫名其妙地同频。 再这么僵持下去,裴瓒都怕自己被沈濯生吞活剥了。 顾不上有人闯进人来后看到的会是什么,他直接扯着嗓子跟沈濯鱼死网破:“韩苏——” 虽然沈濯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声音还是泄了出去,不消片刻,裴瓒就听到院里有人踢踏着鞋往主屋的方向走来。 裴瓒瞬间有了底气,挑衅地看向沈濯。 没想到对方丝毫不慌—— 因为裴十七也在院里守着。 “十七啊,少爷方才是不是喊我了?” “没有……”裴十七的声音低沉,像是不习惯说谎,“大人他,在说梦话。” 听到裴十七的解释,韩苏是丝毫不怀疑,问都不多问一句,就继续踢踏着布鞋回屋了。 屋里的裴瓒傻眼了。 先前还疑惑屋外怎么有声响呢,现在想想,肯定是裴十七早就察觉到偷摸潜进院子的沈濯,只是碍于沈濯的身份,裴十七没有阻拦,打过照面后就放他进屋了。 裴十七这个挂念旧主小鬼! 来日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沈濯见状得意一笑,俯身趴在裴瓒耳朵边,黏黏糊糊地说着:“还是小裴大人把十七教得好,听话懂事,也灵活通透了许多。” 裴瓒放弃了寻找援兵的打算,恶狠狠地瞪了沈濯一眼后,示意他把自己松开。 “不管是心思玲珑,还是另有所能,这都无关紧要。”沈濯意有所指地摩挲着那枚丑扳指,“只是眼下,小裴大人同我去个地方可好?” 果真是被猜透了。 裴瓒干脆躺在床上装死:“不好。” “不好也得好。”沈濯盯着他紧闭的双眼,指尖拨弄开垂在胸口发丝,“小裴大人最清楚我是本性恶劣的小人,还喜欢做强迫人的事,我也就无须跟小裴大人端着了。” 话罢,沈濯直接拦腰将人抱起。 裴瓒扑腾着:“沈濯,我警告你,我不想去。” “你拿什么警告我?” “问得好!”就等这句话了,裴瓒简直都要弹起来给他鼓掌,“世子爷被勒令离京,怎么深更半夜又出现在我裴宅呢?先前在京都城外观云山见到的似乎也不是旁人,正是世子爷吧。” 沈濯停在原地,半阖眼笑着,不曾反驳。 “敢问世子爷为何跟幽明府的贼人走得那么近啊!还有还有,虽说先前答应了世子爷求赐东珠一事,但是这东珠我才刚拿到手,世子爷就迫不及待地现身了,难不成世子爷会闪现?” 沈濯不懂闪现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怀里的这人了解到的东西太多了。 知道他跟幽明府来往密切。 还知道他在皇宫大内布置眼线。 最重要的是,能知晓他的心思,看穿他的本性。 “哎!你该不会对我动了杀心吧?”裴瓒看着他越发微妙的表情,顿时抱紧了沈濯的脖颈。 身为备受皇帝器重的朝中官员,裴瓒并不惧怕来自阴暗处的劫杀,他更担心被戳中痛处的沈濯会直接摔他一个屁股蹲。 不料沈濯直接气笑了,紧紧搂着裴瓒的腰身,贴近他的耳廓,语气迷离:“小裴大人可爱可怜,我怎么舍得。” 恶心,隔夜饭要吐出来了。 “别担心,今夜必定不虚此行。” 裴瓒被绵软暧昧的语气沉默了。 他被堵得难受,却也无力反抗。 抬眼看向沈濯优越的皮囊。 对方的嘴角始终噙着笑意,像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总显得虚情假意。 而深邃的眉眼被柔和的轮廓包裹,在昏暗的灯光下虚虚实实,更不真切,只有偶尔投落目光时,裴瓒才能在心里认同对方是和自己处在同一维度的。 算了,看在漂亮皮囊的份上先不计较。 裴瓒认命地被抱出了门。 满眼生无可恋时,瞥见了藏在树杈里的裴十七。 只见枝叶繁茂的玉兰树上蹲了只黑衣呆鸟,双手抱剑,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只有两颗眼珠子随着他们俩的方位移动。 【主人要带大人去幽会吗?】 裴十七歪着脑袋,试图理解他们俩半夜外出。 幽会个鬼! 胸腔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焰再度高涨,裴瓒顿时挺起上半身,试图对着裴十七龇牙咧嘴,但刚抬头就被直接被沈濯牢牢抓住,压着脑袋按了回去。 最终他只能眼神凌厉地瞪着树杈上的人: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老实点。” 沈濯说完,直接纵身一跃,翻上墙头。 夜半宵禁,长街空荡无人,偶有几家亮灯的酒肆瓦舍,却也没有刚入夜时喧闹。 抬头望向夜空,中秋的满月已然西斜,但依旧洒落清晖,平等无私地照拂着世间万物。 包括他们二人。 沈濯吹着屋檐上的风,衣带翻飞,本就蜷曲的发丝也不安分地飘着,一派潇洒肆意的少年气。 但他怀里的鹌鹑就没有这么洒脱了。 用不着沈濯威逼利诱,裴瓒就像树懒一样死死扒着他,甚至恨不得长出八条胳膊死死地缠住他。 他倒不是怕沈濯的轻功不过关,突然撞上什么东西或是带着他一起摔下去,而是害怕这人突发恶疾来一个高空抛物,把他从房顶上扔下去。 裴瓒颤颤巍巍地问:“咱们到底要去哪?” “到了。” 双脚踩在实地上,裴瓒向四周张望几眼,才发现是他之前来过的湖心小筑,只不过此时的位置是在岸边,而并非湖中央。 他不理解:“带我来这干什么?” “看戏。” “看戏?看什么戏?”裴瓒踮起脚,瞧着那湖心小筑里没人,岸边的船篷里也没人,就算沈濯只是带他来看热闹,也总得有人前来吧。 沈濯眯起眼,高深莫测地一笑:“等着。” “等着你给我演?”裴瓒不管不顾地讽刺他一句,“我说世子爷,您现在被赶出京都城了,在外面逍遥自在,不收拘束,可我明天还得上朝呢,您能不能不折腾我了?” 打工人就是这样的。 裴瓒苦着一张脸,看向沈濯的眼神没什么喜怒哀乐,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平静。 “不能。”沈濯不为所动,“不过你要是觉得我的生活很自在,你很羡慕的话,也不必着急,你很快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瓒觉得他话里有话,立刻警惕地问着。 沈濯敷衍一笑,没了下文。 裴瓒质问:“你又想着给我下套?” 送他一份大礼的前车之鉴尚未结束,裴瓒可是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沈濯负手而立,轻飘飘地说:“我先问你,我的荷包在哪?” 提及荷包,之前裴瓒还在想要把玉环和荷包一起还给他。 最好是裴十七也还回去。 经此一事,他并不想跟沈濯有太多的联系,哪怕沈濯不要,他也打算主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他被赶出宫的速度太快,当初带去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其中就包括玉环和荷包。 裴瓒没了底气,嘟囔着:“在宫里。” “那就是了,玉环是定情之物,仅赠与相悦之人,别说什么充当定情信物的玉环满大街都是,我的那块,全天下仅此一件,小裴大人觉得,让宫人瞧见了会怎么样呢?” 裴瓒被这一句话镇住了,眼里顿时浮现出几分慌张。 但他也没太在意。 莫须有的事情,裴瓒解释起来并不难,大不了如实相告,皇帝不会对此事抓住不放。 沈濯用更加低柔的语气说:“玉环也就罢了,小裴大人可以说是我赔给你震慑小人的,那我的荷包呢?是母亲亲手绣的,我日日夜夜带着,怎么就出现在你身上了呢?” 裴瓒听完,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要塌了。 他试探性地问:“你轻功这么好,能不能进宫偷出来?” “不能。”沈濯再次拒绝,“小裴大人可是朝中官员,行事要光明磊落,怎么能说偷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拍拍屁股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可是要留在京都城里,万一到时候满城风雨,别说做官了,我做人都难!” 裴瓒这话说的,像是被渣男抛弃的无辜少女,春风一度后渣男消失不见,他只能自己忍受羞辱和苦楚。 沈濯也问:“难道跟我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吗?” “不然呢!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沈濯意味深长地吟哦几声,眼睛不怀好意地瞥向裴瓒:“我还以为小裴大人很喜欢我呢,原来不是啊?” “……”裴瓒抿着嘴唇,很想把沈濯的声望值甩到他脸上。 沈濯仍是笑着,眉梢微挑,似乎也没有付出几分真心,只是语气正经了许多:“小裴大人别生气,就算被皇帝舅舅发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自己也好这一口,说不得你我,只不过——” 皇帝喜好男风一事,裴瓒也早有猜测,此时被沈濯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他也没觉得多震惊。 只是沈濯口无遮拦,肆意议论皇帝的私事,哪怕沈濯敢说,他也不敢听。 裴瓒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小裴大人该担心的,应该是我母亲。” 元安长公主。 当今皇帝的亲姐,先帝最宠爱的女儿。 裴瓒临着河岸,徐徐秋风穿过发丝,眼前的湖水澄澈,一道接一道的波纹荡漾。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该担心长公主殿下。 难道是长公主会认为是他勾引沈濯? 别太荒谬了! 他就算一头扎进这湖水里,也不会干这种事。 幸好沈濯很快给出了答案。 “小裴大人奉旨彻查幽明府,不偏不私,行事果决,可是小裴大人可有想过二十年前的幽明府为何衰败,我又为何非要东珠不可?” “你不是说,先帝下令剿匪吗?” “剿得什么匪?匪从何处来?为什么幽明府存在了那么长时间,京都一直没有清剿的打算,只在先帝时就突然起了杀心?” 裴瓒回想起当日得到的答案,说什么已经威胁到京都的安全。 那些话也是从沈濯嘴里说出来的,可是现在琢磨一下,便觉着不太可靠。 “小裴大人聪慧,剿匪的确是原因。”沈濯顿了顿,视线从上到下将眼前的裴瓒描摹一遍,“只是那年,幽明府的匪众里藏了我母亲最爱的男人。” “!!!” 这是他一介小小七品官可以听的吗? 裴瓒惊讶地捂住嘴,不忘向四周看几眼,确保一个活人都没有,他才凑近了问:“保真吗?” 沈濯被他狗狗祟祟的模样气笑了:“那是我母亲。” 裴瓒啃着手指,一脸纠结。 都说盛阳侯对长公主殿下一见钟情,多年追求,终于成就心愿,与殿下长相厮守。 却没想到,竟然都是盛阳侯一厢情愿! 难怪盛阳侯每次上朝只戴红色官帽,原来是要遮一遮头顶盎然的绿意啊。 裴瓒把小心思写了满脸,瞥向沈濯时,发现对方全然没有吃瓜的意思。 也对,那是沈濯亲妈,不能不敬。 第31章 怨侣 裴瓒揣着手, 强行压下心里的好奇,一本正经地问:“既然如此,世子爷又为何跟幽明府有瓜葛?莫非是想替盛阳侯一雪前耻?” 沈濯抱起手臂, 对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那人来自寒州,故乡靠近北境敌国,因为身份不明,皇爷爷并不喜他。” “所以一路追杀,甚至不惜出兵踏平幽明府?” “对, 不惜踏平幽明府。” 那人究竟是怎么冒犯了长公主啊, 都能让先帝动怒到那份上。 不是说先帝最是仁善吗。 裴瓒在心底感慨几分:“你还是没说为何非要东珠。” “我说了, 他来自寒州。” 东珠产自冷江,冷江就在寒州。 冷江的对面是北境敌国, 在整日兵戈相见的交界地带, 就是长公主最爱之人的故乡。 “所以, 你为了得到那男小三的家乡特产!让我用命去求赏?你知不知道,你的皇帝舅舅都想把我弄死啊!”裴瓒破防了,脑海中重新浮现皇帝充满杀意的眼神,他忍不住浑身一震, 然后把这份恐惧发泄在沈濯身上。 他拽着沈濯的领口使劲摇晃,没想到沈濯压根不在意,任他撕扯撒泼。 裴瓒晃累了:“我不信, 虽然你行事毫无逻辑,但是还不至于为了得到几颗破珠子, 就如此大费周章。” “的确。”沈濯从怀里摸出木匣, 再度看一眼那没什么特色的东珠,眼神莫名有些哀伤,“东珠, 珍贵异常,寻常人不可得,在冷江一带,也被赋予了钟情的独特寓意,大概他当年就借着这几句话骗得我母亲开心,让母亲念念不忘,哪怕直到今日,仍是不肯放下。” “母亲,舅舅,皇祖母……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放不下。” 话语中,显而易见的悲戚情绪,实在是很难跟沈濯这个整日嬉皮笑脸的人联系在一起,可这句话又实实在在是从沈濯的嘴里说出来的。 裴瓒瞧着那张满是苦涩的脸,相貌再好也压不住眉眼间的哀怨。 他忍不住开口说道:“那人已经死了,无论是恨他还是爱他,他都回不来,活着的人最多也只能挂念。” 说是放不下,但没办法不放下。 沈濯眼中的落寞过于明显,谁瞧了都不免动容,裴瓒也只是实话实说,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人早已死在三十万大军的铁蹄之下,甚至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绝无回来的可能。 所以,裴瓒并不理解他眼中,交织的迷茫与落寞。 依着沈濯的身份,无论是以长公主的角度去追念,还是以盛阳侯的心态去仇视,都没有必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念念不忘。 毕竟那是长辈们的前尘往事。 毕竟,那人已经死了。 “小裴大人这是在安慰我吗?” 裴瓒脸上写满了疑惑,但只一眼看穿沈濯伪装出的期待:“我安慰你?就算是安慰,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那是说给谁听的,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可没有第三人了。” 【别不承认,就是在安慰我。】 裴瓒指着水波荡漾的湖面:“说给水鬼听的。” 沈濯:“赵闻拓可还没来。” “你……噗!” 裴瓒想义正辞严地教训他,刚板起脸,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沈濯,也没有继续沉浸在那无名的伤怀中,反而是盯着裴瓒笑弯的眉眼,在嘴角重新挂起欢喜的笑意。 “人家现在只是被连带,还没清算呢!你怎么能这么诋毁人家!”裴瓒清了几声嗓子,惺惺地装出一副稳重的刻板老臣模样。 “早晚的事。” 提起那案子最后的审查结果,裴瓒不再嬉戏。 这桩案件由他起手,哪怕后面按照流程由职级更高的人接管审理,但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免去他在这里面发挥的作用。 裴瓒不可能不在意。 就算在皇宫里懒散了十天半个月,他也一直没放弃打听进展。 裴瓒也不得不承认,设局谋算查案,他在行,但是审讯不行,这种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审理的结果也该出来了吧?” “今早就已经上报给皇舅舅了。”沈濯向四周张望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后面的话还没说,就拉起了裴瓒的手,“上船再说。” 裴瓒来不及拒绝,直接被拉进了湖面小船之中。 狭窄的船蓬里挤了两个男人,空间本就不充裕,沈濯还偏偏要挨着坐,害得裴瓒后背抵在湿哒哒的木板,旁边是贴近的沈濯,手脚都舒展不开。 他不满地推搡着身边的人,试图给自己争取些许活动空间。 沈濯倒好,变本加厉地搂紧了他。 “离我远点!” “嘘!很快就要来人了,可别被瞧出端倪。” 能瞧出什么端倪,顶多是晃动的船身和湖面上迭起的波澜。 裴瓒蹙着眉头问:“你要等的人该不会是赵闻拓吧?” 他清楚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双重监视下,大将军府很难有人能溜出来,但是沈濯频频提及此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会来。 果然,沈濯点了点头。 “今日一早,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你的顶头上司就向皇舅舅汇报了此案。” “今早?” 虽然裴瓒知道那宫宴不是平白无故邀请他去的,但是也没想到早晨就定了结局。 “半个月,也不算太快,若不是小裴大人雷厉风行,铺好了前面的路,他们不可能审理得那么顺利。” “打住,说正事。” 裴瓒冷面无情地打断沈濯的夸奖。 沈濯嘴一撇,似是不高兴,却也懂得察言观色,迅速往下说着:“大将军府,谢家,未能幸免,还有其他与此案相关的十一家,查抄的查抄,撤职的撤职,再严重些,流放充军斩首,具体的明日上朝便能知晓了。” “那谢成玉……” “皇舅舅说了,将功折罪。” 也就是谢成玉无事,先前给他撤了职,调去大理寺,恐怕他没少出力。 他背后的谢家就不好说了…… 往后,没了靠山的谢成玉,也不好说。 裴瓒垂着眼皮,一时胸口有些憋闷,时至今日他可以理解谢成玉的想法,但依旧不支持。 或许是自幼便没有家人在身边,裴瓒既没有体验过被束缚的感觉,也没有得到过来自亲人的关怀,他并不能完全共情谢成玉的感受。 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想,谢成玉深明大义,不惜为公灭亲,应该是最正确的那个。 偏偏谢成玉看起来又是那么孤独。 “小裴大人宽慰我,那我也安慰一下小裴大人。”沈濯托着腮,在拥挤的船蓬中想方设法地离他再近些,“你不必替他担心,身在大家族中的孩子,对待亲情要比寻常人淡得多。” “他们一生下来便是在争抢,地位,金钱,权力,甚至在这些东西面前,没有父子,也没有兄弟。” 就像野兽,在深林中竞争着存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想,谢成玉虽然厌恶,却早已习惯。” 裴瓒依旧低着头,情绪低落:“那你呢?” 沈濯一愣:“我不一样。” 【那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我。】 “你不稀罕?” 没人会不想要亲人的关爱,没人不崇拜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没人不贪图掌控一切的权力。 说不想—— 是因为倾尽所有也得不到。 于是,不如不想。 说到沉重处,裴瓒无缘无故地沉默了。 他身在朝堂,即使时间不久,却早已窥见了吞噬人心的漩涡,只是不想权力的争斗如此骇人,将好生生的人折磨得亲情尽断,生不如死。 裴瓒眼皮微颤,缓缓地舒了口气。 沈濯趁着他闔眼的间隙覆上了他的手:“小裴大人又怕了?” “少动手动脚!” “这不叫动手动脚,这叫吃小裴大人的豆腐~” “你害不害臊?”裴瓒被束着胳膊伸展不开,只能用肩膀顶着沈濯,拒绝他靠近。 “嘘——”沈濯把人压到角落里,船身微微晃动几下后,彻底安静下来,“赵闻拓来了,你就不想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吗?” 裴瓒又被捂住了嘴,但这次他并没有挣扎,任由沈濯像只大型犬一样把脑袋压在他肩上,而他只顾着从船板的小孔里张望岸上的来人。 大将军府的结局,裴瓒必然是好奇的。 且不说赵闻拓跟谢成玉的那层关系作为诱饵,引着他去八卦,就连原书之中,描写的起于微末的大将军赵闻拓,堪称励志导师的传奇经历,就足够他去研究了。 只可惜在初见赵闻拓时,这人并不像书里那样稳重,反而像个地痞流氓,导致他一度没把这人对号入座。 赵闻拓,日后大周唯一可堪大任的武将。 他倒是要看看,终究是什么样的惨淡低谷期,才会让赵闻拓蜕变得如此彻底。 河岸边,穿着粗布短衫的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不用猜都知道是偷偷跑出来的。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边,细声说道:“大将军府被大理寺和都察院联手发难,虽然他们家老三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有些证据没来及销毁就被搜走了,舅舅的意思是——念及大将军功勋卓著,不忍严惩。” “不忍严惩?那陛下要怎么做?” 沈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十四岁以上男子充军,女子收为官奴。” “这也叫做不忍!” 裴瓒觉得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何必还要打着不忍的旗号呢! “小声点。”沈濯提醒道,“大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几辈子的人都在军营里,没人敢怠慢他们,家中女眷更是另有亲族帮衬,怎么会真的去当官奴呢?” 如此一来,裴瓒便明白了。 皇帝只罚了大将军府一家,却没有连带亲族一起罚了,尚且给那些依傍着大将军府生存的无辜者留了一条生路。 勉强算是“不忍”。 也算是兑现了当日的鸟雀绿藤之言。 裴瓒连皇帝的圈套都没看出来,更别想左右皇帝的想法了,他无奈地摊开手,继续扒着小孔向外看:“那他今晚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要逃跑?看起来不太像……难道说是要见谁?” “是来见谁吧。”沈濯故意趴在他背后一起瞧。 “谢成玉?”裴瓒琢磨片刻,一扭头,刚好蹭过沈濯的脸,他心里有些别扭,“你离我太近了,起开点。” “就不,我也要看。” 沈濯强硬从后背抱着裴瓒的腰。 裴瓒不满地挣扎几下,船身立刻就晃动,他没有办法,只能忍受沈濯的动手动脚。 湖面波纹并没有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 赵闻拓还是维持着刚到湖岸边的状态,满脸焦躁,时不时地向远处眺望,一看就是在等人。 此时的夜色没有来时深沉。 月辉洒落,湖面上仿佛铺了层碎银,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点点光波,颤动人心。 似乎是瞧见了什么,赵闻拓停住了不安的脚步,在原地站定后向一个方向眺望着。 片刻后,他确定了来人,不顾一切地向那人飞奔而去。 躲在船篷里的两人也看清了。 赵闻拓等的人,不是要在危难时刻挽救大将军府的人物,也不是能为他指点迷津的前辈,而是亲自参与策划这一切,哄骗他,教唆他,再把他推进深渊的谢成玉。 隔着几米远,一道清晰的“站住”,赵闻拓果然就乖乖地停住了脚步。 谢成玉冷着脸,比月辉还要冷清几分。 “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你是罪臣,见你是要被问责的。” 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一举一动都要分外小心,特别是谢成玉本就是戴罪立功,此时见他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 在船篷里偷看的那位就是前车之鉴。 不过这很明显只是谢成玉的说辞。 赵闻拓都敢换了仆从的衣服偷跑出来,那谢成玉以审查官员的身份去跟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在于谢成玉想不想罢了。 “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时间紧迫,机会难得,谢成玉不想跟他聊些情情爱爱的俗事。 赵闻拓也难得冷静:“我听说,那日在朝堂之上,我父亲与裴瓒争辩之时,是你站出来揭发谢家,提供证据,我还听三弟说,在茶楼私下审讯,也有你的参与……” “没错,都是我做的。” “谢成玉,你就这么恨我吗?” 赵闻拓不是不激动不愤怒,而是心里的悲凉胜过所有其他的感情,他本想质问谢成玉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于心不忍地咽下去。 谢成玉眼中浮现几分迷茫:“我不该恨你?” “我以为,我们是两厢情愿。” 几句话,又绕道了情字上。 谢成玉略微偏过身,垂头看向一侧,不知道该怎么回避这个问题。 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恨。 无论是赵闻拓,还是谢家,他是不满,想要摆脱他们带来的束缚,但是提及恨,还不至于。 从前谢成玉就像金笼里的鸟雀,被世间最好的食物喂养着,饮着甘甜的花露,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打开笼子。 直到不守礼法的赵闻拓,以近乎强拆的手段将他送出了牢笼。 告诉他:“你本是可以飞的。” 谢成玉的确在赵闻拓的身边见到了“世面”,他不苟同赵闻拓的行事作风,却又实在向往那一处蓝天。 可惜放纵的自由终究会受到约束。 特别是谢成玉这种自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乖孩子,万般无奈之下,谢成玉被送去了学堂,远离京都的同时,也得知他跟赵闻拓再无可能。 那时的赵闻拓可不像今天这样,有机会再到他面前苦苦哀求,而是被打断了腿,尚在昏厥之中,就被送去了边境。 缘分强求不来,谢成玉只能寄托于抱负。 学堂苦读的那几年,有裴瓒作伴,偶尔逗逗小孩,倒也算不上太无聊,只是那时他还没看到谢家的野心,不清楚把自己培养成谦谦君子的家族是怎么样的泥潭。 在外人口中,谢成玉温文尔雅,是世家公子的典范。 在外人心中,他是污泥池里长出的纯白莲花,不谙世事,天真得有些可怜,甚至可以用无知可笑来形容。 谢家把他教导成品行端正的君子,让他知礼明理,让他忠君爱民,但是从没告诉他,谢家拥有的一切,他谢成玉拥有的一切都是搜刮穷苦百姓,欺压无辜读书人得来的。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你不值得我恨。” 谢成玉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后,声音更加平静。 “我恨的是搅弄风云为虎作伥的奸臣,是欺压百姓打压寒门的氏族,我也恨我势单力薄,无法做庇佑万民的伞。” “赵闻拓,你有哪一点值得我恨呢?是你薄情寡义,还是你鲜廉寡耻?” “我……”赵闻拓想为自己辩驳几句,说他当初并非不辞而别,但是谢成玉没给他机会。 谢成玉重重地甩下袖子:“倘若你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地琐事找我,那我也只能告诉你,赵公子保重,有缘再会。” 今天就这么分开,别说有缘再会,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 赵闻拓一个箭步窜上去,拉住谢成玉的手,尚未开口,谢成玉直接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清脆的一声,响彻湖面。 第32章 心非 “我说了, 今夜不会让你白来。”沈濯坐在裴瓒的身后,视线被完全挡住,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一概不知,只在听见那清脆的声响时,感同身受地摸了摸肿起来的脸颊。 裴瓒赞许:“是没白来。” 就是那巴掌不是他亲自打得,否则能直接把赵闻拓打进水里。 沈濯撑着手,对于岸上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只端详着裴瓒的侧脸, 从神采奕奕的双眸, 到清秀的脸庞。 记着在杏林宴那日遥遥一望,比起清逸绝尘的探花郎, 和出身名门气派无匹的谢成玉, 裴瓒实在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呆坐在席上,浑身上下还带着点刚从下州出来的土气,像极了那木匣里黯淡发黄的东珠。 特别在胸前系上红花之后,他不像金榜题名的榜眼, 反而像是压婚轿的福娃娃。 这样普通的人不会吸引到沈濯。 不过,裴瓒怎么会黯淡无光。 他分明是皎皎明月。 一举中第,辞别学堂, 京都里的风土人情打磨掉他身上的青涩气质,如同褪了石壳的翡翠, 内里是水润剔透。 站在朝堂之上, 耀得人移不开眼。 温热的吐息落在裴瓒的耳垂上,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兴致勃勃地看着河岸上两人纠缠, 直到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他才一肘抵在沈濯胸口,往后推搡几下,试图把人推开。 奈何身后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去,沈濯含笑的桃花眼近在咫尺。 裴瓒:“你在这散热呢?” 沈濯先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反应,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立刻按耐不住了。 “我是觉着小裴大人的耳垂圆润玲珑,倒是很适合坠上颗珍珠点缀。” 裴瓒不予理会。 沈濯直接捏住了他的耳垂,细细捻着:“大周没有这种风俗,穿耳的人并不多见,倒是在寒州的一些部族,许多女子都会佩戴耳饰,一步三晃,坠珠碰撞,声如清泉叮咚。” “你觉得我很像女人吗?” “小裴大人不似女子,却比少女娇俏。” 裴瓒拍下他的手,盯着他昳丽的容貌,冷笑:“沈妹妹谬赞。” “小裴哥哥可别谦虚~” 沈濯不依不饶地拿出匣中东珠,在裴瓒耳边比着,御赐的东珠太大,放在裴瓒地耳边并不相称,成色也不如其他珍珠,不过正是如此,才称得裴瓒如珠如玉。 “起开!” 裴瓒再度拍开沈濯时,动静略大了些,船身都开始晃动。 两人还没意识到,岸上人却已经警觉:“谁!” 裴瓒不敢动了,跟鹌鹑似地缩着身子,旁边的沈濯也同样地屏气凝神,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脱身的办法。 岸上的谢成玉亦是同样的想法。 谢成玉冷眼扫过湖面,只一眼就看出来是何处的动静,他扭头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成玉,成玉!” “许是水鸟,不该有人的?你再听我说几句……成玉!”赵闻拓扯着谢成玉的袖子死死哀求,早就没了当日大将军府长子长孙的骄傲。 “话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日似乎经历了很多,底蕴深厚的家族轰然倒塌,京都城中人人自危,他和赵闻拓也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一时有些缓不过来是真的,可他谢成玉最擅长的就是自我割舍。 谢成玉微垂着眼:“赵闻拓,我没有话想对你说了。”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无论是你日后东山再起,还是就此沉沦,与我再无瓜葛。】 他没有任何犹豫,像是湍湍东流的水,从没想过回头。 也许在开始走这一步之前,他就想过今天,想过落败后该如何面对谢家亲族,如何面对赵闻拓。 幸好谢成玉是个歇斯底里又不择手段的人。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自然对自己、亲人和过去的情情爱爱都没有丝毫心软。 “谢成玉!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是因为大将军府权势滔天,今日一朝落败,你就不爱了吗?” “还是单纯的因为我打动了你!谢成玉,求求你……” 激将也好,挽留也罢。 所有的话都会散进风里,吹到无关紧要的人那里,却唯独吹不到谢成玉心里。 裴瓒看着谢成玉决绝离去的背影,表情有些沉重。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是兴奋,也没有谢成玉感到高兴,而是感同身受地落寞着。 最终,他凝视着谢成玉离开的身影,心里忽然一滞,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过往,那些他并没有亲身经历的回忆,逐一在脑海中闪回。 “叮——” “恭喜宿主填补【谢成玉】的人物背景,回溯人物相关记忆中。” 熟悉的系统空间,熟悉的声音。 许久不见系统,乍听到,有种回归现实世界的错觉。 被强制剥夺了几秒身体控制权,裴瓒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胸口发闷,双眼发晕,脑海中似乎突然多了一段记忆,甚至由于处在系统空间中,他能突兀地感觉到那段记忆的存在——模糊而青涩,却占据了巨大的空间。 那是原主,是裴瓒,在二十多年人生中不可替代的片段。 他撑着额头,强忍过量记忆载入的不适感,问道:“你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当然是因为宿主顺利解锁人物背景啦!” 还是那娇滴滴,像无时无刻都在撒娇的电子音。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吗? 裴瓒的心里有些莫名的空落。 他想起之前试图召唤系统但失败的经历,问道:“你出场都这么不固定吗?能不能被召唤?” “抱歉啦宿主,按照规定,只有解锁重要情节的时候才能短暂出场哦。” 不知道要这个系统有什么用。 系统:“我可以听到哦。” 裴瓒略带尴尬地抿着嘴唇,问出他十分在意的问题:“如果我被这个世界的人察觉到身份异常,我会有什么处罚吗?” “不会哦,世界依赖宿主运行,如果宿主因为身份暴露选择放弃任务,世界就会停滞,直到下一位宿主到来,当然,这么做的话宿主的任务也就宣告失败。” 任务失败,意味着他回不到现实。 要么重来,要么像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样四处飘荡,直到彻底消失。 听得裴瓒心凉:“有别的解决方式吗?” “宿主可以在选择消除所有人的异常记忆,但是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 裴瓒在心里暗暗记下,现如今只有沈濯对他起了疑心,虽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是否正常,却在惦记他是不是有什么过人的能力,裴瓒也担心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 不过,消除异常记忆的机会只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用。 “检测到金扳指被除宿主以外的人触碰过,温馨提示,宿主千万要保管好金手指,不要落到他人手中哦~” 裴瓒心里一沉,想着这也是沈濯干的好事。 看来以后一定要跟他保持距离,否则身份暴露是早晚的。 “宿主,相处的时间已经到了,下次再会!” “等等!”裴瓒突然伸出手,对着虚空挽留,看他的神情,居然比赵闻拓还要诚挚,“真的不能再给一个buff吗!” “不要贪得无厌哦~” 几道电流音过后,系统彻底消失不见,只是这次裴瓒并没有立刻被送出系统空间,而是在他周身冒出一个个小气泡。 蓝色荧光闪烁,气泡中承载着几段看似熟悉的画面。 裴瓒试图回忆那里面倒映的是何时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他的手无意间将其戳破,迷蒙的记忆顿时清晰了。 原来回溯的记忆,会以这样的方式融入他的脑海…… “小裴哥哥?” 裴瓒将近一刻钟都保持着同样的动作,无论沈濯怎么对他动手动脚,都毫无反应。 沈濯没见过这种状况,心里有些不安,尝试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 “小裴大人?” “裴言诚。” “裴瓒!” 沈濯急了,搞不清楚状况,猛地将人一拽,裴瓒地身体软绵绵地倚进他怀里。 他顿时睁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裴瓒就在他的面前昏了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回想方才的场景。 在瞥见谢成玉离开后,裴瓒也莫名沉寂了,一声不吭地倚着船板,脸色有些难看。 他全当裴瓒是在为谢成玉伤神,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试图开解裴瓒,谁料竟没有任何反应,对方仍旧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过一开始,裴瓒至少还是睁着眼睛的。 直到沈濯开始唤他的名字,半阖的眼皮才彻底紧闭。 出事了! 二话不说,沈濯抱起裴瓒就奔出了船篷。 只见一道黑影从河岸边迅速,用难以分辨地速度往裴宅的方向而去。 秋夜的风泛凉,吹进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沈濯却顾不上那么多,豆粒大小的汗珠滚落,一颗颗地打湿衣领,前襟,甚至滴落到裴瓒的脸上,划过脸侧,如同泪水一般。 他一路狂奔,轻功或是不顾形象地奔跑,像进自己宅邸一样进了裴瓒的院子,熟练地把人放到床上,甚至树杈上的裴十七还没看清他怀里裴瓒是怎么样的状态,就听到了吩咐。 “十七!鄂鸿就在京都仁济堂,把他找来!” 肯定是小裴大人出事了! 否则主人不会这么紧张。 裴十七问也不问,无条件地相信沈濯,即刻便翻出了院墙。 鄂鸿,就是幽明府药堂的那位鄂先生。 旁的人给裴瓒医治,沈濯都信不过。 民间大夫医术不够精湛就不用提了,连太医院的那帮人,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只会研究辟毒丹的蠢材,就算此刻他顶着违抗圣命的风险,出示腰牌把太医院院判请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唯一相信的就是鄂鸿。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没过多久便起身留意窗外有没有动静。 心急如焚这四个字,沈濯也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他守在床边,掌心贴着对方温凉的脸侧,细细摩挲,就连目光都在描摹裴瓒的眉眼。 “小裴大人。” 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晕过去。 沈濯屏住呼吸,尝试伸出手探一探裴瓒的鼻息,只在手指将要放在鼻尖下时,他蓦然收回了手。 怎么能做这么不吉利的事。 裴瓒吉人天佑,必然不会有事,说不定只是太累了。 明知道裴瓒为了案子连日奔波,又在宫中提心吊胆十多天,他却在出宫的当晚就把人拽出去折腾。 不该,属实不该。 “主人,鄂先生来了!” 一扭头,裴十七直接从窗户跳进屋里,房门口则出现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对方手里提着个硕大的药箱,气喘吁吁的,看起来比裴瓒的情况还糟糕。 瞧见老者,沈濯眼里的担忧立刻消失,只剩下些许的蛛丝马迹尚未褪去,残留在眼尾。 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僵硬,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是难得的严肃:“鄂先生,麻烦你瞧瞧小裴大人怎么样了?” 鄂鸿喘匀气,提着药箱就要往床边走,路过沈濯时又忍不住提醒了句:“公子眉宇带有惊虑之色,长久如此必伤根本,不管这位大人如何,还请公子保重自身。” 沈濯未置一词,只用眼神催促着他快去看看裴瓒。 鄂鸿也不多劝,直接坐在了床边。 先是拉出裴瓒的手腕,搭了一脉,脉象平和,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紧接着又翻开眼皮,按压了几个穴位。 一番操作下来,裴瓒还是没醒。 连鄂鸿这种经世罕见的神医都无从下手。 甚至还觉得奇怪:“不应该啊,这位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也不是中毒,这么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睡着了?”沈濯眯着眼,语气有些许生硬。 “是,脉象平稳,不像是犯了什么急症。” 沈濯不信:“能用针灸将他唤醒吗?” “可以一试。” “施针。” 沈濯耐着最后的性子,亲自盯着鄂鸿取出独门的银针,看他将银针用烛火烫了三遍,最后才缓缓悬在穴位之上。 临门一脚,鄂鸿的老毛病犯了:“公子,若用针灸强行唤醒这位大人,万一引得大人惊厥……” “闭嘴,下针。” 沈濯现在只想裴瓒安然无恙地醒过来,至于可能引发的惊厥,慢慢照料,仔细哄着就是了。 施针过后,裴瓒看起来仍没有要醒的意思,依旧闭着眼,呼吸匀畅地躺在床上。 阴沉的眼神扫过鄂鸿,沈濯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越过他坐在床边,捏着裴瓒的指尖微微用力,寻常时候怕不是早就疼得跳起来了,但现在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公子,这位大人只是普通人,您若是失了力气,恐怕会伤到他。” 闻言,沈濯立刻卸了力气。 见着他的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鄂鸿出口劝着:“公子说这位大人晕得突然,应该是急症,可是仔细查看,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很是健康,依老朽愚见,公子不妨等等,也让我研究研究。” 沈濯要是知道裴瓒并非昏倒,只是在回溯过去几年的记忆,那他不会这么着急。 但他毫不知情,只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十七,你觉得呢?” 裴十七全然没想到沈濯会问到他头上,呆愣了片刻,才生硬地答着:“十七觉得,鄂先生说得在理。” 可惜沈濯并不是要听这个。 他松开了裴瓒的手指,说出的话并没有太多起伏,却冷得让人置身数九寒天:“吩咐人去查,他在宫中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见过哪些人,有没有对他动过手脚的,都给我查清楚。” “是!”裴十七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离开。 “公子莫要心急,一时心急上火反而对自己不好。”鄂鸿又搭上了裴瓒的手腕,眉宇间凝着疑惑,像是非要搞懂裴瓒这是怎么了。 沈濯嘴硬:“我没有心急。” 他的眼神一寸都不愿移开,眉头也始终没有松过,都恨不得替裴瓒躺在那里了,却还在口是心非。 连活了大半辈子的鄂鸿都酸溜溜的。 “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竟让公子如此在意?” 鄂鸿不是裴十七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更不是赵闻拓那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一根筋,他作为长辈,思虑的方方面面总比年轻人要多。 比如现在,他是在沈濯眼中看见了些许情意。 但这份感情的意义很难估量。 或许是在用心珍视,或许是怜惜心腹。 又或许是,暂时装出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获得对方信任,骗取对方的真心。 毕竟他家公子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做派。 不料,沈濯说道:“御史裴瓒,家世清白,灵秀聪敏,可称良人。” “……”事情有些难办了。 鄂鸿跟沈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数时候都是鄂鸿在问,想回答的时候,沈濯便回上几句,不想搭理就一言不发,全然不似面对裴瓒时那般多话。 被问急了,沈濯才不耐烦地说:“先生去软塌休息吧。” 现下也没有旁的办法,沈濯虽有把京都城翻个底朝天的心思,但是如今他过于惹眼,深夜进京出入裴宅已经是十分冒险的举动了,再大张旗鼓地去请御医,绝对会被有心人察觉。 别无他法,唯有等下去。 第33章 悬殊 深夜寂静, 直到临近天明,院外才有些许声响。 沈濯一抬眼,猛然发觉屋外已然亮起来, 再看向平躺的裴瓒,还是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不对,方才似乎皱了皱眉。 他立刻提起了精神,满眼的小心翼翼。 裴瓒微蹙着眉,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闷哼, 不等沈濯听清, 他忽然揉了几下手指, 又翻了个身。 看来鄂鸿说的不假,他身体无碍, 只是睡着了。 而且是在沈濯心急如焚的情况下, 安稳地睡了一夜, 怎么都弄不醒。 “裴瓒?”沈濯小声问了句。 下一秒,裴瓒的手在四周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沈濯语气无奈,又喊了句:“小裴大人。” 裴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扭头回望了一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清醒,眼前也朦胧, 直到沈濯的手搭上他的胳膊,裴瓒的身体才肉眼可见的僵住了。 后背直挺挺的, 看着就相当难受。 沈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长舒一口气,从身后圈住了裴瓒,声音喑哑低柔:“小裴哥哥昏睡了一夜, 叫我好生担心,还特意请了名医来,没想到,哥哥醒了都不理我。” 记忆回溯结束,无论是脑海还是身体,裴瓒都觉得十分清爽,但是刚醒来,就被这黏腻的一句话搞得浑身不自在。 裴瓒反手推着背后的胸膛:“你能不能从我的床上下去?” “小裴哥哥好狠的心。”沈濯的语气越发委屈,“我可是担心了一整夜,小裴哥哥非但不解释为何突然昏倒,还如此薄情寡义……” 裴瓒被撒娇似的语气折磨得没脾气。 但是,他还有力气。 “嘭——咚!” 先整个人落地,再后脑勺着地。 踹完人的裴瓒直起身,正气凛然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说道:“世子爷自重。” 被惊醒的鄂鸿闻声赶来,看着自家公子狼狈地躺在地上,佩服地瞧了裴瓒一眼。 【生龙活虎,一身牛劲,哪里像有病。】 鄂鸿扶人的同时,也不忘了装傻:“秋日天凉,公子莫要躺在地上。” “先生看我是自己躺的吗?” 沈濯满眼疑惑地瞪着鄂鸿,从后背到大腿都在隐隐作痛,特别是挨了裴瓒一脚的地方,疼得快要抽筋。 他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裴瓒对他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旁人在裴瓒那里,最差也是以礼相待。 而对他,裴瓒只有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虚情假意地露个笑脸。 【区别对待,哼。】 裴瓒懒得搭理他,只盯着被惊动的鄂鸿。 先前在幽明府的药堂见过鄂鸿一面,当时并未有过多的接触,只觉得那老头独身一人住在幽明府,必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现在被沈濯叫来替他诊治,还冠以“名医”的称呼,想来是有些本事的。 裴瓒起身,冠冕堂皇地笑着:“多谢鄂先生连夜赶来。” 他心里清楚,昨夜只是被拽进了系统空间,后面突然“昏迷”也是因为沉浸在记忆回溯之中,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不然,没机会把沈濯送走。 “想来先生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 “小裴大人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我才是守了一夜的那个。】 “那你也走?” 裴瓒沉静的视线落到沈濯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衣服看起来皱皱巴巴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他正要再敷衍几句,手上却突然刺痛。 抬起手一瞧,指尖全是青紫。 “哎呦,这可怎么是好!”沈濯心虚,立刻上前攥住了裴瓒的手,“幸亏今日已经让十七告假,小裴大人快好好休息吧,鄂先生,您再来瞧瞧。” 裴瓒心里疑惑,但只看沈濯的表情就知道,绝对跟他脱不了关系。 否则对方也不会满脸的做贼心虚。 由着鄂鸿敷药,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早已过了上朝的时间,韩苏却没来喊他,想必是又被十七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十七这小子,是个不错的孩子。 平日里对他忠心耿耿,无有不从,但内心依旧是向着沈濯的。 裴瓒琢磨片刻,在敷好药粉后,说道:“你先前说,那枚荷包荷包是你的贴身之物,我会想办法寻回来的。” 沈濯站在书桌旁,听到这话时放下了手头的字帖。 裴瓒继续说:“还有你的玉环,世子爷是为着落水一事将玉环送给我赔罪,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等玉环寻回来,一并送还盛阳侯府。” “你打算做什么?” “我是觉得,我——下官与世子爷交情一般,原先也没什么来往,身上带着世子爷的东西,难免惹人非议。” 裴瓒早就有把东西送还的心思,可是盛阳侯府的名头实在好用,先前就拿玉环震慑了赵闻拓,往后若是遇上什么人,照样可以如法炮制。 但是,他现在是有学堂记忆的裴瓒。 记忆里,原主对于谢成玉和赵闻拓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晓,只是没有深入了解过。 学堂里的风言风语足以将两人淹没,裴瓒想不听到都难。 这一切的根源,并非既定的事实,而是时不时地从千里之外送到谢成玉手上的,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物件。 事实本就耐人寻味,偏偏藏着掖着,只露出些蛛丝马迹,难怪让人遐想。 裴瓒可不想经历同样的事情。 特别是他跟沈濯的确毫无瓜葛的情况下。 “还有十七,他是世子爷一手调教的,不适合待在下官这里。” “裴瓒!”沈濯没控制住情绪,直接喊出声,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裴哥哥这是要跟我断绝来往呀?” 裴瓒不卑不亢地答着:“下官跟世子爷,本就相差悬殊。” 他这句“悬殊”也不知道是在捧谁。 反正沈濯听了不高兴:“小裴大人用完就扔,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你少污蔑我。” 裴瓒一抽手,碰倒了桌上的瓷瓶。 两人这才意识到,吵架的场合不太对劲,这现场还有第三人在。 鄂鸿微微俯身:“公子,我先出去透口气。” 房门被轻手轻脚地合上,屋里的两人却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到可怕。 似乎都没有退一步的想法,就干脆这么僵持着。 直到裴瓒等得有些不耐烦,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开口。 沈濯却抢先说道:“我要走了,即刻动身。” “还走?”裴瓒语气有些诧异,压根不信他说的话,“第一次,世子爷是被勒令离京历练,可是没几天就出现在京郊观云山。” “上次幽明府,是世子爷自己说要走,这不是也出现在京都里吗?” “京都城任由世子爷出入,说什么走不走的。” 裴瓒的言外之意便是,别拿要走这件事诓他,现在已经没用了。 沈濯一盘算,竟觉着他说的在理。 但还是要为自己辩驳几句:“这次不同,我保证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京都城里了,更不会出现在小裴大人面前了。” “当真?”裴瓒的态度软了些。 沈濯借坡下驴,立刻走过去,拖了木凳坐在裴瓒面前:“当真,东西寻回来之后便留下吧,小裴哥哥若是想我了,可以随时拿出来瞧瞧。” “……”裴瓒抿着嘴,“不想。” “好,不想就不想吧。”沈濯随意笑笑,眼里不再有失落的神色,“不过这位鄂鸿先生,也要留在你的身边。” “为什么?” 沈濯自然有他的考量。 在他看来,裴瓒突然昏厥的原因还不清楚,指不定是有人害他。 此次运气好,裴瓒安然无恙,往后就说不定了。 毕竟这京都城人多,鱼龙混杂,并非绝对安全。 裴瓒身边只有裴十七一人,如果保护不当受了伤,还是需要个信得过的大夫医治。 而太医院的那群草包是完全靠不住的。 只有鄂鸿才能勉强信任。 沈濯没有解释,瞧一眼外面晴明的天。 再不走的话,街上的人就要变多了。 他本可以磨到傍晚时分,趁着光线昏暗得时候离开,但是再不走,裴瓒怕不是又要想办法所有的东西推脱回来。 沈濯站起身:“小裴大人,来日再会。” “哎,你等等——” 裴瓒依旧有很多话想问。 幽明府,东珠,甚至是长公主。 许多没弄清楚的事情盘踞在脑海中,覆盖了他的心事。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问不出口,只咽了咽口水,表情有些奇怪:“你这次是真的要走?” “都到这一步了,还不信我?” “姑且信你。”裴瓒按着木桌,心里莫名开始打鼓,看向站在房门口半个身子都披着晨光的沈濯,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你要去哪,多久回来?” “去哪?小裴哥哥是要寄信给我吗?” 沈濯攥着袖口里,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草纸。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裴瓒,期待着从对方口中听到他心里的答案。 只可惜裴瓒静默在原地,没有回应。 沈濯转过身去,语气里染了几分笑意:“那就不要管我去哪,总归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来打扰你了。” “不打扰才好,巴不得你走远点呢。” 裴瓒站在屋内,说话时,沈濯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沈濯偷偷藏在屋顶,就像上次在幽明府一样,于是故意大声地重复着:“我巴不得你走远点,越远越好!” 但是过了一刻钟,也没有人急不可耐地突然出现。 裴瓒匆匆几步跑出去,站在院子里到处眺望。 风舒云淡,偶尔有鸟雀掠过。 四四方方的院墙隔绝了大多数的视线,除了头顶那方寸的天,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沈濯真的走了。 裴瓒一时失神,在院里停驻许久。 “少爷?少爷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站在院里?”韩苏刚从院外回来,就看见裴瓒站在风口,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是昨天那件。 “是有些不适。”裴瓒看向他,语气淡淡的,“我请了位大夫,眼下住在十七屋里,你再替他收拾间屋子吧。” 吩咐完,晨起的秋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气。 他觉得有些凉,恍惚地回到屋里。 走了也好。 反而清净。 裴瓒躺在床上,薄被余热未散,渐渐暖了泛冷的四肢。 拉紧帷幔,闭上眼,想着反正也告了假,他再去督察院折腾一趟也无用,不如就老老实实地睡个回笼觉。 这可是难得的假期啊。 还多亏了某些人自作主张…… 临走还知道办一件好事,也不枉他忍了这么久。 “裴言诚!” 刚有几分睡意,院里就突然响起一声急冲冲的怒喊,吓得裴瓒睡意全无,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谢成玉怎么来了! 他今天也没上朝? 哦,他现在都用不着每日上早朝了。 昨天晚上刚偷看人家分手,现在听见谢成玉的声音就心虚。 裴瓒一溜烟滚下床,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连床底都没爬进去,房门就被推开了。 谢成玉背着光站在门口,神情晦暗,单从整个人的气势上来判断,他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是昨夜的缘故吗? 裴瓒不敢猜测。 现如今的他脑海中多了一段记忆。 想起来在学堂做同窗的时候,不被琐事缠身的谢成玉,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抛弃谦和君子的做派,因着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啰嗦他。 “归明,你怎么来了……”裴瓒蹲在地上,眼神飘忽。 谢成玉将手里的方盒搁在桌上,“咚”得一声,力道不小,听得裴瓒眼皮颤了颤。 “不是说身体抱恙吗?我瞧你倒是生龙活虎。” “一时犯懒罢了。” 谢成玉没心思计较他到底是犯懒还是犯困,开门见山地说着:“昨夜为什么出现在湖边?” “你说什么啊?”裴瓒装傻充愣,站起来就往方盒上摸,撬开一角后,往方盒里瞟了一眼,“这是什么?鸿福楼的糕点,多谢归明记挂着!” 谢成玉却压着方盒盖子,正色道:“昨夜,你为什么跟世子爷在一起?他不是被勒令离京了吗?” 谢成玉并不在乎他跟赵闻拓之间的那点事情被裴瓒知道,但他十分在意裴瓒跟沈濯的关系。 特别是裴瓒入仕不久,便受皇帝器重,眼看着仕途一片大好,实在不该跟盛阳侯府的世子爷牵扯到一起。 “他?我跟他,没什么的。” 裴瓒说的含糊,并非是不愿意把事实告诉谢成玉,只是在裴瓒心里都没弄清楚他跟沈濯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泛泛之交? 还是知己好友? 似乎都不是,但若是说一句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又对沈濯不太公平。 裴瓒蹙起眉头,不自知地敲着方盒:“我们只是偶遇。” “在哪偶遇,你的院子里?” 谢成玉一猜一个准。 像沈濯这种“美名在外”的贵公子,才被勒令离京没多久,谢成玉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他们偶遇。 眼见着裴瓒又悄悄打开了装有糕点的方盒,谢成玉迅速地扣上去。 谢成玉板着脸,神情严肃不容冒犯:“你最好实话实说。” 裴瓒阴阳怪气:“啊~谢大人现如今在大理寺,说话就是不一样了。” “言诚。”谢成玉语重心长地喊着他的名字,一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你不应该跟世子爷走得太近,他并非是咱们这种寻常官员该接触的。” “我知道,皇亲国戚嘛。” 裴瓒跟谢成玉现如今都是七品,都是不入流的微末小官。 谢成玉更是带罪之身,裴瓒虽略强些,平日能在朝堂露脸,但离得沈濯太近,也许会被戴上攀附权贵的帽子。 裴瓒也这么觉得,于就没打算跟沈濯有过多接触,但谢成玉明显比他思虑得更多。 “不是……”谢成玉叹了口气,眼神犹豫,“先前他派那位名叫十七的孩子守在你身边,你说是赔礼道歉,可是现在,他本不应该出现在京都城内,却在半夜与你到湖边私会。” “什么私会,我们只是见了一面。” 谢成玉看着他狡辩的模样,直接戳破:“昨夜他可是抱着你离开的,我亲眼看见的。” 一口气堵在了裴瓒的嗓子眼,顿时把他憋得满脸绯红。 他怎么能把这茬忘了呢! 今早一睁眼就在床上,居然都没怀疑自己是什么回来的。 裴瓒慌得口不择言:“那你不是也见赵闻拓了。” “言诚,我跟他不会再有任何可能。”谢成玉望着他,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回来,“我知道如今我深陷泥潭,保住自身已是万幸,在朝中很难再帮到你,你想找些可靠的助力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世子爷他并不可靠。” 谢成玉的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虽然裴瓒并没有过借助盛阳侯府势力的想法,但不可否认沈濯的确帮过他,幽明府派人相护,昨夜请医师救治。 甚至,裴瓒觉着那日在朝堂上盛阳侯替他说话,也是沈濯打过招呼的缘故。 怎么到了谢成玉嘴里,沈濯就不可靠了呢? “你可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一件皇室秘辛?” “归明,二十年前,我还尚在襁褓。” 谢成玉对他打岔的能力心服口服:“那件事也不知真假,只是听了让人觉得蹊跷。” “你说得该不会是长公主……”裴瓒猜到一半,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皇家事实在有些大胆,便起身把门窗关严,之后才压低声音说,“是长公主殿下那位心爱男子被皇室追杀,逃到幽明府的事情吧。” “那是后话,我要说的,是前情。” 第34章 长公主 谢成玉的神情难得如此严肃, 看得裴瓒都跟着正经起来,但是谢成玉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裴瓒稳不住了。 “长公主殿下所钟情的男子是敌国细作。” “什么?细作!” 裴瓒瞬间捂住了嘴。 这话沈濯可是从来没说过啊! 他先前还疑惑, 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居然到了被先帝赶尽杀绝的地步,再怎么说也傍上公主了啊!长公主又得宠,但凡求上几句,当不了驸马当男宠也行啊! 没想到居然是细作。 那他确实当不了男宠, 只能去幽明府当男鬼。 “切记, 这只是谣传。” 就算是真的, 也只能当做假的。 谢成玉见他这幅模样,便清楚裴瓒对沈濯一无所知。 在与人深交之前, 居然连那人的底细都不打听清楚, 裴瓒实在是大意。虽说沈濯表面上是备受宠爱的世子爷, 但仍是逃不过这些事的。 不过,裴瓒震惊的不只是那人敌国细作的身份。 他更愤怒沈濯让他去求东珠。 在熟知此事的人面前,东珠就代表了那个男人,代表了皇室的丑闻! 而沈濯却让他去求陛下赏赐, 这不是让他明着挑衅皇室吗! 王八蛋!居然骗他去送人头! 难怪不自己去要呢! 原来你也怕挨骂啊混蛋! 裴瓒气得牙根痒痒,心想今天早上那一脚还是踹轻了,若有机会再见, 非要骂得他狗血淋头! “言诚,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气愤, 但不管怎么样, 离世子爷远一些。”谢成玉浅浅喝了口泛凉的茶水,压着心里的不安。 裴瓒木讷地点头,长舒几口气, 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恍然想起沈濯的样貌。 第一次见沈濯的时,就觉得对方眉眼深邃不像大周子民的长相,不过他也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想着,万一是长公主略有些异域风情呢。 裴瓒并没有武断地否认沈濯的长相,只将疑惑憋在了心里。 但他后来见过盛阳侯,两人实在不像。 特别是听说长公主多次拒绝盛阳侯示好,在幽明府覆灭之后,才勉强答应。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难免不让人多想。 裴瓒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想着沈濯那张过度漂亮的脸蛋,再对比盛阳侯,他先前还惋惜盛阳侯一厢情愿,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厢情愿能概括的! “这只是谣传吗?” “言诚,你只能把这当做谣传。” 裴瓒按在桌面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极力地控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慌,可是越是如此,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以至于整张桌子都随着他一起抖动。 “你和世子爷……” 裴瓒苦着脸,都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了这些,不会被灭口吧?” 谢成玉自是清楚不能议论皇家秘事,但是看着裴瓒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他也只能宽慰:“言诚,这些事偶有谣传,像风一样怎么也止不住的,只要自身小心谨慎,多多规避着,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可是、可是沈濯那个混蛋,让我替他要了东珠……” “东珠?” 谢成玉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这东西有什么特殊含义,恍惚了片刻,才记起早在先帝时就禁止了寒州一代产出的所有奇珍异宝,现如今想想应该还是与长公主有关。 谢成玉疑惑:“世子爷要东珠做什么呢?” 裴瓒也不想明白这个问题:“总归是没安好心。” 他想着沈濯提醒的话,要担心长公主。 当时裴瓒还奇怪呢,好端端地又没招惹到对方,担心什么? 好好好,原来如此! 他是没有主动去招惹,可偏偏被某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当枪使,仗着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就敢在宫宴上讨要东珠。 讨要那代表着皇室丑闻的东珠! “挨千刀的沈濯,缺心眼的王八蛋!” 裴瓒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现在就去皇帝面前把沈濯干得好事全捅出来。 “别气了,你只记着以后别再跟他有什么来往了,今日听到的这些风言风语,全当没听过,至于东珠……”谢成玉暂时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对策让他逃过一劫,只能打开方盒,将特意挑的糕点摆出来,“先吃点东西吧,都是你喜欢的。” 裴瓒满目忧愁地瞥了眼桌上的酥酪,没什么胃口,只拿着勺子搅了几下,便放下了。 长公主的那些前尘往事的确够刺激,可是一联想到沈濯对他做的那些好事,裴瓒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连心平气和也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房门就被敲响。 “少爷,门房说长公主府的遣人前来,请少爷去听戏。” 听到那四个字“长公主府”,裴瓒的心凉了半截,全然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大早上能听什么戏? 鸿门宴还是十面埋伏! 长公主殿下肯定知道昨夜宫宴发生的事情了,甚至装都不装,都不通过盛阳侯府找他,直接把他这个没分寸的微末小官叫到长公主府。 这是要把他生吞活剐了吧! 他痛苦地闭上眼:“归明,我现在收拾东西,入宫请罪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现状摆在眼前,长公主府的戏他是无论如何也是要听的。 他站在屋内阴影中,抬头看着院墙之上随风而摆的竹叶,与晴明的湛蓝天色。 一声悲叹,似乎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 “微臣,都察院御史裴瓒,拜见元安长公主。” 裴瓒俯在屋外的石阶下。 石阶泛冷,双膝被石子硌得发疼。 长公主请他听戏,屋内的戏腔的确娇柔婉转,能在一阵阵相合的乐声中毫不逊色,引得高座上的女子连连赞许。 但是,在整个长公主府里,所有人也都在瞧裴瓒的好戏。 日近正午,花败柳垂,头顶的日光逐渐刺目,距离裴瓒向长公主行礼问安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受此忽视,裴瓒大可以一走了之。 甚至还可以在明日上朝时告状,参长公主嚣张跋扈,苛待朝臣。 只可惜裴瓒因为那几颗东珠心慌,就算被故意搁在外面冷落刁难,他也说不出半句僭越的话。 一来二去,不仅跪得他双膝疼痛难耐,还跪得他脸色惨白,满眼脆弱惶恐。 他安安分分地跪着,时间长了难免垂头丧气,隐忍着摸了摸膝盖,心里委屈又藏不住事,被守门的侍女轻蔑地瞄了一眼后,眼尾就便开始泛红。 那位侍女顿时有些无措。 任谁也没想到在幽明府中叱咤风云,在朝堂之上直言不讳的小裴大人,竟然在长公主府的院子里偷偷抹眼泪。 这还没怎么磋磨他呢! 【这小裴大人不会想着怎么参咱们公主吧!】 【男人都是小心眼,先让他起来。】 侍女跟身旁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进门。 另一位走下石阶,俯身搭上裴瓒的胳膊,伴着几率清奇的香气,柔声说道:“大人先起来吧。” 裴瓒一愣,对上侍女示好的眼神。 在心里痛骂沈濯的同时,裴瓒忍着疼痛狼狈地站起身,还不忘礼数周全地问着:“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召见微臣?” 他话音刚落,禁闭的青棕色雕花檀木门从里侧推开。 只在开门的刹那间,便抬头望了进去。 从缝隙里瞥见一抹雪青色倩影,略带几分清冷,却不失艳丽,好似冰天雪地中的红梅。 对上长公主那不容冒犯的眼神,裴瓒立刻低下了头,谨小慎微地拱手做礼。 “进来吧,让大人久等了。” 声音温婉柔和,没有想象中的端庄肃穆。 不过,还是跟其他的皇亲国戚一样,高高在上,语气中隐隐地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裴瓒自知是朝臣,不应该跟公主有过多瓜葛,更不应该深入长公主府的内宅,于是他始终低着头,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尽量避免被人抓住把柄。 坐在高位的长公主悄无声息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从身材长相到衣着打扮,审视的眼神如同一捧冰水,把人从头浇到尾。 长时间的端量,难免让人心惊。 直至意识到气氛有些过于压抑,长公主才移开视线,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零散物件—— 是裴瓒落在宫中的玉环,荷包,以及一只从未有过印象的旧铃铛。 长公主单手抚着鬓角,眉眼微挑,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铃铛,美眸流转,手指轻轻摇晃几下,略微有些发闷的声音传到裴瓒耳朵里。 裴瓒低着头,余光能勉强瞥见案几上的物件,想起谢成玉说的那些秘事,他在心中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过长公主没有立即发作。 应该是还有周旋的余地。 长公主依旧摇着那只有些旧的铃铛,似有若无地笑道:“先前听闻大人奉旨到幽明府查案,不知一路上可还顺利?” 裴瓒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多谢殿下关怀,路上偶有坎坷,但终究不负陛下所托。” 长公主听了,未置一词,只发几个意味不明的气音。 “大人做事果决,却也不失仔细,行止有度,很是妥帖,陛下很放心。” “多谢殿下夸奖。” 裴瓒以为长公主只是象征性的敷衍几句,没想到对方接着说:“本宫也是。” 瞬间,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裴瓒蓦地抬起了头,满眼的惊讶疑惑,但在看见那张与沈濯有四五分相似的脸后,他心中又莫名沉静,眼前浮现对方的信息。 【姓名:沈熙】 【性别:女】 【年龄:37岁】 【身份:元安长公主】 【武力:20智力:73气质:90】 【体力:65心计:68声望:75】 【评价:暂无】 裴瓒没有恪守本分地低下头去,而是凝视着长公主,在脑海中将她与沈濯放在一起。 果然,亲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长公主的脸型和沈濯十分相似,都是标致的美人脸。 只是比起沈濯深邃的眉眼,长公主的眉目更加柔和,仿佛隔了缥缈云雾的山水,温婉朦胧却不妖娆。 三十七岁,岁月的确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似雕似琢,却并没有妨碍长公主的气质,反而平添了几分历久弥新的端庄贵气。 尤其是目光投落时,依旧能让人心尖一颤。 裴瓒提起一口气,眉毛紧蹙,像是很不理解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在幽明府,可曾碰见过什么人?” 裴瓒知道她问的是沈濯。 身为沈濯的母亲,长公主难免关心儿子,问几句也是应该的,可是提到幽明府,就绕不开长公主先前的钟情之人,绕不开那个敌国细作。 谁知道长公主现在还记不记挂那人。 反正裴瓒不敢赌,便矢口否认:“不曾。” “太医院的唐大人前些时候来为本宫诊脉,说是大人不幸中毒,肺腑间犹如烈火燃烧,疼痛难忍,不知毒素可拔除干净了?” 裴瓒听见是唐远告知的,也没太惊讶,老老实实地点头:“早已无碍,多谢殿下。” “本宫时常听人说起,观云山中满是合欢,花开时节,满山粉红似晚霞,很想去瞧瞧,不过山中偏僻难行还有不少毒物,而太医院除了那一味避毒丹外,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解药,这次多亏了大人,才让太医院得到旁的解药,让本宫有了前往观云山的机会。” 长公主这话说得弯弯绕绕,裴瓒琢磨良久,才听出她的本意。 是在询问他侥幸所得的解药。 裴瓒说道:“那解药是因为微臣中毒后,一时无解,同行的少年侠客斩杀下毒之人才拿到的。” 实情并非如此,但他只能这么说。 “少年侠客?”长公主挑了挑眉,看起来兴致盎然。 “是……”裴瓒的声音低下来,努力回想当日他是怎么敷衍另外几人的。 当时也被赵闻拓套话,裴瓒无奈,只能说裴十七是在从下州回京的路上相识的。 这个理由并不可靠,而且当时就被赵闻拓戳破了,现如今再搬出来用也不行,随便一查就能查清楚,裴瓒当初并不是跟着裴父回京,而是早在几年前,他就只身一人前往学堂了。 “那位侠客,他是……”裴瓒支支吾吾,有些说不上来。 长公主见他如此轻易就露出马脚,也不再试探他,直接说道:“是沈濯给你的吧?” 裴瓒顿时慌了神。 他知道长公主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套他的话,但是没想到,真相竟如此轻易地被挑开了。 长公主竟然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 “裴瓒。”长公主起身向下走去。 朱钗碰撞,罗裙浮动。 长公主走动起来,并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要么弱柳扶风,要么端庄得体,她反而风风火火,并不注重仪态。 裴瓒看着长公主逐渐靠近,眼神未有闪躲。 直到听见“哐当”两声,荷包和玉环被用力扔到地上。 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低着头。 然而那双染了凤仙花指甲的手却掐直接住了裴瓒的脸,迫使他抬头直视愠怒的双眸。 鲜红的指甲与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长公主弯着腰与他对视,声音中带了几丝警告的意味:“本宫并不在意他想在幽明府做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沈濯,无论如何,他也翻不了京都的天。” 骇人的气势吓得裴瓒大气也不敢喘。 胸腔里咚咚的声音充斥大脑,根本无暇思考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直接被长公主推开。 “殿下,微臣怎么能告诉世子爷这些话呢?” 长公主眼神讥讽:“怎么?你不能?” 【难不成还怕伤了他的心?】 “不是不能,而是世子爷现如今并不在京都城中,微臣短时间内怕也没有机会与他相见。”裴瓒重新端正姿势,陈述着事实。 他心里虽然好奇这对母子之间有什么龃龉,但他记着谢成玉的提醒,实在不想再掺合进跟沈濯有关的任何一件事中。 【别担心,本宫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听到心声,裴瓒立即感到不妙。 但凡跟“机会”这个词沾边的,就没有一件好事。 只见长公主摇了摇手中铃铛,听了两声响后,随手扔到地板上,继而转过身,背对着裴瓒说道:“沈濯总是妄想本宫眼里能有他,无论是从幽明府那里寻回荷包也好,还是费尽心机地去查过往旧事也罢,总是在一刻不停地折腾,本宫实在厌烦了……” “不如交给小裴大人?” “啊?” 裴瓒还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详细地解释为什么明明是亲儿子,却一口一个沈濯叫着,比盛阳侯府的那声“犬子”“逆子”还要生疏。 不料长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将问题抛给了裴瓒。 交给他? 要他去管教?还是单纯地把话带到? 长公主微微一笑,虔诚的眼神与沈濯有八分相似,其中的戏谑更是如出一辙:“我相信小裴大人总是有办法见他的,甚至,大人不见他,他也会来见大人你的。” “微臣跟世子爷绝无瓜葛!” 裴瓒说得笃定,只差当场发誓。 “是吗?”长公主完全不信,眼神飘向了角落的玉环和荷包。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第35章 母亲 银铃铛破旧, 雕刻精巧的镂空花纹断了几根,外面的银壳上有几处破损,摇晃时, 声音像是闷重得仿佛石子相互碰撞。 裴瓒躺在藤椅上,反复晃着长公主赏赐给他的铃铛,想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让他告诉沈濯,无论如何都翻不了京都的天。 裴瓒被迫答应了,说是见到沈濯一定会规劝他, 最后, 长公主将这只扔在地板上的破旧铃铛赏给了他。 准确的说, 是随便一踢,把铃铛踢到了裴瓒的面前。 裴瓒不理解。 他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身为母亲, 为何一直用生硬的语气叫着亲生儿子的大名呢? 连盛阳侯在情急之时, 都以“逆子”称呼, 她这位板上钉钉的亲生母亲,在称呼沈濯的时候,不带有丝毫的舔犊之情,反而声音冷淡, 听起来却像是在称呼陌生人。 他们一直如此吗? 母子关系差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对那位敌国细作由爱生恨吗?又因为细作死了,无从寄托恨意, 便转嫁到他们唯一的孩子身上? 如果真是这样,沈濯未免有些太无辜。 秋风吹过院落, 藤椅一摇一晃。 裴瓒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的树枝, 风一吹,泛黄的叶片旋转着飘落。 他早已在心里认定了沈濯并非盛阳侯的血脉。 谁让沈濯长得跟盛阳侯毫无关系呢。 沈濯身材高挑,处在人群之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略微有些蜷曲的头发就不说了, 至少裴瓒没在盛阳侯和长公主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特征。 当然,最为特别还是那张脸。 虽然盛阳侯长得也不差,人到中年依旧能算得上俊朗,但是拿他跟沈濯比,就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 沈濯的长相继承了长公主的一半柔和,放缓了优越骨相带来的冲击感,让沈濯不似来自北境的寒风那般锋利,反而像一阵料峭春寒的凉气,缓慢又细致地摧人心肝。 亦犹如一剂慢性毒药,不知不觉地摄人心魄。 哪怕裴瓒时时刻刻想要远离,想要冷眼相待,但沈濯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所做出的举动,又总会驳斥之前的想法。 可以说裴瓒意志力薄弱。 也可以说裴瓒特别吃沈濯这一套。 无论是面对沈濯眼中拙劣的纯粹,还是偶尔落寞时流露出的真情,裴瓒总是难以抗拒,总会无比清醒地倒戈,而难以苛责沈濯的斑斑劣迹。 纵容、默许,总是多于严辞拒绝。 想到这,裴瓒有些头疼。 谢成玉让他离沈濯远一些,他知道自己心性不坚定,也不打算主动去接触,以为如此就能慢慢消磨掉对方的热心。 但偏偏还有长公主交代给他的事。 让他去告诫沈濯。 虽然不知道长公主是出于什么心思,把这种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他做。 但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沈濯早已离了京都,天南海北,任他自由行,谁都联系不上。 就算冒着惹恼谢成玉的风险,再主动去向沈濯传话,他也找不到人啊! 裴瓒烦躁地摇晃着铃铛,发出一连串扰民的声响,终于有人忍无可忍了,从书房里走出来。 裴父拍了拍他的肩:“瓒儿,别摇你那铃铛了,我新得了本字帖,你来看看。” “父亲,我现在觉着文采学识都无用,就算是中榜入仕,也未必有好前程,甚至连生死福祸也都是旁人的一句话而已。” 裴瓒话里有话,每一个字都直指皇帝那阴沉难测的心思,但他面上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躺着,不为任何事情劳神。 这话说得薄凉无望,裴父却自以为地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于是一巴掌拍在裴瓒后脑勺上:“你就是不想练字吧?” 裴瓒抿着嘴笑了笑,勉强承认。 裴父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想要说教,还未开口便先叹了口气:“父亲知道你忧心仕途,但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与其劳心劳神,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分散心思,也不至于整日瞎捉摸。” 自打裴瓒出宫后,就没上过一次早朝。 包括都察院,也没踏足过。 第一日是因为沈濯替他告假,他不用去。 但是从长公主府离开后,他就见到了宫里的传话太监,说是:“陛下明日不想看见小裴大人。” 如此接连了十几天,日日皇帝都派人来告诉他,不愿意见他,叫他不必上朝。 裴瓒没办法,陛下恼火他,他就更不能冒着风险去对方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可是就连都察院的章大人,他的顶头上司也天天遣人跟他说,都察院事少清闲,不必日日去,暂且歇几天吧。 事少清闲? 先前裴瓒可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用,现在告诉他清闲了? 那他之前的勤勤恳恳算什么! 算笑话吗? 这分明是要冷落他。 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裴瓒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怕他刚刚立功,也要受到惩罚。 起初裴瓒还觉得这惩罚有些儿戏了。 不就是冷暴力吗,可比实实在在地打他一顿板子强多了。 但在过去十天半个月之后,眼见着天气转凉,裴瓒在皇帝那里的地位却没有回温。一天比一天晚到的传话太监,也让裴瓒觉得,他在皇帝那里是被彻底遗忘了。 这还不如打他一顿板子呢! “父亲,你说我自请去做个县官如何?”当日谢成玉说的话,如今又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还嫌弃对方不求上进,今日才被冷落了几天,就开始妄自菲薄了。 不过裴父却说:“县官也好,造福一方百姓。” “可是,未免有些太憋屈了吧?”裴瓒到底还是心高气傲,总觉得在京都才能施展他的满腹才华。 裴父摇摇头:“只要我儿康健,做什么都好。” “哪怕是不做官?” “哪怕是不做官,守几亩薄田,或者是做个教书先生,无论做什么,都好。” 裴父性情豁达,短短几句话说得裴瓒愈发沉默。 只见他缩着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藤椅上。 他的目光落在袖口花纹上,心里莫名酸涩,就连鼻头也不太舒服,仿佛是从未有过的感情霎时间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无所适从。 尝试着接受,却又担心这只是虚幻的泡影。 毕竟这不是属于他的。 这份厚重的父爱属于原来的裴瓒。 裴瓒低着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事满满,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才抬起头来。 “母亲。” “瓒儿这是怎么了?” 见着裴母前来,裴瓒没有起身,只喊了一声就再度缩回去。 并非是他在家里就不懂礼数了,而是每次他行礼问安,都会被二老嘀咕。 一来二去,他也懒得装懂事。 裴母瞧着他不太高兴,扭头看向了裴父。 【瞧瞧,为着陛下的冷落,又委屈上了。】 【养了二十年,竟不知道你生了个姑娘。】 【那你赶紧去给你姑娘物色夫婿吧!】 “……” 二老当着裴瓒的面眉来眼去,讨论的却是裴瓒这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父亲,其实我……” 裴瓒想开口解释几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想着若是解释不好,再被察觉到他能听见旁人心事,可就不好搪塞了。 裴父憋着笑意问他:“瓒儿怎么了?” “没什么。” 【你看,又不肯说了。】 裴母随和地笑笑,想配合着裴父劝上几句,只是还没开口,门房上的小厮一溜烟跑了进来。 小厮急冲冲地禀报:“宫里来人了!” “是前几日的公公吗?” “不是,是位从未见过的大人!” 闻言,裴瓒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步履匆匆地往正堂走去。 裴宅地方小,从后院到前厅用不了多长时间。 裴瓒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消片刻便穿过回廊。 风声过耳,凉意袭来,他也很想耐住性子慢慢走过去,显得不那么心急,可是一想到也许是皇帝遣人送来别的旨意,他就忍不住加快脚步。 绕到前厅,隐约瞧见里面有人在等。 裴瓒快走几步,眉宇间的情急之色都没来得及褪去,直到他看清那人。 居然是明怀文。 裴瓒看见是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觉得皇帝派他前来绝对是有要事。 “明大人,好久不见。” 听见声音,明怀文转过身来,精致的眉眼一挑,略微停顿片刻,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是许久未见,陛下不想见小裴大人,我自然也没机会见了。” 明里暗里,提点着跟皇帝的关系。 裴瓒心知肚明,郑重其事地对着明怀文俯身一拜。 “前些时候被长公主召见,想来小裴大人学到了不少?” “长公主殿下仁善通达,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殿下悉心指点,倒也未曾为难我。”裴瓒一瞧明怀文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都不用去听对方的心声,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无非是在讥讽他挨了长公主的骂。 但裴瓒不能发作,无论是当着谁的面,他都只能称赞长公主的好处。 “小裴大人的确是通透了。” 明怀文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后面赶来的裴父裴母看都不看一眼,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想来小裴大人也担得起陛下的厚爱。”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明日是否还愿见到微臣?” “依旧不愿见你。” 明怀文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还夹带着些许笑意,“明日不见,后日也不见,也许接下来的几个月,陛下都不见你。” 裴瓒被他的话吓到了。 但还好他是会读心的。 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清楚真正的原因后,裴瓒笑道:“我胆子小,明大人就别吓唬我了。” 明怀文挑了挑眉,将手搭在茶盏上轻叩几下。 “督察院御史裴瓒接旨。” 突然来这么一句,也不管明怀文有没有把圣旨拿出来,裴家的三口人,还有侍奉在侧的仆从,顿时都跪下了。 明怀文却依旧在椅子上稳坐,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说完那一句,就将圣旨放在了桌面上。 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可以随意。 但是裴瓒不行。 裴瓒提醒着:“明大人,这不合规矩。” “无妨,我不会告诉陛下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在裴瓒身上。 裴瓒直起身,将圣旨打开,一字一句地看着,看到后面,他的脸色唰得一下变白了。 “小裴大人,还不谢恩?”明怀文故意问道。 “陛下要我去寒州?” 裴瓒险些破音。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圣旨上写的是寒州连年雪灾,百姓叫苦连天,朝廷虽然下拨了赈灾银,但寒州的官员却还是时常上书说灾情严重,银钱不够,为此,指派裴瓒为寒州巡按御史。 巡按,以“代天子巡狩”之名,考察各地。 权力够大,但品级丝毫未动,还是正七品。 而且寒州地处偏僻,处在大周极北,气候更是严寒,每年只有夏日才勉强适合居住,每年的八九月,像京都这些地方,偶尔还能感受到未散的暑气,可寒州却万物凋敝,快要进入冬季。 此番安排,不是明升暗贬。 是一个劲地贬,连平调都算不上。 明怀文说着风凉话:“小裴大人也别心灰意冷,三五月便回来了,到时候免不了加官进爵。” 在查幽明府之前,也有人跟裴瓒说这样的话。 可后来呢! “三五个月……”裴瓒满脸菜色。 不必三五个月,快的话也就一个月的时间,裴瓒就能被抬回来了。 明怀文瞧着他不仅不谢恩,还有些不满,故意刺激他:“小裴大人是想抗旨不成?” “微臣不敢。” 裴瓒老老实实地磕头,只是谢恩时,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小裴大人可要好好把握分寸,什么事该奏,什么事该断,就全看小裴大人自己了。”等他谢完恩,明怀文起身走到裴瓒身旁,在他肩上微微一压,俯下身低声说道,“小裴大人保重,千万要一路顺风。” 【我们,京都再会。】 京都再会?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回来! 裴瓒望着明怀文潇洒离开的背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知道皇帝想磋磨他,为着东珠一事,裴瓒算是把皇帝惹恼了,需要好好地罚他,让他知道什么事能提,什么事不能提。 同时,皇帝也想历练他,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人,必须得让其成长起来。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寒州呢? 分明寒州也是不能提地方,还让他去那里,这不是继续惹得所有人不快吗! “瓒儿,陛下让你去寒州?”裴父起身到裴瓒身旁,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裴瓒沉默地点点头。 裴母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这可怎么办!寒州路途遥远,这个时节又天寒地冻百物不长,瓒儿,不能再求一求陛下吗!” “母亲,皇命难违。” 一句话,把裴母的心摔得粉碎。 两行清泪落下,她知道寒州艰苦,心疼裴瓒,不想让他离开。但裴瓒说得没错,皇命难违。 此番非去不可。 裴瓒看着泣不成声的裴母,心里触动。 从未有人替他这样担忧过。 不是利用他,不是做表面功夫,只凭着一颗真心为他落泪,担忧他的未来,更担忧他在路上是否安康,是否吃饱穿暖。 “母亲……”裴瓒动作轻柔地将裴母揽进怀中。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份爱意也是对着原主的,他只不过是偷了别人身份的小丑,借着伪装,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偷到了几丝从未感受过的爱意。 浓烈,温暖,柔和。 貌似是他主动抱紧了母亲,但他也心甘情愿被这份沉甸甸的爱裹挟,沉浸在对方的怀抱里。 “瓒儿,我的瓒儿。”裴母捧着他的脸,含泪的眼眸里倒映着裴瓒。 他一时恍惚,不知道对方喊得是他,还是原来的裴瓒。 又或者两者皆有? 许是因为填补了部分原主的回忆,裴瓒心里萌生出恍惚的错觉——似乎他就是原主,他就是这个世界的裴瓒,那个熟悉的现实世界逐渐变得陌生,甚至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叮!” “系统检测到宿主灵魂震颤,请宿主不要过度代入,以防沦陷。” 僵硬的电子提示音自动出现,强行掰正裴瓒的意识,可越是如此,裴瓒的心就越是难受。 像被人拧着一样的疼。 他之前还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的人产生感情,不要产生无所谓的联系,毕竟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孑然一身才是最恰当的方法。 现如今呢? 他没有被沈濯绊住心思,也没有因为谢成玉改变什么,却沉浸在这一声声不舍的“瓒儿”里。 分明清楚唤得不是他,却痴心妄想地觉着就是他。 “母亲。” 两滴眼泪同时落在了裴母的手背上,再湿润了裴瓒的手心,直到滴落到地面。 裴瓒鼻尖酸涩,心里苦楚,顶着泛红的眼睛却笑道:“母亲放心,孩儿一定平安归来。” 第36章 寒州 北风呼啸, 万物凋敝。 一眼望去,苍翠的针叶林被寒霜所笼罩,凛冬无垠, 鸟兽尽藏,车轮碾过雪被,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颜色。 而寻着车辙向南回望,也看不到来时的尽头。 还未到十月, 京都正是凉爽的时节。 远赴寒州的路上, 却已经雪花满天, 冷得让人发颤。 裴瓒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瞬间, 呼啸而过的风吹得他脸颊泛红, 盯着刀刮似的风望一眼阴沉惨淡的天, 似乎很快又要迎来一场风雪。 他接着便缩了回去,将小窗掩好,搓了搓手对着外面喊道:“韩苏,暂且停一停吧。” 天寒地冻, 实在是冷,薄薄的车板根本挡不住外面的寒气,就算是裹着厚重的棉被, 燃着碳炉,裴瓒都被冻得嘴唇乌青, 就更别提一直赶车的韩苏会被冻成什么样。 偏偏离着下一处驿站还有段距离。 不能再走了, 在这么走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他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韩苏跳下车将缰绳拴在路旁的树上,才迅速地钻回到车里。 韩苏一进去,温度又降了几分。 “辛苦你了。” 裴瓒立刻将余热未散的汤婆子塞到韩苏手里,又把棉被盖在了他身上。 没办法,同行的几人中,唯一能充当赶车人身份的就只有韩苏。 裴十七年纪太小,鄂鸿年纪又太大,这一车人老的老小的小,如果不是韩苏去赶车,便只能是裴瓒亲自来。 他没什么主人的架子,自然也是没什么不能做的,甚至在刚出发没几天的时候,裴瓒就主动要求试一试,只不过他实在没这个天赋,走了没有百米远,连车带马一起翻进沟里,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东西重新收拾好。 韩苏可不敢让他再试,只能把赶车的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 “到下个镇子,不如就雇一个车夫吧。” “少爷,现如今已经进入寒州,再有三五天就到了,别浪费银钱了!” 韩苏已经反对了一路,从刚开始他就一直推脱着,找各种理由不让裴瓒雇车夫,什么路途遥远信不过陌生人,还说浪费钱财用不着,他自己就能胜任。 裴瓒只当他从前在下州节俭惯了,不舍得那些银钱。 殊不知,韩苏也有别的心思。 【少爷未免也太没有戒心了。】 【一个两个,都不知道什么来路。】 【十七也就算了,可那鄂先生,整日在房里捣鼓些乱七八糟的,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 裴瓒听着韩苏的心声,沉默不语。 他没有立场指责韩苏的想法,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把原因告诉对方。 “哎——”裴瓒叹了口气,愁容满面,“是我连累了你们。” “公子这是说得什么话!” “十七并未觉得被大人连累。” “小裴大人不要这么想。”连鄂鸿都出口安慰。 裴瓒心里也没有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清楚,自己的过错最多是在幽明府一事上,没有告知皇帝实情,就选择包庇谢成玉,而且皇帝得知后并没有责怪他,更不至于为此把就他送到寒州磋磨。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沈濯身上。 如果没有沈濯让他用赏赐换东珠,惹得皇帝和长公主大怒,他说不定还会因为幽明府一案升迁,而不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 在明怀文到访后的第二天,裴瓒就迫不及待地往宫里递送了请求觐见的牌子,想搏一次机会,试探皇帝的意思,但是还没等到应允,就到他离京的日子了。 那日,城门楼下,风声瑟瑟。 前来相送的人并不多,除了裴家的一干人等,就只有谢成玉,和他的顶头上司——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章明忠。 裴瓒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竟会有二品大员来送。 分明在前几天,章明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让他没事不要去都察院呢。 知道他受了皇帝的冷落,也明确地表过态,怎么临走还会来送别?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章明忠穿得十分随意,褪了一身官服,仅穿着寻常的青色秋装,浑身上下也没什么象征身份的物件,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是略识得几个字有几个小钱的普通人。 裴瓒压着心里疑惑,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着原本的规矩向章明忠道别。 “到了寒州,一切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章明忠对他再三叮嘱。 裴瓒知道肯定是受了陛下的吩咐,才会对他说这些话,却不想章明忠表现得,要比裴瓒所想的更加看重他。 就好像知道背后缘由一样。 “寒州条件艰苦,你不要妄自菲薄,更不必苛待了自己,过些时日还是要回来的。” 章明忠站在他面前,上了年纪,说话时慢条斯理,嘴边的胡子也一颤一颤的,但仍旧不失威严,“当年我初入都察院,也曾被先帝派去过条件艰苦的下州,暑热难耐,蚊虫遍野,受了好一番磋磨,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可在回京之后,才知道那是先帝对我的历练。” 裴瓒听着对方敦厚的声音,得到了些许安慰:“是,下官一定尽职尽责,为陛下分忧,争取早日回到京都。” “如此想是最好的。” 章明忠没像其他人一样,在城门下看着他离开,而是背着手缓缓向城内轿撵停留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吟,“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道理裴瓒都懂。 只是这未免也太彻骨了。 裴父多方打听,得知寒州气候异常,准备的保暖衣物也格外多,否则裴瓒就真的要像他自己想得那样,不出一个月就得浑身僵冷地被人抬回来。 甚至都用不了一月。 裴瓒都怀疑,他若是只穿秋日里寻常的衣衫,在这寒州夜里待上一夜,估计就凉透了。 他坐在马车里搓着手,骨节处已经微微泛红:“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 “快的话,三天。” 韩苏说完,裹紧衣裳便重新出去赶车。 进入寒州地界就不止三天了。 寒州毗邻北境敌国,地广人稀又气候恶劣。 他们这一路走来,所见的人烟并不多,偶尔看见处小村落,数了数竟只有几户人家,就连成规模的城镇里人口也是少得可怜。 人少,严寒,还有先前的雪灾。 裴瓒以为寒州百姓肯定苦不堪言。 不过进入寒州地界之后,才发现与他所想的不一样。 这里的日子虽然比不上京都,却也没到人人乞食衣不蔽体的地步,至少粮食供应不缺,穿的住的也足够整洁干净。 相较于传闻中条件苛刻的寒州,现实情况已经好太多了。 他们停在村镇上问过几户人家,都说是有县里赈灾的粮食银钱接济,每年才得以渡过寒冬。 裴瓒当然也不会听信一面之词。 但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都会询问当地百姓,而他们的说法也都大差不差,均是县里或者郡里按照人口发放粮食米面,半月一领,从未有挨饿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官员地主家的女眷开设粥铺,接济百姓。 裴瓒想起圣旨上所写的,寒州官员时常诉苦,要求划拨赈灾银两。 如果都花费在百姓身上,赈灾银两不够,官员整日上书诉苦也是难免的。就朝廷下拨的那点银子,塞牙缝都不够,恐怕还需要当地官员自己掏腰包填补。 父母官做成这样,也算是尽职尽责。 “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裴瓒私底下嘀咕几句,看了眼周围三人。 离了京都,没有谢成玉,竟然没有人可以一起吐槽。 他一时有些郁闷,望向了见多识广的鄂鸿:“先生,咱们这一路上,也走过许多村镇,虽说雪灾严重,可是官府救济得也还算及时,不知陛下此番到底是什么意思?” 鄂鸿撂下手中医书,撵着白花花的胡须笑了两声:“凡事不能只看表象。” “先生的意思是?” “就像行医诊病前,要先望其色闻其音,再问病症,但有时候病人说得不全或者干脆谎话连篇,所以就得切入深处。” 裴瓒还是不解:“咱们所见的还不算是深处吗?” 在寒州地界内磨叽的三天,都是因为裴瓒放着宽敞的官道不走,非要走连通村镇的小路,而且遇见一处村落就进去逛一逛问一问,当真担起了“天子巡视”的名头,体察民情去了。 可鄂鸿指了指他身上的官袍,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人啊,你穿着这身衣裳,是看不到深处的!” 裴瓒低头,视线落在面料光泽柔顺还绣着暗纹的青色袖口上,想着穿这一身的确很扎眼。 略微有些见识的平头百姓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就连年幼小儿也会因为他衣着不菲而敬重。 但这不刚好代表了皇帝吗? 代天子巡视民瘼,不穿官袍怎么能算是巡视。 看他满脸疑惑,鄂鸿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想必大人并没有见过京都城以外的官员。” 裴瓒茫然地点点头。 “老朽尚未从医时,也有一番抱负,年少时读了几天书却屡试不第,便拖了关系拜会当地的郡长县令,不料当时也有巡按替皇帝巡视四方。” 鄂鸿回忆着几十年前的往事,当成故事讲给裴瓒听。 “提前了半个多月,在那巡按大人尚未到时,当地官员便上下打点,布置好一切,甚至等巡按一进入当地的地界,就有专门的人员来通气,长官便派人暗地里跟着,等巡按大人一时兴起,想要体察民情时,便派遣几人装作普通百姓前去糊弄,直至对方离开。” 这番话听得裴瓒愣住了。 他见识过京都城中盘根错节权势滔天的世家,却没想象过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的场景。 裴瓒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像是完全没有预料。 “先生怎么不早提醒我?” “提醒也是无用的,就算不穿这一身官袍,他们也能认得出大人。”鄂鸿继续笑着,完全不把如今的境遇当回事,白眉也一抖一抖的,看起来比裴瓒轻松自在许多,“有些事只靠旁人说是说不明白的,小裴大人不亲身经历一番,怎么知道地方官员与京都官员与众不同的手段呢!” “那我该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被他们糊弄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大人不妨好好感受一下寒州的风土人情,看看他们是怎么糊弄您的,也好过不明不白地遭到半路截杀……” “岂有此理!” 不等鄂鸿笑眯眯地说完,裴瓒“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然而—— “咚!!!” 裴瓒站得太急,直愣愣地撞在了马车顶上。 声音太响,一听就知道撞得不轻。 “少爷怎么了?”韩苏着急忙慌地探头询问。 “没事没事……”他一时被撞蒙了,捂着头顶眼前天旋地转,直到被裴十七艰难地搀起来,才龇牙咧嘴地喊疼,但嘴上仍不忘说着,“不受他们的糊弄,便是死路一条吗,简直胆大包天!” 鄂鸿望着气得不行,又一个劲哼哼唧唧无处发泄的裴瓒,表情突然凝住了。 混沌的眼珠慢慢清亮透彻。 像是在裴瓒身上看到了些许不同。 与他几十年前,尚且年少时所看到的昏暗官场不同,裴瓒是灵动鲜活又正气凛然,不与那死气沉沉的官场为伍,反而像一条明艳生动的彩鲤,搅动一潭混沌死水。 【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只可惜,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不一直都是如此吗?】 【小裴大人尽力而为就好,就算查不清,也未必有人怪罪,总有人替你担着。】 裴瓒听着他的心声,倒吸一口凉气。 他很想反驳,但又无比清楚错的并不是鄂鸿。 错是鄂鸿这五六十年来的所见所闻,是让鄂鸿“见多识广”的那些人和事。 裴瓒眼神惆怅,瞪着被车外冷风鼓动的帘子,越想越气。 仔细回想着所经过的那些村落,的确有些不对劲。 当时鄂鸿就说,这些地方太干净了。 如若只是常用的器具不全,还勉强可以说是原先的坏掉了,未曾腾出银钱来购置新的,但整个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生活痕迹,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裴瓒没有及时理解鄂鸿的深意,鄂鸿也觉得在外面人多眼杂过于危险,没有刻意点明。 总之,他并没有想到那一层。 没有想过亲眼所见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蓄意伪造的。 他托着腮抵在小窗边,马车颠簸,外面风声渐起,隔着厚重的帘子,也能听见冷风呼啸。 一定得想个办法看清实情才行。 就像鄂鸿说的,要切入深处! 可是该怎么办呢…… 裴瓒摩挲着下巴,满脸心思,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车轮突然被石头硌了一下。 他顿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裴瓒眼神笃定地看向鄂鸿,提了个馊主意:“先生,你说我若是一人独行深入民间去调查,而你们借着我的名义继续前行骗过当地官员,会如何?” 【会死。】 【这想法太不靠谱!】 鄂鸿被噎了一下,刚想劝他,却被裴十七抢先开口。 只见裴十七抱着剑,冷冰冰地说道:“大人会落得何种下场,十七暂且不知,但是如果被主人知道大人在寒州独自前行,我和鄂先生只会难逃一死。” 裴瓒有些尴尬,但又不想作罢:“你不说出去不就行了。” “不说,主人也会知道。”裴十七放下剑,稚气的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就像大人之前骗我的那些,主人都会知道的。” 骗裴十七的哪些? 骗他的次数太多,裴瓒一时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件事。 瞧着对方气鼓鼓的模样,他心虚地狡辩:“我哪里骗过你!你可别污人清白。” “玉章!主人根本没和大人提过!” “哦……” 裴瓒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 玉章之事是他从裴十七的心声得知的,先前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过。 而沈濯知道玉章调用幽明府暗卫一事,可能是从裴十七那里听说的,也可能是被暗卫告知的,但不管怎么说,沈濯知晓之后竟然没来责问他,反而装得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丝毫没有提及。 对他未免有些太纵容了。 不过,这人猜到他有读心的能力了,肯定不会瞎问瞎想。 有些难搞。 “十七,你看沈濯都知道我所作的事情了,他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裴十七转念一想,好像是这样的。 在裴瓒昏迷不醒的那天夜里,沈濯吩咐了他许多事,也问了他许多话。 问完玉章一事之后,沈濯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就连知道玉章还在他那里,也没有提出要收回去。 只是叮嘱着,有什么事情要先跟鄂鸿商量,不要尽信裴瓒的话。 估计是怕他再被骗。 裴十七义正辞严地强调着:“但是这次,不管大人有没有独自离开,十七都会告诉主人的。” 裴瓒眨眨眼:“想也不能想?” “想也不能想!” “好,算你狠。”裴瓒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小告状精! 第37章 劫杀 “少爷, 驿站到了!” 临近傍晚,终于赶到驿站。 因着下雪的缘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 西天边的大阳落山时的余辉也被厚重的云雾遮掩,只看见一片令人压抑的灰。 韩苏抖落身上的雪,叩响了驿站的大门。 片刻,驿站里的驿丞闻声赶来,检查过文书令牌之后, 主动牵了马绑在后院, 甚至勤快地把车厢内都打扫了一遍。 裴瓒站在廊下看着对方殷勤的动作, 转身又将驿站内打量一番。 院里落了些雪,几人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显得有些凌乱, 但周围的陈设器具都是整整齐齐的, 如果不是刚刚被用心打理过,裴瓒都要怀疑那小厮是强迫症了。 这家驿站的面积,也比起先前待过的几家都要大,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厢房。 不过每间厢房里都未曾点灯, 冷冷清清,瞧着像是没人。 他拽过鄂鸿,指着门板上颜色鲜艳的门联, 低声请教:“先生你瞧,这未免也太新了, 是不是知道咱们要来这里, 故意安排成这样的?” 鄂鸿笑呵呵地说:“大人明白就好。” 【就没必要在人家的院里说出来了。】 “……”裴瓒悄悄捂了下嘴,像是知错就改的学生,“我知道了, 多谢先生提点。” 而后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引着,迈进正屋里。 只见角落的土炉上赫然煨着鸡汤,颜色鲜亮的汤水咕噜咕噜地滚着,辅佐着些许蘑菇山珍,看起来滑嫩爽口。 比起宫中宴席上食材珍贵精致非常的菜品,这算不上上等的佳肴,但他们一干人在从风雪里赶路,吃喝都是凑合,看见热气腾腾的酒水饭菜,还未吃进嘴里,身上的寒气就被驱散大半。 裴瓒蹲在火炉边烤手,顺便狐疑地往四周瞧着:“先生,我发现咱们这一路似乎都是这般待遇。” 每到驿站,都是好酒好菜。 而且不管是什么时间到达,不管驿站规模大小,这里面必定没什么人。 就像是单独为他们腾出来的地方。 “大人越发仔细了。” 被提点过的裴瓒就像是突然开了窍,无论是从哪都能找出几分不对劲的。 就连桌上碗碟的布置,清一色的白瓷,裴瓒都觉着是专门配合着他的喜好来的。 为了让他在寒州觉着满意,这些人也算是煞费苦心。 “吃饱穿暖了,不会还有人半夜投怀送抱吧?” 鄂鸿举着筷子,微微一愣,看向了在院里假装打扫的小厮:“大人可以向驿官暗示一下。” “不了不了。”裴瓒连忙回绝,“他们把这份心思用到别处不好吗?” “用到别处,可比只糊弄大人一个麻烦得多。” 虽说“尽小者大,慎微者著”,但把真心拆成一瓣一瓣的,分到万民身上,做个备受爱戴的父母官太难。 做个庸庸碌碌,没什么功绩的官又太平淡。 只有做贪官污吏,把心思用到中饱私囊,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才觉得这官做得好,做得值,才没有辜负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才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有意义。 鄂鸿吃得油光满面,中途不忘停下来给裴瓒夹一筷子,“快些吃吧,这可是专门给大人准备的。” 裴瓒看着白瓷碗里的鸡肉块,一想到出了驿站的院子,在暗地里可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顿时就没了胃口,随手把碗推到裴十七眼皮子底下:“十七吃吧,我累了,去睡会。” 他兀自走进雪地里,身影清瘦颓靡。 背后的烟火气虚无缥缈,似乎无法沾染他分毫,旁人的悲哀欢愉更与他无关,整个人看起来孤单落寞,如同独行世间的浪客。 “大人……”裴十七捧着碗,想追过去。 却被旁边的鄂鸿拽住:“大人要做好官,就先得知道贪官如何做,佞臣如何做,得看见酒囊饭袋们是如何欺上瞒下,得清楚衣冠禽兽是如何肆意妄为。” “看清之后,黯然神伤是难免的,旁人劝不了,要他自己想通……” 流风回雪,纷纷扬扬。 屋外风雪呼啸,厢房里的碳炉烧的正旺,裴瓒只穿着素白里衣也不觉得冷。 他坐在床榻,神情凝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对面的衣架上挂着那身青绿官袍。 烛光窜动,寓意吉祥的暗纹映若隐若现。 裴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最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步步地深入,似乎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联系。 他成为了父母的独子,成为了谢成玉的挚友,也成为陛下器重又气愤的大臣。 他依旧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但对于这里发生的种种又做不到视而不见。 表面上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来到下一个目的地,可实际呢?裴瓒自己都快分不清,他来这里的最初原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寒州。 他捏了捏腰间坠着的荷包,清苦的香气四散。 想不明白自己的初心,更搞不懂眼下的事该如何处理,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挤在脑海里,压得他垂头丧气。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雪压得松枝断折。 碳炉依旧烧得热气十足,哪怕窗户开了道小缝,也感受不到泄进屋的寒气,只有些许莹亮的雪光透进来屋里,驱散了昏暗。 裴瓒躺在床上,双眉紧蹙,双手紧紧攥着沈濯的荷包,一瞧就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忽然,他觉得有些热。 特别是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处在意识迷离的梦里,他以为是被褥过于厚重,便想着推开。 推搡几下,没有作用。 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压在胸口,他顿时清醒了—— 但是睁开眼的瞬间,毛茸茸的白团子消失不见。 这是在寒州,该不会是什么动物吧! 寻常的野生动物也就算了,怕只怕有什么精怪,虽然裴瓒不信鬼神,但若是鬼神找上门,也由不得他不信啊! 裴瓒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方才胸口上的触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敢发誓那绝对不是梦中的场景,而且,仔细闻闻,空气中似乎还有股虚无缥缈的香气,与他荷包中清苦的气味相冲。 他掀开床幔,探头探脑地向外瞧着。 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他仿佛已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场景,只是脑袋晕晕乎乎的,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 直到他嘀嘀咕咕地回身,床榻上赫然出现位白衣雪肤的女子。 “鬼啊——” 裴瓒噗通一声摔到床下,都来不及细想床上的是人是鬼,就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只可惜没跑远,衣角被人从身后拉住。 对方都没用多少力气,看似随意一扯,就轻轻地把裴瓒拽了回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裴瓒吓得声音发颤,紧紧捂住双眼,边问边哆哆嗦嗦地往后挪动。 “大人好生薄凉,竟然忘了奴家。” 裴瓒听着她娇滴滴的声音,岔开手指,从缝隙里打量对方。 肤白胜雪,唇红如丹,模样长相虽然不说惊人天人,却也是秀色可餐,特别是对方穿着一身素衣,披着毛茸茸的狐裘大氅,装饰简单,却衬得人越发娇媚。 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成精的狐狸。 “小女子是来报恩的呀,大人怎么说我是鬼怪。” 报恩? 报的什么恩? 只可惜裴瓒并不是志怪小说里痴心妄想的书生,更不记着自己曾经救过什么野生动物。 “你认错人了!韩苏,十七,救命啊——” 女子居高临下地轻笑几声,而后整个人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往裴瓒的怀里挤:“大人真聪明,一点都骗不到大人呢,只可惜,他们都被下了药,一时半会是听不见了~” 温热的身躯带着异香,扑了裴瓒满怀。 裴瓒顿时清醒,只是不清楚对方的目的究竟是要毁他清白,还是要借机诬告他。 又或许是,像先前随口一提的那样,引诱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 猛地把人一推,女子飞出去两三米远。 只听见哐当几声,再睁开眼时,几米开外的衣架刚好压在了女子身上,那件青绿色的官袍则像是网罗妖物的法器,将她罩在地上。 女人蹙着秀眉望向裴瓒,眼神似是嗔怪。 裴瓒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推开门,在冰天雪地里逃命似地跑着,活像是怕被不干净的东西黏上。 顾不上寒冷,他急慌慌地去拍几人的房门。 果然没有一个清醒的,就连全力一脚踹开房门,床上的人也是纹丝不动。 “十七!醒醒!” 裴瓒猛拍裴十七的手臂,可对方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这样不行! 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一扭头,从门缝里看见女子从房间里走出,跟提刀的驿丞对视一眼后,直奔裴瓒所在的厢房。 裴瓒急了,本着能捞一个是一个的想法,单手就把平躺的裴十七从床上薅了起来。 可那两人进门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没机会跑出去。 眼见着刀刃的银光随着寒气逼近,裴瓒拖着裴十七悄悄躲在房门后。等驿丞进门的一瞬间,裴瓒一个头槌顶上去,把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拖着裴十七一路狂奔,逃到驿站大门外也没有停下来。甚至顾不上分辨方向,就往树木最茂密的林子里跑去。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根本不敢停下来一步,但就算如此,也还是听到了越来越近,且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直到沉重的步伐一脚迈进雪窝里,踩断雪被下枯枝,裴瓒一头栽进下陷的坑洞里,摔了个七荤八素。 顿时,浮雪逆飞,剑光如银。 裴瓒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奔走在落雪的夜里,本就忍受着彻骨的冷气,但无论周遭温度有多低,都比不上剑尖抵住他脖颈的瞬间。 寒意直抵心头。 裴瓒抬起头,眼前是对他围追堵截的数十名壮汉,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果真如鄂鸿说的,不接受他们的糊弄,就要遭到劫杀…… 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是朝廷指派的巡按御史,他们怎么敢! 裴瓒直视着冷冽的剑光,气得脸色涨红:“我是朝廷命官,奉旨巡视寒州,你们岂敢杀我。” 正对着他的几人听了,彼此对视几眼,轰得一声笑了。笑声讥讽刺耳,像是在把裴瓒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其中,为首的那人还放肆地说道:“大人,我们杀得就是朝廷命官。” 裴瓒不说话,只双眼赤红地瞪着他。 “原本您也不是一定要死的,但凡您安安稳稳地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再安安静静地离开寒州,让上面的大人们满意了,哥几个必定一路护送您回京都,可您偏偏不接受啊!” “好意?”裴瓒一声冷哼,没有半分屈服的意思,“从进入寒州地界开始,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了吧?伪造百姓安居乐业,假装官府一心为民,真是辛苦你们的良苦用心啊!” 他今日随口跟鄂鸿提起,晚上就被人摸进厢房,差点上演人妖情未了。 这也算好意? 那裴瓒可真是要骂人了! “引诱贿赂不成,便要劫杀?” 裴瓒抱着必死的决心抬起了头,纤细的脖颈暴露在剑影之下,只需一瞬,便可割破他的喉管。 他眼里有惧色,但并没有退缩。 “这些话您跟阎王爷说去吧。” 对方话音一落,裴瓒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后缩了缩,可他又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重新伸长了脖子。 他是有些后悔,却又觉得无需畏惧。 裴瓒盯着即将落下的剑光,脑海中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早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人堵着,在房间里就不把那女的甩出去了! 就算被占点便宜也不至于送命啊! 算了,死就死吧!!! 回到现实世界再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保证下辈再也不瞎吐槽了! 妈妈!到底有没有人喊一句刀下留人啊—— “慢着!!!” 关键时刻,一声娇喝刺入所有人耳朵里。 包括裴瓒。 “居然真的有人喊……” 裴瓒虚着声,轻飘飘地说完这一句,浑身脱力地躺在雪坑里。 里衣被冷汗浸透,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寒冷,但他却没什么力气,像是虚脱一样,始终拽着裴十七的双手也松了下来。 甚至两眼无神,表情呆滞。 “楼主,不是说好暴露了就把人杀了吗?” 还是先前那个女人,迈着曼妙的步伐从众人身旁走过,直到裴瓒面前。 她裹着那身银白狐裘大氅,神情倨傲,自上而下地欣赏着裴瓒的惨状,拿出裴瓒在梦里也紧紧攥着的荷包。 深蓝色的荷包在一片雪白之中分外扎眼。 女人晃了晃:“这是你的东西吗?” 裴瓒吊着眼皮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来人,先砍他一刀。” “是我的!是我的!” 突然不用死了,裴瓒的怂劲重新占据了脑海,原本还想维持一下扫地的颜面,没想到这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你的?”女人满眼不信。 【说谎也不打草稿,这里面的药材可是只生长在幽明府……】 裴瓒悄悄按着扳指。 得知女人喊停手下的原因,他的眼神也自信起来:“实不相瞒,这是故人相赠。” “大人若是再不说快点,就算我的刀不落在大人身上,这天寒地冻的,也要把您冻坏了。”女人瞥了眼旁边的下属,裹着厚重的大氅威胁裴瓒。 偏偏裴瓒还没办法不妥协,只能故作镇定地说:“荷包里的药材你也知道是什么,我就不拐弯抹角的了,赠与我荷包之人,正是拥有狼首玉章,可以调令幽明府暗卫的人物。” 他这么说沈濯也不算错。 不过这荷包并非沈濯赠与,而是直接扔进他嘴里的。 “这位……姑娘,您大可以一剑将我刺死,只是您得想想,是否承受得起幽明府的报复。”裴瓒嚣张地仰着头,气势丝毫不虚对方,只是落在旁人眼里,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感觉。 “大人还真是自信。” 裴瓒又开始睁眼说瞎话:“赠与荷包是什么意思,姑娘应该清楚,您不妨试试,幽明府会不会将您追杀到天涯海角。” 死了个官员,朝廷肯定会派人调查,但是查不清楚便不了了之,幽明府不同,若是真杀了重要的人物,那群疯子绝对会拼尽全力去报复,更何况…… 【现如今的幽明府府主就是个疯子。】 【不如暂且先把人关在楼里,若当真如他所说,幽明府必定会派人来救。】 女人略微垂了垂眉眼,对旁边人吩咐着:“将大人请出来。” “慢着。”裴瓒抬着头,拒绝被请出雪窝,“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千面红。” 这一听就是什么江湖绰号。 裴瓒不再追问,扫过扳指,展现出女人的信息。 【姓名:宋芳华】 【性别:女】 【年龄:26岁】 【身份:寻芳楼楼主】 【武力:55智力:83气质:65】 【体力:68心计:75声望:34】 裴瓒暗自将女人的名字记下,拍了拍身上残雪起身,身在下位气势却不减。 “宋楼主,久闻大名。” 第38章 奢靡 裴瓒:男德男德,very 千面红听到许久未闻的姓名, 一时有些恍惚。 “宋楼主,果真芳华绝代啊。” 裴瓒故意说得不清不楚,既表明自己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 也表明知道她现如今的身份。 一句话就让千面红愣住了。 【许久未有人这样叫我了。】 【应该是,二十年了吧。】 又是二十年,很巧妙的时间。 刚好跟幽明府覆灭的时间一致。 而这位绰号为千面红的女人,不仅知道荷包里独特产自幽明府的药材,就连年龄, 也符合幽明府被灭时, 侥幸逃离的那些后代。 不会真是从幽明府出去的吧? 裴瓒在心里泛嘀咕, 面上却不露怯,扫过对方手里的刀剑, 身姿挺拔得如同风雪中的翠竹:“楼主要解决我, 却也担心幽明府的报复, 这无妨,我可以到楼主那里小住,为楼主保全,只是我也有个小小请求。” 千面红不是不能直接杀了裴瓒, 她也怀疑对方的身份有假,但是荷包摆在那,也能说得出狼首玉章, 千面红可不能赌。 “大人但说无妨。” “我身边这些人,必须得平安。” 千面红见他如此懂事, 也干脆爽快一回:“来人, 把这位少侠送回驿站,随行的一干人等,仔细照顾, 不准怠慢。” 话音刚落,便有两人跳进雪窝,将昏迷不醒的裴十七抬了出去。 至于裴瓒,他回绝了对方好意,自己轻松一步迈出去。 他很清楚千面红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的确收到幽明府的消息,千面红也不会为了寒州官员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一旦发现裴瓒是骗她的,那就刚好随了她的意,一刀了结。 反正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裴瓒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出去的,暂且招待几日,等探听到外面的风声,再做打算也不迟。 心里的慌张,裴瓒并没有表现出来。 步履平稳地跟在千面红之后,裹着旁人递过来的斗篷,登上软轿,晃晃悠悠地启程。 他始终瑟缩在轿撵的一角,拉紧斗篷,颤颤巍巍,毛茸茸的狐皮领绕在脖颈一周,只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脸。 这一路他什么都没有想。 寒气侵体,脚边碳炉越热裴瓒就觉得越冷。 浑身上下的冷气止不住地往外冒,直到晃动的轿撵停下,才勉强缓过来。 “大人,咱们到了。” 虽说是千面红要挟,让裴瓒不得不来到寻芳楼,但千面红却依旧用那娇柔婉转的声音说话,就像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人请来的一样。 裴瓒掀开轿帘,十几米外,三层高的木质建筑灯火通明。 站在后院门外,抬头遥望二楼。 不知道是哪家的富贵公子高呼一声,大把的金叶子撒向窗外,悠悠飘落,如同数九寒天的雪。 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裴瓒粗略估算着路上浪费的时间,一个时辰,按照轿撵的速度,现如今应该是在渠县。 他不知道寻芳楼所在的具体方位,往四周瞧一眼,皆是酒楼瓦舍之类的娱乐场所,纵使不都是在夜间开门赚钱的营生,但附近也看不见寻常人家的院子。 此处应该是城中最为富庶的地段了。 推开后院小门,裴瓒仿佛进入了新世界。 原本站在外面,最多只能看见楼上风光,隐隐约约听见院中声响。 但在开门的一瞬间,金光冲面。 明晃晃的灯笼映着满树珠翠,一时间的华光宝气耀得裴瓒睁不开眼。 随着千面红的步伐在小路上穿梭,裴瓒的视线却始终黏在身旁金灿灿的树枝上,瞧着那质感绝对不是在树枝上涂了层金粉那么简单。 “大人在瞧什么呢?” 千面红察觉到身后缓下来的脚步声,回头问了一句。 看见裴瓒的眼珠都要贴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了,她解释道,“大人别见怪,寒州冷,不比京都有那些千姿百态的花草,这里常年雪封,除了耐寒的松树外万物不长,只好用金银翡翠制成花草以供观赏了。” 裴瓒听后,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居然是真的金枝玉叶! 千面红看他满眼震惊,故意问道:“怎么京都城里没有吗?” 裴瓒呆愣地摇摇头。 别说京都城了,就算在皇宫里,他也只看过金银珠宝做的盆景而已! “哈……”千面红轻笑一声,转身从属下手中接过灯笼,提醒了句,“大人小心脚下。” 裴瓒顺着灯光看过去。 才发现,他们脚底下踩的路面竟是宝石铺成的。 一瞬间,裴瓒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劲了,垫着脚,心里还极度不平衡。 一个不留神,裴瓒摔进了金银堆砌的花草里。 几人见状立刻去扶他,不等起身,裴瓒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楼主可真是叫人好等啊。” 这声音像是天天在耳边出现的…… 不过说话的那人刻意压低着声线,听起来又不太真切。 裴瓒透过金枝的缝隙向声音主人的方向张望——身材高挑,眉眼明艳。 居然是沈濯! 他怎么会在寒州? 裴瓒不动声色地捂住嘴,继续从缝隙里打量拦住去路的沈濯。 月余未见,沈濯清瘦了许多,此刻一袭素衣,站在珠围翠绕的金光里,越发脱俗。 而他更像是不怕冷似的,前襟敞开,露出胸前肌肤。 呸,勾栏做派。 裴瓒在心里暗骂几句,抓着旁边的树枝站起来,故意佝偻着身体缩在寻芳楼的打手背后,不仔细看完全察觉不到。 毫不知情的沈濯,继续挡着去路,对千面红微微一笑:“夜色已深,不知楼主又去哪里寻欢了?” “我这寻芳楼已是一等一的好去处,何必再去旁的地方。”千面红见惯了风月场,哪里会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倒是公子您,对我这好去处不满意吗?” “呵,都是俗物,哪里比得上……” 沈濯微微一顿,眼神扫过千面红身后的若干人等,突然发现了一只紧攥的拳头。 手指细长,皮肤也比旁边人白些。 值得注意的是,那只手上也有个丑得出奇的金扳指。 感觉有些不对劲,沈濯立刻哑了声。 千面红没预料到他突然沉了脸。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皮相不错,未尝不能浪费时间陪他玩玩。 于是拨弄几下发髻上的绢花,手指抵上对方的前襟,隔着薄薄的衣服,似有若无地划拨几下。 她风情万种地一笑:“比不上谁?又比得上谁?” “咳咳咳……”好不容易调整角度,看见了躲在旁人身后的裴瓒,沈濯夸张地装起来柔弱,不受风寒似地猛咳。 一边咳,还一边往后躲着把衣服拉好。 “你没事吧?”千面红眼里写满了嫌弃。 “无妨无妨,只是有些不耐寒罢了咳咳咳!” 尚未解释清楚,沈濯就马不停蹄地跑了,头都不回一下。 【莫名其妙。】 千面红在心里嘀咕。 虽被败了兴致,但是身后还有人在,不能不顾。 她抬了手指向一侧的雕花木门:“大人这边请吧。” 裴瓒凝视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对方混入人群之中,彻底看不见,他才略微垂眸,大步流星地往楼中走去。 沈濯,你给我等着。 后院景致造价昂贵,屋内亦是如此。 富贵迷人,暖香扑鼻。 万金难买的流光锦被当做随处可见的帷幔,穿着珍珠玛瑙一类的珠宝,直接从三楼垂到地面。在京都城也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倒成了不值一提的破石头,随意地被恩客舞姬当做取乐的玩具。 奢靡,裴瓒想都不敢想的奢靡。 那些官员天天上书说赈灾银不够,可他到寒州之后,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是假的,但秦楼楚馆里的奢侈无度却是真的。 瞧着醉生梦死的男女男男,裴瓒一步一步地踩在楼梯上,他的视线却越发阴沉。 金玉楼中凌霄舞,草木深处皆白骨,倘若眼前这些富家公子们的骄奢生活,都底层百姓的生命换来的,那裴瓒也不得不考虑一下“代天子巡狩,先斩后奏”了。 “哼……” 裴瓒将这一幕幕都烙印在脑海中,转身踏上了三楼。 千面红引着他走到最深处,推开一间装潢雅致的房间,说道:“大人暂且在此小住。” 【等查清了你的身份,再收拾你。】 裴瓒板着脸没有回应,径直走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是素雅,不同于楼下的浮华,整间屋子的格调更像是文人墨客的书房,连墙上的挂画都是与众不同的墨竹。 不过,从梳妆台上的首饰来看,很明显这是一位女子的房间。 裴瓒瞥见小桌上的胭脂水粉,刚要说他不适合住在这里,门外的千面红就对着他微微一拜。 接着,房门从外面反锁。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裴瓒迅速扑到门边。 “大人别急,奴家这楼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留意到大人了,奴家也是为大人着想。”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 来的路上除了沈濯,并没有谁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而沈濯落荒而逃时的表情,也实实在在地表明了他看见了什么,不得已才夹着尾巴溜走。 千面红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虽然不清楚这俩人的关系,但是以防万一,她必须要把裴瓒单独关起来,否则倒霉的只能是她自己。 裴瓒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他不担心对方会苛待自己,而是在想,沈濯出现在这,便可以尝试着向他求救。 只是自己被单独关押,想要联系上对方恐怕就有些难度了。 况且,瞧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都不想说他! “在京都惹了一堆烂摊子,却不远千里跑到寒州来花天酒地,真有你的啊沈濯。” 裴瓒嘀咕几句,愤愤不平地坐到床榻上。 他正想着该怎么利用沈濯把自己救出去,还没想出正经的办法,就听见“咚咚”几声,窗户被敲响了。 这可是三楼啊! 沈濯这也能爬上来? 裴瓒连忙起身,小跑到窗边,迅速打开了窗户。 瞧一眼,并没有人挂在窗外。 正要疑心自己听错的时候,一道素色身影从楼顶落下,越过窗子直接跳进屋里。 甚至,直愣愣地撞到裴瓒身上,把人撞得往后踉跄几步,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沈濯手疾眼快地勾住了他的狐裘领子,把人扯了回来。 远在寒州也能见到裴瓒,沈濯眼里地喜色藏都藏不住:“小裴大人,又见面了。” 不料裴瓒没他那么好的心情,憋着满肚子火气,一把推开他。 见什么面! 一见到沈濯那张脸他就来气。 三番两次地坑他,出了事就跑,把他撇在京都受尽冷眼,沈濯倒好,在寒州花天酒地。 【生气了?这生得什么气?】 沈濯眨着眼,满脸单纯地凑上去,完全没有预感到危机,还不知死活地勾了勾裴瓒的下巴:“谁又招惹咱们小裴大人了?” “滚!” 裴瓒也忘了有事相求,掐着腰,只顾着骂人。 他使出全力推了沈濯一把,直把人推到墙上,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又猛得扯住沈濯的前襟,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在寒州殚精竭虑,你倒好,在这里醉生梦死?过得很快活啊,世子爷!” “你听我解释……”沈濯被撞得大脑发蒙。 “解释个屁!赶紧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沈濯在盛怒的裴瓒手里,就像个毫无还手之力地小鸡崽,那一身武功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躲过裴瓒的迎面一拳,就被推搡到窗边。 见他这次是真的气急了,再不有所动作,沈濯免不了要吃苦头。 只见沈濯扒着窗檐向上一翻,轻巧得如同雨燕,瞬间就落到了裴瓒身后。 而他也没有就此停下来,反扣住裴瓒的手,把人往床榻上轻轻一压,从身后贴着裴瓒的耳根问道:“冰天雪地,小裴大人的狐裘大氅底下怎么只穿了里衣,说我过得快活,大人可是有寻芳楼楼主亲自接送呢~” 他拈酸蘸醋地语气听得人格外不舒服。 特别是受尽委屈的裴瓒,一听这话,立刻炸了锅。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知羞耻!” “我的确不知羞耻。”沈濯认命地接下这盆脏水,而后扣着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胸口,“小裴大人认识我这么久,还不清楚吗?” 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皮肤,攫取着些许温热,一瞬间,胸腔之中的跳动都分外有力。 裴瓒的脸顿时绯红一片,可偏偏这人应了他的话,压根没有半分羞耻心,掐着他的手腕从上到下,一寸也没放过。 “沈!濯!” “嘶啊——” 找准机会,揪住了某处凸起,猛得一拧,立刻疼得沈濯缩在地上打颤。 “小裴大人,你真是心狠手辣!” “你活该!” 没了钳制,裴瓒站起身,对着沈濯的小腿就要开踹。 可惜沈濯只是演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逗他,瞧他动了真格,反手抓住了裴瓒的靴子。 蓦地一拽,裴瓒应声倒地。 沈濯扑过去,护着裴瓒的后脑勺:“小裴大人一见我就是喊打喊杀,没有半分想念,真让人难过。” “想你?那还不如把心思喂狗!” 裴瓒与身上人垂落的眼神相对,胸中火气依旧难平。 只是看着对方清瘦的脸颊,一看就是在寒州吃了不少苦头,眉宇间都染上了风霜。 另外想起长公主的那些话,裴瓒莫名沉默了。 气归气,胸中也隐隐生出几分揪心。 回想起沈濯落寞的身影,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人,不仅没有那份常年伪装出的率性纯粹,反而孤僻执拗,甚至有几分阴沉。 裴瓒沉了气,抽动被紧扣的手腕:“放开我。” “不要。”沈濯一口回绝,继续问道,“小裴大人有没有记挂我?” 他本没有期待能从裴瓒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只是借此机会袒露他在寒州时,梦中常出现的佳人倩影。 但是,裴瓒坦率地点了点头。 “有。”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让沈濯忘记了接下来的说辞。 眼见着沈濯的眼里被惊讶的喜色填满,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裴瓒又语气平淡地补充了句:“我有记挂你。” “真、真的?”沈濯满脸春色,紧张又期待。 “我骗你做什么?” 裴瓒扭扭手,果然轻而易举地抽了出来,紧接着他便捧住了沈濯的脸,与对方肌肤相抵,眼神缠绵又隐忍,双手慢慢地从颌骨滑到耳垂,最后轻捏耳尖。 然后——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要不是你,我能被长公主骂了一通,还被陛下冷落!还记挂你,我呸!我记挂着你早就被野狼野狗吃了的心肝!” “疼疼疼!错了错了!” 沈濯连忙求饶,可直到两只耳朵被扯得充血肿胀,摸着都发烫,裴瓒才彻底松开了手。 【我就知道,属你的心思最毒!】 “对,就我的心思最毒,早晚一天毒死你,混蛋。” 反正读心的事情已被沈濯猜到一二,他也不装了,直截了当地把沈濯的心里话摆到明面上。 沈濯半跪在一旁,搂住了裴瓒的腰身:“错了,小裴哥哥我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吧。” 态度低软,像是撒娇。 裴瓒最受不了这套,摆摆手让他住嘴。 沈濯继续说道:“小裴哥哥说说,母亲是如何为难你的。” 第39章 名声 寻芳楼夜间喧闹, 他们也不怕被谁听见。 闹过一通后,裴瓒解了狐皮大氅坐在床边。 屋里燃着四个火盆,开着窗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气, 在沈濯面前,他更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便只穿了里衣。 提起长公主,沈濯立刻来了兴致,精致的桃花眼微微发亮, 说不出的神采奕奕。 反而是裴瓒抿着嘴唇, 瞧起来有些低落。 “你倒是很关心长公主。” “我是关心小裴大人。” 沈濯摇晃着步伐, 搬来矮小的脚凳,没有丝毫嫌弃就坐了上去, 还双手托着脑袋等裴瓒说下去, 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虽觉得沈濯油嘴滑舌, 但不管沈濯心中到底在意谁,眼里的那份期待总不会是假的。 裴瓒就想不明白了。 真的会有人对亲生的孩子如此冷漠吗。 更何况,沈濯不是她与最心爱的男人所生的吗。 为何会恨到如此地步。 关于那位敌国细作,现如今的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细作由爱生恨? 对沈濯恶其余胥? 可是, 那个男人已经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未尽的感情转嫁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不应该让后代承担前人的过错。 裴瓒一时无法理解。 撞上沈濯如炬的双眸,感觉到对方的期待, 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躲避对方的视线。 蓦地,沈濯像是意识到什么,眼中神采黯淡, 如同一片被风吹散的云,最后沉着声问了句:“母亲是不是对你说了很重的话?” “倒也不算。”裴瓒微微偏头,遮掩的想法过于明显。 “那就是对我说的。” 沈濯的表情逐渐阴沉,眉眼间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落寞又笃定,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也知道自己不会在长公主那里得到任何正面的评价。 只是沈濯表现得越是冷静沉稳,裴瓒就越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裴瓒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直到手指骨节发白,也依旧举棋不定,还没有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安慰他。 没等他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沈濯先一步爬伏在他的双膝上。 脸向下埋着,看不到表情。 随后的几声吸气,更是彻底打乱了裴瓒的思路。 要怎么做,才能把事实伪装得不那么残忍,让沈濯可以接受呢。 裴瓒的手悬在沈濯的头顶上,看着对方离了京都后越发蜷曲的发尾,慢慢地将手搭上去,温热的掌心捋着发丝。 裴瓒尽量柔和地说:“你倒也不必这么难过。” “她说了什么?”沈濯声音沉闷。 “殿下说……” 手掌慢慢滑到沈濯背上,缠了几缕发丝,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凝滞,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 “长公主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都翻不了京都的天。” 裴瓒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话能替换含义,又表达得委婉些,便干脆一模一样地转达。 沈濯听了,果然趴在他膝盖上一蹶不振。 表面苦楚,藏在身下的手却不着痕迹地穿过裴瓒的腰身,像蟒蛇一般慢慢将人缠紧,不断挤压裴瓒的呼吸空间。 裴瓒还没有察觉到,单纯地拂过沈濯的后颈,手指抵在下颌,拖起了对方的脸,言辞恳切:“你不要多想,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这么说,也许是为了你好。” “嗯。”沈濯什么都没听进去,却沉声应下。 绕到身后的手慢慢挑开衣摆,指尖摸到了裴瓒腰侧。 裴瓒顿时警觉:“你要做什么!” 想推开沈濯,却才发现自己被抱得紧紧的,动也动不了。 再看沈濯脸上哪有半分失落的神态,反而留恋着指尖的温度,得意得很:“小裴哥哥,当真很贴心呢。” “你骗我?你根本一点都不难过!” “难过?小裴哥哥怎么会这么想?我听过很多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因为一两句就难过呢。” 沈濯放肆地笑着,早已习惯那些诛心的话,更不会因为长公主说了什么就影响到心情。 虽然他依旧会介怀,但裴瓒的手落在他的头顶,温柔地抚慰他心里的不忿,自以为是的释怀,在那一刻化为真实。 长公主的话,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数十年都是如此,再将其放在心上,那就是对自己的不公平了。 反倒是裴瓒,还真以为沈濯伏在膝头,是因为心灰意冷。 “你骗我!”裴瓒恼羞成怒地喊着。 沈濯狡辩:“小裴哥哥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 “那能一样吗!” 裴瓒觉得自己那是事出有因,才合理运用语言艺术规避风险,沈濯就不同了,沈濯是赤裸裸的诈骗! 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怎么不一样?”沈濯见他是真急了,慢慢卸了力气,而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裴言诚,说话可是一点儿都不诚呢。” 被不留余力地戳破,裴瓒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想起在学堂时,谢成玉为原主取的这个字,似乎也是在笑话原主说话不诚恳。 没想到今日又原封不动地落到了他身上。 记起桩桩件件言行不一的事,裴瓒尴尬地躲开沈濯的视线,起身正对着一旁的衣柜,理直气壮地说:“不诚又怎么样?我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逮着一个人坑!” “好,是我错了。”沈濯从善如流地道歉。 踱步到裴瓒身后,沈濯瞥见他腰间的荷包,再度解释着,“我没想到母亲会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以为她只误会我们的关系,明里暗里提点你几句就算了,不想——” “不想什么?” “不想她误会得如此深。” 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瓒转过身去,眼神疑惑。 对上沈濯调笑的眼神,他忽然想到,长公主放着那么多与沈濯相熟的人不用,怎么偏偏要让他带话呢。 肯定不是信任他的能力,而是信任他在沈濯那里的分量。 “你玷污我的名声!” “我真冤枉,分明是小裴大人没把东西收好。” 沈濯指指他绑在衣带上的荷包,强行把所有责任都推到那上面。 先前裴瓒自己也对千面红说,荷包代表着什么意思,如今那句话就像一道回旋镖,扎进了他自己的心里。 悔啊!悔不当初! 果然沈濯的东西就应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只是,他跟沈濯的事情,是从荷包和玉环这两件东西中就能看出来的吗? 若是如此,长公主未免也太武断了。 说不定,就像当初得知在谢成玉和赵闻拓的私事一样,背后少不了沈濯的推波助澜! “小裴大人也别太气愤。”沈濯偷偷捏着裴瓒的指尖,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光明正大地攥进手心,“无论我与母亲的关系如何,都不会波及到你的。” 这话听着耳熟。 在幽明府,在京都,他都听过类似的。 之前的事没伤到他,却也让他深陷淤泥无法自拔。 而现如今,他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皇城的算计里,不管愿不愿意,都难以抽身。 为今之计,倒是只有依傍沈濯。 裴瓒眼珠一转,精明地问道:“我是该信世子爷势力通天,还是该信幽明府主只手遮天?” “知道了?”沈濯丝毫不意外。 【知道就知道吧,早晚要跟你坦白的。】 裴瓒也不藏着掖着:“你来到寒州,来这寻芳楼,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这寻芳楼的主人分明很清楚幽明府的情况,但是见了你却又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想就是你刻意隐瞒。” “小裴大人真聪明。” “你来这里,总不能是真的寻欢作乐吧?” 裴瓒觉得沈濯还没荒唐到这种地步,不然也不会在京都城这么多年,都没传出盛阳侯府世子贪恋美色的传闻啊。 “说对了。” “啊?” 沈濯慢慢逼近:“我在等小裴大人出台,那日沈某必定捧场。” “你胡说什么!” 裴瓒的手就像一阵风,出人意料地往人脸上扇。 幸亏沈濯躲得及时,否则又要肿半天了。 “这间屋子之前住的可是花魁娘子,寻常人可没资格进来。” “什么?”裴瓒再次打量四周。 难怪有那么多女子首饰,还以为是千面红安排错了房间。 没想到,居然直接让他住花魁的屋子。 这未免有些太草率了! 裴瓒面露难色,站在原地,显得手足无措:“那位娘子呢?” “死了,也没多久,最近的事。” 沈濯语气淡定到让裴瓒震惊。 这几个字居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而且,花魁娘子刚死没多久,就让他住进来,这是什么意思? 压压邪气吗。 沈濯看他神色有些慌张,忍不住笑道:“不管小裴大人是因为什么缘由住进来,这不是刚好补了空缺吗,来日做个花魁倒也不错。” 沈濯的话倒是提醒裴瓒了。 他拿着荷包作证据,骗了千面红几日期限。 若是时间一到,幽明府根本不关心他这个人的死活,那千面红必然不会放过他。 至于结果,大概是跟这花魁娘子一样……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他还不想死啊! “你得救我!”裴瓒直接按住了沈濯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 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沈濯也很清楚,瞬间便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问:“你惹了什么麻烦?” 事情牵涉太多,裴瓒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犹豫片刻,裴瓒把进入寒州以来发生的事情跟沈濯一五一十地讲着,路上的天寒地冻,官员伪造的安居乐业,特别是千面红在驿站现身,又追杀他的事情。 “千面红本名叫宋芳华,认得你这荷包里独属于幽明府的药材,所以我猜她可能是从幽明府离开的。” “宋芳华吗……”沈濯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见裴瓒停住,又催得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然后……”裴瓒垂着眼,摩挲双手,犹犹豫豫地说,“为了震慑她,我说,我跟幽明府的主人有点关系。” 沈濯意味深长地笑了:“有什么关系?” “就是,嗯、不清不楚的关系。” 对着当事人亲口说出这些话,裴瓒还真有些难堪。 沈濯却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故意贴近了,歪着头问:“什么意思啊,哪些关系不清不楚?耳鬓厮磨,床榻缠绵的关系吗? “嘘——” 裴瓒连忙叫停,“说这些话,你害不害臊!” “这里可是青楼。”沈濯提醒着,往前凑了分毫,温热的呼吸像羽毛,轻轻扰着裴瓒的耳垂。 【我就算这么做也没什么。】 【你拒绝不了。】 裴瓒猛地抬头,对上沈濯晦暗却深刻的眼神。 刹那间,仿佛一道轰鸣的雷落进心里,劈得他魂不守舍六神无主,一时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呆愣地站在原地,眼里满是诧异。 沈濯想对他干什么! 裴瓒瞪着眼,默默地捂住了胸口。 沈濯瞧见他吓呆的眼神,蹭蹭裴瓒脸颊,哄着说:“我逗你玩呢,继续说。” 裴瓒喘了几口粗气,脸色由白转红,蹙着眉头断断续续地开口:“她暂且信了。” “把你带回寻芳楼,如果没有得到幽明府的答复,那她就会对你下手了。” 裴瓒神情恍惚:“应该是这样。” 如果幽明府没有给千面红一个确切的答复,那裴瓒的结局,不知道是会被打断手脚扔到冰天雪地里,任他自生自灭,还是会直接给他个痛快。 大概率是前者。 毕竟,千面红也不像是会容忍被骗的人。 在裴瓒满面愁容的时候,沈濯直接给了他答案。 “她也许会逼着你接客。” “滚!” 裴瓒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思,被沈濯的一句玩笑话惹得激动。 他捂着胸口,抬脚就要往前踹。 好歹沈濯反应快,及时打断:“这事不难办,让幽明府的人出面庇护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愧是幽明府的主人,装逼都这么轻松。 “只是,我也很想知道,小裴大人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名声这么不在乎?” 不是知道了幽明府的府主是谁吗。 【跟幽明府府主有一腿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不仅对千面红这么说,还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当事人。 实在不像是沈濯面前站着的,面色绯红,羞得无地自容的小裴大人。 这难道不是故意引得他遐想? 沈濯不动声色地搭上裴瓒的腰,轻轻一勾,逼他回应。 裴瓒推搡眼前人的胸口,努力地分开距离,还嘴硬道:“我什么时候在乎过?” “不在乎?”沈濯反问,变着花地贴近,非要直视裴瓒躲闪的眼神,“可是我很在乎啊,若是不给我个名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小裴大人的。” 裴瓒挣扎不过,干脆放弃。 两手一摊,故意岔开话题:“那本官就封你为座下第一护卫犬!” “……”沈濯一直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得捏住了裴瓒的脸颊,语气略有些危险地说道,“小裴大人,我的意思是,要给我些好处。” 好处? 听到这两个字,裴瓒心里犯怵。 沈濯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深邃无底的漩涡,随时随地要把他吞进去,让他再也无法逃离。 【小裴大人,随便许我些什么。】 【真心,或者是你。】 对方的心声一闪而过,裴瓒顿时慌了神。 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抱有了这种心思! 他只当沈濯是不该招惹的朋友。 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相互提防又彼此提点,必要时刻可以充当依靠与安慰,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越靠越近,几乎要走到对方心里。 裴瓒回想起谢成玉语重心长的提醒,想起对方始终不肯明示的背后身份,以及对他一次接一次的坑骗…… 他很清楚沈濯本不是值得深交之人。 裴瓒也并非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寒州的境遇摆在面前,他没有人可以依靠,更做不到自救。 换种方式说,沈濯是骗过他,但曾经给他的助力也是真的,没有沈濯他可能早就死在幽明府,现如今他别无办法,只能临时性地选择接近沈濯。 可是沈濯呢? 分明猜到他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能窥听到旁人的心声,却还在内心毫无顾忌地这般想着。 这是在对他表白,还只是戏弄他? 如果是表露心迹,为何又不亲口说出来,而是用这种随时可以否认的方式,只要裴瓒说出半个拒绝的字,就可以不做数。 裴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他的后背抵上衣橱,已经退无可退。 “小裴大人?”沈濯眼神贪婪,略带几分凶相,急不可耐地靠近,压缩他的余地,催促着裴瓒做出回应。 “你想要什么?” 沈濯语气暧昧:“那要看小裴大人舍得给我什么。” 又把问题抛给了裴瓒。 只见裴瓒微微低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般地闭起双眼,僵着身子向沈濯靠过去。 不就是投怀送抱,逢场作戏吗。 裴瓒顶着赤红的面颊,心跳异常。 他生硬地抓住沈濯的肩膀,微微抬起头,寻着对方同样慌张的吐息,靠近双唇的位置。 第40章 梦境 “小裴大人误会了。” 临门一脚, 沈濯及时刹住。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裴瓒霎时睁开了眼,面上的绯色迅速爬升到眼底,羞耻感也随之蒙上心头, 逼得他不断后撤。 “咚——” 没来及反应,就把自己贴到了衣橱上。 亢奋的心跳没有随着屏住的呼吸停下来,反而贯彻脑海,在兵荒马乱中成了最协调的鼓点,一声声地讽刺着他的自作多情。 当真是他自作多情? 沈濯扶着额头转向一侧, 背对着裴瓒, 只露出两只同样赤红的耳朵。 【说早了, 应该亲完了再说。】 沈濯心里万分懊恼,一时间没憋住心声。 好巧不巧, 他的疏忽就被裴瓒听了去。 但裴瓒怎么能再“自作多情”地揭穿他。 风声呼啸, 透过窗户缝挤进来的寒风将烛火吹得摇曳。 屋内气氛凝滞却不压抑, 像是闷热的夏日午后,让人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把他们的心思强行冲上岸。 裴瓒立在原地,浑身僵硬, 站得比身后的门板还直,他一时分辨不出沈濯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很清楚,在被猜到读心的能力后, 这人有时候也会用心声骗他。 所以,心里的想法也不可信。 全身上下, 从里到外, 没有一丝可信之处。 “裴瓒,我……”沈濯难得喊他名字。 只是裴瓒现在如同一只被烫熟的螃蟹,死板地贴着身后衣橱, 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略微移动视线看向沈濯,他的目光却过度湿润,叫人无颜直视。 沈濯心里一紧,感觉自己玩脱了。 裴瓒移开视线,看着地面上的影子,难为情地开口:“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你想要什么就尽管开口,只要、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只要是他能做到的,就一定会答应。 裴瓒一直觉得,沈濯这人虽然行事乖张,坑了他多次,但是念在幽明府相救,又派人保护周全的份上,可以勉强不跟沈濯计较。 只在心里偷偷嘀咕上几句便算了。 若是要有别的事情求对方帮忙,譬如今日这般,那他欠下的人情也是要还的。 毕竟,不欠对方什么,才能潇洒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不过这时候再让裴瓒继续那个被拒绝的吻,裴瓒怕是做不到了。 沈濯捏紧拳头,心情并不比裴瓒轻松。 真正想要的东西…… 目光落到裴瓒的手上,那枚金扳指在细长的手指上显得十分突兀,但裴瓒始终戴着,未有一天摘下,想来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如果开口要,裴瓒会给吗? “算了。”沈濯堪堪收回目光,并不想拿自己岌岌可危的信誉去赌,便甩了甩袖子,说道,“来日再说。” 他搁下这么一句,打开窗子,转瞬之间不见踪影。 沈濯跑了。 留下满脸茫然的裴瓒站在窗边张望。 眼前朦胧,窗外似乎又飘起了小雪,他看不真切。 迎着风揉揉眼睛,寒气入骨,裴瓒也觉得有些冷,只是面上的潮热还没有褪去,显得他好像很多情。 裴瓒关上窗户,没了流通的空气,屋内燃着的碳炉让他胸口发闷。 直到躺在床上,还是没能从沈濯的心意里回过神来。 什么叫亲完再说? 是打算占完他的便宜,再告诉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沈濯,你未免有些太贪心了吧。 裴瓒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意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辗转难眠。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瓒始终觉得对方不像是那种轻易交付真心的人,可为什么,沈濯要对他开这种似是而非的玩笑。 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无聊。 如果只是无聊,那他看起来是那种很好玩很容易戏耍的人吗? 裴瓒趴在床上,周身环绕着脂粉香气。 他闻不惯这种味道,便拎着荷包凑到鼻尖,清苦的药草香即刻浸润心脾。 “沈濯……” 熄了两盏灯,遮起床幔,他捏着荷包,眼前昏暗。 不过荷包上的花纹,对他来说依旧清晰可见,哪怕闭上眼,摩挲过无数遍的纹样,也能一比一地在脑海中复现。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瓒心烦意乱,以前从没有因为情情爱爱的事情烦心过,头一次遭遇,有些无所适从。 如同身在无光的窄巷。 他带着自己的本心,在看不到前路的窄巷中独行。 一遍接一遍地告诫自己,哪怕对方的爱意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也都与他无关。 他不该有任何无望的念头。 可他控制不住。 听着巷外潮声迭起,他的心也蠢蠢欲动。 裴瓒叹了口气,双手交叠合在胸口无声安慰着自己。 这本是沈濯应该烦心的事。 而他,并不应该把这段心思放在心上。 无论沈濯的心声是真是假,都不应该表现出任何的在意。 不回应,冷处理。 让对方着急,久而久之自然心灰意冷,再也不会缠着他。 这么做才符合裴瓒一直以来的想法。 可是闭上眼,裴瓒想起他因为讨要东珠而被迫离宫的那晚,沈濯翻进裴宅的院子将他带走,漫步在长街上,无瑕月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慢慢的,脑海中的画面,逐渐由两人变成一人。 他看见高悬的月清冷孤寂,月下的人也同样孤独,一个人在长街,从南走到北。 无人相伴,着实可怜。 倘若自己能伴随左右呢? 裴瓒微微蹙着眉,许是谢成玉说的话给他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他总觉得不能和沈濯深交。 相伴这种事,更是从心底觉得不能。 不是不行,是不能。 不该…… “小裴大人?” 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觉得是沈濯去而复返。 他愣了片刻,睁开疲乏的双眼,床幔之内昏暗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模模糊糊似在梦中。 正要翻身回应,余光瞥见床幔外伸进了一只手,压住他的肩,从背后贴近,紧接着双手穿过身下绕到前胸,紧紧地拥住他。 裴瓒没有任何反抗,任沈濯冒犯。 只是对方浑身的寒气,由指尖传到他的衣衫里,冷得裴瓒直颤。 裴瓒眼皮微阖,嘴唇被冰凉的手指摩挲着。 “好凉。”他只是陈述,没有抗拒。 “在楼下等了好久,没想到小裴哥哥心宽,就这么睡了。” 幸亏前胸是热的,带着躁动的心跳,贴紧裴瓒的后背,心意相抵。 裴瓒咬住手指:“我没睡。” “是吗?那看来,有心事?” 听着背后的轻笑,就知道沈濯是明知故问。 他没有回应,四处游走的寒气没能驱赶他的睡意,反而让他在下意识追逐热源的同时,越发昏沉,只在紧要关头,强撑着抓住了沈濯的手。 裴瓒语气含糊:“我不能和你这么做。” “和我做什么?” 裴瓒睁开惺忪睡眼,扭头对上沈濯那双春水般的漂亮眼睛。 霎时间,周围的所有都模糊了,身后摇晃的床幔也成了摆设,只能看见有一缕光月华落下,衬着对方眼里的泛滥成灾的情意。 “我答应过归明,不能跟你走太近。” 沈濯不爽:“答应过谁?” “谢成玉。” 裴瓒眨眨眼,大脑混沌,一时没有听出他的意思,随口便把人卖了。 “再说一遍,你答应过谁?” “哼……没有谁,没有答应。” 裴瓒无力地闭上眼,说话的声音有些懒倦,放下戒心,懈怠地靠在沈濯,哪怕察觉到有人摩挲他的唇角,也不过是发出几声不满的轻哼。 沈濯扣着他的肩,轻轻一楼,裴瓒便浑身绵软地落到怀里。 “小裴哥哥喜欢我吗?” 沈濯附在裴瓒轻声问着,期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怀中人。 只不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回应。 听着对方越发平缓的呼吸,他蹙起眉头,轻轻地把人摇晃几下。 直到看见裴瓒睁开无神的双眼,再度问道:“小裴大人,你喜不喜欢沈濯?” 裴瓒愣了片刻,像是在分辨他说了些什么。 “不喜欢。” 说完之后,还不忘习惯性地翻过身去。 沈濯看着他的后背,浑身一僵,胸口仿佛遭到了一记重击,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但他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 而是变本加厉地将人搂住,如同数九寒天中无家可归的乞儿寻找到了一方热源,紧紧搂着,一刻也不肯松开,并试图占为己有。 他也阖上眼,学着先前裴瓒的模样,郑重地靠过去。 从眉眼到双唇,沈濯像是在描摹珍贵的艺术品,也像是在虔诚地叩拜佛像。 一寸一寸,细致又谨慎。 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小裴大人,你一定要心悦于我,不然……” “主人,药效要散了。” 沈濯意犹未尽,却被毫无预兆地打断。 他气急败坏地掀开床幔。 只见屋里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身着白衣,神情淡漠,手持一支燃尽的香条,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香灰。 沈濯坐在床畔,话音中带着隐隐怒意:“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回主人的话,一直都在。” “……”沈濯气得咬牙切齿,“谁让你进来的!” “是您让我在房里点上迷香。” 女子不卑不亢地答着,沈濯都快误以为是自己的疏忽。 不对,还真是他自己的疏忽。 方才翻窗进来之后,他看见她早已燃好了香,便直接掀开床幔入内。 没想到她居然不走! 沈濯沉着脸,似要发作。 女子不咸不淡地直接开口:“主人,香已燃尽,怕是待会要惊动小裴大人了。” 沈濯微抿嘴唇,暂时忍下怒火,却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太纵容了。 裴十七那小子,三番两次地没有把人保护好,这次更是中了旁人的迷香,还得裴瓒护着他。 面前这个流雪更是胆大妄为! 不过念在寒州人手不够的份上,暂且留着他们。 沈濯起身,愤愤地甩着袖子,问道:“可派人给宋芳华递信了?” 流雪:“已经吩咐人去做了。” “不必太快,缓上些时日。” “是。” 裴瓒在梦里都要说不喜欢他? 那就先让他急一急吧。 沈濯走到窗边,看着东方已然分明的界限,最后提醒着:“赈灾银一事,你只需略微漏出些线索,不必全部告知,特别是与咱们相干的,至于其他的,他想查什么就让他去查,不要太折腾他。” “是,属下知道分寸。” 流雪轻声应下,对着沈濯离开的方向轻轻一拜,起身后,平淡无波的视线落到了床幔之中。 东方欲晓,经历了一日的雪,晨光格外透彻。 多亏床幔遮挡得严实,床上的人还未察觉到外面已然大亮,而是紧蹙双眉,抓着被褥,沉浸在焦灼的梦里。 “唔……沈濯!” 裴瓒咬着嘴唇,突然摆了一下头,像是在抗拒什么,梦中呓语也始终在拒绝。 “别走!” 他猛地弹起来,满头冷汗,脸上浮着曾尚未褪去的粉红,眼里却写满了惊慌。 看着眼前晃动的床幔,再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被褥,他现在在寻芳楼里,他没有恋恋不舍地求着沈濯别走。 裴瓒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乱了节奏的心跳逐渐稳下来,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躺了回去。 不过他没有再睡回笼觉,而是把玩着荷包,一个劲地走神。 他怎么能在梦里梦见和沈濯缠绵呢? 裴瓒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种冷气袭来,急不可耐地寻找热源,最后被人死死按住,吮吸双唇的感觉……青涩地试探,毫无章法地撕咬,都出自他梦里的沈濯? 太荒谬了! 他蹙着眉头,双手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是在寻找恰当的姿势,复刻梦里沈濯的动作。 摸够了脸,又将双手放在前胸。 隔着里衣一路向下,经典再现。 裴瓒自己这么做,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尴尬到不行的时候,干脆被子一蒙,躺在床上装死。 可是双腿夹着被褥,他突然浑身一僵,从心底生出一股羞耻感,顿时让他脑袋发热,恨不得现在杀回梦里,把瞎做梦的自己揍一顿。 梦什么不好,非得梦和沈濯乱搞! 最后还以为沈濯要走,巴巴地追着车马相送,那副卑微乞怜的模样,裴瓒自己都唾弃。 也难怪那是梦,根本不合理!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是梦,这不是真的,否则裴瓒能当场找面墙以死明志。 第41章 流雪 “呼……” 裴瓒喘了口粗气,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袋,扒开床幔一角,外面的光透到床上。 难怪他能自己醒来, 原来天已经亮了。 念着那位宋楼主应该不会放任他生死,裴瓒便打算去拍拍门,吸引小厮的注意力,要点吃食和衣服。 可是他刚拉开床幔,傻眼了。 正对着床榻的梳妆台前, 坐着位雪衣女子。 他一抬头, 视线刚好落进铜镜里, 苍白的肌肤,淡漠的眼神, 可偏偏嘴唇是鲜艳的, 与整个人的凄清十分不搭。 裴瓒霎时屏住了呼吸, 即刻就将床幔拉起来。 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对上了女子落进铜镜里的视线。 大清早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里,这人到底想干嘛!千面红做事也太夸张了吧, 都说好他会配合,还安排人来折腾他! 裴瓒紧紧攥着床幔,根本不想出去面对女子, 可是没多久,他手腕上一凉, 一只素白无血色甚至青筋隐约可见的手, 伸进床幔里攥住了他的手腕。 “姑娘,你自重……”裴瓒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手也太凉了吧! 就好像刚抓了把雪。 可是屋里燃了一夜的碳炉, 温度并不低,哪怕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也没觉得冷。 难道是这位姑娘气血格外虚? 还是她刚进屋没多久? 裴瓒想叫人松手,可他还没开口,整个人想到什么,坐在原地,浑身僵住。 他后知后觉,这人走路没声啊…… 一想到沈濯先前说的,这间屋子原本住的是花魁娘子,可是前几天花魁死了,连屋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及收拾。 那他,在刚死了人的屋里待了一晚? 怎么睡觉的时候想不起来,现在反倒记起来了! 都怪沈濯,非要来招惹他。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住那惨白的手腕,越发觉得对方不像是常人该有的体温。 他颤巍巍地开口:“姑娘,你是活人吗?” “大人觉得呢?” 女子声音寡淡,就像夜里飘落的雪一样,无端地带着股寒气。 只见她缓缓抬手,拉开了床幔。 窗外透进来的明光,照得她的脸色越发灰白,像是墙面一样,毫无血色,甚至透着死气。 裴瓒两眼一黑,管她是不是活人,他只想当场晕过去,哪怕是继续那个荒唐的梦也好,只求自己不要醒来。 但是,不等他有所动作。 女子松了床幔转身离开,依旧悄无声息。 女子坐在小桌旁,捧起琵琶,手指拨弄琴弦,流出一连串曼妙的声响。 裴瓒仍旧惊魂未定,却壮起胆子将床幔拉开了一条缝隙,瞄着外面的女子。 只见女子似乎不在意他的存在,眉眼低垂,一双纤细素手拨弄着琵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方墨发如瀑,白衣胜雪,娴静地坐在桌旁抚弄琵琶,就像是一副清冷雅致的人物画像,特别是她与整间屋子的装饰氛围分外契合,素净却不单调,又有几分古朴的美感。 就像她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 她该不会就是那个刚死的花魁吧! 这大清早的要干什么!是找人索命,还是找人当替死鬼啊! 裴瓒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存在,虽然他莫名其妙地穿书,早已没什么不能信的,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床幔外面的可能是女鬼。 青楼,女鬼。 这两个词实在不能放到一起。 裴瓒一闭上眼,脑海中就莫名浮现无数枉死的女子,不幸的经历加上哀恸的结局,想象中的她们身在烈火中煎熬,哭声凄却惨如同潮湿的阴雨,淅淅沥沥,让人由内而外地觉得湿冷。 他悄悄掩紧床幔,跪坐在床边,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女子先开口,声音平淡,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大人别怕,我不是鬼。” 琵琶声未停,裴瓒壮起胆子重新扒开一条缝,只露出眼睛看着对方:“你是不是这寻芳楼的花魁?” 女子坦率地承认:“是,我叫流雪,是寻芳楼的花魁,这间屋子就是我的。” 流雪? 裴瓒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本能地觉着名字的寓意不好。 他在心里念叨着花魁已死,继续打量对方。 流雪算不上格外美貌,但胜在长相清丽,名字里虽然带雪,但整个人的气质如同开在三月的春花,微小但平静地等待春风。 裴瓒开始怀疑,不是鬼的话,那她是不是下一个即将住进这间屋子的花魁? 他支支吾吾地问:“流雪姑娘,我听人说,这间屋子先前住的人死了,那人也是花魁。” “没错,那人便是我。” 那你还说你不是鬼! 裴瓒“唰”的一下把床幔合上。 琵琶声突兀地停下来,流雪慢声细语地说道:“我死了,但我不是鬼。” “死,抹去生的迹象,让别人相信你死了,你就在旁人的眼里死了。” 这话听得裴瓒云里雾里,似乎在说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是让周围的人认为她死了。 那不就是假死吗? 神神叨叨的,直接说假死不行吗。 非得绕这么大的弯子。 差点把裴瓒吓成真鬼。 不过,裴瓒还是有些怕,正要再扒开一道缝隙打量对方,流雪却突然出现在床前,视线低垂,落到裴瓒身上,让人不由得心惊。 裴瓒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个活人,不用怕,可他看见对方那张青白的脸,仍是忍不住转移视线。 “十年青春,流雪尽数献给了寻芳楼。” 女人抚了抚发髻上的银钗,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平淡,而是僵硬得中带了些许激动,像是在捧读。 而后见她一翻手,做了个不太流畅的姿势,大概是在跳舞。 “不是流雪凭借一舞成为花魁,而是住进这里才成为了花魁。” 听不懂。 怎么好端端地又跳起来了? 裴瓒托着腮,盯着那道回旋踢腿的雪色身影,对方的姿势并没有寻常舞姬那样柔美,而是僵硬生涩,仿佛在打拳,完全不像她自己所说的善舞。 他也不懂得鉴赏,不好做出评价。 只是对方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让裴瓒感觉她不像个正常人。 难道是说,寻芳楼也感觉到了流雪的不对劲,认为她疯了,一时之间医治不好,才告诉旁人花魁已死? 裴瓒刚要摩挲几下扳指,就听见“哐当”一声,抬头看过去,是流雪把瓷瓶踢碎了。 然而碎片并未落地。 看起来,瓷瓶是在木架上直接被一脚踢碎的。 裴瓒不禁皱眉,默默念叨,这姐们真的是花魁? 确定不是什么武行魁首? 【啧,真不禁踢。】 裴瓒听着对方的心声,视线落破碎的瓷片上,瓶身的瓷片算不上薄,就算是摔到地上,也得用力才能摔碎。 可流雪只需轻轻一脚,还犹嫌不足地诋毁一句,不禁踢。 裴瓒越想越觉得对方不太正常。 行为举止全然不似他认知里妩媚动人的花魁,好在他捏着扳指轻轻一扫,破案了。 【姓名: 】 【性别:女】 【年龄:18岁】 【身份:盛阳侯府死士】 原来是沈濯的人啊。 那没事了。 主人就不正常,她有点毛病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 裴瓒扫过下方的两行数据,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这人的信息栏上怎么没有名字呢?她不是说自己叫流雪吗? 姓名空白,身份对不上。 估计又是沈濯让她来坑蒙拐骗的。 得小心提防。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女子不叫流雪,那流雪是谁?真的是刚死不久的花魁? 裴瓒看了眼身下的被褥,颜色虽然素雅,但花纹样式多是女子喜欢的,最重要的是他昨夜在这里毫无防备躺了整晚,还做了个旖旎的梦。 他不免有些别扭。 想要起身,又顾忌自己只穿了里衣,不太方便被女子看到。 两难之际,房门被敲响了。 “叩叩——” “大人,楼主令我来为您送些吃食衣物。” 男人的声音出现在门外,似乎还是昨天拿剑指着裴瓒的那个,只是他还没做出反应,就看着流雪提起裙摆,迅速跑进了衣橱里。 动作相当熟练,一看就没少干。 既然是沈濯派来的人,裴瓒也不打算拆穿她,等她收好裙摆,从里面将橱门合上之后,裴瓒才下床对着朗声道:“你送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锁打开,男人提着饭盒与包袱进门。 他的姿态并不恭敬,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很是嚣张,甚至刚进门的第一眼,就越过层层阻碍往里间张望,像是疑心这间屋子除了裴瓒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 裴瓒见他鬼鬼祟祟,即刻拨开珠帘走出去。 男人扫了一眼明显移动过的琵琶,声音道:“没想到大人还有如此雅兴。” 裴瓒想着流雪弹奏的琵琶曲:“随手拨弄几下,不想成了曲调。” 男人这才将东西放在桌面上,转身要走,不想看见了架子上破碎的瓷瓶:“大人,瓶瓶罐罐的并不值钱,不过还望大人别伤了自己。” 裴瓒随意点点头,没有答应的意思。 男人也只当他是被关在屋里,气急败坏,这才把瓷瓶摔了,全然没有深究为什么碎片还搁置在木架上。 眼见着男人再度落锁,裴瓒叫住了他,神情有些郁闷:“这间屋子从前是不是给女子住的?” “大人,楼上的房间都是给女人住的。”男人一愣,略带讽刺地笑了几声,“而且,您这间,先前住的是花魁娘子,只是她现如今不在,才让大人住进来,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缘分呢!” “我不要住在这。” “这是楼主安排的,小的说了不算。” 男人果断把门锁上,脚步声渐远,再也听不到声音。 幸好裴瓒并不祈求真的能换间房。 他心里虽然不适应,可是条件摆在这,没办法不接受。 方才的一番询问,也只是为了确认,这间房之前住的到底是谁。 沈濯告诉他这间房住的是花魁,那位无名女子更是顶着“流雪”的名字直接承认。 可寻芳楼内部的打手又说,花魁不在。 不在是指什么? 不在寻芳楼,还是不在人世。 失踪,逃跑,或是无名女子语焉不详的假死? 无论如何,裴瓒可以确定房间的主人是名为流雪的花魁,而那位沈濯派来的无名女是假冒的。 就是不知道,寻芳楼的人认不认她的身份。 裴瓒心思沉重地从包袱里翻出一套衣裳,穿好后便往衣橱那边走去。 他敲了敲橱门,示意对方可以出来了,但是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动静,便再度提醒着:“姑娘,出来聊聊。 本来打算直接戳破对方的身份,却不曾想,里面一直没有回应。 裴瓒觉着蹊跷,动手打开橱门。 只向里面看了一眼,他愣住了,狭窄的衣橱里见不到那位女子的身影,甚至傻乎乎地翻了几件衣服,也找不到对方。 在他眼皮子底下,人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姑娘?流雪姑娘?” 裴瓒心急,扒着衣橱喊了几声,不料从内侧的黑暗里突然伸出只青白色的手,拽住了裴瓒的领子就往里面拖。 “大人最好别出声。” 他都没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在橱板上摸索几下,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咔哒”一声过后,衣橱内侧的木板打开,他的眼前顿时多出了一面弧形的“墙”。 不,这不是墙。 结合“墙”面上的花纹,裴瓒依稀记着,在寻芳楼一楼厅堂的四角立有几人粗的承重柱。 这楼本身是塔型,随着每一层的面积缩小,到了二楼时,作为支撑的圆柱便嵌进墙角,在三楼作为弧形墙角存在。 只是没想到,居然还跟花魁房间连通。 “大人想进去看看吗?” 都这么说了,那里面必然是有暗道密室一类的,进去是一定要进去的,可是现下裴瓒还有别的话要说。 衣橱内部的空间已经扩大几倍,裴瓒挪动身体,顺手关上橱门,随后便缩在一角,打量对方在昏暗环境下越发苍白的脸色。 第42章 花魁 裴瓒止不住地冒冷汗, 特别是后背,刚穿好的外衣都被冷汗浸湿。 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 这人是沈濯派来的,虽然举止奇怪不似常人,但必定不会害他。 女子抱着双膝,主动离得他远远的,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始终盯着裴瓒:“大人别抖了, 流雪不会伤你的。” “流雪是花魁, 你不是她。” 裴瓒想都没想, 直接点破对方身份。 女子虽不知他是怎么猜到的,但是一瞬间眼里多了些凶光:“我就是流雪。” 【花魁已死, 这是我的名字。】 裴瓒紧贴身后墙面, 面色凝重。 他重新打开信息面板确认, 姓名那一栏依旧是空白,可女子却坚持声称自己叫流雪。 关键是,“流雪”是那位已死的花魁啊! 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上赶着抢占死人名讳呢,就不怕犯忌讳吗! 裴瓒在心中无声咆哮, 见着眼前女子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他也只好低头摩挲着手指假装没听见。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 仿佛有什么关窍连通,顿时让他想明白缘由。 “你杀了流雪, 取代了她, 是吗?” 流雪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是怎么猜到的?】 【主人也没说这种情况要答些什么啊。】 【算了,我还是不说话了。】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心声出卖, 裴瓒望着她,心中有了大概的想法,却笑不出来。 上一个傻的才被他教得灵光了些,现在沈濯又派一个傻的来,是故意的吗,还是说把他这里当成智商拔高班了? 裴瓒沉住气,接着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按理说,寻芳楼出了人命案子自然会去报官,当地的县府衙门会派专人查案,他这位巡按御史,是没必要专门过问的。 只是沈濯千里迢迢地派人到这寻芳楼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杀一个花魁吧! 连他自己都亲自赶来,潜伏楼中,还试图勾引楼主,这背后的秘密,必定不简单。 “你为什么要杀寻芳楼的花魁?又为什么取代她?” 【这个也没说怎么答。】 裴瓒问得太过认真,但流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却看不出一丝精明,依旧是呆呆的。 甚至她探着头看向裴瓒,脸上写满了“我听不懂,别问我”。 裴瓒闭着眼,呼出一口郁闷的浊气,紧接着便语气笃定地说出真相:“你不是流雪,或者说,你不是寻芳楼中舞艺非凡的花魁,你是幽明府主人的死士。” 被点出身份,流雪靠着墙,连呆愣都装不下去,一个劲地用她清澈无知的眼神瞪着裴瓒。 【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主人不是什么也没说过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裴瓒没有回答她心里的疑惑,继续连蒙带猜地说下去:“你进入寻芳楼,杀死花魁取而代之,可是花魁善舞,你却擅长琵琶,时日不久便被楼中人瞧出破绽,你没办法,只好假死脱身。” 【怎么办!怎么办!】 “知道你已死的有谁?”裴瓒没给她神游天外的机会。 遇到可以回答的问题,流雪眼中猛然乍现一道精光:“千面红!” “只有她一人?” “对,就只有她知道。” 难怪前来送饭的那人说花魁不在呢,看来是真的以为花魁外出了。 不过,千面红身为寻芳楼楼主,当家花魁死了,居然隐忍不发,既没有报官严查,也没有另选花魁,反而把他这个巡按御史,安排进这间刚死了花魁,还跟承重柱连通的房间。 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裴瓒敲了敲身侧的弧形墙面,十分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应该不仅仅是沈濯让你留下保护我这么简单吧?” 流雪琢磨着他的话,选择性回答:“主人还让我留下来协助你。” “……然后呢?” 【主人吩咐过,不能说。】 流雪的声音寡淡,听起来如同无波古海,自带一股深邃幽静之感,但前提是,不能在知晓她心声的情况下听她说话,否则就会像裴瓒一样,被堵得喘不上气。 好你个沈濯,知道了他有读心的能力,特意派这么一个人来是吧。 裴瓒再看她苍白的脸色,胆不颤心不惊,没有任何畏惧,只是被流雪坚定不移的心声气得无计可施,他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人。 神神叨叨的,总说些绕来绕去让人听不懂的话,行事鲁莽却忠诚果断,勉强算是一把锋利的快刀。 最关键的事,让她不说的事情,在心里也不透露半分。 着实让裴瓒束手无策。 他都怀疑是不是沈濯对她进行过秘密培训,专门针对读心的,让流雪一遇到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变得木讷呆板,从而达到全方位的防御。 倘若是真的,那裴瓒只能说—— 沈濯,你够狠! “他现如今在哪?” “谁?” 裴瓒突兀地调转话题问起沈濯,这让流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濯。” 听到这个不太熟悉的称呼,流雪回忆起夜半三更沈濯做的好事。 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另一位当事人,不免有些尴尬。 “沈濯为什么要来寒州,还待在这寻芳楼里不走?” 【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知道。 不过裴瓒不打算逼问:“他现在在哪?神神秘秘的,这也不能问?” 流雪抿着嘴,迟疑地开口:“主人说,他在您身边。” 裴瓒无端觉得背后有些凉。 周围环境本就昏暗无光,身后的墙面还透着丝丝凉气,配合着流雪波澜不惊的这一句,听得裴瓒内心发毛。 另外,流雪还用捧读的语气说了句:“主人心系小裴大人,只要您想见他,主人便可随时出现在大人身边。” “……” 裴瓒别扭地往墙角挤了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现在才不想见到沈濯。 一想起沈濯那张脸,笑嘻嘻的没个正形,他就会记起昨夜的尴尬——不只是未完成的吻,还有夜半那个怪诞而迷离的梦。 果然,他被沈濯影响得太深了。 动不动就会想这些有的没的,叫人难堪。 裴瓒缩在墙角,双臂抱膝,鼻尖萦绕着荷包散发的清苦香气。 脸埋进臂弯之中,只露出眼睛盯着流雪的裙摆。 【小裴大人如此思念主人,要不要告知主人呢?】 “?!” 他什么时候说过思念沈濯了? 裴瓒正因为荒诞的梦境内容而感到尴尬,突然被流雪的心声砸得不知所措。 【大人在瞪我?】 【是因为看到我就会想到主人吗?】 【嗯!他们果然是两情相悦!】 “……”这都哪跟哪啊! 裴瓒沉默半晌,眼里的疑惑都快要化为实体。 他很想出声反驳一句:姐妹,你可以不要瞎想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些话源自流雪的内心,她并没有真正地说出口。 已经有沈濯知道他拥有读心的能力了,虽然对方并没有借着这个事情,但并不代表着所有人都不会。 不能再让人察觉到异常。 所以这个哑巴亏,只能一言不发地咽下去。 裴瓒叹了口气,对着流雪实在无计可施,愤愤不平地瞪了两眼后,便瞥着眼看向身侧的弧形墙面。 墙面虽隐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可雕刻的花纹依旧精致。 他悄悄地抬手摸了摸,也想过进去一探究竟,但也清楚,现如今并不是进入的好时机。 至少也得等到千面红接到幽明府的消息之后,确定了他的身份,便不会再随时随地查岗。 到时候,裴瓒就算是凭空消失,也会被千面红以为是幽明府的人本事通天,而不是他自己偷偷跑了。 现如今千面红照旧提防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派人进来瞧一眼。 就比如方才的打手。 一进门就往珠帘里面瞧,分明是怀疑里面还有人。 虽说是有可能听到了声响,起了疑心,但他明明已经被安置在三楼,寻常人轻易进不来…… 这是知道能来三楼找他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他依旧疑心,千面红是故意把他安排在这的。 只是不清楚,如此用心到底是想拿他当饵,来个瓮中捉鳖,还是说想借他之手,找到什么东西呢。 裴瓒的视线再度落到流雪身上,问道:“你对千面红的了解有多少?” “一知半解,主人说她是二十年前侥幸逃离幽明府的孤女,幽明府覆灭后,她四处流浪,学了些野路子做派,后来不知为何,到了寒州地界,加入寻芳楼成了楼主。” 恰好符合裴瓒先前猜测的信息。 裴瓒问:“她做寻芳楼楼主几年了?” “不过三五年。” 裴瓒先入为主地以为,能当上寻芳楼楼主的人,要么是白手起家一手建立了寻芳楼,要么就是她资历够老手段毒辣,能在寻芳楼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是千面红都不符合这两个条件。 他有些疑惑,想起寻芳楼后院那成片的金银宝树,那可不是短时间就能“栽种”的。 满头思绪,却没什么能抓住的线索。 直到裴瓒随意问了句:“寻芳楼存在几年了?” “十年。” 裴瓒蓦地想起来,原先那位真正的花魁流雪,可是在这里待了十年的元老! 他警惕地扭头看向身侧的弧形墙面,一时间所有的困惑似乎都得到了解决——为什么沈濯派来的人要杀了花魁取而代之,为什么千面红可以短时间内成为寻芳楼楼主,为什么他刻意被安排进花魁的房间。 裴瓒都想明白了。 因为重要的不是千面红,不是寻芳楼,而是已死的花魁。 裴瓒推开了衣橱门,略有些刺眼的光线在刹那间照亮昏暗的衣橱,他像是能够与花魁共情,迫不及待地扶着门板从昏暗当中里爬出。 双脚着地,他环视屋里的一切陈设。 从素色的玉瓷瓶,到古朴淡雅的挂画,他试图从点点滴滴中摸索从前那位花魁的痕迹。 只可惜,他能直接观察出的线索太少。 裴瓒敲了敲橱门,说道:“我知道你受过沈濯的叮嘱,有很多问题不能回答,但是他也告诉过你,要来协助我,那你知道要协助我做些什么吗?” 流雪茫然地摇摇头。 裴瓒在屋里踱步,走到画着千里雪原的挂画前,假装欣赏:“我奉了陛下之命,来调查寒州赈灾银是否落到实处。” 流雪目光殷切:“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需要你协助我去调查赈灾银。” 流雪只听明白了表面意思:“是要我带大人出去吗?” “暂时还不需要。”裴瓒冲她摆了摆手,继续道,“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些事情……不管你先前领了什么命令,你明明已经假死脱身,但沈濯却还是因为赈灾银一事让你前来,是因为此事牵涉颇多,我无法应对吗?” “是,主人担心大人的安危。” 没心机的流雪被轻而易举地套了话。 果然,无论沈濯告诉她哪些能答哪些不能答,最终都会被裴瓒抓到破绽。 问这些事情,裴瓒并不想听沈濯对他有多关心,他是想知道,沈濯跟赈灾银一事有没有联系,联系有多深。 如此看来,不管沈濯是不是也对赈灾银有想法,但至少沈濯很清楚,赈灾银背后都有哪些人在盯着了。 寒州官员是一派,沈濯和幽明府是一派,千面红和寻芳楼……不,或许千面红和寻芳楼并不单纯地属于同一派势力,他们只能算是利益相同才聚在一起的。 否则,千面红在得知花魁被杀的第一时间,就不会隐瞒真相了。 “有意思。” 地处偏僻的寒州,居然有这么多人觊觎赈灾的银钱。 裴瓒眯着眼,怒气却隐隐泄露出来。 他盯着画上寸草不生的雪原,莫名想到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流民。 要知道赈灾银是拿来救济受苦受寒的百姓的,而不是作为玩具一样,被这几方势力争相划拨到自己腰包里的。 实在是欺人太甚! 寻芳楼和幽明府这种本就不干不净的江湖势力也就算了,毕竟他们本就没心没肺,从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可官府呢? 官府都插手其中,试图浑水摸鱼捞一笔好处,全然不顾百姓生死。 他们就是这么做父母官的吗。 裴瓒气笑了。 他非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第43章 迷迭 寻芳楼三楼的视野极好。 昨日落了整日的雪, 放眼望去,视线之内尽是素色,不过似乎还像是有风雪的样子, 天边的浓云也并未散去,如棉团般积聚在西天边,到了傍晚时分,万里红霞如火似烧,好不壮观。 只可惜屋里的人没心情欣赏这份风光。 裴瓒坐在床榻上, 手肘底下压着绵软的团枕, 托着腮端详着几米开外静默的流雪, 他表情凝重,眉头紧蹙, 像是在仔细观摩古画。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 隔断离间的屏风像是边框, 而珠帘为掩映的前景,将身着素衣的流雪与古朴雅致的装饰相得益彰得融为一体。 抛却流雪的神情,整个画面十分融洽。 裴瓒捂着脸,视线从流雪呆滞的表情上移开:“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派人来, 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大人是想要离开了吗?” 又是这个回答,让裴瓒无言以对。 正午时分,千面红又借着送饭食的理由来房里探查, 那小厮瞧着裴瓒跟个没事人一样无所事事,刻意提点他几句, 话里话外都是让他赶紧跟外面的人通气。 估计是早就预料到裴瓒有那个本事联络到寻芳楼之外的人, 只是没想到幽明府迟迟没有动静,以免夜长梦多,这才提心吊胆地来提点他。 可裴瓒也没有办法, 每每问起流雪,她总是要问裴瓒是不是想要离开寻芳楼了。 就连心声也是: 【大人的身份还用证明吗?】 裴瓒被堵得哑口无言,好一阵捶胸顿足。 流雪却轻飘飘地说:“我能直接带大人离开,可大人又不肯,非要等人来证明,又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事,何须证明?大人心里清楚不就好了吗。” 不清白…… 裴瓒只觉得胸口被猛得刺了一刀,要不是打开信息面板,能确定流雪是沈濯的下属,否则他真要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流雪,天色也不早了。”裴瓒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外。 “大人是要赶我走?” 裴瓒:“再过些时候,寻芳楼就要开门迎客了,幽明府的人能不能赶到,将消息送来呢?” 流雪果断地摇摇头:“不能。” “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 裴瓒也知道幽明府的据点在京都城外,要是真的从大本营派人前来,恐怕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 可沈濯本人都现身寒州了,他就不信没有别的什么人在此。 只见流雪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属下不知。” 裴瓒算是彻底没了脾气:“那你还是走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本想着流雪是沈濯派来保护他的,再怎么木讷也会完成沈濯的任务。不料他的话音刚落,流雪就利落地起身,在那一瞬间,连眼神都清明了些许。 流雪对着他的方向俯身一拜:“流雪告辞。” “你真的要走?” 裴瓒没想到她软硬不吃,居然真有告辞的打算,连忙抓着床幔起身,试图挽留,“寻芳楼夜间来往人员复杂,我又是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被困于此,万一早就被人盯上,你也不怕我出事?” “看在幽明府的面子上,江湖人士没人会动大人的。” “那寒州官员呢?” 裴瓒可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得十分重要。 当地官员本想为他编织一副百姓安居乐业、官员亲力亲为的场景,没想到在驿站经过鄂鸿的几句点播,裴瓒便开窍了,还直接撕破了伪装,被千面红追杀。 若不是裴瓒拿着幽明府当幌子,暂时震慑住千面红,恐怕他此时此刻早就凉透了。 也幸亏千面红跟官府只是合作关系,裴瓒还能暂时再寻芳楼里寻个安稳,不然离了这里,在人生地不熟的寒州,恐怕会遭到无数劫杀。 一次拿幽明府当挡箭牌可以,但未必所有人都像千面红一样忌惮。 “大人是天子巡按,寒州官员不敢轻举妄动。” 流雪停在窗边,思考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漆黑的木质小盒,打开之后,取出四五枚大小不一形状奇怪的香粒。 “此香名为梦里迷迭,大人若是觉得寻芳楼夜间吵闹,难以安眠,便可点燃了放在香炉里,不消片刻,便可入睡。” 裴瓒还以为她拿出来的是什么大杀器,点燃了扔出去就能放倒一片人的那种,原来只能放倒他自己。 不过流雪都这么说,恐怕在寻芳楼里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如点燃此香,好好地睡一觉。 反正裴瓒只有一个要求——某些人别再入梦。 裴瓒捧着那几枚香粒,觉得有些新奇。 以前在京都,家里燃得都是香条和香粉,还未曾见过形制如此随便的,看起来像是流雪自己捏的,他好奇效果,便凑在鼻尖闻了闻。 味道似曾相识,像在哪闻到过。 裴瓒一时想不起来,刚抬起头来打算问个究竟,眼的流雪前早已不知去向,急匆匆地追到窗边,只见一抹素色身影略过稍矮的屋檐,片刻功夫便不见了。 “你是真想下班啊。” 裴瓒攥着那几颗香粒小声嘀咕几句,紧接着便坐回到桌边,搬来香炉,打算试验一番。 他也顾不上什么文雅,直接拿烛台点燃所有香粒,打开香炉扔了进去。 好在香炉里也还有些香灰做铺垫,没多长时间,幽幽的香气便飘了出来,裴瓒依旧觉得这味道熟悉,像是随时萦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的气味,可他又没有随身佩戴香包的爱好,不应该感到如此熟悉。 裴瓒在房里四处踱步,试图寻找那份熟悉感,正巧走到床边,他低头瞥见了腰带上的荷包。 抓起来,送到鼻尖轻嗅几下。 他好像找到了感到熟悉的原因。 荷包散发出来的清苦香气,混上床幔内淡淡的脂粉味,恰好跟“梦里迷迭”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肯定不是巧合! 裴瓒起身想去把香炉扑灭,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同时手脚绵软,怎么也支不起力气,就连坐立的动作也难以维持。 他认命地瘫躺在床上,移动手指都变得困难,只能瞪着眼睛,在心里疑惑见效怎么如此快。 可下一秒就觉得眼皮沉重,像是困顿到极点,不受控制地昏昏欲睡,清醒的双眸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无神。 “流雪……” 裴瓒努力睁着双眼,入目的画面不停地旋转,他浑身上下使不出丝毫的力气,就连吐出来的话也是漂浮的颤音。 “你居然,给我迷香……” 迷香二字,他说的得倒是清晰。 只可惜,刚说完裴瓒便不可控制地双眼紧闭,毫无意识地昏倒在床上。 夕阳垂暮,月光凄清。 丝缕入骨的寒气透进窗缝,在屋中蔓延片刻,而后便随着人影动作钻入床幔。 和昨夜一样,裴瓒先是觉得被褥里透着凉气,他下意识地寻找热源,直到彻底被热气簇拥,肺腑里的空气却像是被人急不可耐地挤着压,一寸寸地变得喘息艰难。 半梦半醒之间,他再度睁开双眼。 无意识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一缕发丝,裴瓒低喃:“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沈濯单臂撑在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瓒,眼里非但看不到一丝一毫趁人之危的愧疚,反而含着几分明快的笑意:“你什么时候说过?” “在心里。” 裴瓒合上双眼,手指缓慢地移到胸口,哪怕意识模糊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忘往沈濯心上捅一刀,“我不想见你。” 转眼间,沈濯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分明是知道裴瓒现在意识混乱,甚至还当做梦境,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没必要听信。 可越是如此,沈濯也越清楚他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任何顾虑,不加任何掩饰,直截了当地把心思袒露。 沈濯自然是伤心的。 “小裴哥哥,你真的讨厌我吗?” “唔——” 不期待着能从裴瓒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沈濯直接欺压上去。 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脸庞,划过唇角的片刻,细密的吻随之落下,如同在品尝珍馐,一点点地将朱红唇瓣蚕食。 “希望今夜没有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扰。”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廓,声音黏稠,像是夏日不流动的潮湿空气,让人心里燥热难耐,也让人平白无故地生出一身热汗。 朦胧之间,随着沈濯越发放肆的动作,裴瓒轻哼几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束住的双手,他想要抓住些东西,挣扎几下后却突然卸了力气,双腿也随人摆弄地蜷起,对着身前人更是丝毫不设防。 仅是隔着水雾,望向身形模糊的沈濯。 熟悉的红袍,仿佛回到了在盛阳侯府宴席上的那夜,他摇摇晃晃,好似再度坠入水中。 脑海中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声音,身体却被人紧紧搂着,隔着湿透的里衣与沈濯紧紧相贴,一句句低柔的哄骗钻入耳朵,在弥漫的水声中显得愈发不真实。 “沈濯……” 裴瓒脸颊红润,清瘦的身影在皱巴巴的被褥上缩成一团,抽噎似的喘着粗气,连看向沈濯的双眸都泪眼婆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别再戏弄我了。” 不知道他代入了什么场景。 沈濯无奈地笑笑:“小裴大人,好好瞧瞧咱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 裴瓒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身处何地,甚至先入为主地代入了所想象的场景,见到的一切,都自动地在脑海中转化为合情合理的存在。 只见他衣衫半褪,盯着与他相差无几的沈濯,面颊上的绯红一路延伸到前胸,哪怕什么都不做,也照样引人遐想,可偏偏望向沈濯的眼神却依旧懵懂纯澈。 沈濯呼吸沉重,再度扣住他的手腕:“小裴大人,下次少燃一些梦里迷迭,我也不想你把什么都当做梦境。” “嗯,这只是梦。” 裴瓒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未等沈濯说些什么让他记住,他反而先对着沈濯勾了勾手指。 像是突然意识到这是受他主宰的梦境。 床幔之内,光影缠绵。 被浓郁的香气催着“入梦”,裴瓒依在床头,嘴角扯出些许微笑,做着白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举动。 “世子爷的皮囊甚好。” 他引得沈濯主动上前,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京都美人万千,都不及世子爷半两颜色。” 沈濯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下细细亲吻,再抬眼时,风情流转,止不住地暗示:“那小裴大人想沾得几分?” “自然是……” 不知是不是香气减淡的缘故,裴瓒的眼神时而晦暗,时而清明,俨然已经具备思考的能力,哪怕再度被恍惚所覆盖,他也仍旧说着,“自然是,一分也不沾。” 没想到他的意志如此坚定,为此都不让分毫。 沈濯也不恼,轻笑一声:“梦里也不要?” “不要。” “无妨,青山不见我,我自见青山。” 裴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再度被拉至身下。 嘴唇被堵着,几下推搡反而成了欲拒还迎的把戏,引得沈濯越发卖力纠缠。 坚定的意志也耐不住春潮带雨的攻势,时日不久,他便同如同三月春里消融的冰,只余着两条胳膊勾在沈濯颈上,互相抱着缠在一处。 “与你放纵一夜,明日会不会满城风雨?”裴瓒的声音已经和清醒时没有差别,但他依旧觉得是在梦里,“我忘了,幸亏这是在做梦……” “梦和现实,又有多少差别,只要你想——” “只要我想?”裴瓒眼里冒出些许疑问。 亲吻在鼻尖落下,裴瓒微微闭起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的是沈濯的满目情意,绵长缱绻,不知从何时开始,像春水一般涨满池塘。 沈濯问:“你想不想做世子妃?” “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裴瓒清楚地拒绝着。 “不,你想……” 沈濯还想故技重施,以为靠反复纠缠就能让裴瓒妥协,没想到裴瓒无比清晰地说了句—— “我总是要走的。” “去哪?” 沈濯也只以为他要离开寻芳楼,或者是离开寒州,随口一问,依旧觉得自己有把握将裴瓒牢牢地攥在手里,哪怕是像现如今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最终的结局也无法改变。 可裴瓒眉眼带笑,又充满期待地告诉他:“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第44章 梦醒 原本的世界? 什么叫原本的世界。 沈濯不理解, 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一份敌意,仿佛在虚空之中出现了他无法抗衡地敌人,不顾他的阻拦, 就会将眼前人带走。 他慌了,手忙脚乱地按住裴瓒的肩膀,未曾设防地流露出几分慌乱,甚至撕扯着对方的里衣,试图用最卑劣的手段把人留住, 彻底磨灭对方逃走的想法。 而他注视下的双眼却迷蒙无措, 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沈濯突如其来的慌乱。 看起来无辜, 又漫不经心。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不经意间垂落视线, 瞥视着云底凡尘那些, 为了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眷顾, 而使出浑身解数的俗人。 对裴瓒来说无足轻重的东西,落在沈濯心上,却像是有千钧的重量。 越是看着裴瓒纯粹的眼神,从心底攀升的恐惧就把沈濯裹挟得越紧。 心跳逐渐失了节拍, 从规律的鼓点骤变为急促的跳动,他的双手慢慢拢住裴瓒的脖颈,哪怕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把人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但仍是忍不住收缩十指, 压缩对方所剩无几的自由。 呼吸不畅, 窒息感蔓延。 一时间,疯狂的想法占据高地,沈濯居然试图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将人留下。 不过, 被扼住脖颈的是裴瓒,逐渐喘不上气,脸色涨红的却是沈濯。 泛着寒意的指尖滑过脸侧,带着些垂怜的意味落在唇瓣上,他慢慢碾压,随着越发阴暗的眼神,将朱红唇瓣压得毫无血色。 “裴瓒,你哪也不许去。” “疼!” 裴瓒吃痛,抬手“啪”得一下挡住了沈濯接下来的动作。 拇指上的那枚金扳指,不协调地硌在沈濯的鼻梁上,算不上太显眼,但也足够让沈濯分心。 沈濯手疾眼快地攥住裴瓒的手指,不顾裴瓒的痛呼,强行摘下了那枚扳指。 他早有疑心,裴瓒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候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在外人面前伪装了十多年,旁人只觉得沈濯天真愚蠢还不懂事,不过这些缺点都也无伤大雅,甚至看在盛阳侯府的面子上对他多有偏袒。 唯有裴瓒,他苦苦经营的形象在这人面前似乎并不作数。 那些显得他纯粹又无辜的笑,他承认裴瓒有时也会产生片刻的不坚定,明显地被他吸引,但最终还是会欲盖弥彰地摆正跑偏的想法。 终究,裴瓒从没有因为他沉沦过。 他在裴瓒面前似乎是完全透明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在对方眼里暴露无疑,他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囚笼中供人观赏的猫猫狗狗…… 到底是因为什么。 才让他在裴瓒面前无从遁形呢? 偶尔凝望对方的眉眼,平静而深邃,如同不见底的井,一旦坠入,就仿佛把身心全盘托出,只余他自己的真心沉入暗无天日的井底。 沈濯看着手心抢来的扳指,哪怕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裴瓒也会下意识地想要抢回去。 “裴瓒,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能猜到我的所思所想吗?” “不,不是。” 裴瓒极力地否认,但每一次试图抢夺的动作都被沈濯无情阻拦。 【沈濯!还给我,王八蛋!】 熟悉的声音涌入脑海,但沈濯能明显分辨出这句话并不是从是裴瓒的嘴里说出来的。 反而更像是从心间溢出。 他眼中顿时染上塌天的震惊,像是完全无法接受扳指所带来的特殊能力,又有些惊叹于世间居然存在着如此奇特的东西。 慢慢的,沈濯的嘴角扬起些许弧度,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同时又夹杂着几分近乎疯狂的喜悦。 原来这真的是裴瓒能知晓他心事的关键。 “这是个好东西,小裴大人。” “还给我!” 裴瓒发了疯似的去抢,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着系统让他小心保管的话,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身处何地了,无论是梦还是现实,他都不能让扳指落进旁人手里。 特别是沈濯! 但他的挣扎在动了真格的沈濯面前还是不够看。 沈濯轻而易举地就能制住裴瓒,甚至还故做深沉地在眼里流出几分虚假的失落:“你明明听得到我的心声,为什么不做回应呢?还说我总是戏弄你,明明是小裴哥哥在玩弄我。” “把它给我!” “小裴哥哥,我借用些许时日,用完了,自然还你。”沈濯摩挲着裴瓒的脸侧,手指慢慢移到脖颈之后,轻轻一捏,原本还算是清明的眼神瞬间没了神采。 “再睡一觉吧。” “醒来之后,可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 他抵着裴瓒地胸口落下一吻,而后干脆利落地起身,外衣罩住肩膀上的红痕,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香炉中再度升起淡灰色的烟气,如梦似幻。 稀薄的光线透过轻烟,在桌面留下虚无缥缈的绰绰浮影。 不知是不是约定好的。 今日无人打扰,甚至到了正午时分,连送饭的小厮都没来敲门,白白地将床上的人饿醒。 床幔内昏暗,裴瓒也尚在梦里。 感受到周围袭来的冷气,他无意识地嘟囔几声,摸索几下后,不似从前那般找到热源,便只能拉紧了被褥把自己紧紧缠住。 只是他稍微抬动胳膊,手肘处一片酸麻。 裴瓒睁开了眼,视线落在头顶打转的花纹上,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足足缓了一刻钟,他才拉开床幔,向外面探了探脑袋——瞧着时日也不早了,非但没有人来叫醒他,就连流雪也不在? 看来是他想多了,还以为流雪是沈濯派来贴身保护他的。 裴瓒揉着泛酸的肩颈起身,稍微有些动作,身上就酸得厉害,像是睡觉的时候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 就连站在床头伸个懒腰,浑身上下都“咯吱咯吱”的好一顿响。 坐在梳妆台前,裴瓒看着镜子中满脸疲惫的自己,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些混乱的画面。 似是在梦里,沈濯又来扰清净。 梦里朦胧,现如今回想起来,他竟分不清所梦的场景究竟是在这间屋的床榻上,还是在数月之前的盛阳侯府宴席上。 总归都是红彤彤的。 所有的事物,都似火一般燃烧着,就连他的身体也忍不住在纠缠时烧得发烫。 也难怪一觉醒来浑身不适,梦里那样尽其所欲地放纵,像是天地间未开灵智的畜生,不知羞耻,又不知疲倦地纠缠。 现在回想起来,哪怕屋里只有裴瓒一个人,他也忍不住捂住了脸。 但从指缝之间,他还是能看见铜镜里,自己双颊上的绯红。 实在是不应该…… 他分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梦到沈濯,没想到梦境完全不遵从自己的意志,甚至变本加厉地搞出一系列让他自己看了都面红耳赤的东西。 碳火燃尽,屋里的物件都随着外面的气温降了几度,裴瓒趴在泛凉气的桌面上,快速使发烫的面颊降温。 他仍旧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怀疑人生。 头发散乱也就罢了,毕竟睡姿一直不好,他早已习惯。 可是眼底的乌青又是怎么回事? 从刚入夜就误打误撞点了迷香,一觉睡到正午,寻芳楼的夜里喧嚣他是半分都没听见,怎么还能留下如此明显的黑眼圈。 裴瓒支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哪怕他强撑起精神,也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的倦怠。 该不会是流雪给他的迷药里有什么副作用吧! 他紧蹙着眉头,越是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就越觉得不对劲。 好端端的,嘴唇怎么肿了? 指尖轻轻碰上去,还稍微有些疼,仔细观察着嘴唇,那处的颜色格外地深。 “我半夜……撞到床板上了吗!” 裴瓒宁愿怀疑是自己睡觉不安分,才把嘴唇磕得发肿,都没有怀疑是有人借着那有问题的香粒,偷偷摸进他的房间。 他懊恼地轻抚几下嘴唇,想在房间里找找有没有消肿的药膏,但是刚起身,他留意到身上的不对劲—— 他的扳指呢! 能读心还是看信息面板的丑扳指呢! 裴瓒一个飞扑冲进床幔里,只听见“撕拉”一声,半边的床幔都被他扯了下来。 他也没有心思留意,七手八脚地抓着被褥开始一顿翻找,散乱满床的衣服和枕头,更是直接扔到了外面。 从床头到床尾,甚至是床底,瞧他的动作,恨不得自己变成小虫钻进那些细小无光的缝隙里一点点寻找,或者干脆把整个床拆开,让他看得一览无余。 “扳指呢!扳指呢!” 裴瓒急得满头大汗,整个床榻上翻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褥子也都找过来,还是没有任何迹象,他只要跳下床,把扔到地上的被褥重新抖一抖,任何一处小地方都不肯放过。 并且在心里不断地暗示着,扳指只是被他不小心藏在被褥里了,只要把每一寸角落都捋一遍,总是能找到的。 他这么做了,抚过每一寸,却还是一无所获。 裴瓒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心间不断地询问系统,却仍是得不到丝毫回应,他习惯性地摸摸手指,那份凸起的金属感不复存在,就好像切断了他与原来世界的联系。 “怎么办……” 一时间的心慌让他头晕眼花,哪怕勉强站起来,意料之外的眩晕感也会让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床边。 不是跟金扳指失去联系造成的副作用,而是他内心的压力让他双腿发软。 没了金扳指,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扳指失踪的消息,却没有任何地动力去想扳指为何突然不见。 “我要怎么办……”他完全是茫然的,盯着坠落一半的床幔不知所措。 像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失去了大人的庇护,便什么都做不了。 空泛的眼眶溢出两滴水珠,微凉又湿润的感觉落到腿上,在单薄的里衣上晕开。 裴瓒才察觉,他是这般的无能。 没了扳指,就好像没了所有…… 可他这一路走来,也不尽是靠那扳指的。 丢了扳指,更不是切断了跟原本世界的所有联系,只是他暂时没有办法听到旁人的心思,不能通过看面板验证对方的身份而已。 况且,这两样buff,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灵验。 就好比遇上流雪。 他在窃听流雪心声的时候,不也总是没什么用吗…… 没错,他不一定需要那扳指。 裴瓒跪在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几滴清泪顺势落下,将里衣进一步晕湿,而后他胡乱地抹干净脸上的泪,利落地站起身,环视着周围。 没有扳指不一定什么事都做不成。 视线在屋内流转一圈,重再度落到床榻上,他努力地回想昨夜的场景,试图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到头来,所有浮现的记忆除了梦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他在睡前点燃香粒,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 直至天明,他都没有任何别的记忆。 问题出现在香粒上? 裴瓒快步走到桌旁,端起香炉,里面只剩燃尽的香灰,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有些呛人的粉末扑出来,气味很是熟悉。 他不是什么调香高手,无法根据香灰分辨香粒使用的药材。 只是裴瓒记着,他在昏睡前就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屋内的脂粉味混了荷包的清苦。 会不会又是沈濯刻意安排的呢? 别忘了,昨日流雪走得着急,今日又故意没来…… 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她又何必心急。 还有先前,沈濯欲言又止地问他要好处,最后那视线落到他的手上,没有言明,裴瓒也猜到一二。 难道真是沈濯让流雪点燃迷香,故意让他昏睡,才好来偷扳指? 裴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扯开了里衣。 一瞬间,他脸色煞白,胸前的斑斑点点却红得刺目,每一处故意留下的痕迹都像是在嘲讽他的天真愚昧。 居然真的信了沈濯。 “嘭——” 香炉打翻,香灰浮动,错落的光线在尘埃中穿梭,此时此刻,裴瓒能看见的只有铜镜中发红的眼角,和胸前的点点红斑。 第45章 穿耳 裴瓒站在铜镜前, 零星的红斑刺目,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不知去向的金扳指也在暗示他,那些荒诞离奇的梦, 和不请自来的沈濯也许并非虚幻,他们所作的一切,漫漫无尽的缠绵,的的确确是在床榻里上演过的。 目眦欲裂,泪痕未干。 诧异与惊愕铺了裴瓒满眼。 眩晕感袭来, 他突然伏倒, 梳妆台上零零散散的胭脂水粉散落满地, 再度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试图接受现状, 再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办法找沈濯算账。 但是现实没留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 屋外走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开锁声响起, 裴瓒连忙撑着桌面站起。 方才的头晕目眩还未完全消退,他只能眯着眼打量几天不见的千面红。 裴瓒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铭记着谢成玉的叮嘱,不管自己遭遇了多少磋磨,至少在表面要维持体面, 否则谁都能来踩一脚。 于是,裴瓒虽然满头虚汗,却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楼主有何贵干?” “来人, 将他给我按住!” “你们要做什么!” 千面红轻拍双手,屋外的一行人涌进来, 个个膀大腰圆, 一瞧就不是裴瓒能对付的。 裴瓒立刻警惕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紧接着便被人抓住了胳膊。 “放手!”裴瓒猛地一甩, 眼神凌厉,“宋芳华!你就不怕幽明府找你麻烦吗!” “正是为此事而来。” 千面红不紧不慢地扶着云鬓上的朱钗,漫步到屋子中央,似是没怎么进过这里,眼神中带了些许打量的意味。 只是屋内陈设普通,并没什么新奇的。 她便倚着屏风,看向不断挣扎的裴瓒,轻勾唇角,笑里多了些冷冰冰的讽刺:“奴家行走江湖多年,仗着小伎俩杂耍卖艺的,或是全靠一张嘴皮子招摇撞骗的,奴家也遇过不少,只是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本事和关系,像大人这种身后无人撑腰,就敢大放厥词的人,实在少见。” “你什么意思?”裴瓒即刻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凭什么说他背后无人。 沈濯那个混蛋不是答应他了吗! 甚至还不告自取向他拿了好处。 别跟他说那混账东西把他吃干抹净就怕屁股走人了! 天底下没有这么行事的! “意思就是,幽明府遣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府主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可能!”裴瓒一口反驳。 他瞪着眼,衣衫不整,模样狼狈,肿胀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反观千面红姿态优雅,勾着手指将云肩拢起,看向裴瓒的眼神相当玩味,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处置这位欺骗了她的朝廷官员。 “不可能!你去找沈濯,那混蛋答应我了!” “沈濯?奴家不识。” 千面红掂着步子逐渐靠近,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拨开裴瓒的里衣,瞧见那令人羞赧的绯红后,略微后退半步,眯起了眼。 “看来大人在寻芳楼里也并不无聊,想来是春楼情暖,夜夜欢好……” “你闭嘴!” 裴瓒又羞又恼,若不是有人拘着,都怕他一口咬在千面红身上。 不,应该是立刻冲开人群,不顾一切找到沈濯,把人活活咬死。 “哈哈……”千面红用手帕掩面,轻笑几声后,说道,“大人别恼,幽明府不要大人,可是我这寻芳楼要啊,恰好我这楼中花魁事多,恩客又急,不如大人暂代如何?” “滚!我可是朝廷命官,天子巡按,你岂敢!” 裴瓒气得脑袋发涨。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千面红居然能说出这番话。 让他暂代花魁? 受辱事小,就怕千面红根本不止存着羞辱他的意思,而是想让他永远埋在寒州的风雪里! “大人还真是清高。”千面红抬起他的下巴,透过裴瓒的眼睛仿佛在遥望什么人,眼里划过几分不易察觉的凄哀,随后指尖用力,语气冷淡,“不过,在我这寻芳楼里,可从未有什么天子巡按。” “你什么意思!放开我!” 裴瓒不管不顾地挣扎着,一通乱拳打下来,倒真把旁边那些人震慑住了,他瞅准时机就想往外面跑,但千面红也不会任由他反抗的,一声娇喝就让人按住了他。 双手被绞在身后,裴瓒被迫抬起头。 仍是不肯屈服半分,眼里凝聚的怒气几乎可以将人淹没。 千面红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脸,指尖慢慢滑到耳垂处,稍微用力揉搓着圆润厚重的而出。 她语气绵长:“在寒州边境向来有一种习俗,说是女子在嫁人之前必定要穿耳,为的是以后要佩戴夫君亲自从冷江里所获的珍珠,真可惜大周是没有这般习俗的,否则,不知每年会有多少人死于冷江呢。” “你一定认识沈濯!那混蛋人呢!让他出来见我!” 提起这件事,裴瓒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濯。 在那夜的小船上,沈濯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奴家说了,不认识什么沈濯。”千面红继续揉捏着他的耳垂,稍稍用力就让他痛呼出声,“大人若是佩戴珍珠,想来是极好看的。” 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旁边候着的人便立刻拿了穿耳的针。 接过帕子里粗针,在裴瓒眼前一晃,即刻就把人吓得脸色惨白。 “你敢——” “杀人越货我都敢,何况是让大人为了说下的谎言受点伤呢!” 千面红没有因为裴瓒的狠话就停顿,反而直接将银针抵在揉得发红的耳垂上,不再多说一句,就猛地刺了下去。 “啊啊啊——” 伴着刺耳的尖叫,滴滴深红血珠涌出。 顺着裴瓒的脸侧一路蜿蜒,凝聚在下巴尖,最后被满脸的冷汗冲淡,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眼眶里的泪水却将落未落,带着恨意凝在眼底。 他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发丝被冷汗打湿,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双手却紧紧攥拳,从头到尾说不出的倔强与委屈。 “我见犹怜啊,大人。” 他根本听不清千面红在说什么。 耳垂刺痛异常,脑海中一连串的嗡鸣,裴瓒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再度被人抬起,柔软的布料擦去脸上的血水和汗珠。 紧接着,他却听到无比清晰的一句:“大人要恨,就去恨大人信任的那位吧,沈濯也好,府主也罢,奴家只是受人差遣。” 沈濯。 如果不是沈濯,他不会因为东珠一事让皇帝生厌,也就不会来到寒州受此折磨。 当然,他早已在心里替沈濯平了账。 先前的种种,彼此相欠,怎么也算不完,只能一笔勾销。 现如今,千面红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知道梦里发生的那些事是真的,是流雪的梦里迷迭,才让沈濯有了“入梦”的机会。 而他的扳指也是沈濯借机拿走的。 千面红现在暗示他,今日穿耳之事也是沈濯授命的。 幽明府有那么大的本事让寻芳楼楼主唯命是从?这真的不是千面红的栽赃陷害? 裴瓒垂着头,默默承认了一切。 绝对是沈濯。 他说过,他佩戴耳饰会很好看。 戏弄他,羞辱他,抢了他的东西,还要再派人折磨他。 沈濯,你做的好…… 千面红拉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拽了起来,清瘦的身影摇摇晃晃,似是站不稳。 瞧他满脸颓丧,千面红看向周围的人,吩咐着:“让大人好好准备准备。” 该准备些什么,裴瓒不知。 他也不清楚待会被推出房间,会面对些什么。 呆坐在梳妆台前,周身都散发着失意。 他想不通,自己和沈濯的关系明明不算太差,甚至最近这些时日也有亲近的趋势,可这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戏耍他。 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 对待心上人会是这样吗? 裴瓒虚虚地碰触着耳垂,血已经止住了,痛感也稍有缓和,只是被扎穿的地方红肿发胀,让他无法忽视。 早知今日,他就应该听谢成玉的话。 跟沈濯彻底断绝来往,而不是抱着犹豫的态度,一次次地被坑骗。 他不该好奇,也不该怜悯。 当初因为长公主的薄情,对沈濯心生怜悯,大发善心去安慰对方。 现在好了,那人轻描淡写地把他的好意扔在地上,和尊严一起踩进泥里。 喜欢是假的,愚弄才是真的。 镜中的裴瓒被人梳理好了头发,换了新的衣衫,甚至还如千面红所言,在他耳垂上缀了圆润的珍珠。 虽然过度明艳的衣裳并不适合他,但点缀的两颗珍珠却恰到好处,将人衬得贵气又精致,配着那双一瞧就是刚哭过的眼眸,水润润的惹人垂怜。 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落寞地站着,楚楚可怜的感觉便溢了出来。 裴瓒盯着刚被挂在腰封下的荷包,眉毛蹙起来,满眼嫌恶。 真是惹人心烦。 他一把摘下荷包,想也不想,抛进了碳炉里。 顷刻间,火苗窜了起来。 “大人,楼主说时日不早,请您出去。” 担着花魁的名义离开房间,会面对什么一概不知。 但裴瓒一刻不停地想着,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去。 迈出房间,金银光闪烁,耀得人睁不开眼。 从楼顶垂落的丝带随着楼内暖风摇摆,时不时地飘至人前,为双眼蒙上层薄纱。 隔着不真切的虚景,裴瓒向楼下望去。 一瞬间,眉眼间闪过几分惊讶。 白日里的寻芳楼不似夜间那般喧嚣迷乱。 装饰依旧华贵,可几缕澄净的光透过窗棂落进楼内,映照着色彩斑斓的地砖花纹。 角落里七零八落的烛台也摇曳着,远远遥望一眼,光影错落,七彩流转,一切都被衬得纯净梦幻。 以往,哪怕是白日,楼下都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茶听曲,或者单独寻了僻静的角落喝酒,吵得三楼都能听见,今日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净得可怕。 没有来来往往的人作为遮掩,他该怎么在千面红眼皮子底下逃走呢。 裴瓒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盘算脱身的办法。 在如此空旷的地方,他又没有沈濯那样好的轻功,直接跑出去根本不现实。 也没有一招制敌的杀招,能轻松摆平千面红。 他该怎么办…… 到达一楼,裴瓒停在原地,单手扶着身侧的栏杆,不咸不淡的眼神扫过几米开外的圆台,问道:“你把我带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登台献艺,邀看官评赏,最后才能知道大人适不适合当这花魁。” “你在开玩笑吗。” 裴瓒的声音极其平淡,早已没了先前那份心慌意乱,此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视线落在圆台上。 想来那就是所谓登台献艺的地方,可仔细瞧上几眼,整个圆台布置花哨,摆满了乱七八糟地物件,看起来不像是舞台,而像是某个街市上的菜贩摊子。 如若说是有人要在这上面舞一曲,必然会被绊倒在地,摔个七荤八素。 弹一曲的话也不现实,毫无美感的布景,让人提不起丝毫兴趣。 不过让裴瓒来,倒是可以登台诗朗诵。 他斜眼打量着千面红,不知道对方在盯着什么,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事已至此,两人的状态反而显得奇怪,裴瓒毫不在意,不管是不是伪装的表面平淡,反正看不出波澜,反而是千面红,紧张到抓住了裙摆。 紧张就会有破绽。 出现破绽,便好拿捏对方,为自己谋取余地。 裴瓒下意识地想摩挲几下扳指,听听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手指捏过去,摸到的还是自己的皮肤——该死的沈濯,早晚揍你一顿! 他冷着脸看向别处,吐出一口浊气后,再凑到千面红:“宋楼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但是千面红态度强硬,一口回绝了他:“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刻意避开旁人,叫人瞧见了,反而不妥帖。” 裴瓒压低声音:“我也不跟楼主卖关子,只想请教一句,幽明府前来递送消息的是何人,什么年纪,什么相貌?” 第46章 心软 明净的光线落进千面红的眼眸, 她翘着兰花指嫣然一笑,低垂的眉眼遮掩了大多数算计。 语调依旧是让人听了窝火的娇媚:“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裴瓒想下意识地反驳一句,他没什么可清楚的, 但是话未出口,便反应过来,这么说只会暴露他的确背后空无一人。 身在寒州腹背受敌,远在京都的势力也帮不上他,只能自己小心谨慎, 不再暴露自己的弱点让人拿捏。 裴瓒眉心一沉, 晦暗的目光落在脚底的彩色地砖上, 凌乱却多彩的花纹像是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线索,繁复冗杂, 让人无从下手, 除了叫他眼花缭乱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 “楼主不是说并不认识什么沈濯吗?” “的确,我不认得他。” “但是楼主已经认得幽明府的主人是谁。”裴瓒自动填补上后半句。 千面红的默不作声,也恰好证实了他的猜测——今日之事,归根结底还是沈濯的手笔。 裴瓒强忍着心里的愤懑, 用指尖碰了碰耳垂上的珍珠,他只是略微触碰到,被扎穿的地方就传来隐隐的痛感:“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小裴大人。” 千面红偏过头,眼睛里含了些简单易懂的笑意, 至少此刻她的心里不藏着任何阴谋诡计, 只是单纯地用羡艳的眼神看着裴瓒。 裴瓒抵触她的目光,语气微沉:“楼主见过什么样的人,会反复欺骗心悦之人, 将其视为玩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富家公子,不都是这样吗。” 千面红见多识广,在这寻芳楼里见识过各路人马,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鄙之人有,矫揉造作但口是心非的负心之徒也有,她自然也识得裴瓒所说的那种——把旁人视作物件,口蜜腹剑的薄情公子。 情动之时说几句好话哄着,厌倦了便随手扔至一旁,转身去追逐旁的。甚至,哪怕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人,也不过是当做特别的物件放着。 这类人最常出现在那些权势滔天的富家子弟之中,在他们眼里,没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偶尔遇到珍惜之人,过几日也就弃置了。 只有极少数,才会把真心当回事。 毕竟,在他们眼中,想要什么都太容易,而无论什么都比不上自家的权势与富贵。 在千面红看来,裴瓒所说的人就是这般。 而在裴瓒眼里,也是一样。 只不过千面红所求的与裴瓒并不相同,她对真心不屑一顾,对漫长缱绻的感情更是鄙夷,她想要的是一刻的倾尽所有。 譬如今日—— 幽明府的主人带着象征身份的玉章亲自登门,竟然还只是为了向她索要一人。 只是瞧着裴瓒,分明已经把人紧紧攥住,却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千面红嗤笑一声,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即刻便抬起手拍了两下。 掌声传出,立刻就有琴声回应。 裴瓒抬眼望去,成群的舞女从两旁木梯下像游鱼一般涌入内厅,每一位都身着色彩艳丽的薄衫,飘动的水袖如同锦鲤浮动的尾鳍,飘逸灵动。 霎时间,鼓乐声动,广袖回旋。 不知是背后的哪双手,猛地将裴瓒推了一把,致使他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眼见着来不及避让,裴瓒下意识地闭紧了脸,可是他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被腰上缠紧的水袖拉扯着,整个人也随着涌动的人群被挤向中心。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处突破口,让他在遭遇接下来的“意外”之前,及时逃出去。 可耳边叮叮当当地响起银铃声,扰得他晕头转向。 “宋芳华,你人呢!” 刚一嗓子喊出来,五彩轻纱直接覆在了脸上,裴瓒下意识后退,后背却被人推搡,直叫他一趔趄,幸亏在扑倒时抓住了圆台上的木架,让他不至于摔得太难看。 裴瓒即刻扒着木架站起来,越过舞动的人群向远处眺望,似乎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召,他忽然回头,瞥见了明窗之下,那举着酒杯独酌的沈濯。 “沈濯!” 他顿时吼出了声。 不仅如此,还试图穿过让他眼花缭乱的人群,冲到对方面前。 正当他挤在舞女之中,难以脱身时,一抬头撞进沈濯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瞧那副暧昧的神态,似乎是在笑他笨。 是有够蠢笨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付信任,还枉顾旁人劝告去心疼他,自欺欺人地借着迷情的梦境托付身心。 结果呢? 到头来他只落得供人取笑的下场。 这不是蠢笨是什么。 裴瓒不甘心地瞪着几米开外,被光线垂爱的那人,对方身上光影错落,为那张本就极致的皮囊再添韵味,只倏忽一眼,便让人呼吸紧促,乱了方寸。 卿本云中仙,今缘尘中见。 他探着手,试图抓住那如梦似幻的人,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挤着往后退,像是早已注定的命运,无需他过多挣扎。 眼瞧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咽下一杯清酒,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瞥见几分醉意,裴瓒忽然意识到,如果现如今自己再去索要说法,是不是又强行加固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 想到这,裴瓒停住了脚步。 【我不应该抓着他不放。】 舞女的步伐未乱,隐在屏风之后的乐声也没乱,只是沈濯突然站起身,神色有些慌乱。 【扳指我不要了,想拿走就拿走吧。】 【理由我也不要了。】 【沈濯,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捉弄谁就捉弄谁,只求你别再来折腾我了。】 裴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彻底被挤回圆台之上,他怒目圆睁地瞪着不远处的沈濯,似乎是气到不行。 可实际上,他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想法不露馅,同时眼神偏移,落到了一侧的窗子上。 【如今人多,看似有条不紊,实则一动就乱,是个趁机溜走的好时机,那么……】 【咱们有缘再会。】 他要跑?! 裴瓒抓住时机,转身跳下圆台,直奔小窗而去,身手算不上敏捷,但是直接冲乱了原本的队伍,让场面顿时像沸腾的锅。 “站住!” 沈濯脱口而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人抓住。 可是阻碍他的人太多,又被裴瓒那么一搅,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舞女们乱了步伐,大多数没什么武功的女子还以为出了乱子,跟无头苍蝇似的尖叫着往外跑,把沈濯挡得寸步难行。 裴瓒又穿得艳丽,跟在场的舞女相差无几,场面一乱,长袖乱舞,看得人头昏眼花,险些找不到人在哪。 幸亏他紧紧盯着缀在耳垂上的珍珠。 只见裴瓒已经穿过逃散的人群,冲到了窗边,沈濯顿时按耐不住了。 “抓住他!” 沈濯大手一挥,几位隐在舞女之中的幽明府死士拔地而起,直奔半开的小窗而去。 裴瓒听见动静,往后瞟了一眼,眼见着几人提剑冲来,吓都快吓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濯要派这些人杀了他。 他被吓得急速扒开窗户,一个劲地往外面挤。 直到腰上忽然一紧,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腰带就强硬地把人往回拖。 裴瓒使出浑身的力气,蹬着墙面与人僵持。 但终究不敌幽明府那些练家子。 只听见嘣得一声,腰带直接断裂,他一个踉跄从窗户上摔下去,瞥见几道明晃晃的剑光,他也来不及躲避,只能捂住了眼睛。 “嘭——” 没有预料之中的人把他拖拽到沈濯面前,而是惊天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思路。 裴瓒仰躺在地上,从指缝间看见三楼中心悬挂的花灯突然炸开,万千彩绸随着花瓣珍珠一齐飘落,洋洋洒洒、叮叮当当地落到地面。 他还没来得及吐槽着俗气的装饰,视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银袍锦靴,玉冠高束。 从他的视角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但仅凭对方持剑与一袭红袍的沈濯遥遥对立,分不出谁高谁低的气势,裴瓒就笃定了这人不是什么小虾米。 “别怕,我来救你。” 沉闷的声音落入耳中,陌生得很。 裴瓒发誓,他不认识这人,也不知晓是不是京都那边的安排,只是听到这么一句,他莫名安心了许多。 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辨别眼前人的身份,就拽着对方的袖子,躲在人家身后跟沈濯对峙。 沈濯拨开人群,如一道流虹穿过陈列在前的死士,在距离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怔怔地往裴瓒那里瞧了一眼,笑着说:“如我所料,这对珍珠极衬你。” “呸!” 裴瓒应声就把耳饰取了下来,不留情面地扔到沈濯的脚底下。 【挨千刀的王八蛋,平时装得人模狗样,没想到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我真是瞎了一双狗眼才会觉得你可信,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见着你心烦!】 听着裴瓒气头上的心声,沈濯垂眸一笑,看向他的眼神照旧含情脉脉:“这不都怪你要走,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留住你。” “怪我?” 【去你小王八羔子的,沈濯你个混蛋,少空口白牙地污蔑我!你要不要瞪大了眼睛看看我能跑哪去!神经病,枉我信任你,你不救我就算了,居然还联合着外人算计我!】 裴瓒在心里把沈濯骂得体无完肤,他还意识到这些话已经一字不落地进了沈濯的耳朵,只一个劲地持续输出着。 【坑我骗我还睡我,你现在想怎么样?打我吗?!你给我等着,等我回了京都,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我没想打你。” 沈濯的状态看起来比对面那俩人要放松多了,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说出来的也是温声细语的。 “我在寒州还有些事要做,你在这陪我些许时日可好?等结束了,咱们一起……” “不好。” 裴瓒拒绝得干脆利落,同时也意识到沈濯在偷听他的心声。 【你现在让这些人退下,放我走,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沈濯轻笑:“现在放了你,还有以后吗?” “……” 【本就是不该期待的。】 裴瓒张了张嘴,看着沈濯眼里难掩的失落,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别心软,实际上却默默闭上了嘴。 隔着短短的距离,两人的视线默契交汇,只一瞬间,便乱得像猫咪抓挠过得线团,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头绪,也看不清走向。 澄明的光从身后小窗洒落,裴瓒只觉得后背暖洋洋的,也清楚一墙之隔的广阔天地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 事到如今,他已经瞧出来了。 沈濯并不满足于让他知晓心意,也不满足在梦里与他抵死缠绵,而是打算将泡影变为现实,打算在现实中与他长相厮守。 但是,只要他心软答应,不管往后寒州和京都发生什么,都与他再无关系。 这间寻芳楼,就是他唯一的去处。 裴瓒并不稀罕这样的去处。 可他每每看见沈濯的眼神——那种把所有心意都交付与他一人,除此之外再无牵挂的孤独,他便难以控制地心软。 他知道,心软是一把锋利的刀,对他并无益处。 可他偏偏无法自控…… 幸好此时挡在他身前的人站了出来。 “少废话,要么放他走,要么让他提着你的人头走!”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沈濯那边自然也有人站出来,持着一把短刀,为本就不融洽的氛围添了把火。 气氛俨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落得不可挽回的结果,正是需要一个人出来调和的时候,裴瓒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却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 “动手,仔细点,别伤了他。” 一声令下,幽明府所有死士立刻拔剑。 每个人的剑都直指裴瓒身前的那人,但瞧他神情,竟然丝毫不怯,镇定地让人惊讶。 他缓慢地抽出长剑,“哐当”一声将剑鞘扔在地上,摆出了以一敌十的架势,同时,还不忘偏过头与裴瓒低语:“待会打起来,你先走,门外有马,不必管我。” 第47章 遇晚 寻芳楼内, 刀剑嗡鸣。 数十道寒光闪过,仿佛晴空中闪落的雷光,倏忽劈下, 看得人惊出一身冷汗。 “铛——” 刀剑相撞,声响刺耳,点点花火迸溅,吓得裴瓒一溜烟窜到窗户底下。 躲闪的间隙,他斜眸一瞥, 那位护着他的少侠手握长剑, 身姿矫健轻盈, 哪怕同时应对数十道剑影也并未落下风,甚至如鬼魅般甩着长剑, 频频发起猛攻。 裴瓒始终记着少侠对他说的话, 要他先走。 危急关头, 他这种不会武功的人,顶多拿来当人肉挡箭牌,根本没有停留的必要。 可如果就这么走了,裴瓒又觉得不太合适。 再怎么说, 也是人家拼死拼活地来救他,他倒好,反手就把人抛在危险之中。 裴瓒焦灼地盯着局势, 举起了一旁的长凳,打算随时暴起, 给某个倒霉蛋致命一击。 可他的手刚抱住实木长凳, 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径直扎进凳面里。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先前被他扔到沈濯脚底下的珍珠耳饰。 耳饰扎得极深, 不仅整颗都嵌进木头里,连光滑的珍珠上都出现了裂痕。最重要的是,扎进去的位置,距离他的手掌只有分毫。 这是沈濯在警告他。 裴瓒一瞬间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望向沈濯。 【你是真想杀我啊!】 “不准多管闲事。” 裴瓒瞥见他的口型,心里的怒火立刻翻上来,发誓要跟沈濯对着干,便直接扛起木凳不管不顾地抡了出去。 不料还未真的砸到什么人,少侠直接用剑鞘抵住了裴瓒手里的长凳。 “快走!” 听见对方一声竭力嘶吼,裴瓒也不敢再待下去,扔了凳子,直接翻出小窗。 寻芳楼里的争斗并未结束,裴瓒也不敢放松,加紧步伐跑到门口那匹白马旁,扯了缰绳,半只脚踩住了马镫,边跑边翻身上马。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足够快,殊不知还是慢了一步。 哗啦几声,霎时间便有人破窗而出。 飞溅的木屑和扬起的尘雪混在一处,激起层层灰土,马匹受惊狂奔,苦了马背上的裴瓒只能死死抱着马脖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坠下去。 只不过,他还是小瞧了死士的速度。 余光中掠过几道深色虚影,伴着飒飒风声,逐渐靠近狂奔的马匹。 许是得了沈濯的命令,那些死士并没有第一时间直接出手,而是在靠近之后迅速展开钩绊绳网,直向马腿袭去。 眼瞧着就要一蹄直接踏进绳网里,裴瓒背后忽然一沉。 他被人扯着领子直起身来,手上的缰绳也在瞬息之间易主,不等他反应,缰绳拉直,顷刻之间白马嘶鸣,高扬着前蹄重重地踏在马前死士的背上。 “啊啊啊——” 两声惨叫之后,那位死士躺在地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几乎没了气息。 饶是如此,马后如影随形的死士也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挫越勇,不惜一切代价地追逐。 裴瓒大气也不敢喘,紧紧扣着马鞍,任由身后的人操纵去向,但他的双手之间却突然被塞进了一支小巧的□□。 “拿着这个!把他们都杀了!” “我不会用啊!” “那就随便射,射中谁算谁倒霉!” 闻言,裴瓒立刻扣下弓弦。 马背颠簸,他实在瞄不准,只听见“嗖”得一声,弩箭破空而出,直奔后方死士而去。 第一发未中,却实实在在地限制了对方的速度。 裴瓒有模有样,接连射出几箭,不过须臾,身后的那几人就被甩掉大半。 他身后的人却不敢松懈半分,仍是紧握缰绳,不顾一切地驾着马向前奔去。 山林幽静,除了雪被便是枯枝。 白马疾驰而过,惊起一片飞鸟,扑腾地逃向天边。 耳边狂风呼啸,时不时有残雪吹落到脸上,融成点点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破庙前停下来。 裴瓒连滚带爬地摔下马,一刻也没停,立即驱着打颤的双腿跑到树旁,“哇”得一声呕出来。 也幸亏他今日没吃东西。 假模假样地干呕几下后,浑身脱力,倚着树干滑下去。 “你还好吗?”少侠快步走来,看着他惨白的脸色,递上了手帕。 裴瓒摇摇头:“眼前怎么站着两个人啊……” 少侠狐疑地回头瞥了一眼。 除了他们俩之外,并没有什么人在。 “一个长了牛头,青面獠牙,一个长了马头,嘶——这脸真长。” 少侠迅速转身,单手搭在剑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过片刻,他便反应过来,蹙着眉头看向裴瓒。 裴瓒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脸上的惊惧尚未散去,眉眼间却不在充斥着忧虑,而是多了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少侠半蹲在他的面前,拉过手腕,三指掐在脉上。 “你是男人?” 裴瓒一愣:“那不然呢?” 少侠忽然脸色一沉,眼里顿时没了神采。 裴瓒不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听见他呢喃了句:“男人也没关系。” “?” 瞧着对方黯淡的眼神,裴瓒忽然意识到,这人可能不是来救他的,甚至有可能,这人也不知道自己该救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今日事发突然,慌乱之中来不及分辨便把他带走了。 果然,下一秒少侠便问道:“你会弹琵琶吗?” 弹琵琶? 裴瓒自然不会,可他还记着流雪是会弹的。 而且流雪杀了之前的花魁取而代之,眼前的少侠又是在寻芳楼之内伺机救人,会不会被救的人本该是流雪呢? 可是流雪真实身份是沈濯的死士,在寻芳楼伪造的花魁身份也露馅了,她在旁人眼里是失踪,或者已经死了。 流雪,花魁…… 裴瓒眉头微蹙,陷入思考,短短几秒的时间便将这几日零零散散的线索理清楚了。 他似乎看到,若隐若现的真相浮出水面。 会不会这位少侠是倾慕花魁而来? 但是赶到之后,花魁已被流雪掉包,他所见到的是擅弹琵琶的流雪。 后来又因为流雪身份暴露,遭到千面红“杀害”,寻芳楼里花魁不再现身,外面便流传起花魁失踪的消息。 于是,他这才埋伏进寻芳楼内,想趁机寻找流雪下落。 只是很不巧,他救走的不是花魁,也不是流雪,而是他这不伦不类的半吊子。 裴瓒猜的大差不差。 就算有所出入,也不过是细节上的问题。 他摇摇头,心中多了些阴差阳错的愧疚,看向对方时自然也收敛了笑意:“我不会弹琵琶,大概也不是少侠要找的人。” 少侠疑惑:“你知道我要找谁?” “不知。” 裴瓒视线微垂,摩挲着指节上原本戴着扳指的位置,他现如今没了扳指,猜不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是通过捕捉蛛丝马迹获得些许信息。 他抿了抿嘴唇,随后重新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双手抱剑,身姿挺拔,眉眼间自带着零星傲气,一瞧就是金玉堆砌出来的,但他却并不骄矜,喜怒情绪也未在脸上显露分毫,就算此时因为救错了人而懊恼着,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从头到尾,玉冠银袍白靴,哪怕是一路风霜侵袭,没能让他变得像裴瓒一样狼狈。 裴瓒对他的身份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仍是拍拍尘土,起身作揖:“今日遇难,幸逢公子相助才得以逃出生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敢问公子姓名,来日回到京都,必会重谢。” “你从京都而来?” “是,在下京都人士。” 裴瓒并未说自己是朝廷官员,遮遮掩掩的答案也引得少侠怀疑。 只见他面前的少侠狐疑地盯着他打量几眼,随后抱剑回礼,同时主动坦白家世:“平襄王府,陈遇晚。” 平襄王府! 这四个字一出,裴瓒脸上多了些震惊。 他并非没听说过平襄王府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能轻而易举地在寒州遇见。 在原书中,平襄王有一女让他印象深刻。 在龙傲天逆袭之路上,出现位长相明艳性格豪爽的女子,绝对会被收入后宫。 可那位名为陈欲晓的玉平郡主,却是主角的死对头,非但没有因为相爱相杀的情节爱上主角,反而处处为难,险些颠覆主角霸业,甚至结局宁死都不愿成为龙傲天的女人。 而现如今,站在裴瓒面前的,就是郡主的哥哥——在主角成为质子之前,便早早死在边关战事之中的平襄王府世子。 联想到陈欲晓,裴瓒对眼前的这位世子爷肃然起敬,连忙再拜下去,问道:“敢问玉平郡主可是……” “郡主?”陈遇晚微微眯起了眼。 裴瓒骤然想起来,陈欲晓是因为父兄战死报国,才被接到京都去封为郡主的,此时此刻,有这位世子爷在,陈欲晓最多也就是县主。 不过陈遇晚没有抓着这一点小错误不放,而是问道:“你认识……舍妹?” “下官寒州巡按御史裴瓒,奉陛下旨意彻查赈灾银。”他先是重新介绍身份,再将情况如实相告,“在京都时,久闻平襄王府盛名,王爷骁勇善战,世子英武果决,玉平县主更是慧心巧思。” “呵。”陈遇晚一声冷笑,摇摇头,“京都的传闻都这般夸张吗?英武决断?慧心巧思?说反了吧。” “啊?”裴瓒不解。 陈遇晚轻咳两声,像是在掩饰:“我那妹妹,笨得离奇,可不是什么慧心之人。” 裴瓒默默地搓搓手,不敢说话。 在外人面前,这么贬损自己的妹妹,绝对是亲生的。 “不过……”陈遇晚意识到说得太多,即刻闭了嘴,转过头来审视裴瓒,“你说你是寒州巡按,为何会出现在寻芳楼中?” “实不相瞒,下官刚到寒州,发现此地官员欺上瞒下,伪造实情,正欲追究,不料遇上了那寻芳楼楼主,他们本想引我犯错,却一朝败露,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但——” 一说到那夜在林子里跟千面红的对峙,裴瓒忽然卡壳。 接下来的事情可就牵扯到沈濯了。 惦记着之后的种种事情,裴瓒一时纠结要不要如实告知。 如果按实说,那必然要删掉他被关进三楼的那些糟心事,但这样一来,便容易出现纰漏。 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陈遇晚就问道:“但怎么样?” 裴瓒只能硬着头皮,真假参半地编下去:“他们本想杀了我,但又顾忌我是朝廷官员,一时之间举棋不定,只能先把我带回到寻芳楼内再做打算。” 说到这,他便停了下来,等着陈遇晚自己去寻找不对劲的地方。 陈遇晚:“你在寻芳楼里待了几日?” “三夜两天。” “今日寻芳楼似乎是在操办着重选花魁之事。” 裴瓒立刻回答:“他们要羞辱我!” 沈濯那个王八蛋,肯定是想折腾他,看他笑话,所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串通千面红。 也不顾及他的心情,这不就是在羞辱他嘛! “你这么说……” 陈遇晚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他仔细回想一遍裴瓒所说的话,似乎也算合情合理。 “罢了,你既然是朝中官员,为大周效力,我便不会不管你,只是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办,怕不能一路护送,不知你的随从身在何处,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 提起随从,便是韩苏他们。 韩苏在裴家长大,知根知底,裴瓒对他再放心不过,可是鄂鸿与裴十七两人都是沈濯塞给他的,能力固然比韩苏强,可现如今的裴瓒是信不过的。 于是裴瓒摇摇头:“他们被困在驿站当中,千面红派了人严加看守,贸然去救人恐怕不行。” 他见识过陈遇晚的身手,单刀杀入驿站完全没问题,只不过驿站中有三人等着他救,怕是不能保全所有。 “可是大人身上没有文书凭证,去哪都不会有人承认你的身份,就算回到京都,怕是也要挨一顿板子。” 听着陈遇晚的分析,裴瓒陷入两难境地。 他并不想再去冒险。 毕竟现如今沈濯和千面红沆瀣一气,鄂鸿和裴十七根本不会受到虐待,唯有韩苏,沈濯也会有所顾忌地小心对他。 说不定,沈濯早就料到他们要去,在驿站内布下天罗地网呢。 第48章 内鬼 去不去驿站, 实在是个问题。 不回去就拿不到文书,在寒州便无人可以证实他的身份,可是一旦回去, 等他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裴瓒一咬牙,盘腿坐在树下,决心不回去,而是另做打算,试图在坊间先摸索着消息。 他抬头看向陈遇晚:“平襄王府似乎不在寒州地界里, 不知世子爷到此是不是为了寻芳楼?” “不是。”陈遇晚目光略沉, 落在裴瓒身上, 似乎在鄙夷他的心思,继而解释着, “我到寻芳楼实属偶然, 救人也不过一时兴起, 来到寒州,是因为追随父亲。” 裴瓒:“平襄王也在寒州?” 陈遇晚呼出一团白雾,紧接着便搓着手坐到裴瓒身边休憩,微微闭上眼睛缓了片刻, 才说道:“陛下向北境敌国宣战了。” “什么!”裴瓒顿时坐不住了。 按照原本的情节,宣战的时间在岁末,而正式开战更是在来年回春之后, 至少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现在怎么突然宣战了。 关键是,先前在京都, 裴瓒没听到丝毫风声! 不论是皇帝, 还是旁的臣子,都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 难道是说,他那段时间不受皇帝待见, 而谢成玉困于大理寺案件,没什么人愿意前来告知? 也不应该啊…… 如果陛下早有此心思,那朝堂之上肯定会有人议论,就算他不去上朝,也能听到风声。 情急之下,裴瓒突然记起来,谢成玉先前跟他说过,大将军府的成年男子一律充军,赵闻拓也在其中,而充军发配的地点似乎就在寒州。 竟然是那时就有预谋了。 裴瓒茫然地眨眨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天寒地冻,不说寒州,京都也快要入冬,如果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开战,局势是否有利于大周呢。 再者说,就算这场仗依旧是大周获胜,但一下子提前三四个月,是不是意味着,那位龙傲天男主来大周当质子的时间也会提前呢?还是说,中间会发生旁的什么变故,改变原本的剧情走向? “陛下并未要求我随军前往,母亲也让我安心在家,可父亲年事已高,身边人照顾不周,所以只身一人奔赴寒州。” 难得孝心。 只不过裴瓒被宣战一事惊得缓不过来,一时间没办法去搭理陈遇晚。 陈遇晚:“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查。” “查案?”裴瓒艰难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他也是来查案的,虽说赈灾银一事暂时不好下定论,不清楚他到底会查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寒州已然乱成现在这幅样子,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能惊动陈遇晚亲自来查的。 粮草押送?或是军马买办? 裴瓒试探地看向陈遇晚,期待着他能再透露写消息,没想到,陈遇晚就像是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一样,直接闭了嘴不再言语。 氛围骤然冷下来。 特别是被寒风一吹,两人之间那份死里逃生的亢奋感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裴瓒很想再从陈遇晚这里问出些什么,尤其是事关寒州,说不定就与赈灾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现如今身旁空无一人,能得到像陈遇晚这样的人的帮助是最好的。 只可惜,陈遇晚现在对他还抱有警惕,什么话也不肯多说。 一时无话,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度。 寒风吹过,破庙的破窗户被吹得咣当直响,好不吵人。 裴瓒微微低头,才察觉身上的衣裳有些过于薄了,在炭火充足的寻芳楼里自然不觉得冷,可到了荒郊野外,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冻僵。 他不由得搓动手臂取暖,可过于凝重的氛围让他也不好意思发出太多的声响。 好在片刻之后,陈遇晚起身走到马匹身边,打开了行囊从中取出一件斗篷。 陈遇晚握着缰绳,没有走近裴瓒,而是远远地把斗篷扔过去,声音清亮:“你穿着吧,不然没几个时辰就会冻僵。” “多谢世子爷。” 裴瓒迅速将那水绿色的斗篷裹在身上,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道谢,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也被扔进他怀里,仔细一看,手炉外还贴心地套了团花纹样的炉套。 他忍不住感叹,眼前这位平襄王府的世子可比盛阳侯府的那个强多了。 哪怕无意识扰乱了对方的计划,人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怒气,还告知他来此的目的。 临走了,都要送衣服送手炉,生怕他冻着。 狗沈濯,能不能学学人家。 裴瓒披着毛茸茸地水色斗篷站在原地,捧着手炉,顿时暖了不少,他看着陈遇晚翻身上马,快步走过去,想在问问能不能捎他一程,毕竟这荒郊野岭的,没人没马,裴瓒怕也难走出去。 然而陈遇晚似乎是没想到这一茬,扬了马鞭,就打算离开。 “世子爷等等——” 裴瓒一声急呼把人喊住。 陈遇晚猛地扯住缰绳,控住即将开始飞奔的马匹,满眼疑惑地转过头来。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颜色粉嫩的荷包:“我差点忘了,你身边无人,更无银钱,怕是在寒州活不下去,这些钱你拿着,不算太多,就不必还了。” “啪”得一下,沉甸甸的荷包被扔到裴瓒怀里。 裴瓒揉揉被砸疼了的胸口,连忙说道:“下官并非是索要银钱,而是有一事相告。” “何事?” 他想让陈遇晚带他走,至少别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破庙里,可是对方救他离开寻芳楼不说,还给东西给钱,已经是十分的慷慨了,再腆着脸求对方,裴瓒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哪怕陈遇晚不在意,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这么做。 裴瓒觉得,他也应该拿出足够有价值的消息作为交换,让对方主动带上他。 思索片刻,他胸有成竹地开口:“世子爷一旦查清寒州疑云,是否会奔赴前线,相助王爷?” 陈遇晚抬了抬眼皮:“自然。” 这就对上了。 原书中,陈欲晓被接到京都封为郡主,正是因为父兄双双战死沙场。 虽然对战争描述并不多,但仅靠着只言片语,裴瓒也记住了,陈遇晚是死在与北境敌国的前期交战当中。 彼时大周便有轻敌的迹象,只是仗着天时地利,略微占了上风。 可没过多久,平襄王府世子便死在了前线。 不是战死,不是受伤不治。 而是被身边亲近的人下了毒。 甚至在陈遇晚死后不久,平襄王悲痛欲绝,一病不起,最终含恨死在军帐之内,这里面也有内部人的手笔。 “你到底要说什么?”陈遇晚有些不耐烦。 裴瓒沉吟片刻,一板一眼地说:“世子爷要留心身边人。” “你什么意思?” 陈遇晚立即拉直缰绳停在原地,虽然人没有翻身下马,但半阖眼皮神情严肃,睥睨着将裴瓒上下打量。 这反应看起来不是没听懂,而是在猜裴瓒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瓒略微低眸,盯着垂落在脚边的斗篷:“平襄王府并不在寒州,以往也从未在寒州领兵作战,甚至可以说,是对这片苦寒之地毫不了解,这片土地之上的人也不熟悉。” 陈遇晚冲着他微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裴瓒反问他:“世子爷知道此番带领的军队是从哪里调拨过来的吗?” “似乎是……” 陈遇晚一时也答不上来,他只知道是从京郊大营拨了些,又从寒州驻军里划拨大半,剩下的貌似是从各地零零散散聚起来的。 裴瓒继续说道:“下官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了解,只是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危机四伏,如若不是兄弟般的交情,否则是不可能完全信任对方,更不可能把背后交给对方。” “然而,此番汇聚的士兵来自天南海北,只是下官知道的,便有刚获罪充军的,其余的……混进去些心思不正的,也未可知。” 听完裴瓒的解释,陈遇晚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是甩着缰绳在原地踱步,直到周围一圈的雪被全被踩成黑泥,他才有所顾虑地说道:“大军中混进了内鬼。” 这个说法过于直白。 说错了便是造谣生事令军心不稳。 背后的责任,裴瓒可不敢轻易承担。 裴瓒:“下官只是提醒世子爷而已,毕竟,有备无患嘛……” “不。”陈遇晚直接打断他的掩饰,“你说的没错,大军之中的确存在内鬼。” “世子爷早已知道?” 在此之前,裴瓒对陈遇晚的了解并不深。 今日能把这个重要消息告知,一是想让对方载他一程,离开破庙,二便是看在他今日义薄云天的举动的份上。 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陈遇晚早就知晓此事。 可是,如果原书中陈遇晚就知道大军中存在内鬼,那为何还会受了算计,中毒身亡。难道说是他没有查到下毒之人是谁,还是根本没预料到对方的手段?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裴瓒知道内鬼是谁,直接告诉陈遇晚,那也是无济于事。 陈遇晚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裴瓒面前,直视那双看起来镇定自若的眸子,严肃地说道:“我未随大军开拔,而是选择只身来到寒州,正是为了此事。” “世子爷要查内鬼?” “没错。”陈遇晚盯着眼前齐高的裴瓒,隔着斗篷抓住了他的手腕,“敢问大人知道些什么?不……不管大人知道些什么,还请大人帮我。” 裴瓒计谋得逞,心里泛起一丝窃喜,只是面上不显,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世子爷放心,下官必定尽心尽力。” 反正查赈灾银也是查,查内鬼也是查,左右逃不过一个“查”字。 裴瓒只期望着,进展能顺利些,最好两件事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能一箭双雕,否则耽搁了哪一边,他都觉得过意不去。 “不知世子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有所行动之前,必然要问清楚来龙去脉。 陈遇晚也不再藏着掖着,重新把马拴好,直接就把人拽到了避风的破庙里,准备将他这些时日所做的事情娓娓道来。 破庙外风声呼啸。 凛凛寒风穿过茂密的针叶林,卷了残雪枯枝,在地面上聚起小股涡旋。 只是尚未来得及成气候,片刻便消散了。 唯一受不住的,恐怕就是破庙外腐烂的经幡布条,和那扇摇摇欲坠的老窗户,风一过,呼啦地摇摆着,跟闹鬼似的。 眼见着天色逐渐暗下来,破庙里的温度跟着下降,连先前还算是温热的手炉都没了温度,陈遇晚这才把他一路查到的线索说完。 裴瓒搓着冻红的脸颊,一条条地替他理清楚,可忙活了许久才发现——这些线索几乎没什么用处。 涉及面虽广,牵扯到寒州的方方面面,上至官府衙门,下到黎民百姓,甚至连寒州地界内的官道上哪处管理不妥当,陈遇晚都有调查。 就是对内鬼一事,没查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裴瓒实在忍不住寒气,起身跺了跺脚,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反手指着他在桌面上留下的“官府”二字,说道:“世子爷,漫无目的地查下去,很难直接找到有用的线索,不如直接去总督大人那里问个清楚。” “寒州的兵马总督吗?” 陈遇晚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寒州地界广,又因为处在大周极北边境,单是一个州便设立了总督府,换做旁的州,基本都是巡按,或者旁的什么官负责一州之内的兵马军务。 而陈遇晚要查内鬼,牵涉到此番大军中的将士,还在寒州地界里,就免不了与总督交涉。 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 与其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还想不出任何办法,不如早早地直奔主题。 陈遇晚多此一举地问:“会不会打草惊蛇?” “世子爷,您瞧瞧您进入寒州以来做得这些事,还有您整日行侠仗义的举动,只怕蛇胆都快被打破了。” “……” 裴瓒已经深知寒州当地官员的脾性。 他还未进入寒州,就已经惊动了那些人。 更别提陈遇晚丝毫不加遮掩的行事作风,哪怕最初无人知晓,不出三天,整个寒州上下都会知道陈遇晚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裴瓒忽然想到一事。 如果寒州官员早已被惊动,知道陈遇晚此番前来的目的,为何没有人出手相助呢? 仔细想想陈遇晚一路所查的事情,基本都是无关紧要的,裴瓒可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愣头青,他一琢磨便觉的是有人故意引导的。 而且,极有可能还是寒州当地官员所为。 那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当真也跟内鬼有勾连? 第49章 思凡 天色渐晚, 云影横斜。 薄云展现出火红色调,如同绚丽的画卷,漫漫地在西天边铺陈开来。 陈遇晚难以反驳裴瓒的话。 他先前也察觉到些许奇怪之处, 分明每次在追查线索的时候,前一脚还是按着抓内鬼的想法去的,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所查之事跟内鬼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还以为是中间出了差错,或是自己疏忽大意搞错了方向。 今日听裴瓒解释几句, 他便想明白了。 “寒州当地官员实在可恶, 想法设法地伪造出与你所查之事相契合的线索, 但等你浪费时间深入时,就会发现与内鬼之事毫无关联, 甚至南辕北辙, 我想, 他们既然冒险这么做,必定跟内鬼之事脱不了干系!” 裴瓒气愤地掐着腰,对着破庙里被打砸得只剩底座的佛像一顿喊叫。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面颊上绯红一片。 喊完之后, 身子也略微热了片刻,但长时间滴水未进,热气消耗得格外快, 周身除了那件斗篷,也没有旁的御寒工具, 还是难以阻挡寒风的侵袭。 裴瓒抬头看了眼天色, 太阳西沉,马上就要入夜。 他又扫了几眼所处的破庙。 破败的窗子,腐朽的经幡, 还有散落满地的石像,瞧着不是能过夜的地方。 也就只有角落里的干草堆勉强干净,但终归无法御寒。 他又不像陈遇晚那样,是练家子,有一身的热气,让他在漏风的破庙里待一两个时辰,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裴瓒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臂:“世子爷,不管你想没想明白,总督府是非去不可。” 陈遇晚眼中浮现些许迷茫:“即刻就去吗?” 裴瓒:“至少咱们得找个像样的,能避风的地方住一晚吧。” 陈遇晚看着他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也不知道想没想通,反正在满脸愁容地吐了团白雾后,拿起破木桌上的剑往外走去。 见状,裴瓒立刻跟了上去。 陈遇晚整理着马鞍上的包袱,来来回回动作不停。 但仔细端详几眼,就会发现他始终都是在重复原本的动作而已。 裴瓒不知道他在磨蹭些什么。 正要凑上去提醒,就瞄到了陈遇晚心虚躲闪的眼神。 他一瞬间恍然大悟。 难怪陈遇晚先前走得那么干脆,原来不是粗心大意没想到这点上,而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带他走,只想着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岭自生自灭。 果然是救错了的人啊。 如果陈遇晚救出的人是流雪,肯定不会是这般无视的态度。 裴瓒一时心冷,站在他身侧,也不跟他藏着掖着,直接问道:“世子爷,共乘一匹马不行吗?” 陈遇晚沉默片刻,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用手抚摸着马鬃。 看起来像是很爱惜这匹白马。 不过,先前在寻芳楼的窗下低语,裴瓒可没体会这爱惜之情。 裴瓒也不给他递台阶,干巴巴地顶着冷风站在原地,只等着对方说话。 陈遇晚薅了把马鬃,神情有些犹豫,见着实在不能避开这个话题,才说道:“东西太多了,共程一骑肯定不行,马儿受不了。” 分明他们来得时候还是一起的。 现在却说这种话。 裴瓒不知道陈遇晚是怎么想的。 不过现如今的情形,陈遇晚肯定不会把他单独扔在破庙里。 没等裴瓒开口,就看着陈遇晚解下马背上的一些列沉重包袱,独自折返回破庙当中。 没了扳指,他也猜不到陈遇晚为什么不肯跟他骑一匹马。 看着对方别扭的态度,以及现在决绝的背影,他有些担心——陈遇晚该不会是打算自己在这里待上一夜,让他去附近的城镇买马吧? 如果陈遇晚真是这么想的。 那就算给裴瓒千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平襄王府的世子放在荒郊野外。 危险不说,只这寒州的夜就是能冻死人的。 他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还没来得及劝阻,就听到破庙里哐当一阵吵人的响动,似乎还夹带着拖动东西的声音。 裴瓒站在门外往里瞧。 不消片刻,就看见陈遇晚肩上挂着两个木头车轮,双手拖着车板从那尊破碎佛像后走出。 满屋灰尘乱飞,“哐”得一声,陈遇晚直接把车板扔到了地上。 “咳咳咳——” 裴瓒捂着嘴,挥走眼前的飞尘。 他半阖眼皮,朦胧之中看见陈遇晚弯着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淡然无波。 如同平静秋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缕风,从湖面吹过,带着几分不争不抢的从容,无声地吹来。 未等裴瓒察觉出,这平淡神情与陈遇晚侠义性情并不匹配,就看见对方单手将车板掀翻,抬起实木车轮安装在一侧的轴承上,动作干脆利落,就连保持稳定的木塞都是徒手装上去的。 甚至还觉得没装好,硬是靠着蛮力,把车轮和轴承踹得严丝合缝。 裴瓒看傻了。 只见陈遇晚又抬起车板,将其翻了个身。 按着原来的操作,毫无技巧地将车轮组装好。 裴瓒嘴唇微张,满眼惊讶,突然明白方才他那个眼神的含义。 并非是如无波古井般的平静。 而是胸有成竹的淡然,和那不显于形色的傲气。 顺便还做好了给裴瓒露一手的打算。 陈遇晚将散架的板车重新拼好摆正,又从破庙角落里翻出些干草铺上,才推到了裴瓒面前。 “世子爷,真是……令人意外。”裴瓒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陈遇晚拍拍身上灰尘:“前些日子途经此地,遇上几个劫道的匪徒,顺手宰了,他们的板车便被我拆了放到佛像后,没想到今日居然还有用处,也幸亏当初是拆的,而不是砸烂了。” “哈哈。”裴瓒干笑,“世子爷该不会是想让我躺上去吧?” 陈遇晚笑而不语。 “我觉得有些不妥。” “别废话,你先出去。” 面对如此强硬的态度,裴瓒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姑且先转身走出破庙,然后—— 还没来得及走远,板车从后方直接顶上了他的腿弯,下一秒便没有丝毫准备地一屁股跌坐在铺平的干草上。 许是在破庙里放了许久的缘故,干草不仅渗着冷气,还硬得扎肉。 “等等!等等!” 不顾裴瓒喊叫,陈遇晚卯足了劲儿把板车推得飞起,直接一溜烟推到马匹旁,打算拴上绳索就出发。 然而裴瓒趁着这间隙,直接跳下了板车。 他从斗篷上扣下一条冻得发硬的干草条,拿给陈遇晚看。 “疼,扎肉!隔着这么厚的斗篷都扎得疼!” “娇气。” “……”裴瓒无力反驳。 比起眼前这位做什么事都轻松利落,不怕苦也不怕难的世子爷,他看起来是娇气了不少。 瞧他俩此刻的状态,小小七品官站在原地揣着手无所事事,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却忙前忙后,混得跟小厮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裴瓒才是当世子的那位。 陈遇晚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把大大小小的包袱扔到板车上,翻开后,掏出一件件干净的衣裳垫在了干草上,动作利落地将硬草尖平整一遍,再坐上去,就不那么扎肉了。 末了,顺带摸出块又冷又硬的烧饼塞到裴瓒手里,打算让他路上啃着玩。 陈遇晚轻扬下巴,眉宇间带上些骄傲炫耀的感觉:“这样可以了吧?” “我非躺不可吗?” 陈遇晚见他依旧嫌弃,没有跟另外那位世子爷一样连哄带骗地劝说,而是直接翻身上马,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你不躺我躺?” 裴瓒摸摸鼻尖:“其实我也会骑马。” “得了吧。”陈遇晚攥着缰绳,对着空气抽了几下马鞭,“就大人那骑术,怕不是半路就能把自己摔下去。” 裴瓒认命地爬上车板,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他高扬着头,神情惆怅。 怎么也没想到,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员,领了皇帝的旨意到寒州查案,却落得如此光景。 先是被蒙骗,自以为赈灾银之事,不过是皇帝过于谨慎,没想到经过鄂鸿的几句提点,才恍然发现自己身处骗局之中。 好不容易看穿一切,又遭到劫杀,全凭着他的花言巧语活下去。那短短几日经历的事情,竟比旁人几十年还精彩。 不过活着就好,这些都不是他最在意的。 最让裴瓒耿耿于怀的事,还是跟沈濯有关。 不管是真真假假的梦里缠绵,还是后来沈濯辜负他的请求…… 或许沈濯拿走了他的扳指,读懂千面红的心声,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千面红倒戈,并且顺理成章地跟她串通好了,打算演一场戏。 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还是会带裴瓒走,可在这过程中,他的心焦惊惧都不是假的。 有那么几刻,裴瓒认定了沈濯骗了他。 惊慌失措,患得患失,感觉自己的性命被攥在旁人手中,对方稍加用力,他就被逼得无法呼吸,偶然得了喘息的机会,才恍然发现,这是裴沈濯安排的骗局。 心悸,迷茫,摇摆不定,他当时是用怎么样的目光望向了明窗之下的沈濯呢? 从今往后,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沈濯呢。 裴瓒想不明白。 也幸好,陈遇晚意外出现,打破了僵局。 马鞭啪得一声抽响,板车随着马匹的步伐颠簸,他裹着斗篷,整个人晃晃悠悠,难以安定。 抬头望去,万里长空已经染了些许夜色。 穿过寂静山林,纤细的松针上仿佛挂着层朦胧月霜,在周围冷气的衬托下,显得坚硬又锐利,就好像那枚毫不犹豫扎进他耳垂的银针。 裴瓒轻柔地捏了捏耳垂,已经不疼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温度太低的缘故,耳垂依旧发红,那处被扎的针眼,也因为周围肿胀,几乎看不见。 周围越冷,裴瓒就越能想起寻芳楼里的温暖,满楼都燃了碳炉,那温度足以让春花提前绽放,而不是像他这样在外挨饿受冻。 但惦记寻芳楼的温暖,也不免再次记起沈濯。 姣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裴瓒一时懊恼,胸中气闷,但今日一袭红袍满脸酡然的沈濯照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一般,拔不掉铲不尽,哪怕放一把肆意的火,也不能保证下次见面时,沈濯留下的种子不会再度萌发生长,再度铺满他的心田。 “嘶啊——” 裴瓒越想越气,揉着耳垂的手失了力气,重力地捏了一下,他吃痛,指尖也沾了零星血迹。 “沈狗,早晚有一天我要给你扎回去。” 小声嘟囔完,他后仰着头看向一甩一甩的马尾巴,这姿势并不能看见陈遇晚的后背,不过对方也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应该是专心赶路,没听到他的痛呼。 他不禁开始瞎想,同为身份尊贵的世子,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察觉就那么大呢! 瞧瞧陈遇晚,相貌堂堂,气质不俗,眉眼间英气十足,行事作风虽不似寻常世家子弟那样温润,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豪气,对他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出手相救,待人更是真诚。 而沈濯呢,至少他们俩也算交情匪浅吧,居然一次又一次地骗他! 王八蛋! 裴瓒气得抱着手臂,小嘴叭叭不停,自己一个人躺在板车上,幻想沈濯就在眼前,而他尽情发泄打骂。 足足演了半个时辰的武打戏,他才停下来。 裴瓒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两人性情不同的原因。 他俩虽都是世子,地位相当,可成长环境完全不同。 陈遇晚不在京都,从小到大的同龄人之中,鲜少有比他地位还高的,为此他养出了些许傲气。 可是听陈遇晚的言辞,就知道家中父母对他都是关爱有加,以至于陈遇晚这个人虽然有些脾气,却不至于任性,反而恰到好处地养出了傲骨,如同雪地中的梅树,不会轻易折断。 至于沈濯,爹不是亲的,娘也不管不顾,扔在深宫随着其他皇亲贵胄一同长大,学会了圆滑。 又因着他生父的身份,那些知晓真相的人会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宠他,却不会真正地爱他,更不可能交给他过多的权力。 说白了,就是只把沈濯当个宠物养着。 并不会有人真情实感地爱他。 “沈濯啊——” 裴瓒迷茫地看着越发深沉的天色。 你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呢。 第50章 空城 “站住, 下马检查。” 裴瓒一听见有动静,麻木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想着是到了城外, 他拍了拍脸颊,便想起身下车。 但还没等拉开斗篷,就听见守城门的士兵扯着嗓门吆喝。 陈遇晚一言不发地下马,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站在旁边搓动双手,捂住了被寒风吹得不见血色的面颊。 不料守门的士兵直接走上去推了他一下, 语气很是不善:“哪里人, 进城做什么?” 陈遇晚搓着僵硬的手指, 声音也略显僵涩:“渠县来的,进城寻亲。” “寻亲?”士兵满眼诧异。 两位士兵狐疑地对视一眼, 又将视线放到了陈遇晚身上。 板车上的裴瓒则是撤回了打算掀开斗篷的手, 没有起身, 而是直挺挺地躺在板车上,尽量让自己纹丝不动。 “渠县人居然还有这里的穷亲戚?” 两人瞧着陈遇晚衣着华贵,虽然是一路受冷过来的,但并没有表现得多窘迫, 照样气度不凡。 再者说,渠县一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县。 特别是在寒灾严重的时候,只有往渠县跑的, 没听说过还有渠县人到别地寻亲的。 那两位士兵将陈遇晚打量几眼,紧接着又搜查一番。 可是除了那把剑外, 浑身上下也没找到旁的可疑物件, 只好将目光落在了板车上。 “瞧着像是躺了个人。” “穿着鞋呢,该不会是死了吧。” “晦气,大晚上的碰见死人!” 陈遇晚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盯着那两人互相推搡几下,看起来都不想去盘查。 最后矮个的那位推搡不过,被挤了出去。 只见他走到板车前,蹙着眉不想动手,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犹豫着将手伸向了斗篷。 略微掀开衣角,裴瓒却早就睁着双眼瞪向他。 “啊——” 士兵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刀柄,“你竟敢戏弄我们!” “什么人,装神弄鬼,赶紧下车!” 到这时候,陈遇晚才有所动作。 他一步上前,按住士兵的手腕,袖口里滑出几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进了对方手里,温顺地笑着:“大人别气,我兄弟生病了,不能起身,还请见谅。” 士兵不动声色地接了碎银,没有言语。 陈遇晚继续说:“我这兄弟的病越发严重,走遍附近城镇,也没有得到医治,听闻城里有位心善的大夫,又凑巧有亲戚住在这里,便带着兄弟来碰碰运气,不知道坐诊的医馆开在了哪条街上?” “心善的大夫?没听说过。” “据说那位大夫不仅医术高超,还心地善良,远近闻名呢,渠县人都纷纷称赞,大人怎么会没听说过。” 士兵笃定地摆摆手,指着车板上口歪鼻斜的裴瓒说了句:“你是来找大夫给他看病的?恐怕你这趟要跑空了,城里没有这号人物,就算是有,也早就——” 没等士兵说完,陈遇晚一脸懊恼。 士兵叹了口气,看在那几两碎银的份上,说道:“算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进城找地方住下吧,进城之后往东走,应该还有家开门的客栈,下次记得打听清楚再来。” “多谢大人。” 陈遇晚弯腰向他拜了一拜,连忙牵着马往城内走去。 到了城门之内,裴瓒才彻底拉下斗篷把脸露出来,抻着脖子遥望着那两人。 “你方才踢我一脚,就为了让我装病?” 裴瓒打算掀开斗篷的时候,陈遇晚刚刚下马,别有用心地踢在了裴瓒头顶的包袱上,刚好让他察觉到了。 陈遇晚同样扭头张望一眼,确保那两人没有盯着他们,才说道:“我的身份造了假,若是细看就会露馅,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愧是有过命的交情,两人之间的默契简直不一般,顺利地躲过了守城士兵的盘查。 陈遇晚没有再上马,只是牵着缰绳往士兵所说的方位走去,毕竟接连跑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有些耐不住风寒了。 等离了城门的范围,裴瓒立刻跳下了车,紧裹着身上的斗篷,随陈遇晚走在大街上。 今夜月色正好,澄净明亮,如流水般倾泄城中,淌过家家户户。 抬头远望,更有群星伴月,不显得孤单。 只是环顾四周,除了月色之外并不见其他光亮,也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仿佛踏入里无人之境,马蹄哒哒地落在石板上,混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更觉得寂静。 裴瓒疑惑:“这不是还没宵禁,怎么家家户户都闭了门?” “许是天气严寒吧……” 陈遇晚虽这么说,心里却也不敢肯定,甚至比裴瓒还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房屋铺子,留意里面的动静。 一间间地瞧过去,不说都是大门紧闭,甚至有的门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像是很长时间都没人住了。 裴瓒越发疑惑,随便挑一间合眼缘的店铺,就走了过去。 先是站得远些瞧了一眼,这间店铺跟城中大多数铺面一样,门前檐下没有挂招牌和灯笼,门上也没贴什么招财进宝的对联,只有把生锈的铁锁将门锁住。 他离得略微近近些,才发现门窗上糊的明纸早就千疮百孔,木门之上悬挂的牌匾也有些破败,看起来有些岁月没人打理过了。 最后,他直接趴在门上往里瞧,屋内黑漆漆的,也没什么陈设,原本应该是家裁衣铺子,却并没有瞧见悬挂的布匹和成衣,只剩个孤零零的柜台正对着木门。 “这里像是空了很久的样子。”裴瓒退后半步,抬头瞧着牌匾低声呢喃,然而他一低头,就看到了灰扑扑的双手,更加确定这间裁衣铺子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他半阖着眼,快步转向紧邻的铺面。 这次是卖胭脂水粉的。 跟裁衣铺子一样,裴瓒好一顿观察,得出的结论也是相同的。 他不信邪似的接连跑了几家,都是这种情况,屋内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寻常铺面里应有的陈设几乎看不到,最多也就是剩个柜台和凳子,屋外也都挂着把陈旧的锁,木门上的牌匾也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满是灰尘。 甚至有一家,都没有上锁。 裴瓒趴在门外往里面瞧,不经意地碰到门上,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他探着脑袋扫视几眼后,再提着衣摆入内。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屋里积了层厚厚的灰尘,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 “至少空了三五年。”陈遇晚在他之后进屋。 “一间空着也就罢了,这么多间都空着,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裴瓒与身旁的陈遇晚对视一眼,想起了城门外士兵的话。 当时陈遇晚随口编造了位医术高超又心地善良的大夫,虽说这人肯定是不存在的,但那位士兵都没有询问身旁的伙伴,就直接否认。 只可惜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裴瓒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着:“守城门的那士兵是不是说,咱们这趟跑空了?” 陈遇晚没跟上他的思维,愣愣地站在原地。 裴瓒继续琢磨:“我还怀疑呢,略有些本事的医者都有妙手仁心的美名,可那士兵没怎么思考就说城中并无这号人物,咱们也许跑空了,奇怪——他怎么就如此笃定呢?如今想想,也许是城中医馆都空了,根本没有大夫。” 被他这么一提醒,陈遇晚顿时通透了,拉着裴瓒的手腕就打算去找,士兵说的那家还开门营业的客栈。 但裴瓒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甩开他的手,重新张望几眼,问道“世子爷进入寒州也有些日子了,先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陈遇晚沉思片刻后给出答案:“也有过,只是没到十室九空的地步。” 裴瓒:“世子爷当时不怀疑?” “也许是……我所到那些城镇规模本就不大,而且人烟稀少地处偏僻,本来也没什么人开店,街上虽然冷清,但大都是民宅,我也不好去瞧宅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像裴瓒之前遇到的那些村落,其实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那时裴瓒担着巡按的名头,有官府的人刻意伪装,演得村里烟火气十足罢了。 只待他逃出寻芳楼来到了这里,官府不知道他的行踪,自然就原形毕露,让他看见了荒凉无人的城镇。 寒州本就苦寒偏僻,比起京都和别的州,百姓也更少,鲜少会有大规模的村落和城镇,只有靠近了州府所在地,譬如今日所在的城镇,处在前往寒州兵马总督府的必经之路上,规模才略微大些,但是却出现了这种情形。 裴瓒很好奇。 这些店家是何时离开的? 又是什么原因才导致他们抛弃故土和家业? 瞧着地面和柜台上的积灰,这里至少空了三五年,然而这么长的时间,哪怕是毗邻主街,上好的地段都没有人再来租店面,甚至也没什么乞丐流浪汉进来借住。 背后的原因实在令人费解。 裴瓒再度提起衣摆,往门外走去:“走,咱们去客栈那里问问情况。” 他步伐坚定,走得稳稳当当。 身后的陈遇晚也是勉强想明白,二话不说就跟着出去了。 沿着街巷一路向东,两旁的商铺还是空着的居多,但也渐渐地能看出还是有些店铺尚在经营,只是入夜便锁了门。 当他们俩远远地瞥见客栈的灯光时,周围的店铺便不像主街那样十室九空了。 看来城中的店家也没有尽数离开,还是有些留下来的,只不过都放弃了城中心的地方,蜗居在东面。 裴瓒空着手走在前面,站到客栈门前略微停顿片刻,抬头看着牌匾。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这块牌匾比起那些空了的店铺来说,要干净许多,但是却格外地小,甚至牌匾中间还有道裂缝,直接斩断了漆刷的刻字。 “不进去吗?”陈遇晚牵着马问他。 “这就进。” 裴瓒往四周瞧了几眼,发现城东的店铺一眼瞧上去,比起主街那些,似乎都要小一些。 一个个的,跟瓦罐似的挤在细长的街上。 他低头,故意踩了踩不平整的地面,而后才大步迈上台阶,掀开厚重的棉布帘。 客栈里,昏昏暗暗,只是点了几根蜡烛勉强照明,就连柜台里算账的先生也要低着头,伏在柜台上,努力地瞧账本上的字眼。 有客上门,账房先生明显一惊,而后眯着眼从柜台里走出,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 裴瓒也没预料到账房先生的业务如此生疏,听着对方的问候,他随和地笑笑:“您这话说的,都这么晚了,不住店还能做什么?” 陈遇晚紧随其后说道:“两间上房。” “好好……”账房拿出本簿册,念叨着,“楼客官稍后,这就去打扫。” 眼见着对方要离开,陈遇晚连忙喊住他:“门外有马,劳烦您喂些草料。” 话音刚落,半只脚踏上楼梯的账房又退下来,拿着簿册往门外走着,动作有些慌里慌张,像是忙不过来一样。 裴瓒蹙着眉瞥了陈遇晚一眼,又开口说道:“不如先上几道菜吧,这一路上挨饿受冻,我都快挺不住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人家,而是看着客栈中除了账房之外,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连打下手的小厮都不在,他实在是想把人叫住问个清楚。 果然,账房闻言走到了桌旁:“客官要些什么吃食?” 裴瓒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发现他朴素的衣衫上不仅有好几处油污,连腰间都挂着块打扫的抹布,再想想方才伏案算账的模样,裴瓒觉得他必定是身兼数职。 裴瓒问道:“你家掌柜呢?” 男人腼腆一笑:“我就是掌柜。” “那打杂的呢?” “我也打杂。” “账房,打杂,掌柜都是你,后厨不会也是你在管吧?” 掌柜这次给出了不同的答案:“那倒不是,只不过最近几日家里孩子有些不适,我那婆娘看顾孩子去了,没来这边。” 裴瓒微微抿唇:“掌柜的真是辛苦。” 他说话委婉,暂时压住了心事,想着该怎么问一问城里奇怪的情况。 但是还没等裴瓒想好说辞,抱剑站在一旁的陈遇晚直接皱着眉头问道:“城里主街上这么多家店面都空了,你家虽然还开着门,却没什么人手,是怎么回事?” 第51章 父母官 裴瓒没想到陈遇晚一点技巧都不讲, 就这么问了出来。 他一时哑然,不好再说些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倒了杯热茶, 小口地喝着,静候掌柜的答案。 掌柜搓搓手,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神情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陈遇晚往桌面上压了块银锭。 “这……” 掌柜仍旧犹豫,眼神盯着那块银锭, 看起来想拿, 但又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 裴瓒微微阖眼, 放下茶杯。 陈遇晚视线垂落,平静地扫过沉默不语的裴瓒, 而后直接将手按在了桌面上, “咣当”一声, 从袖口里滑出一块金灿灿的元宝。 吓得掌柜眼都直了。 “……” 裴瓒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内心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不是哥们,你出门在外都这么办事的吗? 他实在忍不住抬头,瞪了陈遇晚一眼。 陈遇晚眼神迷茫, 在怀里摩挲几下,似乎还想掏出什么,裴瓒赶紧起身给他塞了回去。 “败家孩子!” “你别碰我。” “你要是嫌钱多就给我!” 两人来回拉扯着, 只在“哗”的一声吼,银票飞了满天。 掌柜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大人, 二位大人!小的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敢!” “赶紧收起来。”裴瓒拍了拍陈遇晚,转身将掌柜扶起。 他将人扶到桌旁, 拍着对方的肩膀好一顿安抚,掌柜才从慌张之中勉强寻回了些许理智。 “掌柜方才说什么?” “大人,您就当做没听见吧!” 裴瓒翻开另外几个倒扣的茶杯,亲自为掌柜倒了杯茶水,好不容易才听到想听的话,他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去的。 不过,瞧着对方实在为难,裴瓒便伸手止住了他。 “掌柜的不愿说,是不方便说,也是碍于某些人不敢说吧?” 裴瓒琢磨着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景象,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在小县城里行商开店,无非就是惧怕两种人。 一类是当地官员,上至县令下到捕快,无论原本的官职到底有多大,对于平头百姓来说,那都是惹不起的。 其二就是横行街头的流氓恶霸。 然而,现如今的城中根本没什么人,就连那恶霸都不知去向,所以只可能是前者让掌柜的欲言又止。 “我想掌柜畏惧的也不是旁人,就是县衙里那些官员老爷。” 等着掌柜迟疑地点点头之后,裴瓒把刚捡完银票的陈遇晚拉到凳子上,介绍道,“掌柜,如果我说这位爷,抬抬手指就能碾死个小小县令,您还怕不怕?” “这、这怎么……” 掌柜满眼惊慌地看着陈遇晚,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掌柜莫怕,这位是平襄王府的世子,我是他的文书先生,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我保证……世子爷保证不敢有人动你。” 陈遇晚听着他大放厥词,瞬间坐不住了。 但是还没等起身,就被裴瓒压着肩膀死死按在凳子上。 陈遇晚只好抬手挡了挡嘴,小声嘀咕着:“你别乱吹啊……” “你可是平襄王府世子。” 别的世子爷可是都深不可测,不仅背景复杂难以捉摸,就连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 裴瓒低头跟陈遇晚对视,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可以的! 别无他法,陈遇晚只能清清嗓子,对着掌柜承诺道:“想说什么尽管说,本世子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大人,多谢……” 掌柜一激动,险些从板凳上滑下去。 幸亏裴瓒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将人再度安置在凳子上后,他转身去了柜台,提着毛笔,琢磨了几分先前审案的感觉,问着:“掌柜,来时瞧见城中商铺空了大半,不知是什么原来的店家时间搬走的,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早些的大概有十年了,略晚些的也有五六年。” 这跟裴瓒先前猜想的时间有所出入。 他们一开始只觉得有三五年而已,没想到最早搬走的居然已经十年。 看来还是有忽略的细节。 十年…… 裴瓒提笔记下,转念一想,觉得这时间段听过类似的数字。 似乎是流雪说的,寻芳楼存在已有十年了。 他的笔一顿,僵硬地悬在半空。 许是神情过于严肃,让掌柜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连陈遇晚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扭头看他。 裴瓒敲了敲桌面,一时没想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便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瓒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温和地说:“掌柜的继续说便是,不必在意我。” “大约十年前,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掌柜紧张地捏了捏手指,低头回忆,“新来的县官走马上任,改了原来的规矩,把每年一回的暖冬钱扣了大半,惹得主街上的几位老板不快。” “先等等,暖冬钱是什么?” “就是……赈灾银,寒州连年冬灾,我先前听几位大老板提过,每年都有大批朝廷的银子送到寒州,他们说叫赈灾银。” 提起赈灾银,裴瓒就明白了。 尚在京都时,他就看过户部的账簿,基本上每年都有派往寒州的赈灾银支出。 皇帝此番要他来查,也是因为这几年赈灾银要得越来越多。 不过他只留意了最近几年的数额,还没看过十年前的。 裴瓒便问道:“减半之前,掌柜每年能领到多少?” “我家人丁少,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那时每年能领到八两银子。” 裴瓒粗略地算了算,八两银子足够过冬。 如果再过得节俭些,不是每年都购置冬衣棉被的话,等到开春或许还能剩下点银钱。 放在寒州这种连年冬灾,每到严寒都要靠官府救济的地方,八两银子并不算少,就算是从账面上看,至少也是把每一分赈灾银都发到了百姓手里。 只可惜,后来就被扣了大半。 “大人您也知道,寒州这地方少有暖和的时候,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连那庄稼都只能长一茬,为此大多数人都以渔猎为生,若是祖上富过,略有几分薄财的,还会盘个铺子倒卖山货特产,或者做行商赚家用。” “所以,这份暖冬钱也不仅仅是按照人头发的,倘若家里有做此行当的,便会多发一些。” 裴瓒听明白了,也猜到了商户出走的原因,或许跟减半的暖冬钱有关。 他提笔飞速记着。 果然就跟他想的一样,十年前换了新官,第一把火烧到了暖冬钱上,减半一事引得不少商户店家不满,联合起来去衙门讨要说法,然而新上任的县官丝毫不惧,非但没有出面解释,反而把抓了几个牵头的人打了一顿。 求告无门,一些脾气倔的,直接关门远走他乡。 这就是最早离开城里的那批店家。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卖了铺面走的,还不是现在放到落灰无人打理的那些。 “仅两三年的光景,暖冬钱就扣到了一户二两银子。” 那时候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过冬,把房子田产都抵押给了当地富户。 后来还不上钱,成了流民,便每日聚在县府门前。 县令也并没有因此就发放赈灾银,仅是安排了少许人马在城外施粥,引得百姓出城。 但施粥时间往往都快要宵禁。 一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布施的人提前撤回城内,任由百姓疯抢未分完的粥饭,等他们抢完之后,却发现城门紧闭…… 如此两三次,百姓便死了大半。 “放肆!”陈遇晚拍案而起,直接拔出剑,怒吼着,“我这就去杀了那个狗官!” “大人,世子!别去啊!” “先别急!”裴瓒一个箭步从柜台里冲出来,把陈遇晚拦住,“世子爷现在要是去了,可就是把掌柜一家地性命扔了不顾。” 听到这话,陈遇晚回头看了眼老泪纵横的掌柜,心里动容。 他瞬间冷静下来,语气都有些无奈:“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需时机!” 裴瓒拽着他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回拽。 可陈遇晚依旧在原地杵着,跟站桩似的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瞅着墙面,眼神又气愤又无奈。 “世子爷信我,咱们必定杀了这狗官。” 差点忘了,裴瓒可是巡按。 还是专门来查赈灾银的。 如果说掌柜所言属实,就算当场把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人敢出来指责他们的不是,甚至还都得夸一句“有胆识”。 而现如今,就如裴瓒所言,还需时机。 裴瓒见着陈遇晚的火气略微降了些,连忙去扶住旁边战战兢兢的掌柜:“掌柜别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必定不会前往县府问责,更不会牵连到您一家。” 掌柜搭着裴瓒的胳膊,双手不停地颤着,看起来是吓破了胆。 陈遇晚见状,眉眼间多了些愧疚。 裴瓒继续问道:“我有一事好奇,照理说死了那么多人,应该会有人去郡里,或者州府衙门告官,难道也无人管吗?” “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啊!” 提起此事,掌柜眼眶又湿润了,“在这寒州地界上,民与官争,向来是争不过的,十年前尚且有位爱民如子的好县令,让咱们城里不至于像别处,可是县令一走,咱们这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掌柜所说的,裴瓒早有体会。 寒州所有的官员,从上到下,沆瀣一气。 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伞,挡住了青天与日光,让当地百姓不仅处于严寒之中,还要处在他们的压迫之下。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瓒也憋了一肚子火。 只是因为陈遇晚发作在前,不能两人都火气上头失了分寸,他这才硬逼着自己冷静。 正打算理清思路,把掌柜所说的事情好好地记下来,写成一份像样的证词,掌柜却又突然开口。 “故意关城门将人冻死的事情传开后,有几户联合前来去州府告官,可是等了又等,始终没有消息,几番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去告官。” “除了那些富户,大家伙只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城里便慢慢清净了。” 裴瓒默默听着,在纸上记了沉重的一笔:“走的这些人应该是没有家宅,也不拖家带口的吧?” “是了。”掌柜点点头,“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壮年,没钱娶妻,家里的田产也变卖了,父母也多半也因为冬灾死了,只剩下一个人,虽然浑身都是力气,可是城里不景气,山林里也萧条,只能早早地跑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将百姓烧得流离失所,第二把火逼走了城中的青年。 估计,这第三把火就要烧到店家身上了。 掌柜继续说下去:“那年冬日格外难熬,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哭声,留下来的大家也都是在硬撑,想着熬过冬日就好了,可是转年到了夏天,县府衙门发了告示,说是加征商税,特别是倒卖布匹和山货的,不仅有货物税,还有铺面税,车马税,行路税……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简直是不让人活。” “如果不交,那些捕快走狗就上门打砸,直接把铺子搬空,把商户赶走。” 彼时掌柜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料,他没办法离开,只能顶着压力,把铺面换到了环境差但铺面税略低的城东。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今日把一切告知给裴瓒和陈遇晚。 到现在十年过去,城中也就是剩下附近的这些人家,守着大半空城,拖家带口没法离开,幸亏祖上富裕过,还能余下银钱度日,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瓒越听心里越凉。 对于寒州这种偏远荒凉的地方,朝廷早就免了大多数的税,仅有零星半点的商税,也不过意思意思而已,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都没有过增长过。 这位县令倒好,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征税。 “混账东西。”陈遇晚气得脸都紫了,说话时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贪污赈灾银,私征商税,苛待百姓,枉顾人命,丧尽天良,我非要宰了这些狗官不可!” 第52章 署名 “刀呢!有刀吗!那种卷了刃生了锈的最好!” “我要一刀一刀地将他们活剐了, 再用荆条沾了盐水抽他们八十鞭!” “扔到温泉汤宫的热水房里,闷得他们浑身溃烂流脓生蛆!混账混账混账!!!” 陈遇晚气得在原地打了一套拳。 不过,碍于裴瓒说过的话, 他并没有直接提着剑跑出去。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最后一声尖叫,直接破了音,锐利得不似寻常,还打断了裴瓒的思路,引得他满眼疑惑地望过去。 陈遇晚即刻捂住了嘴, 瞪向裴瓒:“赶紧写你的。” 裴瓒研着磨, 提起笔来, 陷入了犹豫。 “想什么呢?”陈遇晚凑了过去,“赶紧写, 写完了, 我就去查查别的证据。” “有些地方还需要琢磨。” “哪里, 给我瞧瞧。” 借着烛火微光,陈遇晚往纸上瞧了几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心里的恼火顿时被震惊压了下去, 忙不迭地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大惊小怪道,“哇, 你的字好丑啊。” “……” “这样也能考中?看来我要跟父亲说说,往后不必上阵卖命了。” 真阴阳啊。 裴瓒啧啧几声, 面上有些挂不住。 陈遇晚替他找补几句:“想来你也是有点真才实学。” 相识不过半日, 两人却表现得对彼此很熟悉,单从表面来看,行事做派完全就是相熟已久的朋友。 裴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陈遇晚就立刻推了杯茶过去, 问道:“怎么了?自己也看不懂了?” “不是。”裴瓒面露难色,“我是在想,陛下此番命我前来,到底要我查什么?” “不是查赈灾银吗?” “嗯……” 裴瓒默然无声,看着砚台之中的墨色,竟一时分不住,寒州的情况跟它哪个更黑。 他奉旨来查赈灾银。 出发前觉得是自己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皇室,皇帝要惩罚他才派他前来。 进入寒州之后,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不对。 寒州官员欺下瞒上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这城中事。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赈灾银被肆意克扣贪污,在冬灾连年的情况下,县令还私征商税,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如此种种,朝廷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按理说,那些偷跑出去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到京都去诉苦鸣冤呢。 裴瓒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那些人刚出城就被杀害了。 至于朝廷,这么多年过去,也未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只是寒州离得太远,处在大周的最北端,又跟北境敌国挨着,一旦皇帝狠下心来整治,在寒州积攒多年势力的官员们未必肯服软,甚至跟敌国勾结也说不定…… 而现如今,京都世家才被皇帝敲打一番,刚好得空,便把目光放在了寒州上。 在调兵遣将向敌国宣战的同时,还将他这把利刃指向了寒州。 “咳咳咳……”裴瓒一时胸闷气短。 “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陛下其实早对寒州这烂摊子有所耳闻了?” 裴瓒迟疑地点了点头,撑着桌面起身,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虽然已经饿过劲了,但四肢无力,看向屋外的眼神也带着困顿。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看见后厨里的光,才停下来。 转身,虚声对着陈遇晚说道:“我觉着陛下要弄些大动静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前惩治京都世家,还不够大吗?” “你听说了?”裴瓒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迎面吹着冷风,脑子也无比清醒,“刚惩治完世家,就迫不及待地出兵。” “此番出兵,跟京都城里那些蛀虫有什么关系?” “数月之前,北境敌国虎视眈眈,而这消息传进京都,陛下也未曾在意,反而是将刀挥向了世家。” 这件事是裴瓒亲手操办的,他无比熟悉皇帝想要做什么,只是现在再去回想,心思便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我原本以为,陛下是不满世家把控朝堂,现在想想,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应该就出在这次的战事上。 离开京都时,谢成玉说过,赵家在军中势力甚广。 如果没有皇帝突如其来的惩治,恐怕此番领兵出征的也不会是平襄王,依旧会是大将军府的人。 何况在原书之中,平襄王父子死后,军中无人可用,反而让赵闻拓崛起。 皇帝肯定会忌惮大将军府的势力。 不过,把控朝堂也好,在军中势力深厚也罢,都不及勾结外贼让人惊心。 裴瓒冷着脸,站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幽暗。 对于这个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因此不敢轻易开口。 在心中反复推敲,奈何证据太少,难以肯定大将军府有不轨的心思。 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巧妙。 时间紧凑,事发突然,如果说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是空穴来风,裴瓒是不会信的,极大的可能就是,赈灾银和内鬼之事,皇帝都已经略有耳闻。 甚至还知道这两件事最终指向谁。 而隐在暗处的敌手又妄图伸得更深,勾结大将军府,或者旁的什么人,让皇帝觉得势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管的地步。 裴瓒看向陈遇晚,声音依旧低沉:“世子爷,你是如何得知大军中有内鬼的?” 听闻此言,陈遇晚放下了手中茶杯。 他低着头,眼神锁定那一盏清浅的茶水,不知不觉眉头紧锁,似乎是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父亲领命之后,带着几位亲近的将官离开府邸,但不过三两日,就有驿站的信童上门,点名道姓地要父亲取信,碰都不让门房碰一下,当时父亲已经走远了,那信童便直接把信给了我。” “署名是谁?” “没有署名。”陈遇晚疑惑地摇着头,“当时我也奇怪,但是信中所说的内容实在是过于重要,我不敢随意处置,便快马加鞭地差人去追赶父亲。” “嘶……”裴瓒对他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快走几步,来到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子,“你当时没有调查那信童的身份呢?万一是有别的原因。” 陈遇晚及时解释:“他都来往送信七八年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有什么好查的,后来我放心不下,专门遣人去问,他跟我说,是从京都那边加急送来的,包裹上压了金泥印,他们这等人只能按规矩把信送到我手上,也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 大周的确有这等规矩。 压了金泥印的信件包裹,地位就相当于要颁布到各地的召令公文,除了收信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拆,若是有不长眼的拆开,被人发现后便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专供皇室宗亲,或者得到皇帝允许的臣子使用,其他的大臣和王公贵族,是没资格的。 “该不会是陛下发的吧?”裴瓒一拍脑袋,脱口而出,可转眼之间就后悔了,“不对,若是陛下发的,绝对不会让人代收,发信的人必须是知道平襄王离家之后,还有你可以收信,才会允许代收。” “而且,陛下如果有意提点,早在任命父亲时就派信得过的人告知了,不会等到父亲离开后,再多此一举。” 裴瓒捏着下巴,在桌旁转来转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能知道大军之中存在内鬼,还有可能发出此信的人到底是谁。 要知道,范围虽然缩得很小,但在京都城里仍有上百号人物,什么王爷公主,什么国舅皇孙,还有那些赐过金泥的大臣,仍旧有很大的范围可供筛选。 一时确定不了人选,也很正常。 但他的脚步却逐渐慢下来,脑海中浮现一张熟悉的脸。 “世子爷,你跟盛阳侯府的那位打过交道吗?” 陈遇晚沉吟片刻,费劲吧啦地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些片段:“幼时随父亲入京都,有过接触,不过我与他年纪并不相当,也就不怎么熟悉,离开之后,更是没了来往,只从旁人嘴里听到过几句议论。” “年龄并不相当?” 裴瓒疑惑,他瞧着陈遇晚也就十七八岁,跟十九的沈濯应该是差不多吧。 陈遇晚闭着眼轻咳,神情不太自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 裴瓒立刻跑到桌边,压着桌面凑过去看陈遇晚那张脸。 他实在不信。 瞧着陈遇晚的状态,皮肤紧致白嫩,像是二八少女,哪怕是今日吹了大半天的寒风,也很快就恢复了,没有半分粗糙的感觉。 说他二十岁上下可以勉强信一信,可若是再添上六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离我远些。”陈遇晚面对裴瓒凑上来的脸,直接伸手推开。 裴瓒狐疑地将人打量一遍,也没再发现旁的奇怪之处,虽然疑心未消,但并没有抓着不放。 关键是他现如今没有扳指,想追究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证据。 而且陈遇晚从相识到现在,也就只有年龄瞧着有些小,其他的,无论是通身的气派,还是出手的阔绰程度,都不至于让裴瓒怀疑他的平襄王府世子身份。 陈遇晚装模作样地理着衣领,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盛阳侯府的世子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去学学他的做派?” “那倒不至于。”裴瓒连忙摆手,“我跟他打过交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盛阳侯府!” 陈遇晚着重强调了句,提醒他说话要谨慎。 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沈濯可是代表了盛阳侯和长公主的势力。 然而裴瓒丝毫不惧,态度很是嚣张:“这里就你我二人,又没有别的,怕什么,他为人心术不正,行事癫狂,还不许旁人说三道四了?我回京都之后,迟早参他。” 参沈濯都是轻的,他都想直接上去给人两拳。 眼见着裴瓒越说越气,陈遇晚及时打断:“打住——你提他做什么,他又不在这里。” 裴瓒看着地上虚晃的影子,讲心里话说出来:“我隐隐觉得,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怎么可能。”陈遇晚拖着长腔,话里话外都觉得沈濯没这个本事,“母亲偶尔在府中说起他,说他行事乖张不成器,时常惹得侯爷和长公主生气,还说怕是盛阳侯府的气运要到头了,就算是傍上长公主也没救了。” “你不了解他,沈濯并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裴瓒一步冲到陈遇晚身边,很想趁热打铁,把沈濯干得那些好事都抖搂出来。 但是一想到沈濯做的事情,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说上几句,就不可避免地提起他,裴瓒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也尴尬地僵在半空。 说也不是,不说…… 此刻陈遇晚的兴致还被提起来了,竟然用隐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哎!”裴瓒叹了口气。 将茶杯当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才故弄玄虚道,“有些事涉及皇室秘辛,不好告诉你,但你记着,在京都城里每个人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身处其中,就像身在沉静的湖畔,一眼看上去湖水清浅,可一脚踩下去,才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深。” “裴大人还真是见解深厚啊。”陈遇晚最恨这种话说一半就不说的,此刻敷衍两句,紧接着就问道,“可你还是没说,沈濯跟那封金泥印信,到底有什么关系。” 裴瓒端着茶杯,眼神流转,最后落在陈遇晚身上:“他的母亲可是长公主。” 陈遇晚眨眨眼,而后严肃地说道:“长公主要用这件事跟陛下争权?” 裴瓒立刻否认:“我的意思是,他是陛下的外甥,极有可能从陛下那里得知此事,当然,他怎么得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为了自己那点为非作歹的心思,将这件事传出去。” 过程虽是裴瓒胡编乱造用来圆谎的。 但是沈濯的那点心思,他可一句都没说错。 用象征尊贵身份的金泥印信送消息,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平襄王府消息不容置疑吗,还特意赶在平襄王离开之后,把信件送到陈遇晚手上。 如果说沈濯不是故意为之,那就算打死裴瓒,他也不信。 第53章 试探 “你这么说, 就算金泥印信真是沈濯送来的,可事关重大,没有陛下的授意, 他怎么敢。” 虽说,沈濯在贵族圈子里的名声一直不行,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会让人不奇怪。 但陈遇晚仍旧不信,有人能张狂到,随意将足以撼动江山的事情外传, 特别这人还是皇帝的外甥, 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 传出去, 哪怕是假的,对沈濯也没有好处。 “不, 他敢。” 不仅敢, 还唯恐天下不乱。 裴瓒不清楚沈濯到底抱有怎么样的最终目的, 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如果让沈濯知晓,沈濯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其利用起来,并且发挥到完全符合他心意的结局。 说什么撼动江山…… 沈濯才不在意江山易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沈濯居心叵测,那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被陈遇晚直白一问,裴瓒愣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 盯着桌面上那盏烛台, 火苗攒动,影影绰绰, 裴瓒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 他对沈濯的了解其实也算不上深刻。 看似比旁人深入些,知道沈濯并非表面那般混不吝。 可实际上,他也仅仅是看透表面而已。 让他说说沈濯的真实情况, 他也仅仅是一知半解,略微比别人知道些神秘莫测的背景,真要裴瓒开口,也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没有过分深入,也不止于浅显的表面。 就像是被当做棉花制成冬衣的芦花,既不能保暖,还叫人无法戳破。 裴瓒缓缓地坐回长凳上,目光沉凝。 像是陷入了难以自证的思维陷阱,哪怕绞尽脑汁,也不过是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沦陷。 “我就说吧,他没有理由这么做。”陈遇晚抱着手臂,觉着自己的说法有理有据,连眉眼间都带上了几分得意。 裴瓒眼神平淡地望向他。 很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总觉得跟沈濯的关系卡在若即若离之中,十分微妙,让裴瓒没办法以任何身份去评价沈濯的所作所为。 裴瓒思考着跟沈濯的关系,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嘴角,脑海中浮现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梦”。 没办法,他只能把那些真正发生过的荒诞,当做梦境,甚至,是哪怕当做梦境,他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跟沈濯重逢时,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自处。 胸口一阵憋闷,脸色也倏忽变红。 只是他面上的变化并不止来自尴尬的梦,还有些许的惆怅和气闷,因为对方的举动,把他害到如此窘境,打着“心动”的名义,做的事情却一点点地把他推远。 裴瓒都怀疑,这人根本分不清喜欢和一时的心跳加速,只是理所应当地把心悸当做心动,取悦人的方式也学成了折磨人的手段。 完全都是错的。 “算了,你说得对。”裴瓒扶着额头,他满脑门官司,暂时也没心思跟陈遇晚争论写金泥印信的人到底是谁。 等着掌柜烧好饭菜的时间,他伏在桌上,将写到一半的供词翻看了几眼,再零零散散地填上几笔,整个过程都在勉强自己,不要去想沈濯。 “二位大人久等了!” 一道冷风吹来,掌柜端着几盘热菜,风风火火地从后院小跑进屋。 裴瓒即刻坐直身子,温和笑道:“劳烦掌柜。” “大人慢用,后厨还熬着粥,大人待会用些,暖暖身子。” 客套完,二话不说裴瓒就拿起了筷子,只是菜色并不多,两道白灼青菜和一盘腊肉,虽说掌柜还特意熬了粥,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丰盛。 比起裴瓒在驿站和寻芳楼里受到的招待,可谓是天壤之别。 不过,就算如此,在这里吃饭不用担心总有人盯着,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不用去焦虑下一步怎么办。 为此,裴瓒还算满足。 他饿了一天,肚子里除了几滴水和硬得硌牙的冷饼外,什么都没有,以至于在饭菜端上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便亮起来了。 哪怕没几道菜,色香味也没什么出彩的,但裴瓒仍旧吃得不亦乐乎。 一手掐着热腾腾的烧饼,另只手忙不迭地往自己碗里夹菜,要吃相没吃相,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不到一刻钟,盘里的菜就被扫荡大半。 反观坐在他邻位的陈遇晚,忙活一整天,也就比他多啃了半张饼,但此刻看起来却优雅从容。 特别是举筷子的动作,慢条斯理的。 轻轻地将那没什么油水的菜夹到碗里,再略微抬手遮掩着嘴巴,嚼起来的时候幅度也很小,完全不像裴瓒一样恨不得把牙咬碎。 总之,一整套流程下来,陈遇晚像是在品尝什么世间珍贵的佳肴。 裴瓒忙里偷闲瞥了他一眼,恍然意识到自己好歹也算是朝廷官员,在身份尊贵的世子爷面前,更应该讲究礼节。 至少也代表京官,代表朝廷,在百姓面前不能失了体面的规矩。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 只是没料到,他才稍微停了停筷子,陈遇晚直接大手一挥,直指装着腊肉的盘子,两根筷子上下一碰,迅速将所剩不多的肉片全数夹走。 陈遇晚嘚瑟地冲他挑了挑眉。 “……”幼稚。 “裴大人怎么不吃肉啊,是不爱吃吗?” 裴瓒顿时憋了嘴,想骂他几句,但是嚼着的烧饼有些噎人,没能第一时间咽下去。 掌柜连忙上来打圆场:“两位大人慢些吃,别着急,小的再去后厨炒几个。” 听着掌柜的话,裴瓒暗暗跟陈遇晚用眼神较劲,但是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两人还勉强维持着体面,没有开口。 等他们两像蝗虫一样,把盘里的青菜都啃干净的时候,才向彼此投去了不轨的眼神。 裴瓒咽下最后一口,拿着茶水压了压。 刚要说话,客栈门前那厚重的棉布帘被打开,一道不易察觉的冷气飘进了屋里。 “啪——” 棉布帘重重地合上。 裴瓒看着出现在门里的少年,顿时坐不住了。 “大人。”裴十七拿着剑,对裴瓒微微一拜,起身时眼神有些幽怨,刻意地扫过一脸茫然的陈遇晚,径直向裴瓒走来。 “站在那里,别过来。” 裴瓒没什么蓦然重逢的喜悦。 恰恰相反,他并不希望看见裴十七。 因为他知道,裴十七被锁的驿站是千面红的势力范围,现如今沈濯和千面红勾结,想要放出裴十七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他的行踪本是不确定的,寻芳楼的人和幽明府的死士都不应该知道他去到了哪里,可裴十七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他眼前,足以说明沈濯已经掌握了他的准确行踪。 不妙,实在不妙。 现在来的是裴十七,说不定半夜来的就是沈濯。 裴瓒站起身,目光冷淡,语气也不怎么和善,对待裴十七像是对待敌人一样。 他上下把人打量几眼,被喝住的裴十七也表露出些许迷茫。 尤其是此刻,裴十七只穿着幽明府那件单薄的暗色袍子,一瞧就是不保暖的,十几岁的小孩身形本就清瘦,又经受了一路寒冷,孤零零地站在门槛之内。 不仅迷茫,还能看出些委屈。 陈遇晚看了裴瓒一眼,不理解他的举动,便扭头冲着冲裴十七招招手:“小孩过来。” 可裴十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裴瓒的命令。 裴瓒在心里嗤笑一声,也就是此刻没有沈濯在场,否则裴十七才不会这么听他的话。 “大人,十七……” “是他叫你来的?”裴瓒问道。 “是,是主人令我前来,将任命巡按的文书送给大人,主人还说,要进兵马总督府,大人用得上这些。” 听着裴十七的话,裴瓒蹙起了眉头,毕竟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可不是沈濯在贴心地替他思考,而是在告诫裴瓒,他的行踪已经被沈濯完全掌握了,甚至下一步和陈遇晚前去兵马总督副的安排,也被沈濯猜到了。 是警告,是暗示,但唯独不是关心。 裴瓒吐着浊气,缓缓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捏起了茶杯,想要喝口水顺顺气,握着茶杯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完全是被气的。 是因为沈濯,也因为他自己。 分明他这一路上已经足够小心,陈遇晚也都是挑的偏僻难行的道路,却还是被沈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哪怕此刻沈濯并未出现眼前,裴瓒还是觉得对方像一条影子,始终跟在身后,寸步不离,让他觉得紧张压抑,难以呼吸。 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好,东西放下,你走吧,从今往后不必跟我,不必来找我,就算是他遣你来,也不许。” 知道这么说没用,但他至少要表明态度。 毕竟,事情过后沈濯还会一一询问裴十七,他说了什么。 “主人命令我保护大人。” 裴瓒看向了陈遇晚,眼神不似看向裴十七那般锐利,多了些对待朋友的信任:“世……陈少侠武功过人,也能保护好我。” 裴十七不知道该答些什么,木讷地杵在地,似乎感知到裴瓒不想让他跟着,但因为不清楚原因,显得他此刻格外懵懂无辜。 气氛凝滞之时,陈遇晚想出来调和几句。 但是还没开口,就被裴瓒的眼神瞪了回去。 客栈之内的气氛陷入僵局,除了窗外偶尔响起的风声,便只有后厨隐约传来些许锅铲碰撞的声音,只可惜掌柜此刻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没办法站出来打破僵硬的气氛。 陈遇晚在心里祈祷着掌柜快点炒,炒完了出来打个圆场,别让他们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否则陈遇晚的心里也不安稳。 他这边刚祈祷完,后厨的声音没停,几步之外的裴十七却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只见裴十七将长剑放在一旁,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鞭,放在手心高举,同时双膝着地,上半身挺直,嘴里说着:“十七做错了事,请大人责罚。” 又是沈濯那里的规矩。 裴瓒不想看,也不忍心看,只是抛不下面子去把人拽起来,干脆别过头不看跪在地上的裴十七,冷声说道:“起来,我没说你有什么过错。” 裴十七不吭声,依旧跪着。 坐在旁边的陈遇晚瞧瞧裴瓒眉眼间的不忍,又扭头看看不知变通的裴十七,干脆他去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兀自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裴十七身前把人硬生生地拽起来。 只是拽了一下,没拽动。 陈遇晚笑骂:”你这孩子真倔。” 只能硬拉着裴十七的胳膊,差点把人整个提起来,但裴十七仍旧是一脸决绝的表情,全然没有自动起身的意思。 他打算直接把人拎起来放到长凳上,最好是塞到裴瓒旁边,让他俩大眼瞪小眼。 可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厚重的棉布帘再度被推开,一道清丽素雅的浅色身影走进客栈。 同时,随着她地动作,难以言喻的缥缈香气随着几缕寒意飘进屋里。 陈遇晚觉得来人眼熟,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 远处的裴瓒也跟着抬眼,瞧见又是熟人,脸色更加阴沉。 “流雪拜见大人。” “你又来做什么?”裴瓒的语气更加愤怒。 这位可是害他跟沈濯在梦里荒唐的罪魁祸首,做完坏事后更是自知理亏地躲起来,让裴瓒都找不到人,连骂她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裴瓒见了她,没有啐上一口,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大度了。 流雪还是原先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暂时忽视他的问题,解了斗篷,露出跟裴十七如出一辙的暗色衣袍,向小桌的方向走去。 到了桌边,也没有任何人招待她,就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喝完之后,身子暖起来,她才淡淡地说道:“主人怕十七搞不定您,让流雪一起陪同。” 话罢,她忽然拿出荷包,摸出香粒。 裴瓒顿时警铃大作,直接站起来想去抢流雪手中的香粒。 奈何隔着桌子,裴瓒没能一把抓住她,便立即喊着:“她要用迷香!” 闻言,陈遇晚一个箭步上前,掐住流雪的手腕,不顾对方挣扎,愣是掰开那纤细的手指,将香粒抢了出来。 “大人!”流雪声音略微有了起伏,“这只是让人心神宁静的香,并不是梦里迷迭。” “你还敢提它!” “……” 第54章 重聚 误会一场, 陈遇晚尴尬地将香粒放回到桌面上。 撤手时,眼神从流雪的手腕上滑过,雪色的腕上添了些狰狞的红色。 他一时有些过意不去, 退后半步,抬起双手向前一拜,动作有些生硬却明显放低了姿态:“姑娘抱歉。” 流雪掀起眼皮扫过他,并不理会。 反而是裴瓒突然猛咳几声,把陈遇晚那懵懂青涩的心思吓散了。 他记着呢, 陈遇晚一心要救的人可正是流雪。 虽然陈遇晚现在似乎不确定流雪的身份, 正在揣量, 但那份小心思已经怦然跳了出来,明眼人都知道陈遇晚在想些什么。 “大人此行要去兵马总督府, 不如让我与十七同行?”流雪提议道。 裴瓒回绝得十分干脆:“休想。” 先前的例子才过去了没几天, 他可不会轻易忘记, 至少,在回京都之前,他是不会再相信这些人了。 今晚无论流雪说些什么,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诱惑他, 他都不会同意。 只不过流雪似乎没有拿好处诱惑他的打算。 而是向裴十七招手,示意他将文书凭证还给裴瓒。 几张纸,一本册子, 裴瓒从京都带来的银两衣物,还有应该属于沈濯的玉环, 所有物件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流雪有条不紊地开口:“大人看看, 是这些东西吗?” 裴瓒垂眸扫过,将玉环推回:“这不是我的。” 流雪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准备将那块华美异常的玉环收回去。 “可是……” 裴十七急切地站出来阻挡, 直接压住玉环,想要跟流雪争辩几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开口。 “十七,既然大人不想留,咱们就带回去吧,主人没有说一定要让大人收下。” 裴十七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在流雪的目光中松了手。 “大人,寒州情况复杂,内有贪官污吏勾结,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百姓民不聊生,朝廷对此却一直没有办法” “姑娘好见地,竟如此清楚。” 流雪短短的几句话就将寒州的现状说了出来,引得陈遇晚惊讶。 不过在裴瓒看来,这些话绝对不是流雪想出来的。 多半是沈濯教给她的。 故意说这些,让他觉得事态紧急,如果不接受流雪他们的好意,就很难在寒州查清案子。 可陈遇晚不知道,还问道:“姑娘是寒州人吗?还是说,曾经刻意调查过寒州的情况?” 流雪继续不搭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瓒:“其实,陛下遣大人来此之前,就早已知晓这些事了,却故意不将实情告知,打着赈灾银的幌子,任由大人在寒州碰壁遇险。” “陛下?”陈遇晚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姑娘会直接把皇帝搬出来。 他开始好奇流雪的身份,更好奇对方背后主人的身份。 但现状却是,流雪不怎么理睬他。 陈遇晚也不再打算问下去,而是直接当着几人的面把裴瓒从座位上薅起来,把人拽到了柜台里。 他紧盯着几米开外的流雪,觉着这人根本不在乎他们俩会商议什么。 甚至流雪连眼神都没有追过去,仅是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炉,将香粒引燃之后放了进去,由着浅淡的香气在屋内蔓延开来。 “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知道这么多,还能把陛下搬出来?” 面对陈遇晚的问题,裴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叫流雪,原来是寻芳楼的人。” “寻芳楼?”陈遇晚疑惑地眯起眼。 “没错,你打算救的那个花魁,就是她。” “什么?” 陈遇晚一时慌了阵脚。 他掩着口鼻,向流雪的方向再度望过去。 可无论他怎么瞧,这人跟他记忆里的花魁流雪并不相像。 虽说先前他也只是惊鸿一瞥,更多的还是被琵琶声吸引,但他仍旧觉得寻芳楼的花魁应该更年长些,至少有二十多岁。 带着满眼疑惑,陈遇晚撤离了视线,小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 裴瓒没办法,只能先问了句:“你想救的那位花魁是不是擅弹琵琶?” 陈遇晚点头:“是啊。” “那她善舞吗?” “似乎,没见过,听旁人说是会跳的。” “那就对了。”裴瓒捂着鼻子蹲在了柜台下面,还不忘拽拽陈遇晚的衣袖让他一起蹲下,“寻芳楼的花魁的确叫流雪,但是被人取代过,原先那位花魁善舞,许多人慕名而来,但是你到寻芳楼后见到的,是被取代的擅弹琵琶的流雪,也就是外面那位。” “你瞎说什么,我是为了正事才来的,进寻芳楼纯属偶然!”陈遇晚脸一红,连忙反驳着,也不顾裴瓒说的是真是假。 “随便你是什么原因,反正是这位流雪杀了花魁,取而代之。” “杀了?什么原因。” 裴瓒盯着开裂的地砖,低头不语。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先前放弃了进入寻芳楼暗室的机会,具体是什么原因催使着流雪下杀手,他也不清楚。 良久之后,双腿都有些麻了,裴瓒才再度开口:“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是原来那位花魁的身份极为重要,牵扯着赈灾银……或者跟内鬼也有关系,总之与寒州的许多要事密切相关,只可惜我没能见到活着的她。” 裴瓒可不是惋惜花魁早逝,没能得见芳华。 而是在感慨自己还没来得及查清楚她的底细,她就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入了土,留下满地疑云,让他这位身负任务的后来者茫然无措。 毕竟,如今再想要查清疑云,可就要难得多了。 “那她,这个流雪的真实身份是?” 一提及内鬼,陈遇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管先前他是如何求索那曼妙悦耳的琵琶声的,此时此刻都无暇顾及,只一门心思想要把内鬼的事情理清。 “幽明府,死士。” “难怪走路都没有声音呢。” 陈遇晚身为王府世子,对死士还是很了解的。 在他们平襄王府里也有类似的存在,陈遇晚从小就知道,他们是悍不畏死的杀伐工具,只是在现如今的平襄王府不再以“死士”相称,而是编入军中,成为此行大军的一员。 不过他倒是幽明府不太了解。 瞧着流雪和裴十七的样子,武功如何暂且不好说,而且幽明府可以算是江湖门派,训练出的死士或许还有别的能力。 “幽明府……是在京都郊外的那个?你为什么会跟他们的主人有联系?” 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到裴瓒的痛处了。 裴瓒抿着嘴,有些无语。 他总不能直接说,幽明府主人就是盛阳侯府的世子爷沈濯吧。 更不可能直接告诉陈遇晚,自己跟沈濯的关系匪浅,甚至到了用纠缠不清来形容的地步。 他只能是清清嗓子,低声道:“先前在幽明府查过案,跟他们主人打过交道,刚好他又在寒州与寻芳楼的人有些来往。” “哦……”陈遇晚长吟一声,似懂非懂。 回想着白日的情形,救下裴瓒时,似乎在场的还有位形貌昳丽的红衣男人。 那人虽然忙着调动人手跟他缠斗,但自始至终眼神都紧紧黏在裴瓒身上,一刻都不移开,执拗湿冷,看得人心里发凉。 陈遇晚灵光一现,猛然问道:“该不会就是红衣服的那个吧?” “……”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该脑子灵光的时候,脑子秀逗了,现在不需要想这么多,偏偏随便一句就能问到紧要之处。 此刻也只能庆幸陈遇晚不认识长大之后的沈濯。 裴瓒捂着胸口,不想回答,觉得自己好像被刺了一剑。 然而逐渐变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 陈遇晚瞧着不对劲,忽然给了他肩膀一拳:“你怎么回事,该不是……” “别瞎猜!” “啊哦——你和他!” 陈遇晚脸上的表情越发精彩,像是猜到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气得裴瓒也顾不得身份,直接上去捂嘴。 “这有什么,我……” “闭嘴!” 陈遇晚嘘声不断,却没忘了躲闪。 只是一个不小心,躲闪不及撞到了柜台里,后脑勺“咚”的一声碰在木板上。 然而,见着气势汹汹的裴瓒,他却猛地一推,愣是把人推个趔趄。 “大人?”流雪向柜台里投来了费解的目光。 意识到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裴瓒拍拍身上的尘土,满脸羞愤的起身。 没想到,流雪并非坐在原位上疑惑他们俩在做什么,而是手捧香炉站到了柜台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两人打闹。 特别是瞥见了裴瓒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清雅的香气飘散,流雪随手将香炉搁置在柜台上,垂眸看着陈遇晚的举动,难得在脸上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她冷着脸说道:“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身份贵重不容冒犯,更与我家主人两情相许,还请公子自重,莫要纠缠。” “你在说什么!”一句两情相许让裴瓒崩溃了。 流雪漠然:“不是吗?” “是什么是!我什么时候跟他两情相许了!说话要讲证据的你知道吗!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当着我的面造谣!” “你别吼她。”陈遇晚扒拉裴瓒的衣摆。 裴瓒低头看了眼刚从柜台里爬出来的陈遇晚,对方总算是没了那份世子爷的尊贵体面,衣袍上满是灰土,发丝上还沾着两片木屑,尽显狼狈。 被陈遇晚拽着衣摆借力爬起,裴瓒还以为他不让自己吼流雪,是在怜香惜玉。 没想到陈遇晚这厮站稳之后,一步迈到流雪眼前,八卦地问道:“两情相许?真的假的?” 一瞬间,流雪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她对上陈遇晚眼里那满到快要溢出的期待,刚要回答,却选择偏头看向看向裴瓒,结合着记忆之中沈濯对裴瓒的所作所为,她最终在纠结之中顶着压力点了点头。 “你!” 裴瓒刚要发作,又被陈遇晚挡了回去。 这次裴瓒可找到发泄点了,直接抓住陈遇晚的手臂,来回摇晃,压不下的怒火让他的力气更甚,直把人摇得双腿无力,眼前冒金星,就算是抓着柜台都难移稳住身形。 “够了够了!”陈遇晚被晃得晕头转向。 但裴瓒没有停手的意思。 直到后厨里的掌柜忙完了,端着新炒的热菜步入大厅,一瞧他们两个闹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招待突然冒出来的两位新客,直接冲上前,将他们分开。 掌柜苦口婆心地说:“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呢!” 裴瓒瞪了陈遇晚几眼,懒得解释。 陈遇晚则是扶着额头,单手撑在柜台面上,身体晃晃悠悠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刚往前迈了一步,就不可避免地往旁边栽倒。 掌柜连忙扶住他,看向了气定神闲的流雪。 不料流雪也只是问他:“店里还有别人吗?” 掌柜一愣,以为她是跟裴瓒同行的,便如实回答道:“小店冷清,没有旁人了。” “那就好。” 好什么? 裴瓒没来得及问出口,却见流雪一抬手,淡黄色的香粉在他们三人面前挥洒,气味没什么印象,但裴瓒对接下来的天旋地转却很是熟悉。 最后关头,他强睁着眼睛望向身前出现虚影的流雪,甚至紧紧抱住了柜台,不让他自己摔下去。 可接连“哐当”两声,掌柜跟陈遇晚已经坚持不住了。 他趴在柜台上,咬着舌尖:“你,流雪……又下药……” 淡黄色粉末飘落,在柜台和地面上留下薄薄一层,流雪伸手打开香炉盖,向其中倒了半盏凉茶,香粒很快熄灭,只飘出几缕不甘心的青烟伏在裴瓒的眼前。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她的手虚虚地悬在裴瓒的眼睛上,往下一拂,便让他阖上了双眼。 等着从香炉里溢出的那缕青烟飘散,她才一点点地将洒落的粉末收回。 最后,对着远处的裴十七说:“十七去收拾几间房,将大人送上去,掩好门窗,再将解药燃起。” 裴十七站在原地,没有按照她的吩咐行动而是问道:“主人不是说,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对大人用迷药吗?” “有平襄王府的世子近身相护,大人是不会信任我们的,这还不够万不得已吗?”流雪看着躺在地上的陈遇晚,脑海中闪回几天前的记忆。 她双眸黯淡,轻声说道,“去吧,做完这些,只等主人到来便是了。” 第55章 真心 皓月皎洁, 在深邃无垠的夜里独自朦胧。 几缕月华倾泄,带着丝丝的孤寂寒意,落到眸光之中, 冷得让人心颤。 裴瓒睁开眼,昏迷前胸腔中的愤恨仍是没有消退,在他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妄图立刻起身, 去找流雪要个说法。 然而, 他现在只能睁开双眼。 并且在恢复视力的最初, 就看见站在窗畔的男人。 瞬间心凉了半截。 “沈……” 濯字还没落定,被喊的人便已经转过了身。 裴瓒看着那赤红如血的衣袍迅速地靠近, 衣服主人的眼中也充斥着惊喜, 他妄图挪动身体回避对方, 但折腾到最后,却也只是移开了视线。 身体仍旧是沉重得难以移动。 “小裴哥哥醒了。”沈濯笑着,眉眼弯弯,满是期待地贴上去, 率先蹭了蹭他的脸颊,“都怪流雪鲁莽,居然让你睡了这么久, 险些就要耽搁时间了。” 【还不是你指使的。】 舌尖发麻,裴瓒暂时说不出话, 只能用心声表达。 “才不是我, 是她擅作主张。” 沈濯看着他翻了个白眼,知道裴瓒不信,干脆也不做过多解释, 而是细细地摩挲着裴瓒的脸庞,趁着对方行动能力该没有完全恢复,就毫无章法地亲了上去。 “唔……” 这张嘴唇,他已经触碰过多次。 只可惜,那都是借着裴瓒的无意识,恶意地强占,他虽然乐在其中,却更想双唇相抵的每分每秒都烙印在裴瓒的脑海里。 【你趁人之危!小人行径!】 沈濯不管,攥着裴瓒绵软无力的双手,横压上去。 发丝垂落到裴瓒脸侧,眼神缠绵着勾到一处,唇齿也不清不楚地纠缠着。 只是,他的动作没有丝毫隐忍与怜惜,反而竭尽所能地撕咬着,如同一只关了上千年的饕餮,此时此刻只想把人蚕食殆尽。 【臭不要脸的,别咬我!】 裴瓒都尝到腥味了,沈濯却依旧如痴如醉地咬着他的嘴唇,抢夺本就所剩无几空气。 “疼死了!” “这不是咬。”沈濯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像是中了迷香,恰好一滴血珠从他的唇间滴落,落到裴瓒脸颊,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裴大人,我在吻你。” “滚——” 裴瓒二话不说,直接撞开沈濯的脑袋,抡圆了无力的胳膊,一巴掌扇了过去。 没有任何缓冲,就像是死物一样不留余力地撞到沈濯的脸上,“啪”得一声,连声响都不是那么清脆。 沈濯直接被打蒙了。 一时间,耳鸣贯彻大脑,脸颊胀痛,双眼发晕。 顺着嘴角流下的血珠,和他脸上迅速肿起的巴掌印,看起来沈濯才是受欺负的那个。 “小裴哥哥不喜欢吗?” “我喜欢你个大头鬼!” 面对高高扬起的拳头,沈濯下意识地挡住脸,往床脚一歪,大有任由裴瓒发泄的意思。 可是等了片刻,拳头并未落下。 裴瓒阴沉着脸,又背着光,居高临下时的眼神阴恻恻的:“少给我装可怜,我还没打你。” “我知道小裴哥哥心疼我。”沈濯拽住了裴瓒的衣角,轻轻晃了晃,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腰间,“我给哥哥的荷包呢?” “烧了。” 裴瓒起身,不愿在床上多待一刻。 准确来说,如果他现在能逃走的话,都不会在这间客栈里多待一秒。 可是,裴瓒清楚陈遇晚可能在隔壁昏迷不醒,还有掌柜,就算陈遇晚武功高不用管,但掌柜无辜,不应该受到他的牵连。 他瞪着沈濯,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无论怎么喘气,也平息不了他肺腑中的怒火。 很想把人按住打一顿,也知道沈濯有极大地概率不会还手。 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挥几下拳头,或者痛痛快快地骂几句就能解决的,唯有他坦荡地说明心思,让沈濯死心,他才能释怀。 裴瓒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后背对着透风的窗子,寒意透进他的话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荷包烧了就烧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玩意。”沈濯跪坐在床上,答非所问,转而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铃,在裴瓒眼前晃了晃,“小裴哥哥还记得它吗?” 自然认识。 这是长公主赐给他的银铃铛 只不过,银铃跟裴瓒方才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他冷着脸,不说记不记得。 见状,沈濯轻轻地摇晃几下,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像先前那样闷闷的。 仔细一瞧,并不是长公主赏赐的那只。 原先那只银铃铛的镂空花纹有些许断裂,这一只虽然乍看上去很像,花纹一模一样,但明显更新,也比先前那只更加精致小巧。 “我从千面红的手里拿到原来那只,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把它给你。”沈濯垂着眼,又摇了摇,“小裴哥哥想知道母亲的用意吗?” “不想。”裴瓒拒绝得干脆。 奈何沈濯根本不在乎,看着掌心银铃,微微一笑,随后便开始自说自话:“我幼年时在宫中养了只狗,比我小几岁,总是跟在身后,原来那只银铃铛就是赏给他的,本来他是最听我的话,可惜做错事惹得皇祖母不满,被教训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就不听话了。” 裴瓒越听越奇怪,说得是狗,行为却像是人。 瞧一眼沈濯此刻越发病态的笑意,裴瓒也大概知道了,话里说的就是人,只是沈濯给那人取了一个具有侮辱性的代称。 而现在,沈濯似乎还在拿这个称呼侮辱他…… “不听话不要紧。” 沈濯拉住裴瓒的手,被抽离一次,便再度牵起来,最后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把那只新的银领铛放在裴瓒手心。 “把他杀了就好了。” 裴瓒顿时被吓白了脸,拼命挣扎着,想要抽回双手,可沈濯死死拽着,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沈濯缓缓起身,一寸寸地逼着裴瓒拿起那只银铃铛:“小裴哥哥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松开我!” “我最在意你,怎么会伤害你呢。” 嘴上如此说着,声音也越发温柔,只是一对上沈濯的目光,裴瓒就觉得周身温度骤降。 他不断挣扎,害怕两个字已经写在了脸上,沈濯却像看不出来那样,不断地将他的手腕拉近。 不,他不是看不出来,而是不在意。 沈濯跟不在乎他是害怕还是震惊,只想由着自己的心意,慢慢地贴近裴瓒。 “母亲把这个给你,是想在我看到时明白她的暗示——是她想杀你,想教训你,就像当初皇祖母教训我的狗一样。” 说着,沈濯忽然轻快一笑。 “不过,她不知道,一厢情愿的是我,是我在强求,是我自愿地爱慕小裴大人。” “放开我!我不需要你的爱慕!” “我说了,是强求,若是小裴大人愿意,那便不是强求了,不过……” 沈濯眼里流出几分失意。 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裴瓒捕捉到。 “不过小裴大人也并非完全不愿意,至少在梦里,你很满足,也很贴心。” “你也说了是在梦里,梦里的事情能作数吗?就算是在我的梦里,我也只把你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从不会在乎你是何身份。” 裴瓒哪里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强撑着理直气壮的外皮罢了。 只是他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沈濯在意。 沈濯拉着他的手,和那枚银铃铛,逐渐靠近自己的脸庞:“裴瓒,我不想把那只当做梦。” “那只能是梦!” 下意识的反驳,恰恰暴露了裴瓒的心思。 让人无端猜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旖旎的夜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让人面红耳赤的交融。 “不,那不会一直是梦的。” 沈濯重新捏起银铃铛。 视线落在裴瓒的耳垂上,被扎穿的地方还很明显,一眼看上去,像是长了颗小痣。 “冷江之畔,有这么一段习俗,据说是夫妻结婚之前,丈夫会亲自打捞东珠送给新婚妻子,而妻子则会准备类似的银饰赠与丈夫。” “你打算做什么?”裴瓒的语气有些慌张。 “今日赠你一双东珠,该你还我一只银饰。” 裴瓒大气都不敢出,甚至都忘了挣扎,只满眼紧张地看着眼前越发执拗的沈濯。 沈濯把银铃铛捏在指尖,顶端的银圈被轻松扭开,而后,尖锐的金属丝直接穿过了耳垂,顷刻之间,鲜血直流。 虽然沈濯一声不吭,但情况比裴瓒那时还要惨烈,看得裴瓒都受不住似的眯起了眼睛。 在裴瓒感同身受的间隙,沈濯抓着他的手放在胸口。 血肉与骨骼之下,是奋力跳动的心。 “裴瓒,我想娶你。” 【疯了。】 裴瓒呼吸一滞,大脑仿佛宕机。 什么娶他? 想娶他…… 这词,是该用在他身上的吗? 裴瓒眨着眼,心中对沈濯的那些愤恨都在顷刻之间被迷茫取代。 他看不透沈濯。 不仅仅是对方的身份过于神秘,而是那颗怦然跳动的心隐藏在浓雾,貌似一刻不停地在为他雀跃着,但内里流淌的却是悲苦的血液。 说爱他,所作所为又完全称不上爱。 仅是凭着臆想强求,一意孤行,完全不顾他的感受,甚至是毫不在意。 如同不通人性的野兽,所有的行径都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至于别人的想法和心意,那不在沈濯的考虑范围之内。 疯了,裴瓒觉得沈濯一定是疯了,无可救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癫狂,精神错乱。 如果不是这样,裴瓒想不出其他的可能让他听到沈濯说想娶他。 【这不是真心……】 “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沈濯坦率地摸着扳指,言外之意就在告诉他,从前听到的那些喜欢,都是真的,绝对不是欺骗和戏弄。 都是发自肺腑,无法自抑,才偶然被他知晓的“真心话”。 “疯子,放开我,放手!” 裴瓒慌了神,躲避着沈濯投来的目光,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开对方可怕的禁锢。 纵然他知道,只需要一句“愿意”就会被松开。 可裴瓒绝对不会对沈濯的爱意做出任何回应,不管沈濯是表露真心,还是无聊戏弄,能换来的都只是他更卖力的挣扎。 “裴瓒,别拒绝我。”沈濯低头细细吻着他的指尖,“为什么要挣扎,小裴大人,我还不够爱你吗,分明我才是最在意你的,你看看我啊,看看我的真心。” 呸—— “令人作呕。” 不知为何,裴瓒从沈濯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悲戚,像是害怕被二次遗弃的宠物狗,眼神里都充满了讨好和惶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态度。 只不过沈濯比宠物狗更能耐些,会死死钳制着主人,不让他逃离。 裴瓒不解,被折磨的都是他,他都没来得及伤感,沈濯在这里装什么。 难不成还能是在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倾诉真心也没有被接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意石沉大海而悲伤吗? 裴瓒疑惑:“你在自我感动些什么?” “自我感动,什么……” 沈濯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相信向来委婉不会轻易说出伤人话的小裴大人,会突然用言语刺伤他。 只在喘息之间,沈濯便红了眼眶,湿润水汽氤氲在眼尾,他似乎是想通了,但一眼瞧上去却满腹委屈,“裴瓒,你不爱我,你的真心从未给过我。” “不然呢?”裴瓒觉得实在好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你,会对你有真心呢?” 沈濯其实很清楚,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裴瓒的一丝真心。 虽说有过垂怜,有过偏爱,甚至也有过梦里迷乱的情意,但那些都是虚浮在表面的幻影。 在裴瓒的心里总有比他更重要的存在。 父母双亲,知己好友,天下万民,还有裴瓒口中想要回去的那个世界,在这些面前,从没有他沈濯的位置。 只有这些都暂时消失时,裴瓒才会因为他的身世和过去,对他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垂怜。 那是爱和真心吗? 必然不是,充其量只能被当做裴瓒的心软。 甚至可以说,不是他沈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裴瓒也会心软。 “可是,呼……”沈濯急促地喘着粗气,脸色涨红,两行清泪霎时坠落,心里清楚,和亲口被裴瓒告知是两码事,沈濯像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回答,声音染上了哭腔,“可是谢成玉,你都可以真心对他。” “哈?你配吗沈濯,你配上我用对他的真心来对待你吗?还是你觉得,只要手段足够强硬,阴谋足够无解,就能值得我用真心待你呢?” 裴瓒冷笑一声,在他看来沈濯的想法未免也太可笑了,居然会拿谢成玉来比较。 且不说他在获得记忆之后,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旧时同窗情意,只说谢成玉现如今是怎么对他的,沈濯就压根没得比。 他不能说对沈濯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毕竟那张脸实在是赏心悦目,想要多看几眼也在所难免。 只是沈濯做的那些事,把他仅有的萌动春心在尚未明朗之前,就完全掐死了,没给它任何扎根生芽的机会。 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仿佛沈濯心里压抑着的滔天苦楚,在一瞬间冲破了堤防,奔涌倾泄,试图将眼前凿碎他心间堤坝的人淹没。 “裴瓒,你骗我。” “我不是你。” 裴瓒也不挣扎了,而是用几句话将其击碎。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爱你这样的人?” “是因为你口蜜腹剑,用谎言网罗信任?还是你不择手段,用尽下三滥?” 裴瓒盯着那泛滥成灾的泪,眉宇纠结愁怨,心里却不再有任何犹豫。 “是,我承认,幽明府一事如果没有你在背后引导,案子不会那么快结束,所以东珠一事,陛下赏也好罚也好,我都认了,不管是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心甘情愿地承担。” “可是,在寻芳楼里发生的一切,你让流雪下药引我入梦,满足你的私欲,让千面红给我穿耳,践踏我的尊严,你觉得我还会心甘情愿吗?” 倘若裴瓒无所谓地放过这些,那他只会是比沈濯还要疯魔。 在隐隐的啜泣中,裴瓒稍微扭动便抽出了手,他虚浮着拂过脸侧,摸上耳垂,现如今碰上去仍是能感觉到一丝不轻不重的疼痛。 倏地,裴瓒微微一笑,眼里含着几分冷意:“沈濯,我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产生错觉,是因为怜悯吗?还是因为养父非生父,生母也忽视冷落,才把怜悯当成爱吗?” “你知道了。”沈濯声音轻颤,却并不意外。 “没有人会……” 沈濯不想听刺心的话,便干脆一吻封唇,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但饶是如此,裴瓒地心声依旧清晰地钻进他的脑海之中。 【没有人会爱你,我也一样。】 “不爱我也没关系。” 沈濯紧紧抱住裴瓒,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绞死死在怀里,也不顾对方痛呼,双手不断缩紧,满脸泪水也都糊在了对方颈肩。 他一字一句,甚至是咬牙切齿,“没关系,我不在乎,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随你怎么想的——” 裴瓒放弃挣扎,任由他抱:“我终有一日会走的,就算是你再怎么样强留,我也不会因为你而留下。” 看着沈濯眼中近乎病态的执拗,裴瓒也仅是在心中淡然冷笑。 【反正我会回到我的世界。】 【那是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地方。】 第56章 诛心 裴瓒终究会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那里远隔万里, 如在云端,除了裴瓒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到达。 沈濯也不清楚,甚至他都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存在, 就算是派了很多人去调查裴瓒的身世,所得知也不过是早已熟知的。 但他很明白,裴瓒在意识模糊时所呢喃的,并不会是假的。 否则,能听到心声的扳指, 便没办法解释。 在一开始得到扳指时, 他就在猜测, 这是不是裴瓒从“他的世界”带来的呢?不过沈濯没有办法求证,哪怕他并不介意亲自向裴瓒询问真相, 他也没有机会。 因为他害怕, 一旦戳破, 裴瓒就会毫不留情地告诉他——“终有一日我会离开”。 譬如今日这般。 沈濯紧紧抓着裴瓒的衣裳,手心沁出的细汗早已将布料打湿,还因为攥得太紧,指尖隐隐作痛。 “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 “你抓不住我, 就算攥得再紧,也抓不住。” 就像指间沙,越是想攥得更多, 不断地挤压掌心空间,流逝的便越快。 或者, 连指间沙也算不上, 裴瓒只是一缕轻盈的风,从耳畔拂过,告诉所有人, 他曾来过,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留住他。 “你已经拿走了我的扳指……” 裴瓒对此事耿耿于怀,只是现如今他并非要让沈濯还回来,而是要进一步撕碎沈濯偏执的幻想。 他勾着一缕发丝,轻轻捻在手里,似笑非笑,看起来已经碾碎了沈濯的心思。 “那你就应该知道,这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属于我的故乡,你知道那是哪吗?” 明知故问。 瞥见沈濯眼里的患得患失,裴瓒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 毕竟此刻的沈濯,看起来就像是个茫然无措的孩子,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和注定离开的人,他的眼里充满了惶恐与不安。最重要的是,事实也如所说的那般,没人爱他,他什么都留不住。 裴瓒向来不想用言语伤人,但今日却用这把“锋利的刀”毫不犹豫地刺伤了沈濯。 隔着水雾,他的心里生出些许迷茫。 他应该这么做吗? 用真实存在的现实,去伤害仅存在于书中世界的人? 裴瓒微微垂眸,细长的睫毛轻颤,脑海中闪回无数与沈濯独处的片段,清辉月下单薄的身影,温柔和顺的笑脸,以及似真非假的缠绵,一点点零碎的记忆腐蚀着他的坚定。 然而,他却突然想起昏迷前流雪的话——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 他顿时清醒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寻着旧路再度心软,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沈濯的幻想。 但是没等裴瓒说出口,沈濯突然埋进他的颈窝,湿凉的泪珠顿时浸透薄衫,在他的颈间留下片片水痕。 紧接着,腰间的手一松,裴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濯紧盯着他的目光依然惨淡,但仔细品味,却发现隐隐含着些不甘的意气,似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打断双腿,锁在身边:“裴瓒,你休想——休想!” “休想?休想的是你吧。” 裴瓒也心虚,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他还真的没办法离开。 但是话说回来,无论沈濯放出什么狠话,在他这里都不会占到上风,因为从始至终,裴瓒就没有动过心。 所以哪怕被粗暴地对待,他也只会愤恨,想着如何变本加厉地还給沈濯,而不是独自一人伤神落寞。 夜色凄清,寒意彻骨。 幸好碳炉烧得正旺,不至于被屋外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不肯退让半步,气氛颓然僵持住,若不是火星噼啪作响,如同鼓点似的在寂静的夜里敲响,恐怕就要听到对方慌乱的心跳了。 裴瓒舔了舔嘴唇,略过沈濯那哭红的眼尾。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望向墙面上摇摇晃晃的影子,声音艰涩:“沈濯,你还能纠缠我到几时呢?” “一辈子,我会,此生相随!” 听着就像不成熟的少年在一时赌气,倔强地许下永远的誓言。 疏冷的目光随着寒风一起落到沈濯身上,拂过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 裴瓒也不觉得气闷了,在他眼里,沈濯的心智貌似还未未发育完善,说一辈子,想要永远,想法未免也太幼稚了。 就算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普通夫妻,尚且会为了柴米油盐而爆发争吵,甚至到决裂分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沈濯又凭什么能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呢。 裴瓒站在一侧,心里漫出几分凉意,空前的平静,他觉着,眼前这人压根不值得他浪费过多情绪。 “就算你要到你的世界去,你也休想摆脱我!”明明心虚到不行,沈濯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甚至一把拽住看似毫不在意的裴瓒,“你跟我走!” 裴瓒被拽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可是身前直接“哐当”几声,桌椅板凳被碰倒一地,他看向沈濯,对方哪怕慌得脚步发虚,短短几步,走出了蹒跚学步的架势,却也还是没忘牵着他的手。 会轻功也能摔成这样…… 沈濯,你到底有多害怕。 裴瓒没有急于甩开,而是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直到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旁,瞥见了早就等在楼下的两人。 他心一狠,使出全身力气甩开了沈濯的手。 沈濯尚未来得及抓住他,只在回身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沈濯——” 裴瓒下意识去抓对方的衣袖,但突然一阵心悸,疏忽地错开了分毫,衣角擦着他的指尖飘过。 他没能抓住。 嘭——咚—— 接连几声,似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声响钻进裴瓒的耳朵。 仅一瞬间,他脸色煞白,双眼紧盯着沈濯的衣摆,在鲜艳的红袍上明显地渗出更深的血色。 裴瓒抓着扶手,僵在了原地。 不是他故意把人推下去的。 双眼死死盯住越来越多的深红,裴瓒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跑下去瞧一眼沈濯的情况,就算刚刚发生了不愉快,也至少去看一眼。 就一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漠地站在楼上。 “大人……”裴十七率先跑向沈濯,将人慢慢扶住,再满眼惊颤地看向他。 那眼神就像在怪罪裴瓒此时的冷漠。 只不过裴瓒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不能,而是浑身僵硬,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就算他勉强迈开步子,也会因为害怕而双腿绵软,会像沈濯一样无法控制地摔下去。 他只能站在楼上,紧紧抓着扶手,用冷漠的态度来遮掩他的慌乱。 “裴、瓒!” 沈濯就算疼得满头大汗,也要硬撑着喊他,抬眼望去的目光依旧是满满的不甘,但仔细揣量,又能看出,沈濯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他能再度生出几分怜悯。 哪怕是看在摔断腿的份上。 滴落到地板的鲜血,红得刺目。 裴瓒按着木梯扶手的双手逐渐涨起了青筋,眼皮也止不住地缠着,似乎是极力遏制着自己不向楼下走去。 可无论心里有多惊惧,他面上始终不显。 甚至声音都显得无比平淡:“送他去找鄂鸿。”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抓着谁不放,而是赶紧把沈濯送医,否则这天寒地冻的,绝对会落下病根。 更别说摔得那样子,极有可能是断了。 “不行!裴瓒,你跟我走!” 每说一句话,沈濯就要多流几滴血,饶是如此,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也不敢擅作主张把人带走,只能是焦急地看着裴瓒,等待他的回应。 到了这种时候,裴瓒虽然顾不上这些,却也没打算让沈濯如愿。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眼睛瞪得发红,而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木楼梯上,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扶着扶手走下。 沈濯声音放柔,痛苦的颤音却更加明显:“我就知道,小裴哥哥……” “闭嘴!” 裴瓒不想听他聒噪,飞快地走下去,一把扯下了流雪系在腰间的香包,也不管里面是什么香粉,直接对着沈濯的口鼻就撒了下去。 “裴——” 顷刻之间,沈濯便没了声音。 也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迷晕的。 裴瓒掩着口鼻将香包扔回流雪怀里,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他厉声说道:“带他去找鄂鸿!” 流雪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什么,但也不敢怠慢,急忙拍着裴十七,联手把沈濯扶出去。 客栈的门帘打开又合上。 无尽的冷风吹到屋里,裴瓒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麻木,也分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冷,更想不明白是怎么闹到这种地步。 他有想过要让沈濯付出代价,越惨痛越好,甚至他兀自遐想沈濯的惨状时,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当他真正目睹沈濯摔下楼梯,看着变形的左腿,他的心依旧会颤。 哪怕沈濯一声不吭,没喊出一个“疼”,他也会想,这该有多疼啊。 再也听不到客栈外的声响后,裴瓒才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他试图为自己倒一杯凉茶,稳稳心神。 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将冰冷的茶水尽数倒在了手上,一次不行,两次依旧,直到清透的茶水顺着桌面上的纹路滴落在地,与残留的血迹混合,裴瓒才看见自己的衣裳也满是水痕。 不是茶水,而是他的泪。 他慌张地抹去眼泪,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惊,就像茶水冲淡血水一样,抹去沈濯受伤的痕迹。 “不是我的错。”裴瓒咬咬牙,脑海中闪回沈濯摔下去的那一瞬。 的确不是他推的。 怪不到他身上。 要怪只能怪沈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 他抹了把脸,在寂静的夜里,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为沈濯。 但他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而是要考虑后果,要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在考虑沈濯会不会留下什么终身难愈的伤病,同时也在想,沈濯会不会报复他,或者报复到这间客栈和陈遇晚身上。 尤其是后者。 顾不得太多,裴瓒立刻起身上楼。 他撑着虚软的双腿,一间间地推开门去找掌柜和陈遇晚,好在他们没离得太远,只推了两三间便把人找全。 裴瓒率先摇晃着掌柜。 兴许是吸入香粉不多的缘故,掌柜很快就醒了。 一瞧见他满脸泪水,眼神慌张,刚醒来的迷糊感觉瞬间消失。 掌柜紧张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裴瓒咽下口水,呼出一口浊气,顷刻之间想好了策略,镇定地说道:“掌柜知道十年前那位县令现如今在哪吗?” 没想到他问这个,但是眼瞅着很着急的模样,掌柜思虑片刻便说道:“两年前还听说县令大人在临县老家,不知道现如今具体在哪,不过,应该不会离了寒州。” “那就好。” 裴瓒没直接说让掌柜做什么,而是迅速跑回他醒来的房间,翻着包袱里的银钱翻翻,摸出全部碎银子和两张大额的银票。 仔细盘算后,他回到掌柜眼前,说道:“我有要事交与掌柜,掌柜可愿帮我?” “是要去找县令大人吗?” 裴瓒点点头。 他以为掌柜会担忧路上安全,却不曾想掌柜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若大人能还寒州一片清明,小的受些磨难又算得上什么。” “好!”裴瓒把银两全塞到掌柜手里,“这些你都拿上,带上妻儿,掌柜也不必心急,至少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这么久?”掌柜估摸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最多七八天就够了。 可是裴瓒有他的考量。 毕竟此行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找到县令,而是找个借口让掌柜暂时离开这里,以此来躲避沈濯未知的报复。 裴瓒没有详细解释,只是严肃地说道:“暂且这样吧,以给孩子治病为借口离开,回到城中之后,第一时间也不要来客栈,如果听到什么风声,就赶紧离开。” “小的斗胆问一句,大人是不是打算……” “嗯,我们会直接杀入县府衙门。” 第57章 奇袭 裴瓒本来没想直接跟县令算账。 可他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沈濯。 害得他忧虑心焦不说, 还搅乱了原本的计划。 现如今,裴瓒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目的还是想把掌柜支出去避难, 但是既然提到了这一步,也未必不能真的这么行事。 反正这城中是待不得了,前往兵马总督府的路上也未必顺遂。 他打算支走掌柜之后,先跟陈遇晚商量一下对策,如果陈遇晚也觉得可行, 那便先去县衙, 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虽说这样突然袭击有些不道德, 但谁让眼前的事情多如牛毛,能解决一件是一件, 只能怪那位县令大人做得坏事太多, 报应便一起找上门了。 裴瓒帮着掌柜收拾好东西, 约定好来日相见的时间地点,反复提醒着掌柜不要提前回来后,他站在客栈门旁,亲自为掌柜撑起门帘。 “还有一事。” 半只脚都迈出客栈了, 裴瓒又急急忙忙地把人拽回去,啰里啰嗦地叮嘱着,“如果在半路上见到先前到来客栈的女子和少侠, 也要记得离他们远一点。” “他们不是大人的……” 掌柜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 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来, 似乎就是那个女子撒了一把香粉, 才导致他们昏迷的。 这样危险的人,应该不是大人的下属。 掌柜连忙问道:“他们是不是要害大人!” “掌柜莫慌。”裴瓒犹豫着,面对掌柜的关切, 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人只是与我有些纠缠,还没到害人性命的地步,原本与掌柜无关,只是他们行事乖张,怕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掌柜千万躲着他们。” 他本来是不想说的。 但是转念一想,掌柜留在这里绝对不安全,但是行在半路也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不如隐晦地透漏些许,也好让掌柜提防着他们。 “那路上会不会被他们抓住?”掌柜还是胆小。 “那二位是冲我来的,掌柜不主动去冒犯,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只是……”裴瓒微微垂眸,心里开始打鼓。 虽说裴瓒并不觉得流雪和裴十七会故意伤害掌柜,但他们可只听沈濯的命令,谁知道发了疯的沈濯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裴瓒让掌柜稍作停留,他想寻个贴身的物件交给掌柜,也好让沈濯看了之后有所顾忌。 但他此刻穿着的还是寻芳楼里的那套衣裳,从头到脚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只能是迅速地回到楼上客房,翻找着桌面上的包袱。 左翻翻右找找,并没有什么是能特殊的,就连他平日装银钱的荷包,都因为要来寒州,特意换了个新的。 陷入僵局,他找不出合适的物件。 然而目光一瞥,落到床榻上,凌乱的被褥上赫然放着沈濯的那块玉环—— 静谧的,像是在等着裴瓒发现它。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床榻,一声不吭地拾起那“天下仅此一块”的玉环。 摩挲了片刻,投落在玉环上的眼神有些空荡。 最后,他忍不住低喃:“难怪能摔下去,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心慌,是因为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吗,活该,沈濯你真活该……” 脑海中浮现一瞬的人影,裴瓒即可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他拍了拍脸,攥紧玉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掌柜,这是件极为重要的信物,如若碰到那两人,掌柜就把它拿出来,可保掌柜性命无虞。” “这么华贵的东西……” 掌柜虽然不知道玉环的来历,但只看雕刻花纹的惊细程度,就知道这绝非俗物。 “掌柜不必过度小心,它再华贵,也只是物件而已。”裴瓒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转身进入柜台,提笔写下几行小字,略微吹干后折起来递给掌柜,送他第二层保障,“若是有位长相不俗的男子刻意为难,掌柜只把这个给他。” “好好……”掌柜连忙点头,牢牢记住他所说的话。 “掌柜千万小心。” 能为掌柜保驾护航的,裴瓒都做了。 他期望什么都用不上,让掌柜只是带着妻儿出去溜达一圈,也不必做成什么事,等一切结束之后,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站在风口,目送掌柜的身影远去。 在凄清月色之下,他望着萧瑟长街,心中似是压着巨石,一刻也不让他放松,甚至来不及感慨几句,裴瓒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楼上去叫醒陈遇晚。 也不知是不是陈遇晚正对着流雪被撒下香粉的缘故,无论他怎么摇晃,这人就是不醒。 裴瓒急得直叹气,背着手在客房里来回踱步。 忽而目光一沉,看向了桌面。 无奈之下,他嘀嘀咕咕地提起茶壶,挪开视线,对准陈遇晚的脸浇了下去。 “啊!”陈遇晚顿时惊醒。 “出事了,咱们得快点走。” 不等对方察觉是被他浇了满脸水,裴瓒一个箭步冲上去扣住陈遇晚的肩。 “啥?”跟掌柜一样,乍一醒来陈遇晚也有些迷糊,脑袋昏昏沉的,跟注了浆糊似的,但是看着裴瓒急赤白脸的模样,他很快便警惕起来,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不对,我们不是被迷晕了吗?那个女人……唔,是流雪。” “就是她,她带来了……幽明府的主人。” “那个男人也来了?” 陈遇晚立刻眉头紧皱。 在寻芳楼动手时,他被迫与十几人缠斗,虽然还算游刃有余,但那是在对方没有出手的情况下。 而且不管局势怎么变化,那位府主始终没有动手的打算,为此陈遇晚也不敢保证对上那人,就一定会占上风。 不过,此刻外面并没有动静。 裴瓒也还算沉静地站在他面前,并没有被强行掳走。 难道那位幽明府主人并不是来抓人的? 他瞧了眼裴瓒—— 头发散乱,脸颊脏兮兮的还挂着被风吹干的泪痕,衣领也有些皱巴巴的,特别是袖口,似乎沾了些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把你打伤了?”陈遇晚抓着裴瓒的手,声音有些急切。 “不是!他现在已经走了。” “走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 裴瓒盯着他,总归他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期待,干脆问了句:“你好像很失望?” “我是有跟他交手的打算。”陈遇晚抱着手臂,冷哼一声,“倘若他要带强行你走,我肯定要跟他斗一斗,试试他的手段,不过他居然已经走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吗?” 裴瓒被问得心虚,脑海里浮现沈濯躺在地上,疼得满脸冷汗的模样。 紧接着他呼吸一滞:“他受伤了。” “受伤了所以就灰溜溜地走了?”陈遇晚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转眼疑惑地看向裴瓒,“不会是你伤的吧?” 裴瓒:“算是吧。” 毕竟腿伤算伤,情伤也算伤。 “开什么玩笑,就你那左脚绊右脚的……” 陈遇晚不信裴瓒有那个本事,能把高深莫测的幽明府主人打跑。 但是他相信对方的确不在客栈之中了。 估摸着是裴瓒跟那人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说了几句扎心窝的话,让对方气急败坏或者心灰意冷地走了,再怎么说那人看起来对裴瓒也是有几份真情实感的,就算方式不对,但至少情意在吧,不至于动真格。 陈遇晚如此简单地想着,而后将腿一抬,搭在床边木凳上,气定神闲地躺下去。 “你躺下做什么?赶紧起来!” “那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要紧事?”陈遇晚撇撇嘴,“我都奔走一天了,歇歇怎么了?” “……” 裴瓒气得说不出话。 他板着身子坐在床边,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气,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人得罪了他,惹得他不快。 然而,裴瓒只是在回想楼梯上发生的那一幕。 前前后后,所有的经过,不管他有多想撇清干系,都没办法否认那抹刺目的鲜红是因为他。 沈濯对他穷追不舍,虽然不知道此事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但是依着裴瓒的了解,他觉着沈濯绝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他担心沈濯的报复,更害怕这会成为他日后无法摆脱的梦魇。 烛火摇曳,风声呼啸。 彻骨的寒意一点点侵蚀人心。 现在应该是说出一切的好时机,可裴瓒踌躇着,双唇碰撞多次,依旧无法开口。 他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对着身边的陈遇晚,把他和沈濯的一切都讲出来,从谢府的初遇开始把所有往来,所有的纠缠与命运的玩笑通通说出口,告诉陈遇晚,他在幽明府是怎么被沈濯搭救的,又是怎么因为几颗东珠来到寒州的。 包括后面的种种,他对沈濯垂怜与埋怨,他的满腹委屈与无望期待。 这一切都应该从他的心里抒发出来,然后再被北风吹走,吹到无人的角落里,遗忘,尘封,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而不是变作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滑过。 “你、你怎么了?”良久没听到动静,陈遇晚睁开眼看向他。 本以为裴瓒是因为屋里没燃碳炉而冷得发抖,但借着烛光仔细一瞧,才发现在他下巴尖上凝着滴泪珠。 瞬间吓得陈遇晚不敢出声。 “没什么。” 裴瓒声音低沉,依旧选择把那些该忘记的事情藏在心底,躲避着陈遇晚震惊的目光,他擦擦眼泪,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 没什么好在意的。 反正命运对他也从未公平过。 如果再抓着伤心事不放,沦陷的也只能是自己,裴瓒觉得,他还不可能为了沈濯做到这份上。 略微整理心情,理清思路,裴瓒便开始说着他的计划。 “幽明府的主人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估计腿摔断了,我担心他会回来报复,所以暂时支走了掌柜,而我们也应该打算着离开了,我的想法是,先去县衙一趟,找如今的县令算算账。” 他说了全部想法,陈遇晚却没把注意力放到去县衙上,而是问道:“为什么会报复到……难道真是你干的?” 裴瓒抿了抿嘴:“他原本打算带走我。” “你们不是……”两情相许吗? 陈遇晚心里奇怪,从流雪口中得知的两情相许似乎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可是眼前的裴瓒什么都不肯说,他也无从得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甚至,哪怕现在想多问一句,也会被裴瓒骤然变冷的眼神拒绝,不容他多提一个字。 陈遇晚立刻端庄地坐起来,满脸严肃地问道:“那你是想直接杀入县衙?可咱们手头上的证据不够啊。” 裴瓒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现如今他们手上只有掌柜的供词,只是一人说这城中县令是如何胡作非为的,但是供词中提及地所有恶事,他们都没有证据。 如果没有沈濯横插一脚,裴瓒是打算细细查一查,带着充足的人证物证去兴师问罪。 但他现在没那么多时间了。 裴瓒起身,快步走到桌边,翻找着包袱里的文书凭证:“我们是没有证据,但我好歹是个巡按。” 代天子之名巡视四方。 所遇不公,先斩后奏。 陈遇晚目光一沉:“直接杀,不留余地?” 裴瓒侧立在桌旁,身形清瘦,眼神却分外坚定:“不行吗?还是说,你面对县衙府兵的胜算不大?” “开玩笑。” 陈遇晚对自己可是相当有信心。 他好歹也是王府出身,武将世家,他们平襄王府的孩子,不论男女,自小都是在军汉堆里磨炼着长大的。 更何况,他们平襄王府的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远非县衙府兵能比。 他陈遇晚怎么会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以一当十,不!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 “有气魄。” 裴瓒听了,都要为陈遇晚的大话鼓掌。 虽然知道对方有玩笑的成分,但裴瓒却莫名信任,还觉着就算陈遇晚没有以一当百的能力,他们此行也必会把县令拿下,至少还城中一派清明。 他心里的那点不愉快,瞬间被压下去。 眼里浮现几分势在必得的志气,郑重地望一眼陈遇晚后,提着桌上的包袱转身离开。 第58章 诛杀 “去叩门。” 县衙门前, 赫然出现两道个头相仿的身影。 一人穿着官袍,身形清瘦,另一人背着长剑, 身姿挺拔。 月色西沉,东天边泛起鱼肚白。 空气中透着压抑的静谧,街上也冷清得可怕,偶尔冷风呼啸而过,伴着零星的犬吠鸡鸣, 衬得鸦色的县衙大门更加肃穆阴沉。 甚至是门口的那俩石狮子, 青面獠牙, 让人觉得可怕。 “我去叩门?”陈遇晚指着自己,满眼不可置信, “我好歹也是平襄王府世子吧。” “那你说怎么办。”裴瓒看似气定神闲地背着手, 随口一问, 并没有真询问他意见的想法。 陈遇晚背着剑,一手掐着腰,一手放在脖子下横抹:“依我看,咱们偷偷潜进去, 斩了县令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瞧瞧他的报应。” “你说得倒爽快。” 裴瓒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明说, 却显而易见地拒绝了陈遇晚的提议。 杀了县令容易。 但他们这么闯进去,提刀就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湖匪寇抢劫县衙。 哪怕是把县令杀了, 尸首悬挂城楼之上,也没有让其认罪,反而让旁人觉得这里还需要匪寇来伸张正义, 他们那些朝廷反而都是这般该死的货色。 视线幽幽地飘回县衙前的鸣冤鼓上。 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并非申诉冤情,但是担着城中百姓十年怨苦,这鼓他们必须要敲,还得敲得让所有人听见。 陈遇晚见裴瓒不说话,而是愣愣地盯着那惊堂鼓。 他瞬间便明白了,也不摆世子的架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鼓槌,全力往牛皮鼓面上敲去。 “咚——” 声波回荡,震耳欲聋。 只一声,便足以响彻县衙。 然而他们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县衙大门打开。 “继续敲。” 裴瓒在阶下站定,冷眼瞧着高悬的牌匾,耳边鼓声不绝如缕。 “咚咚咚……” 这声音没能惊动县衙当中的衙役官差,反而是吓到了深巷中的狗,引得它们狂吠不止。 “大半夜的!何人击鼓啊?” 终于,等得双腿被寒意浸透时,才有人骂骂咧咧地出来。 陈遇晚拿着鼓槌直接扔出去,擦过衙役的耳朵尖,“铛”得一声撞在了县衙大门上。 “大胆!”当班衙役立刻叫起来。 陈遇晚斜着眸子瞪他:“大半夜?睁开你的狗眼瞧瞧。” “放肆!这里是县衙,你竟敢……” 陈遇晚懒得跟他多费喉舌,直接一脚踢开县衙大门,伸手就要去拽衙役的衣裳。 “来人啊来人!!!”衙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远。 “这都还没拔剑呢。” 陈遇晚嗤笑一声,回头望向阶下裴瓒,用眼神示意他直接入内。 不过,裴瓒并没有第一时间迈上石阶。 而是挺直腰身站在在原地,深邃的目光遥遥地往县衙内望去。 他在京都时,也有几次路过京都衙门,虽没有进去过,但是乘着马车遥望一眼,“明镜高悬”的匾额如同震慑邪祟的石碑,硬生生压住所有不轨的心思,让人心里沉静安稳。 然而,在此地,他却浑然没有那种感觉。 从县衙门外到公堂中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一眼便看得透彻,同样悬着的牌匾,同样的字眼,看起来却像被妖邪笼罩,没有丝毫正气,乌压压的尽是冤屈。 裴瓒眉心一沉,撩起衣摆,信步向里走去。 才刚迈过门槛,便有几十人陆陆续续跑出来。 瞧那些人的装束,多半是衙役,各自手里持着棍棒,挡在公堂之前,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两个。 但是他们都没有动手,而是在等着身后踉踉跄跄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把稀疏的山羊胡,此刻一路小跑从连廊绕出,甚至还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 他溜着三角眼警惕地将两人打量一番。 骤然看见裴瓒身上的青色官袍,他立刻一愣,从梦里惊醒的迷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反观裴瓒,闭着眼并不瞧他。 “主簿大人,这就是闯进来的贼人,背剑的那个一脚把门踢开了。”先前开门的衙役附在主簿耳边告状。 主簿心里一沉,方才听见衙役急急忙忙地喊人,他就感觉有几分不对劲。 这县衙的鸣冤鼓都几年没响过了。 今日突然被人敲响不说,还是在这破晓时分,不是故意扰人安睡,就是等不急了。 而当他马不停蹄地赶来,看见来人身上的官袍,心中便有了大概—— 或许是前些日子说的巡按到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此地冤屈的消息,前来兴师问罪了。 主簿微微偏头,掩着嘴,对旁边人说道:“去通知大人,在召集人手,里里外外都围起来。” 按理说,一些地方下属小官,看见官袍,不论品级,多多少少的都会畏惧。 特别是裴瓒这种从京都而来,专门负责巡视地方的,地方官员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以礼相待。 可现如今,这位主簿认出了裴瓒的身份,却对他没有半分尊敬,反而厉声呵斥着:“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县衙!” “他是不是认出你来了?” 陈遇晚也学着主簿的模样跟裴瓒低语。 裴瓒听过后未置一词,心平气定地看过去,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但是,暂时充当跟班的陈遇晚没学到他的精髓,直接抬手指向几步之外的主簿,呵斥着:“大人代陛下巡视寒州,尔等岂敢放肆!” “大胆!竟然冒充巡按御史大人,来人将他们拿下!” 陈遇晚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 一瞬间,他的手便已经握住剑柄,警惕地盯着蠢蠢欲动的一众衙役府兵。 陈遇晚缓缓曲腰,肩膀稍微压低,剑随鞘动,鞘随腰转。 “噌”得一声,长剑顺势出鞘。 陈遇晚斜着眼睛瞟向裴瓒,低声道:“快拿公文啊你!” 没想到,裴瓒全当没听见,稳稳地站定,表情也没有一丝慌乱,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服了你了,等什么呢!” 陈遇晚嘟囔几句,下一秒不等对手有任何动作,他直接提剑横扫,主打出其不意。 而那些人明显没受过正统的训练。 虽然大喊大叫地冲上前,看起来气势十足,然而一脚踹在胸口就不行了,躺在地上痛苦哀嚎,也不知是不是演的。 说他们不是陈遇晚的对手都夸张了。 这些府兵衙役估计都是随便招徕的,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兵。 平时或许还把县令主簿的话当回事,仗着是官家人便作威作福,但此刻对上有些真本事的陈遇晚,他们就怂了,不是踌躇着不敢上前,就是被轻轻一碰便倒地不起。 陈遇晚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一剑挥过去,没碰到一个人,但是却齐刷刷地倒了一片。 “……” “混账!装什么死!”主簿气得破口大骂,他恶狠狠地盯着似笑非笑的裴瓒,只觉得在对方在嘲笑自己,立刻咒骂着,“什么狗屁巡按,在这寒州的地界,就不可能让你活着出去!” “主簿大人,还真是狂妄。” 裴瓒不紧不慢地开口,比起气急败坏的主簿,他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意,眼神疏忽而至,显得有些过分从容。 只是,他开口并非是要嘲讽主簿,而是看见了姗姗来迟的县令。 “我当是什么人呢。” 被簇拥着前来的县令推开众人,快步上前,凑到裴瓒眼前却未行礼,在上下打量裴瓒一眼后,开始放肆狂笑。 “竟然是御史大人,失敬失敬。” 语气讥讽,毫无敬意。 裴瓒眉头微蹙,垂眸盯着眼前无礼冒犯的县令,他很清楚自己的信息早已被这些人掌握,被点破身份也没表现出慌乱,但他疑心,为什么这人根本不惧怕他。 县令后知后觉地补了个敷衍的礼节:“大人这一路可还顺遂?” 裴瓒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却又不清楚他问这一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被绑去寻芳楼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还没等想明白,县令忽然后撤几步,背对着公堂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朗声高呼:“巡按御史裴瓒,奉旨巡视寒州,不料中途遭遇劫匪,不幸横死!” “来人——” 声音未停,从角落里钻出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看他们的装束和架势,都不是先前那些虾兵蟹将能比的。 “假冒者,杀!” 县令一声高呼,十几人迅速动身,高举着银刃齐刷刷地劈下。 “陈遇晚!” “铛——” 长剑霎时横在他眼前,将刀光拦住。 而后,他才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莫急,我说了,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刀光剑影之中迸溅火花,裴瓒略微后撤几步,让出前方的位置。 裴瓒好歹也算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幽明府的腥风血雨没能把他怎么样,皇宫里的明枪暗箭也都躲过去了,此刻面对十几个驻军卫兵而已,还不值得他慌张。 站在后方,前方陈遇晚身形变化如影,不停挥剑,丝毫不落下风,叮叮当当的声响更是不绝于耳。 然而往四周一瞧,原本那些被临时叫过来的府兵衙役却是四散着逃跑。 就连先前那么叫嚣的主簿,都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后,试图逃跑。 裴瓒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他迅速从怀里拿出任命他为巡按御史的文书,“唰”得一声打开,高举在身前,虽然大多数人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没人敢怀疑真实性。 “都察院御史裴瓒,奉陛下旨意前来寒州巡视,彻查赈灾银。” 他看向角落中躲藏的府兵衙役,声音更高。 “行至此处,偶然得知,在此十年间,县府衙门丧尽天良,私征商税,欺压良民!百姓受尽压迫,生活苦楚,甚至被迫远走他乡。” “今日特为百姓击鼓,惩戒县衙无端作恶者!” “这真是御史?” 刀剑嗡鸣声中,响起了嘀咕。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大人!诛杀县令!” 随着一声从角落里爆发的呼声,原先那些还畏畏缩缩的衙役府兵顿时涌了出来。 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胜在人多,几十人乌压压地冲过去,也不管什么章法,全凭着被裴瓒几句话激起的愤怒冲上去。 顷刻之间,便让孤军奋战的陈遇晚有了底气。 裴瓒在后方盯着,一切都如他所料。 从看见这些人的瞬间,他就在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当地的百姓,毕竟不都是清一色的壮年小伙,其中,四十来岁跟掌柜年纪相仿的中年人最多,而且身形并不粗壮,应当也不是军队里的卫兵。 最可能的便是,碍于生计,不得不当衙役。 于是裴瓒证实身份,说明来到此地的目的,是为了诛杀贪官污吏,还给他们安乐的生活。 这些人打了鸡血似的围上去,顷刻之间便完全掌控局势,就算对手是在军队中常年操练的士兵,也被围挤到角落里,完全没有还手的可能。 不过,裴瓒在意的可不是士兵被打成什么样。 他一直看着后方的县令和主簿,两人一开始还胸有成竹,觉得裴瓒此番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可当他的一番话激得百姓乌泱泱地冲上去,这俩人瞬间慌了,鬼鬼祟祟地躲在后方,随时准备逃走。 “陈遇晚,擒贼先擒王!” 他刚喊出去,陈遇晚手中的剑立刻飞出,擦着县令脑袋飞过,钉入后方墙面里。 这一剑,吓得县令浑身瘫软。 只是那忠心耿耿的主簿居然还想拖着县令跑。 陈遇晚看见他俩的动作,旋身踢飞挥过来的刀剑,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借力一蹬,顿时腾空而起,然后稳当当地落在主簿身前。 主簿还没反应过,眼见着就要撞上眼前从天而降的人,陈遇晚却直接一拳击在主簿鼻梁上。 只听见惨叫一声,血光飞溅。 裴瓒不忍地眯起了眼睛…… 县令被擒,主簿被抓,原先还奋力厮杀的卫兵也都停了下来,被在场的衙役围着,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裴瓒一甩袖子,慢条斯理地收起文书,走向陈遇晚所在的位置,视线微微低垂,睥睨着爬伏在地上,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县令。 他拔下钉在墙面上的剑。 “啊啊啊啊——我好歹也是县令,你岂敢杀我!” 陈遇晚冷笑一声,胡吹着:“我们大人可是巡按,代天子巡视四方,就算杀你十个都不多,还真以为品级相同地位也就相同了吗?” 裴瓒听着这话耳熟,不着痕迹地扫了陈遇晚一眼,随后将剑尖抵在县令脖子上。 “大人十年前走马上任,私自削减赈灾银,致使百姓难以过冬,穷苦百姓不得已变卖家中田产,却又因为无法偿还债务而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最后还要被施粥名义骗出城……县令大人知道冬夜城外有多冷吗?” “后来私征商税,逼走无数商户,导致现如今的城镇变为空城,仅存的几户商家也只是窝居城东破旧商铺之内,勉强度日。” “你说,你该不该死?” 他弯着腰,对上县令涣散的眼神。 似乎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县令非但没有任何悔改之意,反而越发猖狂:“你有本事一剑刺死我啊!” “县令而已,杀了他!” 陈遇晚脾气直爽,受不了这种窝囊气,看这人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可不会像裴瓒一样温吞,即刻就想来个痛快的。 正要去夺剑,裴瓒伸手拦住他。 陈遇晚满眼疑惑地望过去:“他想死就给他个痛快的,难不成你还要留着他押解到京都吗!” 小事立断,大事奏裁。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杀一个坏事做尽品级也不高的贪官算不上什么大事,裴瓒最多也就烦心杀了县令之后,这段时间里城中的事务谁来处理。 很显然,他没有想即刻杀死县令。 裴瓒持着剑,一刻也没有松懈,但他却回头看向身后站着的衙役府兵,这些都是城中百姓。 他们的眼里也含着隐隐期待,都怀着共同的想法,想让裴瓒以巡按御史的身份,以京都朝廷的身份,立刻把这作恶多端的县令杀死,还给城中一片清明。 如今天色大白,街上逐渐多了些吵闹的动静,甚至早有百姓从县府衙门经过,透过半开的大门,瞥见了里面混乱的场景。 此刻才刚安定下来,就有三五人站在门槛之外向里面张望,他们怔怔地看着内里发生的一切,似乎也没想到欺压他们数年的县令,就这么被人拿剑抵着。 “城中百姓遭遇十年欺压,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京都竟浑然不知,实属朝廷过错。” 裴瓒清清嗓子,将剑还给陈遇晚后,面对衙门内外百姓,俯身一拜。 “裴某心生愧疚,更深知各位将县令杀之而后快的决心,不敢包庇罪人,只是希望留与裴某半日时间,待其认罪画押之后,再交与各位处置。” 城里百姓哪见过官员向他们行礼,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反而是陈遇晚,从背后用剑柄捅着裴瓒的腰,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包庇京都那帮人啊,都到这份上了,还为他们说话?” 裴瓒回头苦笑:“我好歹也是京官,您见谅。” 第59章 救火 县令没被即刻处死。 脑袋一热时, 气得想杀了这作恶多端的罪人,但是真到让裴瓒动手的时候,他反而明白不能鲁莽行事。 不过, 他并非是觉得这人不该死。 而是想着回京之后,落实县令的种种罪行,至少,不能只是死了,好歹也要发挥作用, 让陛下知道, 当地的百姓饱受苦楚, 生活得很是艰难,最好是再拨点银子赈济百姓。 裴瓒没有明说他的想法, 眼前的百姓却莫名支持他, 一个个地都同意让裴瓒先审, 留给他时间,审完再杀。 “升堂。” 天色大亮,晨光透彻。 裴瓒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他们的眼睛里隐含期待或者是惊魂未定, 但无一例外,都在等裴瓒还给他们一个正确的结果。 以此来平复这十年里,他们遭受的所有欺压。 陈遇晚亲自弯腰把县令提起, 先人一步扔进公堂里,而后裴瓒才转身跟着入内。 然而, 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 裴瓒的余光里突兀地扎进了一枚飞镖,形制小巧,做工独特, 分明没有见过,却让他觉得眼熟。 他心中悸动,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 只是在袖口抚过门框时,不动声色将飞镖拔下,藏在手心里。 裴瓒高坐公堂之上,青色衣袍被背后壁画上的朱红太阳衬得格外显眼。 海水朝日图之前,要求的是公正廉明。 抬眼扫过聚在衙门口的百姓,两侧衙役鱼贯而入,虽不整齐,但照旧呼出了威严庄重的气势。 堂中跪着县令和主簿,看起来像是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此刻都惨白着脸,满头虚汗。只是比起颤颤巍巍的主簿,县令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吓破胆,甚至都敢挺起上半身,狠狠盯着高堂上的裴瓒。 陈遇晚冷眼扫过平静的裴瓒:“大人何不先打他二十杀威棒?” 裴瓒没有开口。 反倒是被迫跪在地上的县令猛地起身,向陈遇晚那边啐了一口:“呸!有本事你就直接弄死我!” “好啊,我成全你!” 下一秒,陈遇晚就安耐不住心中怒火,抽出了剑。 昨夜听完掌柜的那番话,他早就恨不得将这县令杀之而后快,只是碍于裴瓒,他才始终压着脾气。 可这人却胆大包天,非要找死。 只见银光一闪,陈遇晚二话不说就提剑上前。 “陈遇晚!” 裴瓒一嗓子把人急急喊住。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陈遇晚转身蹙眉抱怨的功夫,县令迅速起身,直往陈遇晚的剑刃上撞去。 裴瓒顿时拍案而起:“按住他!他要寻死!” 陈遇晚都没反应过来裴瓒说了些什么,只是余光瞥见县令靠近,下意识地一脚踹出去,踢在县令肩上,直把人踹出去两三米远。 而后三四个衙役一哄而上,拿着棍棒把人死死压住。 “杀了我!你不是御史吗!直接杀了我啊!” 裴瓒怒视着堂中挣扎叫骂的县令,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县令背后肯定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否则他不会这么想死。 看一眼旁边的同伙主簿,这人可是怯懦得很,一直跪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知道自己要死,眼里写满了惶恐。 但是县令全然没有这种情绪,他眼中的畏惧,应该是怕被裴瓒审出些什么。 他背后的秘密,所牵扯出的事件绝对要比他在城中犯下的恶事大得多。 绝对不会是私征商税和逼死百姓这么简单。 甚至,赈灾银也不及他心中隐藏之事的严重程度……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一事——内鬼,极有可能勾结北境敌国的内鬼。 想到这,裴瓒觉得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这人活着。 他抬手,想示意陈遇晚把人绑起来。 但是话还没说出,衙门之外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那人高指着天空中的浓烟:“不好了,着火了!” 烟气弥漫,纷纷有人抬头望去。 在嘈杂的声响中,一人着急忙慌地跑进裴瓒视线里,他没有进到公堂里,在外面噗通一声跪下,顶着满是烟灰脸喊着:“大人!大人!归纳档案的库房着了!” 库房? 裴瓒立刻感觉大事不妙,一挥手让衙役把县令看住,他和陈遇晚急匆匆地往县衙后院赶去。 库房那种地方向来存放着县衙里的重要物件,特别是归纳档案的,整个县的人口户籍,税务账册,刑狱案件和来往公文,容不得丝毫马虎。 怎么偏偏这时候起火了呢。 裴瓒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库房里绝对有县令要销毁的重要证据。 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才发现不仅是存放案牍的库房着火了,周围连着几间屋子,皆是浓烟滚滚,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油味,火光冲天,直接将刚刚放亮的天空烧得火红一片。 最重要的是,库房与后院县令的书房仅仅隔着一道院墙。 此刻,火势已经顺着院墙蔓延到了隔壁。 视线之中,成片的浓烟相连,根本分不出哪里着火,哪里还是完好的。 “快救火!” 裴瓒一声高呼,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想方设法地开始灭火,两三人抬来水缸,或者是一人提着水桶进进出出,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是能装水的此刻都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一桶接一桶的水泼进火场里,火势没有见小,反而升起滚滚浓烟,呛得人喘不上气,特别是提着水桶来回跑了几趟的,被浓烟一熏,更是瞬间难受得不行。 再这么下去不行。 眼前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倒了大量的火油,很难扑灭,如果不是天降大雨,基本上就得等到库房里的东西烧干净才行,否则是扑不灭的。 但是,裴瓒深知库房里存放着重要物件,不仅影响着整个县城,甚至还可能跟大军之中的内鬼有关,会影响前方战事和大周的生死存亡。 他绝对不能看着所有的证据被白白烧没。 裴瓒猛得拽住陈遇晚,神情严肃,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你盯着这边,务必把火扑灭!” “那你去哪?喂!” 陈遇晚没等到回答,甚至都没搞明白裴瓒要做什么,眼前的人就迅速地奔了出去,完全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他也顾不上手头的事情,直接提着盛满水的水桶就追着裴瓒跑了出去。 全然没想到,裴瓒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骑个马都能把自己摔半死,发疯跑起来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让陈遇晚废了些功夫才把人追上。 但停下来之后,他才发现,并非是他追上了裴瓒,而是裴瓒被后院小门上的火烧了一下,被迫退了回来。 “后院火势不小,别冲进去了!” 陈遇晚劝了一句,没劝住,裴瓒弯腰用打湿的袖口掩着口鼻,愣是撞开小门钻进了院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往里就是县衙后院的范围,通常情况下是县令办公居住的场所,偶尔会闲置,但是之前裴瓒听见旁人说,与库房仅隔着一堵院墙的房间就是县令的书房。 虽说库房里的档案很重要,但裴瓒觉着,县令还没傻到把重要文书放到库房的地步。 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县令最想销毁的那些肯定会放在最隐私的秘密场所,比如书房。 而外面库房里燃起的大火,说不定只是调虎离山,故意吸引他们前去,目的就是留出时间让人销毁书房里的物件。 想到这,裴瓒的步伐越来越快,在完全陌生的县衙后院里横冲直撞,全凭着浓烟最多的地方寻找书房的具体位置。 他绕过假山,盯着院墙上高涨的火苗,沿着石子小路一个劲地往那边跑去,忽然,“嘭”得一声,书房近在咫尺,他却在矮门处与人迎面相撞。 裴瓒吃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撞上的那人是何相貌,就突然被人扼住脖颈。 “啊——放开!” 这人应当是知道裴瓒的身份。 相撞的一瞬间便立刻反应过来,直接掐住裴瓒的脖子,强行把他往燃烧的墙角树丛里拖。 裴瓒反扣住对方地手,奋力挣扎着,可半个身子处于烈火之中,周围尽是呛人的浓烟浓烟。 还没怎么挣扎,他的眼前便蒙上了层水雾,脖子又被人死死掐住,怎么也喘不上气,慢慢的,反扣着对方的双手逐渐没了力气。 “噗——!!!” 他眼前发黑,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恍惚之间,似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落到他的脸上。 紧接着,脖颈上钳死的力道没了,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了火堆,一桶凉水从头浇下,裴瓒瞬间觉得呼吸通畅了。 “咳咳咳……”裴瓒半跪在墙脚,嗓子疼得厉害,周身也尽是烧焦的难闻气味,他下意识地一阵干呕,似是要把肺吐出来一样。 “你差点被人掐死知道吗!” “沈咳咳……” 他眼里蒙了层水雾,看也不真切,抬头的一瞬间瞥见张模糊的脸,和一双看不真切也觉得动人的双眼。 对方的话语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几分急切,让裴瓒把眼前人当成了潜意识里会出现的人。 “啥?你说什么?”陈遇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算是凑得极近也听不真切。 裴瓒心急,抹干净糊在眼里的泪水,看清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不经意间浮现出几分错愕失意,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撤下了紧抓着对方不放的双手,指着不远处的书房:“那里面……一定有重要的东西,快去!不能烧没了!” “但是那里在着火!”陈遇晚不想把命搭在这里。 裴瓒泪眼婆娑地扫了他一眼,撑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掩着口鼻,踉踉跄跄地往书房的方向跑过去。 “你疯了!” 陈遇晚箭步冲上前,扯住了裴瓒的手腕把人往回拖,可裴瓒非但不领情,还猛得将他推开,愣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燃烧的书房当中。 书房中温度太高,他刚一头扎进去,便迎面扑来一股热浪,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裴瓒虽然全身水淋淋的,但仍是抵不住火场的高温,完全凭着不怕死的狠劲冲到了书桌旁,他顶着耳边木头被烧得炸裂的声响,胡乱地在书桌里翻找。 什么信件账簿,凡是能翻到的,全被他一股脑地拢进怀里,就算是沾了零星火花也不在意,硬是拿手掌按灭了,迅速收进怀里,用身体护着。 他搜罗了这些东西,暂时也不知道有能不能派上用场,但不管怎么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情急之下,他佝偻着身子爬到书橱旁,刚要起身翻找,眼前却一阵眩晕。 实在是太热了! 烟气也直往口鼻里钻。 裴瓒冲进来时,湿哒哒的衣裳几乎都被烤干了,再不离开,他可能真的要死在火场之中! 如果说活着带出这些东西,那必然是有意义的,可他一旦死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将没用,哪怕县令自己画押认罪都没用! 意识到这一点,裴瓒立刻想冲出去。 可是就这短短的几秒,书房里的浓烟翻了一倍,只听见“哐”得一声,头顶横梁烧断,直直地砸下来,顿时火星四溅,让他彻底没了落脚的地方。 “裴瓒!!!”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一声急切呼唤。 裴瓒挣扎着掀开眼皮,只见满屋的火光之中突然冲进来一道人影,他张开嘴,喉咙嘶哑,发出微弱的回应。 对方未必听见了。 但是下一刻,湿乎乎又无比厚重的被褥直接砸在他身上,裴瓒都没能挣扎一下,就被人连拖带拽地搬了出去。 被湿透的被褥包裹着,身体的温度急剧降低,他努力地不让自己阖上双眼,可终究抵不过意识涣散,无可避免地陷入沉沦,裴瓒感觉自己刚逃离火场,便又陷进了淤泥地里。 喉咙间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有消失,肺腑里的空气便被挤压殆尽,口鼻中似乎也挤进了湿乎乎的淤泥,让他难以获取新鲜的空气。 最重要的是,四肢沉重得无法挥动。 哪怕他竭尽全力地想护着怀里的物件逃出去,最终却也只能随着淤泥下陷…… 第60章 男鬼 不知过了多久, 裴瓒才从压抑潮湿的环境里逃出来,他睁开眼,周围昏暗, 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在耳边响起。 裴瓒尝试着往四周探了探,忽而碰上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心里燥热,下意识地贴过去。 可转瞬之间,身后站了一人。 不知为何, 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已经经历过千百次。 同样昏暗的环境, 慢慢转过身去,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沈濯站得极近, 双手抱臂,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这种黑暗至极的环境里,唯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格外吸引人。 再度见着这人,裴瓒心里万千杂绪。 既有没消磨完的愤恨,也有几分害他受伤的愧疚, 甚至还有些许不想看见他这个人,却又担忧他伤情的别扭。 裴瓒蹙眉,表情难以捉摸:“你怎么在这?” 沈濯无所谓地笑笑:“拖你的福, 我摔下楼梯之后,你非要他们送我去找鄂鸿, 结果半路遇险, 撞上几个流寇,死了。” 裴瓒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 不知道是所处的环境诡异,还是沈濯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可信。 总之, 他的脑袋混沌着,一时转不过弯。 听到沈濯淡然地说出“死了”,心里恍惚一滞,像是被骤然落下的巨石砸蒙了,没有太多惊讶,仅是几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浮上来,还没有被很好地捕捉到,便无声无息地湮没了。 他平淡又麻木地接受了沈濯仓促死亡的事实。 甚至心气平和地问了句:“那我呢?” “你烧死了。” “……” 难怪呢,原来他也死了。 裴瓒摊开双手,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打量着此刻的自己。 他面上很是平静,心里依旧麻木。 正在尝试接受这离奇的事实,端详完自己,再眨着眼满脸无辜地看向沈濯,很是在意地问,“我都死了?为什么还能看见你?” “因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濯意味深长地说着,就连投过来的眼神也一样的耐人寻味。 “那你可真有毅力。” 裴瓒撇撇嘴,颇为荒诞地接了这么一句。 他总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晃晃脑袋,很想记起来,但是错综复杂的记忆相互缠绕着,就像是雨林里盘根错节的气生根,从枝干垂落,又反哺树木本身。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彼此。 正满眼迷惑地试图求证他为何会被烧死,一道尖锐的声音直接贯穿脑海。 眼前的沈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通体亮着荧光的虚影。 “宿主——!!!” 裴瓒拍了拍自己的脸:“你是谁?” 他刚问出口,脑海中的嗡鸣声骤然加剧,大量光怪陆离的记忆翻涌着,争先恐后似的挤进他的脑海中。 眼前闪过一道道人影,相识已久,或是素不相识。 他们的长相,声音,甚至是生活的片段,在刹那间如海水般扑向了他,顷刻间就将其淹没。 双腿骤然失力,像是被记忆潮水扑倒,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的汗珠顺着脸侧滑落,在眼前凝聚成小小的水洼。 他的大脑被迫充实了,不再那么昏昏涨涨,可是钻心的疼痛在头脑中炸开。 什么汽车高楼,斑斓的霓虹灯,也一起浮现。 现实,梦境,错综复杂的画面彼此交织着,最终凝成一滴滴汗珠,在他的眼前积聚。 裴瓒半跪在地上,发丝垂落。 他紧盯着眼前,那滩水迹中倒映的自己:“我这是在哪,我死了吗……” “抱歉宿主,未能如您所愿。” 如……愿? 他的愿望应该不是求死吧? 裴瓒微微抬起头,盯着第一次以虚影方式出现在眼前的系统,脑袋里满是疑惑。 可是没等他想好该问些什么,蓝色虚影缓缓伸出了手。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头上,仅一瞬间,被烈火灼烧的痛苦,被浓烟呛入喉咙的窒息感,通通消失。 甚至随着周围逐渐亮起,裴瓒觉得似乎有道盈盈的光落在自己身上,同时,他的耳边出现嘈杂的声响,像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也像春夏秋冬四时的晴雨风雷齐聚…… 当然,他听到最多的还是人声。 一句句,一声声,揉开了仔细去听,貌似是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裴瓒满眼诧异地盯着系统:“我明明没死,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你不是【非必要别联系】吗?” “当然是因为宿主在临死前紧急呼救啊!” “呼救?” 裴瓒没记得自己昏迷前大声超让过,就算有,也应该向闯进火场的陈遇晚求救。 系统肯定地点点头:“检测到宿主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并且求生欲百分百,所以主动实施紧急抢救,宿主虽然没什么福气,但是命真大呢,这样都能救回来!” “……”貌似不是什么好话。 裴瓒扶了扶额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涌入许多记忆,似乎有些也不是我的?” 类似的感觉也曾有过,先前回溯与谢成玉的记忆时,也是差不多的。 不过很显然,这次并非记忆载入。 “嘻嘻,这是因为,先前宿主的身体处于濒死状态,意识脱离本体,而在救回宿主之后,身体原本的记忆与宿主的记忆混合,无法区分,只能全部载入。”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人已经到阎王那里点卯了,但系统愣是把他拽了回来,不过却因为原主的记忆跟他的混为一谈了,分不开,就只能一股脑地全塞进去。 “原主的记忆?”裴瓒蹭蹭鼻尖,有些头痛。 最后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系统却很着急地回答了他:“宿主,这个世界是依托于宿主而存在的。” 又是让人听不懂的这句话。 裴瓒知道系统又要消失,连忙上前拉住,可是手一空,眼前的所有都消失不见。 而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意识在迅速下落。 像是自由落体的铅球,分明没有任何声响,裴瓒却觉得自己从高处坠落,最终砸进了躯壳里。 “醒了!醒了!” 一睁眼,耳边就立刻响起叽叽喳喳的人声。 裴瓒往旁边瞥了眼,大大小小的脑袋围在床边,将刺目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他微微眯着眼,还没说话,就被陈遇晚用茶杯堵住了嘴。 “喝点水!大夫说了,你嗓子烧坏了,要多喝水少说话!” “咳咳咳!” 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迫咽下一杯温水,不过他的喉咙虽微微有些痛,但绝对没到烧伤的地步。 裴瓒连忙摆手:“不用了,我没事!” “你有事!”陈遇晚硬拽着手腕把他拉回去,作势又要喂水。 裴瓒却突然冷嘶一声。 “嘶——” “忘了你手上还有伤呢!” 裴瓒落下视线,只见手臂上巴掌大小的一块烧伤,此时只是敷了药,并没有包扎,狰狞的伤口上铺着些黄色药粉,看起来烧得很严重。 不过裴瓒并没觉得多疼。 想来大概是系统的缘故,削减了他的痛觉,让他不至于在醒来第一时间就疼得鬼哭狼嚎。 既然不疼,裴瓒便也不在意,连忙问着陈遇晚:“县令呢?后院起火,他没跑吧?” 回答他的倒不是陈遇晚。 床边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出来,双手交叠,行了个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答着:“回大人,他本是想逃的。起火时慌乱,无人看管,县令……罪囚妄图逃跑,得幸被衙役及时发现,下官便将其绑了关在偏房里,等候大人审问。” “好,稍后便去提审……” “你审?”陈遇晚在一旁诧异道。 裴瓒:“不然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大碍,但是脸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就虚弱,陈遇晚并不放心他去审问县令,以免再气出个好歹。 陈遇晚拍拍大腿:“算了吧,我怕你气晕。” “可咱们着急离开。” 本来是打算迅速审完,带着画押供词离开,动身前往兵马总督府。 可是今早的一把大火,烧得裴瓒昏迷不醒,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便是什么事都耽搁了。 “大人,下官斗胆,愿意帮大人提审罪囚。” 方才回话的男人再度站出来,主动揽下这件事情。 虽然裴瓒知道,县令也许还跟内鬼一事有关,一些问题只能他或是陈遇晚去问,但若是把其他的事情交给信得过的人来做,却也不是不行。 他撑着床,费劲地坐起身,视线落在男人打了补丁的袖口上,沉思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在这县衙里担得什么职务?” “下官俞宏卿,在县衙当中担任典史。” 俞宏卿低着头,担心裴瓒瞧不上他,毕竟他也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官,先前没经手过类似的案子。 不过裴瓒还未发话,旁边有几个衙役说道:“大人,宏卿是城里为数不多的秀才,十年前便跟着从前的县令老爷在县衙做事,只是运气不太好,但有些本事呢!” “那便交由俞典史去做。”裴瓒没想到这县衙里竟还有前任县令遗留下的属官,只是一听对方十年都只是典史,便知道他过得并不容易,于是又补充一句,“若是俞典史将此事做得妥当,我便为典史写封举荐信,虽不至于飞黄腾达,但至少不会让你怀才不遇。” “多谢大人!” 俞宏卿说完,感激地看着裴瓒,嚅嗫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场面话,便急匆匆地行礼道别,领着几人出去了。 他们一走,屋里空荡许多。 裴瓒隔着层层纱帘往外张望,入眼的装饰陈设堪称豪华。 特别是比起城东的客栈,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是县令的屋子,自然装潢华贵。”陈遇晚看懂了他在想些什么,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随后指着墙角的花瓶,“不过,这也不是一个县令该有的规格,可想而知,他这十年捞了不少油水。” “必然。”裴瓒目光一沉,视线落在金丝被上。 “你为什么不叫我去审?” 陈遇晚对他的决定略有些不满。 明知道县令藏着秘密,还极有可能跟内鬼有关,他却如此轻易地审理之事交出去。 万一被那个俞典史知道些什么呢? 再引起城内恐慌,那可就不好了。 陈遇晚神情严肃地质问,裴瓒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后,却只是笑着,并不回答。 陈遇晚急了:“你笑什么?” “笑你一剑将人刺死。” 裴瓒会不会在审问的过程中气晕不好说,但依着陈遇晚的脾气,若是县令怎么都不肯说实话,他怒不可遏,绝对会一剑将人杀了。 陈遇晚抱着手臂生闷气。 想着方才裴瓒跟典史说话的模样,他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你们京都人都这么会给人许诺吗?” “许诺?”裴瓒不敢苟同他的污蔑,“我说给典史写举荐信,便一定会写,虽说我也不算什么大官,更不是名门望族,但至少也有些朋友,如果他真有本事,能把此事做得漂亮,为他说几句话,举荐一番也不算什么难事。” “哦~”陈遇晚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的朋友,该不会就是盛阳侯府世子,沈濯吧?” 他们先前就聊起过沈濯,陈遇晚也认识,此刻被提起来倒不是很突然。 只不过,怎么就无端地揣测他和沈濯是朋友了呢? 裴瓒不解,阖着眼思量片刻,也没得出结论,便问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可不是我先说的哦!” “那难不成还是我?”裴瓒现在可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先前在系统空间,记忆尚未汇拢时,沈濯的模样突然出现,让他有些心慌。 特别是对方说的那句“死了”。 裴瓒也不知道那是系统的虚影,还是他无法抑制的想法,总之,当时听起来虽然只觉得麻木,并未有别的什么情绪,可现在,只要在脑海中响起,心里就惴惴不安,慌得十分厉害,总感觉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有些担心,沈濯会不会真的因为被他强行送走,而遭遇了流寇。 可是沈濯身边跟着流雪和裴十七,应该不至于…… 陈遇晚并未看出他的心事,一步迈到他眼前:“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天里,你整整叫了他一百二十六次。” 第61章 舆图 一百二十六次? 居然还有零有整的! 陈遇晚这么闲吗! 在他旁边守了半天不说, 连他昏迷不醒时呢喃些什么都要数清楚? 裴瓒两眼一黑,也顾不上替沈濯心慌,现在只觉得头昏脑涨嗓子疼, 想找个地缝……不,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你别装死!”陈遇晚强行把他拉起来,神秘兮兮地问着,“先前那个流雪说你跟幽明府主人有一腿,现在你昏迷不醒都要喊人家盛阳侯府世子爷的名讳, 莫非……” “不!”裴瓒还以为他能猜到两人是同一人, 下意识地否认了。 “不什么不, 我还没说呢!” “不是,他们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觉得陈遇晚跟沈濯圈子重叠, 裴瓒不想沈濯身份暴露, 便兀自替他遮掩了。 可陈遇晚要问的并非这些。 “我没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啊。”陈遇晚疑惑地抓了抓头发, 清澈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难道不是你们仨纠缠不清,关系混乱,你爱他, 他爱他?” “……”裴瓒几度张嘴,却终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二十年了,鲜少有人能让他如此的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 陈遇晚当真是个人才。 陈遇晚的八卦心被激起来了,直接坐在床边, 拽着裴瓒的袖口轻轻摇晃:“到底是不是?” 裴瓒气红了脸, 干脆闭着眼不说话。 “不会真是吧?你们虽然同在京都,但应该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裴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遇晚:“他们俩到是有可能认识, 哎——不管怎么说,你可答应我,别插足人家的感情,容易挨打。” “滚——!!!” 裴瓒忍无可忍,猛地一声吼出来。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吓得人浑身一哆嗦。 “不说就不说嘛,又不是什么……” 陈遇晚小声嘟囔,同时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观察裴瓒的表情。 眼看情势不对,他撒腿就跑,还不忘喊着,“我看你一点事都没有!早点起来干活,前厅等你!” 裴瓒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架势,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幸好陈遇晚跑得快,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裴瓒也只能收了气焰,悻悻地躺回去。 虽说这人猜得没一个字是真的,但裴瓒的心却依旧跳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腰后垫了两三个软塌塌的靠枕,却怎么都不觉得舒坦。 只好依着床头,微微阖上眼。 他将手心紧贴胸口,内里噗通噗通的心跳无一不在暗示他的慌乱。 只不过,他的紧张并非单单是因为陈遇晚的几句话,更多的还是出现在系统空间里的那道虚影,以及对方所说的话。 裴瓒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起先,他看到的并非是系统空间,而是阴冷潮湿,看似漫无边际,实际上却把他困于一隅的黑暗。 摸索着所谓的“边界”,在那时转身,看到了沈濯。 “沈濯”说自己死了,死于路上的流寇。 裴瓒不信简简单单的几个流寇就能杀死他们三人,但是后来系统的几句话,却让他不得不深思。 濒死状态,意识已经脱离本体? 这几句话不难理解,甚至裴瓒可以很简单地认为——他离死不远了。 甚至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那这种情况下,见到的沈濯又会是什么? 鬼魂? 难不成沈濯真的在半路被流寇害死了! 那岂不是,他也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 裴瓒心慌得不行,小心脏也一个劲地狂跳,分明说好了要当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想起乱力怪神那一套。 “他肯定不会死的,他怎么能死呢!”裴瓒攥着前襟,止不住地念叨着。 莫须有的鬼神之说。 就算沈濯倒霉,死在了半路,他又怎么能看见鬼魂! 系统不是说了嘛,这个世界依托他而存在。 虽然暂时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裴瓒觉得这个书中世界根本不会存在鬼魂呢。 压根就没这个设定好嘛! 裴瓒举起手,正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杜绝这荒诞的念头。 可是巴掌尚未落下,他便怜惜地看着自己烧伤的手臂,有些于心不忍,最终也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脸颊,全当惩戒过了。 打完自己,他又低声念叨着:“那狗东西,肯定不会这么窝囊地死了。” 都说祸害活千年,裴瓒对此深以为然。 不说沈濯神通广大,而是像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祸害,怎么会死在小小流寇的手上的呢! 绝对没这个可能! 裴瓒笃定地点着头,一个劲地默念沈濯不会就此丧命。 虽有些不着调,但逐渐也把自己哄得心安。 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斜斜地倚在床头,双手搭在腰上,摸索几下,拿出了先前从门框上拔下来的飞镖。 放在眼下端详两眼—— 整只飞镖细窄小巧,通体乌黑,只有尖端呈现出一点锋利的亮色。 裴瓒并不知道这东西属于谁。 但是很显然,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陈遇晚并没有人会用这个。 不过,陈遇晚始终用剑跟敌人对歭,整个过程落在他的眼里,没有机会甩飞镖。 先前,他也并未留意到陈遇晚身上有类似的东西。 还能是谁的呢…… 裴瓒抿着嘴,眼眸半阖,将整只飞镖攥在手心。 其实在他的心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这东西的材质和颜色,他一眼就能想到是谁,或者说是谁派来的人在暗处使用。 但他不敢肯定,毕竟那人才刚昏过去没多久,应该没机会继续遣人跟着他。 裴瓒盯着手里小巧的飞镖,不知不觉间舒展了眉头,他的视线移向窗子的位置,隔着层层纱帘,瞥着外面耀眼的光。 院里没有丁点儿积雪,少了些寒冷的意象。 反而是多了些在寒州并不多见的竹子,和耐寒的花草,虽然枝叶大多枯黄,让人仿佛处在秋日,可是澄明的光线倏忽落下,枝叶在风中摇摆,垂影错落,也别有一番趣味。 特别是算了算如今的时间,京都城里应当秋意正浓。 岁月正好啊。 来到寒州后,裴瓒还鲜少有如此闲适的时光。 他伸伸懒腰,仗着身上的伤口算不上疼,便自作主张地下了床,在屋里慢悠悠逛了一圈。 再绕到院里,才看到几米之外被烟熏得发黑的石墙。 “寒州,果真凶险。” 父亲,谢成玉,甚至是沈濯都对他提过,寒州凶险。 只是裴瓒也没料到,上至官府衙门,下至江湖门派,一个个的都是冲着他的项上人头来的。 就好像,哪怕他能活着查清一切,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一样。而他自己,非但不知自保,还发疯似的强闯火场。 “咳咳咳——” 喉咙间有些痒,裴瓒没忍住轻咳几声。 受了屋外的冷风,他立刻缩了回去,打算翻出件斗篷披上后,再去前厅找陈遇晚,可他一扭头,就看见了书桌上那堆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东西。 当时他并没有来得及翻看,只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 一股脑地把双手能够碰到的书本信件,全都揽在了怀里,还总感觉拿得不够多,想贪心地多带出去几本,这才在书橱下呛了浓烟昏过去。 可现在粗略地瞧一眼,便知道就算是给他再多的时间,能拿得也不多。 他迅速往成堆的书信文件走去。 在些完好的物件旁边,还能看见些烟灰和被烧得所剩无几的残章,估计是灭火之后,又有人重新进入书房费尽心机地找出来的。 他随意翻了两本,以为是陈遇晚做的。 但是定睛一看,那些残缺的文书被摆得整整齐齐,他便清楚绝不可能是陈遇晚的手笔。 多半是那位典史俞宏卿做的。 裴瓒本不想如此潦草地开始翻看这些文件,至少也要等俞宏卿审出个大概,他再翻看这些书信,瞧瞧能不能发现些与内鬼有关的消息。 但他刚拿起的第一本册子,就是近两年的赈灾银账簿。 而且,他手上这本貌似也不是县令专门做的假账。 翻看几眼,记账的方式颇为独特,不是朝廷专门要求的格式,而是用几句通俗易懂的话记着每笔银钱的去向。 譬如,某年某日,有多少银钱发到了百姓手里,又有多少装进了私人荷包。 就连每笔钱送给了哪位大人都记录在册。 无比详细的记录,让裴瓒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甚至他的两颗眼睛都要钻进账簿里去了。 “荒唐……” 粗略地估算一下,归属本县的赈灾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用在了百姓身上,还并不是单纯地下发到百姓手里,而是开仓施粥、修缮房屋,疏通道路……这些林林总总地加起来,才用了不到十分之一。 至于剩下的那些,有小部分被县令私吞,小部分用来上下打点关系,拿去给上司买礼物了。 可是,这三项加起来,也仅仅是半数。 那另外的一半赈灾银呢? 总不能凭空飞走了吧! 更别提,落到县令手里的赈灾银还经过了层层盘剥,到最后真正能落到实处的,也不过是纸面数目的零头而已。 裴瓒掐着眉心,将整本账簿从头到尾翻完,也没有发现有哪一项条目是他遗漏的。 他隐隐觉着,缺失的那部分赈灾银,绝对不是被县令充作私用了,极有可能是用在了某件事上,甚至不只是一个县城如此,说不定整个寒州都是这样,都有一部分赈灾银被取走,耗费在同一件事上,或者被同一人带走。 只是,十年来都是如此的话,这并不是笔小数目,到底什么样的事需要耗费这么多银钱呢? 裴瓒一时想不明白,心里着急,便手忙脚乱地翻着桌上的物件,挑挑选选地飞速看过,除了类似的账簿之外,并没有旁的值得注意,而且另外的账簿记载的内容也差不多,同样没有交代消失的一大笔银子去了哪。 就当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想要停下来休息片刻时,视线却忽然落到搁置已久的堪舆图上。 “北境堪舆图?” 裴瓒有些奇怪,堂堂县令有张舆图并不算什么新奇事,说不定只是个人爱好,或是用来收藏,可偏偏这张是北境敌国的舆图。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拉开舆图。 还不等看清其中的字样,“叮当”两声,舆图包裹的东西掉落到地上,裴瓒捡起来一看,发现那也不过是用来固定舆图的小钉。 他随手将小钉放在一旁,将整张舆图横展开,在桌面上铺平。 裴瓒发现,这张舆图上所绘制的北境疆域与旁的不太一样,至少跟他曾在京都城里见过其他舆图的不同。 这张舆图上,北境疆域要大得多,东西两端至少延伸了足足一倍,一眼看上去,呈笼罩之势压着大周。不仅如此,原本属于大周境内的寒州和其他几个州府,也被划归到北境的疆域范围之内。 看着这张舆图,裴瓒不知道是该说绘制者痴心妄想,还是该说对方胆大包天。 站在桌前,一寸寸地看过舆图上所描绘的内容,本是想仔细研究一下这广阔到夸张的疆域都覆盖了哪些地方,他却在俯身细看时突然发现,舆图上有许多细小的孔。 像是被什么扎出来的。 用手摸过,果然如此,特别是寒州与真正的北境搭界的地方,被扎的小孔格外多。 裴瓒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钉,巡着原本的位置扎上去,这样一来便明显的多。 不过,绝大多数被扎下痕迹的地方他都未曾涉足,也没办法通过小孔和铁钉判断这些位置有什么特殊的战略意义。 只是他隐约记着,这图上唯一他经过的小孔位置,似乎是座关隘。 不对劲! 好端端地在关隘上扎个洞做什么! 如果说这舆图主人没二心,裴瓒是完全不信的,只可惜他对军事布防的了解不深,无法判断出图中其他扎孔位置有什么说法。 但是没关系,陈遇晚不是还在嘛。 天天把军营挂在嘴边上,裴瓒不信他看不出猫腻。 第62章 说客 “你从哪里得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舆图?”陈遇晚只看了一眼, 脸色就十分难看,比起裴瓒所表露出的那点不满,他则是直接说道, “绘制这种舆图的人就该杀了。” “这是我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 裴瓒刚说完,迟疑了片刻。 不知为何,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出现了偏差,无论他怎么回忆,都不记得从火场里拿出过类似的东西。 他是带出了几幅卷轴, 那些卷轴他也看了, 跟舆图内容毫不相干。 而这幅舆图放置的位置, 也没有和卷轴在一处。 难道是俞宏卿拿出来的? 可是俞宏卿拿出的那些,都明显地被烧过, 并不完整, 这张舆图除了有些人为扎出的小孔外, 基本完好无损,甚至还让人感觉是刻意珍藏的。 裴瓒没想明白到底遗漏了哪部分记忆,又觉得或许是在载回全部记忆的过程出现了失误,导致他的记忆有些混乱。 不管怎么说, 反正他对这张舆图没什么印象。 他打算待会去问问俞宏卿,如果是对方刻意保留并故意拿给他看的,那便说明俞宏卿绝对知道些什么。 “你是说, 这是县令的东西?”陈遇晚挑着眉毛,原本就在极力压制胸腔中的怒意, 听到裴瓒这么说, 他反而不气了,甚至开始好奇县令的心思,“他有什么胆子搞这种东西, 绝对是旁人给他的。” “怎么说?”裴瓒蹙着眉头问道。 “要知道大周以北虽然还有千里土地,但那些地方多为雪山雪原,常年被冰雪覆盖,寸草难生,只有到了寒州地界上,每逢春夏才勉强有作物生长,也就是说,那些土地根本养不活北境的子民,他们想要活下去,要么拿着银钱特产来贸易,要么就得南下攻占大周。” 陈遇晚将舆图铺展开,指着与现实明显不符的疆域,继续说道,“而这张图上的北境疆域,并非是完全虚构的,据我所知在六七十年前,他们曾经南下过一次,攻占了包括寒州在内的几个州府,甚至一度逼近京都城,虽然先帝继位后派兵将他们赶了回去,但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寒州这些地方是被敌国控制的。” 脑海中多了些原主的记忆,因此裴瓒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一时没有回想起来,现如今受到了陈遇晚的点拨,他寻着属于原主的记忆,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并非他先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什么有心人胆大包天,将大周疆域绘制进北境。 这分明是,北境贼心不死,妄图从大周手里夺走这片土地。 他和陈遇晚同站在桌前,指尖点过几处细小的孔洞,问道:“你看这几处地方,明显被人扎过。” 还没问完,陈遇晚眉头一沉:“关隘,军营和重要城防点。” “那单独把这几处标出来,是为了……” 陈遇晚无愧于他平襄王府的出身,自幼对沙场战事耳濡目染,调兵遣将,扎营布防的事更是了如指掌,此刻,只一眼便看到了舆图中的古怪之中。 他随意指出两处险地,说道:“现如今大军开拔,前往边关,一旦交战,如果不能将敌军一举击退,反而被迫退守,那这些扎孔的地方就是必须要防守,必须要掌控在自己手里的重要关口。”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那对于敌军来说,岂不是必须要攻打下这些地方的?” “嗯——”陈遇晚点点头,肯定着他的说法,“一旦寒州失守,敌军入京都,便如平原泄水。” 平原泄水…… 只是听着这几个词,裴瓒脑海里便不由得浮现“血流成河,尸身遍野”的场景。 他的心忽而一滞,如同被人紧紧攥着,喘不上气。 无数个宛如亡魂的声音冒出来,告诫他,祈求他,千万不能让此事发生。 可是,最后的结局…… “你怎么了!” 裴瓒突然向前扑倒,虽然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桌子,陈遇晚也及时拽住了他,但依旧撞得书桌摇晃。 他弯着腰紧紧捂着胸口,顷刻之间,额头上已然布满汗珠。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陈遇晚连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端了杯茶水送到他嘴边。 裴瓒摆摆手,呼吸还有些急促,但歇息片刻便缓了过来:“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只在方才的一瞬间,想到原书的结局,他的脑海中突然爆发一声嗡鸣,如同万魂悲鸣,挣扎着要冲破他的大脑一般。 疯狂又激烈,无数道尖锐的声音快要扎穿他的意识,痛得他精神恍惚。 幸好,疼痛只是一刹那。 冲破了一瞬间换来呼喊的机会,但下一刻就被重新压回去。 裴瓒靠着椅背,浑身松懈。 冷汗顺着脸颊淌落,他微微喘着粗气,不知为何,觉得那些声音像是已知结局里的,不甘灵魂在试图自救。 “你该不会是被火烧出病来了吧?”陈遇晚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脸,“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明明都晕过去了,结果一醒来就活蹦乱跳的,这不正常!” “不是,我没什么大碍。” “绝对落下了毛病,你别逞强,我去找找大夫还在吗!” 陈遇晚跑得实在是快,裴瓒都没出手拦住,这人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瓒并不担心他被人瞧出些什么。 他的病,或者说他的异常都是系统带来的。 之前鄂鸿来看,也是一无所获,其他的大夫只要不是庸医便诊不出些什么。 只是裴瓒怕耽误时间。 明明是来审县令,中途却发现这幅舆图,此刻还要被他的“病情”拖累。 然而,裴瓒却没什么心思追究了。 他倚着靠背,仰着头看向房梁。 也不知道是因为近来事情太多,还是寒州太冷让人心情压抑,他总是觉得心累。 胸口像是压着块巨石,一遇到些挫折,便会压深几分,更让他感到烦扰。 哪怕是本能地想要忘记些烦心事,也不得行。 有些人,有些事,总会在无人的静谧时刻突然钻出来,缠着他不放,也揪着他的心。 就好比现在。 陈遇晚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落他一个人在屋里。 周围也没什么人,连鸟雀声都听不见,可他一闭上眼,错综复杂的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动作。 对于舆图之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放下,幽幽地叹了声气,等着陈遇晚回来,刚直起身,就听见屋外传来两道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是陈遇晚把先前的大夫请回来了。 他抬眼望过去,本想说一句不用麻烦,但是看清来人的第一眼,脸上谦和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怎么是鄂鸿? 沈濯的人能不能离他远点啊! 别说沈濯不太可能因为腿伤丧命,可这人没死都跟鬼一样阴魂不散,真死了还得了? 要是人没了,便也有说法——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裴瓒直勾勾地盯着缓步走来的鄂鸿,对方似乎要装不认识他,对着他笑得陌生,也没主动搭话。 反而是陈遇晚见他一副不愿意看大夫的苦脸,说道:“这城中原本没有大夫,你昏迷之后,我们都打算出城找人了,没想到这位鄂先生主动站了出来,不仅替你医治……” 陈遇晚把人吹得天花乱坠妙手仁心。 裴瓒忍不住打断:“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 “怀疑什么?” 裴瓒毫不避讳地当着鄂鸿的面说:“怀疑他的用心。” “人家主动替你医治,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疑心?这位鄂先生不仅替你医治,还未城中其他百姓看病呢!” “……”看来是吃准了他要推脱。 所以故意给城中人看病,再借着陈遇晚的嘴说出来,让他难以拒绝。 裴瓒的视线在再度落在鄂鸿身上,只见这人乐呵呵地捋着山羊胡,似乎并不把他的敌视放在心上。 见状,裴瓒无奈地说道:“先生请回吧,我并无大碍。” 鄂鸿终于开口:“大人,讳疾忌医可不好!” 陈遇晚在一旁帮腔:“就是,至少把个脉。” 裴瓒飞速地瞪了陈遇晚一眼,恨不得将这脑子秀逗的人赶出去,但他一想到陈遇晚并不知道鄂鸿的身份,本心也是为他好,便强忍下来,将手伸到鄂鸿面前,催促着:“还请先生快些,我还有要事在身。” “好。”鄂鸿温和地答应着。 三指落在腕上,感受鼓动的脉搏,站在一旁的陈遇晚也无端地跟着屏息凝神,甚至表现得比裴瓒还要紧张。 片刻之后,鄂鸿的手刚收回去,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鄂先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说着话就脸色惨白,头冒虚汗?” “大人的身体总是如此奇怪。” 还是跟之前那次一样,什么都诊不出。 再这么下去,鄂鸿都要怀疑自己学艺不精了,可是诊别人都没有问题,帮着裴瓒看烧伤也很正常,唯独在他不适晕倒的时候,瞧不出任何毛病。 “三番两次晕过去,醒来之后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而且无论怎么瞧,都是身体康健。”鄂鸿沉吟片刻,深沉的目光忽而盯上了裴瓒,“如若不是身体上除了问题,那便是心了。” 裴瓒躲避着视线:“我并没什么烦心事。” 鄂鸿知道他心虚,便笑着看向陈遇晚。 果然,陈遇晚替他开口:“先生今日也看到了,城里乱成这样,实在是有许多操劳的地方,而且,我这兄弟感情也不是很顺。” “陈遇晚!” 晚了,陈遇晚已经说出口了。 连他想要抓住人暴揍一顿也晚了,陈遇晚在他发火的第一时间,就脚底抹油跑出去了,甚至都没忘了带走北境堪舆图。 屋里只剩他跟鄂鸿面面相觑。 氛围静谧,落雪可闻。 裴瓒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毕竟才怀疑过对方居心叵测,此刻单独面对对方还是有些难堪。 更何况,在鄂鸿这等见多识广的老前辈面前,他根本藏不住心事。 哪怕慌张地站起身,装作忙乱地样子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也还是被鄂鸿看穿了。 “大人,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是寒州事,还是别的什么人…… 被一语道破,裴瓒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 他极其不自然地轻咳几声,想做几句辩解,但是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来,最后满眼哀怨地看着若无其事的鄂鸿,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是派你来当说客吗?” 鄂鸿没想到他能说得这么直接,来之前,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听到这几句话。 不过既然裴瓒主动开口了,就顺其自然地说下去。 “大人觉得该说服您些什么呢?” “……”裴瓒眉眼低垂,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瞧,大人也知道,错不在大人,所以不必说服大人。” 裴瓒觉得这话蹊跷。 明眼人都知道鄂鸿此行是为了什么,可这人偏偏又说不是来说服说服他的。 承着沈濯的情前来,不是说服劝告,还能是什么? 慰问开解吗? 难不成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一切,再赔着笑脸去跟沈濯说自己不懂事吗! 裴瓒越想越气,干脆冷冷地甩下一句话:“我本就没错。” 鄂鸿看着他眼里的倔强:“没人怪罪大人。” “那他为什么抓着我不放,凭他的身份,应当有大把人迎合,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裴瓒把话重了两遍,是气急了,怒目圆睁地看着无辜的鄂鸿,把心里那些憋屈和不满全发泄出来。 然而等他吼完这句,才意识到鄂鸿虽是沈濯的说客,但并非是沈濯本人。 他实在不该把坏脾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幸好鄂鸿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在意。 “因为公子所求的不是随便的什么人,而是一颗真心,许多年并未有人许给他真心,所以才会在遇见大人之后,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真心?” 听到这两个字,裴瓒的气势逐渐低落下去,他没忘了昨晚是怎么仗着真心奚落沈濯的。 他看见了沈濯那扭曲的情意,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不惜一切地贬低。 哪怕是现在,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的完全都错了。 至少,沈濯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拒绝。 “平心而论,我对他并不算好。” 第63章 背离 “可从前并未有人如此对待他, 只需零星一点,哪怕是大人不稀罕的一点,公子便心满意足了。” 裴瓒猛地抬起头, 眼里闪过几分错愕。 夜深人静时,他也替沈濯辩白过。 特别是害沈濯摔下楼梯之后,心里惶恐,偶尔也会冒出些柔软的念头。 他心里纠结,无法决断。 觉着沈濯罪该万死, 不能轻易饶恕, 同时还觉得事出有因, 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一个人身上。 归根结底,他拎不清自己的感情。 如同置身迷雾之中, 看不清前路, 也没有退路。 纷繁的思绪缠于心间, 哪怕很明确地知道不应该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他却无法自控,难以抽身。 听到鄂鸿这几句话,他也是低着头不清不楚地看向桌角, 像是难以琢磨沈濯的真心,也在怀疑自己的判断,最后, 愣愣地问了句:“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大人不是很清楚吗?” 总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他算是看明白了,鄂鸿也并非谁的说客, 而是纯粹的来扰乱他的心思的。 裴瓒轻叹一声, 揉了揉眼睛。 转过身去背对着鄂鸿说道:“我现在无心想这些。” 鄂鸿垂眸:“大人随心而为,想什么都行,没人会逼迫大人一定要想什么。” “如果先生真是这么想的, 那就完全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裴瓒轻笑,显而易见地在嘲讽鄂鸿的用心。 鄂鸿也不恼,整个人从内而外地都散发着长者的通透,听了他夹枪带棒的话,也不过宽厚一笑:“我是医者,一心只为大人的身体,大人作何决定,有何想法,都与我无关,只是大人想明白,不再为此忧虑便好。” “我早就想明白了。”裴瓒嘴硬。 “可大人依旧满面愁云。” 他的心思逃不过鄂鸿的眼睛,哪怕故意背着身,也能从先前的状态里窥出一二。 但裴瓒不能就此承认他的摇摆不定。 “那是我在忧虑寒州之事。” 鄂鸿附和着跟了句:“寒州之事,错综复杂,的确值得大人忧心。” 不知道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总之,无论他说什么,鄂鸿都一副“就该如此”的神情,也不过问他对沈濯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 裴瓒抬眼扫过窗外,不知不觉已经磨蹭了许多时间。 他眉宇间闪过几分不满,可面对着鄂鸿这样的长者又实在说不出过分的话,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我现在只想查清赈灾银一案,先生也看见了,十年来寒州官员欺上瞒下,百姓苦不堪言,我既领旨受命,就比如会给陛下和百姓一个交代,所以,我现在没有追情逐爱的心思,更不想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缠上,这样说,先生可明白了?” 鄂鸿眼里闪过几分光彩:“自是明白的。” “既然明白,先生便回去吧。” 裴瓒说完,也就转过了,收拾着桌面上的书本,看起来也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不过,鄂鸿轻叹一声,拦住了他的动作。 “不瞒大人,此番前来并非是受人所托,而是我自愿的。” “嗯?”裴瓒紧盯着鄂鸿,试图从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中,看出些许疑虑。 但也不知道是鄂鸿年岁长,善于伪装,还是裴瓒没了扳指后,就没了那份勘破人心的本领,总归他是什么都看不透。 裴瓒满眼疑惑地看着鄂鸿,试图让他继续说下去。 鄂鸿却拖延拿乔,先倒了杯茶水润润嗓子,再兀自找把椅子坐下。 “大人被迫离开驿站后,过了几日我们才被公子带走,本以为能很快见到大人,却不想昨夜流雪和十七突然离开,说是应公子的吩咐,要来寻大人。” 昨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特别是沈濯摔下楼梯后,那一抹鲜红的血。 此刻被鄂鸿提起来,裴瓒依旧揪心。 “我起初还以为,大人往后的路上不再需要我这个大夫,没想到他们二人走了几个时辰,便匆匆折回来,说公子受伤了。” 听到这,裴瓒忽然提神,着心留意鄂鸿的话。 可鄂鸿偏偏停了一瞬,眼含笑意地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越是被这样盯着,裴瓒的心跳就越快,就像是他刻意隐藏的小心思被人重新翻出来,被迫公之于众后,他开始回避,否认。 幸好鄂鸿没说什么,只说了句让他放心的话:“公子的伤不重,修养些时日便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裴瓒悬着地心也放下了。 他随意地把手里的书本扔下,顺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比上一刻不知从容了多少。 只是鄂鸿还没说完。 “跟大人一样,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可是心出了问题。” “我跟他不一样。”裴瓒反驳。 鄂鸿跟哄小孩一样笑着:“好好好,不一样。” 裴瓒:“……” “不管是否一样,公子对大人可是一往而深。”鄂鸿放下茶杯,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许早在初次为大人诊脉时,便已经有些旖旎情愫,只是时机未满,并没有向大人表达过。” 初次诊脉…… 也就是他向皇帝求了东珠,被赶出皇宫之后。 那时的时机确实不好,被沈濯连累,他都恨不得见面先啐一口。 不过,后来也没什么好时机啊。 这人不还是照旧招惹他。 “大人一见我便说我是说客,可大人不知,我也是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告诉公子莫要强求,一味地强求,反而会适得其反,可惜啊……” 后面的话,鄂鸿不用说裴瓒都知道。 绝对是沈濯那厮铁了心地不肯做出任何改变,以至于鄂鸿跑来劝他。 也真是难为沈濯身边的下属,不仅要卖命,还要鞍前马后地操劳感情之事。 不过,就算是来劝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裴瓒敲着桌面,有条不紊地问道:“既然如此,先生就来劝我了?” 鄂鸿无奈:“我绝对不是来劝大人的,平心而论,公子的所作所为实在配不上大人的真心,大人抗拒,实属情理之中。” “那先生为何还不走?” “我说过了。”鄂鸿微微叹气,“我是自愿前来,也就是说,我是撇下他们偷偷溜出来的。” 裴瓒能想象沈濯被抬回去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形。 流雪跟裴十七两人必然少不了一顿责骂,可是鄂鸿竟也受不了选择离开…… 关键是沈濯的腿还伤着,鄂鸿离开了,谁还能前去医治? 他蹙着眉头,满是不自在地问着:“可他的腿不是还需要先生照看吗?” “无妨,伤药都已经配齐,只需更换就好。” 裴瓒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虽然还觉得鄂鸿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他也只是盯着对方,并未提出来。 反而是鄂鸿笑道:“大人还是关心公子的。” “我没有。” 鄂鸿这次没打趣着哄他,而是轻笑一声,调侃他的口是心非。 裴瓒心虚着,随意地瞥了视线看向外面。 此刻天色渐晚,西天边已经能看见些许橙红,如同清晨的火一样,烧着漫天云彩。 不过,就算有万里火烧云,他也无心欣赏。 鄂鸿此番来得过于突然。 本以为沈濯回去之后,肯定还会派人来缠着他。 只是没想到前来的竟然只有鄂鸿一人。 虽然说是自愿前来,可裴瓒的扳指不在,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话。 唯有一点,幸亏他提前让掌柜离开了,否则留在客栈里,就算沈濯派遣的其他人并无恶意,恐怕也会惊扰到掌柜他们。 想到这些,裴瓒的心才勉强安定了。 他看向几米之外的鄂鸿,又瞥一眼夕阳,最后才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装出几分门面:“先生离开他那里,想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去处,而且寒州凶险,一人回京也不现实,先生可以留在这,等我查完赈灾银,回京述职时一同离开。” “大人为何不让我跟在身边呢?” “先生随意。” 裴瓒知道他还有别的心思,鄂鸿也清楚被猜到一二。 不过两人都没有言明,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先生在此歇息吧,我还要与人商讨些要事,无暇奉陪。”裴瓒说完,目光幽幽扫过鄂鸿的笑脸,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他便飞快地出门寻陈遇晚了。 其实裴瓒心里很清楚,鄂鸿来此绝对有沈濯的安排。 可能是鄂鸿主动提的,但绝对是劝说过沈濯后,得到应允才会来,否则这人不可能扔下沈濯前来,更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出现在他面前。 毕竟,离了沈濯,鄂鸿就只是一个大夫,没有太多的能力去打听他在哪。 裴瓒不傻,知道不能让鄂鸿一直跟着,也知道不能轻信他说的话。 只是赶走鄂鸿,下一个前来的人就未必有这么好说话。 缓兵之计罢了。 于他,于沈濯,都是如此。 裴瓒提着衣摆迈过门槛,身后的目光始终相随,直到他走出院门,离开了鄂鸿的视线范围,他才放松些许。 想着这一整个白日发生的事情。 击鼓叩门抓县令,从门框上拔了那枚飞镖,正打算审案,结果后院起火,急匆匆地冲进火场抢救,被浓烟呛晕,醒来之后又被鄂鸿缠上。 好歹拿到了账簿和堪舆图。 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值得他耗费大半天的时间,否则,今日大半时光都是在瞎忙活。 堪舆图…… 提起这个,裴瓒便忍不住加快脚步,想尽可能地快一些找到陈遇晚,再仔细研究一下其中存在的问题。 但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飞镖可能出自幽明府,北境堪舆图是他记忆里毫无印象的,而鄂鸿也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会不会,鄂鸿早就找到了他,只是没有机会现身。 或者说,沈濯他们根本就在城中,离得并不远。 晨起时县衙的慌乱他们也一清二楚,还在暗中出手,不小心留下了几枚飞镖。 包括那张舆图,也是沈濯派人送来的。 不然,就无法解释那张舆图他为何毫无印象。 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急急忙忙从火场里跑出,舆图内的小钉却保存得很好,只在他打开的时候平稳地躺在舆图中央,而不是随意地落在了某个地方。 裴瓒停在原地细细琢磨,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为何沈濯会把舆图送到他这里,是为了提供线索,还是为了嫁祸县令? 正打算去盘问一下关于舆图的事,鄂鸿却追了出来。 迎面撞上,鄂鸿步伐虽急,但整个气息平稳,没有半分兵荒马乱的感觉。 就连见到裴瓒的第一眼,也是徐徐地说了句:“还有一事。” 裴瓒问:“关于舆图吗?” “正是。”鄂鸿吐出一口浊气,“我走得急,带出的东西并不多,对大人有用的,便只有这一件舆图。” 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这是他自作主张带出来的。 甚至,可以说是偷的。 但绝不是什么人故意给的。 欲盖弥彰的意味有些过于明显了。 裴瓒看出来了也不拆穿,轻飘飘地插了句:“先生带来的这张舆图的确很有用,不过我还以为这是县令的东西,正打算拿着此物作为证据,想探一探他,现在看来,似乎要另做打算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打乱了计划。 鄂鸿立刻找补着:“舆图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有所想法就够了。” “想法这不是实施不下去了嘛。”他淡然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然而,他不可能不用此物去诈县令。 说这些话,是在盘问县令之前,问问鄂鸿为什么要故意拿这图给他。 是不是沈濯给的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为何一定要让他看见,并且让他觉得这是县令的东西。 难道仅仅是方便他查清赈灾银吗? 依着沈濯的脾气,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裴瓒现在一说原本诈县令的想法作废,鄂鸿的语气便没有原本平和了。 称不上慌张,但至少气息乱了些许。 “这该怎么办呢?”裴瓒故意这么说。 能在鄂鸿这老前辈这里讨到好处,他已经满足了。 不过戏要继续演下去。 于是,他的眼神也四处瞟着,无处安放,像是被打乱了节奏,一时心神不宁,打算换个想法。 没想到鄂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沉得住气。 “一切都可按大人原来的想法进行,大人会如愿以偿的。” 第64章 威逼 就这么想用舆图栽赃县令? 裴瓒的视线落在鄂鸿身上, 似是揣测,停留片刻,将对方的气定神闲扫过, 在他心里也大概有了分寸。 鄂鸿的说法实在是太笃定了。 居然说他定会如愿以偿。 让裴瓒自己下军令状,都不敢这么说,可鄂鸿却能大言不惭地开口。 不用想都知道,背后少不了沈濯的意思,不然像鄂鸿这种稳重可靠的老前辈, 不会如此冒险地走这一步, 直截了当地送来舆图不说, 还一直在暗示他…… 幸好裴瓒没有追究他的用意,甚至还想借着此事, 顺水推舟地从县令口中诈出些话来。 所以, 他也没表现得过于警惕。 裴瓒转圜了态度, 不是一开始那副抗拒疏离的模样,眉眼间反而带了些柔和的笑意,他说道:“先生到底比我思量得多些,这舆图是谁的又有何干呢, 反正是从县令的书房里拿出来的。” “正是这个意思。”鄂鸿附和着。 裴瓒冲着他微微颔首:“先生若没旁的事,就先去歇息吧,我去商量商量对策。” 这次他离开时, 身后便没有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他走得也越发安稳, 一步步地迈下去, 脸上的笑意逐步消失,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当务之急,不是一门心思地追究鄂鸿的用心, 也不是提防背后的沈濯,而是仔细想想怎么把舆图发挥到最大的用处,才对得起沈濯的这份“良苦用心”。 眼下这种情况,有人上赶着送人送证据是好,裴瓒不会傻乎乎地往外推,但怎么用,实在值得思考。 他脚步加快,急匆匆地赶到俞宏卿审问县令的小屋外。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院里昏黑,门前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燃,视线所及之处都被昏沉的光线笼着,唯有屋里泄出光亮,透过门缝窗缝,落到外院的青石板上 裴瓒没有心急地推门而入,反而是站在屋外听了片刻。 隔着门窗,俞宏卿的声音很清楚,只是审问了些许时辰,县令又不配合,气得他的嗓子有些撑不住了,但是该问的话一句没落,甚至详细地反复问上几遍,折磨着县令的神经。 “……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你贪了多少,又拿了多少去讨好旁人,这一笔笔的账,身为县令,你竟还能坦然地记下去!” 面对他的质问,县令一言不发。 他便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听得裴瓒都有些憋屈。 这样下去不行,俞宏卿和他一开始审案的时候犯了一样的毛病,都过于柔和,都只是嘴上质问几句,却没有真的让板子打下去。 虽说屈打成招并不可取,但是面对县令这种滚刀肉,非得动点特殊手段才行。 就像当初在审问赵三时,谢成玉刻意提点他的那样,对付世家子弟和官员富绅,就得先折了原来的傲气,没有利诱,只有威逼。 让县令知道他已经落入了无法翻身的田地,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是人人可欺阶下囚,哪怕是此时不审他,放他出去,等着他的也只有百姓的满腔怒火。 裴瓒搓了搓冻得发冷的手,正要推门进去,余光突然瞥到旁边没点蜡烛的屋里。 那间小屋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亮,却开着窗,借着旁边的几丝光线,裴瓒一眼就看清陈遇晚正阖着眼趴在桌上,手下压的就是那张舆图。 “陈遇晚?”裴瓒小声地喊了句。 对方没有任何动作。 裴瓒顿时觉得他是出了意外,连忙提着衣摆跑进屋里,迅速点燃了桌台上的蜡烛,但他还没说话,就听到静谧空气里略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微弱烛光下,陈遇晚眼皮轻颤,让裴瓒觉得这人似乎是睡着了。 他扫了眼角落里的炭盆,里面没有任何火星,竟是不知道何时就燃尽了,此时屋里也冷得可怕,也就是陈遇晚睡得沉,除了偶尔缩几下身子无意识的拢紧衣裳外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哎……”裴瓒叹了口气。 眼神飘过桌面上的半碟的糕点,伸手探了探温度,也是凉透的。 想着这人实在不容易,两天一晚的时间,除了被流雪迷晕外,几乎没合过眼,连裴瓒自己都仗着昏迷休息了大半日,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连轴转着。 任谁也扛不住。 现在的陈遇晚可没有初见时的那份尊贵了,甚至比起裴瓒都狼狈不少。 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眉毛也总是皱着,似乎在梦里都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一眼看上去,从内而外地散发着疲惫。 此刻,陈遇晚无意识地趴在桌面上,屋里碳火燃尽,温度骤降,他的脸颊和耳尖都被冻得发红,若不是裴瓒发现得及时,恐怕这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裴瓒接二连三地叹着气,却没有叫醒他,而是解下从县令屋里顺来的斗篷,披在了陈遇晚身上,见着他因为斗篷的余温略微舒展了眉头,才用手遮着烛光,将烛台移到了远处。 随后,从橱里摸索出些许木炭,倒进炭盆里,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掩好门窗,只留下透气的缝隙。 屋内的温度慢慢回升,趴在桌上的人也渐渐舒展了动作,不再蜷缩着身体。 裴瓒站在桌旁,从陈遇晚的胳膊底下抽出几张草纸,他没有燃起更多的烛台,仅是借着一缕微光,看着纸上的娟秀小楷。 不得不说,陈遇晚的字写得实在漂亮。 哪怕因为身体困倦,字迹有些潦草,却还是能看出写得是什么。不像裴瓒,正儿八经地写,都让人感觉是鬼画符。 他捏着薄薄的几张纸,凑在烛光下无声地看着,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 他读得慢并非是光线昏暗,也不是陈遇晚措辞晦涩难懂,纯粹是这几张纸上包含的信息太多,几乎是把整张舆图里重要的地点一一批注,又详细又考究,不是对寒州和北境十分了解,或是对两军交战有深入研究的人,一时半会想要完全理解还真有些困难。 “玉凛雪山,势高险要,进可直插北境腹地三百里,退则失三城,务必死守……” 裴瓒念完,对着舆图上好一番钻研,才在交界线上找到了位置。 他这个门外汉,只这么单纯地看几眼,并不觉得陈遇晚所写的雪山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会当做普通山峰一笔带过。 可顺着陈遇晚的手稿读下去,配合着舆图上标明的地点,就会发现雪山所在的位置十分巧妙。 两国交界之处,多得是雪山雪原,但在玉凛雪山附近,大多地方都高不可攀,唯独此处是人力能到达的,而是雪山之下则是一道横入北境的河谷。 凛冬时节,河道冰封,与平地无异。 此地如果利用得当,直插北境腹地,重创敌人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略微看明白这一点,裴瓒便觉得通透了,甚至还生出几分顿悟的感觉,使得他虽然半本兵书没读过,却莫名有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再度看向陈遇晚,顿时觉得这人在用兵方面的才能非同一般,如果能在此战中发挥亮眼,所表现出的能力被皇帝看见,未来说不定也是可堪大任的良将。 只可惜…… 原书中关于陈遇晚的结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忘了陈遇晚死于内鬼毒杀。 这样稀缺的将才,死在沙场上好歹能算是天命如此,可死在帷帐之中,还是自己人的手里,就有些太憋屈了! 陈遇晚的命运,绝不该如此。 裴瓒放下那几张草纸,顺势单手撑住了桌面,逐渐用力,另只手缩在袖子里暗暗用力,他闭上眼,在心中发誓,绝对要查清内鬼,不能让陈遇晚不明不白地死于毒杀。 “你做什么呢?”陈遇晚刚醒,神情还有些呆滞,木然地看着暗下决心的裴瓒,一时没理解他在干什么。 “啊?你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裴瓒立刻向后撤了半步,拉开与陈遇晚的距离。 陈遇晚捏捏眉心,缓了片刻才说道:“没有,我原本就只想略微休息片刻,没想到会直接睡过去,幸好你来了。” “累了就休息,不要逞强。” 裴瓒好歹休息了半日,可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劳累着,片刻未歇,就算这人还嘴硬逞强,裴瓒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想劝人去休息,但是还没开口,就被陈遇晚抬手回绝了。 陈遇晚问:“俞典史审问得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大概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俞典史虽然做事用心,却不够狠心,行事作风略微软了些,在县令面前占不到上风。” “哼!就该先刺他一剑的!” 陈遇晚一拍桌子,脸上的困顿疲倦消失得干干净净,与前一刻爬伏在桌上酣睡的那位判若两人。 裴瓒都有些佩服他这股说来就来的怒气,比火药桶还厉害,都不用点火,提个人名说几句话就能炸。 刚好,裴瓒现在没有拦着他的打算。 对于陈遇晚怒拍桌子的行为也没表达任何不满,仅是用幽深的目光将人从头到尾扫过,侧立在桌边,轻飘飘地说了句:“好,去吧。” “啥?你不打算劝劝我?” “不打算。”裴瓒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记着下手别太重,现在还没到一剑刺死的地步。” “为什么?” “咱们的目的是要审问,而是诛杀,最重要的是从他嘴里撬出些有价值的东西。”裴瓒提及正事,便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着,“他白日就想撞剑,可见他不仅不怕死,而且他知道的秘密远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否则不会一心求死。并且,他也不吃软的否则俞典史说了这么久不会没有成效。” “啧……软硬不吃,真是麻烦。”陈遇晚都怀疑,邻屋里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县令,而是死士,否则这张嘴不会这么难撬。 “是啊,所以烦请世子爷去刺他一剑,千万别弄死,折了他的脊梁,挫挫他的锐气就好。”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不信。 裴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一沉,看向了桌上的舆图,语气也跟着神秘莫测:“当然,他不敢不说。” 话罢,陈遇晚立刻拔出了剑。 审案的事情他不在行,却百分百信任裴瓒。 不管裴瓒现在说什么,哪怕是要求放了县令,他也会照做,最多是怀疑一下裴瓒的用心,思考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县令出去挨揍。 陈遇晚提着剑推门而出,仅是几步的距离,不消片刻就听见他一脚将隔壁的房门踹开,嘴里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而在他之后,裴瓒并没有急着去看邻屋的好戏,慢条斯理地卷起桌上的堪舆图,攥在手中,再将陈遇晚留下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大人!不能杀,还不能杀!” “黄毛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难道我还怕你这一剑不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我这就成全你!” 裴瓒还没进屋,里面已经闹成了一团。 看着地面上投射的影子,俞宏卿死死拽着陈遇晚,却又担心那剑不长眼落到自己身上,陈遇晚也不着痕迹地避着他,县令却是个不怕死的,虽然被五花大绑难以动弹分毫,但依旧抻着脑袋向前,恨不得让陈遇晚砍死。 一眼看上去,三人的动作十分滑稽,就像是在演一出夸张的舞台剧。 直到裴瓒彻底迈进去,屋里才安静下来。 顿时鸦雀无声,几人齐刷刷地看着负手站在门框处的裴瓒。 “什么狗屁御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动手。”裴瓒微微垂眸,视线搁置在地面上,避让着接下来的剑光血影。 而他话音刚落,陈遇晚的剑便以谁都预料不到的速度刺了出去,故意避开县令的胸口,刺进了锁骨下一寸的位置。 “噗”得一声,鲜血四溅。 这还没完,在血水飙出来的瞬间,他抽剑回刺,刻意调整了角度刺进了相同的位置,然后转着剑柄,搅着伤口处的血肉。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县衙。 第65章 异心 月华如瀑, 伴着寒意倾泻。 整个县衙府邸,甚至是整座城都被漫漫长夜笼罩着,静谧, 荒芜,从长街到院内,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能听见的,便只有痛不欲生的吸气声。 鲜艳的血珠顺着剑身, 一滴滴地坠落, 在青灰色的石砖上绽开, 犹如颓靡的花。 最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经过去了。 县令被一圈圈麻绳捆得动弹不得,半跪在地上, 在那张白如死灰的脸上, 豆粒大小的汗珠不间断地滚落, 眼珠颤动,难以聚焦,整个人更是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开口。 裴瓒扫过地上的那滩血迹, 微微蹙着眉,似乎不想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便调转视线看向浑身僵硬的俞宏卿。 稍稍在对方身上停了片刻, 俞宏卿像是被吓到了,完全没想到陈遇晚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此刻正眼神呆滞地站在原地,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明显一副还没能接受此事的表情。 对于他的惊颤,裴瓒没说什么, 在身后攥紧那张舆图,径直从三人当中走过。 他无声地看着俞宏卿审讯过程中做的记录,内容不算多,短短时间便能看完,让裴瓒留意的是纸面上的几点墨迹,看起来像长时间悬笔未曾书写,才导致墨汁滴落,在纸面上晕开。 造成俞宏卿久久不落笔的原因无非就两个,一是在斟酌措辞,疏通思路,二就是被审讯的那人不配合,导致俞宏卿无从下手。 先前在门外站了片刻,裴瓒无需费心,也知道是因为后者。 “辛苦俞典史了。”裴瓒的视线依旧盯着桌上那薄薄的几张纸,神情晦暗,烛光也不明,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俞宏卿惭愧地觉着,裴瓒是对他的进度缓慢感到不满,这才特意过来。 想到这,俞宏卿满眼愧疚,即刻俯身对着裴瓒拜了拜,作势要离开:“下官能力不足,拖累大人了……”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裴瓒直接伸手阻住他后面的话,语气温和地说道:“万事开头难,典史未有经历,怎么会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等滚刀肉呢。” “下官承揽此事,却没做好,实在不该。” 裴瓒:“典史不必自责,留下来瞧瞧,也好为我出谋划策。” 他早就想过,眼前这位跪趴在地的县令是一定会死的,但这人死了之后,城中诸事一时无人负责,而他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朝廷安排人手,所以就只能找位可靠之人暂时顶替县令的差事。 除了那位主簿外,旁的虽不说助纣为虐,但绝不无辜,整个县衙里,暂时能站出来主持事务的,便只有这位前任县令的属官,现在的典史,俞宏卿。 裴瓒栽培他也不只是为了顶一时之用。 日后如果顺利回京,举荐俞宏卿时,他也希望这人能有些真本事,而不至于让人觉得,他是收受了什么好处才硬着头皮去举荐的。 寒暄几句,裴瓒站在桌前,正对着跪伏在地的县令。 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明明一言未发,氛围却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没像俞宏卿那样,循着县令的错处一点点盘问,而是知道这么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便直接说出县令的心思:“明知死罪难逃,所以一个字也不肯说。” 县令怨毒瞥他一眼:“没用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坚决的态度,裴瓒早有预料。 对这人威逼利诱没用,打感情牌也没用。 无所畏惧,更没什么软肋,所以行事才如此的肆无忌惮,不在乎朝廷的报复。 他猜想着,因为县令在犯下恶事,或者领命做出这种种事情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然而,县令还是敢做这些事情,便应该是早就没了后顾之忧。 裴瓒紧盯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忽然嗤笑一声,道出心里的猜测:“无妻无子,孤家寡人,怕是死了也无人收尸啊。” “……”县令不语。 “不过县令大人也别怕,来日将你的尸身弃在山野,任由豺狼虎豹啃食,也无需收尸的。” “你用这几句话就想激我?” 县令不明不白地笑着,声音颤抖,明晃晃地讽刺着裴瓒的话太幼稚,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却彰显着肆无忌惮的表情,恰好印证了裴瓒的猜测。 这人不会怕自己无人收尸。 “当然不是在激你。”裴瓒摇摇头,他的想法还不至于如此简单。 只见他将手中舆图放置在桌面上,挪动椅子,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随后不慌不忙地铺展开几张宣纸,研磨提笔,克制着力道放慢了书写的速度,将县令的所作所为一一写出,还没忘了边写边念,让在场的几人都清楚地听着。 “私征商税,逼死百姓……” 前面几句都是事实。 落到县令耳朵里,也只觉着裴瓒又在写这些没用的陈词滥调,反正他被抓后一心想死,认不认这些罪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裴瓒却没有一味地陈述过往的事实,反而写到:“三族无亲,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亦无所顾忌,所以任为他人所用,戕害百姓,屡造孽果。” 任为他人所用。 裴瓒没差人打听过县令的身世,但是在后院里,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都没有任何关于妻儿的物件,甚至连件属于女子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他这十年里兢兢业业,一心作恶。 倘若他妻儿尚在,还无所畏惧地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要么是他的妻儿被人拘束着,受人胁迫不得不这么做,要么就是他丧心病狂了。 可他没有妻儿,甚至也无父母宗亲…… 无牵无挂,不受约束,所以行事肆无忌惮,不在乎下场。 可裴瓒好奇,驱使他这么做的缘故是什么?难道就是单纯地为了报复社会…… 背后,必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县令费劲地直起上半身,明明嘴角微微抽搐,眉眼间却换上了嘲讽质疑的意味,话里话外也都是贬低:“没想到大周朝廷已经颓败至此,都要靠编故事来定罪?” 大周朝廷…… 裴瓒微眯双眼,琢磨着这简短的用词。 寻常人绝对不会这么称呼,至少同为官员,裴瓒从没用大周朝廷四个字,形容过自己所在的官府。 “朝中的确人才凋敝,否则不会让大人在县令之位上稳坐十年。”裴瓒不急着审他,说完这句后,再度提笔写着,“藐视朝廷,身份可疑,追问之下方知异族异心。” “你诬陷我!” “嗯?!” 县令的怒吼和陈遇晚的疑问撞到了一起。 连一旁的俞宏卿也没弄懂是怎么回事。 分明谁也没有漏听裴瓒的话,却也都没弄明白,他为何直接说县令异族异心呢? 况且,也没经过追问啊。 陈遇晚心怀疑惑,三两步走到裴瓒身后,盯着他落在纸上的字迹。 本以为裴瓒会解释几句,没想到仅仅是抬了下眼皮,忽视了县令的怒喊。 “你这是栽赃!我不会认的!你休想让我认罪!你休想!” “您不是觉得认不认罪都无关紧要吗?” 裴瓒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急躁情绪,反观县令,已经从原本的漠视变成暴怒,一步步按着裴瓒的设想踏入圈套,一步步地按着裴瓒的想法说出他想要的“证据”。 没有证据,裴瓒断然不会污蔑任何人。 可也没说,不许骗人。 打心理战而已,裴瓒也没想到县令如此经不起刺激。 他轻轻捏着笔杆,眼神玩味,不知不觉间便击溃了对方的心思,顺利到让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如此质问,县令难免底气不足,眼神飘忽。 是人都清楚,越是心虚便越要装足门面,不能让人从皮相上瞧出破绽。 于是,县令怒声狡辩:“我是寒州子民,生于斯长于斯,绝非异族!” “身为大周子民,为何会对大周百姓痛下杀手!这就是你所说的绝非异族吗?” 裴瓒气势如虹,驳斥的话不知比县令有力多少倍,“即为大周子民,担任县令一职,想的不是如何为百姓谋福祉,而是残害百姓,恶事做尽,就算如此大人还要说自己并非异族,真是其心可诛啊!” 县令被斥得一愣,浑身僵硬地挺着腰背,心里慌乱,表面却看上去一副无所畏惧,正直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他朗声道:“我,问心无愧。” “死不要脸。”陈遇晚讽刺道。 裴瓒舒出一口浊气,没像陈遇晚一般犀利地讽刺着,而是慢慢向后仰躺,有些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他捏了捏紧皱的眉头,动作有些迟缓。 并非是他对县令束手无策,而是意识到,说这些话除了徒增怒火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县令不会因为他的几声斥责就认罪,反而会逐渐知道他说的这些不过是诓诈,知道裴瓒手里其实也没有实在的证据。 真让县令看穿,可就难办了…… 裴瓒还不想看着事情进行到此,却功亏一篑。 他转念一想,既然“异族异心”这四个字能戳动县令,就足以说明这人的确不对劲,从方才那句“大周朝廷”上也能看出分毫,就算他并非异心,也绝对没什么坦荡的想法。 看来还是要从此处下手,才能一点点地撬开真相。 “你并非问心无愧,而是无惧。” 回想着县令十年间所作的一切,裴瓒越发心凉,在他眼里,任何一个人,一个大周子民都不应该平心定气地去残害同族。 哪怕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在以施粥名义坑骗城中百姓出城,直至将人冻死的时候,也不敢说一句无愧。 犯下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只能说明他“无惧”。 不是不怕无人报复,而是知晓短时间内无人敢报复,不考虑代价。 就像京都城里那些权势滔天的王公贵族,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和平头百姓分为了两个群体,他们并不惧怕残害百姓的代价,甚至是认为根本没有代价,踩死百姓,无异于踩死只蚂蚁。 但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县令,还没到权势滔天的地步…… 裴瓒盯着桌面上卷起的舆图,冷声说道:“十年间,为非作歹,只手遮天,是因为身后有人,才敢这么做。” 县令背后的人,才是在寒州只手遮天的那位。 县令闭着眼,嘴唇轻颤:“荒谬。” 如此心如死灰的表现,实在是让裴瓒满意。 他放软了语气,假模假样地在话里留出余地:“这一切,也不是你想的,而是有人授意。” “有人又如何,无人又如何,御史大人是想借我寻出幕后之人,还是想说几句觉得我另有苦衷,想为我推脱呢?”县令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犹豫迟疑。 “推脱?”裴瓒看似态度模糊地轻笑,实则仅用一句话,便轻易地击碎了县令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也配?” 瞬间,县令脸上的迟疑转为被戏弄的怒意。 但是还未等县令发作,裴瓒猛地一拍桌子,“哗啦”一声,整张北境堪舆图摔落在地,在县令面前堂而皇之地铺展。 裴瓒撑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虽缓,姿态却尽显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俯在地的县令,对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当中,眼睛颤动着紧盯面前的舆图,脸上写满了震惊。 早就想过县令会是这般模样。 裴瓒徐徐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从未想过替你推脱,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背后指使你的,妄图在寒州只手遮天,甚至搅弄大周安宁的那位,都会被绳之以法!” “尔等,不得善终。” 他的话,和眼前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舆图,如同一击重锤,彻底砸毁县令的所有心思。 “你怎么会有舆图,这……绝对不是,不是,这不是我的!” “还敢狡辩!”陈遇晚直接抽出长剑,直指县令,“这东西是在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们拿了舆图来栽赃你吗!大逆不道,居心叵测,果真该死!” 陈遇晚骂的是县令,却让裴瓒有些汗颜。 也幸亏没把舆图的来历告诉陈遇晚,否则这位爷此刻必定不能如此坦荡地将人骂一顿。 而现在,裴瓒也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并非是他对沈濯妄图嫁祸县令一事选择了纵容,而是从县令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对劲。 什么叫,他怎么会有舆图? 如果原本县令没有类似的东西,或者县令压根没见过,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口不择言之时下意识地说出这些,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县令绝对见过类似的舆图,还极有可能像陈遇晚回怼的那样,曾经将其收藏在书房当中。 裴瓒缓缓开口:“舆图的内容你也清楚,不必我多加赘述,县令也清楚通敌叛国该当何罪,说说吧,或许能留个全尸呢。” “通敌叛国……”重复这话的不是县令,而是俞宏卿。 从一开始,俞宏卿就没想明白裴瓒是从何处推敲出的诸多细节,分明他才是十年间跟县令共处的人,许多事他都不了解,怎么裴瓒就能想到呢。 直到那张舆图被摔在地上,内容在眼前铺展,他也没想明白。 只是盯着那内容堪称逆反的舆图,心里有些许震颤。 通敌叛国……他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脸颊憋得发红,眼眶也登时湿润了,水花氤氲在眼尾。 两颗眼珠僵硬地转向神情惨白的县令,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裴瓒为何如此“草率”地得出结论,而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县令的衣领,全力的一拳打在这乱臣贼子的脸上。 “畜生!敌军侵占寒州十多年!无数祖宗先辈惨死敌手,你竟敢通敌!” “你是寒州人!是大周子民!为何叛国!” 俞宏卿的声音吼到发颤,压抑的怒气在一瞬间暴涨,从狭窄的喉管里迸发,他无法压制,但发泄的途径太少,一拳拳落下也不过瘾,怒骂到最后,声音嘶哑,紧紧掐着县令脖颈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害怕就此杀了县令,而是恨自己不能如此泄愤! “把人拉开。” 县令被掐得脸色青紫,再不拉开,恐怕会被掐死。 瞧着俞宏卿也不是身材粗壮的人,但怒到极点的时候,力气却大得惊人,陈遇晚拽了几次都没拽动,眼看着县令都开始翻白眼了,逼才不得已踹了小腿,趁着下盘不稳的时候把人拖开。 “看见了吗,有无数人想将你千刀万剐,而你背后那人许给你什么?十年荣华富贵,还是保你平安无恙?” 县令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呆愣地看着地面上的堪舆图,他的目光落在寒州二字上,似是被打傻了,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是寒州人……他告诉我……” “什么?”裴瓒略略迟疑。 “他告诉我,势必会夺回寒州!”县令像发了狂似的冲着裴瓒狞笑,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保守秘密了,他现在只想让裴瓒知道,就算从他嘴里撬出这些话也没任何用处,“寒州!寒州从来都不是大周的地盘!” 第66章 飞镖 “你是寒州人, 却不是大周人。” 大周国势弱,被北境攻打的那段时间,有十几年的时间, 寒州是划归北境疆域之中,越是离得北边近的地方,人口便越是混杂,也不排除县令身上留着北境的血。 裴瓒目光低垂,带着些许冷意。 “我不要荣华富贵, 也不要平安无恙!我要寒州脱离大周!我要葬在北境的疆土之上!” “混账。”陈遇晚提着剑, 恨不得将人刺死。 裴瓒赶在紧要关头伸手拽住他, 目光依旧瞥视着声嘶力竭的县令:“他许你的,必不可能实现。” “不会的!他答应过我!” 面对着县令的发狂嘶吼, 裴瓒不知道是该嘲笑他痴心妄想, 还是该可怜他愚蠢天真。 几句话而已, 怎么就能当真呢? 这股茫然傻气,直率又鲁莽,好像没怎么经过思考,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交付信任, 也不管能否实现,更不管自己会牺牲什么,秉持着至高无上又愚蠢到底的信仰, 除了让人觉得好笑之外,还为他的单纯感到悲哀。 跟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废话的必要。 县令背后的那人, 已经慢慢浮出水面, 当务之急是要引着他把那人说出。 裴瓒不能直接问,会显得他过于急切地想知道幕后之人,而且就算直接问了, 县令也不会说,但……就算他徐徐引导,县令就能如实相告吗? 其实稍加思量,便能想到能在寒州只手遮天的人不过那么几个。 一个一个地筛过去,总能找到答案。 只是他要明确,要让县令亲口说出那人的名字才行。 “他是——” 嗖——!!! 裴瓒刚开口,一枚飞镖擦着他的嘴唇划过,径直钉进了墙面之上。 “小心!” 陈遇晚迟了半步,裴瓒的唇峰处已然多了条血丝,渗出的血珠即刻绽破,在双唇之间氤氲成鲜艳刺目的红。 望向墙面,钉在墙上的飞镖,赫然与白日裴瓒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是沈濯? 他原本猜测那是幽明府的东西,是沈濯背地里派人助他拿下县令,可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沈濯派来的…… 还是说,沈濯要杀他? 裴瓒呆滞地看着墙上那枚黑色飞镖,诧异的神色之中带了些许迷茫,他还未有什么动作,猛地被扑上来的陈遇晚推开。 “闪开!愣着干什么呢!” 裴瓒直接扑倒在桌下,耳边响起叮叮当当地声音,不只是飞镖与与剑身相撞,似乎还有无数银针透过薄窗,与飞镖不约而同地撞到一处。 瞧着满地零碎,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杀县令的。 更不分清,这些暗器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脸色煞白,心里悸动难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噎在心口,特别是那些通体漆黑的小巧飞镖,他原本笃定了是沈濯的,可现如今…… 裴瓒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能说服自己。 只好转移注意力,将余光落在县令身上。 凑巧,县令匍匐着身体向前挪动,像是领了命令自寻一死。 他立刻喊道:“陈遇晚!按住县令,别让他死了!” 听到喊声,陈遇晚回旋一踢直接将剑鞘提向县令,而后“嘭”得一声,县令摔了个人仰马翻,试图挣扎着爬回去,才发现,剑鞘穿过麻绳的缝隙,从他的手肘处,将他钉在了后方的木柱上。 县令挣扎不动,仰着头放声大喊:“大人!但求一死!” 这声大人喊的不是裴瓒,方向也是对着窗外。 “闭嘴!” 裴瓒刚举了砚台砸过去,墨汁溅了县令满脸,俞宏卿紧随其后,不顾密密麻麻落下的暗器,直接扑到了县令身上,扬起手抡圆了扇在县令脸上。 接连十几声,听得人脸疼。 饶是如此,县令也没有放弃喊叫,仍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求一死”,见状,俞宏卿一把抓住脚边的破烂布条塞在了县令嘴里。 他还掐着县令的脖子,对几米之外的裴瓒说到:“大人放心,绝对不会让他出声。” 俞宏卿话音刚落,叮叮当当的声音突然停了,陈遇晚还维持着防守的姿势,透过窗户上破洞,警惕地往外瞧着。 接下来,整整一刻钟,没有任何动静。 外面静得可怕,仿佛刚才密如雨丝的暗器,只是他们四人共同经历的一场错觉。 视线扫过被扎得破烂的窗户,裴瓒知道这不是幻觉。 方才真的有人想杀他。 蹭着唇上血迹,没什么痛感,指尖却染上了一抹赤红,裴瓒回眸再度看向墙面上的飞镖,踉跄着爬起来,捏着尾柄将其取下。 和他早上拾到的一模一样。 “呼……”沉沉地舒了口气,眉头却难以舒展。 两枚完全相同的飞镖摆在手心,裴瓒尽可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银针上,可目光始终不移,死死地盯着掌心的暗器。 “这枚是?”陈遇晚提着剑走到裴瓒身旁,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晨时在公堂门框上拔下来的。” 陈遇晚意识到有些不对:“那时候就有人想杀县令?” “杀县令,难道不是杀我吗?” 裴瓒眼里黯淡,有些空洞,说出来的话也轻飘飘的仿佛浮在云彩上。 不知为何,陈遇晚总觉得裴瓒在看见这些飞镖后就有些魂不守舍,从一开始就愣愣地,也不知道躲,僵在那里,如若没有他来推开,恐怕裴瓒就要遭难了。 只是,他记得自己好像也推晚了。 最初的那枚不是冲着裴瓒的要害去的。 擦着裴瓒的嘴唇划过,不至于留下过重的伤害,反而像是在提醒。 陈遇晚又瞄了一眼裴瓒的嘴唇,血色殷红,煞是鲜艳。 他无比肯定飞镖不是冲着裴瓒去的,加之格挡时的感受,大部分的银针和飞镖都是落在了更靠近县令的方位上,只是碍于墙体的阻挡,那些暗器并不能直接打到县令身上,所以县令才匍匐着身体往前挪动,并高喊着“但求一死”。 然而,飞向裴瓒那枚跟其他的落点差得就有些远了…… 陈遇晚是练家子,军营中也不乏暗杀的手段。 他瞧着这枚飞镖的用意实在不是为了裴瓒来的。 只不过裴瓒没有读懂。 另外,晨时的这枚,按照裴瓒的说法,钉在门框上,也未必不是提醒。 或者像方才一样,飞镖与银针实为两股相互博弈的势力,看似纠缠在一处,都是冲着这间屋子里的人来的,但实际上的意图并不一致。 “不管了。” 也不顾外面的人到底有没有离开,裴瓒收拾心情,合上了掌心,肃穆的视线重新落在县令身上,其中还夹杂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陈遇晚看他一步步走向县令。 裴瓒没有理会这句问询,稳步迈过满是暗器的堪舆图,站到县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骇人的视线如同倾盆的雨,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你也看到了,有人要杀了你,以绝后患。” 县令咬咬牙:“我本就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是你的想法,你甘愿位这样的主子卖命,我无话可说。”裴瓒顿了顿,话语里似乎带着针,不留余力地扎透县令的心思,“可是他们要你死,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县令低下头,底气忽而不那么足了。 “犯下恶事,明知自己是死路一条,还口口声声地说一心求死,我敬你忠心,只是这份忠心我看得到,他看得到吗?” 求死,和被杀,总归是有区别的。 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在幕后之人的眼中,像县令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抓住了就应该自己寻死,特意派人来杀,已经是破格对待了。 “他是谁?” 院外声音暂时消失,裴瓒却不敢耽搁,直截了当地问着。 “……”县令没咆哮着讽刺他,而是沉默了,垂着头,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耿耿忠心能不能被看到。 裴瓒微微合眼,压下心里的无奈,哪怕现如今没有读心的能力,他也猜到县令在犹豫什么,便干脆地说着:“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用心,就算你死了,对于你效忠的人来说,也不过是死了只蚂蚁……不过你也值了,他都专门派人来杀你了。” “回归故国,北境……” “假的,现如今的大周就算不是最为鼎盛之时,也绝非一朝一夕能攻破的。”裴瓒语气很急,心里却没底。 按照原书中的时间线,第一次大规模的交锋的确是大周赢了,可在男主作为质子入京都之后,大周内忧外患,溃败是难免的。 不过他现如今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就算是他,我想也无法保证能让北境胜过大周吧,就算胜了,寒州也是大周的土地,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什么回归故国,狗屁。” “你!” “你什么你,说不说?” 裴瓒直接掐住了县令的脸。 分明陈遇晚的剑就在旁边,他也不给县令一个痛快,而是加重手上力道。 “不说的话,我替你说。” 县令直勾勾地瞪着他,拖延时间,等着心中的人名从裴瓒嘴里说出。 但裴瓒还没开口,只是抿了抿嘴唇,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响。 “铮”的一声,刀剑嗡鸣。 裴瓒的心跟着一紧,原以为那些人没了动静就该是放弃了,没想到忽然又出现这么一声。 他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紧蹙眉头,穿过窗子上的孔洞向夜色里张望。 “打起来了,果然是两拨人。” “两拨人?” 裴瓒分神看向地面上的银针和飞镖,明白了陈遇晚话里的意思。 “你继续审,我去杀了这帮跳蚤。”剑光如银,映照着陈遇晚不苟言笑的神情,只见他一步迈到门前,身影斜侧,目光愈冷,经过俞宏卿身旁时说道,“看顾好大人,我去去就回。” 压低的声音里仿佛藏了冰雪,听得裴瓒浑身一冷。 目光也粘着陈遇晚的身影融进夜色里,不知为何,他有些焦躁,总感觉陈遇晚会遇到劲敌。 他想叫人别去,手上一松,立刻被县令甩开。 眼见着县令呲着牙,像发了疯的狗一样咬上来,裴瓒即刻抬手,一巴掌甩出去。 “外面打得再怎么火热,也跟你无关了。”裴瓒冷眼向门外一扫。 刀剑叮当相撞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他们头顶瓦片上都有响动。 裴瓒压着心惊,略微垂眸,寻回之前的话题。 刀剑震得越响,裴瓒的语速便越快:“再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 县令狞笑:“你不是要自己说吗?你说啊!” “冥顽不灵。”裴瓒起身,背着手往书桌的方向走去,眸色冷淡,根本不在乎县令的讥讽。 偏生,县令赌错了。 裴瓒的确猜到了幕后之人是谁。 心怀不轨,妄图使北境侵占寒州。 权势滔天,染指赈灾银逼死百姓。 目光凝聚在舆图的“寒州”二字上,在这片地界上,能做到这事得人不多。 先前裴瓒心里已经有了几个答案,只是还没有现如今这么笃定。 经过县令的几句话,他已经确定,能在军中安插内鬼,还能在寒州内只手遮天,肆意操纵赈灾银去向的只有那一个。 “寒州兵马总督,杨驰。” 虽然裴瓒并不清楚如此多的赈灾银被用去何处,也没搞清楚跟内鬼一事有何关系,可瞧着县令脸上的震撼,他认定自己猜对了。 “县令大人啊,我说得可对?” 遭他如此质问,县令突然没了心气,颓败地耷拉着脑袋,宛如丧家之犬。 几度要提起一口气回怼裴瓒,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最后也不过垂头丧气地问了句:“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你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御史,七品而已。” “是,就算我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哪怕是担着巡按之名,我也杀不了他。”裴瓒回归到座位上,畅快地松了口气,提笔草草写下几个字之后,才说道,“可你知道我身边那位是谁吗?” “护卫而已。” “护卫?”裴瓒轻笑,“他,是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 对北境宣战一事,想来寒州上下官员都已知晓,那圣旨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平襄王领兵挂帅,一干人等听候派遣。 县令的主子再怎么权势滔天,在内鬼一事的结局上,也要由平襄王府说了算。 第67章 纠缠 结束了。 道出陈遇晚的名讳, 足以震慑这些虾兵蟹将。 裴瓒看着几步之外,神情恍惚的县令,未曾停留一刻, 匆匆抬笔将所有无可抵赖的事实一一录下。 受人指示,迫害百姓。 心怀不轨,是为奸贼。 他随意抬手,薄薄的几张纸写满了县令的罪行。 随手一扬,那几张纸看似轻飘飘地从案桌落下, 落在县令眼里却犹如泰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虽然笔迹难免潦草, 但“杨驰”二字被刻意书写得公正。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来去因果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是谁在背后挑弄这一切,又是谁作恶多端, 非杀不可。 县令紧紧盯着那两个字, 心里茫然, 恍然意识到,故国故土不过是存在于臆想,和谎言之中虚无缥缈的幻影。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去的可能。 身怀异族血脉的寒州人, 承沐大周的滋养,却心怀异国。 明明是被抛弃在此的血脉,还期待着将这片土地奉回北境, 为此,不惜残害知根知底的“同族”。 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可笑, 但实在不可怜。 签字画押,一切尘埃落定。 “我是北境人啊……” “将他带出去。”裴瓒不管他在说什么,接过俞宏卿递回的带有画押的状纸, 用一句话决定了县令的下场。 带出去,交由百姓处置,是杀是罚,他一概不问。 俞宏卿犹豫:“大人,是否还要押他回京。” “不必。”不用琢磨,裴瓒也明白了俞宏卿这句话的意思,抬眸扫了他一眼,声音略微放冷,“小小县令,七品而已。” 县令所说的话,被裴瓒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官,本就可以直接杀了的。留其喘息半日,仔细地审一审,是为了找出背后之人。 现如今事情已经明晰,在背后操控赈灾银去向,安插内鬼,祸乱百姓的人,是寒州兵马总督杨驰,而不是那无足轻重的县令。 在裴瓒眼里,只有这手握兵权势力滔天的杨驰,才配被押解回京都,受到皇帝的问责。 他收好供词,往门口的方向挪了几步,记挂着先前院里的骚乱,站在门框边提心吊胆地向外张望几眼。 夜色如墨,仅一道凄清月色洒落。 能看得清院里大多数陈设,却瞧不见什么人,同时,院里恢复了静谧,除了偶尔的风声之外,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不知道陈遇晚现在怎么样了…… 裴瓒心想,陈遇晚武功不低,可跟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缠斗,也未必能占尽上风。 特别是现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他方才就应该把人拉住,不许陈遇晚离开。 也没想到,陈遇晚竟那么急,都不等他把人审完。 此刻与那帮人一起没了踪影,寻也寻不到,好不容易解决完县令这个麻烦,又要为他心急。 “大人,不如去找些衙役捕快去寻?”俞宏卿在旁边提醒着。 裴瓒闻言,先是回身扫了县令一眼,而后眉头紧皱:“这帮人来路不明,他们能行吗?” “就算帮衬不了多少,能寻到些踪迹也是好的。” “好,那便劳烦大家了。” 裴瓒说完,俞宏卿便脚步匆匆地赶出去,剩余裴瓒一人停驻在门前。 他扶着门框,心事重重地张望夜幕。 心里总有股声音在告诉他,衙役捕快派不上什么用场。 要想找到陈遇晚,估计还得他亲自出马。 可是他能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会武功,也没什么旁的本事,到时候恐怕还得陈遇晚分心救他…… 视线忽然落到地面的堪舆图上—— 这张图本就绘制得不对,而且里面重要的内容早已被陈遇晚写下,诓诈过县令之后,最大的用处恐怕也就是再去诈一遍总督杨驰。 且不说能不能派上用场,对付杨驰,裴瓒心里早已清楚不能用相同的办法。 眼下这张图是没什么用处了。 只是,他看着上方密密麻麻的暗器,不由自主地拿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两枚飞镖。 脑海中浮现沈濯的身影,和对方复杂隐忍的神情。 但凡裴瓒闭上眼,想到的就是昨夜沈濯满是苦楚的眼神。 他的心里一时烦乱,早已经说定了要恨沈濯,甚至刻意摸着耳垂提醒自己,但想起那滩血迹,他就没了底气。 不是再度让心软占据上风,而是纯粹的没有精力去恨。 思绪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冲刷,他有些精疲力尽,此刻也只想把沈濯当做随便的陌路人,此生再无交集。 可惜事情不会像他想的这般顺遂。 他闭着眼,唇峰上那道细微的划痕几乎感觉不到,渗出的几滴血珠也融进了他的唇色,眼下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这些飞镖依旧有可能来自幽明府。 就是不知道目的是不是要杀他。 裴瓒捂着胸口,紧闭的眉眼间多了份浓烈的愁苦。 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在诧异——沈濯居然会生出杀他的心思? 而他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也实实在在地生出了几分茫然和痛苦。 现在想想,沈濯如果真的想派人杀他,早在前往县衙的半路,或是晨时缉拿县令时就可以杀了他,完全不必等到审问时,为了掩埋真相才杀人灭口。 那时擦过唇边的飞镖,极有可能是提醒,或者替他挡住来自旁处的银针…… 就连早晨,能引得飞镖主人出手,估计也是类似的原因。 可沈濯为什么不现身呢? 是不想见他,还是觉得无法面对。 裴瓒摇摇头,把所有自作多情的想法逐出脑袋。 他只琢磨着,如果说在场的飞镖的确来自幽明府,那便不管沈濯是想杀他,还是想借机提醒他,现如今裴瓒都应该为了陈遇晚去见一见了。 想通这些,裴瓒重新摸了摸怀里的供词。 确保这至关重要的东西始终都在,才转身关上了房门。 至于屋里的县令,这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算有人再折回来杀他,也都无所谓了。 裴瓒快步走在石子路上,准备去找鄂鸿,每迈一步,心脏便不安地跳动着。 不知不觉,月光黯淡了。 耳边穿过几缕寒风,倏忽之间,有些许冷意落在脸颊,未等反应过来,便融成了细密的水珠。 他抬手擦过水痕,恍然抬眸,才发现漫天落着细雪。 点点片片,如同浮在空中的微尘。 片刻之前还是皎皎月色,不知怎的,走了这段路,就变得晦暗。 “大人?”几米开外,鄂鸿挑着灯出现,“原以为大人还未审完,正想去给大人换药呢。” 裴瓒垂眸看了看腕上,原本的药粉几乎看不见了,伤口也未曾疼过,他随意垂下去,将骇人的烧伤隐在袖子里,开门见山地问道:“沈濯在哪?” 鄂鸿先是一愣,随后狡辩着:“大人怎么还不肯信我,都说了我是逃出来的。” 裴瓒翻出飞镖,隔着些距离向鄂鸿晃了晃。 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容不得鄂鸿继续装傻充愣。 “陈遇晚,想来先生也知道他的身份,我就不跟先生多说废话了。” 鄂鸿蹙眉:“大人……” “晨时在公堂之外,发现了一枚,当时我便觉着是你们幽明府的东西,而在刚刚,审问县令时突然有一枚飞镖刺向我,未曾伤及要害,瞧着并不是取我性命,反而更像是与人在外搏斗,陈遇晚觉得事出蹊跷,就出去看了几眼,至今不知去向。” 鄂鸿听懂了,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大人是觉得公子会对他不利?” 裴瓒略微侧眸,没有承认:“好歹也要找他问个清楚吧。” “大人,这的确是幽明府的东西,但请相信公子,他不会害你的。” “我自会判断。” 裴瓒背过了身,不想听太多解释,只等着鄂鸿说出具体的方位。 可是等了良久,也只等来一声叹息。 “先生越是拖延,我便觉得他越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猜躲躲藏藏,不愿露面。” 譬如故意引着陈遇晚前去,再将人折辱杀害之类的。 “就在中街。”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瓒没有迟疑半刻,立即跑出去。 和他猜测的差不多,沈濯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鄂鸿还说什么走了几个时辰,什么私自离开,明明就是串通好来当说客的。 也许鄂鸿是力排众议,说服沈濯,先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但绝对不会像鄂鸿自己说得那般,私自离开,并且承着往日情意站在裴瓒这边。 小跑几步,裴瓒便喘起来,他不肯停下来歇一歇,而是任由井喷的糟乱念头将自己淹没。 沈濯,哪怕是摔断了腿也不安分。 你这辈子,还真缠上我了? 没想太多,只短短几句就让他心里难安。 裴瓒更觉得诧异,他应该是拼了命地想挣脱这人,可怎么越陷越深,越缠越紧。 不单纯是事事纠缠,就连他的心里也被占据了。 复杂到难以言明的情愫把持着他的心,一旦提及任何与沈濯相关的事情,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让他无法转移注意力,无法思考旁的事情。 他对沈濯,爱也好,恨也好,总归是无法视而不见。 裴瓒越跑越急,雪也越落越大。 口中呼出的白雾,和纷繁的雪花一起,迷蒙了视线,他只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鹿,在雪夜中奔跑,似是逃亡,似是追逐新生。 “呼啊——” 直到步入中街,一眼望过去,两端的白茫茫中空了一片被人踩踏出的深色。 一人持剑,被周围人圈在中央。 仔细看几眼,圈里那人手臂上还负了伤,一滴滴的血珠落在地上。 即便如此,陈遇晚也没有妥协。 横眉怒目,张牙舞爪,像自知不敌的小兽强行为自己壮胆。 “住手!别打了!”最后十几米,裴瓒急急地跑过去,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嚷着。 幽明府的那些死士对他格外忍让。 上一秒还在跟陈遇晚剑拔弩张,下一秒就算被裴瓒撞歪身子,也不敢多说半句。 裴瓒不怕死地推开人圈,挤进去,知道这些人听沈濯的派遣不会轻易动他,他便越发嚣张,甚至张开双臂,护在陈遇晚身前。 “你们主子呢,让他出来!” 周围的人没一个应声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裴瓒身后。 裴瓒后知后觉地转身,一抹明艳的红撞入视线。 红袍白雪,眉眼如画。 坐在众人之后的椅子上,身旁空无一人,沈濯神态倨傲,眉目间却难掩憔悴。 裴瓒对上他幽怨又阴冷的眼神,冷不丁地浑身一颤,连呼吸都错了一拍,片刻之后着重地往他腿上看去,可惜衣袍外还铺着斗篷,将双腿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什么情况。 不过沈濯既然坐着椅子,也无需多问了。 “你是为了他来的,还是为了我来的?” “你把他引来是想干什么!” 两人一齐开口,态度却截然不同,一个哀怨,一个愤然。 听到裴瓒的话,沈濯的眼神彻底暗下来,咬着嘴唇,很是不甘:“果然不是为了我来的,一个相识不久,底细不明的陌生人,都能被你如此对待,就只有我不配。” 还记着裴瓒说出的气话。 看来是真被伤到了。 裴瓒心虚地移开视线,语气略微缓和:“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小裴哥哥。” “……” 肩上传来重量,裴瓒稍微回眸,就对上了陈遇晚意味深长的眼神。 气氛焦灼,裴瓒也不好单独解释,只用眼神示意陈遇晚,事情并非他说的那样。 然而,两人的眼神交流还处于南辕北辙的阶段,就被沈濯打断了。 沈濯垂眸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哀怨,全然不顾还有不相干的人在场:“裴瓒,我只是想见到你,只见你一个人……” “沈——”裴瓒记着不能再陈遇晚面前暴露他的身份,话刚出口,就硬生生地咽下去,只吼了声,“你给我闭嘴!” 沈濯果然不说话了,只盯着那扶着陈遇晚的手臂看。 在裴瓒赶到之前,沈濯还高高在上地奚落陈遇晚的狼狈,就算清楚对方的身份,也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地让属下发难。 只是没想到裴瓒一来,就护着这人,还当着他的面眉目传情…… 明明才相识几日而已,怎么就如此要好了? 比起陈遇晚,分明是他们认识得更久。 心意也早就被知晓,可是裴瓒注意到他的第一眼,目光中仍旧是深深的戒备。 裴瓒扫一眼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继续说道:“你让这些人退下,我们单独谈谈。” 沈濯压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醋意:“听你的。” 主街上多得是闲置的铺面,随便推开一间,便能把想说的话说了。可沈濯指着街尾唯一一间亮灯的铺子,示意裴瓒要去那里。 昨日来时整条街都是暗的,今日突然多了间点了灯笼的,想来那就是沈濯栖身的地方。 裴瓒没有拒绝,略微拍了拍陈遇晚的手臂叫他不要担心,随后盯着沈濯让他把一干人等遣散后,才率先走在前面。 而他身后,四人上前,把沈濯连人带椅子一起抬起来。 雪落纷纷,很快便铺满长街。 得幸还不算太冷,裴瓒又一路急匆匆地跑来,此刻步履沉稳地走在人前,呼出几口浊气,顷刻之间便成了朦胧白雾。 他步入明亮的铺面,环视一圈,几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少爷!” “韩苏?” 裴瓒完全没想到,沈濯居然把韩苏也带着。 他一个箭步蹿到人前,按着韩苏的肩膀左看右瞧,眼里是安耐不住的喜色。 “你这些日子都跟他们在一起?”裴瓒扫了几眼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 “少爷被带走后,我跟十七,还有那位鄂鸿先生就被关了起来,本想着这辈子完了,再也见不到少爷了,没想到沈公子救了我们,一路带着我来找少爷。” 韩苏比裴瓒还激动,问什么答什么,恨不得把所有事都讲给裴瓒听,说完之后也没停下来,绕着裴瓒看了一圈,“才短短几日,少爷就瘦了,回去之后,老爷夫人肯定心疼。” “我不要紧的。”裴瓒抿着嘴微微一笑。 能看见韩苏安然无恙,他的心事便少了一桩。 特别是韩苏提及是沈濯搭救的。 无形之中也暗示他,沈濯不会对他重要的人动手,无论是陈遇晚,还是客栈老板,都不会…… 他拉着韩苏,还想说些别的,但是下一秒,沈濯便被抬进门里。 “楼上。”沈濯动动嘴皮子,轻松地指挥着。 裴瓒捏捏韩苏的手腕,让他再等片刻,随后跟在沈濯一行人之后,上到二楼。 这间铺面原本应该是酒楼客栈一类的,地方大,装饰也算是不错。 只可惜空闲太久,许多地方落了灰,蒙了蛛网,没有搬走的陈设也多半损坏,就算沈濯住进来一日,已经遣人打扫过,可被风雪叩击的窗子依旧吱吆摇晃,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裴瓒站在窗前,凝视街面上的落雪,没有率先开口。 沈濯面上不急,沉着目光扫过他的背影,让其余人离开后,兀自倒了两杯热茶。 只是他心里没有面上平静。 一波接一波眼神,裹着绵长的情愫拂过裴瓒,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难平的醋意。 不只是对陈遇晚,还有韩苏。 就算知道韩苏是裴瓒的近身仆从,也还是难以平复心情。 因为沈濯知道,裴瓒之所以会来见他,并不是单纯地记挂他,而是为了陈遇晚。 而且,如果没有陈遇晚,也会因为韩苏,甚至是为了悄悄离开的客栈老板,或者是满城百姓……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单纯地为了他。 沈濯捏紧茶杯,手背上青筋涨起。 脑海中一时浮现许多人,谢成玉,陈遇晚,韩苏…… 哪一个都排在他之前,谁都比他重要。 偏生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哪怕是稍稍用这些人进行威胁,裴瓒也会像今时一样,冷眉冷眼地忽视他。 瞧瞧方才护着陈遇晚的样子,巴不得替人承担苦楚,而对他呢,横眉怒视,好像他有多无恶不赦。 沈濯越想越憋屈,眉宇间浮现几分杀意。 可在裴瓒开口的一瞬间,又被很好地遮掩了,抬眸望向裴瓒时,只剩满腹委屈。 “你的腿怎么样了?”裴瓒离沈濯几步远,倚着窗台站立,几缕冷风窜入衣领,提醒着他别被这人的可怜模样懵逼。 沈濯眼底的苦楚一扫而光:“没什么大碍。” 裴瓒:“你笑什么?” “你还是记挂我。” 裴瓒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回到几秒前扇自己一巴掌。 就不应该提这茬,又让沈濯多情上了。 他也想不明白,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候,怎么能让人生出旖旎的心思? 说他记挂,有什么可…… 裴瓒忽然摸了摸鼻尖,似乎这两日是多有想起这人。 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沈濯跟鬼似的阴魂不散吗? 他想不在意都难吧。 沈濯见他不说话,侧着身面前他,眼神柔和,似乎含了一波荡漾春水:“小裴哥哥方才还顾着我的身份,不想在陈遇晚面前暴露,这不是替我着想?” 裴瓒狡辩:“我怕解释不清,白惹一身骚。” “我知道,小裴哥哥替我遮掩,是在意我,喜欢我。” “你听不懂人话?” 眼前的沈濯没有昨日那么激进了。 许是脱离了那时的环境,没有裴瓒的言语刺激,也就没了那份惴惴不安的心急。 更在离开之后,被鄂鸿劝导几句,想通了。 只不过,现如今的不知沈濯是摔坏了脑子,还是转变了策略,竟开始用怀柔政策了,一个劲地说些不着调的话烦他。 眼里虽然没了原本那份阴湿的偏执,但依旧让裴瓒浑身不适。 “能谈就谈,不能谈我就走,不用说这些。”裴瓒态度坚定,不给沈濯任何转圜的机会。 一瞬间,沈濯重振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靡了,他低眉顺眼地问:“小裴哥哥想谈什么,要问舆图之事,还是赈灾银?” 都不是。 裴瓒上前几步,没有紧挨着沈濯站立,却也距离极近。 他居高临下,态度也没有丝毫缓和,完全不像是主动提出谈和的人:“别再纠缠我了。” 仅此一句,让沈濯脸色煞白。 “不行。”沈濯僵着嘴角,挤出勉强的笑意。 第68章 晦暗 裴瓒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跟他有什么结果, 如果此番答应了,以往的那些事裴瓒都可以不计较,当做没发生过。 沈濯拒绝得果断。 偏巧他也是不留余地的人。 顿时一股无名火燃上心头, 裴瓒刚想骂他几句出出气,沈濯竟直接站了起来。 裴瓒飞快地扫过他的腿,心里迟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让沈濯刚好错过了抓住他的机会。 紧接着, 沈濯就一个踉跄, 重心不稳地往前摔。 裴瓒又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可是一抬头, 对上沈濯奸计得逞的眼神。 “别的都能谈,只有这个, 不行。” 他立刻明白这不过是沈濯的苦肉计, 但想要反应已经晚了。 整个人被强行推到墙边, 试图挣扎,双手被钳制着束在身后,想要呼救,嘴唇也立刻被堵住。 突然袭入的舌尖强势地撬开了嘴唇, 以不容反抗的形式迅速地攻城略地,搅弄云雨,转瞬之间, 裴瓒就被迫丢盔弃甲,在沈濯面前败下阵来。 然而沈濯没因为他的示弱就放过他, 仅是停了片刻, 留给他喘气的时间。 只待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沈濯就再度欺了上去。 反复几次,裴瓒所有的无名火被消磨殆尽。 他面色潮红, 双腿发软,堪堪倚着墙面站住,也顾不上跟沈濯较劲,吐着发麻的舌尖大口地喘息着。 抓着沈濯的肩膀歇了片刻,微冷的空气便刺激着他,让他回过神来。 隔着水雾,裴瓒狠狠瞪了沈濯一眼。 还以为改了呢,没想到还是这样。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裴哥哥怎么这样说自己呢。” “你滚……” 裴瓒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过去,可是手刚挥起来,就被沈濯抓住。 下一秒,湿润的嘴唇贴上他的手心。 裴瓒可算是体会到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了,此刻他大喊大叫的力气也没有,蹙着眉头看着沈濯,想骂,又被对方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小心翼翼堵了回去。 遭罪的是他,却不让他委屈,还得忍受这人的装模做样。 这怎么叫人忍下去嘛…… “滚开!”裴瓒使出全身力气,直接把人推倒在地。 沈濯腿上有伤,站起来也很是艰难。 看着裴瓒气呼呼地往门外冲,他心急,却只能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裴瓒,我错了,鄂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是我不好。” 听到身后动静,裴瓒回头扫了一眼,止住了脚步。 【看在你腿伤的份上,我就忍你最后一次。】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明知你不喜欢,却还三番两次地纠缠。”沈濯立刻踉跄着扑上去,抓住他的手,声音逐渐哽咽,“是我害怕你弃我而去,又无计可施,才鬼迷心窍地以为这样就能留下你。” 见他没什么反应,沈濯勾着他的腰身,将朦胧泪眼埋进了他的颈窝之中。 “小裴哥哥,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走好吗?” 耳边是绵绵不绝的啜泣。 听得裴瓒心烦意乱,他推了推沈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一味地抗拒,而是反手抱住了沈濯的肩:“你又在逼着我答应。” “我……不,我没有。” 不出所料,沈濯立刻松开了他。 虽然还拽着他的手,支支吾吾的,不愿放弃,但总归是有了些许长进。 “沈濯,就算我答应你,我也无法留下来。” 裴瓒心里生出几分摇摆的错觉,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 告诉沈濯,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暗示着背后有操纵他的手,让他无法答应。把所有的罪责推给看不清的“命运”,再把自己摘得干净。 吃苦受难的一直是他,如今却在与沈濯的交锋中,不知不觉地占了上风。 他浑然不觉,已经完全捏紧了沈濯的心。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怎么会呢……”沈濯眨眨眼,喉咙有些干涩,本想说没人能约束他。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裴瓒曾经提到的,他的世界。 那不是假的。 已经亲耳听到过一次,再度面对这个消息,沈濯依旧不知所措。 既做不到像上次那样,不顾代价地把裴瓒强行带走,也完全没有能力去接受这个事实。 只是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裴瓒。 眼里晕着一团水雾,分明裴瓒就在眼前,可仍是觉得远隔千里,怎么也碰不到。 沈濯本就生得极好,美人如云的京都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此刻泪眼婆娑地看着裴瓒,就算裴瓒什么都没做错,对上那双泪汪汪的眼眸,他也说不出半句重话。 裴瓒犹豫着,有些不忍,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暂时,你不必担心这些。”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没办法离开。 而他只要多留一日,就多一份永远留下来的可能。 甚至是,多一份爱上沈濯的可能…… “那我们?”沈濯动作轻缓地拉住他的手,无比小心,生怕让裴瓒厌恶。 “我还是不愿。” 裴瓒挪开眼神,望着桌上飘忽闪动的烛火,但没有撤开手。 他的想法有些复杂。 知道沈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也清楚一旦告知自己短时间内无法离开,就相当于重新施舍给对方零星的希望,可他还是说了。 望着那双眼睛,薄薄的一层水雾,像是幽潭浮动的水波。 他知道潭水深不见底,不能靠近,但仍是被引诱着上前,再“噗通”一声,心知肚明地坠进去。 【我真的不愿吗?】 裴瓒也在心中问着自己。 他问不出答案。 每每在心间问询,那答案就变作心间荷塘中的一朵,与千万朵一起,在清风里摇曳着。 他随意摘下一朵,都是答案,却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 “没关系,小裴哥哥,我可以等。”沈濯低头啜泣几声,眼底还氤氲着水色,“我也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只要你肯让我等……” 不得不说,鄂鸿除了医术高超,嘴皮子也有些本事。 竟能将沈濯说通了。 现如今沈濯看起来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放低姿态,不要求裴瓒做什么,更不会强求他,一味地卑微祈求。 虽然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如此。 不过裴瓒也没有太傻,对眼前这个心口不一的人,仍旧有些忌惮。他不着痕迹地抽着手,但还未完全抽离,就被沈濯攥紧。带着几分疑问,对上沈濯的眼神,下一秒沈濯就像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松开。 也不知道鄂鸿到底劝了些什么。 居然能让沈濯在裴瓒面前做小伏低,由着他的脾气来。 只是裴瓒没有把手完全抽离,而是虚虚地浮在他的掌心上,小指一点一点地轻碰:“我有条件,你必须要答应。”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答应。” 【说得好听,早干什么去了。】 裴瓒故作矜持地停顿片刻,手掌彻底落下,贴合着沈濯的手心,眼神里多了些难以压抑的喜色。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欲盖弥彰地轻咳几声,恢复了原本的不苟言笑:“我要借用你几个手下,来对付寒州兵马总督杨驰。” 裴瓒一早想过,杨驰不是县令这等能让他随意拿捏的人。就算有了证据,在寒州地界里,也难保不会出问题。 而他虽然担着巡按御史之名,身边却没几个人可用,压一压县令主簿这等小人物还行,对上兵马总督就完全不够看的。 偏生这么要紧的案子还指向了杨驰。 他必须得获得足够的助力,才敢杀到那人面前。 虽说除了沈濯,还有陈遇晚,照样可以用平襄王府的势力来摆平,可平襄王身在前线,难以分身照拂他们两个。 况且,如今去递送消息也有些不便,不如近在眼前的沈濯好用。 沈濯还有顾虑:“他没那么好对付。” “你借不借吧?” “借。”沈濯直勾勾地看着他。 预感到不对劲,裴瓒本能向后靠着,紧贴上墙面。 不出他所料,只答应了一件事,沈濯这厮就想讨要好处了。 眼见着沈濯闭着眼,天生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缓慢地凑近眼前,裴瓒忽然伸手,挡住了接下来的吻。 他板着脸:“我没说要给你好处。” “那此事结束后……” “此事结束,我也不会给你任何许诺。” 得知从头到尾都是白给人利用,什么报酬都得不到,沈濯立刻撇着嘴,很是不满。 裴瓒瞪着他,反问道:“你所求的,不只是肯让你等吗?” “好,我答应你。”沈濯阖了阖眼,很是不甘,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忍下去,但仅是扎眼的时间,沈濯再抬起头来,又恢复了那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神,“一切都随你。” 随他? 裴瓒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人。 他开始怀疑,沈濯不是听了鄂鸿的几句话就改变了想法,而是被鄂鸿用药毒傻了,或者干脆换了芯,不是从前的那个沈濯。 【这是沈濯会说的话?】 “小裴哥哥,就是我。” 被低软暧昧的语气搞得心里发麻,裴瓒浑身抖了抖,记起沈濯还拿着自己的扳指。 他摊开掌心,正对着沈濯:“还有一事,把扳指还我。” 若是这件也肯做,裴瓒才勉强相信,沈濯是真的痛改前非了。 他盯着沈濯的动作,只见对方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反复摩挲,凝着股愁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给。 抬头看了裴瓒一眼,才勉强下了决心,把扳指摘下。 但在最后关头,沈濯还是犹豫着。 “你不给我,叫我怎么信你?” 沈濯抿着嘴,攥紧了扳指,最终也没有放回裴瓒的手心:“裴瓒,等回到京都后再给你好吗,我拿着它还有用处,我保证回到京都……不,离开寒州就给你。” 裴瓒不信:“你何处能用到它?” 沈濯有些为难,看样子是不想说,却又实实在在地担心,一言不发会消磨裴瓒对他本就不多的信任。 于是咬了咬牙,心一横,说道:“杨驰这人不好对付,可我要面对的人比他凶险百倍,绝非有幽明府的死士在侧就能抗衡,我必须得百般小心,才能在那人面前不落下风。” “你拿这扳指,就是为了对付那人?”裴瓒依然有些疑虑,不打算就这么把扳指交给他。 “这枚扳指有窥人心事的能力,于我的助力,是千百个死士也比不上的。” “那人是谁?” 裴瓒印象里,除了京都的那几位,没人会让沈濯做到如此地步。 可现如今身在寒州,应该不会是皇帝他们。 沈濯垂着眼,不想说更多的消息。 裴瓒觉着自己并不是非要把扳指拿回来才行,如若能在沈濯那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将扳指多借几日也不是不行。 但是话又说回来,沈濯在他眼里没什么信誉可言。 换而言之,谁知道沈濯拿了去会做些什么呢。 窥探他的心事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人的想法可不只是搞小动作啊…… 裴瓒盯着眼前人,环着手臂,一副等着沈濯说下去的样子,不过沈濯却摊开手,将扳指置于他面前。 等了半刻钟,裴瓒并没有拿回。 沈濯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裴瓒,你我所到寒州的目的一样的,皆是为了大周。” 裴瓒心里一滞,他还没用心想过沈濯是因为什么来此。 就算现在让他去猜,也会觉得对方身为幽明府主人,应该是为了江湖事,或者银钱勾当来此,并不会往“事关大周”上想。 可沈濯都这么说了…… 裴瓒有些不情愿,最终还是压着沈濯的手,让他把扳指收了回去。 “踏出寒州就还给我,另外,不能让旁人知晓扳指一事。” 沈濯假模假样地作揖:“多谢小裴大人。” 说实话,裴瓒也会用到扳指。 但是在回京都之前,他唯一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让杨驰认罪伏法。 如今县令的供词已经准备好了,他不需要再去猜,或者借扳指窥探兵马总督的心思,只再找到些许物证,最好是能直接证明杨驰跟外敌勾结祸害百姓的物证,便可定下对方的罪。 所以,如果沈濯所言不虚,那确实应该让沈濯把扳指拿去。 不是为了让沈濯能更好地行事,而是为了如今岌岌可危的大周。 第69章 争锋 “陈公子, 流雪替您包扎伤口吧。” “不必。” 楼上谈得火热,时不时有细微的声响穿出,激烈之时, 年久失修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响着。 楼下的一干人等,不说氛围凝重,但一个个的都沉默不语,若不是屋里亮了灯,否则还叫人以为这里面没人。 沈濯的手下大都对陈遇晚虎视眈眈, 毕竟他们主子可是吩咐过, 要紧盯他的动作, 可是作为唯一一个跟陈遇晚有交情,知道他深浅的人, 流雪并不这么想。 她没有跟旁人一样如临大敌, 而是看着陈遇晚被血染红的衣裳, 拿出了些药粉。 然而陈遇晚并不领情。 陈遇晚盯着这个在客栈将他迷晕的女人,心里很是戒备,可裴瓒又跟他提过几句,这位名叫流雪的女子, 就是他先前在寻芳楼中,寻着琵琶声想要带走的花魁娘子。 裴瓒也说过关于流雪的来龙去脉,不过他的心里对这段因由并不在意, 他记着的只是寻芳楼里那段幽幽琵琶声,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 从未瞥视过那抹惊鸿, 谈何错认呢。 另外, 经过客栈那晚,他对这个女人也有了旁的认识。 从前陈遇晚也听说过幽明府的大名,但没有真正地接触过, 仅仅是知道那处地方被先皇忌惮,更与京都权贵有着斩不断的瓜葛,可他并不了解那其中有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又有什么样的本事。 今日与幽明府主人交手,昨日被幽明府死士暗算,这看似寻常的两件事却让他窥见了幽明府的影子。 没错,窥见影子,而已。 他仿佛看见了只庞然大物,在他面前横挡着,是他只身一人完全无法抗衡的势力,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只巨大怪物分生出的爪子刺伤,甚至是被吞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为此,对着甚至幽明府的流雪,他也变了态度。 流雪盯着他,上下一扫,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并没有对他的漠视有一丝一毫的介怀,不过她虽然说着关心的话,语气却也算不上柔和:“公子放心,这里面并没有迷药一类的东西。” 陈遇晚的视线垂在桌上,忍着疼,扯了扯肩上的衣服,把破口处露出的肌肤遮住:“流雪姑娘先前也说过,那香中并无迷药。” 可后来,香气混着粉末,让他们在主动放下戒心的情况下,被迷晕了。 “陈公子信不过流雪,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流雪原先领了主人的命令,不得不对公子下手。”流雪难得多话,此时见着陈遇晚误会,便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可现如今您也瞧见了,小裴大人是跟主人站在一处的,公子自然也是主人的朋友,所以流雪万万不敢害您。” 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流雪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可陈遇晚仍旧不为所动。 只见他扯着衣服,掌心虚虚地掩着伤口,眼神漫无目的地飘着,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唯有眉毛偶尔颤动几下,表明他也并不是感觉不到疼,而是单纯地不想搭理流雪。 对此,流雪不动声色地将药粉放在桌上,任凭陈遇晚取用。 就算如此,陈遇晚也没有任何动作。 周围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静得可怕,屋里屋外只听得见簌簌雪落,和火盆中木柴燃烧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瞧见了,流雪是怎么主动去贴近陈遇晚的。 这可没有主人的指示,单纯是流雪心甘情愿。 旁人虽都沉默着,心里却揣了疑问。 陈遇晚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贯冷眉冷眼的流雪为什么会上赶着攀附他呢,瞧瞧流雪的样子,都可以说是做小伏低地去讨好对方了。 这般举动,实在令人费解。 “吱吆——” 二楼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那两人还未走出来,却先泄出了一缕寒风,由上方吹落,惊得桌上烛火摇曳。 在跃动的烛影中,裴瓒先一步走出。 他脸上没什么太多的情绪,平淡无比的,就好像方才在屋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事,此刻垂着手走出,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心平气和地将楼下那些神态各异的脸收进眼底。 “谈妥了?”陈遇晚急不可耐站起身,仰着头面向二楼。 裴瓒的声音中多了些疲惫:“算是吧。”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好,韩苏,收拾东西。” 裴瓒答应得很快,也应了陈遇晚那句“事不宜迟”,叫旁人觉得他们急着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可他刚点头答应,手心里贴了柔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沈濯自作主张地牵着他的手,甚至是穿过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无可抵赖的亲密举动。 幸好交缠的双手藏在了袖子里,不至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裴瓒愤愤地瞪他一眼,神情中没有太多怨恨,看起来更像是感到羞耻,才欲盖弥彰地埋怨罪魁祸首。 “裴瓒……”沈濯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贴了上去。 “我该走了,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你的事情一等一的重要,我自然不会忘。” 沈濯边说,边往裴瓒身边挪动。 明明栏杆就在身前,可以直接抓住维持身体平衡,他却仗着腿伤不便直接扑到裴瓒身上。 随手一揽,把近来清减许多的腰身勾住,另只手更是明目张胆地贴合着裴瓒的胸口。 若不是裴瓒灵巧地往后一仰,只怕沈濯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一吻。 这下偷香没能成功,沈濯便将人搂得更紧。 裴瓒满眼嫌弃地往后退着,没忘了伸手阻止沈濯进一步贴上去,只可惜他这么做也是收效甚微,完全拦不住厚脸皮的沈濯。 “你别闹了,离我远点。” “小裴哥哥,我会尽快找到物证,遣人给你送过去的,小裴哥哥也不要太快地赶到那里,大可以在路上稍作停顿……”沈濯嘴一撇,无辜的眼神望过去,语气也变得低软,似是在撒娇,“不然,只怕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呸,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裴瓒白了他一眼,彻底将人推开,同时提着衣摆,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 剩沈濯一个人,步履维艰地扶着楼梯,狼狈地往下挪。 裴瓒本不想搭理他,也没打算停留,可是身后人一声声喊得过于凄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丧尽天良的负心汉,最重要的是,裴瓒抬眼扫过所有人,除了意味深长像是在看戏的陈遇晚外,大部分瞧见沈濯那副样子竟然都没有上前扶一下的自觉。 幽明府的死士都这么没眼力见吗? 还是说他们只负责卖命厮杀,完全不关心主人尊严? 裴瓒无奈,都已经迈下了楼梯,却还折返回去,给沈濯扶下来。 不扶对裴瓒来说也没什么,反而能看着沈濯在众人面前出糗,可他伸了手,便被死死缠住。甩了几下,也没能甩开,反而引得一众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你够了没有?”裴瓒压低声音质问着。 不过沈濯的视线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偏了视线,透过遮挡的几缕发丝,带着几分挑衅,看向陈遇晚。 裴瓒察觉到不对劲,直接用肩膀撞向了旁边的沈濯。 他没用太大的力气,可这人腿伤站不稳,被轻轻一撞,就往旁边一趔趄。 “嘁——” 陈遇晚不加掩饰的嘲笑声从对面飘来。 沈濯闻声,也顾不上稳住身形,便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濯自觉周围有无数手下,哪怕他负伤在身行动不便,可真打起来,陈遇晚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本就是看不惯裴瓒对陈遇晚过分青睐,才用眼神挑衅。 至于陈遇晚,虽不知道沈濯的真实身份,可他是平襄王府世子,自幼高傲,哪怕觉得幽明府深不可测,但瞧不上江湖流派也实属正常。 两方僵持不下,看起来剑拔弩张。 只是落在裴瓒眼里,就显得无比幼稚,仿佛两个年纪不大的小朋友为了糖果玩具吵架。 “看来幽明府也不过如此,真是难为先帝与陛下忌惮多时。” “幽明府的未来如何,暂未可知,只是平襄王府怕是要没落了……” 此话一出,深深地扎进陈遇晚的心里。 他瞬间睁圆了眼睛,脑海中关于内鬼的讯息再度浮现,无数个预想的未来也都在往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上发展。 “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裴瓒瞧着陈遇晚脸色不对,横插一脚,拦在了两人之间。 沈濯悻悻地扫过后方脸色苍白的人,望向裴瓒的神情再度憋屈起来。 这次裴瓒没理睬。 裴瓒直接拽住陈遇晚的胳膊,硬拉着人往外面走。 陈遇晚也像是一时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僵局,视线僵滞地落在越来越远的沈濯身上,可嘴里说不出一句话,耳边也充斥着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任由自己被拽走,拽进雪夜里。 缓了许久,他依旧机械地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裴瓒瞧了他几眼,说道:“不用太放在心上,他知道的也不过是许久之前的消息。” “许久之前。”陈遇晚停住了,“可他也是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 “江湖流派都能知道我军中有内鬼。” 在裴瓒的认知里,沈濯和幽明府主人是同一人,而且这人神通广大,上至皇宫内院,下至江湖草寇,没有得不到的消息,知道内鬼一事也不足为奇。 甚至方才在二楼时还佐证过,那封送去平襄王府的金泥印信是不是沈濯送去的。 答案也得到了肯定。 只是在陈遇晚的眼里,幽明府主人就只是一介江湖门派之主。 关于内鬼的讯息,连皇帝都模棱两可,给不出确切答案,怎么那一个江湖之人就能笃定呢? 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平襄王府一定会没落…… 陈遇晚闭上眼,不知怎的,脑海中里浮现出他的父王死在帐中的画面。 分明他也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从未看到过有谁被毒杀,可是所想象的画面依旧逼真,就像是将来某一日注定会发生的一样。 “你别多想,他就是在吓唬你。” 任是裴瓒说再多,陈遇晚的心也安定不下来:“他怎么会知道呢,还又偏偏出现在这。” “他其实……”裴瓒眼神闪躲,不知道该不该交代沈濯的身份,来安慰眼前惶惶不安的陈遇晚,再三犹豫之下,仍是没有说出口,“他出现在此的确另有图谋,只是绝对与内鬼之事无关,你不信他,难道信不过我吗?” “裴瓒,你与他关系匪浅。” 陈遇晚的一句话,直接将对裴瓒的信任画上了问号。特别是眼中的迟疑,无一不彰显着,他并不完全相信裴瓒。哪怕是有着诏令文书的巡按御史,也信不过。 如此,可就打破了裴瓒对他建立的信任。 裴瓒微微阖眼,呼出一口白雾,融了飘在眼前的零星雪花:“我知道你一时心慌,拿不定主意,可也正是为了此事,相信我,也相信他。” “凭什么?”陈遇晚眨眨眼,本能地提出疑问。 裴瓒盯着眼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在中街的红灯和雪地里,犹如两点油亮的墨滴,透着警惕和怀疑。 忽而,他耳垂上一凉,剑柄横在脸侧。 陈遇晚转移话题,问道:“就算如此,你也会信他?” “我没有别的选择。”裴瓒咬咬牙,不太情愿提起这茬,“我被困在寻芳楼的那几日,他派流雪前来,为我指明过线索,只是我当时举棋不定,又身处困境,并没有沿着他的线索查下去,才导致如今距离兵马总督府一步之遥,却缺了最为重要的物证。” “最为重要,是什么?” “杨驰勾结外敌的证据,那些赈灾银,就被藏在寻芳楼之中。” 乍听到这句消息,只觉得头顶落下阵阵响雷。 陈遇晚一时反应不过来,消化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你的意思是,赈灾银,被杨驰用来勾结外敌?” “是……”裴瓒点点头,回忆着他从沈濯嘴里得知这话时的场景。 似乎也没有比陈遇晚淡定多少。 “但这不重要。” “这都不重要,哪还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决策之时,不可举棋不定,否则机会稍纵即逝。” 第70章 沉稳 陈遇晚怀疑裴瓒, 那是掺了气愤的缘故。 幸好裴瓒也并未当真。 只不过,陈遇晚对沈濯,那可是实打实的警惕。 特别是在知道裴瓒还借了幽明府的人, 准备一举拿下杨驰时,他更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你不是也信不过我。” “嗯?”裴瓒望着对方眼里未散的愤懑,踌躇片刻,便对陈遇晚的心思了解大概,他略微筹谋, 任由零星雪花吹到脸上, 感受到丝丝寒意, “你我势单力薄,而杨驰那里却有不少人手, 恐怕我们应付不过来。” “且不说我能不能以一敌十, 就算不能, 难道还不能去请帮手了?”陈遇晚的意思是到前线请几个平襄王府的府兵,大军他肯定找不来,但是几个相熟的府兵亲卫还是可以的。 只是裴瓒早有想过:“来回时间太久,如今我们已经拿了县令, 如果不快些动身前去兵马总督府,只怕他会得到早一步消息,提前设防。” “既然如此, 我一人也行。” 裴瓒叹气:“可如今你身受重伤……” “重伤?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 陈遇晚试图耍一段剑招证明自己并无大碍,只是他的剑刚从右手换到左手, 就忍不住蹙着眉冷嘶一声, 即刻受不住了,捂住伤口。 裴瓒虚虚地扶着他,一直默默跟在后方的韩苏也见状跟上来, 从随身的行李中摸索药膏。 “找个地方,我替你上药。”裴瓒说道。 不想陈遇晚甩开他的手,逞强道:“不用!” 这人快走两步,似是还要证明自己所受的伤不重,硬是忍着肩膀的刺痛,铆足劲往县衙的方向走着,反而是毫发无损的裴瓒站在雪地里,用晦暗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背影,一时拿不定主意。 “少爷?”韩苏不解地问了声。 “无事,走吧。” 裴瓒收敛眼底的戒备,眉头平展,瞧起来一派云淡风轻,特别是眼前划过几片杂雪,衬得他眉目清明。 只不过,刚刚他的脑海中浮现先前沈濯对他的提醒:枉你这么相信陈遇晚,竟然一点也不怀疑他身份。 陈遇晚的身份…… 裴瓒乍听到只觉得惊讶。 毕竟他从未没有考虑过陈遇晚的身份问题。 虽然相识不过寥寥数日,可是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更何况这几日陈遇晚对他也实在不错。 又加之,陈遇晚所表现出来的性情,跟在原书中他妹妹的豪放一模一样,虽说略微急躁了些,但绝对不是怀着恶念的人。 也因为这份额外的加持,裴瓒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这人。 陈遇晚能有什么问题呢…… 盯着对方匆匆远去的背影,他心里迟疑。 裴瓒看得出,陈遇晚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跟大多数王公贵族如出一辙的贵气做不了假。 他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自然知道陈遇晚这样的气质是用金玉和权贵堆砌出来的,绝非什么寻常人家或者略微富贵的人家能培养的。 至于沈濯所说的身份问题。 裴瓒一时没有思绪,甚至怀疑沈濯说得神神秘秘,不肯直言,就是想误导他。 谁让这俩人气场不合,见面就掐架…… 明明也没有过什么交集,却一见面都闹得不可开交,按照沈濯的性子,诋毁人家几句也不是不可能。 漫天雪花,被中街上那明晃晃的灯映照着,在夜里变得晶莹剔透,陈遇晚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但中街并非只剩他一人,裴瓒仍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像是春水裹着绵绵的风,潮湿,却催生万物。 只是他没有回首张望,也没有选择快步移开那人的视线,而是在雪地和灯笼光里缓缓踱步,默许了,任由对方将他的背影琢磨勾勒。 直到同样隐入黑暗,被纠缠的感觉才消失不见裴瓒也才加快脚步,回到县衙。 他步履匆匆,迈进县衙后门。 裴瓒原本就想直接找到俞宏卿,让他妥善处理日后的诸多事宜,只是不想刚一只脚迈进去,就看见俞宏卿迎面找了出来。 “大人,方才世子回来了。” “嗯,他可有说什么?” “不曾。” 俞宏卿抿着嘴,想说陈遇晚的脸色瞧起来不是很好,可抬眸看一眼,裴瓒肩上覆了层细雪,身旁还多了位不曾见过的小哥,两人又是寻着陈遇晚的步伐,前后脚回来的,应当是清楚人已经回来了。 “先不说他。”裴瓒往廊下挪了几步,躲避着风雪,略微拍落身上点点冷雪后,对着俞宏卿说道,“俞典史,我与世子已经耽搁了许久,想着明日便启程离开,城中一干事务,百姓,还有这县衙都要交给你了。” “大人为何如此着急?”俞宏卿蹙着眉头,心里也有些发怵,虽然跟着前任县令时也学了些本事,但被打压这几年,没有发挥的空间,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还真没那个心态保证能做好。 可惜,裴瓒的想法不会因为俞宏卿还没做好准备就转变。 只见裴瓒望了眼廊下长明的灯笼,视线停滞在被雪花飘得斑驳的明纸上,幽幽地说了句:“夜长梦多。” 县令被抓,杨驰得到消息是早晚的事。 可他们仍要拼一拼速度,就算无法在杨驰得到消息之前,就带着齐全的证据赶到,也要早一步到达,让对方没时间周转预备。 “你也别太担心,我先前让城东的客栈老板去寻前任县令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请回来,但至少也要抱有几丝希望。” 俞宏卿愕然:“您去请了先生!” 裴瓒点点头,直视着俞宏卿眼里的震惊:“也不一定能成,先前是担心有人会对老板不利,这才让他逃出去避难。” 如今沈濯看起来也转了性子,不会像他先前担心的那样,找不到他,就伤害跟他有过交集的人。 只是现如今县衙里无人坐镇,俞宏卿行事是够仔细,但不够果决,怕不能完全应付眼下的情况,反而让寻找县令一事,成了一顶一的要事,所以裴瓒才没有半路把人紧急叫回的打算。 “县令,你打算怎么处置?”裴瓒背着手,深觉城中还有许多事情没有结束,但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只能借着片刻的功夫,一股脑地把事情交代了。 “大人不是说交由百姓处置吗?” “是可以这么做,不过在那之后呢,后事该如何处理……” 俞宏卿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急躁,不等裴瓒说完,立刻恭敬地做着礼:“还请大人指点。” “这不是我该吩咐的事,你应该去问问受他所害的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俞典史。”裴瓒抬手按住俞宏卿的手腕,他眼神明亮,映着几分雪色,说出来的话冷冷清清,却不叫人生寒,“我也不算是父母官,只是有人同我讲过,为父母官,最重要的是顺应民心。” “是,下官明白了。” 在廊下站了许久,雪落簌簌,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小路上突出的石子都被完全覆盖。 如此看来,接下来的路恐怕不好走。 裴瓒蹙着眉,心里生出些担忧。 他不止担心雪地难行,还有些怕半路就会遭到杨驰的拦截。 现如今,他身边没人,陈遇晚的状况也不是很好,唯一能期盼的就是沈濯说话算话,会派出几人暗中随行。 想到这,裴瓒莞尔,眉目中愁意消失大半。 幸而沈濯不敢违背誓言…… “韩苏,走吧。” 将忧心的事情交代了大概,把能想到的地方通通提点一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最后,在俞宏卿的视线里缓步离开。 只不过他刚走没几步,身边的韩苏便搓着手凑上去,笑嘻嘻地说道:“少爷,您跟那位典史说得话真周到,几日不见,少爷沉稳了许多。” “沉稳?有吗?”裴瓒下意识反问,心里并不赞同。 他觉得那些话,都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了什么,随心所言,压根不存在沉稳这回事。最多也只是因为他思虑了许久,事情又急,说话时难免不苟言笑,神情也不禁有些严肃。 但是实在说不上沉稳。 最多也只能算,比起从前有些长进。 不过,跟韩苏分开的时日虽短,但裴瓒经历的事情却多,一件接着一件,想不沉稳都难,更别说,此刻他的稳重安静,还有些疲惫在内。 “当然有!”韩苏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是说少爷突然就沉稳了,而是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裴瓒喃喃地重复着韩苏的话,一时头脑有些不清晰,似是没听明白话外的意思,可是又实实在在地清楚,韩苏说的是之前的他。 或者说,是真正的裴瓒。 乍得出这个结论,裴瓒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慌张,也没有任何挣扎着拒绝被认作同一人的想法,而是闭着眼,心平气和地舒了口气。 就好像,他在被迫接受原主的记忆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人。 也应该无可抵赖地被所有人认为,他就是原来的裴瓒…… 第71章 濛濛 “啪——!!!” 马鞭应声落地, 积了一夜的雪花飞扬,惊得旁侧的马匹嘶鸣,甚至一度压过了跪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人的哀嚎声。 未见天明, 县衙门外却已经乌泱泱地围了整个城镇的人。 许是城中百姓得了消息,知道县令落马,于是一个个的都群情激奋,甚至不顾风雪,带着家中能捎上的铁锹钉耙, 急冲冲地赶来, 围在县衙门口, 怒喊着处死县令。 而在街上的隐蔽角落里,却安安静静地停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的裴瓒悄悄掀开小窗的一角, 偷偷看着吵嚷的人群。 城中百姓一窝蜂地把受刑的县令围住, 废弃多年的破桌腿, 或是旧得不能再旧的破抹布,一股脑地往县令身上砸着。 也就是城中粮食匮乏,否则这县令非得挨上几个臭鸡蛋不可。 这一切,并非是裴瓒授意才这么做的。 今日一早, 风雪带来的阴沉天气还没有散去,整个天空还都是乌压压的。 裴瓒在屋里点了盏灯,借着昏暗得烛光把整个县衙里搜罗出来的文书物件翻看一遍。 那些从火场里拯救出来的, 或是藏在隐蔽角落里尚未来得及销毁的,他详细地看了一遍整理完, 刚拖着疲惫的身躯宽衣入睡, 可还未完全睡着,就被街上传来的一阵阵鼓锣惊醒。 他立刻爬起来,睡眼惺忪。 寻着吵闹的声音找出去, 才发现在昏暗的街上,城中百姓尽数出动,提着为数不多的灯笼,来到县衙之外,要求惩治县令。 裴瓒觉得这是个让俞宏卿树立威信的好机会,当即把人叫醒,把这件事交给了俞宏卿处理。 只是他也没回去睡回笼觉,而是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躲在县衙里面,无声地看着俞宏卿安抚百姓,时不时向对方投去几眼赞许的目光,全当在支持俞宏卿的说辞。 彼时风雪已歇,寒风却未停。 上百人站在风口,不管男女老少,全都在仰头听着俞宏卿的许诺,他们凭着满腔热血,也没有一人喊冷。 而俞宏卿的一番话,更是让百姓情绪高涨。 几声锣响,捕快迅速地把县令提出来。 裴瓒透过缝隙,留意着县令的状态。 仅仅是半夜不见,县令眼里就没了原本的桀骜,双目浑浊,神情呆滞,头发散乱,甚至还隐约能看见几缕灰白的发丝。 被推搡到众人面前,也还是灰心丧气地垂着头,脑袋随着动作左摇右摆,像是被抽了精气神。 直到他被推倒跪在雪地里,第一鞭落下,才有了些活气。 “啊啊啊——!!!” 一嗓子嚎出来,双手还扑腾着试图逃脱刑罚。 可惜这么做根本没用,刚挣脱一只手,身子还没完全腾起来,就被身边的衙役按倒,匍匐在雪地上。 四人钳制着他的双手双脚,身侧还有人挥舞着马鞭,那沾了盐水的马鞭以破风之势抽在背上,眨眼间,鲜血便将薄衫晕染,一滴滴地落下,在雪地上留下片片鲜红。 凄厉,又有些疯癫的嚎叫也随之响彻县衙。 一直冷眼瞧着的裴瓒在此刻微微蹙起眉毛。 他并非是在可怜县令,而是估算着时间,觉着是时候离开了。 趁着眼下众人都聚集在县衙之外,提着十二分的精神专注于县令受罚一事,刚好没什么人会留意他的动向。 这也正符合裴瓒悄无声息离开的打算。 否则他再对俞宏卿提起趁早离开一事,恐怕还得麻烦一阵。 裴瓒倚着门框,在县衙里屏息凝神地盯了片刻,才匆匆折返回去,将留在院里的一干人等叫醒…… “别看了,该走了。” 马车里,裴瓒身旁,闭目养神的陈遇晚冷冷开口。 提醒着裴瓒到时间,该出发了。 闻言,裴瓒立刻放下小帘。 裴瓒理了理衣衫,沉静的目光扫过陈遇晚,以及死皮赖脸非要跟上的鄂鸿,最终对着外面的韩苏吩咐了句:“走吧,韩苏。” 他们的马鞭抽打得极轻,落在马匹身上,不及县令那里的十分之一。 就连马蹄落在石板上,车轮接连压过的声音,也被县令的惨叫声盖过。 许是无心,或是故意,总之无人察觉他们的离开。 就连城门处,也没人阻拦。 顺畅无阻地驶向城外…… 马车驶过积雪深厚的路面,留下两道不浅的车辙印。 此时的风雪已然完全停了,隔着马车上薄薄的小帘,听不到呼啸的风声,最多是碾压积雪和马车内炭火燃烧的动静。 裴瓒坐在一侧,随意地斜着身子,手里捧着他昨日看过的账本。 他在账簿上做了些批注,只是过于心急,让本就潦草的字迹更加不堪。 现如今他自己瞧着,居然也有些看不懂了。 裴瓒难为情地叹了口气,立刻吸引陈遇晚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哎——” “切~自己还看得出来吗?”声音有些讥讽。 鄂鸿在一旁瞧着,笑呵呵地捋着山羊胡:“公子可说了,大人的字别有趣味。” 裴瓒被两人不明不白地刺了句,艰难地抿着嘴,视线慢悠悠地从凌乱的字迹上移开,匆匆地扫过话里有话的鄂鸿后,盯着陈遇晚眼下过于明显的乌青。 昨夜他与俞宏卿说完,领着韩苏返回小院。 刚准备借着灯光往陈遇晚的屋子里走,下一秒,陈遇晚就吹了灯,怎么叫也不搭话。 裴瓒知道他故意装睡,却也没办法挑明。 就连豁上礼义廉耻去推门,也没能把陈遇晚的房门推开。 无奈,他只好站在窗前,兀自说完明日一早就离开的计划,最后才慢悠悠地回到主屋,点了灯,看了大半夜的文书。 裴瓒故意开着窗,随时留意陈遇晚屋中的动静。 只是这人格外沉得住气,一句话不答也就罢了,不管睡没睡着,反正直到裴瓒吹灯歇息,都没弄出任何动静。 “你的伤怎么样了?”裴瓒扫过他的肩头,视线重回账本之上。 “无妨。”陈遇晚闭着眼,声音冷淡。 确实无妨,毕竟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虽然现场也有鄂鸿在,但裴瓒能清楚地闻到那股气味是来自陈遇晚的。 “陈公子昨夜回来得早,却不搭理人,瞧着陈公子伤得严重,本想替公子上药,却被拒绝了,原来是公子有更好的,瞧不上老朽的。” 鄂鸿的话拈酸蘸醋,很不对劲。 一度让裴瓒觉着,沈濯那股阴阳怪气的劲,是得了鄂鸿的真传。 可惜他没来得及细细盘问,就听到陈遇晚也语气古怪地说道:“是不是鄂先生医治有什么区别,幽明府的东西不还是到我身上了?” 陈遇晚不仅语气冷淡,还言辞犀利,每个字都夹枪带棒,与以往完全不同。 就连裴瓒也被无辜波及,承受着这股来路不明的怨气。 先前鄂鸿在几人面前主动坦白身份,要求跟着离开县衙时,裴瓒就知道这番举动肯定会引来陈遇晚的不满,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奇怪。 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或是因着鄂鸿的身份把人赶下车,而是一开始忍气吞声,后来明里暗里地讽刺。 裴瓒都怀疑,陈遇晚是故意让人跟着的。 好把人当做路上的出气包。 奇怪,实在奇怪。 裴瓒见着气氛越发不对劲,便想插嘴调停几句。 但是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陈遇晚的眼刀便立刻飘过来,吓得他立刻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实在冤枉。”鄂鸿依旧眯着眼笑,满脸的老谋深算,“自从劝过我家公子后,我可是被实实在在地赶出来,与幽明府断了联系。” “满口谎言。”陈遇晚眼神锐利,恨不得动刀剑逼他说真话。 但他终归没有这么做,而是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颜色素白,还用银线绣了晨阳与云纹的荷包。 精致的荷包在陈遇晚的手里摇晃着,下方坠的珠子也随之摇摆。 仅一瞬间,裴瓒就觉着车厢里的药味更浓郁了。 “这是……”鄂鸿摸摸山羊须,有些捉摸不定。 正准备拿到眼下仔细瞧瞧,分辨一下是谁的手艺。 陈遇晚却飞快地把手撤了回去,塞回怀中,继续满眼戒备地盯着鄂鸿。 “这应当是流雪那丫头的手艺。”鄂鸿瞧见他的反应,笑了笑,还对着裴瓒说道,“大人可瞧见那荷包上的纹样了?前些日子我瞧见流雪绣过,就连那料子都跟流雪的衣裳料子一样。” 再度被掺和进闹剧的裴瓒,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不过陈遇晚对这一结果并没有否认,而是警惕地问着:“她为何要把荷包塞到我身上?” “为何给陈公子荷包?哈哈,荷包代表什么意思,公子不清楚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得陈遇晚炸毛了。 他蹭得一下站起身,“嘭”得一声,脑袋撞到车厢顶上,只是他不像之前的裴瓒,虽然同样毛躁,但硬抗住这下撞击,半弓着身子,瞪圆了一双杏眼,满是不可思议。 “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赠人荷包是什么意思,世人皆知。”鄂鸿无辜地看着他。 陈遇晚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你休要污她清白!” “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面对着情绪激动的陈遇晚,鄂鸿就显得无比沉静,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荷包是她亲自绣的,也是她亲自放到公子身上的。” “这怎么——”马车颠簸,陈遇晚顺势扶住小窗,话还没说完就盯着红透了的脸瞪向裴瓒,“你说,绝对不是这样。” 裴瓒畏畏缩缩地往角落里挤着:“我不知道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陈遇晚笃定地否认鄂鸿的话,看起来像是压根不信,只是坐回原位置后,眼神慌张地无处存放,四处乱飘着,摆明了他的心思。 趁着如今的热气上头,鄂鸿又给他添了记猛药:“陈公子可能不知,所以不信,但我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习惯,若不是她心甘情愿,谁也不能逼迫着她做这些事。” 所以,流雪绣了荷包,在他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塞到他身上,这一切都是流雪心甘情愿的。 而不会是被谁逼迫,或者弄丢了荷包栽赃。 陈遇晚的眼神不乱了。 可他坐在那里,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僵硬。 那抹不合时宜的绯红也不再局限于脸上,而是飞快地加深、蔓延,从脸颊到耳尖,再隐入领口,凡事肉眼可见的皮肤,都蒙了层不正常的红。 裴瓒看着这人都快热得冒气了,便伸手轻轻地碰几下。 没得到任何回应,他直接说道:“万一流雪只是想感谢你呢?” 这话刚说出去,裴瓒自己都觉得好笑。 感谢什么? 感谢陈遇晚起了救人的心思,但是在寻芳楼里救错了人,最终坏了沈濯的好事,让裴瓒这个倒霉的家伙捡了便宜,成功逃脱。 还是要感谢在被迷香迷晕后,并没有赶尽杀绝? 说是感谢未免有些牵强了。 裴瓒抿着嘴唇,改了措辞:“万一她是心怀愧疚呢?” “绝对不可能!”陈遇晚咬着牙,分明脸色涨红,却瞪着不合时宜的凶狠眼神,怒气冲冲地盯着鄂鸿。 裴瓒看不下去:“你不想要,把它扔了不就好了。” 他毫无负担地说着。 谁让裴瓒可是把荷包直接烧了的人物。 本以为陈遇晚也会照做,没想到听完他的馊主意,陈遇晚那满是怒火的眼神落在了裴瓒身上,甚至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现在最好闭嘴。” 跟幽明府来往过密的事情还没有定论,陈遇晚对他的怒气也没消散。 若是裴瓒此刻执意插嘴,陈遇晚不介意跟他讨论一下幽明府的事情。 只见陈遇晚攥紧拳头,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像是心里愤懑不满流雪的自作主张,却更像是不赞同裴瓒的说法。 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还没来得及完全搞懂,马车突然急刹,车厢里的所有人不受控制地倾倒。 第72章 死局 “韩苏, 怎么回事?” 裴瓒猛得向前一趔趄,差点直接摔到车厢外,幸亏及时地抓住车厢帘, 才勉强稳住身形。 外面的人没有直言,仅是发出些支支吾吾的声响。 他觉着不对劲,刚要掀开车帘,陈遇晚却扑上来,一把将他的手按住。 “嘘——” 陈遇晚也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仅是扯着裴瓒的衣领把他拖到后面, 自己抽了剑挡在众人之前。 “这是怎么回事?”裴瓒压低了声音, 直勾勾地瞪着飘动的帘子,一刻也不敢移开。 身侧的鄂鸿及时地搭上他的肩, 低声道—— “不速之客来了。” 话音刚落, 车身轻微晃动, 外头的马突然抛着蹄子嘶鸣,尚未透过缝隙看清外面的情况,就听见“铮”得一声,似是有人拉响了示警的空弦。 什么人能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故意对着他们一行人放空弦? 答案显而易见。 无需多想,就知道跟杨驰脱不了关系。 只是这厮得知消息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裴瓒估算着他们今日一早出发,连夜赶路, 片刻不歇,也至少要在半夜才能抵达兵马总督府的所在地。 可他们呢? 仅仅是过去半夜, 就半人拦道劫杀了。 虽说现如今, 离开城镇也有段时间了,行了半日,两方在此相撞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些人未免来得太快,甚至说,像是不管有没有发生城中县令一事,只要踏上这条路,都会遭到来自兵马总督府的劫杀。 不排除这种可能。 谁让先前沈濯亲口承认过,那些使飞镖的刺客是他派去的死士,没想过伤裴瓒一分一毫,目的也只是为了确保裴瓒在县衙府中的安全,以及捉拿审问县令的事情螚顺利进行下去。 但裴瓒记着,在昨夜出现的暗器里,不只有飞镖,还有更为细小的银针。 那些应当是杨驰早就安排好的人手。 而如今半路露面劫杀的这些人,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存在,还极有可能是同一批。 “别抖。”陈遇晚突然出声。 不过这话并非对裴瓒说的,而是对车外的韩苏。 只见陈遇晚隔着帘子一顿摸索,最终攥住了韩苏的衣领,也不管在外面战战兢兢,被吓得浑身发颤的韩苏有没有做好准备,就直接拽着衣领把人拖进车厢里。 仅在刹那间,韩苏携着满身的寒气被甩进了车厢里,而陈遇晚即刻窜了出去。 动作快到,连影子都没有看见。 不过,凭着那一瞬间掀开的车帘,裴瓒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马车前数十米的位置上,站着十几个盔甲齐全兵器锋利的士兵。 来杀他,调用的居然还是军中士兵? 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裴瓒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感受着来自韩苏身上的凉气,头顶的冷汗仍是止不住冒出。 裴瓒盯着飘起一角的车帘,满脑子想的都是——现在该怎么办! 沈濯那王八蛋说好了借人给他,可都在路上走了半日,也没见着幽明府死士的影子,现在好了,借的人手没到,来杀他的先一步到了。 “巡按御史车驾在此,识相的赶紧滚!” 陈遇晚只身站在马车之前,持剑侧立,冷眼面对着十几米开外的那一行人,没有丝毫惧色。 区区十几人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目光扫过,只见那些人穿着统一制式的盔甲,是真正的经历了无数操练的士兵,远不是先前遇见的衙役能比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各个手持利刃,整装待发。 似乎只需为首的领队一声令下,所有士兵便会齐齐出动,与陈遇晚兵刃相接。 跟自己人动手,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不过,陈遇晚垂眸一扫,怀中荷包的药香弥漫,萦绕在鼻尖,让他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杨驰本就与内鬼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县令的供词指向杨驰,从裴瓒嘴里听说的寻芳楼,也跟杨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现如今,更是不怕死地派人来劫道。 果真胆大包天。 以为在军中安插内鬼,在寒州这地界上只手遮天,便真就成了寒州的土皇帝吗? 冷气陈遇晚的穿过发丝,颈间一凉,心里凭空生出些无畏。 面对他的怒骂,对面的一干人等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像是石像一样横在路上,既不应声,也不挪动。 被忽视了片刻,陈遇晚有些怒了。 他正想再度开口,却瞧见对面正中那位骑着黑马的领队突然抬起了手,上百号的士兵纷纷拉弓搭箭。 不好! 陈遇晚顿时警铃大作,也顾不得在马车前站定,而是一个旋身跃到马背上,扬起马鞭,不留余力地抽下去。 “嗖嗖嗖——” 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马鞭落下的瞬间,便扯着缰绳强行将马头调转,也不顾后方车厢别扭,愣是转了方向。 可是仍旧不及身后,无数只箭矢齐发的速度。 陈遇晚一手持着缰绳,另只手持剑挡掉飞落的箭矢,已经使出十二分的精力来应对,可仍是没办法阻拦锐利的箭镞穿透车厢。 只听见身后嘭嘭的声响,几枚乌黑的箭头便扎透了车厢。 “铛——” “少爷小心!” 伴着几声异响,韩苏猛得飞扑上去,压倒了裴瓒本就不稳的身体。 裴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直接撞到身后的车厢板上,嗡嗡几声耳鸣贯穿脑海,隐约之间夹杂着呼啸的风。 “嘶啊……” 伴随着压抑的痛呼,裴瓒的额头上落下几滴温热液体。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摇摇欲坠的血珠挂在韩苏的指尖,视线顺着流淌而下的血液再往上挪几分,才发现,竟是从车厢外扎进来的箭矢,直接穿透了韩苏的手掌。 甚至在距离对方的喉管几寸的地方,也横着类似的箭头,方才要是韩苏略微偏了偏头,就会被一箭贯穿。 “韩苏!”裴瓒顿时心急如焚。 急切的目光紧紧锁定眼前瞬间苍白的脸,而裴瓒的脸上,刺目的鲜红从额头蔓延而下,如一道骇人的血泪,渲染着悲愤。 恰巧,被扎得跟筛子似的车厢板,也不断地渗着冷气,吹得他更加心凉如冰。 “韩苏,鄂先生……” 又一道急切呼喊。 只是还未曾说完,下一波箭雨袭来,甚至更加密集,更为凌厉。 肆意地击碎千疮百孔的车厢,将他们三人完全置于危险之中。 “陈遇晚!别跑了!” “你发生什么疯,不跑怎么行!” 眼下这种情况,不跑肯定不行。 可他们越是挣扎,换来的就是越发密集的箭雨。 厢板脆弱,阻挡不了多少箭矢,再这么下去,他们会都死在这。 裴瓒扫了眼身侧蜷缩着的鄂鸿,乍一看是没什么大碍,但在对方的衣摆下也隐隐渗出血色,应当也是受了伤。 他实在是无法看着本不相干的人因为自己受伤。 倘若自己主动站出去,是不是能换他们一条活路呢? 想法一出,裴瓒自己便否认了。 那些人领命来杀他,无论是不是自己站出去的,最终都无法换回旁人的性命。 那可笑的假设,只存在于不切实际的虚妄里。 不过,裴瓒才刚刚打消这单纯的想法,就听见陈遇晚长吁一声,颠簸也随之停止。 陈遇晚是想把他交出去? 裴瓒心一横,觉得就算如此也没什么不对。 他只期望着陈遇晚能借着片刻的喘息时机,带走车上的另外两人…… 如此想着,裴瓒愤愤闭上了眼。 下一秒他缓缓推开韩苏,掀开那扎满箭矢的车帘。 然而,事实并非裴瓒所想的那么简单。 行至山间夹道,陈遇晚急急拉直缰绳,硬生生地把飞奔的马匹拽停了。 立在原地,马蹄哒哒地敲了几下冻得发硬的路面,抬眼一望,两侧的山头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士兵,少说也有上百人。 而且,无论盔甲颜色,还是武器制式,都跟方才遇见的那十几人一模一样。 “又不是来剿匪,用得着出动这些人吗?” 陈遇晚眯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破局的办法。 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面对着上百人的围剿,究竟能有什么恰当的办法,带着身后那几人成功突出重围。 更何况,上面那些人手里除了弓箭之外,似乎还预备了旁的。 他的视线扫过山头,虚虚地看了几眼,隐约可见的巨石陈列在那些人身侧,就算他敢只身一人面对上百人,但面对成群的巨石滚落,也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所有人在顷刻之间被碾压成肉泥。 “他要我死。” “这不是废话吗?”陈遇晚下意识回怼,一扭头才意识到是裴瓒。 看见对方脸上的血痕,心里蓦地一惊,眼睛也跟着瞪大,但后知后觉地发现并非是裴瓒的受伤,心里才略微平静了些。 只是,他很快意识到裴瓒的不对劲—— 含在眼里的情绪,似乎过于复杂了。 惊颤,怯懦,犹豫不决,也含着零星的愤怒,但这些,最终都压在了不畏死的勇气之下。 “你想做什么?”陈遇晚警惕地看着他。 第73章 而生 噌—— 一只箭从裴瓒颈侧划过。 他只是下了车, 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什么都还没做。 就连陈遇晚都没搞明白他想做什么,那只箭矢便急不可耐地射了出来。 幸亏, 略微偏了几寸,仅留下渗血的伤痕。 但凡射箭的人瞄得再准一点,他便会当场鲜血喷涌,绝无生还可能。 眼见一箭不中,裴瓒却无所畏惧地站在狭道之中, 没有丝毫退缩, 甚至似乎还有些挑衅的意味。 嗖嗖嗖——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流星般坠落, 齐刷刷地奔着裴瓒而来。 “你疯了!” 见着裴瓒没有任何闪避,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陈遇晚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按住他的肩膀直接把人推倒在地, 再接连几个翻滚,躲开密密麻麻的箭雨。 陈遇晚忍不住怒喊:“为什么不躲!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们想要我死!” “蠢货!你以为你自己死了,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身后有追兵,眼前有拦截。 又处在这狭窄的山间古道, 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法子能够逃脱。 走投无路了,裴瓒不信他们每个人都能活着离开,更不相信自己顺从了对方的意思, 主动赴死就能让其他人活下去,但是不是存在一种可能, 就是用他自己换来旁人的些许喘息时间呢? 或许只差那零星的时间, 就能逃出去呢。 如果这样的话,死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如果呢,如果你们能走, 死我一个也不算多。” 裴瓒蹙着愁眉,眼里去拧着股不愿屈服的倔强,像是块巨石坠落,让几点沉落的污雪重新被荡起。 陈遇晚被他惊世骇俗言论惊到,心里猛地一滞,按在裴瓒肩上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可是,陈遇晚并未领略到裴瓒的决绝。 或者说完全不赞同。 “你怕了!” “嘭”得一拳,陈遇晚毫不留情地打在裴瓒脸上。 他紧攥着裴瓒的衣领,一双杏眼里充斥着愤怒,“你明明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人想要你活着,有多少人需要你活着!你现在却想死!” “我……” 又是一拳,砸得裴瓒热血逆涌。 “闭嘴!你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你死了,所有的事情也不会就此终结!” “寒州的百姓依然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前线厮杀的将士也会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陈遇晚声嘶力竭的吼着,声音沙哑,却透着让人折服的穿透力。 像是所有摇摆不定的心思,都会变得坚定。 此刻落进裴瓒的耳朵里,宛如一记定心锤,敲打得裴瓒知道了该如何去做。 他实在不该冒出“死”的想法。 哪怕是为了同伴也不行。 甚至可以说,这一行人里,谁死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他是天子巡按,奉着京都的命令,化作一道惊雷劈开寒州的阴霾。 这一路上,裴瓒已经许给了太多人太多的希望,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回到京都,把所知所得,尽数上报,为寒州引来一场久违的暖光。 而不是甘愿赴死,为了救几个人,断绝更多人的希望。 “你想死,很简单,我就可以成全你,可你身上压着寒州的希望,就应该说到做到。” “我、我明白了。” 裴瓒咧着嘴冷嘶一声,方才陈遇晚的那拳下手实在是狠,打得他眼冒金星,又呛了些脏兮兮的雪水,冷得牙颤,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 还好此刻也不是说话的时机。 身后抵着的巨石阻挡了大多的利箭,就算偶尔有漏掉的,也被陈遇晚挥剑斩断。 暂时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 那些人的箭射完,说不定会投落石块,或者直接杀下来。 这两种可能,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 至于为今之计…… “你不是跟那个幽明府主人说好了,让他安排人手吗?人呢!”陈遇晚仍然抓着裴瓒的衣领,看起来不像是在询问救兵何时道,而像是逼问裴瓒同伙在哪。 “咳!谁知道那混蛋在干什么!” 当时信誓旦旦地许诺,说是一定会安排人手随行。 可现如今他们都快被射成筛子了,也没见着半个幽明府的死士出现。 难不成,沈濯还要骗他一次? 裴瓒心里敲起了怀疑的鼓点,特别是耳边利箭穿石的声音不绝,他便越发忐忑,止不住地怀疑沈濯又一次辜负了他的信任。 “我就知道那些人信不过,江湖草寇,唯利是图罢了!” 陈遇晚一甩长剑,挽起的剑花折断了几只飞箭。可他抬头瞄一眼,凌厉的怒火被压下去大半,眉眼间多了些谨慎。 山头上的敌人实在太多了,地形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丝毫优势。 可谓是,天时地利,一样不沾。 除了躲藏逃窜外,也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身后,他们跟来了!” 闻言,陈遇晚立刻转身,视线里顿时多出十几个疾驰而来的身影,皆是先前被甩开的那些人。 这十几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后方的山头上还有陈列上百人。 前后夹击,是不给他们留任何活路。 陈遇晚冷哼一声,一把将裴瓒推远,提着那柄锋利无匹的剑,只身站起。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闭嘴!” 不是对手也不能退缩。 更何况,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一味地逃避,只有死路一条! 长剑一甩,激起混杂在泥土中的雪花。 还未等飞溅的泥点落下,陈遇晚便已经冲了出去。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宛如一只轻盈的雨燕,在箭矢中穿梭而过。 银白剑身时不时与箭镞相撞,迸溅出刺目的火花,如同上天垂怜而降下的火种,引燃这片荒芜又荒谬的土地。 铮—— 瞬息之间,陈遇晚已杀至敌人面前。 他出手干脆,不似以往那般,在对方之后才循着敌人的破绽出手。 这次没有丝毫犹豫,针对着最脆弱的喉管,挥出长剑。 只听见“哗”得一声,鲜血喷涌。 来不及避开迎面喷出的血水,被浇了满头满脸。 活脱脱的让陈遇晚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面目狰狞又不知疲惫,以无所抵挡地姿态向前厮杀。 一剑两剑……剑影如飞蚊,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惜,无论他挥剑的速度再怎么快,也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特别是山头上的人马留意到山下的动静,立刻吹响呜呜号角声,陈列在此的士兵齐刷刷地冲下来,乌泱泱的一片以倾倒之势,往山下袭去。 “陈遇晚!别打了!” 裴瓒回望一眼,顿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数十米外地陈遇晚就像陷入了疯狂嗜杀的状态,不知疲倦地挥着长剑,甚至被敌人所伤也无所谓,依旧使出全力打出下一招。 只见他横剑扫去,逼退堵在身侧的所有人,而后回旋飞踢正中那位领队的颈侧。 这一脚的力道可不轻,直接将人踢得软了身子,全凭着身后的一众手下将人扶住,那位领队才能勉强站稳。 然而陈遇晚的招式还没结束。 在落地的刹那,袖里箭脱手而出,直奔领队首级而去。 “噗!” 可惜,被首领身前的士兵用身体接下。 “陈遇晚!快走!” 裴瓒急得恨不得凭空生出百般武艺,冲进人群之中,将陈遇晚带走。 可他什么都不会,眼见着山上人一窝蜂地冲下,急得满脑门汗水,却没有任何对策。 “你去牵马!” 陈遇晚自然也留意到那上百号奔袭而下的士兵。 可现如今他深陷敌众中心,除非将所有人杀死,否则压根逃不掉,更何况,眼下不把这些拦路的人都杀了,他们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伴着他一声竭力嘶吼,裴瓒也清楚不能再等下去了,即刻动身往马车那边跑着。 幸亏此时的箭雨已经停下。 裴瓒咬紧牙关,趁着陈遇晚与人颤抖的间隙,竭尽所能地冲向翻倒的马车。 先是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鄂鸿似乎刚刚清醒,躲在角落里颤巍巍地上药。 韩苏则是生死不明,被穿透的掌心依然下滴着鲜血。 他咬咬牙,试图板正侧翻的车厢。 一次没能成功,掌心被压出深深的血印子,裴瓒愣是一声不吭,直到“轰”得一声,车轮落地,才松开了发麻的双手。 可裴瓒不敢就此停下来,甚至都不敢喘息片刻,就立刻冲向受惊的马匹。 借着浑身蛮力,硬把马匹牵回。 裴瓒坐在马背上,胆战心惊地看着浑身浴血的陈遇晚,他牢牢攥着手里缰绳,深呼一口气,扬起马鞭:“驾!” 破空的一声鞭响后,马儿嘶鸣一声,直奔搏杀的人群而去。 蹄铁哒哒,混着震耳欲聋的心跳。 耳边呼啸的风,从山上奔下的呐喊,以及刀剑相撞的嗡鸣,裴瓒都听不到了。 他心里也只存在一个念头,活着。 既然这些人恨不得他埋骨在此,那他就一定要活着离开,活着把证据带离寒州,活着回到京都,再亲口为百姓申诉苦楚,把在寒州的所见所闻,一个字也不落地讲给能主宰一切的人听。 第74章 及时雨 残破的马车, 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呼啸的寒风中冲向激战的人群。然而,不会有人放任裴瓒如此轻易地冲破僵局。 只见最外围的士兵侧翻着刀刃, 倾斜的目光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一眼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加入与陈遇晚的搏斗,可实际上却盯紧了背后的不速之客。 忽而,哗啦一声,刀刃直插进车厢之中。 离着陈遇晚不过几米的距离, 那人毫不犹豫地腾身, 一个侧转, 让开了直直冲过来的马车,而后干脆利落地一刀砍向车厢横梁。 砰砰砰—— 车厢板接连崩断。 巨大的声响惊乱了马匹的步伐。 原本裴瓒就只是勉强扯住了缰绳, 动作不得要领, 连带着马匹一起僵硬地冲过去。 而马匹受惊后, 他就完全掌控不住局面了。 □□的马匹高抛着马蹄,他大半个身子也一起腾空,还不等抓着马脖子趴下,便直接颠簸几下, 想急急地趴下去也来不及了,立刻被甩到马下。 裴瓒狼狈地在雪里滚了两圈,摔得他眼冒金星,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可他不敢停留片刻,瞥见杀到眼前的刀光, 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幸而那人一刀劈在后方的石头上, 给了他反应的机会。 下一秒,裴瓒猛地扑上去,仗着蛮力压倒, 又全凭本能抢过对方手中的利刃,刹那间,手起刀落,灼热的血喷涌而出,将他的一袭素衣染红。 裴瓒懵了,眼里蒙着层血雾。 朦胧之间也只能看见这人突兀的眼白,像是死不瞑目一样,怨毒地盯着他。 他心神未定地僵在原地,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人死在他的刀下,僵硬地跪坐着,任由对方温热的血从他的脸上滴落,一滴滴融了周围的雪。 而他眼中的血,逐渐变凉,变成深红的血水,与深色的盔甲融为一色。 “裴瓒!小心!” 听见呼喊,裴瓒都没来得及做出判断,只顾着攥紧手中利刃,“铛”得一声,与身后意外袭来的刀撞在一起。 这一下,使出了十足的力气,撞得他虎口发麻。 裴瓒迅速反应过来,紧接着便再次挥刀。 也不管从前有没有学过武斗招式,此时此刻都无所顾忌了。 双手抓着刀柄就一顿挥砍,毫无章法的动作,把对方打得连连后退,甚至不得不出手格挡他乱来的动作。 可惜,裴瓒终究不是行家。 对方稍微一个侧身便躲开他的全力一击,而后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顿时,人便飞了出去。 裴瓒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胸口每起伏一次,都疼得难以忍受。 整个人也仰面躺在地上,像是丧失了行动力,浑身上下,还能灵活转动的,也就只有那双眼珠。 他目光凝滞,似僵未僵,盯着那人的刀,也分不清是谁的血在刀尖凝着。分明前几秒,裴瓒还在用类似的姿势,看着方才那具渐冷的尸身,可现在被注视的就轮到他了。 而那人像是在故意折磨他。 每走一步,速度都要放缓许多,亦或是裴瓒从心底认为自己死定了,才把这人的每个动作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裴瓒是还想再拿起刀来,觉着就算免不了一死,也不能就此放弃。可是刚动了动手指,就立刻被人踩住,冰冷的刀尖也紧跟其后抵住了他的喉咙。 他瞪着眼睛,心脏砰砰地跳着。 完了,彻底完了! 视线落在那狂奔不止的马身上。 脱离了他的控制,马匹拖着车厢,横冲直撞地将围在一处的人群冲散,替陈遇晚争取了片刻的时机。 但刀剑声不休,发狂的马更是四处冲撞着,甚至直接将车厢里的鄂鸿甩了出来。 陈遇晚下意识地去接人,却被人抓住时机,一脚踹中了腿弯。 脱力跪倒,四下的刀便齐齐地抵在了脖子上…… 剑影之下,裴瓒与陈遇晚双双被人压着,已然是尘埃落定。 陈遇晚发丝凌乱,却不见半分疲惫,反而满脸愤懑,恨不得只凭一口尖牙,就将这些乱臣贼子生啖了,反观裴瓒,似乎还未从方才动手杀人的事实中缓过劲来,哪怕此刻被压着,眼里也还有几分茫然。 他的视线扫过周围的狼藉—— 原本狭窄的谷道里积了层厚厚的雪被,可现如今,一眼望上去,凌乱的血染红了大面积的白,鲜明得刺目。 另有几人的尸身横陈在路上,看得人胆战心惊。 裴瓒愣愣地眨着眼睛,眼神茫然无措。 只在心里想着,或许用不了多久,在场的尸身可能就要再多上几具。 他自然不甘心。 可眼下又有什么破局的办法呢? “别杀他。” 绝境之时,耳朵里突然窜进这么一句。 裴瓒和陈遇晚同时抬起头,愤然的眼神里凭空生出几分疑惑。 只见几步之外的领队推开身前的挡路人,锐利的眼神落在裴瓒身上,上下一扫,而后行至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仅仅是看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让人了结。 他们可不会认为这人是良心发现,打算留他们一命,更不会觉得是杨驰本就没打算杀他们。 而是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人要使些旁的手段。 逼他们交出查到的证据,或者是逼他们说出日后的计划安排。 那股傲慢的眼神从上方落下,扫过狼狈的两人,忽然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督察院,平襄王府,不过如此。” “宵小之辈……” 陈遇晚的眼神向下错落片刻,连一分余光也不肯留给眼前这位气焰嚣张的走狗。 不料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生气。 “世子爷?”领队冷哼一声,眼神讥讽,只轻轻抬手就捏着陈遇晚的下巴,强迫他抬头,“落在宵小之辈手中,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陈遇晚先是啐了一口,而后牙尖嘴利地讽刺:“你要杀便杀,此刻与我废话,怕不是不敢动手吧?” “猜对了,我可不敢杀你……”领队眼神微暗,并未说出心中想法。 可他的沉默,却让陈遇晚心急:“你敢!” 裴瓒被怒吼惊到,以为领队什么都没有,没想到陈遇晚平白无故乱了阵脚。 但是不等有人解释,他就猜到背后的原因了。 陈遇晚是平襄王府世子。 现如今的平襄王,也就是陈遇晚的父亲,此刻正在寒州边境,与敌国交战。 倘若陈遇晚被抓的消息传到前线呢? 被一军之帅知道了唯一的儿子被擒,是否还能稳定心性,安心指挥作战? 如果连军中主帅都心乱如麻,被战事之外的事情干扰,那大军又该如何? “你想拿我当饵引诱父亲?你休想!” 陈遇晚挺直了身子,像只不甘屈服的困兽,在四人的竭力压制下,仍是不断地奋力挣扎。 他仰着头,眼中怒火高涨。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目光一垂,失了神采的视线落在那泛着冷光的刀刃上,下一秒,不顾一切地挣开束缚,怀着必死的决心,往那利刃上撞去。 “陈遇晚——” 领队下意识地闪开,但在瞬息之间,便察觉陈遇晚的意图,顿时一脚踹向了持刀的手下。 可惜动作慢了。 陈遇晚的目标就是领队身边手下的那把长刀。 既然想用他威胁他的父王? 那他便挣个鱼死网破。 自刎,也不要让这些人的诡计得逞。 然而,就在即将撞上刀刃的瞬间,“铛”得一声,那位士兵手中的刀直接飞了出去,连刀主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陈遇晚更是直接扑了个空。 “什么人!” “列队!” 无声无息的飞镖扰乱了原本的僵局,甚至,像一把凿冰锤,凿开了沉寂已久的冰层。 当所有人围成一团,警惕地看着周围,视线里除了处在谷道之中即将汇聚的士兵外,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的踪迹。 他们仍不敢松懈,各自持着刀,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刚把注意力转向背对谷道的方向,身后的山头上却突然传来了隆隆的声响。 领队迅速回首,却瞧见山头陈列的巨石滚落。 原本在此阻拦,因地制宜地挪来巨石,是想截断裴瓒一行人的去路,可此时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旁人占了去,甚至还成了旁人针对他们的武器。 怎么守在山头的人能如此大意! 所有人都撤了,就不知道留个人看守吗!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落石,领队就算想骂也没有机会,只能喊着:“不好!快走!” 正处在狭窄谷道中间的那些人也不能弃之不顾,他一把夺下手下的号角,逃跑的间隙,将其吹动。 “呜呜呜——” 肃穆的号声在山谷中回荡,但不消片刻,就被轰隆隆的声响盖过。 须臾,凄厉的惨叫,嘶哑的呼号,在巨石滚落的间隙里若隐若现,慌乱之中,裴瓒的视线穿过慌乱的人群,越过一张张痛苦到变形的脸,在遥遥的山上,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山谷中尘埃渐起,杂雪再度扬起,迷蒙了视线。 裴瓒的耳朵里也充斥着各类声响,让他清楚地看着那人拧着的眉,和微张的嘴唇,却无法听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鼻腔里钻了一缕香气。 第75章 牵绕 “那女人死了吗?” “没有。” “怎么了?不是说过不必照料, 任她自生自灭吗。” “主人三思,杀人事小,只怕会……” “我还怕他们不成?” 迷迷糊糊, 裴瓒听见些细碎的说话声。 尚在意识朦胧之时,听着断断续续地谈话,他便觉着那声音极为熟悉,尤其是被刻意压低后,他更想睁开眼瞧一瞧说话人到底是谁。 而后, 裴瓒挣扎了片刻, 努力地掀开眼皮露出一条窄缝, 就看见床边有道不俗的身影。 光线错落,描摹着那人的背影。 宽背窄腰, 略微弯曲的长发随意地散着, 有几分放荡不羁, 但瞧上去也自成一派风流。 “平襄王府,他们……” “咳——” “小裴哥哥?” 听到咳声,原本冷着脸训人的沈濯立刻转身,神采奕奕地凑在床边, 全然不见半分阴沉之色,而刚刚处在屋中的下属也识趣地离开,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裴瓒捂着嘴, 嗓子里一股甜腻黏稠的感觉,让他一时说不上话。 但他也不必开口, 下一秒沈濯便拥了上去。 “是我来晚了, 都怪我。”沈濯扣住他的双肩将人揽入怀中,未说一个字,紧接着又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声音愧疚,“路上被人拦住,损伤了些人马,也耽搁了时间,都是我没安排妥当,小裴哥哥要是想怪我就怪我吧。” 都主动这么说了,反而让裴瓒无法埋怨半分。 特别是瞧见沈濯眉尾处的一道小划痕,他更是无法怀疑这些话的真假。 只是,没想到沈濯留意到他的视线,多此一举地抓着他手轻轻抚摸过眉尾:“这都是小伤,没什么大碍,反而是让小裴哥哥担惊受怕。” “你确实让我担惊受怕了。” 裴瓒将沈濯的话反复琢磨,没觉得这人在说谎骗他,但是认为有矫揉造作之嫌。 尤其是沈濯微蹙的眉头,和眼里零星的希冀。 似是渴望,又似是求全地看着他。 貌似是吃准了裴瓒不会怪罪,还会就此生出几分垂怜,体贴紧忙赶来的不易。 可归根结底,要沈濯暗地里派人跟随的事情不是早就谈好的吗?怎么紧要关头不见人影,最后却由沈濯带人解围。 现如今,看着沈濯这幅造作的神情,裴瓒打心底怀疑这人是装的。 路上也许真的遭遇了什么…… 但方才去摸伤口的举动,多半是故意的。 在向他展示艰难,要他的怜悯。 裴瓒抽了手,根本不予理睬,向四周张望几眼,打量着陌生的屋子后,又看了眼屋外漆黑如墨的天。 他们从城中离开时正是晨时,方要破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朦胧不清,行到山间狭道,也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时辰,没想到昏迷一阵,再醒来就直接天黑了。 对了,昏迷…… 裴瓒姑且记着,他并没受到什么外物击打,在逃窜中昏迷时,刚好闻到了股甜腻的香气。 应该还是流雪动的手脚。 裴瓒惊讶,狭道虽然窄,但那也是对车马来说。 那里又不是什么密闭的空间,人也多,怎么还能用香气将他们尽数迷晕呢。 迷晕也就罢了,一睡就是好些个时辰。 他倒是好奇,流雪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迷香,竟然能起到如此的作用。 抽手之后,沈濯将他抱得更紧,推也推不开,裴瓒无可奈何地就这原本的姿势,生硬地问着:“陈遇晚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醒来就要找他,他到底有什么手段,能把小裴哥哥迷成这样?”听见这人的名字,沈濯的身子顿时一僵,不情愿地嘀咕着,“来日我也学学,我就不信,有什么是他行我不行的。” “……”闻言,裴瓒再次动手推人。 “他好好的,没死呢!”沈濯牢牢地把人抱住。 “有人在照看吗?他被你的人伤了肩膀,没怎么休息,今日一早又舞刀动枪的,我怕他的情况不太好。” 沈濯听他絮絮地念叨,心里烦得很,面上却不敢发作,不过,最多也只是收敛了笑意,故意冷脸说道:“应该是流雪在照顾吧,你应该也知道了,他们俩有些不对劲。” “嗯……”裴瓒捏捏眉心,沉声应下。 如果是流雪在照顾的话,那也能勉强放心。 只是他想起恍惚之间听到的那几句话—— 任谁自生自灭? 裴瓒盯着沈濯的眼睛,低声细语地问道:“你方才跟你的下属说,什么女人,不必照料之类的,说的是谁?” “女人?没有谁。”沈濯略微一愣,下意识地否认。 “果真?”裴瓒不信。 没想到这话能被裴瓒听了去。 要是真的说出来那人是谁,此刻的裴瓒非要翻脸不可。 沈濯垂眸,遮掩着面上的心虚,再度抬眼时却笃定地说道:“我方才说的是寻芳楼楼主,她原本答应了与我联手,没想到为了独占寻芳楼选择半路出卖我,我没办法,便让人把抓了她,把她的手脚折了……” “好,别再说了。”裴瓒及时地止住话题。 再往下说,估计就是怎么对人用刑折磨了。 裴瓒对这些血腥的事不感兴趣,想起千面红所作的种种,和那女人与寒州官府的勾结,他对千面红连些许怜惜都没有,更别说存着什么善意了,无论她是死是活,裴瓒也没有心思去了解。 眼下,他更有旁的人要在意。 譬如,同样昏迷的陈遇晚。 裴瓒流转眼神,静静望着窗外深邃的夜。 屋中炭火很足,此刻开着窗子,任凭寒风侵袭,也未觉得寒冷。 仅有从窗里泄露的几缕寒风,吹得纱帘摇曳,似是无形的手,拨乱无名的心思。 裴瓒收回眼神,眼眸微阖,随意拨弄几下纷乱的发丝,不着痕迹地将指尖沈濯的脸侧,只见他这故意而为的动作后,对方眼神恍惚,迷离了片刻,才堪堪凝神。 一抬眼,正对上那道灼热的目光。 正合了他的心意。 既然如此,裴瓒便顺势捏起沈濯的下巴。 “小裴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或者说不对劲,又或是反常。 总之在沈濯的认知里,裴瓒并不想是会做出如此举动的人。 特别是,被他拥着,抗拒过后就放弃了挣脱,还用这种让人遐想的眼神看着他。 虽说沈濯很受用,但他…… 还没来得及道出疑虑,唇上忽而落下轻轻一吻。 甚至在两唇相抵的瞬间,沈濯连眼睛都忘了合上,紧盯着裴瓒轻颤的眼皮,依旧不敢相信他的主动。 “裴瓒……”沈濯声音轻颤。 “我只想,你把陈遇晚照顾好,我与他虽然相识不久,可是一见如故,我要你别针对他,至少,别害他。”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裴瓒向来会在平平无奇的时候冒出些别致的想法。 在生时求死,在稳中慌乱。 但现下,他却并非是无路可走时的自乱阵脚。 而是早就明白,眼前的沈濯已经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绕了。 面对这人,他无需声嘶力竭地告诫什么,也不必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仅是象征性地给些对方梦寐以求的好处,他想要的便都会得到。 虽说这种做法是从前的他看不上的,奈何,这招实在好用。 人也不能总为了虚无缥缈的气节,就放弃实打实的利益吧? 裴瓒是这么想的,沈濯也是。 下一刻,裴瓒才睁开眼睛,就被顺势推倒。 沈濯遮挡着所有蔓延进床内的光线,只剩些许橙黄的光穿过发丝,勾勒着身形轮廓,而在阴影之下的裴瓒,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反而平静地望着他,如一湾不知深浅的潭水。 诱人深入,又让人生畏。 幸亏,生畏的人中并不包括沈濯。 此刻的沈濯已然心潮澎湃。 指尖轻轻一勾,床幔落下,彻底隔绝了本就不多的光线。 床幔里朦朦胧胧,更容易滋生见不得人的心事,和胆大包天的举动。 裴瓒被完全压制着,就算提早放缓了心态,如今也还是难免紧张。他本能地想要退缩,试图从对方的禁锢中抽身,但是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湿润的唇便急不可耐地落下,吞咽着所有未出口的呼喊。 “沈濯!”得了片刻时机,裴瓒疾呼出声。 缠在身上的双手,越来越紧。 宛若受了刺激的蛇蟒,妄图将他绞杀后吞之入腹。 裴瓒紧张到抓紧了沈濯的肩膀,并不算尖锐的指甲也直接嵌进皮肉里。 沈濯稍微吃痛,察觉到这人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更知道他不过是用些许微末的好处换一个承诺,根本没想过更进一步。 想到这,沈濯眸光黯淡。 只不过,这次并没有一味地由着性子发作,而是想都没想就停了下来,留着最后几丝小脾气,压在裴瓒身上抱紧他,用无伤大雅的方式表达不满。 “小裴哥哥,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迫你。” 沈濯仍然抱着裴瓒,声音落寞,同时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压抑着本性,抬起头用湿漉漉的幽怨眼神看着眼前的人。 他拉着裴瓒的手,磨蹭几下嘴唇,最终将脸颊贴紧了裴瓒的掌心。 “只是,你能不能骗骗我?” 第76章 不臣 “不能。” 裴瓒说完, 看似无辜地眨着眼。 可他面前那双藏着千万情丝的眼睛当即染了几分不快。 甚至是飞速地蒙上薄薄的一层水雾,看起来,像是要用眼泪来逼他就范。 光线暧昧不明, 昏昏沉沉。 说这些没头脑的话,裴瓒总不能说他自己做人实诚,从不骗人吧。 索性利落地拒绝。 不过,他已经逐渐摸索透了沈濯的秉性,一时哄不好, 恐怕又要闹出什么差错来。 与其两败俱伤, 不欢而散, 不如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 毕竟,眼下他还需要沈濯的助力。 裴瓒抽出手, 轻飘飘地仿佛一缕薄衫搭在沈濯的肩上, 勾住对方的脖子, 最终抚上脸颊。 他盯着昏暗之中,那双执着的眼。 “为什么要我骗你呢?你就不能再大胆一些,想我真心实意地对你?” 几句撩拨,犹如火星坠落荒原。 沈濯顿时提起了精神, 抓起裴瓒的手,抵在胸口,眉眼弯弯却故作扭捏:“小裴哥哥, 我怎么敢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裴瓒捏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心里不知不觉被填满。 分明嘴上是在挑刺, 妄图拿旧事来说沈濯的肆意妄为, 可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声音乏力低柔,反而像是在纵容这人。 都怪沈濯长得太容易迷惑人了。 就连裴瓒自己都意识到, 有片刻的时间,他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张脸吸引,然后不动声色地被牵着鼻子走。 果然,长得好就是有优势。 且不说他自己先前对沈濯频频的心软留情,就说同为一甲前三名,明怀文能留在皇帝身边平步青云,可他却被扔到这苦寒之地历练,仅凭着长相,便是天壤之别。 虽说裴瓒并没有依靠外貌为自己谋利的想法,可是如此差距,实在让人心里难平…… 恍然想起许久未见的人,裴瓒走神了片刻。 他心里记着,从前无论哪个是他,都瞧不起承欢献媚的人,从前不知道明怀文的隐私之事,窥见一二后,便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可是现如今,他为了能从沈濯这里获得些许助力,不也是在同样地曲意逢迎吗? “小裴哥哥,你怎么了?”瞧见他脸色骤变,沈濯也随之敛了笑意,紧张兮兮地看着裴瓒。 不料裴瓒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推开。 “哗”得一声拉开床幔,让烛光照进床榻之内。 裴瓒板着脸坐起身,欲盖弥彰地理着衣服,似乎这么做就能遮掩方才与沈濯所作的事情。 沈濯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也没人突然出现,想不明白上一秒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裴瓒就变了脸,虽说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也同样令他着迷,但终归是让人觉得不容易接近。 他伸出手,勾了勾裴瓒的肩膀。 “啪。” 紧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小裴哥哥?”沈濯不管想没想到内情,都先装起了委屈,“是我又惹你不快了吗?” “不是。”裴瓒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 【如果我也这样做,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他是谁? 沈濯没听明白。 【献媚取宠,裴瓒,你不是最瞧不起吗。】 这句沈濯听懂了,也在顷刻之间想通了裴瓒性情大变地缘故。 “在担心什么?”沈濯似笑非笑地垂下目光。 逆着光,看不清这人的神情。 只是那股神秘莫测的气势似乎在暗示裴瓒,此刻的沈濯可没有在装那副委曲求全的姿态。 裴瓒抓住对方袭过来的手,疲倦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你又偷听?” “是你不肯说,我没办法才这么做。”沈濯顺势摸着他的手,安抚的动作在试图让这人安心,“不会的,我不会觉得小裴哥哥在献媚于我,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献媚于你。” “……”裴瓒沉默着,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他很清楚,就算沈濯不这么想,也会有旁人这么想。 毕竟,如果明怀文现在跑到他面前,去解释与皇帝的关系,裴瓒也不会轻易地相信,甚至还会先入为主地觉着,对方是在故意掩饰。 然而,不等裴瓒为自己想出恰当的理由,就听到沈濯惊世骇俗的话。 沈濯眨眨眼,眼神却明晃晃地暗示着野心,丝毫不单纯:“或许以后会有小裴哥哥献媚的时候?” “你什么意思?”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甚至都顾不上想别的了。 “裴瓒,如果我说,我也想做……” “住口!”裴瓒厉声喝止。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但沈濯并没有突然静谧的氛围吓到,脸上也并未有半分慌乱,反而弯下腰,笑眯眯的眉眼凑近了去瞧裴瓒。 刹那间,几乎都要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裴瓒,什么人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别再说了!” 裴瓒直接捂住了他的嘴,还满眼慌张地往窗外看着。 他清楚,这里是沈濯的地盘,不会有不该出现的人存在,可他还是怕。 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了去。 谁让沈濯的意思是要做皇帝,做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你疯了!”裴瓒死死捂着沈濯的嘴。 怎么也想不通他是怎么敢说出这些话的。 难道说,沈濯已经狂妄到这种地步了吗? 就算身为长公主与盛阳侯独子,身份尊贵,就算还成了京都的心腹大患——幽明府的主人,可怎么敢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 “呼——你要憋死我了。”沈濯扒开他的手指,“我没疯,裴瓒。” “哼,那就是摔坏了脑子,神志不清了。” “裴瓒,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坐上那位子的吗?”沈濯倚靠着床头屏风,任由裴瓒扑在他身上。 “我不想知道,你别告诉我。”裴瓒兀自捂住耳朵。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沈濯要说的事,比起当初长公主的皇室秘辛,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严重上几倍不止。 而当时关乎东珠一事,就让他来寒州走一遭。 若是被他知道了皇帝如何登基上位这种大事,恐怕他下次去的地方就是地府了。 裴瓒没那个胆子去听,更没有那个胆子去赌沈濯会救他。 “没关系,你害怕知道后会有麻烦,那我便不说。”沈濯笑了笑,眉眼柔和,整个人突然变得通情达理,“只是,小裴哥哥,你要知道那个位置谁做都可以,皇帝舅舅,母亲,亦或是其他的皇室宗亲,甚至是攻破大周边防的异族之王,他们都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皇帝也就罢了,这位子本就是属于他的,不管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的,现如今的皇帝都是那个人。 可是长公主,其他宗亲,还有北境帝国的…… 沈濯明面上身为世子,便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裴瓒觉得他这话过于骇人,甚至这个人也要用口无遮拦来形容,但他想不到,沈濯的确有如此的想法。 “只要我的手段能够搅弄大周,就可以。” 裴瓒的心猛然一滞,刹那间便红了眼。 他清晰地记着原书的走向—— 如同沈濯今日所言,大周最后落进了异族的手中。 而他们这一群人,除了沈濯,都死得很惨。 从开局原书男主作为质子来到大周,到最后率领大军兵临城下,沈濯这人都活在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是个凭借寥寥几句便勾起热兴趣却又始终没露面的角色。 那他会在哪呢? 该不会就像现在说的这般,在背地里搅弄风云吧。 可是,原书里的他没有成功。 裴瓒盯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思绪繁乱,心情复杂。 “小裴哥哥,你在想什么。” 一句话,又让裴瓒止住了所有想法。 说不定沈濯就在偷听他的心思呢,不能再想了。 裴瓒的目光紧紧抓着沈濯,虽然眼前的人没做出什么举动,也没有移动分毫,可在他的眼里,这人就是千变万化无从追寻。 他一丝不落的凝视着,妄图就此把人锁在眼里。 忽而,沈濯意味深长地笑了:“小裴哥哥这么看着我,倒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瓒抿着嘴唇,眉毛深蹙,没有半分调情的心思。 “你来寒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了。 先前在京都故意搞出种种事端,惹得所有人不快,被逐出京都。 可沈濯每一次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幽明府,寒州。 裴瓒很难不去想,这背后是否有一条难以捉摸的线索,将所有的事情贯穿。 现在还猜不透,但他已经尽力地去设想,去猜测这一些列事情背后的真相,他并不想毫不知情地被当做串联起一切的针,也不想在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猜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那种被控制,被隐瞒的感觉太糟糕。 哪怕是被推动着,裴瓒也想有筹码拿在自己手中,如此才不至于处处受人限制。 “我不是说了吗?”沈濯的指尖拂过他的眼尾。 “我不信。”裴瓒吐了口浊气,沉下心来,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你怎么敢把这种事情告诉我?” “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既劝阻不了沈濯,也不能扭转局面。 甚至,就算是裴瓒快马加鞭,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都,将这不臣的心思悉数告知,也未必你能把沈濯怎么样。 “还有,我信任小裴哥哥啊。” 第77章 三人行 有人勾结外贼, 妄图颠覆大周朝廷。 还有人胆大包天,试图以一己之力登上皇位…… 裴瓒侧身卧在床里,窗外时不时响起些细碎的动静, 而他面对着冷冰冰的墙面,瞪着眼睛,脑海中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天亮,眼底一片乌青。 院里鸡鸣吵闹, 裴瓒像是被拽回了神, 恍然往床下瞥一眼, 才发现天亮了。 他转着干涩的眼睛,仍旧是没有完全消化沈濯对他说的那些话, 什么做上那个位子, 什么信任他, 此时再回想起来,裴瓒依然觉得是沈濯疯魔了,否则,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刺激他? 难道是, 还嫌寒州不够乱吗? 裴瓒坐起身,掀开被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一道冷气袭过来,却也没能让他打起精神。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 沈濯说的这些话, 他要不要原封不动地告诉皇帝? 说了,皇帝也许会在心里留下疑影,但只要沈濯没什么动作, 大概率还是会顾及沈濯的皇室身份,并不会下手。如果不说,裴瓒不仅觉得愧为人臣,还总感觉,将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沈濯这厮绝对会拉他下水。 真是让人为难。 最关键的是,说与不说,他的心中已经埋下了芥蒂,无论他最终做出怎么样的决断,似乎都对不起沈濯的信任。 沈濯啊,你可真是会叫人为难。 “小裴哥哥喊我?” 也不知道怎么听到的,总之裴瓒才放下这段心事,打算换了衣服出去,睡在暖榻上的沈濯就探出了头,隔着屏风,往里面张望。 裴瓒没给他好脸色,猛地一拍屏风,说道:“你出去,我要穿衣裳。” “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裴瓒抿着嘴唇,不想搭理他。 偏生有人一大早就要招惹他的。 沈濯不仅不走,反而拖着坡脚,一瘸一拐地走近,扒在屏风上,眼巴巴地盯着他:“小裴哥哥的胸口有一颗痣,米粒大小,后腰上也有,还有……” “滚!” 【真是欠打。】 裴瓒抬手,撩在一旁的衣裳便抽了出去。 “真凶,这就走了。” 沈濯急忙侧身躲开,扶着墙壁站定后,眼神又好一顿流连,将一大早的憋屈都用目光讨回来后,才颇为不甘心地离开。 人走了。 可裴瓒还瞪着对方停留的那里。 愣了片刻,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才嘟嘟囔囔地解了衣裳…… 今日的风雪彻底停了,天气也好,看起来是个适合赶路的日子,如果能趁着今日的时间,把昨天浪费的行程补回来,那便还能按照原本的计划赶到兵马总督府。 他理着腰带往外走,抬眼望向所在的驿站。 近处几个幽明府的人不知在盘对些什么账目,嘀嘀咕咕的,裴瓒也懒得问,略略地扫一眼,目光移向远处,便看见韩苏指挥着几人在整理马车。 “韩苏,你的手怎么样了?” 昨日的场景还印刻在裴瓒的脑海里,现在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韩苏脸色惨白的样子。 “少爷,我没事,鄂先生已经替我包扎好了。”韩苏说着,面带愧疚地抓了抓头发,“都怪韩苏没什么本事,要是能像陈公子那般,有武艺傍身,也不至于让少爷受难。” “人没事就好……” 裴瓒本想多说几句安慰的话,让韩苏放下心里负担,但是还没等他说完这句,就听到后院吵嚷起来。 “不行,不能骑马。” “又没让你这个坡脚的跟着,你管我们骑马还是坐马车?” 沈濯站在距离陈遇晚几米的距离,心里想着裴瓒警告他的话,一度忍让着眼前这个人:“他骑术不好,走不了多远就得摔,更跟不上你的速度。” 陈遇晚反驳:“不练是永远不会的。” “来日我会教他,用不着你费心。” 沈濯没用正眼瞅人,而是扫了一圈周围各自打理马匹的下属,冷冰冰地回绝陈遇晚的提议。 可陈遇晚也不是那种会听他差遣的人。 直勾勾地瞪了沈濯几眼,压不住心里的火,想怼回去,没想到抬眼就看见了一脸好奇的裴瓒正向他俩走来。 “说了这么多,总是要坐马车,我瞧着他也没病弱到吹不了风的地步……”陈遇晚故意拖着语调,等裴瓒走近,能完全听清他们的对话,才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存心要拖慢赶路的速度,来掩盖些什么呢?该不会是去通风报信吧?” 说到此,沈濯才百无聊赖地瞥向他:“是与不是,都跟你没关系。” “我可是身在其中啊。”陈遇晚挑眉。 “通风报信?呵呵……”沈濯干笑两声。 陈遇晚则是用眼神示意着裴瓒,让他暂时不要出声。 沈濯阖着眼,深呼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寒州之事,无论是赈灾银还是内鬼,我皆已派人查清了,手里也有些你们掌握不到的证据,可以说就算你们不走这一遭,安稳地找个地方待着,最终杨驰也照样会被擒回京都,只是裴瓒他一心为大周,也想亲力亲为,那我便遣人跟着,尽力帮衬。” “……”陈遇晚磨了磨牙,表情不喜。 这番完美无缺的说辞,不仅当着裴瓒的面把人夸了,还说出心里那些炽热诚恳的话。 让人不禁怀疑,沈濯这个人精,是不是是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才这么说的。 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裴瓒也听了个大概,眉眼一垂,顾及昨夜沈濯的话,没有表现出半分动容,而是神情微妙似笑非笑地凑了过去。 “隔着好远,就听见你们在吵。” “小裴哥哥?”沈濯眼中明显一喜,也不知道有几分是刻意。 “这次又在吵什么?”裴瓒避开对方眼中的奕奕神采,看向陈遇晚,把自己当成了两人之中的调和剂。 不料,陈遇晚没回答,沈濯先一步挽上裴瓒的手。 “我们是在商量,究竟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结果如何?” “僵持不下,等着你来拿主意。” 沈濯微微低着头,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分明这人比裴瓒还高出些许,骨架更是大了一圈,此刻却要做出一副渺小的姿态,试图仰望面前的人。 对此,沈濯本人不觉得姿势有什么不妥。 就连在裴瓒的眼神里,也没看出半分嫌恶,反而很是受用。 只是站在第三视角,就有些难以入目了。 陈遇晚不禁眯着眼,抱起手臂,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马车行路太慢,还是骑马吧。” “可你……”沈濯揪着裴瓒的袖子晃了晃,没有把话说完。 裴瓒立刻明白话外的意思:“总是能练好的。” 只是,他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说过自己的骑术如何,而且他骑术不好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唯一一次被关系疏远的人知道,还是在前去幽明府的路上。 难道说,那时沈濯就派人留意他了? 裴瓒拿不准,不敢妄下定论,此刻也没有追究的打算,只是暂时把话题扯回来:“已经耽搁了路程,再不快马加鞭,只怕路上还要出差错,还是骑马吧,走得快些。” “风雪凌冽,我怕你难以承受。” 沈濯抓着裴瓒的手,细细地磋磨几下,满是不忍地看过去,仿佛已经预见了在寒风中艰难行路的几人,一时故作心疼的姿态。 但他这副模样,没有让裴瓒扭转想法,而是引来了陈遇晚的奚落。 “风雪再怎么凌冽,也不是吹在你身上的,你在这矫情什么?” “可是我要与小裴哥哥同行啊。”沈濯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句,刻意忍着,就等着此刻,“路上凶险,旁人护着,我都不放心,只有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才能心安。” “你的腿……能行吗?” 裴瓒觉得这语气实在黏腻不适,连忙抽了手,目光向下扫。 先前看见沈濯挪动的时候还是坡的。 更何况,这才伤了没多久,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他沈濯是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说好就好了。 “不行。”沈濯没有逞强,诚恳地摇摇头,“但就算不行,也要去。” “不妥。”裴瓒摇摇头。 “小裴哥哥,我身上拿着的证据,可比县令的那份证词有用得多,而且,就算不用这个,只凭我的身份,也足以震慑那帮杂碎了。” 这话说得不假。 虽然沈濯眼下没有在陈遇晚面前公开自己的身份,但他身上带着许多独属皇室的物件,随便一件拿出来,都是让人忌惮的存在。如果在兵马总督府,当真发生了些难以掌控的意外,看在沈濯的面子上,杨驰也不敢轻易地动他们。 毕竟,说破天,杨驰现如今也只是勾结外贼,还没到谋逆的地步。 杀一个御史事小。 杀一位与皇帝关系匪浅的宗亲,那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想到这,裴瓒开始动摇了。 萌发了带沈濯上路的心思,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陈遇晚。 可是,不等陈遇晚回应他,沈濯直接对手下人喊着:“装配好马车,准备上路。” 第78章 伪装 “闭嘴!别吵了!” 马车行在半路, 摇摇晃晃的,始终不安稳。 车里的人也是,总为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爆发争吵。 坐在二人中央,裴瓒的耳朵里灌满了糟心的话,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怒喝脱口而出,让身旁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沈濯惦记着裴瓒先前地叮嘱, 已经是忍让再三。 但没想到对面的陈遇晚没有丝毫分寸, 处处针对挑刺, 让他忍无可忍。 此刻裴瓒刚吼完,沈濯不敢出声, 撇去眼神打量怒火中烧的裴瓒, 可惜还没等揣摩出对方的生气程度, 就被狠狠地剜了一眼。 沈濯悻悻地收回眼神,正满腹委屈盯着袖口上的花纹,就听见对面飘来一道明目张胆的嗤笑。 他即刻抬头瞪了过去,果然看见陈遇晚那小人得志的表情。 “嘁……” 刚咧着嘴角, 幼稚地回击,“啪”得一声,裴瓒的巴掌落在沈濯的膝盖上。 裴瓒不苟言笑地看着他:“闭嘴。” “小裴哥哥未免也太偏心了!”沈濯故意将心里的不满写在脸上, 不加掩饰地表达出来。 可裴瓒清楚他的城府,面对如此明显的表演痕迹, 也懒得搭理, 仅是略微平复了心情,就看向了旁边满脸不屑的陈遇晚。 陈遇晚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终究是关系淡一些。 偏生裴瓒又是对内张牙舞爪对外温柔谦虚的性子, 如今隐了气性,扫过陈遇晚肩上的伤口,无奈地叹了声气。 “我觉得,去捉拿杨驰,的确不能像抓县令一样莽撞。” 方才,陈遇晚跟沈濯两人,为着如何前去兵马总督府缉拿杨驰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两人一直在等裴瓒的答案,没想到裴瓒最初也是举棋不定,直到被他们俩吵烦了才做出决断。 而且,表面上看着对陈遇晚的态度更温和,实际上却站在了沈濯那边。 “为何?”陈遇晚抱着剑,倚靠在车厢角落里,态度冷淡,“杨驰敢在半路设下埋伏是不假,但兵马总督府不是荒凉山野,那里人多眼杂,说不定就有眼线钉子,他不敢在府中陈列重兵针对你这个巡按御史的。” “可是,府中的府兵也不是随便的什么人,哪怕没有重兵陈列,但难保没有人员调换。” 裴瓒用的也是沈濯的说辞。 军营中操练许久的士兵终究跟普通的护院不一样,训练有素,更不惧生死。 他们虽然也有幽明府的死士保护,但却不能像兵马总督府的府兵一样随时冲出来,甚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外围保护,一旦被迫发生冲突,局面超出控制,他们便很难在那些人手中讨到好处。 况且,兵马总督府毕竟是杨驰的地方,他们并不熟悉。 先前在山间狭道就被拦截,陷入窘境,很难想象如果他们莽撞闯入兵马总督府,杨驰又会用什么“招待”他们。 想要拿下杨驰,还得小心行事。 “哼,他敢调用大军,那我就不敢吗!”陈遇晚有些意气用事了。 “莽夫。”沈濯冷嘲热讽。 “别胡闹。”裴瓒无奈地摇摇头,“王爷前线事多,还是不要让他因为这些小事分心了。” 说实话,陈遇晚的心里并不觉得用士兵替换府兵就有多难对付了。谁让他们平襄王府里的府兵,都是被平襄王亲自操练的,从没有比不上士兵的说法。 只是陈遇晚虽然心高气傲,但在提醒之后,也觉得杨驰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他们的确该小心,兵马总督府里会不会设下埋伏。 “不过,你的想法也未必稳妥。” 裴瓒慢条斯理地将目光移到沈濯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沈濯便觉得这人起了点不寻常的坏心思,刚好摩挲几下扳指窥探,裴瓒便继续说下去了。 “无论是伪装成什么身份,恐怕都不足以入了杨驰的眼。”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陈遇晚在一旁帮腔,语调讥讽,表情夸张,“还说什么行商富绅,你也不想想他杨驰独霸寒州,什么宝贝东西没见过,会轻易瞧得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的东西?还是说,你打算用皇商的名头,来跟杨驰交易不成?异想天开!” 不等裴瓒说话,陈遇晚就跟泄洪一样,把沈濯贬损一顿。 虽说沈濯身上的确有几件稀世珍宝,可只要拿出来,就会坦白他的身份。 这反而叫沈濯无法拿出来震慑陈遇晚了。 “商户富绅不行,江湖浪客也不行!你当兵马总督府是什么人都会接待的地方吗?那里是官府衙门,不是酒肆瓦舍。” 被部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一通,沈濯脸都气红了。 正憋了一肚子怒火,准备说回去,没想到裴瓒抬抬手,强行把他拦住了。 而且,裴瓒还很赞同陈遇晚方才的话。 “没错,这些身份都太普通了,就算能进入兵马总督府,也接触不到杨驰,根本做不成什么事。”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沈濯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盯着裴瓒。 他原本的想法,是想找几个手下打扮一下,混进府中里应外合,并没有亲自潜入的意思,可瞧着裴瓒的样子,似乎没跟他想到一处去。 “我想,让你去。” 果然是这样……沈濯勉强一笑。 裴瓒扫了陈遇晚一眼,继续说道:“听闻盛阳侯府的小世子前些日子离开京城,四处游历,不妨咱们就借一下他的身份,反正也没人知晓他本人身在何处。”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认真地思考着。 裴瓒似笑非笑:“我觉着,他本人应该没什么意见。” “哈……应该是不会有意见的,反正他本人也不知道。”沈濯咧着嘴,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这样不好吧。”陈遇晚仍在犹豫。 “幽明府之主,好歹也是气质不俗,假冒盛阳侯府世子不算什么难事,况且我听闻那小世子行事乖张,不按套路出牌,就算突然现身寒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如此一来,杨驰虽有疑心,却也不敢不见了,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把人引出来。” 裴瓒憋着坏主意故意坑人,但这的确是个不错想法。 有了“盛阳侯府世子”的掺和,反而让局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叫那杨驰不敢轻易动手。 只是苦了沈濯,竟要自己伪装自己。 “可那世子不是坡脚啊!”陈遇晚提出关键问题。 不过,没想到陈遇晚刚问完,沈濯就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只见裴瓒慢悠悠地把手搭在沈濯膝盖上,指尖轻点几下,戳破那些背地里的小心思:“坡脚与否,就看世子爷愿不愿意了?” “裴瓒,我错了……”沈濯立刻心虚地看向他。 车厢之内,徒留陈遇晚满头雾水,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想不通,原本嚣张无匹的人,怎么被几句话弄得,突然就气势萎靡了。 沈濯咬着牙,脸上破天荒地浮现为难的神情,眉宇之间还隐约透漏着尴尬,似乎很难为情,不愿意接下这一茬。 “这件事,非要做吗?” “没错,而且只能是你。” 裴瓒跟陈遇晚两人的相貌特征,那都是在杨驰那里留下深刻印象的。 别说明目张胆地前往兵马总督府,就算是随随便便地出现在某个城镇的某个街上,都说不定会被凑巧路过的小官小吏认出来。 所以,他们两人去不得。 若是换了旁人,让沈濯的手下前往,不是年岁对不上,就是气质不相符。 最重要的是没人能称得上,传言中盛阳侯府世子的玉人绝色。 以至于,不得已让沈濯担起伪装自己的这份重任。 可沈濯也有自己的顾虑。 且不说他一路相随是为了裴瓒,单说他暗地里与多方的勾结,便难以在杨驰面前出演自己明面上的身份。 他这般为难,也正是为此。 他在寒州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私愿。 但并不代表着,沈濯就干干净净的,与杨驰没有丝毫的牵扯。 这里毕竟也是人家的地盘。 哪怕顶着幽明府的名头,想要在此成事,在初来乍到的时刻,也不得不向地头蛇说明来意。 拉拢些人心,被许可之后才能四方游走,布下计划。 虽说现如今沈濯想要的东西基本都得到了,于他而言,杨驰也没了用处,甚至不久前他才有意无意地坑了杨驰一把,拿着寻芳楼去裴瓒面前邀功,还在背地里收集了好些对裴瓒有大用,却不利好杨驰的证据。 但至少在表面上,他还以幽明府的名义,跟杨驰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现在却叫他换一个身份,到杨驰眼前露面? 就算满口答应了裴瓒,又该怎么用盛阳侯府世子的身份去与杨驰交涉呢。 难不成在登门的一瞬间,就让裴瓒看见,他跟杨驰私交甚笃? 沈濯难得有些心急,轻蹭了几下扳指。 【有什么好犹豫的?】 【难不成这厮心里有鬼?】 他一抬眼,对上裴瓒试探的眼神,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压迫感,像是对方早就察觉到他在寒州的行事,故意做出这一套来试探。 再犹豫下去只会引来猜疑,既然如此,沈濯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可是,盛阳侯府的身份不能用。 “身在京都之外,就不要惹是生非了,不妨直接以幽明府的名义去会会他。” 第79章 先生 “他到底靠不靠谱啊?” “谁知道呢……” 裴瓒倚在酒楼窗边, 察觉到几缕视线瞥过,便不着痕迹地压了压斗笠,故意将脸撇向里侧。 今日是来到兵马总督府的第七日。 处在相隔了几条街的酒楼内, 仍旧能从二楼眺望到气派的府邸门楼。 甚至在裴瓒心里,此地的兵马总督府,比起京都的不少达官贵族都威风许多,朱红大门颜色鲜艳,一眼望上去泛着夺目的光, 像是每日都叫人重新漆刷一样。 顶上的琉璃瓦, 脚底的白玉砖, 连门口石狮子嘴里含得圆珠都像是硕大圆润的珍珠。 透过门缝往里瞧着,隐约可见门内洞天。 或是站在高处越过那道高墙, 也隐约可见其中的繁华奢侈。 初来乍到那日, 几人也不免被兵马总督府的奢靡所震撼,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裴瓒都想贴到大门上看看那铆钉究竟是银的还是金的。 杨驰喜好奢华,但背后用在这上面的钱财却未必是正途。 可能是手下官员献上的,也有可能是直接从赈灾银中拿的, 但总归都免不了是从百姓身上剥夺的。 只是悄悄此城中的景象,还算得上安居乐业,没有出现先前遇到过的情形。 裴瓒想, 这杨驰也是要脸的。 还没到,把眼皮子地下的一亩三分地折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 可整个寒州, 也就这方寸的土地还说得过去, 勉强能维持体面,离得越远的便越是凄苦。 “二位,面来了。” 店小二咧着笑脸, 手脚麻利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堂内满座,裴瓒一一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店小二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对人略略点了点头,吐出沉沉的两个字:“有劳。” 店小二欠着身退下。 待人走后,陈遇晚将斗笠摘下,放在身侧,说道:“你也不必小心成这样。” 裴瓒盯着碗里飘着清油和菜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 如今逼近兵马总督府,四周遍布杨驰的人。 说不定同在这大堂之内,就有不少对方的人在盯着他们,裴瓒可是一瞬也不敢马虎。 “我方才也留意了几眼,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你可以稍微放松些。”陈遇晚挑着筷子吃了几口,热腾腾的饭食下肚,瞬间身体就暖了,“实在没有放松的心思,那就想想怎么叫那人快些动作。” 陈遇晚说的是沈濯。 距离他们躲在巷子里,看沈濯进入兵马总督府已经过去了七日。 七日间,沈濯没有递出任何消息。 甚至是幽明府的死士都没有他们主人的消息。 无论是派人在外围盯着,还是铤而走险办成小贩进到府内送菜,都没打探到跟沈濯有关的消息。 就好像那兵马总督府是什么隔绝外地的桃花源。 进去了便很难出来,更无法与外面取得联系。 “他用幽明府主人的身份入内,杨驰会怎么对他呢?”裴瓒琢磨几句,仍是想不明白,当时沈濯为什么会拒绝他的提议,而是用了江湖身份去接近杨驰。 难道说,京都真的还会理睬他吗? 还是幽明府主人的身份,在杨驰面前更加说得上话? 听到他的顾虑,陈遇晚放下筷子:“美酒佳肴,妖童艳婢,无非就是这些。”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指哪方面?放心不下他,还是忌惮杨驰?” 陈遇晚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没有丝毫避讳。 就算裴瓒原本理直气壮,此刻也被看得心虚,只好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强调着:“我没有放心不下谁,而是觉得他答应得太过蹊跷,盛阳侯府那么鼎盛的名头都不用,偏生用幽明府……” “虽说我也瞧不上幽明府的做派,但他们也是有些能力地位的,否则也不能在京都外存在那么久。”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据裴瓒所知,先帝出动大军都未能将幽明府斩草除根,后来的幽明府主人甚至还有着皇室的血脉,其中关系错综复杂,难以言明。 也叫人实在猜不透,幽明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是我怕他还有别的想法。”裴瓒摸了摸嘴角,说得极为隐晦,毕竟放任陈遇晚去猜,这人也猜不到沈濯的真实身份,现如今半遮半掩地透露几句,反而释放了些心里的压力。 果然,陈遇晚说出来的话,跟裴瓒所想的八竿子都打不着。 “他没有别的想法才奇怪。” “怎么说?” “就算杨驰看管得再严,也不至于一句话也送不出来。” 裴瓒低着头拨弄几下碗中的面,神情低迷。 紧接着陈遇晚又说道:“依我看,他绝对是跟杨驰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否则,凭他的本事,凭幽明府的那些人,就不该畏手畏脚地选择如此保守的方法。” 没想到歪打正着,说到点上了。 可裴瓒不清楚沈濯的那些蝇营狗苟。 虽然同样觉得那人有些不愿告人的小心思,但还没严重到像陈遇晚说的那样。 裴瓒摇摇头,表情有些无奈,正打算挑起筷子,将凉了一半的面送入口中,就听到街上一阵车马喧嚣。 几声吵嚷后,原本在柜台内算账的掌柜突然顶着笑脸迎了出去。 裴瓒好奇,在斗笠的遮掩下往酒楼门口望过去。 只见身着黑甲的几人涌进来,堵在大门两侧,握着腰侧的长剑将大堂内的所有客人打量一遍。 看得裴瓒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压下斗笠,往里侧挪动几下。 然而接下来并没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先前咧着嘴迎出去的老板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似乎是在引着什么人,一味地放低着姿态。 “咳,是杨驰。”陈遇晚掩着嘴,小声提醒。 闻言,裴瓒又不动声色地略微往后一转,用余光看着走进来的几人。 为首的那位四十岁上下,身材壮硕,虎背熊腰,下巴上还留着一撮浓密的胡须,一看便是不好惹的。 特别是那双带着凶气的眼睛。 虽然现在说说笑笑还算温和,但只看一眼,便让裴瓒觉得这人不是等闲之辈。 看上去,便是能在寒州只手遮天的人。 裴瓒此行地目标是缉拿杨驰,以前面对着发生的诸多凶险之事,他还没觉得有什么。 今日如此近距离地撞见,心里反而犯怵。 那种感觉,就好像杨驰是只未经教化的凶兽,带着让人畏惧的杀气,无知地靠近他,也只会落得被撕碎的下场。 然而,下一秒看见跟在杨驰之后进入的人,裴瓒便略微心安了些。 沈濯前脚踏进大堂之内,还未站稳,便感到一股灼灼的目光。 他承着那道视线,继续应答着杨驰的话,随着笑了几声,随着无人在意的间隙,不经意的视线便落到了裴瓒身上。 陈遇晚看不懂这俩人在传什么情,兀自戴上斗笠,问了句:“他看过来做什么?是在提醒咱们吗?” “不知。”裴瓒语气一沉,心里也觉得奇怪。 沈濯进入兵马总督府之后,就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行事。 什么消息都没放出来,连幽明府死士都找不到他。 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可现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此。 分明他已经遣人盯紧了兵马总督府的四周,这些时候从未见沈濯出来过,就连杨驰今早离开的时候,也没带着沈濯。 那现在的沈濯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 难不成这些日子,他根本就没进去? 没进兵马总督府,就相当于没认识杨驰,但现在却一副跟杨驰关系匪浅的样子…… 沈濯这几天究竟去了哪,做了什么。 “他让我们走。”裴瓒读懂了沈濯眼神。 “那咱们现在就离开?”陈遇晚紧张兮兮地问着。 现如今,客栈内外都有人把守,想要不知不觉地溜出去肯定行不通,而他们又带着斗笠,看起来就鬼鬼祟祟的,很难说出门的时候不会被人叫住盘查。 实在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可是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多待一秒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不走也不行。 “不走,我倒是要看看他准备做什么。” 裴瓒转过身,彻底回避了沈濯的视线,如果真应了陈遇晚的猜测,是沈濯跟杨驰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他们便更不能走了。 如果不是,至少他也要搞清楚,沈濯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先生,瞧什么呢?”杨驰觉得身旁的人不对劲,刻意问了句。 沈濯当即抽回了视线,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好些时日未来,很想这里的味道。” “寒州菜的味道最是叫人念念不忘,特别是那些山中野味,尝上一口,叫人回味无穷,别说先生离开许久,就是长住于此,三五日不食,也会想念啊,不过先生大可放心,来日有的是机会。” “呵呵……是啊。”沈濯突然意识到这话的不对劲,冷笑着应了。 先生离开许久? 话里话外都在透露两人不浅的交情。 裴瓒微微蹙起眉,他竟是不知道沈濯在外还有什么别的名头,也不知道沈濯居然真的跟杨驰“早有勾结”。 第80章 杨驰 沈濯彻底将视线从裴瓒身上移开。 他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总觉得杨驰对他起了戒备之心。 可是磨搓扳指,杨驰的心思没有丝毫泄露,反而如无波古井, 深邃又静谧。 沈濯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木楼梯上,略微沉重地一扫,迈开了步子,试图用逾矩的行为引得杨驰离开酒楼大堂。可他刚往前迈了一步,堪堪越过杨驰的身位, 原本吵嚷的大堂瞬间静下来。 除了裴瓒和陈遇晚二人, 其余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沈濯身上。 像是阴湿狭道里的老鼠, 盯着不慎泄露的光。 沈濯立刻停住了脚步,警惕的视线扫过每个人, 无端地察觉到几分冷意, 而后故作镇定地看向了杨驰。 不料, 是先前迎他们的店老板,带着满脸虚伪的假笑站了出来。 “公子,先前在小店预留的房间正在重新装潢,此时怕是不能进去, 不如您就在堂中坐一坐?” 沈濯旁边站的就是杨驰,如果店老板没有得到杨驰的授意,是绝对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真的是在整修装潢,也只会把他们安排到更好的房间去, 而不是让他们在大堂落座。 这些话, 摆明了是杨驰让说的。 恐怕此时此刻的酒楼,也成了杨驰专门用来迎接他的鸿门宴。 上当了…… 沈濯面色不改,袖子底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来。 目光也下意识地往裴瓒的方向挪动, 但还未等彻底移到对方身上,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小举动可能会将人牵连。 他克制着情绪,似是无奈又宽容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杨驰,摆出一副客随主便的姿态,说道:“大人觉得如何?在酒楼大堂中,与民同乐,也未尝不是一桩雅事。” “与民同乐?”杨驰笑了两声,粗放的笑声中隐隐带着几声讥讽。 沈濯略微错了错眼神,低垂着眉眼向四下看去。 身后那些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他掐着掌心,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露出破绽。 回想前几日,杨驰这厮故意把他支出去,恐怕是早就察觉到他此番前来别有用心,所以才避开了兵马总督府外地暗哨,借着谈私事的名义将他送走。 如今突然要他来此,只怕是筹谋好一切,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杨驰究竟是察觉到什么了呢? 是知道他跟代表京都朝廷的裴瓒来往过密,还是知道他在背地里悄悄算计? 沈濯抿着嘴唇,心思沉重。 想着,从来都是他百般谋划坑算旁人,如今却不慎着了道,半只脚踏进了旁人的陷阱。 而且,偏生还不能尽其所能地闹个鱼死网破。 毕竟在场的还有他最重要的人,行事也要顾及裴瓒的安危。 杨驰在大堂中央的位置上落座,亲自为他斟了杯茶水,沈濯没有立刻坐下,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负手立在一侧,看似在打量大堂内的环境,实则是绞尽脑汁想着破局的办法。 “为何不落座?”杨驰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看案板上垂死挣扎的活鱼。 沈濯收回视线,仍旧表现得气定神闲:“本以为大人愿意落座大堂,是因为想要深入百姓之间,同享欢乐,没想到一打眼望过去,反而瞧见了几个熟悉面孔。” 他一拂袖,带起些许凉风。 分明是被看穿了心思,处于劣势,但落座的姿态没有丝毫慌张,反而神闲气定,像是早已胸有成竹,想到了破局之策。 沈濯看着杨驰,嘴角噙着浅薄的笑意。 目光相接,似乎是在博弈,可又没有直截了当地撕破脸皮,叫人看不清局势。 就连角落里的裴瓒也不由得为之紧张。 “你我要谈私事,必然不能再众目睽睽之下。” “可这周围的人,也不算少。” 杨驰这人看似粗狂,实则谨慎异常。 先前沈濯为了搏得杨驰的信任,三番五次地表明来意,下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从兵马总督府里请出来相见,但那日也是卫兵开道,将他们所在的酒楼围得水泄不通,才敢入内详谈。 不过,后来几次,没有一开始的架势,杨驰对沈濯也放心了许多。 但从始至终,他们二人私下交谈的时候,都不允许有任何外人在场,连负责保卫安全的人也不许存在。 唯独今日,非但没有谨慎万分,还突然在这大堂中停下来了。 当着这睽睽众目,就要说那些见不得光的谋划。 “都是自家人,他们也听得。” 杨驰刻意咬重自家人三个字,意有所指地瞟了瞟眼神,看得沈濯心里发虚。 “先前的事,怕也不好让太多人知晓……” “哎——先生顾虑太多!”不等沈濯说完,杨驰直接挥手打断,“送往北境的书信已经安然到达……” “杨驰!”沈濯急了,担心被裴瓒听到,当即喝出声。 可杨驰就像是故意的,不仅没停,还拔高了腔调:“我也如约帮先生联络上了那位王子殿下,如今只差一场战事将那平襄王父子的性命葬送,其余的,都不必担忧,更别怕让人知晓。” “啪!!!” 果然,不出沈濯所料,一声清脆的茶碗破碎声从身后传来。 这虽不是裴瓒摔得,但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沈濯,裴瓒同样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沈濯慌了神,下意识地抓住桌角,按耐住想要回身解释的念头。 “怎么回事?谁将茶盏打了?” 店老板也故意出声询问,甚至刻意踩重脚步,扰乱沈濯的心思。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啊……” “放手!” 沈濯心里还未决断,陈遇晚的声音便窜了出来,犹如浇在烈火上的热油,逼迫着沈濯露出破绽。 关键时候,裴瓒一句:“别冲动!” 在提醒着陈遇晚,也在提醒着沈濯。 越是这种情况,便越是不能贸然去反驳什么,哪怕是被裴瓒听去了些不该听的话…… 沈濯暗自想着,裴瓒没有即刻发问,便说明对方是相信他不会做出这些事的,甚至还有可能会主动为他找补,觉得这些话都是杨驰在挑拨离间。 既然如此,他对裴瓒也应多一份放心。 大不了,日后等一切平息,再好好地想些理由遮掩过去。 现如今,沈濯不能自乱阵脚,只能自己宽慰自己。 可杨驰是铁了心要他露出破绽。 只见杨驰冲着店老板微微点头,对方便心领神会,不顾陈遇晚铁青的脸色,着重补上一句:“公子,您瞧瞧,总督大人说的是又与您无关,那平襄王父子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呢?” 说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此时冒出个生面孔来,却没有加以驱逐,反而添油加醋地再强调一遍。 分明是早已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故意将这番话说给他们听的。 凑巧,陈遇晚也没有裴瓒和沈濯的那份耐性。 几句挑拨,便刺激得陈遇晚怒火中烧。 “哐当”一声,他直接将剑鞘甩了,用冷冽的剑锋直指最中心的杨驰。 “老贼!早就认出我的身份,却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是何居心!” “哎呀,我原以为都是自家人呢。” 杨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嚣张神情,根本不把那锐利的剑锋放在眼里。 甚至还左瞧瞧右看看,故意分神,把所有人打量一遍。 而堂中的其他人,那些杨驰的亲卫们,见着陈遇晚如此动作,却没有任何防卫的姿势,好似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遇晚恼羞成怒,眼睛都气红了。 “勾结外贼,危害社稷,我这就将你正法!” 他提着剑,作势要冲上去。 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裴瓒便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要他别冲动。 其实陈遇晚也看见了,大堂中伪装成食客的亲卫,表面看上去没什么防卫的动作,实则桌子底下都捏着暗器,但凡他们有所动作,刹那间便会被打成筛子。 “原来是御史大人,这一路可还顺遂?” “托总督大人的福,九死一生。” 冷冷的视线从沈濯僵硬的背影扫过,直接对上杨驰。 此刻,裴瓒并没有心思去追究沈濯和杨驰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无心追究沈濯还有没有其他的心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杨驰,猜这人大费周章地攒局算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早已经知道,如果杨驰要他死,那这一路上是有很多机会的。 譬如先前的山谷狭道。 本可以推落巨石,将他们碾成肉泥,一了百了。 或者是随便在中途的某个角落。 就算是有幽明府的人护送,只要杨驰想,也照样有许多机会可以了结裴瓒。 偏偏杨驰放弃了这些机会。 而是选择在他靠近兵马总督府后,在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之中,费心劳力地将他困于此地。 如此做派,目的便不是让他们死这么简单了。 裴瓒微微仰起头,眉眼间染了几分倨傲,瞥过周围人之后,再度将视线落在杨驰身上,看似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头,嫌弃着这人的粗鄙。 而后,他端着高傲的姿态,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第81章 胁迫 “事已至此,无需废话。” “事已至此, 无需废话。” 裴瓒一步步靠近,深邃的目光略过角落里若隐若现的剑影。 但周围的人并没有立刻动手的打算,各个都警惕着, 跟裴瓒一样,是在等待时机。 就连隐隐露出来的几丝冷光,也是精心设计的暗示。 裴瓒面上镇定,心里也出奇地平静,甚至在瞥见那凶险的剑光后, 对上杨驰的眼睛, 还是在气定神闲地思考着杨驰所布置的这一切。 此番, 杨驰在酒楼中设下埋伏,目的就是为了将他们几个一网打尽。 但他肯定不会是临时起意。 应该是在得知县令被杀……甚至更早, 早在裴瓒领了皇帝旨意前来寒州的时候, 就早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了。 而今日的情形, 也不是机缘巧合。 毕竟裴瓒如今前来,只是临时起意。 没有任何的预兆,所想的也并非是要一举拿下杨驰,而是深入民间, 来瞧瞧这里的民生百态。 虽说裴瓒和陈遇晚今日的举动有些鲁莽,没有过多的装扮就跑来,有些不顾风险, 可怎么就如此巧呢?为什么旁的地点都遇不到,偏生在今日的酒楼中迎面撞上? 裴瓒仔细盘算过近几日他们去过的地方, 和身边的所有人。 无一例外, 都挑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他身边跟着的人,除了韩苏之外,都是幽明府的死士, 都是沈濯有关。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虽说沈濯身上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点,但在这方面,他愿意相信沈濯不会出卖他。 而他所到的地方,或者说,在这七天里,他跟陈遇晚从没有同时外出过。 唯独今日,他们俩人不带有任何防备地外出。 还真是像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指引。 可惜,裴瓒不信什么缘分。 他更相信,在这城中的每一处茶楼饭馆里,都已经提前设下了局。 无论他和陈遇晚踏进哪一家,在些许时辰后,便会看见有备而来的杨驰。 裴瓒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有些心塞。 他没想到这寒州的天竟被杨驰遮挡得如此严实,不仅叫外人看不到里面的疾苦,也让里面的人不得不顺从屈服,为他差遣。 抬眼望过去,看似清明的天,则是黑压压的,密不透风。 裴瓒站在桌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杨驰。 眼里故意染上些不同以往的轻蔑,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可对方是武将,久居高位不说,更是有本身的蛮狠气势在那,如此一对比,裴瓒反倒是有些败下阵来。 不过裴瓒也并未气馁。 而是在心里暗暗提起一口气,刻意地压低声音,直奔主题而去。 “陛下久闻寒州冬灾,白地千里,寸草不长,为体恤百姓,多次下拨赈灾银缓解寒州灾情,可近些时日,仍旧连天地受到寒州的折子,说是灾情严重,又逢冬日,恳请陛下再度垂怜,陛下心中疑惑,疑心那些银钱的去向……我便奉陛下之命,前来寒州彻查赈灾银一事。” “御史大人想怎么查呢?”从外表看,杨驰没有表现出丝毫作为犯事之人的心虚。 比起眼前权势不足的裴瓒和心虚作祟的沈濯,杨驰反而更像是此案的主理人。 瞧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几人的身份颠倒,端起御史的姿态,来询问这几个不请自来的冒犯者。 杨驰无声一笑,眼角的肉堆起,挡住阴狠的目光。 而后他提起白瓷茶壶,亲自为裴瓒斟了杯茶水,还自认为礼数周全地推送到靠近裴瓒的那一侧。 不过裴瓒并不领他这份情。 杨驰便说:“御史大人,本官坐镇寒州十余年,早就敢说,这寒州地界上的消息,就没有越过我能飞回京都的。” 裴瓒冷哼一声,不曾说话。 “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如果裴大人要查,可以,但是查出来的结果如何,我说了算。” 闻言,裴瓒挑了挑眉。 他并非赞同杨驰的提议,而是觉得这话荒唐得让人发笑。 难道杨驰猜不到案子的进展吗? 还是说,杨驰根本不在乎查到了什么,掌握了什么证据。甚至哪怕查到他头上,最的结果也不会威胁到他? 嚣张,实在是嚣张得让人气愤。 “大人是想偷梁换柱?”裴瓒表现出来地态度也晦暗不明,没直接拒绝。 他的做派落在杨驰眼里,便是畏惧威势不敢拒绝的模样。 只见杨驰顿了片刻,看穿了裴瓒的底气不足,轻飘飘地嗤笑一声后,捏着茶杯说道:“御史大人说错了,并非是偷梁换柱,而是这问题根本不存在。” 如同裴瓒预料地那般,他在言语上退后半步,杨驰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分明前一秒还在说暗中替换真相,下一秒就成了“本就不存在”。 这样言而无信的人,就算是此案不涉及,裴瓒也不会与其深交。 话说到这种地步,裴瓒仍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抗,反而是转过身,目光犹豫地略过陈遇晚,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模样。 既然如此,那杨驰必须得拿出些让裴瓒在意的筹码,逼其就范。 杨驰不了解裴瓒,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此时此刻身在寒州,更拿不出什么利益承诺。 但是唯有一点很清楚。 那便是,无论是谁,总归是惜命的。 特别是像裴瓒这种前途无量的朝廷官员。 未来的无限仕途,权势地位,锦衣珠宝,都得有命才能享受。 杨驰举着茶杯,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回味着咂咂嘴:“御史大人若是不想这么做也没什么,毕竟在您的眼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而您清贵高洁,不愿与我合污,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此一来,怕是您要留在寒州了。” “你敢威胁他?”旁边的裴瓒还未开口,沈濯却忍不住了。 “威胁?我也不过是谈谈利弊,御史大人就在京都,应该最清楚了。” 在沈濯的心里,替皇帝查案并不重要。 就算是将寒州里外清理得干干净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整个大周上下都烂透了。 只处理这某一处,而不整肃全局,是起不到丝毫作用的。还极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触发了全局的崩溃。 况且,就寒州一事而言,让杨驰伏法也并非根本,而是要切断这人与其背后势力的联系。 所谓治病去根,找到病灶才是关键。 先前沈濯在寒州内的小打小闹,很有可能已经引起了杨驰的注意,以至于在今日被坑了一手,还连累了裴瓒。 而他一直忍气吞声,没有出手化解,纯粹是因为裴瓒在侧。 不好叫人瞧见太多见不得光的恶事。 另外,也有时机不成熟的原因在。 可现如今,杨驰都要踩在他头上了,再不做些什么,怕真是要被看扁了。 沈濯沉下目光,细细盘算。 呼吸之间,连给杨驰收尸的方式都想好了。 包括杨驰身后那人,他也算计好,该怎么送给对方一份大礼。 “可笑。”一直没有动静的陈遇晚突然出声。 他提着剑,快走两步,在一众卫兵的注视下,接近了杨驰的位置。 可他并没有莽撞地冲上去一剑了结杨驰,而是跟先前的裴瓒一样,以高高在上的目光蔑视着对方。 陈遇晚声音尖锐:“你以为谁都会像你一样吗?担任一方要员,却勾结外贼残害百姓!” “与我是否相同,要看御史大人的选择。” 杨驰并不把这几句话放在眼里。 他抬了抬手,让酒楼大堂内的一众卫兵做好准备。 但凡从裴瓒那里听到半个不字,他便挥挥手直接解决这些碍眼的人。 与此同时,他又满眼笃定地看着裴瓒,觉得对方一定会为了活命应下他的。 两难之际,裴瓒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打转。 暗地里那些锐利的剑锋早已对准了他们几人,裴瓒也意识到,只要他表现出微末的拒绝之意,杨驰便不会再与他周旋。 答应杨驰,保全所有人,也意味着他自愿坠入污泥。 虽说日后会有反悔的机会,裴瓒也必然不会真心地跟杨驰站在同一阵营,可他要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怎么办? 今日杨驰就敢设局算计他,难保来日不会。 身在寒州,总是有许多力不从心的时候。 不答应的话…… 他们这一行人连日后都没有。 裴瓒咬咬牙:“杨驰大人可真是深谙人心啊。” “别浪费时间说这些没用的话。”杨驰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我并非要跟大人合作,而是身在此处,大人要么听我的,要么去死。” 说得可真够直接。 裴瓒微微阖眼,感受到酒楼大堂之内传来几道细碎的脚步声。 再仔细一听,刀剑亮相。 陈列在此的卫兵明目张胆地拔出了刀剑,一步步地向他们靠近。 意思便是在告诉裴瓒,再犹豫下去的结果也是死。 眼见着那些人越靠越近,陈遇晚持剑的手抵上了裴瓒的后背,连沈濯也无比谨慎地起身凝视着那些人。 他不能再拖延了。 裴瓒直视眼前的杨驰,一手压在陈遇晚的胳膊上,另只手碰了碰沈濯的手背。 “大人且说说,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吧。” 第82章 鬼神 闻言, 杨驰心满意足地笑了。 眉眼间染上些许喜色,但仍旧压不住本身的戾气。 看上去,小人得意的感觉更甚。 杨驰撂下茶杯, 贪婪的的神色在清浅的茶水中流转,舔舔嘴唇,正想说出心中打算,可酒楼外的天气,却在倏忽之间阴沉下来。 未落雨雪, 仅是狂风大作。 大概是杨驰的做派, 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想要降下几道天雷来惩罚他。 一道无名邪风率先吹来,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呼啸, 将随意放置的木凳箩筐刮倒, 肆意地撞到街面墙面, 发出“砰砰”的声响,再把敞开的窗子吹得连连作响,怎么也止不住,活像是有人在刻意摇弄小窗。 直到最后, “嘭”得一声,窗子被风重重地摔到墙面上。 “啪——” 杨驰手边的茶杯落地,清淡的茶水淌了满地。 他的眼中先是一惧, 随后则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 坐在桌边,裴瓒身边的两人侧立, 如出一辙的紧张神色, 压得氛围剑拔弩张。 往四周看去,除杨驰外,众人也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各自都亮出了趁手的家伙式,将三人围困其中。 而裴瓒并本人没有表态。 对面的杨驰不说话,他亦看不出悲喜哀乐。 所有人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僵持在原地,静默着,等待对方说出心里所想。 杨驰迟迟没有开口。 只见他瞪着溜圆的眼睛往阴沉沉的屋外望过去,而酒楼外面的天气说变就变,瞬息之间,屋里便昏黑得只能看见几个恍惚人影。 风声呼啸,杨驰的脸色也随之变得难看。 酒楼老板立刻识趣地燃了许多油灯蜡烛,殷勤地摆到他们几人身前的小桌上。 然而,屋里刚亮起来没多久,就有几缕冷风紧随其后泄进来,还没人反应过来,离着杨驰最近的那几盏蜡烛瞬间便被风吹灭了。 甚至,仰仗着旁处的明光,还能看见幽幽的青烟消散。 刹那间,杨驰脸色铁青,黑得堪比锅底。 他紧蹙眉头,盯着那不给面子的蜡烛,心里多了些疑影—— 离着风口最近的没灭,裴瓒面前的也没灭,怎么唯独他身边的这几根蜡烛熄灭了呢? 老板察觉到不对劲,立刻拿了旁的烛火做引,再度将那几只蜡烛点燃。 临着烛光,杨驰的表情重新亮起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芯受潮的缘故,同其他蜡烛一起在风里摇晃片刻后,又极不留情地灭了。 场面实在压抑到让人不敢喘息。 老板站在原地,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不知该作何解释。 仅觉着落在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冷,若是再不有所动作,恐怕杨驰的鞭子就要落到身上了。 见状,酒店老板直接将他们眼前的蜡烛调换,那几只燃得旺盛的蜡烛挪到杨驰面前,熄灭的那几只则被摆到裴瓒眼前重新燃起。 终于不再随风熄灭了。 为了以防万一,酒楼老板马不停蹄地跑去床边,挨个将窗户掩好,漏风的缝隙也尽数拿布条堵住了,仔细检查几番,确保绝对不会有风漏进来,来停了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等候差遣。 杨驰并不在意这种小举动,而在坐在小桌旁,紧盯着对面的裴瓒。 两人离着不过半米的距离,明晃晃的烛光清晰地映照在脸上。 裴瓒清瘦,眼神沉重,又略带了几分不染世俗气的清绝,但很快,他的眼里透露出几分不容冒犯的庄严,活像是换了一个人,坐在杨驰面前,持重平稳,没有半点兵荒马乱的急迫感。 反观杨驰,本是有些积年累月的经验,能做到临危不乱,也不会为着这一时的不吉利慌乱,但现在的他,却明显地慌了神,哪怕强行维持住表皮,内里却早已塌下去了。 裴瓒盯着破碎的茶杯,意有所指地问道:“大人信不信鬼神之说?” 杨驰故作镇定:“莫须有的事情,自然不信。” “我也不信。”裴瓒微微垂眸,安然的神情直叫旁人觉得他心里已有对策,“若是真有鬼神,这天地下的不忠不义之辈,早就该下地狱了。” 杨驰不说话了,眸光一沉,显得心思沉重。 【这风吹得太过蹊跷,应该再叫大师来瞧瞧。】 【是不是有脏东西作祟?是时候请位仙家助阵,或者……】 杨驰心里满是算盘,浑然不觉心里话都被人听了去。 沈濯微微阖眸,趁着没人注意,一只手悄悄按住了裴瓒的肩膀,而后掌风暗动,近处的烛火便再度熄灭了。 “什么人!竟在此装神弄鬼!” 酒店老板不想坏了店里名声,干脆一嗓子喊出来。 却不曾想,那些侍卫一个个地都信以为真,纷纷举着刀剑,警惕的看向四周。 趁乱,沈濯俯身,贴在裴瓒耳边低语:“他心里有鬼。” “我看出来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沈濯顺势勾了勾裴瓒的脸侧。 “恶人自有天收。” 恶人自有天收。 只是如今苍天不明,遭乌云遮蔽,怕是不能替百姓收了杨驰这位为非作歹的要挟。 但是这也无妨,裴瓒此行的目的便是破云引光,重塑寒州的苍天。 “大人,没瞧见什么可疑之人。”领头的士兵俯在杨驰身旁,谨慎地提醒着,“不如快些回府吧?”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裴瓒的耳朵。 他自然不能让杨驰走得太顺利,非要加重对方心里的疑虑才行。 “杨驰大人,青天白日,有何可畏?”裴瓒开口胡诌。 “青天白日?”杨驰斜了斜眼,看向外面。 本是午时刚过,天色却乌黑如鸦羽,入耳的风声更是想催命的鬼哭似的,哀怨着,呜咽着,让人不惧怕都难。 “幼年随父亲在下州,总爱在街巷里听老人讲故事,他们总说附近江水里邪气重,聚集了百十年来被官府迫害而枉死的百姓,所以一旦城中又出现冤屈之事,冤魂便会在江底哭泣,引得天降大雨,江水泛滥,甚至多次冲倒县府衙门,幸而家父仁慈,就算功绩不深,却未曾苛待百姓,这才能平安回到京都。” 裴瓒将从前听到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瞧了瞧杨驰的脸色,又补充了句:“不过,传说终究是不可信的,寒州气候恶劣,天气骤变也是正常,像今日这般……不必惊慌。” 越是这么说,杨驰才越不信。 急匆匆地甩了袖子起身,让人押着厅堂中不安分的三人,一并带回兵马总督府去。 虽没能让人再多留一会,但杨驰肉眼可见地慌乱了。 先前单瞧这人的面相,只觉得杀伐果决,凶狠异常,现在看来,杨驰也是个色厉内荏的,或者说,亏心事做多了,便格外相信鬼神报复。 “不必扶我,我自己走。” 裴瓒一抬手,挡住了凑上来的几位士兵。 他提着衣摆,丝毫不惧地走向风声凌厉的街,甚至还问心无愧地站在黑压压的主街上,任由鬼哭似的呜呜风声从耳边吹过。 不怕皇权怕鬼神…… 真不知道是该说杨驰胆大,还是要说他迷信。 不过,既然如此好的机会送到了眼前,那必然要好好利用,谋得十全十美的算计,否则实在对不起今日的“天公作美”。 “你说那些话,是有什么好办法吗?”被推搡着塞进马车,陈遇晚迫不及待地附在裴瓒耳边问着。 没想到裴瓒摇摇头:“没有好办法,只有馊主意。” “馊主意?”陈遇晚疑惑地眨眨眼,“说来听听!” 裴瓒清清嗓子,打算开口,但是后面登上来的沈濯一把将陈遇晚的脑袋推开,也不避讳着任何人,直接说道:“先前在兵马总督府小住时,曾看见过几件形状奇怪的塑像,非神非鬼,如今想来许是寒州地方供奉的仙家。” “哼,在兵马总督府小住,府主大人还真是有些深不可测的过往呢!” 陈遇晚牙尖嘴利地讽刺着沈濯。 这次许是沈濯心虚,没跟人计较,反而目光恳切地解释:“裴瓒,我是跟他有过交集,但是绝不是像他所说的那般,做尽伤天害理的事……” “是不是,并非由我定夺。”裴瓒打断了解释。 在裴瓒眼里,寒州的情况已经足够乱了,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再插进一个沈濯来——无论沈濯是以什么身份掺和进来,最终都无法抹除他与皇家的血脉关系。 为了如今的事情快些解决,不管沈濯所说谋求皇位一事是真是假,进行到何种程度,裴瓒都不想把他们与寒州之事搅在一起。 否则,局势只会越来越混乱,甚至会到吞掉他们所有人的地步。 裴瓒吐出一口白气,低声说道:“越是亏心事做多的人,便越是害怕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所以呢,你打算装神弄鬼吓唬他?” “不,由咱们出手的话就太明显了,杨驰虽然怕,但是一想就知道是谁干的,所幸咱们还有其他帮手。” “你是说,流雪?”陈遇晚的脑海中冒出那道雪白的身影。 “她身上的迷药刚好能促成这攻心一击,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她得知消息。” “这个好办,交给我吧。”陈遇晚信誓旦旦地应下来。 第83章 重逢 兵马总督府, 隔着很远,遥遥一望便觉得气势恢宏,远超地方官府该有的规制。 但当几人被团团围住, 被士兵推搡着从后门进入府内,才恍然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一句远超规制能形容的。 处在寒州腹地,后院里却沁着股暖意。 抬眼望过去,乍一瞧都是寻常园林景致,桃红柳绿, 并没什么稀奇的, 可仔细张望几眼, 裴瓒便想起之前的寻芳楼看到金枝玉叶,比起当时, 眼前的花草树木并不让人觉得富贵非常, 可千面红说过, 在寒州这万物不长的地方,一株开花的桃树可比这些金丝攒的树木珍贵的多。 而在这间院里,鲜绿枝丫之上,花朵含苞。 分明是凛冽秋冬, 却能在此窥见春色。 裴瓒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能让花树在寒州这等苦寒之地存活。 地下有温泉?还是在屋外也燃着炭火? 他猜不到,但仅凭着那迎面而来的暖风, 裴瓒便知道,无论是什么办法, 能把呼啸寒风挡在院外的, 都离不开金银财宝的堆砌。 “进去!” 不知道被带去了什么偏僻的地方。 猛地被人一推,裴瓒踉跄着走进屋子。 借着房檐下灯笼的微光扫一眼,屋内的陈设不多, 很是空旷,光秃秃的木板床陈在里侧,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套桌凳。 看起来是间闲置不用,又没来得及打扫的客房。 裴瓒在屋里四处瞧瞧,打量一番也没察觉到可疑之处,将凳子擦拭几下,松了松衣衫便坐下了。 他要在这间简陋的客房里待上三五天。 这还好说,毕竟屋子里不冷,哪怕是躺在硬板床什么都不想,也总能熬过去。 只是裴瓒有些担心,陈遇晚会被安置在何处。 沈濯这人是不必担心的,虽然不知道这人跟杨驰究竟有何勾当,但凭他的本事,也不必刻意分心。 可陈遇晚…… 裴瓒坐在桌边,单手托腮,只觉前路迷茫。 在马车上,陈遇晚说他有办法让流雪找到他们。 可惜当时还没来得及说清,便被人打断,瞧着陈遇晚那时笃定的模样,裴瓒也好奇,他究竟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手段…… 与裴瓒相隔几十米,陈遇晚的待遇可就要差得多了。 士兵推开黑漆漆的柴房,未说一句话,推着陈遇晚的肩膀便把人赶紧去。 陈遇晚哪里受过这种对待,瞪着眼珠,很是不满。 但那人压根不理睬他,缴了他的剑,利落地关门落锁,也不管陈遇晚的叫喊,提着灯笼钥匙便走了。 虽然整座兵马总督府都是暖的,柴房里自然也不冷,可这屋里一丝光亮都没有,找个地方坐下,都需要陈遇晚仔细留意窗缝里渗透进的暗光,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前进。 终于,他靠着几个厚重的木箱坐下,紧贴着窗台,刚好有几丝晦暗的光落进来,能让他看见方寸之内的景象。 “嘶……”依着木箱,陈遇晚倒吸几口凉气。 肩膀上的伤口一直没好全,反反复复地扯动,每次都在快要痊愈的时候,重新撕裂。 原本他也准备好好养着的,只是这一路都不安生,好不容易歇了七日,今日却又拿起了刀剑。 甚至,方才还被那士兵不知轻重地按了一下,此时内里的棉布与伤口混在一处,明显的异物感,让他在无人时刻卸下伪装,疼得喊出了声。 陈遇晚略微揭开那处黏连的衣服,挑着布料,慢慢褪下。 顷刻之间,柴房里便蔓延着一股苦涩的血腥味。 移到光下,留意两眼,肩膀的皮肉都泛着不正常的紫红,淡黄色的药粉敷在伤口上,显得泥泞。 他咬紧牙,额头上止不住地冒着汗珠。 却在冷嘶一声后,一声不吭地将所有的痛呼咽回了肚里。 新伤叠着旧伤,只是看着就觉得疼。 偏偏现如今没有更好地处理手段,只能拿出随身的药粉铺上,涂完了药,也没有选择当空晾着,而是欲盖弥彰地将衣服重新穿好。 随着他的动作,银白色的荷包“吧嗒”一声从怀里落出来。 “流雪……” 陈遇晚没忘了正事。 他要用这荷包里的药材香粉,让流雪知道他们遭了难。 虽说,就算不铤而走险地用这荷包里的东西,流雪他们也早晚会察觉到几人的消失,只是时间不确定,半个时辰或是三五天都是可能得,而找到他们可能要更久些。 怕到时候,就算找到,也只能是收尸了。 陈遇晚将荷包打开,凑近仔细分辨着,有几位药材他也识得,可混在一起便不知道功效了。 幸好,动身前往此地的路上,流雪跟他一一解释过。 只见陈遇晚倚在深色木箱之下,面色偷着股不堪一击的苍白,本就算不上太高大的身材,瞬间被衬得脆弱渺小,拿着荷包的手更是一颤一颤地抖着,目光也分外小心,生怕将里面的香粉撒出来。 他将荷包放在鼻下,深吸了几口,眼前便有些发晕。 香气萦绕鼻尖,一时有些恍惚,似乎他所在的并不是昏暗得柴房,而是趁着没人悄悄走进了流雪的房间。 他的眼前分明什么都没有,脑海里却浮现一道白色素影。 连记忆里的话语也浮在耳边。 “我不要你的东西。” “为何?” “无功不受禄。” “可您曾想救我出寻芳楼。” “我没有做到。” 那时陈遇晚说完,两人沉默了许久。 窗外呼啸的风,吹动那日的记忆,他听到流雪说:“有心足矣。” “有心,便是十余年也不曾忘。” 一时间,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陈遇晚,都怔住了,努力地分辨着流雪话中的深意。 但他不敢确认,眼前的女子,是不是与他阴差阳错地错开了两次。 或者是,更多次。 朦朦胧胧,陈遇晚听到久违的称呼。 流雪那双素白纤细的手,轻按在他肩膀上:“伤口又严重了,让流雪替您处理一下吧。” 分不清是记忆,还是现实。 只是陈遇晚自己的手同样按在肩上,无意识的时候重重按了一下,立刻疼得他清醒过来。 他恍惚地打量着周围,眼里还带有些许迷离。 全然没想到,仅是隔着布料嗅了一次,便有些意识不清。 不难想象,如果这东西按照流雪的说法,混了血气挥发出去,还不知道能迷晕多少人。 那时候,听流雪这么说,陈遇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它派上用场,现如今,他算是清楚了,不仅是今日这般境地,还有受了伤,无可奈何的死境,鲜血渗入其中,照样可以为自己搏得几分生还的可能。 “流雪姑娘,多谢……” 陈遇晚利落地咬破了手指,将伤口直接按在其中,甚至还用力挤压着。 一处不行便再咬开一道口子…… 直到屋中被血腥味和药香味挤满,再看一眼靠在木箱下的那人,不知何时昏死过去。 可是本人并未察觉。 他低垂着头,眼神涣散,像是失去了意识,却始终倔强地半阖眼皮。 也不知维持了多久,脸侧突然传来些许凉意。 “这次是我来得不巧。” 门窗大开,天色依旧阴沉得分不清昼夜,而在失去意识的陈遇晚面前,突然多了位清丽的女子,处在晦暗之中,如同来影无踪的幽魂。 流雪轻轻勾着陈遇晚的脸侧,腕上的银白色小蛇吐了吐鲜红的芯子,探着气味,顺着陈遇晚的身体盘到荷包处。 而她也不做制止,反倒是用指尖缠了对方几缕凌乱的发丝,动作缓慢地绕去耳后。 顺带着将目光落在他有些松散的衣领上。 “你们去找公子和裴大人,这里我来应付。” 随意吩咐,遣走了屋外的死士。 流雪却并没有急着唤醒陈遇晚,而是确定众人离开之后,不动声色地褪下他的衣服。 如她猜得那般,陈遇晚肩上的伤口又撕裂了。 流雪念着,每每同裴瓒出去,陈遇晚总要多受一次磨难。 分明那小裴大人也不是不知体恤强人所难的人,可陈遇晚就像是没长嘴一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 流雪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心里一阵绞痛。 偏生又说不得什么。 最后她也不过是微微蹙起眉,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将潦草处理的伤口仔细包扎一番。 指尖滑到衣裳深处,层层叠叠的棉布紧紧缠绕。 流雪想往里处探一探,但是刚在外沿摩挲一圈,手指便被抓住。 陈遇晚聚起些许精神,凝神看着眼前的流雪。 “我还醒着?” “是您醒来得很快。” 流雪给得香粉药效十足,寻常人浅浅闻一下也要昏上数个时辰,不过她记着是陈遇晚贴身用的,必然不能在关键时刻害了自身,于是便兑了几味醒神的药进去,只要贴近荷包,便不会被其所害。 “你来的也快。”陈遇晚的意识还不太清醒,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竟攥着流雪的指尖没有松手。 “还是这般不顾自己的身体,如若落下伤疤……”说话间,流雪贴上他的额头,沁人香气席卷而来,即刻便在心间占据一席之地。 “姑娘,你逾矩了。” 第84章 闹鬼 暮色迷离。 西天边仅余着一道艳色的晚霞, 藏在无尽阴云之中,遮遮掩掩,看不真切。 却留着些许引人遐想的光彩, 让人频频抬头远望。 廊下的沈濯正是如此。 他倚靠着身后的楠木柱,离着几步远的正屋里,放出几道光亮,映照出零星的珠光宝气。 简单的一眼,便足以知道他未曾受到苛待。 而沈濯呢, 也不在乎自己被关在兵马总督府的哪间院子里。 反正整座府邸的俯瞰图在手, 想要出去也不过是动动力气的事, 算不得什么要事。 杨驰更不敢真的怠慢他。 今日的一切,不过是两人心知肚明地演了场没有剧本的戏, 互相提防, 互相算计, 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心事进行了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争锋,最后的“受害者”,恐怕也只有裴瓒和陈遇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突然的阴天, 把所有人圈回这府中。 “主人。”一道黑影蓦地出现。 散乱的视线凝聚到来人身上,沈濯懒懒地垂下眼皮,将裴十七上下一扫:“不去找他, 来我这里做什么?” 沈濯交给裴十七的任务,向来都是以保护裴瓒为先。 他还下过命令, 就算是裴瓒站在与他完全相对的立场上, 也要优先保护裴瓒,甚至是伤了他这位主人也无妨。 可自从来了寒州,十七便常常不在裴瓒身边。 不是阴差阳错地被迫分开, 就是为着琐碎的原因,不情愿跟在裴瓒身边,有时候连沈濯的差遣也不听,像今天这样匆匆瞧了一眼便走。 再这般下去,沈濯就得考虑修整修整裴十七的气性了。 “大人休息了。” “他倒是安稳,丝毫不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 裴十七略微低头,有些心虚。 去时,屋外风声响动,隔着走廊向屋内张望一眼,薄窗上烛影晃动,并不见屋里人在做些什么。 不知是否有意,裴十七并未刻意留心,都未曾走近,便离开了。 此刻,沈濯的目光如一把明察秋毫的镜。 仅一眼,便将裴十七躲躲藏藏的小心思看得透彻,但他没有即刻出言责备,而是幽幽地目光,转了几圈,摩挲起手指上的扳指。 “十七,你说我与杨驰的私事,他到底会不会追究。” “应当不会。” 【心思坦荡,不对,心胸宽广……】 【大人应该完全不会在意主人的事吧。】 不在意,和不追究相差得太远,也并非沈濯想从他这里听到的答案。 沈濯扶着身侧的柱子,略微正了正身形,看似要往屋里走去,实则原地蹉跎了半步,停下来后怔怔地看着冷硬的石阶。 “我在寒州,所作之事绝不无辜,若是被裴瓒知道了——”沈濯一声长吟,刻意地停顿下来,视线也从上而下望着不在状态的裴十七,“他如果知道了,必然会觉得我和杨驰是一类人,同样的十恶不赦,不可原谅。” 听闻此言,裴十七瞪着茫然的眼睛,看向沈濯。 他听不出沈濯话语里的试探。 只是从本心里觉着,如果沈濯早知道寒州之事会惹得裴瓒不快,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露面,就算是出于为裴瓒好的想法,也不应该不计后果地将其拉入局中。 裴十七理解不了沈濯所作的这一切,更不明白那些云里雾里的爱情到底象征着什么。 他只是觉着,裴瓒对待沈濯,似乎并没有所想的那般在意。 否则,怎么会一次次地无动于衷呢。 裴十七还在思考该如何回应沈濯的问题,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心声已经被毫无保留地听去。 “罢了。”沈濯突然转身,“流雪那边可准备好了?” “一切均已安排妥当。” “那便动手吧,不必再给他留活路了。” 沈濯晃着步子,安然地走进屋中,用短短几句话,便安排了杨驰的下场,而他自己,浑身上下却见不得半分紧张。 “是,十七知道。” 话音刚落,裴十七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里。 连带着傍晚时分,那一抹惨淡的霞光,也一起消失。 似乎是夜深了,院里院外一片静谧。 偶尔能听到深巷里的几声犬吠,除此之外,就连熙熙攘攘的街上,也是安安静静的,什么声响都没有。 直到后院门里,倏忽一道凄白身影飘过,才引得几人呼喊。 “方才那是什么?” “你看错了吧,我怎么没见有东西。” 值班的两人挑着红灯笼往院门处张望几眼,并没发现异常。 可周围的气氛被几句话弄得有些紧张,见状,两人便又挑着灯将角落里探照一番,仔仔细细看下来,才算安了心。 正勾肩搭背地准备离开此地,一道突兀陌生的人声突然窜了出来。 “二位大哥,等等兄弟。” 两位府兵一起回头,并不见人影,心里正奇怪呢,其中一人的肩膀突然被拍了拍—— 只见,原本从后院小门处飘过的凄白人影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掌袭去,其中一位府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出声,就直接被打晕。 而另一人,死死盯着那白如墙灰毫无血色的人脸,吓得双腿颤抖,喊不出一句话。 直到凄白人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晃!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座兵马总督府。 “别弄死他。” 那道凄白色人影之后,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提醒着身前的人别把眼前的两位府兵吓死了。 人影闻言,略微松了松府兵的脖子,留给对方些许喘息的机会。 而后,他像是恶作剧似的,凑到府兵眼前,瞪着猩红血眸,阴森地笑了两声:“怎么样?我这装扮不错吧?够不够将你们大人吓死?” “装神弄鬼。”回应他的还是身后那人。 他身后的死士警惕地瞧向四周,确保没人之后,将昏迷不醒的两人拖到墙角。 方才那声惨叫已经喊了出去,应该能被不少人听见,想必片刻之后便会有人来此处探查,届时就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没想到堂堂寒州兵马总督,居然怕鬼?” “作恶多端,自然怕被不干不净的东西找上门。” “那咱们主人?” “动身吧,你若是再多说一句,就算是那位大人替你求情,最多也只能给你保个全尸。” “……” 夜色深沉,不少人寻找动静找到后门。 一时间灯笼火把齐齐出动,将方寸的地方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许是主人家作的恶,他们这些忠仆也略有耳闻,并且一起跟着忧心,恨不得连砖缝里都探照一番,将鬼鬼祟祟的东西揪出来。 可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没发现可疑之处。 “在这边!有人昏倒了!” “快把他们叫醒!”看似是管家身份的人 ,挤过簇拥着的人群,走到那两人面前。 正当摇晃着那两人之时,墙上瓦片突然松动,碰撞着响了两声。 “什么人!” “喵——”有些狰狞的喵叫传进所有人耳朵。 “赵管家,是猫!” “猫?”赵管家低头思索。 处在寒州,这种小生灵挨不住严寒,也没有食物来源,为此在野外并不多见。 而在兵马总督府中,更没有听说有谁养了猫。 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此呢! 没人瞥见墙头上的生灵究竟是何东西,但赵管家当机立断,直接拽住了位年轻的小厮,喊道:“有人闯进来了!快去禀告大人!” 小厮想都不想,抓住了眼下的机会,拔腿便跑了出去。 但才蹿进竹林里没几步,耳边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念及先前昏迷的二人,一时定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上前。 正当他在琢磨,要不要一股脑地冲过去时,那些细碎的声响突然放大。听上去,就像是冷硬的皮货面料摩擦过干枯的竹叶,直把人听得头皮发麻。 小厮咬咬牙,试图闭着眼走过去。 但还未来得及行动,几步之外的石子路上,突然出现一条银白色的小蛇,从路沿爬到正中,甚至还像是受人命令一样,嘶嘶得故意冲他吐着猩红的芯子。 “赵叔!赵叔有蛇!”小厮当即连滚带爬地跑回去。 只是那一条银白小蛇也不成气候,哪管什么仙不仙的,让人挑了扔出去便是。 偏生,随着那条银白小蛇的出现,整条石子路上全都爬满了蛇,大的小的,各类花色,一个个的都明目张胆地横在小道上,故意阻拦去路。 管家赶到一看,也被吓了一跳,急忙拦着人连连后退。 可眼前的这些生灵像是通了人性,又受人派遣,竟在故意慢悠悠地朝他们逼近。 “赵叔,这该怎么办!大人那边还没人去通传啊!” 赵管家面露惭色,面对小厮的质问,一时慌了神。 他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 就算跟在杨驰身边久了,帮衬着遮掩了许多恶事,也仍旧没有被莫须有的事情吓到。 眼前的这一幕,也只是让赵管家更加确定,今夜之事,是有人有备而来,而且多半跟杨驰带回来的那几人脱不了干系。 他略微一偏头,眼前去给杨驰通传的路虽然堵死,但绕一绕远路,去把裴瓒几人按住却未尝不可。 第85章 乱局 “嘭——!!!” 轰得一声巨响, 本就破败的房门瞬间飞了出去。 木屑混着灰尘,在黯淡无光的夜里飞扬,随着木门落地的声音, 几道黑影蹿进屋里,床上的人也被惊醒。 裴瓒顿时坐直了身体,骤然被吓醒,四肢还有些不听使唤。 饶是如此,他也在第一时间缩在了床榻最内侧, 用窄窄的床头柜挡住自己的身体, 露出一双眼睛, 从细缝里观察眼下的突发情况。 然而,不等他的脑筋转过弯来, 熟悉的脸就扑到了裴瓒面前。 韩苏猛地冲过去, 一把拽住满脸呆滞的裴瓒, 声嘶力竭道:“少爷!快跟我走!” “韩苏,怎么是你……” “没时间解释了。” 裴瓒恍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身在兵马总督府。 他瞪着眼睛,在被扯下床的过程中将其余几人打量一眼, 瞬间便明白了,眼前出现的几人是幽明府的死士。 应当是陈遇晚联系上了流雪。 被拉扯着向外跑,裴瓒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他们在客栈被围时, 天色虽不好,看不见日光, 但他清楚的知道当时不过略过正午, 而现如今,阴沉的云雾消散,头顶一弯盈盈月色, 淡黄月晕在无限黑夜中蔓延。 半日的时间,来得并不算太快。 不过,从他们被带回兵马总督府分开关押,到陈遇晚想法子联络流雪,耗费这些时间,也还在情理之中…… “陈遇晚呢?”裴瓒反扣住韩苏的手,紧张地问道。 “流雪姑娘去寻了,听几位黑衣兄弟说,已经寻到。”韩苏片刻也不敢停,哪怕是此时在回裴瓒的话,也仍是没有停下逃跑的脚步,“少爷,先别管旁人了!鄂鸿先生说,今晚杨驰必死,府中要有骚乱,您必须快些离开这危险之地。” “杨驰必死?”裴瓒蹙着眉,语气犹豫,“不行!他不能死!” “哎!少爷,您要做什么!” 裴瓒二话不说便甩开了韩苏的手。 在这完全陌生的兵马总督府之中,他也辩不清方向,甩开了韩苏后,跑到原本小院的位置,便不知要去哪里了。 当务之急,是应该找到沈濯,阻止幽明府对杨驰下杀手。 裴瓒心里想的很清楚,杨驰并非县令那种的微末小官,他是统领一州的兵马总督,身上绑着数不清的大案要案,跟赈灾银有关,也跟此番陈列边境的大军有关,绝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了,必须得将人生擒,押往京都交到皇帝面前才行。 他现在也无心思考,对杨驰下杀手的命令是谁下的,只一门心思地想找到沈濯,尽力将杨驰活捉。 乱跑到几条小路交汇的岔路口,裴瓒也拿不准到底往哪走才是对的。 只不过,他听着周围乱糟糟的声音,下意识地便选了条僻静小路,妄图躲着人多的地方去找沈濯。 可是刚踏上去,从远处传来一道沉沉的闷响。 这道声音不算响亮,却足够震撼,由远及近,似是什么巨物轰然倒塌。 裴瓒眯起了眼,却并未看见扑面而来的灰尘。 他试探着走了几步,几道凄厉的呼喊骤然响起,惊得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后退。然而才冒出迟疑的念头,身后紧紧相随的幽明府死士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耳边响起冷漠的声音:“大人,不要去那边了。” “为何?”裴瓒知道对方的用意,“是你们主人在围杀杨驰吗?” “是,那里危险,主人吩咐过,不让大人靠近。” “为何一定要杀了他呢?杨驰的身份有多重要,他心里清楚,却还要下杀手,是存心叫我为难?” “并非如此。”死士有些答不上来,气势随着弱下去,最后也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杨驰狡诈,主人是想永绝后患,并非是叫大人为难。” “是吗……”裴瓒背对着身后人,迟迟没有转身,“他是想绝谁的后患?” 裴瓒的脸色阴沉得十分难看。 似乎有一团藏着雷暴的云积聚在脸上,听到死士的这些话,又联想到沈濯的所作所为,便忍不住想要降下一场迅疾的暴雨,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将沈濯遮挡的真相冲刷到眼前。 只见他踌躇再三,侧着身子向后略略一扫,冷冽的目光几乎要洞穿人心。 “沈濯呢?”裴瓒声音威严,不容质询。 “大、大人,别叫属下为难。” “是他存心这么做的。” 不管沈濯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想让裴瓒离开,想让裴瓒远离杨驰院里的血腥一幕,可此时的裴瓒都觉得沈濯是在故意遮掩,是在拖延时间,让他放过对方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先前裴瓒还没有这么想挖掘,就算是在客栈之中听出来些许不对劲,也暂时没有追究的意思。 可沈濯越是遮掩,越是心虚,就证明藏在暗地里的事情越大。 甚至,恐怕会把当下只涉及杨驰的事情更为严重。 “是他在为难你,而不是我。” 裴瓒笃定,沈濯此刻正在某处不被人轻易发现、却又轻而易举地观察全局的地方藏着。 焚着香,喝着茶,以完全不涉身其中的旁观者角度,冷眼注视兵马总督府中发生的一切。 等着所有事情按照计划进行下去。 等着一切结束…… 沈濯便会轻松潇洒地现身,来到他的面前用几句话将今夜所作的一切事情,和见不得光的私心搪塞过去,或是装出可怜兮兮,不得已才如此的模样,来求得他的谅解。 然而,这些手段,裴瓒都已见识过不止一次了。 裴瓒在原地站定,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一声哼笑。 在第一时间,他并没有选择怒气冲冲地逼问沈濯的所在之处,也没有将这憋屈的怒火发泄在死士身上,而是缓缓地抬起头,放远了视线,将目光落在远处矗立着的灯火通明的塔楼之上。 想要寻个僻静的地方,看完这一出好戏,可没这么容易。 “我要去寻他了,你打算拦我吗?” 对上裴瓒的目光,向来稳重的死士也有些慌张,不仅猜不透裴瓒想做什么,就连这句话有没有另外的意思,也拿不准。 最终,也只能是在裴瓒的注视下,犹犹豫豫地说道:“大人若是执意如此,那属下……” 似乎要对裴瓒动粗。 裴瓒虽然不懂武术,可也不会白白站在那里,任由旁人拿捏。 他仗着蛮力,直接将眼前人推了个趔趄,又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的刹那,拔腿就往塔楼的方向跑去。 只不过他这些小把戏根本不够看的。 没跑三两步,那几位死士便齐刷刷地跟上去,人虽然不多,却足以拦住裴瓒的前路。 “你们要对我动手?” “属下不敢,只是请大人莫要莽撞行事。” 裴瓒心里也清楚,沈濯必然交代过这些人,要仔细对待他。 现如今这种情况,眼前的这些人多半不会硬来,但也会使尽手段阻拦,不让他如愿以偿。 这种情况是最难办的。 裴瓒就算是想讹他们一下都行不通。 除非,是出现旁的转机…… 两方僵持不下,在旁看着的韩苏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裴瓒的,可裴瓒偏生要往危险的地方跑,听这些死士的,似乎又违背了他身为忠仆的宗旨。 幸好,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从竹林中赶来,喊打喊杀地逼近。 甚至,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裴瓒的名讳。 “什么人在此!” 隔着几道竹影,赵管家瞥见眼前虚实掩映的影子,下意识地喊出来。 此刻躲也没地方躲,裴瓒又不配合,那些死士只好各自持了刀剑戒备着,将裴瓒挡在了身后。 “赵叔,似乎不是咱们府上的人……” “是那位御史!” “不好!果真有人闯进来了!” 谨慎地往前挪动几步,瞥见那晃晃刀光,赵管家一惊,顿时想明白这些人是打算劫走裴瓒。 而他不敢犹豫,大手一挥,直指过去:“围住他们!” 三两个死士互相瞥视一眼,嘲笑着这些人的自不量力,下一秒,未等那些只会些花拳绣腿的下人冲到眼前,他们便已经动手。 只听见几声凄厉惨叫,血色便落了一地。 后面的人顿时起了撤退的心思,相互拖拽着不敢上前,却又畏惧赵管家的威势,一时没有逃跑。 处在人群之外的裴瓒却觉得,再不跑就要丧失这天赐的好机会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扭头便往反方向跑过去,离他最近的那位死士下意识地抬手妄图将人抓住,没想到裴瓒也是灵活了许多,躲开了对方的手臂,快速地奔了几步之后,一头扎进茂密的竹林中。 裴瓒不敢停歇半刻,头也不会地往深处钻。 细碎的叶片划过他的脸颊,坚韧的竹枝也接二连三地抽落到脸上,尽管如此,裴瓒也闭着眼一字不吭地跑着,生怕慢了一步。 踩着脚底枯叶,耳边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竹树逐渐稀疏,隔着绰绰的几道虚影,裴瓒便看见几步之外,有一塘映照着各色彩灯的池水。 第86章 戳破 如墨夜空, 悬着一道弯弯的窄月,散发出的莹黄色月晕向四周无限地蔓延着,似乎永远都到不了边界。 不过, 月色没有过分刺眼。 散发的月晕也是柔柔的,宛若一缕薄纱垂落。 笼着一池清水,混着各色灯光,叫人眼前一片迷离景色,只觉得不在人间。 然后, 噗通一声惊响, 搅碎了这虚幻景象。 一道惊慌失措的黑影, 猛地冲出岸边竹林,见着近在咫尺的池水都来不及反应, 便一头扎了进去。 伴随着哗哗水声, 水面之上泛起了层层波纹。 “怎么回事?” “有人落水了?那身影看着像……” 塔楼上的死士被这动静惊扰, 看了眼身旁的同伴,低声询问一句后,便眯着眼睛往楼下池水中瞄去。 可是,又碍于身后的主人在静静品茶, 并不敢有太多的动作。 直到水中之人奋力扑腾出水面,两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也顾不得是否打扰沈濯, 只惦记着,若是不立刻喊人去救, 过后被沈濯知道了, 吃不了兜着走的也只会是他们。 于是,两人像是才发现似的,满脸不可思议地喊着:“那是裴大人!他落水了!” 闻言, 沈濯立刻起身。 不管情况是否属实,他第一时间来到围栏边,越过两人向下扫了一眼。 沈濯不用过多打量,只一眼,便认出落水之人的身份。 “去救。”冷冷的一声,充斥着急切。 “是!” 两人同时应声,一个个地都想表现。 只见一人循着楼梯,一层层地冲下去,跑得很是心急,而另一人更是夸张,仗着轻功略微强了些,直接从围栏处一跃而下。 沈濯站在高处,眉头紧缩。 在动手之前,他着意吩咐过,一定要把裴瓒彻底带离兵马总督府。 可是眼下,这人又莽撞地出现在这里。 是来寻他的吗? 纵使沈濯在心里肯定了答案,直到裴瓒是有意来找他的,可他却没有半分惊喜。 因为他相当清楚,处在这个节骨眼上,裴瓒绝对不是放心不下才冒死只身前来,反而,裴瓒是急冲冲地过来兴师问罪的。 若是没有这一池的水,裴瓒没有坠进去,他或许还能视而不见。 偏偏,又闹出让他无法忽视的动静来…… 沈濯盯着搅动的池水,目光从被拖上岸的那人身上,转到水面的层层涟漪之上。 他在怀疑,裴瓒是不是知道他身在此处,又笃定了他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在望不见小船之后,才出此下策,直接跃进水中,以此进入水中心的塔楼。 神游天外之时,从楼梯跑下去的那位死士,已经撑船到了对岸。 两人将裴瓒安置在船上,只会片刻,但由于离着太远,沈濯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小船在映着彩色灯光的水面上划开一条波纹,悠悠地驶向水中央的塔楼。 而裴瓒看似镇定地坐在船头,看向楼中那人。 “沈濯!你为什么——” 裴瓒憋着一肚子火气,噔噔噔的几步,一溜烟冲上最高层,堪堪瞥见帘后的人影,就急不可耐地开口质问。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屏风后突然伸出一只手。 “裴瓒。” 出声的瞬间,人已经被沈濯拉至怀中。 他的声音闷沉沉的,似乎藏着许多心事,此时更是不顾裴瓒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只一个劲地抱着,片刻也不肯松开。 “怎么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叫人看了可怜。” “杨驰,他不能死。”裴瓒没心思跟他胡扯,将人推开后,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 沈濯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眼神从滴水的发尾扫过,眉眼中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你这样子,跟在京都那次落水似的,只是寒州不比京都,此地天寒水冷,容易着凉生病。” 裴瓒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沈濯眨眨眼,点头应了,继续道,“你别再折腾自己了,杨驰之事,我有分寸,必不会叫你失望。” “必不会叫我失望?” 裴瓒将他的话重复一遍。 比起沈濯语气里的保全之意,裴瓒说这话时,话里话外都是质疑。 从语调到眼神,充满了对沈濯的不信任。 裴瓒本就觉着,他对沈濯的态度早就不似一开始的那般。 来到寒州的这一路上也经历了许多,令他痛苦、后悔,还有些许内疚……每一件事他都难以忘怀。就算是短暂地压下去,将所有的不痛快憋在心里,结果也只是会积少成多,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后,再一起涌出来。 就好比现在,他不信沈濯会有分寸。 或者说,裴瓒并不觉得沈濯藏起来的私心会完完全全地为了他。 “你必定会叫我失望的。”拖着细微的一道叹息,裴瓒果断地否决了沈濯的话。 “不,怎么会……” 沈濯即刻去拉裴瓒的手,但是刚刚有所动作,就被对方抬手阻止了。 裴瓒向后撤了半步,与眼前人拉开距离,直接说道:“就算我现在没有扳指,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是为了你。” “那就别杀杨驰,让我押他回京都。” 话音刚落,气氛便在一瞬间凝滞。 裴瓒紧紧锁定眼前的男人,留心对方垂下的眉眼和微微抿着的嘴唇。 他这次不想再跟沈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同时,更是知道杨驰的重要性,下定了决心要把那人送回京都受审,所以他说得格外果断,不给沈濯任何打着马虎眼糊弄他的机会。 在楼中守着的下属察觉到不对劲,很是识趣地退下。 一时间,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渺远的夜空到塔楼,从昏黄的月晕到澄明的烛光,都只存在于他们两个的眼中。 “沈濯,你身为盛阳侯府世子,负有皇室血脉,身份贵重,已经是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却又偏偏跟京都腹地的江湖门派有着斩不断的关系,这本就可疑,早在幽明府识破你身份时,就应该告知陛下。” “可你没说,还替我遮掩。” 沈濯不想跟裴瓒恶语相向,借着这句话的机会,伸手抚上对方的脸。 但很明显,裴瓒还没数落完。 “啪”得一声,把沈濯的手拍开,裴瓒口齿伶俐地继续说道:“我不说,是因为惜命,不想惹火上身,只是就算万事小心,也仍旧未能免俗,还是被你的一斛珍珠坑骗着来了寒州。” 听到这番质问,沈濯微微低下了头。 “寻芳楼之事,我不想再提起,也不会再追究。” 裴瓒的脑海中适时浮现那几日的画面,虚虚浮浮,他实在不愿面对。 包括后面的种种,沈濯的假意知错,三句真七句假的忏悔,现如今他都不想再追究了。 “可有一事。” “什么?” “你的不臣之心。” 裴瓒早就想到,沈濯不会平白无故地跟杨驰这种人扯上关系。 虽说赈灾银一事关乎寒州百姓,又是皇帝眼中的要事,可归根结底与沈濯并无关系,他能提早找上杨驰,与其来往密切,必然是为着别的原因——比如说,杨驰身为寒州兵马总督,本就手握重兵,却又跟北境敌国来往过密。 京都势力错综复杂,哪怕沈濯是皇亲贵胄,因为出身的原因,没有侯府和皇室的支持,他也难站稳脚跟。 所以,他在动了觊觎皇位的心思后,必然不能长久地留在京都。 京都势力不可靠,便抓住了幽明府。 又顺着幽明府这条线,依靠他的北境血脉,与敌国有了联系。 更何况,沈濯不必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视作大周人,也自然不会在意大周子民的生死。 “送去平襄王府的那封金泥印信是你写的,你承认过,那时候你就想借出兵北境的由头,除掉平襄王父子。” 沈濯心虚地笑了:“他们对大周社稷有益,我为什么要动手除掉他们呢?” “赵闻拓是你的人,不除掉他们,怎么让赵闻拓戴罪立功成为大将军呢,他受众没有实打实的兵权,又该怎么为你效力呢?” 沈濯的笑脸一瞬间垮下来。 冷锐的视线凝视着眼前的裴瓒,分明每句心声都未曾错过,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蒙混过去。 他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想到这些有多久了?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又会在何时说出这些话呢? 沈濯没有去想裴瓒点破这些的目的,而是一味地觉着,裴瓒远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看似对他放松了戒备,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疏漏。 步步盘算,小心翼翼。 虽说偶尔看起来有些靠不住,却意外地能给人带来惊喜…… “小裴哥哥,你今日好厉害啊。” “?” 沈濯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眼底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钦慕。 仿佛裴瓒的冷眼相对和步步紧逼并没有让他感到任何紧张,反而刺激得沈濯萌生出新的爱意。 裴瓒摇摇头,觉得实在难以理解沈濯的想法。 “沈濯,你要做什么,我无权干涉,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我更管不着,这是你的故土,不是我的,只是杨驰这人,我必须带走。” 第87章 猜忌 沈濯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在裴瓒的目光里, 他微微低下了头,暗中磨搓着扳指,将对方不容拒绝的决心听得一清二楚。 他莫名的有些紧张, 私底下也悄悄地捏起了拳头。 放在以往,沈濯必然会借此机会,再去试探一番裴瓒的真心,可是那坚决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反而让他生出退让的想法, 让他此时此刻在面对着裴瓒时, 不敢有半分冒犯的心思。 甚至, 一种怯懦的想法在心间萌生—— 如果再逆着裴瓒的心思行事,一味地遮掩私事而不顾对方的态度杀死杨驰, 那裴瓒绝对会跟他翻脸。 以往还能不知分寸地赌一把, 但现在不行。 裴瓒对他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一旦他出现什么差错,裴瓒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视线落在袖口,沈濯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浊气。 再抬起头,他神态自若地牵起裴瓒的手, 心里万般小心,说出的话也十分谨慎:“小裴哥哥,我怎么会阻止你把杨驰带走呢。” 裴瓒的眉头依旧蹙着, 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怀疑。 无论是先前的奇怪举动,还是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出现在塔楼, 沈濯都将别有用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以至于,裴瓒根本不相信沈濯没有杀杨驰的心思。 可话又说回来,沈濯因为背地里跟杨驰的勾当不被公之于众, 想要杀对方灭口,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 沈濯本人和他的下属都没有亲口承认过。 【沈濯背地里干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杨驰那厮故意栽赃呢?】 【纵然沈濯是带着目的前来的,可他总不能真的将寒州百姓,大周的江山社稷不放在眼里把。】 裴瓒在心里泛起嘀咕,一时竟也忘了扯开自己的手。 沈濯见状,轻轻地在裴瓒手心勾了勾,吸引他回神。 纵使对方的手在第一时间抽走,可也算是留给了他解释的机会。 沈濯便立刻看向楼梯口的方向:“小裴哥哥也看到了,这些幽明府的人,并非是我提前布设的,若不是陈遇晚想办法联络上流雪,恐怕现如今我也见不到他们。”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 裴瓒也知道,把流雪和一干死士叫来的事陈遇晚,而非沈濯。 而且,从他被韩苏叫醒,到他不顾一切地摆脱幽明府众人,独自来寻沈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沈濯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构想出一个完整的计划,并且在人生地不熟的兵马总督府中完美实施,更没空再登上塔楼隔岸观火。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裴瓒的态度略微放软了些。 沈濯更是装得毫无准备,摇摇头,单纯地看着眼前人:“我不清楚,只听小裴哥哥差遣就是了。” “生擒杨驰……”裴瓒说得有些犹豫,像是还没拿定主意。 沈濯便继续说:“若想擒他拷问,那我便遣人将他抓来,若是不想,就随便找个地方将他宰了,再派人去清点府中杂物,找出他在寒州犯下诸多恶事的证据。” 抿着嘴唇沉吟片刻,裴瓒缓缓抬起头。 在一瞬间,他眼睛里的迷茫困惑通通消失不见,而是倒映着檐角下灯笼的彩光,将整个人衬得神采奕奕。 像是在经历了寒州的数日风雪之中,终于在厚重阴云中窥见了天光。 “我要你,亲自将他押来此处。” 沈濯目光黯淡,犹豫着要不要答应。 恰逢此时,没给出肯定的答案,府中一角突然窜出刺目的火光。 在塔楼上遥遥望过去,那簇火光在府中迅速蔓延,爬过无数院落墙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府邸吞噬。 而在火光之中,更是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 一声接着一声,因为隔着远的缘故,传到裴瓒耳朵里时,声音已经很小了,可是仍旧让他头皮发麻。 “那是,杨驰的声音?”裴瓒快走几步,直接冲到围栏边上。 只见他,双手紧紧抓着雕花栏杆,半个身子向外探着,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听得更清楚些。 可兵马总督府占地广大,塔楼所在之处离着杨驰实在太远,能够钻进耳朵里的,更多的还是从空旷缥缈之处吹来的呼呼风声。 沈濯见他如此心急,连忙过去,拽着裴瓒的腰带轻轻向后一扯:“应当是流雪出手了。” “是谁安排的?” “应当是陈遇晚?毕竟是他联络得流雪,也应当是他与流雪商量的。” 沈濯表现得极为不确定,看起来是在推测,可实际上是不动声色地将这顶帽子扣到了陈遇晚头顶上。 裴瓒没时间追究真假,生怕流雪失了分寸。 白日里就瞧着那杨驰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表面上看着像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夫,在寒州这些年确实也不怕皇权,可偏偏惧怕鬼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果然是坏事做多了,心虚,才会惧怕这些。 现如今,如果只是让流雪去恐吓他,那倒没有问题,可偏偏裴瓒要的是杨驰不疯不死,这便有些难了。 毕竟,他也见识过流雪的手段。 “你放心,流雪不会乱来。”沈濯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宽慰他的话。 可惜裴瓒不信:“他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 “有陈遇晚在。” “陈遇晚也恨不得他死。” 裴瓒说完,便直接转身下楼,准备去往火烧得正旺的府邸中心。 他在心里默默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他不需要沈濯亲自把杨驰带到他面前了,为保万无一失,他要亲自去将人擒拿。 只是,沈濯怎么会放任他只身前往。 且不说,沈濯的确还存着几分遮掩私心的想法,单单是先前裴瓒独身闯火场导致昏迷不醒的前车之鉴,就足够沈濯去阻拦对方了,虽然当时的沈濯并未在场,意外地发生也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后怕不已。 想都不想,沈濯便紧跟着裴瓒身后下楼。 他也忘了伪装坡脚,步步紧跟着,片刻也不停。 楼梯又长有陡,沈濯却在拐角处直接越位到裴瓒身前将人拉住。 “你要拦我?”裴瓒眼神向下一落,方才身后那行动利落的脚步声他也听到了,只是如今并没有不给情面地点破。 沈濯紧紧攥着眼前人的手腕,心里的虚惊未平:“我不敢拦你,只是同你一起。” 裴瓒没有说话,更没有直接甩开他的手。 而是有心地放慢了脚步,任由沈濯在一侧跟着。 夜色深重,池水波荡。 塔楼下的池塘似乎已经知晓了府中的不太平,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连带着倒影的那一弯月亮也随之摇摆。 淡淡的月晕也沉进幽幽池水之中,让其更加分不清界限。 而裴瓒站在小船之中,远远地望一眼,半边的夜空都是火红。 满目尽是疯狂燃烧的火焰,在屋顶房檐上不知疲倦地跳跃着,似乎要直冲云霄,将天空也烧出窟窿。又或是,这兵马总督府的屋脊本就高耸得骇人,此刻被烈火吞噬着,才显得这一切都势不可挡。 下了船,裴瓒一路小跑,直直地往火势最凶的地方跑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所有的声音——凄厉的惨叫,燃烧的木头,人来人往的呼喊,甚至是那冰冷的水泼在烈火之上的动静,在他离开水中塔楼的瞬间都被放大了。 随着他逐渐靠近,周围的温度也在慢慢升高。 原本的兵马总督府,是因为奢靡无度,屋外也燃烧着炭盆的缘故,才走到哪里都觉得温暖。 可现如今,完全是烈火灼烧的热。 还未走到火势最要紧的地方,裴瓒便满头大汗,原来湿漉漉的衣服都被烤干。 “别再向前去了!” 眼见着裴瓒又要做出冒死闯火场的举动,沈濯赶紧冲上前拉住他。 “杨驰呢?”裴瓒的眼神迷失在火红一色之中。 他看着原本富丽堂皇的庭院,此刻被烧得乌黑,花花草草成了灰烬,其余的也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不过裴瓒还无心在意这些。 他焦虑着杨驰的去向,一时间强行压下去的火气也涌上来,“杨驰呢!是谁放得火,沈濯!不让你杀他,你便叫人放火烧府来个毁尸灭迹!你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么惧怕我将他送回京都!” “裴瓒……”沈濯愣在原地,伸出手想拽一拽对方的衣袖,再开口解释。 可未等碰到,裴瓒便愤愤地转过了身。 沈濯实在冤枉。 这场火不是他让人放的。 他已经答应了不会对杨驰动手,那必定不会再去挑战裴瓒的底线。 可惜,裴瓒正在气头上,耳朵边充斥着火焰将木头烧得噼里啪啦的声响,根本听不进半句解释,只见他瞪着眼睛,双眸里倒映的火色也不知是不是出自他的心里。 面对如此气盛的裴瓒,沈濯并没有半分被对方气势压倒的感觉。 反而用目光紧紧追随着对方,像诚挚的信徒,用最纯净的眼神施以注目之礼,同时,也像是起了好奇心思,想要挖掘裴瓒平日里那温和皮囊之下,鲜为人知的情急的一面。 第88章 败者 裴瓒正在气头上, 两颗眼睛里倒映着的火光,像是真实地在他的胸腔里燃烧一般,他狠狠地瞪着眼前人, 恨不得将其咬上几口解解气。 不过,恼了片刻,被风一吹,便清醒了。 这不应该是他责怪沈濯的时候。 就算这人有天大的过错,私底下干得事再怎么见不得光, 当务之急都不是跟沈濯要个说法, 而是要牢牢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抓到杨驰、 裴瓒一转身,望向烈火焚烧的庭院。 隔着院墙, 从石门望进去, 那里面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满目焦黑,更瞧不出是否还有人在里面。 他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去确定杨驰是否在内。 索性心一横,再度起了闯火场的心思。 沈濯不会看着他冒险。 刚踏出去半步, 沈濯立刻拽住裴瓒的臂弯,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回一扯。 “你要是有心拦我,就替我将杨驰找出来!” 沈濯不敢正面回应他, 飘着眼神看着旁处,看起来便心虚, 而后更是故弄玄虚地轻声说了句:“别急, 有人来了。” 裴瓒明显不信,正想反驳,一道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夹杂着声嘶力竭地呼喊, 裴瓒听得并不真切,特别是近处那房屋烧着的声音,将那惊慌失措的脚步声盖住了大半,更是让他迟疑那声音是不是听错了。 直到他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狼狈的影子——披头散发,慌不择路的杨驰。 对方只穿着件里衣,踢踏着一只鞋子跑来,脚步踉跄,很是急切,时不时地回头望着,似乎是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 裴瓒下意识地想去拦路,但还没来得及挪动半步,就被沈濯硬生生扯到旁边角落里。 沈濯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见着杨驰越跑越近,裴瓒也看清了,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两道白影如同鬼魅似地跟着他。 那两道白影,双脚离地,在半空飘着,脸色也是如墙灰般的死白,更有一道鲜红长舌从嘴里吐出,乍一眼看上去很是唬人,像是从地狱里逃出的恶鬼,连裴瓒这种不信鬼神的人见了,都不免有片刻的心慌。 可在火光的映照下定睛一瞧,便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腰间用来飘荡的麻绳,甚至就连那鲜红的舌头也不过是布条扎的。 早想过用鬼神之说吓唬杨驰,可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直白。 偏生杨驰又一幅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无一不是惊恐之色。 “到底是谁出的主意?”裴瓒问道。 沈濯更是答得不假思索:“陈遇晚。” “他可没这份心思。” 裴瓒不是觉得陈遇晚想不到这一层,而是时间仓促,陈遇晚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太可能让人提前去准备,而且就算他与流雪关系匪浅,甚至是通过消息,也不能将计划布置得如此全面。 这一晚上,装神弄鬼,放火烧府,还要救人,陈遇晚一个人无法顾及周全。 被看透得差不多了,沈濯却仍是把黑锅甩到别人身上:“流雪和鄂鸿先生总是有这些古怪的东西,此刻拿出来用,也不稀奇。” 裴瓒幽幽地望了他一眼,眼里分明写着:我早猜到是你。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更懒得拆穿沈濯对今夜之事的预谋。 他继续看向那四处逃窜的杨驰,这人好像完全丧失了理智,不知道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只一个劲地闷头跑着,险些冲进大火焚烧的庭院里,直愣愣的被烫得一趔趄,才急急地掉了头。 然而,就是这转身的片刻,身后那两道白影直接扑了上去。 只听见杨驰一声尖叫,整个人在地上不停地翻腾着,像是案板上的活鱼看见了明晃晃地刀光后在垂死挣扎。 在寒州叱咤风云这么久的人,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杨驰猛地腾身,眼里带着几分凶光,在满脸恐慌之中多了些拼死一搏的勇气。他用身体死死压住一人,双手掐着对方的脖子,连额角青筋都暴了出来,看他这架势,似乎是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眼见着被掐的那人双目翻白,几乎要晕死过去,他的同伴不会见死不救。 不过,那细长的双手都在杨驰的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了,杨驰也没有半分松手的迹象,拼尽全力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裴瓒觉得是时候站出去了。 可他挣了挣手臂,还被沈濯牢牢攥着,回头扫一眼沈濯,对方也没有任何出手相救的打算。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打算出手?” “何必心急呢?”沈濯轻轻地一句,全然不把手底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裴瓒微微蹙眉:“你的人,都见死不救?” “我的人?”沈濯故意拖长语调,将他的话重复一遍,像是反反复复地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揉碎,最后浅笑着说道,“那大人帮帮吗?” 未等裴瓒想明白要帮什么忙,他整个人已经被沈濯推了出去。 从角落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其他三人必然都看见了,特别是杨驰,眼里的凶光更甚,像只许久都未进食的恶狼,只差在一瞬间遵循本能扑过去。 “我就知道!什么鬼啊神啊,都是你们来诈我的!” 杨驰放开那陷入昏迷的人,随手一扯,仗着悬殊的力量,像扔开一件杂物似的将另外一人轻松甩开。 他狞笑着起身,头发散乱,里衣上也沾了些脏东西,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久居高堂的兵马总督,而是不知名的小混混或是山野绿林。 “没想到啊,堂堂御史,也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被指名道姓地骂着,裴瓒没露出半分慌乱,盯着步步紧逼的杨驰,反而神态自若地回怼着:“你怎么不说,是老天都看不过你的所作所为呢?” “老天看不过我,早就叫人收了,何必等到今日!” 听到这话,裴瓒没由来地淡漠一笑:“今日,我不是在此吗。” 杨驰突然停下来,眼里凶光消退,多了些怀疑。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敢踏入大人的地盘。”此刻裴瓒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 今日,他并没有十足地把握。 进入那间酒楼,是完全无心的,被杨驰盯上并带回府,也都是无奈之举。 他无法反抗,才不得已这么做。 而现如今,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裴瓒为了面上更自信些,私底下悄悄捏起了拳头:“大人也不想想,这兵马总督府的里里外外都被布置得如同铁桶一般,比起皇宫也不承多让,可怎么就让我的人闯进来了呢?” 他故意把幽明府所作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又明目张胆地扫视着周围的火光。 最后,似笑非笑地对上杨驰满是血丝的双眼,轻轻地嗤笑一声:“大人,放火烧府,装神弄鬼,如果不是将你这固若金汤的府邸摸透了,我怎么敢做这一步呢?” “你……”杨驰像是气到了极点,反而说不出话,盯着裴瓒看了好一会,才道,“幽明府的那个果然与你有勾结!” “大人怎么想都好,只是如今,里外我已布下兵马,您已无处可逃。” “兵马?”杨驰根本不敢相信。 虽然这兵马总督府已经成了筛子,可到底还是他的地盘,怎么就被裴瓒布置了人手呢? 不料裴瓒轻轻一笑,说道:“我奉陛下之名前来,怎么会只身一人呢?况且,你都知道我身边那位是平襄王府的人,怎么就不敢猜猜,大军陈列寒州边境的真实目的呢!”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寒州的位置如此重要,大人又统管寒州兵马军务,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可是不轻啊!” 言外之意便是,就算皇帝视他为逆贼,派兵镇压也是正常的。 这番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杨驰必然不信,可这些诓骗人的话语,偏生是从裴瓒这个巡按御史嘴里出来的,就算是假的,也多了几分可信度。 “怎么会……”杨驰摇着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走投无路,再也没有旁的手段可使。 见他这幅样子,裴瓒居高临下地问道:“大人,还要垂死挣扎吗?”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沉默。 终于,裴瓒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手。 他面上瞧着镇定,他心里却怕得要死。 怕眼前这疯子,一句话都不听,就要冲上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他面前已经没有旁的人可以依靠了。 幽明府的那两位死士,为着要扮作鬼魂的缘故,挑选的都是身量纤细轻功极好的,而不是武功非常的存在,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而他身后,也只不过是沈濯一人。 若是沈濯出手或许可以保他一命,但裴瓒总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好在,有着巡按御史的身份加持,杨驰轻信了他的满口谎言,当真觉得他能冲破兵马总督府的层层守卫,还在府中设下这针对他的鬼神局面,又能说得动皇帝,派下重兵前来缉拿。 说到底,杨驰终究没能逃开心中的畏惧。 裴瓒望着跪在地上的人,不管从前的杨驰在寒州如何得势,往后他就只是败者。 第89章 辞别 庭院深深, 明月皎皎。 斑驳的松影垂落在小院石砖之上,轻轻摆动几下,坠落几根微不足道的松叶。 绵绵的风吹过, 随着突然到访的客人,将苦涩淡雅的松柏气味吹进开窗的屋内,同时也将明晃晃地烛火吹得摇摆。 裴瓒坐在书桌里,看见来人,他只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 揉揉酸涩的眼睛后, 便迅速低下头, 翻看着这兵马总督府里的账本册子与各类书信文书。 陈遇晚咧嘴一笑,迈着豪放的步子, 像一缕旋风似的冲进去。 自从几日前, 杨驰被吓了一通, 失魂落魄地被擒,陈遇晚的脸上便再也看不见半分苦涩。 而在杨驰内院里翻出跟大军中细作密谋的书信后,他的心情便更是畅快。 先借了几位幽明府的死士,派他们不停蹄向前线军中发去信函, 叫他的父亲平襄王务必揪出书信中所提及的几人,之后便开始清点这些年杨驰吞下的赈灾银钱、军中费用和民脂民膏。 整日忙得晕头转向,他却好似乐在其中。 然而, 比起陈遇晚,裴瓒整理杨驰一案时, 却满脑门官司。 不仅为眼下的案子发愁, 更是时不时地神游天外,被旁的人和事困扰。 陈遇晚一进书房,直奔书桌而去。 这间屋子算是府中账房先生的书房, 装饰得本就不算华丽,现如今裴瓒为了好摆弄那些整理出的证据,索性叫人把所有多余的陈设都搬了出去,只留了书架和桌子。 裴瓒坐在简陋地书房里,并不觉得有半分不妥。 反而像是回到了那些不属于他的书院记忆里。 只是陈遇晚站在书桌旁看了一圈,撇着嘴说道:“这间屋子,比起杨驰的书房,简直是天壤之别。” 裴瓒没有搭理他,而是抬抬笔,又落下几个潦草得辨认不出的字。 陈遇晚继续道:“他那间主院我去看了,富丽堂皇得很,陈设规制,就连我们平襄王府也比不上,许多新奇的东西,我更是见都没见过。” “都烧成那样了,你也能看得出来?” 火灭之后,裴瓒带着人去抢救物件,除去些耐烧的瓶瓶罐罐外,大多数东西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至于陈遇晚说的奇珍异宝,更是不知早在合适就变成了灰烬。 “在被烧之前啊。”陈遇晚拖了把椅子,神态自若地坐下。 反观裴瓒,听完他这句话后,原本的倦怠一扫而光,即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问道:“你之前去过杨驰的院子?何时去的?” “在府中大火烧起来之前……” 陈遇晚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时辰,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后,把流雪找到他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讲了个大概。 从他以血激发药性,引来流雪的小蛇,到撑过昏迷时刻的恍惚,彻底清醒后随着幽明府众人摸向杨驰的院落,跟着他们装神弄鬼,吓得杨驰惨叫连连,再被他的一把火困在院中……唯有一点不完美的,便是那把火没困死杨驰,反而不慎叫人跑出去了,好在幽明府的死士轻功了得,将人吓唬了一路,又跌跌撞撞地把人逼回来了。 裴瓒听完,抿着嘴,表情很是沉重。 良久之后,他才有些别扭地问着:“你说,夜里突然起来的大火,是你放的?” “是我。”陈遇晚坦然地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为什么非要放火烧府呢!”一想到自己错怪了沈濯,还为着此事冷落对方几日,他的语气便不免急躁起来。 可是陈遇晚不清楚他的急性子从何而起,只一味地解释着:“我是想逼他一把来着,那些个兄弟去诈的时候,他并不信,还作势要杀人,这才不得已放火造势,而且他那院子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就只有些珍玩,重要的书信不都在管家那里吗?” 裴瓒将他的话一字字地拆解着,知道对方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的恼火。 他也无心解释,干巴巴地瞪了几眼,觉得实在浪费时间,便也懒得继续对峙下去。 这时,陈遇晚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陈遇晚心虚地摸了摸脸颊,试探着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问着:“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曾。”裴瓒头也不抬,扔下这冷冰冰的两个字,眼睛看似一直盯着账目册子上的文字,实际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去跟沈濯说清这件事,而后,他顿了片刻才说道,“围困杨驰,你做得并没有错,是我太心急了,思虑不周。” “哦……” 裴瓒语气过于沉稳。 乍一听让人觉得他冷静,实则藏了淡淡的懊悔,每个字都在埋怨自己。 陈遇晚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 像是累极了懒得再去辩解什么,也像是把所有的错事都包揽到自己身上,满是自怨自艾。 如此情形,陈遇晚也不知道如何开解,任由桌边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摇晃了半刻,他才缓缓开口:“都关了这些天了,你不打算提审杨驰吗?” 裴瓒声音寡淡:“审他是大理寺跟刑部的事,我一个小小御史,怎么敢操这份心。” 陈遇晚满眼狐疑地扫过裴瓒的脸,察觉到对方的心情还是不佳后,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后仰着,摆出一副知心大哥的模样:“你是觉得知道的太多,会对你不利?放心,等你回京都之后,那就是陛下的心腹,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短时间内没人敢动你的。” 更何况,他陈遇晚是认下裴瓒这个朋友的。 不管裴瓒在京都遭遇什么祸事,但凡是他们平襄王府能帮得上的,陈遇晚必定会鼎力相助。 只可惜,裴瓒忧虑地事情并非这些。 他暂时也不想剖开讲给陈遇晚听,便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短时间?那以后呢,难不成长久以往,我都要提心吊胆?” “短时间不会动你,你就不能靠着这段时间培养自己的势力吗?” 在京都里,只怕是谢成玉都不会明目张胆对他讲这些话。 也就是在这偏僻的寒州,荒无人烟,更不怕隔墙有耳的地方,陈遇晚才能对他推心置腹地说这些。 对此裴瓒也不是不懂,而是他未曾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过,还不能体会得那么透彻。 他没有陈遇晚沈濯这般高贵的出身,就连从前谢家也比不上,说到底原主也只是个微末小官家的孩子,更别提他这个来自其他世界的人。对于京都城里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不说完全不能掌控,只是轻而易举地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毕竟,在来寒州之前,沈濯就给他真真切切地上过一课。 然而原本的他还是个无名小卒,哪怕顶着御史的官衔,也不会真的有人将他放在眼里,最多是沈濯这种闲得无聊的人拿他打发时间,但此番回去,他就不是从前默默无闻的裴瓒了。 亦如陈遇晚所言,他会是皇帝的心腹。 会是一时风头无二的朝廷新贵,也会是无数人针对的眼中钉。 想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从无到有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又谈何容易。 只恐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结党营私,或是一无所知地掉进旁人的圈套里,又成了谁的替死鬼。 裴瓒叹了口气,敷衍着:“我知道了。” “唉声叹气做什么,不是还有幽明府的那个吗?他总不会见你深处险境还袖手旁观吧?” 对于他们俩的事情,陈遇晚也是一知半解,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瞧着两人之间不对劲的相处模式,他便清楚其中是存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正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再宽慰几句,没想到裴瓒听了后,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久久没有回应,陈遇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生硬地说道:“不管怎么样,遇到任何麻烦,修书送往前线,我自会管的,或是等我得胜之后,难免去往京都……” “等等,你要去寻你父亲了?”裴瓒冷不丁地岔开了话题。 “正是!”陈遇晚“噌”得一下站起身,声音激动,“大军开拔前,父亲虽说过要我安心在家待着,可我即为平襄儿女,父辈在疆场杀敌,我哪有在后方安睡的道理!细作已经找出,我必然要去阵前的!” 裴瓒看着他地豪情壮志,一时也随着澎湃起来,但是略微垂眸便想到了先前跟沈濯说过的话—— 平襄王父子不死,赵闻拓怎么能凭着军功当上大将军呢? 现如今,与杨驰联络的那些细作已经知道是谁,但难保不会有人继续安插眼线…… 裴瓒也并非完全对沈濯丧失了信任。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就算沈濯在他面前立下毒誓,他也要提醒陈遇晚小心行事。 “话虽如此,我觉得你还是要小心,特别是身边人,别被人钻了空子。” “我知道,此番前去,我会提醒父亲的。”陈遇晚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另外说道,“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 “我打算明日一早离开,除你之外,没告诉任何人。”陈遇晚从怀里带出一件沾血的荷包放到桌上,只是它已经空瘪了,也没有原本那道与流雪身上气味如出一辙的香气,“流雪,想请你带她回京都。” 裴瓒盯着那荷包,低声说着:“昨日她来找我,说猜到你不日便要离开,打算辞我而去随你同行。” “不妥,战场凶险,不是她一个……不是她那般柔弱的人该去的地方。”陈遇晚望向裴瓒的目光格外诚挚,甚至是在恳求他一定要把流雪留下来,不管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我知道了,鄂先生会一同劝她的。” 第90章 意义 陈遇晚是挑着天色未明时走的。 彼时还蒙蒙亮,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听见几声巷子里的犬吠。 陈遇晚身着浅色白衣,只身一人, 背着剑骑着马,在裴瓒的注视下从兵马总督府的后门离开了,看似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又好像带着千军万马奔赴战场。 马蹄声渐行渐远,裴瓒在小门外停驻片刻。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飒爽的身影, 他才打了个冷颤, 裹紧斗篷打算回去。 只是一转身, 就看见流雪突然出现在眼前。 对方同样穿着白衣,还悄无声息的, 像道鬼影似的无声出现, 为着陈遇晚的突然离去, 原本就白得不寻常的小脸在此时也分外阴沉,两只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瞪着裴瓒,像是要把他活剐了。 东天边泛着鱼肚白,眼前的一切还都看不清晰, 眼前乍一冒出个人影,着实将裴瓒吓得一激灵,让他顷刻间便打消了回去睡个回笼觉的念头。 “这么早, 你在这里做什么!”裴瓒被惊得声音发颤。 流雪却幽幽地埋怨:“大人明明答应过我,会在公子面前帮忙说话, 让我离开些许时日的。” 果真是为了这事。 裴瓒故作松弛地打了个哈欠:“你有情, 他也要有意啊。” “他对我有意。”流雪说得分外笃定,甚至连上翻的眼白里都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他是对你有心, 所以才不愿意你同行。”裴瓒低低应了声,从袖里拿出先前陈遇晚交给他的荷包,有心事似的垂眸摩挲了片刻,才转交到流雪手中,“他同我说,战场凶险,不是你这般柔弱的人该去的地方。” “大人知道,流雪并不柔弱。” 她只是瞧着柔柔得仿佛一片柳叶,实际上在瞧见这人的一瞬间,就应该小心提防,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对方的迷香。 裴瓒连忙摆摆手,生怕流雪突然给他露一手,于是赶紧迈开步子往里走着,顺便说道:“可这也算是他的心意,不是吗?” 流雪仍旧有些犹豫:“可是……” 话还没说完,裴瓒眼前地竹林小道中突然窜出一人。 “流雪!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不安分,幸亏我这些时日都留意着!”鄂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扬着流雪留下来封书信,急匆匆地绕过裴瓒去到流雪面前。 见状,裴瓒对着鄂鸿微微颔首:“先生,既然您来了,那就劳烦您好好劝一劝。” “是,大人慢走。” 听着背后细碎的话音,裴瓒松了口气,有条不紊地踏在竹林小道上。 晨起时空气很冷,特别是擒了杨驰之后,院里的碳火供应也都一应切断,致使这院子里的温度与外面无二,短短几日,温度下降得厉害,湖面冻结不说,大多花花草草便没了生机。 不过,院里的绿竹倒还好,似乎是耐得起寒冷的,依旧苍翠着,还散发着淡淡竹香,沁人心脾。 方才受了流雪的惊吓,裴瓒的睡意荡然无存。 想起书桌上只差零星几页的账目册子,却也不急着回去看完,于是便慢悠悠地走在着石子小道上,一点一滴地品味着冬日里的寒竹。 顺便,把竹影之后那不老实的人喊出来。 “看够了没有,出来。” 裴瓒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只眼睁睁地瞧着那抹艳丽如红梅的颜色,欲盖弥彰地出现在竹树之后。 红衣如火,绿竹苍翠。 他本来觉得红绿是难以相配的颜色,特别是出现在人身上,简直是灾难。 可此时见了,倒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裴瓒的视线扫过沈濯那薄薄的衣衫,特别是前襟,大面积的红色似乎只是一层薄纱,连内里的肌肤都看得清。 【大冷天的,穿成这样也不知道勾引谁。】 沈濯听见那不加掩饰的心声,内心一喜,按照原本的想法说出酸溜溜的话:“我还以为,你不肯原谅我,也一句话都不说,就要跟那人跑了呢?” “我跑去做什么?去送死吗?”裴瓒还算有自知之明。 “怎么就是送死,小裴大人神勇无双,智慧超凡,做什么都是最厉害的。”沈濯笑吟吟地没个正行,说起话来,语调也是软软的,百转千回,似是在故意讨好。 【算你会夸。】 裴瓒强装着,不想吃他这套,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流雪……会留下来吧?” “自然,有鄂鸿劝说,她不会轻易离开。”沈濯上前几步,相当熟练地牵住了裴瓒的手,抵着掌心摩挲几下,“再者说,你求我的事,怎么会有做不到的。” 昨日陈遇晚道出离别的意思后,也没有多留,裴瓒独自一人思考着该如何挽留流雪。 依着她的性子,陈遇晚真的不辞而别肯定会引得她不满,但是提前告知了,她必然也会倔强地跟去,唯一的办法便是在人走之后,耐心规劝。 只是裴瓒与流雪并不算亲近,这样的事也不应该由他去说,便连夜敲了鄂鸿的门,准备让这位幽明府的老前辈帮帮忙。 不想,当时鄂鸿正在替沈濯换药。 站在风口,裴瓒脸上却升起些热意,微微阖眼,脑海中全都是在鄂鸿屋子里时,沈濯刻意贴上去的过分举动。 他满是不自在地说:“我没求你。” 沈濯听了后似有若无地轻笑:“是我上赶着要帮小裴大人。” “哼……”还算识相。 “不过这件事终究算不上要事,还有件更重要的,打算再帮一帮小裴大人。” 沈濯鲜少有认真的时候,可在说这话时,满是严谨,一丝不苟的态度,险些让裴瓒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裴瓒连忙问道:“是什么事?” “再去一次寻芳楼。” “寻芳楼?” 裴瓒疑惑,他对寻芳楼实在没什么好感。 且不说寻芳楼距离此地太远,只说这眼下一等一的要事,应该是考虑如何把杨驰押送回京都,而不是回到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地方。 他蹙起眉头,一时心里塞满了不愉快:“这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库房中现存的赈灾银钱跟账目也对不上,你身上更是有大把的秘密没有交代,现在却让我去寻芳楼?我才不去!” 裴瓒一口回绝他,正打算臭着脸扭头走人,沈濯却突然放出让他难以平静的消息:“不去寻芳楼,赈灾银便永远找不到。” 裴瓒愕然回头:“你什么意思?” “寻芳楼所在的地方,不过寒州的一处小小城镇,然而寒州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城中人口兴旺就算是不错了,而那城中人口虽不少,却没有多少富户,是如何将寻芳楼供得富丽堂皇,堪比京都呢?” 寥寥几句话,裴瓒却陷入深思。 他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却因为当时初来寒州,没摸清楚情况,便随随便便地把寻芳楼的富贵归结于那些腰缠万贯的富绅。 今日听见沈濯这么说,才猛然回想起来,当地可称富贵的人家,就算砸上所有身家,也未必有能力把一间青楼变得富贵不似寻常。 更别说慕名而来的人了,任谁也做不到那种程度——将整个后院都栽满金树银花。 “你该不会是想说……”裴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一副纠结的模样,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过于荒诞。 “寻芳楼,怎么能够跟赈灾银有联系呢?” 不容裴瓒过多思考,沈濯直接告诉他答案:“寻芳楼的花魁,是北境人。” 裴瓒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巨物忽然一震,像是许久未曾敲响过的铜钟,此时在心间回荡着,连带着那些被刻意遗忘地细节,也一同浮现在眼前。 在流雪找到他后没多久,就试图将他带进衣橱后的暗室里,不过是裴瓒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才放弃了。 那时他也不过是暗地里猜测,声势浩大的寻芳楼会不会跟赈灾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最终还是没在那里寻到确切的答案,今日一朝从沈濯的口中得知,他被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特别是,寻芳楼真正的主人,那位花魁,居然是北境人。 “据我所知,寻芳楼在十几年前骤然现世,起先做得是联络四方沟通消息的生意,后来突然成了风流艳鬼的消遣去处,而寻芳楼也不是楼主当家,反而是那花魁。” 裴瓒皱着眉头,眼神严肃,盯着眼前的几片竹叶,满心都在想北境的势力究竟渗透到何处了。 沈濯却继续说:“经营几年,有了名气之后,千面红进入寻芳楼,成了表面上的掌权人,实际上跟北境联络的依然是那位花魁,而她的名字,则是至关重要的暗号。” “流雪……”裴瓒喃喃地重复。 他心里始终存在的小小困惑被点破了,起先还疑惑,为何流雪要对名字之事如此在意。 问过鄂鸿几句,对方也只是说流雪的命太轻,年幼时颠沛流离不说,还时常生病,起了名字容易被鬼差唤走,所以从小便是无名无姓之人,略微长大一点才跟裴十七一样,以代号相称。 直到流雪去了寻芳楼,替代了原本的花魁,也替代了这名字之下的含义。 第91章 非议 裹着密不透风的墨色狐裘, □□是千金难得的宝马,然而,顶着冷风跑出了城, 裴瓒才觉得是自己昏了头。 他竟然完全不顾关押在府中的杨驰,和那些还没有处理完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跟着沈濯奔向寻芳楼。 忍受着吹在面上、刀割似的冷风,他在心里将沈濯骂了一遍又一遍。 可惜,此刻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想要做什么了。” 裴瓒百思不得其解, 忍不住对着寒风喊了声。 沈濯却没有立刻回应, 连速度也未减分毫, 最多也只是偏过头,用眼神撩拨裴瓒几下, 再伸出手, 虚虚地遮掩住口鼻, 示意他不要顶着风说话。 “……”对方送来的秋波,裴瓒只当没看见。 他兀自哑了声音,憋着一口气向前行着。 时不时出些小意外,难以掌控这身价昂贵的马匹, 但好在出发前,沈濯手把手地交给他要领,加之现如今的速度不算太快, 他也能勉勉强强跟上前面的沈濯。 绕开大道连通的城镇,穿过林间小路, 马蹄压过积年累月的枯枝, 发出簌簌声响。 再横过枯涸的河床,牵着马走上崎岖难行的山间狭道,裴瓒险些怀疑, 沈濯是不是故意带他走这些偏僻难行的道路。 可是不过半日,尚在正午时分,他站在城外遥遥一望,便看见了寻芳楼那在阳光下映着金光的楼顶。 他在心里暗自惊讶,沈濯到底是对寒州有多熟悉,才能找到并记住如此多的小路,带他快速地到达寻芳楼。 不过,裴瓒并没有出口询问,默默地把这心思憋在心里。 只是碍不住沈濯随时随地留意着他的心思。 听见那几句惊讶的心思后,沈濯下了马,顺手牵住了他的缰绳,向城内走去的同时,解释道:“你没到寒州的那段日子,我常常从兵马总督府前去寻芳楼,来往的次数多了,便摸索出一条近路,虽然难走了些,却要快得多……” 裴瓒忽然俯下身,视线几乎与沈濯齐平,盯着对方,眨巴几下眼睛,一针见血地问道:“你频繁往返于两地之间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小裴哥哥。” 早知道沈濯不会正儿八经地回答,却也没想到这也能扯到他身上。 裴瓒顿时有些茫然,一字不差地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分明是为了你自己,少跟我扯上关系。” “大人真是无情,我的事不就是大人的事吗?” 听出对方调侃的意思,裴瓒二话不说就把沈濯手里的缰绳拽了回来,连当牵马官的机会也不给,甚至仗着人在马上,马术又刚刚熟练了些,干脆扬起马鞭快速抽打几下扬长而去,任由沈濯在后面苦苦追赶。 今日晴明,天气不似前几日那般古怪无常。 临近城门,缓缓地驾马而去,吹在面上的冷风也缓和了许多。 只是有一点不好,马蹄稍微踢踏几下,路面上便扬起一溜灰尘,远远地看着,裴瓒好似腾云驾雾而来的。 “拜见御史大人。” 城门楼下两个守卫看清来人后,急匆匆的几步迎上去,向着裴瓒恭敬一拜。 裴瓒没摸清楚状况,不清楚眼前两人为何能认出他的身份,就连翻身下马的动作也停住了,想着扭头问一问沈濯,却发现这人似是预料到眼下的情形,故意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丝毫不着急。 瞧着沈濯是指望不上了,裴瓒对着二位守卫,略微有些严肃地说道:“不必多礼。” “敢问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这本不是守城士兵该问的问题。 裴瓒向提问的那人脸上扫了一眼,觉得对方并非是在冒昧地打听行踪,反而,对方的眼里绽着缕奕奕的光,像是对他的到来期盼已久似的。 远远地就能将他认出来,还期待他的来到……裴瓒回想着他在寒州做的事情,虽然是得到了些许百姓的称赞,但应该还没到这种地步。 就算是杨驰落马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人把这些都归功到裴瓒的头上,可寒州的灾情没有解决,赈灾银下落不明,依旧有大把的百姓挨饿受冻,他就更不至于受到如此对待了。 “大人莫怪,小人并非有意探听大人行踪。”旁边那位看起来略年长的守卫瞧见裴瓒眉宇间带着不解,知道自家兄弟失了分寸,便连忙站出来解释,“只是听闻大人在旁的县镇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为大家所称赞,今日得见,一时失了礼数,还往大人莫要怪罪。” “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这话听的裴瓒更加迷惑。 他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 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处理杨驰留下来的烂摊子,根本没时间分心管旁的,甚至就连府上的一些官员门客都没来得及见,哪里能去开仓赈粮呢。 他再度抱着疑惑地态度回头望了眼,沈濯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牵马走着。 裴瓒摇摇头,虽然沈濯这些日子没怎么见到,但架不住日日都有人来向他提及沈濯身在何处,不说没时间做这些事,就算是有闲暇,他也觉得沈濯不像是能做这种善事的人。 那就是陈遇晚? 可陈遇晚才走没多久,就算有这份心思,也万万做不到。 思来想去,裴瓒只想到一人—— 俞宏卿。 算算日子,俞宏卿也做了半个月的县令,对着县衙内的一应事务理应清楚了,加上俞宏卿本就正直心善,开仓放粮这种份内之事暂且不提,就算是自己拿钱贴补,俞宏卿也是能做出来的。 更何况,裴瓒先前让客栈老板去找前任县令,应该也有了眉目,说不定就是那位老前辈在背后指点的。 只是不想,这件事到最后居然成了他做的。 现成的名声落到裴瓒头上,不知为何,他反而有些担不起。 看来回程的时候,或许可以绕道去瞧一眼了。 裴瓒心里这般想着,干脆也对他们二人道出实情:“此番前来是要暗访寻芳楼。” 一听见寻芳楼的名字,两人立刻拘谨地低下头,眼神也变得飘忽,裴瓒对此也可以理解,毕竟寻芳楼在百姓眼里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没几人知道背后的实情。 而他作为一时名声大噪的好官,自然不应该如此高调地白日到访。 只是不等他解释,便有一人说道:“大人,近日寻芳楼易主,很不安稳,听闻还闹出好几条人命……” “易主?”裴瓒只听沈濯提过几句,千面红已死,不过这也不是最近的消息,不应该在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他思索片刻,问道,“闹出人命,当地的衙门官差呢?无人来管?” “这……小人并不清楚衙门的兄弟是如何行事的,只是那寻芳楼外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各个都持着刀,根本不让外人靠近,连县令老爷都不敢轻举妄动,那闹出人命的事,也是街巷里传的风言风语,具体怎么回事,小人实在不知。” “哦,我清楚了。” 提及寻芳楼外围着人,裴瓒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幽明府。 刚好此时沈濯慢吞吞地走来,刚靠近就想再担起那牵马官的职责,伸过手去,沿着裴瓒的手去摸缰绳,不过这次裴瓒碰都没让他碰,直接驾马走人。 在寻芳楼外搞这么大的阵仗,裴瓒都险些以为寒州还有第二个杨驰,不料竟是沈濯搞的。 想来沈濯事笃定了他会走这一遭,便故意派人提前围了,做得声势浩大,才好叫人看出他的光明磊落,没有丝毫的私心。 这厮还真是想方设法在他面前遮掩,试图以此来让他遗忘那些见不得人的恶事。 可越是这样,裴瓒越对沈濯做的事好奇。 他高高扬起马鞭,盯准了寻芳楼的方向,一鼓作气,疾驰而去。 果然如他所料,还没真正地靠近,只是远远望了一眼,裴瓒便笃定围在寻芳楼外的一干人等尽是沈濯的人。 而等他揣着疑惑的心思缓慢靠近后,当着几位行人的面,那些人齐刷刷地面向他,从最后放走出个小首领似的人物对着他恭敬一拜。 “我等在此久候大人了。” 裴瓒没应对方这句大人,兀自冷着脸翻身下马,这次翻身到一半,他便听到几位路过的行人在切切私语。 “这是那位京都前来的御史大人?” “不是说他为官很正吗?还在旁的镇县救济百姓,怎么在咱们这里,先把寻芳楼围了呢?” “这些做官的,哪有什么好人,都是一路货色……” 听着这些话,裴瓒落地时险些没站稳,幸亏抓紧了马鞍才不至于摔倒,而他稳住身形后,微微扫了那几人一眼,把这些不太好听的话拾进心里,顺带着骂了沈濯一通。 俞宏卿费尽心思给他宣传好名声,这个混蛋倒好,做这些让人尴尬的事情,要他来寻芳楼找赈灾银的下落,两人偷偷潜进去不久好了,非要大张旗鼓的,让人瞧见了议论纷纷,传出些不好的谣言。 “叫这些人都撤了吧,守在此地,叫百姓怎么想?” 裴瓒说完,先前向他恭敬行礼的人并未回应,而是对着他身后,毕恭毕敬地喊了句:“拜见楼主。” 第92章 不爽 楼主? 沈濯这厮还把寻芳楼据为己有了? 他要不要脸! 裴瓒猛然回身撞上沈濯那双威气十足的双眸, 眼睁睁地瞧着对方在顷刻之间换了神情,在看向他时多了些满到溢出的情意。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总之裴瓒被瞧得一阵恶寒。 回避着沈濯的视线, 裴瓒搓了搓手臂,而后从眼前众人侧身让出的小道,大步流星地往寻芳楼内走去。 乍一入内,熟悉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裴瓒站在原地张望几眼,周围的装饰陈设没有太大的变化, 依旧华丽无匹, 增增减减的摆设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 只觉得, 比起他离开那日,楼内冷清了许多, 再仔细一瞧, 楼上有不少房间都是住了人的, 房门虚虚地掩着,甚至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这种事态严峻的时刻,也依旧会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来瞧热闹。 “既然千面红都不在了, 为何还要拘着她们?”裴瓒仔细着身后的动静,等到沈濯靠近之后,声音冷淡地问了一句。 “我留着她们还有大用。”沈濯同样向楼上望去。 比起对待裴瓒时的好奇探究, 有几个姑娘在看见沈濯之后,则是扬着柔软的帕子微微屈膝行礼, 而后放心地回房掩上了房门, 似乎根本不畏惧沈濯会做些伤害她们的事。 沈濯用余光瞥见裴瓒投来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道:“反正她们也没有别的傍身本领,离开了寻芳楼, 在这寒州只剩死路一条,何必要为了几句清誉就赶走她们呢?再者说,我对经营皮肉行当可没什么兴趣……” 话到末尾,沈濯越说靠得裴瓒越近,手已经攀上了裴瓒的胳膊,嘴唇也慢慢地贴近他的耳廓。 幸好,后面的话也没必要听。 感受到逐渐逼近的热气,裴瓒抬手挡住了越来越没个正形的沈濯。 他将人轻轻一推,拉开距离,目不斜视地板着脸,把自己当做正人君子似的理了理衣裳,说道:“上楼瞧瞧吧,但愿你不是诓我。” 裴瓒在寻芳楼的日子并不多,中间也没离开过那间房,可他也不需要沈濯在前方引路。 依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提了衣摆,便顺着楼梯向上而去,但是没走几步,下方便传来“哎呦哎呦”的动静,唤着他的名字,期期艾艾的,不免让人心烦意乱。 裴瓒垂眸一扫,眼神淡漠:“你喊什么?” “小裴哥哥,看在我腿伤的份上,扶我一把?” 沈濯离他大概有二十个台阶,裴瓒冷眼向下望着,眼里都是对方因为腿脚不便,可怜巴巴地扶着楼梯扶手上楼的惨样,特别是这人故意扮可怜,嘴唇微微抿着,一副“本不想麻烦你,实在不得已才说出口”的难为情。 是个人看了都该动容。 都应该立刻快走几步,下楼去搀住沈濯的胳膊,再满心愧疚地陪他一点点上楼。 然而,沈濯此刻央求的是裴瓒。 裴瓒早就看穿了沈濯的矫揉造作,面对这番示弱,他不仅没有任何动容,反而极为不耐烦地蹙起眉头:“你还没装够?” “小裴哥哥说什么?”沈濯面上滑过心虚。 裴瓒被这故作懵懂的表情气笑了。 在前去兵马总督府之前,他就已经感觉到沈濯伤得似乎没那么重,也许是摔得不轻,走起路来只有一瘸一拐才能勉强忍耐住疼痛,但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而在擒拿杨驰的夜里,他便已经确定了,沈濯前些时候的反应根本就在诓他。 不过,碍于事急,他还是给沈濯留了些面子,不愿点破,没想到今日还故技重施,再用这一招来招惹他。 裴瓒单手撑在了扶手上,眼神向四下飘了一圈,最后含着几分冷淡落在了沈濯脸上,紧接着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无形之中生出几分凉薄的讥讽:“你若是腿脚不便,那就别上楼了,在下面待着吧。” “倒也不用……”沈濯抓着扶手向上迈了一步。 “我这可是在体谅你,心疼你。” 沈濯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当即一愣,瞧见裴瓒迅速变脸收回所有的笑意,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去,扯着袖子轻轻摇晃,并相当熟练地说着:“我错了……” 对于他的认错,裴瓒已经习以为常,对此也并没有应声,而是一声不吭地继续迈步向上走着。 “我并非存心骗你,先前的确行动不便,你想想,我出行都要人抬着,自然是走路也不稳的。” “你嘴里还有句真话吗?”裴瓒斜眼瞪他。 “怎么没有。”沈濯抓住他的手就要往胸口放。 只是那番甜腻腻的心里话尚未来得及再度说出口,裴瓒就干脆利落地甩开,顶着两只泛红的耳朵,义正辞严地说:“少胡说八道,正事要紧。” 沈濯顺着他:“嗯,先忙正事。” 登上三楼,裴瓒还没站稳,眼神便先一步落在了角落的圆柱上,跟先前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大半都隐在墙体里,几乎看不到。 只是比起从前浮花雕云的装饰,现如今暴露在外的部分已经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仅最外层的雕刻都被刨去,好似还有几处刀剑劈砍,像是有人试图在房间之外便将其打开。 “你干的?”裴瓒向角落里指了指。 可是沈濯摇了摇头,沉沉目光随着裴瓒的话一同落在那斑驳上:“我已经知道了进入的方法,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地折腾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有人趁你不备,想要窃取其中的东西?” “不是旁人,那人你也认识。”沈濯气定神闲地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等着裴瓒说出答案,来彰显他们的心有灵犀。 “哦,不说就算了。” 裴瓒已经猜到是谁,只是懒得理睬沈濯的别有用心,轻轻地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作势要往屋里走。 沈濯赶紧跟上去,有些心急:“是千面红。” “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寻芳楼待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知道这楼里的事情?” “还真是如此。”沈濯挑挑眉,接着说,“她早就知道寻芳楼花魁的身份有问题,甚至隐约找到了一些跟北境来往的线索,可是被提防多年,至死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进入。” 这些话听了,叫人唏嘘。 说到底,千面红是兢兢业业地在寻芳楼待了十年,花魁对她有恩,她也将青葱年华献在此处,可到底还是没被当做自己人,至死也不知道真相。 留意着那满墙的刀剑劈痕,裴瓒也不难想象,千面红在最后会是多么歇斯底里。 还真是……报应不爽啊。 裴瓒略微沉了口气,胸腔里也没有觉得多激动,反而感同身受地浮出零星的落寞,声音随之冷漠:“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跟你联手吧?可你到最后也没对她坦白,你真是坏透了。” “冤枉啊大人~”沈濯笑嘻嘻地喊冤。 “在流雪偷梁换柱伪装花魁身份之时,你就已经知道了寻芳楼的底细,愣是没给千面红透露丝毫的消息,你有什么可冤枉的。”裴瓒一语道破沈濯的心思,没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毫不留情地继续逼问着,“说说看,一个久不在寒州的人,知道的却比寻芳楼楼主还多,是谁告诉你的呢?总不会是半夜梦到的吧?” 沈濯张了张嘴巴,一贯能言善辩的他,此时也被噎得说不出来,此刻同样在脑海中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该怎么回答。 然而裴瓒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牙尖嘴利地讽刺着:“你该不会要说,幽明府手眼通天,没什么消息是你得不到的?” 被提前道破了心思,沈濯都要猜测,是不是裴瓒身上还有什么能探听心声的物件。 他犹豫着,没打算把真相告知,只想继续糊弄,便直接抓起了裴瓒的手,贴在胸口,高喊了声:“裴瓒,你最是知我。” 隔着薄薄的面料,指尖传来对方的温度。 裴瓒没像往常一样飞快挣开,而是撑平了掌心贴着对方胸口,在微末之处感受着沈濯越来越躁动的心跳。 忽而他抬起眼,直白的眼神带着扑朔迷离的意味凝视着对方,心里也一片茫茫,叫人弄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紧接着,手指蜷起来在沈濯的胸口圈点,看似不着痕迹地轻点几下,实则勾住了沈濯的心思,轻轻往外一带。 “我不懂你,沈濯,我当真不明白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裴瓒心里的疑惑很多,就算沈濯配合,愿意剥丝抽茧似的如实想告,他也问不完,当然,他更看不清眼前的路,更不知道在茫茫虚无之中,该何去何从。 每每将视线投落在这人身上,感觉似乎可以恒久信任之时,沈濯却总会给他带来些猝不及防的意外,如一记重锤,狠狠砸下,让他狼狈地逃窜,收回所有的信任,以致完全放弃所有的试探,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但是每当沈濯再央求着说“可以信他”的时候,总难免交付些许真心。 裴瓒觉得自己果真是记吃不记打。 第93章 下落 “罢了, 本也不是事事都要清楚缘由的。” 更何况是你。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才是最好的。 什么都要较真弄清楚,又免不了纠缠,到时候闹得两厢不快, 反而与最初的心思背道相驰了。 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叫裴瓒生出几分失意,连带着手上也卸了那股执拗的力气,摆出悉听尊便的架势,随意地被沈濯抓着。 可对方执着了须臾, 像是洞穿他的心思一般, 突然顺着他的意松开。 看起来, 两人都没有僵持的意思。 只是在裴瓒的手空悬了片刻,心里也随之萌生出错愕之意, 正当他抬眼用困惑的神情看过去, 沈濯的态度又突然强硬起来。 沈濯二话不说, 重新抓起他垂落的手,坚决地把他拽进屋里。 这人虽然面上平平静静,不改风云,可瞧着总叫人背后生凉, 似是在不动声色之时改了心意,从一片晴好变得阴沉。 沈濯拽着他,快步冲向屋里, 匆匆几步到了衣橱前才突然刹止。 裴瓒猛地一踉跄,险些撞到沈濯背上, 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后, 盯着对方的背影,更觉得这人不对劲——这厮貌似被他的一句话激怒了。 虽然在对方脸上看不出半分怒意,可裴瓒不是傻子,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沈濯的情绪变化,分明片刻之前还佯装嬉笑,后来那份浅薄的欢愉被彻底一扫而光,叫隐藏在底下的愤怒感伤,通通浮到了表面。 可他凭什么气呢? 裴瓒的不想深究,不正是建立在沈濯的不可信任之上吗,难道在一次次地被愚弄之后,还要满眼期待地相信对方依旧能付出真心? 只是想想,裴瓒就觉得天真好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日子沈濯装得也够多了,自从摔下楼梯受到鄂鸿的点拨后,他的确像变了个人,在熟练地装巧卖乖地基础上,还小心翼翼地对待他,捧出一颗真心任由磋磨,更放低了姿态委曲求全。 只不过,沈濯的演技仍需历练,否则在情急之刻,还是会露出马脚,让人看见他伪装之下的真实想法。 这可就白费了许多日的忍气吞声。 扫一眼屋子,跟裴瓒离开的模样相差太大,放眼望去,满目狼藉,推倒在地书架花瓶,撕碎后扔了满地的书籍布帛,原来的桌椅板凳一个个的也都东倒西歪,就连床幔都被扯得凌乱。 这副遭了贼似的样子,不用多想,就知道也是千面红所为。 裴瓒自然也没有多问,脑海中不禁浮现些令人难堪的记忆,他试图回避,但是身在熟悉的场所之中,刻意地压制那些深埋于心底的记忆,也依旧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来。 他摇摇头,隐忍着忽视,抬眼看向了屋内唯一没有变得的,那笨重又不起眼的衣橱。 同时,身前的沈濯吐了口浊气。 本以为他会完全卸下这些日子的自我拘束,露出本来面目,没想到一转头,眼里又含着几分缱绻绵长的情意。 他小心翼翼地微笑着:“小裴哥哥,我如今所做的自然都是为了你,你可以不信……” 沈濯的目光向下一沉,形象地演绎着失落,可到了这份上,他又像不甘心似的抬起头,盯了裴瓒许久,见着没有任何反驳和抗拒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 “我若是要骗你,又何必亲自带你来寻芳楼,不用辛苦奔波这一趟,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赈灾银的去向,或者什么都不说,都可以把这些事掩盖过去,反正你抓住了杨驰,早晚是要回京都,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他不仅没有这么做,还顶着风险,亲自帮裴瓒安排着前前后后的大小事宜。 本不必如此,却做得尽心尽力。 哪怕是知道自己背地里所做的事情,并不会就此被裴瓒放过,沈濯也仍旧没有半分犹豫。 裴瓒顺着他话里的意味,将视线飘到凌乱的地面上,漫无目的地放空,迟了许久,才问着:“嗯,这句何必说得倒是在理,让人想不明白。” 沈濯张了张嘴,被堵得难受。 他已经解释了许多,其中的原因关窍,裴瓒不会不懂,但现如今就好像在故意拿乔,懂了也装作不懂的样子为难他。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上的力道也忽轻忽重,捏了捏裴瓒的手腕,一瞬间察觉自己失了力道后,紧接着便失去了辩解的底气。 幸亏,裴瓒不是不饶人的脾气。 眼神兜兜转转落回到沈濯身上,自上而下地轻松一扫,将对方的挫败尽收眼底,终于他松了口,看似勉为其难地说着:“算了,看在你做了这么多的份上,记你一功。” 听到这话,沈濯立刻恢复了精神。 他顿时抬起头,眼神亮亮的,甚至是忍不住再度抓着裴瓒的手放在胸口,满眼恳切地,试图再进一步:“只是一点点功劳怎么够,我可是鞍前马后,出人出力……” “别得寸进尺了。” 说话间,裴瓒就已经抬起手扣在了衣橱之上,不过他依稀记着,自己打开这衣橱时,并不曾发现什么异样,唯有流雪那次,不知做了些什么小动作,才使得内部的暗门现形的。 为此,裴瓒没急着去一探究竟,而是让开了半个身位,把这事交给沈濯去做。 既然流雪是他的手下,那做主人的应当更清楚怎么做才对。 裴瓒冲着衣橱的方向挑了挑眉,沈濯自然也顺着他的意,执着橱门上的两个铁环转动几下后,再打开橱门,在内部摸索片刻,找到机关,轻轻按了下去。 做完这些之后,沈濯将衣橱板轻轻一推,满是繁复雕花的弧形墙面便出现在眼前。 “请吧,大人。”沈濯恭敬地半弯着腰不说,还伸出手扶了裴瓒一把,助他进入衣橱里。 从头到尾目光紧紧相随,就好像,他并非要将裴瓒送进眼前的狭窄的衣橱,而是把人带进自家的轿撵中,准备迎接回府。 不过裴瓒并没有留意到他不轨的神情,骤然进入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便躬着身子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一阵乱摸。 凑巧,他身后那人也跟眼盲心瞎似的,学着他的动作一阵摸索。 “你干什么呢!”裴瓒紧张地拔高了腔调,语气又气又恼,一回身,带着风的巴掌赏给了沈濯。 沈濯被打得猝不及防,悻悻地收回手,忍着脸上火辣辣地疼,跻身到前方在墙面上按下机关。 顿时,沉闷地锁链声响起,裴瓒顾不上被占了便宜的气闷,立刻扒开眼前的沈濯,守在前面,眼睁睁地看着石墙缓缓打开,从里面泄出几缕黯淡的金色。 而后,他匆忙地拿出火折子,凭空亮起的光一瞬间映照在内里的金银上,刹那间,裴瓒眯起了眼,直觉得眼睛都要被晃瞎了。 宫里的富丽堂皇他见过,寻芳楼的金枝玉叶他也见过,但是,这些都不如满墙的黄金白银堆砌在一起所带给他的震撼。 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到,裴瓒扶着橱壁,表情有些呆滞,起身想往里看个究竟,蜷久的双腿竟有些发麻,直起身的瞬间便不可控制地向前栽倒,这次沈濯没能手疾眼快地抓住他,而是让他结结实实地扑在满墙金银上。 “这、这……”裴瓒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他顺着金墙旁的一人小道望过去,满眼金黄,似是看不到尽头,单手扶在墙上,颤着声问道,“十年赈灾银,都在这里了?” 很可惜,沈濯摇摇头:“赈灾银经过杨驰的手来到这里,可寻芳楼花魁跟北境有来往,赈灾银自然不会全数留在此地。” 眼前的这些,有些是花魁私心吞下的,还有些是她死之前,来不及运走的。 扶着墙站定片刻,裴瓒也稳住了心思。 沿着预留的小道往里走着,对方位略微敏感些,便可察觉到这是在绕圈,他即刻猜到,眼前他看到的金墙所占据的空间,实则是寻芳楼楼的四根立柱,与三楼中那些提前预留出来的空间。 这些地方都做了装饰,被层层遮掩着,就算是有心,也很难找出来。 “你先前问我,为何要来寒州。”在裴瓒出神的时候,沈濯突然开口,还从怀里摸出一份书信,向前递了过去,“尚在京都时,幽明府的探子截获了这份信函,上面写着,流雪叛逃。” 如他所言,信上简简单单地只写了这四个字,甚至没有落款,没有收信人。 这份信从寒州而来,送给谁却未可知。 裴瓒也说道:“信上无名无姓,我怎么信你?” “信与不信,我都是乱臣贼子,小裴大人是打算借此机会,将我一并抓了,押回京都吗?” 沈濯在调笑,裴瓒也的确没底气这么做。 “裴瓒,你也拿不定我那日是在玩笑,还是真心如此,就算你把我带回去了,也没有任何人,任何证据能定我的罪,倒不如拿着它,回去好好查查是谁胆大包天。” “你又想诓我替你做事?”裴瓒机警了许多,一瞬间就看明白沈濯为何如此大方。 可沈濯也不恼,舒缓地笑了笑:“看在这些赈灾银的份上,被我诓一回,如何?” 第94章 小心眼 站在寻芳楼的三楼窗前, 向远处眺望,城镇中来来往往的人流尽数收尽眼里。 沈濯听着楼下吵嚷的动静,神情淡漠, 心里有些烦乱,又仗着裴瓒此刻不在身边,便光明正大地叹了口气。 “主人,城中能买到的粮食都已经买光了,官府粮库, 大人也带了人前去……”幽明府的死士站在沈濯身旁, 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沈濯交给他的事情, 只是说道裴瓒时,支支吾吾的, 像是做了些叫人难堪的事, 让他也跟着难以启齿。 “他怎么样了?”沈濯沉声问着。 “大人他直接带人把县令围了, 什么都没解释,就开了粮库,当街支起分发米粮的铺子……那架势,就是咱兄弟几个也没见过, 活脱脱地……” 跟强盗似的。 没等他说完,沈濯嗤得一笑。 虽然早就预料到,上头没有杨驰压着, 裴瓒早晚会逼着下面的县城开粮仓,只是不曾想, 裴瓒行动得如此快, 如此直接。 “主人,不需要拦着吗?” “为何要拦?” 面对饥寒困苦的寒州百姓,沈濯也不是没有一丁点的怜悯之心, 只是他在外的身份地位做不了这些事,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做。 而现如今,裴瓒是受了皇帝的旨意前来,惩治寒州不正之事,他自然是什么都做得。 更何况,还是这救济困苦百姓之事。 沈濯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浅浅尝了小口,继续说道:“他是巡按,带着圣旨来寒州,别说围了县令府邸,就算把县令抓出来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那边你小心盯着,别叫百姓冲撞了。” “是。”领了命令,却没有直接离开,反而继续问着,“城中粮食几乎都在大人那里了,可瞧着架势,似乎远远不够,问过大人的意思,说是拿着银钱去旁的地方购置。” 买粮事小,毕竟寒州苦了这些年,一朝扫清蔽日阴云,自然要尽力补偿。 不过寒州富足的县城不多,没有几个地方能拿出多余的粮食来,所以还是要到其他的州府去买。 然而,这一来二去,粮食钱和车马运费也是不小的支出。 这也是沈濯郁郁寡欢,没缠着裴瓒的缘故。 几个时辰前,在寻芳楼大堂,沈濯的手下进进出出,将私藏的赈灾银尽数搬出来,清点妥当,装箱后整齐地摆在楼中。 站在沈濯身边的属下念着账目册子,裴瓒在心中暗暗与兵马总督府的账目比较,总数自然是少了许多,可是在寻芳楼里搜刮了些证据,便知道这是半年来的赈灾银和花魁数年来私自藏下的部分。 至于另外的大多数,裴瓒大概清楚早已送去了北境,想拿回来也难。 “你打算怎么办?”沈濯问着赈灾银的去向。 裴瓒一字一句地认真答着:“赈济百姓。” 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答案。 就算没有一开始,城门守卫的那几句话,说俞宏卿自己贴补银钱赈济百姓,裴瓒也会这么干,但被俞宏卿的事情一激,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更坚定,像是任谁也无法动摇他半分似的。 可该说的,沈濯还是要说:“如今大周战事吃紧,你将赈灾银一并带回,充盈国库也好,用作军费也罢,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 “嗯,说的不错。” 裴瓒也赞同沈濯的想法。 今时战争刚起,他虽没什么关于前线的消息,可是打仗向来是要耗费银钱的,甚至可以说,眼前这些让他觉得震撼的金银,用作打仗也只是微不足道的。 更何况,时节至此,前线更是苦寒,添置衣物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如果他将这些赈灾银带回京都,交到皇帝面前,不管皇帝怎么处理,都会少不了他的好处。 可他不能这么做。 见着寒州百姓瘦骨嶙峋的身躯,裹着破草席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良心过不去。 这些钱本该是属于寒州百姓的。 就算不是一两一两地分到百姓手里,那也该熬成米粥,或是缝制成衣裳,分发下去,而不是凭他带回京都,成为他加官进爵的筹码。 “那你?”沈濯试探地问。 “叫你的人来,把这些银钱重新入账,拿出一部分来购置米面衣裳,剩下的按照定额发放给百姓。” “……”沈濯无奈,只得照做。 拢回记忆,身旁的下属也是同样无法理解。 “主人,当真要这么做?” “随他吧。”沈濯轻飘飘地说。 “可是,大人还说,到旁的地方购置粮食的车马运费,不能从这里面出。” 意思就是,要沈濯掏钱。 沈濯闭上眼,一时有些气短。 幸而他也不是穷困潦倒的人,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银钱翻脸。 只是他一阖眼,裴瓒那扭扭捏捏,不好意思问他伸手要钱,却依旧理直气壮,不愿做小伏低来讨好他,只能遣了属下传达的可恨模样就浮现在脑海中。 裴瓒固然可恨,沈濯却不得不依。 咬了咬后槽牙,沈濯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都没展开看一眼面额,甚至也不曾清点,直接一股脑地塞过去:“都听他的吧。” “是……”下属小心翼翼地收好。 忽而,沈濯想起来什么,眉头舒展了些:“账目册子呢和密令呢?” “都已经收好了,不会让大人发现。” “嗯,眼下的事结束,你就带着它回京都吧。” 吩咐完,窗外的景色也瞧腻了,沈濯只觉得这座城里的几处枯树,总比不上活生生的人来得有趣,凑巧,楼下飘来的几缕米粥香气,也印证了那风头正盛的御史大人回来了。 “随我下去瞧瞧。” 沈濯走在前,刚推开房门,越过三楼的围栏,便瞧见楼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原本该在暗处兢兢业业小心做事的死士暗卫,此刻也免不了抛头露面,手上端着各种各样的物件进进出出,定睛一瞧,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是寻常的锅碗瓢盆,或是供人歇脚的桌椅板凳。 甚至,楼里的几个姑娘也穿戴整齐,围在刚架起的锅炉旁,帮着裴瓒应付蜂拥而至的百姓。 往日引得富贵公子豪掷千金的寻芳楼,在经历了幽明府的锁门围守之后,竟然成了这位裴大人施粥的好地方。 转变之大,实在叫人咂舌。 沈濯故意咳了声,脚步也迈得沉重,似是故意想让人听到。 然而,除了裴瓒外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一瞬间下意识抬头望向他,就算没留意到声音的,也寻着旁人的视线看上来。 唯独裴瓒,身子一僵,刻意板着背,不肯转过身去。 沈濯也不在乎他的视线有没有落过来,快步走下楼梯,在几声行礼问安中,径直走到裴瓒的背后,装模作样将桌上摆的物件瞧了几眼,扫过门外排队等候的百姓。 他语气尖酸地说着:“小裴大人心真善啊。” 裴瓒估摸着这厮是因为银子的事情心情不畅,所以才到他跟前阴阳怪气,换做以往,裴瓒一定不惯着沈濯,可现如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不得不低眉顺眼地讨好着:“世子爷心善,世子爷仁慈,世子爷最见不得百姓的苦楚了。” “……”沈濯若不是听见他心里那句“小心眼”,只怕此刻已经改了脸色,欣然接受他的讨好。 然而,裴瓒见他依旧满脸阴云,以为沈濯当真生气了,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也收敛了,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后,呆愣愣地说着:“世子爷出钱出力,百姓都记着呢。” “是吗?”沈濯皮笑肉不笑地反问,看着裴瓒满脸不自在,略微缓和神情,慢条斯理地看向对方,同时,嘴角也噙着丝缕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你呢,你打算怎么记挂我?” 裴瓒被他不加掩饰的视线盯得心里痒痒的,连忙蹭着脸颊,偏过头:“你这不好好地站在我眼前,记挂什么?” “我打算回京都了,估摸着你递送回去的折子还要十天半月才能返回来,这些日子里,你打算怎么想我?” 沈濯清楚他的扭捏,但执意叫对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然而,裴瓒避重就轻地问着:“你现如今就打算回去?以什么身份回去呢,是幽明府主人还是盛阳侯府世子?” 皇帝没有让沈濯回京都的执意,他自然不能用世子爷的身份回。 幽明府主人的身份,似乎也见不得人。 更何况…… 裴瓒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沈濯的手臂,刚要把心里的诉求喊出来,念及周围人多,便急匆匆地把人拉到一旁。 向四下张望几眼,确保无人在意之后,他才对着沈濯伸出了手:“扳指还我,你要回京都了,按照约定,该还给我了。” 应着他的话,沈濯抬起手,刚要履行承诺,却瞧着裴瓒的神情是在让人不爽——就好像,巴不得沈濯快些走一样。 真是个没良心的。 “不还,最多一月,你也要回京都了,彼时如果能在京都偶遇,我就给你。” “你言而无信!”裴瓒气得想骂人,狠狠地瞪了沈濯几眼,瞧对方态度坚决,几乎没有硬抢的可能,他便软了态度,询问道,“京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偶遇这种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 “你来找我不就好了。”沈濯轻松一笑,“到时候,风头正盛的小裴大人,满京都城寻我,是人便知道,大人在意我了。” 第95章 聚散 天色渐晚, 霞云如火。 从白日忙到傍晚,城中其他施粥铺的人纷纷来禀报情况,裴瓒大体听了几句后, 各自赏了些银钱说了几句好话打发走。 他看着众人前前后后收拾东西,也终于得空往四下里瞧瞧。 只是无论他怎么张望,都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裴瓒觉着有些不对劲,连忙跑上了三楼,将沈濯常待的屋子来来回回瞧了好几眼, 也没看见沈濯在哪。 他即刻夺门而出, 随手抓住几个幽明府的下属问话。 这才知道沈濯竟然独自骑着马离开了, 只让剩下的一干人等在此护着他的周全。 裴瓒听着下属说得那些话,眼神有些茫然—— 沈濯竟然走了。 他居然不辞而别? 前不久瞥见沈濯在角落里孤身站着, 还以为他是在为着赈灾银的事情闹性子。 但对方瞧了许久, 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楼。 眼神虽然恋恋不舍, 可他以为沈濯又要躲清闲,于是裴瓒没放在心上,按着章程跟手下说话时,顺带拿余光扫过对方, 没怎么理会,只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 裴瓒本就以为回京都这事并不急于一时,而沈濯提起来也不过是随口说说, 以至于他还在心中想过,回去的路上一定要把沈濯在寒州所做的事情好好盘问一番。 只是他没想到, 等他忙完了施粥的事情, 沈濯就已经不见了身影。 就像是对他的心思早有预料,所以干脆不给他这个机会。 裴瓒松开被他抓住的那人,手指却僵住了, 停在半空,上上下下颤动着,像是一时难以接受。 这人走得也太突然了。 一句招呼也不打…… 不对,沈濯已经打过招呼了,分明是他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为何,裴瓒心里憋闷得很,眼神也四处乱飘着,没个归处,只知道埋怨着沈濯的“不辞而别”,更气对方走得如此着急。 然而,他转念一想,觉着沈濯先前说得话也在理。 最多月余的时间,他也要回去京都了。 中间暂时分离的这些许日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反而让他也有空闲的时间好好记挂对方……不对,应当是那人走了,不会再有人任意叨扰他,在朝廷的旨令下来之前,他还有空闲可以好好理一理兵马总督府的案子,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些意外收获。 甚至,他还有机会专门去瞧一眼俞宏卿和客栈老板,好歹也算是有过交情的,如今诸事安定,他应该好好跟他们说说话。 还有这些赈灾银,也要按着分量发到每个县城里…… 裴瓒胡乱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准备去筹划接下来的事项,可是身旁没了熟悉的身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得萎靡不振。 就仿佛,沈濯的突然离开,把他的精气神也一起带走了。 前几次这人离开,好歹也是细细地交代了许多话,怎么这次就如此匆忙呢? 裴瓒垂着头,沿着墙在厅堂里踱步,来回反复,只差把心不在焉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甚至他此刻连浑身的疲惫都觉不得,取而代之的只有那满腔的郁闷。 “这么着急回去,肯定没什么好事……”裴瓒靠着椅背,盲目地下了定论。 依着他对沈濯的了解,今日的不辞而别肯定是别有预谋。 还极有可能连带着今日带他来寻芳楼一起,都是早就筹谋好这么做的。 而沈濯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故意拿着赈灾银当幌子,目的是绊住他的脚步。 表面上口口声声把这份功劳给他,实则是趁他无暇分神去关注外事,才好趁着这机会离开。 可沈濯又是为何走得这么着急呢? 先前说,回到京都后要他去寻,可他也说了偌大的京都城,想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实在是难…… 难道说,沈濯又要作些幺蛾子,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讳? 盛阳侯府世子不可用,幽明府主人也不行……难道是那什么先生? 裴瓒回想着前些时日,杨驰不经意间对沈濯喊得那声先生,当时沈濯应答得没有半分犹豫,一瞧就是听习惯了的,所以他当时就确定了沈濯用了这名号许久。 只是裴瓒从未在外听过沈濯有这样的外号。 他随意地瘫在椅子上,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后脖颈垫着椅背,脑袋向上仰着,双目无神地张望着头顶那画满了繁复花纹的灯笼。 先生…… 裴瓒隐约觉得熟悉,似乎在原书中也偶尔有过提及。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记忆遭到原主记忆的覆盖,此刻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模糊,就像是蒙了层纱,叫他想不清原本的情形。 就连那些他真真切切体验过的生活,此刻也一并变得模糊不清。 他恍然想起什么,在心中喊了两声系统。 这回还是跟以往一样,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他眼里的落寞更甚,虽然早就清楚系统无法做到随叫随到,可仍是忍不住起了几分疑心。 难道是扳指随着沈濯远离了的缘故,系统便没办法及时出现……很快他便摇摇头,上次闯火场的时候,扳指也未曾随身佩戴着,可是系统照旧能够出现。 这事蹊跷,然而他却又想到,寒州的事几乎已经了结,系统也应该跳出来给他些提示。 可现如今,也没有半分动静。 裴瓒微阖眼皮,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魂不守舍。 直到幽明府留下来的几个属下凑到他面前,提醒道:“主人吩咐过,虽然杨驰大势已去,可现如今的寒州还不算安稳,不叫大人赶夜路,大人索性在寻芳楼住一晚,房间床褥都已经打理好了。” 虽说寻芳楼现在只是座空楼,里里外外的豪华陈设都被他充了公,但空床还是有的,不是不能凑合。 不过,裴瓒压根不想待。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着沈濯的突然离开,他瞧着眼前这些人,心里也十分不畅。 撑着手肘,斜靠着椅背,懒懒散散地掀起眼皮将众人扫过,眉毛一挑,说话夹枪带棒:“他说不安稳,却也连夜走了,你们怎么不跟着呢?” “……大人教训得是。” 大概是看出来裴瓒心里憋着气,在场的几人也不敢触他的霉头。 “也罢。”裴瓒故作大度地甩甩手,“今日施粥所剩的米粮发下去了吗?” “都按照大人的吩咐,连带着银钱一起发下去了。” “那就好,既然如此,这里也不用待了,随我走吧。” “大人,夜已深了。” 下属抬手指了指外面的天色。 才说了几句话,西天边的余霞便都散干净了,只剩几缕残丝断线似的飘着,却也在黑夜的掩映下看不真切。 裴瓒收回目光,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知道一处城镇,那地方也不远,比回京都近多了。” 他指的自然是俞宏卿那里。 不过,并非是他急着去拜访,一定要今夜动身,而是处在这寻芳楼之中,怎么样都不自在。 似乎一闭上眼睛,所有的糟心事便都记起来了。 他吐了口浊气,刚要起身离开,就听见下属问道:“大人,满院子的银钱怎么办?” 裴瓒清楚他们阻拦的意思,随口说:“遣几个县府衙差,守在外面。” “县府衙差怎么能当此大任。” “你们放心不下,便守在这里,等朝廷的人来了,你们再走。”裴瓒一句话把几人堵得哑口无言,瞧他们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便也缓和了语气,“城中谁还不清楚这里封得是朝廷的赈灾银两,谁敢来?就算是土匪山贼……也要掂量有没有命花。” 并非裴瓒裴瓒狂妄大胆,事实就是如此。 且不说寒州苦寒,那些江湖草寇是否能靠打家劫舍活下去,就算真的有,裴瓒今日施粥地举动也都传开了,不会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冒着激怒朝廷和百姓的风险来劫。 况且,他也没有真的打算一个人都不留。 他只是要看看,谁再多嘴多舌地说些讨嫌的话,就把谁留下。 把眼前这些人盯了许久,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没有敢再说话的,可裴瓒照旧随意指了几个人,让他们留下来看守。 而后,他也不再管这些人说什么,兀自起身,径直奔向挂着斗篷衣架,捡了厚重的斗篷匆匆披上,急匆匆地往栓马的后院走去。 裴瓒的动作极快,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身后的下属说不出旁的话来拦他,也没那个胆子把人直接弄晕了,只能认命地跟在身后,同时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回京都后他们主人可千万别提今天的事。 仲秋时节,入夜后应当也不会太冷,可寒州的夜与众不同。 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幸而裴瓒早有体会,此刻带着掩面的面罩,缓和了许多,又有着今时不同往日的缘故,行在茫茫夜色里,迎着寒风,却并不像上次那般痛苦。 只见裴瓒扬着马鞭,在众人之前疾驰,如此奔了数个时辰,几近深夜才瞧见了城楼底下几处倏忽明暗的灯光。 裴瓒看着那处的火光,一时心里疑惑,连忙扯了缰绳,让马匹慢下来,然而等他慢慢靠近之后,才发现是俞宏卿一干人等的施粥铺子。 第96章 狼牙 天寒地冻, 城门楼下仅撑了个简陋的茅草铺,远远地望过去,几盏灯笼在风里飘摇, 忽明忽暗,又时不时地围着层白腾腾的热气,叫人瞧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是有七八个中年男人,各自裹着厚重陈旧的棉布衣裳, 聚在一起商量或收拾着什么东西。 等走近些, 才能透过雾气, 看起聚在棚里的几人是在施粥。 不过此刻锅里几乎见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周围也不再有讨饭的百姓, 有人往四周瞧几眼, 确保无人了,便扎紧了米粮口袋,只往锅里添了几瓢清水,煮作热汤, 让劳碌了大半天的人暖暖身子。 “俞大人好生辛苦,这么冷的夜,却还守在城外?” 裴瓒人在马背上, 看清了城楼下的人后,一松一紧地扯着缰绳慢悠悠地靠近, 哒哒的马蹄声落土路上, 声音并不明显,人到了眼前,才被忙碌的几人注意到。 他不仅心里欢喜, 脸上也一扫多日的阴云,眉眼带着笑意。 “御史大人?”乍一瞧见他,俞宏卿的声音有些惊喜,就连疲惫的眼神也在一瞬间亮起来。 眼见着对方要行做那些繁琐的礼节,裴瓒立刻下马。 他匆匆地将人扶起来,视线匆匆略过俞宏卿望向对方身后。 更深露重,天气又寒,却不辞辛苦地劳累至今。 裴瓒对着瞧过来地几人略微点头,而后语气和善地说道:“我在旁的地方听了你这些日子所作的事情,若是传到京都里,被陛下知道了,必然会对你大加赞赏,对你的未来也大有裨益,可你怎么一股脑地推给我了?” “下官能这么做,都是大人给的机会,自然要知恩图报,况且,下官不求陛下赞赏,只求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我瞧过账簿,县衙里的银钱恐怕不够,应该是你贴补了许多?” 俞宏卿听他这么说,立刻解释道:“说来惭愧,下官在县衙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两,只凭我是万万不够的,幸而客栈老板将先生请了回来,先生亲自寻了几家略有资产的人家,他们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才肯捐些银钱救济百姓。” “先生?是那位老县令?” “正是,只是先生年事已高,白日尚且还能在外面守一守,夜深了,便不准他老人家在外做这些事。” 裴瓒点点头,也不急着见那位,而是趁着这机会,再度往后瞥了几眼,打量一番后看清了那些熟悉面孔才安心说道:“杨驰一事已然尘埃落定,我也在旁处寻到了部分赈灾银的下落,过些时候理清楚了,便能分下来,也可解寒州的燃眉之急。” “难怪大人如此高兴。”俞宏卿凝神望着裴瓒,虽然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但仍旧是不敢想这么年轻的大人是怎么对付那老谋深算的杨驰,一时之间他心里满是钦佩羡艳,“方才乍瞧见大人,便觉得与先前大不相同,虽然形貌未变,气态却不似往常,总觉得大人气势比以往更甚。” 没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解决了杨驰这个麻烦,裴瓒自然是收获许多。 而他从杨驰身上学到的最多,便是那凌人的气势。 不过,他比起杨驰,总归是更年轻,心更软。 没那份狠毒,更多的也是果决。 特别是这些日子,他眉头不再整日皱着,偶尔还会起些闲情雅致,心情舒畅。 虽然日日被沈濯烦着,实际上他却不怎么有恼怒的时候。 方才遥遥望见俞宏卿时,眉眼间更是立刻染上了笑意,以至于还有心思不动声色地靠近,处在寒夜里,却好似一股和煦暖风。 威严庄重,却不失温和,勉强算是有些独属于他的体面了。 裴瓒道:“寒州之行,虽有波折,但好歹结局顺遂,眼下只等着将折子送到陛下手里了。” “那岂不是不日就要回京都?” “正是,也正因为此,我才来找你。” “找下官……” 俞宏卿顿了顿,觉得裴瓒时认为自己行事不够妥当,正要拿出虚心受教的态度来,却突然想到什么,在怀中摸索片刻,拿出了贴身的荷包。 裴瓒瞧了几眼,很是不解:“这里面是什么?” “下官在县衙多年,也偶尔听说过些虚虚实实的传闻,为此,在大人走后,下官将县衙上下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找出些东西。” 俞宏卿说得隐晦,想来是当着身后一干人等的面,不好直言,便犹犹豫豫地消了音。 裴瓒心领神会,抓着他的手,即刻将人拉到了城墙根下照不到灯光的地方。 “怎么回事?”裴瓒问道。 “大人可记着那副堪舆图?” 裴瓒自然记得,如果没有那副舆图,恐怕还不能那么快地诈出实情。 他点点头,说道:“记着。” “那副舆图并非下官所寻得的。” 裴瓒目光一沉:“这我知道,那副舆图是与我同行之人送来的。” “大人,县令在见到那副舆图之后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先前还死死咬着不肯透露,后来却像突然泄了精气神似的。”俞宏卿心思细腻,自然能看出那位县令在裴瓒拿出舆图时的震惊,“为此,我翻遍县衙上下,寻找着跟舆图和北境有关的东西,不成想,还真找出来些写着北境文字的书信。” “北境文字?你知道那上面是什么意思吗?” 俞宏卿遗憾地摇着头,惋惜道:“下官身在寒州,只是偶尔接触过,能认出那些文字是来自北境,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读不懂固然可惜,却也算不上什么要事。 裴瓒继续道:“无妨,日后找个信得过有读得懂的人看一看就是。” “嗯,还有这个,一枚刻了符文的狼牙。” 俞宏卿将荷包打开,从其中摸出来一只小指大小的狼牙,借着不远处的光仔细瞧着,的确能看见上面浅浅地刻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符号。 裴瓒接过去,放在掌心,端详了几眼。 据他所知,北境从一个个的部落聚集成国家,也不过就是大周朝近百年的事,在这之前,他们常年据着草原荒漠过活,百姓多以游牧打猎为生,而像狼牙这等东西,打猎便可猎得,于是裴瓒并不觉得太稀奇。 只不过,刻了符文的往往代表着狼牙主人有些地位,或是起到祭祀的作用,这些裴瓒便看不懂了。 裴瓒自然也不懂北境的文字,但是他无端地觉着这东西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下官听闻,北境人有猎狼的习俗,还会生生拔下野狼的牙齿当做装饰,以彰显狩猎者的英勇,而在早些年,铭刻着文字的狼牙会被当做信物和祭祀礼器,只是这样的东西到底用来做什么,下官实在不知。” 信物,礼器,地位…… 偏偏不清楚最重要的用途。 裴瓒微微抿着嘴,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沈濯似乎也佩戴着类似物件的画面。 只是他依稀记着,沈濯所佩戴的那颗并没有刻上文字,反而在尾端涂了些刺目的红色,而且沈濯的那颗要比手里的这个大得多。 “你愿意将此物交给我吗?我想带回京都去查一查与这东西有关的消息。” “自然愿意!下官日日带在身上,便是觉得此物格外重要,一定要在见到大人的第一时间就亲手交给大人,如此才可安心。” 不管怎么样,这东西被原先的县令小心收藏,又有极大的概率来自北境,裴瓒的确要待在身上寻几个可靠的人查一查来历和用途,最好是能找出这物件背后的涵义。 眼下无人可用,他只能回去京都再寻能人异士。 然而……裴瓒的脑海中浮现沈濯的影子。 这人跟北境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身上还淌着北境细作的血。 裴瓒细细一想,情不自禁地将眉毛皱紧了。 他觉得这事不能经由沈濯去办,寻找能人异士的事情也不能告诉沈濯,甚至连一丝消息都不能被幽明府的人知道。 不动声色地提起一口气,再看向俞宏卿时,对方脸上却是同他一样的惆怅。 裴瓒立刻觉得是自己的皱眉让对方多心了。 “天色已晚,进城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反正急也急不得。” 俞宏卿郑重地点点头,粗略地跟施粥的小厮衙役交代了几句,叮嘱着将米粮袋子收拾好后,便将众人遣散。 他本想学某人,担当起牵马官,不料裴瓒不再上马,只是随他静静漫步。 夜色深重,城中静谧无声,家家户户都熄了灯,除了俞宏卿手中的灯笼,也就只有头顶明月如旧,而在二人身后,马蹄声哒哒,混杂着细声低语,一下下地扣在石板上。 大概是为着先前的点拨之情,和裴瓒不日就要离开寒州的缘故,俞宏卿今日似乎格外珍惜裴瓒的话,仔细的侧耳倾听着,一句也不肯落下。 不过,裴瓒说得大多是些寻常事。 在京都朝堂上的点滴,又或是来到寒州之后的见闻,算不得他身在官场的宝贵经验,也无法再为俞宏卿提点些什么。 只是,像今夜这般的月色不会再有。 第97章 威胁 裴瓒并没有在俞宏卿那里停留太久 只有一夜半日, 见过了原来的老县令和客栈老板,凑了桌粗茶淡饭,简简单单地畅谈几句, 让他原本对俞宏卿放不下的心思,彻底安稳下来。 有老先生那般处处周到的前辈领着,难怪俞宏卿心细远非常人能及。 只可惜老先生年事已高,花白银发,身形佝偻, 被迫离任的十年也让现如今的他没了再担任一方父母官的精力。否则, 裴瓒怎么说也要在皇帝面前举荐一番。 零零碎碎地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辞别了几位之后,裴瓒再度领着幽明府的那些人赶回兵马总督府去。 他并不心急, 也有四处走走瞧瞧的想法, 于是拢共用了四五日的时间, 将顺路的县城都仔仔细细走了一遍,该敲打的敲打,该提点的提点,就算是那些偏远些的, 并不顺路的,裴瓒也以巡按御史的名义向他们发去了信函。 裴瓒猜测,这些地方官中有不少是受杨驰胁迫的, 但也会有几个本就心思不轨的,他本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上下彻查一番, 可是没想到, 朝廷的旨令来得那么快。 尚不到半个月,皇帝的旨意就快马加鞭地送到了裴瓒面前。 天气晴明,萧瑟的风吹过, 透着丝丝寒意,杨驰被擒后,兵马总督府里的人员被遣散了大半,只留了守卫厨娘一干人等,寻常时候在偌大的园子里瞧不见多少人,很是空旷,可圣旨降下,全府上下跪在院中接旨,瞧着仍是有不少人。 裴瓒在最前方,恭恭敬敬的。 身前宣旨的人却不同于以往那些拖着尖锐嗓子的公公太监,而是千里迢迢策马而来的御前尉官。整个人站在那,气宇轩昂,很是不凡。 圣旨上的内容被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光是静静侯着聆听,大多人便不由自主地震颤着。 不过裴瓒尚且还算淡定。 他领了旨意,眼前的尉官亲自将他扶起。 虽然圣旨上未曾提及裴瓒升官进爵的事,大多话语也都在痛斥杨驰,并没有多少来褒奖他的,可尉官表现得十分恭敬,与裴瓒从前在宫里偶尔瞥见时的冷淡完全不同。 看来,如沈濯所言,等裴瓒回京之后,只怕就要一跃而上成为朝中新贵了。 “裴大人,负责押送杨驰的官员不日便会到达,在此之前,还望大人整理物证,将人看顾好。” “这是自然。”裴瓒手捧着圣旨,目光从明晃晃的龙纹上飘过,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知陛下所遣的是哪些大人?” 他手上这封圣旨写得很奇怪。 通篇听下来,似乎是皇帝为了痛骂杨驰专门写的,而对于何人押送杨驰,交于哪个衙门受审,亦或是杨驰的结果,一字一句都没有提及,或者干脆是含糊不清地一笔带过。 这就让裴瓒很不理解了。 按照他送回去的那些供词证据,少说也能问斩杨驰八百回了,可皇帝却按下此事,没有提起。 如果说是等着朝廷细细审问,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交由哪个部哪个司去审查,后续裴瓒需要跟谁交接,却交代得不清楚。 见着对方没有言语,裴瓒心里一沉,想着杨驰一时半会大概是死不成了。 然而他却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满是疑虑的目光匆匆扫过尉官,裴瓒没有再追下去,而是反手向屋内抬起,请着对方往厅堂中落座。 礼数周全,仪态端庄。 不该问的也不会多问半句, 只这么瞧上几眼,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就觉得眼前的小裴大人早已不是尚在京都时那般青涩,经过了寒州的这番历练,心思沉静许多,眼神也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尉官略过他的身侧,径直往厅堂之中走去,他在来的路上,打探过兵马总督府的情况,可瞧着正厅之内也没什么华贵的陈设,简陋得跟寻常地方官无异,然而他的心思落到后脚进入厅中的裴瓒身上,便知道这也是裴瓒刻意叫人布置过的。 他随着裴瓒的动作坐下,目光未曾离开过半寸,也早就在心中设想了该如何应对这位,不日就要名声大噪的新贵。 可惜,抬眼落进裴瓒眸中的瞬间,他却不那么坚定了,似是被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透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眼神也变得凌厉。 尉官是带着命令的来的。 并且,也不止一人在他离开京都前来找过他,那些人各自揣着心思,虽然暂时没有对裴瓒不利的胆子,但释放出来的大多也不是善意。 先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几句,让这位大人在回到京都之时不至于手足无措,可今日来到此处,被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随意一扫,他妄图提点对方的心思全无,反而清楚了,为何陛下要派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来处理寒州之事。 果然,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哪能都是依着皮相媚主的草包。 想来这位小裴大人就算是毫无准备地回去了,也不会轻而易举地着了旁人的道,被人算计落得难以收场…… 尉官收回发散的心思,看着裴瓒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便目光灼灼地等待着,但裴瓒的话刚要出口,忽然“噌”得一声,似是破空之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寻找着声音来源,可下一秒,门外震响。 “啊——!!!” 端茶送水的小女使被突然横在脸前的箭矢吓了一跳,顿时摔了手中茶盏,跌坐在地。 见状,裴瓒立刻起身,妄图走出去,可尉官见多识广,当即觉得外面危险,拦住了裴瓒不让人出去,只待警惕地将院落打量几眼后,才走在裴瓒身前,与他一齐出去。 院落里的人都遣散了,此刻空空荡荡,原来种上的树木也因为缺了热气而没什么生机,粗略地扫过院中四角和上方的屋檐墙角,都不见有什么可疑的踪迹。 尉官拉住那位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使,神情严峻地逼问着:“方才你可看见什么了?” 女使本就惊魂未定,此刻被扯了领子怒视着,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一颗颗地顺着脸颊往下落,拼命地摇着头,只以为自己活不长久了。 “大人,别为难她了。”裴瓒颤着手在尉官的手肘上拍了拍。 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是被仔细挑选过的,裴瓒还算信任他们,更何况,他此刻也没心思追究是谁射得这支箭。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箭簇穿过的地方,朱红的柱子上,除了被钉着一封信外,还有一枚极其眼熟的玉环——正是沈濯给他的那块。 珍惜无比,华美异常。 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块,被他推脱再三最后扔回沈濯那里,此刻却带着几缕裂纹,随着信封被钉在柱上的玉环。 认出来的瞬间,裴瓒的脸上就如同抹了层白灰一般,没了一丝血色,甚至他没有伸手去取下箭矢,而是紧紧盯着玉环看了许久,确保这块多了裂痕的玉环,就是沈濯的那块…… 可好端端的,沈濯的东西怎么出现在这? 他先前不是好好地将这东西送回去了吗?虽说当时的态度恶劣了些,但总不至于摔出这么多裂痕来吧? 沈濯……该不会出事了吧? 裴瓒绞尽脑汁地想着其他的可能,极尽所能地抑制着所有不祥的预感,但他仍是没有办法不往坏处想。 “这块玉环瞧着眼熟。”尉官也是多次见过沈濯的,就算不曾跟裴瓒一样,有机会把玉环捧在手里细细地瞧,可次数多了,也能认出来,只见他端详了一会,犹豫地说着,“倒是跟太后赏给盛阳侯府世子爷的那块,有些相似。” “不是。”裴瓒咬着牙否定,到了这种关头,内里焦躁不安,嘴上却替沈濯遮掩着,“世子爷的东西怎么出现在寒州呢?” 趁着尉官恍然大悟的时间,裴瓒手疾眼快地攥住了那根箭矢,猛得一拔,将其从木柱中带出来,紧接着便听到“铛”得一声响,本就满是裂痕的玉环摔落在地上,彻底碎成了几瓣。 裴瓒瞪着微红的眼,却不敢去看,弯腰时动作犹豫,略微移了移手,只捡了那张随之一起飘落的信封,而后不着痕迹地落下怀里的帕子,将碎玉完全遮住。 “无名信……”裴瓒颤着声,眼神飘忽不定,多此一举地把信封展在尉官面前,让对方看着上面的空无一字。 而后,他才将其打开。 “人亡楼空?这是什么意思?” 尉官大咧咧把信中内容念出来,他自是不懂,可裴瓒顿时就想到,跟北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寻芳楼。 花魁死了,楼里的赈灾银被他搬空了。 这不正是信里的四个字吗? 可跟他,跟沈濯的玉佩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瓒心里一阵不安,面对着这封警告意味十足的信函,他当即转身问着尉官:“陛下遣来的人还有多久能到?我们能不能先一步出发,与他们在半路汇合?” 他不是害怕自己在兵马总督府待下去会遭到写信人的报复,而是担心沈濯,在没有任何防备又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会不会像玉环一样满身裂痕……又或是,沈濯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第98章 红玉庄 “驾——” 几匹骏马在漫天尘土中奔袭而过。 马背上, 裴瓒躬着腰,双手紧握缰绳不敢放松半寸,他神情紧张, 总想着再快一点,可秋日干燥,又有马匹疾驰,周围黄土飞扬,他早已被迷蒙得看不清前路。 就连他的一身青白色长衫, 都为着日夜兼程的缘故, 变得不那么干净, 特别是下方衣摆,隐隐地透着土黄泥渍。 一眼看上去, 裴瓒不像回京述职, 反而像是急着回乡奔丧的。 特别是裴瓒蹙着眉凝视前方某处时, 空荡的眼神并未确切地落在某处,青山或者荒原,但无论远处是何景,他也总是虚虚地浮着, 眉宇间还透着隐隐担忧,和丝缕似有若无的愁苦……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尉官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让他觉得眼前被漫天黄沙蒙蔽, 叫他看不清京都中的形势。现如今沈濯怎么样,他也不得而知, 终日惶惶地赶路, 提心吊胆的,没有安稳的时候。 可是越靠近京都,裴瓒便越觉得不安稳—— 他快马加鞭地离开寒州, 一路上兢兢业业,提心吊胆,连觉都不敢多睡,每每在短暂休息时阖上眼皮,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块碎裂的玉环。 裴瓒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含义。 只在尽可能地让自己觉着,这块玉环是沈濯不小心掉落的,而沈濯觉得无关紧要,懒得寻回,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拿来威胁他,又或者,他手上这块跟沈濯的那块不一样,只是背后要挟之人随便找的替代品,故意让他自乱阵脚。 人在马上,仔细包好的玉环硌在胸口,裴瓒隐约能察觉到碎玉环的存在。 同时,他回想着玉环上的细节,一遍遍地试图说服自己——这肯定不会是沈濯的那块。 靠近京都,天气虽不似寒州那样寒冷,却也是进入深秋。 飒飒秋风凉意十足,吹得人心里慌张。 裴瓒视线落在黄沙之外的宽阔官道上,脑海中却恍惚浮现沈濯只身一人经过此地的画面,紧接着他便呼吸一滞,略微分了神,单手压在胸口上,不经意地,眉毛凝得更深。 “大人!请下马!” 裴瓒被二三十米外的一声呼喊唤回了神。 他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道路正中央站着一队车马,七八个人,都是统一的打扮。 为首的那位安坐在马背上,穿了一身玄色长袍,面上带笑,气势不一般,仔细看那衣裳,虽不是官袍,可那身布料在阳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地浮着龙纹,便已经暗示了他的身份不凡。 裴瓒心里起疑,却因为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便缓缓地松了缰绳,慢慢地降下速度靠近。 离着只有几米时,裴瓒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容,恍然大悟似的愣了片刻后,急忙下马,将手里的缰绳随意地撂在一旁,奔走向前:“孟公公怎么在此?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正是呢。”身为皇帝身边的名人,孟公公见了裴瓒也没什么礼数。 只见他随意地颔首后,便故作热络地扶住了裴瓒的手臂,上下打量了裴瓒几眼,浮现出些许惊讶的神情。 裴瓒心里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思,连忙问着:“不知陛下为何——” 孟公公直接打断他:“大人一去数月,瞧着倒是清减了许多,想来是寒州艰苦,大人吃了不少苦头。” 他这话说得不假。 裴瓒的确瘦了很多,衣裳都宽松了,细窄的绳带勒在腰上,好似捆着几条干柴枯草。 仔细地瞧了几眼,只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的人会觉得他消瘦了。 可若是熟络之人,他的父母双亲或是谢成玉之类的故交好友,看见他眼底的乌青和消瘦的面庞,必然会心疼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仅是因为寒州条件差,更是这一路上糟心事不断,才让裴瓒消瘦至此。 “不过大人放心,回了京都,陛下必然不会亏待大人。” 这话听着,像是安慰远嫁外地受尽磋磨的女儿,就连裴瓒听了后,也只觉得是皇帝遣孟公公来安抚他的。 不过,孟公公很快便说出来意:“陛下这不就遣了老奴来,妥善安置大人,叫大人恢复精神力气,再好去陛下面前复命。” 陛下让他在京都外候着,不许他回去? 这是什么道理? 先前的圣旨也不曾提过类似的要求啊。 难不成是他前几天在半路派回去的信件已经到了皇帝手中,皇帝看了后,觉得他撇了杨驰率先回京的举动不妥,所以不想让他回去? 虽然勉强说得过去,可裴瓒已经把杨驰交给了朝廷特派的官员,他也应该尽早回京都向皇帝禀报寒州发生的一切才对。 片刻间,裴瓒已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就连孟公公被他人收买,瞒着皇帝私自出来会见他这种想法都冒了出来。 可他瞧了眼对方衣衫上若隐若现的游龙纹,这可是皇帝近侍又被看重的人才有资格穿的。 如果孟公公是以最大逆不道的原因来见他,那对方绝不该穿这身衣裳。 裴瓒微微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言语,只在瞬息之间抬起眼,向孟公公递送了个微妙的眼神,试探着对方的意思。 可惜孟公公只是态度晦暗地笑了笑,没有直接说出理由,反而提醒道:“一切安排也都是为了大人着想。” “……”裴瓒仍是想不明白。 “京都外有一处皇庄,临着红玉山,如今正值深秋,从庄子里望过去,满山红叶,风景怡人,那里还有一处暖汤温泉,也可供大人休憩玩乐。”孟公公移开视线,挑着手指往红玉庄的方向一指,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安排了去处,大人便安心去吧,过几日自然会有人来请大人回去的。” 裴瓒没有别的办法。 皇帝身边的近侍公公都亲自来请了,他总不能抗旨吧。 虽然想不通皇帝为何要如此安排,但他也只能应下,微微躬着身子向眼前的孟公公行了礼,全当谢了皇帝的恩赐,随后便起身上马,不情不愿地带着一大群人,调转了方向,往红玉庄去。 裴瓒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如今他拿着那块碎了玉环,因为找不到沈濯的下落心烦,眼见着要回去京都,可以安排人手寻找对方的下落了,可皇帝又遣人来告诉他,暂时不要回去。 他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实施,只能被迫在京都外的皇庄里停留。 明明应该风光无限地回京,加官进爵,成为备受皇帝器重的心腹近臣,现在却被迫留在庄子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裴瓒看着眼前的牌匾,红玉庄这三个字用鲜红的漆涂在乌木上,阴森森地骇人,远处的红玉山更似烈火燃烧似的,入目皆是赤红,在惨淡日光的映衬下,暗暗的红色仿佛是阴曹地府里燃烧的火。 可裴瓒心里的怨气比鬼都重,根本没心情去看那风景到底是阴森还是怡人。 就连庄上常年居住的农户,瞧见了他也不敢轻易地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瞧他是什么动作,什么来头。 “大人,此处便是红玉庄了,烦请大人在此小住几日,若是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来寻大人的。” 孟公公这话说的模糊,既不告诉裴瓒是谁将他安排在此,也不说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甚至不等裴瓒问清,就马不停蹄地走了。 裴瓒也不好留他,只能在庄子主管的带领下进入红玉庄之中。 庄子的面积不小,后院又与红玉山相连,从外面遥遥望过去,很是壮观。只是天色渐晚,半山上的红色被深沉夜色所掩盖,叫裴瓒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孟公公所说的景致。 幸而,裴瓒此时也没有这个心思。 红玉庄早早燃起了灯笼,一个个明艳晃眼的红灯笼挂在檐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庆,仿佛是在迎接这位暂时入住的“新主人”,裴瓒站在廊下,凝着刺目的灯光,脸上却一派凝重神情。 直到他盯得眼睛酸涩,才蹙着眉头,低声喊了句:“裴十七?” “大人,我在。”裴十七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格外沉重,似乎是感知到裴瓒这些时日的不对劲,他也跟着沉默了许多。 裴瓒没有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此地离着幽明府有多远?” “不远,半夜便可到达。” 红玉庄在京都城的正北方向,离着城外的幽明府的距离算不上远,就算裴瓒自己骑着马前去,大概一个白日的时间便能到,不过他现在被庄子里的各路人马盯着,不好脱身,只能把回去幽明府探听沈濯东西的事情交给裴十七等人去办。 他简明扼要地说清了原因,让裴十七领着三四个熟悉的人手,连夜出发直奔幽明府。 剩下的那几人,包括流雪在内的,他也不让人闲着,而是让韩苏领着,一起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在明日天亮之后,就回去京都城,提前打听一下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特别是关于皇帝和盛阳侯府的。 至于他自己,左右被人盯着,也离不开庄子,索性只留了鄂鸿一人作陪,与他共同留在这红玉庄里。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他不能即刻回京都。 第99章 亲临 裴瓒将身边的人都遣走了, 陪在身边的也只有鄂鸿一人。 他倒不是像信任韩苏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鄂鸿。 而是身在陌生的环境,周围没有熟人, 吃穿用度也都由人掌控着,实在是不够安全,索性留个懂医术的在身边,必要时刻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他派出去的人也走了四五日。 这几天里,除了裴十七送回来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外, 旁人那里都是静悄悄的, 就连裴瓒所在皇庄的管家理事也不怎么打扰他。 一来二去, 裴瓒反而落得清净。 不过他在寒州忙碌惯了,一时让他闲下来, 反而不自在, 每日便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或是到山间走走,瞧瞧满山的红叶,打探着庄子的情况,同时又思索着玉环一事。 据他了解, 这所皇庄是太后娘娘名下的田产,每年的收获除了缴税的那部分外,都是要充入太后的私库。 只不过听此地庄户人家的说话, 每年从宫里来巡视的人并不多,大多也都是走个过场, 从来没有大招旗鼓地插手过庄子上的事务, 此地的主管们也不是太后派来的人,反而多半都跟长公主有着匪浅的关系。 与长公主有关,可将他安排在此的人却是皇帝身边的孟公公…… 裴瓒一时有些搞不清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 按理说, 太后身为长公主的生母,偏心她一些,将私库里的庄子给她也无伤大雅,可孟公公又是怎么回事呢? 裴瓒百思不得其解,只念叨着不要过多插手皇家内事。 他甩了甩袖子,便将心事搁置,懒散地躺回藤椅上,拉了拉身上的薄毯,手中捏着几片碎玉,空落落的眼神落在成堆的黄叶上。 天气越发凉了,京都也是如此。 “大人,怎么愁眉不展?” 鄂鸿端着盏热气腾腾的药膳汤出门,一抬眼就看见藤椅上毫无精气神的裴瓒。 自从来了庄子,鄂鸿像是领了命令似的,对裴瓒每日地膳食格外用心,甚至时常亲自下厨。 可是他细心喂养的人,并不给面子。 非但没有恢复以前那般精神抖擞的模样,反而整日郁郁寡欢,眉头也总是不经意地凝着。 好比现在,裴瓒穿着一身柳青色的长衫,用料裁剪都是极好的,衣裳上绣的花纹也衬他,安安稳稳地躺在藤椅上,一眼望过去,衣衫泛着莹润的光,衬得他好似位清雅的公子。可惜他身形窄瘦,撑不起衣裳,显得他并不雍容,也没有富贵的气态。 特别在裴瓒听见鄂鸿的声音后,微微偏过头,眉头紧蹙,凸起的眉峰加重了他的愁情。 仅一眼,鄂鸿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乐呵呵地将热汤放在桌上,说道:“大人一味地担心别人,反而不利于自己的气运。” “先生还信这些莫须有的?” “医与巫向来是不分家的,医从外治病救人,巫从内宽解人心,又为着‘百病由心起,治病先治心’,所以信一信也未尝不可。” 裴瓒垂眸扫了眼冒热气的药膳汤,闻着空气里与檀香混在一起的复杂药味,他不禁耸了耸鼻尖,连忙说道:“我没病,先生无需再准备这些。” 鄂鸿却说:“大人身体康健,只是心情忧郁。” 裴瓒言语刻薄,表露出几分抗拒:“喝了这些也无济于事。” “大人近些日子不仅劳心劳神,还时常记挂公子,处在凉凉秋日,若是不注意保养,只怕离着病气袭体也不远了。” 提起沈濯,裴瓒虽没有说话,却是毫无善意地瞪了鄂鸿一眼,似是在埋怨对方多嘴多舌。 而他瞪完之后,想着鄂鸿总有说不完的道理来劝他,现在不喝也逃不了下一次,于是他端起海碗,将颜色怪异的汤水全部吞咽下肚。 比起前几次那些奇怪味道的药膳,这次的味道更不好。 腥气很重,不知添了些什么奇怪东西。 鄂鸿瞧他难看的脸色,赔着笑:“大人别嫌弃,虽然味道不好,可用得都是真材实料,保管药效十足强身健体。” 裴瓒没有开口,只掀了薄毯坐起身来,忍耐着那股奇怪的味道。 “天色还早,大人不妨去山中走走,散散心,回来之后,汤泉应该也打扫妥当了。” 鄂鸿将一切都给他安排妥当了。 可惜裴瓒懒得动,压根没有那份欣赏山中秋景的心思,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打算挪回屋里去。 鄂鸿并不随他的意。 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说的话也无凭无据,让人摸不着头脑,乍听起来便觉得是随口胡诌。 可到最后,也成功地将人念叨烦了,逼得裴瓒跑出去躲清净。 该说不说,这皇庄虽背景成迷让人心里难安,但风景实在是别致。 还未真正地踏入山中,只在山脚下隔着院墙遥遥眺望,飒爽秋风送到脸上,让人清爽许多,似乎连日的烦心事都被吹去了大半。 入目,漫山遍野的红,并非春日的花团锦簇,却更加灿烂。 加之丝丝凉风吹来,鼻尖萦绕着草木清香,替代了药膳汤的腥气和打着静心名义的檀香气味,行在其中,踏上干枯的残枝碎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与不多的鸟鸣相合,不知不觉,山林更显静谧。 红玉山也不算高,顺着专门上山的小路,从下到上也不过个把时辰。裴瓒尚未有所察觉,便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站在树下空旷的地方,遥望俯瞰,整个皇庄尽收眼底,从密密麻麻的农家院子到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似乎一切都逃不开他的眼。 然而,裴瓒刚收拢视线,扫过红玉庄前的道路,凑巧就瞥见一趟规模齐整的队伍。 八匹高头大马在前,明黄顶的轿撵在后。 细细看去,马上人不仅执着锦旗,还都是甲胄齐备的卫兵,而那顶华贵的轿撵后面,更是跟着十几位宫装女子,各个梳着齐整的发髻,戴着一模一样的珠花,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是什么皇亲贵胄亲临? 裴瓒即刻警醒,想马上下山。 可是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就看见鄂鸿急匆匆地从院里窜出来,恭迎对方的大驾。 虽然行动急切,但准备得妥当,一瞧就是提早预备好的。 看来把他撵上山也是早有预谋! 见到这场面,裴瓒停了下来,妄图确认一眼轿里人的身份再走。 可是他离得太远,暂且不提能不能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关键是轿撵里的尊贵人物只掀开了轿帘,连手腕都没露出来,矜贵地在轿撵里跟鄂鸿说了几句话,一刻也不曾露面。 见着轿撵直接抬进院子里,被房屋挡住,裴瓒也只能快速下山。 揣着疑惑的心思,他急急忙忙地跑下山,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也没忘了将鄂鸿狠狠地骂一通。 果然跟沈濯待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越老越混蛋! 皇亲国戚到访庄子,居然都不知会一声,反而将他骗上山! 这老头,只怕心都是黑的。 裴瓒脚步不停地往山下跑,一刻也不敢歇,幸亏台阶小,他跑得也还算稳当。 不然只凭他慌里慌张的动作,怕是要一不小心摔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裴瓒扒在树后瞧了几眼,没看见那些侍卫宫女,幸运的是,庄子也没有后门,直接与红玉山相连,他也无需小心谨慎地叩门,而是直接从小道溜了回去。 只是,才想顺着偏僻的小路回屋,拐角处却突然冒出来一位宫女。 “是谁在鬼鬼祟祟的!”宫女一声呼喊,气势很足。 裴瓒以为那大人物来了偏院,而自己的举动又冲突了对方,当即拱起手行礼。 那位宫女却缓了语气:“原来是小裴大人。” 裴瓒听到这称呼,猛然抬起头,觉得眼前的宫女有些眼熟,就连对方身上穿着的宫装也很是熟悉。 多瞧几眼,似乎是长公主府里那些样式。 来到红玉庄的竟是长公主! 裴瓒再度行礼:“不知长公主在此,下官冒犯了,还请殿下恕罪。” 他礼数齐全,眼前的宫女却有故意刁难地意思。 对方上下打量着裴瓒,瞥着他因为跑急了而浮着红色的面颊,又扫了几眼他额角上的汗水,最后颇为嫌弃往后退了半步。 “大人去哪里了,竟如此心急,难道这红玉庄让大人不满,想要离开不成?” “下官岂敢!只是去山间闲走,不料殿下突然……” 裴瓒还没解释,就被宫女打断:“昨日便已经遣了人通报,大人竟不知?” 话里话外都在刁难裴瓒,妄图把对长公主不敬的帽子戴到他头上,凑巧裴瓒气还没喘匀,一时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 还好,宫女也不都是这样。 裴瓒急得满头大汗时,从拐角里走出另一位宫女,似乎还有些地位,一露面就让方才那人主动退后了。 对方也先是扫了裴瓒几眼,而后温声细语地提醒着:“小裴大人,殿下正在前院,想跟大人说几句话,只是瞧着大人形色匆匆,不宜面见殿下,还望大人先去沐浴。” 就算裴瓒没有浑身难闻的气味,却也是汗津津的。 这副狼狈的模样去见长公主,实在是不妥。 刚好他需要时间想想待会要说些什么,对方有这意思,裴瓒干脆顺着话离开了。 第100章 戏水 汤泉之内, 热气腾腾。 如先前的孟公公所言,红玉庄里的这处暖汤是天然温泉,本是露天淌在山间的。 后来为了方便来到此处的贵重人物享受, 这才在外面加盖了屋子,装饰得富丽堂皇,汤泉也修葺成规整的模样,方便入浴。 拨开层层纱帘,在冷气的冲撞下, 汤泉升腾起的白雾更盛, 带着热气冲上来, 刹那间便冲去了秋日里的凉气,就连裴瓒心里那份即将面对长公主的紧张感也随之减淡。 屏退了所有侯着的下人, 兀自褪去衣袍, 只身浸入热汤泉中。 起初, 过高的温度对于他这个吹了秋风的人来说还有些冷,可消磨了片刻,热气裹着全身,他习惯了这温度, 便完全沉浸其中。 裴瓒枕着汤泉边沿,坚硬的玉石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可整个身体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一睁眼,又是白蒙蒙的一片, 让他有些昏昏然。 幸而惦记着长公主还在等候, 他才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略微泡了片刻,他就觉得身上热得有些不寻常, 似乎并不是汤泉的温度…… 先前他从山上急匆匆地跑下来,便已经有这种感觉了,五脏六腑里燥热异常,像是窜出了一缕火苗,在烘烤着他的心,可惜后来得知是长公主到访,他心里的火瞬间熄灭,由内而外地变得冰冷,才不至于燥热。 然而,此时此刻,泡在温暖的汤泉之中,那股无名的燥热之感却再度浮现。 裴瓒觉得有些不对劲,找不到原因,只顾着从汤泉中起身,可他在沿上看了一圈,自己先前褪下来的衣裳竟不翼而飞了! 这让他怎么办! 现下庄子里都是长公主的人,就算他不要这面子了,就这么光溜溜地跑出去,恐怕被长公主的人看见了,也要治他个不敬之罪! 天杀的,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坑他,他一定要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裴瓒懊恼地拍着汤泉水,一瞬间,脑海中闪过鄂鸿的笑脸,下午时就是这人端来了药膳汤让他喝下,还故意让他去山上散心,错过长公主到访的时候,而且这人一早就说过让他来汤泉的话。 难不成,鄂鸿是故意这么做,让他在长公主面前失态? 可这么做,对鄂鸿又有什么好处呢。 裴瓒总觉得鄂鸿不至于坑他至此,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可现如今他连这汤泉都出不去,就更别提去鄂鸿面前质问了。 更何况,在质问鄂鸿之前,他该想想如何面见长公主! “长公主到——” 完了。 那声音拖得很长,似是在刻意提醒屋里的人,可不管怎么提醒,裴瓒都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他想逃,却没地方逃。 想着不管不顾地先上去,随便找个纱帘将自己裹起来,可一想到过会乌泱泱的人进来,他那样只能出丑,便否定了。 甚至,连憋一口气滑到水下这种馊主意都想出来了,最终也为着他不会水而放弃。 “怎么办?怎么办?” 裴瓒在心里把鄂鸿骂了千万遍,此时也同样心凉,可因为汤泉热气的缘故,肺腑中的那股燥热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一愣神,脑海中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鄂鸿那老混蛋该不是卖他求荣吧! 可长公主殿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会瞧上他呢! 裴瓒绞尽脑汁,却偏偏无法集中注意力,直到他感觉到几缕冷气随着打开的房门泄进来,才心如死灰似的稳住了自己。 他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动也不敢动,只想当场晕死过去,然而他越是这么想,精神却越集中,连对方拨开珠帘薄纱,踩在玉石板上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殿下——” 裴瓒没选择装死,而是打算在对方彻底靠近前,喊停对方,虽然这么做不合规矩,但是今日的事本就够荒唐了,哪里还能再谈什么规矩呢! 就算长公主不把他当回事,那至少也要顾几分沈濯的面子吧! 可是,裴瓒虽喊出了声,对方的脚步却并未停止,甚至越来越快。 他的心提在了嗓子眼,盯着水面上倒映的龙凤纹浮雕,劝诫的话尚未开口,一道冷气突然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他的脸侧,拨弄几下,暧昧意味十足。 “这于理不合!” 裴瓒怪叫一声,一眨眼溜进了水里。 然而他没有脱身成功,半只胳膊被人拽住了,那只手也分外有力,无论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死死地牵住他的胳膊,像是要活生生扯断,就连他不同寻常的力气,在此时也发挥不出任何优势。 奇怪,当真是奇怪…… “哗”得一声,裴瓒直接被拽到水面之上。 顾不得看被掐红了的胳膊,裴瓒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好看的脸,双眼中写满了诧异。 “沈濯?你没死?” “小裴哥哥,这是说什么话。” 沈濯微眯起眸子,对他的这句话相当不满,却全然不想自己方才的举动给裴瓒带来了多少惊吓。 “混蛋……”裴瓒推搡几下,彻底挣开了对方,可他却因为失了力气倒向池中。 见状,沈濯没再急着将人拉出水面,而是解了身上纤细的腰带,只穿着薄纱似的衣裳,一步步地踏入汤泉之中。 房门合紧,屋内热气再度聚拢。 两道身影重叠在一处,黑发缠着黑发,唇舌也绕得难舍难分。 良久,挤尽了肺腑里的空气,裴瓒终于受不住了,挣扎着把人推开,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最后才浮在汤泉中央,顶着燥红的脸问道:“沈濯,你不是说让我去京都寻你吗?” “你被扣在此处,何日能回京都?”沈濯笑着问道,“我想你想得紧,索性先来看看你。” 裴瓒总觉得这不是说话叙旧的地方。 别说沈濯了,就连他看一眼对方,都会被氤氲的雾气蒙了心,生出几分歹意来。 于是裴瓒慢慢向后移动着,靠近了温度略低的池壁,他才开始揣摩沈濯方才的话——他被扣在此处。 看来沈濯是清楚地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了,甚至还能以长公主殿下的名义混进来,想来沈濯回去京都,也不全是假借着虚名头,而是有盛阳侯府的背后运作。 可他被扣在此地,以及那块碎玉环,又是谁的手笔呢? 裴瓒正准备开口询问,沈濯却猛地扑了上去,不等他有所反应,率先扣住了他的双臂,将其反剪在身后。 “良辰美景,还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吗?” “怎么就良辰美景了……” 裴瓒的话才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沈濯像是疯了似的欺上去,在寒州伪装出来的忍让就随着今日的雾气一起消失在空气里,蜕去了那层皮,现如今的沈濯就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只是不清楚什么原因,裴瓒没似以前那样抗拒沈濯的举动,甚至胸腔里激烈地鼓动着,让他偏了头,纵容着。 或许是在玉环碎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了,又或许…… 沈濯咬着他的颈侧,留了几个不浅的印子,却像是发现了裴瓒的顺从似的,突然停下来,喃喃说道:“裴瓒,我在回京都的路上记起来,你还欠我一次好处的。” “嗯……”含着水雾,眼里藏着湿漉漉的情意,裴瓒看着眼前人,现在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一味地应着,等沈濯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你是不会肯的,便让鄂先生给你的膳食里添了些滋补的药材……” 这王八蛋! 裴瓒挣了挣手,眼神迷离着往沈濯面前凑,见他这副样子,沈濯果然没在拘着他,而他在一开始也没做出过激地举动。 反是微微张着嘴,被水汽热得发红的嘴唇,索吻似的凑过去,同时双手也不由自主地缠上了沈濯的脖颈。 等到距离足够近时,裴瓒却猛地往前一撞。 沈濯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顿时铺天盖地的痛感就袭上来,随着他的一声惨叫,鼻腔里两股热流顺下,将满池汤泉给污染了。 裴瓒见状,浮到池边,连滚带爬上岸,抓了最初沈濯扔到旁边的衣裳就想跑,也顾不得浑身的燥热了,甚至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急匆匆地披上沈濯那几件伤风败俗的外袍,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门外的侍女也拦不住他,等着反应过来,想去抓他的时候,裴瓒却仰着手大喊:“世子爷受伤了!快去救他!” 厮混的时间不短,屋外已然天黑。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心里那股燥热,裴瓒凭借着这几日积攒的熟悉感,蒙头跑回自己的卧房。 不跟任何人说话,一进屋就灌了几杯凉茶。 沈濯虽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可鄂鸿还真不至于给他下药,近些日给他的药膳虽然大补了些,却也能压下去,他几杯凉茶下肚,那股不言而喻的感觉便消失了大半。 只待他靠在风口歇息了片刻,彻底缓过来,清醒了,才换上干净的衣裳,想将沈濯的衣裳扔出去。 没想到他一出门,就瞧见那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第101章 心腹 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 沈濯前后各走着四位侍女, 她们每人手里都挑着红灯笼,红艳艳的一片走过来,气势不凡。 特别是这些侍女都是长公主挑选出来的, 有武功傍身,一个个的,比起那些争雄斗勇的男人也不逞多让。 乍一看见,裴瓒缩了缩脖子,看瞧清楚了来人是沈濯, 他立刻不怕了。 当着沈濯的面, 直接把对方的衣裳扔在地上, 故意盯着他红肿的鼻子,牙尖嘴利地说着:“世子爷这是打算来抄我的住所吗?不过下官穷酸得很, 多余的银钱都拿不出一两, 没什么可抄的。” 沈濯被气笑了, 可一笑鼻尖就疼,他不得已忍着,拨开众人走到裴瓒面前,捏了捏他的腰:“不亲自抄查一番怎么知道?” 方才在水里也没少捏, 此时被捏着也少不了几块肉,可裴瓒就是不愿意,便干脆在沈濯手背上拧了一把。 “嘶……”沈濯倒吸一口凉气, 知道在裴瓒这里讨不到便宜,便略微放软了态度求饶, “当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 裴瓒倚着门窗笑骂:“活该。” 他不是存心刁难沈濯。 只是一想到, 他提心吊胆了一路,无处不牵挂着这人,而可这人倒好, 非但没给他留下任何线索,还想着捉弄他,在找到他的第一时间更是只想着那档子事,为此裴瓒心里来气,觉得不能轻易放过沈濯。 裴瓒抬了抬头,下巴尖对着眼前的人,眉眼间一扫先前的阴郁,看起来很是神气。 沈濯顺势勾了勾他湿哒哒的发尾,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众女使,便想着开口将她们遣散了,只可惜这些人是长公主的随从,被下了看紧沈濯的旨意,此刻沈濯要她们离开,她们却压根不听。 没办法,沈濯在长公主那里向来是没什么地位的。 他只能推搡着裴瓒,将人挤进屋里。 房门关上前,裴瓒张望着回顾几眼:“我还以为真是长公主殿下。” “母亲的贴身侍从,也同她亲临没什么区别了。” 沈濯将人按在桌旁,他自己却没坐下,拆解了裴瓒那湿漉漉的头发,捋到发尾,湿哒哒的水滑进袖管里,他才拎起旁边的薄布细细擦着。 裴瓒也没有旁的动作,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腮问道:“近来京都中可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问题,沈濯略微一愣,才答道:“没什么,和往日一样。” “那为何陛下不许我回京呢?” 裴瓒并没有听出沈濯话音里的犹豫,只是双眼迷茫,盯着晃动的烛火,一时拿不定那些大人物心里的想法。 身后的沈濯,眼神却比他还要沉重,凝滞千愁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清楚……”沈濯搪塞着,“这几日我在城里看见了韩苏,才知道你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能随便露面,不得已才把以母亲的名义前来。” 话说得轻巧,事实却非如此。 裴瓒早就知道沈濯和长公主的关系并不似寻常母子。 更何况沈濯此番回京都,本就万分小心,怎么可能因为看见了韩苏,就来找他呢? 这背后一定还有刻意隐瞒的事实。 裴瓒琢磨到几分不寻常,透过铜镜看着沈濯的脸,低垂的眉眼,安分守己的动作,这些都将沈濯的心虚供了出来。 可他并不急着戳破,只是不解地问着:“那是谁把我安置在此的?” “母亲,她有话跟你说……”沈濯欲言又止,磨了磨嘴唇,最后说道,“算了,她的话不重要,你无须听的。” “这是什么话?来日长公主问起,我不知道,你替我担着?” 顺着裴瓒的意思思索片刻,的确有这个可能,于是沈濯说道:“左右是问几句关于寒州和我的事情,我替你如实答了几句,剩下的,母亲便是想问问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你什么意思?”裴瓒严重飞掠过几分诧异。 只见他猛地扭过头,大概猜到了沈濯话里的调戏意味,于是又羞又恼地瞪着身前这个将他拢住的人。 阴影落下,沈濯松了裴瓒的头发,任其垂在身后,而他撑起手落在身侧,将裴瓒完完全全地约束在方寸之间,目光垂落,本该是不怀好意,在明暗的烛火下,却显得格外诚挚。 “长公主怎么会问这样的话,你又在骗我。” 裴瓒被他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接着便转过身去,满腹怨气地坐着。 沈濯的手却不安分地搭过去,越过肩膀,蹭着裴瓒的脸侧,他俯身附在裴瓒耳边轻语:“整个京都传得风言风语,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些什么?”裴瓒眼神飘忽,猜到是些荒唐到没边的绯闻。 “盛阳侯府的世子爷对小裴大人一见倾心,离开京都后念念不忘,便追去寒州死缠打烂,说是,誓要与大人厮守呢。” 裴瓒被这浑话气得脸红。 正刚要偏头骂人,嘴唇蹭过些柔软的东西,便不肯转过身去了,而是直接向后撞着沈濯,叫人吃痛离开。 这张破嘴里说的,裴瓒是一个字也不信。 可任由他胡说八道也不行,裴瓒气急了,想站起来撕他的嘴,不料才起身,就被沈濯完完全全地束住了。 沈濯目光灼灼地盯着裴瓒:“母亲没说什么要紧事,当然,她说了什么你也不必要听,不用放在心上,更别主动去问,她的那些事你不方便掺和的。” 这句话说得倒是在理。 不只是长公主,关乎皇亲国戚的私情私事,他都是不该去掺一脚的。 否则,知道得多了,最终也是玩火自焚。 几句话消磨了裴瓒的好奇心,连带着那份羞赧也压了下去。 裴瓒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无力感,双手垂下去,心里也沉沉的,身处其中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 “万事有我,不必心焦。” 瞧他这闷闷不乐的样子,沈濯瞬间想起来鄂鸿前些时辰说的话—— 裴瓒近来总是郁郁寡欢心思沉重。 他今日本是来替人开解的,好让裴瓒放下那不知名的郁闷,没想到他冒着风险现身后,反而让人更加忧愁。 裴瓒重重地叹了口气:“满是官司,我怎么不心焦。” 皇帝,或是旁的什么人,把他拘在红玉庄里,不许他进京都,如果是暂时的还好,怕只怕是谁恼了他,故意搞出这一出。 另外还有碎玉狼牙的事情压在心上,能夜夜入睡,都已经算他心大。 “可我还得到一桩消息,你若是忧心,便不该告诉你了。” 裴瓒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快说,别卖关子了。” “我得到消息,杨驰是皇舅舅还是王爷时保举上位的,也就是说,十几二十年前,他是皇舅舅的心腹。” 二十年前是心腹,二十年后是心腹大患。 先前裴瓒不知道这一层关系,只以为杨驰胆大包天,才敢做出这些危害百姓的勾当,可现如今……他先前竟是皇帝的心腹。 杨驰是武将,担任一州要职,没登上皇位前,身为皇子的陛下拉拢他也实属正常。 至于后来的种种,说是杨驰放任自流也不为过。 也刚好能证实了,杨驰为何不惧巍巍皇权。 可他不是还跟北境有着不浅的关系的吗? 裴瓒心里疑惑,只隐约觉着有什么要浮出水面了,但在此事彻底明晰之前,却是最模糊不清的时候。 “裴瓒,你回京都之后,也是皇帝心腹。” 这才是沈濯今晚真正的目的。 杨驰是心腹不假,二十年后,为了朝廷稳固,纵容了许久的人也可一朝擒杀。 甚至,还可以说是皇帝有意纵容,将杨驰的野心养到足够大的程度,再一网打尽,彰显他这位君主的手段。 可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又算什么? 那些人的苦楚,皇帝分明都知道,却任由其作恶。 而他,裴瓒,被故意安排去寒州,是不是也在皇帝的算计之内,为的就是让他更好地成为心腹,成为新贵吗? “是陛下安排我在此的?” 裴瓒聪明,知道杨驰是皇帝的心腹,便知道审讯杨驰一事没那么简单。 如果他早早地回去,等他的除了皇帝的恩赐,恐怕审讯的担子也要在他的肩上落一份,就算不是亲力亲为,许多细节肯定也要来问他,最后的结局更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可就不遂皇帝的意了。 如果让裴瓒知道了这些,又怎么能更好地驱使他呢。 索性将他安置在外,反正还有长公主和太后一干人等掺杂其中,裴瓒很难猜到究竟是谁要把他拘在此地的。 只是皇帝没想到,他娇惯到大的好外甥上赶着把实情相告。 裴瓒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只是浑身沉重的气氛让人难以忽视。 沈濯见状,伸出手,拖起了对方的脸。 他眼里满是悲怆,又隐藏着点点畏惧,如同汹涌海面上独行的小舟,一个不经意便会被飓风和海浪掀翻,从此再无生还可能。 沈濯靠近他,低声说道:“裴瓒,唯有我,最可信。” 不料,裴瓒不留情面地拍开他的手:“你也不可信,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真的?小裴大人果真最是懂我。” 听见这没皮没脸的话,再有什么低落的情绪也被气走了。 裴瓒想去撕打他几下,让人老老实实地闭嘴,可沈濯并不由人打骂,蓄意逗弄着裴瓒的同时,身上没挨到一下。 最后,“咚”得一声撞到床榻里。 沈濯被压住了,一缕湿凉的发丝垂到他的颈侧,搔着方寸的皮肤,让人痒痒的有些难耐。 他滚了滚喉咙,撑着身体妄图一亲芳泽。 可裴瓒一巴掌按下他的脸,蹙着眉从怀里磨出方才硌得他发疼的物件。 是那碎成几块的玉环。 裴瓒将玉环拿在沈濯眼前晃了晃:“瞧瞧,是不是你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全天下仅此一块,又是他整日佩戴的,自然认得,“是许久不见了,好端端的,怎么碎了。” 沈濯并不心疼这些金玉玩物。 可这块是太后给的,若是太后发现东西不见了,他也不好搪塞。 裴瓒更是知道玉环意义非凡,于是坐在床榻边上,一字一句地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讲出来,什么细节都没有落下。 听完之后,沈濯目光微沉:“给我吧,必叫人查得水落石出。” 第102章 青阳 沈濯来得快,走得也快。 沈濯来得快, 走得也快。 只死皮赖脸地在裴瓒的床榻上缠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就急匆匆地离开。 嘴里说着什么天亮了容易被人认出来。 彼时有些凉, 裴瓒蒙头睡着,没听清他在念叨些什么,只觉得这人临走了还跟八爪鱼似的在他身上扒着,让人睡不安分,不得已往床外踢了一脚, 听见声痛呼后, 才没了声响。 待裴瓒彻底清醒之后, 日头高高挂着,不见沈濯的身影, 却看见屋里站着位女使。 他听沈濯仔细介绍过, 这是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从, 名叫孟青阳,虽然表面上是端茶送水服侍人的女使,实际上武功不低,手段地位, 堪比皇帝的御前统领。 只是裴瓒想不明白,为何沈濯走了,她却要留下来。 兴许是长公主要派人盯着他吧…… 裴瓒眯着眼, 瞟了青阳几眼,小心翼翼地勾着手指, 想要把床幔拉紧。 然而这些小动作都逃不开青阳的眼睛。 察觉到人醒了, 青阳即刻上前,一把扯开裴瓒好不容易才拉起来的帘子。 “青阳姑姑,时辰还早……”裴瓒用某人教的办法, 试图蒙混过关。 青阳冷不丁扯起他,外衣和洗漱的物件都提前摆好了,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瓒,语气虽温和,却不容他乱来:“小裴大人,都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了,若是在京都,这会儿应该到督察院了。” 这也不在京都啊,怎么还上赶着当牛马呢。 裴瓒只敢在心里吐槽,不敢说出口,无可奈何地穿了外衣洗漱。 然而接下来,他却又无事可做了。 刚要走出房门,像往日那样四处闲逛,不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冷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地缩回去。 可青阳就跟在他身后,冷眼瞪着,他只好又把脚迈了出去。 裴瓒本以为,青阳在此,最多是盯着他的日常动向,好汇报给长公主,可不曾想,青阳根本不在乎他做些什么,甚至他在书房里的时候,还会主动出去避开,离了书房那些地方,青阳才会跟着,照应着他的起居,约束着他那些没规矩的举动。 不该听不该看的东西不会有任何逾矩,日常琐事却是面面俱到,一寸也不放过。 时日久了,裴瓒都怀疑青阳到底是不是来监视他的。 正午时分,用过午膳后,裴瓒拖了张藤椅搁置在院子里,披着薄毯躺下,在这秋日里,晒着暖暖的阳光,好不惬意。 青阳习惯了他这般肆意生活,也不说什么,只端了茶水点心放在一旁的石桌上,静候在一旁。 裴瓒盯了会墙角落叶的红枫树,将视线偏转到青阳身上。 她大概三四十岁,与长公主年龄相近,从手掌胳膊上也能看出是个习武的练家子,此时静静站着,秋风一吹,人纹丝不动,如一座石像似的,气质虽不如长公主那般尊贵威严,却也给人一股无声的压迫感。 裴瓒伸手往旁边的石凳上一指,青阳即刻抬起了眼睛,等候吩咐。 不过,裴瓒却说:“青阳姑姑坐吧,此处没有旁人,不必拘束。” “谢大人好意。”青阳微微颔首,却没有坐下。 想来是恪守规矩,觉得尊卑有别。 裴瓒虽时刻惊醒着,不能在皇帝公主那些大人物面前失了规矩,可他自己心里却没什么尊卑的观念,一时守礼也不过是惦记着项上人头。 不过青阳既然觉得不用,那他也不强求。 “想来殿下那里清闲,才让姑姑到我这里来,不过我也没什么要劳烦姑姑的,倒是让姑姑白来了。” “殿下吩咐,看顾大人便是一等一的要事。” 三言两语被轻易驳回来,叫他有些摸不清路数,便问道:“不知殿下是否还有旁的吩咐。” “大人随心所欲便好。” 随心所欲?这么大个人整日跟着,叫他怎么随心所欲。 若不是青阳在此,恐怕他早就想好计划怎么混进京都,好去沈濯那里把没来及提的扳指抢回来,说什么回京都再会的时候还给他,这不是耐不住性子主动找来了吗,却故意不带在身上,还让他再去找,实在可恶。 裴瓒望了望苍天,满眼凄凉。 他只求快些回到京都,摆脱这一双双的眼睛。 忽而,裴瓒想到些什么,问道:“世子爷那里,也有人照拂吗?” “自然,殿下最是记挂世子。” 活该。 记挂什么的话,裴瓒不太信。 毕竟他已经摸清楚母子二人之间并不和善的关系。 可一想到,行事神秘的沈濯也被人日日盯着,他便没这么无奈了,反倒觉着长公主此举甚妙! 让他鬼鬼祟祟不安好心,这下可没办法了。 只是,裴瓒才冒出这念头不久,便想到,沈濯是不可顺从长公主的安排,任由自己被人盯着的。 结合那日沈濯承着长公主的名义突然来此,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沈濯无意间得知他的下落后,没有无声无息靠近此处的办法,只能去求了他的母亲,才得以来此的。 想到这,裴瓒脸上零星的笑意也烟消云散了。 裴瓒小心翼翼地向青阳投去几个眼神:“该不会,是他为了来找我,才……” “正是,知道大人被安置在此的人不多,世子虽然手眼通天,总做些让人意外的事,却也不能顾及方方面面,一时寻不到大人的下落,便只能求了殿下。” 难怪,走得那样快,还说什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话。 等等……世子手眼通天? 裴瓒狐疑地望向青阳,他在想,沈濯做的事情其实都逃不开长公主的眼睛? “大人在想什么?”青阳难得地笑了。 “没什么。”裴瓒急忙掩饰。 不料青阳笑意更深,眉眼温和地看着他,说道:“大人想得不错,世子在做些什么,殿下就算不全知道,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天下父母哪有不关心子女的,更何况世子是殿下唯一的孩子。” 听到这话,裴瓒呼吸一滞,觉着他所见所闻的事实未必都是真的,当然也不排除青阳偏向长公主才这么说的。 但不管如何,裴瓒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句:“他清楚吗?” “仅是殿下乐在其中罢了。” 这样说,沈濯便是还不知道实情。 像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裴瓒忍不住捂住了嘴。 沈濯所作的那些事,长公主都知道,只是不管他,随意他去折腾。 如此一来,跟瞧着逆子拆家有什么区别! 难怪说是乐在其中呢。 就算是裴瓒,看着手心里一味瞎折腾,却翻不了天地逆子,也能乐在其中。 可转念一想,身份贵重就是好,就算是惹出塌天大祸来,也有人替沈濯担着,京都城里,朝堂之上,随他祸害,也终是有人在身后撑腰。 而不是他这样的普通人,随便什么罪名,就能将他压死了。 只是裴瓒也没忘了,青阳所说的,终归是一面之词,其中有不少偏袒长公主的成分。 事实可能是长公主对沈濯背地里搞得事情略有耳闻,但应该不会事事了如指掌,否则知道他跟北境有勾结,就算天高路远,也得把沈濯抓回去。 仅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依着青阳的态度,也可知长公主对沈濯还是关注颇多的,而表面上的母子缘浅,态度冷淡,也都是表面上的,不能完全当真。 只不过,盯着沈濯一人就够了,盯他做什么? 裴瓒不解,往青阳那边看过去,想起昨日沈濯的胡言乱语,他谨慎地问道:“青阳姑姑,不知京都城中今日有什么趣事?我也不打听消息,姑姑只说些有趣的,解解闷儿。” “趣事?”青阳垂眸细想,片刻之后说道,“近些日子除了寒州之事外,京都里议论的事也不多,其他的也多是些家长里短鸡鸣狗吠的俗事,不过,有一件,倒是跟大人息息相关。” 裴瓒心里暗叫不妙,大概猜到了。 “小半个月前,京都城里一阵风言风语,说是世子与大人私交甚笃,关系匪浅,本也没什么要紧的,殿下派人去查这些胡说八道的,可到头来不仅没找到源头,反而开始传世子与大人两情相许。” 裴瓒紧咬牙关,在心里把沈濯骂了个遍。 “说来也奇怪,谣言乍起的时候,大理寺的谢大人也在查,甚至还当众反驳那些说胡话的,不过也正是在那之后,谣言仿佛更盛了。” 大理寺的谢大人,是谢成玉无疑了。 也难为谢成玉只身一人在京都,还想着替他维护名声,反观沈濯这厮,裴瓒还以为昨夜是沈濯诓他,没想到他竟敢真的去散播这些东西。 这混蛋,到底是何居心! 青阳看了看他铁青的脸色,劝道:“大人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殿下知道后,也未曾说过什么,殿下待人宽和,也是不介意大人的。” 不—— 要不长公主还是介意一下吧! 裴瓒突然坐起身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青阳,回想起前次拜访公主府的场景,他眼中怀疑青阳对长公主的滤镜不是一星半点的。 殿下待人宽和…… 这说的是长公主,还是长公主府门口的石狮子? 第103章 回京都 在红玉庄里等了十日, 天气渐渐转寒,满山红叶都落得所剩无几,京都里这才传出了些许消息—— 杨驰不日便将问斩。 消息来得太突然, 以至于裴瓒听说之后,以为是假的。 可韩苏的消息刚带回来,当天,明黄色的龙纹圣旨,就马不停蹄地送到了他手里。 “怎么会……” 宣纸的太监刚走, 裴瓒便捧着圣旨在廊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瞧着圣旨上的内容开始喃喃自语, 仍是不敢相信。 青阳捧了件斗篷站在身侧,提醒着:“审讯此等要犯, 向来都有都要严格的流程, 只是提人堂审便要反复三次不止, 处斩得如此快,确实不对劲。” 她在长公主身边不是白待的。 几十年的耳濡目染,就算原来一窍不通,现在也知道些大概了。 裴瓒倒是觉得青阳还知道些别的内情, 否则依着青阳的脾气,不会故意将这些话讲给他听。 裴瓒问道:“青阳姑姑但说无妨。” 青阳扫了眼侯在一旁的韩苏,对方识趣地离开, 她才在扫了眼周围后开口:“听闻在杨驰到达京都后,陛下立刻独自召见了他, 只是不到一刻钟, 陛下便离开了,将人移交刑部,也没按照规章审讯, 而是依着大人递上去的折子,草草地结案。” 至于罪名,也是裴瓒写的那些—— 通敌叛国,私吞赈灾银。 其余的,没有再细细审讯,也像是不想再审。 裴瓒也拿不定皇帝的意思,只不过有这不到十日的相处经验,他知道这些话是青阳故意说给他听的。 一定是事实,也一定是长公主授意的。 此番又是为何呢…… 裴瓒陷入犹豫,实在摸不清这些人复杂的心思。 幸而有一件事值得高兴,他终于能回京都了,能回去裴家,见一见谢成玉,再去找沈濯算账。 他舒了口气,倚着旁边的柱子,轻松地说道:“那便先回去吧。” 喊来韩苏,让人收拾着行李。 只是瞧着青阳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像是在惊讶裴瓒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情绪。 “青阳姑姑。”裴瓒已经一步迈下台阶,准备回去收拾东西,可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对着廊下默立沉思的青阳说道,“我既要回去京都,姑姑便回去吧,到底是殿下的人,不好一直跟在我左右。” 他在赶人。 青阳自然听得懂,只是没接招,捧着斗篷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正如裴瓒那句,她是长公主的人,裴瓒是没办法左右她的去向的,甚至她是留是走,去向何处,裴瓒都没权力过问。 裴瓒却以为她听进去了。 看着青阳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对着不远处的韩苏高喊了句:“韩苏!走!让你瞧瞧少爷我现如今是怎么骑马的!” 他说得兴高采烈,韩苏也巴巴地凑上去:“少爷在寒州不就学会了吗?几日不见,更精进了?” “那是自然!” 裴瓒勾着韩苏的肩膀,边走边吹。 不像刚办完大案的御史大人,反而像是个半大的纨绔子弟,没个正形。 只是他走得潇洒肆意,全然没想到,一举一动都被青阳看在眼里,并且一笔一笔地记了下来…… 秋风飒爽,离了红玉庄,没人日日紧盯,心情更是愉悦。 裴瓒骑在马上,一路驰骋,只觉得他的来日也同今日返回京都这般顺畅。 甚至,他都觉得有些不过瘾。 没骑多久,便已经远远地看见了京都城,和城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裴瓒勒住缰绳,停下来,看着城门外攒动的人头,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往日里进出京都的人也多,但终究还在正常的范围内,裴瓒见了也不觉得奇怪,可是今日不对劲。 “怎么聚了那么多人?” 韩苏追上来后,同样奇怪:“出城的时候还没这些人呢。” “过去看看。” 裴瓒终究是没有多想。 驾着马奔过去,扬起一路尘土,然而这么点微末的动静,远不如城门外吵闹的声音。 离得再近些,裴瓒看见众人之中似乎围着个简陋的圆台。 台上没人,也不清楚到底是准备做些什么,然而等他彻底靠近了,又仗着在马上的优势看清台上的情形后,他恍然望见张熟悉的脸,是杨驰。 虽然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可他能清楚地认出杨驰的那双眼睛。 凝着凶光,很是不甘。 他猛地怔住,耳边的怒吼声迭起。 在宣读完杨驰的种种恶行后,圆台外百姓的愤怒也到了极点,不是喊打喊杀,就是扔着东西打砸。 而裴瓒,却是盯着身形魁梧的刽子手,凝视着他手中的刀。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把刀很钝。 刃上坑坑洼洼,很不平整,似乎许久未曾打磨过。 “斩——!!!” 一声怒喝,银光落下,血花四溅。 同时,也如他所想,这一刀斩得并不利落,没有一刀毙命,血流了满地,骇人的惨叫声也生生地惊了他的马。 “少爷!少爷!”韩苏急忙弃了马,跑过去拉扯缰绳。 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是稳住了马。 可抬眼一瞧,他家少爷像是魇住了,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面色惨白。 “少爷,咱们快些走吧,您知道的,杨驰罪该万死,早晚有这一日的。”韩苏想着裴瓒或许是怕了,便没再上马,老老实实地攥紧手里的缰绳,慢慢地牵着马走回城中。 可是,裴瓒并非是怕了。 他恍然想起沈濯的话,杨驰曾是皇帝的心腹…… 那现如今又算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 杨驰绝非良善之辈,落得今日下场是罪有应得。 可这人却是实打实地做过皇帝的心腹,还极有可能在皇帝登基之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今日杨驰人头落地,明日又是谁呢? 裴瓒垂了目光,盯着马鬃,不敢往下想。 “瓒儿!”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熟悉的呼唤,裴瓒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瞧着,几米开外就是裴宅的大门,父母双亲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站在门外候他。 “父亲!母亲!” 裴瓒也顾不得方才那骇人的场景了,一溜烟滑下马,撩起袍子,什么礼数也都抛到脑后,只想着快步跑过去。 “我早说今日必能回来,你还不信……” 裴母佯装着埋怨几句,扭头就拉住裴瓒的手,刚要说陛下宽厚,允他先回家再去复命,可是一瞧见裴瓒,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下。 “我的瓒儿,想必这一路辛苦,不然怎么会如此消瘦?” 裴瓒眼里同样含着泪,心里却忽然空了一拍。 他想起来自己并非原主。 裴父裴母喊得也不是他。 不知为何,他心里霎时没了那些倾诉委屈的想法,更没有撒娇卖乖的打算,就算依旧执着裴母的手,声音也平淡许多。 “母亲,一路顺遂,万事无碍。” “回来就好,外头风大,先进屋吧。” 被引着领进屋里,不知是不是方才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裴瓒在自家院子里,反而有些拘束,左瞧瞧右看看,也觉得这院子跟他离开时有些不太一样了。 新添了许多东西,一眼看上去,变得贵气许多。 可是院子本身就不大,各处物件挤在一处,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杂乱。 察觉到裴瓒的眼神,裴父连忙说道:“你走后不就,陛下就赏了许多东西,吓得我与你母亲还以为你遇见了什么不测,陛下才特意赏赐这些来安慰我们,折子都想好怎么写了,陛下遣来的公公却说只是寻常赏赐,你自是安然无恙。” 他走后,裴父裴母整日提心吊胆的,每天都盼着他尽早回来。 可惜皇命难违,他们除了等着人回来,也别无他法。 一说到这,裴母又垂着头擦起泪来。 裴瓒同样低着头,看着地板缝发呆,没注意到裴母的状态。 “瓒儿?可是一路奔波,累了?” 裴瓒恍然回神,顺着裴父的话说下去:“是……是有些疲倦,不过还想和父亲母亲说说话。” “话是说不完的,既然累了便去休息吧。”裴父通情达理地说着。 “是,瓒儿先回去了。” 他明日还要上朝,这事可万万不能怠慢,等回来之后再到双亲面前说些贴心话也不迟。 趁着这段时间,裴瓒也刚好可以想想,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脑海里会突然浮现出自己并非原主的想法。 分明前些时候都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面对沈濯时没有,遭遇危机或是担忧百姓时也没有,就连想到之后,他极有可能落得跟杨驰一样的下场时,也不会有类似的心悸,唯独是在面对裴家父母时,并非原主的想法就会突然浮现。 就像有什么人试图挣扎着冒出来一样。 他按了按胸口,那处激烈地跳动着,相当不安分。 裴瓒颓然生出些畏惧,莫名地害怕自己会在经历完一切之后,带着所有的记忆和感情,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他未曾来到此地的原主一样。 可他也觉得自己卑劣。 明明是他鸠占鹊巢,强占了原主的身份,把原主的父母朋友和前途未来,都当作了自己的,此刻却生出不想还回去的想法。 第104章 少卿 虽是许久未上朝, 可该做什么,裴瓒丝毫不敢忘。 天不亮就整理好一切,笏板奏折, 官帽官袍,只待着到了朝堂之上,好好地讲一讲他在寒州的所见所闻。 “许久不见裴大人啊。” “不愧是裴大人,寒州一事办得实在漂亮!” “我就说裴大人绝非池中物……” 皇帝还没来,趁着这空闲, 跟裴瓒攀谈的倒是不少。 在此候着的都是京都里有名有姓的, 大多都在五品以上, 从前见了他这小小的御史可都不用正眼瞧的,现如今却都抹去了称呼前的“小”字, 一口一个“裴大人”喊着。 裴瓒听了都不想接话。 明知道他们在蓄意奉承, 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 只怕今日他下朝归家之后, 裴宅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 幸而皇帝来得极快,没给这些人继续闲聊的机会,甚至有的人都没打上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进殿了。 今日早朝, 裴瓒必然是主角。 也不枉他连夜准备,寒州之事被他一字一句地讲出。 寒州百姓的苦楚,官员的肆意妄为, 彻底激怒了皇帝,一封封圣旨接连批下, 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京都城中炸响。 当然, 这雷过不了多久就要劈到寒州了。 …… “韩苏,你先回去吧,替我求一求父亲, 帮着应付下登门的客人。” 下了朝,皇帝出人意料地没有召他,裴瓒也乐得清闲。 佯装着自己耳聋眼瞎,在离开大殿之后,就急匆匆地溜了出去,至于身后那些喊着“大人留步”的,他全当没听见。 可是回家之后,也免不了应付登门拜访的。 索性,他就不回去了。 吩咐着韩苏通知裴父几句,而他自己要去躲清闲。 至于昨日突然出现的心悸,他暂时不想追究,等着系统下次冒出来的时候,再好好问问,毕竟当下他就是裴瓒,不是旁人。 韩苏听了他的吩咐,乐呵呵地说道:“少爷是去找谢家少爷?” “算你机灵。” “少爷现如今是少卿了,压了谢家少爷一头,必然要去炫耀的。” “我是那般俗气的人吗?” 裴瓒知道他在玩笑,也不在意,顺着韩苏的话笑了几句,瞥见宫门里有人追出来,他赶紧跑走了。 就在那数道圣旨之中,夹杂着道不那么狠厉的—— 督察院巡按御史裴瓒,奉旨监察寒州,披肝沥胆,尽心竭力,于社稷有功,是为朝廷砥柱,特授鸿胪寺左少卿一职。 鸿胪寺少卿,从五品。 早朝上裴瓒陈述寒州百姓苦情,引得皇帝震怒一事,早已经传开了。 裴瓒升职的事情自然也传到谢成玉的耳朵里。 只是两人一见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各自安分守己地坐在椅子上,议论着“鸿胪寺少卿”一职。 “督察院虽不是好地方,陛下却极为看重,比起鸿胪寺也强了不少,现如今你分明是带着功劳回来的,怎么给了你鸿胪寺少卿一职。”谢成玉蹙着眉头,猜不透皇帝的意思。 在他眼里鸿胪寺并非是好去处,此番虽然升了官,却不如留在督察院。 明升暗贬,还让裴瓒成为众矢之的…… 实在是奇怪。 裴瓒经他提醒,也想不明白。 但他的心思没放在这上面,也不在乎鸿胪寺少卿一职究竟有何不好。 裴瓒只顾着胡说八道:“你在大理寺,我在鸿胪寺,要不咱俩剃了头做和尚去吧。” “……”谢成玉无语。 裴瓒见他不说话,吊着眉梢凑过去瞧他。 谢成玉哑了片刻才笑出声,羡慕着裴瓒的没心没肺。 “裴少卿啊,现如今可是风头正盛,以后还得靠少卿多多提携。” 裴瓒立刻端着杯子以茶代酒,顺便压低声音故作老成:“谢大人此言差矣,大理寺才是前途无量啊!” 两人一碰杯,所有的愁肠暂时抛到了脑后。 谁管鸿胪寺是什么地方,反正裴瓒已经安然无恙地从寒州回来了,不管再经历什么,都不会有比寒州更差的了。 嬉笑完了,谢成玉放下茶杯,收敛笑意,冷不丁地扭过头来凝视着裴瓒,并且没急着开口说话,只冷脸吓他。 “怎么了?”裴瓒整了整领口,觉得有些别扭。 “裴瓒,我有事要问你。” 直呼大名,估计问得不是什么好事。 裴瓒瞬时惊醒起来,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回忆着方才提起寒州之事的时候,有哪里说漏了马脚。 谢成玉的视线在他脸上飘了半刻,将他的紧张尽收眼底,而后才开口问道:“你与盛阳侯府世子……” 是那些传闻! 裴瓒在心里暗叫不好,来找谢成玉之前,他竟然把这件事忘了,要知道谢成玉对沈濯可是抱有很大的意见,不愿他跟沈濯来往的。 “我跟他没什么的,别听那些风言风语。” “我听人说,世子爷一路追你到寒州,对你的心思至真至诚,可方才听你的寒州之行,却并未提起他。” 裴瓒那是刻意隐去了跟沈濯发生的事情,就算不得已提起,也都把事情按在了他自己或是陈遇晚头上,在他的嘴里,这一路根本没有沈濯这个人。 不料他的说法,恰恰跟谣传的不一样。 裴瓒摸了摸脸,说道:“你也知道那是街巷里胡说八道的,不能当真。” “言诚,无风不起浪。”许久未听见这称呼,乍一听见,倒像是谢成玉在提醒他要说真话。 “的确见了几面,不过没有传言那般厉害。” 谢成玉的眼神仍旧不信,特别是视线落在他的耳垂上,看见了那两个穿耳后留下的小孔:“你与旁人说的,都是在寒州遭了非人的待遇,甚至留下了羞辱你的印记,可我瞧着,这倒像是北境女子的穿耳习俗。”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 他知道谢成玉见多识广,不料连这穿耳一事也清楚,眼见着瞒不过去,裴瓒心里起了如实想告的想法。 可沈濯那些事能如实想告吗? 不是他信不过谢成玉,只是把沈濯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恐怕谢成玉也要多几份危险。 “我跟他……”裴瓒视线飘忽,语气犹犹豫豫,“是有些来往,他刚好游历到寒州,同行了一段时间。” “游历到寒州?” 街头传的可是沈濯特意去寻他。 如果不是倾心已久,又怎么会在被逐出京都后,刻意蹲着裴瓒的消息,在无所顾忌地追过去呢。 是人都知道寒州不是什么好去处,温暖的时节去游玩一番也就罢了,可现如今寒州正冷着呢,寻常人不会轻易地前往寒州,哪里还有人会特意去游历。 这理由实在是太荒唐! “你最好实话实说。”谢成玉的态度不容置疑。 “好吧。”裴瓒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一路上死缠烂打,让他走也不走,还拿出钱财来诱惑我,我自然不是那种贪慕钱财的人,可他实在不要脸,趁我在路上缺钱缺粮,就要挟强迫,手段实在下作!” 一股脑地把脏水泼到沈濯身上,把自己塑造成可怜无辜之人,偏偏谢成玉无比信他的话。 “趁人之危,无耻之徒。”谢成玉冷脸评价,“不过你放心,回了京都,有陛下和长公主,他不敢再那么对你,你也好跟他断了来往。” 这倒是有点难。 皇帝极大可能不在意这种事。 而长公主……都把贴身侍女送到他那里监视他了,很难猜测长公主现在是什么想法。 更何况,裴瓒也逐渐摸清了自己的心思,对沈濯并不是话里那样抗拒,也想着辞了谢成玉之后,就去打听一下沈濯的下落。 裴瓒在谢成玉的注视下摸了摸鼻尖,犹豫着说道:“他也不都是这般恶劣,虽然总是诓人,言语举止也不正经,可在寒州若是没有他的助力,我也不能回来得如此顺利,至少也要拖上个把月。” 甚至,小命也要交代在那里。 “可你终究是不情愿的。” “不情愿……” 如若是刚到寻芳楼时听到这话,那裴瓒必然会点头如捣蒜。 可现在一切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与沈濯之间绝非寻常的爱恨情仇,反而是无数的复杂情丝交织在一起,将两人紧紧缠绕,他也不好一口就肯定地说自己情愿与否。 见他犹豫着,谢成玉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情不情愿,也走到这一步了。” “那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谢成玉担心他会遭遇和自己一样的闲言碎语。 他想了想,先前京都城里关于他们二人的事情虽然传得厉害,却不像他所经历的那般荒唐,众人有调侃有打趣,却没什么讥讽鄙夷。 况且,同样在京都,裴家父母也早就听过那些话了,他们也没有表现得多古板,至少目前还没在裴瓒面前说起来过,更没有因为这些谣传的话,就闹到长公主府或是朝堂上,没有让自家和皇家同时抬不起头来。 “但愿吧,你心里有分寸。” 说完,谢成玉起身离开了。 待得时间也够久了,外面的天都黑了,可裴瓒望着他落寞的背影,便觉得谢成玉离开并不是因为天色已晚,而是压在他身上,难以推开的过去。 第105章 盟誓 比起都察院和六部, 在鸿胪寺当值,就闲多了。 既没什么事端,也没什么权力。 不在节日祭典, 鸿胪寺就更没什么事务了。 特别是现如今,大周与北境开战,周边小国兢兢业业,并没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奔赴京都来触陛下霉头,间接导致了鸿胪寺又少了些业务。 裴瓒身为新到任的少卿, 他反而不太情愿, 毕竟压根没有展露锋芒的机会,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都不知道该烧到何处。 以至于让他觉得,这官做得没有丝毫乐趣。 三五日过去, 除了每日按点到鸿胪寺点卯外, 便是在职位上招猫逗狗, 喝茶习字,没有任何正经事可做,偶尔清点几份宴席清单,或是检录朝贡礼物的单子, 就算是“繁忙业务”了。 待了这几日,他自己都觉得清闲得有些过分了。 甚至,都不如原来在都察院的时候, 日日盯着朝臣错处,与那些人无厘头地争吵, 忙得晕头转向, 还要时不时防着谁的冷箭和脏水,不过却也比现在痛快。 鸿胪寺的日子,简直就是钝刀子割肉, 一点点消磨着他。 正对着小窗,裴瓒坐在书桌前,刚拟完一封礼单。仔细瞧了两眼,校对完之后,在心里暗暗觉着自己的字近来大有长进,紧接着便搁了笔,将礼单晾在一旁。 今日才做了一点事,便又无事可做了。 裴瓒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子外,那唯一的小树——不过一人高的小树苗,估摸着最多栽种了半年,枝叶也不茂盛,如今到了秋末,天气转凉,小树的叶子随着秋风也都落尽了,顶着光秃秃的几根枝丫,泛着枯黄的颜色,萎蔫的模样跟屋里的裴瓒似的。 它被困在鸿胪寺这窄窄的院子里。 裴瓒也是。 实在不应该如此啊。 冷不丁地,裴瓒叹了口气,还是想不通。 他九死一生去往寒州,一路上不负众望,替皇帝了结心腹大患,回京的路上还收到一封接一封的皇帝御笔,说他堪当大任。 可怎么在红玉庄里待了些时日,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呢? 裴瓒叹了口气,转而想着,虽然这鸿胪寺少卿一职不比他想象中位高权重,可至少也是越级升上来的……在外人看来,皇帝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器重,可是一点都不少,甚至还有人到现在还觉得,把裴瓒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是打算随时交与他一些要事。 这怎么可能呢? 裴瓒自嘲地笑笑,要知道自从他回京后,皇帝可是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他。 来了鸿胪寺担任少卿之后,更是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每每想要知道早朝又议论什么,或是为什么事争吵,裴瓒还要另外派人去打听。 这样还能算是皇帝器重他吗? 刻意地冷落他才对。 不过,听说最近几日皇帝也不怎么上朝,又跟之前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差不多,反倒衬得前段时间的日日早朝,很是反常…… 现如今,职位升了,地方也清闲,都是裴瓒原先最想要的,可现在却觉得这生活没有他原本想得那般称心如意。 与如今的生活作比,他在寒州所经历的苦难都成了一场空,每逢空闲的时候想想,那些险象环生的时刻,那些在眼前飞逝而过的刀光剑影,裴瓒自己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偶尔他也会思虑过头,觉得眼下的平静都是假象,这些都是暴风雨前夜,山雨欲来之时的伪装。 处在这所看似清闲的鸿胪寺之中,反而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意外…… 鸿胪寺当值的小役匆匆地跑到裴瓒面前,到了门外并没有进去,只对着打开的房门喊道:“大人,有您的信。” 这青天白日的,他最近也没跟什么人来往,怎么会有他的信。 裴瓒迟疑了片刻,让人送进屋里。 上下打量了小役几眼,的确是鸿胪寺的人。只见对方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手中信封递送到裴瓒面前,没有半分不规矩的。 裴瓒的视线落在那信封上—— 寻常的素纸,没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姓名落款,只是接过去的一瞬间,信纸里沁出股淡雅的清香。 “可看见谁送来的?”裴瓒皱着眉问道。 小役立刻开口:“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拿来的,直说要送给鸿胪寺的裴少卿,现如今鲜少有这么送信的,小人一时不敢接,但顾及也许是重要的物件,便快快地收了送来。” 没有姓名,遣孩童来送信。 另外信上还带着异香,这叫谁能不多想。 裴瓒对他不经意间的吐槽也没说什么,只挑了挑眉,当着对方的面展开信封。 然而他也没想到,就在这间隙,信封里直接落出几丝红线,串着几颗色彩奇异的珠子,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他顿时想明白是谁拿来的。 顷刻之间,裴瓒就黑了脸:“往后再有人送这些,不必理会。” 小役却说:“大人,万一耽搁了事情,那不是小人能担待的。” 不让收沈濯送来的东西,却说担不起后果。 裴瓒险些都要以为,这人收了沈濯的钱,故意到他面前说这些话了。 否则怎么敢反驳他这位新来的少卿。 裴瓒眼神晦暗,踌躇几步,随手把信放在了桌上,没有打算展开看一眼。 就连落在地上的那接红绳,也没有捡起来的意思。略微扫了几眼后,便转过身去,背着手盯着头顶的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堂中静得可怕,风吹发丝的声音似乎都听得到。 小役急不可耐地问了句:“大人?” 裴瓒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反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小役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漏了马脚,脸上快速地闪过几分惊慌后,捏紧了袖子里才塞进来没多久的银两,当做听不懂似的装傻:“大人说什么,谁在什么地方?” 裴瓒微微转身,只余下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似是在心里已经确定了这人伙同沈濯在使些阴谋诡计。 裴瓒也并不急着戳破,而是静静地候在原地,若无其事地欣赏起堂中的书画,冷落着身后那人,叫他先自乱了阵脚。 时间拖得越久,这人越不肯离开,他的目的也就越发的明显。 不用仔细揣摩,也知道他是受人所托。 “大人……”对方搓着指尖,神情犹豫。 “袖子里可装着什么东西?”裴瓒偏着头略微一扫,看着袖口处鼓鼓囊囊的,便毫无留情地说出来,“郑大人最恨这些龌龊事,你竟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 郑大人,郑徐之,是裴瓒的顶头上司。 相处的时间不久,裴瓒不清楚这位大人是什么脾气,此时说起来,也不过是因为处在鸿胪寺之中,要借对方的面子去压制眼前这人。 显然,这郑大人的名号比他好使得多。 一听到是郑徐之,小役立刻慌了神,急忙跪地,双手将袖口里刚捂热的银两高高捧起,求着裴瓒不要上报。 “谁给你的?”裴瓒这时才到一旁坐下。 “是个孩子……” “不说实话,我也保不了你。”裴瓒故意吓他。 “的确是个孩子!不过小人凑巧看到,那小孩被玉清楼的马车叫走了,说了些什么,才送来的这封信!” “玉清楼?”裴瓒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一时之间,他在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存在。 瞧出他的疑惑,小役立刻说道:“这是大人回京都得前几天才开张地乐馆,许是大人才回京都,事务繁忙,没注意到。” 裴瓒微微点着头,脑海中浮现寻芳楼的那些女子。 算算日子,如果这玉清楼是沈濯回京都之后开办的,又在他们前往寻芳楼之前,就安排了部分女子从寒州赶来,时间倒也勉强对得上。 只是好端端的,做这些干什么? 难不成一个幽明府还不够他折腾吗…… 裴瓒坐在椅子上,在心里默默泛起嘀咕,却不动声色地展开了那封信纸,有些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一朝登云盟誓改,狠心留妾守空闺。 “妾……” 这心酸味是怎么回事? 裴瓒扪心自问,他没有一朝登云,没有受到皇帝的器重,更没有不顾誓约,消耗着谁的青葱岁月,怎么就成了背信弃义的薄情郎? 更何况,沈濯有什么资格,有什么道理用妾自称。 以至于这人将自己比作深闺怨妇,写这些寂寞酸楚的话来伤害他的眼睛。 哦……裴瓒略微沉吟,想明白了。 大概是在怪他没去寻人吧。 裴瓒随意地把信纸搁在桌上,苦恼地搓了搓脸,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顺着沈濯的意思,在见完人后顺道把扳指拿回来,但他还没下定决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瞥见小役还在跪着,并且一脸郁闷憋屈地看着他。 “起来吧。”裴瓒大手一挥,紧接着叩了叩桌子,向对方示意着那枚银元宝。 果然,小役咧嘴一笑,准备感谢他的抬手放过之恩。 裴瓒盯着他,会心一笑,手掌将银元宝按下,语气却万分温和:“我也有封信,需要你替我走一趟。” 小役看看裴瓒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又看看漏出来的一角银元宝,他一咬牙,答应下来。 第106章 戏弄 “青阳姑姑, 若是想见他,去裴宅登门就好,或是用母亲的名义找上鸿胪寺, 甚至,您什么都不用,只以长辈的身份前往,他也不会不见你的,何必要借着我的名头把人诓来呢?” 沈濯看着桌边端坐的青阳, 很是苦恼。 他也想不通, 裴瓒在红玉庄辞别青阳之后, 这人居然一改往日强硬做派,没有跟上去, 另外也不回长公主府, 反而是来找他。 一想到那封模仿着他的笔记发出去的信, 沈濯就有些郁闷。 万一裴瓒真以为是他写的呢? 因此嘲笑他几句也就算了,只怕解释不清,平白无故地又闹了别扭。 更别提,沈濯心里打算让裴瓒慢慢来寻自己, 在这偌大的京都城里,茫茫寻觅也好,是不是地诱导几次, 让人如雾里看花那般,总归是有一番巧合与情趣在的。 现如今, 青阳却直接把玉清楼供了出去, 生怕裴瓒找不到位置,特意遣人告知。 沈濯发完牢骚,倚着窗子没个正形。 青阳不急着回应他, 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去浮沫,细细地品味着,发髻上的珠钗坠子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摆,整个人姿态端庄,比起些大家闺秀也强上许多。 等她放下茶盏,才抬眸看向沈濯,冷淡的眼神上下掠过,语气有些淡漠:“世子爷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殿下……” “我知道,不管是对人对事,既在京都城里,就要安分守己,我已经牢记于心了。” 沈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甚至依旧是他一贯笑吟吟的表情,只是语气快了些,暴露了他的急躁。 玉清楼在京都城里大张旗鼓地开门迎客,沈濯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打算…… 原先准备消无声息地在幕后操纵着,却不想裴瓒一朝被困在红玉庄。 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可实际上还得靠他到长公主面前求了情,才让人离了那庄子,免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自然,这也是有代价的—— 沈濯在京都城里的行动,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长公主懒得插手他的蝇营狗苟,只派人盯着,沈濯也没那么心烦,他同裴瓒一样迷惑着,看不清这背后到底是谁要把人困住的。 是长公主,还是皇帝,亦或是旁人? 现如今遭了冷落,在众人眼里却还是炙手可热的存在,谁能分清,这背后之人到底是不是故意在把裴瓒往火堆里推。 “公子,有您的信。” 青阳的茶杯还没放下,房门被轻叩几下,对方也没进来,而是隔着房门,小声地说着:“那人说是鸿胪寺的,务必要交到您手里。” 沈濯冷声道:“进来吧。” 闻声,门外的女子推开门,款款地向里走着,眉眼间还带着笑意。 可透过珠帘纱幔向里面一瞧,冷不丁地撞上两人的冷眼,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收敛着姿态,规矩安分地把信放到桌上,便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待人走后,沈濯想去拿信,不料直接被青阳用茶盏压住。 青阳并不急着打开信封瞧一眼里面的内容,而是眼神一抬,盯着沈濯说道:“殿下不止让世子爷安分守己,还说过世子爷所想的,旁人未必愿意,最好的结果是两情相许,而不是一厢情愿。” 沈濯视线垂落,同样眼神不善地盯着青阳。 青阳没表现出任何对待主子的尊敬,说话时更没有起身,甚至,哪怕感受到了手下的力气,也没有退让分毫,而是继续说道:“先前京都城里盛传的风风雨雨,殿下早已听闻,也派人去查了,查到源头是在这玉清楼,殿下心里便已明了,还望世子爷心中也有分寸,知道殿下并非不清楚实情,而是不想过多干涉世子爷的私事。” 说完,青阳才缓缓地抬起了茶盏。 沈濯面上依旧不悦,手指却悄悄从茶盏底下抽走了信封。 信到手的一瞬间,沈濯背过身去,轻快地走了几步,临到窗边才将信封展开,他也没急着看,而是警惕地瞥了青阳几眼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 匆匆几眼,一目十行。 沈濯飞快读完之后,眼神忽而亮了许多,又静静地盯着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着,想到什么似的,轻笑几声,而后语调轻松地对着青阳说道:“您想要见他,就改日自己去找他吧,他不会来了。” 青阳挑挑眉,看过去,沈濯也不吝啬,直接把信放到了桌上。 只见那一方信纸上,字体凌乱,勉强能辨认出写了些什么—— 装什么春闺小姑娘,还妾上了?少恶心人。本少卿命你于今日午时,到鸿胪寺负荆请罪,否则后果自负。 乍见“请罪”二字,沈濯也以为出自青阳之手的那封信得罪了裴瓒,惹得对方不快,可细细读来,沈濯又觉得,这话里话外,裴瓒并不像是在埋怨那几个字冒犯了他。 虽然牢骚了几句,却全然不在意,还说“命他前往”。 这分明是想见他了。 只是裴瓒嘴硬,不肯明说罢了。 沈濯背着手瞧向窗外,眺望着鸿胪寺的方向,那隐约可见的狭窄屋顶落入含着笑意的眼神中,他忽然觉得,要他请罪也是真的,毕竟现如今回来京都城也有几日了,应该听说了先前的满城风雨。 不过,他身后端坐的青阳并没有他这份突然转晴的好心情。 青阳蹙着眉看完,面无表情地喝尽那一盏凉茶,只觉得周围的氛围变得有些不对劲,当她的视线落在沈濯身上时,明显地察觉到那份阴森森的气压消失得干干净净。 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青阳憋着气,认为沈濯不正常。 她终究不懂绕来绕去的情爱,更读不出字里行间的绵长意味,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沈濯在心里盘算完,一转身,却看见青阳满脸疑惑,而他没时间奉陪了:“姑姑若是不想走,玉清楼自有好茶招待,若是想回去长公主府,劳烦姑姑多多善言。” 他说完,并未做出任何送客的举动,反而是对着铜镜搔首弄姿了好一阵,之后才满腹欢喜地推门离开。 青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背影,就连人都没影了,也迟迟没有收回视线,直到忽而想起什么,从腰间取下荷包,从中取出一小卷纸,慢慢展开,在桌子上铺平,竟有半张圆桌大小。 只见那上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只余下巴掌大小的空地。 而青阳紧接着拿出枝手指长短的细笔,在所剩不多的空白处,一笔一画地慢慢描写着,方才沈濯收到信之后,那突然像孔雀开屏一般的举动…… 秋意渐深,本该风里透着冷意。 可今日艳阳高照,将近正午的时候,隐约还有几分热气,使得这处在深秋的京都城,并不如北方的寒州冷冽。 沈濯坐在马车当中,马车停靠在鸿胪寺后院小门旁,惦记着鸿胪寺的饭食太腻,还特意在街上买了些清淡解腻的茶点。 只不过,他左等右等,特意告知了前门的守卫才转来人少僻静的后门,却不曾想到裴瓒居然还不肯出来。 沈濯掀开帘子的一角,吩咐着:“绕去前门问一问,裴少卿现在是否空闲。” 属下领了命,还未起身离开,后院小门便开了条缝隙。 还是原先送信被裴瓒抓包的小役,只见他左瞧瞧右看看,最终盯上了沈濯所在的马车,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行礼问道:“可是玉清楼的车驾?” 沈濯早早地放下帘子:“正是。” 得到准确答复,小役立刻说道:“少卿大人说,您来得太迟,又恰逢家中有事,邀您归家小聚。” 沈濯听了这话,压根不敢相信。 且不说他未及正午就赶到了,等了许久都不见裴瓒影子,前门他也派了人等候,这人也不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更要紧的是,从前裴瓒可没跟他说过,到家里小聚这种话,几次到访裴宅,都是他不请自来。 到了现如今,裴瓒就会邀他吗? 他又不是谢成玉…… 沈濯压根不信裴瓒会这么干,可是一想裴瓒或许真的在裴家的院子里,倚着窗临风等他,他便不自知地从心底生出几分窃喜。 躲在帘子后面,沈濯脸上的笑意更深:“掉头,去裴宅寻一寻少卿大人吧。” 他的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几分不对劲,先前分明是他对裴瓒说,要等回到京都后,再慢慢地来寻他,可现在怎么成了他追着裴瓒四处寻找? 意识到可能被骗了,沈濯也没让人停下来。 他只觉得,光阴还长,也无要紧事急着去做,陪着裴瓒玩玩这些小把戏更没什么,更觉得如果他今日不去找,才会错过对方。 果然,到了裴宅之外,韩苏早得了裴瓒的旨意等在门外,对着马车外的熟悉面孔说:“少爷还不曾回来,只在半个时辰前传了信,说是与谢家公子同去湖心小筑赏秋景了。” 半个时辰…… 沈濯仔细一想,大概是裴瓒在接到那封信时,就想好了怎么折腾他。 第107章 捉弄 湖心小筑, 就算裴瓒不在那里,沈濯也要去,不然, 没去寻人的罪过可就大了。 冷风习习,丝丝凉意送进心里。 仅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便有些阴沉了,昏沉沉地晦暗着,像是有雨雪的样子。沈濯紧赶慢赶到了湖边, 坐在车里遥遥地望过去, 湖心小筑中的确有人, 可惜,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个。 张望几眼, 看着眼熟的身影, 沈濯心里大抵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并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暴露,便也不想理睬,即刻让车马回程。 然而话音刚落,湖水小舟里窜出来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停在马车旁,毕恭毕敬地拱起手:“公子,我家大人姓谢, 想请您到湖心一聚。” 沈濯向来跟谢成玉没什么来往。 以前是看在赵闻拓和谢家权势的份上,勉强跟谢成玉混个脸熟。 可现如今赵闻拓不在京都, 谢家更是失势, 满门都没有可靠的留下,沈濯自然也就根谢成玉没了联系。 今日谢成玉突然留他,想来多半是有裴瓒的意思在里面。 就是不知道, 裴瓒又让谢成玉带什么话了。 驾车的随从见沈濯一时没有回应,自作主张地向四周望了几眼,确保没有旁人存在后,才撑起了帘子,将人请出来。 紧接着,他这马夫又担起船夫的职责,曳着小舟,一摇一摆地在湖面上划出条条波纹,将人送至湖心。 湖心的风一吹,帐幔鼓动着。 谢成玉的眼神先是落在沈濯先踏进去的那只鞋面上,而后眉梢一挑,不见丝毫善意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沈濯的银白覆面上。 “故弄玄虚。” 谢成玉一声冷哼,对着他并不像对待裴瓒那样和善,甚至是不尊重。 幸好沈濯不恼,也早早地预料到,谢成玉为什么对他态度恶劣:“到底是还没许我回京都,纵使母亲和皇舅舅都清楚我的去向,知道我已经回来,我却也不敢太过放纵,否则叫人拿住了把柄,皇舅舅也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我的也不是舒心的松快日子了。” “世子爷还真是乖巧听话。”谢成玉的话实在讽刺,“只是不知道,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信与不信,都与谢大人无关。” 沈濯懒得与他寒暄。 站在原地,扫了一圈湖心小筑内的陈设,跟他先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多了几缕香气…… 沈濯识得这味道,是被青阳夹在信封里的香粉味,流雪专门配置的,留香持久,风吹不散,本是为了追踪那些前来玉清楼的官员的动向,没想到先被青阳用在了裴瓒身上。 也幸亏是如此,沈濯才能知道,先前韩苏说的那句话也并非是在诓他,裴瓒是真的跟谢成玉来了此地,只不过略坐坐便走了,故意不让他寻到踪迹,跟他玩这些猫捉老鼠的小把戏。 “他人呢?”沈濯开门见山道。 谢成玉却装傻充愣:“不知道世子爷说谁?” 沈濯冷着脸垂眸一扫,银白色覆面之中,落出两道冷淡的视线,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广袖一甩,姿态随意地坐下,似笑非笑地说道:“自然是我心心念念的,与我心意相通,两情相许的,鸿胪寺少卿,裴瓒。” 一听这话,谢成玉少见地与人黑了脸。 听过那些风言风语后,他逼问过裴瓒,跟沈濯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时裴瓒极力否认的样子可是还历历在目。 然而,沈濯的话虽然浮夸,可也不是没有丝毫的可信度,否则,仅是身份贵重的盛阳侯府世子,冒着被人瞧见的风险亲自在此地寻人,仅这一点便站不住脚。 “言诚心思至纯,待人赤诚,若是做了什么冒昧的举动,还请世子爷不要误会。” “这是什么话?”沈濯冷不丁地笑起来。 话外之音便是,裴瓒对谁都很好,真挚对人,某些人可不要以为这是独一份的特殊待遇,更不要因着裴瓒的好而自作多情。 全程,谢成玉都没有用正眼瞅他。 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仿佛此时的初冬湖水,言语间,更是拿出一副裴瓒至亲好友的姿态,让沈濯别再进行那些无凭无据的幻想。 不过,沈濯哪里会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就放弃,别说这些话只是出自谢成玉的口中,就算是裴瓒亲自来了,态度严肃地亲口说这些,来证明自己没有多余的心思,沈濯也会反驳几句,来证明他们感情甚笃,而非他的自作多情。 沈濯搓着手中的扳指,眼神暗暗的,嘴角却染着笑意,随后便开始了胡编乱造:“北上之路苦寒,寒州的辛苦,远不是稳坐京都的谢大人所能想象的,若非是我,或许他已经成了刀下鬼,仅凭着这点零星的恩情,赤诚如此的小裴大人,还会拒绝我的请求吗?” 一句话,三分假七分编。 若是裴瓒在场,一定会痛斥沈濯不要脸,然后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去撕他那张瞎说的破嘴。 可惜裴瓒不在。 没人能戳穿沈濯的假话。 这些荒诞无稽的话落进谢成玉的耳朵里,也叫他乱了分寸——什么刀下鬼,裴瓒可没跟他说过这一路如此的凶险! 谢成玉“蹭”得一下站起来,想去找裴瓒讨个说法,逼问实情到底如何。 可转眼间他又想到,裴瓒不告诉他,不正是怕他再担心吗? 如今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了京都,往日的凶险皆如烟消云散,不会再发生了,一味地追究,让裴瓒再去回忆那份磋磨,反而不好。 “谢大人?”沈濯瞧着他煞白的脸色,挑着眉问了句,“谢大人可还好?要不要代劳去问他一问?或是,叫他来亲自说给你听?” “不必。”谢成玉咬咬牙。 “既然如此,叨扰许久,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沈濯又不是来找谢成玉的,自然要快些离开,才好去找下一个裴瓒故意引他区地地方。 然而,谢成玉还没有放人的打算。 见着沈濯离开,谢成玉再度站起身,一改先前那副不想用正眼瞧他的嫌弃模样,三两步迅速走到沈濯面前,拱手说道:“世子爷,下官直言,您与言诚并非良配,或许为着寒州一事,言诚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您觉着言诚可以与您厮守,可是现如今并不是在寒州,而是在京都……” 【此地的流言蜚语是可以杀人的。】 谢成玉实在不想,那些刺耳的话以他熟悉的方式,再去将裴瓒的心扎透。 更何况,裴瓒有着大好前程,他日为百官之首也并非不可能,又怎么能因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影响到他的未来呢。 “我与他是不是良配,旁人说了都不算。” 沈濯不想受礼,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外面走着。 湖心小筑的帐幔被风吹得四处乱飞,掀起的几角透进来外面的风雨,不经意地看过去,才发现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外面已然下起来小雨,蒙蒙雨丝笼着湖面,好似一层薄雾。 沈濯在风雨之前停住脚步,淡漠的眼神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谢成玉面前编织的谎言,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此时此地,在他的心里,裴瓒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的心意,也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跟他两情相许。 而他现如今要思考的,是怎么去堵住那些可畏的人言。 让嚼舌根的人永远闭嘴的方法,拔了他们的舌头,或者是,干脆一了百了,再也听不到,再也说不出…… 眼下,人都不知道在何处,更不清楚裴瓒心里到底揣着什么样的意思,沈濯却残忍地想开始考虑来日那些或许会存在的顾虑。 他想的,实在是有些长远了。 幸而,湖心小筑外的冷风将他吹回了现实。 “公子,下雨了,是否还要去旁的地方?”手下撑着伞,快步上前,替沈濯遮住迷蒙的雨丝。 而沈濯远远望着湖岸,思绪霎时间回到数月之前,也是在类似的位置,他随手飘出去的石子打中了赵闻拓,替那时为非作歹的裴瓒撑腰。 沈濯背着手,舒了口气:“回玉清楼吧,想来他也等久了。” 从看清湖心小筑之人是谢成玉的那一瞬间,沈濯便猜到了裴瓒的去向,更猜到了他的想法。 如此大费周章地让他在京都城里闲逛,城内城外,绕着远路兜转,只能说明裴瓒有意把他支开,在故意捉弄他的同时,去玉清楼摸摸底细。 对于沈濯来说,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反而庆幸,裴瓒是有心在乎他今日在做些什么的,而不是对他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或是听了谢成玉的“谗言”有意与他疏远。 而裴瓒去了玉清楼,更是沈濯所想的。 只要裴瓒一步踏进去,不管沈濯当时在不在,玉清楼里的人总会千方百计地把人留下。 灌酒也好,死缠也罢,总归是要等他回去见一面才肯放人,现在裴瓒愿意自己往里面扎,反而省了沈濯还有想方设法地把人骗去。 第108章 春宵 秋末冬初的雨, 是一丝比一丝寒的。 如同从天而落的冰针,坠落在地,沙沙作响, 入耳时都分外清晰。 无端而起的雨水,阻拦了许多人的脚步,街上人匆匆归家,并不多见还有什么人在游荡,街边的铺子也冷清得很, 一眼望过去, 安安静静, 天也昏沉着,倒像是入夜宵禁后的样子。 为此, 沈濯也没再做过多的掩饰。 前脚挑开帘子, 迈进玉清楼之中, 后脚脸上的银白覆面被轻松取下,目光更是穿过厅堂中层层叠叠的薄纱,紧紧地锁住那道身影。 他先抬眼瞧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而后问道:“何时来的?” 身旁的女子微微欠身, 声音微弱:“公子刚离开不足一刻,大人便登门了,本是要遣人去寻公子, 只是青阳姑姑……” 提到青阳,沈濯大概知道缘故了,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不敢忤逆青阳和背后那莫测的身份, 可终归他才是玉清楼的主人,不敢不听青阳的话,却敢违背他的意愿。 沈濯竟不知道, 玉清楼何时成了他替旁人做的嫁衣了? “已经见过青阳了?”沈濯声音渐冷。 “是……”女子低垂着眉眼,十指安分地交叠着,缠着手里的一方帕子,应答时甚至有些怯懦,“大人一来便被青阳姑姑请走了,约摸一个时辰才下楼,奴婢几个也不敢离近了听,只在偶尔路过时,听到些殿下、听戏,之类的话。” 这话让沈濯听得摸不着头脑。 如果长公主想要再请裴瓒,大可以一封请柬送至裴宅或者鸿胪寺,而无需经过身在玉清楼的青阳转告。 现如今再度提起,也不过两种可能,一是在回忆上次裴瓒到访长公主府一事,另外则是故意说给玉清楼的这些人听的。 沈濯没有往深处琢磨,而是目光越发柔和地瞧着层层纱幔之后的人。 隔着纱帘,他看见一杯一杯的酒水递送到裴瓒的嘴边,那人有些不胜酒力,一直摇头拒绝着,只可惜,他的抗拒在酒气的作用下,多了些半推半就的意味,瞧起来反而像是被周围柔弱的莺莺燕燕压了一头。 见状,沈濯摆摆手让身边人退下,自己不动声色地挑开纱帐,缓步向里走着。 今日突发雨水,玉清楼中无人,往日忙着抚琴弄乐的女子都清闲下来,其中不乏有见过裴瓒的,更有几位早已窥知了裴瓒与沈濯过密的关系。 为此,她们有心将人困在厅堂,让人一进门就能瞧见,也刻意做这些举动,把人灌得醉醺醺的,可始终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就算再怎么放肆,也不过是说些让人难以拒绝的玩笑话。 沈濯慢慢地靠进去,步伐很轻,除了站得远的那些女子率先瞧见了他的身影,旁人还在戏弄着裴瓒。 直到一道道目光落在沈濯身上,厅堂中的声音慢慢弱下来,再怎么粗心大意的人,也觉察到不对劲,急急回头看过去,发现了沈濯。 霎时间,婉转的娇笑声尽数沉下去,被暂时放过的裴瓒晕乎乎地趴在桌面上,被冷玉桌面冰着,缓着脸上的燥热,也以为自己的劫难终于结束。 不过,沈濯顺其自然地接下女子手中的酒杯,整个人从身后笼住了不清醒的裴瓒。 只见他微微俯身,自上而下投落的阴影完全将裴瓒笼罩,单手缓缓托举起对方的脸后,指腹不经意地蹭了几下,就连蜷曲的发丝也在搔着裴瓒的脸颊。 迷迷糊糊的裴瓒,随手拨弄几下,妄图借着这莫名的力道撑起身子来,却不想又一杯酒送到了唇边。 他推搡着,微微蹙起眉头。 却不想,听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旁人的酒都喝了,却不肯喝我的,小裴哥哥如此偏心,可真叫让我伤心啊。” 裴瓒抬起迷蒙的眼睛,隔着层水雾,眼前的人虚虚实实,只觉得这人的样貌分外优越,让他移不开眼睛。 可一直紧盯着对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这人的笑实在意味深长,仿佛藏了数不清的坏心思。 他恍恍惚惚地往身后一靠,眯着眼睛,似乎想要再进一步看清对方,奈何被灌下的酒水太多,看不清楚不说,头脑也有些昏沉。 幸而,他也没有完全丧失识人的能力。 “沈濯……” 裴瓒动动嘴唇,呢喃着身后人的名字。 不知怎么的,他仿佛瞧不见旁人似的,紧紧地依靠着沈濯不说,还妄图调转过身体面向对方。 然而,沈濯稍微在他的肩上用力,就把他困在了原地。 “你……” 正打算说些什么,裴瓒眼里的人端着酒杯,一仰头,尽数喝下。 一盏清酒而已,还不至于让人立刻醉了,但仍旧耐不住有人要借着酒劲发疯作乱。 沈濯的手指摩挲过那湿润的嘴唇,目光沉沉,落在旁人身上,都格外有分量。 周围的一干人等,识趣地低头躲开了他的视线,而他也趁着这不被凝视的间隙,再度俯身,轻轻覆上裴瓒的嘴唇。 “小裴哥哥可真叫人好找,这么冷的天,城里城外,把我折腾了遍,你可满意了?” 沈濯的问题暂时还得不到回应,只怕要等上片刻,裴瓒才能缓过神来。 也幸亏他并非迫切地想要答案。 只见沈濯的眼神,从覆着水色地唇间,流连到绯红的耳畔,紧接着意味深长地一笑,片刻间便想好怎么把吃过的亏在裴瓒身上讨回来。 “呼……扳指,我要扳指。” 裴瓒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 他扭着身子,紧紧扒着沈濯的衣裳,特别是那镶着珠玉宝石的腰带,在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刻也没有放松。 直到沈濯的手覆上去,不轻不重地捏着:“好,随我来,我这便拿给你。” 裴瓒的扳指分明就在沈濯的手上,他却没有立刻交出,而是柔声细语地哄着对方起身,在眼见着对方站不稳的时候,才轻松地将人抱起,大步流星地向楼梯走去。 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几缕僭越的目光,他也不甚在意,只一味地向前走着。 推开房门,青阳早已离开。 冷冷的空气里带有几缕不属于这里的香气,不过闻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心烦。 只是木桌上恍惚明暗的灯光有些碍眼,使得沈濯刚走过去,只将怀里的裴瓒轻轻地挨上桌沿,紧接着广袖一扫,桌面上乱七八糟的物件悉数落地。 叮叮当当几声,屋里唯一的光也灭了。 被屋里微冷的空气一冰,裴瓒仿佛清醒了些,瞪着清明的眼睛,看向了身前的沈濯。 “你做什么?”然而说话还有些含糊。 不料沈濯的声音更哑:“妨碍着你我了。” “哪有……”裴瓒下意识地驳了句,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撑在桌面上,眼神不由自主地向下垂,问着他心心念念的物件,“扳指,快还给我,你答应我了……” “是,答应小裴哥哥的,我哪里敢忘。” 沈濯自顾自地勾住裴瓒那细长的手指,灵活地将扳指蹭下来,合在两人的掌心里。 裴瓒以为,这又会是沈濯的把戏,让他说些什么好话,或是再答应什么条件,这扳指才会彻底回到他的手上,然而,想法刚出,丑得离奇的扳指就回到了他手上,再眨眨眼,磨蹭几下,久违的面板数据浮现在眼前。 他哼唧几声,脑袋一沉,垫在沈濯肩膀上:“算你识相。” 【都答应过你了,我岂敢不应。】 和之前说的也差不多,都是在表达诚心罢了,只是这话是从沈濯心里发出的,而非是亲口说出来的。 这种感觉离了太久,裴瓒都觉得陌生了。 乍一听见这心声,有些奇怪,他想挪开手指,等完全清醒的时候再尝试找回熟悉感,不过,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沈濯紧紧扣着,硬生生压在那扳指上,无法移开。 他歪着头有些不解:“你攥着我的手做什么?” 【分明是十指相扣,却被你说得如此生硬,小裴哥哥,这么做,自是要好好体会。】 体会什么? 裴瓒完全猜不到沈濯又要搞些什么。 另外,他此刻也没心思去猜,脑袋仍是昏沉,他只想快快阖上眼皮,借着酒意躺在床上睡一觉。 刚好此刻外面的天也阴沉着,下雨的日子,与睡觉最是相宜。而等他睡上一两个时辰,彼时回去裴宅,也不算太晚,也可以有个交代。 【既然来了,怎么能想着离开呢?】 沈濯没有开口,只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紧盯着裴瓒,他像一只小心试探的黑猫,在对方疲于应对的情况下,仍旧保持着最高的警惕,慢条斯理地靠近,把人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应对的地步。 等人觉察到危险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脖颈处凭空多了些被吸吮的痛感,裴瓒闷哼几声,急急地推搡着身前人。 然而慌乱之中,交错纠缠的手指磨蹭过扳指,眼前再度浮现关于沈濯的面板。 他的目光停留在下方几栏数据上。 【体力:81】 裴瓒被悬空抱起,片刻之后,光溜溜的背贴上了柔软的床榻。 几丝凉意袭来,他却没有清醒太多,脑袋昏沉,身子也乏力,只是一味地想着,等沈濯累了就好。 第109章 焦灼 裴瓒好像做了个很漫长、又很疲惫的梦。 梦里, 他一直忍耐着。 等待着沈濯的体力值下降,却不曾想,在八十上下浮动的体力值到了后半夜竟开始缓缓上升。 那数字明晃晃地预告着——他注定不会如愿了。 屋外冷雨飘落, 渐落渐止,屋里也从一开始的和风细雨,转为后半夜的狂风暴雨,那滴滴冷冽的雨水敲在窗台上,裴瓒也听着自己的声音, 随着时间推移, 逐渐变得沙哑微弱。 直到他明明白白地察觉到屋里亮起来了。 不是有人燃了灯珠, 然而一夜的风雨销声匿迹了,东天也泛起了鱼肚白。 这一夜, 可真够漫长的…… 裴瓒木然地躺在床上, 眼下一片疲倦的乌青, 半只手臂还挂在沈濯的肩上,虚虚地笼着,也不知为何,手臂和小腹一样酸胀。 他盯着床幔上的花纹,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略微一松懈就会睡去,可精神始终警惕着, 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便会有所察觉。 “你个混蛋, 我什么时候许了?”声音气若游丝, 仿佛病歪歪地不久于人世,话音也听听着不似从前,沙哑得可怕, 只是裴瓒还凝着精神,僵硬地转过眼珠去,还是有力气的。 沈濯执着他的手,贴在脸侧,笑嘻嘻答着:“今夜不是一直都应着,一直都很欢喜嘛。” “你完了,沈濯……” 裴瓒有气无力地威胁他,还没说完,就仿佛也不执着于此似的,迅速阖上了眼皮。 沈濯满脸餍足地凑上去,此时吃饱喝足了,一改那饕餮似的凶恶模样,满脸春情泛滥地依偎在裴瓒身旁。 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颈侧,他没有嫌弃,直接贴上去,盯着裴瓒的侧脸,顺便将手搭在了对方腰间。 没想到,陷入昏睡的裴瓒竟突然睁开了眼。 只见裴瓒的双眼有些无神,似乎骤然惊醒,还没从梦里缓过神来。然而,他只干瞪着眼躺了片刻,紧接着便要翻身下床,碍于身上的酸痛,冷嘶了几声,才将自己扯回现实,一头栽倒回床塌里。 “小裴哥哥?”沈濯险些以为他被魇住了。 裴瓒眯着眼瞪了他几眼,扯着沙哑地嗓子喊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沈濯满头雾水:“四更。” “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一听这话,沈濯顿时想明白了,连忙把人拢回怀里,说道:“又不用去早朝,鸿胪寺事也少,何必去得那么早。” 暖烘烘的床塌实在令人着迷,裴瓒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眼皮,只不过嘴巴却是个有原则的。 他咬了咬牙:“不行!” 沈濯只得说着:“方才已经遣人去告假了,今日不必再去鸿胪寺点卯。” “那怎么行,无缘无故告假,那些人心里必然多想,鸿胪寺事少清闲,可一个个都不是安分省心的人……”裴瓒嘴上说得坚定,眼皮却实在沉重,话还没说完,声音就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没了声响,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责任心与疲倦的身体做的抗争。 终归是沈濯厉害些,让他完全没力气折腾。 见着人再度睡去,沈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轻手轻脚地收拾凌乱的床铺,后来又兑现了他的话,让玉清楼的小厮到鸿胪寺去,替裴瓒告了假。 这一次,可安心睡到日上三竿了。 不,日上三竿也不止。 卧房里昏暗,故意遮了窗户,不叫屋外的亮光透进来,沈濯捏着本册子,倚靠在床头,只凭着几缕微光,垂着头细细看着。 而床上人的呼吸依然平稳,安然着,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公子,水已经放凉了。” 沈濯抬眸扫了眼屋外的人影,浅浅应了声,这些小事无需他吩咐,下人也知道要再将水烧开,只是需要提醒沈濯,裴瓒昏睡得太久了。 大半日的时间,裴瓒并不总如此安稳,双眸紧闭,大颗大颗的汗珠滑落,嘴唇也骤然变白,吓得沈濯立刻喊来了鄂鸿,一番诊治,却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噩梦罢了。 燃了些安神的香粉,就连沈濯也昏昏欲睡的时候,裴家的韩苏却突然来寻。 裴宅可不跟鸿胪寺一样好打发。 沈濯不得已让韩苏亲眼瞧了,证明裴瓒的确是无碍,才勉强将人送走。 眼下,房门又被敲响了。 沈濯有些心烦,不耐烦地啧了声。 屋外的人留意到动静,谨慎地提醒着:“公子,裴少卿家里的仆从,韩苏又来了。” 沈濯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书本,他先前已经跟韩苏叮嘱过,裴瓒在玉清楼不会出事,也教了对方如何应对裴宅里的二老,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折返回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亲自去见韩苏。 果不其然,韩苏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吹着冷风匆匆赶来,头顶却蒙了层汗珠。 “少爷可醒了?”一见面,韩苏也顾不上礼数了,直接问裴瓒的状况,同样也不等沈濯回答,就立刻说道,“宫里来了旨意,说是要少爷进宫!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是快些喊醒少爷吧!” 此等要事,韩苏可不敢怠慢,只能快快地催促着沈濯。 可他终归不清楚沈濯的真实身份,说完后,见着沈濯仍旧一副“不过如此”的样子,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入宫而已,不必心急,再等上半个时辰也无妨。” 沈濯满不在乎,韩苏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韩苏毫无预料地“噗通”一声跪下,匍匐在沈濯的脚边,泪花都挤出来了,一个劲的央求着:“公子!这可不是小事,求求您放了少爷吧!” 起先,韩苏也没有多想,毕竟在寒州时,沈濯对他家少爷一路照拂,很是关切,两人的相处虽说也有些不对味,可也是过分亲密,而非结下仇怨。为此,对于沈濯的话,韩苏还是愿意相信的。 可扣着裴瓒不让他进宫,违逆圣意,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别说韩苏一介仆从,不敢拿着裴家一大家子的性命开玩笑,就算是裴瓒自己也是会谨小慎微的,不敢有任何忤逆之举。 偏生今日有沈濯拦着。 他是皇亲贵胄,身负皇室血脉不说,背后又有长公主和盛阳侯撑腰,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韩苏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着头,沈濯想让他起来,都没有机会插嘴。 两方僵持着,终于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咳……什么动静,韩苏是你吗?”裴瓒撑着身子,挑开床幔往外面瞧了眼,他身上酸得厉害,略微有什么动作,都觉得浑身的骨头要散架了,特别是那几处难以启齿的地方,疼得实在厉害。 “少爷!”韩苏听见动静,刚抬起头来,一溜烟地窜了进去,连忙说道,“宫里传旨,请您面圣!” 裴瓒现下还有些恍惚,昏暗的屋子让他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懵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昨夜的种种荒唐,只见他脸上红一会白一会的,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也来不及思考皇帝为何突然召见他,就哆哆嗦嗦地起身,让韩苏替他更衣。 “不过是宫里来旨,问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沈濯倚着门框,眉眼间有些懒散,不怀好意地将人自下而上地打量过后,又缓步靠近,将手搭在了刚穿戴好的腰带上。 裴瓒不耐烦地一把拍开:“滚远点!” “瓒儿,可真凶……” “这也是你叫的?”裴瓒吊着眉毛瞪他。 沈濯哑声笑了笑,投过去的目光越发柔和,他心里也清楚,裴瓒一时之间没心思找他算账,那他便要好好表现,争取在裴瓒闲下来之后,少挨几句骂。 于是,他提醒道:“听闻,近日皇……皇帝身体抱恙,无心朝政,都是交由近臣处理。” 不上早朝这事,裴瓒也偶有听闻,他先前只以为皇帝的勤勉是三分钟热度,现如今失了新鲜劲才不去上朝的,可被沈濯这么一提醒 ,倒是感觉另有蹊跷。 沈濯看着他眼珠灵活地转动着,满脸的心思,就知道他把自己的提醒听进去了。 他一步迈上前,紧贴着裴瓒说道:“美色误国这种事,并不少见,别说是一国之君,就连我这小小玉清楼主人,不也被勾得魂不守舍吗?” 裴瓒盯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抓住了贴在脸颊的手。 只是没来得及骂上几句,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个许久未见的人影。 “你是说,明怀文?” 裴瓒可没忘记先前的猜测,明怀文与皇帝之间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的……或者说,放在前朝是提也不能提的,可在后宫,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宫人皆知,皇帝好男风。 没人敢摆在明面上谈论,却也止不住这消息像风一样逸散,而住在宫里的那几日,裴瓒自然没少听说。 而明怀文因为生得貌美,被钦点了探花不说,还是三人中最先被皇帝重用,还日日带在身边的。 当然,裴瓒不是那听风就是雨的人,这些谣言还不如让他相信两人关系匪浅,让他真正起疑心,并开始留心揣测的,还得是原先那些,在无意中被他窥知的心声。 第110章 凉亭 “微臣,参见陛下。” “微臣, 参见陛下。” 裴瓒对着眼前明黄色的身影,俯身一拜。 许久不入宫,宫中的变化很大。 皇帝所在的地方, 原本是角落的一处凉亭,鲜少有人到来,裴瓒暂居宫中的那段时日,能走动的地方不多,这处凉亭便算一处。 只是当时的凉亭虽然人之罕至, 却不见荒凉景色, 今日一看, 枯叶枯枝落在周围,亭上更是爬满了枯藤。 不像在宫中, 反而像荒野。 裴瓒收回目光, 微微抬头, 在皇帝的声音中站起身来。 入耳的声音沾染了些病气,像是有什么郁结凝在胸腹,让人不得安生,更不似从前康健。 “裴卿, 经此一别,倒是稳重许多。” 目光并未落在裴瓒身上,他却低下了头:“寒州一行, 得见百姓疾苦,甚至此身为官之本是为民, 既如此, 微臣不敢不稳重。” 【也圆滑了许多。】 “裴卿有所体悟,自然是好。”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不瘟不火的, 似乎只是随口跟裴瓒聊几句,“如今你在鸿胪寺,可还适应。” “鸿胪寺中诸位大人对微臣很是照拂。”有些牢骚他只是私下里嘟囔几句,像什么事情太少,没有用武之地,不受重视这样的话,裴瓒可万万不敢到皇帝面前说。 只是,就算他不说,皇帝也能猜到。 “多事之秋,鸿胪寺却事少清闲,本是个不错的去处,只是给你少卿一职,终归是屈才了。” 裴瓒俯身:“在其位尽其力,微臣不觉得屈才。” “你还真是通透。”皇帝轻笑,“你不必多言,朕知道鸿胪寺少卿一职未必适合你,那处地方,现如今还没什么用处,只是你带功回京都,替朕了结心腹大患,本就是众矢之的,偏生那杨驰的势力有多如牛毛,哪怕在京都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给你个闲差,是为你好。” 先前裴瓒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位皇帝,因为爱惜臣子就遮蔽他的锋芒的,更别说,他对于皇帝还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所以,裴瓒只把这类推测归结于自己的臆想。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番话竟能从皇帝嘴里说出来。 霎时间,裴瓒的胸腔鼓动着,眼神也恍惚。 他倒真生出几分忠君爱国的心思了…… 可是,前车之鉴他还没有忘记,现如今皇帝能如此对他,先前为了皇位,未必不是百倍地对待杨驰。 他顿时冷了心思,琢磨着皇帝的话。 现如今还没什么用处。 那就是来日会有大用了? 裴瓒默默推算着日子,大周向北境敌国开战的时间提前了,获胜的时间也应该提前,那么年后不就,北境敌国的王子,也就是原书的龙傲天男主就应该送来大周当质子了。 到时候,或许是鸿胪寺安排。 嘶——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裴瓒暗自皱起眉头,心里的盘算越来越差,联想到书中所写的种种,那位质子表面安分,背地里却四方周旋,在皇帝病重后更是妄图直接操纵大周朝政。 这哪里是质子,根本就是请了位活爹。 “咳咳咳……” 几声咳嗽唤回裴瓒思绪。 “陛下,身体抱恙?”早就从沈濯那里听说过皇帝近况,此时裴瓒出于臣子忠心,依旧问了几句。 皇帝随和地摆着手:“并无大碍,秋冬季节更替之时,时气变化无常,偶感风寒罢了。” 裴瓒不懂医理,只是他听着皇帝咳嗽的动静,再瞧见此刻对方的脸色,觉得并不只是风寒这么简单,那一脸的虚弱萎靡之态,倒像是身体亏空严重。 可他也不敢明着说皇帝虚,只草草地应付几句:”陛下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自然……听闻寒州气候冷酷异常,京都只是初秋之时,寒州便已经是隆冬了,不知道裴卿此路行得可顺遂?可有什么人相助?” 裴瓒只带了家仆赶赴京都的消息,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也很清楚。 本是无需多问的,可耐不住有人在裴瓒回京都前,漫天地散步谣言,不止传与他两情相悦,还谣传他们二人在京都历经了什么风险。 这些话,自然也会到皇帝耳朵里。 如此,裴瓒并没什么好遮掩的,坦荡地说道:“在寒州偶遇盛阳侯府世子,与世子结伴同行了一段,说来惭愧,下官身领皇命,应当事事准备妥当,却不想到了寒州后,依然是有多处不妥,衣食住行,若非有世子帮助,恐怕此行还要艰难许多。” 寒州所经历的事情,皇帝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裴瓒随身的人又不多,基本不会存在皇帝的眼线,所以,无论他说什么,皇帝都只有相信的份。 至于那些谣传两人感情甚笃的绯闻,裴瓒咬死不认就是了。 皇帝上下打量裴瓒一眼,微微一笑:“沈濯自小就在宫中,是被朕和母后惯坏了的,行事张狂些……” 不管裴瓒私底下怎么骂沈濯,但在皇帝面前,那人是皇室子弟,不是他这区区鸿胪寺少卿可以置喙的,于是,裴瓒当即说道:“世子天真率性,其性格秉性最是难得。” 皇帝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果然不再说些什么,重新问道:“就只遇见他了?是否还有旁人?” 提起旁人,裴瓒立刻想到了陈遇晚。 陈遇晚也是世子,但他与沈濯不同,他的父亲手握兵权,而他本身并不在此次大军的随行名录上,却突然出现在寒州,意欲何为? 是要造反吗?! 裴瓒瞬时惊醒起来,暗暗攥起拳头,试图用扳指窥探皇帝内心。 但反复搓了几下,得到的也只有一片寂静。 皇帝心思深沉,不是那么容易被窥探的,就算有扳指这种金手指,也很难知道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问题摆在眼前,裴瓒必然要回答。 只见他舔了舔嘴唇,毕恭毕敬地说道:“微臣在寒州偶遇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臣虽然得知陛下授意平襄王领军,可依旧担忧世子无诏私自行事,几番试探,才知世子领受军令,替平襄王摸排寒州情况。” 陈遇晚一路所为,裴瓒自然是细细地碾碎了说给皇帝听,甚至着意添了许多,生怕让皇帝觉得平襄王也有不臣之心。 幸好,皇帝是知道寒州内鬼一事的。 先前从沈濯那里得知此事,如今裴瓒虽没有点明,对于皇帝而言却是门清。 “平襄王世子……”皇帝负手,念叨着这个并不熟悉的人,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倒是个得力的,平襄王生了个好孩子啊。” “世子,确是实干之才。” 说完这话,裴瓒紧攥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只是在不知不觉时,他的腿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为着前夜的荒唐,身上依然疲惫,又时刻警醒着皇帝的话,紧张得他竟有些站不稳了。 反观皇帝,气定神闲地吹着冷风,虽然偶尔咳嗽几声,可脸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裴瓒默立在身后,趁皇帝不注意,稍微晃了晃腿,过后才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微臣此行,见了寒州风土,气候严寒不假,可真正让百姓心寒的恐怕是寒州上下勾结的官员。” 听闻此言,皇帝没有出声。 裴瓒继续说下去:“杨驰一干人等,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这些人是杀不尽的,微臣恳请陛下,派遣忠心耿直之士担任要职,以正寒州风气。” “裴卿,可有良策?” 裴瓒所说的,皇帝早有预谋,只是朝中无人可用是早就存在的事实,皇帝想力挽狂澜,也很难做到,否则也无需派裴瓒这个愣头青往寒州走一遭了。 杨驰倒台后,寒州的确需要上下彻查一番,可就算彻查了,清理了那些蛀虫,一时也派不上足够的人去顶替。 “微臣无能,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在寒州结识一人,或许可堪重用。” 裴瓒说的,自然是俞宏卿。 他在离开寒州之时,跟皇帝派来的那些人已经说明过俞宏卿的情况,暂代县令一职,实际上却没有一官半职,本是不合规矩的,可裴瓒把所有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替俞宏卿包揽了过错。 “朕知道,你要举荐的,是一个小县令。” 于皇帝而言,县令一职实在太小了,就算了裴瓒的做法有错,对于整个大周而言,也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可裴瓒摇摇头,说道:“并不仅仅是举荐俞宏卿,微臣见过他的老师,更认为简单地调动官员不过是扬汤止沸,重要的应该是彻底肃清杨驰在寒州留下的歪风邪气,所以,微臣恳请陛下……” “陛下!” 裴瓒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他颇为不满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明怀文神态焦急地小跑过来,不说他动作扭捏不似从前,只是那一身像极了女子衣裙的装束,就看得裴瓒有些茫然。 先前在宫宴上,也见过明怀文略施粉黛的模样,这人长相本就优越,描眉画目之后,更平添几分媚态。 但那时候,明怀文仍有文臣风骨,像一节青竹,可现如今再瞧瞧,平白多了些风尘味。 第111章 悲凉 许久未见, 裴瓒觉得明怀文变得有些奇怪。 不仅是穿衣打扮,从原本还算清雅得体的装束,到现在衣着近似宫妃, 还有整个人的气质,就像是完全顺从了皇帝“新宠”的身份。 好好的一个朝臣,探花出身,本该有大好仕途的,没成想却成了这副模样。 裴瓒以古板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明怀文, 心里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 可是瞧着对方的一颦一笑, 却是已经习惯了…… 他的心随着对方的笑靥,也变得拧巴起来, 替明怀文感到不值, 却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去痛斥这种行径, 心里一时郁结难安。转而又想到他与沈濯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在他进宫前说的那句话,他也被勾得魂不守舍。 倏地,裴瓒脸色惨白, 腹腔中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胸口,却还是难以压抑那股不适。 “小裴大人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明怀文攀着皇帝地手臂, 一双凤眼斜飞,玩味的眼神落在裴瓒身上。 察觉到他的异样, 也未曾想着传太医, 只是轻描淡写地一问。 裴瓒竟也强撑着摆摆手:“微臣无碍。” 既然无碍,明怀文也没有多问,意味悠长的目光在裴瓒身上停留片刻, 转而又望向了皇帝:“陛下,此地凉风侵袭,不宜久留。” 皇帝拍拍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柔和的神色。 随即,明怀文对着远处停住的太监宫女们吩咐道:“移步正殿吧。” 他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发布号令,那些下人竟也没有半个反驳的,个个都低眉顺眼,按照明怀文的吩咐行事。 初冬的天气微寒,迎面吹来的风叫人始终警醒着,裴瓒着眼看着身前那明黄色的身影,一时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分明,皇帝是知道前朝无人的,也知道明怀文寒窗苦读不易,将他归于朝堂能更大地发挥作用,能更好地实现他的抱负,安慰他的十年寒窗……假以时日,像明怀文这样的人必定会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陛下心腹,到时候论功行赏,官至宰相,或赏良田美妾,这些甚至能激励天下学子,可陛下偏偏贪图明怀文美貌,将他充作后宫“妃嫔”。 那可是皇帝,什么样的人得不到,为何偏要拘着一个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呢。 裴瓒想不明白,只将目光偏移几分,落在明怀文身上。 从前他与明怀文也并不熟络。 京都里的官员都是分派系的,就算原本没有站队的想法,也不自觉地会因为某些特质抱团。 裴瓒这人,虽然并不乐于与人交际,可他比起明怀文来说,也算个微末的京都世家,身份摆在那里,又与谢成玉交好,自然而然,他的交际圈子就围绕着京都的世家大族。 而明怀文却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身。 裴瓒着意打听过,明怀文祖上也曾显赫过,只是很快便获罪落寞了,留了明怀文这一支,在偏僻之地艰难生活。 明怀文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可谓是全凭自身努力,一步步地靠着读书学问得来的,比起谢成玉,裴瓒,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在京都中有些许势力关系的人,都要努力上几倍不止 只是现如今再瞧瞧,乍见时如冷玉似的男人,此时却仿佛菟丝子一般,攀附在旁人身上。 以皇权与富贵为养料,将自己完全养成了另一幅样子,除了那张脸,全然不似从前。 裴瓒无法想象,离开京都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明怀文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走起路来,身段似弱柳,一摇一摆很是娇娆,裙摆也随着他的步伐,宛如一朵绽开的花朵。 裴瓒心里有些难过。 无端地生出些怜人的情绪,也并非皇帝那种对明怀文如同对待奇珍异宝似的怜爱,只是单纯地可怜他—— 十年寒窗,竟比不过一张漂亮皮囊。 或许在旁人眼里,盯着的都是明怀文的表面风光,羡慕他,轻轻松松地便成为了皇帝的身边人不费吹灰之力,坐到了无数人想要的位置,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裴瓒只需摸一摸扳指,便能知晓明怀文风光之下的怨恨。 而这股怨恨,也是无法发泄的。 毕竟,生出怨恨的另一个对象,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明怀文就算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深埋于心底,独自消化,不能将一丝一毫的不满表露于人前。 “陛下,听闻小裴大人将杨驰一事处理得很好,为何不赏他些什么呢?” 裴瓒回京都之后,的确没受过什么赏赐,最多也只是进了个无关紧要的鸿胪寺少卿一职,说到赏赐,皇帝也若有所思:“金银珠宝都是俗物,倒是可以赏些田宅地产……朕一时没什么主意,不知怀文有何想法?” “依臣看……”明怀文放缓了语气,悠悠地侧过身去,回望裴瓒一眼,把人吓得一激灵,“成家立业是男子最为要紧的事,小裴大人一举中第,又在寒州一事上是当之无愧的功臣,不妨陛下替小裴大人琢磨门可靠的婚事?” “明大人!陛下!”裴瓒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微臣觉得不妥!” 抢在皇帝之前拒绝,实在是无礼,可裴瓒也是没有办法。 眼下,他跟沈濯的关系还没理清楚,整个人仿佛陷在泥潭之中,越是挣扎则越是沉沦,本就没有心思再去打理与旁人的关系,而他先前也想过,并没有在此地与人产生过多情感纠缠的打算,沈濯已经是个例外,他不想再有第二个。 “儿女私情都是小事,微臣不想因此叨扰陛下。”裴瓒一字一句地说着。 “哦?小裴大人可要清楚,料理好小事,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做事。”明怀文的语气奇怪,故意捻酸刺激着他,像是很清楚裴瓒心里的想法,却故意提起这个话题。 裴瓒紧了紧眉头,头顶上不知不觉冒了层冷汗,他压着身体的不适,继续说道:“微臣明白,只是婚姻嫁娶并非微臣一人之事,微臣更希望与将来那人两情相许,彼此珍重。” 明怀文淡淡一笑:“或许小裴大人心里已经有人了。” 满京都的人,谁没听国沈濯传出去的那些谣言,甚至半个时辰前,还在凉亭处提起过,现在明怀文再度提起,裴瓒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就算如此,裴瓒也只能勉强一笑。 他抬起头,求助似地望向皇帝,只是皇帝的目光全然落在身侧的明怀文身上,昏暗、又暧昧不明。 幸而是听到裴瓒的话,皇帝说道:“裴瓒想要两情相许,朕觉得很好。” “……” 【恶心。】 说这话,皇帝必然不是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中的裴瓒和沈濯,而是想到他与眼前人。虽不知在明怀文心里担不担得起两情相许,但知道皇帝会单方面地认为,他们俩是天作之合,是彼此爱慕的存在。 明怀文被皇帝的言论噎住了,心里充斥着污言秽语,一时也忘了为难裴瓒,赌气一言不发,倒是留给了裴瓒喘息的时间。 不过,裴瓒才略微松了口气,蹭蹭额头的汗珠,嘴唇却颤得厉害,身上有些乏力不说,眼皮也跟着沉重,甚至眼前的事物都出现了虚影。 他咬咬牙,攥紧了拳头,跟在两人身后,脑海中冒出些荒诞不羁的想法,评价着眼前两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的不般配,同时,过往发生的许多事情如同回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一桩桩,一件件,刺痛着他的神经。 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某个月夜,眼前并行的不是皇帝与明怀文,而是他与沈濯。 满月清晖,月凉如水。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将彼此之间缠绕的情丝一缕一缕地,映照得透彻,但仍是互相缠绕、打结,在混乱之处积攒,被蛮横地拉扯,修剪,和重塑。 他的胸腔鼓动,其中充斥着复杂的情愫,爱恨在狭窄的方寸间痛苦地滋生。 一时间,脑海中闪回无数张沈濯的脸,他们张张嘴,问着同样的问题,裴瓒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对于沈濯的大多数问题,现在的裴瓒都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那句“两情相许”一定是错的,可他也分不清究竟,彼此之间究竟有多少爱和多少恨相互交错,只能隐隐约约地窥见,他和沈濯再也不能彻底划清界限的未来。 他们俩,如一团打乱的蛛丝,掺杂着痛苦和欢喜,冒充着纯粹的爱,又裹挟着些零零碎碎的恨,并行在一起,爱也爱不明白,恨也恨不透彻。 只是被世俗的阴差阳错逼迫着…… “大人!大人!”耳边隐约响起宫女的叫喊。 “小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终于,裴瓒脚步蹒跚,眼神迷离。 一顿天旋地转后,他的世界彻底失了光彩,归于一片黑暗,就连最后清醒时刻那些嘈杂的声响,也慢慢地归于寂静。 第112章 太医 裴瓒不明不白地昏过去, 长街顿时乱做一团。 皇帝与明怀文无声地立在一侧,凝视着倒地不起的裴瓒,不约而同地蹙着眉头, 神情也都有些奇怪。 顿了片刻,明怀文瞟了身侧的皇帝一眼,自作主张地吩咐人,将其安置在宫室里,又匆匆地请来太医, 这才勉强安稳下来。 长街恢复了平常的寂静。 来来往往的宫人如游鱼似的经过, 一盏盏明亮的灯笼, 映照着青石板,再映照进宫室之内。 “大人醒了!” 侍奉在床边的小太监, 听见帐幔里穿出细微的声响, 立刻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见着裴瓒睁开了空洞的眼,便即刻喊出了声。 还未等偏殿的太医赶来,小太监立刻捧上一杯热茶,掺起裴瓒, 仔细地让他润了润嗓子。 裴瓒捏捏眉心,躺了几个时辰,身上的酸涩重新泛了上来, 此刻略微动一动手指都会有些不适。 喝了几口茶水,他满眼疲倦地问着:“还是在宫里吗?” 小太监道:“正是, 大人在长街昏厥, 明大人便遣人将大人送到这里,又请了太医为您诊治。” 裴瓒对于自己昏倒前做了什么,印象并不深刻, 只记着他是跟在明怀文和皇帝身后走着,被明怀文有意无意地刁难了几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和沈濯,一时胸闷气短,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此刻回想起来,心里仍旧像是被重石压着,让他喘息也困难。 “太医,可还在?”裴瓒弱弱地问了句。 “就在偏殿。” 小太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了,裴瓒本想再坐直身子,可双手刚撑在背后,就一抬眼,看见了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 “唐太医?”裴瓒的语气很惊讶,他实在没想到,先前在幽明府,作为皇帝安插的眼线,居然还有跟他见面的时候。 “裴大人,许久不见。” 唐远对着他微微一拜,不是寻常的请安礼节,反倒是问候故人。 裴瓒点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脸,在他印象里,唐远表面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内心戏丰富,只是碍于时常在御前行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才克制着自己的言行。 可此时再见唐远,竟也觉得他整个人的气质大为不同。 原本虽然话少,可整个人木楞楞的,不是很精明的样子,甚至偶尔也能得见几分活泼,现在却是死气沉沉,如一潭即将干涸的死水。特别是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望向他,淡漠疏离,其中还夹杂了几分疲倦。 活像一头被迫劳作的牛马。 裴瓒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很想知道他离开京都的这些时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看似平静无波,可他为数不多认识的几个人都发生了如此明显的变化。 实在是奇怪。 看来离宫之后,要想办法让人打听一下了,虽然于事无补,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一头雾水。 “本该祝贺大人高升,却不想以这种方式与大人会面。”无论是语气,还是这句话本身,都不像是能从唐远嘴里听到的。 裴瓒被说得有些尴尬,特别是联想到,他的突然昏厥可能是因为沈濯后,就更抬不起头来了。 “大人近日可过度劳累?”唐远问道。 裴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算吧,毕竟鸿胪寺的事情还算清闲……” 他表面撒着谎,唐远却像是看破了他的心虚,并没有说什么:“大人先前处在寒州那等恶劣的环境下,本就易被寒气侵体,又劳心劳神,思虑过多,回到京都后乍一闲下来,有些不适应,加之今日多思伤神,一时急血攻心——” 听对方这么说,裴瓒觉得没什么大碍,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是了,跟沈濯干得好事并无太大的关系。 他正要松口气,却听到唐远继续说:“不过,这并非主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大人不爱惜身体,耽于床榻之欢……” 裴瓒听到那四个字,脸颊顿时爆红,也顾不得阐述病因的唐远到底有没有说完,就立刻打断他:“好了唐太医!无需再说了!” “大人莫要讳疾忌医。” 裴瓒盯着他淡漠的眼神,迟疑地摇摇头,下意识地又想反驳自己刚刚的承认,可同样被对方的目光凝视,他觉得唐远不止想跟他讨论病情,应该还有旁的话要说。 紧接着,两人一同望向了侍奉在侧的小太监,用威逼的眼神,示意对方离开。 等小太监将房门掩好后,唐远垂着眼,搭在裴瓒的脉上,并不多说什么,只拿出两小盒药膏塞到裴瓒手中。 “大人还是说说别的吧。”裴瓒心虚地盯着手里的瓷罐,不想问这是什么东西,更不想问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人。 唐远见他心知肚明,便没有叮嘱,而是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先前幽明府一事,陛下令我随在大人左右,一是因为谷中情况不明,特意保障大人安全,二则是充当陛下耳目。” 裴瓒沉默片刻:“这我知道。” “嗯,那便不再多言……”唐远微微点头,垂眸盯着棕黑色的雕花床脚,眼神黯淡,舒出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才再度看向裴瓒,“我知道大人是忠诚之士,一心为了大周,那么有些事情,就算告诉大人也无妨。” 裴瓒心里一惊,他预料到唐远有意支开身边人,是要告诉他一些宫中密辛,可此时此刻,在昏暗的烛火下,他正对上唐远的眼睛,心脏却像是被死死钉住了似的。 烛火幽幽,寒风飒飒。 “陛下此次病得蹊跷,似是药物所致。” 话音刚落,裴瓒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脸色相当难看,而唐远前倾着身体,三指依然搭在裴瓒的脉搏上,感受着他越发激动的情绪。 “大人,可有什么疑问?” 裴瓒眼里的唐远,还是先前的那个,沉默寡言,死守住一个秘密,只告诉能信得过的人。裴瓒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被唐远所信任,但是,他敢断定这个消息不会是假的。 虽然在原书中,只提过寥寥几笔,并未着过多笔墨描写,但是裴瓒记着,原书里男主之所以能轻松把持大周朝政,很大的一个原因是皇帝暴毙而亡,新帝年幼无知任人摆布。 他从未想过,皇帝的死会有什么蹊跷。 之前,只觉得是为了让龙傲天男主更顺利地颠覆大周,才强行安排皇帝下线,可当裴瓒真正地身处其中,才隐约窥见事实远非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 药物所致…… 能给皇帝悄无声息下药,致使其生病的,必然是亲近人所为。 可皇帝身边,太监宫女,大臣嫔妃…… 还有明怀文。 裴瓒几乎是在瞬间便锁定了人选,但他仔细回忆着那人,心里仍是有些不信,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唐太医,陛下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人回京都的前三日,突然病倒,起先只以为是风寒而已,可也拖了这些日子,陛下的身体却总不见好,表面看着还算精神,内里却亏空得吓人。” 唐远说得并不隐晦,直接明白地告诉裴瓒,这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这也恰恰在印证着裴瓒的猜测。 不等裴瓒再问下去,唐远继续说道:“陛下圣体抱恙,日常饮食活动都会仔细检查,在前些时日的吃食中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为此,我虽然猜测是药物所致,却找不到证据,所以一直不敢声张。” “敢问唐太医,是如何断定为药物所致呢?”裴瓒猛然抓住问题所在,立刻追问。 唐远也是早有准备,从随身的药箱中翻找出一小块干枯的绿藓,说道:“唐家世代行医,祖父最喜钻研疑难怪症,留下一本亲笔册子,其中记载着一种与陛下病症相似的情况,此物,便是病症根源。” 他心里清楚,一家所写的东西,并未经过旁人传看,有些病症和疗法未必是正确的,也有这样的原因在,唐远才不敢贸然将此事禀报。 裴瓒伸手将那块绿藓接到手中:“这是从何处得的?可有解法?” “没有解法,祖父尚未研究清楚,便辞世了。”唐远先是摇摇头,语气落寞地说着,“而这东西,是在幽明府外的瘴气山谷中所得。” “什么?!”裴瓒惊愕。 幽明府外遍布瘴气的山谷…… 一听是幽明府,裴瓒悬着的心立刻松下来了,他只想着,既然如此,去求一求鄂鸿先生,也未必不会寻到解药性的办法。 然而,解了这药□□小,确定并找出皇帝身边的下药之人才是最为重要的,否则就算是解决了这一次,那也会有下一次。 对此,裴瓒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明怀文。 不是他对明怀文怀有先天敌意,而是明怀文处在那样尴尬的地位上,本就事事可疑,特别是在检查过陛下日常起居后,能排除很大范围的人,几乎只剩下这一个可疑目标。 但裴瓒也有为他辩驳的能力,那便是——明怀文日日被拘在宫里,几乎没有去到幽明府的可能,甚至他所熟知的人,也未必能为他得到这东西。 第113章 纵容 裴瓒单臂撑在榻上,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他不明的神情,模模糊糊,浑浑噩噩, 短暂的激烈情绪后,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激进,而只是简单地垂首低眸,思索着这复杂的一切。 忽然,他舔舔嘴唇, 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唐太医, 我还有一事疑心。” 唐远不假思索道:“大人请说。” “先前, 我便知道太医是奉陛下之命跟随左右,不只为了庇佑我的安危, 也是为了盯着我在幽明府的举动, 而现如今, 太医平白无故地将此事告诉我,支开了不相干的人,看似警惕小心,实则全无道理……毕竟, 唐太医怎么保证,我一定是忠诚之士呢。” 他的突然发问,让唐远哑了声, 反复张了几次嘴巴,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说辞能够回答裴瓒的疑问。 只能是看着裴瓒抬起来的眼神——那双在惨白病容之下, 被衬得格外精明锐利的双眼。 唐远险些喘不过气。 良久之后, 他才深呼一口气,说道:“看来,大人的确值得陛下重用。” 唐家世代行医。 不管本家还是分支, 都有大把的人为皇帝效力,可谓是整个家族都与皇帝绑在一起。 皇帝的安危处境,直接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存亡,以至于唐远虽然看起来木讷,实则最是精通宫中地生存之道,也最是把皇帝的安危生死放在心上。 他这几句,已经表明了是皇帝的意思。 说裴瓒的忠诚,夸裴瓒受重用,也不过是皇帝借唐远之口,将调查绿藓一事交给裴瓒去做。 毕竟,这件事如若被人知晓,特别是被皇帝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轻则打草惊蛇,抓不到真正威胁皇帝安危的人,重则动摇大周根基,惹得大周上下惶惶难安。 “我知道了。”裴瓒冷声应下,转而问道,“那解救之法?” “我会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便是还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只能一点点去试验。 裴瓒看他沉重的神情,和眼底那片无法遮掩的乌青,便也能猜到唐远为了解绿藓药性一事,已经操劳许久,但他并没有说自己或许能寻到解药,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因为裴瓒也有自己的打算。 幽明府涉及沈濯,他也要确认一下,沈濯与此事到底有没有牵扯。 没有最好,他做什么也不必考虑沈濯的处境,如果有……那便另当别论了。 另外,还要仔细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在私底下,不动用一丝一毫的朝廷力量去查清楚,或者说,又该如何在犯了死罪情况下,保全皇帝心尖上的人? 至于皇帝病重可能会涉及到的几年之后的种种,裴瓒暂时分不出心思去思考。 “大人注意身体,切忌多思多虑。” 宫人掌着灯,在寂静无声的长街上走过,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无声地走向宫门。 早已过了皇宫落锁的时间,只是皇帝并没有留他在宫中的意思,提前就在宫门口吩咐好,裴瓒只验明身份,便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 而他一出门,就是早已等候在外是裴家马车,和他的父母双亲。 “瓒儿!”裴母率先发现他,手脚麻利地下车,连忙走到身前,平日里尊贵的夫人此刻满心焦急,一把拽住裴瓒的胳膊,仔细打量着,“宫中遣人传信,说你在长街昏厥,吓得我与你父亲连忙赶来,只是没有办法如果觐见,更没办法瞧你一眼!” “母亲,无需自责,我什么事都没有。” “果真?”裴母仍是不放心。 “自然,太医已经替我诊治过了,不过是在寒州忧思过度,回京都后突然清闲下来,身体有些不适应罢了,父亲母亲,别在担心了,陛下也准许我在家休养几日。” “那就好,那就好,快上车吧,家里煨了参汤,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陪父引着母子二人上了马车。 临行前,裴瓒余光一扫,留意到在角落里也停着驾马车。 不同于常见官员的车架规制,那驾马车略小些,像是寻常商贾人家所用的,不过外观别致,车厢外笼了层红绸,又用金银丝线绣着别致的纹样。 裴瓒掀起小帘瞧了几眼,发现自他们裴家的马车走动后不久,那驾马车也跟了上来。 他心里已有大概,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对外面喊着:“韩苏!进来。” “少爷有何吩咐?”韩苏探进脑袋。 当着裴父裴母的面,裴瓒不好直接让韩苏去拦人家是车架,只好侧身贴着对方的耳朵,低声说:“你让后面那驾马车别跟了,我不想见他。” 想起沈濯,裴瓒心里一阵难受。 他总觉得自己面对沈濯时,仿佛置身浓雾之中,被对方肆意戏弄,就算偶尔掌握主动权,也不过是一事幻影,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以至于半默许半顺从地借着醉意,与人在玉清楼厮混。 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真的无力抗拒,还是半推半就地屈服,这点连裴瓒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厌恶沈濯的自作主张,却也庆幸对方没把选择权交给他,否则,依着他的纠结性子,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做出决断。 不过,眼下虽然有了进展,可裴瓒仍旧是在回避,哪怕心里很清楚他总有一天要去面对,可仍是忍不住退后几步为自己留有几分喘息的余地。 暂时,就这样吧…… 还是旁的事更重要些。 “瓒儿昨日未归,听韩苏说,是宿在了……” 裴母欲言又止,三番两次地抬眸去看裴瓒的神情。 虽然玉清楼不做皮肉生意,可在外人眼里,卖艺的也终有一日会卖身,这是不能免俗的,裴瓒宿在那里一夜,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裴家也算家风严谨的,裴父见着裴瓒迟迟没有开口解释,便沉下脸说道:“瓒儿大了,是时候议亲了,前些时日也有几位同僚试探过我的意思,女儿都是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你自己好生考虑,有中意的,我与你母亲去说。” “父亲,不必了,我宿在玉清楼,只是因为醉酒而已。” “就算不为此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裴瓒双手搭在膝上,紧紧攥着那方寸的布料,抿着嘴唇,胸中憋着一股气,恨不得将他遭遇的所有烂事一股脑地吐出来,可是一抬眸望向两人关切的眼神,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到了裴父裴母这个年纪,是该考虑含饴弄孙了,至少裴瓒也应该成家立业。 然而,他现如今却与男人纠缠不清。 不管是从哪方面讲,他都对不起原主也对不起裴家双亲。 一摸痛苦的神色从他眼里飞速划过,裴瓒迅速闭上双眼,试图说服自己,答应裴父所说的事情。 可他还没开口,就听见裴父犹犹豫豫地问道:“先前我问过你,你与盛阳侯府世子关系如何,你说京都盛传的都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话音渐弱,后面的话不用明说,裴瓒也知道他父亲的意思。 只是裴瓒似乎没有勇气抬起头去承认这些。 他紧紧攥起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脸色也骤然变白,绞尽脑汁去想说辞,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昨夜的一幕幕。 沈濯,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瓒儿,你不必如此……”裴母轻轻叹了口气,满眼无奈,“你回京都前半月,长公主殿下便召见过我与你父亲。” “她……殿下,为何?” 裴瓒猛然抬起头,想起自己在长公主府的遭遇,严厉顿时写满担忧,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被长公主说成什么样子,却害怕二老因他受辱。 “殿下仁善,不曾苛责。”裴母拍了拍他的手,语气略微柔和些,“只是,她说,你很好,也希望世子能同你多多来往。” 裴母说得极其委婉。 毕竟,在裴瓒眼里,沈濯那一家子人就跟仁善二字没有任何关系。 而长公主说他很好,希望他与沈濯多来往,想必也有更深层的意思,不只是让他与沈濯结交这么简单。 “我与他、他……” 长公主会不会因为他和沈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来威胁父母? 裴瓒满心都是那位殿下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他根本不敢相信二老究竟为自己承受了多少磋磨,对上裴母温和柔软的目光,他的心一片焦灼,只觉得自己被无形地山压着,喘不过气,更别提什么反抗。 “好了,瓒儿不必多说,只要是你愿意的,我与你父亲也不会干涉。” 裴瓒的头顶忽然被拍了拍,书墨气,熟悉的敦促感,与那些不属于他幼年记忆如出一辙,带着丝丝暖风,刮着他的心。 裴父也说道:“咱家不是什么勋爵人家,没有滔天的权势富贵,唯有一点,若有人在外欺侮你,就算父亲舍了这一身,也要护你。” 这话裴瓒不止听过一遍。 从前裴瓒还觉得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被他鸠占鹊巢的原主,至于他,那是裴父舍身拼命的对象,唯有这一次,因着这件事,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裴瓒。 第114章 下风 裴瓒没想过, 父母会对他的感情之时如此开明。 身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裴瓒从前只觉得自己既然是孤零零地来,那也该孤零零的走, 没奢求过获得什么。 而现如今,他虽然对沈濯不甚在意,却是实打实地因着裴家二老,生出患得患失的感觉。 极端的时候,他会恨自己占据了原主的身体, 让父母对着陌生的孩子嘘寒问暖, 更多的时候, 则是会贪恋这股未曾拥有过的亲情。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背后总有人替他撑腰站台, 也总有人在他倦怠之时提供些许慰藉…… 裴家父母, 韩苏, 谢成玉,他们都是如此。 “少爷,夜深了,快歇息吧, 就算不用去当值,也不能如此糟践身子啊。”韩苏见着屋里的灯还亮着,推门进去, 瞧了眼,发现裴瓒躺在床上瞪着眼发呆。 “知道。”裴瓒听见声音, 不仅没乖乖就寝, 反而坐起来,对着韩苏招招手,“你过来。” “怎么了少爷?” 裴瓒眼睛转动几圈, 鬼点子冒出来,贴在韩苏耳边问道:“十七有多少日子不曾现身了?” “七八日吧,少爷有什么事吩咐他?” “没事。”裴瓒摇摇头,继续往韩苏的方向贴了贴,“这样最好,你去后门瞧瞧,有没有先前那驾马车的影子,若是有……算了,不管有没有,记得动作明显些,探出身子去瞧,瞧完了也不必来告诉我,你直接睡吧,我这里有什么动静,都不用过来。” “少爷,您在谋划什么啊?” 韩苏很不理解,完全猜不到裴瓒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嘟囔着嘀咕几句,不等裴瓒回答,便离开照做了。 而韩苏前脚刚踏出院子,后脚裴瓒就把灯吹了,除了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屋里没任何光亮。 他也没乖乖躺在床上,虽然把床幔拉严实了,自己却身着单衣,赤着脚在地上走动。 先是拿起鸡毛掸子挥舞几下,觉得太轻,在一片黑暗里看向凳子,端详几眼,觉得东西太大,扭头走向书桌的方向,那桌上的镇纸整合正合他的意。 不仅大小合适,一镇纸敲下去,不管武功多高强的人,也得歇菜。 选好趁手的武器,裴瓒悄悄隐到屏风后面,听见院子里传来韩苏开关门的声音,他立刻提起一口气,仔细留意着窗户的方向 果然,不到一刻钟,窗台发出“哒”得一声,是裴瓒刻意摆在那里的木扣响了。 只不过那人似乎不曾遮掩自己发出的声响,合了窗,跳进屋里,落地后脚步一点也不轻,径直走向了床榻。 而站在屏风后的裴瓒,看着那黑影逐渐靠近床榻,趁对方掀开床幔的瞬间,一脚踹上了对方膝窝。 那人双膝一软,下意识地摔进空床榻,裴瓒抓住机会,猛地扑过去,扬起镇纸,毫不犹豫地一砸! “嘭!” 是镇纸砸在床上的声音。 那动静,那力道,简直要把床板砸出个窟窿。 深夜造访的沈濯也没想到裴瓒给他露了这么一手,他还以为韩苏到后街瞧他的车架,是因为裴瓒想通了要见他。 没想到竟是要杀他!? 幸好沈濯反应快,一瞬间就攥住了裴瓒的手,顿时将局势逆转,否则他就要在三生石胖等着裴瓒做鬼夫妻了。 沈濯将人压在身下,死死按住,盯着裴瓒那有点桀骜的眼神,一时拎不清他的态度,而他自己也在惊险之余笑出了声。 “看来是皇帝舅舅许给你天大的好处,加官进爵,还是娇妻美妾?竟然一出宫就要把我这糟糠夫给杀了,真是叫相公心寒。” 裴瓒越听越不对味:“沈濯你有病吧!” “怎么?裴郎从心底就没认过我这个相公?真是叫人伤心啊。” 沈濯死死嵌着他的手,余光瞟了眼落在一侧的镇纸。 他不知道裴瓒究竟有没有对自己动杀心,或者说,就算动了杀心也无妨,他不在乎,所以继续嬉皮笑脸着。 只是裴瓒神情严肃,哪怕心中万分羞耻,也在瞬间冷了脸:“在我回京都的半个月前,长公主殿下召见过我的父母。” 声音极其冷淡,听得沈濯也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凉水,顿时让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果真?小裴哥哥莫不是在诓我?” “诓你?你也配?”裴瓒冷着脸,恨不得再往他脸上啐一口。 但对方眼里刹那间的慌张,让整个人都多了股无力感,多了份惹人怜的感觉,让裴瓒不舍得啐了。 “母亲,说了些什么?”沈濯心慌。 裴瓒语气不善:“你觉得呢?” 听他这么说,沈濯心里更是没底,苦笑两声,维持住表面:“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母亲行事乖张,更不是我能揣测的。” 沈濯的确对此事不知情。 甚至到现在,他在长公主面前依然是弱势的,是被操控的。 看似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敢做,但那都是长公主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一旦长公主说半个不字,那他就什么都做不成。 “你放开我。”裴瓒命令着。 沈濯一副警惕模样,听话的松开他的手。 裴瓒冷笑几声,发现了能恐吓沈濯的存在,心中有些得意。顺势推搡几下,示意对方起身,沈濯也一一照做,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气焰嚣张的模样。 而后裴瓒勾勾手指,示意沈濯贴上去,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殿下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父母不肯告诉我。” 沈濯愣了几秒,盯着裴瓒的眼睛:“你还说不诓我?” 裴瓒将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噤声:“咱们两个的事情,怎么能算诓呢?慎言。” “是,我俩之间,不算。” 沈濯暧昧地笑笑,趁着裴瓒阖上眼皮的间隙,勾着他的腰身往床里一扑,“眼下都有心情与相公玩笑了,看来在宫中并无要事发生,听说在长街无故晕厥?那为夫替你诊治一番……” 手指上下摸索几下,裴瓒那件单薄的里衣就褪了大半,光裸的身体暴露在沈濯深沉的视线里,他亲自留下的痕迹依然醒目。 然而,裴瓒对于他过分的举动,没有丝毫的反抗。 这不对劲。 不正常到沈濯立刻察觉了。 心里没有任何窃喜,而是觉得裴瓒定是要预备着做些什么。 沈濯话锋一转,警惕地认起错来:“昨夜是我不好,你应该是不愿意的,我却使劲下作手段,让你委身于我,我该死。” 确实下作。 裴瓒没有承认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只在心里默默嘀咕,面上却一言不发,看着沈濯拙劣的伪装。 “我也不知节制,让你受苦了。” “倒也不用这么说。”裴瓒对着他微微一笑,而后撑起上半身,支着手臂拖起脑袋,细声说道,“其实你也挺一般的。” “什么……”沈濯眨眨眼,少见地露出些震惊的神情,就好像被裴瓒的一句一般重伤了似的,“我哪里一般了!” “这样形容不恰当,我应该问你,沈濯,你是不是不行?” “哈?裴瓒你疯了吗?” 短短几个字,气得沈濯眉毛都凝在一起了。 他这人在外面一向顽劣,却不是控制不住情绪的人,至少能一直维持笑吟吟的状态,可今天,被裴瓒的几句话攻破了心理防线,有些崩溃了。 沈濯顶着裴瓒玩味嘲讽的眼神,伸手就要去扒他的裤子,以证明自己到底有多行。可他扒了大半,白花花的腿被他掐着,裴瓒压根不为所动。 【难道只是酒水的问题?】 裴瓒听得到他的心声,却不知道那夜的酒水里掺了些让人动情的药粉,当然,不止裴瓒一个人喝了,沈濯也喝了。 正因为如此,沈濯才会疑虑,全都是酒水让他们动情欢好? 裴瓒忽而嗤笑一声,满眼都是现在沈濯那张底气不足质疑自己的神情。 对方越是如此,就越合乎他的心意。 他正打算开口继续在沈濯的心上插两刀,沈濯却突然封住了他的嘴唇,双手并用,扒着自己的衣裳,果真要证明一下他自己。 “啪!” 巴掌让人清醒。 干脆利落的一声,让沈濯停了动作。 沈濯赤着上身,跪坐在裴瓒身前,一时间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 但他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挨打。 “小裴哥哥?” 裴瓒看他眼神有些疑惑,顶着巴掌印的脸又有些好笑,一时间竟想起明怀文来。 回到裴宅后,他一直在想,明怀文在与皇帝的孽缘里究竟充当着什么养的身份? 明怀文表面脆弱,如一块剔透的玉,心里的想法却狠辣,绝对不是任人揉搓的主儿。 就算那人是皇帝…… 一时委身的事或许存在,但明怀文心里的怨毒想法却也从未少过。 他俩之间所表现出来的氛围,和皇帝隐约要保全明怀文的心思,都让裴瓒觉得,应当是明怀文把控着两人的感情。 裴瓒不好评价这么做的对错。 但他已经和沈濯走到这一步了,明怀文的做法,他未尝不能学。反正床上说什么做什么,到了床下都是不能信的。 裴瓒伸着手臂,捻了一缕沈濯的头发,绕在指尖,轻轻滑过沈濯的胸膛。 “相公?”裴瓒很鄙夷这称呼,索性继续诓人,“你我往日无媒无聘,来日也得不了高堂祝福,说到底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是野鸳鸯,说什么相公娘子的,要不要脸,来日我可是要娶妻生子的。” “野鸳鸯也是鸳鸯!”沈濯居然开始置气,抓住他的手,抵在胸前,“没有高堂祝福,那就去求道圣旨?皇帝舅舅赐婚,不敢有人置喙。” 裴瓒轻笑道:“你才是疯了的那个。” “我早就疯了。”沈濯忽然倾身,抓住裴瓒的膝盖,随着上半身的压低,手也一寸寸地向上摸着,“小裴哥哥竟还存着娶妻生子的心思?” “我合该如此的。”裴瓒一反常态,捧住了沈濯的脸,“今日在宫中,陛下提及赐婚一事,说是要在那些勋爵人家里择一位,父母也常提,要给我议亲了。” 沈濯咬着下唇,手上力道越来越重,嘴里却只挤出三个字:“你不能。” “我有什么不能的?我总不能跟你厮守一生吧?” “裴瓒!” “叫什么?夜深了,别吵人清净。” 裴瓒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若即若离的感觉,只让沈濯觉得他压根抓不住对方。 许久之前的那句“我总归是要走的”,一直以来都如梦魇似的缠上了沈濯,现如今,不管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裴瓒总归是他的了,可到头来才发现,裴瓒依然与他毫无关系。 这些苛求,这些索取,都是无用功。 裴瓒依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依然把他当做可有可无的存在。 “裴瓒……”沈濯的眼神忽而暗下去,声音也跟着低哑,委屈又可怜,只怕下一秒就要哭出声了。 事实也是如此,沈濯的眼睛已然有些湿润。 裴瓒没想造成这种局面,本来只想言语刺激几句,敲打几下,报了这一夜的仇,不曾想,用力有些过猛了。 想他沈濯,明面上是混不吝的世子爷一位,背靠皇室,可曾怕过谁? 背地里也是阴沉神秘的幽明府主人,不曾畏惧过什么。 刀剑的伤痛,更不能让人落泪。 偏生于感情之事上,脆弱不堪,一味地只会用强,用算计,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像把敌人置于死地一般把人绑在身边。 越是如此,便越是在感情里落了下风。 只能像田里劳作的牛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 第115章 忠仆 翌日, 天一亮,韩苏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收拾庭院,准备裴瓒晨起洗漱的东西。 他回想起昨夜裴瓒叮嘱的话, 让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用理睬。 话虽如此,韩苏却不敢懈怠,仔细留意着裴瓒房里的动静,在“嘭”得一声响后, 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听不真切, 但后来那如同冤死鬼一样惨惨戚戚的哭声,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韩苏辗转反侧了半宿, 不敢合眼, 一直猜着, 半夜闯进他加少爷房里的人到底是谁? 他能肯定,那声音绝对不是女人。 可是又哭哭啼啼的,没个大男人的气概……该不会是他家少爷在哭吧? 韩苏心里揣着疑云,不敢告诉别人, 自己也揣摩不明白,直到早上,他心里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借着洗漱的名义, 推开门瞧一瞧。 反正他听了大半夜,那人应该没有离开。 可是…… 韩苏的手都搭在房门上了, 只差轻轻一推把门打开, 心里却顾着,万一他推开门,撞破什么让人长针眼的场景怎么办? 是该告诉老爷夫人, 还是该替少爷瞒下来? 忠仆韩苏,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脸盆,在房门口坐下了。 “赶紧走,待会韩苏就要进来了。”屋里传出动静。 “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见过我。” “正是因为见过……”裴瓒赫然拔高了腔调,想起什么,又兀自压低音量,“你不想被我父母撞见,就赶紧滚。” “不走,看见就看见,我有什么怕的?” “我怕吓着他们二老。”裴瓒抬抬手,捂住沈濯的嘴,他瞧着沈濯的眼睛还有些肿,更为着早起的缘故,有些不满的小情绪,“你难道就没什么忙的吗?玉清楼,幽明府,总该紧一紧,做些事吧?快走吧。” “不忙……临近年关,也该歇一歇了。” 沈濯也想忙,奈何近些日子被长公主盯得太紧,他根本没机会做些什么。 以前没体验过这种背后有影子的日子,乍一获得如此殊荣,他很是不适,只好暂时断了别处的事情,在裴瓒这里寻清净。 沈濯抱着裴瓒,在对方的颈侧蹭了蹭,阖上眼皮,喃喃道:“你说近些日子要休息调整一番,我陪着你,不好吗?” “不好。”裴瓒嘴角抽动,心想,他可还有大事要忙。 沈濯全然好似没听见,死皮赖脸地继续躺着,眼睛也继续闭着,一副把身家性命都交由裴瓒处置的模样。 “午后,我想见见鄂鸿。” “身子还有不适?”沈濯可没再折腾他。 顾及着裴瓒才在宫中晕倒过,沈濯不敢有冒犯的举动,更不敢不顺着裴瓒的心意行事,而裴瓒眼下还想再让鄂鸿来一趟,他虽不会不允,却也想知道是何缘故。 裴瓒看穿他的小心思,没有提及那绿藓的事情。 在沈濯的目光中,别扭地转过脸去,说道:“宫中替我诊治的是唐远,虽然唐远太医的医术值得信赖,可他终归是陛下的人,我想再请鄂鸿先生来瞧瞧。” “好,我这就遣十七去请。” “十七在外面?”裴瓒略微惊讶,伸手勾住沈濯的胳膊,“他最近总是不见踪影,是你把他喊走了?” “是吗,我并没有吩咐他离开。” 从寒州回来之后,裴十七对他的态度就有些怪怪的。 以前裴瓒总觉得那小孩木楞楞的,看不懂眼色氛围,不过裴瓒瞧他性情率直,这呆呆的模样,倒也有些可爱。 可自打回京都,裴十七还是跟从前一样,被指派着跟随裴瓒后,这孩子就有些不对劲了。 时常见不到人不说,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原来的木讷,而是爱答不理,对待裴瓒,甚至是整个裴家上下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裴瓒隐隐觉得,是因为他害得沈濯双腿受伤一事,裴十七对他有看法。 为此,裴瓒并不曾为自己辩驳过。 于他而言,无论是谁皆是去留随意,他没有挽留的打算,对待裴十七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在看似豁达的同时,微微有几分落寞罢了。 “算了,十七想做什么就随他吧,反正不用去鸿胪寺,我自己去玉清楼找鄂鸿先生。” 裴瓒掀开被子,一件件地套着厚重的冬衣。 晨起时碳火已经燃尽了,屋里的温度有些低,他打了个冷颤,心里嘀咕着今日韩苏来得有些晚,推搡沈濯几下后,自己下床开门。 他没想到,竟迎面跟韩苏撞上,对方手里还端着放凉了的水盆。 裴瓒垂眸扫了眼,往日端进来时,盆中水都是热气腾腾的,今日却没有,而抬眼看向韩苏,对方的脸颊和耳尖都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听见了什么话而不敢面对。 裴瓒淡淡地问道:“在外面等了多久?” 韩苏支支吾吾地说:“也不久……” “听了些什么?”裴瓒忍着凉,用冷毛巾擦了脸,他也不是真心想要知道韩苏把他和沈濯的话听去多少,只是为了吩咐他,“父亲母亲那里,就不要说这事了。” “知道。”韩苏不敢抬头去看裴瓒的神情。 然而,就算一直低着头,也会有一个人唐突地出现在视线里。 沈濯赤着脚,裸露的脚面冷得青筋浮现,又只身着素色里衣,薄薄的布料,一根细窄的布绳系着,显得整个人越发单薄。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裴瓒身后。 而前面的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突然一只温热的手就环在了腰上,吓得裴瓒一帕子甩到了沈濯脸上。 “嘶——小裴哥哥,好凉啊。” 冷帕子落到地上,沈濯瞥了韩苏一眼后,顶着湿漉漉的脸,可怜巴巴地望向裴瓒。 裴瓒被他的突然出现弄得不知所措,压根不知道是该让韩苏先回避,还是大声地呵斥沈濯几句,让人滚远点。 屋里的氛围一时间僵住了。 韩苏端着水盆的双手都在发抖,骤然看见这张脸,他心里的一些疑惑,或多或少地得到了解答。 只是韩苏也不曾想,这人竟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裴宅里。 还是以这种不伦不类的方式。 韩苏很久以前便想象过,倘若有朝一日,他家少爷娶妻生子,他这个自幼跟在裴瓒身边的家仆,该如何跟裴宅未来的女主人相处。 为着男女有别,他自然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出入裴瓒的卧房。 可现如今,这位不请自来的“女主人”着实让他吓了一跳。韩苏哆嗦着双手,直面沈濯那张笑嘻嘻的脸,双眼里写满了惊惧,他恨不得拔腿就跑。 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水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水花四溅,打湿了所有人的衣摆,韩苏像是无法接受现实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韩苏!” 裴瓒急了,他可无法保证,韩苏这一跑会跑进谁的院子,说什么让人气血逆流的话。 昨日,裴母虽然有意提醒过,他们尊重裴瓒的选择,可裴瓒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他与沈濯的关系,虽说他心里并不抗拒,但若是把这种事抬到明面上,成为被所有人议论的众矢之的,裴瓒便有些接受不了了。 顿时,裴瓒要跟着一起跑出去。 然而前脚刚迈出房门,突然有一人从屋顶跃下,一手刀劈在了韩苏后脖颈上,让人直接晕了过去。 “十七,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回去了吗?” 裴十七冷淡地扫了裴瓒几眼,抬手指向屋顶的一侧,那里跟院墙相接,留了块空地,刚好能容纳一人,恰好冬日里树秃了,藏不住他的身影,今日便寻了这个去处。 亏得裴瓒还为他的离开而暗自落寞。 竟是自己想多了。 裴瓒走上前,从裴十七手中将人搀扶起,半拖半拽地将昏迷不醒的韩苏拖进屋里。 这时,屋里的沈濯从橱柜里拿了件干净衣裳,随意裹在身上,偏小的尺寸,让他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他也不在意,只说道:“你就这么担心他会把事情捅到你父亲那里?” “嗯……”裴瓒自是不担心的,只是为了省去那些麻烦事,“父亲母亲是保守含蓄之人,我又是裴家独子。” 话已至此,说更多也是自讨无趣。 沈濯悻悻地闭了嘴,盯着裴瓒,看他进进出出,将自己收拾得齐整利落,即将走出这里,去见鄂鸿。 他心里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跟上去。 裴瓒的态度沈濯早已知晓,并且是想方设法地用尽手段,也无法扭。 他原以为,为着前夜的事,裴瓒没有与他生气,便是默许他俩之间的关系,可进了一趟宫,有些事就变了。 在宫里瞧见了什么让人摇摆不定的事,他的母亲长公主召见裴家父母又发生了什么,裴瓒现如今到底怀揣着怎么样的想法……一件件的事,缠在沈濯的心间。 “你不走吗?”踏出院子前,裴瓒扭头回望沈濯,留意着他身上不合适的衣裳,微蹙起眉头。 沈濯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着:“小裴哥哥方才还说不愿让别人知道,现如今要一起出去,这不是让所有下人都知道了吗。” “那你……” “过些时候,我会离开的。” 第116章 疑案 “沈濯应该会说话算话……” 裴瓒在心里嘀咕几句, 不再理睬沈濯的去向,直接头也不回地出门。 离开裴宅后,他不着急去玉清楼找鄂鸿, 而是先去了京都城中几家有名的药房,一一寻找那绿藓的线索。 按理说,这东西无法入药,裴瓒不应该到药房去寻。 只是他心里有大概的猜测—— 幽明府的一干人等是最容易经手绿藓的。 绿藓长在幽明府外那片瘴气谷地里的,因为瘴气的缘故, 又多了与众不同的毒性。而幽明府之外的人不确定是否知道绿藓有毒, 就算是知道, 多半也是避而远之,很少会有冒着危险, 主动进去采摘的, 所以很大程度上, 绿藓是被幽明府的人带出去的。 不过裴瓒不能去问沈濯。 当然,他也不太相信沈濯会用这种方式去对付皇帝,于是裴瓒打算找找有没有别的绿藓来源。 然而裴瓒挨家药房进去询问,也没有找到绿藓的踪迹。 提起皇帝所出现的病症, 所有药房掌柜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对于他口中描述的绿藓,更是闻所未闻。 走了大半日, 腿脚都酸痛了,问完最后一家, 还是得到否定的答案。 裴瓒泄了气, 在药房门口长吁短叹。 “公子留步。”掌柜追了出来。 裴瓒以为对方改口,连忙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可惜,掌柜还是摇摇头, 惋惜道:“公子所说的那绿藓,小人的确没有听说过,只是瞧着公子很是着急,便想起来一处地方,或许公子能打听到想要的东西。” “何处?”这好歹也算收获。 “京都城西的清源道观,半年前,来了个不太正经的小道爷,爱鼓捣些偏方奇药,一些不寻常的病症,和不常见的药材,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医治。” “城西、清源道观……” 因着周边寺庙道观太多,裴瓒印象不深。 但是前几天那里刚起了火灾,闹出来不小的动静。 他也着意打听着,那一片的许多寺庙道观,都是京都里的权贵主张修的,基本上都跟京都城里的大户人家脱不了干系。 “多谢掌柜。”裴瓒对着掌柜郑重其事地作揖,正要走,袖子却被掌柜扯住。 “公子,实不相瞒前些日子也有人来打听绿藓一事,说的病症与公子无二,敢问公子,是城里出了什么时疾……” 掌柜瞧着裴瓒举止斯文,行为有礼,衣裳虽不华贵,却也不是平头百姓能穿得起的,一瞧就是有身份的人家。 特意问这么一句,是觉得裴瓒手里有新鲜的消息。 而他瞧了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小声地试探,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哪怕是裴瓒也听不清后面的话,不过,其中意思却已经表达明白。 裴瓒随口应着:“并不是什么时疾,掌柜无需担心。” “那就是有哪位显赫的大人?” “倒也不算,寻常人家,略有些田产罢了。” 裴瓒在心里暗想,的确是显赫,还是整个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存在,但他总不能真的把皇帝的事情告诉对方。 他拱拱手,未等掌柜问下去,便转身离开。 城西离得有些远,过去要些时辰,而韩苏此刻恐怕依旧昏迷不醒,沈濯那里更是指望不上,他得另想办法才行。 今日天气不错,很是晴朗。 风里带着些冬日的干燥,却不曾冷得刺骨,吹在面上,只让人觉得有些凉意。 此刻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早集的摊子还没散去,沿街的商铺也做起营生,在嘈杂的吆喝声中,掺杂着几种不同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去寻味道来源。 打听到丁点儿未知真假的消息,裴瓒也不急于去验证,便在街上慢悠悠地逛着。 左瞧瞧右看看,买了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原先说好的,要去玉清楼找鄂鸿,也没有立刻动身,反而是走着走着,偏了街市,就到了谢府门前。 谢府被抄,看在谢家老太爷是几代朝臣的份上,留了最后的体面,并没把这宅子收回去。但是皇帝也没轻轻放下,发落了许多不安分的谢家子弟,现如今的谢府可是大不如前了。 之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少朝臣学子争相登门拜访,就连看门的小厮都颐指气使的,敢给品级低下的官员脸色瞧。 再看看现在,朱红色的大门不似从前鲜艳,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威风了。 “小裴大人?” 听到有人喊,裴瓒立刻回头,一瞧竟是谢成玉的贴身小厮从外赶回来。 他掂着怀里的几包干果吃食,冲着来人温和地笑了笑,问着:“你们少爷呢?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小厮冲他作揖,答道:“还在大理寺呢。” “都这个时辰了……”裴瓒留意到他手中的食盒,多嘴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些小的不清楚,只是方才去给少爷送饭,瞧见大理寺中来来往往,人很多,像是城西出了什么案子,都在忙着。” 城西……也是城西? 他才从药房掌柜的嘴里,听说城西最近多了个怪道士,或许能找到绿藓有关的线索,现在城西就出了岔子。 未免有些巧了。 “这样啊……”裴瓒垂眸一想,本想说自己不便去了。 可扭头一想,如若谢成玉忙得不可开交,那他就算留在谢府,也未必能把人等回来。况且,出事的地方也在城西,他若是此刻前往大理寺,说不定就能偷听点什么消息。 “大人,您去哪?”小厮在身后张望。 裴瓒忽然想起来什么,随手把几包刚买的果子零食交给他:“劳驾,送到裴宅门房,说是我的东西。” 他只拎着两袋干果走了,动作仍旧是慢吞吞的,看不出丝毫的着急。 只是,大理寺中却要忙疯了。 仅在衙门外站了片刻,便有三五位青袍官员急匆匆地离开,而裴瓒还没走进,一队捕快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裴瓒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你怎么来了?”成堆的文书之后,谢成玉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裴瓒。 待人走近后,见他也没穿官服,更没什么调令,越发疑惑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毕竟是官府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就算是朝廷官员,没有正事也不得入内,至少也得经过层层同传,让谢成玉到外面去领人,而不是让裴瓒独自一人进到内院。 而裴瓒不仅只身一人进来了,没有任何文书,甚至还从斗篷里掏出来了两包干果点心。 “今日外出,是想打听点消息,走到你家府前,才知道大理寺为了城西一事忙得很,便过来瞧瞧。”裴瓒随意坐下,明明对城西的事完全不了解,却装得了熟于心,“在外面又凑巧碰见了袁大人,有几面之缘,便顺道进来了。” “……”谢成玉无语。 裴瓒这种行径,跟流氓进闺阁后院没区别。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谢成玉继续低头看着文书,眯着眼,试图从混乱的记载中找出些有用的东西,同时,还不忘跟裴瓒说:“城西出了事,旁人都巴不得离远点,你倒好,就爱往上凑。” “城西出了何事?” 听他这么问,谢成玉反而疑惑:“陛下昨日宣你进宫,没有提及此事吗?” 裴瓒心里一惊,难道城西真的跟皇帝生病一事有关? 他立刻严肃起来,向屋外瞧了几眼,还不放心地掩上门窗,对着谢成玉低声说道:“陛下的确透露给我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甚至也与城西有点关系,不过真的追究起来,却也不是陛下亲口说的。” “怎么回事?”谢成玉听得稀里糊涂。 对谢成玉,裴瓒也不藏着掖着,压低了声音,贴在他耳边便说:“陛下病了。” “这我知道,前些日子就病了,一直将养着,你也知道边疆战事不容放松,陛下时时注意着,难免劳神。” 裴瓒看着想法简单的谢成玉,故作高深的摇摇头,神情有些微妙,像极了那些卖关子的官场老手:“不是这个原因。” “那还能是什么?” “陛下或许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或许?”谢成玉心里一紧,声音却压下去,“到底什么情况,你可不要乱说。“ “陛下久病不愈,昨日我入宫后不慎昏迷,遇见了太医唐远,他单独告诉我,陛下的病症很像一种绿藓导致的,你知道的,唐远是陛下的人,如果不是故意安排,我觉得我不会如此巧合地见到他。” 一字一句,谢成玉听得惊心动魄,大气都不敢喘,可在心惊之余,他也诧异,为何皇帝知道此事,却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呢? 谢成玉百思不得其解。 裴瓒听到心声,想起这背后的原因或许跟明怀文有关,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对谢成玉坦白。 同时,他又有些唏嘘。 一朝登科的三人,此时的境遇却完全不同。 长吁短叹后,裴瓒坐在谢成玉身旁,问道:“我打听到城西清源道观中有一位道士,半年前来的,或许知道绿藓一事,想去寻他,只是韩苏有事无法陪同,想着与你同行,却在半路听说了大理寺的事情,不知道城西出了什么事?” “清源道观的道士,半年前来的?” “嗯,没错。”裴瓒点点头。 “你要找的人,或许已经死了。” 第117章 道观 “你说真的?” “你说真的?” 裴瓒眼中的怀疑一闪而过, 他眼前的人是谢成玉,不是什么满口谎言的主儿。 只不过他才刚开始查,就听到这种消息, 断了线索,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但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裴瓒反而觉得,这趟大理寺是来对了。 裴瓒略微思索,再看向谢成玉, 心里有了新的打算:“如果那人死了, 陛下被人下药一事, 就有此案脱不了干系了。” 谢成玉也肯定:“城西多是寺庙道观,背后也有多方权贵把持, 在此之前, 虽然偶有路人口角摩擦, 却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这次的事,的确蹊跷。” “那你快透露透露,到底是什么事。”裴瓒一脸好奇。 谢成玉却没给他好脸色, 脑海中闪过一瞬的沈濯后,冷声说道:“事关重大,目前也没有眉目, 只怕裴少卿是不好过多打听吧?” “……”跟他装起来了。 裴瓒知道大理寺的案子不能随便打听,便也没急着逼问他。 他只是把斗篷里的零食摸出来, 摆在桌上, 跟谢成玉大眼瞪小眼的同时,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 就算谢成玉有转移注意力的打算,他也不依, 腮帮子鼓动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 谢成玉叹了口气:“城西出了命案。” “这我知道,前些时日城西的火灾,烧了几处地方,有死有伤,不过……这跟大理寺有关系吗?” 京都城里有专门的地方处理火情,这案子是不归大理寺管,可偏偏在起火之后,发现了些别的,不得已才转交给了大理寺。 “火场之中搬出几具尸身,除了僧侣道士的,京都衙门便贴了告示让家属来认领,等了七八日,竟没有一人前来,那边觉得蹊跷,打算先将尸身安置在义庄中,凑巧的是,搬运尸首的队伍里,有位刚入门的仵作……” 那个小仵作一开始只是想仔细瞧瞧烧毁的尸体是什么情况,可是越看越不对劲,察觉到异常后,便报给了他师傅,也就是京都衙门里正儿八经的仵作。 师傅带着人检查一番,发现那些人并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人毒死,后来扔进火场里的。 裴瓒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几具尸体?” “六具,五男一女。” 谢成玉还没说完,可见着裴瓒脸色苍白的样子,他略微顿了顿,缓和语气说道,“发现异常后,这案子也并没有立刻送来大理寺,只是不出两日,义庄中的六具尸身尽数消失,凑巧,在尸身失窃的当晚,清源道观发生了命案,十三位道士被杀,尸身四散在清源道观中。” 裴瓒听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十三位被杀的道士里,有他要找的人吗? 裴瓒一阵心悸。 先前谢成玉说他要找到人可能死了,裴瓒有些不信,尚存几丝期望,可听到这番话,他的心无端地不安起来。 怎么就如此巧合呢? 不是别处,偏偏是清源道观。 他很难不多想,很难不将此事与皇帝的病联系起来,然而,他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一时之间,眼里只剩茫然。 难不成,到最后他还是要去求助鄂鸿,求助沈濯吗? 裴瓒在想,他究竟还要不要冒险去一趟城西,那里刚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必然不许随意进出,特别是清源道观。 可他若是不去,万一错过了什么…… 裴瓒咬咬牙:“我想去城西看看。” “你不方便过去。”谢成玉的神情相当严肃。 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城西正是一团乱麻,里面的人巴不得要离开,谢成玉又怎么会让裴瓒冒险进去。 裴瓒心里揣着绿藓的来处,不敢告诉谢成玉,只能对他说:“让陛下中毒的绿藓,唯一的线索就在城西,我不得不去。” 谢成玉陷入为难。 他知道,裴瓒是受了皇帝的暗示,就算自己今日阻拦裴瓒,明日也未必能阻挡他。 与其让人毫无避讳地闯进这案子里,还不如让他与自己同行,好歹是算在大理寺上,就算出了过错,追究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言诚,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 前几日的大火,使得城西清净了许多。 远远眺望一眼,庭院楼阁鳞次栉比,一层叠着一层,看着繁盛,却不见车马进出。 缥缈云烟中,并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动静,只是偶尔有几道钟声穿出,反而将城西的寺院道观衬得更加幽清。 清源道观外,有大理寺的人专门看守着,一方面为了维护现场,避免被人破坏细节,另一方面也在提防贼人再度杀人。 只是裴瓒打眼一瞧,有些人的装束并不像大理寺的人。 谢成玉出示了令牌,两人齐齐被检查之后,另一路人马却还挡在他们的面前,不过他们俩也不是吃素的,并不是谁都能检查。 “站住!”银甲侍卫的长枪横在裴瓒面前。 裴瓒微微垂眸,眼神不解,以为是针对他的,便说道:“方才已经检查过了,还有什么不妥帖的?” “长公主殿下在内,还请二位大人回避。” 长公主竟会出现在这种危险的地方? 裴瓒斜着眼看向谢成玉,不料对方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清楚为何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是在火灾和杀人案接连发生的情况下。 “殿下……为何会在此呢?” 裴瓒喃喃地问了句,本就没指望着侍卫回答,可那侍卫就像是突然被刺激到了一样,高声指责道:“胆敢妄议长公主!” 冤枉啊,他哪里妄议了? 不只是疑惑了几声吗…… 裴瓒想着暂时退让,正要拉着谢成玉先离开,一道绛红色的尊贵身影,在几位朝廷官员和长公主府女官的陪伴下,从供奉着三清祖师的正殿中走出。 眉目清艳,自带一股凌厉的气势。 裴瓒心里一阵惊颤,他挪不开眼,却也不敢贸然直视,只敢盯着那绛红色的狐裘,看着一根根银丝在阳光下璀璨。 “拜见长公主殿下。” 听见他们二人的声音,原本还有几声低语的长公主一行也没了动静,步态稳重地向他们走去。 裴瓒低着头,只觉一道威严的目光自上方落下,似乎是在审视着他。 他不敢起身,一直弓着腰,良久之后才听到那句“免礼”。 “小裴大人,好久不见。”长公主离他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凉薄的视线横扫过裴瓒,在周边人身上暂停一瞬,接着便重新落到他的身上,“大人来此,为何缘故?” “是为了城西失火一事。” 裴瓒听不懂对方语气之中的情绪,或者说,长公主的态度太平静了,就像压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样,只是寻常来上香而已。 他也没办法直白地说出自己前来的缘由,只得找了个不重要的借口搪塞。 “十三位道士被杀,的确值得好好查一查,只是小裴大人似乎不在大理寺当值吧。” 这事与他无关! 此话一出,随行在长公主身侧的那几日面色有些难看。 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跟谢成玉身上,包含着谴责怪罪的意味,但是碍于长公主在场,终究没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出口。 “城西多道观寺院,更有皇家庙宇,臣身为鸿胪寺少卿,自然要确保此处安然无恙。” 见他不够诚实,长公主替他把话说了:“大人是觉得鸿胪寺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这一身的本领,还是说,又想去红玉庄待上几日了?奉劝大人一句,勿要插手不相干的事情。” “微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裴瓒被逼问得喉咙发紧。 他在面对皇帝时都不曾这么紧张,面对长公主殿下,却有种说不出的胆怯。 也不知道是因为沈濯的缘故,还是这人的气势本就比皇帝还要威严上几分,总之,他摸不清长公主的心思,只能一味地避让着。 裴瓒略微抬眼,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但再度看见那张与沈濯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依旧难免凝住了呼吸。特别是那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含着熟悉的玩味笑意,引得他抬眸对视。 只不过,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沈濯的眼神,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正经的。 戏弄玩笑的时候居多,比起长公主的谨慎,也更为狡黠灵动,很少有这种时刻隐含着警惕与猜忌的时候。 长公主看着裴瓒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垂眸浅笑,眼底波光流转,却仍是难掩尊贵仪态。 “殿下为何……” 要笑他? 话说到一半,裴瓒察觉到这么问并不合适,于是便没了下文,只满眼疑惑地盯着阶上的女子,想起才从他父母那里听到的评价——殿下仁爱。 裴瓒对于长公主的印象,向来与仁爱没什么关系。 今日一笑,才恍然觉得这位殿下也并非时常都是倨傲冷漠的态度,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多是柔和仁爱的模样。 想到这,他也放松了些。 至于她身为母亲,对待沈濯如何,裴瓒自觉还没有评价的资格。 他尝试着拱起手,问道:“殿下,可否允许下官入内调查。” 第118章 梅花 “不许。” “不许。” 长公主语气柔和, 态度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原先的那一笑,似乎只是为了让裴瓒放松警惕,而非她的退让。 “本宫说过了, 小裴大人不该插手。” 珠钗晃动,环佩叮当,长公主上前几步,离得裴瓒更近,与那股庄重气势并存的, 是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 她扣住了裴瓒的手腕, 也看穿了他想要撤手的意图, 直接强行将人拉住。 裴瓒再度慌了神。 他想不出对策,更看不透长公主的心思。 气势上矮了一头不说, 甚至他都没有底气直视对方的眼睛。 是因为长公主本就华贵逼人, 也有几分沈濯的关系在, 他总觉得在面对长公主时,没什么底气,也没什么脸面。 “不过,本宫瞧着院里的梅花极好, 小裴大人不妨陪本宫走走。” 这就更让人不理解了。 裴瓒原本就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长公主。 突然迎面撞见,一点准备也没有。 长公主所说的一切话语,更是在刁难中夹杂了几分戏谑, 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阻拦他?妨碍他? 却又亲手将他带进了这清源道观之中,究竟是为何呢? 那双纤细的手, 染着鲜红的指甲, 将皮肤衬得如玉一般,看起来养尊处优,不具备什么力气, 但在抓着他往道馆里拖的时候,却容不得他反抗。 裴瓒也不知道是真的反抗不了,还是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反抗。 只是接触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后,便也没了动作。全程,他低着头,像一只胆怯的小鸟,被那雍容华贵之人引入道观之中。 迈过门槛,从那些女官大臣身边走过时,那些窥探又冒犯的目光跟在身后。 裴瓒没有任何反应,用余光扫了几眼,又重新低下了脑袋,目光紧随着那绛红色狐裘上的银丝,看着衣摆随着步伐摇晃,同时,他的耳边隐约有珠钗晃动相撞的声响,叮叮当当。 他猛然察觉到自己与长公主的距离太近了。 甚至是一抬眼,那双与沈濯极为相似的眼睛就映入眼底,用一种成熟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也难怪那些人会盯着他了…… 裴瓒吓得急急地后退几步,手腕也从长公主的手中挣脱,又不小心踩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一踉跄,险些栽倒。 而他也没急着站稳,利落地跪下去。 “微臣失仪,还请殿下恕罪。” 【胆子……也就米粒大小。】 京都还未落雪,灰白院墙前,淡粉色梅花绽放,乍一眼瞧上去并不太显眼,反是那一身绛红色狐裘的长公主,气质拔俗,引人注目。 只见她侧立在梅树之前,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长公主盯了裴瓒片刻,几分不悦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何,又突然弯下腰,挑着才染过凤仙花的指甲,轻轻抬起了裴瓒的下巴。 “本宫先前听说,今年及第登科的头三名中,探花郎相貌最好,叫无数闺阁女子一见倾心,而状元出身名门气度不凡,也是一顶一的好人家,唯独小裴大人不怎么被人提起,像是不太惹眼呢。” 裴瓒被迫抬起头,目光依旧垂着,并没有直视眼前这个尊贵的女人。 他下意识承接着长公主的话:“微臣,相貌粗陋,不识文墨,自然不讨人喜欢。” “非也,有人喜欢得紧。”长公主摇头否认,“细看之下小裴大人才是精致的妙人,心思玲珑,人也乖顺,难怪会让那小畜生痴迷……” 她嘴里的小畜生,裴瓒自然知道是谁,只是这个称呼长公主可以说,裴瓒却不行。 甚至,他都不能将其主动代入到沈濯。 私底下相处,裴瓒怎么用轻蔑的话说他都可以,但现在是在长公主面前,他必须要顾及沈濯的尊贵身份,时刻谨记那人是皇室宗亲。 “殿下,微臣不明白为何是乖顺……”既然说他乖顺,裴瓒也无处反驳,只得一个劲地装傻充愣,“身为大周臣子,要为陛下效力,为殿下尽心,当然要恭敬顺从。” “为本宫尽心?”故意避开沈濯的事不谈,说他尽心,反倒让长公主觉得听了个笑话。 谁人不知裴瓒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或许前些日子的冷落,让一些人摸不清皇帝的路数,可昨日入宫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都城的每一处官家府邸,人人都翘首以盼,等待这位新贵接下来的动向,看他身为皇帝手中的利刃,刀尖到底会指向什么地方。 然而,赶在这时候,他却在长公主面前说:为殿下尽心。 实在让人揣摩不透他的真心。 不过,长公主的语气虽是在质问,但眼神直勾勾落在裴瓒身上,反而像是在逼迫着裴瓒对她表忠心。 道馆里清冷,膝下的地砖也是冷硬的。 夹带着寒气的冷风吹过,钻进衣领缝隙里,裴瓒禁不住,微微颤了几下,抬眼望过去,就算不使用扳指,他也能猜到长公主在想什么—— 【本宫倒是要看看,你如何尽心。】 于裴瓒而言,他身在其位,忠诚的对象必然是整个大周。 至于那在位的皇帝,仅是集权的代表。 换句话说,就算突然发生什么事,使这江山改朝易主,裴瓒仍旧会对大周忠心耿耿,会对下一位君王忠心无二。 他的心思忠诚与否,根本无关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 可惜,长公主听不明白,身为皇室宗亲,却主动与皇帝划清了界限,想以此来试试裴瓒的心思。 “微臣……” 裴瓒蹙着眉,声音犹豫,眼前的长公主所说的话实在让他茫然。 那种迷茫,就是在毫无头绪地猜谜语,从长公主的话语里,他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距离真实的答案还差很多。 就算是他能够猜到,也能听到,长公主想要表忠心的想法,裴瓒也仍旧疑惑——难道他所表现的,对整个大周,还不算忠心耿耿吗? 还是说,长公主殿下并不满足于此……她实际上也在搅动着京都的浑水? 那她会想听什么样的说辞呢? 袖子底下,裴瓒悄悄摸着扳指,他试图以此来探听长公主的心声,然而,他得到的只有空洞的回响。 先前这种情况也遇到过,是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不过裴瓒很清楚皇帝深沉地心思,那时对方也并没有在盘算什么,得不到任何心声实属正常。 可是现在,他不信长公主在问出这番话后,什么都不会想。 时间慢慢流逝,气氛逐渐凝滞。 风吹得越发凌冽,裴瓒的心也随之坠到了谷底,而额头上一颗颗汗珠滚落,他越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说他只想做个纯臣,一切心思为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那他明知道寒州百姓的苦楚,为何不留在那里呢?说他一心为陛下效忠也不行,不仅与方才随口说的话背道而驰,很明显也与长公主的心思截然相反。 为难之际,长公主再度开口:“小裴大人还没想好怎么搪塞本宫吗?” 裴瓒只得先挤出几个字:“微臣不敢。” “罢了,今日梅花开得甚好,不想为难你,先起来吧。”长公主抬手扶了扶云鬓,转过身去,幽幽的目光落在一侧的粉色梅花上,“只是小裴大人可要好好想想,来日该怎么回答本宫的问题。” 话罢,她不想再继续这生硬的话题,随手折下了眼前的花枝,放在鼻尖轻嗅。 她这番动作,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虽然长公主年近四十,可保养的很是得当,皮肤细腻,面带春华,端庄的绛红色狐裘下是淡紫的衣裙,显得整个人华贵又不失青春,特别是手执梅枝轻嗅,尚能窥见少女时的情态。 如此看来,梅花甚好,人亦如此…… 梅花? 裴瓒打量着那开得正好的梅花。 前些时日遭了大火,这才几日的光景,便又栽上梅花了?还是说,清源道观并不是被火烧的地方,院里的花花草草也没被殃及? 裴瓒悄悄往私下里瞧着,确实如此,院里并不只有梅花,廊前的松树矮竹,石子路旁的兰草,虽然有些枯萎了,但并不见火烧痕迹。略微抬眼,向灰白墙面上望去,凡是目光所及的,都不见任何痕迹。 这么说,清源道观就没经历那场大火了。 与那场大火无关,那义庄尸身失窃一事,是否也跟清源道观道士被杀无关呢? 当真是巧合吗? 所有人,包括裴瓒都先入为主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 毕竟时间凑巧,清源道观也刚好在城西,离着那些失火的地方很近,在调查来龙去脉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把两件事当成一件去处理。 可仔细想想,义庄离着城西很远,来回需要的时辰不少。 如若是一伙人所为,那他们这一晚,从义庄奔波到城西,又是运尸体,又是杀人,未免也有些太忙了。 虽说裴瓒是为了绿藓一事而来,可现如今线索中断,他一时也不想回去求助鄂鸿,只得顺着清源道观的线索摸下去,万一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信息呢…… 第119章 母子 “殿下, 微臣有一事不解。” 裴瓒望着入迷的长公主,抿了抿嘴唇,稳住心思后问了这么一句, 在这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似眼前人那般凌厉,却也少了些慌张。 长公主微微开口:“你说。” “殿下已经知晓城西最近的乱事,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呢?” 裴瓒问得诚恳。 在他看来,越是富贵的人便越怕死, 瞧瞧清源道观外的那些侍卫, 便知道长公主也是害怕出意外的。 只是明知道此地危险, 却还要来一趟…… 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让她不得不亲自走这一遭呢? 或许是裴瓒的问题过于刁钻, 他眼里的猜疑也过分明显, 长公主即刻便听懂了他话里的针对,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微不足道地一笑,随即说道:“怎么?小裴大人是觉得本宫与城西的这些事有关?” “微臣不敢。”裴瓒顿时收回了视线。 “大人这么猜测也无妨,本宫的确身涉其中。” 裴瓒没想到长公主承认得这么坦荡, 一时竟想不到接下来要问些什么。 甚至,他迫切地想要回头望一眼外面的谢成玉,希望对方通过眼神给他答案, 帮他走一下大理寺审案的流程。 长公主捻着花枝,眼神始终落在梅花上, 并不曾多看裴瓒几眼, 在轻笑几声后,才道:“清源道观是老侯爷主张的,虽不是盛阳侯府的私产, 却是侯府在打理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理应过问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 盛阳侯府与长公主府是一体,她即是长公主,也是侯府的女主人,自然有权过问。 可裴瓒仍旧觉得奇怪,清源道观地方不大,道士也不算多,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多少香火钱,怎么会被如此看重呢? 就算为着名声不好,弃之不理就是了,侯府应该也不会在意这点钱。 “当然,本宫不是看重清源道观。”长公主一抬眸,视线落在裴瓒身上,那双精致的眼睛似乎毫无保留地看穿了他的心思,“本宫来此,是因为死的那些个道士里,有本宫极在意的。” 极在意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可听过太多公主与和尚道士的故事了,只是他想着,把人放在依靠夫家而存在的道观中,是不是有些过于肆意妄为? 就算是皇权至上,也不至于如此的大胆吧! 当然,裴瓒也不该这么揣测。 可思来想去,长公主那惋惜又留恋的语气,怎么琢磨都不像是寻常关系。 裴瓒在心里嘀咕着,这位长公主原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在几处留情,也实属正常,更何况她身份尊贵,多几个人陪着又怎么了。 反正,这都不是裴瓒该深入琢磨的事。 他只想,长公主极在意的人意外身亡,那这件事往下调查的时候,是不是还要从长公主那里盘问些什么。 若是如此,才是真的不好办。 裴瓒在心里体谅着大理寺的查案人员,先替他们问了句:“敢问殿下,对此案有何指教呢?” 这案子怎么查,查到什么去处,明里暗里的关系需不需要摸排清楚……最重要的是,长公主既然与这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能否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呢? 裴瓒满眼期待地等着答案。 不料,长公主放下温和笑意,和原先一样,说着:“小裴大人,不该是你来问本宫。” 仍旧不想他过多地插手此案。 可裴瓒不查手城西的案子,让皇帝中毒的绿藓又该怎么查下去,这是他的任务,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是微臣唐突了。” 一提及城西的事情,长公主就什么也不说,死守着这条线,让裴瓒得不到任何线索。 再这样下去不行,裴瓒必须得想办法从长公主这里得到些什么,他微微侧身,视线余光瞥到外面的谢成玉,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处理此案也十分恰当,可长公主毕竟尊贵,以谢成玉现在的官职,想要接触到长公主压根不可能…… 裴瓒还在想有没有更好的人选,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放肆!你也敢拦我?” 也顾不上礼数了,裴瓒瞬间回过头去,只见清源道观外停着辆极为眼熟的马车,阻挡着道观门前的去路,而周围也不见谢成玉等人的身影,似乎被一并隔在了外围,只剩跟随长公主而来的几位女官和银甲侍卫侍卫守在门外。 当然,他们一见沈濯的脸,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沈濯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他是为了谁来的?还是听到了些许风声? 院中两人心照不宣地想着。 只是裴瓒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长公主盯了沈濯片刻后,视线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带着几分探究,再度上下打量着。 “你怎么来了?”裴瓒向前迈了一步,挡住沈濯的去路。 他十分在意沈濯是为着什么原因才来到这里的,是听说城西失火的案子,还是知道他在查找绿藓。 可是碍于长公主在场,沈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继续端着他那副笑吟吟的假面,向着长公主微微低头,道了声好。 这副随意的姿态,看不出半分关系紧张。 长公主也没有用苛责的语气怪罪他,只说道:“城西现在四处都是大理寺的人,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看见又如何?皇舅舅也未必不知道吧。” 母子两个不是在打哑谜,裴瓒也能听懂,这是在说沈濯突然在京都中露脸一事,先前沈濯也提过,只要他母亲不追究,皇帝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裴瓒虽然听得懂,他却僵着身子不敢转过身去。 只用略带埋怨的眼神,僵硬地瞪着沈濯,怪罪他没有任何预告就突然出现,害他在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 沈濯垂眸一瞧,明白他在想什么。 “母亲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沈濯说着,便把手搭在了裴瓒腰间,轻轻一扣,“更何况,小裴哥哥是朝廷命官,无需如此拘谨。” 这话说得倒不假。 裴瓒表现得太过拘谨卑微了,就算面对的是尊贵的长公主,也无需如此的。 不过,裴瓒仍是瞪他。 直到沈濯扣着他的腰,强行把人转了过来,毫无预兆地牵起了裴瓒的手,将人往长公主面前领,那架势,活像是领着心上人拜访父母……现如今的区别,也只在于场所不符合了。 长公主见他俩交叠的手,顾不上观察裴瓒不对劲的脸色,便讥讽着沈濯:“这才多久,就追到了这里,难为你一刻也不放松。” “母亲,有些人略微放手就溜走了。” 现在说的话,让裴瓒听不懂了。 他隐隐地觉察到沈濯话里的人并不是他,毕竟他可没那本事,就算一时逃走或者躲着人不见,沈濯也有的是办法揪出他来。 那就是在说长公主的什么人了?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顶着绯红的脸,不着痕迹地捏着扳指,果然在长公主的心里听到了一阵污言秽语。 不过,长公主露出几分嫌弃后,面上依旧平静,瞧不出半分不对劲。 “你最好是追着人来的。”长公主主动上前几步,立在沈濯身侧,通身的气派,竟然也压了沈濯一头,“若是追着事来的,京都城你也不必再待了。” 沈濯听后也没有半分动摇:“孩儿知道。” 得到这句应允,长公主抬步要走,裴瓒却骤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甩开了沈濯的手,想留住长公主:”殿下,城西失火一事……” “住口!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本宫!” 先前长公主的态度虽然冷冷的,但还没到生气的地步,可沈濯一露面,裴瓒就觉得长公主无端多了几分恼火。 就连见状走上前的女官,也一个个地都在瞪着他。 裴瓒犹豫着闭了嘴。 他清楚这份恼怒并非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沈濯,可是,在红玉庄时,青阳分明说过,长公主是很在意沈濯的。 难道说,青阳的话是假的,是在他面前演戏,而事实就如同他亲眼所见的一般? 裴瓒一时陷入疑惑之中,凝视着绛红色的身影在女官的陪同下走出道观,他也没参透其中的弯弯绕绕,回头满眼疑惑地忘了沈濯一眼,趁着四下无人,毫不避讳地直接问他—— “你跟殿下的关系究竟好不好呢?” “小裴哥哥何出此言?”沈濯笑着反问。 “长公主待你,很不对劲……” 裴瓒是孤儿,他对家庭并没有正确的认知,以前是依靠着从外界获取的,来到这里之后,裴家父母给予他的关怀,才让他明白了这份弥足珍贵的爱,也越发期待,越发眷恋这份感情。 但他瞧瞧沈濯,与他的情况也并不相同。 很难用非黑即白的条件,来判断长公主与沈濯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沈濯亲生父亲的缘故,长公主对待他,是爱中夹杂了恨意,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概括。 亦如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第120章 枝节 长公主急匆匆地走了。 也并不曾发生什么要事, 大概事单纯地不想看见沈濯…… 裴瓒收回视线,一扭头,那张昳丽的脸吸引着他的目光, 不管多少次瞥见,都很难对沈濯这张脸视而不见。 只是,此时的裴瓒眼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伤怀。 像是在为了沈濯,怀揣着些许淡漠的忧愁, 可是反观当事人, 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挂着不正经的笑脸, 相当没心没肺。 “小裴哥哥是觉得,我与母亲关系不好, 我会为此伤怀吗?” 裴瓒是这么想的, 虽然他有时也会厌恶眼前这人, 可一些事情如云烟消散,他更多的是在意对方的感受。 沈濯见他态度明确,继续说着:“我是会郁闷,但那是小时候的我, 现如今的我已经不在意了,反而因为小裴哥哥如此在意我,我便满足了。” 裴瓒的手被牵起, 掌心贴上沈濯的脸,他心里怪自己多嘴, 却没有主动抽回手, 而是就着原本的动作,轻蹭几下,继续问道:“那你来城西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你。” 【你和她撞见了, 我不得不来。】 沈濯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在裴瓒离开后,他表面不在意,继续在裴瓒的卧房里待着,背地里守在裴宅周围的暗卫却跟上了裴瓒。得知裴瓒没有去玉清楼找鄂鸿,而是在京都药房四处打听绿藓的下落,沈濯也留意起来,让人继续跟着。 沈濯同样不清楚绿藓是何物,一头雾水地叫人继续盯梢,直到裴瓒左拐右拐,拐进大理寺,在谢成玉的陪同下来到清源道观。 寻常时候来此处也不要紧,偏生前些日才发生了大案子,恰逢长公主又来到这里。 既是觉得城西乱事频发,十分危险,也觉得长公主未必会给裴瓒好脸色,会刁难他,所以沈濯才赶了过来。 瞧着裴瓒的脸色,沈濯觉得自己没多想。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长公主蓄意为难,还是城西的事让人焦头烂额,才致使他脸色苍白的。 或许,两者都有…… 沈濯难得用认真的神情地盯着他:“城西一事可有头绪?” “你不知道吗?”裴瓒警惕地反问。 沈濯摇摇头:“在小裴哥哥眼里,我是十恶不做,可我保证,最近我老实得很,除了玉清楼那里,再也没去过旁的地方,更没安排过这等事。” “那就勉强信你吧……” 裴瓒虽不像他有那么多的手段,但是想打听沈濯的动向并不难,特别是前几日见过青阳后,他便知道沈濯最近被看得很紧,几乎没有自由可言。 在这等高压下,只怕难以策划此等大案。 沈濯瞟了眼从正门匆匆走进来的谢成玉,特意问道:“那么,这事能告知一二吗?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你别问我查什么,不可说。” 沈濯自是知道规矩,不多问,浅笑着说道:“我明白,言诚,我一个字都不多说。” “你……” “言诚!” 裴瓒刚要出口驳斥他这称呼,打算挤兑沈濯几句,但话还没说出口,谢成玉地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而他正要转过身去,手臂被人一勾,沈濯掐着他的腰就把人重新扭回来。 “怎么,不许我这么叫你吗?言诚。” 这是他的字,当然是谁都可以叫的。 不过裴瓒亲近之人不多,裴家父母不这么叫他,官场上的同僚也只喊他裴大人裴少卿,沈濯更是不着调,除了最常用的那几个,三天两头变着法地换称呼气人,唯独谢成玉从始至终都这么喊他。 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单单是谢成玉才能喊的。 估摸着,沈濯今日也是故意这么喊。 “你别胡闹,正经些。” 裴瓒顾及着谢成玉本就不喜他们俩过多接触,此刻不必回头,都能想象对方那张黑脸。 他挣脱了沈濯,立刻转过身去。 果不其然,谢成玉板着脸,只是目光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些芥蒂,直勾勾地瞪着沈濯。 裴瓒识趣地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还有很多事要做,快走。”谢成玉的声音越发清冷,横在两人之间,强行把裴瓒拽走。 裴瓒也清楚这道观里有很多值得调查的地方,刚好长公主也离开了,应该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可他还没离开,另只手就被死死拽住。 “松开!”裴瓒不许沈濯跟着。 沈濯也只淡淡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话罢,手上的力气消失,他跟谢成玉快步溜进正殿,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他躲进了旁边供奉牌位的地方,那道灼灼的目光才彻底消失。 正殿之内,三清塑像端正地供奉着,供桌上瓜果香火,一应俱全。而在塑像之下,除了几个蒲团外,还有一处被石灰粉圈出来的范围。 “那十三具尸身,有一处就是在正殿。” “死者是什么身份?” 独自面对谢成玉,裴瓒还有些心虚,但对方谈起正事,话语中并没有太多地感情,他也就放松下来。 “清源道观中负责洒扫的小道士,十六岁,在道观三年,无亲无友……”谢成玉不仅介绍了死者身份,还将仵作推断的细节全部告知。 奈何裴瓒也不是断案的专家,就算听了这些,也猜不出什么大概。 他抬头盯着那塑像,彩漆的塑身已经不那么鲜亮,肉眼可见的,是时间的流逝带来的褪色变旧。而周围的镂花烛台和漆木牌匾却是崭新的,甚至所有被看见的地方,就只有那塑像是灰扑扑的。 裴瓒问道:“这道观是先帝时,盛阳侯府的老侯爷主持修建的,应当有三四十年了吧?” “三十五年,前两年大修过,许多地方都大变样了。” “前两年?”裴瓒问道。 谢成玉琢磨一会,只记着档案里如此记着,却没有准确的日子,叫他也想不出到底是何时整修的。 “是够新的。”裴瓒环视一圈。 正殿的陈设日日都要打扫,所以几年过去,像金烛台这种的东西,要是没有损耗,随便擦擦就光鲜亮丽。 只是不知道,原来的人和物还剩下多少。 裴瓒继续问着:“十三位死者,死得多是年轻的道士吗?” “只有一位是年岁大的,在道馆里待了十多年,剩下的基本都是最近三两年,甚至半年内才到清源道观的。” 谢成玉如此说,让裴瓒想起来他最开始的目的。 起初,他是要到清源道观找那个,认识绿藓的奇怪道士的,奈何还没来到城西,就听说这里出了意外。 裴瓒垂首,捏着手上的扳指。 他此刻没有去倾听任何人的心声,而是默默盘算着清源道观里的种种可能。 原本的道士其实所剩无几,除了几个主事的道长,剩下的多半,也都随着那次大修被清出了道观……在那之后,道观中前前后后来了些年轻的道士,只是不幸,几乎在这次的意外中全部被杀。 很难说这些都只是巧合。 裴瓒转身看向谢成玉,将他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 然而,他也不十分笃定。 “我想去后院看看,不会妨碍大理寺的人。” 裴瓒毕竟不是为了案件来的,兜兜转转,他还是要去查一查绿藓的事情,虽然他要找的道士已经死了,可对方在清源道观至少生活了半年,总能留下些东西。 说不定,其中就会有重大发现。 没有谢成玉的陪同,进了后院,裴瓒特意绕开大理寺的人,假装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路人。 可是,现如今城西没什么人,他又不是道士打扮,处在空旷的院子里分外显眼,一进后院就被人留意到了。 眼见着那些带刀的捕快上前,裴瓒想撤回去,免了这些不必要的口舌纠纷,但是步子还没挪动,就看见从厢房里走出一老道士,在那些捕快之后,径直向他走来。 “各位大人!”捕快还没来得及问询,老道士先开了口,“这位是鸿胪寺的裴少卿,应邀前来。” 老道士随意编了个借口,没做过多解释。 裴瓒瞧着他的模样,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替自己解围,但当务之急是要放松这些捕快的警惕,便想着顺应对方的话说下去。 不过未等他开口,这些人便一副尊敬的模样向着裴瓒行礼。 难道说,他鸿胪寺少卿的名头这么好使了? 在京都城里,不应该独属他们大理寺的衙门最是趾高气昂吗?什么时候把他们鸿胪寺也放在眼里了? 或许,还是为着这老道士的身份? 裴瓒不语,只微微拱手向对方致谢。 老道士捻着山羊胡,微微一笑,向厢房处一指,说道:“裴少卿自便。” 这是随他翻查的意思嘛…… 裴瓒不跟他过多礼让,直直地向着厢房一侧走去,直到他一只手搭在厢房的房门上,他的心里才生出疑惑。 这人与他素不相识,却能直接喊出他的官职,是有人故意安排了一切,让他调查到此处,还是说这里面藏着其他的圈套,等着他上钩呢…… 裴瓒摸着扳指,老道士的信息在心间浮现。 老道名为魏显,五十多岁,是清源道观中主持一切事物的道正,在这道观修建落成之初,就是观里的道士,待了三四十年,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旧人。 “魏道长,有些话想问问您。” 立在厢房门前,裴瓒没有转过身去直视对方,而是溢出些许余光落在魏显的身上。 他这句话,似乎让人有些意外。 魏显并没有推脱,用浑浊的眼睛盯了裴瓒片刻,便说道:“大人但说无妨。” 裴瓒没急着问话,余光扫了眼后院中的捕快后,轻推开他面前的房门,先一步步入其中,特意虚掩着,让魏显在他之后入内。 进了屋,也还是不说话,盯着魏显健步如飞地进门,才道:“道长身体竟如此康健。” “大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无需说了。”魏显年纪虽大,姿态语气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气盛,不过倒也还算尊重裴瓒,没说什么刻薄的话,“大人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道长见过我吗?”裴瓒还是疑惑对方为何知道他的身份。 魏显笑笑:“清源道观在京都城西,并不远离世俗,想打听些事情还是很方便的,更何况大人现如今风头正盛,只要留心,便不会不知道。” 这个回答不妥帖,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打听本官?为何呢?” “清源道观毕竟是京都城里的道观。” 清源道观背后是盛阳侯府,就算再怎么避开那些权贵关系,也不能完完全全与其隔开,既然不能免俗,那就该留意着京都城里的风向。 风往哪吹,他们的目光就要转向何方。 如今,风吹到了裴瓒身上,自然也要第一时间清楚关于裴瓒的事,至少不能在相遇之时毫无准备,冲突了这朝中“新贵”。 做道士做到这种地步,倒不如去做官。 裴瓒无奈地笑笑:“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魏显不知真假地摇头:“是为了城西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吗?虽说大人身在鸿胪寺,这件事不该大人管,但大人或许是领了陛下的旨意。”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通过扳指,裴瓒能分辨出来,而他也没有否认对方的猜测,反是问道:“您直接让我到厢房里,就不怕我翻出些什么吗。” “贫道顺应天道,无愧于心,不怕翻出什么,而是怕大人不翻不查,白白错过。” 魏显的神态十分安详。 似是在表明,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没什么可心虚的。 裴瓒疑惑:“错过什么?” “贫道不知,贫道只是知道大人来此,必然是有所求,即是如此,那贫道便不该阻挠。” 按魏显的话,这是裴瓒命里注定的机缘,本就该到这里来的,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让裴瓒更顺利一些,而非刻意推动,也不是谁刻意派遣。 厢房里一时寂静。 裴瓒目光沉沉,从魏显脸上划过,并未瞧出什么不妥。 可这人是在清源道观待了几十年的,稳扎稳打地,从不起眼的小道士成为道正,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对于裴瓒来此的目的,和城西今日来发生的种种,也绝对不可能不知情。 说白了,魏显在刻意隐瞒。 裴瓒摸索着手中的扳指,几度试探对方的心声,是能听到些东西,但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想着,自己还没有问到有用的地方。 否则对方不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但他到底要问些什么,才能真正地让魏显表露出几分意外的情绪呢。 裴瓒一时拿不定主意。 如若是直截了当地,把他先前的猜测说出来,打草惊蛇不说,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而他如果直白地说出来意,似乎也不行,这人应该是盛阳侯的人,将皇帝的私事泄露,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到最后,裴瓒也没从魏显嘴里套出有价值的信息,不得已让人离开了。 他不免有些失落。 从前戴着扳指,多多少少地都能从对方地心里得到些关键信息,眼下却很难了,那一个个的心眼就好像是蜂窝煤,旁敲侧击地去问,并不能问出什么,甚至,话没说到关键之处,也是一无所获…… 裴瓒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打量着厢房里的陈设。 从南到北,一连串彼此相连的几间房子,都是清源道观中道士的居所,只有身为道正的魏显,住在旁的地方。 在那十几个人不幸殒命后,道馆里一时少了大半的人,应该是整理那些人的旧物件作为陪葬,可因为大理寺的关系,原本的厢房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仍旧按照原来的格局摆放着,这样也刚好方便了裴瓒。 他并没有急着翻找,而是大致确定了所有死者居住的屋子。 乍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规律,只是多数人因为年岁小,进入清源道观的时间短,基本都被安排在靠南的方位上,甚至南段的几间厢房,除了正殿阻挡,见不得阳光外,屋后也紧挨着院墙和高树,使得屋里要比北段的屋子阴冷许多。 按照谢成玉的说法,裴瓒踏进偏南的几间,也就是他要找的那位道士生前居住的厢房。 可是他刚进去,就察觉到空气阴湿湿的,透着凉气。 起初他只以为,这几间屋子因为无人居住,就一直没有烧碳火,所以不比其他地方暖和。 仔细看了一通后,才觉着不仅仅是如此。 位置差不见日光,无人居住不烧炭火,抛去这两点,连窗户上都只有薄薄的一层明纸,让屋里渗着光,看着明亮,却也透着风,难以住人。 如今还是初冬,未曾落雪,不算太寒冷,可再过上十几日,这屋子能不能住人就两说了。 裴瓒忍着冷气,搓搓手,翻了几下桌面上的东西,很可惜的是,此地都被大理寺的人翻遍了,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带走,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鸡零狗碎。 他应该想办法从大理寺的办案人员那里探探口风,可是又不想太麻烦谢成玉,只好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 鸡零狗碎就鸡零狗碎吧。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裴瓒在椅子上坐下来,翻翻找找,没被大理寺带走的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道家的心经,几串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串,以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总之,他没什么重大发现,甚至就连有字的纸都不见几张。 唯一有点用处,能确定那道士身份的,也就是抽屉里搁置的几张古怪药方。 这点也跟先前药房掌柜所说的基本吻合。 裴瓒不懂医术,盯着药方中熟悉的几味药材看了许久,也看不出药方治什么病。 他只得往小窗外张望几眼,发现无人盯梢,便悄悄地将药方折了,塞进袖子里。他不懂无所谓,京都城里有的是人懂,再不济,装病请太医前来,问一问唐远也行。 然而,就在他折药方塞进袖子里的间隙,视线恍然落进打开的抽屉里—— 在那些还未裁剪的宣纸缝隙里,似乎有些细小的灰绿色颗粒,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其与宣纸上的斑点混为一谈,但眯起眼睛来认真瞧,再用手指捻一捻,就会发现那有些像是干枯的植物叶片粉末。 裴瓒立刻将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聚集着那些细小的颗粒,最后拿着自己素白的帕子,将其从抽屉缝隙里一点点地捏起…… 是绿藓。 准确的说,是干枯而粉碎的绿藓。 零星的,只剩下一点点粉末,若不是裴瓒从唐远那里看到过绿藓的原貌,他根本就不会将其与绿藓联系起来。 果真让他找到了。 在清源道观里发现了这东西,裴瓒也多了些底气,从心底相信皇帝中毒一事,跟幽明府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明明白白地偏心着沈濯,同时也盘算着绿藓一事。 药房掌柜说过,持有绿藓的道士是半年前来这的,如今道士死了,那掌柜说得也未必准确,幸好具体时间应该有记载,裴瓒只需去查一查就能知道。 半年……唐远告诉他皇帝是在他回来的前几日发病的,少说也病了将近一月,而药物致病更是需要时间,半年或许适合准确的日子。 光知道了时间还不够,身在清源道观的道士,并不能亲自将绿藓放进皇帝的日常吃食里。 裴瓒还需找到这里外联络的人,一个个地将他们揪出来。 如此费心费力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有结果的,更何况道士死了,最重要的线索断了,这一切更无法在短时间内结束了。 裴瓒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想不到才清闲了几天,就又有这么重的担子落到身上,可笑的是,这几日他竟还为了最近的清闲而感到身体不适?这下好了,他是天生的劳碌命,注定不得闲。 城西这边,为着失火案和道士被杀,事情过于巧合,恐怕裴瓒还要留心盯着,但当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要先弄到解药,解了药性,让皇帝好起来。 至于找出下毒之人,以及后续如何处置,还得细细琢磨…… 第121章 缠绵 冬日里, 天黑得早,加之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才到申时, 屋里便昏黑得看不见东西了。 裴瓒只好收着那几张药方,离开厢房。 此时,道馆里还没点亮灯笼,仅是魏显的屋里有光,他刻意留意了几眼, 却没发现人影。 走出长廊后, 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当班的捕快。换了一批人, 这些人没阻挡他。 只有一位年纪略小的捕快在他出来后,紧赶慢赶地跑到他面前, 对他说了句:“大理寺事多, 与您同来谢大人提前回去了, 不过前院还有位公子在等您。” 谢成玉居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回忆他进后院时,谢成玉那阴沉的脸色,想来是对沈濯的突然出现有些不满,不过碍于眼下的事情, 谢成玉并没有发作。 放任这俩人在前院待着,虽说一个正殿里,一个在院中, 可难免会看见。 凑在一处,生出些矛盾也说不定。 裴瓒微微抿着嘴唇, 觉着是自己思虑不周, 不该叫他们两人碰面,可他也实在没想到沈濯会追到这里来。 他悠悠地迈着四方步,有些踌躇, 不知道待会见了沈濯该说什么,不知道是先问问谢成玉的事,还是跟他坦白一下绿藓,同样的,他也不知道来日该如何面对谢成玉。 只得先在后院晃晃悠悠地转了片刻。 直到裴瓒被风吹得有些冷了,裹紧身上的斗篷,不经意间看见几个捕快挑了灯笼挂起来,他才下定决心离开。 掀开厚重的帘子,从小门进入正殿,那一瞬间,明晃晃的烛火照得裴瓒眼睛疼。 按理说,应该是在裴瓒掀开帘子的一刻,沈濯就立刻迎过去,拉着他地嘘寒问暖,再故作矫情地埋怨裴瓒将他一人晾在这里,可这次裴瓒掀开帘子,正殿里的人却安安分分的。 准确的说,沈濯在安分守己地跪拜三清。 “我与裴瓒,不期圆满天下事,只愿朝暮厮守,年年相伴。” 也许只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到认真又虔诚的沈濯了,不过将心愿说出来,还能灵吗? 裴瓒不信鬼神,也不懂这个。 他只是走到一侧,小声地提醒了句:“心里所求若是说出来,还能实现吗?” 凑巧的是,沈濯也不懂,懵了片刻,说道:“它要是不让我如愿以偿,那我就砸了它,顺便屠尽京都,让这三清香火断绝,再无重塑的可能。” 裴瓒没把他的话当真,但仍旧蹙了蹙眉:“你也不知道避讳?” “我不信这个。”沈濯吹了香,干脆利落地起身,随手将手中的香查到供桌上,转身走向阴影中的裴瓒,“我只知道,想要的东西得靠自己争取,明着争不来,便暗地里偷来抢来。” 话罢,他拉住裴瓒的手,将人往怀里微微一扯,轻松地在裴瓒唇边蹭了下。 这些不正经的小动作,引得裴瓒质问他。 “谢成玉怎么一言不发就走了?” “他想走就走,腿长在他身上,我还能强留不成?”提起谢成玉,沈濯的语气也很不客气,一听就是生了嫌隙的。 裴瓒微微垂眸,大致想明白两人间发生了什么,只温声细语地说着:“他近日本就事多,又为着我才来的城西,本就是我欠他……” 沈濯吃味,不等说完就打断他:“你要是能像在意他一样,在意我就好了。” 裴瓒抬起头:“这不一样。” 沈濯一个劲地胡搅蛮缠起来:“我知道你与他相识已久,情意深厚,只是你未免也太在意他了,想想你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比我重要些,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能不能挤出来一寸的位置。” 虽说是在无理取闹,但沈濯也怪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在裴瓒心里,他并不是特别重要的存在。 沈濯也清楚,裴瓒看重自身,看重父母家人,看重那些积年累月的感情,但他未免也太不受重视了,就好像,随随便便的一个人都能将他取代似的。 这番心事,毫无保留地被裴瓒听了去。 裴瓒一时沉默,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认。 他对沈濯的感情很复杂,谈不上有多爱,也不似对待旁人那般纯粹,细细的捋下来,更像是万般无奈的妥协。 但若是让他真的割舍了沈濯,也不情愿。 沈濯带来的情意,就像他这人一样,催促着、趋势着裴瓒,让他在混乱之中犹豫的时候,快刀斩乱麻。 看似仓促,实则是做出最好的抉择。 无奈之举,却是在水深火热中最好的答案。 “小裴哥哥,怎么谢成玉一直叫你言诚?我却不能这么叫呢?”沈濯拈酸的语气听得人头疼。 裴瓒敷衍道:“你也可以这么叫。” “我不要。”沈濯咬着嘴唇,一下就给否了,“小裴哥哥,我想只有一个称呼,是咱俩独有的。” “这还不够吗?” 裴瓒说得是那一声声的“小裴哥哥。” 整个京都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像沈濯这样喊他的人了。 可沈濯却说:“来日,要是有什么堂妹表妹的,会不会也叫你哥哥?或者,哪日新认识的小娘子,都这么喊你。” “……”裴瓒翻了个白眼。 老天爷啊,他去哪里认识小娘子。 风月场所也就去过玉清楼和寻芳楼,里面的姑娘虽然都跟他混了脸熟,可在沈濯的威压之下,谁敢那个喊他! 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官场上认识的人都不想搭理,还要去结识新人?当他有三头六臂嘛! 沈濯似是看出他憋在心里的愤怒,突然贴过去,封住他的嘴唇,搅着舌头,一点点卸掉他肚子里的火气。 须臾之后,沈濯意犹未尽地啄了啄他湿润的嘴唇,又说道:“我不强人所难,只是小裴哥哥能不能喊我几声别的听听?” 裴瓒喘匀气后问道:“譬如?” “譬如,夫君相公官人,之类的,或者心肝宝贝……哎呦!” 说着,裴瓒一巴掌抽在沈濯嘴上。 裴瓒抬眼瞪着他,想装出几分威严来,只是他不知道,刚刚被亲得喘不上气,眼里都湿润了,此时眼睛蒙着层水雾,瞪人的时候不仅没有半分威慑力,反而让人看了怜爱。 “好好好,我不说了,赶紧走吧。” 沈濯替他拢着身上的斗篷,紧贴着裴瓒往清源道观外的马车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西的街宽敞,一路上灯光缱绻,头顶的星光也柔柔的。坐在马车里,更不觉着有半分冷意。 “送你回去?还是先到玉清楼吃些点心?” 裴瓒离家一整日了,午间在大理寺吃了些零食糕点充饥,此时也不算太饿,便想着先回裴宅,也全然忘了出门前告诉过沈濯,要去找鄂鸿的话。 他翻着马车里的书,说道:“先回去吧。” “哦,也好。” 沈濯勾着裴瓒的腰,懒懒的,像是没骨头一般靠在裴瓒身上,下巴也垫着他的肩膀,同他一起看着手中的书卷。 只是手有些不老实。 趁着马车里热,用不着披着斗篷,沈濯便摸摸索索地替他解了,解开之后,手也没离开裴瓒的身子,悄悄地往衣服里探。 “你能不能安分点?”裴瓒轻啧一声。 沈濯没吭声,停了动作,手还是搁在裴瓒的腿上。 忽然,沈濯想起什么,问道:“明年也就成年了,小裴哥哥能不能帮我取个字?” 明年沈濯就二十了,加冠成人,这是大事,取字一事也该准备妥帖,可裴瓒现在看着话本子看得入迷,没心思搭理他,只摸了本看似是诗集的书扔过去。 “自己找找,喜欢什么就取什么。” 不怪裴瓒态度不好。 是他没给人取过字,现如今,原主用的这个也是谢成玉取的,没经验,怎么敢揽这种活计。 沈濯也听话,乖乖地翻起来。 最起初是想认认真真地挑几个,然后让裴瓒把把关,可一瞧见书里的内容,沈濯也满眼不可思议地重新看了眼封皮——寻花有望。 这是正经书吗! 沈濯盯着书中图画上赤条条交叠着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情窃窃,意绵绵,叫人离不得、舍不得。” “什么舍不得?”裴瓒没听清。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朵边,语气绵绵地重了一遍,还没说完,裴瓒就被他弄得心烦意乱,一把拽过那书,想骂他几句,但只瞧了一眼,就红了脸颊。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书你也往马车里放!” 沈濯摇摇头:”方才那句好不好?” “不好!”裴瓒连忙把书扔了,准备再从一旁的小书柜里扒拉本正经的。 可是他刚探出身去,腰带被人从身后扯住,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被推倒了,“咚”得一声撞到厢板上,嘴也被封住,说不出话,双腿更是被死死压着,折腾不得,裴瓒只能忍受着衣裳被胡乱地扯松。 “小声些。”沈濯喘着气,紧贴在裴瓒耳边,“外面有人呢,别被听见了。” “别弄了,别弄了……”裴瓒软绵绵地求饶。 沈濯不听,他紧拥着怀里的人,手探进衣裳里,不过那衣裳层层叠叠,看不出内里如何相连,他又一个劲地向前逼着。 裴瓒的手也抖得厉害,拿不住书,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整个人看似清醒,眼神却融了,含着些春情,为了不发出声响,又紧咬下唇,忍受着沈濯的放肆。 裴瓒声音发颤,声音纤细:“我要回家……” “也好,在你自幼长大的院里,也算闺阁之趣。” “去,玉清楼!” “那就更好了,怎么喊都不会有人打扰。” 裴瓒不敢想,若是在自己院里被人撞破他与沈濯的事,那该有多么丢人,索性跳进沈濯的圈套里。 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他总不能硬逼着沈濯憋回去。 只得去了玉清楼,半推半就地折腾…… 果真像沈濯说的那般,从他赤着腿躲在斗篷里被抱进玉清楼,到半夜里不知疲倦地将床晃得松散,自始至终没有半个人打扰,直到末了沈濯让人送水,裴瓒才听见几声低语。 奈何他太累了,沈濯一离了他,就不受控制地睡过去。 第122章 猜疑 裴瓒想着, 自己只眯一小会儿,等沈濯给他清洗干净,就干净穿好衣裳走人, 回去裴家,绝对不会在玉清楼里过夜。 可他眼睛一眯,再醒来就是次日正午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裴瓒的声音很疲倦。 沈濯死也不会说是他点了香的缘故,让人睡得格外沉,只道:“小裴哥哥睡得太沉了, 喊了几遍都没醒。” 裴瓒木楞楞地盯着被褥上的花纹, 喃喃道:“昨日又没回去……” “无妨, 我特意遣人去了,告诉二老你在城西查失火的案子, 在清源道观里宿下了。” 好歹沈濯替他找了借口, 让他不至于回去后面对父母怀疑的目光。 身上清爽, 脑袋却昏昏沉沉,裴瓒匍匐在床榻边,手指轻轻拨弄一旁的流苏,三千墨丝从光滑的背上滑落, 他脑海中一直惦记着要做些什么,却实在想不起来,缓了片刻, 才勉强有了些精气神。 他看向挂起来的斗篷,问道:“昨夜我那几张药方呢?” “收在书柜里。”沈濯顺势在他身后坐下, 替他挽起长发, 穿着衣裳,“我让人去买了些吃食,你想不想尝尝?” 裴瓒觉得疲乏, 却不饿,放松地倚靠在沈濯怀里,又闭上了眼睛,俨然一副熟悉信任的模样:“不想,我想见鄂鸿先生。” “你刚醒……”沈濯的声音有些懒倦,从身后将人圈住时,眼神也黏着裴瓒。 虽是正午,屋里的光线却有些暗,点了灯也是朦朦胧胧的,连温度也比往日低一些,仔细听着,窗户外唦唦地一直响,时不时传来几道风声,似乎是在下雨。 外面是初冬小雨,屋里就应该温存着。 奈何裴瓒一点也不配合:“你要是不想我见他,那我便回去,请唐太医来瞧几眼。” “身上还不舒服?” 裴瓒摇摇头:“昨日那几张方子是在一个小道士的房里看见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闲来无聊才去清源道观的,为着一些事,我看着那方子有些蹊跷,想请人来看一眼。” “这些事并不急于一时。” 裴瓒垂着眼,目光落在那双与他交叠的手上——沈濯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却不像长公主的那双手一般的养尊处优,在指节处有几个明显的茧子。 他微微抬起小指,勾住沈濯的手,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把皇帝的事情说出。 虽然从始至终,裴瓒都不相信绿藓一事跟沈濯有关,可最初他还是选择了隐瞒,或许在沈濯眼里,这就是不信任…… 而且,就算现如今他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也难保沈濯不会受到牵连。 绿藓一事,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毫不犹豫地刺向幽明府。甚至,不管背后操纵之人究竟是谁,那最核心的目的都指向了沈濯。 裴瓒该如何动作,才能改变这把刀的方向呢? 他是想袒护沈濯的。 只是以他目前的力量,似乎不能完全地将人庇护,还极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搭进去。 “前日入宫,听了些不大好的事情。” “是什么?”沈濯静静地问着,没什么窥探的意思,“你若是不想明说,向我抱怨几句也行,我都听着。” 裴瓒没有不想说,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平静地开口,他在脑海中想了许多措辞,却都否了,只剩一句:“陛下病了。” “这我知道,病了有些日子了。” 最初这消息还是沈濯告诉他的。 皇帝缠绵病榻,他理应去看一眼,可沈濯却是早就被逐出京都,不许回来的。 虽然他背地里回来的事情,皇帝未必不知,可终究还没有旨意,没被允许,也不能放肆地进宫探望。 “陛下看着还算精神,进宫那日,也不曾刻意提及病情,只问了几句寒州的事,可后来我见了唐远。” 沈濯自是知道,那太医是皇帝为数不多信赖的人。 裴瓒继续说:“是唐远告诉我,皇帝此次病得蹊跷,似是药物所致。” “有人下毒?”沈濯反应很快,但并不惊讶。 “有一种绿藓,使人致病的症状与现如今的皇帝的状态很像。”裴瓒刻意停顿,回眸扫了沈濯一眼,“那种绿藓只在幽明府外的瘴气山谷中生长着。” 沈濯一时没有吭声,并没说什么裴瓒怀疑他之类的话,眼神也淡淡的,似乎只等着裴瓒继续往下说。 可裴瓒却能听得到他的心声。 那小心翼翼的一句:【是怀疑我吗?】 裴瓒紧接着说出他后来所做的事情,到街上药房寻找绿藓的线索,去大理寺寻找谢成玉,与人同去城西。 慢慢地,将他一日的所作所为讲了个清楚。 裴瓒说完,紧攥着他的手也松了些力气,只听见沈濯说道:“既然那东西长在幽明府之外,我派人去寻些来,交给鄂鸿,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濯一门心思想着快点帮裴瓒把这事情结果了,可裴瓒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 借着那绰绰的光影,裴瓒盯着他的脸:“你不觉得,我一开始在疑心你吗?” 沈濯明显一愣,随即笑道:“我只觉得小裴哥哥一开始不告诉我,是在替我着想,不让我陷入其中,自乱阵脚,再者说,现如今不还是告诉我了吗?” “沈濯,你现在很难骗我。”他在提醒眼前人,他可以知道所有人心中的一切想法。 实际上,裴瓒并没有触碰扳指。 只是简简单单地打量几眼,沈濯的想法便了然于心。原因无他,是他太熟悉沈濯了,知道对方会因为什么样的缘故,生出别样的心思。 肉眼可见的,沈濯的眼神黯淡下来:“我身在幽明府,的确太过可疑,这是在所难免的。” 裴瓒知道,他在替自己开脱。 分明两人都没有错,也将话说开了,可还是尝到了一丝猜忌的苦楚。 也许他们的关系就是建立在不信任之上的,如今更亲密些,需要建立更信赖的关系,反而不伦不类,分外艰难。 “小裴哥哥愿意去找真相,在查到实情之后再坦白,而不是一开始就来质问我,我便已经很知足了。”沈濯语气舒缓,不似裴瓒那般惨淡。 这话落进裴瓒的耳朵里,却让他觉得,按照沈濯的说法,自己应该是个鲁莽蠢笨的人。 反倒是沈濯委曲求全,处处忍让似的。 不过,裴瓒虽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莽撞,但在这些日子里,他确实成长了许多,心里生出庇护他人的意思,慢慢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初冬,还不算太冷,草木还有些绿色。 穿着单衣,在卧房里随便喝了两口粥,对着满桌子的菜肴,裴瓒觉得油腻,没什么胃口,摆摆手,就让人撤下了。 洗漱过后,才准备去捡自己的衣裳套上。 只可惜,昨夜脱下来的时候有些急躁了,被扯坏了几处,幸而沈濯早有准备,提前许久就在按照裴瓒的身量裁了新衣裳,搁在玉清楼里。 衣裳精致,布料都是最贵的,皇宫里也少见,上面的花纹更是无数绣娘夜以继日地绣出来的,缠了金线银线,不知有多昂贵。 只是那裴瓒穿上那枣红色的小袄,觉得有些扎眼,毛茸茸的狐皮领子痒得难受,顿时就要脱下来。 毕竟这类鲜艳的颜色是沈濯钟爱的,并不适合他,他还是更喜欢简单素净的。 双手搭在盘扣上,正要解下,就被沈濯扣住。 “好看,跟年画娃娃似的。” “……”裴瓒瞪他,“你才胖呢。” 沈濯摸了摸他的腰:“最近是胖了些,摸着也有些肉了。” 在寒州那段时日,实在艰苦,裴瓒虽然没瘦脱了相,可腰身纤细了好一圈,走在街上,都怕突然的一阵风将他吹跑了。 可是才回到不到一月,便圆润了许多。 想来裴家自是疼爱他的,从来不在吃食上严苛要求,加之这段日子清闲,让他多多少少地变“沉稳”些。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和着雨丝的风吹在脸上却不冷,沈濯将伞倾斜,完全笼着裴瓒,挡着伞外的风风雨雨,走向后院鄂鸿的屋子。 本是要将鄂鸿请上楼,可楼中人多眼杂,沈濯的卧房更不是说话的地方,裴瓒便只好带好那几张药方和绿藓粉末到后院去寻人。 他站在门外,轻轻地叩了叩房门,得了应允,才推门进去。 不过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鄂鸿,而是流雪。 裴瓒明显一愣。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流雪了。 陈遇晚走后,流雪露面的时候越来越少,整日都将自己闷在屋子里,鼓捣那些能让人意识昏沉的香粉。 回来京都之后,更是因为人在玉清楼的缘故,裴瓒没能见她一眼。 倒是让他没能做到许诺陈遇晚的话。 裴瓒看着流雪,对方淡漠的眼神一扫,就没了旁的神情,就连他身后的沈濯,也没搭理。 “你今日还好吗?”裴瓒干脆主动问道。 “……”流雪不说话。 想来是过得不好。 瞧她的样子,不仅跟从前一般木愣愣的,眼里无神采,连话也不说了。 “这几日没有寒州的消息,若是那边有动静了,我会遣人来告诉你的。” 流雪还是没有吭声。 只是听到这句话,好歹给了他点眼神回应。 裴瓒跟流雪,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愣住。 鄂鸿这时从里屋中出来,说道:“大人往里屋坐吧,这丫头近些日子折腾香粉,给自己毒哑了,且需一些日子才能好呢。” 第123章 围炉小谈 鄂鸿在屋里泡了壶好茶, 还没进里屋,隔着层层帘子,香味就已经飘了出来。 初冬小雨, 天气渐寒。 在此时煮一壶热茶,烘烤着几颗橘子花生,围坐在小炉旁,很是舒心惬意。 不过裴瓒未敢放松,他细细地将绿藓的事情说给鄂鸿听了, 药方也给了鄂鸿查看, 又从鄂鸿那里得知绿藓的毒性和解法, 商量着解毒制药的对策,甚至还有只言片语, 提及了该如何利用绿藓一事布局。 整个过程, 只有他和鄂鸿商量, 其余的闲杂人等没有插嘴半句。 “那就依先生的意思,时刻留意着道观那边的进展,注意那些与宫中有联系的人。”裴瓒说着,手中仍不忘扒着烤热的橘子, 最后看向了有些瞌睡的沈濯,“你觉得如何呢?” “嗯?”沈濯被喊醒,眼神有些迷蒙, 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都行。” 裴瓒本以为他是装样子在偷听, 摸过扳指, 心里却也没别的想法,似乎是真睡着了。 “你这次,倒不是很上心。” 听出这话有些不对劲, 像是在阴阳,沈濯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推开了手肘下的软枕,转而从身后靠近裴瓒,当着另外两人的面,大半身子压过去。 “你做什么……”裴瓒小声地呵斥着。 沈濯仍是不着调地闭着眼睛:“昨日你也听到了,母亲问我,是追着人来的,还是追着事来的,她既不想我在这些事上横插一脚,那我也不便掺和,只看住你便是了。” “长公主也劝我了。”裴瓒没再推开他,反而是将剥好的橘子放到了沈濯手中。 “咱俩不一样,如今我只能听母亲的,可你是皇帝舅舅的人,她除了吓唬你几句,其他的什么都妨碍不到你。” 裴瓒听出些许不对:“殿下妨碍你了?”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裴沈濯就不再开口,仅是一味地盯着他,顺便把橘子一瓣瓣地塞进嘴里。 “嘶——”沈濯被酸得皱眉。 裴瓒轻笑了几声,趁着沈濯被酸得难受,他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先前,我疑心你的事情故意避嫌,可这事的确跟幽明府没关系,你倒也不必如此拘谨。” “哦~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帮你什么?”沈濯缓过劲来,也听出了裴瓒的弦外之音。 裴瓒挑眉:“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沈濯将他手里的酸橘子放回到炉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裴瓒:“你就是这么求人做事的?” 话说到这份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沈濯是打算讨要些好处了,屋里的其余人也不是不会瞧眼色的,特别是鄂鸿这个人精,见到氛围不对,立刻拽着流雪离开了,哪怕这是他的屋子。 裴瓒微微一笑,视线再度落到那橘子上。 没了橘子皮,在炉边滚了一遭,白丝络都沾了碳灰,变得黑漆漆的,也没人再会上当受骗吞咽一半,此刻更是在裴瓒指尖下滚动着,变得黑不溜秋,好似碳球。 忽然,裴瓒向后一倒,把主动权交给沈濯。 这人倒像是很为难似的,想了很久,才犹豫着说道:“待此间事毕,不妨我就到裴家提亲吧?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这可不行。”裴瓒立刻坐直了身体,果断地与他撇清关系。 幸而沈濯没真的要他做什么。 逗完了裴瓒,他一只手搭在桌上,轻轻敲着,伴随着雨声,一点点叩进裴瓒心里。 窗外雨丝飘摇,屋里炉火燃得正旺。 裴瓒盯着炉子,略有些温和水色的眸子,倒映着跳动的火光,那一抹暖色的炉火也烘烤着他的脸颊。 他没有刻意去看沈濯,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 “你想好了没有?” “什么?”沈濯微微眯眼,明知故问。 “好处。”想起上次在寒州时,是沈濯硬向他讨要,这次反倒是他主动送上门。 “我想要的你不愿意,随随便便的什么东西我也瞧不上,要不就算了吧……”沈濯故意摆出不愿意让裴瓒为难的态度,看似大度地选择放弃。 他想的是,以退为进,让裴瓒就范。 可裴瓒学聪明了,压根不上当,在沈濯胸口敷衍地轻拍几下,示威似的说道:“少来这套!我才不上你的当。” “又偷听我的心思了?” “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还用得着我偷听?我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哎呀呀,裴少卿好厉害啊!”沈濯陪着他笑,眉宇之间没有半分被揭穿的不悦,反而得意洋洋地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胸口,“要不你现在听听,也好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哼。”语气里带刺,裴瓒懒得搭理他。 转过身去,撑着手,搭在窗台上,透过那掀起的一溜缝隙,裴瓒盯着屋外青石板上的雨水。 雨势本就不大,落在屋顶上,积聚着滑下来,一滴滴地落下去,叮叮咚咚,听着也不让人烦躁,看一眼院子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绿松,眼里多了抹鲜亮的颜色,心里也跟着透亮了。 沈濯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片刻,知道裴瓒并不生气,反而是在等他递台阶。 于是沈濯凑过去,扯扯袖子:“小裴哥哥,你最是清楚我的,如今安坐京都,心事圆满,我并无所求。” 回到京都后,他也像变了个人。 在幽明府,在寒州,那些诡谲多变的心思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那在外遇见的那人并不是沈濯似的。 如今,裴瓒面前的人安分守己,几乎整日都在玉清楼中待着,少有离开的时候。 倒真像个乖孩子。 可是乖孩子能被撵出京都吗?裴瓒自是知道他在伪装,却看不透沈濯为了何事伪装,也不清楚他要装到什么时候。 先前裴瓒也想过,是不是真的因为不许回京都的事情,让沈濯备受限制,可这人没少在人前露面,有心的,譬如谢成玉,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可见沈濯也并不怕被人知道。 但除此之外,沈濯到底在筹谋些什么呢? 裴瓒看不清楚,就连作弊去探听对方的心思,获得的也是一片坦坦荡荡的真心。 “你要做什么,尽管跟我说,你我之间不必说人情亏欠。” 这话说得裴瓒动容了。 他偶尔会因为在沈濯那里占了小便宜而洋洋自得,不过相处了这么久,裴瓒细细算下来,他占的便宜,远远比不上他吃的亏。 裴瓒也学乖了,这次开口之时就想好要回报给沈濯一些。 没想到对方居然不应。 白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那还是沈濯吗? 裴瓒都想撕开他的面皮瞧瞧,看一眼这人的真面目,只是顾及着昨夜厮守的也是他,裴瓒实在没必要。 “我总觉着你有大阴谋。”裴瓒万分笃定。 沈濯挑了挑眉,态度敷衍地笑着:“冤枉啊裴少卿,我哪里敢有什么阴谋,您不是都瞧得见我那一片诚心吗!” 裴瓒摘下手中的扳指后,站起身,在小炉边晃着,紧着眉头打量沈濯,狐疑地问道:“你是真的怕长公主?” “不然呢?”沈濯扫过那能窥探人心的东西。 “我不信,你的嘴里没有半句实话。”裴瓒摇摇头,他放下扳指,就是为了与沈濯坦诚相待。 他不用作弊的手段,沈濯也用不着骗他。 彼此试探,又最为信赖。 沈濯轻笑一声,随即举起手,数着四根手指,朗声道:“天地可鉴,若我有半句虚言,叫我心爱之人天打雷劈——” “呸!你就不能拿自己发誓嘛!” “好好好,若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今晚吃不上热饭。” “……”裴瓒抱着手臂,无话可说。 就当他要放弃对沈濯刨根问底的时候,忽然发现沈濯连发誓的手势都是错的,这人压根就没想正儿八经地承认他是问心无愧的! 裴瓒气急了,猛地扑上去,要扯沈濯那张破嘴。 他没有任何章法,一开始仅凭着蛮力占据上风,随便折腾几下,就被沈濯束住了手,反缴在身后,动弹不得。 折腾得气喘吁吁,头发都散乱了,裴瓒还是恶狠狠地瞪着沈濯,不肯求饶。 沈濯见他这么顽强,笑得更放肆了,再垂下视线的时候,心里突然一软,将人慢慢放开:“我确实有事瞒着你。” “你不愿说就算了!” 沈濯再次扫了眼桌上的扳指,贴着裴瓒的耳朵小声说着:“你不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一瞧见你摸那东西,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是不是半句话都没让你听去?” “我就知道!” 裴瓒早就猜到,沈濯一定是吃透了扳指的使用方法,才明目张胆地这么做,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他没有那份心思。 啊呸!没有的人是小狗! 裴瓒推开沈濯,坐起身打理着扯松的衣裳,瞥了沈濯几眼,越想越气,正要把人揪过来骂一顿,一想到沈濯强行隐忍心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他便气笑了。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是看不透沈濯,甚至被玩得团团转。 “嘘——不可说,反正跟你所做的无关。” 第124章 前尘 “你还想让我帮你去长公主跟前问问?!” 谢府内, 凭空爆发一声怒吼,连带着几道门外负责洒扫的仆人都听见了,纷纷探头探脑地往他们公子的院里瞧。 “从清源道观回来, 茶还没喝一口,就被宋少卿叫去挨训,说什么扰了长公主的清净。” 院里的裴瓒心虚地坐在太师椅上,不住地摸着扶手,不敢直视谢成玉的眼神。 只得在对方的逼问下, 小声嘟囔:“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要是我能自己去, 早就去了,可是长公主早就提醒过我, 不让我过问, 而且你也知道, 我又没什么信得过的人,盘算了许久,只能厚着脸皮来找你。” 谢成玉阴阳怪气:“怎么?你这么快就把殿下的亲儿子忘了?” “……” 裴瓒被问得不敢支吾,对方却从他的沉默里瞧出了什么, 当即问着:”该不会是你们俩合计之后,才来找的我吧?” “主要还是我自己的主意。” “裴瓒!你跟那位爷可真是天打雷劈的一对啊!” 谢成玉气得在原地转圈,几度瞪着眼想要骂人, 可是话到嘴边却都强忍着咽下去了。 然而,裴瓒悻悻地说:”也就是凑巧……” 谢成玉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先前竟一门心思地被你蒙蔽了, 还真觉得你心思纯善, 跟他不是一路人,现如今瞧瞧,到觉得你不仅跟他一样满肚子歪心思, 更是一比一的没皮没脸。” 被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谢成玉也没说帮不帮他,反正是正在气头上,没办法谈正事。 幸而跟沈濯待了这许久,裴瓒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裴瓒立刻委屈巴巴地盯着谢成玉,双手一并缠上他的胳膊,生拉硬扯着不肯撒手。 “你做什么?给我松开!”谢成玉怒斥道。 “谢兄!归明!好哥哥,你就是我亲哥!这事我最先同你讲的,最信赖的也是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你从哪学的这些!撒娇卖乖,没一点正形!” 骂完这句的一瞬间,谢成玉自己先愣住了,脑海里浮现着近十年前的光景。 那是最初认识裴瓒的时候。 当时的裴瓒,也如今日这般跟在他周围撒娇卖乖的。 初见时,裴瓒年纪还小,十一二岁而已。个头不高,人也圆润,一瞧就是被家里千娇万宠的,在微寒的春日里,他穿了件翠绿的褂子,脸颊粉红,眼珠乌黑光亮,是个玲珑秀气的小孩,见一眼就让人心里欢喜。 被送来学堂后,乍离开了父母,眼底下红了一圈,却憋着嘴不肯说话。 因为谢成玉名声在外,又有谢家的人提前打好了招呼,学堂里鲜少有人主动理会谢成玉,那时的日子实在难熬,谢成玉便有心逗弄刚来的裴瓒。 就这样,没过几日,裴瓒便整日跟在谢成玉屁股后面,“哥哥”地叫个不停。 只是这孩子身上就像有什么开关,每每到了年节回家待上几天,再回来的时候就端庄守礼得很。 为着这事,谢成玉还专门挖掘过缘由。 好在裴瓒并不是忘了谢成玉,只是一回到家,提及学堂中的事情,便总有些不相干的亲戚站出来,替他父母“提点”他,让他在学堂里努力上进,不要一味地同人玩耍。 后来年岁大些,裴瓒也隐约知道谢家的一些事情,被人逼着避嫌,他改了称呼,情谊虽然不变,但到底是不复从前。 科举之后,现如今这位裴瓒的到来,更是让关系降到谷底。 以至于谢成玉都觉得,是因为谢家操纵科考一事被裴瓒察觉,才故意与他生疏的…… 毕竟,裴瓒前程大好,受陛下赏识,怎么能跟他这个戴罪之人长久相处呢? 谢成玉是这么想的。 可他没料到,裴瓒并没有跟他疏远,反而在科举舞弊一事结案后,与他越发亲厚。 就好像裴瓒这人不再受他人掣肘,便揭下了多年的伪装。 “归明,归明!”裴瓒见他走神,连着喊了几声,把人喊回来,“你就再帮我这回吧!” “没有下次。” 谢成玉嘴里的下次,不是指下回就不帮裴瓒了,而是再有他跟沈濯连起来算计谢成玉的时候,那可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了。 裴瓒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只嘿嘿地笑了两声。 “在这之前,你先跟我说说,这主意,有多少是他撺掇你的。” 谢成玉这么问,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跟沈濯的关系一直都不算太好,以前是因为赵闻拓的缘故,他对沈濯虽然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但是从心底就疏远。 而且沈濯的名声不好,为人乖张,更是与谢成玉的交际圈无缘。 直到裴瓒的存在,让这两人产生了联系,从见面能维持基本礼仪的关系,变得剑拔弩张,水深火热。 裴瓒深知这点,也想着从中调和。 “多半都是我自己想的,他没说什么。” 事实就是如此,裴瓒把自己的谋划分条缕析地讲给沈濯听,对方细细琢磨了片刻,并不曾提出什么想法,反而说裴瓒思考得周密,最多,也就是告诉他,宫中的那些事,无论大事小事,在做之前,都要让皇帝知道。 为此,裴瓒说起来也不扭捏,不过要替沈濯辩白,就有些磕磕绊绊了。 他盯着谢成玉,脸色微红:“其实沈濯也不是那么不堪的,虽然顽劣了些,可本心并不算坏。” 院里的风呼呼吹过,顶开了虚掩的房门,直吹进屋里,送来些许凉意。 谢成玉看着裴瓒晕红的面颊,心里五味杂陈。 “可他的母亲是长公主,血脉一事,我也同你说过,你不在意?” 裴瓒眼神暗了暗:“在意与否,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他们俩有太多的事情纠缠着,无法分开。 不止床笫情事,肌肤之亲。 沈濯知道裴瓒的秘密,裴瓒清楚沈濯的野心。 “归明,事到如今我无需瞒着,但我也只告诉你——我和他之间并不是情爱那么简单,彼此之间,为了磋磨对方所做的错事,心里的恨,似有若无的……桩桩件件掺杂在一起,实在是到了难以分开的地步。” 他们也不能像谢成玉和赵闻拓那般,在家人的威逼利诱之下,用剪子粗暴地剪开,更做不到坦坦荡荡地想通了就分开。 裴瓒与沈濯,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谢成玉跟着沉默了,心思如重石,哐得一声跌到地上,激起了满地尘土。 他妄图在这遮天蔽日的漫天灰尘中,仗着过来人的经验拉裴瓒一把,可一转身才发现,裴瓒走在另一条晦暗不明的路上。 他们是并行的,没有交点,无法感同身受。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谢成玉阖上眼,舒了口气,带着他对裴瓒的那份过度忧虑,一起释怀了。 如若没有今天裴瓒请他留意长公主府一事,谢成玉可能还要抓着他很久很久,可是全盘的计划拖出,他知道经过寒州的历练,裴瓒的谋划与眼界,已经与原本完全不同了。 现如今的裴瓒,足以独当一面。 “长公主府有你留意着,我很放心,至于清源道观那边,好说歹说,也是侯府的产业,沈濯多多少少还是能说上话的。” 裴瓒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 从沈濯口中得知,清源道观其实并不受侯府重视。 这些年道观中人员的去留,使得现在留下来的,早已不是老侯爷精挑细选的一批,加之,侯府的一部分产业到了长公主手中,很难说道观里的那些人到底听谁的。 如今的清源道观,四面透风,最多也不过是还有个侯府的名头罢了。 既然透风,那就好办了。 不管是权势还是银子,甚至威逼利诱齐上阵,总有那胆小怕事的会把事实说出来。 “那宫中呢?你不是提到了……那位吗?”谢成玉问得隐晦,明里暗里不愿意提起明怀文的名字。 他们虽没有同窗之谊,但是同榜及第,从前也有些来往,对于明怀文和皇帝的那些蝇营狗苟,消息灵通的谢成玉自然是知道些,在裴瓒面前提起,还涉及绿藓一事,总让人觉得有些难为情。 “最微妙就是他。” 裴瓒听懂了沈濯那番提醒的意思,让他在宫中行事,事事都让皇帝告知,便是叫他在调查明怀文的时候,先知会皇帝,查到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皇帝是否允许他调查明怀文。 再者说,宫中的任何事都是瞒不过皇帝的。 若是到了非查不可的地步,提前打好报告,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皇帝翻脸。 毕竟,鬼知道明怀文在他心里占据了多重的地位呢! 知道明怀文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谢成玉也告诉他:“那是陛下的人,怎么处置,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就算你真的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最好也不要直接跟他起冲突,把这事交给陛下定夺。” “我知道,以陛下的意思为先,就算这事落不得好处,至少也不会身首异处。” 第125章 情种 裴瓒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 皇宫, 道观,大理寺,一天内要辗转多次, 有丁点儿的消息就会去盯着,忙起来的时候,茶饭不思,家也没回去几趟。 偏生在那些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备受皇帝体恤。 日日告假不说, 就连寻常的伤风感冒, 还能到御前去请太医诊治, 让陛下亲自垂询,惹眼得很。 “大人, 就快到了, 陛下和太医已经在殿中等候了。”太监在轿辇外, 隔着帘子对裴瓒说。 仅隔了两日,裴瓒便再度进宫。 但这次并不是皇帝召他来的,而是裴瓒往宫中递了折子,主动要求面圣, 还必须是同唐远一起。 原因无他,前几日交给鄂鸿的药方已经有了眉目,正是针对绿藓毒性的。 折子送进宫没多久, 皇帝便催他前去。 对外也还说是为了调理裴瓒的身体,甚至顾及天寒路远, 皇帝特许他乘着轿辇进入宫中。 殊不知, 那轿辇里还藏着旁人。 裴瓒理了理衣裳,看向难得紧张的鄂鸿,低声说道:“先生, 咱们就按先前对好的说,那位唐远太医在幽明府见过你,不过也不用在意,他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嗯,公子也与我说过他。” 解毒之事,裴瓒毕竟不是行家。 若他从民间带来解毒的药丸,说一千道一万,皇帝也是不肯吃的。 必然要找个合适的人,跟唐远共同把解药制出来,才能让皇帝安心服下。这也无需别的人选,让鄂鸿来就是最好的。 至于鄂鸿的身份。 裴瓒也没想着弄虚作假,只隐去了跟沈濯的那层关系,说他是个游历四方的大夫,见多识广,对解毒之事有点见解,近些年停留在京都的药房中坐诊。 能认识裴瓒,是因为先前裴瓒到幽明府中查案,而他那时刚好在幽明府采办珍贵的药材。 说法不算天衣无缝,好只好在,鄂鸿的身份无从调查。 进宫面圣之事非同小可,特别是鄂鸿这等人,在幽明府里待惯了,稍有些言语上的疏漏,便会引起怀疑。 轿辇前帘垂着的铃铛响个不停,摇摇晃晃地进了内宫。 掀开帘子的瞬间,风吹进来,冷得人寒颤。 前面引路的太监掀开一道帘子,示意着他们二人从小门进去。 “微臣参见陛下。” 裴瓒见了皇帝便拜,身旁的鄂鸿有样学样,连药箱都未曾取下,便先一步跪拜下去。 上方坐着的陛下依旧威严,只是前几日瞧见的时候,精气神更好些,今日一见,眉宇间多了些垂糜懒倦的神态。 皇帝随意问了几句他的近况,没有过心,视线就落在旁边的鄂鸿身上,只见他眯着眸子,细细地将人打量一遍,问道:“老先生曾在幽明府停驻的一段时日?” 早就想过会这么问,鄂鸿答道:“启禀陛下,不是停驻,只是入过幽明府,采买过些许珍惜药材。” 裴瓒并未替他解释。 幽明府本就地位尴尬,略微知道些内情的,都不想与其扯上关系,而这种时候,裴瓒说得越多,反而像是要刻意掩饰,对鄂鸿不利。 皇帝听了,点点头,让一旁的唐远上前:“关于绿藓一事,宫中太医也有些了解,你们可以略做商讨。” 鄂鸿抬眼像唐远望去。 不必多说,只一眼鄂鸿便觉得对方像个医师,但本事一般。 如果是在宫外遇见,或是唐远有心向他请教,那必然要唐远谨小慎微地请求,可这是在宫里,两人探讨医术,还需鄂鸿先拜。 “先生多礼。”好在唐远不是自视甚高的人。 鄂鸿拿出前些日子裴瓒给他的方子,详尽地介绍着,只是裴瓒给他的那几份,虽然是针对绿藓的,但还不够完善,用量不是太猛,就是需要长久服用,是治标不治本的。 后来鄂鸿研究了三五日,摸清楚每味药材所针对的是什么,在原方的基础上增增减减,又凭借着他对绿藓中毒之人的了解,添了些辅佐的药,才成了现如今的方子。 但是,完善与否不是他说了算的。 在他递送给唐远的方子里,鄂鸿刻意加了几味药的用量,让这方子显得不那么完美,让对方来改进。 这才能不给人留下把柄。 而唐远那边,对于绿藓已经研制多日,凭借着祖上留下来的医术,拟了个大概的方子,与现如今手中的这张大差不差,只在细枝末节上略有不同。 见到这张药方,反而是令唐远想清楚一些阻碍他的问题。 细细地看过后,唐远对着皇帝说道:“陛下,这张药方与微臣所研制的有共通之处,眼下只需略做修改,找人试药,最后便可将解药呈给陛下。” 皇帝闭着眼,没有说话,只对他拜了拜,任凭他去做。 一侧的裴瓒听着却觉得不对劲。 找人试药? 裴瓒知道皇帝所用的东西,必然要保证万无一失,可是试药的结果谁都无法保证,更何况,找人试药的前提,不是需要中毒之人吗? 他心里一时寒凉,觉得隐约害了一些人。 让好端端的人,先服用绿藓中毒,毒发到和皇帝类似的程度,在逐渐服用解药,而这解药也不是完全有效的,万一哪个倒霉,吃了药没用岂不是白白丧失性命? 裴瓒虽然知道,替皇家做事不会没有钱财,可多少钱财才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呢…… 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裴瓒想着,若是真有那倒霉的,在日后他应该打听了来,同样的给些银钱,日常也多派人去探望那些人的家眷。 “裴卿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两位医师商讨得如火如荼,皇帝闭目养神,但也不是一直如此,听了片刻,便问起了裴瓒。 裴瓒拱着手:“微臣在城西清源道观中,探查到绿藓的线索,奈何今日城西失火,凶案频出,线索也断了,眼下只盯着大理寺的进度,一有什么发现便过去看看……” “大理寺,是个要紧的地方。”皇帝语气淡然,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中无人可信。】 【鸿胪寺屈才,来日可以将裴瓒调走。】 心思是无法作假的。 裴瓒听了去,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可是念及他现如今是品级,调去大理寺绝不可往下降,这么一来,他岂不是成了谢成玉上司? 不行不行。 单是裴瓒所见到的,一出大案子,大理寺上下就焦头烂额,整日加班,这可不行。 “除此之外呢?”皇帝又问道。 裴瓒的态度更恭敬:“微臣以为,绿藓能够出入皇宫,必然是有内外接应,眼下宫外人已然无用,但宫内人却要仔细调查。” “你要查宫中?”皇帝睁开了眼。 “正是,微臣想彻查宫中采办人员。” “仅是采办?” 皇帝产生些许疑惑,但凡长了眼睛,有些心思的人,都会留意他身边的明怀文,怎么裴瓒只想查采办呢? 越发看不透裴瓒了。 以前谨小慎微,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胆小怕事的,莫不是有些本事,皇帝不会派他做事。 现如今胆子大了,一举一动看似循规蹈矩,却总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心思沉了,不似从前那般容易拿捏。 “采办之人,经手宫中诸多事物,与宫外联系颇多,最是鱼龙混杂。” 裴瓒说得有理有据,让人难以驳斥。 “那你便去查吧,过会领了牌子,也方便些。” “多谢陛下。” 裴瓒丝毫没有提及明怀文。 哪怕在他心里,明怀文仍旧是嫌疑最大是那个,但他没有任何表现。 沈濯提醒过他,让他事事禀明后再行动。 这样做并无错处。 可裴瓒也知道明怀文对皇帝来说十分重要,把人放在明面上,说要查他,皇帝必然不允。 他只能悄摸查了,无声无息地把证据摆出来,让皇帝自行决断。 如此,既十全十美地做了皇帝交给他的事情,也不至于得罪任何人,更是让皇帝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 “陛下,明大人醒了,问及陛下去向。”皇帝身边的公公得了消息,立刻到皇帝面前禀报。 皇帝摆摆手,眼底春色潋滟:“回去说,朝臣觐见,朕这便回了。” 孟公公见皇帝脸色很好,便笑着说:“大人午前还提醒陛下,要注意身子,勿要过多劳累,可见大人关心陛下。” “朕知道。”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出去。 在场的一干人等,当即停下手里的事情,恭送着皇帝离开。 裴瓒微微抬着头,望着这位皇帝的身影,回味着脸上的那抹笑意……他们的陛下,对明怀文痴情到这种地步吗? 太监所说的话,落在不同人耳朵里,便有不同的解读。 皇帝听了,是觉得明怀文在意他,不让他劳累,可裴瓒听了,就是明怀文插手朝堂之事,阻碍皇帝理政。 治国理政,本就是皇帝分内职责,明怀文这么做,实在是僭越了。 可是,就算如此,皇帝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这才是最让裴瓒不理解的。 一个略微貌美些的臣子罢了,就算是被带上床榻,也能放任对方至此? 他想不明白。 在他看来,帝王之家,不应该用情至深,再心爱的人也不应该越过权力,在江山面前更应该分得清主次轻重! 怎么?他们沈家,难道都是痴情种? 皇帝走得急,裴瓒都觉得他还有很多话没说,但皇帝把明怀文视作一等一的要紧事,剩下的话就算不说,也没什么。 太监为他送来令牌,他便离了大殿,反正宫中任他通行,也没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首先要去的,就是负责内宫采买的十二监。 这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的部门,人员庞杂,系统繁琐,数不清的勾连,要查起来,并没有那么方便。 一想到要面对成百的人,裴瓒头都大了。 他顶着寒风,身上的斗篷被风吹起,眉毛微蹙着,一脸严肃,心里惦记着琐碎事务的同时,也在嘀咕近日的鬼天气。 脸都冷得麻木了,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刚钻进廊下,余光中抬过一乘精致华贵的轿辇,轿顶上的铃铛叮当直响,飘落的几缕红丝,更是让他立刻就想到了某人。 紧跟着裴瓒的小太监快步跑过来,说道:“大人,那是盛阳侯府世子的轿辇。” 还真是沈濯? 可他怎么光明正大地进宫了。 不是说,皇帝把他撵出京都城,非诏不得入内吗,怎么现在允许他回来了…… 没听说啊。 小太监见他疑惑,立刻回答:“十日前,太后娘娘说年节将至,不好叫人在外漂泊,便下了懿旨,让世子爷回京都。” 十日前。 沈濯这小王八蛋,难怪他明目张胆地在京都城里露面呢,原来是早就被允许了。 居然也不跟他提一嘴,真是可恶! “知道了。”裴瓒点点头,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在心里把人贬损了几句。 然而,他的目光依旧黏在轿子上,见着那轿子抬进后方的朱红门,才准备收回,也正是在这里,轿辇里的人似是跟他心有灵犀,忽然掀起小帘望了他一眼。 不,不是心有灵犀。 沈濯是故意的。 他知道裴瓒进宫,更知道在这条宫道上一定会遇见,于是掀起轿帘,对着裴瓒明媚一笑。 小太监自然也看见了,只是不敢言语,默默地压低了腰,跟在裴瓒身侧。 “先走吧。” 裴瓒想,等他出宫之后,再去玉清楼好好地盘问一番。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阔步走在长街上,寒风凛冽,比起寒州那时,也不逞多让,许多宫女太监都受不住这冷风,尽量避着,裴瓒却没什么表现。 看上去身量纤细,不是能抗住冷风的,走起路来,却依然端正。 威风凛凛,面无表情,俨然是有城府的。 可实际上,他也冷,只是为着面子守住了。 毕竟,总不能叫他在一众宫女太监面前丢脸面…… 查十二监,并不只是走过场。 纵使他更怀疑明怀文,可对方同样被约束深宫,与那些宫妃没什么区别,压根没机会接触到外界。就算下毒之人真是明怀文,他也要找出为明怀文递送绿藓的人。 裴瓒寻来些皇帝身边得力的人手,在各个司监盘问,盘查着他罗列出的内容。 至于裴瓒,他并没有露脸。 躲在宫墙角楼上,等着一份份的名目册子送到他面前,一番折腾下来,手边的账册垒了厚厚一摞,而那些被盘问的宫人,或许还提心吊胆地在打听发生了什么。 日落西垂,红霞漫天。 这个时辰,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角楼上,但他在等人,等沈濯。 明知道那厮又瞒着他,可最后掀帘的那一眼,也让裴瓒明白,对方希望在出宫时能同他一道。 他本应该用事务繁忙为借口,早早回去,但是无意间瞥到了角楼,顿住了脚,决心等一等对方,听听他的解释。 “裴少卿!” 刚听到声音,眼神四下里寻找着熟悉的身影,还没将人寻到,下一秒沈濯就出现在他身后。 没有宫人跟着,沈濯进了角楼的第一件事,悄悄勾住了裴瓒的手指,低喊了句:“小裴哥哥。” 裴瓒吓得立刻甩开他。 虽然是在角楼上,没有人盯着,可这里四面通风,保不齐就会被人看见,实在不适合做出亲密的举动。 “我不是说了吗,在外你要……” “我知道,在外要喊你裴少卿,方才不是已经喊过了?这上面没人,他们也不会听见的。” 沈濯倚靠着木柱站立,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脸颊也被冷得发红,可整个人看起来却神采奕奕的。 “今日进宫,你也没提前知会。” “不是什么要紧事,皇祖母要见我,你知道的,老人家就是喜欢子孙后代承欢膝下。” “我说的是这个吗?”裴瓒挑了挑眉,神情冷淡,“你早就知道皇帝允了你回京都,却要瞒着我,害得我……” 害得我为你担惊受怕! 裴瓒说到一半,瞧着沈濯吟吟笑脸,突然止住。 沈濯知道他要说什么,扯了扯他的袖子,解释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虽是十日前皇祖母就下了旨意,可我要装作在外领旨,当然要耗费些时间,领了旨意,凑巧你也忙,便不想给你添乱了。” 这解释勉强说得过去。 裴瓒没揪着这点不放,只是转过身,满目哀愁,望着垂落的夕阳,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裴哥哥为何叹气?” 裴瓒敲敲手底下的名目册子:“我去查了十二监的人,给了条件,想着多少能筛选出几个,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是这事啊,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好事坏事?”裴瓒偏着头问他。 “都是对此事极有利的。” “你说。”听到这,裴瓒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在裴瓒心里,皇帝身中绿藓一事与沈濯并无瓜葛,那沈濯的话也可以信一信,毕竟这人虽然有时不靠谱,爱戏耍他,可大事要事还是拎得清的。 沈濯眯着眼,笑得不怀好意:“我方才从宫里出来,经过一处不起眼的宫室,本以为里面没人,就想暂时避避风,没想到刚靠过去,就听见了些许动静。” “什么动静?”裴瓒疑惑。 “嘿嘿,是皇帝舅舅跟他心尖上的明大人,在床榻缠绵,那动静,惊天动地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宫室拆了,我瞧着皇帝舅舅生龙活虎的,也不是病重之人……” “你无不无聊?”裴瓒嘴上这么说,脸上温度却高起来,幸而有先前风吹的缘故,他脸红得并不明显。 “哎~这是皇帝舅舅的私事不假,可你细想,都这般境地了,居然还要胡闹?皇舅舅可以为所欲为不知节制,但那明大人就一定劝阻了吗?或者说,是谁勾得谁呢。” 裴瓒对明怀文早有疑心。 这点连沈濯都清楚,而眼下这话说出来,更是在暗示裴瓒,那明怀文清楚皇帝身体不好,却还要陪对方厮混,难道说明怀文学得那些道理都忘干净了吗? 不知劝阻,反而任其放纵。 这实在不是一个本分的臣子该做的。 ……当然,做到这份上,明怀文或许已经不把自己当做臣子了。 沈濯的视线落到那些册子上:“你既然怀疑明怀文,不妨直接去查他,纵使无法直接盘问他,也可以从他的身边人入手。” 这话提醒了裴瓒。 裴瓒一开始就打算从明怀文那里入手,但是碍于皇帝的存在,他并不好直接去做,而是打算一点点排查跟明怀文有关的人。 而沈濯所说的,不过是将他现在所做是反了过来。 裴瓒心里有答案,那便凭着答案去想对策,填补过程罢了。就算他心里还有顾虑,那也不过是像今日沈濯所做的这般,撞破那俩人的好事罢了。 “不是还有一件吗?什么事?”裴瓒开始转移话题。 沈濯竟破天荒地从了他的意思,没有继续讨论裴瓒回避的事情,而是说起了旁的。 “我进宫之前,谢成玉差人来找你,说是大理寺查出来了些东西,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 谢成玉身为大理寺的要员,又答应了裴瓒的请求这几日,他可是一点都不得闲。 先是在清源道观搜查,被裴瓒的几句话引着,查了那几位死者的身份,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了长公主那里,然而长公主却与他们大理寺僵持着,始终没什么进展,哪怕是更高一级官员去问,也被推三阻四地打了回来。 长公主府这条路子走不通,可谢成玉依旧把重心放在道观上,一来二去,竟翻到了些新东西。 在清源道观的地下密库里,藏了些火油。 这样一来,纵火案也有了缘由,彻底地跟后来的案子关联到一起了。 先前谢成玉还跟裴瓒讨论过,觉得这俩案子没有直接关联的证据,只是发生的地方巧合罢了。 如今证据摆到眼前,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他曾听谢成玉说过,验尸的仵作认为一开始出现在火场里的尸体,并非是被烧死的。 而是中毒。 已经中毒身亡,却还要将其抛入火场中焚尸灭迹,这就蹊跷了…… 是因着什么原因被刻意下毒,还是身为试毒者不幸身亡呢?裴瓒回想起出现在清源道观厢房中的那几张药方,觉得极有可能是后者。 这件事牵扯到了绿藓,或许跟陛下也有关系,裴瓒必须得往最严重的方向想——与宫中勾结之人,研制绿藓使陛下中毒,但在那之前,不也得试验毒性吗? 有几人为此身亡,实属正常。 但是犯事之人要保全自身,所以将那些中毒身亡的人放入火场,妄图毁尸灭迹,这样一来,便销毁了许多证据。 至于清源道观中的那些倒霉道士,也许是知道了些什么。 第126章 义庄 大理寺有记载, 死亡的道士都是近些年才去到清源道观的,准确的说,是在道观翻修后, 新加入的。 至于之前的那些,走得走,散得散,未曾留下踪迹。 裴瓒发现这一点后,试图寻访过常往清源道观去的人家, 问问那些人认不认识从前的道士, 可是无一例外, 回答他的都说,就只知晓现如今的道正, 魏显。 魏显, 这人在道馆里待了许多年, 对道观中的事物应当是无所不知,可不知道为什么,裴瓒总觉得不能直接去问他。 清源道观从前的道士哪去了? 被杀的道士里有没有和长公主常来往的? 为何在厢房里会发现绿藓和药方? …… 这些问题都亟待解决,可他若是一旦去问了魏显, 反而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毕竟,那位是道馆里唯一的老人了,就算魏显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背地里作案的人,也会时时刻刻盯着他。 裴瓒去找他, 就是把人往风口浪尖上推。 现如今还不是启用他的时候。 “不行, 我要去一趟义庄。” “义庄?现在?” 沈濯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眼见着太阳落山,天寒地冻的, 沈濯自然不想他去,可裴瓒一副铁了心的模样,任谁也无法阻拦。 裴瓒道:“我想去查查那些死者。” “先前那六具尸首不是失窃了吗?” “不,不是那些,是清源道观的道士。” “为何?”就算要去,也应当是为了那几具中毒而亡的尸身去的。 裴瓒在原地踱步,兀自转了几圈,想明白了才对着沈濯解释道:“清源道观发现火油,俨然是跟先前城西失火脱不了干系,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些个道士离奇死亡,叫人生疑,我要去瞧瞧,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能看出来?” “不能。”裴瓒坦然地摇摇头,“我不是仵作,自然不知道如何查验尸身,但我必须要去看一眼。” 他神情坚定,已是胸有成竹。 裴瓒要去查的,并不是那些人因何而死,而是要去看一眼那些尸身,想想他们为了什么事身亡……是因为替谁放火烧了城西?还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另外,义庄不是失窃过吗,他倒是要瞧瞧,今夜是否还会有人前去。 沈濯见他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知道劝不了,可义庄不是别处,本就阴气重不吉利,当即就拉住裴瓒,跟他一起。 出宫后立刻让人安排马车,顺带也把流雪喊上了。 轮到裴瓒不理解了。 “叫上流雪做什么?那是义庄,不是香料铺子,又是大晚上的,她怎么好去。” “你也知道是晚上啊?”沈濯同样没好气,“我知道你是觉得那些人跟绿藓一事有关,才要去看看,但是没有精通此行的,你也瞧不出什么,如今鄂鸿先生被留在宫里,能用的也就流雪了。” “可她……” “你放心,流雪在幽明府待了十多年,为了研习医理,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她熟着呢。”沈濯勾住了裴瓒的手臂,“裴瓒,相信她,也相信我。” 义庄远在城外几十里的地方。 快马加鞭地赶过去,至少也得大半个时辰,裴瓒算了算时间,咬着牙上马。 入夜以后,气温比白日里低许多,经过连片的树林,更有寒风呜呜咽咽地吹过,像幽怨的小鬼,成群结队地阻拦他们的去路。 这一路上他提心吊胆,时不时被不知名的动静惊扰,好在一圈人围着他,没出什么岔子。 等到他远远地看见义庄的白灯笼时,心才平静了。 走在最前方的谢成玉率先下马,挑着灯笼去叩门,然而不管他怎么拍打,里面都没有动静。 通常情况下,夜里也是需要人守着的,特别是今日出了案子,义庄也遭窃,很是不平静,正是需要看管的时候,必当有人守夜。 可谢成玉接连敲着,一直没人来开门。 见状,最后的裴十七翻身下马,拔出随身的匕首,如同只灵巧地小猫一样闪身跃上院墙。 身上裹着夜行衣,加之这孩子本就瘦小不显眼,被纷乱的树杈挡着,在跳到院墙上的瞬间,就没了人影。 裴瓒屏住呼吸耐心等待,在沈濯的拉扯下,探头往义庄大门的方向瞧着。 并没听见动静。 片刻之后,从门缝里突出锋利的刀刃,在月色下,倒映着银光,将门外的谢成玉吓了一跳,他踉跄地后退半步,一抬眼,透过门缝,对上了裴十七凶狠的眼神。 “十七!”裴瓒连忙喝止。 他不知道裴十七打算做什么,但是他也瞥见了那抹凶光,为着谢成玉的安危着想,他急急地将人喊住,并且即刻下马往那边跑去。 裴瓒一把将谢成玉拉至身后,推开了身前那道门。 被抓包的裴十七不仅没有任何躲闪,还盯着谢成玉,擦起了他的匕首。 裴瓒看看他,又瞧瞧谢成玉,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安慰道:“没事,他只是性子孤僻。” 谢成玉不是没见过裴十七,之前见面的时候也不这样,最多是沉闷了些,但不至于对他有杀意,方才他可是瞧得真切,那双冷清的眼眸里,分明透着杀心。 是受了谁的挑唆? 裴瓒自是不会干这些事,那便只能是沈濯了…… 谢成玉侧眸,余光中出现沈濯那厮的身影,对方正端着玩世不恭的态度,缓步向他们走来,另外身旁还跟着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大半夜的,挑着白灯,跟鬼魂似的。 裴瓒同样也看向沈濯,但他和谢成玉不同。 谢成玉只是猜测,不敢笃定裴十七是受了沈濯的指示,而他却万分肯定,是因为沈濯这混蛋,裴十七才会恐吓谢成玉。 他狠狠地剜了沈濯几眼,没搭理对方,只接过谢成玉手里的提灯,先一步迈过门槛,向义庄内走去。 义庄面积不算大,前后的院子,加上两侧的房屋,一眼就看得过来。 另外还有些封禁的地方,杂物占的屋子,林林总总的,一应略过,裴瓒一行也没费什么功夫,直接就找到了要查的那几具尸体。 “你先别去。”沈濯提醒着裴瓒,从怀里拿出面罩,让裴瓒戴上后才把人松开,“虽是冬日,却也停放了几天,以防万一,还是戴着吧。” 裴瓒听他的话,乖乖戴上,可是瞧瞧装备齐全的几人,再看看什么都没有的谢成玉,他说道:“你先不要进去了。” “……” 这份偏心,弄得几人都沉默了。 裴瓒却不理会,在流雪的陪同下,直接走向屋内,然而那几具尸身上覆着的白布还没揭开,裴瓒就闻到了些臭气,双手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连眉毛也跟着蹙起来。 “大人,要不还是离远些吧。”流雪比他镇定得多,一只手都搭在了白布上,也不见丝毫惧色。 裴瓒压了压面罩,强忍着说道:“不必。” 话音刚落,流雪直接将那白布掀开——那几具尸体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溃烂。 裴瓒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尽量不去看那可怖的样子,只可惜,无论他怎么避,流雪都会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说出。 “刀伤,前胸一刀毙命。” “这具也是刀伤,不过第一刀并未伤及要害,后面又补了一刀。” “这是……重击?肋骨折断,脏器损伤。” 流雪一个个地将这些人的死因说出,与大理寺仵作所给出的判断差别不大,不过,让流雪前来,作用不止这点。 只见裴十七收起匕首,在院子挑挑拣拣,选了个趁手的短棍拎进去,递给流雪后,两人你来我往,当即将死者受伤时的情形比划出来。 起先,裴瓒还看得一头雾水,直到流雪作势一棍劈到裴十七的前胸上,他才看明白了。 流雪又说道:“这些手法,力道,如出一辙,应该是一人所为。” “等等,一个人怎么能将他们全部杀害呢。” 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裴瓒还是懂的,虽然凶手的武功可能很厉害,以一当十也说不准,可是这些人身上并没有搏斗的痕迹,只像是顺从地挨了一下,即刻就死了。 “没有反抗。”流雪简明扼要地说道。 一直冷眼瞧着的沈濯,听到裴瓒的疑问,缓步走进屋里说了句:“他们在受刑。” “受刑?”裴瓒不解。 沈濯接过流雪手中的木棍,什么话都没说,更没有任何预兆,直接打向了裴十七的面门。 “你干——” 裴瓒的声音刚出来,甚至都没说完,就僵硬地止住了,因为沈濯也没有真的打裴十七,那根木棍就直挺挺地横在裴十七面前。 关键是,裴十七也没有躲。 这就是受刑。 身为下属,犯了错被责罚时,他们是不敢躲的,更别提反抗、搏斗。 这种事,旁人或许不清楚,可沈濯身为幽明府府主,自然是一眼就瞧出了这种可能。 沈濯又说道:“他们自然也怕死,但是最多做出逃跑的举动,让他们合力反抗,去杀了惩戒他们的主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畏惧,臣服,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算是面对死亡,也很难做出改变。 “所以,你是觉得,眼前的这些道士,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受到惩罚才死的……可什么事会严重到将他们都杀死呢?” 清源道观的道士,多少也跟背后的盛阳侯府有关,寻常人哪能斥责。 就算是这些人都是漏进来的沙子,本就是有身份的,那也不应该明目张胆地死在清源道观里吧? 很显然,这除了他们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外,还有示威的意思,至于向谁示威,裴瓒心里也有了答案。 裴瓒背过身去,抬头望着牌匾。 他的眼睛发晕,脑子也乱哄哄的,目光虽然停留在牌匾上,但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沈濯,你知道长公主与道观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吗?” “不清楚。”说正事,沈濯态度冷淡,板着脸抱着手臂侧立在一旁,“许是母亲总到道观中去烧香拜神,眼熟吧。” “不,殿下与他们,关系甚密。” “哈?”沈濯觉得他这话说得很不对劲,盯着那几张灰白的脸,心里丝毫没有议论他母亲的愧疚,“母亲是养了些面首,可这几个,面目丑陋,绝无可能。” “……这是殿下说的。” “亲口说,这些是她的人吗?” 回想起那日长公主所说的话,只说这里面有她极在意的人。 极在意?但并不是面首男宠之流。 或许是有别的利益牵扯,才让长公主对他们的死很在意。 竟是裴瓒想多了。 “是我冒犯了。”裴瓒深呼一口气,觉得胸口闷闷的,打算出去。 只是一转身,视线下沉,落到了那灰白的手上,他盯着那僵硬的手,目光凝在指尖发黑的地方,似是感觉到不同,便走上去,指了指,问道:“他的手是怎么回事?” 流雪立刻上前。 方才,流雪检查时是直奔着死因去的,并没有留意指甲缝里的细节,被裴瓒提醒了,仔细瞧一眼,便说道:“是土,寻常泥土而已。” “泥土?” 他们的身份是道士,日常也会侍弄花草,指甲缝里藏有未洗净的泥土也算正常。 可沈濯不说他们死前在“受刑”吗,难道还有人刚搭理完寒冬腊月的花草,再去受刑?!如若这是真的,裴瓒也只能说,这人怪有闲情逸致的。 裴瓒又仔细看了一眼,那土色不太正常。 京都的土质偏黄,哪怕是黏在手上,等其干燥之后,也会呈现黑黄色,而不是像这指甲缝中的一般,仍是乌黑的。 “城西应当没有这样的土,我唯一有印象的,就是……” 幽明府外的树林。 裴瓒一向观察细致,哪怕并不是用心留意,也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地方。 幽明府歪的树林,那处树木高大,遮天蔽日,空气又湿润,所以土质乌黑,与京都城里的大不相同。 他这说法一出,连沈濯都觉得惊讶。 枉他出入幽明府许久,却并未想过外面树林中的土是什么颜色,一时着迷地盯着裴瓒,显露出痴态。 “连绿藓也在那处长着,是不是……” “啊——” 门外,谢成玉的一声惨叫打断了裴瓒的思路。 所有人立刻望向门外,几步之遥,谢成玉捂着胳膊,脸色苍白,而在他的指缝里隐隐渗出血色,应当是被暗器伤了。 流雪离着门口最近,先一步迈出去,直奔谢成玉而去,剩下的几人,沈濯和领了暗示的裴十七,虽然与谢成玉不对付,却也跟了出去。 就当最后面的裴瓒抬脚往外跑时,“轰隆”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他下意识抬头,碎瓦木屑同时落下,一时间灰尘四起,身着夜行衣的刺客直奔裴瓒而去。 刺客出手果断,沈濯也毫不逊色。 “铛”得一声,短刃相接,黑夜中迸溅出刺目的火花。 裴瓒下意识地躲闪,忽然撞进谁的怀里,他闷哼几声,惊险之余,并没有太多慌张,只是一抬头,几滴热血落在他的脸上。 寒夜里,就连喷溅的血珠都有些许温热。 血色入眼,裴瓒顿时慌了神,他本能地去拥住挡在身前的沈濯,目光紧紧锁着对方肩上的那柄匕首,他知道,刺客是冲着他来的,如果没有沈濯,这把匕首会果断地刺进他的心脏,了结他的性命。 “沈濯!” 他接连惊呼,沈濯却没什么表现,只是微微蹙着眉,反手甩出袖里剑,向身后杀去。 与此同时,裴十七的匕首杀至刺客面前。 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那刺客反应很快,眨眼间就拉开了身位,覆面之下徒留的凶狠目光盯上了裴瓒,但他已然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刺杀不成,转身要逃,裴十七纵身一跃拦在窗前,手中匕首直刺向那人脖颈。 刺客竟然不避。 “留活口!” 关键时刻,裴瓒出声提醒,裴十七的动作戛然而止,硬生生调转了方向刺进一旁的墙里。 门外的流雪扶起谢成玉后,带着一身的迷香悄然而至,在场的人闻了,腿脚都有些发软,不过流雪事先给旁人闻过醒神的香气,裴瓒几人只是恍惚了片刻,一摇头便清醒了,只有那刺客,重重地栽倒在地。 裴瓒松了口气,瞧着裴十七手脚麻利地去处理那人,他扫了一眼,先关心起沈濯。 “你怎么样?” 裴瓒眼神关切地盯着沈濯的肩膀。 沈濯一开始垂头不语,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不出痛苦,就好像无事发生似的。 直到,他望进裴瓒那充斥着紧张的眸子里。 随即,沈濯的目光向下一扫,划过肩膀,也划过扶在他肩上的手,而后不着痕迹地闷哼几声,一副吃痛但强忍着不说的样子。 往日裴瓒瞧他这样,一定会说一句矫揉造作。 可是现在不一样,这一刀是沈濯替他挡的,他全然没有心思回想沈濯是故意装出来的,只紧张地看着对方,眼里的关切都快溢出来了。 裴瓒的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虚虚地扶着沈濯的手臂,小声问道:“要不要把鄂鸿先生请回来?虽说夜已深了……” “唔!”沈濯假装疼得忍耐不住,一个劲地往裴瓒身上贴,“小裴哥哥,你扶一扶我。” “好、好……流雪!先替他包扎!” 裴瓒靠过去的时候,衣裳也沾了些血迹,暗红的血在他浅色的衣裳上分外显眼,他虽有几分关心则乱,但还不至于完全失了章法。 “小裴哥哥,疼。” 沈濯将下巴垫在裴瓒肩上,几乎与他相拥,从流雪的方向瞧,看见的却是他带着几分警告的眼神。 流雪淡然一扫,垂下了视线,老老实实地翻着随身药箱里的纱布。 “先到一旁坐着,义庄行事不便,随后咱们就回去,只是你也不便骑马,要不我先回去赶一架马车来?我在胡说什么,离得这么远……”裴瓒扶他到一旁,自说自话地想着对策。 忽而想起什么,裴瓒抬起头,望向门外孤零零的谢成玉——对方独自捂着受伤的手臂,站在冷风里。 同样是为他受伤的,谢成玉的身旁却无人照拂。 裴瓒的心里更是愧疚,想出去看一眼,但是还没来得及迈出脚,就被沈濯看出了意图,被这人凄凄惨惨的一口一个疼缠住。 “是我不好,本不该来的。” 裴瓒眼神渐暗,心情跌落到谷底,哪怕是看着今晚的收获——那个从天而降的刺客,心里也没什么激动的情绪。 沈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伸手扯了扯裴瓒的袖子:“至少这一趟没有白来。” “嗯……”裴瓒声音很沉,听起来就情绪不高,“若是没从他的嘴里问出些什么,那才是对不起你们。” 刺客是冲着裴瓒来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很清楚。虽然一开始蛰伏在外的刺客先伤了谢成玉,但这是为了吸引旁人的注意,调虎离山的同时,让裴瓒分神,而后又趁着裴瓒身旁无人的时候,突然破开房顶跃下。 只是刺客没料到,裴瓒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是能人异士,不仅没成功杀了裴瓒,反是将自己搭进去了。 裴瓒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心里疑惑——究竟是谁会对他痛下杀手呢? 是明怀文,还是……长公主? 裴瓒心乱如麻,没有任何头绪。 他前来义庄,是临时起意。 在宫中角楼上与沈濯说起时,那里并无旁人,就算楼下有宫人侍奉在侧,应当也听不见他们谈话的细节。 就算有人看见了他们出宫,甚至是出城门,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安排刺客,在义庄内等候他的到来。 反倒是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人的确是冲着他来的,但今夜的相遇却是巧合。 刺客应当是要来盗窃,或者销毁尸身,没想到撞见了他,有任务傍身,索性一起除掉他。 毕竟,先前义庄已经有过尸体失窃的先例,理应是加强看护才对,可今夜无人看守,只是将大门紧锁,这难道不是等着人来偷吗? 凑巧这几具道士的尸身,也与先前的失火案有关,很可能有什么不得不销毁的线索,或是派遣刺客的幕后之人纯粹地觉得不保险……裴瓒琢磨片刻,觉得还是跟他发现的那些指缝黑泥有关。 第127章 谋杀 “十七, 你去院子外转一转,瞧瞧还有没有旁人。” 裴十七领了命,即刻窜出去。 义庄当中有很多封禁的屋子, 或是堆放着杂物,或是有重要的名目册子,一般时候,都是锁着不许人进入的。 但是今晚的义庄是从内里被锁住,应该在他们到来前是有人的。 如果那位刺客跟义庄中守夜的人不是同一个, 那么守夜的人或许还在义庄里, 还有极大的概率是在某间封禁的屋子里。 果不其然, 裴十七很快就提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回来。 “大人,在后院柴房里找到的。”裴十七将人扔到地上, 掀开他的衣领, 后颈处青紫一片, 像是棍棒一类东西打的。 “一直晕着吗?”裴瓒问。 裴十七:“不是,是我打晕的。” 裴瓒看着这俩昏迷不醒的人,再看看受伤的谢成玉和沈濯,他犯了难, 思考着要不要将人带回京都城里。 毕竟义庄不是适合久待的。 他心里虽不怕那些乱七八糟的,可周遭躺着的那些死物,他仍旧有些犯怵。 眼神飘忽, 闪向院里,裴瓒被扯着没办法出去, 奈何沈濯管不住他的眼睛, 只能干瞧着他以同样关切的神情望向谢成玉。 “小裴哥哥,咱们回去吧,骑马也行, 左不过几个时辰,忍忍便到了。” “回去?”裴瓒有些犯难。 不只是现如今两人受伤,就这地上躺着的二位,也无处安置他们。 裴瓒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出去再说吧。” 夜已经深了,头顶悬着圆月。 合该是团圆美满的意头,却为一圈圈黄色月晕,看得人心里发毛。 更别提这义庄地处偏僻,最近的庄子也有几十里,荒郊野岭之中独辟了此地为义庄,四周树林里时不时传出渗人的夜鸮叫声,叫人惊心动魄,恨不得飞着离开。 裴瓒心里沉重,反倒是没有来时那么怕了。 只见他上了马,依然抿着唇,瞥了谢成玉几眼,对方虽没有说什么,而是和他一同牵绳上马,他心里却忍不住愧疚。 正要开口跟谢成玉说说伤药的事,就瞧着沈濯独自站在马下,只抬着一只手搭在马鞍上。 似是有些无助。 “怎么了?”裴瓒问道。 沈濯这时候故作懂事地笑了笑:“无妨。” 裴瓒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局促和勉强,盯着沈濯受伤的肩膀,问道:“伤口疼得厉害?不如你同我共乘一骑吧,你的那匹马就用来驼人。” “也不必如此,我还是……嘶——” 沈濯适时地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受伤失血,脸色本就偏白,此刻拧巴着,更像是疼得忍不了了,不得已才如此。 裴瓒心疼,连忙下马:“别逞强了。” 他握住沈濯没受伤的手,带着人往马匹那边走,没走几步,沈濯就反握住他,手指不经意地划过他的扳指。 不过裴瓒没心思留意这些小细节了。 自始至终,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上了马,沈濯在前他在后,对方本就比他高些,一同坐着,虽是他穿过沈濯的腰去牵着马绳,视野却被挡了大半。 在后方,他更是看不清旁人的动作,甚至,他觉得沈濯在有意无意地遮挡,他看向谢成玉的视线。 裴瓒猜得一点都不错。 哪怕是沈濯落得如此惨状了,受了伤不说,还跟个小媳妇似的被裴瓒圈着,饶是如此,坐在马背上也不安分,时不时地向谢成玉飘去挑衅的目光。 沈濯对谢成玉有着浑然天成的敌意。 纵使,他俩都算不上情敌。 幸而谢成玉大度,不跟这幼稚鬼计较,在瞟了几眼裴瓒目光都被沈濯挡住后,他也不再搭理旁人,只仔细着手臂上的伤口,尽量不扯动。 回去耗费的时间略长些。 要顾及着受伤的二人,裴瓒始终压着速度,等他们看见京都城的城墙时,东天边已经浮现了几分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街上也有稀疏的行人。 这种时候,明目张胆地去大理寺,或者带着昏迷不醒的人去裴宅,都不是很合适,为今之计,只能暂时前往玉清楼。 正是合了沈濯的意。 玉清楼作为沈濯招待朝臣、打探消息的地方,平时自然是人多眼杂,可他一句话的事,让楼里的人就算是撞破了他们的事,也不敢轻易地说出去。 现在,倒是成了一等的好去处。 进了后院,沈濯亦步亦趋地跟在裴瓒身后。 方才裴瓒交代了几句,让流雪好生照看沈濯,也一道给谢成玉上药,而他自己则是要跟裴十七把那俩人弄醒。 沈濯受了冷落,虚着声说道:“小裴哥哥,我还是……” 奈何话还没说完,谢成玉便满是嘲讽地冷哼了声,不屑的目光也落到沈濯身上:“世子爷当真是好本事,说学逗唱,生旦净丑,只是不知道,世子爷是哪一行当的?” “谢……小裴哥哥,他竟这么说我。” “好了,别吵。” 裴瓒的眼神有些复杂,叫人捉摸不透。 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扳指,就算沈濯在心里再怎么轻狂,裴瓒也应该不知道才对。 “我必须要审一审这俩人。”裴瓒面向沈濯,眼神垂着。 他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几乎贴到了沈濯身上,未等眼前人有所动作,他小幅度地抬头,在沈濯的嘴唇上轻啄。 动作轻盈的,像只啄食的小麻雀一般。 “你怎么——”沈濯眼神惊喜。 裴瓒打断他的话,看着沈濯肩上染了血的衣裳:“你且安分点,不要生事,过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 “好。” 这份态度,足以让沈濯感到不同。 他盯着裴瓒的身影,瞧着那清瘦的人进到偏房里,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嘴唇……原本也没少亲过,不管是情不情愿,沈濯总能以强势的态度侵占着裴瓒的唇。 这回却不一样。 裴瓒哪有主动过的时候啊。 他好似在回味,直到院里站着的认都耐不住寒冷躲进屋里,沈濯才放弃了在原地当冰雕,转身一同钻进了对面的小屋。 “谢大人,我在给您敷些药吧。” “不必。”谢成玉拒绝了流雪的好意,目光紧锁着沈濯那春池荡漾的脸,一开口就是给人浇了盆冷水,“世子爷还没睡呢,倒是先做上梦了?您不妨想想,言诚明明看破了你,却还愿意陪你演戏是为何?” “为何?自然是因为我得了他的欢心。” “……”谢成玉喝了口冷茶,压下心里怒火。 “我和他的事,既成定局,谢大人就不要再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了。” “定局?尚未可知吧……”谢成玉柔柔地笑着,态度却冰冷,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了后不寒而栗,“此番突然出现的刺客实在蹊跷,言诚心里也疑惑这人是谁派来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不是我派的。” “那万一是长公主的人呢?” 沈濯因为那一吻,已经乐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整个人都飘着,压根没去细想裴瓒为何要让他等,现在被谢成玉一提醒,整个人如同呗当面浇了盆冷水,瞬间便透彻了。 “母亲素来与他无仇怨。”沈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埋下疑影。 谢成玉没着急反驳他,而是先为自己倒了杯热茶,静默地盯着杯中热气飘散,茶叶舒展,他再度抬眼看向沈濯。 “世子爷那日去道观寻言诚,不是瞧见殿下了吗?您也知道,他们俩谈得并不愉快。” “那也不过是略有口角纷争。”沈濯表现出来的还算镇定,内心却敲锣打鼓地一刻也不安分,“你是觉得母亲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因为她在道馆里的那几个人,就会对小裴哥哥下杀手吗?” 诋毁长公主的话,谢成玉绝对不认。 “扣帽子就算了,世子爷,我不是没见识的小孩,这么做对我不管用。”谢成玉说话温吞,也是故意放慢速度,故意让沈濯着急,“绿藓一事涉及陛下,如若长公主也与此事有关,那这件事就不必查了。” 不必查了。 也就是说,让皇帝中毒感病的幕后黑手已经明了,根本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至于什么明怀文、魏显之流,都不过是被推来的靶子。 “绝不可能。”沈濯一口咬定。 “可不可能,不是咱们说了算,要看上头的几位到底揣着怎么样的心思,毕竟,你我都清楚早些年的事情,你也更明白殿下是何等的人物。” 沈濯沉默了。 盯着冒热气的茶杯,眼神阴沉得可怕。 从一开始,谢成玉把话题扯到长公主身上的时候,沈濯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 他从来没觉得,他的母亲会放任他与男人纠缠,就算有颗赤诚真心,长公主也不会应允。然而,到目前为止,沈濯所受的所有训斥,都与裴瓒无关,甚至,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裴瓒,他还会少挨几句骂。 一切竟都是假象吗? 他的母亲,当朝最为尊贵的长公主,需要伪装本心,去欺骗一个臣子,去欺骗自己的儿子吗? 沈濯层层盘剥,妄图消减谢成玉这番说辞的可能性,但他无论怎么想,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与之对抗。 直到,他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青阳姑姑”,才彻底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抽身。 第128章 大捷 两间屋子不过隔着几米, 不用出去,打开窗户探头,便能看见一身厚重冬衣的青阳站在门外, 不知道与裴瓒说了些什么。 青阳声音还算正常音量,只是听不清。 反而是让人觉得,裴瓒那一声“青阳姑姑”是故意拔高了音调喊出来的。 裴瓒拦在门框处,先向对面瞥了几眼,发现了在小窗里探头探脑的沈濯, 而后才收回视线, 开始对着青阳胡说八道:“不过是两个不听话的仆从, 在家里偷拿了些东西,母亲的意思是报官, 我觉着他们可怜, 无需把事情闹大, 想着略微罚一罚也就罢了,只是没有好去处,只能暂到玉清楼。” “少卿心善。”青阳不信他的鬼话,眼神继续往屋里瞟着, “方才听到后院的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出来瞧瞧, 少卿勿怪。” 一口一个少卿抬举着裴瓒。 只可惜现如今,裴瓒跟沈濯学坏了, 谎话张口就来, 还编得滴水不漏,就算青阳铁了心要进去看看,却也碍于这些糟心的借口不得入内。 不过也用不着裴瓒继续编下去。 沈濯探出半个身子, 喊道:“青阳姑姑!他家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吧,咱们不好插手。” 青阳转身,冷眼瞥着沈濯,什么话都没说,只向裴瓒欠身后便走了。 裴瓒站在门框里,表情平淡,直到目送青阳进入楼中,他才收回视线。 他哪里能不知道青阳的心思。 只怕是在前几日,他去清源道观偶然见到长公主后,便得到了命令,时刻留意他的动向。 最近这些日子,裴瓒没有大刀阔斧地做过什么,一直小心警惕,直到今日才在玉清楼里漏了些踪迹,没想到青阳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找了上来。 如此急躁,是怕他真的问出些什么吗? 裴瓒抬眼望着方正的院墙,和院墙之外青白色的天,他忽然叹了口气,转身将房门关上,没有留给沈濯多余的视线。 天色已然大亮,未藏冬的鸟儿叽喳叫着。 屋里的灯也不再那么显眼,仅是晃着人影,大概能映照出裴瓒的动作。 沈濯不再盯着。 “一个女官而已,怎么能如此对待世子爷?” 谢成玉的语气夹枪带棒,看似关切,实则没有半分的好心思,明里暗里地说着沈濯不受待见,连长公主府的仆从都敢给他脸色瞧。 只可惜,这是事实,沈濯无法反驳。 兀自提起小炉上的水壶,倒了些茶水,沈濯盯着那腾腾的热气,心里多番盘算。 他还是很难相信,他的母亲,长公主殿下会与绿藓之事有所牵扯,更难以相信,会派遣刺客去刺杀裴瓒。 先前为了将裴瓒安置在红玉庄,他去长公主府时说得明明白白,他先前并未有过心动之人,只有裴瓒,让他不自由主地紧张在意,不管将来裴瓒是作何选择,他的选择都只有裴瓒一人。 如今,长公主如何会驱使这种事,难道说自己体验过与钟情之人生离死别的痛苦,就要让他也来一遭吗? 沈濯捏着发烫的茶杯,手指微颤。 他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不管这件事是否与长公主有关,他都要再走一遭,去说清楚。 “嘭”得一声,茶杯被搁在桌上。 眼见着沈濯起身,有离开的意思,谢成玉挑起眉毛问了句:“世子爷要去哪?” 沈濯剜他一眼,越发觉得裴瓒交友不慎:“我去什么地方还用得着跟你说?” 谢成玉微笑:“言诚希望您等他。” “长公主府。” 不留在这里,至少要让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免得以为他是心里愧疚,故意跑路。 沈濯不耐烦地交代完去向,走出屋子的时候,玉清楼里的扫撒奴仆已经开始打扫后院了,甚至连后街上都有不少人来往出行。 他陪着裴瓒熬了一夜,从皇宫到义庄,辗转来往,原本笃定不疑的心思,却因为这遭又生出些嫌隙了。 “裴瓒,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你毫无芥蒂地信我呢……” 沈濯没乘马车,兀自走在街上,喃喃自语。 身旁人来往自若,他没有分出心思去留意街景如何,直到后方马蹄疾驰,他才回过神来,即刻转身向后望去。 只见一人纵马驰骋,手中旌旗飘扬,暗红旗帜在青白的天色中分外显眼。 同时,那人还声嘶力竭地喊着—— “边关大捷!” “闲杂人等避让!” “闲杂人等避让!” 接连不断地嘶喊,吸引了一众人侧目,细细听他说的话,无一不是心里震颤。 边关大捷,北境的战事有了进展。 京都正街上,传信官纵马疾驰,两侧行人主动避让,宽阔的道路直通宫门,现在早朝还未结束,虽然皇帝不一定露面,但是此等消息穿进宫里,恐怕这早朝皇帝不来也得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沈濯需要思考的,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许久之前递送的金泥印信,那封信里直言边关逆党,先前在寒州,王府里的那位也是因此才与裴瓒结识。 沈濯心里一紧。 暗自想着:不知老王爷是否康健? 应当没有出什么岔子。 最大的逆贼已经倒台,就算阵前还潜伏着些不安分的,失去了后台,他们也只能隐忍。 眼下,更要紧的是沈濯要去长公主府,谈谈关于裴瓒的事,至于旁人的父亲死了没有,他暂时还没有心思去搭理…… 今日不算好天气,从晨起时就不见日光。 幸而前线传来的消息足够振奋人心,随着宫里传来的隆隆鼓声,街上的人也欢欣雀跃。 早朝未散,听到捷报后姗姗来迟的皇帝大肆嘉奖着阵前的将士,依据着捷报上的名字,升官的升官,赏钱的赏钱,甚至瞧见京都城里的初雪,都在赞叹这雪实在祥瑞。 “言诚!前线捷报!” 谢成玉乍听了消息,就急忙赶来玉清楼,肩上都落了层细密的雪,也兴高采烈地忘了拂去。正巧裴瓒刚从后院的屋子里出来,手里攥着几张供词,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捷报?”裴瓒一时思路混乱,以为听错了。 谢成玉道:“你不是与陈家王府的世子相识吗!怎么听到这消息还不高兴?听说今日一早,前线捷报送至宫中,陛下大喜,封赏了一干人等。” “哦哦……是这个啊。”裴瓒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 只是就算他记着,脸上也没什么喜色,全然不像谢成玉那般,甚至眉宇间凝着甩不开的愁苦。 谢成玉瞧出了他的不对劲,犹豫着问:“怎么回事,是那俩人不肯说实话?” “不,不是。”裴瓒摇摇头,攥紧了手里供词,“他们俩说的都是实话,甚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谢成玉刚开口,想起他对沈濯说的话,也就顿住了,“难道说,是与……” “归明,先不说这事了,你同我讲讲捷报上是怎么说的吧。” 裴瓒从那俩嘴里知道的事情过于震撼,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要独处,他总免不了往长公主和沈濯身上想。 偏生是这对母子…… 让裴瓒一时难以决断,甚至怀疑屋子里那俩所说的话是不是刻意栽赃。 幸亏谢成玉来了,还带了边关大捷的消息,让他可以暂时听一听其它的要事,放下这些糟乱的事情。 大半个时辰,谢成玉斟着茶水,将事情详细地说了遍,捷报上的内容自然是没有这么多,那上面只有占了哪些土地,攻下哪些城池,以及前线厮杀的将士们的功绩如何。 不过,谢成玉还将皇帝的封赏一并说了,譬如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皇帝给他封了什么职位,还有其他的将领…… 裴瓒听到陈遇晚名字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太多惊喜,只觉得以他的能力,这都是应得的。 可是裴瓒还听到了,赵闻拓。 “他升得倒快。”裴瓒浅浅饮了口茶水,“怕是用不了多久,赵家就跟从前一样了。” 谢成玉脸色骤变:“前线凶险,难免阵亡。” “你也不用如此咒他。” 见着谢成玉实在不愿意提起这人,裴瓒也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提醒了句:“战事终有一日结束,他也早晚要回来的。” 谢成玉没说话,似是在想该怎么搪塞。 说起战事,裴瓒倒是想起来几处不对劲。 虽然他所经历的这些,与原书的时间线有差异,但细细想来还是不对,这场大捷来得未免太早了些。 原以为至少要年后,现在就已经得到了边关大捷的消息,实在让他惊讶,难道说,是因为他横插一脚,扳倒了杨驰,给陈遇晚提供了抓内鬼的助力,让他和他父亲免于一难,这才使得战事胜利来得如此快? 如果真是这样,那后续又会推动着发生些什么呢? 裴瓒低头看着杯里的一盏清茶,眼神恍惚,捉摸不定。 特别是他想起那两人的供词—— 受长公主之命,销毁义庄中的那几具尸身。 裴瓒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心累,他想起长公主,想起沈濯,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接受。 恰巧,这时候流雪打开了门。 瞧着屋里坐着他们二位,流雪微微欠身。 裴瓒下意识问道:“沈濯的伤怎么样了?” 流雪还顾及着沈濯故意夸大伤势的事情,说道:“公子伤得厉害,需要静养,只是今早在屋里跟谢大人聊了几句,突然就去长公主府了,我也拦不住。” 谢成玉听了流雪的话,突然想起来:“是呢,还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第129章 分歧 边关大捷,京都初雪。 边关大捷, 京都初雪。 有人名义上刚刚回京都,却因为顶撞母亲,又被罚在府前长跪。 长公主府所在的地方, 是京都城里顶好的地段,权贵集聚,豪宅林立,一眼过去,分不清谁家的门户更大更气派。 然而, 沈濯在街上一跪, 便都分明了。 雪落时, 天气并不算冷,轻飘飘的雪花落到面颊上, 反而有些软绵绵的痒。 裴瓒撑着伞走在街上, 远远望着府门前, 挺直脊背跪着的沈濯,乍一眼看去,这人没有半分懊悔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赌气示威, 像个孩子一般的,妄图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方式,让他的母亲服软。 可惜他的母亲是长公主。 裴瓒悄无声息地走到沈濯边上, 将伞往对方那侧倾斜,沈濯也察觉到有人靠近, 但他并没有回头, 更没有出声。 直到裴瓒开口:“为什么在这呢?” 沈濯的身子明显一颤,仅是片刻的功夫,几滴泪从脸侧滑落, 连身子也忍不住向前倾斜。 不知他是不是演的,总之热泪落下,经由沈濯冷得发红的脸颊后,将地面积攒的白雪融了些,露出青黑色的石板来。 “街上人来人往,你跪在这里,岂不是丢了长公主的脸?”裴瓒明知道他是因为长公主才会如此,却还是不知用意地问了句。 沈濯果然是:“正是母亲吩咐的。” “为何呢?” 裴瓒并不是单纯地来看沈濯。 虽然,的确有担心沈濯伤势的因素在,但他更想知道,沈濯与长公主的关系究竟如何,沈濯又知不知道他的母亲在做些什么。 “裴瓒,刺客一事,究竟是不是母亲安排的?”沈濯鲜少这么称呼他,每每连名带姓地叫,说得也多半是些要紧事。 这次更是如此。 甚至沈濯没有丝毫遮掩,直接将裴瓒心里埋着的话说了出来。 至于这个问题,裴瓒也想知道,他扪心自问,与长公主并无仇怨,更没在朝堂上妨碍过长公主,何必对他痛下杀手呢! 思来想去,裴瓒得到两个答案 一是他与沈濯之事。 虽然长公主表面上并不在意,可沈濯毕竟是她的亲儿子,还是唯一一个,怎么能容许与男子厮混。 第二便是,长公主当真与绿藓一事脱不了干系,裴瓒虽然真正地查到长公主头上,可是他查绿藓是为了陛下,就已经自动地站到了长公主的对立面。 裴瓒低头,看着沈濯那张挂着泪痕的脸。 在雪地里待久了,就算天气算不得很冷,也是难熬的,沈濯的脸颊便已经微微发红,幸而他本就长得白,又穿了艳色的衣裳,几点雪花落下,将他脸上那点红色,衬得如胭脂水色一般。 红袍墨发白雪,郎君姿容如玉。 当真是好看。 只一眼,望进对方湿润的眼里,裴瓒本着问责的心思来此,也都混忘了,只剩揪心。 “非跪不可吗?” 沈濯抿着嘴没说话,就像他也不回答先前的问题一般。 裴瓒觉得,如果是为了第一条缘故,他大可以长袍一衔,跟沈濯一同跪着。 反正他们俩的事已经在京都城里穿得沸沸扬扬了,也不差这一点绯闻让人当做饭后闲谈,这样一来,更可以把长公主架起来,让人下不来台,不得不让他俩起来。 毕竟,无故罚跪当朝臣子的罪名也不小,只怕传出去就要引得言官议论。 如果是为了其二,那裴瓒现在就该直接叩响长公主府的大门,或是带着大理寺的人,强硬地要求面见长公主,是非一二都得问得清清楚楚才可放过。 可是,裴瓒哪个也没选,更没自作主张地让沈濯起身。 裴瓒心里很清楚,无论怎么做,长公主都有手段将他挡回来。更何况,沈濯罚跪的事是他自己一手挑起来的,说白了跟裴瓒并无关系,他不应该来蹚这趟浑水。 现如今他的想法很乱,从义庄二人嘴中得知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想过,绿藓一事有可能是明怀文不满自己的身份,与宫外勾结,蓄意谋害,但是他没想过这事会搭上长公主。 她不是皇帝的姐姐吗? 两人之间应当不涉及什么权力之争,为何还要如此阴狠地谋划算计? 还是说,生在皇家,就没有知足二字,哪怕是身为长公主,皇帝的长姐,为了更多的荣华富贵,便要争,便要抢吗? 糟乱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连带着他看沈濯时,都没了许多的怜悯与慈悲。 虽还剩些心疼,但到底大不如前。 裴瓒俨然一副主人口吻:“玉清楼里让人备了热水暖炉,过些时候,殿下气消,你便回去吧。” “你不同我一道?” 裴瓒移开目光,瞥了眼长公主府门前的石狮子,又顺着街路一路往皇宫的地方望去:“我还有事,打算去一趟宫中……或是清源道观。” 实际上,裴瓒也说不出他到底要去哪。 只茫然地提了几个地方,反正沈濯要跪的时辰还长,没时间找他,随口编几个地方倒也无所谓。 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要替沈濯求情的意思。 许是知道,他的求情会让长公主更加恼火,为了不让沈濯陷入更尴尬的境地,裴瓒连开口的想法都没有。又或许,他潜意识里默认了这对母子才是一心的,虽然事情还未明朗,但已经早早地把罪名扣在了沈濯身上。 裴瓒只将伞放下,孤身步入雪幕。 “裴瓒,裴瓒!” 任凭沈濯怎么喊,他也没有回头。 此地清净,平时鲜少有平头百姓经过,街上落了密密的一层雪,除了一两道不起眼的车辙外,并没有旁的来扰乱这纷纷雪景。 裴瓒便沿着这条道,一直走向皇宫。 前线传来捷报,他理应进宫庆贺,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他高兴不起来,更别提佯装笑脸,到宫中讨好皇帝。 不过,既然有陈遇晚的消息,他理应打探一番,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应当为了流雪。 至于长公主,还是先别提了…… 白雪漫漫,覆在琉璃瓦上,与朱红宫墙相接。 又是在长街。 前方还是走着明怀文与皇帝,裴瓒一人跟在身后,顺便隔开了一众宫女太监。 他目光幽幽地盯着这俩互相搀扶的人,见他们慢慢挪步,也没让人打伞,任由白雪落在墨发上,倒生出几分“共白头”的感觉。 这雪景很会衬托人,特别是明怀文。 他还比皇帝小几岁,仰仗着雪花染白了头发,跟旁边的皇帝站在一起,没了那份年龄不符的突兀感。 “裴卿,此番边关大捷,陈家父子已经是封无可封,你说,来日他们班师回朝,该如何封赏呢?” 皇帝问得轻巧,裴瓒却不敢轻易回答。 前头有杨驰居功自傲的例子,他如今也算是半个心腹,更是与此番饱受风霜的陈遇晚有私交,拿这问题来问他,说不准有什么心思。 还没等裴瓒想好怎么答,明怀文赶在他之前说道:“于臣子而言,陛下赏些什么都是好的,就算是从路旁拾了随便的花枝,那也是要臣子们叩谢的皇恩。” “也不能太过随便,以至陈家父子觉得朕轻慢了他们。”皇帝对明怀文的这番话很是受用,不过,皇帝还不是被谗言蒙了心的昏君,不至于如此荒唐,转而问起裴瓒,“裴卿有何想法?” 裴瓒应付着说道:“明大人所言甚是,于臣子而言,什么封赏都是恩赐。”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仅听得皇帝沉默,连明怀文都回头瞧他。 “陛下,你瞧裴大人竟也说是呢,这话从裴大人嘴里说出来可真不容易,先前他可是时常跟臣唱反调呢。” 时常唱反调? 谁?这说的是他吗? 明怀文的话怎么越听越像吹枕头风啊。 裴瓒一头雾水,眼里写满了迷茫,可是瞧着这俩人黏在一起的模样,什么话他也说不出口,纵使有满腹质问,也打碎了牙咽下去。 而皇帝竟对他这唱反调的说法没什么意见,看来枕头风吹了不止一次…… “若是陛下当真觉得没什么可封赏的,不妨想想王府家眷,听说陈家有一女儿,也是聪明伶俐,前些年及笄时封了县主,如今因为父兄荣耀,封为郡主也可。” 皇帝听后,又问道:“裴卿觉得如何?” 裴瓒干笑两声:“明大人所言甚是。” 本来陈欲晓也是要封为郡主的,只是在原书当中,是因为父兄死了,为了安抚王府和一众老臣,才将平襄王唯一的女儿封为了郡主,还特此京都宅邸,享公主的待遇。 现如今陈家父子俱在,她因为父兄战功被封为郡主,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这回答,似乎不合皇帝心意。 皇帝停住脚步,郑重地转过身去问他:“裴卿也觉得封陈家女儿为郡主就好?” 裴瓒察觉到语气之中的不对劲,像是这并非皇帝所愿,可这话分明是出自明怀文的嘴啊,问他做什么! 他往明怀文那里瞟了几眼,也发现明怀文的眼里充满了紧张。 这郡主当真是非封不可吗? 裴瓒拱手:“微臣还是觉得,无论陛下封赏什么,所代表的都是陛下的心意,只要王爷知晓陛下心意就好。” 第130章 冷落 裴瓒说完, 皇帝也没给好脸色,甚至绿藓一事提也不提,就让他赶紧离宫, 还说什么,近些日子不要进宫啰嗦。 他很啰嗦吗? 扪心自问,裴瓒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多。 皇帝这般应当也有别的深意,至少是不想在明怀文面前提起绿藓之事。 至于陈欲晓被封为郡主一事…… 大概是真的不想封吧。 扔给人家女儿一个郡主头衔,看似无关紧要, 实则利害深远, 毕竟平襄王一家权大势大, 善于带兵打仗,深得人心, 更有骁勇善战的府兵无数。 捷报传来, 他的地位势必会再涨一涨, 如若有朝一日,生出些不安分的心思,那可就难办了。 先前皇帝同样知晓金泥印信上的内容,不也没在明面上提醒平襄王吗, 只怕其中也有借刀杀人的想法了。幸亏陈遇晚得力,替他父亲铲除了那些祸害,否则他的妹妹, 恐怕就要真的踏着父兄的骨血,成为这京都城里的玉平郡主了。 不过, 让皇帝对平襄王少些忌惮的办法也是有的。 裴瓒只需提醒着皇帝, 让陈家把女儿养在宫中,甚至是收为义女,有了皇家的名头, 看似尊贵,实则为人质,以此便可来牵制她的父兄。 然而裴瓒不敢说这话。 他怕自己说了,皇帝真的会这么做,来日陈遇晚回朝,他必定会被陈遇晚提起来打。到时候,就算有沈濯护着他,他也会结结实实地挨几下。 不如借着明怀文的嘴,给自己少揽些事。 至于到目前为止,只存在于原著和传言中的玉平郡主,裴瓒是很想见见她的飒爽风姿,但他跟陈遇晚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不能为了自己应付皇帝,就陷人家妹妹于不义。 …… 这场京都初雪接连下了两三日。 裴瓒院里的竹子压弯了三五棵,京都的街上更是一层叠一层的厚雪,让人走不动道。 不过,为了让那些王公贵族好出门赏景,积雪清得很快,出行还算方便,可是融雪的日子也冷,有些人本就心烦意乱,这下就更有借口窝在家里了。 那日裴瓒离宫的时候,皇帝脸色难看,不知道是谁传出来,说是皇帝斥责了他,不仅不许他进宫,后来又是多番地发脾气,似是疏远了。 裴瓒听后,嗤笑几声,只道是谣言罢了。 却也正是因为这谣言,有不少人暗地里盯着他的去向,察觉裴瓒近些日子的确没有进宫,甚至一直传言的病症,也没得到太医的诊治,这下风言风语便更甚了。 胡编乱造的人不会知道是皇帝病重,只一味地说他失了圣心。 对此,裴瓒懒得辩驳。 他以生病为借口,赖在家里不愿出门,平日里来看他的也少,除了谢成玉,就是往日还有些交情的同僚,但也局限在鸿胪寺和督察院之中,并没有什么不相干的人。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幸而有裴父帮忙应付着,裴瓒需要出面的时候更是不多。 唯一让他在意的,便是这几日里,沈濯一次都没有露面。 夜里裴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也会想,是不是他那日的态度过于冷淡,让沈濯伤了心,所以才不来找他呢?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裴瓒也没有好法子。 绿藓一事事关重大,长公主与皇帝明里暗里的关系又不明朗,就算让现在的裴瓒去面对当日的沈濯,他也依旧是那副态度。 裴瓒想得很明白,在皇帝表态,他要与沈濯保持微妙的关系,以免得知真相的双方都承受不了对他们不利的结局,索性,裴瓒要与人保持距离。 只不过,没了沈濯在侧,裴瓒也觉得日子难捱,于是乎心里想的是一套,真正实际起来又大不相同。 独自守了几日,他便动了去寻沈濯的心思。 甚至在心里盘算着,沈濯与长公主虽是血脉相亲的母子,可两人并非一体,就算绿藓一事真的涉及长公主,也与沈濯无关,更何况,顾及着这些天的旧情,他也没办法完全地将沈濯割舍。 裴瓒叹了口气,寻个由头去找沈濯…… 隔了七八日没有出门,直到路上的雪融得差不多了,他才在家门口露面。 要去的地方还是人多眼杂的玉清楼。 他找的借口,便是要利用沈濯世子的身份,到清源道观去敲诈一番。 先前他早已和谢成玉通过气了。 因为在清源道观底下查到火油的缘故,大理寺传召了魏显。 然而魏显是个老滑头,说自己并不知情是受了观中道士的蒙蔽,反手就把这些事都推到了已死的那些个道士身上,直接来个死无对证,丝毫不惧怕大理寺的威势不说,就连搬出陛下的名义来,魏显也是一无所动。 另外,那道士之死也无所证据。 虽然在义庄找到了些细枝末节,可事关绿藓也事关皇帝,裴瓒不好放在明面上与大理寺通气,导致这案子便一直拖着。 可也不能一直敷衍着。 旁人可以等,难道皇帝能等吗? 皇宫里有鄂鸿和唐远二人在,借着药方研制解药,可以一时缓解,替裴瓒拖一拖时间,但也不能真的一拖再拖。 所以这事要尽快办妥帖。 他今日要去玉清楼找沈濯虽是私事,但也实在关系着案子本身,为此,他要跟沈濯把这几日的糟心事一并说了,再讲清利害关系。 裴瓒相信沈濯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不会不明白他的苦楚。 至于其他的,便是表面上借用侯府世子爷的面子,去吓一吓那老道士。 裴瓒就不信,魏显不领皇恩,不惧大理寺,难道连他真正的主子也不顾了吗? 不料,裴瓒赶到玉清楼,却扑了空。 前门人多眼杂,裴瓒从后院进去,踏着后院的石子路,穿过刚打理过落雪的竹丛,正低头想着待会要跟沈濯说些什么,没走几步,一抬头却迎面撞见了流雪。 “沈濯呢?”裴瓒语气极其平淡。 流雪摇摇头:“公子这些天并未在玉清楼。” “不在?”裴瓒想想沈濯能去的地方,如若不是被太后叫进宫里,那便是还在长公主府。 “从那日晨起离了玉清楼前往长公主府,便一直未归呢。”流雪少见地语气急躁,甚至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裴瓒,像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似的,“楼里还有些事等着公子回来决断,却总不见人,先生也不在,流雪都不知道该去何处寻。” “我知道了,我会去寻他。” 裴瓒即刻转身出门,没有丝毫犹豫。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院子里,沈濯从角落里走出来,扑落肩上沾的残雪,对着流雪问:“走远了吗?” 流雪点点头。 “替我拿些药粉来,估摸着他会去长公主府要人,我得装得像一些。” 沈濯盯着后门那半遮半掩的木门,恨不得将目光飘出去黏在裴瓒身上,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阴沉,好似在筹谋着什么计策。 至于他肩上的伤,原本也不算什么重伤,他又是摔打惯了的,根本不算什么。仔细论起来,谢成玉都要比他严重些。现在多要些药粉,是为了待会一见到裴瓒,就让对方闻到他身上的药味。 最重要的是,这伤还是替裴瓒受的。 而他先前装出的那副脆弱可怜的样子,同样是为了搏裴瓒的怜心。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从那俩人嘴里问出来的话,断了他们俩见面的可能,纵然是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翻墙,裴瓒也难免恼火。 为了不让事情闹大,沈濯忍了下来。 他就等着裴瓒把心思放到魏显身上,等着裴瓒来找。 做戏要做全套,便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让裴瓒寻到他,必须是让裴瓒知道他同样可怜无辜,生出救他于水火的心思,他才好亲手把台阶递出去。 裴瓒只身一人前往长公主府。 记得上次来时,是长公主邀请,可就算如此,也受了不少磋磨,以至于他每每见到对方,都会心里生寒。 裴瓒抿着嘴,交出拜帖,等着门房小厮通传。 这次来得仓促,是临时起意。 没有韩苏在侧守着,他连个轿子都没有,便只能在冷风口里待着。 转身回望一眼街上,冷风如刀刃似地吹来,凌迟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裴瓒揣起手,默立在一侧。 现在怎么说也算是鸿胪寺的少卿了,来这长公主府拜访,待遇却还是与从前一样,连门房下人都要打量他好几眼,以为是什么不起眼的小官。 “裴少卿!殿下请您移步。”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位略年长些的仆从赔着笑脸出来迎他。 裴瓒没多说些什么,一声不吭地跟着人往府中走,不过越走他越觉得奇怪,穿过了几道门,走过前院厅堂,却还在深入,倒像是直接把他往闺阁后院里领。 终于,隔着几道帘子望向内里,他瞥见了几位女官的身影。 裴瓒停下脚步:“殿下在内院接见外臣,怕是不妥。” 没想到老仆从笑呵呵地说:“大人无需多心,还有世子爷陪同呢。” 沈濯也在? 裴瓒不语,兀自加快了脚步,拨开帘子,又穿过弯曲折回的连廊,才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跪在阶下。 第131章 丢失 “殿下!” “殿下!” 隔着还有几米, 裴瓒高声一喊。 成功吸引了长公主的注意力,让她暂时停了对沈濯的训斥。 “京都瑞雪,吉祥称心, 殿下何故如此气急。”裴瓒快走几步,从院里正中穿过,经临沈濯身边,略微垂眸落下沉静的眼神,转瞬间便向长公主行礼问安。 “大人来得倒快。”长公主语调奇怪, 眼神在他身上停滞半分, 而后抬了抬手, 让他在廊下入座。 不知为何,长公主今日未曾梳妆。 面上未施粉黛, 头发也只是大概盘了个发髻, 插了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临廊坐下,不拘着仪态规矩,瞧着比平时更为松弛,也比那副庄重华贵的样子更年轻些, 自然也少了几分让人喘不过气的凌厉。 只见长公主抵着椅背,微微阖眸,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像是方才将沈濯训斥得有些狠了,她自己也有些累了。 良久之后, 长公主才缓缓开口:“大人今日前来, 所为何事?” 裴瓒没有立刻回答,沉静的目光落在长公主的眉宇间,盘算着自己究竟是该说为了沈濯而来, 还是说为了清源道观之事。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长公主忽然睁开眼,对上冷锐的视线,裴瓒立刻躲闪着移开目光。 飘忽的目光落到庭院里,一扫跪在地上的沈濯,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竟直勾勾地抬头看他,眼底一片潋滟,染着些微红,似是在央求。 裴瓒轻咳几声掩饰尴尬:“微臣是为道观一事前来,事关重大,殿下不妨让世子起来吧。” “他在这你就说不得?”长公主眯着眼打量他,“装什么呢,你们俩的事情,我都清楚。” 裴瓒的脸唰得一下红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 长公主再度开口:“裴少卿,先前在道观,本宫已经提醒过你,不是大理寺的人,无权来过问本宫,你若是想聊聊这个逆子,本宫有的时间,若是说别的……虹月,送客!” 一声令下,名为虹月的女官站了出来。 裴瓒也冷了脸,知道再继续道观的话题,他必定会被赶出长公主府,可是不说……裴瓒想起来义庄那夜的惊险,想起那纸供词,他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冷着沈濯。 “殿下,如果说,我与沈濯现如今的事,跟道观、义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说他就要说这些,说纵火疑案。” 长公主微微斜眸:“这话倒叫本宫不明白。” 别说她,就连沈濯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原本楚楚可怜的眼神里,也带了些疑惑不解。 怎么他们俩的事,还能扯上前几日查的案子呢? 裴瓒心里揣着万钧重的事情,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他是不会说出来的,所以,他只提了当日在义庄遇到的刺客。 “他肩上有伤,是前些日子在义庄时,替我挡刀所伤的。” “哦~英雄救美?这出戏有些老了。” “……”裴瓒瞧着长公主的神情,非但没有半分担忧,反是兴致勃勃的,似乎在说,就算这出戏很老,但是发生在他俩身上,她有兴趣一听。 裴瓒硬着头皮说下去:“刺客的目标是我。” 重新提醒了要点,长公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后,随即冷哼一声。 “少卿是觉得只有本宫有仇怨,所以是本宫对你痛下杀手?可是,你虽然三番两次地因为道观之事冒犯本宫,但本宫还不至于怨恨你,顶多是觉得你无礼罢了。” 裴瓒并不回应,他的实际想法,也与长公主地这番说辞背道而驰。 长公主继续道:“难道少卿就没有别的仇家吗?如今你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有多少人巴不得你死呢,就算这些人有心无胆,那还有寒州的杨驰,他的旧部,你都处理干净了吗?” “他们自有……” 长公主打断他:“裴少卿,斩草要除根,有些事并非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逃过去的。” 一字一句都落进耳朵里,裴瓒也毫无保留地拾进心里。 寒州之后,他没有过多打听过杨驰的下场,那几方文书,昭示着杨驰的结局,但更多的细节,他并不知晓。 而今日,以他他那日的猜测,他去义庄完全是临时起意,如若提前布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况且,那两份供词可是实打实的证据。 裴瓒向怀里摸摸,今日他并未将供词带在身上,而是放到了卧房的衣橱里。 他也不打算今日拿出来对证。 长公主是个聪明人,有些话裴瓒不必说出口,她就知道了,甚至裴瓒都觉得,这人身上有比他更厉害的读心工具。 但是,裴瓒没忘了,青阳曾在那里出现在屋子门口,偷听到什么也未可知。 对上长公主沉重的目光,裴瓒开口:“殿下,臣并非怀疑殿下。” “只是……只是呢?”长公主对着他敷衍一笑,“你怕是已经有什么供词证据了吧?青阳早已与本宫说过。” 裴瓒愕然,他实在没想到长公主会”坦诚”地把派青阳偷听的事说出来。 这做派,当真让人拿捏不准。 “裴少卿,供词上写了什么本宫并不在意,不过你须得想想,本宫究竟有没有杀你的必要,就算是有,为着沈濯,本宫是否真的回动手。” 长公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似是看向阶下跪着的沈濯,可仔细一瞧,她其实闭着眼。 【到底是本宫的儿子。】 【他心属的人,本宫还不至于刻意杀了。】 这两句话,不轻不重地落进裴瓒的心里,虽说长公主并没有开口,可裴瓒依旧觉得这是专门对他说的。 裴瓒脸上微热,心里一时火急火燎。 看着长公主往深处的院子里走,他想追上去,可是两侧的女官拦在去路,他也只能干瞪眼。 最后,长公主的方向,幽幽地飘来一句:“本宫无心插手你们,不过少卿应当再仔细些,不该将那俩人单独留在玉清楼中。” 单独留在玉清楼…… 裴瓒琢磨着这话,一瞬间生出骇人的念头,他转身就走,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沈濯,也顾不得沈濯身上的伤了,急躁的喊着:“快!快回去!” 沈濯不傻,听懂了他母亲话里的意思—— 那俩人多半要出事! 紧赶慢赶地回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裴瓒气喘吁吁地冲进后院,就看见那间屋子的房门打开,流雪站在屋里,地上是两具七窍流血的尸首。 裴瓒一进门,眼睛立刻瞪圆了,嗓子眼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流雪默默道:“服毒自尽。” “服毒?”裴瓒有些懵,“当真吗?玉清楼里人来人往,就不能是有人刻意毒杀吗?” 他下意识地想找出凶手,以此来证明是有人蓄意安排,而不是他傻乎乎地掉进了别人的圈套。 “不是他人毒杀,我一直守在这里,并无外人进出。”流雪掰开那俩人的嘴,“在牙里□□,是自尽。” 裴瓒先前凭借着这俩人的供词,怀疑上了长公主,但现在他们俩的死也在告诉他,长公主不过是个吸引他注意的幌子,或许长公主真的牵涉其中,可那供词上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信的。 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什么呢! 脑海中堆积的各种念头,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逼迫着他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要栽赃长公主? 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服毒,偏偏选在今日? 为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钻出来,让他想得头痛欲裂,大冷天的,裴瓒站在没有碳火的屋子里,额头上却冒了一层汗珠。 “裴瓒!先别想了!”沈濯束住他的双肩,眼神焦灼。 “不对不对……” 裴瓒依旧觉得长公主跟这事有很深的关系,必然是知道什么,才会提醒他,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又在告诉他,这绝对不会是长公主所为,否则长公主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一条条地捋着,总觉得整件事外,有位极其重要的第三人在操纵。 而他不过是三方博弈的棋子,或为皇帝所用,或在长公主手中,又或者,不明不白地成了第三人的帮凶…… “回家!回裴宅!” 裴瓒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来今日没放在身上的供词。 他知道为何这俩人一定要今日死了。 这几日他一直安分在家,供词也就在身边,根本没有被盗走或是销毁的可能,而今日他才出门…… 裴瓒边跑边想着,如果供词被毁了,还是好的,毕竟那份供词真假未知。 如若一旦被人盗走,被别有用心地送到一些人的手里,那造成的后果,远比销毁一份供词要重得多。 眼见着里裴宅大门仅有几米,大门里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人,裴瓒定睛一看,是韩苏。 “少爷!少爷咱屋子被人翻了!” “被人翻了?”裴瓒极力克制着,拉住韩苏,也让他不要慌,“被翻了什么地方,是丢了贵重的东西,还是……” “贵重物件一样没丢,可是抽屉匣子都被扔得乱七八糟!” 裴瓒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 第132章 平心 回到院子里, 裴瓒直奔衣橱而去。 但当他看见满衣橱的糟乱时,他的心彻底凉了。 裴瓒僵硬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冒出一万种供词流落的可能。 当然, 最糟糕的是这份供词落到皇帝手里。 他知道皇帝极大概率不会派人来偷供词,甚至也不会知道义庄发生的事,但保不齐有人故意将供词奉上,或者在京都里谣传几句闲话。 到时候会如何呢? “小裴哥哥……” 沈濯站在房门的位置,屋外是韩苏。 见着裴瓒发现屋子糟乱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沈濯立刻走到了他的身边, 只是才开口, 裴瓒就将他搭在肩上的手甩开。 “供词没了,我中计了。” 语气异常平淡。 裴瓒坐在桌边, 双手扶着额头, 看似失魂落魄, 可他神情冷静淡然,毫无起伏。 脑海中的想法盘根错节,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突兀地冒了一句话:“有人要故意陷害长公主?” 裴瓒不敢确定。 如他所想的, 关于绿藓一事的博弈,已经从长公主与皇帝双方,变成了还有第三人存在。至于他怀疑过的明怀文、魏显之流, 甚至包括他在内,都不过走马换象的棋子。 有人要陷害长公主? 那神秘莫测的第三人究竟是何身份? “裴瓒, 我同你入宫。”沈濯靠过去, 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裴瓒摇摇头,心里没有定夺。 沈濯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如今事情已经出了, 想要当做没发生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是尽力挽回,我虽不知道那供词上写的是什么,但事关重大,皇舅舅定会召见你的,如何应对皇舅舅,才是现如今该想的。” 这番话提醒了裴瓒。 他也觉得,供词是否落入皇帝受众的区别并不大,总有一日是要知道的。 与其是心乱如麻,沉在这塌天的祸事里,被人任意埋了,不如说是想想该如何在皇帝面前保全。 “现在就进宫吗?” “瓒儿!” 还没得到答案,院里忽然传来裴母的声音。 裴瓒即刻看向了韩苏,一想就知道在外出寻他之前,韩苏一定禀告了父母。 他猛地推了一把沈濯,迅速起身迎接。 沈濯识趣地躲进里屋,避着裴母。 “啊呀!这屋子怎么乱成这样啊!可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伤着你了?” “没有没有……”裴瓒堵在帘子前,将他母亲拦住,“母亲怎么来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屋里原也没有贵重的东西,估计那小贼拿了银两便走了。” “瓒儿,我原在别家吃茶,听了韩苏的话,说是屋里遭了贼,立刻就过来了。” 裴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裴瓒,见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脸色差了些,说话间便想拉着人到里屋坐下,奈何裴瓒站在原地,脚底下仿佛生了根,怎么也拽不动。 “母亲,我这里并没什么大事,只是宫中怕有问题。” “这是……”裴母看看自家儿子沉重的脸色,又看着一旁低头不语的韩苏,“是陛下?” 裴瓒谨慎地点点头。 “那瓒儿快些去吧。”裴母这么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母亲,此事重大,我要换了衣裳才好入宫面圣,母亲去为我安排辆马车吧。” 裴母知道自己不过是后院妇人,母族式微,在朝中帮不上裴瓒什么,只得在这种小事上尽心尽力,应了裴瓒后,她立刻动身去准备了。 裴瓒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裴母在仆从的跟随下出了院门,他才回头看向沈濯。 沈濯坚持着原先的想法:“我与你一同去。” 裴瓒摇摇头,望向他的肩膀,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弥漫,原本他就牵挂着,只是更重要的事情压上来,一瞬间也顾不上对方了:“你还有伤,就先回去吧。” “裴瓒,我与你同去,或许皇舅舅……” “这事与你无关。” 裴瓒摇摇头,态度分外坚定,甩开沈濯的手之后,独自到屏风后打理着衣裳。 一开始,沈濯并没有挪动半分,他紧盯着屏风后晃动的人影,板着脸没有半分常见的笑意,甚至目光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侧的韩苏壮起胆子对着他微微一拜,似央求要他离开。 沈濯还是拧着眉,站在原地开口:“事关舅舅,也事关母亲,你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 裴瓒一声不吭,默默戴上了官帽。 “既然如此,你不愿意我跟着,那我就替你到道观走一遭,我知道,你本来也是要去的。” 沈濯的盘算并不比裴瓒少。 只不过他在回到京都后,一直被约束着,展不开手脚,许多事情都暂时搁置了,只能将那些心思放到裴瓒身上。 而他等了这些日子,早就想到裴瓒会拉上他去清源道观了。 “你愿意去就去吧。” 裴瓒从屏风后走出,一袭红色官袍,衬得他姿容如玉。 特别是经历几番历练后,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度,像一把正在开锋的利剑,虽未打磨完全,但隐隐泄露的寒光,已经足够令人畏缩不前。 锋利,又不失风度。 沈濯望着这样的他,眼睛也移不走了。 “魏显是有些可疑,但愿你能问出些什么。” 裴瓒真心希望在沈濯的逼问下,魏显能从实招来,而不是像在大理寺中一般巧言令色,也不是跟他抓到的那俩人一样,满口谎话。 但是裴瓒并没有完全将希望寄托在沈濯身上,他心里清楚,就算魏显如实招了,这人也不过是一枚棋子,查出来也是个替死鬼,并不足以让整个案子明晰了。 有些事,终归要他亲自去做。 宅院门前停了辆两驾的马车,马匹威风凛凛,摇晃头脑时鬃毛随风而摆,颈下也系了金铃,与楠木车盖前沿上挂着的如出一辙,风一吹,和代表着裴瓒的牌子一起摇晃,在半空中叮叮当当响着,也算是体面。 这马匹与车驾都是先前皇帝赏的,不过对于当时的裴瓒来说,算是逾制,所以他未曾乘过,直至今日,才从库房里取出来。 裴母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几分不对劲,索性将这象征着皇家恩典的马车赶出来。 为的是皇帝苛责时,能想起裴瓒在寒州的功劳。 金铃随风而动,从裴宅响到宫门。 才下马车,裴瓒理了理衣裳,默立在一侧等候,他的折子写得万分紧急,希望皇帝能看懂他的意图,快快地允他觐见。 他没想到,皇帝比他还心急。 第133章 栽赃 宫门外, 只见裴瓒正了正帽子,还未完全打理好,眼熟的传旨太监就火急火燎的从宫门出来。 “裴少卿!赶巧您来了, 陛下正召见呢!” “召见?”裴瓒心里生疑,“不知微臣递送的折子,陛下可看了?” “这些奴才可不知道,只是陛下今日还未去书房呢。” 表面说着一概不知,却又同他说没去书房……那便是没看折子, 没看折子的话为何要召见他呢? 裴瓒越想, 眉头蹙得越紧。 莫不是关于供词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是什么人动作这么快呢? 且不说, 从他的屋子里翻到那供词需要多少久,只是从裴宅到宫中, 越过层层守卫就需要不少时间。 能做到的绝非普通人! 或者是…… 裴瓒忽然停驻, 凝视着不远处的楼阁, 繁复的雕花如同他现在深不可测的心思。 他觉着,供词这事的圈套还没有结束。 如此短的时间里,寻常人想要将宫外的东西送至皇帝面前绝无可能,就算是明怀文, 那些皇帝近身的人都做不到。 唯一的可能,只会是早有人给他设下圈套。 供词是提前准备好的,让他从义庄二人的口中得知, 同时宫中也不知不觉的出现了一份,只待裴瓒松懈, 宫外的供词遭窃, 宫中的这份才会送至皇帝面前。 看起来是他将供词弄丢了,被有心之人送至御前,实则是两份供词, 暗中交错。 一份在明,从义庄二人口中而知,由他亲自书写,另一份则是提前预备好的,隐在暗处,无人知晓。 裴瓒手里这份丢了,不为人知的那份便浮出来了。 想到这,裴瓒缓缓闭上了眼睛—— 究竟是谁这么大费周章地算计他呢! 也不只是他,还有长公主和皇帝,什么样的人才会分别站在他们三人的对立面,算计他们,以此来谋取利益呢! “微臣,拜见——” “嘭!”话还没说完,一道折子就摔到了裴瓒跟前。 片刻之后,一张薄薄的纸,也轻飘飘地落下。 裴瓒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一声不吭跪下,伸着手,率先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正前方身居高位的皇帝满脸阴沉,周围无人随侍,也没什么烛光,大半个人隐在暗处,更显得他阴沉。 “裴瓒,这供词是何时拿到的?” 裴瓒还未将纸上的内容看完,听到这话,心里一凉,只得将内容大致地扫了一眼。 与他所想的一致,这份供词上没有画押手印,连字迹也是完全不同,与其说是供词,不如说它只是一份写了他近日所作所为的密函。 但是知道又何妨,皇帝自然也能看出这不是裴瓒的笔迹,可仍旧喊他来了,便说明皇帝信了纸上内容,他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裴瓒跪伏在地上,心中惊颤,声音却不见半分慌张,字字清晰地喊着,妄图求得一个陈冤的机会:“微臣愚钝!中了奸贼圈套,还望陛下息怒!” “圈套……”皇帝冷哼一声,把解释的机会留给了裴瓒。 裴瓒很清楚,这时候撒谎狡辩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索性如实相告:“六日前,微臣于义庄抓获两位形迹可疑之人。” “六日前,为何朕——” 裴瓒胆子大了,不等皇帝说完,直接打算:“陛下!今日微臣打算去道观,可是尚未走远,就得知家中失窃,赶回去却发现家中什么贵重物品都没丢,只丢了那份供词!” 皇帝垂眸,火气略微降了些。 “而这份内容相似的供词,却凑巧出现在宫中!这显然是贼人早有准备故意设下圈套!” “裴卿。”皇帝的声音很沉,还有些喑哑,透着股厚重感,“你既已知道供词指向何人,为何不报,蓄意隐瞒,是替长公主遮掩吗!” “微臣岂敢!”裴瓒早知道皇帝会这么想。 可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解释,就用余光瞥见皇帝从龙椅上站起。 他连忙抬头,只见皇帝摇摇晃晃,怒目圆睁,昏暗得阴影里,对方的神情越发阴鹜。 然而皇帝好不容易才站稳,却也呼呼地喘着气,像是破败的风箱发出沙哑的动静,满是时日将尽的颓败。 “皇姐,皇姐……你也与皇姐一党……” “噗——”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从皇帝口中喷出。 裴瓒下意识地扑上前,妄图接住昏倒的皇帝。 可他离得太远了,看似只有几步,可是咚得一声,皇帝便倒下了,只剩几滴血落到了他的衣袍上,浸在绯红官服上,隐约得见血色。 裴瓒怔住了,一时间满脑思绪躁动,好似要爆裂开来,唯有一道清晰如他本音的话语,一遍遍地提醒他。 由远及近,由弱变强—— 别慌,裴瓒。 …… “裴大人,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吐血呢?”明怀文从满是太医的内殿中离开,走向惊魂未定的裴瓒。 裴瓒哪能清楚为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个劲地喊着长公主,忽然就呕了口鲜血。 都没来得及反应,看着摇摇欲坠的皇帝,裴瓒下意识地就扑过去,也没能将人扶住,只是勉强地让皇帝不至于坠落阶下。 到现在,太医诊治了几个时辰,皇帝也还是昏迷不醒,太医也只说是急火攻心,一时难以清心。 裴瓒此刻坐在床上,浑身上下一派冰冷。 他单手搭在桌子上,正对着小窗的缝隙,骨节处被寒风吹得泛青,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裴瓒满脑子想的都是皇帝昏迷前,声嘶力竭地喊着的那句——“你也与皇姐一党”。 他不敢深究这句话的含义,只怕往深了想,又会触及到那些秘不可宣的皇室内情…… “裴大人?裴少卿?”明怀文接连喊了几声,裴瓒都没有回神。 直到他走到裴瓒眼前,晃了晃手。 “啊?明怀……明大人?陛下醒了?” 明怀文摇摇头,神情严峻,又重复问了遍:“当时大人与陛下独处,为何陛下会忽然吐血呢?可是提及了什么要紧事,犯了陛下的忌讳?” “所谈之事,皆是政事。”他一扫明怀文的眉眼,不用扳指,对于明怀文的试探也了然于心,为此,也没有理会对方的意思,甚至裴瓒铿锵地反问着,“下官反倒是要问问明大人,陛下身体向来康健,为何今日才说了几句,就呕血昏迷?” 话语里的讽刺过于明显,以至于让明怀文一听就变了脸色。 眼见着那张清绝的脸蛋变得狰狞,裴瓒倏然起身,看起来个头与人齐高,可是气势上却压了对方一头,严肃的目光也审视着明怀文,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想做什么!”明怀文言辞激烈。 裴瓒一步步紧闭,脸上阴霾一片:“明大人,身为陛下近臣,您应该时时规劝告诫,而不是无度纵容,更不能放肆引诱——” “你莫要信口雌黄!”明怀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了毛。 “我说的不对吗?”裴瓒反问,虽然没有点破,却也直戳对方的心窝子,“或许大人并非自愿入宫,却也不曾拒绝,甚至仰仗权势,乐在其中。” “你懂什么!”明怀文脸色骤变,眼里除了愤怒外,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惊恐,“裴大人在督察院那么久,难道就只学会了空口白牙地污蔑人吗!” 裴瓒捻着千头万绪,从其中拨了最不起眼的一缕。 污蔑…… 如果明怀文说自己有苦衷,或许裴瓒会仔细去揣摩他的过往,可他并没有,而是怒目圆睁地喊着,这是污蔑。 他捋过身上红袍,端起桌上的官帽,眼神透着凉意,毫不犹豫地转身要走。 第134章 旷野 “站住!裴大人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明怀文的声音里没了那股泠泠的凄清感, 满腔怒火,为着裴瓒那几句不可言明的讽刺而羞愤。 裴瓒往后一瞥,本不想理会, 可是门外的侍卫围了上来,他扫了一圈,说道:“明大人,陛下尚未醒来,您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正是因为陛下昏迷不醒, 所以裴大人才不能出宫。” 要将他囚于宫中? 这对裴瓒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从前他也因为类似的借口, 在宫中小住, 可眼下……不止家中父母,恐怕沈濯也在等着他回去。 见着裴瓒僵持在原地, 明怀文快走几步, 到他身后:“裴瓒, 别妄想有谁会来找你了。” 裴瓒没有回应,沈濯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 倘若他真的被明怀文自作主张地扣在宫里,除了他的父母会和谢成玉四处打探消息外,沈濯便是那个最有可能进宫解救他的人。 可是, 明怀文提他做什么? “你熟悉律法,应该知道残害百姓是什么罪名。”明怀文长舒一口气,恢复了那番淡然的语气, 甚至声音有些轻佻,似是期待着裴瓒同方才的他一样被戳中痛处。 “残害百姓?”裴瓒并没有想到这项罪名该按到谁的头上。 “魏显死了。” 短短的四个字, 裴瓒的心有一丝波乱, 剧烈地跳动几下,不好的预感也随之冒了出来。 “他死的时候,盛阳侯府的世子, 沈濯,恰好就在清源道观。” “这跟残害二字,又有什么关系呢?”裴瓒攥着拳,尽量保证声线的平稳,只是他没注意到,自己颤抖的手已经被身后人发现了。 明怀文呵呵一笑:“肢解尸身,放火烧观,杀害十余人,这还不叫残害吗?”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是他做的!” “裴大人,不是只有您会写供词。” 明怀文从怀中抽出几张薄薄的纸,随手搁置在旁边的小桌上,烛火晃动,映出几笔深浅不一的墨迹,裴瓒立刻转过身去,眼里闪过些许焦躁。 他迅速地将那份供词打开,第一眼就看向最后的落款——清源道观道正,魏显。 草草浏览过内容,裴瓒的心凉了半截。 供词上,魏显并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在城西犯下诸多恶事,而是将自己的发现详细地说了一遍,隐晦地说明,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恐会遭遇不测,于是留下这份供词。 当然,杀他的人必然会是一切的主谋。 这依旧是圈套。 类似的手段,再度出现。 这次不只在算计裴瓒,连沈濯也算计进去了,只怕那背后设下层层圈套的人,对沈濯的幽明府身份也是有所了解的。 “来人,送裴大人前去落英台休息。” 被四五个侍卫围着,裴瓒就算有反抗的心思,也不敢真的做出什么举动。 现如今他境地艰难,与宫外也断了联系,沈濯更是被清源道观的事情缠住,思来想去,要么等皇帝醒来,要么就得靠自己脱困。 而且,前者多半是靠不住的。 裴瓒必须得自己想办法才行。 现下已经入夜,长街上挂着灯笼,如同一条条红色幽魂,飘荡在半空,偶尔有凉风吹过,便是摇摇晃晃的,更似鬼怪,还多了些凄惨。 “呜呼呼——” 裴瓒听到几道不寻常的声音,顿时脚底下生根,站在了原地。 许是皇帝昏迷带给他的压力太大,沈濯也不知情况如何,他一时心慌得很,随着那呜咽的动静,心跳骤然加速。 “那是什么声音?” 身边提灯的太监说道:“回大人,那是外族的杂耍班子,夜半高呼是常有的事,据说是从草原狼嚎中得到的灵感。” 裴瓒见着宫人不像是哄他的样子,心里平静几分,继续往前走着。 夜半的高呼,在冷风里变得空旷悠远,仔细变得也能分辨出些许狼嚎的影子,但是音调高低起伏,又是呜咽,有时长鸣,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情感。 反而是让裴瓒,又在不明不白中想到沈濯。 沈濯的身份,明里暗里与北境的牵连,从前拿到过他眼前的狼牙,以及,沈濯的亲生父亲是北境的细作。 虽然这人自幼生长在皇城里,甚至大半的岁月都在宫中,没什么机会去到那血脉相连的地方,更未曾见过什么北境,可裴瓒觉得,沈濯这人是有对北境草原的向往的。 向往那份旷野。 向往不同于繁华京都的寂静。 不知道有一半北境血脉的沈濯,是否听到过类似的来自草原的长鸣,有没有真切地感受过那份辽阔空旷。 草原…… 裴瓒微微阖眸,感受着风中的震动,由着几缕缥缈的声音,牵引着思绪远游。 他想,这些人也来自北境吗? 嗡的一声,裴瓒怔住了。 裴瓒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大胆又诡异的念头,震慑着他的心魂,促使着他慌乱地四处张望,四处搜寻答案。 他看向了身边的侍从,问道:“这支杂耍班子是从何而来?” “这个奴才还真不清楚。”宫人赔笑,老实本分地说着他所知的实情,“此等事情,除非陛下亲召的,便是钟鼓司负责,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找来钟鼓司的人问问。” “钟鼓司啊……”裴瓒沉吟,“不必了。” 先前在四司八局十二监寻得的那些名目册子,还没来得及翻完呢,里面或许会有这些人的来历。 裴瓒想,他也无需再大动干戈地找人来问,那样过于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又盯上了什么,倒不如寻个打发时间的借口,再将之前那些册子搬来。 他当即便把事情跟身旁的小太监说了。 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知道此番不让他出宫的并非皇帝,而是明怀文,便也不太拘着裴瓒做什么,只要是不太出格的,便也都应了。 这名目册子,先前裴瓒也没有带出宫,随意找个地方搁置着,平日里无人翻看,无人过问,此时去拿也不算什么难事。 果真,不出半个时辰,四司八局十二监的名目册子,便送到了裴瓒面前。 第135章 兄妹 落英台冷清偏僻, 许久未有人打理。 前些日子那满院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剩下的大半压住那些破碎的地砖,勾连的蛛网也生了许多, 攀附在墙角檐下,用细碎的线条分割着这座凄冷的宫室。 裴瓒没有过多言语,直接进屋擦了凳子,点着盏蜡烛,开始翻看钟鼓司的册子。 从后向前翻, 没有几页便翻到了。 册子上记载着这些人入宫时所说的话—— 这支杂耍班子里, 多是天南海北的外邦人, 他们在大周内行走了几年,于半年前进入京都。 因着风格与大周的杂耍不同, 便在京都城里风靡一时, 受了不少王公贵族的喜爱, 因由在国公府上演出,被在外的明怀文所知,在两个月前被引荐入宫…… “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裴瓒蹙眉。 按理说,宫外的人要进宫, 身份来处必定是要查得清清楚楚,不允许有任何可疑之处,像裴瓒带进来的鄂鸿, 都到了这种程度,也是要尽可能地编织一个经得起调查的身份。 然而这班子的记载却一点儿都不清晰。 人员数量, 名讳出身, 一概记录模糊,大部分人都是一笔带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幸而钟鼓司的人也不算太愚昧, 至少知道朝堂上的风往哪吹。 北境人嘛…… 这就有些意思了。 裴瓒被留在宫里,却不是被囚禁在落英台。 出入有人跟随,进出宫闱也会有人适当阻拦,但总得来说,该他去的地方,并没有人敢贸然阻止。 拿着令牌的裴瓒就如同一把脱了鞘的剑,不知道会劈在谁的头上。 本该握着他的皇帝迟迟不醒,任由他在宫中行动,叫大多数人也看不清眼前的态势,或许碍于明怀文的面子,有人早早地站在了裴瓒的对立面,可事情未有定局,难说将来如何。 况且,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明怀文也不过是个献媚之徒罢了。 谁会把男宠的话奉为圭枭? “听说贵妃娘娘前去侍疾,凑巧与明大人撞见了,在殿前吵起来了呢!” “你仔细说说。”小宫女竖起了耳朵。 “似乎是贵妃先斥责明大人,说他放纵声色,蛊惑陛下,害得陛下气血亏空,这才一怒之下晕了过去。” “你说,明大人也是一顶一的好儿郎,前途无量,怎么就……” “穷乡僻壤出来的,能有多大的抱负?” 两个年纪相仿的宫女在墙角嘀咕,说得正起劲,手里的水盆和布条也没来得及放下,更没心思留意身后来人。 “咳!”裴瓒出声提醒。 两个小宫女愕然回头,一见着是裴瓒,立刻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 “你们在落英台做什么?” 宫女如实回答:“孟公公吩咐,落英台偏僻,许久无人居住,虽不至于破败,却也难免污秽,便安排了我等前来洒扫。” “孟公公……”裴瓒想起来,先前在皇帝身边是有这号人物,对他也算宽厚,没少提点,只是近些日子却没见到,“我知道了,安心洒扫,不相干的事不要说。” 俩人一齐答道:“是,奴婢知道。” 吩咐完,裴瓒也没追究她俩方才的话,背着手进了屋。 她们这才松了口气,弯着身子面面相觑。 其实,她俩的话,裴瓒听去了大半。 不过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俩小宫女的话上,反正朝臣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是差不多的——说明怀文狐媚,身为臣子,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反而一味地勾着陛下,不理朝堂,无视社稷,做尽荒唐事。 一份份的折子递上中书省,陈着群臣的满腔怒火。 可是折子往上递送到内阁,便如同沉石入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也难怪,有明怀文在那拦着,这些言论自然进不到皇帝的眼睛里,怕只是明怀文在背地里吞咽了不少污言秽语。 裴瓒将纸张在桌面上铺陈开来,把宫女喊进屋里。 “大人有何吩咐?”宫女小心翼翼的,还为着方才的闲言碎语而胆颤。 裴瓒扫过她的脸,视线微垂,落到那双素净的手上。 这人说过,她们是孟公公派来洒扫的,可是瞧着她们的装束,不应该是粗使的宫女。 应当还有别的用意。 “你叫什么名字?”裴瓒问道。 “奴婢松溪,拜见裴少卿。” 裴瓒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在名目册子上轻抚,脑海中浮现些许印象。 “松溪,研墨。” “是。”松溪微微欠身,立刻上前。 那双素白的手捏着描金的墨条,未等砚中墨色晕开,她的手指上就先染了些黑色。 “你曾在御前侍奉,后来去了太后宫中?”裴瓒记着册子里的内容,询问着。 松溪没有太多惊讶,安分地应着:“是。” “孟公公是你什么人?” “奴婢失手打碎过白玉盏,是公公免了奴婢的板子。” “算是有恩情在。”裴瓒目光微沉,记着这些话跟册子上写的差不多,“孟公公现在身在何处?” “在太后娘娘宫中当值。” 是这样吗…… 裴瓒心里有了大概得猜测。 凑巧砚中的墨色也彻底研开,裴瓒拿起小狼毫,蘸取些许墨汁,一笔一划地留下几个字。 松溪不敢偷瞄,甚至紧张地眼神躲闪。 可裴瓒却直接将那一小条字迹撕下来,甩干后,递给松溪。 松溪不解:“大人,这是……?” 裴瓒眼里映着粲然烛光:“拿给孟公公吧,这就是他要你来的原因。” 松溪未置一词,接过去的手微微颤抖。 不止心虚,还有些震惊。 但是未等松溪想好要不要问出心中疑惑,就听到裴瓒说:“时间不多了,劳烦孟公公快些送出宫去。” “大人!为何要这么说呢,孟公公他……” “他与胞妹,自幼入宫,一同在太后宫中服侍,后来得到太后赏识,他被指派给当今陛下随之出宫立府,至于他的胞妹,女官青阳,则随着长公主殿下出嫁。” 裴瓒一早见着青阳的时候,就觉得对方的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只是他与孟公公也不怎么熟悉,只是偶有交集,所以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他在宫中翻找了一些宫人的身份册子,无意间瞥见了,只一眼便记住了。 松溪清楚来龙去脉后,后背袭来一阵凉意。 她迅速跪下,将那纸条牢牢攥在手里,央求着:“大人,孟公公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知道。”裴瓒平和地看着她,“我知道是殿下授意的。” 话是这么说的,也没有任何责备松溪的意思。 可是声音落到耳朵里,却总有一股凉意,叫人由内而外地胆寒。 松溪不敢抬头瞧他,始终跪伏在地。 “你起来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同陛下说的。”裴瓒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略微移开视线,随便找了个不切实际的借口,说道,“我心里清楚,殿下是为了世子一事而来,如果殿下不派你来,我也自会想办法去寻孟公公的。” 松溪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露馅了,但是面对着裴瓒,她觉得这位大人气势虽严,却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便虚着声,缓缓吐出一口惊颤的气。 “谢大人保全——”松溪俯身大拜。 裴瓒没有将多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而是拾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一篇潦草字迹,似是把他这些日子奔波的地点,猜测的对象全都写了出来,最后他的笔墨落在皇城之中。 “明怀文不成气候,倒是这外来的杂耍班子,还望殿下细细追查。” 这些话他并没有直接写在纸上。 却是刻意说给松溪听的。 松溪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即刻说道:“是,奴婢记住了。” “去吧。” 裴瓒将笔搁下,未干的墨滴垂在桌上。 松溪动作很快,假装洒扫结束,带着一应器具和那个同行的小宫女一并走了。 只剩裴瓒一人在屋里。 夜风带着融雪的凉意,吹进开窗的屋里,使内外一个温度。 可是裴瓒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合着双眸,没有半分起身避风的意思。 他在盘算,操纵一切的第三人会是什么身份? 皇亲贵胄,弄权朝臣…… 似乎这些尊贵的身份,都不足以撑起现如今的谋算。 一定得是位迫切的,奋不顾身的。 先前裴瓒想不通,长公主何至于用绿藓毒害皇帝。现在他大抵明白了,这些事绝非长公主而为。 最多,她也只是个无心插柳的人。 任用魏显,大修清源道观,致使不少人趁虚而入,那里面有她信赖的,却也有无数包藏祸心的。 绿藓在阴湿的厢房里生长,暗中送入宫中,成了害人的毒药。 每一件事都不是长公主指使的,却也都不跟她脱不了干系,以至于裴瓒在被皇帝质问时,对方会那样的言辞激烈。 幸好那声“边关大捷”及时地传到了裴瓒耳朵里。 他摩挲着扶手上繁复的花纹,察觉到几分寒意,眉头微蹙,心里忽然不安定起来。 难道,是因为边关战况的改变,才催促着这一切的发生吗? 朦胧之中,他对原书的印象不深了。 记着有只言片语提及,大周的皇帝病死,幼子称帝,朝堂不稳。 裴瓒想法设法地回忆那些片段,奈何记忆模糊,如同隔了层层纱帐,怎么也不清晰…… 第136章 借口 “小裴哥哥?” 听到这声, 裴瓒睁开了眼。 不知过去多少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一片冷气, 如同冰窖。 透过窗缝,裴瓒瞥见那低低的圆月。 “沈濯,你不是……”裴瓒撑着扶手起身,一阵眩晕后,他揉了揉额头, 心里觉着沈濯似乎出了什么事, 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可是头晕得厉害,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只紧盯着那朦胧的身影, “你怎么来找我了?我没事的, 过些时候就走了。” “小裴哥哥,我的肩膀好痛哦。”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裴瓒肩上。 那股透骨凉意,隔着厚重的衣裳也依旧明显。 裴瓒下意识地以为是沈濯肩上的伤口又严重了,他的双手搭过去, 想要触碰对方的手臂,摸到的却是一片空荡荡。 他心里愕然,眼前仍旧模糊, 更凑近了些去看沈濯的脸。 然而,那双熟悉的眼睛消失了, 只留下两个可怖的血窟窿, 不停地留着血泪…… “啊——!!!” 裴瓒猛然惊醒。 蜡烛已经燃烬了,没有亮得耀眼的月亮,屋里漆黑一片。 他还是坐在太师椅上, 一股冷风吹进来,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散着凉气。 幸好,那只是梦。 …… “陛下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吗?” 唐远摇摇头。 裴瓒借口梦魇,辗转难安,就让宫人请了太医前来医治。 想来太医院里的人也是觉察到什么,并没有随便派来太医,而是让一直跟在皇帝身侧的唐远前来,顺便还带来了鄂鸿。 裴瓒背对书桌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盯着眼前满是名目册子的书架,思虑再三后问道:“陛下是什么打算呢?” “凡事大人只管去做就是了。”唐远闷声说。 “没有陛下的旨意,有些事做起来也不安心。”已经触怒过皇帝一次了,裴瓒现在再去插手,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疑心。 在皇帝昏迷之初,裴瓒的确惊慌失措。 他对皇帝的急切吐血和昏迷,没有半分揣测,当时他慌了神,连坐在宫室中等候,都会慌得手抖。 可在明怀文堂而皇之地出现后,他反而觉得不对劲。 好歹也是经历了厮杀才登上至尊之位的皇帝,今日也没有听说染了别的病症,怎么消息一扯到长公主身上,就让他愤怒得昏迷呢? 急火攻心…… 这话是别的太医说的,不是出自唐远。 裴瓒回忆着明怀文的脸,他现如今只觉得皇帝是有不得不避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毕竟,宫中人人皆知,皇帝是在与他裴瓒议事时,被“气”晕的,理应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可是宫里的风向却截然相反,一个个的,没有刁难推脱,甚至还在为他行方便。 如若说没有人刻意指点,裴瓒是不信的。 至少,皇帝是有所安排的。 裴瓒负手而立,身形修长,比起从前那份青涩的书卷气,现在他浑然一派老成稳重。 唐远见他这幅样子,似是不想谈了,继而转头看向鄂鸿。 自诩在江湖俗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鄂鸿觉得自己也有些深沉心思,现如今却看不懂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俨然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凑巧裴瓒也转头来看他:“先生有什么要说的?” 鄂鸿愣了片刻,才说道:“陛下的病……” 裴瓒忽然转身,握住鄂鸿的手臂:“陛下的病是急症。” “你想做什么!” 唐远率先察觉到他的用意,顿时警觉起来,一声喝住了他。 “唐大人无需着急,我没打算做什么。”裴瓒在书桌前坐下,目光垂落到那张缭乱的草纸上。 现下,他已然明白,皇帝的突然昏厥是在给他机会,让他放手去做,大有宫闱之内任他彻查的趋势,表面看起来是他备受皇帝宠信,可是裴瓒细细想来,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信任吗? 他阖上眼,梦里沈濯的模样,和杨驰伏诛前的凄惨,重叠在一起。 让裴瓒从心底生出寒意。 怕只怕,皇帝假意将全部信任托付,给了他不受约束的权力,可实际上一旦触碰到底线,那他也刚好成了罪无可赦之人。 皇帝的底线又是谁呢? 或者说,被皇帝疑心,却又被皇帝垂怜的人,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角色转换,有一个人是自己万般珍爱,却对自己暗藏祸心的,裴瓒不会想着轻易地去了结对方,而是将其一点点肢解腐化,让人彻底丧失摆脱自己的可能,只能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像玩具,像器物,无需尊严,更无需自我。 裴瓒抚弄扶手,描摹着花纹,他睁开眼,心里有了定夺。 “去拜见皇后吧。” 他需得快刀斩乱麻,将这些琐事通通清理干净…… 长夜萧条,宫廷寂静。 处在深宫之中,无月的夜空更加令人唏嘘。 冷风迎面吹过,十数人提着灯笼向后宫走去,宛若一条游动的红龙。 “裴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中宫之内灯火通明,房门虽紧闭着,但是皇后的声音却如钟声一般涤荡开来。 裴瓒对皇后没什么印象。 仅有的几次接触,不足以让他了解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又隔着门,他连心声也探听不得。 既是如此,裴瓒也免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立于数十位宫人身前,双手合揖,朗声喊着:“微臣应陛下之命入宫,未曾想陛下突发急症,特求于中宫,彻查宫闱,以保陛下周全。” “裴卿这话倒是让本宫听不懂了。” 隔着门,殿内殿外皆是灯火灼灼,映照得宫中恍若白昼。 可就算如此,也看不清彼此的心中盘算。 裴瓒没有立刻答复,从身旁鄂鸿的手中接过木盒,对着正殿方向打开。 “此物,是致使陛下吐血昏厥的罪魁祸首!” 他声音清亮,在长夜中响彻。 殿外的女官见状,走下台阶,迅速到他面前接过木盒,两枚小巧的赤色药碗落入眼中,女官立刻将盒子送进了屋里。 霎时间,殿内也没有声音。 裴瓒静静等着,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当然不是让皇帝昏迷的东西,更不是原本的绿藓,只是他临时寻来蒙骗皇后的小玩意而已。 他顶着欺君的罪名,目的就是要以皇后的旨意彻查宫闱。 自然,裴瓒已经被默许,他也能私底下去调动人手,只是他终究不是这皇宫的主人,行动起来并不方便,还容易落下把柄,唯有将这个借口递出去,才能成全所有人—— 明怀文在后宫多日,无人不知晓他与皇帝的私事,宫人的议论或许是有心人故意传到裴瓒耳朵里的,可是也足以见得,他与后妃之间的矛盾不会少,与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矛盾更不会少。 况且,裴瓒不是没把疑心放在明怀文身上,碍于对方的身份,担心皇帝的偏袒,所以他并不能光明正大做什么。 现如今,有更恰当地人出面,裴瓒便用不着担心明怀文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唐远没琢磨透裴瓒的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事关重大,不可多言。” “……” “放肆。” 凝神的一声冷喝,止住了唐远的嘀咕。 皇后的怒气并不似裴瓒所见的大多数人那般张扬,她端着威严庄重,气势凌然,如泰山压于顶。 这幅态势,让裴瓒想起来长公主。 “裴卿,你的意思是,有人毒害陛下?”声音中藏着怒气,但听起来依然平静。 “微臣不敢妄言。” 欺君掉脑袋的事情他也做了,说句假话也算不得什么。 “来人,传本宫旨意——” 夜已经深了,守夜的宫人也大多忍着寒意处在迷糊之中。不想这时候,长街上数十个宫人,挑着灯笼,如游鱼一般奔走于各个宫室之间,一时间,各宫各院的灯笼如同点点星火一般,亮了起来。 宫中突然异动,势必会有所影响。 那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皇帝的三宫六院。 裴瓒在宫中住了许久,可是活动范围没有半分逾越的,也就是今晚,才堪堪进到后宫之中。 皇后说完搜查的旨意,命人替他搬来把椅子,就放在正殿之前。 裴瓒安心坐下,身侧后方的那道雕花木门依然紧闭,可是落在门上的倒影,已然显出皇后的影子,华贵的凤冠,繁复的长袍,想来她也预料到接下来震动六宫的大事。 “娘娘!皇后娘娘!臣妾宫里突然来了许多人,臣妾好怕……” 裴瓒正在盘算,能有多久才会查到明怀文和那杂耍班子身上,却不想,第一个急赤白脸地跑来皇后宫中的,竟是贵妃。 他只抬眸瞄了一眼,即刻起身对着来人拱手行礼。 贵妃也惊讶,夜半时分居然能在此地看到不相干的男人,她第一时间噤了声,遮了遮松散的发髻,连忙跑进正殿之中。 “你这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唐远看不下去了,身为朝臣,却在半夜三更央求皇后彻查宫闱。 这合适吗?! 且不说皇帝的急症是假的,他一个男人,在后宫活动就已经不对了! 纵然被皇帝默许又如何? 假使来日他被皇帝疑心,单是今日这一条,便足够治他的罪了。 “不合规矩也要这么做。”裴瓒眼里透着似水凉意,不咸不淡地扫了唐远一眼,“我是等得起,陛下等得起吗?” 这一通反问,让唐远没了话。 唐远只以为,裴瓒是真心为了皇帝着想,想要争分夺秒地查出藏在宫廷里的奸贼。 然而,此时裴瓒心里想的全是沈濯。 那些令人心惊胆寒的伤口,裴瓒虽然知道,沈濯不太可能被送往牢狱,就算为了那份供词不得已将人关押,他也不会受到苛待,可是多一刻没听到他安然无事的消息,裴瓒就多一分焦虑。 裴瓒必须得尽快的从宫中离开。 就算是他作为交换,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大概写在纸条上,让孟公公代为转交送到长公主府,但他同样不能保证长公主就会迅速地出手,而现如今皇帝执意不醒,也是在逼他把这件事迅速解决。 哪怕很清楚皇帝不想动明怀文,裴瓒也不得不将此事查下去。 不过,明怀文牵扯的是绿藓一事,跟他今日所说的急症,所呈上来的毒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要伪造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借口,做一个蒙骗皇后的局,借着中宫之手,把该抓的人抓起来。 第137章 引狼 “他在宫中怎么样了?” “你还真是关心他。” 红玉庄之内, 万籁寂灭,庭院萧条,唯独一树红梅开得正好, 一朵朵精致的梅花,开在覆了雪的花枝上,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不过再好的人间景致,比起庭院中的那俩人, 也会略微逊色。 长公主微垂着眼皮, 平淡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语气却染了些许责备:“明知道魏显身份可疑,你却还要走那一遭, 平白地给人添麻烦……” “这一趟非去不可。”沈濯解释。 “哦?原来招惹不必要的祸事, 才能体现你的诚心吗?这竟是我不懂了。”长公主语气讽刺, 微眯的眼睛扫过身侧,瞥见沈濯的促狭后,才安然阖眸。 沈濯不是没想过,清源道观里会有人设下圈套。他的消息比裴瓒灵通, 也多多少少从长公主那里得到了些许提醒。沈濯以为自己前去找微魏显,就能替裴瓒免去那些圈套算计。 可他没想到,魏显是一心求死, 他压根拦不住,这盆栽赃嫁祸的水, 必须要找个人泼了。 也幸亏是裴瓒运气好, 躲了过去。 否则,若是裴瓒进了大理寺或者京都府,被那一通污蔑, 裴瓒的遭遇可要比沈濯惨多了。 至少长公主还能看在沈濯另有用处的情况下,动动手指把人捞出来,换了裴瓒,那可就说不准了。 “可曾探听到北境的消息?” 长公主掐下几朵未开的花苞,在指尖捻着,姿态随意,似乎也不着急得到答案。 凑巧沈濯没有要说的意思,反是再次问道:“他在宫中怎么样了?” 长公主再度扫过他,手一松,花朵打着旋坠落。两人之间的氛围,进入微妙的僵局,都不想回应对方的问题,让对方如意,却又在等待着彼此的答案。 实在是矛盾。 长公主大人有大量,也觉得她问得话更要紧些,便说道:“有他在,宫中很热闹呢。” “怎么回事?”沈濯蹙眉。 “也不知是如何用谎话瞒过了皇后,竟然想借刀杀人。” “杀谁?明怀文吗?”沈濯何尝不知道明怀文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同时他也觉得,裴瓒应当也不会看不透皇帝的心思,要在这种时候下手,哪怕是借刀杀人也不对。 “区区一个明怀文,哪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呢。” 长公主摇摇头,从怀里摸出昨日递出宫的纸条。 沈濯想也没想,迅速抢过去,展开一看,那潦草的字迹必然是裴瓒所写,只是上面的内容——北境贼心不死。 所写的字并不多,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裴瓒在说什么。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那夜听到的呼号,让裴瓒心生萌生出看似荒唐的想法,特别是在翻查杂耍班子与北境有关时,裴瓒就想,这一切的祸事,是不是早有部署,只是某件事的发生,让原本应该推迟或者隐而不发的事情浮于水面了。 譬如说,早有预兆的边关战事,促使着大周京都城里的风云流转。 他拿不到证据,只能猜测。 同时,他又有零星原书的记忆。 原书中并没有北境战败后在大周皇宫之中所谋划的种种祸事,但是皇帝中毒,宫廷内乱,这些事确实存在的,也成为日后原书男主顺利占领大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国家,从最顶端最中心开始崩塌,而后一步步瓦解崩溃,宛若雪崩山塌。 防止日后引起的连锁反应,裴瓒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在宫中,他要抓住任何一个可疑之处,宁错杀不放过。 而他这看似荒唐的猜测,恰恰就是真的。 他只是缺了些至关重要的证据,将北境与宫中发生的这些事串联起来……凑巧,至关重要的证据,其实也在他的心里。 纸条的角落里,写着几个略工整些的字:恳请殿下解救道观之困。 没有指名道姓,沈濯也知道那“道观之困”说的是自己。 他捏着纸条,将短短的几个字翻翻看了几遍,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眼睛里始终凝着的那份愁苦都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见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冷笑道:“你们沈家的人都是一个毛病,喜欢男人。” 沈濯将那纸条折起,放入怀中,阴阳怪气却又眼神诚恳:“母亲,您也姓沈,甚至,您的血脉要比我尊贵得多。” 长公主偏过头,不予理会,另外说道:“北境现如今如何了?” “母亲是要问人,还是事。” 北境的战事,就如同捷报上所说的那般,大周将士神勇无匹,虽是在苦寒的地界,但同样将北境打得溃不成功,一路上攻城略地,几乎是碾压性地胜利。 如此,战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场仗,北境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打,只是王子气盛,想要在北境朝堂立威,又被那些个兄姐挑唆,才贸然宣战。” “其余的呢?” “北境王早已有了议和的心思,只怕年节一过,使团就要入京都了,而那位王子更是早早地就来了大周……母亲,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啊。” 沈濯挑挑眉,没有本分外邦人偷偷潜入的危机感,反而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觉得那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或者说,那位王子掀起的风浪,比起他的母亲来说,也不过是石子投湖。 “本宫怎么会知道呢。” “母亲,在玉清楼面前就无需说这些了。”沈濯眨眨眼,看着单纯无辜,实则每一句话都故意扎长公主的心窝,“清源道观里为何有母亲重视之人,皇帝舅舅又为何身中绿藓之毒?母亲不都是很清楚吗。” “那又如何,你敢讲这些话说给你的裴少卿听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蒙在鼓里,还假装自己无辜,沈濯,你这些心思也就骗骗他了。” 威胁人的手段,沈濯是从长公主这里学会的,只是如今捏在手里的把柄不痛不痒的,对他母亲起不到什么作用。 反倒是他,一句话就被吓住了。 沈濯还真不敢轻易地把这消息告诉裴瓒,纵使长公主并没有指使人下毒,与北境人更是来往不深,只在背后隐着,做个事不关己的无心看客,但沈濯就是怕自己的刻意隐瞒,会招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他和裴瓒之间的关系,现如今看起来是两人互有情意的,可实际上一碰就断,经不起任何折腾。 沈濯可不敢拿这个去赌。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清源道观失火那夜,便失去了北境王子的踪迹,后来我派人到义庄查过,那几具尸体的身份和死因,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沈濯只能说,那人跑了,跑得很迅速,很彻底。 对于他们而言,行踪不定的北境王子成为了一个潜在的,可能一招致命的危险。 他们要把人找出来,可是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人太难,纵使是有玉清楼这种消息灵通的存在,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寻觅到踪迹。 “母亲,你当初这么做,就没觉得是引狼入室吗?” “引狼入室?”长公主掀起眼皮,语气重多了些玉石俱焚的疯癫,“这匹狼入了谁的宫室?依我看,大周江山又不是我的,就算入室又如何?” 沈濯目光一沉,学着裴瓒那沉稳的语气,刻意说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如果区区一个北境王子,就能让这大周翻天覆地,那这皇位,他也不必坐了。” 长公主不是软弱的性子,就算有朝一日,最不利的局面应验了,她要么随着大周王室一起磨灭,要么就接替希望,彻底将人拉下皇座,而不是安安分分地去当覆巢倒霉的鸟卵。 她的野心,不允许自己做那徒有其表的尊贵摆件。 沈濯在阶下,微微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理应是他最为熟悉的女人,可是他自幼生活在宫中,长到十几岁,到了寻常皇子都该出宫立府的年纪才回到他名义上的“家”,朝夕与这位厌弃着他的母亲生活着。 沈濯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他简单以为,长公主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对待至亲血肉是冷漠疏离,甚至不如对待身边的女官仆从那般亲和。 可是现在看来,母亲的心思很好猜—— 她不是传言中那般耽于情爱,奢靡荒诞,她只是最爱自己,最爱权力。她是被权力与金钱浇筑出来的人,也无时无刻的不在痴迷地追求着这些。 沈濯也想过,长公主殿下已经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她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搅动京都城里的风云,毕竟,时代规训女子,要她们相夫教子贤良淑德,而不是追逐这些“独属于”男人的利益。 是因为当年那个闯入她心中的北境细作吗? 沈濯对那段过往所知的并不多。 他同裴瓒一样,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真假不明的只言片语,至于他的母亲是怎么想的,长公主从未对他坦白过。 但是沈濯很清楚,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为了爱情而丧失理智的人。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中所说的,爱极了谁,那更是不可能的。 “殿下,宫中传来消息了。”青阳披着斗篷,从庄外而来,浑身带着寒气,急匆匆地直奔长公主。 沈濯眼尖,未等人靠近,就已经瞧见了她手里的信笺。 他一步迈过去,直接抽走了青阳手里的东西,迅速展开:“宫中外来的杂耍班子里,有北境的细作……” 还没念完,沈濯忽然察觉到身后阴冷的视线。 后背一阵发凉,他只能草草地看了眼下面的内容,转身交给了身后的长公主。 “北境的细作混入宫中?”纤长的手指将纸条轻轻撕碎,视线望向远方,脑海中浮现些久远的回忆,“都过去二十年了,这些招式还没腻吗。” 第138章 爱宠 正午, 耀眼的日光悬于宫殿之上,将那翠色的琉璃瓦映得熠熠生辉,衬着红墙, 遥遥的一眼望过去,成群的建筑恢弘大气,兼具庄重威严。 然而细看一眼,四处的宫室都大门紧闭。 各个宫室也都静悄悄的,行走在宫中, 更是连寻常洒扫的宫人也见不到, 唯有整个皇宫最中心的乾阳殿内, 偶尔能听到几声动静。 似是在商讨着见不得光的事情。 “哗啦”一声,白玉瓷的茶具被皇帝扫落桌下。 碎瓷片伴着茶水, 迸溅得到处都是, 在晦暗不明的隐蔽处, 茶水竟成了泪珠,从眼眶里溢出。 只见正殿之中,明怀文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地, 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昨夜,皇后雷厉风行,连夜搜查, 在裴瓒提前布置好的地方发现了药丸的踪迹,顺藤摸瓜, 查到了那杂耍班子身上。 裴瓒的栽赃陷害, 他们自然不认,可是架不住裴瓒另有目的。 他直接让人把那些人的居所围了起来,派宫人细细搜查。 果然就在花瓶底的夹层里发现了证据——一些没来得及销毁的绿藓, 和几封北境文字的密信。 绿藓交给太医院一瞧便知。 联合着唐远,这罪名是想甩也甩不开。 至于那几封信,宫中恰巧有能读懂的人,连夜让人解读,那信上的内容被重新誊抄。 杂耍班子是北境精心培养的细作。 皇后深知此事重大,已经超出了后宫的范围,奈何皇帝昏迷未醒,一时少了主理此事的人,她只能暂时将事情压下。 只不过,裴瓒问一句:“杂耍班子是何人引进宫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皇后察觉到了不对劲。 帝后二人的感情虽然不是如胶似漆,但到底也是年少夫妻,互相敬重,皇后对于皇帝的喜好,也是了如指掌。 从来都对戏剧杂耍不感兴趣的皇帝,怎么会突然从民间召杂耍戏班呢? 当然是有人唆使。 几句言语,这场由裴瓒“骗”出来的祸事,成功地将这一大圈的人拖了进来,更是成功地波及到明怀文身上。 让明怀文下场,皇帝就不会睡得那么安稳了。 裴瓒打眼向外围一扫。 正殿之中也就他们这些人,两侧没有宫妃,皇帝的身旁也不是皇后,至于已被验明身份的那些细作,早已暗中关押。 在场的没有一个多余人。 皇帝也是刚醒不久,急赶着来给明怀文主持公道了。 裴瓒眼眸低垂,心里想着,皇帝是铁了心地要包庇明怀文了。他早就有此想法,如今真切地发生,也说不得什么,心里十分平静。 只不过,不管他心中是否认定皇帝的偏袒,他都得表现得像现如今宫中等着落井下石的嫔妃那般针对明怀文,到了皇帝不得不出言劝阻的时候,他才能装出不甘的样子悻悻放弃。 否则,皇帝一眼便能瞧出来他的私心。 “陛下……”明怀文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两行清泪划过微红的面颊,简直是我见犹怜。 “陛下!”裴瓒不给人开口的机会,直接打断,“既然明大人口口声声说,身处内宫,所行之事微臣不应该置喙,那不如请皇后娘娘来辩一辩明大人的清白。” “你胡说什么!”明怀文急了。 皇后是后宫之主,统管后宫妃嫔。如若明怀文承认他是皇帝的后妃,那才能请皇后出面。 可这样一来,不就将他是皇帝男宠的事情摆到明面上了吗? 虽说,他与皇帝的事是众人早就心知肚明的,但敞开了说,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更别提,明怀文连个像样的名分也没有…… 就这么把他推到明处,无疑是在羞辱他。 皇帝为着心上人的面子,自然也不肯。 “皇后操劳一夜,搜查六宫,不好再劳烦她了。”皇帝不忍看明怀文那副可怜姿态,便将目光放在裴瓒身上,试图从裴瓒那副愤愤然的态度里,瞧出几分实情。 不过裴瓒不是懵然无知的。 他很清楚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但是这出戏还没唱完,他必须撑下去。 “陛下,绿藓之毒已经有了解药,但此事并非是解了毒就可以置之不理的,如若不能揪出幕后之人,微臣身在宫外,也会挂念陛下安危。” 裴瓒平视着正前方的柱子,态度不卑不亢,“如今这内外勾结的人已然找到,此事更与千里之外的战事脱不了干系,微臣以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陛下保全自身,惩治为非作歹之人。” “这是自然。”皇帝无奈点头,“只是也不能伤及无辜啊。” “陛下觉得谁无辜?” 裴瓒扫过跪地不起的明怀文,恰巧在那一瞬间,与人四目相对。 无论谁无辜,反正不会是明怀文。 他虽不清楚,明怀文究竟与北境有多少勾连,又是受谁指使,但是这人协助杂耍班子进宫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陛下!我只是一时不察,不曾查明那些人的身份,可我绝对没有伤害陛下之心啊!” 明怀文顾不得形象,膝行到皇帝身前,隔着三两步台阶,他伸出纤弱的手腕,一个劲地向上攀附着,抓着方寸的衣角,就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的心思,陛下最是清楚啊!” 裴瓒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他没有用扳指去听明怀文的心思,而是微微侧某,看着皇帝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 竟也是情深至此? 明怀文的话经不起推敲,要想治他的罪,更无需在意他说了什么,但有人要把自己蒙在鼓里,裴瓒也奈何不得。 裴瓒不该猜疑,在这阴暗的宫室中,最不能猜的就是皇帝的心思。 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他都应该将皇帝的旨意视为最重要的,一心一意地对待,偏生他也是有私心的,不管是为了已经发生过的兔死狗烹,还是为了状况不明的沈濯,他都得走上与原来背道而驰的道路。 或许,裴瓒注定是做不了忠臣的。 殿外明媚的阳光无法透进来分毫,只能通过窗子上糊的明纸,来想象屋外的光景。 而在这暗沉沉的宫室之内,与他相伴的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皇帝随时可能降下的怒火。 幸而,皇帝是不占理的。 就算是不满裴瓒的做法,打算大发雷霆,也得想想这事一旦传出去,会在朝堂上掀起怎么样的风波。明怀文的名声事小,那大周的尊严呢,总不能同明怀文一起葬送了吧? 这事必须压下来。 皇帝垂眸,他的腰背依旧挺直,可是阶下人的手已经逾越着攀上了他的手。 他摩挲着那纤细的指骨,神情晦暗,让人心里惶恐。 【如若怀文只是个器物就好了。】 【安分老实,必然不会生出诸多事端来。】 裴瓒被这阴沉地心思惊到,暗自抿了抿唇,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惊讶,反正类似的心声,也不是头一次听见。 “求陛下垂怜……” 皇帝牵着明怀文的手,像抚摸宠物一般,摸着他的脸。 第139章 情浓 明怀文那张让人心神荡漾的脸, 沾了泪珠,越发地叫人难以移开视线,就算是裴瓒, 也会是在想明怀文怎么做出这般奴颜姿态的同时,惊叹于这人的皮相。 “陛下,微臣以为……” “住口!” 皇帝一声怒喝,将矛头指向了裴瓒。 “绿藓之毒已解,许多事情便也不必过分追究了。” “……”裴瓒张了张嘴, 却没有出声。 他预料到皇帝会有所阻扰, 但是不想竟能昏庸到如此地步。 危及性命, 牵扯江山社稷,说不查就不查了?活该大周要亡啊! 然而, 是裴瓒想多了。 “北境细作, 移交刑部牢狱严加审问, 若是裴卿觉得此事未尽,也可协助大理寺,追查城西道观纵火一案。”皇帝说完,轻勾着明怀文的手, 将人拉起来,“至于他,朕自有定夺。” 原以为到这种程度也就算了。 明怀文软着身子依偎在皇帝怀里,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啜泣不止,往后更不知道要如何编排裴瓒。 裴瓒瞥了一眼, 觉得还不够。 “陛下!此事牵扯甚广, 不能草草结束……” “裴卿这些日子也累了,暂且离宫修养吧。”皇帝声音沉着,“宫里宫外, 朕不想听到闲言碎语。” 裴瓒不吭声,站在阶下,愣愣地盯着。 直到他眼睛酸涩,瞪得眼角微红,才摆出一副不甘心的姿态,愤然离宫。 只是,无论是谁都清楚,这事没有结束。 皇帝中毒的事,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有了定论。哪怕是找到了替死鬼,幕后之人也得干净利落地抓出来。 而裴瓒心里更是想着—— 魏显的死要查,长公主如何牵涉其中也要查,甚至是义庄那俩人的来龙去脉也是要查清楚。 时至今日,他不仅仅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周,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一己私情。 正殿大门从外侧被宫人打开,刺眼的眼落进昏暗得宫室之中,裴瓒挺直了背,无暇再留意身后二人是何姿态,他大步地走着,急切地走着,沿着笔直的宫道,急匆匆地走向那朱红色的门。 他已经没办法再说些什么了。 裴瓒的脑海中出现清晰的界限,皇帝是皇帝,大周是大周,这个世界的走向并不是由那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主导的,在那人之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而他,沈濯,都是千千万万人之一。 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沈濯怎么样了。 “大人!裴少卿!” 离着宫门只有几米,却被人喊住了。 裴瓒听着那尖细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担心是不是皇帝后悔,又要将他叫回去。 恨不得当做没听见,闷头往外走。 可身后那人不仅追上来,还直接扯住了他。 “孟公公?”裴瓒一回头,勉强把人认出来。 “大人勿要心急,殿下说已备好车马,请大人前去城外红玉庄。” 裴瓒目光一沉,只觉得沈濯未必在那里:“下官多日未归,还要回到家中向父母告罪。” 孟公公笑了几声:“大人只要去了,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城外。 不知道是不是裴瓒的错觉,他越是心急,这马车行得就越慢。 车轮一寸寸地碾过城外乡道上的土块石子,略微有什么凸起,裴瓒都感受得异常清晰。 掀开小帘,一阵凉风吹进车厢,裴瓒张望着走到何处。 见着还未走远,甚至一回头都能瞧见京都城的城门,他都想下了马车,解开马匹缰绳,自己骑过去。 “怎么才走到这里?”裴瓒觉着已经走了许久。 驾车的仆从回头瞄一眼,乐呵呵地劝着:“大人,殿下吩咐了,您从宫中出来,保不齐会有人盯着,所以要多转几圈,把人都甩开了,才好出城。” 裴瓒抿着嘴唇,赞同这说法,可沈濯的情况不明,他无法也安稳。 憋着一股气,缩回车厢里。 走得更远些,彻底看不见后方的城楼时,速度也快起来。 座下一阵颠簸,裴瓒听见车厢外几声吆喝,马鞭快速抽打几下,呼呼吹着的寒风一个劲地顶开小帘往车厢里倒灌。 这下算是如意了。 可是裴瓒坐着也不安稳,哐当几声,撞到身后的内壁上,连头顶的官帽都撞歪了些。 不过他没有抱怨,一味地忍着,想着快些前去红玉庄…… 西天边愁云惨淡。 几抹稀松的红霞,仿佛涂抹不匀的胭脂,随意地糊在昏沉的天色里。 豢养的鸟被疾驰的马车冲撞,受了惊吓,扑棱起翅膀,带动肥硕的身体往庄子内飞去。 “大人,红玉庄到了。” 听到声音,裴瓒闷闷地应了声。 这一路上,前半段悠哉悠哉,后半段却像是赛马,简直要他的命。 跌跌撞撞了半路,后脑勺无数次撞到厢板上,路也凹凸不平,快要将人颠散了。 然而他还没下车,便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起身时也站不太稳。 “呼……”裴瓒舒一口气,弯身扶住车门,向帘子外探着手,妄图有个机灵的仆从能来扶住他。 如他所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攥住。 裴瓒刚想借一借对方的力气,可人还没出去,就察觉到对方在摩挲自己的手背。 谁的仆从如此大胆? 裴瓒想抽回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他又有些头晕目眩的,一时站不稳,只能任由对方攥着。 “你——” “小裴哥哥。”沈濯站在车下,柔和地笑着。 许是傍晚光线不明,衬得沈濯也不似以往那般棱角凌厉,又或是他散了头发,只做寻常装扮,少了些尊贵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像个俊秀的闲散少爷,也让裴瓒觉得舒缓。 不管怎么样,乍见沈濯的第一眼,裴瓒心里地郁结便都解开了。 迎着对方的笑意,他也浅浅地雀跃着。 “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殿下不会有所动作呢……”裴瓒盯着对方的脸,纵容那夜的梦境已经不清晰了,可是他仍有些心悸,再三确认沈濯无事,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连累到你。”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我之间怎么会有连累。” 裴瓒难得不反驳,低着头微微一笑,视线移到沈濯的肩上,他又问道:“伤口还好吗?我问鄂鸿先生要了些治刀伤的粉末……” 说着,裴瓒就要松开沈濯的手,去怀里摸那药瓶。 沈濯说道:“不必了,类似的药粉,流雪已经给我用过了。” “可这是先生刚配制的,用的也是宫中顶好的药材,药效说不定更好些……” “都是差不多的。”沈濯忍不住打断他,“难道你就不想问问,魏显的事情吗?我与他在清源道观中说了什么,他才会自戕。” 沈濯原以为,裴瓒会很在意这事。 毕竟算是他执意要去道观的,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害得清源道观的线索又断了。 想来这事传进宫里时,裴瓒也正是焦头烂额。 可现如今,裴瓒摇摇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死于不死,本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陛下说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轮到沈濯惊讶了。 “倒也不是完全终结,陛下仍有要追查下去的心思,只是为了明怀文……陛下也不愿意将他牵扯其中,有意保全,才说是结束了,我却还是要去查的。” 裴瓒不打算藏着掖着,直接就将最根本的原因告诉了沈濯。 反正那俩人的事,于这个好外甥而言,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秘密了。 “未免……也太纵容他了吧。” 就连沈濯都会觉得他的皇舅舅疯了,为了一个皮相略微姣好些的男人,居然连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都放过了。 那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不能为了这人放过的吗? 只怕就算是明天北境的大军压境,明怀文说一声开城门,他的皇舅舅也不会犹豫吧。 “没办法,陛下执意如此。” 裴瓒叹气摇头,满脸惋惜,却丝毫不提自己伪造毒药蒙骗中宫的事情。 沈濯看着他的神情,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忽而说道:“不过,皇舅舅如此行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嘛。” “你能理解?”裴瓒挑眉看他。 “也许吧。”沈濯微微低头,说话间靠近了裴瓒,“只是辛苦小裴哥哥了。” “身为人臣,分内之事而已。” “小裴哥哥忠良,是我小肚鸡肠了……”沈濯微微低头,不知不觉间,距离越发近了,“道观的事情未了,我不好去抛头露面,你也可在庄子里暂停几日,不必着急去做什么。” “也不能太过放纵。” 裴瓒这话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他察觉到,与沈濯的距离已经越过了分寸,念及这还是在红玉庄之外,便微微向后躲闪。 可是沈濯越靠越近,薄唇近在咫尺,呼吸也交织着。 甚至,鼻尖都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流滑过,裴瓒就算是心里还有些羞耻,妄图躲远,身体却也不听使唤了。 面前的沈濯微合眼皮,距离也在拉近。 终于,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裴瓒轻轻一啄,像啄食的鸟儿一般飞快远离了,可短暂的离开几寸后,便被重新拉了回去。 还在街上就如此亲密了…… 被人瞧见了可怎么是好? 虽说这是在红玉庄,乡道上来往的人少,里外都是信得过的仆从,可是当街吻着,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第140章 家宴 裴瓒一个劲地往后缩着, 试图躲避沈濯,但他每往后退一寸,沈濯就穷追不舍地黏上去, 勾着他的唇齿,又揽住他的腰,让他跑也没地方跑。 得了片刻的喘息,他佯装嗔怒,轻拍沈濯的肩:“快放开我, 有人。” “嘶——” 好巧不巧, 拍得正是沈濯受伤的那里。 听到沈濯冷嘶一声, 他顿时慌了神,心跟着揪起来, 急忙嘘声问着:“又疼了……” 开口说话的瞬间, 便又被人乘机而入, 唇齿纠缠,裴瓒明白了这是沈濯的小心思,被捏紧了的手也不安分地挣扎着。 未等他真有什么大动作,突然身体悬空。 片刻后, 他被放在马车的前梁上,脖颈后多了只安抚他的手。 指尖捏过后颈的皮肉,带着丝丝凉意向上游走, 插入发丝当中,啪嗒一声, 官帽应声而落, 激起些许尘土。 裴瓒紧闭着眼,眼皮轻颤。 他指尖勾住沈濯的肩膀,想要牢牢地拥住, 却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再压到伤口。 “咳!!!” 突兀的一声咳嗽,吓得裴瓒即刻清醒了。 方才说的有人,不过是为了让沈濯安分些,他也没想到,在看不见的那道门里,真的冒出来几道熟悉的人影。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沈濯,越过身前人的肩膀,余光扫到红玉庄门前多了几人。 被当场抓包,裴瓒顿时涨红了脸。 明知道门前人是谁,也清楚他必须要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可是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脸,只得攥着沈濯的前襟,瑟缩着,假装对方看不见自己。 “哈,小裴哥哥,都被看见了呢。”沈濯贴在裴瓒耳边低语。 “你闭嘴!”裴瓒细声叱他。 局面就这么僵持着。 特意寻到庄外的长公主也没想到能撞见这么一出好戏,被身旁女官搀扶着,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俩人,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还是她身边的女官清了清嗓子,拔高语调开口解围:“大人既来了,便进到庄子里吧。” 裴瓒还没应声,听到长公主一道意味不明的轻哼,一阵环佩叮咚后,余光里的几人才隐到了门后。 他毫不留情地把人推开,狠狠地剜沈濯一眼。 “小裴哥哥,这么快就翻脸?” “起开!”裴瓒顶着微红的脸,低头整理被揉皱的衣襟,一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官帽捡起,拍拍灰,托在手上。 沈濯心情大好,被哈了几声,也还是笑嘻嘻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庄子里,各自的表情却相差甚远,沈濯自始至终一副乐得没边的不正经模样,裴瓒却低着头,每见到一人,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将头埋得更低些,快走到内院时,俨然是一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鸵鸟,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裴瓒看着明晃晃的内院,隐约能瞧见几道方才的身影。在宫中大杀四方,逼着皇帝都没话说的裴少卿,在此刻突然怯场。 裴瓒往后退了几步,眼里晦暗,直到后背抵上了沈濯,他才讪讪说道:“面见殿下,我这身衣裳不合适,要不然我去换了再来?” “哪里不合适了?”沈濯盯着他的腰身看,琢磨几句,忽而赞同了,“是不合适,应当穿正红的。” “你别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呀,真怕呢。” 裴瓒满眼羞愤,偏生沈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越看越气,直到在沈濯的手臂上结结实实地拧了一把。 沈濯老实了,抽着嘴角跟在裴瓒身后进入院子。 这院子就是他之前住的。 一切陈设如旧,没做出太多改变,从弯曲的回廊绕进去,穿过假山石堆叠掩映的小门,跨过池塘木桥,才算是彻底进入院子。 隔着不远,几位女官捧着食盒向他行礼。 “大人,往里请吧。” 裴瓒向正堂瞧了眼,隐约能看见几人,他心里发慌,脚步也磨蹭着。 不只是为着先前门外的一幕,更是有不少话想问长公主。 为何,皇帝会忌惮殿下呢?又为什么,绿藓一案处处有长公主的痕迹,可这件事实际上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呢? 他想说的话很多,然而,现在并不是个提问的好时机。 “还是怕她吗?” 沈濯一直都清楚,他这位小裴大人总是害怕去面对他母亲这等人,怕那份威严的气势,也怕那阴晴不定的脾气,甚至比起皇帝,都要更怕他母亲一些。 他从前也怕,但他又与裴瓒完全不同,只觉得越怕的人,就越要去接触。 沈濯的手贴上了裴瓒的后腰,温热的手掌透过衣料暖着裴瓒,他贴在裴瓒耳边,低语道:“别怕,万事有我。” “你?”裴瓒微微低着脑袋,只漏出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沈濯,语气里有大半的质疑。 “怎么?少卿不信?” “信,我自然是信的。“ 裴瓒眯着眼微微一笑,指尖攀上对方的胳膊,沿着纹路划了几下,轻轻地勾着,“我在宫里带了这些日子,听了些事,见了些人,虽与从前大差不差,可在现如今,却生出些不一样的看法来。” “哦?小裴哥哥细说。” 裴瓒垂着眸子,滴流地转了一圈,再度抬眼时,多了些尚未破晓的思绪,拢着些忧愁,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享尽天下万物,会有留不住的人吗?” “自然。”沈濯答得笃定。 裴瓒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难道还能有鬼神争人?” “不是鬼神,只是他自己不想呢?” “那也是留不住的。”沈濯将人往怀里轻轻一带,从身侧靠上去,紧贴着裴瓒,“小裴哥哥,只要那人不想,皇帝舅舅是万万留不住的,而他但凡动了丁点儿的心思,无论是祸心还是歹意,皇帝舅舅也都会留下他。” “那你我呢?”裴瓒撂下了沉甸甸的担子。 “你我?”沈濯眨眨眼,似是没想到这个说法,满眼的不可置信里又带了几缕委屈,“你我同他们不一样,我对小裴哥哥没有祸心,只有真心,我也相信,小裴哥哥予我的也是真心。” 就算不是真心,他也会像那血脉相连的舅舅一样,会将人尽力保全。 裴瓒动动嘴唇,还想再说几句。 可是话已至此,心里那些不安定的思绪也都随风散了。 只见他低着眉眼浅笑,忽而松开了扯着沈濯袖子的指尖,慢慢向下滑着,一路落到沈濯的手腕处,同对方十指紧扣。 如此这般,裴瓒大大方方的,不带半分扭捏,沈濯反而不自在起来,脸上蒙着层不太明显的红粉薄雾,眼神看似在凝视着他俩紧握地双手,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沈濯轻咳了几声,攥紧了裴瓒,支支吾吾地说道:“孟公公送你走时,可同你说了什么?” 裴瓒疑惑,回想着当时的话。 依稀记着,孟公公同他说,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彼时他挂念沈濯,担心长公主并不会出手搭救,最想见的必然是沈濯,但他当时也拿了父母来搪塞…… 难道说—— 裴瓒踮着脚往正堂里眺望,进进出出的女使总是阻挡视线,就算一时清净了,隔着虚掩的珠帘,也瞧不真切。 只是他心跳很快,觉得父母正在席间。 沈濯忽然板起腰来,声音也清朗许多,不似先前那般黏黏糊糊的:“裴瓒,母亲在宫中埋了众多眼线,这几日的事情,她都有了解,一早便觉得你会在今日出宫,于是自作主张请了岳父岳母……” “谁是你岳父岳母!” 裴瓒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一甩手,抬脚就往正堂的方向跑。 怪只怪,这里离着正堂太近了,裴瓒又将手甩地猝不及防,沈濯还沉浸在被裴瓒接纳的欢欣里,下一秒抬眼,就看见裴瓒已经快进去正屋了。 而他站在原地,轻轻擦着手心薄汗。 裴瓒是有些紧张的。 按理说,他日日与裴家父母相处,早就熟络,没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那份生疏,可是因为地点不恰当的缘故,他反倒是比沈濯更紧张。 都是跟沈濯的那些事闹的! 虽然他与沈濯之间的风言风语,裴家父母早已有所耳闻,甚至是一副开明的心态,反过来劝导裴瓒。 可在此之间,裴瓒实在没有过,要与这人长相厮守的打断。 说白了,他想当渣男。 裴瓒能做到的,最多是让那些流言蜚语落实。 毕竟,名声而已,对他一个大男人来说,这点花边新闻其实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也就是被议论几句而已。 然而,现如今,事态俨然与他预料的不同。 不仅是他有了旖旎的心思,沈濯与他在床笫之间的话更不是逢场作戏。 这人是铁了心地问他要个“名分”,就算见不了光,不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至少这些最亲近的家人都要知晓。 裴瓒紧张地抿起嘴唇,掀开了珠帘。 率先映入眼帘的,必然是身居首位的长公主,侧边才是他的父母双亲。 他依着规矩,先向长公主行礼,不等得到回应起身,只觉得身边窜来一股冷气,紧接着就听见沈濯那笑吟吟的声音。 “拜见裴大人,裴夫人。” 裴瓒低着头,绯红爬到了耳尖,感觉身上关切的目光移向了身旁。 “不必拘礼了,今日是家宴。” 第141章 指点 说是家宴, 长公主便丝毫没有端着贵族的架子,一句宫中事情都没有提及,只同年纪相仿的裴母聊些脂粉头面的闲事。 而裴父是有心了解裴瓒近些日子在宫里的情况的, 裴瓒还想着同往常一样,用“并无大事,一切随常”这样的话搪塞过去,可刚开口就被沈濯接过了话头,从开始查案的最初讲起, 把裴瓒的威风事迹一五一十地说明了, 只有那些凶险事, 他是一个字也没提…… 气得裴瓒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他大腿。 平时裴瓒多半都把事情瞒着,只有当事情完全结束, 他才会同家里的二老说道几句, 他这么做, 一是不让两人担心,二是觉得自己多是在私下替皇帝做事,不好泄露太多。 沈濯这厮倒好,也不顾他的心思, 全都给交代了。 害得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就连裴父的目光也多些担忧——虽然沈濯只捡好听的说, 可裴父同样在朝为官,前些年更是在下州磨砺过的, 哪能不懂其中艰险。 好在, 长公主一早就说明了是家宴。 还是两家的“家宴”。 裴父不能一味地问这些宫里宫外的政事,听了这些话,心里有了大致地判断, 便也没多说些什么。 觥筹交错,粉面如灼。 宴席散去,马车连夜将裴家父母送回京都,长公主本是有留他们小住的意思,但裴父明日还要按例点卯,便只有裴瓒留下了。 裴瓒饮了几杯酒,头脑昏沉,站在门外看着马车远去后,他晃晃悠悠地回了提前备好的卧房。 沈濯就在身旁跟着,他却推三阻四地不让人碰。 甚至回到房里,“嘭”得一声把门摔上,态度很是恶劣。 “裴瓒,你不想见我?”隔着门,沈濯不愿离去,巴巴地站在外面等着。 “我想见父亲母亲。” 这些日子他太累了,连轴转着,不得空闲,刚一闲下来,纷繁的情绪便齐齐涌了上来。 本是三分醉,此时也有了七分。 更别说裴瓒趴在桌子上,心里无端地生出一股委屈,瞧几眼周围的陈设,竟觉得自己是被诓骗到这京郊来的,而他的父母,分明也不愿意走,只是碍于长公主权贵,又顾忌他的小命,不得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栽赃陷害的漫天瞎想,与那些不切实际的话本子完美地结合起来,白白叫他生出愁肠。 凑齐沈濯这时说起:“那我同你去拜会我的母亲吧,也没什么差别。” “嘭!”回应他的是砸向门上的茶盏。 沈濯一听这动静,装都不装了,直接把门推开,看见那昏醉的人,径直走到他身后,将人抱起。 “去醒醒酒?” “不——”裴瓒眼神迷瞪,指着眼前的沈濯,站都站不稳,却还要放狠话,“你威胁我!” “我什么时候威胁你了?”沈濯不解地看着那浸着水色的眼睛,心里一阵好笑,觉得方才这人醉得还没这么厉害,尚且能保持理智,现在却不行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负心汉,我定要铡了你!” 这不知道串到哪个戏本子上了。 沈濯勾着唇角轻笑,眉眼弯弯,染了几分醉意,比平常更俊美勾人。他将人打横抱起,温声细语地说着:“铡美案唱不了,夫君倒是能同你唱一台鸳鸯戏水。” 温泉汤室也是一切如旧。 四周的窗子都是打开的,只挂了层层帘子,雾气蔼蔼,不叫人看清内里的情形。 但是什么声音也挡不住,略微有些动静,便随着热气白雾散出去了。 也幸亏沈濯提前支应,让伺候在此的仆从都散了,否则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女官还没觉得有什么,第二天的裴瓒就会臊死了。 “嗯……你为什么脱我衣裳?” 裴瓒伏在池边,手腕垂落,搅动汤泉。 随着他的动作,发丝也随之滑落,掉进池水中,随波飘散。 雾气氤氲,缥缈的水汽催动着酒意。 沈濯探进他的衣里,指尖微微挑动,便剥开了打湿的薄纱,抽落腰间系带,随手一抛,便扔到了窗子外面。 裴瓒懒散地抬眼望去,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扔我的衣裳?” 他偏着头,神智不清,眼神懵懂仿佛不知人间事,难以理解此时沈濯的做法,更无暇顾及他此刻的处境。 单单沈濯是记着,先前裴瓒是怎么偷了他的衣裳跑出去的。 沈濯眯着眼,阴恻恻的一笑,满肚子心眼全用在了裴瓒身上,只见他轻佻着手指,从对方光裸的后背滑下,在尾椎骨处停留打转,最后扬起手未收着力道就落下。 “啪”的一声,裴瓒也如上岸的鲤鱼似的弹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反应,身下一滑。 “噗通——” 水花溅跃,惊天动地。 一瞬间,裴瓒酒醒了大半,吓得他手脚并用地扑腾,然而不过片刻,就在池中站稳了。 “……” 裴瓒定定地看着阶上沈濯。 对方手持一铜制酒壶,颇为潇洒地灌了口酒水,几滴水珠顺着嘴角滑落,滴到前锦上,打湿了仅有薄薄一层的里衣。 沈濯也盯着将自己半张脸隐在水下的裴瓒,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眸,单手拂过前胸,略微扯松了衣衫,而后落在腰间,轻轻一勾,薄衫落地。 “?”裴瓒定睛一瞧,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吗?”沈濯赤条条地站着,身上□□。 他大概是把脸皮撕了,就算如此也没有半分羞涩。 裴瓒脸色如常:“有我没见过的吗?” “哦~那就是习惯了,厌倦了,没兴趣了~” “下来。” 裴瓒主动地伸出手,似是邀请。 沈濯迟疑了片刻,就算是有诈,他也认了,将手搭上去,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本以为裴瓒是色厉内荏的,做到这一步,便是羞耻心爆炸,难以进行下一步了,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温度过高的汤泉再次将那醉意激发,裴瓒竟然站起了身。 肌肤相触,裴瓒勾着沈濯的肩,手指拨弄着他的耳廓。 几滴水珠从耳垂滴落。 “你有什么真本事啊?”裴瓒倚着沈濯的肩头,眨眨眼,殷红水色的嘴唇里说着挑逗的话。 沈濯不着痕迹地哼声轻笑,顺着他的意,抓住他的手,语气低软:“小人没什么本事,天底下属我无用,还请大人多多垂怜。” “那你来,我指点你一二。” 一起一合间,雾气搅动,方寸的汤泉中,水波如浪似地撞击池壁。 裴瓒的发丝与沈濯缠到了一处,勾在尾指上,染了水,又湿哒哒的,将他们死死绑着。 裴瓒想逃,搭在池边,半个身子极力地向水面挣扎,腰上都被卵石硌出了红痕,在沈濯的手抚弄后,又留下些红白相间的痕迹,然而水下的部分也没好到哪去。 像那被渔网缠住的小鱼,越是挣扎,就缠得越深越紧。 “够了,够了……” 裴瓒手指一松,从沈濯的肩上撤开,指尖的皮肤有些发皱了,垂进水里时,透着不正常的红粉,同他整个人一样,软麻无力,全仰仗着沈濯的托举,才不至于滑进水底。 沈濯逼近他的耳朵:“能算学以致用吗?” 裴瓒不自然地扭过身,趴在池边,涨红的脸更是直接贴在了地砖上,接着凉意,缓解过高的体温。 沈濯顺势剥开他背上的湿发,再度贴上去。 裴瓒正要抗拒,不想再胡来,但是下一秒,他直接被抱出了水面。 虽还是在室内,可是脱离了汤泉,周身只剩雾气,时不时冲进来一缕凉风,缓解了体外的燥热。 不过,体内的水热依然涌动。 他被放在软榻上,浑身上下的水珠全被软垫吸了去,他觉得不对,上次沐浴汤泉,并没看见什么软榻,这一定是沈濯准备的,而现如今被弄湿了,也不好打理,次日叫侍女们看见,那岂不是知道他俩在这里胡闹了吗! 裴瓒顿时挣扎着起身。 可他却像是被泡软了,撑起来都难,才略微抬身就被沈濯捏住脚腕,压了回去。 “唔!”裴瓒身体轻颤,手指都缩了起来。 “大人,我学得如何,您可满意?” 冬夜里,冷气骇人。 就算身在汤泉当中,也无法完全抵挡寒气,别说是离了温热的泉眼,只在雾气里浸着,不消片刻,赤身的人便冷得受不了,一个劲地打颤,细碎的呜咽也随之倾泻。 第142章 戏耍 “姑姑就不必来伺候洗漱了吧?” 晨起, 天还未亮,裴瓒迷迷糊糊地听到几声动静,似乎就在门外, 有人在争吵。 那声音很熟悉,是昨夜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裴瓒寻着声,扒开床帘,眯着眼从缝隙里瞧出去,果然是还未穿戴整齐的沈濯在门口堵人。 听对方称呼, 堵的还是青阳。 “寻常的上朝时间, 大人该起了。” “他不必上朝。” 沈濯斜倚着门框, 看着并不魁梧的身材却将门堵的严严实实的,裴瓒瞧了几眼, 只能瞥见青阳的衣角, 他也就放心了, 撂下帘子,安然地阖上眼皮。 不过未等他再度入睡,就听见青阳说:“殿下请大人过去说说话。” 裴瓒顿时瞪起了眼睛,从床上弹起来。 他腰间一酸, 脸上浮现些尴尬的神色,但是不敢不应长公主的邀请,只能愤恨地磨了磨牙, 掀开帘子。 裴瓒赤脚站在地上:“劳烦青阳姑姑了。” 声音一出,沈濯便立刻回头瞧他。 与此同时, 青阳的视线也落到他身上, 先是泛红的脸颊,再是斑驳的脖颈,微微敞开的里衣领口内, 还能看见红粉不一的皮肤。 青阳稳重,只当没看见,直接绕进屋里。 沈濯意识到过会儿可能会挨骂,便悻悻地低着头跟进去,从衣架上取下他提前选好的衣裳,率先给人披好:“你不用着急的,昨夜休息的晚,不妨再睡会?” 裴瓒白了他一眼,对着青阳道:“殿下一早来请,想必是有要事。” 青阳:“殿下说,她不在庄中久住,正午前便要回去了,有些话要同大人细说,所以才一早就命奴婢来打搅。” “殿下有话要说?” 裴瓒有些摸不清现状。 宫中之事,长公主多半也都清楚,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问的,绝对不是“他在宫里干了什么”这么简单。 应当是别的……譬如,皇帝宠爱臣子,到了性命枉顾的地步,他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裴瓒心里已有答案,但不能对着长公主明说,毕竟,他也很难保证,长公主不是始作俑者,不是坐享其成的推手。 就他眼下掌握的一切来说,长公主并不是那么可疑。 可偏偏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便显得,哪怕桩桩件件都与长公主无关,可长公主也是真真切切的身在其中了。 而这整个局,很明显还有很多裴瓒没弄清的地方,他总觉得,在明怀文和那些戏班之间存在着一个关键人物,而这个关键之人又与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立场鲜明的三个点,总要有个中心才对。 闭目沉思间,青阳已经为他梳好了头发。 不是他平时的那种全部挽在发顶,需配着官帽的发型,而是同沈濯类似,只用竹簪挽了缕头发,剩下大半墨丝都垂散着。 加上沈濯为他选得衣裳,终于摒弃了沈濯自己所钟爱的艳丽颜色,换回了那清雅的,就连衣摆上的装饰都不多,只有几道银线绣竹,衬得整个人雅致清秀,不似俗景。 不像经历了官场上起起伏伏的少卿,反倒像个山乡里的教书先生。 难得出来见见世面,却觉着世面不过如此。 “拜见殿下。” 长公主微微抬手,让他起身,斜着眸子一扫,继而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绢花。 她今日装扮得隆重,比平日里那份华贵还多了些威严,瞧起来,是准备要去见什么郑重的人。 “红玉庄处在荒郊,多生杂虫,昨夜可扰了少卿?” 这话说得裴瓒脸红。 寒冬腊月,哪有什么杂虫,分明是听见了些碎语闲言,又瞥见了些暧昧痕迹,这才如此说道。 “不曾受扰。”裴瓒硬着头皮说,“倒是殿下眼下乌青,像是没休息好。” “本宫终不似少卿。” 长公主拖长了语调,在说裴瓒有许多人尽心尽力地帮着,而她不同,身为京都城里的贵人,实在算不上清闲。 “贵人自然是事多。”裴瓒像是想起什么,垂下去的手再度拢起来,“沈濯一事,多谢殿下。” “沈濯?”长公主对着他眯起了眼睛,宛如一条潜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了梦寐以求的猎物,“他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要救。” 裴瓒略微低了低头,是觉得这话不对。 “哼!”长公主卸了那副温良的皮囊,斜着眼扫他,“少卿大人既然知晓,那便欠本宫一个人情了。” 沈濯是她的儿子不假。 可她本没有要搭救的心思。 于长公主而言,沈濯在京都里,若是没有约束,非但不会成为她的助力,反而会给她添乱。 与其说是等着沈濯自己出去,不如她送个顺水人情。 于是,她专门递了旨意,让人把沈濯放出来——她要裴瓒承她的人情,松松手,漏过些不起眼的杂鱼。 裴瓒也想到了这些,此时此刻,长公主的话钻进耳朵里,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如玉的指尖敲击着桌面,长公主问道:“本宫听了近些时日,宫里发生的事,思来想去,仍是好奇,少卿为何会怀疑到那杂耍班子身上。” 绿藓一事,长公主并非不知道实情。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频繁地去往城西道观。 “自然是因为他们来自北境,形迹可疑。” “……”长公主不信,“就这是这样?” “自然不止。” 屋里没有他人,裴瓒也撂了礼数,兀自坐在了案几旁,端起一盏清茶,说道:“身份可疑,但是并非完全与此事有联系,又事关陛下,微臣岂敢草率行事,自然是另有他因。” “本宫耐心有限,少卿最好直言。” 裴瓒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问:“敢问殿下,是否早已察觉清远道观里的人无法掌控了呢?” 他一语道出要害,让人愣了片刻。 清源道观是盛阳侯府捐钱修建的,但是现如今长公主府与盛阳侯府是一家,长公主身为主母,自然要对家里的产业有所考察,而那清源道观本也没什么,只是略去了几次后,让人心里生疑。 道馆里的人,不只是裴瓒所说的那般无法掌控,那整个道观,里里外外,没有可信的人,而且一个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 察觉此事之后,长公主多番清洗,借着翻修的名义,替换掉了一些人手,可她无论怎么做,都觉得起不到什么作用。 直到她派了些暗哨去…… “魏显才是最大的问题。” 裴瓒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点点画画,将“魏显”二字直截了当地写出来,但他随手一抹,又将此人的名字涂掉了,“但也只是局限于道观之中。” 裴瓒一直在思考,长公主在整件事里充当的角色。 她瞧起来事事相关,但是仔细一查,却又处处明了,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长公主到底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参与进来。 而眼下,裴瓒有了新的想法—— 那便是长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有筹划此事,她也是在发现魏显的身份之后,顺水推舟地掺和进来。 既在推动,也在搅局。 裴瓒殷切地盯着长公主,问道:“殿下今日是要去见那魏显的主子吗?” 长公主不语,心思却悄然暴露。 裴瓒似是不在意地轻松一笑,接着便说道:“微臣僭越了,怎么敢问殿下行踪。” “继续说。” “魏显私下养了些绿藓,经由那只杂耍班子送入宫中……”裴瓒眼神微暗,“微臣不敢妄言,起先也只是怀疑,奈何明大人太心急,刀架在沈濯的脖子上,我也不得不贸然出手。” 魏显死得实在出乎意料。 同他们在义庄擒来的二人一样,本不是非死不可的,却都像是在表决心一般,争先恐后地去死。 还附带着栽赃陷害。 至于那只杂耍班子,裴瓒也并无十分的把握,那支来自异乡的曲子,不过引发了他零星的思绪,还不至于让裴瓒往下论断。 只是处在当时的节骨眼上,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特别是这种不明不白、突然出现的“外人”。 裴瓒没有直接打着绿藓的名义去查,而是请了中宫,编织了个不着调的理由,大肆搜宫。 栽赃的事情他也会做。 药性不明的粉末扔在妆匣里,是不是罪魁祸首就已经不重要了…… 听完这些,长公主心里堵了口气。 这种感觉实在熟悉。 她本以为裴瓒还像第一次见着时那般纯粹,那般刚直,可是和某些人混久了,下三滥的伎俩要多少有多少,真不知道是被带坏了,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长公主凝视着裴瓒的脸,她还记着这人第一次到访长公主府时拘谨的模样,现在瞧瞧,已是大不相同。 “宫中也从那杂耍班子上查了些东西,不过,微臣仍有一事不明……” “魏显背后之人,本宫也不多见。” 裴瓒摇摇头,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他终归是要现身的,微臣并不着急,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明怀文的事情。” 明怀文不是魏显之流,他可是以朝臣的身份,一层层选上来的,虽说现如今的身份有些尴尬,但一开始,谁不是一腔热血,对大周忠心耿耿的。 “玉清楼没给你递消息吗?” “什么?”这跟玉清楼有什么关系? “去问他吧,明怀文的事情,玉清楼可比本宫更清楚。” 第143章 妻女 玉清楼会比长公主更清楚吗? 裴瓒还从未想过, 明怀文的事,竟还要去问沈濯。 长公主撂下这句话,很快就走了, 裴瓒心里的大多数想法也被证实,便也没不识趣地阻拦。 只是他回到沈濯身边,第一件事就是与人通气:“调些幽明府的暗卫,跟着殿下,她要去见一位很重要的人。” “幽明府?你怕不是忘了这里是红玉庄。” 沈濯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整个人懒洋洋的, 不想动弹, 见着裴瓒回来,也不过是略微睁开了眼皮, 从缝隙里打量着人。 “少废话!”裴瓒颐指气使。 “好好好, 调些人手!” 事实证明, 就算是长公主的地盘,沈濯的那些暗卫也是能溜进来的。 “她要见得人有多重要?” “城西纵火,宫中绿藓,都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你说有多重要?” 比起皇帝的事,很显然城西失火案算不上什么要紧事,此时排在一起说, 不过是裴瓒记着那些枉死的性命。 沈濯瞧他落寞的深情,抬手扯着裴瓒的袖子:“皇城之内, 就是如此。” “嗯……”裴瓒沉沉地应一声。 “此事不因你而起, 你也不必太在意。” 裴瓒的手背被细细摩挲过,不消片刻,又被人捏住, 整个人轻轻地被拽到藤椅边。 阳光正好,难得的温暖。 裴瓒就着身侧的石凳坐下,身子却伏在藤椅上,脸侧有指尖划过,入耳的是隆隆心跳。 “明怀文……”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沈濯皱着眉,从昨日回来到现在,裴瓒已经提了多次,就连在床榻上,都能说起这个名字,叫沈濯实在不满。 “陛下对他,实在是一往情深啊……”裴瓒语气悠长,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愁怨,怎么听怎么别扭。 沈濯捏住他的下巴,迫使那双迷茫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再怎么一往情深,也不该是你频频叹气吧?” 后宫那么多妃子,上面还有太后娘娘。 什么时候轮到他这个朝臣,来忧心皇帝的私房事了? 沈濯有些吃味,在裴瓒嘴唇上轻咬。 “不许想他了。” 裴瓒略微垂眸,反扣住贴在面颊上的手,说道:“我在宫里见他们二人,倒像是真情实感的,可若是真有情,明怀文又怎么敢做这些……当真是觉得陛下舍不得动他吗?” “你还提他!” “别闹。”裴瓒与沈濯凑得极近,几乎是脸贴脸,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能否打探一些明怀文的消息?” 沈濯咽下口水:“我能。” “你帮帮我,沈濯。” 沈濯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瓒,纤细的睫毛轻颤,明亮的眸子充斥着恳求意味。 他忽然明白对方是故意的,摆出这副求人的姿态来,是笃定了他就吃这一套。 与此同时,沈濯也在心里懊悔,分明是他先起了用皮相吸引对方的心思,怎么还次次都会着裴瓒的道呢! “那你……”打算拿什么谢我? 话还没出口,嘴唇被手指抵住一瞬:“你还要同我说这个?” “走。”沈濯咬咬牙,“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衣着齐整,不用过分收拾,只略微捋平褶皱便直奔红玉庄外。沈濯也难得没拉出他那架装饰豪华的马车,而是轻装上阵,命人牵来马匹。 裴瓒看着手里的帷帽,想着京都城里人多眼杂,他与沈濯的确不该多露面,于是便乖乖戴上了。 不过,沈濯并非要带他回京都城。 两匹高头大马并驾而去,在这偏僻的乡间小路上扬了一层层的灰土。 越走,裴瓒越觉得不对劲。 他虽不太清楚红玉庄的具体地址,但是回京都的大致方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可现下沈濯带他走的路线,似乎是有些偏了。 裴瓒略微送了缰绳,速度慢一些后,他挑起帷帽看向了沈濯—— 飘摇的黑纱让人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裴瓒只得作罢。 反正沈濯也不会害他,跟着走便是了。 估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穿过了几处稀稀疏疏的田野,在冬日的荒芜里,远远瞥见了一处小镇。 沈濯拽动缰绳,快速停下来。 下马后径直走向裴瓒那处,扯着对方的缰绳,让马儿稳住。 裴瓒也搭着他的手,从马背上跳下。 “这是何处?”裴瓒大概能感觉出来,这里离着京都不算远,应当是南边的小镇。 “京都城东南向的一处镇子,早些时候有军营驻扎,附近便聚集了几处村落,后来京都城的守备松了,这军营也被撤了,但是村子留了下来,不少东南来的行商在进京都前都会途径此地,歇歇脚,又有不少京都的人在此地湖泊山林圈地置田,一来二去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有了如今的规模。” “为何要来这里?”裴瓒疑问。 像此地的镇子,在京都城外多有分布,规模类似,只是距离远近不相当,裴瓒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来这? 沈濯不着急解释,只一手攥着两条缰绳,另只手牵着裴瓒,走在小道上,徐徐开口:“我先前同你说过,明怀文与皇舅舅的事我早已知晓。” “是,我记得。” “起先我也是猜测,并无太多把握,但是母亲留在宫中的眼线却对此事了如指掌,我就算不想听,也会有些消息溜进耳朵里。” 裴瓒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沈濯往远处青灰色的房顶瞥了几眼,继续道:“我不清楚舅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母亲在得知此事时,就立刻派人前往了澹州。” 澹州…… 裴瓒记着这是明怀文的老家,他当时还对着明怀文说过,澹州山水灵秀,才会生出明怀文这样的人物。 可惜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澹州属于下州,穷山恶水,民生凋敝,仿佛生出一个明怀文,就耗尽了山水灵气。 那长公主派人前往明怀文的老家,是为了什么?找明怀文的家人,以此作为把柄? 裴瓒猜得不错。 他刚挑眉看向沈濯,就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殿下,还真与明怀文关系匪浅啊……” 裴瓒手心里沁了层薄汗,一说出这话,就觉得不对劲,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在暗戳戳地编排长公主与明怀文合谋,居心不轨。 “起初,明怀文是不愿的。”沈濯不知道联想了什么,下意识地捏紧了裴瓒的手,“可自打明怀文的妻女来京后,他就——” “妻女!”裴瓒发出一声惊呼。 他直愣愣地抻着脖子,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大鹅,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沈濯轻笑两声:“怎么这么大反应,明怀文已是二十六岁,有家室不是很正常吗?” “可、可是……” 裴瓒脸上也急了层薄汗。 他早该想到明怀文是成家了的,只不过他还带着些现代人的思维,觉得二十六岁不成家也没什么,又加上他与谢成玉的缘故,相仿年纪,不都是孤身一人吗…… 裴瓒独独忘了原主的志向,也忘了谢成玉是为何独身的。 他磕磕绊绊地说不出什么,咬着下唇,嘴里尽是难为情的神色,脑海里也浮现出先前进宫那几次,所看到皇帝与明怀文依偎的画面。 心里一阵忐忑,像是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明怀文早有家室,却还是执意如此,实在是……枉为人君! 裴瓒双手一起拽着沈濯的手臂,让他也停住了脚步,遥遥望着镇里的青瓦房,他知道明怀文的妻女就在这其中的某一间,可他脚底却像是生了根,不敢往前。 他怕,以同僚的身份去面对那母女时,会被问及明怀文的情况。 “夫君他近日可还安好?” “夫君总是不归,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夫君在朝中无亲无友,还请大人多多照拂……” 裴瓒脑子里一浮现这些画面,便乱了阵脚,面对素未谋面的无辜女子,他做不到如实相告,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搪塞话术。 他紧紧揽住沈濯的手臂,几乎是用半个身子的力量去将人拖住:“不去了,沈濯,咱们回去吧!” “裴瓒,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在眼前。” “我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再去了!”在他来此之前,就想过沈濯或许会带他见一些明怀文的亲近之人,只是他原以为是父母兄弟,不曾想过是妻女。 “贪念起,祸事生,舅舅十恶不赦,明怀文却也不是心思纯净的人,你何苦为他操心?” 裴瓒蹙着眉头,他自然知道明怀文在皇帝身边别有用心,可万一这人是被胁迫呢?是为了家人安全才不得不如此呢? “小裴大人……” 沈濯捏捏他的肩,眯着眼,语气踌躇,似也是拿不定主意,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推他一把。 诚如沈濯所言,事已至此了。 裴瓒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退回去,可就连沈濯也在动摇着,在想,要不要把小心藏起来的真相剖给裴瓒看。 他的母亲,费心尽力地让裴瓒知道玉清楼的神通,目的不就是推着裴瓒往前走吗?那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或许能查出些什么吧,可比起裴瓒在这泥潭里陷得更深而言,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第144章 铡美案 冬日枯燥, 乡野间也无甚趣味。 又或是这村镇本也没什么人,算不得热闹,还处在这样的时节里, 往来商客少了许多,便更萧条了。 沈濯倚靠着马身,红袍猎猎,如玉的脸上未见半分神情波动,只一味地远眺着满是枯草的田野, 偶尔, 视线会随着几只小麻雀移动。 直到他的余光里出现个垂头丧气的人。 裴瓒拿着帷帽, 黑纱垂到地上沾了些灰土也不曾察觉,只跟个倔驴似的, 沉默地向前走着。 沈濯看见他的第一眼, 便迎了上去。 并没急着问裴瓒在那家里做了些什么, 只是牵起他的手,沿着小道慢慢走。 “你不想问点什么?”走了许久,裴瓒才开口。 “问什么?”沈濯扭头对他明媚一笑,“明怀文的妻子相貌如何?女儿可乖巧?” 是了, 从裴瓒与那女子交谈的三言两语中,他知道将人从澹州接来的人,的确是长公主, 沈濯从头到尾都没露面,不知道女子的相貌也很正常。 裴瓒低着头, 脑海中回想起他敲门时, 从门里探出来的面容。 那女子样貌只算清秀,处在人群当中,并不显眼的, 甚至单从外貌上来讲,她与明怀文也不算登对。 裴瓒依着礼数,报了家门,还将从镇里买的糕点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而那女子很显然是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到访的,怀着警惕心打量了许久,听见他提起明怀文,才壮起胆子完全将门推开。 像裴瓒先前所想的,女子一开口就是“她家夫君”如何如何,处处提及明怀文,甚至说起来的时候,眉眼含笑,深情得很。 至于那小女儿,不过两三岁,说起话来尚有些口齿不清,模样倒是有几分明怀文的影子,长得精致可爱。 裴瓒硬着头皮,喊了几声“嫂夫人”。 那女子听了后,脸颊微红,一派心花怒放的模样,更多地谈起明怀文的事情。 可她说得越多,裴瓒就越闪躲。 分明,他与明怀文也没什么,最多不过是官场上的龃龉,但他总是畏惧那女子娇痴诚挚的目光。 “来,上马!” 眼见着裴瓒情绪低迷,沈濯拍了怕马鞍,未等裴瓒反应过来,他直接圈住了裴瓒腰身,轻松一抬,就将人扔到了马上。 裴瓒下意识地曲腿夹紧:“人多,你下去。” “无妨。” 脑袋被沈濯轻轻一压,视线前立刻多了层黑纱,他回过头,沈濯并不同他一起戴那帷帽了。 裴瓒问:“要回红玉庄吗?” “不回,咱们去听一出铡美案。” “铡美案?”裴瓒脑子里冒出些晕乎乎的记忆,脸上当即就烧起来,双手紧紧扒着缰绳,后背僵硬。 沈濯拍拍他:“别怕,要铡的不是你。” “谁说这个啊!” “那也不是我。” 裴瓒觉得他话里有话,心虚了一阵后,小心地抓上了沈濯的手:“你是不是要暗示我什么?” 沈濯笑笑:“暗示你安分守己别做负心汉。” “……” 沈濯握着缰绳,马儿的速度比独乘着裴瓒一人时还要快上许多,只是不免颠簸得难受,特别是在裴瓒心里揣着事的情况下,经历一路折腾,下马时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甚至,临到梨园外,沈濯再度伸手掺他,他也不免腿一软,险些栽倒。 沈濯顺势搂住他,隔着黑纱,贴近了裴瓒的耳朵:“莫不是裴少卿进了梨园觉得分外亲切,连这腰肢也更软了?” 裴瓒用手肘顶着身旁的登徒子,嘘声道:“来这到底干什么!” 不等沈濯回应,那层层叠叠的红帘内走出一年轻的老板,先是对着沈濯微微一拜,而后邀着两人:“楼上请。” 隔着黑纱,裴瓒打量几眼,不再吭声。 梨园戏楼拢共是三层,戏台占了一层大半的地方,另外也只有零星的七八处雅座,抬头向上看去,则是不多数的雅间。 裴瓒掩着鼻子,眼神扫过那精致奢靡的装饰,进了雅间后,嘟囔两句:“座位这么少,这戏楼能赚钱嘛……” “少卿操心的事可真多。” 裴瓒白他一眼,在沈濯手边的位置坐下。 “也没想过要靠着戏楼生财。”沈濯继续道,“这里是母亲所建的,作用嘛……和玉清楼类似。” 都是拉拢官员,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那你带我来这?”裴瓒不敢高声,只凑近了逼问他,“你不怕被人听见咱们所谈的事情吗?” “谈什么?谈情说爱吗?” “你!” 沈濯见他要骂人,连忙抬抬手,招进来一群捧着食盒的小厮,那些人同游鱼似的,脚步轻盈地飘进来,将食盒里的糕点茶水在梨木桌上摆好,头都不敢抬一下,便飘走了。 “今日无事,听戏喝茶。” 裴瓒捡了块如意糕,小口地抿着桂花酥酪,不算太甜,刚好合他口味,另外桌上还有些其他的面果子、蒸糕,瞧起来形状精巧,味道应该也不错。 他瞧着沈濯笑眯眯的脸,仍是猜不到对方的心思,手里也掐着各色的点心,更顾不上去偷听了。 凑巧,楼下一声锣响—— 几道乐声过后,咿咿呀呀的唱腔绕在耳边。 “这出戏,到底有什么意思?”裴瓒塞了满口点心,偶然瞥见台上扮相,他才喝了口牛乳茶,含混不清地问着。 沈濯瞧了几眼他的模样,只笑不语。 “我瞧着明夫人家里,倒也不算是贫寒的。”裴瓒细细想着他在院里的所见,桌椅陈设,吃食衣裳,虽说不上多富贵,但脱了穷苦百姓的行列,“可我听说,明怀文家里并不富庶。” “母亲大费周章地将人接来,必然不会亏待他们。” “那就是说,殿下并没有要挟明怀文?” 沈濯喝了口清茶:“自然是合作关系。” 裴瓒一时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情不自主地喃喃说道:“他有这么恨吗?” 在宫里那些时日,皇帝与明怀文形影相随的画面实在是难以让他忘怀,而他每每想起,也还是会怀疑明怀文到底有多少真心。 “裴少卿不是最擅长洞察人心吗?”沈濯笑着,将手覆在了裴瓒的手背上,轻轻擦过那枚扳指,“未必会有多少恨,有时候三两句的不情愿,在滔天的利益之下,会催生出杀人的刀。” “利益?”裴瓒满眼茫然,“我实在想不到,他做这些事,能得到什么好处。” 在裴瓒眼里,明怀文就是依附于皇帝的菟丝花,没了参天的大树,他也活不下去。 这样的寄生关系,怎么能生出妨碍的心思? “自然是母亲能给予他更多的东西了。” 居于人下,终归是屈辱,哪怕是皇帝给他无上的权力,他终归也是不伦不类的,以朝臣的身份居于后宫,就算旁人嘴里不说什么,那一道道如刺的目光,也足以将明怀文杀死。 更何况,皇帝只给了他宠爱,还没给他无尽的权力…… “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召东床——” 戏词如连串的珠子滑出来,裴瓒被那高昂的声音一吓,目光偏移几分。 很显然戏文里说的负心汉,与明怀文的所作所为并不相当,这人可不是上了东床那么简单,而是爬上了龙床,可是再往后推推——抛妻弃子。 “应当也算不得抛妻弃子吧……” 裴瓒细声嘀咕着,眉眼低垂的乖顺姿态全被沈濯瞧了去,听见这人哼笑一声后,才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要是裴少卿娶妻生子,或许就懂了。” 沈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茫然之处,非然而,但不点明,还揶揄他。 他牙尖嘴利地怼回去:“这主意不错,现如今看人家妻女美满,我倒也想娶妻生子呢!” 沈濯乖乖噤了声。 如果他是明怀文的话,境遇如此,是会选妻女亲人,还是选前途权力呢? 裴瓒盯着牛乳茶的碗沿,目光沉静,琢磨着沈濯先前的话,很显然沈濯是打算透漏些什么,只是没有明说,而答案自然也就在这二者之间。 他还没想到关窍之处,沈濯忽然摇了摇手臂的铃铛,片刻之后,先前接引他们的小厮上了楼。 “叫他们停住吧,这戏唱得真没意思。” 小厮看看台下客人,面露难色,可眼前的人是少东家,他也不敢不听,只略踌躇着,绞尽脑汁地想要不要说些什么来挽回。 不等小厮想出来,裴瓒先开口:“唱得好好的,停了干什么!你不看,台底下还有人要看呢!” 小厮偷偷擦了擦手心的汗。 “这戏没意思,远不比上活在眼前的例子!” 裴瓒剜了他两眼,讨厌这种不说人话的方式,不过他也很快品出了沈濯话里的意思,这戏文里已经是怨女渣男,如果现实里更精彩的话,那该是什么样的狗血剧情啊! 他仔细回忆着一切关于明怀文的流言,除去在宫中那些,对方在澹州时…… 裴瓒不止一次听说澹州穷苦,明怀文也是苦出身,家里别说供他读书,就是赶考的费用怕都凑不出来。 可他记忆里,离开贡院后,第一次见到明怀文时,对方似乎是在邀人宴饮,出手虽不算太阔绰,可也远没有传闻里的贫苦。 这又是谁在帮扶他呢。 长公主?皇帝?还是他的妻子? 第145章 康王 见着裴瓒百思不得其解, 沈濯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几封书信。他直截了当地摆在桌面上,裴瓒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拿,而是细细地扫过, 将每一封上的署名瞧过。 都是递送给同一个人的。 澹州夏氏。 裴瓒不知所以地将书信展开,飞速地扫过后,再拿起一封,接连看了三四封,眉头也蹙起来, 像是不信邪似的, 把所有书信都看完了。 他扫过落款上的“明怀文”三字, 沉沉地舒了口气:“为何都是要钱的?这夏氏是他什么人?” 沈濯没有直言,而是说起这几封信的来历。 “我派人去到澹州, 本是想先一步拦下明怀文的妻女, 不想多番打听后, 反而找错了人。” “找错人?不是现如今那母女二人吗?” 沈濯摇摇头:“我手上没有消息,只好到当地打听,而当地人都知道,明怀文入赘富绅夏家, 我派去的那些人也是如此认为,可是直到母亲的人带着那对母女离开,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裴瓒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每封信上处处提及钱财, 每一笔的数额虽也不算太多,但加在一起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而他所见的那对母女, 且不说气质像不像富家子弟, 只是那满院晾挂的衣裳,恐怕就不是富家女能动手浆洗的。 怕是这女子并非夏氏,与明怀文也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 难怪听到那句“明夫人”时, 女子脸上会有些促狭羞涩,在澹州当地,怕是不会有人以此来称呼她——不,她或许连明怀文的妻子也不算。 他终于算是理解了沈濯的话。 这活生生的例子可比戏文精彩多了。 裴瓒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吃惊,凑巧台下唱腔拔高,将他原本要说的话也生生压了下去。 皇帝知道吗? 他自己在心里如此问着,未得到证实,便兀自摇摇头——皇帝知道与否压根不重要,就算知道,也还是摆脱不了现在的局面。 “他与那女子结伴是为情,与夏氏婚姻是为财,与皇舅舅媾和是为权,裴瓒,如此说你可明白了?” 沈濯言辞犀利,却一语道出实情。 裴瓒木讷地点点头,眼前沈濯的模样与脑海当中长公主的影子重叠。 他在想,明怀文与长公主合作又是为了什么呢?明怀文背后的图谋,或者说,长公主给予的好处一定是大于前三者的,比起微薄的情意,不值一提的钱财,和似有实无的权力,长公主许给的,一定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可长公主又凭什么敢许诺呢…… 裴瓒重新振作,试探性地看向了沈濯,但是还没开口,就再度有人推门而入。 还是方才那人。 “公子,外面落雪了,是否要将您带来的马牵到后院?” 沈濯瞧了几眼欲言又止的裴瓒,又越过看台,眺望着二楼对面一直没有拉开纱帘的房间,他舒了口气,摆摆手,说道:“不必,这便要走了。” “小的这就去准备。” “等等。”沈濯应声放下手中茶碗,“那处一直不曾有人来吗?” 小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甚至那屋里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也不敢妄言了。 沈濯没有为难他:“去套马吧。” 待人走后,裴瓒也露出好奇的视线:“原来你是为了那里的人才来的?” 厢房不同于雅座,多半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才有资格登上二楼,更别说这还是长公主的地方,规矩更是森严,怕是每一处位置都标好了姓名。 不过沈濯在这里坐了那么久,并没有主动去探听那间里的人是谁,偶尔对着那道纱帘投过去些许视线,就算另有关注了。 这么松懈,可不像是来盯梢的。 “那是母亲独有的房间。” “长公主在此?”裴瓒疑惑,“殿下不是去……” 话说到一半,他闭嘴了。 对于长公主的去向,他原本也是猜测,并没有得到任何证实。 如果长公主真的带着什么人,出现在戏楼当中,也相当合理,只是裴瓒要再审审眼前这人,分明知道很多东西,却什么都不说。 裴瓒起身,趴在看台的雕花围栏上,抻着脑袋往外瞧,可惜虽只挂了一道纱帘,却也严严实实地阻挡了对面房间里的景象,甚至就连有没有人在里面也看不清。 “许是不在吧。”裴瓒此刻比沈濯还关切,“不然,就算是看戏也得拉开帘子啊。”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纱帘晃动几下。 而后,两位女官一齐将纱帘拉开,里面坐着的,赫然是庄重打扮的长公主。 裴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躲到柱子后面去,可是那两位眼熟的女官已经发现了他,两道炙热的目光紧紧地黏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移开。 他只好硬着头皮作揖。 只是,目光挪回去的时候,他瞥见长公主身边还站着一人——是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三十岁左右,相貌比不得长公主那便令人一眼难忘,却也是堂堂,再加上衣着华贵,衬也衬出了几分气度不凡。 不过仔细瞧一眼后,裴瓒觉得对方一脸衰样,死气沉沉的,没什么气力。 而且裴瓒也不认识,京都城里未曾见过。 【姓名:沈谐】 【年龄:32岁】 【身份:康王】 康王殿下,沈谐……裴瓒眨眨眼,脑子里依旧没有这号人物。 “四舅舅,安好。” 他旁边的沈濯装模作样地问安。 以为对方是沈濯长辈,可是那王爷瞧了沈濯几眼,眸子竟亮起来,不全然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反而抱着手:“不愧是皇姐的孩子,如此出众。” 长公主淡然扫过身旁不成器的弟弟,和笑得鬼迷日眼的儿子,轻飘飘地道了句:“把帘子拉上。” 【蠢货。】 女官应声而动,康王有些不知所措。 纱帘落下后,台下的乐声竟也配合地停下来,一切重归于寂静,连沈濯也收敛了笑意,拉着裴瓒的手准备离开。 裴瓒却说:“长公主在心里骂你。” 沈濯神态自若地摇摇头:“不,不是骂我。” 那就是在骂康王殿下了。 临下楼前,裴瓒回望一眼,可惜隔着帘子什么也看不清。 他又在脑子里搜刮一番,的确是没有任何关于这位王爷的记忆,虽然扳指给的信息已经说明对方的身份,可裴瓒对此仍是一头雾水。 不太精明的康王,会是他猜的第三人吗? 怎么想,都与裴瓒的预期不符。 裴瓒问道:“从前怎么没见过康王殿下?” “成年的皇子基本都要外封为王的,没有皇帝的诏书,不得随意出入京都,而他也将近十年不曾回来过了吧,你自然是没见过的。” 沈濯依稀记着,这位舅舅上次回来,还是皇太后的逢十寿诞。 至于这次…… “既然非诏不得随意出入京都,那这次康王殿下回来,就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咯?” 奇怪的点就在这里。 沈濯也不太理解,好端端的,怎么就把康王叫回来了呢?之前好歹是太后寿诞,大家都奔赴京都,这次却是悄无声息的,还只有他一位。 先不说是何时何目的,只是康王突然与长公主凑在了一起,就让沈濯疑惑。 他抓着扶手,向楼下走时,又瞧见了几个眼熟的小厮,招招手让他们走近,借着牵马的由头,说起闲话。 沈濯没绕弯子:“康王是何时来的?” 小厮不语。 “现如今在何处下榻?” 小厮嚅嗫道:“世子爷,您别问了,长公主殿下亲口吩咐过,凡事您问的事情,一句也不能答。” 他的眼刀子飞过去,把人吓得缩了脑袋。 “殿下竟然如此吩咐,看来你平时的确忙得很啊。”裴瓒笑道。 被这么一噎,沈濯下意识地想去反驳,阴沉的脸色也没有办法改变,只是一想到自己那些所作所为,对上裴瓒的笑脸,被那小厮驳斥的恼火也消了大半。 他是提前收到了些消息不假。 可是这些时日疏于防范,也不知道是哪里漏了马脚,让长公主抓到了。 不过,既然已经确定了与长公主会面的那人的身份,他也没必要再抓着不放了。 反正,想查的话怎么样都能查到。 行至楼下,后院已经落了一层细雪,未来得及清理,遮挡了原本的地面,只有行人走过的地方落下几行脚印。 裴瓒贴着沈濯的手臂,轻轻一勾,趁着身旁小厮前去牵马,他附在沈濯耳边问道:“康王殿下突然来京都,是不是因为近些时日的事情?” 长公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王爷明目张胆地从封地调来京都。 归根结底,还是皇帝才能做这事。 可诏人前来的目的…… 裴瓒微微阖眼,视线向下垂着,几朵细小的雪花落在脸颊上,也湿润了他微抿的薄唇。 他正想再说一说心里的疑惑,可是一抬眼,视线先是被纸伞遮住,挡住了他看向那牵马的小厮,紧接着沈濯也凑上来,温热的气息复现在唇间。 仅是轻轻一啄,未做过多停留。 纸伞被抬起来时,裴瓒却脸颊泛红,紧紧地抓着沈濯的手臂。 第146章 问心 落雪的日子总是枯燥, 似乎除了赏雪,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不过,随着康王进京的消息传开, 京都里的达官贵人们也没心思赏雪了,一个个地奔走起来,去打探康王此番进京的原由。 连看似置身事外的沈濯都不免连日奔走。 而宫中尚未传出什么消息,没说明裴瓒的去处,也没有处置明怀文, 连那城西的纵火案, 也是不明不白地搁置着, 所有卷入其中的人,托了明怀文的福, 似乎都被轻轻地放下了。 只是裴瓒很敏锐地察觉到, 这件事尚未迎来终结。 “康王来京都也有些日子了, 可曾听说什么消息?”谢成玉盯着棋盘,犹豫片刻后没有落子,反而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裴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你没提,我以为你不关心康王的事呢。” 方才说完城西纵火的案子, 查着查着便没了下文,谢成玉话里话外都是不甘,甚至提起长公主的时候, 也是不满,而裴瓒估计着这些时日长公主与康王走得近, 便也没说这事, 可该来的终归要来,谢成玉还是问了。 至于谢成玉那边,谢家如今是落寞了, 但到底是有根基的,还不至于耳聋眼瞎。 “我只听说,是陛下颁发急召,连夜让康王回来,可是……”谢成玉蹙着眉头,欲言又止。 裴瓒替他说下去:“可是陛下身体无恙,皇子也康健聪敏,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何原因才把人找回来。” “京都城中对此早已流言四起。” 谢成玉从城中来,又每日都在大理寺当值,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听到的风言风语都不少,其中不乏一些“皇帝禅位康王”的传言。 “流言可信吗?” 裴瓒不知道那些话具体是怎么说的,不过经由沈濯的嘴传到他耳朵里的那些,裴瓒只觉得相当可笑。 至少,皇帝还要留着他的权力来笼住明怀文呢,哪会有禅位的心思? 可笑至极! 谢成玉阖上眼皮,眉宇间难免有些疲态,随手搁了棋子,摇着头闷声说道:“自是不可信的。” “康王与陛下,虽非一母所出,可是年岁相差不大,在诸位皇室宗亲当中,与陛下最为亲厚。” “你可别说,陛下仅是单纯地想见康王?”谢成玉满脸的一言难尽。 “当然不是,如果仅凭着手足情意深厚就唤人入京,那这些年康王也不必身居封地了!。”裴瓒迅速否认,他看着谢成玉尴尬的眼神,从怀里摸出一份信件,放到了桌上,“我近日收了封信件,你看看吧。” 这信是他与沈濯前往戏楼那日收到的。 在准备出城的路上,裴瓒绕道回了趟裴宅,凑巧这信刚送到门房小厮的手里,就被裴瓒直接取走了。 他本想着先搁着,拜见完父母之后再看,可是瞥一眼信封上的字眼,便一刻也等不了。 【仁兄言诚亲启。】 脑海中闪过陈遇晚那白衣潇洒的背影,他也没顾上去拜见父母,当即扔了马鞭,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字一句地读着。 【伐北数日,未曾通函,望兄见谅。】 【昔日奔赴营帐,无奈托付阿雪,身在边疆沙场,心中常挂念,不知日夜安否?】 【离别日久,心意焦焦,幸今大胜,斥退敌军百里,而败军营中亦有倒戈之意,若得良机不日将压帅回营,以期他日京都再会。】 【复问阿雪安否?】 【伐北先锋官,陈遇晚】 有陈遇晚地书信传回,又是不日将要班师回朝的消息,裴瓒自然高兴,立刻遣人请了流雪来,一同再读书信里的内容。 瞧着流雪那张素日平淡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他反而冷静下来。 信里大半的篇幅都在提流雪,可仔细抓住那为数不多的内容,却藏着不少的消息。 陈遇晚说敌军有了投降的意思,如果大军即刻就从边疆赶回来,估摸着也要走上月余,而这日子也跟原本书里的时间不符的。 照样是提前了的…… 而他们回朝的日子早了,也就意味着那位北境送来的质子,也要早一步进京都了。 败军来降,看似臣服,实际上是狼子野心。 眼下京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难说到时候在质子进京的节骨眼上,会不会再出些别的乱子,那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仗打得这么快吗?”就连谢成玉也察觉了不对。 北境虽说地广人稀,可战力向来不弱,又常居苦寒之地,严寒的气候对于大周军队来说是威胁,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制胜法宝,多年以来更是不断侵扰大周边境,让不少帝王都束手无策。 如今才打了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还说是那位要立威的小王爷是个草包?压根没什么真本事,才导致北境一路溃败? 裴瓒不信,谢成玉也不信。 在他们眼里,更倾向于北境在隐藏实力。 北境的整体实力是不如大周,人员稀少,粮草匮乏,可若是在边境之地真刀真枪地拼起来,大周未必能在北境手下讨到好处,就算是赢,也会是惨胜。 现如今赢得太容易,让边疆的将士们松懈了,恐怕也会让京都里的皇帝得意忘形。 而那时候,这把藏在暗处的匕首,恐怕会给大周致命一击。 裴瓒按照原书的内容,说出自己的担忧:“北境降得如此之快,本就蹊跷,可如果北境再以遣送质子的名义,向陛下表忠心,只怕陛下也容易掉以轻心,届时……” “可陛下知晓信中内容吗?” 面对谢成玉的疑问,裴瓒并没有回答,可答案已经明了。 谢成玉目光微沉:“在这个节骨眼,陛下召康王入京,用意颇深啊。” “康王这些年身在封地安分守己,虽说不曾有什么大作为,可胜在知人善任,明白事理,让手底下的人将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诸王当中算是不错了,而他又与陛下亲厚,倘若当真在以后出了什么岔子,康王可以暂时托付。” 裴瓒早已日夜盘算过,康王这次进京的确是为了替皇帝排忧解难来的。 一是为了在北境一事上需要有人警醒的,这位“置身事外”的王爷很是合适,二是就算来日变故横生,皇帝一时心力交瘁,这位康王能够暂代一二,甚至……托孤也未尝不可。 但是风言风语里传的那些,绝无可能。 谢成玉听完他的话,再扫一眼棋盘,彻底弃子不下了,后仰着靠在椅背上。 他进到大理寺里也有些时日了,比起从前,事情多了,见识得人情冷暖也多了。 也有谢家威势不复往日的缘故,处在鱼龙混杂的大理寺当中,越是能感觉到朝中那蠢蠢欲动的暗流,也更能看到那些趋炎附势的嘴脸。 他想,从前站得太高,看不清脚底。 现如今抬头仰上去,反倒是对曾经那些嗤之以鼻的行径多有感触。 不过,谢成玉还是谢成玉,就算弃官不做,也学不来那些惺惺作态的小人。 窗外融雪声簌簌,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颤,脑子里想的,除了所提及的康王,便是裴瓒给他看的那封信。 王师回朝,有些人也要回来了…… 他与家中族老的纠缠,是他赢了,可他也输了。 从前谢成玉就明白,无论自己有多看不惯官场的那些蝇营狗苟,谢家与他始终都是一体的,损谢家就是损自身,他也想过谢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也不会好到哪去。 所以,如今的一切,旁人的白眼与长辈的唾骂,他都是甘愿受着的。 毕竟,这些与血脉相伴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逃不开。 但是对于某些人,他逃不逃得开取决于自身的想法,可偏生事到如今,他越发看不懂自己的心思了。 感受到丝丝寒风,面上的疲倦之色却不见了,睁开眼,望着屋外檐下垂落的水珠,也望着这红玉庄四四方方的院墙外的天。 谢成玉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康王久不在京,从前与你家也没什么联系,可现如今你对他倒是熟悉啊。” 什么知人善任明事理,这些事,一听就是有人教给裴瓒说的。 裴瓒扫了谢成玉一眼,没有藏着掖着的打算,甚至语气还有些酸:“我是小门小户出身,祖上都是些一根筋的,哪有谢大人见多识广,自然要低三下四地求了人来,才能知道些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消息。” 谢成玉意味不明地笑着。 裴瓒还要添油加醋地说几句他的心酸不易,突然下巴尖一凉,被人托着抬头后仰,正对上沈濯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何曾低三下四地求我?” 沈濯是矫揉造作的好手,装起样来,要比裴瓒强上百倍。 此时分明是学着裴瓒的语气说话,可是连带着他微蹙的眉头,倒没有半分刻意的痕迹。 “这些消息都是我派人没日没夜地奔走才得来的,怎么就是从指头缝里透出来的呢?难道说,旁人不稀罕的,才是小裴哥哥想要的吗?若真如此,反而是我会错了意。” 第147章 议和 沈濯说是大半日都会待在京都城里, 裴瓒独自一人待在红玉庄里,赏雪也赏烦了,觉得无聊, 便邀了谢成玉前来。 可是还不到俩个时辰,人就回来了。 还风尘仆仆的,像是很着急。 裴瓒攥着对方微凉的指尖,指腹轻抚过缰绳勒出来的痕迹,问道:“这么着急, 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濯板着脸, 定定地望着裴瓒, 又轻描淡写地扫了眼谢成玉后,说道:“今日早朝, 北境议和使者到了。” 议和…… 裴瓒与谢成玉相视一眼, 才说完陈遇晚的那份信, 他们早有预料,可心里依旧思绪杂乱。 彼此之间默契的没有吭声。 “你猜怎么着?”沈濯没个正经样地坐在裴瓒身边,捋起了对方的一缕长发。 裴瓒猜测:“陛下不同意议和?” “不,我这皇帝舅舅啊, 压根就没有上朝,反而是把这事交给了康王去处理。” “康王——”裴瓒默默重了一遍,从他手里扯回来那缕头发, 紧接着又正过身,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 饮了一小口, 被冰了之后才说道,“康王殿下出面,想来这事能处理得很好。” 沈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凑近了直言他的焦躁:“裴少卿,您可是鸿胪寺的少卿,虽然议和这种事未必会交由您全权负责,可这种场合,您至少也得出面吧?” 知道沈濯故意激他,裴瓒只白了一眼,没有搭理。 皇帝估计还是没有放下明怀文那事,对他更是耿耿于怀,见不得他在眼前晃悠,却也不打算降罪。 只如同物件似的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不过,北境使者议和这种事,用不着他去交涉,但归根结底接待外宾这事也是归鸿胪寺管的,至少要把他叫回去当差,把分内的事做好吧。 可他在红玉庄里,被不闻不问,连这则消息也是沈濯说给他的,算怎么回事? 裴瓒又饮了口冷茶,愤愤地把茶杯磕到桌上,越想心里越是不耐烦,正要再端起来时,谢成玉替他添了些热腾腾的茶水。 他皱着眉,看向谢成玉:“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不等谢成玉回答,沈濯插嘴:“是我带着消息回来的,你怎么不先问问我呢?” “别闹!”裴瓒话语里有些嗔意。 裴瓒觉着,无非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惹恼了皇帝,这才冷着他,既不明着给他安排事情去做,也不在暗地里给些指示,仅仅模棱两可地让他往下查…… 话又说回来,都是模棱两可了,到时候查的结果不满意,皇帝不认账也是可能的。 总之,裴瓒现如今既是什么都做不得,也是做什么都是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让他安分守己一些,最好是什么都不做。 但裴瓒不愿。 不仅仅是他已经替皇帝做了许多,就此放手他不甘心,也是他的心气不同于往日,不能再去做个闲散人。 裴瓒垂眼,视线里清浅的茶碗中飘着舒展的茶叶,似乎在预示着他眼前所经历的,还只是一碗平淡的茶汤,预料的暴风骤雨还尚未来临。 他看着碗中倒影出的自己,一时的思绪竟回到了最开始翻开这本书的时候…… 已经距离很久了。 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自己”的结局。 裴瓒抿着嘴,手指不间断地摩擦,扳指在手上硌出印子。 他听得到周围人的心声。 【皇舅舅真是昏了头。】 【陛下这么做,倘若真的是为了明怀文,那也太……】 可他自己该想些什么呢? 二人所担忧的,他自然想得到。 可他要想得再长远一些,如若皇帝还是同书中一样,庸庸懦懦,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任由大周风雨飘摇,那他、他的家人、朋友,也都会重新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 难道他要再看着京都城的一切付之一炬? 难道他只能按着既定的路线走下去,留一句“宁作玉碎,不为瓦全”? 裴瓒摇摇头。 他不是原书的男主,甚至也重要配角都算不上,但他有同样要珍视的家人,倘若要改变,就意味着站在对立面,那也未尝不可。 “嘭”得一声,裴瓒的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茶盏轻响,几滴茶水溅越。 “怎么了?”谢成玉满是忧心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扫过桌面上的水珠,他盯着裴瓒不屈的神情,“你心里有何打算。” “我要回京。” 待在红玉庄是很好,整日赏雪吃茶,看云登等月,有兴致了还可以到后山去逛一逛,消磨时光再好不过。 唯独,待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 落下轻飘飘的四个字,裴瓒抽身离去。 谢成玉站起来喊他,很显然是有话要说,但不仅裴瓒没有为他做半分停留,沈濯也起身拦住他的去路。 “他要回京而已,你何必拦他?” “他这哪里是要回去!他这分明是要去杀人!”谢成玉从裴瓒的眸子里看出了些许悲怆,还不等他想明白这偌大的悲苦从何而来,裴瓒就气冲冲地走了。 “杀谁?明怀文?他不该死吗?” 沈濯站在谢成玉身前几步的位置上,垂下的竹帘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冷冰冰的眼尾扫落,似乎在表达对谢成玉的不屑。 “明怀文欺君惑主,他是该死,但这件事不应该是言诚去干!” “哼……蠢货。”沈濯嘴角浮现讥讽的笑意。 “你、你说什么?” “谢大人好歹也是寒窗数载,怎么就只把罪过推到明怀文身上呢?是读圣贤书读傻了吗?他一个没本事的贱人,最多也就是像你所说的那般,惑主罢了,何至于杀他呢?” 沈濯本也没存什么好心思,眼下裴瓒不在身旁,尖酸刻薄的话是毫不吝啬地往谢成玉的耳朵里的灌,一个两个都要骂着。 而他今日也大方,拦住了谢成玉不说,还算有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不过听完这段话,谢成玉却有些承受不了。 诚如沈濯所言,谢成玉是把惑主的罪名安在了明怀文头上,但归根结底,这些事的缘由都不在区区一个明怀文身上……或者说,明怀文是没有本事背这么大的锅的。 一切的一切,还都是皇帝“甘心”被迷惑才对。 “你、你……”谢成玉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眼里满是惊惧,连手都攥不成拳,也要哆哆嗦嗦地指着沈濯,“你们,疯了吗?” 他明白沈濯的弦外之音。 裴瓒是要杀人,但这把刀刺向的不会是明怀文,而是皇帝。 沈濯依旧冷淡地看着谢成玉,眼神比外头地风还要冷一些,但他却也在笑着,轻蔑,讽刺:“我说什么了?谢大人可不要随意攀污,您知道的,流言蜚语最是能害死人的!” “你!你!” 谢成玉登时被气红了脸,一股火气窜上来,想把这个明里暗里讥讽他的人狠狠骂一顿。 然而,真是因为圣贤书读得太多了。 谢成玉竟一个脏字也吐不出来,只得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一甩袖子,带着满肚子火气走了。 沈濯站在原地,透过窗子看人走远。 终于走了。 沈濯在心里如此想着。 本以为带着人躲到红玉庄里,就不会有人打搅,可是自从知道康王进京后,这日子也就不安生了,裴瓒趁着他三天两头地离开,就主动把人邀来……这算什么? 沈濯站在原地,回身张望着这陈设繁复的别院,每一处都是按着最好的,精挑细选来的。 他是想过,什么都不做,只和裴瓒待在这里,吟风弄月也好,围炉煮茶也罢。 只他们俩人。 可现下的一桩桩一件件,如飘摇的风雨,丝丝垂落窗台,惊扰好梦,还有那打着赴约的名号闯进来的人,无礼狂悖,叫他们不得安生。 早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他们。 沈濯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整个人如同冰刻的一般,从里到外散着冷气,又一动不动地默立在原地。 他想,在结束之后,应当再寻个更僻静的地方…… 片刻之后,暗卫翻窗进来。 “主人,谢成玉骑马走了,是要回京都城里,是否要派人盯着他。” 沈濯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虽然他与谢成玉不对付,方才也故意在用难听的话刺激对方,但他心里还算明白,谢成玉并不是个口无遮拦的人。 特别是方才的事还牵涉到裴瓒。 谢成玉不可能将这些事大张旗鼓地宣传,况且,他也说了,那是无端揣测,是污蔑,一旦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从谢成玉嘴里说出去,受罚的未必会是他这个世子爷,反而是先对皇帝不敬的谢成玉。 “沈濯!” 比裴瓒先来的,是他那一连串的脚步声。 “他人呢?”裴瓒小跑进门,见着屋里只剩下沈濯一人,疑惑地张望几眼,又指名道姓地问道,“谢成玉呢?” “不知道,回去了吧。”沈濯柔和地笑笑,不见半分方才的阴鸷。 裴瓒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他盯着沈濯的眼睛,表情僵硬,语气虽平复了些,却透着股凌厉:“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当然。” 第148章 使者 京都城的琉璃瓦上, 雪落了一轮又一轮。 细密的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融化成水, 顺着瓦间缝隙,凝聚成股,一滴滴地坠落。 也是近来天气奇怪。 在炽阳烘烤下,竟也让人觉得有些暖,甚至比春后三月还要温和些, 往日的寒风吹到脸上都觉得暖气洋溢。 寒冬腊月里, 冰湖都有了消融的意思。 “康王殿下, 只要臣安然回到大都,见到王上, 一应事情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说话的是来自北境的议和使者。 他隔着三五侍卫, 操着一口蹩脚的大周话, 对着几步外的康王深深一拜。 此刻,京都城外的官道上,紧邻着湖边的位置,组了支“送行”的队伍, 而这往日百姓们络绎不绝的道路,今日除了那一行官员外,也不见什么人影。 原因一想便知。 这位由大周边疆的战士遣送来的议和使者, 每日出行都有人照管。既是关照他,保证他在大周境内不会遭遇意外, 也是监视他, 避免这人自裁。 然而,他将要离京,周身的侍卫不仅没少, 反而多了一倍。 想想也是,谈了大半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把事情谈妥了,百姓不必再遭受战乱,将士们也可归乡,对大周多有裨益的事情,可不能出半点意外。 “愿使者一路平安。” 康王对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尽着职责做事而已,说话时,更是皮笑肉不笑,没有半分诚意。 可那位使者似乎不在意。 厚重的眼皮底下,放着精光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将在场所有官员环视后,最后才落到眼前身着华袍,但神态略有些疲惫的康王身上。 他微微一笑,脸上的两撇胡子随之颤动:“来日还要劳烦殿下对世子多加照拂。” 康王随意扯着嘴角笑笑,没说答应。 百年前,北境被大周击溃险些灭国时,就已经对大周俯首称臣。 只是百年间未有安分的时候,始终都是小动作不断,这些年来,大周始终以臣属国称呼他们,可北境却也不曾觉得自己居于人下了。 不过,到这时候却又称呼王子为世子。 谁知道这份俯首称臣的背后,又藏着什么险恶的心思。 时辰也不早了,康王急着送走使者,也不做过多的寒暄,甚至不等这人说完,就着急忙慌地让人把他塞进车里。 末了,更是连装都不想装,使者的马车尚未走远,就辞别了身后的大臣准备回城。 “殿下——” 群臣当中的一声高喊住引了康王。 康王有些不耐烦地掀开轿帘,蹙着眉头望过去,仔细打量向他走来的臣子,觉得对方那张脸有些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见过。 但他没有深入去想。 毕竟他这段时间也接触到了不少人,士族子弟,或是寒门进士,凡是“礼数周全”的,他基本都见了。 也可以算是看花了眼。 对于相貌略好些的,他印象更深些,不过眼前的裴瓒他可叫不上名字,更想不起来,这人是为了什么事求见过他。 “下官鸿胪寺少卿,裴瓒。” 裴瓒在轿辇前微微一拜,再度仰起头时,错落的阳光顺着轿顶落到他脸上,描摹着脸庞,将这绯衣锦袍的少年郎衬得越发俊秀。 “裴少卿?”康王坐在轿辇中,脸上的表情也由一开始的倦怠不满,变得笑吟吟,落到裴瓒身上的视线,更是多了不少的耐心,“喊住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侧的侍从很有眼力见地将轿帘勾起,让二人方便说话。 “殿下,不知北境使者是否……” 康王嘴上问裴瓒有没有要事,可心里却丝毫不想谈及政事,眉宇间的不悦一闪而过,直接打断他:“本王从前是不是见过少卿呢?今日得见,倒是眼熟,似是旧相识。” 裴瓒一愣,想着自己近些日子一直在鸿胪寺,也远远地碰到过康王,对方不应该没有印象才对。 更何况,他们先前不是在戏楼碰过面吗,当时沈濯和长公主也在。 见他发怔,康王抿唇一笑:“许是本王记错了,只觉得少卿合眼缘便唐突了少卿,是本王的过错。” “……”裴瓒没有立刻开口,只是蹙着眉看向康王,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康王往外探探身子,伸出手继续说道:“眼下天色不早,不如少卿与本王同乘回去,路上少卿也可畅所欲言。” 看着康王面上的笑意,裴瓒一阵恶寒,连忙拱手道:“并非殿下错记,而是殿下先前与下官在戏楼有一面之缘,许是殿下事忙忘了,当时还有盛阳侯府的世子爷在场。” 他刻意隐去了长公主,只说沈濯。 这样说得巧妙,遮掩了康王与长公主来往的事情,让在场的旁人听了,也只以为他们是偶遇,而落到康王耳朵里,却足以让这人想起他那日见过沈濯之后,被长公主口头敲打的窘态。 康王那点小心思顿时就被压了下去。 “这样啊,本王记起来了。”语气骤然冷了许多,眉眼间也不带有方才的笑意,连多搭理裴瓒半刻也不肯,直接说道,“本王有些乏了,少卿有什么事的话,就写了函文送到本王府上吧。” 话罢,那位有眼力见的侍从就将帘子放下。 紧接着四人将金顶轿辇抬起,轿顶下的铃铛一摇一晃,慢悠悠地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陪同送行的官员尚未完全走散,来来往往,自然有人瞧见了他的举动,裴瓒此时站在原地,眉头轻蹙,似是心事未完的模样。 有位略年长的些官员走近了:“裴少卿,为官还是要走正途,这些歪心思要少动……” 幸灾乐祸,不知所云。 裴瓒连眼神都多余给他,更别提开口解释,直接甩了袖子,径直走向停靠在远处的轿辇。 他原是想问问,那位北境使者在此之前有没有私底下与康王来往过。 这几日裴瓒领了沈濯身边的几个暗卫,到处盯着那使者的动向,虽未查到对方的大动作,却也知道这人并不安分——明里暗里地在打听京都皇城的情况,以及一些官员的近情。 说他没有贼心吧,却也不老实。 若给人强安上罪名,这使者所探听的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最多不过是坊间乱传的蜚语。 可大可小的事,裴瓒也没办法抓着不放。 不过事关康王这位皇室宗亲,裴瓒便不肯松懈了,毕竟在初次会面时,他就觉得这位殿下有些与众不同。 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像是位极容易被引诱的主儿。 趁着监视使者的时间,裴瓒也私底下打听过康王的事情。 这位康王确实如他所想,虽然有点手腕和能力,却重欲滥情,无论男女,凡事颜色姣好之人,他总要想方设法地带上床榻,比起那禁锢着一人的皇帝,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是严重的大问题,可康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这些年也并未传出有强迫过良家子,哪怕是不愿了分开,也会给人一大笔钱财。 但是就此轻轻放过也不行,谁知道康王会不会因此惹下祸事。 更别提裴瓒在方才,利用扳指窃听那使者的心思时,就已经知晓对方会用美色引诱康王的盘算。 他试图提醒,奈何康王压根不搭理。 回想起那日在戏楼,康王看见沈濯时的表情,裴瓒心想,或许该让沈濯牺牲一回,亲去那康王府说一说? 此事实在烦恼。 他拿不出使者包藏祸心的证据,又牵扯到康王的名声问题,这事便不能放在明面上去讲。 然而,私底下也没有人能将这事掐死。 实在是让人头疼。 裴瓒苦想了一路,也不曾想出个结果,不知不觉,轿辇已经回到了鸿胪寺的后院。 只听见“哐”得一声,轿辇落地,他正要弯腰起身,眼前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张极好看的脸堵在他面前。 奈何裴瓒心情不佳,一把将沈濯的脸推开。 “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见你就心烦。”裴瓒嘟囔几句,在后院里绕了一圈,该在的轿辇车马都在,看来同行的人都已经回来了,便也不再遮掩地瞪着沈濯,“你们姓沈的是不是都有点毛病?” “哈?我怎么了?”沈濯乍一听这说辞,觉得很新鲜,竟在裴瓒的逼视下笑出了声。 “你自己想!” “裴少卿的胆子还真是大了许多,都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也就是院里没有旁人,否则这话无论被谁听了去,都够裴瓒到牢狱里去走一遭的了。 裴瓒气冲冲地往前走,沈濯在身后穷追不舍地跟着,但这毕竟是在鸿胪寺里,不是他沈濯的私宅,有人路过的时候,也会略微收敛些,只勾勾裴瓒的胳膊,让人慢些。 直到裴瓒做回独属于他的书案前,沈濯才悄声告诉他:“皇舅舅终于肯露面了。” “明日要上早朝?” “哪有那么勤政。”沈濯摇摇头,“朝中岁宴,定在了三日后。” 确实到岁末了,虽然还有段时间,但是这宴饮提前些日子举办,才不至于跟要事冲突了。 而这朝中岁宴更是历朝历代的老规矩了,几乎每年到了腊月,都要挑个日子宴请群臣,微末的小官于衙门里聚会,那些有名有姓的,或是被皇帝视为心腹的,则会直接邀到宫里于皇帝同席。 沈濯说岁宴已经定下来了,那大概皇帝也会出席吧。 第149章 岁宴 冬夜,风吹如抽丝。 冬夜, 风吹如抽丝。 今夜宵禁之后,中街并不似往常那般冷清,不少酒楼张灯结彩, 尚在街上就能听见楼中的热闹动静。 这是托了宫中岁宴的福。 大周自建朝伊始,每到岁末便要宴请群臣,渐渐的,民间也习了去。 特别是在京都城里,岁宴的消息传出来, 贵人家的马车伴着香风, 一辆辆地驶进宫门, 而在民间酒楼里,忙活了一整年的小厮伙计也与掌柜老板同席。 “可都准备好了?” 裴瓒将绦带系好, 摆正腰间玉环, 又重新抚了一遍流苏, 与身旁同样红袍锦衣的沈濯并立,通身浑然天成的淡泊气质,让他并不逊色于身身旁的人。 沈濯看着铜镜里的人,如珠如玉, 情不自禁地勾了唇角,只顾着把手往人的腰上搭,也没听见裴瓒方才问的话。 裴瓒猛得拍开他的手, 呵斥着:“问你话呢!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没?” 沈濯低声道:“一早就送进宫里去了。” “那便好。” 话音落下, 沈濯抿起了嘴唇, 而裴瓒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眼神里飘过的一丝摇摆,继续整理着身上杂七杂八的配饰。 只见他突然将一串鎏金银香囊摘下来:“这不是你的吗?怎么又挂到我的腰带上了?” 沈濯接过去,轻摇几下, 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含混说道:“放错了吧……” “你怎么了?”裴瓒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沈濯咬咬嘴唇:“岁宴是大事,到场的不止是朝中群臣,还有太后和一干后妃,你当真要在这时候将那对母女送到皇帝面前?” “怎么?”裴瓒挑眉,“怕落了陛下的面子?” 没几个人知道那对母女的存在,倘若他们在岁宴上表明身份,那绝对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震惊,到时候无论皇帝追不追究,明怀文都要颜面扫地。 而明怀文受辱,自然皇帝也会感同身受。 “这倒不是,主要是皇祖母也在。”沈濯从身后圈住裴瓒,下巴垫着对方的肩头,嘟囔着,“我在宫中多年,见得最多的,就是皇祖母了,你可要知道,无皇子傍身,却能在后宫中厮杀出来的女人,绝对不会是等闲之辈。” 当今的太后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与皇帝也只是抚养的关系,而非亲生。 没有能够继承大统的儿子,却依旧登上太后宝座,这样的女人,不用沈濯提醒,裴瓒也能猜到她的厉害。 如果他真的在今夜让明怀文颜面扫地,把皇室那点众所周知的秘密公之于众,让皇帝面上无光,且不说皇帝会不会把他怎么样,只太后这一关就过不了。 “裴瓒,你不会乱来对吧?”沈濯贴着他的颈侧蹭蹭。 裴瓒先前并没有向沈濯说明他的用意,把那对母女安排进宫,也是他逼着沈濯去做的,前因后果,谁也没告诉…… 不,他是知会过那位“谢夫人”的。 “我们该走了。” 按理说,以沈濯的身份地位,裴瓒是万万够不上的,哪怕是整个裴家一起压上,也没有同行的机会。 奈何沈濯脸皮厚,弃了盛阳侯府那边,对着裴瓒死缠烂打,非要乘他家的马车同去。 就连到了宫里,也是不顾身份,跟末席的裴瓒一起挤着。 正席的位置空着,太后,皇帝和后妃都还没到场,侧边的首位倒是来得挺早。 只见长公主安坐在群臣之前,时不时地跟前来祝酒的大臣攀谈几句,言笑之间,尽显雍容姿态。 而裴瓒这里就冷清多了。 周遭的人也不知是不是看出来裴瓒这些时日遇冷,从前上赶着巴结的,现如今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凑到眼前。 幸好裴瓒身旁坐着沈濯,也不觉得寂寞。 ……或许,还有些吵闹。 沈濯时不时地打量周围几眼,看准了某个倒霉的官员,就贴到裴瓒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起那人的绯闻八卦。 裴瓒偶尔听上一句,敷衍着笑笑,心里却在盘算别的,目光也始终黏在那金丝楠木的案几上,盯着琉璃樽中琥珀色的液体里,倒影着的那抹摇晃不止的烛火。 “还有礼部的常大人,惧内得很,前些日子到酒楼跟同僚喝得酩酊大醉,结果被他夫人抓了现成,一边跑一边哭……” “嗯嗯——” “你有没有在听?”沈濯探到他面前去质问。 裴瓒干脆装都不装了,手指抵在烛台下,指着烛台投落到案几上的影子,轻轻挪动些许,描摹时间的痕迹,说道:“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沈濯向四周扫了一圈,心中早已了然:“或许是被谁绊住脚了吧?” 裴瓒眼神空洞,对鱼贯而入的舞姬视而不见,满桌子的美酒佳肴也提不起他的兴致,直到隔着窗户明纸瞥见了殿外影影绰绰的灯火,他才猛地转头向殿外看去。 不等他瞄清来人到底是何身份,就听见了一声尖锐的高喊:“陛下驾到——” 顿时,殿内一片窸窣。 群臣齐刷刷地起身行礼,角落里的侍从和摆弄姿态的舞姬也纷纷停下来,面向着走进殿内的那抹明黄色身影叩首问安。 裴瓒一时恍惚,匆忙起身。 上次的宫中宴席,他尚是不明所以被卷进来的无辜人,现在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境遇已然大不相同。 再看见那到明黄色的身影,心里没有仿徨惊颤,而是如一潭寂静死水。 “免礼……” 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掷地有声,听起来有些孱弱,宛如秋冬时节仍在枝上摇摆的残叶,略微有风吹过,就会摇摆着坠落。 裴瓒起身,处在人群之后抬起了头。 他心里一惊,凝视着皇帝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从他被赶出宫到现在,也没有过去多久,怎么皇帝竟变得如此憔悴!眼神滞涩无光,面容枯槁,就连嘴唇都隐隐泛着白色,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再看看陪同着皇帝一同落座的皇后,三十岁的年华,宛若一朵盛放的牡丹。 裴瓒向别处瞧了瞧,没见到想见的身影,不由得对着沈濯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可巧,沈濯也不知道明怀文的去向。 宫里的眼线只说皇帝的身体越发差了,却也没说明怀文怎么样了,沈濯同样疑惑,怀疑是暗线出了纰漏,但他还没能跟裴瓒低语几句,皇帝的目光投了过来。 “沈濯——”声音比方才略高些,但依旧透着股萎靡不振的感觉,“何不坐到你母亲身边?” 皇帝这话一出,窃窃私语的嘁喳声顿时止住了,许多人的目光一起投过来,只是更多人看的并非沈濯,而是旁边的裴瓒。 此次宴席,既是遍邀群臣,那也不好冷落了群臣的妻室子女。 凡是成家立业的大臣,他们的夫人孩子必定会在同席坐着,而沈濯的父母俱在,理应跟着长公主与盛阳侯,可他偏生坐在了裴瓒妻室的位子上。 此时此刻,裴瓒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心里清楚,皇帝对他们的事早有耳闻,这时候说出来,是故意要他难堪。 然而,有的人不这么以为。 只见沈濯微微侧头,暧昧不清地哼笑一声,落到裴瓒耳朵里酥酥麻麻的,当然,除了他也没人听见这声笑。 沈濯笑完,直接攥着了裴瓒手,拉着他一同再度行礼,可话还说出口,前方的长公主突然端起酒杯,语气柔和:“皇弟,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吧,咱们这些老人何必插手呢?” 皇帝,还是皇弟,除了长公主没人知道。 在场的所有人也只知道,长公主愿意开口维护,不是为了沈濯,而是对裴瓒很满意。 【前些日被陛下厌烦了,这又攀上了长公主,这裴少卿还真是厉害啊。】 【哼,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一时之间,裴瓒僵在原地,听着那些大人们的心声,脑子里乱哄哄的,生出几分坐立难安的局促来。 幸好皇帝没心思搭理他,对着长公主阴恻恻地一笑:“皇长姐正值风华,容貌依旧,怎么就是老人了呢?” 长公主眉眼一抬,看着他现如今那副纵欲过度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讥讽意味。 眼见着长公主没继续说下去,皇帝把目光移向了下位的康王,目光沉沉,又多了几分未明的希冀,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康健的自己:“朕缠绵病榻多日,得幸是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托付与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真应了那些谣言,皇帝真有了禅位的想法? 不只是康王听到这话后心里震颤,就算是见惯了皇帝做派的群臣也忍不住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摸索着皇帝的心思。 “皇兄,呃,陛下谬赞了,臣弟,臣弟不过是……”康王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一急躁,在这冬夜里甚至冒了满头冷汗。 长公主与皇帝的视线一同落在康王身上,彼此的眼神中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几分轻蔑,可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开口打断他,都在等待着康王说下去。 第150章 诡诈 皇室子弟, 经由国子监的名师指导,无论是礼仪还是学问,都是一顶一的, 哪怕康王不学无术,也不会差到哪去。 可是现在康王的表现,实在是难以入目。 起初还只是磕巴,表现得略有些紧张,但至少有问有答, 能回上话, 可越说越急躁, 连贯的句子说不出口,甚至颠三倒四, 不成体系。 更别提太后到来之后, 他的脸倏地变白, 同群臣一起问安后,也没有起身,顶着满头的虚汗跪伏在地上。那样子,让人觉得, 他并非早已成家立业的王侯,而是寻常富贵人家,犯了错被主母惩罚的庶子。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裴瓒摸摸扳指, 类似的心声一句接一句地钻进耳朵里。 这样的话也并非出自太后,或是长公主的心里, 而是来自下方, 一些始终注视着康王的老臣。 他们比裴瓒更先认识康王。 比起裴瓒是从沈濯嘴里得知的形象,他们早已知晓这位殿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也知晓康王早些年的怯懦, 与现如今的无能。 至于外面的传言,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过度的包装。 否则,没有流言,谁会让他回京呢? 裴瓒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这一点,有些懊悔,他早就该明白,一个待人接客全凭一己私欲的人,又能有什么真本事呢。 难怪沈濯也只说他知人善任,不说康王有别的本事呢? 裴瓒小心地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瞪了沈濯一眼,他无心再去探听对方的心思,只一味地觉得这厮并没有说多少真话。 他不想开口,却不料沈濯先碰了碰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你看见明怀文了吗?” 裴瓒轻轻摇头。 “你瞧太后身侧是谁?” 裴瓒按照他所说的看过去,一瞬间,他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之前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明怀文可谓是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六宫之中,无人能掩其风采,又加上他那独一份的气质,远远望一眼,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现在呢,穿着寻常宫人的衣裳,面容黯淡,似是受了不小的磋磨。 他与皇帝都是这样,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裴瓒将视线放在太后身上,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那位面容还算和善的老人,他心里害怕,觉得这位太后绝非表面这般。 “近些日子是发生了什么吗?”裴瓒低声问着身旁人。 最近这些天,裴瓒一门心思扑在议和使者的事上。他原本就被疏离了,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参与这事,但文书没给到他手里,裴瓒的确不好插手,为了知道更多的内情,他也只能用这少卿的身份去打听。 而他分神到了这事上,宫里的事自然就少留意了。 不过,按理说宫中发生了什么,沈濯也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次没听到任何风声,难道说沈濯也没有消息? 果不其然,沈濯摇了摇头:“不清楚。” 裴瓒心里一沉,愈发觉得不安。 紧接着沈濯附在他耳边说道:“我怀里是宫里的眼线漏了马脚,被查出来了,不过没听到其他的动静,应当是皇祖母所为。” “太后吗……”裴瓒紧张地抓了抓衣袍。 沈濯语重心长地说:“裴瓒,来之前我就提醒过你,无子却能安稳地坐上太后的位子,皇祖母绝非什么无知妇人,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耍小心思。” “我有说过要做什么吗?”裴瓒对着他眨眨眼,轻笑的时候,平添了些单纯无辜的感觉,让人无处下手。 沈濯略顿了顿,很快便反应过来:“那对母女呢?” “是啊,她们现在在哪呢。” 裴瓒的语气不是在问沈濯,而是早已安排了她们的去向,不明说也就罢了,反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裴瓒!”沈濯压着声音,“别乱来!” 裴瓒看着突然搭在他膝上的手,紧紧捏着他,隔着厚重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 究竟是藏了什么秘密,这么怕他知道呢?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搭上去,一寸寸地抚过沈濯的手背,沿着凸起的青筋和手骨,抚到指尖,最后轻轻地一捏。 “你这么怕她们进宫吗?怕她们出现在谁的面前?” 裴瓒心里早有感觉。 这对母女分明可以直接被安置在京都城里,离得长公主再近一些,也能时刻地监视着,可她们偏生被安置在了,离着京都尚有一段距离的镇上。 这是为什么? 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发现她们。 明怀文到底知不知道她们现如今的处境呢? 或许是略知一二,但是不清楚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约束着。 “沈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说实话。” 沈濯仿佛遭受了重重一击,盯着身旁的裴瓒,他竟有些喘不上气,过了良久,脑子也都是懵的,感觉自己只把自己骗过去了,真生出来几分什么都不了解的感觉。 忽然,沈濯笑出了声:“你诈我?” 这话终于轮到沈濯来说了。 他自认知道了扳指的秘密,觉得只要压住心思不瞎想,就能瞒天过海,把裴瓒骗过去。 可是没想到,裴瓒对他提前准备好的心声,压根没有办法偷听的欲望,枉他费尽心思地克制,到头来一点用都没有。 裴瓒笑着喝了杯酒:“是又如何?” 沈濯凑过去,抓住他端着酒杯的手,硬扯到自己唇边,就这原本的酒杯浅酌:“小裴哥哥,我对你这么好,竟是一点都没到你心里去?” “怎么会呢?”裴瓒学着他轻佻的语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魏显的自戕栽赃开始。”裴瓒无数次捋过这一条。 虽然他也给出了适当的理由,强行地把沈濯的行为圆过去,但是无论怎么想,他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不是魏显自杀这事,而是沈濯当时真的没能力阻止对方吗?事发之后也不会跑?白白地等着人来抓? 最可笑的是,长公主不去救他,他难道就出不来那牢狱大门? 裴瓒将这些疑惑压在心底,没有漏出任何怀疑,就算沈濯多心,也只会觉得是他关心则乱。 他不去细想这背后的原因。 因为裴瓒早已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长公主,或者说,是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争夺。 他听到沈濯的消息,搅乱了宫里的一切,在原本皇帝暗地授意的情况下,带着皇帝的信任向长公主那方倒戈,在他什么都还不清楚的时候,为着私情去搅了看似平和的局面,让皇帝不得不去选择明怀文,而放弃了他。 这也是裴瓒为何在红玉庄待了许久,没有听到皇帝任何动静的原因。 那长公主费尽心思地把他拉过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裴瓒有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也许诞生于二十多年前,诞生于长公主的心中—— 称帝。 二十多年前,也许就出现过一次机会,只不过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长公主没能成功。 毕竟,要当史无前例的人,还是太难了。 沈濯见他这副陷入沉思的模样,有几分不悦,在案几上撑着脑袋,哼唧几声:“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可以向你的皇舅舅投诚。” 沈濯轻笑,拉着裴瓒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让他感受那勃勃的心跳:“我身上流着北境的血。” “哦~” 裴瓒一声吟哦,俯身摸着沈濯的脸,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 “所以,那对母女,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能只是来诓骗我吧?若是只用来对付我,那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你只需恐吓我几句,我就吓得不行呢?” 沈濯就着他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尽是撒娇卖乖的姿态,像极了裴瓒刚认识他的时候。 “当然不止用来吓你。” 还要吓一吓别人。 “小裴哥哥,母亲经不起你这么挑衅她。” 沈濯自然是爱他的。 哪怕掺了很多的不诚实,但也是局限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 可裴瓒的所作所为一旦超出了他所能把控的限度,惹恼了长公主,那他可未必能保证裴瓒的周全。 “沈濯,我发现你真的是坏透了。” “啊?”沈濯懵逼,不知道裴瓒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若是说他平时的所作所为,那他无话可说,但若是说他对裴瓒不好,那可真是有苦说不出来。 “你有事相求,便是小裴哥哥,无事发生,便直呼我的名讳。” “不是有事相求,而是好言相劝!” “呸!什么好言相劝!”裴瓒啪地一声拍着桌子,弄出不小的动静,引得旁边人频频侧头,“世子爷!我是那般不堪的人吗!” “小裴哥……”沈濯满眼清澈,完全不知道这是在演哪一出。 “您用皮相勾引我也就罢了,到如今却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怕是受不起您的恩情!” 突兀的几声高喊之后,彻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后裴瓒迅速起身,径直走到大殿中央,长袍一掀就跪了下去,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咽,但神情中更多的是不屈。 “陛下,微臣与世子同坐,觉得有些恶心,想出去透透气。” 第151章 演技 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明争暗斗压得人喘不过气, 迫使着原本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康王身上,谁也没想到会横空出来裴瓒这一遭。 当着一干皇亲国戚的面,说沈濯恶心。 也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 不说沈濯没反应过来, 那一个个的都眨眨眼,满脸呆愣地看过来,猜不透裴瓒要作什么妖。 到最后,竟也没人站出来指责他言行无状。 甚至,在皇帝满头雾水地点点头后, 让裴瓒毫发无损地溜出了大殿。 沈濯看着空荡荡的手心, 方才裴瓒起身时, 他气急败坏地想讨个说法,但长公主的目光过于灼热, 逼着他不许将人留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瓒从他手上滑走。 一时间成了笑柄, 沈濯不甘心,愤愤地拂袖起身,像是气急了。 他循着夜色而去,茫茫然地走在宫道上, 绕着御花园的假山池塘,四处搜寻着裴瓒的身影,同时, 沈濯的心里维持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分明他知道裴瓒看透了他,但却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得到厌弃。 几个月的光景, 却早已不似从前。 只是, 他的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更多对未知的迷茫。 从来都是觉得没什么瞒不住裴瓒的,现实却在一点点地土崩瓦解, 看似布下了天罗地网将对方缚住,实际上被四处掣肘的是他,掉入圈套的还是他。 沈濯兀自低头走着,对于身边的所有都视而不见,黯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面庞的虚影。 仿佛冥冥之中,也认定了裴瓒也会走上相同的路一般。 “咳……” 果不其然,裴瓒就在这。 沈濯听见动静,蓦地转身,裴瓒就隐在假山石后,原本对方那一袭绯红官袍,本应该是极其显眼的,可是今夜月色晦暗,他也刻意隐藏踪迹,才让丢了魂的沈濯一时没有察觉到他。 就连从假山石旁走过,隔着不过两三米的距离,都没有留意到。 裴瓒静静地倚靠着背后的石头,腰背处硌得有些发疼,但是碍于面子,他没有率先走向沈濯,仅是微微扬起下巴,立在原地,望进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眸子里。 奈何沈濯脚下生根,停在了原地。 “你在想什么?”裴瓒挑了挑眉毛,将手上的扳指取下,对着沈濯招手,“过来。” 沈濯越发看不懂他的态度,但还是乖乖地走过去。 “你还记不记得,我……”裴瓒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几次三番,明明心里已经想好了措辞,却说不出口。 “记得什么?”沈濯反问。 裴瓒盯着掌心的扳指,从一开始,他就在掀起扳指丑陋,用了这么久,在今日微弱的月光下,他还是觉得扳指难看。 不过虽然难看,却的确好用。 读心的用处,加上他本来就浏览过的剧情,在不少时候,都能起到关键作用,助他化险为夷。 但现在呢? 剧情似乎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是他改变了这一切—— 从寒州开始,扳倒杨驰,让陈家父子幸免于难,使得北境节节败退,提前来大周议和。 也是他,在宫里抓着明怀文不放,三番两次地搅弄局面,让本不该来到京都的康王成了众矢之的,也让长公主与皇帝之间那些原本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明争暗斗逐渐明晰。 那他接下来还会改变什么呢? 裴瓒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的双眸,从其中窥见了几丝潮湿:“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关于这枚扳指的事情。” 沈濯自然记得。 只是当时裴瓒语焉不详,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只能从只言片语当中拼凑出,这枚扳指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连裴瓒这个人也是如实。 甚至,他还记得裴瓒说过,“他迟早要离开的”。 “我不记得了。”沈濯想要抵赖。 他低着头,无声地靠近裴瓒,抵上对方的肩颈,似有若无地轻轻蹭着,仿佛一只撒娇的大猫,以此来乞求主人不要离开。 “你应该记得,我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沈濯抱着他的身子明显一僵,指尖不甘心地蜷缩,妄图继续用力,却在听到裴瓒的一声闷哼后停了下来。 沈濯闷声说道:“大周纵横万里,你能逃到哪里去?” 裴瓒听后只是轻笑。 “就算你上天入地,我也会让人把你抓出来的。”沈濯对此并没有把握,只不过在逞口舌之快。 他既然见识到那扳指的神通,就明白裴瓒身上藏着许多他不懂的秘密。 裴瓒的来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沈濯虽然他没有深究过,也没有将裴瓒视为异族,可他明白裴瓒真的不属于这里。 “你在笑什么?”沈濯抱着裴瓒的肩上,手上的力道不可控地加重,明明看见对方已经浮现出痛楚的表情,但他仍是无法停止。 因为,他看到裴瓒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觉得对方仿佛在讽刺他的无能为力。 像是幼年时被扔在宫里,在皇帝太后看不到的角落里,那些宫人肆意的言语侮辱,还有背地里躲不及的冷刀暗箭。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失态。 都比不上裴瓒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在笑他什么都做不到的同时,又讥讽他仍旧是无依无靠的幼童。 “裴瓒!裴瓒……” 被唤着名字,裴瓒紧盯着眼前的人,他还不曾做些什么,就轻而易举地挑动了对方的情绪。 但这并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只是想知道,沈濯瞒了他什么,在沈濯与长公主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心声都不能泄露的事情—— 是不是关系到大周,关系到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而在被沈濯找到之前,在今日赴宴之前,甚至是在安排那对母女进宫之前,他一直在想,究竟用什么样的办法,用什么作为交换,才能得知背后的真相。 所以,这个局,是专门送给沈濯的。 他不寄希望于用那对母女来挑起皇帝与明怀文的情绪,而是将所有的筹码押注在自己的身上,以自身为饵,来钓起沈濯这条大鱼。 裴瓒悄悄抬手,轻拍着沈濯的背。 沈濯有一瞬间地错愕,他以为裴瓒会想以前一样抗拒地推开他,之后才是他死缠烂打,回归到那段不清不楚又纠缠不休的关系里。 紧接着,沈濯背后的手悬空了片刻,“噗通”一声之后,重新覆盖上。 是裴瓒扔了什么! 沈濯直接从他的怀里撤出来,抓住裴瓒的两只手,摊开在了面前。 “你把扳指扔了?”沈濯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转身盯着泛起一圈圈涟漪的池水,又满眼震惊地看着裴瓒。 片刻之前,那枚扳指还被裴瓒攥在手里,今夜之前,那还是裴瓒用来读心的宝物。 他想象不到裴瓒是出于何种原因…… 他明白裴瓒是在生气,是因为他千方百计的算计,和一次又一次的谎言而气愤。 只是,因为生气就把把扳指扔掉,这实在是无法想象。 要知道,这么一件宝贝,扔进御花园的池塘里,也许会随着流动的活水流到任何地方,如果在这过程中被旁人捡到,发现了它的用处,那还不知道会引发多少的争夺和杀戮。 沈濯一阵肉疼,也忍不住去想,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裴瓒会这么轻轻松松地把扳指扔进水里。 但是不等他问一问缘由,被他紧攥的双手挣扎着抽出去,随意地在他肩头一搭,重新搂住他的肩。 温热的气息落在后颈。 “沈濯,我想明白了,不应该用这种作弊的手段去了解你。” 没有意料中的斥责,反而是感受到了几分暖意,两颗心脏隔着厚重的衣裳而跳动,每一次都像是对这句话的反复琢磨与重复。 “我觉得读心就可以了解所有人,掌控所有事,但是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万全之法。”夜里,裴瓒的心脏急速跳动,面上浮现不正常的颜色,连眸子亮晶晶的,从里到外都格外的真诚。 他捂着胸口顿了顿,一瞬间地失神后,继续说道,“所以我把扳指扔了。” 沈濯听得头皮发麻,分明错在他身上,裴瓒却抢先一步把这罪名认下…… 这是什么套路? 攻心吗?让他从心里觉得愧疚而将一切都全盘托出? 沈濯觉得眼前是一个更大的圈套,而且裴瓒明明白白地给他指了出来,告诉他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是难以自拔的泥潭,但是面对这样的算计,他却有些心动了。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彻底让裴瓒放下对他的戒心,那岂不是很划算?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不就是真心吗。 “裴瓒,我……”沈濯踌躇着,欲言又止,三番几次地想要开口,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幸而,行动比言语更有价值。 他捧着裴瓒的脸庞,闭着眼睛吻上去,虔诚得犹如亲吻神明的信徒。 不过这次只有浅浅的一吻。 之后,沈濯紧紧地把人抱住,深邃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不远处泛着灯火光亮的水面。 【明日,不,今夜就要让人抓紧打捞。】 第152章 郁结 “你最近怎么样?” “你最近怎么样?” “咳咳……”裴瓒窝在床里, 只穿了件单衣,脸色瞧着还算红润,但莫名地有种病气, 他咽了咽嘴角,费劲地睁开眼瞧着前来看望他的谢成玉,“胸口还是有些闷。” 那次夜宴后,裴瓒就卧病了。 许久不生病,以为是体质强健, 没想到跟沈濯在外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就病得卧床不起了。 接连发了几日的高烧, 惊动了宫里,派来唐远给他医治, 可是怎么也不见好, 鄂鸿也整日守着他床前, 同样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病得真是蹊跷。”谢成玉满目忧心,“眼见着到了年关,你却病了,但愿快些好起来。” 裴瓒虚弱地说道:“会的。” “今日无事, 你安插进宫里的那俩人也没什么动静,且好好休息吧,出了什么事情, 我自替你操心着。” 裴瓒乖顺地闭上了眼,安静地躺在床榻里。 也不知是不是乱七八糟的药吃得太多了, 闲着无事的时候, 嘴里总有股酸苦的中药味,让他难以安稳。 想要起身喝水,身旁人却始终在床榻坐着, 这份心思,让裴瓒生出几分愧疚。 他根本就没病。 宴会上突然离席,再次拨乱了长公主与皇帝之间明里暗里的较量,他以身引诱沈濯离开,也是送给了对方一次思考选择的机会——他不要沈濯站在任何一人身旁,而是全盘托付于他。 当然,裴瓒这么做是需要底气的。 他的底气当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意,而是那枚扳指。 表面上被他抛进了池水里,实际上藏在袖口当中的扳指,用“舍弃”它来换沈濯,这笔买卖不亏。 但是,他不能表现得心急。 必须要徐徐图之,才能在一步步的试探之中,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包括皇帝派来的唐远,和归属不明的鄂鸿。 裴瓒闷声咳了几下,胸口的确是有些发闷。 自他生出扔扳指这个心思的一瞬间,心跳就格外强烈,虽然没有真的践行,可时不时地还是有些胸口发闷,经常喘不上气,突如其来的感觉,直觉告诉他,可能是系统在作怪。 不过,裴瓒又悄悄地尝试唤了几次系统,仍旧没有得到回应。 这样也好,有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反而免了去折腾自己的身体了,不然还要自己寻些方子来给自己弄病了,才好瞒天过海。 “沈濯,他人呢?” 谢成玉听到这名字,蹙了蹙眉头,问起裴瓒的病时,只说是吹风吹的,但是他多番打听,知道沈濯和裴瓒在岁宴上闹了不愉快,后来,沈濯犹豫再三还是追出去了,俩人独处了许久才回,然而转过天来,裴瓒就病了。 这俩人能和好如初,都不用细想,就知道裴瓒这次生病跟沈濯脱不了干系。 为此,本就对沈濯不满的谢成玉,更加恼火了。 “不知道,听说这几日在忙着打捞什么东西,闹得护城河臭烘烘的,都有御史上书参他了呢!” 裴瓒抿着嘴微微一笑。 沈濯去打捞扳指的事,裴瓒是知道的。 不过并不是那夜他听到的心声,而是沈濯亲口同他说的——这枚扳指不应该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扔了,它的用处很大,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饶是沈濯对他坦诚,裴瓒也没说出扳指其实并没有被他扔掉,毕竟,在沈濯面前,他必须得捏紧筹码。 在读心面前,一点点良心又算得了什么。 他也默许对方去打捞了,一则是沈濯答应他,这枚扳指会物归原主,二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如何沈濯都打捞不到藏在他袖口里的扳指的。 “随他去吧。”裴瓒弱弱地说了声。 谢成玉问:“他这么胡作非为,你不打算拦着吗?听说陛下先前召他入宫过,但并没问出缘由。” 裴瓒懒散地打着哈哈:“那大概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吧。” “你也不知道?”谢成玉不信。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这种事他都不愿意告诉你吗?”谢成玉敏锐地感觉出来几分不对劲,瞧着裴瓒敷衍的模样,不像是什么都不懂,而是摆明了不愿意告知。 【可恶!】 【竟连我也要瞒着吗!】 “噗——”裴瓒偷听着谢成玉的心声,一抬眼,这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眉眼间有几抹强压下去的失落,他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成玉笃定了他心里的猜想,咬咬牙,仍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跟先前的事还有关系吗?” 裴瓒忍不住笑:“这事你就别管了,他是什么都不会捞上来的!” “什么意思?“谢成玉越发听不明白。 “等再过上几天,他厌烦了,这事也就停了,现在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不然,总在他面前晃悠,他心里还真容易生出愧疚来。 裴瓒挽着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百无聊赖地说出这番话来,却没想到,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的。 他一抬眼,隔着薄纱帐,在床边赫然站了个阴沉的人影,不知将他们俩的话听去了多少。 “韩苏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裴瓒心里一沉,撑着身体坐起来。 人心里一旦有了秘密,行事便不那么光明磊落,特别是才和谢成玉议论完,此刻躲在床榻里,裴瓒眼神四处乱飘,心虚感爆棚。 幸而他在被子底下捏了捏扳指—— 沈濯的心如古海一般平静无波,没有半分涟漪。 裴瓒松了口气,外面的谢成玉却是一惊,若不是裴瓒出言提醒,他完全没注意到沈濯是何时进来的。 “不是一向如此吗?哪有什么规矩?”沈濯染了风霜,面上有些疲惫。 素来干净的衣摆鞋面上也沾了点泥土,挑起纱帘时也没有第一时间坐下,仅是静静站着,用一副倦怠又舒懒的神情望着裴瓒,像是到了这处,终于能轻松一二了。 裴瓒团了个软枕压在胳膊底下,里衣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细长的手臂支着脑袋,他先是掩着口鼻咳了几声,才问道:“如何,找到了吗?” “没有……”沈濯遗憾地摇摇头,“宫里宫外都翻遍了,顶着舅舅的多次问责,又让人去护城河打捞,也是一无所获。” 裴瓒瞧他这副失落的样子,忍不住冲他勾了勾手指,沈濯弯腰凑过去,温热的掌心立刻贴上了脸侧。 裴瓒说道:“不过丁点儿大的东西,是没那么好找的,若是被鱼吞了,那难不成还要把护城河里的每一条鱼都捞上来,剖开瞧瞧?” 沈濯忍不住一笑:“那要劳烦少卿操劳了。” “我操劳什么?” “宴请全城百姓的鱼鲜宴,怎么少得了少卿的里外操持?” 裴瓒白了他一眼。 谢成玉受不了他俩这腻歪劲,脸色难看得很,一边眼神四处瞟着,尽量不落到这俩人身上,一边往后退,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是人刚退到房门处,就被喊住了。 “谢大人——”沈濯背对着他起了高腔,顿了片刻后,才回过身来,从怀里摸出封信,“从寒州加急送回来的,你不妨看看。” 寒州…… 上封信是陈遇晚写的,虽是寄给裴瓒的,但流雪也去瞧了。 这封信是给沈濯的,那为什么要他来看呢? 谢成玉如是想着,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寄信人的模样,甚至他自动地想象着边关的风霜,描摹着对方历经厮杀之后的模样……大概会从一个厮混于瓦舍教坊间的败家子,变成独当一面的男人吧。 他迟疑地伸出手,想接又不想接。 旁边的裴瓒倒是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的动作:“若是不想看就扔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 这信裴瓒早就看了。 甚至都不是送到盛阳侯府,而是送到他裴宅里来,要不是书着沈濯的名字,他都要将信跟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起丢了。 亦如他所言,信上的内容没有多重要。 或许是因为赵闻拓被罚之后,接触不到顶层的人物,一些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早已过了时,就算他立了军功,提了职位,也依旧得不到第一手的消息。 只是,无论这消息重要与否,那份情总归是至真至柔的。 沈濯和裴瓒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那份信上,谢成玉的手距离那信也不过是方寸的距离,稍微再向前些,便可触碰到。 谢成玉的确也接过去了。 不过他并没有展开,而是就着原本的姿势,将信封移到了一旁的蜡烛上,火苗蔟蔟点燃信纸,顷刻之间便烧了大半。 谢成玉缓步向屋里的火箱走去,指尖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时,他松开了手。 屋里多了些烟味,谢成玉怕将裴瓒熏得难受,打开了窗户,让冷气泄进来。 而他只站在窗边,背对着二人说道:“既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那我也没必要看了。” “……” 冷风习习,吹得人一激灵。 裴瓒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没有出言相劝的心思,对于沈濯投来的那几分求助的目光也是视而不见。 第153章 心症 赵闻拓这封信送到的时间点也很巧妙。 前脚信封才在裴瓒的卧房里被烧了个精光, 后脚边疆的请功折子便随着最新的战报一起入了宫,皇帝少见地在意这事,三令五申地要重重嘉奖。 那平襄王已经封无可封了, 再往上恐怕就得把皇帝的位子让出来。 既然如此,只能让他的功劳落到子嗣身上。 于是,在裴瓒收拾好东西,打算进宫冒犯天颜之前,关于平襄王那一对儿女的封赏旨意便发了出来。 平襄王之子, 陈遇晚, 是这次伐北之战的先锋官, 本也是屡破敌军,立下奇功, 有斐然的军功在身, 授了明威将军一职。 既在情理之中, 也是皇帝的额外偏宠。 而另一位,则是裴瓒想要去劝阻皇帝再三思考的——玉平县主,陈欲晓。 按照原本的剧情走向,陈欲晓是因为父兄战死沙场, 皇帝感念二人功劳,才将其接到京都城中,封了郡主。 可现如今, 陈家父子俱在,再封赏陈欲晓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甚至, 还会落下皇帝“偏宠”的传言,万一来日皇帝盘算起了什么,想要借题发挥, 那可就不好了。 然而,这只是裴瓒想要劝阻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记着这位玉平县主的结局也不算好,作为为数不多没有被龙傲天男主祸害的女配角,她像她的父兄一般,恪守着陈家的风骨…… 而这皇城,虽说给了她无忧的生活,却也如同一座金铸的囚笼一般,将这只灵动的鹿儿囚禁于此。 裴瓒想,如果是陈遇晚,也不会想他的妹妹被困于皇城中。 更别提皇帝封赏陈欲晓背后,恐怕还有另一层意思——以此来牵制陈家父子。 功高盖主。 现如今,战事才刚刚步入尾声,自然没有人会说这些,可时间一久,倘若陈家父子在官场行事出了什么小纰漏,那就难免不会遭人针对。 皇帝又是个多疑的,谁知道身在皇城中的陈欲晓会不会因此成为束缚父兄的工具。 所以,为了陈遇晚,也为了裴瓒素未谋面,却实在佩服的那位玉平县主,他是想进宫周旋一番的。奈何牌子被收了回去,他进宫面圣要先递折子,可是这折子还没递出去,圣旨却已经颁下了。 “陈遇晚,明威将军……”裴瓒细细看着韩苏抄回来的旨意,指尖忍不住用力,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下面后,又发现了熟人的名字,“赵闻拓,昭信校尉。” 分明是同谢成玉一样,因为科举一事被降罪的,侥幸得了一条命,去往前线,才有机会重返朝堂。 但这升官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裴瓒倒不是嫉妒,毕竟这是赵闻拓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特别是他身为戴罪之身,冲锋陷阵是常有的事,以赵闻拓的本事,攒下些军功也属实正常。 他只是觉得皇帝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了。 很难说,现如今皇帝对于赵家到底持有一种怎样的心态。 是觉得他们狂悖不臣,欲除之而后快? 却偏偏留了赵闻拓几人的性命,还给了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若是说皇帝视他们为心腹,那就更不对了,都是抄家下狱的结局了,怎么能说是心腹呢。 实在令人费解。 裴瓒搁下邸报,站在原地捏了捏眉心,浑身的病气尚未褪去,又多了些烦心事,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股不耐烦。 紧接着,他又随手将官帽放在韩苏手上,向内屋走时,顺手解了腰带。 韩苏问道:“少爷,咱不去了吗?” “再说吧。”裴瓒心里烦躁,兀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臂支着桌面,眉头舒展不开。 凑巧这时候流雪进来了。 端着冒热气的药碗,几步开完就能闻到那苦涩的味道。 裴瓒眉头更紧,不免去想,岁宴那晚,他的表现到底有没有问题,皇帝会不会再给他一丝信任。 没有进宫,他也猜不到皇帝的心思。 只觉得这次封赏之事来得太快,也许背后还另有人在安排。 到底是谁呢…… 那晚明怀文已经跟在了太后的身旁,理应是发生了些变故,才致使出现这样的局面,那便很难是明怀文撺掇的。 “少爷,该喝药了。”韩苏见着裴瓒愣神,特意将药碗往前送了送。 裴瓒扫他一眼,不为所动:“放那吧。” 他不愿喝这些酸苦的药,本也没什么病,用不着这些汤药,可是鄂鸿和唐远二人,愣是以强身健体的名义开了一副又一副的药方。 甚至,每回都会有专人来盯着。 比如说这次,不仅流雪来了,连鄂鸿也比一并来了。 一进门,看见了裴瓒,鄂鸿便就乐呵呵的,笑声爽朗,脸色红润,看起来比这个病号不知道健康了多少倍。 裴瓒敷衍地看了几眼,仍是不愿意喝,以为鄂鸿同样来劝他,却不想听到对方说:“大人不愿意喝,那就罢了,不过是些增补的汤水,用处不大。” 换了说辞,裴瓒觉得新鲜,便留意着鄂鸿接下来的话。 “我也就是个乡野山医,没什么本事,到那些粗糙农庄汉子家里治些寻常小病而已,像大人这种稀奇古怪的症状却实在瞧不出来。” 裴瓒挑挑眉,觉得他阴阳怪气。 果不其然,他透过窗子,看见了提着药箱赶来的唐远。 凑巧,鄂鸿也听见了动静。 鄂鸿捋了捋胡须,高昂起下巴,继续说道:“不过那出身名门世家,奉职太医院的太医,连大人的病灶都瞧不出来,却自诩圣手,啧……” 匆忙进门的唐远恰巧听到这一步,顿时就黑了脸。 此时裴瓒才算明白,竟是这俩人私底下生了龃龉。 只不过,他不太明白俩人的关系是何时闹僵的,分明前些日子在宫中解绿藓之毒时,两人还算和睦,鄂鸿不端着老前辈的架子,唐远也虚心请教,相处得十分融洽。 裴瓒托着脑袋,一副看热闹的闲心盯着唐远进门候的动作。 只见对方气得忘了礼数,药箱“?”得一声落在桌子上,冰冷的眼刀子就往鄂鸿身上飞。 然而鄂鸿全当没看见,继续乐呵呵地瞧着别处,眼睛滴流转了一圈,最后才像恍然大悟似的看向唐远:“呦,唐太医来了,可是宫里又派来了什么旨意?” 唐远不吭声。 鄂鸿继续道:“别人不知道,难道唐太医不明白病人就应该好生修养吗?养病啊,最忌讳这些劳心劳神的事情了。” 听着鄂鸿尖酸刻薄的话,裴瓒听明白了,大概是唐远三天两头地送来些宫中的消息,引起了鄂鸿的不满……或者是,沈濯的不满。 裴瓒对此不置一词,只当没听懂他俩之间的交锋,安稳地坐在一旁。 唐远却说:“久病之人总窝在一处也不好,还是要多多出去见见风光。” “寒冬腊月,见什么?” 唐远懒得与这人纠缠,目光落到了裴瓒身上,上下一扫,问道:“大人近来觉得如何?可还有胸口发闷……” “少卿乃是心症!” 鄂鸿突然开口,打断了唐远的话,让两人针锋相对的目光再度纠缠在一起。 合该是两人你来我往地打嘴仗,但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两人的目光却齐刷刷地落到了裴瓒身上。 刹那间,裴瓒心跳一滞。 “大人,被何事所困呢?” “又何至于郁结于心呢?” 是啊,零星朝堂琐事,怎么能让人困顿至此…… 裴瓒茫然地看向窗外,冬日光线明净,不见绿色的院子却也有几分可爱,特别是院里几只鸟雀飞过,瞧着生机勃勃。 耳边再响起两人地争吵,你一言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 裴瓒却觉得有些乏了,眼皮忍不住地往下落,他先是撑着手臂托住了昏沉的脑袋,缓缓地闭上双眼,略做休息。 而后,周围的声音也浅了,四周逐渐静谧,如临无人之地…… “大人?” “少卿!” 裴瓒似乎是看见了一道鲜艳的声音奔来,只是有些晚了,迷蒙的状态,不足以让他听到那人的呼喊。 第154章 无忧 【嘀——】 奇怪的声响在裴瓒脑海中浮现。 【嘀——】 短促且不断重复的声音, 像是医院中平稳运行的心电监测仪。 没有任何意外,却平静地让人心悸…… 迷迷糊糊之中,他在想, 现如今所处的环境,应该有这种东西吗? 双眼紧闭的裴瓒,在昏沉之中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海洋之中,身体随着水的律动而起伏。 【嘀——嘀——】 他随着声音重复, 意识在一片混沌中回拢。 “宿……宿主……” 带着电流的系统音响起, 听着却不似以往那般熟悉。 裴瓒记起来, 在他奋不顾身闯入火场那次,系统曾经毫无预兆地现身过, 告诉他, 为了救他, 能量几乎耗尽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段时间才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呢? 裴瓒想睁开眼,看看自己是不是又进入了那所谓的系统空间,也想看看因为他的冒失, 系统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从前的光幕,还是变得更加微弱。 可惜他做不到。 身体已经苏醒, 但是怎么费劲,眼睛都睁不开, 仿佛遭受着一场艰难的鬼压床。 “宿主, 系统链接……失败……” “链接失败……” 失败二字,在裴瓒的脑海中不断回响,渐渐的由系统的电子音, 变成完全陌生刺耳的噪声。 正当他挣扎着妄图摆脱这动静时,系统的声音又变了:“个体意志融合……过强……” 裴瓒听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让他听不真切。 越是如此,他就越想要挣扎出一个真相,然而,就在刹那间,他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与一道熟悉的、在火海中飘摇的虚影。 火海应当是炙热的,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灼热的温度,甚至周围还有些冷,像是处于深海。 他极力地睁开眼睛,想要更看清一点那道熟悉身影的相貌,可是虚影仅存在了刹那便消失了。 徒留他瞪着空洞的双眼,紧盯着头顶的梨花木床板。 “醒了,醒了!” “少爷终于醒了,我去请老爷过来!” 裴瓒躺在床上,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无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床板,周围那一张张关切的脸看不见,嘈杂的声音也无从入耳。 不知过了多久,裴瓒才眨了眨眼。 在周遭一圈人的围观下,转动着僵滞的眼睛,看向了围在床边的几人。 他动了动嘴巴,梦里的浓烟化作实体的颗粒摩擦着他的喉管,让他在嘶哑疼痛中只能发出些许嘘声。 “父亲……” 裴瓒抬抬手,酸涩肿胀的手臂僵硬地落到裴父的掌心当中。 见状,旁边的韩苏立刻端来半盏温水。 湿润感滑进喉腔,撕裂感顿时减半,他很想张张嘴,说一声自己无碍,只是睡了一觉,可胸腔中突然升起莫大的苦涩,灵魂像是要突破他的皮囊和血骨,去向他面前的父母倾诉他的痛苦与思念…… 这等感情,怎么来得如此强烈? 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比他以往每一次被裴家父母所打动时都要激烈数倍。 这种感觉,仿佛是阔别多日,甚至是以为生死相隔的孩子与自己的双亲再度重逢,没有无上的欢欣,只有那些黑暗孤寂的日子里所带来的灭顶的思念与委屈,积攒在一时爆发,让两湾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担心受怕了好一阵的裴母,见他这副模样,眼泪立刻也滑了下来,不过她虽是哭泣,但不见哀伤,脸上带着几分笑颜色。 韩苏适时地递来一方帕子,被前方是谢成玉接去,柔柔地落在裴瓒脸上,将泪珠擦去。 谢成玉还不至于失态,宽慰道:“得幸,上天眷顾,还不想早早地收了你去,你也安分些,别再惹得夫人难过了。” 裴瓒眨眨眼,合着心跳的力量,攥着父母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然而,当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到默立在最后的沈濯身上时,他的心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先前的情绪消失不见,激动化为平静,宛若无波的深潭。 实在是太奇怪了。 裴瓒也无法言明,只觉得在他周围自动形成了一小方天地,处在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他所思念的、挂记的,可偏偏最牵动他心肠的,与他纠葛最深的沈濯不属于其中。 对方就像是现在这种状态,默立在他的世界之外,无声地注视着。 甚至,裴瓒几乎产生一种错觉—— 如果他的目光没有投过去,那这个人也许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当自己从未来过。 若即若离的陌生姿态,让裴瓒心里生出些许疑惑,他回忆着昏迷时,听到的系统声音,不免思索,这真的是属于他的情绪吗? 随着裴瓒的动作,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所有关切的目光从裴瓒身上移开,不约而同地望向后方。 裴父微微沉眸,示意了裴母一眼,随即走到唐远身边:“唐太医,瓒儿虽已醒了,可是这次意外实在蹊跷,敢问是何缘故?” 唐远凝眉,露出几分为难。 连在一旁的鄂鸿也是同样捉摸不透的表情。 裴瓒昏迷不醒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俩人没少折腾,可诊断的结果还是裴瓒身体康健,没有任何病症,而裴瓒昏迷当时,他们二人也在现场,更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影响到裴瓒。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好端端地晕过去呢? 唐远私下里听沈濯讲过,裴瓒心思太重。 他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可,就算心思太重,思虑过多,最终心病成疾那也会在身体上有所表现,然而,这些都不曾体现。 裴瓒看起来,是个再健康不过的正常人。 唐远收回思绪,扯了扯身旁的鄂鸿,跟在裴父裴母身侧,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卧房。 连带着角落里充当侍女的流雪,也在鄂鸿的示意下无声无息地离开。 谢成玉见状,利落地起身腾出了位置,虽然不太情愿在这种情况下只让沈濯来守着,可他也读懂了暗示,只能向韩苏眼神示意,与他一同离开。 众人走后,房间里便冷清了。 沈濯站在原地,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声不吭地盯着床榻上的裴瓒,表现得比对方还要纠结。 他那些钻进裴瓒耳朵里的心声,跟嘈嘈切切的琴声似的,毫无逻辑,杂乱无章,一边絮絮地思考着缘由,一边衍生出无尽的恐慌。 为此,裴瓒忍不住盯着他瞧。 怎么面上平静如死水的人,心里却能泛起如此波澜…… “过来。”如往常一般,裴瓒对他勾勾手。 沈濯乖顺地走过去,侧身坐在床榻边,裴瓒紧接着对他伸出了手,指尖带着股药汤的苦涩味道滑过沈濯的脸侧。 裴瓒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他觉得时间应该不长,可是瞧着这些人的衣裳都换过了,那便觉得至少也是一天一夜了。 更别说沈濯了,眼底乌青一片,面上也疏于打理,多了点细小的胡茬,让人瞧着他成熟了些,也颓废了许多。 裴瓒手心被扎得发痒,他轻声问道:“怎么如此憔悴?” 沈濯反扣住他的手,目光有些幽怨,似乎在怪他明知故问:“你说呢,虽说从前也偶尔小病小痛,可也没见你……” 话说到一半,沈濯蓦地想起来,在许久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一声不吭就昏厥,身体还没有任何大碍。 难道说,还是鄂鸿医术不精…… 沈濯垂眸,想着这世上总有许多无法医治的疑难杂症。 有的人迷信,觉得那是天意所授,便四处求神拜佛,而沈濯不信这个邪,他觉得,如果裴瓒身上果真是有什么鄂鸿治不了的疑难杂症,那么他现在也应该遣人去遍寻名医了。 只是在他这话说出口之前,裴瓒掀了被子,折腾着坐起身来。 裴瓒仅穿着一条单衣,起身时觉得有些冷,便干脆借着原来的姿势,依偎在沈濯地身侧,将下巴垫在对方的肩膀上,贴着他耳朵,说道:“一点小事,便是如此,那如果……我死了呢?” “你胡说什么!”沈濯语气有些着急,嫌他这么说晦气,一把便攥住了裴瓒的手腕,可是瞥见了他一瞬间的蹙眉,动作便又放轻了许多,只虚虚地拢着他的腰身,低声说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也不知怎么的,裴瓒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周京都城破城之时,他愤然自戕的场景。 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脖颈,手指敷上去的一瞬间,裴瓒的确感知到几丝痛楚,虽算不上有多强烈,但也有一瞬的心悸。 可他,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自戕。 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书中描写的片段,对于这么一个小人物,连想象也都只有片刻而已。 可若是对于原主来说…… 那也不对,那是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裴瓒抚着脖颈,掩去嘴角的苦涩,低声笑了:“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那看来,我再怎么长命百岁也比不过你,还是要让你一个人活很长时间了。” 第155章 主帅 裴瓒这一病, 耽搁了许多事。 先前在宴席上搅得局,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僵持状态。 就好比那唐远,本是宫里的眼睛, 特意被派出来盯着裴瓒的,起初那诊不出毛病的胸闷被当做信号,可后来裴瓒昏迷不醒数日,才让所有人知道,他绝非是在演戏, 而是实实在在地出了问题。 为此, 宫里也保持着微妙的状态, 不再多派唐远前来嘘寒问暖,只时不时地以体恤臣子的名义随便遣个小太监问候而已。 而朝中风波暗涌的局势似乎也有所停滞, 特别是原本被捧得极高的康王, 一时之间也没了消息。 甚至, 连长公主也安分得很。 至于沈濯,为了裴瓒的事奔前跑后,扳指也不找了,玉清楼也不顾了, 四处打听那些久不出世的名医圣手。 当然,他更多的时候还是陪在裴瓒身边,生怕对方再有闪失。 就连除夕当晚也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裴瓒身边, 少见地度过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年。 常理说,这时候本该是热闹非凡的。 早许久, 裴瓒就在街上看见了打扮起来的店家, 张灯结彩,围了一层层的窗花红纸,喜庆得很, 可是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使得他与热闹无缘了。 连裴母也不知从哪听说的“偏方”,说是越体弱的人,在这些热闹的时候就要越安分,不过度地随着旁人一起闹腾,只当做平常,才能保的身体越来越康健。 裴瓒在此过的第一个年,是想好好瞧一瞧,到处看一看来着,可是母亲的话落下来了,他也只能照办。 好在家人聚在,给了他些许慰藉。 除夕夜时,应该漆黑无光的夜里,被全城的红灯笼映出了几分颜色,连夜空中那爆竹炸响后的烟气都能看得清晰。 裴瓒揣着银手炉,裹了狐皮斗篷站在廊下,眼巴巴地抬眼望着院落之外燃起的烟花。 他身旁的人却仍觉得他冷,又拎了件厚重的大氅压在裴瓒肩上。 裴瓒立刻耸肩抖落大氅,而后回眸一扫,瞪向了沈濯:“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大好了,应当多出去走走。” “不行。”沈濯抿唇,难得严肃,“裴夫人说了,天寒地冻,你不便出门。” “可我已经在家里闷了许久了。” 裴瓒低头看着手里花纹精致的手炉,在它的烘烤下,掌心微微发红,沁了一层薄汗,而后他微微向后仰着脑袋,轻轻地垫在了沈濯肩上,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对方。 沈濯心里有几分动摇,可是恍然瞥见他眼中的狡黠,便咬咬牙,一字一句说道:“不、许。” 裴瓒的计划就此泡汤。 他安分地在家里待了许久,不,应当是死心地在家里待了许久,除了一些不得不见的客人外,几乎都没有踏出过房门。 整日不是练练字,就是看看书,清心寡欲得很,就连韩苏见了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家养了个姑娘。 不过,元宵一过,裴瓒想再清闲也来不及了。 前脚皇帝领着百官在城西祷告完,后脚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便递送到了宫里,先行官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最多不过三日,统帅将军们便能回京述职了,二是此番挂帅的平襄王,在还朝之际,旧疾复发,不治身亡! 二则消息一出,震惊朝野。 满京都城,谁都知道大军要回来了,京郊的营寨都修整过几番,为得就是好生安置这些为国厮杀的将士们,可是一军之帅却在还朝前身亡…… 这实在让人心痛! 皇帝连发了几道圣旨,夹带着慰问,一起送往了不日就要归来的大军之中。 在边关数月都毫发无损,现在却出了意外? 是谁都要疑心。 闻此消息,原本安坐在家里养病的裴瓒吓得连茶碗都摔了,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很快便在寒气里变冷,可是再冷,也比不过他当时的双手。 裴瓒扶着太师椅,颤抖地站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同时,他也在无数次地询问自己:不是已经扳倒杨驰了吗?细作也被肃清,怎么平襄王还是会死? 真的是旧疾突发,还有另有隐情? 他很想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可是一想到那是陈遇晚的父亲,他们竭尽全力地想要阻止的灾厄,还是降临了! 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是敌不过命运的戏弄…… 平襄王的死,似乎也在暗示裴瓒—— 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筹谋与布局,绞尽脑汁的算计与不折不扣的诡计,最终换来的也是虚妄。 胸腔中颓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扶手上的手臂和支撑着身体的双腿也有些绵软,无法自控地塌下去,幸好沈濯眼疾手快,才不至于让他摔得狼狈。 “裴瓒,陈遇晚平安无事,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是啊—— 与天争命,得到如此结果,已是不易。 话是这么说,可裴瓒在望向沈濯的一瞬间,眼眶还是忍不住湿润了,脖颈上似有若无的痛楚浮现,在提醒他,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逃不过自戕于国都之前的结局。 胸腔里传来沉闷的响动,一声声,如同刀枪剑戟相撞时的闷响,激烈、震颤,让他不寒而栗。 裴瓒踉跄几步,双手紧紧攥住了桌延,捏得指尖泛白也未曾察觉,他双目紧盯桌案上自然生长处的纹路,只觉得那些走向迷乱的条纹,就如同他捉摸不透的命运一般。 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再度询问着沈濯所知道的消息,从那只言片语里推断事实真相。 没有更多细节,只说旧疾突发,不治身亡,但这般说辞不会令人信服,毕竟没有人会相信,在大军还朝,局势向好的时候,一军主帅会死得如此草率。 裴瓒自然也不信。 那么,是谁要杀了平襄王呢…… 书中,平襄王的死是因为军中混进了细作,平襄王父子无奈中毒身亡,现如今经过他与陈遇晚在寒州的一番操作,杨驰落网,细作被抓,难以有人在这等情况下再去加害平襄王。 而平襄王自己更不是什么文弱的书生,那是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在疆场上厮杀出的主帅,谋略武功都是上乘,更不会轻而易举地中了敌人的算计。 到底是什么人能对平襄王产生威胁。 裴瓒猛然想起,他最初知道平襄王会遇害一事,除了对原书里的印象,便是知道了那封金泥印信。 而那封信,不就出自沈濯之手吗? 连皇帝也知情的…… 裴瓒心里一怔,他下意识地将此当成了线索,准备再细细地问上几句,一抬眸便对上沈濯深邃而压抑的眼神。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沈濯垂下眼帘,收敛起眼底未明的情绪,闷声说道:“平襄王之死的确蹊跷,可这与你没有关系,别再去追究了,好吗?” “怎么能与我无关……”裴瓒有些心急,想都没想便说出口了,他瞧见沈濯的眉头微微一蹙,越发急不可耐地说道,“我与陈遇晚在寒州周旋那么久,好不容易让杨驰伏法,可他留下来的那些人,那些与北境不清不楚的人,依然害了平襄王!这叫我怎么能心甘情愿!” “平襄王是旧疾复发而死。” 沈濯着重强调着这点,没有否定裴瓒的话,却也没做过多的解释,似乎只是在强调这一无法更改且必须公之于众的结果。 裴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措辞不当。 裴瓒迅速扑过去,想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沈濯的手:“你知道别的消息对不对?” 他相信沈濯有手段能挖到不为人知的内幕。 “我不知道……”沈濯偏头,错开了他的目光,又重复着,“裴瓒,不要再去想这些了,事已定局,皇舅舅说会再加追封……” “是陛下。” 裴瓒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敢把这样的脏水泼到皇帝身上,可是“皇舅舅”三个字入耳,加之沈濯在一瞬间的眼神颤动,他便笃定了,这事跟皇帝脱不了干系。 沈濯压下心中的惊讶,吐了口浊气,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你怎么敢攀污一国之主呢?” “陛下——”裴瓒不搭理他,语气却笃定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得到了沈濯似是而非的肯定后,他的目光投落在空旷的院子里,眉头紧蹙,说不尽的忧愁,然而,身体比心更早一步做出行动。 “你要做什么!”沈濯直接拉住想要冲出去的裴瓒,压住他的双肩,急切地说道,“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就是皇帝要他死的,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但你的猜测,绝不是空穴来风吧。” 沈濯从心底生出几分疲倦,面对裴瓒的质问,简直比他去处理幽明府的杂事还累。 而且眼前这人越来越难缠了,生活上的琐碎小事还好说,裴瓒不计较不在意,可是一旦遇上朝堂中事,那一切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活络的心思如同缠绕的藤蔓,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盯到一处的可乘之机,便要将其缠死。 从这种程度上来说,眼前的人早已不是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瓒了。 第156章 欲晓 雨水时节, 边疆仍处在无尽的苦寒之中。 然而就是这样冷的天气,数十万将士的还朝之路上,也是人头攒动。 百姓也都知道, 这些人是用血汗庇护着他们的手足,是用性命将豺狼阻挡在边关之外的神明。 可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不懂…… 阴云万里,雨声悲戚。 今日的京都依然有些冷,不过,比起寒冬腊月里的凌冽, 如今更多的是几分绵长而惆怅的凉意。 立于城楼之上, 丝丝细雨被风吹斜了, 故意往伞底下飘,打湿了一众紫衣绯袍, 不过这种时候, 没人敢率先离开, 都陪同着最前方那道明黄色的身影,等待着归来的大军。 裴瓒处在众人之后,被冷风冷雨吹着,他的嘴唇有些发白, 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大病初愈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可他仍是固执地盯着身形枯槁的皇帝。 妄图以这样的目光, 去看穿帝王的心思。 他不是没带着扳指,可是无论划过扳指多少次, 听到的就是如死海一般的寂静, 偶尔泛起些许涟漪,也与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算计无关。 裴瓒不甘心地捏着泛白的指尖,湿冷的风钻进袖管里, 让他忍不住颤抖。 与他隔着几人的沈濯也频频回头看他。 但两人刚对上视线,就听到了一声雄浑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急雨般杂乱的马蹄声隆隆而来,那气势,仿佛要将城楼踏碎。 裴瓒放远了目光,数不尽的人马疾驰而来,在这样的雨天里,也激荡起层层泥土,形成一道如影随形的尘雾。 “咳咳……” 听着成群的马蹄闷响,裴瓒心里一颤,脑海中京都城被敌军攻破的画面与眼前的一幕重叠,他猛得捂着嘴咳起来,整个人无法自抑地颤抖着。 手中纸伞“啪嗒”一声摔到地上,突如其来的动静引得身旁人侧目。 沈濯见状,立刻撑着伞挤过去。 只见他抓着裴瓒地手臂,想将人带下城楼:“风雨湿冷,随我离开吧?” 裴瓒略微抬头,瞥见前方皇帝微微侧眸的动作,而后他推开沈濯的胸口,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捂住了嘴,仅从指缝里传出几声轻咳。 沈濯皱着眉头,手上用力,想将他带下去。 还不曾挤出人群,便再度听见了那呜呜的号角声——越来越近了,与之前沉闷的动静相比,这声音越发清晰高昂了。 裴瓒被吸引着抬眸,眼前是迷蒙的雨色。 雨也越发大了。 雨水接连不断落下,冲刷着城楼上新刷的红漆,让那血一般的鲜艳颜色在青灰色的石墙上越发醒目。 肃穆的风伴着雨丝越过城楼,吹向远方,将红白两色的旌旗吹得飘摇不止。 红白两色。 一面是大周的王旗,赤红如火,龙纹栩栩如生,在风雨中飘摇,却顽强得不曾熄灭。 另一面是平襄王府的军旗,此时高高地飘在大军队伍前方,与王旗伴行,本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白色的旗面,代表得却是主帅的死亡。 大军临近城下,激昂的号角声也变得悲怆,合着雨声,似乎在倾诉冤屈。 可城楼上的皇帝不为所动。 如一把枯槁的朽木被安放在雕龙画凤的宝座之上,可惜的是,再精致的华服也掩不住那糜颓之气。 “先锋,陈钦——” “先锋,楼藏锋——” “拜见陛下!” 远远地,还有几百米时,两道身影脱离大军的队伍疾驰而来,率先奔向城楼,到了下马的距离,也是干脆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屈膝叩安,动作行云流水。 不过,皇帝却没有吭声。 沉重的目光垂落,盯着那道扎眼的白色。 这俩人俱是平襄王的亲兵近卫,随着平襄王从府地出发,一路行至边关,又为其冲锋陷阵,在平襄王死后,更是额前腰间系着白绸,以示哀思。 只是,他们没有考虑皇帝见到这丧服会不会不高兴…… 没有考虑,便是不在意,不敬重。 那他们心里究竟是以皇帝为重,还是以平襄王为重呢。 裴瓒冷不丁地听到这样的心声,垂下去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凝重,他越过二位先锋,继续追随着大军的队伍,没有人再离开队伍先行 但是随着队伍逐渐临近,他也瞧见了队伍前方过半数的人都在盔甲上系了白绸。 甚至,队伍中还有一副棺椁。 “抬棺面圣,陈遇晚这是疯了吗?”不必裴瓒想明白这层道理,沈濯就先一步在他耳边提醒。 虽说平襄王是功臣,早些年为大周平定四方,如今更是讨北有功,可是皇帝的忌惮也早在暗地里无限蔓延。 如今人死了,忌惮消去了大半,可陈遇晚如此行事,无疑是在挑战皇权! 裴瓒在心里为陈遇晚捏了一把汗,不断眺望陈遇晚身影的同时,也默默祈祷皇帝未必会因此怪罪他。 然而,无论他怎么看,都没有瞧见陈遇晚。 就算没有顶替平襄王的位置行在大军之前,那也应该走在前方显眼的位置吧,让裴瓒能凭借着对他的熟悉感,一眼将人认出来。 可他看了又看,偷偷踮着脚尖往前凑,险着挤到旁人身上,也都没能把人找出来。 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裴瓒心里冒出千万个荒诞的想法,害怕陈遇晚也无法逃脱原著的结局,不知不觉急得满手心汗水。 沈濯悄无声息地捏紧了他的手,趁他回头的瞬间,说道:“不必着急,你绝对会见到他的。” 裴瓒感受到对方过分的冷静。 甚至,也能沈濯理解话语间隐隐出现的酸味,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强迫自己沉着一些,也没办法静下心去思考话语里的深意。 说话间,大军行至城楼下。 为首之人披戴银甲,脚蹬白靴,与分别那日裴瓒所见的陈遇晚的装扮十分相像,只是对方抬头高呼问安时,银盔下的那张脸却不是裴瓒所熟悉的。 “微臣陈遇晚,率讨北军叩请皇上圣安——” 这一声中气十足,自他之后的声浪更是有催倒城墙的气势,直叫那城楼之上的裴瓒都觉得耳朵被震得疼,被吵得脑袋发懵。 他说他是陈遇晚? 越过几人的身影,裴瓒心急地往前瞧,细看下来,城楼下问安的这人,跟他所识的陈遇晚其实也有几分相似——眉眼英飒,鼻梁直挺,只是轮廓更宽阔分明些,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英气十足的男人,远没有他认识的那人那般秀气。 甚至,打量对方的身材,似乎也更高大伟岸些。 若是在边关厮杀一遭,就能让一个人的身材外貌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那就算打死裴瓒,他也不会信的。 城楼下的人,和他记忆里那位,只有一人能是陈遇晚。 现如今,不说皇帝亲临,这人有没有胆子假冒陈遇晚欺骗皇帝,只说楼上众人里必然会有认识陈世子的存在,这人便不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顶替。 那么便是裴瓒先前遇见的那人是假的了。 可他……为了平襄王之事尽心竭力,就算舍了性命也未尝不可,对平襄王忠心不二,又何必伪装陈遇晚的身份呢? 裴瓒不信邪,捏着扳指查验对方的身份。 当时,扳指在沈濯手上,让他无法识别那人的身份,才会被蒙骗,现如今扳指在手,不该再有任何问题了。 可就是这一查验,让裴瓒彻底死心了。 城楼下的人的的确确是陈遇晚。 他僵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是被雨水打湿的银甲。 雨水蒙蒙,落在脸上,带来触目惊心的凉意,同时也隔绝了视线,让裴瓒有所逃避,无需直面陌生的真相。 但事实不该如此。 如果不是沈濯当时拿走了他的扳指,他又怎么会被蒙骗呢? 暂时放下了那人前去寒州的用意,裴瓒猛得回过头,雨水滴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他盯着沈濯,冷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可你却一言不发! 沈濯抿着嘴唇,眼里生出无边的妒忌,不过最终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水痕:“无需那枚扳指,我也识得她的身份。” 裴瓒抬眸,眼里尽是茫然。 沈濯轻松一笑,将他的疑惑尽收眼底,随后轻轻一抬手,引着裴瓒转过身去,指尖落在队伍之中的马车上。 只见车帘掀开,一位女子从车厢中现身,她辞去车旁士兵的搀扶,兀自跳下马车,在飘摇的风雨中,步履坚定地向前方走去。 步入雨幕的瞬间,一席素衣长裙便被打湿,可随着她不羁的动作,衣带随发丝乱舞,连发髻间的银簪白花也难以安稳。 “这才是你要找的人。” “臣女玉平,叩请陛下圣安!” 身着裙袍,让人看起来不太习惯,可这张脸与记忆里如出一辙,是做不了假的。 她声音清脆,与裴瓒印象里的也不大一样,但些许闪回的记忆片段也在提醒裴瓒,他所识的那位“陈遇晚”,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腔调,譬如这般…… 不,现在不应该叫她陈遇晚了。 应该称呼她为,玉平县主,陈欲晓。 第157章 聚首 阔别多日的旧友突然从男儿郎变成了女儿身, 这样的打击,让裴瓒在家里逃避了许久。 他原本还盘算着,等着大军还朝、一众将士在京都安定之后, 他便去登门拜访,好好地邀人谈一谈,不管是前线诸事,还是京都城里的风波云谲,哪怕是一些琐碎闲聊, 只要坐在一处说几句话就行。 然而, 得知陈遇晚……陈欲晓的身份之后, 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了。 朝中大臣结交无数,可他也没有闲情雅致去认识闺阁女子, 更别说陈欲晓现如今还是炙手可热的, 他与之交往, 稍有不慎,便会传得满城风雨,这样对谁都不好。 哎……难办。 尚未回春,风里还有些凉意, 可耐不住今日阳光极好,让裴瓒也忍不住拖了摇椅到院里惬意享受。 只见他铺着毯子,在院中摇椅上平躺。 时不时会有微凉的风吹过, 他便随着风摇晃几下,思索着那些糟心事, 时间一长, 有些累了,便将折扇盖在了脸上。 “吱呦——” 听见老木门喑哑的声音,裴瓒定住了身体, 就着原本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睛。 折扇下的缝隙里,出现了流雪的身影。 “去哪?”折扇没有摘下,裴瓒双手交叠放在薄毯上,沉闷的声音略微表达了他的不满。 这死丫头,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叫都不出门,闷葫芦一个!可自从陈欲晓回来了,就天天往外面跑,她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住在裴宅里! 流雪听到声音,顿住了脚步,可她眼里竟完全没有裴瓒这个人,往四周瞧了几眼,假装寻找声音来源,自欺欺人地认为无人在场后,直奔院门而去。 裴瓒哪能这么放过她。 “站住!”裴瓒直接坐起身来,折扇“啪”得一声摔到了地上,“我一个大活人躺这儿,你看不见啊!” 流雪茫茫然地盯着地砖,不搭理他。 裴瓒更气了,蹭蹭蹭地快走到流雪面前,刚要开口质问,就发现向来不施粉黛的流雪,今日突然在面上敷了胭脂水粉,周身也萦绕着股与平日里不一样的香气。 绕着对方看了一圈,又发现素来爱穿素衣的人,也精心挑选了花样多的衣裳,若是他没记错,这衣裳的裁剪纹样都是时下最流行的。 裴瓒咂咂嘴,又摇摇头,说道:“原来你这几日也没去见她?” 流雪不语,眼神呆呆的,不知道裴瓒是怎么猜出来的。 “陈欲晓尚在丧期,怕是没心思欣赏你的精心打扮。”裴瓒瞥见流雪沮丧的小表情,慢步回了原处,“你也是早就明白陈欲晓的身份吧?恐怕这些日子频繁出去,虽没见她,却也为她选了些礼物。” 裴瓒说得一点都不错。 流雪虽不像他一样有扳指可以作弊,但早在寒州为其换药之时,就知道了陈欲晓的身份,纵使姓名是假的,可架不住旧情是真的。 然而,平襄王辞世的消息,他们没有刻意告知。 流雪更不是爱四处打听消息的性子,偶然在外听了些风声,却只顾着四处挑选打扮,没有把风言风语放到心里,才导致今天闹出如此的乌龙。 幸亏裴瓒将人拦下来了,不然说不定要闹出什么样的误会。 裴瓒大大咧咧地往摇椅上一躺,余光瞥见流雪还站在原地不动,他没心没肺地笑了,心里忽然平静得很,觉得也无需去过多纠结陈欲晓为何不用真实身份与他接触。 片刻的功夫,他盯着院墙外那湛蓝的天,视线里掠过几只四处逃窜的惊鸟,扑腾着翅膀,挣扎着飞远。 猛然看见这景象,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道人影突然出现—— “嘭!!!” 从天而降陈欲晓选错了落脚点,直接将摇椅撞翻了,幸好裴瓒躲得快,不然躺在地上的还要多他一个。 “想进你这院子还真有点麻烦。” 陈欲晓平稳落地,起身后随意抚了抚身上的尘土。 一袭男子装束,让裴瓒心里少了几分距离感,但是瞧着她秀气的眉眼,便又将这人的真实身份提了起来。 裴瓒干脆不动声色地待在原地,等待对方开口。 然而陈欲晓没急着解释,也没急着向他诉说这一路的不易,对于流雪也是只投过去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 她翻了翻袖口,取下了几枚飞镖。 裴瓒被她这番操作惊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破了几个窟窿的袖子,一抬头,裴十七的身影从视线范围内飞快掠过,如同方才的惊鸟。 “幽明府的主人是盛阳侯府世子。” 那几枚飞镖实在眼熟,让陈欲晓随随便便就猜到了沈濯的身份。 留意到裴瓒眼里的平静后,更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恐怕早已知晓这一事实。 索性不遮不掩地说出来。 裴瓒听着她笃定的猜测,没有吭声,看着沈濯从院外走近。 人齐了。 这样的配置有些眼熟,像是客栈那晚的情形。 也多亏了裴瓒家里没有二层,否则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要来上演一出不依不饶的戏码……想到这,裴瓒悄悄回头瞥了眼蹲在房顶上装鸟的裴十七,怕这傻孩子一不小心摔下来,将腿摔断。 “我们又没什么交情,隐藏身份也很正常。” 沈濯一开口,话里话外就充斥着对陈欲晓的刁难,故意在裴瓒面前,暗讽她不以真实身份示人。 在这事上,陈欲晓是有些对不住裴瓒,她今日也是为了此事而来,想找到裴瓒好好解释一番,不过没想到还不曾叩门,就遭遇到了裴十七的阻拦。 既是熟人,陈欲晓便有分寸了。 直接化身飞贼,明目张胆地翻墙而入。 裴十七也是个死心眼的,领了沈濯的命令,说什么都不让陈欲晓见到裴瓒。 一来二去,两人便缠斗起来。 也就是陈欲晓还有几分理智,记着这是在京都城里,又是在裴宅附近,不想把事情闹到引来官兵,于是一直忍让躲闪,未曾回手。 “事出有因,今日特来赔罪。”陈欲晓盯着裴瓒那平淡无波的脸,接过沈濯的话头,两人就像针尖对麦芒一般,再度争锋起来,“不想世子爷心胸如此狭隘,都不给我见面解释的机会。” 现在可不是在寒州了。 如今大局稳定,她再无外事牵挂,更无需退步忍让,管他什么世子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直接怼! 不料沈濯也是脸皮厚的。 他暗笑了一声后,直接说道:“我这是为了县主,哦不,郡主的名声着想。” “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不似某些人!” “既然磊落,何苦一身男儿打扮,强闯这裴宅内院……” “闭嘴!” 裴瓒被他俩吵得头疼,实在不想听下去了,干脆闭着眼睛一声吼,强行喝止了二人的争端。 沈濯是惯会在裴瓒面前装乖卖巧的。 一见着裴瓒恼火了,便揪着手指大气也不敢出,一副犯了错正在悔改的模样。 反观陈欲晓,还在愤愤不平。 裴瓒的眼神乱瞟了些许时候,像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才看向陈欲晓,然而目光也就是放过去一瞬,下一秒便仿佛难以接受似的移开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法接受。 几日前,在城楼上,他便仔细打量过陈欲晓的长相。 在寒州时是略微糙了些,也更加干练,加之她的行事做派,不刻意明说是不会让人去怀疑她的性别的。 只是裴瓒能记起一些细节…… 是他自己的马虎大意,让他错过了揭开真相的机会。 裴瓒捏了捏眉心,被吵得头晕,想回到屋里坐下歇歇,于是边走便对着陈欲晓说:“这事你无需再多解释,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在提了。” 陈欲晓向来赤诚。 这件事她自知理亏,是心甘情愿来道歉的。 听了这番说辞,她的心里不仅没能松快,反而揪得更紧了—— 她是为了父王和,事出有因,但她也明白裴瓒是一心对她的,未有半分的不诚挚。 只见陈欲晓抿了抿嘴唇,还想开口,身后几步远的沈濯却一个箭步蹿进了屋里,扶住了身形有些摇晃的裴瓒。 见着情形不对,陈欲晓立刻抬脚跟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陈欲晓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裴瓒眼神有些涣散,似乎保持清醒就已经很艰难了。 沈濯放下方才的龃龉,解释道:“最近几日他身子不好。” “大夫怎么说?你身边不是还有个名医吗?请来看看!” “瞧了,都说是……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什么半吊子的庸医!都这样了,竟还说是康健,真该将这些江湖骗子拖到刑场上好好拷打!” 无论陈欲晓再怎么发狠,裴瓒就是诊不出任何问题。 或者说,他的“病”只有他自己知道。 思绪恍惚了片刻,乱嗡嗡的声音不断地在脑海中回荡,几人的话,他听见了,却像是无法理解似的僵持着,直到熟悉的光线再度在眼前炸开,听到脑海中浮现清晰的电子音,他才安心地昏倒在沈濯怀里。 第158章 身份 “恭喜宿主填补【陈欲晓】的人物背景!” 系统的声音在空间中流畅地响起, 比着上次那断断续续的电子音,让裴瓒恍惚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 然而,系统很快就解释, 裴瓒的记忆没出错。 “因为距离填补人物背景的时间太久,能量不够,完全无法维持与宿主的沟通呢!” 距离上次填补人物背景,的确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之前裴瓒受困于火场, 系统不得不出手, 让裴瓒从火场里捡回一条命。那次, 几乎是耗费了系统的全部能量,以至于后来连基本的对话都做不到。 “居然是陈欲晓吗……”裴瓒看着眼前浮现的光幕, 开始自言自语。 不过, 他话这么说, 心里却不算太震惊。 陈欲晓在原著中也算是笔墨不少的角色,更是因为不屈服于男主的态度,成为了女角色里的一股清流,填补她的背景, 裴瓒并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在想,填补的过程中,还干扰了其他人的故事线—— 比如说, 本该枉死边疆的命运被改写,在边疆冲锋陷阱屡建奇功, 顺利回到京都听封的陈遇晚。 因为一个人的变化, 而导致的连锁反应的出现,又该怎么算呢? “宿主,你早已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了。” 处在系统空间里, 裴瓒的所有心事无从遁形,全部都被系统明明白白地看见。 但是就算如此,也无法打消裴瓒的顾虑。 他喃喃问道:“改变他们的命运?书中人的命运也能算是命运吗?” 说白了,书中一切的生命轨迹都是既定的。 何时生,何时死,根本没有所谓的命运可言,从存在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便没有“为什么”着三个字,只有早已被书写的人生,早已被安排好的出场,和不能被称之为命运的故事线。 原书里的他,沈濯,还有谢成玉、陈欲晓…… 这些“配角”,都是如此。 只有所谓的主角,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才配拥有所谓的命运。 可系统却告诉他:“文字续写成篇章的那一刻,生命与命运随之诞生,每个人都在这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存活。” 听到这番话,裴瓒只觉得胸膛上像是被打开了一扇窗。 凉凉的风吹散心间的沉闷,让那些积攒压抑的心思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不知不觉,裴瓒的脸上浮现了多日未见的笑意。 他在虚幻的系统空间里,摸着怦怦跳动的心脏,竟也生出了几分荒诞的真实感,就仿佛他作为原书中的配角,与他的血亲伴侣一起,拥有了鲜活的生命。 他们的结局不会是注定的,他们的未来也不会在“完结”的瞬间戛然而止。 一切,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可惜,就在裴瓒难以抑制愉悦心情的时候,系统给他泼了盆冷水。 察觉到他飙升的兴奋感,系统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宿主,你对这个世界产生感情了吗?”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裴瓒眷恋着亲人朋友给予的关怀,也割舍不下爱人。 “那你不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吗?” 想…… 还是不想。 裴瓒似乎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给出回应,他早已经将自己代入了书中的身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贪恋着周围人所给予的感情,然而这样的想法,又背离了初来乍到的自己。 这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背叛。 “检测到在宿主因为那场火灾,融合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进而与世界产生更多的联系……”系统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卡顿,微弱的电流影响后,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保护好宿主,是系统的失误,但请宿主牢记,多余的记忆会催生不必要的情感,请宿主小心甄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裴瓒有些急躁,迫不及待地想去逼问系统—— 难道他心里那些实实在在的感情,都是因为原主的记忆而生出来的吗! 那他的爱又算什么? 就只能被随随便便地否定吗! 可是系统不给他这个机会:“时间所剩无几,请宿主……” 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能量缺少的原因…… 可就算之前能量缺乏,可他这次不是完成了人物背景的填补,理应也为系统带来了新的能量啊!怎么又说着说着突然消失了! 裴瓒愤愤地跺着脚,完全没意识到,系统虽然消失,但他却没有离开。 他就这么回想着系统的否定,在空间当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越想越气,不断地反驳,直到他偶然瞥见了自己的倒影,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之前几次,在系统空间中,他的衣着打扮都是维持着昏迷前的样子。 就连在这次刚刚进入空间时,他也往地面的倒影中扫了一眼,是今日沈濯替他挑的浅紫长袍,可就在刚刚,他瞥见的不是熟悉的打扮,而是阔别许久甚至有些陌生的现代装束。 他看着倒影中的自己,衬衫短发,一时都有些没认出来。 “连自己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吗?” 熟悉的声音。 语调,音色,都是无比熟悉的,甚至,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裴瓒凝视着自己的倒影,直到身旁出现了一抹浅紫。 瞳孔皱缩,双手忍不住在发颤,他的心声在系统空间中无限度地回响——是谁。 他不敢回头。 心里有了答案,可他却不敢面对。 直至对方开口:“别人的身体用久了,就当做是自己的了吗?” 是【裴瓒】。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 “啊啊啊啊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裴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头顶的抹额顺着动作掉下来,落到他手心,湿哒哒的触感让他在惊醒的第一时间,忍不住低头去看手心的物件。 以往陷入昏迷时,裴瓒都是安静的。 别说梦中呓语,连翻身这种无意识的动作都没有。 可这次不同。 约莫在昏迷后半个时辰,裴瓒便开始小声地嘟囔,听不明白说什么,但细碎的话音始终没有停止,身体也时不时地动弹几下,像是在梦里被魇住,极力地反抗。 在这之后,身体突然一僵,像是清醒时的反应一般,随之又开始额头冒汗。 沈濯叫来了鄂鸿,也着急忙慌地去太医院递牌子。就连陈欲晓也拿出了军中的令牌,让人去京郊大营请军医。 裴瓒争扎地越来越激烈,嘴里叽里咕噜地声音也越来越大,可他所说的话依旧没有逻辑,只是将毫无关联的字词拼接,然后呼喊,嘶吼,直到他尖叫一声,从噩梦里惊醒。 聚焦着数道目光,裴瓒却像是察觉不到一般,呆愣地坐在床上,目光呆滞,盯着手中的抹额,久久不能回神。 陈欲晓想喊他,被太医拦了下来。 而在旁边一侧,鄂鸿悄无声息地抽出裴瓒的手腕搭脉。 对于裴瓒身上出现的怪异情况,终于有了些蛛丝马迹可寻——鄂鸿微微蹙眉,在起身离开的一时间,看向了沈濯,示意他一同出去。 “公子,您之前提过,少卿心思沉重,恐有郁结,老朽无能,当时诊不出任何病症,所谓心疾也无从依据,可现如今倒是应了公子的话。”鄂鸿缓缓地事实将说出来,“只是尚有一事不明。” “你说。”沈濯双手背在身后,暗暗攥拳,不知不觉间神色沉了下来。 “凡是病症,皆有所起,心疾亦是如此,可是少卿……” 沈濯抬抬手,打断了鄂鸿的猜测。 裴瓒的心病到底是什么,沈濯有过很多猜测,是皇帝给的压力太大,在日积月累下压垮了他,还是京都城里频发的糟心事太多,让他力不从心? 亦或是他的穷追不舍,让裴瓒觉得透不过气…… 凡此种种,沈濯都细细地推敲过。 可无论哪一种设想,都没办法说服沈濯。 他并不觉得裴瓒是如此脆弱的人,会向此等琐碎的事情低头,真正困扰裴瓒的,一定是更为重要的,更加刻骨铭心的。 站在风口,几分凉意从心底悄然滋生。 沈濯紧攥着拳头,惶恐的念头却如同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毒蛇,沿着他颤抖的身躯,缓缓地向上攀升, 他抬头看了眼墙角跃动的鸟雀,合该是煦暖春日,料峭的寒意却遍及周身。 风如冰刃,带着残冬未尽的凛冽划过他的心间,偶尔听见屋里传出来的细碎声响,才将他飘荡的心思扯回。 屋内,裴瓒似乎恢复了些精神。 神态自若地回应着几人的话,不管是医师的问询,还是其他几人的闲谈,裴瓒都应答如流,全然不见方才的呆滞。 甚至,说话时神采奕奕,不像是半个时辰前还昏迷不醒的病人。 脚步停在房门处,沈濯没有迈进去,他凝眉注视着不远处的人,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拢上心头——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裴瓒。 从前如此,现在更是。 他与裴瓒,互为镜花水月,虚无缥缈,难以碰触,哪怕身体上的接触再怎么亲密无间,也永远地隔绝着。 第159章 外邦人 “中正街以西, 三巷的宅子为质子府……” “这是不是地方太小了?” “他一个敌国质子还想要多宽敞?” 大军还朝后,敌国质子在不日之后就要随着押送的队伍抵达大周,而质子的安置问题, 被全权下放给了鸿胪寺,交到了鸿胪寺卿的手里。 对此,皇帝一概不过问,只等着他们商议之后将折子递送上去。 此时,整个鸿胪寺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几人处在狭窄的书房里议事, 但是往往没说几句就要争执起来, 拿不定主意。 为了一点小事, 反复争吵,让人头疼。 这事说大不大, 不过是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寻一个能入眼的住处。 说小也不小, 关系到两国邦交与大周的脸面……虽说两军方才休战, 却也不能不顾及以后。 办得过于奢华,对敌国质子礼遇有加,且不说皇帝喜不喜,光是百姓的悠悠之口就无法应对, 更别说对不对得起边疆厮杀的战士;可若是故意苛待,将人随意安置了,则显得他们大周没有容人的度量, 连区区一个被抛弃的质子都容不下。 皇帝没有指示,没人猜的透他的心思。 在场的几人为着对立的说法, 各执一词, 争不出高下,唯独身体还有些抱恙的裴瓒一声不吭在下方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鸿胪寺卿郑徐之问道:“裴少卿可有想法?” 顶头上司发话了, 裴瓒也不敢再默不作声地装哑巴,略微思索后,便说道:“安置质子一事,无需过度铺张,但也不能失了体面,该有的规制不能克扣,但是这位置是由咱们说得算的。” 他的话留了一半,引着郑徐之往下想。 而对方捋着稀疏的胡须,双眼半眯着,盯着京都城内的街巷图好了许久,才说道:“城西这几处宅子不错。” 他抬手,虚虚地指点着,大致画了个范围,叫别人一眼便能看出,那里都是些偏僻冷清却宽敞的宅子,除了烧香拜佛的车马路过,平日里少有人到。 无论是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是无所事事的浪客,都很少有人过去。 如果质子有闲心玩乐,还要走很远才行。 不过,那几处虽然冷清,可景色不错,临近城西的矮山,有不少寺庙道观,许多人家圈了地修筑园林,甚至还有大片的藕塘,一到夏日半池荷花半池青叶,倒也别致。 这样的地方用来安置身份特殊的质子确实是上上选。 虽然旁的几人还有异议,可郑徐之似乎拍定了地点,替着裴瓒舌战群儒,说尽了这地的好处。 而裴瓒选择城西,却还要别的原因。 位置冷清偏僻,不便交际,便是其一。 毕竟,裴瓒知道这位质子的狼子野心。他不敢贸然地把人放进那些达官贵人的窝里,让对方自由活动,只能以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给人添堵 位置偏远些,虽还是阻挡不了质子妄图搅弄大周安宁的心思,可至少能略微限制对方的行动。 特别是处在这样冷清的环境里,再加上暗处的严加看管,还真能困住对方一时。 其二,便是临近城西道观了。 裴瓒没有万全的把握去判定与长公主来往密切的人到底是谁,他做了很多选择,推敲无数人选,还是难以落下定论,自然,这位质子也在怀疑之列。 而他故意把人放在离道观这么近的地方,就是要瞧瞧这人跟长公主究竟有没有来往。 放虎归山,才可一网擒之。 如果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总会有约谈见面的时候,偏生被安置的地方如此偏僻,如若前往城中,不仅是舍近求远,还有行踪泄露的风险,可若是就近前去道观,那就方便多了。 更何况,清源道观还是长公主的地盘。 裴瓒在心里做好了万全的假设,然而他觉得自己手里还差一批人手——用来监视质子的人手。 这些人他自然能问沈濯借。 他若开口,沈濯不会不给,但这样一来,却也是将风险交了出去…… 谁能保证沈濯不会背着他搞些小动作呢。 想着想着,裴瓒觉得胸闷,掩着唇角轻咳了几声,见着吸引来旁人的目光,裴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大人,不知可准备好了人马提前安排在住所周围,以护质子周全?” “这是自然。”郑徐之沉着地看着他,眼里有些寻常人看不懂的深意,“是陈小将军在安排此事。” 裴瓒明白,提前安排好的人必然不会是保护质子这么简单,多半还是监视为主。 而这人选……陈小将军,陈遇晚? 裴瓒不禁觉得头皮发麻,心里有些膈应,对于陈家兄妹的事,他虽不介意了,但是要去重新接触一位“旧友”,不免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罢了,硬着头皮上吧。 陈欲晓是爽朗直快的人,她的哥哥应当不会难缠到哪去。 直言来意,理清要害,相信他不会拒绝。 听他们又争执起别的,裴瓒心里有想法,却插不上话,不过那也多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无需太过在意。 坐在太师椅上,裴瓒微微地向后靠着,胸闷的不适感略有缓解。 脑海中这位质子在原书中的所作所为一闪而过,让裴瓒警觉,他还要循着对方的步履另外做些部署…… 裴瓒独自闷声思考,无人理会他的沉默。 而众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想抓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露脸机会。 待到这场议事商量了七七八八,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可是议事结束,诸位又都恢复了那人淡如菊,友爱互敬的模样。 裴瓒对此未置一词。 随在众人身后离开鸿胪寺,一出门便看见了等候已久的韩苏。 对方提着斗篷,小跑上前。 裴瓒向周围瞧了几眼,问道:“沈濯现如今在哪?” 韩苏略做停顿,系好绳带之后才说:“少爷前脚出门,世子爷后脚便走了,没说去处,只瞧着大概是城外的方向。” 城外?这是要去哪? 自从裴瓒身体抱恙,却又不得不回京常住后,沈濯便死皮赖脸地住在裴宅里。 对此,长公主自然也是知情的。 甚至,不光知情,还多番地邀约裴母前去说话,席间的内容裴瓒不得而知,只是知道似乎没有人反对沈濯如此行事。 裴瓒没心思管,更管不了。 顾及裴父裴母,暂时忍让,免得再触怒了谁,惹得全家不痛快。 幸好沈濯为了他的病症,这段时间还算是安分,偶尔外出寻医问药,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还算让裴瓒省心。 “还有些公务没处理,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半只脚踩到马车里,裴瓒又退了回来,将搁到韩苏手里的令牌拿回来,吩咐完之后,转身回了府衙里,徒留韩苏一个人在门外不知所措。 进到府衙里,裴瓒没有停留,穿过庭院,径直地往侧门的方向走,什么公务都只是他找的借口。 他想去找沈濯,探探口风。 只是不太清楚对方的去向,打算先往玉清楼走一遭,不管沈濯在不在,只要他露面了,沈濯也会得到消息,快些赶回来。 他将沈濯摸得透彻。 不必过多言语,便清楚对方的心思,但是他没有预料到,沈濯此刻就在玉清楼当中。 拨开层叠的纱帘珠串,却没瞧见多少人,偶尔有经过的小姑娘,也是不怎么熟悉的面孔,对方知道他的身份,他却叫不出名字。 玉清楼过于安静了。 对此,裴瓒并没有寻人来问个清楚,而是直接进了后院,瞧了眼沈濯停放在此的马车——车厢是打开的,木轮上也压着新泥,说不定人刚回来。 见状裴瓒提着衣袍,快步往楼上走去。 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裴瓒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随着他的动作,脚下传来嘣嘣的踩踏声,而他的心跳与随之同频…… “吱吆——” 先裴瓒一步,房门被沈濯打开了。 “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沈濯笑眯眯地拉住裴瓒的手,似是瞧出裴瓒的不对劲,嘘寒问暖地说道,“天气还有些凉,若是有事,让韩苏来找我就好,何必自己跑来?” 裴瓒没有吭声,视线越过沈濯,直直地看向屋里那人。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濯介绍道:“这是我为你找来的医师,虽是外邦人,但是极其擅长治愈心疾,寻了许久,今日才将人接来。” “我没病。”裴瓒抿着嘴唇,身体僵硬地走进去,看了对方一眼,问道,“敢问先生尊名?” “阿察尔。” 对方虽然长得金发碧眼,可大周话说得很好,听不出半分怪异。 但,这就是最怪异的地方。 大周地域辽阔,名医那么多,非要找一个外邦人吗?而且,沈濯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提早编排好的说辞。 裴瓒下意识地想拿出扳指,探一探这位阿察尔的身份,可碍于沈濯就在身旁,他不好动作,只好沉默地走到桌旁坐下。 本不想应着对方把脉的举动,可他一抬头,竟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来。 第160章 过招 沈濯身上流着北境的血—— 沈濯身上流着北境的血—— 在许多地方都有体现, 比如说,沈濯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虽也有长公主的基因在, 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明显更加优越,特别是过白的肤色,在寻常的光线下,还会有几分非人的灰白感,不同于普通的大周百姓那样健康的白。 以及, 比寻常人更高大的身材, 蜷曲的发尾, 诸如此类,都算是北境血脉的印证。 只是沈濯在大周待久了, 饮食习惯改变了血脉所表现的特征, 平日里也会刻意地去遮掩, 让他处在大周百姓之中,也并没有很突兀,走在街上,会吸引旁人格外注意, 却不会引人疑虑。 然而,眼前突然出现一位灰蓝眼睛的外邦人,一切便都明显了起来。 两人并肩站着, 身高差不多,肤色也相差不大, 长相虽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可一眼瞧上去,竟有几分血脉同源的相似感,一眼就会认出, 他们并非生于本地。 “瞧什么呢?”沈濯留意到他打量的视线,特意拽了凳子坐到沈濯身边。 裴瓒摇摇头,眼神向下一扫,落到沈濯的嘴唇上,他略微一顿,坏心思悄然诞生。 看着裴瓒不明所以地笑着,沈濯疑惑地摸了摸唇角,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手还没有撤走,唇上便抵了一片柔软。 虽只有轻轻一啄,但还是令沈濯感到意外—— 裴瓒什么时候如此大胆了,当着陌生人的面,居然还会亲他? 沈濯眼里的雀跃一闪而过,还不等说上什么,就感觉到了些许在他们二人之外阴冷的视线。 他不由自主地揽住靠过来的裴瓒,转头看向阿察尔,强压着嘴角,只留给对方平淡的笑意:“他近些时日身体抱恙,格外粘人,瞧见医师在此,怕是有些不高兴了。” “那便改日再来。”阿察尔冷淡说道。 没说上几句话,阿察尔便起了身,铁青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往房门的方向走去,大有谁都拦不下的架势。 裴瓒感觉肩上的力道松了,似乎有人要起身相送。 他不禁心生疑惑,沈濯还有如此懂事知礼的时候? 一位小小的医师,沈濯还会亲自出门送别? 裴瓒用余光盯着那人的动作。 阿察尔那一身刻意穿着的大周服饰就不提了,毕竟,外邦人现身大周京都,总是要做些改变的,可是他身为医师,却两手空空,什么都不带,连个随身药箱都没有,当真是请来瞧病的嘛! 裴瓒不动声色地翻着白眼,心想沈濯又在骗他。 他自然要揭开两人的真面目。 索性,他拽住了沈濯不让人离开。哪怕是听见下楼的动静后,也依旧维持原本的动作,依偎在沈濯怀里。 有人无奈地轻了口气。 后背被人柔柔地拍几下,温热的掌心捋过他的发尾,又顺着脊骨下滑,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全身。 裴瓒忍不住了,咬着嘴唇问道:“他是谁?” 沈濯笑笑:“阿察尔。” “……”废话。 沈濯惯会如此,轻巧地避开真实的答案,以玩笑的口吻遮掩过去,对于裴瓒来说,这自然也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既然他不说真话,那裴瓒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必要了。 当即就要把人推开,奈何他这动作绵软无力,非得没将人推远,反而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紧接着就被沈濯轻松一勾,又靠了回去,整个人干脆利落被抬起来,被送到了床上。 后背抵到棉被成团的榻里,手脚束着不得挣扎,整个人也蜷缩着身子,被阴影笼罩,裴瓒抬头瞪着眼前的人,嗔怒的神情不仅没什么压迫感,眼底还落了些浅淡的青色,叫人见了只觉得可怜。 沈濯略微向前压倒,纱帘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彻底将世界隔绝了。 “这么多的心思……是吃醋了?” 裴瓒轻哼两声,不说话,任凭对方误会。 沈濯眼里笑意更甚,几乎要溢出来将人淹没:“我同他没什么的,这人也确实是鄂鸿先生找来的。” 人是鄂鸿找来的,可沈濯也没说明是谁吩咐的鄂鸿,也没说是为着什么原因,仅是用只言片语将事情解释了。 可惜如今的裴瓒没那么好骗。 知道沈濯避重就轻,裴瓒也不拆穿他,反而用他精湛的演技继续装下去。 只见他难为情地将双手搭在了沈濯肩上,磨磨蹭蹭地划过对方脸颊,尚未拨弄几下,便勾起了一缕发尾。 蜷曲的发尾如同纷乱的情丝缠在裴瓒的指尖,故意在颈上轻扫几下,勾得人心痒。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沈濯作势要吻下去,然而,裴瓒却心不在焉地轻笑了两声,故意让人疑惑。 纱帐之内,光线昏沉,裴瓒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藏着星子,见他开心,沈濯也不禁勾唇一笑:“这么开心?” 裴瓒娓娓道来:“前些时候陈欲晓不是说,北境的质子被护送前来嘛,今日在鸿胪寺议事,说是人快到了,我们要去安排住处呢。” “哦……”沈濯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只是话里化外的犹豫,让人忍不住深思。 裴瓒抓着对方难以言明的情绪不放,循循善诱地说下去:“这事总算是有个结局了,不过,质子入京,怕是又要让一些人睡不着了。” “区区质子而已,何以至此。” “这怎么说得准。”裴瓒反驳他,盯着沈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出令人惶恐的未来,“万一那位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呢?” 沈濯迅速移开了眼睛。 似乎只是一刹那的恍惚,迟疑,隐瞒,便在这霎时间的躲闪中暴露无遗。 敏锐地察觉到裴瓒的话里夹杂着更深的意思,一切都像是别有用心的算计,可惜为时已晚,只好用行动来避免他的圈套。 眼见着亲吻落下,裴瓒捂住胸口,表情痛苦。 “胸口又发闷了吗?” 裴瓒没有吭声,只从喉咙间泄出些许难受的闷响,而后蹙着眉摇了摇头。 “再让人来瞧瞧。” 裴瓒眨眨眼,犹豫着问着:“方才那位医师走得也太急了,早知道就留他一会,诊诊脉了。” “……”哪哪都是不对劲。 沈濯抿着嘴唇,唇齿间略显艰难,忍了片刻,挤出一句:“前脚才让人回去,这会再叫人前来,恐怕会招人厌烦。” 裴瓒颇为通情达理地点点头,目光殷切地看着沈濯说道:“也是,想来他这一路舟车劳顿,已经疲惫至极,又是初到京都,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那今日便不叨扰了。” “正是正是。”沈濯连忙附和,心里想着要赶紧把阿察尔安排得远些,免得裴瓒一时兴起,再将人找来。 然而,心中所想还没来得及实行,裴瓒就把他的心思看穿了。 只见裴瓒抚着胸口,说道:“胸闷的症状时好时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会发作,可见还要请那位阿察尔医师来瞧瞧的,你觉得什么日子好?” “这……”沈濯眯着眼,心再度揪起来。 “打铁要趁热,病症也拖不得,我看不如就明日吧,你觉得如何?”分明已经做主定下了日子,却还要大度地问上一句。 摆明了是早就看破了沈濯的心思,故意说这些话,把人架在火上烤。 到了这份上,对彼此心里的小九九多少都有了揣度,然而两人依然引而不发,将还没参透的细节藏起来,互相遮掩,不曾挑明。 沈濯捏了捏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破绽,被裴瓒抓了马脚,更不明白裴瓒一句接一句地套话是为了什么,只一味地盯着裴瓒,仿佛对方将明晃晃的“套路”二字摆在脸上。 他觉得再怎这么说下去,自己迟早会忍不住招了的…… 索性,咬咬牙答应下来。 “好!就明天!叫他再来一趟。”沈濯拉着裴瓒的手,往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上贴,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验明他毫不造假的真心,“今日没有预料到你会来玉清楼,瞧病的那些家伙式也没带,明日让他一并捎上,好好地看一看。” 答应得这样痛快,裴瓒反而没想到,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硬着头皮答应。 裴瓒可不想看什么病,他自己的心思自己最明白,近些时日是有些不对劲不假,但他知道都是因为那次梦里出现的虚影所造成的。 系统空间与梦境的无缝衔接,从前并没有过,突如其来的一次,便让他乱了心神…… 至于今日的突发情况,他是来调兵遣将的,不料能撞见沈濯与人秘密会谈,下意识地察觉对方身份的不对劲,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沈濯。 至于瞧病,他是不乐意的。 先前沈濯四处搜罗来的那些名医圣手,已经让他偿尽了苦汤药,谁知道这远道而来的“外邦医师”,又会给他开什么离谱的方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若是此时说不干了,只会让局势瞬间扭转,徒增沈濯的怀疑。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无论怎么样,裴瓒都得演下去,不能让着出好戏演砸在自己手里。 第161章 质子 质子进京那日, 下了场小雨。 蒙蒙雨丝落于京都,千家万户的青瓦上铺了层缥缈的雾纱,如烟似雾, 颇有些诗情画意的江南意蕴。 车队进城时,街上也没什么人,三三两两,看见了玄色的马车便避让开了,原本在民间引得争论纷纷的人, 真正来到的时候, 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不过, 该来的人都到了。 茶馆酒楼,戏阁书坊, 彼此躲在暗处瞧着热闹。 “哥哥, 为什么你不同意借人给裴瓒呢?” “你不是也不同意吗?” 茶馆门楼当中, 站着俩兄妹,从马车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开始,便目不斜视地盯着,直至马车驶入拐角, 才收回视线,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 天气逐渐回暖,雨丝落在身上, 不再那么凉了,可两人的眼神却冷漠疏离, 叫人心冷。 “可我们并不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陈遇晚撑着伞, 略微像妹妹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湿了大半也不在意,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 没有温度:“我与他素不相识,没有道理帮他。” 陈欲晓眼帘下垂,看不出神情。 其实,裴瓒前去拜访这位新封的平襄王时,陈遇晚还是很高兴的,他从自家妹妹的口中听说过裴瓒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半分敌意,反而很感兴趣,甚至也有着想法,借陈欲晓的身份,同裴瓒成为好友。 很可惜的是,裴瓒登门拜访,是有目的——借他的兵马去监视即将来到京都的质子。 监视,这事皇帝早就安排过。 让他以保护之名,行驶监视之权,密切关注北境质子的动向,不允许出任何纰漏,一旦发现对方举止古怪,便立刻上报。 陈遇晚觉得,裴瓒既然是皇帝心腹,那么这样的安排,他理应知晓才对,又何须另外借人? 他没有同裴瓒如实相告,却从裴瓒的只言片语中猜到——裴瓒对这样的安排并非不知情。 否则,也不会来找他。 而裴瓒的意思,是要另外抽调人手,去以裴瓒的名义对质子进行看管。 这又是何故呢? 陈遇晚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但他隐约察觉到裴瓒是有私心的,对此,陈遇晚一口回绝了裴瓒的请求,而在那之后,他以为裴瓒会找到陈欲晓,让他的妹妹出面说服,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人再来同他说这事。 偶然间打听几句,才知道,陈欲晓居然也拒绝了裴瓒。 这俩人不是患难之交吗? 站在檐下,迷蒙的雨丝落到脸上,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妹妹,抬手替她拂了拂纷乱的鬓角。 “我猜测,这位裴少卿近些时日不太受陛下待见。”来京都数日,陈遇晚来往的人很多,无需多方打听,便得知了裴瓒最近的经历,“否则,他也没必要在陛下有所安排之后,再另外派遣人手了。” 听着哥哥将心中的猜测说出,陈欲晓也打算不藏着掖着,只是她抬起头,眼里多的是纠结与悲戚:“哥哥,你有怀疑过父亲为何……” 话没说完,陈遇晚凝起了眉头:“住口。” 他哪里不知道陈欲晓接下来想说的话——陈欲晓怀疑是皇帝做的手脚。 老王爷死在即将归京的时候,无数的破绽暴露在阳光底下,可他连查也不敢查,原因无二,只是他们身为人臣,居留在京都之中受人禁锢,不能去查,不能去反抗! 甚至,是想也不敢想。 陈欲晓的那些话,在营帐里说说也就算了,在这京都王府,在这中街上,哪敢让她说出半个字! “哥哥!” “你不在外,就回王府去。” 陈欲晓的所有话都憋了回去,瞪着眼前的兄长,眉眼间全是愤懑不甘,但她也不是理智全无,知道她心里那点猜测不能在这随时都有人经过的街上吼出来。 “我不像你,一身的担子和责任,我只知道,父亲之死尚有疑云,那我便不能随便放过。” 话罢,陈欲晓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投身雨幕之中。 她向来如此,果敢利落,做起事来比男子还要干脆,这点陈遇晚是知道的,然而他看着对方前去的方向,却觉得在来京之后的几日里,陈欲晓一定瞒着他做了“胆大包天”的决定。 长公主府…… 陈遇晚眯着眼,远眺那铺着琉璃瓦,比皇宫还要奢靡的府宅。 雨丝缠绵着落到他的脸上,吹进衣领之中,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些时日他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 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八卦,而是康王入京,皇帝动了禅位的心思…… 陈家不是随随便便的小门小户,他们是从开朝起就存在的功臣世家,哪个有了夺权心思的皇子不把他们当做拉拢的对象? 如今谢家赵家倒了,京都城里一众的顽固派们也逐渐落魄,就连皇帝曾经的爪牙也被拔去了许多,这时候传出禅位的消息,就算再荒诞,陈遇晚也会思考实现的可能性。 只是,与其说是康王野心勃勃,但不如说背后搅动一切的另有其人……可是长公主既然心思不轨,要邀买人心,寻求平襄王府的助力,为何不直接来找他,反而是去游说他的妹妹陈欲晓呢? 难道是把他认定为愚忠之人了吗? 陈遇晚攥着伞柄的手越发用力,连整把伞都在颤着,然而他盯着空挡的街道看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这场小雨徐徐地下了很久。 久到枯败的枝丫重新生出来新芽,让京都城里又添了几分绿色。 裴瓒撑着伞站在院中,眸中映着喜人的新绿,然而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眉头沉重地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他身后那几人,也是同样地闷闷不乐。 “一个北境来的弃子,竟也如此的不识抬举。” “哎~张大人此言差矣!” 那北境质子今日进京都,尚未来到质子府便先入宫面圣了,留着一干人等在此等候,虽然不清楚皇帝说了些什么,耽搁了多久的时辰,总之这帮人在这里等了大半日,连鬼影都没见到。 甚至,半个时辰前便通报过,说是质子早已出宫,可到现在也没人露面。 几人都是朝中安分守己的臣子,没有通天的本事去打探宫里的消息,裴瓒也是被陈遇晚毫不留情地拒绝,没有渠道去探听质子身边的事。 然而,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院外溜进来一个小厮。 裴瓒一眼就瞧见了他,从那人出现在视线当中,到他行至眼前,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诸位大人,殿下奉命陪同质子前来府邸。” 裴瓒一蹙眉,侧过身去先于几人问道:“哪位殿下?” “康王殿下。” 小厮将腰弯得更低,裴瓒却在提示下想起来这人的身份——他不是此行选出来照看质子的人,也不是那位康王殿下的左膀右臂,而是玉清楼里的打手,沈濯的暗卫之一。 裴瓒盯着他恭敬抬起的手,反复思索着为何是康王陪同着质子回来。 越想,心里便越会生出些苟且的念头,随后他拉住了小厮的手腕,稍稍用力,对方会意随着他的动作起身。 裴瓒确认了眼前这人的身份,说道:“你且去前院的偏厅等候,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准离开。” 在场的几人都不理解他这一做法。 质子府里伺候的人是宫里挑选后,送来鸿胪寺一一筛过的,裴瓒被皇帝避着,没有本事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更别提他原也没什么手段去笼络宫中的人。 后来,为了监视质子,他又专门去拜访了陈遇晚,本想凭借着与陈欲晓的关系,能从她哥哥手里调遣一二作为已用。 可是尚未说清来意,便遭到了拒绝。 就连他去同陈欲晓说起时,也同样的没有得到支持。 裴瓒没机会去细细挖掘二人拒绝的原由,被催着去继续安排质子入京的相关事宜,等事情差不多结束了,府邸也安置妥当,更没了安插人手的机会。 幸好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沈濯,也就留了条不太恰当的后路…… 裴瓒看着小厮乖乖前去偏厅等候,眉头略微舒展了些,转身对亭子中的两位大人说道:“既然质子即将抵达,那咱们便出去瞧瞧吧。” 细雨如轻雾,在空荡无人的街上笼了薄薄一层。 处在这偏僻的巷子里,四周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但是时过不久,一阵清晰的车轮压在石板的声音便传入了耳朵,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哒哒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金铃声。 果然,片刻后,窄巷里驶出台华贵马车。 前面的四匹高头大马甩着马尾,银制的蹄铁叩击着石板,混着车帘前的金铃摇晃时的声响,似是宫中乐姬的演奏。 毫无疑问,这是皇家的马车。 眼见着马车停在质子府前,守在门口的三人也收了伞迎下去,处在最后的裴瓒并不似前俩人那般恭敬。 他挺着腰,目光直直地落到车帘上。 只见那道绣样复杂的车帘从外掀开,先是康王探出了身子,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留给外面的几人,而是满目温情地看着车厢里,缓缓伸出了手。 第162章 勾心 裴瓒曾见过许多北境人。 裴瓒曾见过许多北境人。 不止带着北境血脉的沈濯, 和那位自称医师的阿察尔。 他在寒州时,为了分发赈灾银也前去过边境一带,越是往北, 城镇里就有越多归顺大周的北境人。 那些人虽不说各个都身材高大魁梧,但至少一眼看上去要比大周的子民更粗犷些,饮食习惯虽跟大周无二,但他们身上依旧会存在那种未经教化的野性。 可是,被康王亲自搀扶下马车的这位北境质子却并非如此。 他长得有些过于纤细精致了。 依旧是不同于大周子民的外族长相, 偏金棕色的头发, 略有些蜷曲, 佩戴着来自北境的编织额饰,像一件精心包装的礼物, 把不屈的灵魂束在国家兴亡之中。 凝视他灰蓝色调的眼睛, 在打量生人时,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宛如一池静谧的湖水,略有风波便会泛起涟漪。 小质子的皮肤也不是那种泛灰的白,反倒是像上等的玉瓷一般, 透着股晶莹剔透的感觉。 体态纤细如同弱柳,容貌娇妍更胜女子。 说他是北境那广袤草原上,最宝贵的明珠也不为过。 只不过, 裴瓒心里却相当疑惑。 他记着,这位北境质子——原书的男主, 不应该是这种气质…… 至少, 不能是娇娇柔柔的样子,一副任人欺凌也不会还手的可怜模样,应当是“满身男儿气概, 英俊威武”。 裴瓒又打量对方几眼。 倘若身份无假,说他英俊也就罢了,反正都是夸人相貌好的,但眼前这人,哪有半点威武的模样! 扔到烟柳巷中,说是花魁娘子也有人信。 裴瓒板着脸,视线落到那质子与康王交叠的双手上,柔嫩细白的手被人紧紧攥着,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后,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骇人,不自知地凝眉,无端地让人觉得满是压迫感。 小质子扫了一眼,被他吓着,瑟缩到躲到康王的身后,两双手紧紧算着那金丝华袍,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 顶着康王警告的视线,裴瓒不动声色地压低了脑袋。 转而,康王温和笑着,拍了拍质子的手:“这里虽不比北境的广袤草原那般自由,但本王向你许诺,无人敢拘束着你,更无人敢伤害你。” 质子垂眸不语,只像个受惊的小雀一般跟在康王身边。 这副做派,让在场的几人都觉得不适。 且不说康王是为了什么才亲近质子的,仅是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就不该敌国送来的质子保持如此的关系,明面上说什么无需思念故国的话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是动真格的。 那扫过在场众人的视线里,分明也是带着警告意味的…… 幸亏质子府偏僻,今日又下着小雨,街上无人经过,在场的一干人等也不会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出去,否则,这位康王殿下的名声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跟着进了质子府,众人愈发安静,在路上互相瞄了几眼,却一声不吭,沉默地跟随在康王身后。 当然,这点心思也没必要言明。 裴瓒落在队伍最后,与旁的大人也没什么眼神交流,但就是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拨动着藏在袖子里的荷包,取出了那枚应该沉寂在湖底的扳指。 指尖轻轻搓过戒面上的纹路,质子的信息一应出现在眼前。 【姓名:陆零】 【性别:男】 【年龄:19岁】 【身份:北境细作】 “!!!” “裴少卿?” 裴瓒虽没出声,可是险些被绊倒的动作依旧被人注意到,身前的同僚转身询问他情况,裴瓒强压着心里的惊颤,咬紧嘴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张大人疑惑地盯了他片刻,最后并没有说些什么。 待身前所有人如同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走着,裴瓒才敢紧张着舒着气,小心翼翼地跟在众人之后,生怕再闹出什么动静。 但他依然难以相信所看到的信息。 陆零?北境的细作? 不是北境的王子,被迫来到大周的质子——察合。 裴瓒一时无法接受如此骇人的消息,仅仅是略微设想了对方的意图,便又有些胸闷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捂住胸口,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脑海中一个接一个疑问浮现出来,他死死地盯着最前方那个假质子的身影,猛得跪到在地。 “少卿!”眼尖的侍女立刻跑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快请太医!” “不……不必……”裴瓒脸色惨白,抬头的时候,目光仍忍不住落到假质子的身上,不过他的眼神没那么凌厉,而是多了几分纠结—— 既然敢用身份不明的细作来取代质子,那想必是有备而来。 裴瓒咬咬牙,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垂眸时想到,他不能冒然地去点破对方的身份,这样无端的污蔑只会让他自己深陷险境。 那又该怎么办呢…… 那位真质子现如今身在何处?替换身份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及,这位本名为陆零的男子,到底是谁安排的? 康王微蹙眉头,有些不悦地盯着裴瓒。 今日小雨,天气不算好,出门也遭遇了不少阻碍,算不得吉事。 但是难得有能够随意亵玩的美人在侧,康王也没有计较为了美人四处奔波一事,可现如今裴瓒又突发急症,瞧着就让人不顺心。 “裴少卿怎么了?”再怎么不顺心,也是面对朝中臣子,康王该有的分寸不能丢下。 “不,咳咳……”裴瓒在心中飞速地盘算着,他觉着自己再待下去,除了心思更乱之外,也想不明白什么事情,不如借此机会离开,于是他说道,“臣身体抱恙,还望殿下勿怪。” 康王不耐烦地哼了声:“可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劳烦太医了,只是臣恐怕无法在府中议事,还请殿下准许……” 话还没说完,康王便打断他,巴不得他快走似的催着:“去吧,二位大人也在,就不必少卿操劳了。” 此刻也顾不得那些虚礼了。 裴瓒直接在侍女的搀扶下转身离开,动作缓慢,还有些不适,可更多的是在留意背后那道谨慎而微妙的视线。 是假质子在盯着他。 得知这点,裴瓒压了压嘴角,轻咳几声,直到拐出院子,动作才略微快了些。 无人察觉的地方,裴瓒的背不再弯着,但他并没有阻止侍女的搀扶,而是直接用力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谁将你挑进来的?” “少、少卿?” “可不是我挑的人?”裴瓒知道她不是在说自己。 他的目光扫过去,冷淡锋利,直把人吓得跪地不起,同时身体还忍不住发颤,活像在面对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是太后身边的孟公公?” “是……” 裴瓒是胡乱瞎猜的,在此之前他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方才在他不适的一瞬间,离他最近的侍女和同僚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反而是这个处在后方的人喊了他的身份,又动作迅速地冲上前。 可见是有人提早告知过他的身份,让这个侍女格外仔细。 虽然说这批人都是宫里挑出来的,可不管再怎么细分,总归也就是那几个主子,能跟裴瓒扯上关系的就更不多了。 不做过多的推敲,便知道这人能够出现在质子府,会是长公主的手笔。 “起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侍女深埋脑袋,小心翼翼地起身。 本以为裴瓒会刨根问底,询问她领了什么任务,她都打好了腹稿,希望能忽悠过去,可是裴瓒一句话也没问。 只轻飘飘地吩咐了句:“带我去前院偏厅。” 侍女心里又奇又惊,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才叫裴瓒识出来,同时还担心自己一朝不慎,会被盘问,为此她不敢多说一句,只低着头飞快地在前面带路。 然而,直到裴瓒进了偏厅,也没再问写什么,仅仅是让她在外等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侍女等得心急如焚。 什么被告到孟公公面前遭到惩治的画面,什么在质子府被揭发身份被驱离的景象,亦或是再惨一些…… “进来。” 半刻之后,裴瓒的吩咐打断了她的瞎想。 侍女老实巴交地推门进去,脸上写满了担忧,却又不得不强撑起面子,假装淡定。 裴瓒坐在正前方的椅子上,下巴轻扬,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满是审视意味,将人冷了些许时间后,他叩击扶手的指尖停下来,向着先前那位小厮的方向抬了抬,问着侍女:“你可识得他?” 侍女偏头去看,打量了三五遍,确认之后摇头:“不认识。” “那自此之后你便认识了,他同你一起被挑选进质子府侍奉。” “少卿,这……” “放心,不会有人来问你什么的。”裴瓒起身,走到侍女身边,他想潇洒地离开,可是又想到这人未必会听他的,便又说道,“你是长公主安排进来的,所为何事,无需我言明了吧?” 侍女的脸色铁青,眼中写满不可置信。 裴瓒继续道:“他也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殿下做事。” 第163章 演技 那个假质子既然敢明目张胆地进宫面圣, 又毫不避讳地在康王的陪同下前去府邸,想来背后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不仅随侍他的人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就连前去接人的使者, 也是串通一气的。 如此想来,大概率不会存在质子车架被半路劫杀的可能,应当是在北境王都时,就已经筹谋好了这一切。 只不过,不清楚如此替换身份的原因了…… 裴瓒站在玉清楼顶楼, 远远地眺望着城西的方向。 他眼中满是鳞次栉比的瓦房, 质子府处在其中, 并不突兀,隔了层雨幕, 甚至不太清楚, 比起更远处的层叠青山, 几乎要渺小到无法被窥见。 “质子府的事都安置妥当了?”听到声音,裴瓒回眸一扫,是沈濯。 他转过头去,闷声不语。 继续临窗而立, 迎面吹着些许雨丝,沈濯担心他冷,披来了一张薄毯, 紧接着绕到他身侧,盯着紧蹙的眉头, 问道:“听说是康王陪同着质子出宫的?” “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裴瓒语气沉沉, 听不出喜怒。 沈濯攥着薄毯的衣角,视线缓缓垂下去,分明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在, 但他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弱下来:“你知道康王是什么人,难道皇舅舅不知道?敢让他去送人,自然是有别的打算。” “只是陛下这么想吗?” 裴瓒并不急着通过扳指去验证沈濯心里的想法,因为他的心里早有打算—— 以往,都是他像一头误入陷阱的野鹿,在圈套里拼命地挣扎,从一开始地一无所知,到后来哪怕窥见了些许风雨,也无力反抗,但是到了现如今,裴瓒觉得他们之间的角色该转变了。 是皇帝蓄意安排也好,沈濯故意暗示也罢。 裴瓒并不在意到底是谁要把那个假质子往康王身边推,他只在乎结果——康王会不会中这故意为他安排的美人计。 大概是会的…… 裴瓒对康王没有多少信心,当然,他也不打算提醒对方,静静地看着对方落入圈套,在背后之人妄图收网的时候将其阻拦,这才是他该做的。 “我在质子府里碰见了个熟人。”裴瓒故意往身后一靠,贴在沈濯身上。 沈濯也来了兴趣:“哦?是谁?” “是跟在你身边的暗卫,我叫不出名字,但是我认得他,今日是他回来送的消息。” “是我的身边的?”沈濯语气疑惑。 裴瓒分外确定地点点头,但是余光同样瞥见了对方眼里的不解,于是,他再度说道:“若不是他及时回来,怕是迎面撞上了,才知道是康王将人送回来的。” “这样啊。”沈濯的语气有些奇怪,是肯定了裴瓒的话,但实际上也像是隐隐藏着些什么。 裴瓒没有将沈濯的不对劲挑明,只是悄悄捏住了袖子里的扳指。 【看来,又得好好查查身边的人了……】 如裴瓒所料,沈濯并没有遣人去送信。 也对,若是沈濯安排的人,那也没必要再从他的嘴里确定这消息。 那人是旁人遣去的,目的也是提早一步让裴瓒知晓,让他们赶去府宅外迎接,故意瞧见康王与质子的亲密一幕。 谁有闲情逸致来做这事呢? 还是背地里假借沈濯的名义,让裴瓒想都不想就信了。 答案无二,唯有长公主。 可她如此行事……裴瓒不安地扭了扭肩膀,想起之前在京中盛传的那些,关于皇帝禅位的流言蜚语,心中便有了答案。 看来,长公主是打算对康王下手了。 知道这位王爷不爱红妆,偏好相貌昳丽的男子,便促成了这出好戏,又故意让他们这些大臣瞧见,以此来动摇康王的地位吗? 只是,召康王入宫并不是长公主能够做主的,替换质子,也不是长公主能安排的。 背后另有他人相助吧。 宫中之事暂且不提,但那位让绿藓流入宫中,和这次替换真假质子的人背后之人,应当就是真正的北境质子,察合。 “那人现在在何处?”沉默了许久,沈濯决心不能轻易放过那吃里扒外的暗卫,就算是为了长公主,未经他的允许,也不能轻饶。 裴瓒略作思考:“我留在质子府里了,还让他与殿下的眼线一同行事。” “殿下?哪位殿下?” “自然是长公主。” “……”沈濯忽然哑了声,眼里闪过些许茫然后,嗤声一笑,“母亲果真是没看错你。” “没看错我?”裴瓒对长公主的态度并不在意,但莫名地觉着,沈濯藏着许多话没说,甚至他如此倒霉,恐怕不只是沈濯顽劣刁难,背后应当也少不了长公主插手。 可怜他兢兢业业,居然被这对母子玩弄。 “别笑了!” 瞧着沈濯眼泪都要笑出来,裴瓒忍不住用手肘顶他。 可是换来的不是沈濯的吃痛挣扎,反而是这人笑嘻嘻地凑上来的吻。 “唔……” 被放肆地咬了嘴唇,裴瓒轻哼一声,推搡着将人拒绝,可眼前人却像牛皮糖似的黏着,怎么都扒不开,被压在窗前,嘴唇肿起来,才算是尽兴。 亲也亲完了,沈濯还是在笑,眼里带着嘲弄的意味,却不是指向裴瓒的。 “母亲若是知道,她辛苦挑选出来的人,一天不到就被人找出来了,指不定会恼成什么样呢。” “只是揪出来一个而已。”裴瓒摸着嘴唇,双颊像是过年时染红的门联。 “一个也足够她头疼了,眼线这东西,漏了一个,剩下的便会接二连三地蹦出来。” 裴瓒看他实在得意,可是自己的嘴唇还疼着,似笑似嗔地瞥他一眼:“你就这么得意?那可是长公主,你的母亲。” “看见谁在小裴哥哥手里吃瘪我都得意,她更甚。”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更说明小裴哥哥心思细致入微,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人坐立难安。”沈濯一味地捧着他,哄人的话一套接一套地出口,全然将长公主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瓒历练了这些日子,面对大风大浪已经学会脸不红,心不跳了,可他还是脸皮薄,听到这些话,面上只得更热。 将窗子开得再大些,任由风雨吹进来。 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之后,他盯着窗台上雕刻精致的花纹,终于打算将最重要的话题引出来了。 裴瓒沉声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沈濯挑眉:“愿闻其详。” “随着康王与质子进内院,我的胸口发闷,还是从前那感觉……” 裴瓒说着,抬眸看见沈濯的脸色,如他预想的那般沉了下来,眼里满是担忧,不见半分笑意,而他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起初还是闷得喘不上气,以为不消片刻便会缓和,可是又走了几步,忽然撑不住了,往地上摔去,那侍女就冲出来扶住了我。” 话音落下,裴瓒看向沈濯,对方拧着眉脸色沉重,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抓他去瞧病吃药。 但这不是裴瓒想要的结果。 他抿着嘴唇,思索着到底是该继续说那个侍女,还是该说他的病。 “我记着你先前不是寻了位外邦医师吗?前些日子让你把人带来,你总是推三阻四,恰巧今日得空,不妨去瞧一瞧吧?” 裴瓒盯着沈濯那双精致漂亮的眼睛,难得没从里面察觉到躲闪。 他心里疑惑,再度捏住扳指。 可是还没来及摩擦,他攥着扳指的手忽然被沈濯抓住。 一瞬间,裴瓒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隔着袖管,僵硬的手臂上传来对方掌心的温度。 他心里发慌,手指有些软了,但仍旧强撑着对着沈濯的视线,不知为何,他有种被识破的感觉—— 先前沈濯整日打捞扳指,似乎只是在逗他。 “好啊,我们现在就去。” 怎么能如此坦然? 沈濯的眼里重添了几分笑意,不似一开始那般张扬,反而温温柔柔的,如一缕和缓的春风。 “不,等等……” 如今,倒是裴瓒漏了怯。 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抵在了窗台上,积攒的雨水顺着窗沿染湿了他的后背,紧接着丝缕的风吹来,让人不由得为之一颤。 瞧见他发抖,沈濯连忙问道:“怎么了?” “我又有点不太舒服。”裴瓒挣扎着逃开沈濯的禁锢,坐到床榻上,侧身背对着身后人,“让我先缓缓。” 他对阿察尔的身份存有疑心。 沈濯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来他三番两次想见阿察尔的意图。 既然如此,只能心照不宣地演下去。 沈濯紧随其后,将手搭上去:“衣服怎么湿了,要不先换一件?” 裴瓒没有吭声,主动权也随之被夺回,腰封被迅速解开,随手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反应过来要推开沈濯了,可惜为时已晚,外袍已经被扯开了大半,他只得紧紧攥着袖子,防止手心的扳指滑出来。 然而,沈濯也吃准了这一点:“听话,衣服湿了,该换了。” “哗”的一声,衣袍落地。 那枚扳指藏在袖子里,裹在衣裳当中,被扔到了地上。 第164章 幽怨 半个时辰后, 床幔里暖香奇异。 裴瓒恼怒自己意志不坚定,竟然不慎就着了沈濯的道,为此他没好气地忒了对方一嘴, 撑着酸软的手臂将人推开。 正要起身,却发现衣带纠缠在一处。 他手忙脚乱地解着衣带,顺手拍开前来捣乱的沈濯,好不容易理清之后,他急忙下床去捡自己的衣裳, 遮挡着动作, 小心翼翼地伸进袖管里摸索。 ……奇怪, 东西呢? 裴瓒有些慌了。 他下意识咬住嘴唇,放开动作, 在衣裳堆里摸索, 不仅是袖管, 别的地方也摸了个遍,只差将衣裳拎起来抖一抖了,也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找什么呢?”沈濯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从身后抓起他不停翻找的手腕。 裴瓒扫他一眼, 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沈濯笑眯眯地盯着他。 “少在这里装傻,我知道是我做的不——”裴瓒迅速站起身,心里的几分愧疚, 让他不得不避开沈濯的眼神,但是话说到一半, 就戛然而止, 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轻易地坦白。 狡兔尚有三窟,他怎么能就此认输? “你做的怎么样?”沈濯向前一步,挑起眉毛, 试探地问他。 裴瓒轻咳几声:“我行得正坐得端!” “是吗……”沈濯抱起手臂,冷声笑着,眉眼间尽是戏谑。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把东西还给我。” “我真不知道小裴哥哥丢了什么,不妨跟我仔细说说,我让人去找?” 裴瓒向上翻出的手被沈濯牢牢攥住,他尝试着抽回,对方却早有预料似的攥紧。 到了这一步,谁也不肯让谁。 “你还不还?”裴瓒笃定了那扳指是被沈濯不知不觉拿走了。 沈濯也嘴硬,一味地说:“还什么?” 裴瓒咬着牙,他并不清楚沈濯到底知不知道扳指的存在,先前没有探听到半分沈濯的疑心,他本不该无端怀疑的。 可是在沈濯的阻挠下,扳指离奇消失,若是说跟沈濯一点关系也没有,裴瓒也无法相信。 总不能他自己先承认先前在说谎吧……岂不是未战先输?! 没时间细想,裴瓒猛得抓住沈濯的双臂,来回摇晃:“鸿胪寺的官章呢!质子府还有好些事情没弄,要是把章丢了,我是要掉脑袋的!” 裴瓒吼得感情真挚,沈濯差点就信了。 “哦~那快找。” 沈濯假模假式地陪他在房间里翻找,床榻里外,衣橱桌椅,一应都翻遍了,就连沈濯身上都被裴瓒一一查过,然而根本不见扳指的踪影。 当真是见鬼了! 裴瓒阴着脸,冷不丁地瞪沈濯一眼,没有说话,胸腔里的愤怒却已经显而易见。 “小裴哥哥,这不能怪我吧,万一是丢到别的地方了?” “……”还在装! 裴瓒一声不吭地坐着,脸色沉得吓人,也就是他找不到证据,又没办法直说是扳指不见了,否则无论说什么他都要劈头盖脸地把沈濯骂一顿。 现如今倒好,他不占理! 说不了什么发泄的话,又没办法强制着沈濯把东西交出来,只能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寄希望于对方尚存些许良心。 可惜,良心这东西,沈濯向来是没有的。 见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裴瓒不出声,他也不敢再开口,端的是谦卑恭顺、做小伏低的姿态。 堂堂盛阳侯府世子,活得像惹了主家不快的奴仆,全凭着主家的心情定生死。 “哼!” 裴瓒急忙给自己找台阶下,憋屈地哼了几声后,手忙脚乱地把衣裳往身上套,也不管哪根绳子穿在了哪个衣扣里,大概穿齐整了,就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沈濯自然拦他。 奈何刚拉扯着跟出去,就被一拳打在了面门,鼻梁生疼,险些流出血来。 他扶着门框,疼得五官扭曲,强忍了好一阵,没等痛感彻底消失,不长眼的暗卫冒了出来。 “主人,殿下有所吩咐。” 沈濯冷淡地扫过半跪在地的暗卫,掩着鼻子转而坐到桌旁,低声道:“说——” “殿下说,质子府的一干人手皆已安置妥当,让您勿要节外生枝。” “这样嘛……”似乎与裴瓒的说辞对不上。 裴瓒提起那报信的暗卫,沈濯还以为他是长公主私自安排的,正准备在人走后,上下彻查一番。不过,他与长公主毕竟是母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沈濯不至于将那人赶尽杀绝,仅是准备敲打一番。 可现如今再想,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长公主让他不要节外生枝。 便是让他,别再往质子府安插人手,以免打草惊蛇。 沈濯不清楚长公主到底知不知道质子被替换一事,然而不论怎么想,先前报信那人就绝不会是长公主地手笔。 那可就麻烦了。 他的身边竟然还真出现了吃里扒外的人。 沈濯一声不吭地坐在桌旁,氛围沉得骇人,半跪的暗卫也始终不敢抬头,只用余光扫着主人的衣摆。 只见沈濯掩着鼻梁的手缓缓抬起,随意一翻,原本属于裴瓒那只能够读心的扳指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上,被裴瓒说成“庸俗丑陋”的扳指,戴在纤长白皙的手上,倒也变得不俗起来,连原本廉价质感的宝石都变得流光溢彩,充满贵气。 “你说,母亲与阿察尔,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看似是在疑问,暗卫却不敢回答。 “是互为臂膀,互相信任,还是互相提防,不敢交托诚心呢?” 暗卫将脑袋垂得更低。 心里默念,他只是个普通暗卫,此等话语是万万听不得的。 沈濯自言自语了两句后,盯着那扳指上的宝石,忽然想起什么,正起身对着暗卫说道:“将今日那个跑到裴瓒面前的人查出来。” “是。”暗卫立刻领命,“查出之后,如何处置?” “杀了便是……”话音刚落,沈濯的眸子暗了暗,又吩咐道,“先带回幽明府,按着规矩一一罚过,再悬于后山,以儆效尤。” 悬在后山上,沈濯不怕他嘶吼乱叫,惹得流言纷纷。 他只怕那人的皮肉被抽打得不够糜烂,模样不够惨,起不到警示的作用,让后来的人再起忤逆的心思。 至于那位邀买叛徒的人。 沈濯还得好好会一会对方。 “你去告诉阿察尔,替换质子一事,终归是纸包不住火的,早晚会出事,让人快些准备,早日缠上康王。” 暗卫沉声应下,走出房门,随即消失不见。 就在一瞬间,哗然雨落,阴云之中闷雷作响,街上才发青的柳条被吹着东摇西倒。 窗前,沈濯伸手接住雨丝。 细微的重量砸落,凉意从指尖蔓延,也不知为何,沈濯有些动摇了,他并不像从前那般希望这座城淹没在战火当中。 收回指尖,放在鼻下轻嗅,几缕寡淡寻常的气味萦绕,就像是视线当中的人—— 后街,裴瓒撑着伞匆匆走过。 浅松绿的斗篷下套着绯色官服,随着他的动作,漏出些许鲜艳颜色。 分明是极其不搭的红绿,在他身上却无比和谐平衡……他这人就是如此,调和着周围所有,以寡淡中庸的态势融入到任何环境之中,不温不火,不悲不喜。 是无孔不入的水,悄然渗入心间。 这般的与万物相融,自然也不止融进沈濯一个人的心里。 只见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在街角,似是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匆匆驶过街口又折回来,掀开车帘确定了裴瓒的身份,便停在了原地。 沈濯眯眼瞧着那车里探出来的脑袋—— 坏了,是谢成玉! 陈遇晚跟裴瓒没有交情,陈欲晓投入长公主府当中,朝中其他人是裴瓒信不过的,就是这种境遇,裴瓒也不来找他求援,甚至在他面前只字不提。 可是沈濯偏偏忽略了还有谢成玉。 谢家纵然落败,不似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能帮到裴瓒些许的。 更别提,谢成玉身后还跟着赵闻拓那条一心一意的狗。 “言诚?” 透过雨幕,谢成玉的声音清晰可闻。 裴瓒赫然抬起头来,仿佛看到救世主一般盯着谢成玉。 “天气不好,你怎么……”话说到一半,谢成玉抬起头,察觉这正是玉清楼的后街,随即脸色一沉,有些不快,兀自握住裴瓒冰冷的手,稳住飘摇的伞,“是他苛待你了?” 是疑问的话不错,裴瓒却从其中听出了些笃定的感觉。 他也没有辩解。 反正在谢成玉心里,沈濯的形象已经扭不回来了,说再多的话也没用,更何况裴瓒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就有了不少鬼主意,自然不能逆着谢成玉的话说。 裴瓒视线随雨丝落下,坠进坑洼的水湾,同他的心一道泛起涟漪:“一些零碎小事而已,不足挂心。” 以往,裴瓒可不会这般做派。 说几句沈濯的不好,裴瓒大都是默声不语的,不过谢成玉知道这人是在心里跟他唱反调,偶尔说急了,还会将心里话说出来,明明白白地驳斥他。 可现在,裴瓒虽说得轻描淡写,话语却藏着无尽的幽怨。 “走,跟我走。” 第165章 复仇 “先前去寒州时, 也遇到过不少北境人,大多身形高大魁梧,与那位质子, 不大相符。” “你觉得人不对?” “不敢确定……”裴瓒嘴上犹豫迟疑,眼神却分外坚定,明晃晃地告诉眼前谢成玉,他的确疑心质子身份。 毕竟那是从扳指上得到的消息,不会出错。 “我不觉得北境有这么大的胆子。”谢成玉饮了口热茶, 缓缓说道, “从北境王都到大周京都, 不只有他们的人,我们的边关守将、押送官, 那都是早就见过质子的, 若是真的要作假, 也得瞒过这些人才行。” 像谢成玉这么说,的确很难。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瞒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穿过一层层关隘,顺理成章地进到了京都城里。 裴瓒也无法想象,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买通了一路上的人,他只知道最终的结果是这般。 湿凉的风吹进来,冷得他搓了搓手, 再度捧起那热茶温着手心。 谢成玉垂眸扫过,冷哼一声, 移开视线:“我早提醒过你多次, 离沈濯远些,你偏不听。” 裴瓒默默低下了头,像只失落的小狗。 “你也与他说这事了?才引得你们俩之间的不快?”话锋一转, 谢成玉提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裴瓒先是沉默地点点头,随即又飞快摇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成玉眉头紧皱。 “质子身份有疑之事,我只同你说了,跟别人说,他们大概会觉得我疯了……” “无凭无据,自然是你有问题。” 裴瓒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双手却忍不住攥紧茶杯,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张:“你也知道,质子在京都的一切事物,大都交给了鸿胪寺来安排,我本想在府中安插些人手,以防意外,可是现如今在陛下面前不得脸,陈家兄妹也不愿帮我,我只能去找沈濯。” “他也不插手这事?” 裴瓒心虚地点点头,他自然清楚沈濯是巴不得跟质子府扯上些关系,但是在谢成玉面前,他也只能扯谎。 谢成玉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气定神闲:“他倒是明哲保身。” 进了京都的北境质子,就好像一只带着瘟病的牲畜,谁都不想招惹,又都要看着他安分守己,不让他危害四方。 同时还有些心术不正的,妄图将这瘟病散播开来,影响到更多的人。 为此,裴瓒是小心翼翼,觉得必须在质子身边安插属于自己的人,不受宫中掣肘,更不能依附任何人。 难点就在这里,裴瓒在京都中无根基,更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手。 他定睛看着谢成玉。 也许是目光过于殷切,瞧得对方一阵恶寒,忍不住往后躲。 “你要做什么?问我借人?”谢成玉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受不了,才艰难地开口。 “是呢,想想京都城当中,我信得过的,又有足够人手的,就只有你了,归明。”他言辞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谢成玉拿他没辙:“人手是有的……” “只要有人,我自然有办法安排进去。” 谢成玉给他一个完全不信的眼神,被裴瓒察觉后,又抢在对方辩驳之前,温吞说道:“人是有的,只是不清楚,你敢不敢赌一把?” “赌什么?” “赵闻拓投了京卫指挥使门下,如今在天武门当值,若是去找他,必定能行。” “那还是算了吧。” 裴瓒挠了挠头皮,第一时间打起退堂鼓。 让他去找赵闻拓? 亏谢成玉想得出来! 且不说赵闻拓跟沈濯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密切往来,只是碍于谢成玉一人,裴瓒就早已和那匹夫结下了梁子。 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不是有沈濯在场,就是要看谢成玉的面子,倘若只有他和赵闻拓那人,那必定是鸡飞狗跳的。 就算裴瓒拉下脸面,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赵闻拓也不会答应。 甚至,还有可能连人带礼一起丢出去。 “我与他交情不深。”裴瓒意有所指地看向谢成玉。 比起谢成玉突然提出的这馊主意,他更好奇,谢成玉现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口口声声说是与那人在无瓜葛,可是无论是收到信后怅然若失的神情,还是现如今了如指掌的消息,都昭示着,谢成玉很显然还没有放下…… 更说不清,谢成玉放不下的是过往,还是那个人。 扪心自问,裴瓒若是讨厌一个人到极点,嘴上心里都是怨恨,他是万万不会再去打听那人的动向的,更别投了谁的门下,领着多少人手这种微末细节。 唯一说得通的,便是谢成玉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 裴瓒依稀记着,那封信被谢成玉亲自焚烧时的场景——明晃晃的火光在晦暗的眼神中跳动,火焰很快就吞噬了薄薄的纸张,但那信的内容,早已被众人知晓。 烧与不烧,其实没什么区别。 实在顶不住裴瓒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谢成玉低下了头。 裴瓒清清嗓子,又着重强调:“归明,我与他不熟,甚至还算是旧日有怨。” 谢成玉为难地咬着嘴唇,脸色倏地变红:“那……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他自然会同意的。”话音刚落,裴瓒欣慰地笑笑,谢成玉的视线也落到他身上,然而只是停顿了瞬间,就迅速移开,像是被发现了心事。 幸而,裴瓒是在逗他。 裴瓒道:“只是,他与沈濯关系匪浅,来往密切,就算你愿意为了我硬着头皮去找他,不出二日,这事也就被沈濯知道了……这样,我是不愿的。”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沉思。 茶楼雅间中气氛静谧,雨落窗台的响动便格外明显。 裴瓒细细思索着其他的办法,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桌面叩响,随着他的动作,房间外也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就在此处了。” 门外声音一出,裴瓒即刻竖起了耳朵。 然而不等他继续听到后面的话音,房门便被打开。 头戴青白抹额,束着白玉冠的锦袍公子收了被雨水打湿的折扇,大摇大摆地进入屏风之内,对上裴瓒无语的眼神,便得意洋洋地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最可气的是,来人当着两人的面,将赏钱扔到了小厮手中。 谢成玉疑问:“可是玉平郡主?” “谢大人有礼。”陈欲晓将折扇抵在胸前,对着谢成玉致意。 裴瓒没什么问候的打算,只是理了理衣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兄长在京都城中风头正盛,内九外七十二卫又怎么会不卖我个面子呢?”陈欲晓的意思是,京都城里但凡是有守卫经过的地方,便没有她问不出来的消息。 她这般自信,让人羡慕,又让人牙痒痒。 “找我有事?”裴瓒语气平淡,甚至还微微蹙着眉头。 “无事便不能找你喝茶聊天吗?难不成你还在为了之前,我不给你借人手的事情生气?”陈欲晓姿态肆意,穿着男装,动作也越发的不羁,直接翘着腿向后仰,活脱脱地像一个混不吝的公子哥。 “没有。”这么说是假的。 裴瓒自然在意陈欲晓的拒绝。 他直截了当地给了理由,以为刚刚经历过边疆厮杀的陈欲晓会支持他的想法。毕竟,那是来自北境的质子,是他们共同的对手。 可是陈欲晓二话不说就拒绝了,连解释也不肯多说一句,随便就给他打发了。 “没有?我才不信,你最是爱耍脾气了。” “我什么时候……”裴瓒急了,想着为自己争辩,可一扭头,竟然看见了谢成玉眼中的赞同,他尴尬地轻咳两声,“先不论这个,你到底要做什么?” “给你送帮手来了。” 裴瓒眼里闪过惊喜,但依旧稳重地说道:“你不是不想陈家与此扯上关系吗?” “那是兄长的说辞,与我有什么干系?”陈欲晓挑挑眉,“当日拒绝你,是我的确寻不上什么得力的人手,这几日我特意去了京郊大营一趟,就是为了此事。” 京郊大营的人自然是靠谱的,又有陈欲晓作保,裴瓒也能交托信任。 只是……京郊那边离了人,若是被查出来,也不好收场。 陈欲晓明白他的担忧,即刻说道:“放心,这些人都是陈家的子弟兵,京郊那边管不着。” “你愿意让他们冒险?” 在寒州时,陈欲晓以他兄长的身份提到过这些人,都是自幼就一起操练的,知根知底,亲如兄弟,陈欲晓或许跟他们的联系没有陈遇晚那么深,但也绝对是自幼相识的。 这些人对于陈欲晓而言,于兄弟无异。 而裴瓒此举,将他们安插进质子府,虽然做得都是些细碎小事,却也不能说绝对不会陷入险境。 万一会出现意外,陈欲晓还会答应他吗? 裴瓒犹豫着,打算将那些潜在的危险一一说明后,再让陈欲晓做决定。 可是陈欲晓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陈欲晓摆正坐姿,收起那份嬉笑的姿态,板起脸,直勾勾的盯着裴瓒的眼睛,如一道箭矢,射穿心神。 “裴瓒,就当是为了我的父亲。” 第166章 倒戈 裴瓒当然理解陈欲晓替父报仇的想法。 他原本就觉得, 平襄王死得蹊跷,但是由于陈家兄妹对此模糊的态度,和皇帝急着操办平襄王的丧礼, 他便没机会了解内情。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当事的几人不曾主动提起,他这个外人便更不好说什么。 只能叫其稀里糊涂地盖过去。 而现如今,陈欲晓“为了父亲”的话一出,裴瓒心里也大致明白了。 可惜他的扳指不见了, 否则还能在对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 再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裴瓒略微丧气。 转念想到, 这人是陈欲晓,压根没必要将扳指用在她身上…… 有了陈欲晓的助力, 裴瓒自然不再整日垂头丧气, 很快便调整了心情, 将陈欲晓挑选的人手安插进了质子府当中。 她选的人都是自小跟在身边的,信得过。 那些人还长得人高马大,有一身武艺,裴瓒干脆将他们安插在门府护卫当中, 一有什么动静,他们也方便动作。 其中几个伶俐些的,则是安置在质子身旁, 近身“保护”。 裴瓒脚不沾地地忙碌几日,不仅上下打点、内外疏通, 还把这事光明正大地告到质子面前, 让他不得不把人接纳。 那假冒的质子当然不情愿。 可耐不住裴瓒搬出皇帝,搬出大周与北境的关系来说嘴,对方也不能不答应。 “所以……” 隔了几日, 三人在茶楼再度聚首。 陈欲晓听完裴瓒的安排部署,颇为疑惑地敲着手中棋子,问道:“你费尽心思地安排人到质子身边,还跟他讲明了缘由?” “非也。”裴瓒故作高深地摇头,“我并没有讲明缘由,只是跟他说了这几人,这些事。” 陈欲晓道:“何必呢?瞒着他岂不是更好?” 一直沉默的谢成玉落下一子,他起初也想不通裴瓒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是眼见着棋盘当中黑子被围,无子解救,他看着手中将在缺口处落下的棋子,忽然就明白了裴瓒的用意。 “对方既是来自北境,那对于大周安排的所有人,必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与其暗中安插人手,去做那些盯梢的事情,不如直言来意,让人忌惮的同时,又会大胆地安心。” “安心?这如何叫人安心?”陈欲晓越发不理解,“若是我的院里有些二心之人,那我可是连觉都不敢睡了。” 裴瓒道:“身边都是异心之人,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 都是危机,提防一个与一群,毫无区别。 北境质子,无论身份真假,现如今在京都中的处境,都不过是一只不得自由的羔羊,四面八方是逼近的屠刀,区别只在于刀尖锋利与否。 而这位假质子就算没有那么多深谋远虑,他肯定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与其藏起身份,让这位假质子继续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对着别人的身份不断提防,还不如直接坦白,让这人生出些变了味的“安全感”。 “可是……”陈欲晓挠了挠头发,下意识地还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总觉得,裴瓒这么做有些莽撞了。 万一,这位北境质子要拼个鱼死网破,在坦言自己目的不纯时,把裴瓒抖搂出来呢? 瞧着她抓耳挠腮的模样,裴瓒就算没有扳指,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所顾虑的。” “哦?万一他把你卖了,你该如何?” 裴瓒对此事颇为自信:“且不说他有没有胆量去坦白心思,只论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还有谁看不出来吗?” 陈欲晓装傻充愣:“啥?” “……”裴瓒轻咳两声,微微阖眸,“他与康王。” 假质子的目标过于明显。 紧紧地勾着康王,没有半点遮掩。 这倒也不是说说,来日质子抖搂所有事情时,裴瓒会因此免于一难,而是所有人都将他的小动作瞧得明明白白的,就算他要拉裴瓒下水,旁的人也只以为这位质子是走投无路,要拉人垫背! 无关秘密的事,怎么能证明裴瓒监视他呢? “近些时日,他与康王来往得越发频繁。”裴瓒端着茶杯,轻轻吹散那氤氲的热气,“除了不允许离开京都城,皇帝未曾下旨约束他的行动,于是他便在城中四处活动,每每遇到些不方便他独自出入的地方,便会邀约康王,偏偏康王每次都会应约。” 谢成玉补充道:“不管殿下经手之事的轻重缓急,也不管质子是提前预定还是临时起意,只要对方开口,殿下必定会应。” “最近确实听了些风言风语,却不曾想,都到了这种地步……” 陈欲晓细数着这些日子钻进耳朵里的风声——好听一些的,是说什么质子与康王来往过密,关系匪浅,难听一些的,便是质子放荡康王孟浪,两人如同天雷地火,常常不顾周遭外物…… 她知道坊间谣言之甚,为此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与一些不得不面对的小女儿谈起事,也就是当做寻常八卦,听听算了。 可这些话从谢裴二人口中说出来,就不像是八卦了,而是随时能一击制敌的重要消息。 对上裴瓒的视线,她不由得浑身一抖,像是被千万缕丝线缠住心神,只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谢成玉,从对方宽然的目光中获得几分平静。 “那你下一步有何动作?” “没有。”裴瓒垂下眼睑,淡漠的神情很好地藏起全部心事,“要等对方有所动作,我才方便出手……现如今,还不是时候。” 他的话音沉重,多得是老成的谋算。 落到二人的耳朵里,也只以为他说的“对方”是指北境质子。 特别是陈欲晓,她压根不去细想,一个无根基的质子能在京都中掀起多少风浪,更不去考虑这人还依托着康王才能获得安然的生活,只一门心思地觉着:“是了!北境人就是这般心思不轨,什么都没发生,才更要提防!可千万不能学那康王,轻而易举地就被勾了魂!” 裴瓒勾唇一笑,不再说话。 谢成玉拧着眉,对她落过去几个沉重的目光,似乎在示意陈欲晓,裴瓒所说的“对方”并不是指北境质子。 然而不给陈欲晓理解的机会,楼下等候许久的韩苏小跑上楼,看见裴瓒的身影后,直接走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裴瓒听完后,神色微变,起身说道:“母亲有事让我回去商议,似乎是老家那边的,我不好推辞,就先回了。” 谢成玉微微点头,让人先走。 陈欲晓还在纠结自己到底有没有猜错人,便也没留他。 瞧着裴瓒下了楼,马车沿着中街走远,陈欲晓和谢成玉的视线便再度交叠。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欲晓依然没想通。 谢成玉道:“不是北境那位,而是殿下。” “康王?还是……长公主?” “你也归京许久,怎么还不明白?”谢成玉单独对着陈欲晓时,并没有那份好脾气,反而像是严苛的教书先生对待学堂子弟,但凡有一点不理解的,他便板着脸说教。 “康王不过是陛下推出来制衡殿下的一枚棋罢了,庸碌无能,耽于美色,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混淆视听。” “可是……”陈欲晓咬着嘴唇,难以开口。 关于谢成玉所说的这些,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想不通裴瓒为何不是站在长公主身边的,分明他的朋友眷侣,都与长公主关系匪浅,可独他一人孑然,甚至还在长公主的“对立面”。 “言诚是个死脑筋的,认定了的事,总是要坚持下去,对人也是一样。” 谢成玉的视线落到茶杯当中,从窄小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眼中多的是纠结于茫然。 谢家自幼的教导,让他圆滑处事,保全大局,谢成玉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可身处漩涡之中,他也逐渐看明白了自己这艘小舟到底该往何处停泊,可裴瓒偏生看不明白。 或者说,他偏生不愿停靠在稳固的船坞。 妄图以一己之力,去面对骤雨狂风。 选择靠向长公主,谢成玉也怀疑自己的决定,特别是与裴瓒独处的时候,总会难免心生愧疚。 他们今日谈论北境质子,说对方是一只面对着无数利刃尖刀的羊羔,而裴瓒又何尝不是呢? 纵使裴瓒不情愿,或是不知情,他都被关进了囚笼之中,在围满白棋的棋盘上,鲜明地孤立无援着。 而他,谢成玉,本该是裴瓒最信赖的存在,却也在无声无息中倒戈。 他后悔,后怕,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经得起裴瓒的质问,又是否对得起裴瓒的赤诚心思。 与他一般的,还有陈欲晓。 他们都是应该对不起裴瓒的人,所以,在此相会的第一时间,他才会毫不惊讶…… “少爷,夫人并没交代事情,您何必扯谎呢?”韩苏买了包蜜饯,跟在马车旁问着。 内里的裴瓒闭目养神,一时没有回应,只在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沈濯前些日子说要去赴宴,我忘记具体是什么了,不过拜帖送到府上了,是母亲经手的,回去瞧瞧吧。” 第167章 宝物 “春时宴席总是多些, 三五日便有一场,去多了也着实让人头疼,不过大都是贵人所请, 不好一味推辞。” “母亲说的是。” 裴瓒跟在裴母身旁,在库房里挑选着带去宴席上的礼物。 他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放榜前后,不曾听闻有这些繁琐的事情,想来是父母为了他安心备考, 不曾打扰。 如今不同了, 入朝为官将近一年, 纵然从前久不在京都,现在也应当再把这些关系拾起来, 否则到了来日, 在朝中还是举目无人的境地。 裴母将几封帖子交给裴瓒, 细心叮嘱着:“你近来身子不好,也不好过多操劳,只是这几家不得不去。” 裴瓒当即翻开了请帖,什么游园会、河鲜宴, 看几眼邀约之人,都是朝中有名有姓的。 “旁的也就罢了,这河鲜宴倒是真不错。” 裴母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 笑道:“你呀,少食些生冷的东西吧。” “倒也不是单为了这口吃的……”裴瓒轻笑, “这是户部尚书的夫人所办的宴席, 前些日子康王惹了陛下不快,还是刘尚书为其求情的。”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不好将那些腌臜事说与母亲听。 裴母却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时日, 关于康王的议论着实不少,像她这般的深宅妇人都能听到一二,就更别提裴瓒了。 就是这等手握实权的重臣,去为一个荒唐的王爷求情…… 此举一出,足够朝中风向变了又变。 “虽说是尚书夫人所办,未必牵扯朝政,可终归夫妻一体,你若去参加,还是要多看多听少做。” “是——多谢母亲教诲。” 裴瓒郑重其事地行礼鞠躬,将裴母当做夫子,感恩她的教诲,逗得裴母身旁的丫鬟都忍不住掩面轻笑。 不过弯腰时,裴瓒却记起来,六部多是依靠了长公主,怎么户部尚书又突然冒出去跟康王穿一条裤子了? 他原本没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偶然瞥见帖子上邀约的那些人,才觉得有些不对。 康王在列属实正常,把质子放进去是为何? 是要恶心那些前去赴宴的王公大臣吗? 裴瓒勾了勾唇角,正欲起身,忽然瞥见从院外明目张胆走进来的沈濯,他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烦人精。 还没跟他算账呢,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裴瓒悄咪咪地翻着白眼,尚未开口,沈濯就快步蹿进来,装模作样地向裴母问好。 对于沈濯时不时地出现在裴宅里,裴家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裴瓒与沈濯的关系,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裴母柔和地问着:“有几日没瞧见世子了,可是事务繁忙?” “哪里会是这样的原因……”沈濯撇撇嘴,挽着裴母的手,姿态亲昵地撒娇,倒好像是亲生母子一般,“分明是有人厌弃了我,不许我登门!” “你少在这胡言乱语。” “瓒儿——” 到底这才是自家孩子。 裴母第一时间从沈濯那里抽手,压在裴瓒交叠的双手上,轻拍几下,让人稍安勿躁。 虽说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可夫妻也会有情裂和离的一天,更别提这俩人也不是男婚女嫁的好姻缘,裴母还是时时担心两人之间会闹不愉快。 特别是裴瓒。 哪怕他不是女子,但遇上盛阳侯和长公主这般的滔天权势,他俩一旦生了嫌隙,裴瓒是不可能讨到好处的。 裴母虽不知道他俩又生了什么龃龉,但是沈濯既然还来想见,那便不是什么要事。 她拍着裴瓒的手,让他暂时忍让些,又将沈濯拉过来,安慰道:“瓒儿性急,有言语冲撞,世子多担待。” 沈濯低眉顺目,故作乖巧:“他性情直率,我自是明白,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完,沈濯又信誓旦旦地看向裴瓒,眸子里带着小人得志的笑意,似是在炫耀他这份通情达理的感情。 裴母顾全大局,给儿子递去了台阶,对着丫鬟使了几个眼色,借口溜走,把空间留给他俩。 即使如此,裴瓒便不能再端着。 但他也不愿意如此轻易地给沈濯好脸色。 便双手环抱,幽幽地转过身去,背着手,装模作样地继续看着库房里的物件。 “可有想去散心踏青的地方?” 听着身后人问,裴瓒便晃了晃手中请帖。 沈濯就着他的手翻开一瞧,一眼便看到了刘大人家的印,继续道:“刘尚书是交州人,每年到了这时候都会请老家的厨子乘快船来京,同时还备上几尾鲜活的河鱼,宴请好友……小裴哥哥,你有口福了。” 春日的河鱼固然鲜美,可裴瓒不是来听他说这个的! 裴瓒咽了咽口水,一转身就将请帖抵到了沈濯的胸口上,质问道:“我难道也算是刘尚书的好友吗?这帖子是送你的,不是给我的,我充其量只是顶了你的名字去,这也就罢了,名单上北境质子与康王赫然在列,你却要拿来给我,什么意思?” “我没仔细瞧,只想着这宴席的确不错,便想邀你同去,若是你不想见他们,不去就是了,反正河鲜而已,什么时候都吃得。” 裴瓒见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就生气,“啪”得一声将请帖扔到沈濯脸上。 “去!我自然要去,你都大费周章地送来了,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沈濯见他是真气了,勾着袖子便又缠了上去:“康王与质子来往实在频繁,这又跟户部的尚书联络上了,你在朝为官许久,自然也明白刘尚书的重要,所以才将帖子给你的。” “哦,那你是存心给我添堵了。” 帖子当然是沈濯精挑细选故意送来让他看见的,不仅如此,裴瓒还得心甘情愿地去。 只是不清楚,沈濯又想借着他弄明白什么。 裴瓒垂眸看着那只落在自己腕上的手,骨节分明如竹,手指细长似葱,倒是拇指上缺了个体面的扳指,瞧着还有几分青涩。 “小裴哥哥在看什么?”见他看得出神,沈濯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看你的手上有没有我的扳指啊! 裴瓒心中郁闷,却忽然想到一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便笑了笑,说道:“我在看你手上空空如也,缺个扳指一类的东西戴着……只可惜,我原本那枚丢了。” 丢了,可以是他之前谎称自己将扳指丢进皇宫池塘,可以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 沈濯还在装傻:“那的确可惜。” 裴瓒干巴巴的笑着:“没事,不过一枚扳指,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我也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 沈濯眨眨眼,有些耐不住了,难道说裴瓒除了那枚读心的扳指,还有别的宝物? “也没什么……”裴瓒说得遮遮掩掩,眼神飘忽着,故意让沈濯心里生疑。 同时,他笃定了那枚扳指是在沈濯身上,便强压着心里的念头,不仅不漏一丝破绽,还故意误导对方。 【那宝石耳坠过于招摇,不比扳指戴着方便,不过能看到事情走向,倒也是件宝贝。】 【回去就交给韩苏,让他好生保管!】 “小裴哥哥这般提防我,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沈濯装模作样的时候实在可怜,哪怕裴瓒心里做好了准备,还是忍不住为之心颤,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的脸。 如此行径,倒是让沈濯心里更乱。 相处这么久,更是知根知底的,到头来还是瞒着他,什么都不肯说。 可细细想来,沈濯是有些活该的。 就他所做的那些事,裴瓒早就应该与他彻底断绝来往,再不理会,或是如书本里那些薄情寡义的书生一般,将其弃之如敝履。 可裴瓒并没有这么做。 只是稍稍摆脸色而已,还肯让他登门,还愿意见他,可见裴瓒心里是有他的…… 【王八蛋沈濯!】 不仅心里有他,还在心里骂他。 沈濯无奈地低声轻笑,趁着裴瓒沉浸在内心的较量当中,他又轻轻地拽了拽对方的袖子,笑着哄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小裴哥哥生气了。” “哪敢生世子爷的气呢。”裴瓒斜眼瞥过,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不等沈濯拽住,便先一步溜出去。 既然落定了宝石坠子的事,那便不能只在心里想想。 他需要拿出一件真东西,才能在沈濯那里彻底蒙混过关,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把他的扳指骗回来! 裴瓒脚下极快,不消片刻便蹿回了自己的院子,守在门口的韩苏一头雾水得看他左翻右找,最后,看着裴瓒捧着个木匣子离开。 至于沈濯,他到底是外人,在裴宅里行动没有那么方便。 等到裴瓒的影子都不见了,才珊珊来到。 “世子爷。”韩苏盯了他一眼,垂眉低眼地行着礼。 沈濯不说废话,直接问:“他人呢?” 韩苏还是没抬起头来,只将双手一搭,老实本分地回话:“方才少爷捧着个木匣子离开了,走得很急。” “这几日,可瞧见他在捣鼓什么东西,宝石坠子之类的?” 韩苏默立着细想了片刻,说道:“不曾。” 第168章 足见真心 暮春三月,桃花水涨。 暮春三月, 桃花水涨。 湖水漫过铺着青藓的石阶,浸湿刚冒出嫩芽的芦蒿滩,伴着徐徐微风, 送来几缕柔和的凉意。 而在碧波之上,则泊着十余艘朱漆的画舫。 水随风动,船身轻晃,檐角的金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和飘荡的丝竹声一同扰得岸边水鸟不得清净, 只能扇动翅膀归向新绿的垂柳岸堤。 薄纱轻垂的船舱里, 席宴未开, 只是三三两两地来了几个人,可案桌接连摆开, 身着红白锦缎的女婢像鱼儿一般游走在席位之间侍奉, 俨然是盛大热闹的场面。 抬眸间, 女婢柔柔浅笑,勾得人心魂荡漾。 带着清雅脱俗的香气,将白玉壶中提前温好的酒水一一送入盏中,不知不觉间便多添了几杯酒水。 “大人, 再进些吧。” 裴瓒将杯口遮挡,拒绝了女婢的好意:“无需侍奉,你先退下吧。” 虽然尚书还未到场, 可他这么做无疑是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身侧角落里传来几道戏谑的视线,瞧着他无规矩的举动, 然而不等他解释缘由, 女婢的小脸顿时煞白,眼泪也成珠连串地落下。 这显然是在裴瓒预料之外的。 对方双腿一屈,就要跪下, 哭喊着:“大人,求您垂怜!” 裴瓒连忙拉住她,将酒杯让了出来。 来之前,裴瓒被父母提醒过,这种宴席多半是主人家来拉拢人心、结交关系的。 没有相看的儿女,出现娇媚缠人的女婢便再正常不过。 裴父叮嘱他谨言慎行,与人交好是要紧,但也不要落进谁的圈套,却不曾想只是婉拒一句,就惹得如此反应……就好像,但凡他今日不吃女婢的酒,这人回去就要受罚一般。 裴瓒左右看看,不少人注意到此地的变故,等着瞧他的好戏。 然而视线扫过上位,他在意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 裴瓒眉眼低垂,小声吩咐着:“你就在这侍奉吧。” “多谢大人。” 说话间,酒水斟满,裴瓒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不在尚书的邀请之列。 是沈濯将请帖送到他的面前,刚好他也有见世面的心思,这才备了礼物赶到,不料人还没来全,就先上演了一出好戏。 裴瓒不疾不徐地摸了摸耳垂上宝石坠子。 如黄豆粒大小的宝石,染着鲜红的血色,嵌了一圈银边,便坠到了耳垂上,虽然简陋,却有股原始的美感,意蕴倒有些像他先前的扳指。 可这蒙骗沈濯的道具没有读心的作用。 否则,裴瓒定要瞧一瞧女婢到底是领了什么样的命令,才会如此惶恐。 “那不是质子爷吗?” “都质子了还算什么爷!” “好歹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呢,给人家点面子。” “给康王面子啊,还是给北境面子……” 两人隐晦地笑起来。 裴瓒听了几嘴,却没兴趣把自己扯进酒后的胡话里,只随着两人的言语,看向了质子。 几日不见,这人清减了许多。 比在府邸初见时,身量更纤细,按照他原本身形准备的衣袍,此刻穿在身上竟是松松垮垮的,大了好几圈,名贵的衣料也被穿得浑身褶皱,不成体统。 眉宇间的愁态更是不间反增,眼底还多了片乌青,一副受了虐待的可怜模样。 此刻,质子身旁除了女婢之外,便无旁人。 细长的人独自坐在宽大的桌案前,生出几分孤寂的感觉。 突然,不羁的笑声在画舫中轰然爆发。 为数不多的几道视线一齐落到那俩醉鬼身上,有好奇打量的,更有故意挑动的。 “玩笑什么呢,说来听听!” 他俩原本的声音不小,坐在旁边席位的早就将话音听了去,现在提起来,无非是要借着这俩人的嘴落质子的面子。 “我说,北边冷,皮肉也格外紧致!”醉鬼放下酒杯,邪淫的目光从桌边的女婢扫向远处的质子,在脑海里,将二人化为随意玩弄的同类。 另一个醉鬼也越发放肆:“一贯听闻北境人魁梧高大,不料质子爷却如此纤细,不知剥了衣裳,比瘦马如何呢?” 喝多了酒就是这样,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往外蹦。 是真以为那人好欺负吗? 裴瓒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碗,浅饮一小口,目光却始终黏在质子的身上,瞧着对方的变化。 然而这人却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隐忍。 喜怒哀乐全写在了脸上——仅是片刻的功夫,便气红了眼,氤着层水雾,又羞又恼,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像是巴不得将两人生吞活剥了。 就算是假质子,也不能如此沉不住气吧? 三言两语就被挑拨了?那要这人潜进大周京都,不也迟早会露馅吗。 裴瓒正想着,岸上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他扭头看去,几驾马车缓缓而来,最前方摇着金铃的便是康王的座驾。 “康王殿下到——” 太监的高声呼喊,不管是醉酒的还是清醒的,此刻都回了神,纷纷离座行礼,没有一个敢冒犯的。 方才那俩醉鬼,更是提心吊胆地跪下去。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在这节骨眼赶到呢! 金铃停住,车帘在小厮手中掀起,当先下车的康王才刚站定,便不可耐地向船舫里张望。 “舅舅,瞧什么呢?” 沈濯紧随其后。 康王侧眸:“没什么。” 户部尚书刘传山迟迟来到,在前侧亲自引路:“殿下,请——” 画舫靠岸,压着芦蒿滩的船身随着几人的脚步轻微晃动,在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歌舞乐姬忙不迭地开始新一轮的表演,小厮也是赶紧到厨中知会。 不消片刻,清蒸的白鱼盛在青玉荷叶盘中。 缀了花丝的烩河豚,浇了醋汁的银鱼……以及一散着热气的莼菜羹,眨眼间便摆满了席案。 “三月汛时,水涨花落,鱼肉最为鲜美!”户部尚书举着酒杯,满心满眼都是那盘不加任何点缀的清蒸白鱼,“可饮一壶碧螺春茶……自然,小酌几杯也是好的!” “虽说刘尚书这饭前长篇大论的毛病让人不喜,不过也是真会吃。” 不管主人家在说什么,有没有吩咐动筷,沈濯都明目张胆地夹了块鱼肉,还送到了裴瓒嘴边,“春汛时节的白鱼,肉质鲜嫩紧致,少也得十几两银子一尾,又是从尚书大人的老家运来的,算是难得,你先尝尝。” 裴瓒无声地瞪着他,似是在斥责沈濯无礼。 反观沈濯,见他不吃,干脆利落地送进了自己嘴里。 纵然吃惯了珍馐,也被这春时的白鱼惊艳,鲜得他耸了耸眉,一转头正要说一说鱼肉的鲜美,却留意到了裴瓒耳朵上的坠子。 圆润的耳垂上缀着鲜红的宝石坠子,艳丽夺目,却又不算是喧宾夺主,与裴瓒那凌厉的眼眸相比,又给人平添了股艳丽的美感,将整个衬得像朵盛气凌人的凌霄花,与以往的缄默自持相比,现如今的他,高贵又高傲。 “这就是小裴哥哥新得的宝物?” 看看也就罢了,沈濯还眯着眼,旁若无人地动手抚摸上去。 裴瓒迅速把他的手拍开,没回应他的话。 沈濯微微一笑,像只狐狸似的盯着他:“你不爱鲜艳的颜色,又恨我亲手给你穿的耳垂,除了是那宝物,怎么会愿意戴呢?” 裴瓒上下扫过他的装束,阴阳怪气道:“我自是比不起世子爷,不愿费心思打扮。” 低头看一眼沈濯今日的穿戴——头顶鎏金冠,腰挂白玉带,一身暗绿孔雀纹妆花罗袍,衬得人既稳重又风流。 沈濯又刻意将他那蜷曲地长发散开,不加遮掩地显露异族血脉,让人不禁投来目光,渴望被深邃的眸子注意到。 同时,凑近了说话,淡雅的香气还会直直地钻入鼻腔,就好像要将人的魂勾出来一样。 “为夫的装扮得艳丽些,叫众人都瞧见,不也给你长脸吗?”沈濯趁其不备,凑过去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啪!”裴瓒抬手就抽在这只绿孔雀脸上。 好在声音小,没被注意到,否则沈濯这顶着巴掌印的模样,可又要在京都城里掀起流言蜚语了 。 这也是裴瓒最怕的。 他悄咪咪地往四周瞟着,发现无人在意,才松了口气。 大周虽民风开放,并不曾在明面上反对同性之好,可他们毕竟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的,行事终不似寻常人那般自在。 清如谢成玉,或是贵如康王,不都是深陷这流言的泥沼当中吗? 不过,细细想来,裴瓒虽然同样被流言所扰,可外界的传言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的影响,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几句话,也是——盛阳侯府世子痴缠小裴大人。 流言里的主角是他没错,但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只有沈濯。 什么世子爷纠缠不休…… 沈濯也是没少下功夫,才将这恶名揽到自己头上,至于裴瓒在外的名声,也是他千般维护,以至于叫人提起来的之后,不只是丑闻,更多的还是他的为民之心,和一路走来的兢兢业业。 如此煞费苦心,倒是足见真心了。 第169章 情根 筷箸拾起又放下, 酒水消失又填满。 不知不觉间,席间的私语逐渐放肆,从引而不发的眼神交流到高声阔论, 许是酒精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又或许是有心人刻意引导…… 总之,话题偏向了那尊贵的主位。 “殿下近来多次入宫探望太后,可问太后娘娘身体安康?”刘尚书脸面微醺,但口齿依旧清晰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康王倒是有些醉了, 听见问及太后, 他眼神一暗:“太后居于深宫, 自然一切都好……” “太后尊贵,当然处处都有人侍奉!” 醉鬼的语气有些讥讽, 乱飞的眼神也显得格外刻意, 几乎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被留在太后身边的明怀文。 传言就是如此。 明怀文久居宫中, 什么都尚未发生时,就谣传他媚上惑主,无数文臣骂他鲜廉寡耻。后来隐隐有宫中的消息传出,这回在宫宴上随太后出席, 便传得更腌臜了—— 什么样的难听话,往日里那些达官贵人都不耻的,竟都从他们口中说了出来, 叫他们自己撕下那虚伪的皮,露出了原本的兽相。 说归说, 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将这些话摆在台面上。 不管醉与不醉, 众人斜了眼睛瞥着那醉鬼,裴瓒也在其列,等着听这人究竟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只见他撑着桌子, 摇摇晃晃地起身,衣袖沾了酒水也浑然不知,嘴上嘟嘟囔囔的,甚至还沾了点白沫,隔着很远,都能瞧见那令人作呕的酒气。 “陛下,殿下都尊贵得很——” 醉鬼晃悠悠地作揖。 稍敏锐的已经觉察到不太对劲,生出起身离开的意思,却不料缠人的侍女再度来袭,以柔软的身躯将妄图离席的人压了回去。 是要人一定“看”完这出好戏。 “前后都有妙郎君伺候啊?哈哈哈……” 放荡的笑声在席间回响,然而除了几个有名的浪荡子外,并无人符合他的胡言。 连康王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直到调侃的目光在康王与质子之间流转。 “这人是谁啊?” “不知道,从没在京都城里见过啊?” “瞧他穿衣打扮,许是哪位贵人的近亲?” 不少私语传进耳朵里。 裴瓒下意识地去摸手指,想听听在场几位大人物的内心盘算。 可惜,扳指已经不在他这儿。 裴瓒只能是略有心虚地瞟了眼身侧的沈濯,发现对方的注意力正在自己身上时,才欲盖弥彰地抚摸着耳垂上的宝石坠子。 【康王会因为这话不悦嘛……】 【这人竟是——】 裴瓒强行克制着心里的想法,面上却又表现出一副聚精会神看戏的状态,表里不一,竟也将人瞒了过去。 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偏移,他顺势攥住了沈濯的手腕,压制住对方的动作,并俯身过去贴在沈濯耳边细声说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要不咱走吧?” “莫怕。”沈濯神秘莫测地一笑,“你是我带来的,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的。” 他定神凝视眼前笑容自信的男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不知道是该稳住心态选择相信对方,还是该笃定自己的判断抽身而去。 转动眼珠,再度瞟向四方。 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妄图离席的人又多了几人,但无一例外都被拦了下来。 这举动实在是太过刻意了…… 难不成是有人打算将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拖下水吗? 裴瓒起先就疑惑,刘传山身领户部要职,是不少人拉拢的对象,可他坚定地往长公主那边靠拢,多少年了也未曾有过二心,难道就会因为继续莫须有的谣传转而投向康王吗。 又谈起康王,虽说这人与长公主也曾在戏楼密谈,但人毕竟是皇帝召入京都的,无人能保证他的心思。 若是扳指还在就好了…… 裴瓒紧紧攥着沈濯的手腕,细微而规律的颤动从指尖传来,想到此,他愤恨地掐了一把。 “啧……” “你们到底想干嘛!” 裴瓒压低声音,话语间的威势却不曾减弱半分。 “少卿稍安勿躁,不是有那通晓奇事的耳坠吗?何须来问我呢。”沈濯笑得奸诈,似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这话说出来。 “我就是知道才要问你!你安得什么心思!”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纵然裴瓒半分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他也清楚,只要沈濯在场,那就只管往他身上推就行了,总不会错的。 许是被说中了。 沈濯不再那么嚣张,似是而非地笑着,将视线移了回去。 有鬼。 裴瓒越发相信心里的猜测。 回想以前发生的桩桩件件,但凡是怀疑沈濯的时候,有几件事冤枉了他? 如今,裴瓒虽不知清楚眼前事的弯弯绕绕,但是直觉告诉他,抓住了沈濯不放就绝对不会错。 心中有了定论,望着那醉鬼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决绝。 眼见对方脚步蹒跚地挪到康王身边,举着酒杯,快要栽倒,都要把那杯酒敬出去。 “殿下风雅。” 眼神流连至质子那里,虚虚地斜了几眼,不等众人察觉他的意图,只听见清脆的一声碰撞,酒水溅出几滴,竟是康王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受这奉承。 然而,质子的脸色却在一瞬间煞白…… 这又让裴瓒看不懂了。 鞍前马后许久,如此地尽心尽力,却只当对方是个衬托风雅的玩物? 瞧着质子眼眶发红,康王却浑然不觉,与那醉鬼推杯换盏,谈笑之间,醉意更深,就连眼神都朦胧了些许。 “依小人愚见,古往今来,圣人总有美人相伴,陛下不也是如此?”醉鬼倏地站起,动作比方才摇晃不稳时快了不少,姿态之间倒又瞧不出醉酒的姿态了,凑巧这时他手中酒杯重一摔,声响更是吸引不少人的视线,“殿下因此收到苛责,那陛下会为此退贤让位吗?” “大胆——” 刘传山一声爆喝,立刻就有手持利刃的侍卫围了上来。 在场的人惊慌一片,连跌倒的都有。 康王也懵着,眼睛瞪大了,却说不出话。 可那醉鬼竟然临危不乱,眼神分外清明,没有半分醉酒的意思:“殿下有何不为……” 话未说完,十几名侍卫在刘传山的怒叱之下,冲向前直接将人按倒,那醉鬼不吵不闹,仅是一味地放肆狂笑,全然不为他方才说的话感到害怕。 也是,现在害怕的应当是康王。 以及在场那些与康王有所交集,又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制止醉鬼的那些人。 “拖康王下水,殿下会有何好处?” 裴瓒贴在沈濯耳边低语。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濯,看对方到底有什么动作,可沈濯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是暧昧不明地浅笑,抬手轻抚耳畔,似是在流连裴瓒留下来的温度。 “……”一点儿也不着急? 裴瓒对此无话可说。 席上正混乱着,惊颤不已的、茫然失措的,当然像沈濯这般漠不关心的也有,只是没有他这样洋洋得意地托着脸,还戏谑地勾起了裴瓒的一缕发丝。 “小裴哥哥今日很是主动。” 连底牌都被拿走了,除了用这种方式来撑场面,还能怎么办呢? 倒是沈濯不明朗的态度,让裴瓒觉得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时,又平白无故地多了些扑朔迷离。 “是你们在算计本王!” 康王也不是全无脑子。 被惊着醒了酒,第一时间站起来,用最愤慨最直接的方式为自己辩驳。 “你!刘传山!”康王的手指直戳尚书大人,“是你蓄意邀本王前来,又设下此局!你要诬陷本王!” “殿下——” 刘传山还没反驳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边角里颤动的声音响起,如小猫一般,送进了康王的耳朵里。 只见质子脚步匆匆地跑过去,绞着双臂,缠住了康王的胳膊。 似乎是在阻止康王继续说出不该说的话…… 可是,在场的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真真地瞧见了,与狅悖之人来往密切的康王,又与来自异国的质子关系匪浅。 “滚开!贱人!” “啊——” 康王猛地甩开袖子,质子直直地往后倒去,砸在案桌上,掀翻了一桌的酒水吃食。 残羹剩饭泼在身上脏污了衣裳,让那本就宽大松垮的衣袍看起来越发的不伦不类,酒水也打湿了发梢,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后背的痛楚更是让孱弱的质子直抱着身子发抖。 天可怜见。 纵是怒火中烧的康王,眼中都闪过了一丝心疼。 康王蹙着眉,抿着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不等质子那双发颤的手还没搭上这头脑发昏的人,康王竟又突然清醒似的把手抽了回去。 “你们以为,这般就能陷害本王吗?” 康王背对着刘传山,语气沉重而凌厉。 就在众人以为他真能拿出几分临危不乱的气势,为自己据理力争时,康王竟俯下身直接将质子抱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直了腰背坦然离去。 “……”没救了。 裴瓒拿起许久未动的酒杯,小口抿着。 酒味不重,应当是人的问题。 第170章 大仇得报 这出戏实在精彩。 这出戏实在精彩。 只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不敢去回味其中的细节,康王抱着质子进了船舱,闹得不欢而散, 众人一时也忘了窃窃私语,一味地低头忙乱,绞尽脑汁地想个借口让画舫驶回岸边。 裴瓒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望着满盘的残羹剩饭叹了口气。 前头已经有人在辞别刘尚书了,他也打算离席, 然而刚站直身子, 正打算瞧瞧画舫什么时候靠岸呢, 沈濯就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衣裳都被扯坏了! “你干什么!”裴瓒与他僵持片刻,终究没忍住低声质问。 沈濯仰起头, 湖面上吹着的微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凌乱, 眼神也随之有些迷离, 没有落点,虚虚地罩着眼前人:“小裴哥哥,你觉得这出戏演得如何?” “荒诞无趣,不怎么样。”裴瓒紧皱眉头, 听到这意味不明的语气,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想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戏码, 我都看倦了,再来一出, 怒斥群臣如何?” “你——”裴瓒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沈濯敢在他之前说道:“别怕小裴哥哥, 有我在,你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裴瓒才不信他的鬼话。 每每说这话的时候,往往都是提前就给他挖好坑了, 若是还傻傻地等着,那麻烦可就要找上门来了。 裴瓒往周围一扫,虽然有不少人起身离席,但碍于是刘尚书安排的宴席,不好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于是席间的各位都聚在刘尚书身边,准备着攀谈几句再离开。 他便是瞅准了这个时机。 不过,眼下还有个缠人鬼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裴瓒的目光落在湖面上,在春晚春暖阳的照射下,湖水澄净,而湖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可他的心里却不由得冒出个坏主意—— 近一年前,沈濯可是不管不顾地给他丢水里了,虽说,当时的两人都不曾预料到今日会是什么光景,可无论为着什么原因,沈濯那么做,都相当的过分。 过分到,让今日的裴瓒也耿耿于怀。 “你站起来。” 沈濯挑眉:“做甚?” 裴瓒连拖带拽:“起来!” 沈濯懒散地动了身子,一只手拽住裴瓒的袖子,一只手撑着桌面起身。 裴瓒也不说话,上下扫了眼这只打扮亮眼的花孔雀,慢步将人引到船边,他瞧着这水面也是熟悉,彼时夜深灯明,漆黑的湖面上被映了各色灯光,今日黄昏尚早,泛着波纹的水面也同样点缀着绚目金光。 他倚着一侧的船柱,动作散漫惬意,头顶上正巧挂着个灯笼,垂落地穗子随风而摆,飘忽着拂过他的脸侧。 沈濯见状,松开了他的衣袖。 “安排这么大的一出戏,还不惜搭上户部尚书,殿下真是煞费苦心了。”裴瓒冷淡的眼神落在湖面上,与层层水波不同,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波澜,连心也是。 沈濯道:“那我若说不是呢?” “不是……也八九不离十了。”裴瓒转而想到一人——那位不知藏身何处的北境质子。 这人本就跟长公主有所来往,掺和在这事里也不稀奇,更何况,今日的场面可是离不了那位假质子呢,若是没有他,恐怕要少一半的趣味。 裴瓒抿着嘴唇,表情沉重,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那假质子方才的举动,特别是后来阻拦康王的时候,看似是在为康王着想,让康王有所顾忌,实则是进一步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上,甚至还摆出娇弱无辜的姿态……说他没有别的心思,没受人指点,裴瓒也不会信的。 毕竟,他的身边就有个惯会“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 那副姿态裴瓒已然是见惯了的。 沈濯轻咳几声,正色道:“小裴哥哥这么说,那可真是污蔑母亲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裴瓒并非是在赌这个可能,而是他心中的确有十足的把握。 康王今日的这一遭,不用多久便会传进宫里,传到皇上和太后的耳朵里,那康王必然会遭到斥责,说他“为美色所迷”都是轻的,气急了给他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也说不定。 到时候消息再经由有心人的嘴传出宫,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这么做,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自然是尊贵无匹,却又不甘于此的长公主殿下。 裴瓒觉得脸侧痒痒的,随手拨弄着头顶灯笼垂下的流苏,察觉到沈濯时刻关注的视线,他就着原本的动作顺势抚摸上耳垂…… 只是还没碰到宝石坠子,手就被轻轻拉下。 沈濯眯着眼:“小裴哥哥,有时无需把事情看得太透彻,揣着明白装糊涂,才不至于让麻烦事缠上自己。” “祖上有训,为官需身正。” 得幸裴家祖上出的是言官,一个个的刚正不阿同铁板似的,否则,裴瓒今日还真不能挺直了腰杆跟沈濯说这句话。 沈濯见他如此的不配合,也不做强求,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两人并肩而立,湖风迎面吹来。 发丝撩动,眼睛里是荡漾的碧波与昂热的春树,偶然夹带着几朵未落的花,零零碎碎,昭示着春日将尽。 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肯退让,也不愿继续。 就在沈濯以为,这样的事会像往常一样被漠视而遮掩过去时,裴瓒又叹了口气。 只是,这次裴瓒所表现出来的并非是落寞。 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既然如此,便也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沈濯看着重振旗鼓的裴瓒,心里一慌,就摸起藏在袖子里的扳指,心声入耳的瞬间,他盯着裴瓒的动作往后躲。 察觉到裴瓒抬手,沈濯就立刻缩下头。 可他没想到,力道十足的一脚踹上了他的腿窝,紧接着,双腿一软,饶是轻功再好,也完全没办法控制身体,只能往湖里摔去。 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来自救,可身边除了裴瓒再无旁人。 算了,就当是还他的吧。 “噗通——” 裴瓒急急往后撤退,避免溅跃的水花打湿衣摆,不过他也不是良心全无,看着沈濯真真地落入水中,当即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世子爷落水了!” 一嗓子嚎出去,整船的人都骚动起来,比方才康王在场时还要混乱些。 一个个地争先恐后挤到船边瞧着,险些将裴瓒也挤入水中,好不容易从其中抽身,他大概瞧了眼,凑上去居然还是女子居多。 裴瓒恍然大悟,才想起来这厮还有副好皮相。 “快!将船靠岸!” “快去救人啊!” 此时也没谁记得世子爷会不会水了,这些人只知道,不管沈濯在京都城中是什么名声,只要今朝救了他,那变成了盛阳侯府与长公主府的恩人。 再夸大些想想,说不定在皇帝面前也会留个好印象……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噗通——噗通——”接连几人跟下饺子似的跳入水中,激起一层层波浪后,又争先恐后地游向沈濯的方向。 这次,沈濯倒也配合。 心领神会地装出一副不会水的模样,偶尔向人群之后的裴瓒投去几个眼神,除此之外,便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 难为他费心了。 “咚”得一声,画舫靠岸,十几个小厮合力撑住画舫搭上踏板,刘尚书首当其冲地跑下船,此时沈濯已经被拖到了岸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华贵的衣裳也湿透,发丝全黏在脸上,还呛了几口水,整个人瞧起来就是只花里胡哨的落汤鸡。 刘尚书亲自捧着薄毯去嘘寒问暖,周遭也围了一圈对沈濯关怀备至的人,裴瓒觉得自己是没有靠过去的必要了,不妨按着原本的想法偷偷离开。 于是,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裴瓒非但没有踹人下水的愧疚感,反而警告性地瞪了对方几眼,让人不要在这时候拖他的后腿。 沈濯又能怎么样,他只能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世子!世子!快请太医!” “快!拿我的腰牌去请太医前来!” 现场一阵兵荒马乱,原本还想凑上去混脸熟的人,此时悻悻地往后退,生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人昏迷不醒。 至于那位早有先见之明的裴瓒,混在忙乱的人群当中,偷偷溜走了。 什么沈濯地死活? 不过是嚷这出未完的好戏更加跌宕起伏罢了,他才不操心这些。 加快脚步,一阵小跑,逆着乌泱泱的人群便没了踪迹,直至看见城中的街道瓦房,裴瓒才放缓了脚步,舒一口气,平稳心态走回城中。 天色尚早,哪怕是偏僻的地方,也能见到来往的人群。 稀稀疏疏,三三俩俩,除了偶尔几个步履匆匆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地挪动。 然而,就在裴瓒觉得今日这闹事已经落下帷幕时,街巷中却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他的方位而来。 是为了沈濯,还是为了他? 裴瓒暗叫不好,拔腿就想跑,可是一转身,甲胄齐整的一队人马拦在了巷口。 第171章 太后 玄黑皮甲, 内里是灰色短衫,脚下是硬质长靴。 腰间以红绳为系,挂着刻字银牌, 走起路来,红绳上的穗子一摇一摆,踢踏声也分外齐整。 然而,裴瓒无心观赏这气派的一队人马。 他将视线落在了这队人的腰牌上,随着他们停下动作, 原本摆动的殷红穗子, 也分地垂着, 玉牌上的“凤林”二字便越发醒目。 凤林军。 是太后的人? 裴瓒略微往后撤了半步,而小队为首的那人却直勾勾地向他走去, 眼神如鹰, 仿佛要用尖锐的喙将他的心思啄出来。 目标明确, 难以忽视。 裴瓒微微蹙着眉头,掐着瞬息的时间,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 从前他在朝堂上安分守己,一心为皇帝做事, 与太后并无来往啊……为何会被这一队人拦住去路? 不动声色地抿起来嘴唇,紧张兮兮地盯着眼前的人。 而对方行至面前,上翻着眼睛扫过他, 裸露的眼白中带着几分警惕:“裴少卿,太后娘娘想请您到宫里说几句话。” 裴瓒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略微回礼后, 便问道:“太后康安,敢问是何缘由?” 对方一沉声:“前些日子盛阳侯世子入宫请安,说起少卿大人, 提起大人行事果决稳重却又不失风趣,太后娘娘很是满意,正巧今日无事,邀您过去聊聊,大人勿要紧张。” 这人的语气很轻松,语调微微上扬,说话时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可是此刻盯着裴瓒的眼神分外阴鸷,让人心里生寒。 “大人,请。” 他身子向后一摆,露出巷子外的低调马车。 裴瓒的视线随之落到那里,心中没有更多的打算,当即说道:“臣今日赴宴,酒气未散,不如先回去沐浴更衣,再进宫面见太后,不至于失了礼节……” 听出来裴瓒有想逃地意思,凤林军首领当即说道:“太后随和,不会怪罪。” 说到这个份上,裴瓒是非去不可了。 他沉下心,搭起手,语气平稳地道了句:“劳驾。” “请——” 三月春暖,街旁的老枝早已见了新绿,临着温和日光,肆意地舒展,生出几分令人羡慕的昂然。 街巷里也吵吵闹闹,时不时的犬吠,玩闹,都渲染着春的欢愉。 唯独裴瓒一人,坐在简朴的马车当中,随着颠簸而左右摇晃,脸色也越发的苍白难看。 刘尚书宴席的余波未散,就有新麻烦找上门来。 他很难不将这事联系到一起。 宴席上的酒鬼口出狂言,给康王摆了一道,虽说康王不管不顾,可这事一旦传到皇帝耳朵里就不好收场了,当然,康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裴瓒并不是很在乎,他在意的是无辜被牵扯的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而现在,宴席上的其他人还没什么动静,他却被太后的人马拦住? 到底是谁安排得…… 他就像一条无辜的鱼,没有任何预料地被牵扯进来,也不是他哄骗沈濯那般,真的有预知未来的宝物…… “该死。” 想到这,裴瓒忍不住低声骂一句。 他在沈濯面前放下厥词,可现如今还是踏入了危险之中,这岂不是与他当初说的话不符吗? 难道又是沈濯故意安排得这出戏码,在坑害康王之时,还要诈一诈他? 当真是可恶。 裴瓒胸中气闷,轻抚了几下也不见效果,反而呼吸越发困难。 马车外的人听见他方才的动静,问:“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裴瓒嘴硬,强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 说完后,马车外没了声响。 裴瓒兀自一人靠在车厢,胸腔中的闷感越来越强,眼前发晕,连近在迟尺的物件也没办法看清。 凭着最后的几分清醒,他尝试着抬手掀起帘子,双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拽到了帘子,却又突然垂下来,“咚”的一声撞到车厢板,马车外的人也以为他是不小心碰到了,略微探了探头,没听见别的吩咐,便也没有过多理会。 “……” 他动了动嘴,发出几声喑哑的呼喊,却被车辙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盖过…… 铺天盖地的昏沉,如潮水将他淹没。 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混沌未开的天地之间,与万物糅杂。 被风云泥水共同裹挟,被难言的黑暗包夹,寂静,而混浊。身体的每一部分,四分五散,陷入了无边的虚妄之中。 …… 灯影恍惚,光线杂暗。 未掩好的窗缝里泄进来几缕细风,将烛火吹得飘动摇摆。 连带着香炉的青烟也飘忽不定,转了几个弯,悠悠地升着,在屋里蔓延开。 “你竟也是一样的玩物丧志。” “皇祖母……” 细碎的话音从青纱屏风后传出,其中一道声音听起来上了年纪,透着股历经世事的疏倦与年老,但是态度依旧强硬,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被人肆意戏耍,失了皇室尊严,却还要替他求情遮掩,沈濯,脸面还要不要了?” 沈濯双膝跪地,衣裳还是落水时穿得那件,听到裴瓒在宫门昏迷的消息,他匆忙赶来,没来得及换件体面的衣裳,为此,干涸的水渍还隐约可见。 他深深地垂着头,神情不明,尽显狼狈。 至于上座,是大周的太后,当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皇祖母,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沈濯是没预料到,只不过,他的疏忽是裴瓒突然出意外,而非他被戏弄着踹下水。 他也懊恼着,眉宇间尽是悔恨。 这些日子终日灌着苦汤药,都不曾听裴瓒提起胸闷的症状,就连诊脉的大夫都说裴瓒的情况也有转好…… 怎么就突然如此呢? 他眉头紧锁,仔细推敲其中缘故,奈何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 灯光昏暗迷离,檀香清雅幽静,本该是最能静心沉思的时刻,可沈濯在一声声的质问里,脸色越发难看。 “咣当——” 温热的茶盏直接泼到沈濯脸上,一滴滴的水珠从眉骨滴落,在他双膝下的深红地毯上晕开。 不,也不只是茶水,还有几滴鲜红的血珠。 他抬起头,望向这个眼前跟他血脉相连的女人,纵然对方年华不在,眉眼间多得是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的风采犹存,依稀也能瞧出他与长公主的模样。 可沈濯未曾感觉到任何与血脉伴生的温情。 “皇祖母究竟是恨孙儿的心扑在他身上,以至于两次三番地违逆母亲,还是恨极了我像母亲,像皇舅舅,这般地让您不如意?” “你……你……” 从前的腌臜事提起来,俨然是把人气坏了。 “混账!” 自从十五离宫之后,沈濯便再也没受过类似的冷眼与训斥,在人前总是装出孝顺得宠的模样,太后也乐得配合他摆出慈爱的姿态,在人后虽不至于演给谁看,但大多数也都是氛围平和的。 沈濯甚少忤逆太后,一丝的违背也没有,对待这个女人,比对待长公主还要尊敬小心。 他始终觉得,自己虽不能得到属于小辈的疼爱,但至少作为一把利刃,可以得到重用。 可是,分明从未把他当做子孙,为何还要用皇室脸面这种话来质问他?难道这份虚假的亲昵,骗着骗着,就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还是说,心里不愿承认他的存在,却还是要如此要求他吗? 沈濯闭上眼,暗自攥紧了拳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着,犹如每一次被惩罚时,跪在长街之上,宫人们来往的目光。 “皇后身份尊贵,膝下却无子,仅有一个公主……”沈濯清清嗓子,讲着几十年前太后曾听过的话,“幸而公主聪颖,勤奋更不输男子,未必不能担当大任。” 太后也听出来了,一时间,她的脑海当中浮现当时的疑问—— [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 这不仅是她顾虑,也是她的母族,她所有纽带关系的顾虑,推举公主的想法一出,有人说悖逆,有人说惋惜,言论纷纷,归根结底还是长公主太耀眼了,压过了所有的皇子,宛如皎皎明月,只让人可惜她不是皇子。 [母后,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那自阿熙之后便有了!] 她的女儿是那般明媚聪慧…… 却也有拎不清的时候。 [皇姐犯下如此错事,令母后蒙羞,难道母后还要包庇她吗?] [母后也悄悄儿臣吧。] “母亲犯下的错当真是她放纵吗?若非太后娘娘将其置之不理,弃置于宫外府邸,不闻不问,母亲又何至于成为千万人口中的笑柄?这些,难道是后来先皇令人踏平幽明府就可以忘却的吗?” 沈濯眉眼渐冷,面无表情的时候,那股属于北境的冷冽感会让人心尖一颤。 他摇了摇头:“如若放纵是错,那我早已罪无可恕了。” 沈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回身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而身后竟也难得没有斥责他的无礼。 他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太后早已查明,日积月累,对着长公主心中的愧疚更甚,只是事已成舟,她选定的人成了皇帝,尊她为太后,她不该有什么不满…… 第172章 畏惧 “咳……” “咳……” 裴瓒睁开眼, 转动脖颈,凝滞酸涩的感觉从后颈传来。 眯了眯眼,莫名觉得自己沉睡了许久, 以至于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麻木了。 他往身侧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床幔,透着昏黄的光线,隐约能看见烛影。这并非他来过的地方,可空气中弥漫的熏香气味, 却莫名地让他安心。 刚想伸手将床幔拉开, 才抬起手, 就被一道温热覆住。 眼前闪过瞬间的亮光,没等看清床幔外的陈设, 束缚感从双肩蔓延至后背, 患得患失的拥抱让他有一刹那的窒息。 “裴瓒……” 喑哑的声音模糊了界限, 藏着无边界的眷恋,消磨着人的意志。 是沈濯。 脸色有些差,从内而外地透着股无力感。 让人不禁猜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裴瓒嘴唇微微抿起,等待着沈濯自己开口说些什么,比如在他离席之后, 皇帝有没有遣人去问罪康王,又或者在他昏睡不醒的时间里, 宫里宫外又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当然, 他也有兴趣听一听对方的深情。 可惜沈濯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拥着他,呼吸洒落在耳边, 酥酥痒痒,又带着些缠绵意味,只想让时间永恒定格在这一刻。 直到裴瓒抬手,轻轻地从沈濯后背拂过,带着安慰的意味,像是在为对方这几日的焦心而道歉。 沈濯随着他的动作轻颤,声音也变得虚浮:“裴瓒,我好怕。” 怕? 这倒是让裴瓒万分不解。 习惯了对方的矫揉造作,裴瓒难免怀疑这句“怕”的真假。 他想瞧瞧,沈濯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但是自己被对方紧紧抱住,双手还有些绵软无力,难以推开对方的胸怀,更看不到沈濯那轻微发抖的眼皮下,藏着何等的情绪。 裴瓒像是怕再次惊到对方似的,轻声问道:“怕什么?” “鱼游荷上露,鸟飞金笼中。” 裴瓒一听,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或许是感同身受,裴瓒也不免觉得有些倦了,松着身子,额头轻轻一抵,全然放松地靠着沈濯。 两颗心脏,隔着血肉皮骨,于此刻同频共振。 “于我而言,既入朝堂,便不是自由身,万事都要先人后己,至于你……” 沈濯:“至于我,托生此胎,是命。” 道理沈濯不是不懂,可就是因为太明白才会觉得疲倦,他心里只想以后得每个日子都如同此刻一般,在昏暗不明的境地里与裴瓒无声相拥,可现实往往与他所愿的背道而驰。 如今片刻的安歇是他偷来的。 等着外面候着的人发现裴瓒醒了,便会马不停蹄地去汇报给皇帝,又要催着他们在漩涡里翻腾。 自幼在宫中长大,他以为顺着母亲的心意,便能理解母亲的苦楚。 可是此身挣扎越久,却越不能理解当初那可笑的心愿。 他居然妄图引得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侧目。 他不是疯了。 只是天真又可笑。 “裴瓒,你愿意去看看从前未曾看过的风光吗?” 沈濯突然坐直身子,直率坦诚地盯着眼前的裴瓒,是从未有过的赤诚。 然而,未等裴瓒回应,门外就响起—— “世子,是少卿醒了吗?” 沈濯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烦躁:“等着。” 门外不敢出声。 裴瓒却也没有回应,反而是撩开帘子向外扫了眼,发现屋内陈设繁复不似寻常,便问道:“这是在宫里?” 沈濯不情不愿地哼了声,算是回答了。 “那方才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公公?”见着对方依旧不愿回答,裴瓒也不再问,扫下沈濯的手,“是陛下身边的人,那便不好怠慢了。” 他离开床榻,一抬眼便瞧见了搁在木架上的衣裳。 飞快地取下来,穿戴齐整,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道,确保没有疏漏,才喊道:“公公,劳烦您进来吧。” 话音刚落,裴瓒也听见了房门推动的吱吆声。 可他被人猛地向后一拽。 突然的力道让他站不住脚,不可避免地往后栽去,只是并没有像意料之中那样摔到床榻里,反而被身后的肩骨硌了一下,随后就被措不及防的温堵住了嘴。 “!”公公全瞧见了。 裴瓒整个人坐在沈濯的怀里,上半身却被扭着,被强制地索取着。 沈濯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吓得人立刻退了出去。 裴瓒也没闲着,费劲巴力地将人推开,抬手擦过唇边水渍,捂着有些肿痛的嘴唇,忍不住骂道:“你在闹什么!” 沈濯不依不饶地缠上去:“裴瓒,你能不能别管这些糟心的事了?” “什么?”裴瓒疑惑。 “反正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又何必涉身其中,折腾得垮了身子呢!” 裴瓒不想听懂这些话,便愤愤地甩开他的手,呵斥道:“你少添乱,事情便也不至于如此难办!”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是我在添乱吗?” 裴瓒:“那不然呢?” “只凭你……如何斗得过母亲?更何况,你真以为皇舅舅是将你当做心腹重臣吗?你也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那什么尚书侍郎竟一股脑地都倒向了母亲?” 这些问题裴瓒自然想过。 “你不过是他推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 他虽不对皇帝抱有什么期望,但是这话从沈濯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心灰意冷。 旁人都看得清楚,裴瓒又怎么会不懂。 只不过,他为的人早已不是端坐九五之位上,俯瞰棋盘众人厮杀的皇帝,他为的是棋盘上的一粒尘埃,棋盘下的一缕灰土。 被棋手视为弃子又有何妨? 谁说他一定要按照规矩来了。 更何况,这场博弈里充斥着阴谋算计,早已没有所谓的规矩可言。 裴瓒背对着沈濯,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道:“你看,你在宫中嚷得如此大声,外面自然能听见,可他们却不敢推门进来,宫墙之内,都是这般,陛下身边又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呢?你若是要说明怀文……他不也被太后娘娘带走了吗?陛下身居高位,却无人可信,自然需要我。” “你!”沈濯眼里露出几分迷茫,“你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你又从何而知?”裴瓒缓缓地转过身,侧向沈濯的那半张脸隐在昏暗之中,看不出神情,“难不成你也有什么读心的宝物了?” 沈濯自知理亏,没有开口。 裴瓒继续道:“沈濯,别揣测我。” 【我与你不同。】 话音落下,房门推开又关闭,短暂地将沈濯的失落暴露在光线之下。 不过裴瓒并没有看见。 他径直走向了守在门外的公公,面无表情地将人上下打量后,问道:“孟公公又被调回来陛下身边?” 孟公公笑呵呵地回应,全当没看见方才屋里的艳景:“太后娘娘喜欢清净,不需要那么多人在身边伺候,凑巧明大人近些日子侍奉得有些不得力,娘娘便叫我回去了。” 一句不得力,便解释了明怀文为何会在太后身边。 裴瓒不是傻子,自然能想象到,这背后又是经历了怎么样的一番腥风血雨。 毕竟,皇帝又不是太后亲子。 太后要动皇帝身边的人,免不了会招致皇帝不快,叫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 但这并不是裴瓒最关心的。 他关心的是,明怀文本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太后不应该不清楚,可还是将人弄走了,这又是何意呢? 总不能是太后与长公主这母女俩,背地里没有通过气吧? “孟公公。”远远地瞥见皇帝的宫室,裴瓒侧眸看向了身旁的太监,“此番陛下叫我所为何事?” “您去了便知道了。” 裴瓒轻笑:“我是沈濯的人,这点您不是不清楚。” 孟公公哑然,全然没想到他会在皇宫之中,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我在陛下面前是否周全无恙,是他最在意的事。”裴瓒瞥见他眼中的惊讶,继续道,“今日陛下所为之事,您不妨提前透漏一二,让我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失了分寸招惹祸事,也让您不至于受着他的火气。” 话说的在理,孟公公更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只见孟公公四下瞧了几眼,近处并没什么人经过,便低声对着裴瓒说道:“今日陛下召见少卿,是为了刘尚书的宴席一事。” 时间紧张,容不得细说。 不过就只这一句,也足以让裴瓒心知肚明了。 可是,孟公公并没有说完,还有一句:“陛下已经将康王囚在了凭风台,等候发落呢,说不定问完少卿,康王便也会有个结局了。” 不知道为什么,裴瓒总觉得孟公公地语气有些得意。 仿佛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主子的谋算见了成效,他虽然什么都没得到,却也跟着吠几声助兴。 裴瓒心里一冷,面上依旧笑着:“多谢公公相告。”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宫殿的长阶之下。 无人指引,裴瓒兀自上前,行完叩拜之礼,宫殿大门从内里打开,让他得以窥见室内的光景。 第173章 囚徒 宫室内很暗, 却又不同于先前裴瓒昏迷时,那种被刻意打造出来的迷离光感,而是灰暗无光、死气沉沉。 一眼望过去, 除了居于正座的皇帝,四周都是灰暗的,不仔细瞧,或许都无法发现那些在阴影里默立的侍女。 裴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暮春三月,竟感觉到了如坠井窖般的阴冷。 裴瓒略微顿首, 说道:“陛下久居幽室, 怕是不利于心情舒畅。” 设身处地想一想, 倘若是他成天待在这里,不上朝也没有可心的人相伴, 怕是迟早要疯。 不过皇帝可不是一般人。 只见皇帝抬了抬手, 吩咐道:“掌灯。” 立在一旁的侍女即刻点燃了蜡烛, 一盏接一盏,明晃晃的烛光落进眼底,整个宫室顿时亮堂起来。 裴瓒再度抬眼看向皇帝,心里愕然一惊。 与上次宫宴相比, 皇帝更瘦了。 那时的皇帝还勉强维持着原本的身形,虽不太正常,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现如今的皇帝却如同一把枯柴, 形销骨立,瘦得吓人, 整个人也苍老许多, 独剩一双眼睛瞪着,有些过度精神了。 裴瓒不禁将眼前的皇帝与宫外的长公主相比—— 长公主是那般的光彩明媚,就算是穿着老气横秋的肃穆华服, 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沉闷压抑的人。 反观陛下,却糜颓得可怕。 分明差不多的年纪,一眼看上去,却像是隔辈的人。 此刻裴瓒顾不上遮掩了,扫了几眼旁边的侍女,直接说道:“陛下瞧着精神不太好。” “若是裴卿身边是数不清的眼睛,日日夜夜地监视,将你的知心人驱逐,约束你如同囚禁一般,裴卿也还会同今日这般吗?” 裴瓒磨了磨嘴皮子,还没开口,旁边的侍女先说道:“陛下慎言,太后娘娘是为了陛下龙体,才遣走明大人的。” “……” 算算日子,从他知道明怀文被迫离开皇帝身边,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四个月了。 难不成这些日子里,皇帝一直都是这样? 都说帝王最是无情,可如今瞧着,他们沈家倒是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情种。 甚至是早已知道明怀文心思不正的情况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将对方称之为“知心人”,这等真情,裴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陛下,修身养性,才可保大周江山稳固,百姓平安无虞。” 既然是太后的意思,裴瓒也不敢反驳,只能顺着那侍女的话往下说。 当然,现如今皇帝连屏退侍女的权力都没有,裴瓒就更不可能去冒着性命危险,去说什么大不韪的话了。 更何况,他还不了解当今太后的处事风格。 这次入宫本是承着太后来的,没想到临到宫门却昏了过去,醒过来后沈濯也没提及太后那边的态度,以至于让他稀里糊涂地到了皇帝面前。 哎,就当是阴差阳错吧。 不清楚太后的态度,那便先迂回着,至于这么做可能得罪皇帝……也没关系,裴瓒就是冲的“得罪”才来的。 听见裴瓒刻意说出的话,皇帝果然有些不快,蹙着眉头,低声问道:“大周现如今还是朕的吗?怕是有不少人惦记着改朝换代了!” “陛下——酒后狂言,岂可当真?” “狂言?”皇帝轻哼一声,阴恻恻地勾着嘴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朕倒是觉得,醉酒后说的话,才是真话,才是心里话。” “陛下既如此觉得,那醉与不醉,又该如何界定呢?” 康王是真醉了。 可那故意引导的酒鬼却未必。 裴瓒看明白这是一场针对康王而设下的局,甚至每一处环节,每一个人都是静心安排好的,只为将康王彻底拉下马。 不过,既然是专门设计的,跳出康王的身份,便能发现许多不对劲。 “三两杯浊酒而已,怎就轻易地醉了?”裴瓒垂着头,态度恭敬,低斜的视线扫过那些侍女时,却又没那么和善,“陛下,其实您心中清楚,这本就是针对康王而设的陷阱。” 其中条理,不必裴瓒一一分析,只凭皇帝自己也能想明白。 裴瓒继续道:“您只是胸有不快罢了,也是觉得康王愚笨,竟如此轻易地被算计了,辜负了陛下的谋划。” 具体有什么谋划,裴瓒是不清楚的。 他只知道,皇帝必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召一个外封的王爷回京,别说什么顾及手足情深,他才不信那一套。 “陛下,传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并非是康王的错,您应当细细追究,到底是谁蓄意陷害,让陛下与康王殿下兄弟离心。” 很难。 裴瓒估摸着,皇帝是没有时间细细追究了。 他这么说,是要故意告诉那几个眼线,让背后的主子赶紧去想办法,将一次没能彻底拉下水的康王,再坑害一次,让皇帝彻底放弃康王这根不成事的稻草。 不出意外的话,裴瓒今日一走,康王那边就会再出些幺蛾子。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人手帮衬的。 先前陈欲晓借给他的人马,虽是全都遣去了质子府,但是这种必要时刻,也是能抽调回来应急的。 不过,他还不清楚康王那里到底还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对策。 裴瓒拱手:“陛下,将殿下安置在凭风台,令其自省,本是陛下的良苦用心,可传到外面,未免就有些变味了。” 他所说的是孟公公那句“囚”。 犯了错的才能叫“囚”,而康王之罪,错不错都是皇帝说了算,尚未定罪,怎么就用上这字了? 是有人蓄意引导,还是皇帝本意如此……裴瓒无心去猜,只一味地觉着不能再这么传下去。 没想到,皇帝却说了句:“裴卿,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险些忘了这茬! 裴瓒微抿嘴唇,立刻解释道:“不是微臣消息灵通,是宫里尽是风言风语……微臣于宫门前昏迷,才醒过来,便听见了陛下急召,哪有什么时间去打听这些呢?不过是过来的路上,听了几句宫女太监的闲言碎语。”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让人不得不信的魄力。 特别是此事涉及到皇家的手足情,皇帝哪怕生性多疑,也得相信宫中会有不少人对他的处罚嚼舌根。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裴瓒便抓住这机会,添了句:“陛下,流言蜚语的威力,微臣早已领略过,真的说成假的,假的反倒成了真的,黑白颠倒,是非难明——” “就算陛下有雷霆手段,也难以刹住。” 更何况…… 眼前的这位皇帝,不仅没手段留住知心人,还没有能力堵住悠悠众口。 裴瓒抬着头,眼神灼灼。 他面前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但此刻的沉默迟疑,与那隐进昏暗当中的孤寂,倒是让两人气势颠倒。 “那——裴卿觉得,应当如何?” 声音落在地上,也不算太响,却让裴瓒心里一颤。 暗处的侍女如同阴毒的蛇,时刻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但就是在这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这样托付的话,却还是从皇帝的口中说出。 裴瓒不禁怀疑,这话的分量…… 以及先前沈濯那歇斯底里的劝告——你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吗? 裴瓒自是不敢笃定的。 他也存着私心,在越发混沌的京都城里,家世寒酸的他,只是一道无依无靠的浮萍,随着波浪四处漂泊,但是他心中照旧有不可割舍的存在。 眼前的天子可以为了心中人与太后闹得这副模样,康王亦可以任性而为,其他人,那些习惯了与权势相伴的人,都可以肆意。 可他不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裴瓒向后撤了半步,扬起衣摆,先为即将开口的话请罪,深深地一拜之后,跪伏在地,朗声说道:“自康王殿下入京后,朝堂动荡不安,流言四起,想必这些话,陛下都曾听过,而微臣所说的,也正是这事——” “户部尚书宴请群臣,却让康王不慎被小人算计,闹得人心惶惶,引得陛下勃然大怒,但是陛下不妨细究背后的既得利者,好好想想,一朝康王被斥,朝野之中谁最得意。” 裴瓒所说的,是皇帝早就心知肚明,却没有摆在明面上的。 如今被利落地挑出来,皇帝自然心领神会。 皇帝凝眸,紧盯下方跪伏的裴瓒,听他继续说道:“陛下要安社稷稳朝纲,便不能让康王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否则便是……兄弟离心,手足无情。” 裴瓒顿了片刻,才将最后的话说完。 这已经是极委婉的说法,更难听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可他偷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对方的脸色越发阴沉。 “……” 气氛仿佛有所凝滞。 不管是皇帝,还是一直侍奉在侧的侍女,都没有一个人开口。 裴瓒憋着一口气,心里紧张到极点,更是难以抒发出来,质感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唇,绞尽脑汁地去想接下来能再说些什么,劝服皇帝。 然而,未等他开口,皇帝却说:“朕知道了,带着朕的旨意去吧。” 第174章 难眠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没有明说,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兢兢业业地出了宫门。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路上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他。 那些侍女用阴恻恻的目光盯着他, 身为太后安排在皇帝身边的线人,也不知道他与皇帝的这番话要多久会传到太后耳朵里,更不知道多久会传出宫去。 但是好歹给他留了条活路…… 只不过,等他小心谨慎地出了宫门,才想起来, 宫里似乎还有人在等他。 并且, 他本也是承着太后的旨意来的。 过程是阴差阳错了些, 可他不去问候太后,着实是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然而, 裴瓒也管不了这些。 皇帝既然说是给了他旨意, 那他无论如何, 都要往囚着康王的凭风台走一遭。 他嘴里默念着不要出岔子,不要被来路不明的人拦住,千万要顺遂……可身后那些紧随的目光消失,裴瓒就立刻躲进了茶楼里。 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宫里说的那番话, 固然也是他的真实想法,却也是为了让皇帝舒心才说出口的。 现如今,与其为皇帝鞍前马后, 把事情办得妥当圆满,倒不如另外筹算,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 走出一条新路子来。 只见,裴瓒鬼鬼祟祟地在窗沿瞧了片刻,确保无人监视, 才松下一口气。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的虚汗。 暮春三月,天气还不算太热,可方才与皇帝交谈的那一遭,却让他的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足见他有多紧张。 “客官来点什么?”跑堂提着茶壶走近。 裴瓒抬头扫了他一眼,摸索着腰上的荷包,衣裳虽然换过,但该有的东西却一件都没少,就连耳朵上的宝石坠子也安然无恙。 他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紧接着又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耳朵上的坠子,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模样,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不过他没有理睬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只说道:“上几块酥糕,剩下的,劳烦您替我跑趟腿儿。” 跑堂一瞧那几块分量不小的碎银子,眼睛都直了,当即乐呵呵地说道:“但凭大人吩咐。” 裴瓒刚要开口,嘴上却忽然一顿,连带着眼神都冷了些许。 “大人?您吩咐小的去做何事啊?”跑堂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摸了摸脸侧,接着问道,“是小的哪里做得不对?” “没什么。”裴瓒抿了抿嘴唇,上下将人打量一番,不另外说些什么,只吩咐道,“平襄王府,找他家小姐,若是门房问你是谁,你只说……寒州故人,请她到城西小聚。” 跑堂领完吩咐,动作利落地走了。 他索要的那盘酥糕也很快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店家还贴心地送了碗乳茶。 只是裴瓒一想起跑堂嘴里的那句“大人”,他就觉得不对劲。 今日并没有穿官服,也没带什么象征官员身份的东西,沈濯给他换的这身衣裳虽华丽了些,可京都城里从不缺能穿这等衣衫的达官贵人……更何况,跑堂见他的第一面,问的还是“客官”,怎么一时就说成了“大人”呢。 裴瓒也希望是自己多心,否则自己的这遭举动又不知道会落进何人的耳朵里。 茶楼待着不安心,所以他也留了个心眼,让人去城西小聚,那里有平襄王府的铺子,说起话来也不比遮掩着。 于是,裴瓒拾了两块酥糕,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将温热的乳茶一饮而尽后,爽快地离开了…… 时至傍晚,红阳如醉。 临湖而筑的小楼,是裴瓒常约着陈欲晓碰头的地方,透过雕花镂空的窗子,湖边飞逝的两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打破了醉红的天幕。 凑巧,雅间的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大大咧咧地往木凳上一坐,单手托着脑袋,语气急切还喘着气:“着急喊我来做什么?还借着什么寒州故人之名,我一猜就是你……” 算算时间,陈欲晓来得不算快。 甚至可以说是太慢了,就算京都城中的平襄王府离城西这片地方有些远,却也不至于来得如此慢。 将近两个时辰,就算是慢悠悠地走,也早就该到了。 裴瓒瞥她一眼,衣着打扮照旧是利落的男子装束:“我方才从宫里出来。“ 听闻此言,陈欲晓脸上的那点嬉笑的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警惕地起身,打开房门往外瞧了几眼,坐回来之后才压着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裴瓒低头给对方倒了杯茶水,故意拖着话不肯说。 事情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若是说,从前号称“京都城中无事不晓”的平襄王府也有不知道的消息,那就是大事了。 裴瓒抿着薄唇微微一笑,瞧着陈欲晓脸上的焦急,开口道:“户部的刘尚书设河鲜宴,邀了康王前去,席上有人闹得不愉快,这事你知道吧。” 陈欲晓道:“略有耳闻。” “陛下也是,略有耳闻。”他故意省去了太后召他进宫的过程。 果不其然,陈欲晓即刻问道:“可我怎么听说,是太后娘娘召你前去的?你还在宫前晕过去了?” “你瞧,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裴瓒笑得意味不明,反倒是让陈欲晓心里捏紧了一把。 陈欲晓当即将茶水一饮而尽,反复捏住茶杯在桌面上敲撞:“倒也不是特别清楚……你还好吗?是为着什么缘故才晕过去的?还是同之前一样?” 一连串的问题,让裴瓒弄不清了,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带着目的开口,还是真切地在关心他。 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裴瓒靠着椅背,双手随意搭着,姿势潇洒快活,表情却不容乐观,一双秀眉总是拧着,沉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都是小事。”裴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后来陛下见我,问我席间之事,以及……该如何处置康王。” “处置?”陈欲晓敏锐地抓住了字眼。 裴瓒没在意她的大惊小怪,一味地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玉珠串,漫不经心地说道:“人早已经被囚在了凭风台,陛下是觉得康王有谋逆之心,想尽快做决断,以免酿下大祸。” 这番话,显然是在陈欲晓的意料之外的。 她的心思顿时有些乱了,眼神慌乱地四处瞟着,嗫嚅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瓒接着道:“可陛下终究是顾念手足情深的,不愿赶尽杀绝……” “所以?” “所以,陛下只打算将康王送回封地,跟从前一样。” “送回去,永不许康王入京?还是说,只不过临时回去避几天,等着陛下气消了,再召回来?” 陈欲晓不知道康王对皇位究竟有没有心思,她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 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从来都是——“无论康王有没有那番心思,都要当做他有”。 送回封地。 会不会再召回来,实在是个问题。 裴瓒没想好怎么搪塞,不过也无所谓,他要对陈欲晓说的是,要借此机会,让康王一去不复返。 他搁下手中玉串,石珠碰撞的声响传入耳朵里:“不管陛下心里是如何想的,咱们都得让陛下明白,康王不是可堪托付之人,此事之后,陛下仍顾及手足之情,可难保日后康王会如何……” 陈欲晓徐徐问道:“那你的打算是?” 裴瓒凑过身去,低声说道:“那日在席上,康王对质子格外在意,可见用情至深,不妨咱们将计就计?” 陈欲晓见他眼里神采非常,顿时心领神会:“你是说,把康王被囚的消息传给质子,让他来推一把康王……” 现如今质子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虽说皇帝并没有下旨禁锢他的活动,可除了康王之外,满京都的王公贵族几乎没有愿意搭理他的,这便导致,他平日不是在质子府闷着,就是在周遭巴掌大的地方转转。 走动不多,消息自然也不会灵通到哪去。 若是这几日康王不去质子府,说不定那质子还会以为自己被厌弃了。 陈欲晓道:“北境质子倘若真的对康王有情,说不定会罔顾规矩,直接去见康王。” “不是说不定……”裴瓒摇摇头,“是必然。” 质子又不是真的,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傀儡。 就算他知道这么干万分凶险,会因为搭上性命而不想去做,可他依然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听着背后主子的吩咐,去彻底把康王拉下水。 “这么肯定?”陈欲晓挑挑眉,眼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那我差人去做,咱们可得赶快了。” “是得赶快,就今夜吧。” “今夜?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吧!”陈欲晓觉得质子地心思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就算今夜能把消息传到质子耳朵里,人家也要仔细考量,才好做决定。 可裴瓒不这么觉得。 今夜就是个很好的行动机会。 不在于假质子如何想的,而是他背后的主子和长公主。 他与皇帝的谈话早已被侍女听去,早晚会传出宫,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裴瓒必须要赶在那之前,将事情敲定。 “就是今夜,不管他们有没有动作,咱们都得把人手准备好,以免耽误事啊……” 第175章 二臣 陈欲晓虽质疑裴瓒给出的时间, 可对于整个安排,她还是没有异议的,乖乖的听话照做。 放出消息, 调遣人手。 就连安排妥当之后,裴瓒说让她暂时不要露面,留在暗处观察,她都答应了。 整个过程安分得都不似她本人。 至于裴瓒本人,指使着陈欲晓, 他自己也没闲着。 以鸿胪寺少卿之名, 从质子府当中抽调了一批侍卫, 让质子府的守卫更松懈些,以此来方便质子出行。 同时, 还到凭风台走了一遭, 拿着宫里的玉牌, 说明来意,让他们仔细今晚的来人。 当然,他这么做不是故意拦着质子不让人进去,而是打算来场瓮中捉鳖, 故意将人放进去之后,再将人扣住。 “我还是觉得,今夜质子不会来。”陈欲晓凝眉, 盯着木桌上的花纹,似是在思考裴瓒这一局到底能不能成。 可裴瓒仍旧笃定:“他一定会来。” “你怎么如此肯定?”陈欲晓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可裴瓒笑而不语, 一个字也不肯告知, 反而神神秘秘地说道:“等事情结束之后,你就明白了。” “……” 陈欲晓继续盯着木纹发愣,她隐约觉得, 自己也成了裴瓒算计的一环。 可是思前想后,将这人所有的举动与细节盘算一遍,也没觉着有哪些地方出了岔子,甚至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十分好,没有漏出任何马脚。 算了,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反正裴瓒这么做,也刚好对上了长公主的意思。 她也不便再插手管什么,照做就是。 唯独一点,先前裴瓒提及,凭风台地处偏僻,毗邻湖水,如若他们提前部署,将康王与质子扣在楼中,却难保这俩人不会急眼跳湖,于是裴瓒另有主意,让陈欲晓将安插在质子府里的那些人提前守在湖边,以免真出了什么意外。 “我觉得康王再莽撞,也不会走到投湖的地步,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吗,皇帝不是真想杀他,何况他金尊玉贵的,那些荣华富贵,哪是说舍就舍得了的。” “是这个理。”裴瓒勉强赞同了她的想法,可并没有半分要改主意的意思。 夕阳西沉,月色东升。 陈欲晓先一步离了小楼,提前到凭风台所在的湖边静候。 独留裴瓒一人在楼上,单臂攀着窗台。 他遥望着远处邻湖而立的阁楼,和那几座高低错落的宅院,凭风台和质子府皆在其中,那俩人的位置安排得如此近,让他不由得想,皇帝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盘算…… 一个接一个的算计将所有人套牢,身在其中,或者是布下此局,裴瓒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他昂着头,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转身任凭凉凉湖风迎面吹来。 心想,无论在旁人眼中他是何等身份,都得将这局棋下得完美。 让他人的筹码,为自己所用。 入夜,满月。 湖波荡荡,静谧无声,偶有水鸟叫声和虫鸣蛙叫从湖边水草中传出,衬得夜色更加深沉。 当空一轮圆月悬着,叫今夜的空不似寻常那般黯淡,反而处处生辉,一点蛛丝马迹都映得清楚。 本不是偷跑出门的好时机,就算是不得应允外出幽会都不会选在这样的月亮底下。 可质子没得选。 他听到风声,得知康王要被遣送会封地,以为是他的任务可以暂告一段落,当即便把消息呈给了主子,然而,他没想到,主子竟然觉得康王还有折返回来的可能,便要他今夜再推一把,彻底让康王失宠。 [皇帝还顾念手足之情,今夜必定要让他绝了这念头。] 一个相貌娇妍,貌若好女的他国质子,与康王纠缠不清,让其身败名裂的最好方式,当然是要赌上自己。 质子也不想这般,只是他没得选。 只得听从安排,换了下人的粗布衣裳,从质子府的小门溜出去,又拎起食盒,装作送饭的小厮,进到凭风台之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一切似乎都太顺了些。 他知道府上的一些侍卫被抽调走了,似乎还是主子疏通关系安排的,所以他趁着夜色离开质子府的时候,几乎无人注意到。 可是,怎么进凭风台也如此顺遂? 守卫几乎没怎么检查他的东西,只是敷衍地掀开食盒扫了一眼,不仅没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吃食,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投毒,直接就让他进去了。 难道他这张生面孔,还不足以让人起疑吗? 陆零越发疑惑,心里跟打鼓似的颤动着,事到如今,他纵有万般不愿,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康王就被囚在几步之外的屋子里,推开门就能看到对方。 然而,泼天的屈辱感却让他踌躇。 如果有得选,他是不愿委身于康王的,奈何投靠之人选择了他,选择了他的皮囊,让他像青楼妓子一般,出卖皮相。 承着北境质子的名,却做着秦楼楚馆的行当。 陆零攥紧手中的食盒,指尖捏得发白,双眼死死盯住身前紧闭的房门。 身旁跟随他前来的眼线看出来他的犹豫,督促似的推了他一把,让他上前叩门。 他还没什么动作,屋里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恶毒的咒骂声响起,似乎是屋里人在靠着乱砸乱骂,来抗拒他们入内。 陆零小心翼翼地斜眸,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用眼神询问对方,能不能回去。 他实在是不愿承受这人的火气,不愿将自己视作发泄的玩物。 可惜,对方一声不吭,用态度回绝了他。 陆零只好轻敲房门,受了屋里人几声斥责后,才细声说道:“王爷,是我。” 一瞬间,屋里就没了动静。 应当是在分辨他的声音。 陆零将手搭在门上,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态度,说道:“您将门打开好不好?” 话音刚落,面前一阵倒吸的风。 康王直愣愣地开门,狼狈的脸上却带着双满是惊喜的眸子,只上下扫了陆零一眼,便急不可耐地将人拉入怀中。 粗糙的手在对方后背抚摸,从脖颈顺到腰间,而后又扣住细窄的腰身…… “你怎么来了?是谁告诉你我在这的?”康王的声音有点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压制的雀跃与急躁,仿佛久旱初逢雨露,一切都将在彻底浸润后爆发。 陆零抱着食盒挡在两人之间,避免了与对方的直接接触,可依旧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反胃,略微和缓后,才艰涩地开口:“坊间传了些风言风语,叫我心里害怕,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使了些银子进来瞧您。” 身后依旧有双手在四处游走,特别是还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让陆零羞愧万分。 他分明是在说着话,想表明来意,引导着对方冲破当下的困局,可康王的注意力全在这副躯体上,一副色鬼上身的模样。 陆零只好微微侧眸,示意那人出去。 线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并说道:“殿下快些,略说几句就该走了。” 提醒是说给康王听的。 可惜,康王压根不在意什么时间,原本烦躁的心情一时间被抚平,现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这个顶着风险冒死来见他的小质子,只想两情欢好那档子事,哪里还记着什么皇权,什么尊贵。 第三人离场,陆零独自面对康王。 他心里还是膈应,可做戏做惯了,那份被人盯着的耻辱感减轻,动作也越发大胆。 眼见着康王要将他拽到床上,他连忙扑进对方怀里,枕着康王的肩,泪眼婆娑抬头。 “王爷,都是我不好,刘尚书的宴席,您本是不想去的,都怪我非要拉着您前往,没成想触怒了陛下……” 话说到一半,康王作势要吻他。 但骤然听到“陛下”二字,鬼迷心窍的康王也清醒了几分,看向陆零的眼神越发复杂。 康王踌躇片刻,依然嘴硬道:“皇兄只是生气,过些时日,气消了也就好了,你不必介怀。” 陆零顿时瞪大了泪眼,惊恐万分地说道:“可是坊间在传,陛下要遣您回去啊!” “这、皇兄千里迢迢召我前来,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 “王爷,我不想跟您分开。”陆零猛得抱住他,闭上眼,两行清泪滑下,“我只身一人独在京都,唯有王爷待我好,若是王爷回去,我们此生哪还有相见的机会?” 康王看着眼前的佳人,纵是粗布短衣,也难以遮掩绰约风姿。 从前他只听闻北境人粗犷,在质子到来之前,为着接待一事还苦恼了许久,没想到寒风骤雪里竟能诞生出如此冰肌玉骨的妙人。 他见色起意。 同时,他知道这位质子甘愿做自己的榻上客,是因为他能够给对方庇护,保他在京都城里无人敢欺凌。 可是今日方知对方的心意……在那些利益纽带里,居然还夹杂了些许真情。 此生不再相见吗? 当然不行。 沈谐不舍得与对方分开,只是皇命难违,倘若皇帝一旦下定了决心,要让他离开京都,恐怕他与质子,将来便只有在梦里相聚的时候了。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第176章 陆零 “先生,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线人读懂陆零的眼神后,即刻退出了房间,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去, 而是贴在门缝上偷听了片刻,知道陆零按照计划引导康王后,才迈开下楼的脚步。 然而,刚从楼梯走下,视线里突然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 上楼时, 还不见有这么多人的。 线人警惕地盯着为首的裴瓒, 见他一身绯红官服, 似是知道今夜有人造访,当即心中警铃大作。 但他还不能漏了马脚, 不战先败。 线人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脸, 连忙弓着腰小跑过去:“小的见过少卿大人, 方才是上去给王爷送吃食了,不曾拜见大人,还望大人勿怪。” “送吃食?”裴瓒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手上的玉串,继续问道, “听侍卫说,方才是先生两人上去的,另一人呢?” 线人岔开话题:“小的哪是什么先生, 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 见他不正面回答,裴瓒也不恼, 着手在他肩上轻拍, 居高临下地笑道:“北境质子的线人,里外联络,出谋划策, 自是当得起先生二字。” 那线人顿时黑了脸,全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暴露的身份,刚想张嘴为自己辩解,一抬头,却看见裴瓒抬抬手,示意一队侍卫上楼。 “大人,这当中必有误会,大人——” 眼见着他要喊,裴瓒立刻让人堵住了他的嘴,连手脚也一并绑起来,以防他扑腾闹出动静,被楼上的听见。 直到盯着对方被一圈圈的麻绳捆住,动弹不得,裴瓒才命人将他抬起来,一并向楼上走去。 一步一步,裴瓒的动作渐缓。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是皇帝身边为数不多能够遣出来的侍卫,甚至是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派出来保护康王。 足见皇帝对康王有多上心。 只是,今夜过后,康王必定要让皇帝失望。 踏上二楼,脚步声戛然止住,然而更激烈的动静却从房内传出—— 喑哑的低呼,和床榻吱吆作响。 那些平日里的私房密语,在此刻一并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被绑的结结实实的线人发出呜呜的动静,可屋里的二人并没有半分觉察,仍是忘情忘我,不知今时处境。 裴瓒盯着数十道来自侍卫的询问目光,脸上一时有些发热,可是跟某些人厮混久了,他也变得恶趣味起来。 竟在两人最火热的时候,让人将门推开。 床幔中身影交叠,不分彼此,裴瓒懒得细究,拖了把太师椅摆在当中。 听到动静,康王声音小了,但还不曾探出头来查看。 恰逢此时,裴瓒高呼一声:“殿下——” “谁!” 侍卫将先前那五花大绑的线人往地上一扔,一把拽开了飘荡的床幔,衣衫不整的两人赫然暴露在众人眼中。 满面潮红的陆零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往后躲着。 “王爷,王爷……”猫叫似的几声,在遮挡住自己的同时,催促着康王下去撑腰。 “大胆!裴瓒,谁允许你进来的!” 裴瓒照旧坐着,纹丝不动,丝毫不畏惧满腔怒火的康王,瞧着对方赤着上身要冲上来,他才将缠了玉串的宫牌搁在桌上。 康王一愣,踉跄着后退,想起来先前质子说过的话——皇帝要他走。 “皇、皇兄……”霎时间,康王的脑海中浮现一万种可能,要命他回封地,或者再问宴席之事。 当然,最让他惶恐的是,今夜他与质子所行的荒唐事。 不止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而是明知自己有错在身,不仅不加悔改,还拉着敌国质子在此喧嚣胡闹,枉顾皇恩,不守礼法。 他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呢? 康王被床榻一绊,跌坐在床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裴瓒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之后,心里大概也清楚,在康王身上用威逼利诱那套,恐怕是无用,于是他调转目光,落在了后方裹着被褥瑟瑟发抖的陆零身上。 仔细瞧着陆零虽然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可是眼神是镇定的,哪怕在数道目光的逼视下,也不见什么慌乱。 裴瓒微微一笑,说道:“来人,封窗。” 楼下湖边,等候的是陈欲晓那行人,而裴瓒将人遣了去,却又让人封窗,一是担心陆零当真会投湖坠进陈欲晓提前布下的陷阱,二则是分去陈欲晓的人手,让她别在这时候上来捣乱。 毕竟,就算是除去裴瓒心里那些小九九,眼前这幅场景,也不应当是陈欲晓该瞧见的。 裴瓒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随意一搭,将气派摆出来,两侧侍卫依次排开,一副听凭裴瓒派遣的姿态,相比正对着他的失魂落魄的狼王,裴瓒才更有上位者的气质。 而后,他挑着眉,眼神横扫过在场所有人,落定在被死死绑住的线人身上,开口问道:“康王殿下思过期间,先生买通侍卫,带质子前来探望,该当何罪?” 其余人没有吭声,只有线人在地上挣扎着,呜呜地叫着为自己争辩。 可惜没人想着将他嘴上的抹布摘下来。 紧接着裴瓒目光一抬,落到陆零身上:“质子深夜造访,可是向陛下求得旨意了?” 他这是替皇帝问话,陆零不敢不答。 但是这问题,陆零也是在答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多次向康王眼神求助,却是什么都没得到。 好在裴瓒并不是真想听他回答这个,后面更有刁难人的:“既无旨意,质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蓄意勾引,惹得王爷方寸大乱,以至再犯错事吗……” “大胆!裴瓒,本王在此,岂容你诋毁!” “下官不敢。”裴瓒侧着头,眼眸低垂,拱了拱手,却未起身行礼,“下官也觉得,今夜实在是冒犯殿下,虽是承了陛下旨意,可终究无力,不如先请殿下入宫吧。” “什么,你要本王入宫,是皇兄的旨意,那……”康王满眼疑惑,本以为还能仗着威势压一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卿,可没想到对方竟要直接送自己进宫,他顿时慌了,周围的侍卫却也围上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本王!” “夜已深,还是别让陛下等太久。” “那他呢,本王要同质子一起入宫!放开本王,放肆!放肆——” 随着康王的几声呼喊,守在两侧的侍卫合力将人架了出去,甚至还贴心地带去了衣袍。 呼喊声越来越小,屋内寂静,只能听到那惊惧的呼气声。 裴瓒扫了眼剩下的两个侍卫,随口说道:“你们守在楼下,不许任何人登楼。” “是!” 房门“咔”得一声合上,屋内顿时只剩三人,裴瓒承受着两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床上才披上里衣的陆零。 单独面对这两人,裴瓒心里其实是有些怕的。 不是怕地上那线人会从层层紧裹的麻绳中挣脱,而是害怕这位,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却由沈濯之手调教出来的假质子,会不会用什么利刃取了他的性命。 他不敢懈怠,直接说道:“陆零?” 质子当久了,并不意味着陆零忘记了自己的名讳,所以在听到这二字的一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过陆零还没傻到自己承认,一瞬间的惊讶闪过,随后便是疑惑:“不知道少卿在说什么。” 当真是演技高超。 裴瓒不由得在心底赞叹,随意地把玩起玉串宫牌,说道:“我原也以为,您顶多是假冒质子,替他在京都城里待着,当个吉祥物,不过凑巧我身边有一人,名十七。” “……”陆零谨慎地盯着前方的裴瓒。 他知道裴瓒与沈濯关系匪浅,不同于他与康王,而是彼此爱慕,但他不信沈濯会将自己的身份也告知对方,甚至不惜破坏整个计划。 “自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定你的身份,只是沈濯身边最近出现了一位来自北境的男子,化名阿察尔,实在令我生疑……你说,那是不是真正的北境质子呢?” 陆零面色不改,被扔在地上的线人却剧烈地蠕动起来,看着他浅色的眼睛,裴瓒也猜到这人才是质子的手下。 线人与陆零联络,传递命令,充当桥梁。 “适逢你身上又有几缕不该有香气,虽然裴某对香粉一事实在不感兴趣,奈何府上却有一位极善制香的朋友……”裴瓒忍不住笑出了声,“陆零,你说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细细数来,他虽然经常出入质子府,可与陆零接触的次数却不多,得知这些消息,有一大半的功劳还是因为用扳指窥得对方的真实姓名。 以至于后来的种种,不过是在他知道对方是假质子后,刻意留意的。 害,那扳指真是好物。 可惜被贼人拿走了。 裴瓒兀自惋惜片刻,同时观察着对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察觉到对方的确有些承受不出了,才问道:“你为何要替代阿察尔,来当这假质子?” 原因,裴瓒早已明晰,替换身份的真相,无非是要陆零拖住康王,让其彻底遭到皇帝厌弃,而北境质子本人虽说相貌俊美,却不如陆零这般小巧,恐怕难得康王欢心,更何况,真质子未必会有委曲求全的心态来做此事。 此事只能陆零来做,还是经由千挑万选过的陆零。 不过这不是裴瓒想知道的事。 他真正要弄清楚的,是阿察尔到底是不是北境质子。 第177章 手段 “陆零, 你可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人。”裴瓒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陆零却不敢直视他, 抓着被角,似乎在做什么万难的决断。 也好,裴瓒便能明目张胆地用眼神去挑衅线人了。 他继续道:“我将侍卫支开,就是不想让你身份暴露,再捅到皇帝面前, 令你小命不保, 毕竟, 再怎么说,我与沈濯同气连枝, 他不好过, 我也要遭麻烦的。” 裴瓒这几句话说下来, 俨然将自己和沈濯紧紧绑在了一起。 至少在陆零心中,这位早就有所耳闻的鸿胪寺少卿,当真是一心一意站在他主子身边的。 既是如此,对方便不会任由自己身陷险境。 他值得托付。 正当陆零笃定了心思, 要将事情全盘托出时,地上躺着的线人突然用脑袋拼命地撞着地板。 “砰砰”几声,力道之大, 令人咂舌。 甚至不过碰了几下,便满脑门的鲜血, 在地板上飞溅, 线人的脸上也满是血水,瞧得人心里发颤。 再这么磕下去,是一定要出人命的, 裴瓒可不想什么话都没问出来,就惹上一身骚。 他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扒着那人的肩膀将人拽住。 可是没想到,刚将人拽起来的瞬间,对方耿直了脑袋直接向他撞过去,裴瓒一个不防,被撞得头晕眼花,眼前也糊了些血水,粘连着眼皮,看不清当前,只得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然而那人又挣扎地扭起来,直直扑向裴瓒。 突发紧急,来不及细想,陆零迅速跳下床,随手拎起床头的花瓶,砸向了那人的脑袋。 “哗啦”一声,沾血的瓷片碎了满地。 该说不说,线人的身体实在强健,被五花大绑着,额前磕出来的鲜血流了满脸,脑袋后又被狠狠地砸了一记,可就是如此,仍旧生龙活虎的,势要拉着裴瓒一同下地狱。 不过,他低估了陆零。 到底是幽明府出来的人,就算表面柔弱,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茬。 只见他双眼紧盯着不死心的线人,飞快地摸起块锋利的碎瓷片,干脆地落下,听到“噗”的一声,温热的鲜血飞溅。 “!” 裴瓒猛然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双目颤抖,盯着面前的男子,白净的脸上没有落下一滴鲜血,可是从脸侧滑落的汗水却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血色当中。 裴瓒一时说不出话,梗着脖子,很想强调一句“不应该杀他的”,但事情已然发生,无法回头。 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处理尸首才算妥当。 其实裴瓒大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让楼下的侍卫处理,但他只怕对方问一句:“为何要杀他呢?” 裴瓒实在解释不了。 凑巧陆零也发觉自己动手太快了,有些懊悔,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看向裴瓒:“大人,他该怎么处理?” “……”一口气憋在胸口,堵得裴瓒说不出话。 沈濯带出来的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 手脚麻利地把人弄死了,不考虑后果,呆呆愣愣地问他一句,该怎么办。 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办,他又没杀过人! 若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也就罢了,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就算来日被揪出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偏生是在京都城里,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还是在囚着康王的凭风台。 本不应该出现任何的风吹草动。 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裴瓒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原主的记忆与现代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大周刑律与杀人抛尸的见闻交错。 他低头看着染血的衣袍,绯红的官服上浮现暗沉的血斑,唯独腰带上的明珠不染纤尘——这提醒他了,眼下是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助他摆脱困境。 至于条件…… 不过是阴差阳错地迫使裴瓒向一方倒戈。 虽是与他早已下定的决心不谋而合,但裴瓒并不愿就此停下,看着眼前茫然的陆零,打算为自己多争取些筹码。 当即,裴瓒撩起衣袍,气定神闲地坐下。 脸侧血迹未干,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烛光,面无表情的裴瓒,只让人心里发寒。 盈盈满月落在湖波之上,随着水纹飘荡。 岸边驻守的人似乎有所预感,蹙着眉头,抬眼望向了那道狭窄的小窗——烛光闪烁,映不出人影,也无法知晓那早已被封死的窗户内,到底在上演什么样的戏码。 “去请殿下。” …… 夜风习习,湖边更是格外清凉。 一串叮咚的宫铃声后,金顶轿辇停在凭风台前,掀起流苏纱帐,端坐在其中的人冷着脸,表情有些不悦。 “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垂眸扫过两个侍卫,微微抬手让他们起身。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他们听皇帝的命令办事,没有皇帝的吩咐,就算是太后来了,也不会放人进去。 然而长公主却不打算讲废话,眼眸微阖,视线垂落,轿辇之后披甲带刀的士兵齐齐现身,在夜色中亮出了手中兵刃。 至于为首之人,当然是在湖边等候许久的陈欲晓—— 只见陈欲晓单手扶刀,有条不紊地从队尾走到前方,立在长公主身侧,眼神如一双钩子,锁定面前那如临大敌的二位。 深夜带着府兵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自然是不合规矩的。 如若今夜让这俩人侥幸逃跑,来日消息传出去,不止她陈欲晓,恐怕平襄王府上下都会被问罪。 所以,她根本没有让两人活命的打算。 “动手。” 一声令下,府兵齐齐出动。 不费什么时间,轻而易举地便将两人擒住,陈不过,欲晓并没有即刻处死他们,只叫人将他们捆了手脚,封住嘴,押进队伍当中。 眼前清净了,刀剑也归鞘。 随着长公主缓缓挪下轿辇,陈欲晓地心思也越发沉重,她谨慎地跟在身后,又低声重复了句:“殿下,裴瓒就在楼上。” 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不耐烦:“深夜登门,已经向本宫多次说明,你既有如此多的顾虑,就不该告知本宫。” 陈欲晓咬了咬嘴唇:“还请殿下饶恕他……” “他何错之有?需要本宫饶恕?” 刻意的反问,倒是让陈欲晓本就不确定的心思又摇摆起来。 她觉得自己投靠长公主是背叛了裴瓒。 更在心底将两人划归为完全不同的阵营,将两人的关系比作为仇敌,而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猜不透裴瓒的心思,也不明白这位殿下的所思所想,仅从只言片语中得到,长公主似乎并没有那么针对裴瓒。 反而是,拉拢的意味大过排挤。 裴瓒也是如此,在她几次试探的询问时,裴瓒对长公主的态度,同样是欣赏多于厌恶。 可是、可是…… 陈欲晓觉得哪里怪怪的,偏生她也说不上来。 长公主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陈欲晓的虎头肩吞上,如同羽毛般轻抚。 陈欲晓顺势抬起头,对上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长公主的心意。 “吱吆——” 木梯发出年久失修的呼喊,但这并未阻挡住长公主的脚步。她昂着头,珠钗金簪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一步接一步,越来越急,她迫切地想要看见裴瓒能走到哪一步。 是否像她预料般的,走到棋局之中。 曾经关押着康王的房门就在面前,紧紧关闭,即将再度被人打开。 与前几次不同的,这次站在门外的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屋子里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一般。 不等长公主发话,女使立刻将门推开。 可屋里竟是空无一人,陆零和裴瓒,就连那死掉的线人也不见踪影,空余地上的一滩血迹,与糟乱的床铺。 ”人呢?” 长公主微微侧眸,质问着身后的陈欲晓,语气中压着不常见的阴沉,仿佛已经积攒了无尽的怒火,只待一个宣泄的出口。 陈欲晓不知如何回答,直愣愣地走到里间,将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任何人的踪迹,她半蹲在地上,目光紧锁地上的那摊血迹,绞尽脑汁地去想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 众人寂寂,连大气也不敢喘。 可就在这时,木梯上传来散漫的脚步声,随着声音靠近,陈欲晓警惕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啊——”突然露面的裴瓒故作惊讶,快走了几步到房门外,“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长公主没有吭声,表情有些古怪。 而裴瓒却没有将更多的视线落在长公主身上,反倒是看向举着刀犹犹豫豫的陈欲晓,“深夜披甲带刀,出现在京都城中,你这是要去杀谁啊?” 陈欲晓见着他,本是要将刀放下,可是经过几句讽刺,陈欲晓觉得局势不对,反而握紧了刀柄。 裴瓒脸上没有半分惧色:“是要替陛下排除异己,还是在此地加害殿下?” “裴瓒!” 他所问的,看似是两个问题,根本的意思却没有任何区别。 陈欲晓出言提醒他,让他少在长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可裴瓒并不这么想,只见他快走几步,来到长公主面前。 “殿下带来的可是平襄王府的府兵?当真是有些难对付的,用了好些迷药才放倒,不过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 裴瓒将怀中的玉瓷瓶搁置到桌上,只一眼陈欲晓便认出来那是流雪的东西。 难怪方才没有听到楼下有打斗的声音。 如果是流雪暗中相助,那就不稀奇了,可是流雪是沈濯的人,沈濯又与长公主母子一心,为何会……陈欲晓瞪着那玉瓷瓶,眼睛发干也不愿移开视线,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少卿好手段。”长公主心满意足地一笑,想着裴瓒去而复返,不管手上究竟拿到了什么证据,都已经踏入了她的棋局。 裴瓒也随之笑起来:“比不得殿下。” 第178章 对峙 御笔亲题的凭风台, 是京都城中难得的好去处。 半夜凭风,水声荡荡。 一缕缕愁绪随着晚风在湖波中飘远,看似在消散, 实际是无边无际地蔓延,将最细微的心绪放大,直到融入天地。 陈欲晓解下盔甲,只穿着干练的素服,怀抱长刀, 站在窗子前远眺碧波, 她的目光并没有确定的落定, 而是漫漫地散着,如同她的心思一般。 原以为, 今夜她冒险请来长公主, 是要被裴瓒狠狠痛斥的, 甚至连如何诉说不易,她都已经想好。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竟好像是裴瓒早有预料的,故意拖延, 等着长公主的到来。 这人的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陈欲晓眉头紧缩,湖水中倒映着灯火通明的凭风台,在四周的黯淡中, 格外扎眼,似乎也在通过这种方式, 像京都城中的所有人宣告, 今夜的凭风台相当“热闹”。 楼上独留长公主与裴瓒细谈,其余的一干人等都被赶了下来,陈欲晓当时提议, 要找出消失不见的质子,可是裴瓒还没反驳,长公主却一嘴拒绝了她的想法,让她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如此还能静心? 离开二楼时,裴瓒眼里琢磨的意味太深,让她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惦记,去猜测对方的意思。 长公主也是什么都不肯告知,当她是个局外人。 可她明明才是最热切的那个,一心地为长公主谋算,怎么还什么事都要避着她呢!明明都知道她在受着两人的煎熬,受着情谊与恩仇的折磨,她却仍是一无所知。 陈欲晓攥紧了刀鞘,不知不觉,指尖已然发白。 “郡主。” 直到府兵的一声轻喊,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陈欲晓微微侧眸:“何事?” 身后入空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说明来人的身份,踌躇了片刻,低下头去,陈欲晓这才回身。 “流雪?” 看清来人,陈欲晓眼里闪过一瞬的错愕。 但她并没有执着于盯着对方,而是迅速地错开眼神,将目光落在别处。 先前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长公主和裴瓒,现在多了位流雪,陈欲晓还是选择躲避。 她明白流雪是为何而来,知道前不久对方才与裴瓒有过接触,甚至还帮了他大忙,但是对于陈欲晓而言,这些对她并无益处,也不能助她在对方面前坦白自己的野心与仇恨。 流雪脚步缓慢,落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行了几步,离着陈欲晓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裴少卿命我前来。” 陈欲晓心里纠结,背叛好友与不被信任的感觉,像是两把尖刀,同时刺穿了她的心,又在反方向地绞着,让她痛得混乱了思绪,脱口也成了伤人的话语:“他命你前来?你到底是谁的人,听他的,还是听——” 猛然对上流雪波澜不惊的眼神,陈欲晓一愣,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来到京都,你就对我避而不见,多些时间都是要从少卿那里打听你的消息。” 陈欲晓转过身,不想说这些。 可流雪坚持地要讲下去:“我说,我一早就知道你并非男儿身,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又在避讳什么呢?” “男儿身”这三个字,提醒了在场的所有府兵,他们默默退下,将整个厅堂留给二人。 人少了,厅堂里立刻空旷起来。 风顺着窗沿门缝渗进来,徐徐地吹向胸口,撩拨着发丝,和隐晦不明的情意。 窗外高悬的红灯笼在风吹中摇摆,火光也忽明忽暗,宛若陈欲晓那纠结杂乱的心思,没有落定的时刻。 “流雪,我……” 三两字出口,陈欲晓也以为自己能就此展开倾诉,但她转身盯着流雪平淡的眼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零星的耻辱,与泼天的愤恨涌上来,她实在怕自己的大逆不道会害了旁人。 与其牵连无辜,还不如不说。 索性,陈欲晓叹了口气,又将所有的话咽回去。 “你想替父报仇——” 被戳中心思,陈欲晓却表现得并没有那么震惊,只是略微抬了抬头,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当然,这是因为流雪还没完全说对。 她想替父报仇……但凡是个有心的,都会觉得陈欲晓的父亲死得蹊跷,她有这样的心思并不难猜。 可是,仇敌是谁呢? 要替父报仇,也总得有个对象吧。 “你要杀了皇——” 还未说完,陈欲晓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地捂住了流雪的嘴,眼里波荡着惊恐,全然没想到流雪居然会如此轻易地将这话说出来。 到底还是她小瞧了流雪的气性。 流雪贴着她的手,没着急拉下,而是无辜地眨眨眼。 陈欲晓当即便松开了她:“这些话别再说了,京都城不比寒州,人多眼杂,指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了。” “说说就大祸临头?那你日思夜想,恨不得下一刻就动手,这又算什么。” 陈欲晓不吭声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流雪的直率。 流雪略微上前,温凉的指尖触及陈欲晓的手背,不着痕迹地划过,轻拨几下小指,才试探性地扣住:“为什么要把事情压在心里呢?难道这么做,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我知道你的苦楚,阿晓,那你明知道,我在牵挂着你嘛……” 陈欲晓心中一阵酸楚。 心中筑牢的堤防被凿开了一道缺口,积攒的情绪宣泄而出,如潮涌般扑向眼前的流雪。 从前在平襄王府偏安一隅,纵然生活比不得奢靡富贵,一家人倒也欢欣。 自从伐北之后,父亲枉死,陈欲晓与兄长被迫留在京都,与母亲不得相见,在这时候,她本该与陈遇晚同气连心,互为依靠的,可对方却对父亲的死只字不提,似乎把外人传的假话当了真。 可陈遇晚明明就守在榻前,知道一切的! 陈欲晓想不明白,难道仅仅是为了京都的荣华富贵,就能做到忍气吞声,连父亲的死都不顾吗! 她恨陈遇晚,恨皇帝,更恨自己。 倘若她是男儿,阵前杀敌不必假借他人名讳,为父报仇更不必暗里勾结。 她可以光明正大到朝堂力争,也可以无所畏惧地前去府衙鸣冤,甚至是如同在战场上一般,将利刃对准仇敌……总之,无论是何种方式,都不至于是今日这般,四处不讨好的丧家犬模样。 陈欲晓眼里复杂,压着流雪的肩,像是有全盘托出的打算。 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一瞬,视线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陈遇晚。 “你怎么在这?”尚不明白对方是为了什么来的,陈欲晓只觉得头皮发麻,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在一瞬间将流雪拉到了身后。 突然到访的陈遇晚冷着脸,扫过不明所以的流雪后,抬头看向了房门紧闭的二楼,而后语气阴冷地说道:“你深夜未归,我自然要来寻你。” “……我没事。” “跟我回去。”陈遇晚的态度也坚决,不过问她发生了什么,只一味地让她回家。 只是,于陈欲晓而言,父亲死在疆场,母亲远在王府,兄长也成了看不懂猜不透的人,京都城里那代表着恩赐的华贵府邸,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她低头不语。 陈遇晚瞧了瞧她的打扮,又说道:“你这是穿得什么?还有外头那些府兵,谁让你带来的!你可知这是京都城,不容许你胡闹!” “是我愿意在这京都城里的吗……” “你说什么?” 不怪陈遇晚听不见,她的声音太小,只落到了自己心里。 “比起巍巍皇城,对着人便要三拜九叩,颔首低头,我倒宁愿回去,做什么郡主,做个野丫头倒是自在许多。” “我看你是开始说胡话了。” 眼见陈欲晓的神情变得木讷,说话也颠三倒四的,陈遇晚便觉得有些不对。 身为兄长,从小看着陈欲晓长大,纵然妹妹隐藏得再怎么巧妙,他也是能察觉出积分不对劲的。 但是陈遇晚一直都没有插手管教。 他很清楚陈欲晓心里的不满,她的怨恨,甚至都清楚这里面还有对他的控诉,可他并没有做什么,无论是私下与长公主来往,还是其他的暗中盘算,陈遇晚都只想在自己的能力之内给予最大的庇护。 唯独今日。 陈欲晓深夜披甲,领府兵外出,他实在是坐不安稳了。 毕竟,在这富丽堂皇的金笼子里,只有陈欲晓与她血脉相干,如若他还是要放任下去,那等待他的,只会是陈欲晓人头落地的消息。 陈遇晚直直地冲陈欲晓走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准备用蛮力将她带回去。 但他没想到,一直躲在陈欲晓背后的小姑娘突然出手,撒了把奇香的粉末…… 幸而陈遇晚这些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反应迅速,立刻挡住了口鼻,虽然难免闻到些许,但也不是十分要紧,还能凭借意志扛过去。 然而他突然出手推向流雪时,陈欲晓怀中的长刀却挡住了他的动作。 “铛”得一声,陈遇晚被震得手臂发麻。 他站定看向陈欲晓,紧蹙的眉眼前,正对的是锋利的刀尖。 第179章 夜谈 “啊呀——” “啊呀——” 突然的一声惊呼, 打断了兄妹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抬头看去,只见裴瓒像是没骨头似的倚着二楼拦着, 表情似笑非笑,:“真是不巧,竟让殿下瞧见了兄妹对峙,二陈争锋的场面。” “二臣?”长公主垂眸浅笑。 “是……二、陈。” 裴瓒伸出手,隔空在二人的位置上轻点, 主动忽略了角落里的流雪。 “拜见殿下, 小妹在家里野惯了, 不懂规矩,若有冒犯殿下的地方, 还请殿下允许微臣代小妹受罚。” “无妨, 不是什么大事……” 长公主睁开眼, 才发觉楼下竟空荡荡的,原本的那些个府兵都站到了外面去,仅能从窗户那看到几个人影。 她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斜眼扫过身侧的裴瓒, 没从对方的笑意中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但是,倘若真的没有半分不对劲的地方,楼下的陈遇晚又是怎么出现在此的呢?就算是担心小妹, 也不能对陈欲晓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吧? 是派人尾随?还是另有他人相告。 回想起方才在屋内,裴瓒那副赤诚的模样, 果真是经受了磋磨成长了许多, 早就不如当初,在长公主府内那一跪时,心思单纯了。 这样也好, 她也不想要个没有城府的人。 心思赤诚,固然是好,但赤诚并不代表忠心,反而极有可能将赤诚变成愚蠢,成了被他人刺向自己的刀。 长公主眼里的笑意渐冷,目光自上而下垂落,如一道泠泠月光,透着几分来自九天之外的寒意:“郡主年纪虽轻,却是担得起事的人,足见王府家教之严,将军也不必过分忧心。” “微臣是怕,小妹冲撞了殿下。”陈遇晚舔舔嘴唇,将头垂得更低 陈遇晚在外人眼中,向来是年少老成的代表,许是他常年操练,早早地褪去一身青涩气质,之后,年纪轻轻便随军出征,比同龄人更多些沙场见识,经历了生死之后,行事也更稳妥些。 可他再稳妥,再老成,从前经历的是沙场上看得见的真刀真枪,而不是朝堂上无声无息的伤人暗箭。 应对起长公主这般浸淫权术之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甚至不必开口,他就先矮了一头。 陈遇晚一门心思地想带着陈欲晓快快离开,可长公主却瞧着没有放他们走的打算。 只见长公主依然端着姿态,轻声问道:“你兄妹二人远赴京都,没有父母长辈照顾,就算王府生活再怎么奢费,皇帝的赏赐再怎么丰厚,本宫也是知道你们的不易。” “多些殿下垂……” “尤其是郡主。”陈遇晚的话还没说完,长公主强硬地截断了他的话,“女儿家心思细腻,可不是你这等疆场厮杀的男人能察觉到。” 陈遇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是知道陈欲晓心里的想法的,甚至早她些许,就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碍于全族的性命,他不敢去冒这个风险,只能封闭起来,做个锁头乌龟,瞧着妹妹在深浅未知的京都城中试探。 他这个兄长做得是不够好,可绝不是长公主所说的那般。 “陈夫人入京艰难,无法宽慰郡主,倒是本宫清闲,可与郡主闲聊一二。” 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便将陈欲晓今夜不安分的举动,说成了是与她闲谈宽心。 陈遇晚明知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得什么。 可陈遇晚骨子里也是固执的,他并不会因为长公主,就扭转想法,反而剑拔弩张地抬起头,用眼神质问高高在上的女人—— 他是陈欲晓的兄长,是平襄王府的主事人,只要他说不,无论是谁,也不能利用了陈欲晓去。 气氛越发不对,裴瓒都忍不住抓紧栏杆,探头去看这场好戏。 很显然,长公主四两拨千斤的言语,扭不转陈遇晚这颗硬钉子,不过,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裴瓒愿意看见的。 干脆买陈欲晓一个人情,站出来说几句。 “遇晚——”裴瓒一开口,亲近的称谓便率先让对方皱起了眉头,“你我寒州相遇,是缘分,又历经生死,是情意,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同郡主聊聊。” 裴瓒在寒州与“陈遇晚”相识的事情,知道的人虽不多,却也不是没向旁人说起过。 特别是,门外守着的都是陈家府兵,自然对这事有所耳闻,裴瓒索性便利用起这点,像陈遇晚讨要起了情意……自然,裴瓒也是有把握陈遇晚一定会答应的。 毕竟,在对方眼里,他并不是长公主的鹰犬,而是皇帝的心腹。 在裴瓒笃定的目光中,陈遇晚果然看向了陈欲晓,他心里仍在摇摆,却也明白,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让这个勉强“信得过”的裴少卿去试试…… 分明是今晚至关重要的角色,裴瓒却悠哉悠哉地走出了凭风台。 不去向皇帝说明今夜的情况,也没有继续跟长公主虚与委蛇地表露心迹,而是跟在陈欲晓身后,走在漆黑的巷子里。 他看似漫不经心,手里的灯笼也摇摇晃晃,目光却紧盯着几米开外,孤伶伶的人—— 深更半夜,若是被人瞧见了,说不定会被痛骂一顿,贬损成心怀不轨的地痞,也幸亏是城西人少,才免了这场想象中的坏事。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陈欲晓走了许久,七拐八拐,在迷乱的小巷中进了间平平无奇的宅院。 说实话,裴瓒根本无法分辨这是处在哪里。 提着灯笼,打量着院子的格局,四四方方的院落,青石墙,灰砖瓦,都是京都城里常见的规制,陈设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眼一瞧,只有“普通”二字。 无奈,他只得抬头看了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分辨出这还是在城西的范围。 裴瓒没有去纠结陈欲晓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一处院落,而是随手将灯笼搁在木架上,拖了张藤编躺椅当院坐下。 原本陈欲晓还在满脸苦瓜相地摆弄烛火,回头一眼,却看见裴瓒用冷水冲着落灰的茶碗。 “殿下和兄长是让你来劝我的。” 陈欲晓将一柄烛台“哐”得一声摔到桌上,灯油摇晃,顺着铜黄色的长柄下滑,她的半张脸也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裴瓒不着急说话,反而是闭上眼,细听风吹竹叶的唦唦声响。 “我劝,你就会听吗?”裴瓒一点都不着急去动摇对方的想法,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想要插手的打算,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吹着夜风,阖上了眼皮。 陈欲晓有些气,抬脚踢得藤椅开始摇晃:“不劝你跟来做什么?” “图个清静。”裴瓒微微一笑,解释道,“康王已经被送进宫了,按理说,我要么随后进宫去言明今夜之事,要么带着那质子一同前去,看一出棒打鸳鸯的好戏。” 陈欲晓蹙眉:“你为什么不去?” 这也是她预想的后续。 可是裴瓒此时气定神闲地躺在这,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我与长公主在楼上谈了那么许久,你都不想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吗?竟还问我为什么不去。” 陈欲晓知道自己总猜不到他的想法,不比裴瓒头脑灵活。 从前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是今夜被摆了一道又一道,此刻心里难免有怨气。 她瞪着躺椅上安然的裴瓒,一步迈上前,直接将藤椅掀翻了,还气急败坏地骂着:“少在这躲清静,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院子!” “哎哎哎啊——”裴瓒在地上滚了一整圈,眼见着陈欲晓是被她逗得起了火,连忙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躲开对方挥过来的扫帚,“闲聊几句就急,你怎么不学学你哥哥那副老成稳重的模样,难怪长公主不将要事交给你去做——” 话说了一半,陈欲晓却突然停驻,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随意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失落得如同丧家之犬。 裴瓒离她几步远,自上而下地垂落视线,所见的就是这般姿态。 其实他所想的也不错,一心想要替父报仇,可几乎所有亲近之人都在拦着她,只能背水一战就投靠更为危险的存在,但就算如此,也没能博取信任,连与虎谋皮的资格都没有。 “你不是没主意的人,我也确定,无论我劝你什么,你都听不进心里。” 裴瓒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与长公主对峙时的年轻气盛撂下,换了副循循善诱的口气。 “其实你心里并不清楚陈遇晚为何会坦然接受平襄王之死,你也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大局,甚至,就连长公主是何等厉害的存在,你也比我更为清楚……” 陈欲晓声音闷闷的:“但我不得不……” “是,你走投无路。”裴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在寒州时,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份,平襄王府的世子,武将之子,就该是这般果决勇武,但是很显然,是我的本事不及你,没识出你的身份,更是我的见识不如你……” 陈欲晓微微抬起头,垂落的发丝间露出冷漠的眼神:“这世上对女子的要求太多,要温婉得体,要端庄大方,却从来没人说过,当女子与男子并肩站在同一片朝堂时,我该是什么样的。” “你比你的哥哥,更像是王府世子。” 陈欲晓浑身一震,完全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裴瓒的嘴里说出来,他们这些文官,不是跟她家里的老学究一样死板吗?说什么姑娘聪慧,县主巧思,最后还不都是一股脑地将心思丢在她的兄长身上……陈欲晓自问从未厌恶过陈遇晚,却又实打实地羡慕,有那么多的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 被人看破了心思,陈欲晓应该是要恼羞成怒的,可她却生出几分被理解的欣喜。 但就在抬眼看向裴瓒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裴瓒或许早就知道她投靠了长公主。 但他为什么从未表现出来过! 也从未质问过她…… 裴瓒抬头看看深邃夜空,零落的星星寂静地闪烁,没有低头,却在说:“你与殿下是一路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解释了陈欲晓心里的疑惑。 正是如此啊…… 陈欲晓痴痴地笑着,他果然是早就猜到了,甚至有可能是在自己有所选择之前,就做出了如此的猜测,难怪会对她的“背叛”毫不惊讶呢。 “你,就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裴瓒疑惑,“难道,你是说与长公主一事?” 陈欲晓点点头。 裴瓒轻笑:“这便是第二个问题,在凭风台二楼,我到底与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第180章 赏识 先前在凭风台等候时, 陈欲晓的确在意裴瓒跟长公主到底在谈些什么,可是后来,陈遇晚横插一道, 反而让她忘了那些在意。 结合着裴瓒后来的反应,这俩人的密谈内容,其实也不难猜。 陈欲晓别扭地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我对你们说了什么不感兴趣。” 裴瓒轻笑,躺在藤椅上被夜风吹着, 似是有些冷, 让他蹙起了眉头“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你, 许是有些想不明白你的举动,但人各有志, 你做了什么, 我是无权干涉的。” 听了他的话, 陈欲晓陷入了沉默。 从本心出发,她并不愿意这事毫无波澜地化解。 她是个感情浓烈的人,又是真心对待裴瓒,宁愿两人大动干戈地吵一架, 也不想被轻飘飘的几句“无权干涉”带过。 仿佛裴瓒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也是在向她说明,在裴瓒那里, 她并不值得在意的。 ……归根结底还是陈欲晓年轻气盛。 比不得在京都城里受尽刁难算计的裴瓒,不轻不重的几句话, 反而叫她心里不舒坦。 陈欲晓瞪着眼前的木架, 执拗地将裴瓒的话重复,直到眼睛干涩,一股热气氤氲在眼眶中, 她也还是没想明白。 “我自幼习武,四岁举剑,七岁操练,旁的女孩都在父母膝前玩闹时,我与兄长一同入营,吹过塞漠的黄沙,受过北疆的寒风,我自认为,作为陈家儿女,从不比兄长做得少,可兄弟府兵以兄长马首是瞻,父亲点兵也只许他出征,要我安心留在府邸……” “难道说,我陈欲晓不配做沙场死战的女将军吗!”陈欲晓一拳落在木架上,震耳的闷响,可她却跟感觉不到疼一样。 裴瓒偏头瞧了瞧她,只能从一侧的神情中看出些许坚毅。 “我与兄长同在战场杀敌,父亲却不许我对外人道出名讳,大营之中,除了陈家的兄弟,他人只知兄长,而不知我。” 彼时,陈欲晓的确是怨恨过的。 但是她的父亲死得太突然了,她还不等消解怨恨,去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老王爷便在营帐中暴毙。 得知消息,陈欲晓火速奔回,马背上的半日,她想了无数种可能,陈遇晚却对她说:“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什么叫没有查下去的必要……”陈欲晓咬着牙,唇色惨白,落在木架上的指节处却凝着骇人的血色,“我如何不晓得他的求全,可是,京都城里的这份荣华富贵,是拿父亲的命换来的,我便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受下去!” “为什么我不是男儿,为什么我不能承袭爵位……倘若换一换身份,就算舍了性命,我也要为父亲讨个说法!” 激愤言辞入耳,裴瓒却不曾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微微阖眸,想起了在凭风台上的一幕—— 他问长公主,陈欲晓是不是真心实意要站在她这边的。 长公主坐在太师椅上,纤纤玉指轻抵额角,发冠上的珍珠串垂落,与墨绿色的华裳相得益彰,她缓缓开口:“本宫赏识她。” 没有直言陈欲晓的态度,反而将这一切转嫁到自己身上。 长公主没给他想要的回答,不止裴瓒疑惑,连她的神情中也染了几分落寞:“她与本宫年轻时也有几分相似,心高气傲,不肯居于无用的男人之下……不过她比本宫幸运,不曾生在帝王家。” 现如今,裴瓒依然了解陈欲晓的心思。 但是对于长公主,他却并不是完全地笃定,二十年前无法回溯的阴谋算计,让长公主从云端坠入谷底,让先皇震怒,甚至不惜动用重兵踏平幽明府。 真相到底是,向来高傲又被委以重任的长公主,痴心男子,与先皇反目? 还是她一着不慎遭人算计,被刻上了终身的耻辱。 裴瓒恐怕是没时间去猜了,毕竟长公主可是对他说,只给他一夜的时间,倘若今夜过后,宫中的皇帝还是安然无恙,那她便只能选那位与她相识已久的北境质子了。 “哼……” 回想起当时长公主危险又高傲地神情,虽然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有十足十的把握,可裴瓒还是忍不住觉得—— 这才是真的与虎谋皮。 陈欲晓选择投靠长公主,还能算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优选。 毕竟,陈欲晓以郡主的名义,压根无法找到比长公主还要尊贵的靠山,而向下选择,不管选谁也是无用,倒不如搏一把,说不定还能寄希望于“曾经的相似”,来谋取几分利益。 但是长公主要联合北境质子。 这就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了。 现如今战事刚歇,大周与北境需要休养生息,但讨论谁更危险,必然是妄图引来祸水的大周。 听到长公主的话,有那么一瞬间,裴瓒都觉得长公主没有坐上高位是应该的,否则,将大周交给这么一个有着荒唐想法的人,不等有外敌攻打,恐怕大周就要从内部瓦解了。 但他实在不信,长公主真会蠢到此般地步。 显而易见的陷阱,她真的会掉进去吗? 裴瓒与陈欲晓怀揣着心事,彼此都没有开口,一时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虫鸣。 直至院门被人叩响。 陈欲晓率先反应,不自觉地提着气踮起脚步走到门边,想从门缝里瞧瞧外面的来人是谁。 但她左右不见人影。 “大人。” 冷嗖嗖的一声突然出现在头顶,可将二人吓了一跳,裴瓒也连忙站起来瞧着墙头上瘦长的人影,眯着眼辨别对方身上。 看见来人是裴十七,他松了口气。 紧接着坐下,就着凉茶一饮而尽,全当压惊。 至于陈欲晓,她跟裴十七有过数面之缘,却也知道这是沈濯放在裴瓒身边的人,她做不到像裴瓒那般毫无戒备,仍旧持刀对着他。 裴十七却好似没瞧见她,如同落叶似的从墙头飘下,走到裴瓒身边。 裴瓒问道:“人带来了?” “都在马车里,有些不情愿,捆了来的。” 裴瓒一听,微微蹙了蹙眉,抬眼错愕地看着裴十七的表情,这还是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满脸平静,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一时哑口无言,撂了茶杯起身,经过陈欲晓时对她道了句:“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宫了,有什么事等我出宫再说吧。” 陈欲晓一愣,来不及细想就拽住了裴瓒的手臂:“这等时辰进宫?” 饶是裴瓒急着回禀康王一事,可皇帝也要安寝吧? 陈欲晓问:“你是要去商讨如何处置康王,还是要向皇帝禀报长公主?” 裴瓒低眉沉声:“都不是。” 她的手略微松了几分:“我能否同去?” 裴瓒被她迷茫的眼神逗乐了,说道:”夜深披甲也就罢了,毕竟除了我、长公主,还有你哥哥之外也没人瞧见,可你深夜无召入宫,所为何事呢?” “可你的马车里,不也还有旁人吗?” 陈欲晓的话说到了点上。 既然能将五花大绑的人带进去,怎么不能将她也一并领进去呢?都有这样的本事了,却还不用? 陈欲晓的视线落在裴十七的身上,她已然亲耳听到裴瓒深夜入宫并不是为了康王和长公主,那便说明现在的裴瓒亦有站在她身边的可能,如此,她自然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挤开沈濯安插的这人。 这心思并不那么单纯的小子。 裴瓒却只以为,她是对马车当中的人起了疑心,以防陈欲晓继续纠缠,耽误了时辰,裴瓒便说:“这是我同长公主约好的,等我出宫,你自然就知道了,此刻莫要心急。” “你同长公主约好?”陈欲晓满眼不信,她看向了裴十七,“可我知道他,他是沈濯的人!” “自然,他是沈濯的人。” 裴瓒云淡风轻地应下,对这早已知晓的事实没有半分疑惑,甚至还觉得陈欲晓不对劲。 他只能继续说道:“不止是他,还有流雪,倘若没有沈濯,我又有什么人可用呢?” 声音中略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失意,像是在怪陈欲晓的另有谋算,也是在说,如若不是陈欲晓不肯帮忙,他也不至于再去求沈濯。 这话还是被裴瓒咽回了肚子里。 陈欲晓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见着裴瓒走出院门,她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离去的马车,心中的疑云也没有消散。 她疑惑,沈濯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听从长公主的派遣,两人纵是母子,却也有许多时候意见不和,光是毫不避讳地争吵,短短几日里便见了数次。 甚至,倘若不是沈濯从中作梗,长公主不至于同北境质子虚与委蛇,甚至冒着风险与其合作。 可现如今,裴瓒却信了沈濯的话,用他的人来从中周转? 难不成沈濯对待裴瓒的真心,当真能到了不让裴瓒有任何怀疑的地步嘛……陈欲晓越想越觉得不对,立刻动身离开。 长夜如水,空荡的巷子里,唯独留下马蹄轻叩石板的动静,一抬一落,转眼间,便到了宫门。 第181章 怨怼 裴瓒掀开布帘, 先前在城外镇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夫人正瑟缩在马车一角,她满眼惊惧地看向裴瓒,抬头的瞬间, 两行清泪落下,再度将脸上的脏污冲刷。 她带着与明怀文的孩子来京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惹是生非,今夜突然被劫, 还以为是远在老家的那位明怀文明媒正娶的妻子找上门来, 她心惊胆战, 以为逃脱不了这场劫难。 可是布帘一掀开,却是曾经自称明怀文同僚的那位大人。 女人的惊愕徘徊在眼底, 想不通这位瞧着谦逊温和的大人, 为什么要对她下毒手! 至于裴瓒, 他坐进马车后没有什么反应,冷淡的目光落在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对于被麻绳勒出来的痕迹,也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 目光落在布帘内侧的祥云花纹上,正筹算着待会见到皇帝该如何说辞时,一侧的女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嘭嘭嘭——” 她嘴里没发出任何呜咽, 却先麻利地叩了三个响头,气势与先前凭风台中的线人有几分相似, 但她的眼神里却满是祈求。 裴瓒不是来要她命的, 反而要她作证,自然不能任其磕下去。 轻轻一抬手,扶住了女人的胳膊。 嘴里的抹布被扯下, 女人立刻哭诉道:“大人,小女子不知如何惹恼了您,还望您看在明郎的份上饶过我们……或是,或是您觉得小女子罪无可恕,小女子死不足惜,但求您饶过我的孩子!” 女人祈求声凄婉,似是觉得自己没了活路,索性用尽最后的心思,去求一求裴瓒放过她的孩子。 裴瓒顺着她的话,将视线落到一旁的小孩身上,那孩子有些愣,脸上带着泪痕,眼睛呆呆的,像是吓傻了。 他微微蹙眉,眼里闪过些许不忍,错开了视线,低声问道:“你有多久没见过明怀文了?” 这一问,也把女人问住了。 算算日子,裴瓒在前往寒州之前,明怀文就久伴帝王身侧,如今也过去了大半年。 女人粗略一算,低头垂眸,豆粒大的泪珠随即坠落,而后,抽噎一声,说道:“许是,八九个月未曾见到了。” 跟裴瓒估算的差不多。 裴瓒继续问:“这些时日,你靠什么维持生计?” 女人不知道他问这些是因为什么,但现如今是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不得不说:“明郎留了些家用,另外……也有人贴补。” “你可知那些人是谁?” “不、不知,每到月末,总是三五个男人陪同着一个女子来送银钱吃食,给的不算多,却也足够。”女人回想起那些做工精致的衣袍,纵使不认识那些人的身份,凭借那一身气度,也能察觉出不凡。 但她并不能分辨,每月前来的那些人,与眼前的裴瓒相比,到底是谁更尊贵些。 “我告诉你,那些人是当朝长公主的心腹。” “长公主……?” 女人哪里知道什么长公主,从前只知道那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物,皇帝的长姐,是她这样的乡野女子一辈子也碰不到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的人,每月遣人来送给她银钱,让她在京郊外安稳地活着。 裴瓒瞧着她,上一秒还能感觉到危险的处境,显得胆战心惊,但是现在眼里没有半分惊惧,反而是对长公主为何出手帮她,提起了些许好奇…… 他可不是来让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攀上高枝的。 紧接着,裴瓒将怜悯收回,冷淡地问道:“那你可知道,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去见谁?” 女人茫然地摇摇头,也不哭闹磕头了,问道:“去见长公主?” “不是。”裴瓒掀起小帘,透过窗子向外瞧了几眼,夜半三更他也只是勉强能分辨出这里离着皇宫不远了,“接下来的人,是大周最尊贵的人。” 有了长公主在前,没有什么是这个女人不敢想的,只见她顶着车帘发了会楞,喃喃地吐出两个字:“皇、上?” 裴瓒没有吭声,静悄悄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在迷茫困惑中浮现几分敬畏,但很快又被飘飘然取代。 “正是,你要见的人就是陛下……”裴瓒拖长了腔调,没有把话说完,略微俯身,凑近了女人才小声地说下去,“但是你可要知道,陛下与长公主不和,势如水火,你受过长公主的恩惠,陛下会将你视作什么?” 女人方才好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扭动着身子,靠近裴瓒,只恨双手双脚被绑,没办法求得再真挚些:“大人,求您不要带我去见陛下,求您,就看在明郎的份上——” “不是我要带你去见陛下,而是陛下指名道姓地要见你。” 短短二十几个字,听得女人心如死灰,她仿佛是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也不挣扎了,一脸死相地跪趴在地上,等待着命运降临。 不过,这也只是裴瓒来诓骗她的。 自始至终,皇帝或许知道明怀文在老家的时候就已经娶妻,还是以入赘的方式,可眼前这女人同明怀文一道瞒过了原配妻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孩子一起被长公主接到京郊,连那明怀文的妻子都不曾察觉,就更别提皇帝了。 他带人入宫,可是要将所有的事情捅出来,更是要往人的胸口上扎一刀。 马车里一时安静,呼吸声都越发细微,凑巧这时候车前的银铃停止了响声,外面的人掀开帘子。 侍卫早就瞧出了是裴瓒,并没有盘查的打算,可是又不得不按照规矩行事。 但是这一查不要紧,倒是发现车上还有别人。 “少卿大人,这……” 裴瓒打断他的话,直接亮出了皇帝赐予他的令牌:“陛下的旨意。” “是,开宫门。” 侍卫早已领过命令,更何况先前已经有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康王了,此时再来个被绑死的女人,也并没觉得多稀奇。 于是,干脆地让手下人打开宫门。 偏巧这时候女人又不安生起来,扯着嗓子开始大喊:“救命——救命啊——他要杀了我!长公主,明郎,就我——” “少卿大人,这……” 夜半在宫中如此嘶喊,怕是会扰了闲人清净,传出去一些闲话。 可裴瓒压根不在乎,挥挥手说道:“无妨,我有办法让她闭嘴。” 他的话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虽然手上没有任何动作,但莫名地让人信服,对此,侍卫没有过多询问,默默地放下了车帘。 车轮再度转动,碾压过石板路,声音格外响,但也盖不过此起彼伏的嘶喊声,正当侍卫忧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被怪罪时,车里的动静却忽然停了。 甚至,可以说是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马车内,女人昂起头盯着裴瓒,诧异地神色几乎要溢出眼眶。 她不是没听到方才裴瓒俯下身子对她所说的话,只是她不敢信,与自己年少定情的夫君,明怀文竟然也要承宠于男人的榻上,而那人,还是她永远都无法怨怼,无法冒犯的皇帝。 是因为皇帝权势滔天,明怀文不得不从,只能委曲求全? 她想这样说服自己,但她与明怀文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当然知道明怀文的品行。 她知道明怀文会为了进京赶考的盘缠,而不顾婚姻抛弃自己,去当那富家女儿的上门婿,更知道这人贪得无厌,从不知道满足,明明有了妻室,却挂念旧时情人。 既是如此,明怀文是为了权势才委身于皇帝的吗?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女人目光痴痴,毫无神采,空余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去将明怀文所做的,理解为是对方的迫不得已,可她实在是太过于了解那人。 薄情、贪婪,这才是那人的底色。 或许在最开始,总是有些许的不得已,但是日转星移,些微的不得已也变成了无所谓。 裴瓒适时地松开了绑在女人身上的麻绳,不再被束缚,她也没有办法激烈的举动,而是缓缓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像是在寻求这世间最后的慰藉。 “你知道在皇帝面前要说什么吗?”裴瓒觉得这个女人并不蠢笨。 哪怕今夜被突然的变故吓破了胆,但在某些时刻依然镇定。 否则,她一个远别家乡,带着孩子只身远赴京都的弱女子,该如何在长公主手下存活,从前,又是如何瞒天过海,骗过明怀文的妻子。 但是裴瓒依然要提点她:“明大人也算是有胆识,在宫外生儿育女,在皇帝面前却是只字不提……可惜啊,陛下毕竟是陛下,这天底下的事,总是瞒不过陛下的。” 他这话说完,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马车里没有预备铜镜,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如今是何等丑陋的嘴脸,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从前厌恶的走狗,在弱势者面前总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想到这,裴瓒不自在轻咳几声:“夫人,前些日子,明大人遭受厌弃,被送至太后宫中约束,算算日子,已经是去年腊月里的事了……你可以掂量清楚,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在陛下面前保住自己的性命。” 第182章 狼狈 长夜凄冷。 长夜凄冷。 纵使不在秋风扫落叶的时节, 阶前空荡,平白地添了几分萧瑟感。 特别是,当深夜的凉意侵袭着身躯, 目光锁定恢宏华丽又肃穆庄严的宫室时,心里也不免生出几分无声的悲怆。 裴瓒不禁想,眼前这象征着至高权的皇宫大殿,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登上走过无数次的石阶,大殿之中传出吵闹呼喊的动静, 依稀能分辨出, 那是康王的声音, 裴瓒目光平静,在他看来, 所有的皇室尊贵, 都在这平和的夜里被打破, 而遗留在他面前的,只是满地疮痍。 “微臣,鸿胪寺少卿裴瓒求见陛下——” 声音干脆利落,与殿内的鬼哭狼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内的二人听后也是微微一愣, 似是恍然差距此时的失态,连忙整顿姿势,去召见臣子。 随着呼喊声骤然停止, 裴瓒脑海中关于接下来的设想,也落下了尾声, 不过, 他起身进入殿内时,脑海中所想的却是初任鸿胪寺少卿之时的打算。 他也曾疑惑,自己的言官当得好好的, 要升职也应当是在都察院内另谋职位,怎么好端端的,皇帝要给他调去别处呢? 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鸿胪寺。 裴瓒仗着早已知晓来日北境质子进京,便将皇帝的心思猜明了一二。 然而,就算将原书一字一句地在他脑海中复现,他也想不到会有康王横插一脚。 这些,都不该是要出现在京都的人物。 是他的所做所为,改变了过往,从而导致往后的情节也发生了变化…… “参见陛下。”裴瓒没有行大礼,拱手欠身后便挺直了腰身,未曾细细端详皇帝的神情,眼神便转向了一侧畏畏缩缩的康王。 他的眼神中滑过一缕鄙夷。 只见康王蜷缩在角落里,眼神乱瞟,衣裳狼狈,脸上也有几处挂了彩。 再细瞧几眼,袖口上划了道口子,刚好对上了他脚边横着的那把把无锋长剑。 裴瓒长呼一口气,又添了把火:“陛下,质子被微臣送回府邸,好生看管,不过,今夜之事实在不体面,以防来日再生祸患,微臣特意叮嘱质子写了封亲笔信,还请陛下过目。” “拿上来。” 皇帝沉着脸,阴影的遮挡下,枯槁的面庞越发骇人,眼眶深凹,颧骨高突,像是骨头外只敷了层皮,没有一丝血肉。 太监守在宫门外,只得裴瓒亲手将亲笔信递上。 “……” 裴瓒略微抬头,便看见皇帝的手在轻轻颤抖,信中内容是他盯着陆零写的,又着意添了几句。 能为皇帝带来什么,他自然也清楚。 裴瓒重新低下头,举止恭敬:“陛下,此信虽为质子亲笔,但质子终究是外族,信中所说,不可尽信。” “不可尽信?”皇帝冷笑一声,“那裴瓒告诉朕,若非有意与北境勾结,他怎么会轻易地受了质子的蛊惑!” 大殿中回响着皇帝的怒吼,声音震耳,仿佛雄狮最后的嘶吼。 “酒囊饭袋,风流浪子……”皇帝缓缓起身,处于下位的裴瓒略微错开身子,让皇帝走向康王,“大臣对你颇有微词,可你是朕的兄弟,朕觉得这些事都无伤大雅,可你竟敢与北境勾结,意欲谋图皇位!” “皇兄,臣弟不敢……” “你不敢?一纸诏书将你从封地送来京都,你敢说你没动过心思!”皇帝俯身逼问,一字一句,都将康王震慑得不敢动弹。 裴瓒冷眼瞧着,随着一声声愤怒的咆哮,胸口微微颤动。 “全京都都在传,朕要禅位与你!你敢说一个字都没听到?!”这些事,皇帝都了如指掌,纵然他被时局困在宫中,被长公主掣肘,可他的耳目依旧遍及皇城,对那些不安分的心思都清楚得很。 “你自己看!”皇帝直接将信纸扔在地上。 信纸飘远,康王手脚并用地匍匐过去,捡起来匆匆看了一眼,便重重地叩首:“皇兄——臣弟与北境质子交好,是贪慕他皮囊颜色不假,可是勾结外贼一事,臣弟是万万不敢啊!” 凌厉阴毒的目光落回裴瓒身上。 裴瓒微微一屈身,答道:“质子此信的确不能全信,其中细节,还是要细细追究。” 先前他就说过一遍,故意提醒北境质子有栽赃的陷害嫌疑,但他这么做并非是为了康王开脱,而是要保全自己。 果然,略微沉思后,皇帝稍冷静了些,但依然质问康王:“就算他要栽赃陷害,但他身为一国王子,如果不是抱着不轨的心思,又怎么会轻易委身于你?” 这下康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了。 他俩相好的全过程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当然只有他俩最清楚。 起初,他对质子见色起意,觉得对方不同于认知里粗鄙野蛮的北境人,反而是他心许的玲珑可爱,便起了接近的心思。 质子也曾抵触过他的亲近,但他稍微冷落,便自己贴了上去。 那人曾在夜半时刻,伏在他的膝头哭诉,说自己在北境时便不得父王宠爱,又因外貌柔弱,遭诸位王子耻笑孤立,与母妃步步为营,才能站稳脚跟。 可是,北境战败,就被北境王当做礼物一般送来了大周。 质子坦言,心里屈辱,但在这异国他乡,却有人以真心相许…… 他日的动情言语一时涌上心头,再看向那字字诛心的亲笔信,康王突然脸色爆红,又屈辱,又恼怒:“皇兄,不!质子不被北境王所喜,不得以只身入京,实在可怜,又怎么会是阴谋算计之辈!” “可怜?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可怜了!” 进京的这位质子,处处透着古怪。 前线曾传来消息,说此番进犯大周的是一位年轻的王子,在北境都城中颇具威信,有胆有谋,深受北境王喜爱。 而当北境求和使臣送来消息时,皇帝也是再三确认送来的质子是否是提议进犯大周之人。 答案是肯定的,可质子出现在皇宫当中后,皇帝却又不那么笃定了,他也疑心,外表柔弱的质子,还能生出进犯大周的野心? 疑心终归是疑心。 皇帝派人查过,也没得到能证实质子身份有疑的可靠消息,便只能半信半疑地让质子待在京都当中。 于皇帝而言,质子无论真假,都是个碍眼的存在,来日迟早要想法子除去,只是还不等出现合适的时机,康王这没头脑的东西,便急不可耐地凑上去了。 “不中用啊……” 皇帝一声长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微微抬头,突然翻涌的情绪压在这枯槁的身子上,一时的泄气让他眼前有些发晕。 眼前冒着点点星斑,身子也跟着摇晃,裴瓒瞧着不对劲,立刻小跑过去将人扶住。 皇帝的手搭在他的臂膀之间,裴瓒用关切的眼神将人打量。 好在只是一时气急晕眩。 裴瓒安分守己地充当着皇帝的拐杖,许是习惯得摆出这副忠心不二又恭敬谦逊的模样,扶着皇帝回座之后,依然表现得处处为皇帝着想,甚至,自己都觉得演得过头了。 他本不是谦卑之人。 今夜前来,还有别的要事。 裴瓒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垂落,细长的睫毛却遮挡了神情,让旁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陛下,此番还查到一事。” 皇帝头痛地摆摆手:“说。” “康王赴京之前,宫中出现绿藓,此事虽已尘埃落定,不再追查,可……”裴瓒话还没说完,皇帝的眼刀子便斜了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可微臣在京都之外的城镇中偶遇一人,与明大人有所牵连,陛下或许愿意一见。” 皇帝捏捏眉心,问道:“此时可在宫中?” 皇帝并非愿意见什么与明怀文有所牵连的人,但他又不得不见,否则说不定明日这人就去了长公主那里,成了要挟明怀文的把柄。 所以,为了让明怀文安然无恙,他也必须得见一见这人。 哪怕隐约察觉到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让人进来——”裴瓒高呼一声,见着大殿的门被打开,女人踉跄走进,他才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道,“陛下应当知道,明大人已经成婚多年,但这女子却并非他的妻子,而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 皇帝眉头紧蹙,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再说。 但裴瓒却仿佛没看见,争功一般继续说道:“明大人情深义重,成婚之后,与这女子孕育一子,入仕之后更是不忍血脉漂泊受苦,便接来京都,安置在城外镇子上。” 他说的语气恳切,先夸了明怀文一句,但是字里行间的意思却不像是在夸人。 说明怀文情深义重,那可曾想过明媒正娶的妻子呢?又是否想过他所亲身侍奉的皇帝?这般戏耍他人,实在称不上什么情深义重之辈。 皇帝本是不愿意听的,可是提及接来京都,就算再生气,也不禁问了句:“是何时的事?” “微臣查得不细致,粗略一算,大概也有七八个月了。” “七八个月……”皇帝的声音气到发颤。 那时候,可是明怀文才侍奉他不久,不曾久居后宫,更是为了让明怀文宽心,许他自由出入宫中。 不曾想,在宫里常伴他身侧,到了宫外却还有闲心应付旁人! “噗——” 一口鲜血从皇帝口中喷出。 似是被蒙骗的怒火,将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度调动起来。 “陛下!陛下!” “皇兄——” 第183章 剧情 皇帝吐血昏厥, 宫中再度骚乱。 除了康王与裴瓒,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就算康王在场, 他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只会觉得皇帝是被他的无能气到重病。 六宫听到消息,便也无法安寝了,一个个地来到皇帝寝宫。 偌大的院子里顿时明晃晃的宛若白昼,将地上挫败跪着的康王照得越发狼狈不堪, 不过片刻的光景, 他眼里便布满了血丝。 “裴少卿!”女人地声音悠悠传来。 裴瓒回头, 立刻俯身行礼:“参见皇后……” 皇后打断他,急切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陛下怎么会突然吐血昏厥?” 扫过对方眼中的忧虑, 裴瓒眼神有些躲闪。 “少卿可移步偏殿说话!” 不等裴瓒有所反应,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拉进了偏殿。 一时没来得及点上烛台,皇后的侍女挑着灯站在身侧,匆忙来到皇帝寝宫, 皇后也未曾穿戴齐整。 但是裴瓒明明白白地瞧见,她眼中藏的并非是对皇帝突发重病的担忧。 反而,更多的是想要知道真相的急切。 莫非…… 裴瓒心头一颤, 又觉得那扳指没得可惜。 屋里点起灯,亮堂起来, 皇后便沉声问道:“今夜到底发生何事?” 裴瓒微微垂首, 一脸懊恼:“是微臣有失。” “本宫知你一心为了陛下,不会加罪于你,少卿但说无妨。” 裴瓒停顿片刻便说道:“微臣任鸿胪寺少卿一职, 负责北境质子入京后的事宜,这些日子察觉到康王殿下与质子举止亲密,便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陛下大怒,命微臣细查。” “今夜查出了些东西。” “不止。”短短二字,再勾起皇后的心思,“殿下与质子在凭风台幽会,被微臣发觉,便派人将殿下遣送回宫,适逢前些日子在京都外的城镇上找到一女子……身份可疑与先前绿藓一事有所牵连,便一并送入了宫中,可那人却是明怀文的外室。” “外室?难怪陛下气急至此。” 一个康王所作的荒唐事,虽然能让皇帝气愤,但还不至于被气到吐血。 可多了明怀文的掺和,那就未必了。 这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他的一丝一发,皇帝都格外在意,更别提豢养外室,欺君瞒上这样的大错。 皇后眼中飘过几分错愕,颇有几分惊喜的意味:“本宫知道了……” “陛下突然呕血,微臣心中实在惶恐。” 皇后宽慰他:“少卿忠心于陛下,不是奸邪之辈,只是今夜事发突然,少卿需得在宫中停留些时日了。” “那陛下……”裴瓒依然入戏。 “皇舅舅自有太医照料,你就不必费心了。”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人,毫无礼数地走到裴瓒身边,抓住了他的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吓到了?” 裴瓒看着突然现身的沈濯,脸上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皇舅母,裴瓒我便先带走了,还望舅母保重身体。” 皇后闭上眼点了点头,实在懒得瞧沈濯。 至于裴瓒,他连告退的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被急匆匆地拽走,在恍若白昼的宫中旁若无人地奔走,直到进了间偏僻的宫苑才停下来。 可沈濯依然没让他说话。 被人紧紧抱住,声音随之传入耳中:“裴瓒,你可真是忙得很呀,一声不吭地出了宫,先擒了康王,又假借我的名义抓来明怀文的女人,反将母亲一军不说,还不忘开导陈欲晓那死丫头,最后,甚至还要再入宫把皇舅舅气得吐血?” “呵呵……”对于沈濯对他的“功绩”评点,他也只能干巴巴地笑一声。 沈濯继续冷笑问道:“裴少卿,不知道两条腿还够用吗?” 裴瓒跟他插科打诨:“够用够用。” “若是不够用……”沈濯说着,脸上的笑意简单,只剩阴冷,“我便将流雪喝十七的腿砍了,赠与你。” “你什么意思!”裴瓒急了,一把将人推开。 “敢帮你把母亲困在凭风台……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或许会害得你尸首异处。”沈濯当真是被他气急了,平日里当惯了笑面虎的人,此刻说话时都咬牙切齿的。 “是我安排他们做事,你怎么不冲着我来!” “……”沈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暗处的毒蛇盯上了等候许久的猎物。 分明沈濯什么话也没说,裴瓒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多希望你安分守己,只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顿时,裴瓒后撤半步,心里一片凉意。 察觉到裴瓒的惊慌不安,沈濯挪开了视线,向身前走了几步,拉着裴瓒的手,推开了沉寂的宫室。 心慌失神之时,裴瓒抬眼看向上方牌匾。 荩箧轩。 他无意识地四处打量,院中虽无荒凉杂草,却也没什么陈设,只有一棵与他二人齐高的纤细矮树,抬头遥望院墙之外,也瞧不见什么旁的宫室楼阁,位置很是偏僻。 就连进了内屋,也相当寒酸,比裴宅里下人的卧房还差。 “我幼时久居宫中,常在此处。”沈濯坐在床榻边,依然牵着裴瓒的手,“后来离宫,此处便荒落了,不过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听到最后,裴瓒略做挣扎,挣开对方的手。 他并不是要跑,也没有方才与沈濯对峙时的气闷,更多的是余惊未定的茫然与不适。 打量着这间屋子,看起来是许久未有人住。 但并非没人打理,从边边角角的痕迹能看出来,许久之前,这里便是如今这般寒酸模样。 “我不想在这。”裴瓒赌气。 沈濯也有几分怨气未散,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他走上前,搂住裴瓒:“宫里没有旁的稳妥去处了,这里虽然偏僻,但至少不会被人盯着,也不会有人半夜害你。” 听到被人盯着,裴瓒的底气回来了,正面质问着沈濯:“你不也一直盯着我的举动吗?人在宫里,却对宫外的事情清楚得很!” “我是为了护着你。” “……”裴瓒沉默了。 他质疑沈濯还有别的用心,却也不能否定对方此刻说的话。 毕竟,沈濯多次承诺,会护着他的。 不管他需要与否,不管是否违逆他的心思,这份如影随形的关注未曾更改。 “那还真是劳您费心了,起开。”裴瓒憋着气推开沈濯,径直往床边走。 俯身伸手探了探被褥里的温度,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时间沈濯原本歇息在此,忽然得知了皇帝的消息,便急急赶去,将他带回。 甚至,赶回来时,被褥当中仍存有余温。 裴瓒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又加上他连夜奔波,实在是累得不行,之前在皇帝面前,尚且因为满心算计而保持着精神的高度集中,眼下暂得一时安稳,便觉得浑身疲倦了。 夜确实深了,仔细听还有几丝虫鸣。 裴瓒不想再说什么伤人伤己的话,踢了靴子,除去外袍,再松了发髻,便阖上了眼。 他没有立刻入梦。 在床榻一边被压下去的时候,裴瓒还能感觉得到,稍微眯着眼瞧了一眼“不请自来”的沈濯,念及这是他的地盘,便随人去了。 只是,他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恭喜宿主填补【陆零】的人物背景。” 原本沉浸在梦境当中,忽然出现的电子音让裴瓒惊醒,可入眼的竟是系统空间。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身上疲乏感一扫而光,让他觉得精力满满,再像今夜这般来回奔波也未尝不可。 “宿主这次完成得很快哦。” 经过系统提醒,裴瓒的思绪才回到正事上。 算算日子,这次填补人物背景的速度确实很快,不比之前那次,耗费了小半年的时间。 可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欲晓在原书中好歹是露过脸的,甚至因为果决的大小姐形象,还有不少读者喜欢,可原书中不曾出现陆零这人,又何来填补一说? 难道是在什么连他也没留意的角落里出场过? 裴瓒不懂,幸好系统解读他的问题:“完善背景,需要填补剧情线上的所有bug,作为未曾出场却至关重要的人物之一,陆零的身份是必须要填补的。” “说了这么多,现在填补完,他要下线了吗?” 虚空之中,他仿佛看见系统眨了眨电子眼:“之前的人物也没有下线啊,只是作为推动剧情的重要人物之一,陆零已经结束了最重要的情节。” 裴瓒抓住了重点——属于陆零的重要情节已经结束了。 这段未在原书中有过只言片语的情节,是陆零顶替质子身份,或者以旁的什么身份,来引诱康王,致使皇帝与最为信赖的兄弟离心。 而且结合着原书背景,皇帝也有病重吐血的情节,时间也大差不差,都是在这样微凉的夏日里。 那接下来,岂不是皇帝彻底丧失去朝堂的掌控权,真正的北境质子一步步蚕食大周朝堂,从内部将其占为己有? 但彼时的势力,与书中所描述的也远远对不上啊! 书里是未曾提及皇帝为何病重。 到了这时候,质子应当是跟朝中多家权贵有所来往,甚至颇受信赖,可现如今真正的北境质子还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是说,在裴瓒未曾察觉到的地方,那位质子殿下已经在按着剧情一步步推进了呢? 第184章 回归 “剧情衔接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 人物背景填补虽有空缺,但检测到已经接近尾声,提醒宿主, 该做好回归原世界的准备了。” 回归原世界。 原本裴瓒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可他来了这段时间,被大周的淤泥裹缠,逐渐的也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从系统这里得知,倒是有些陌生了。 “这么快吗……”裴瓒喃喃地说了句,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激动。 在浮现回归原世界这个想法的时候, 眼前还出现了几道身影——裴父裴母、谢成玉、陈欲晓, 以及沈濯。 他似乎是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也熟悉了此处的人带给他的感情。 但他终归不属于这里,终有一日要离开……想到这, 裴瓒鬼使神差地问道:“如果我走了, 这里的人会记得我吗?或者说, 如果这个世界的裴瓒与我性情相差太大,会被人察觉吗?” 系统不解风情:“为何会在意书中的世界。” “是啊,这里的一切本就与我无关。”裴瓒不会忘记,他是被无端卷进来的, “不过,你曾经说过,这里因为我才会存在。” 眼前悬浮的系统久久没有回应, 正当裴瓒以为它宕机的时候,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道幽蓝光点, 飘忽闪烁着落到他的手心。 “宿主不想让任何人记得, 就可以抹除书中人物与宿主产生交集时出现的面板,一旦抹除,一切便可以回归到最初。” “记忆会随之消失……” 落在裴瓒手里的还是一枚扳指, 不知道比原先那枚精致了多少倍。 可这枚是用来消除所有的…… 他看着蓝宝石的戒面,绚丽的光彩甚至有些不真实,镶嵌与雕花的工艺,更是不知道出自何等的能工巧匠,可这一切似乎也在暗示他,相逢时未必尽善尽美,唯有放弃时才觉得一切珍贵。 “我知道了。”裴瓒蜷起手掌,将扳指紧紧包裹,脑海中回想着被沈濯弄没的扳指,他暗自决心要无声无息地离开。 不留给这个世界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想,我该醒了——” 短暂的白光过后,裴瓒的眼前出现荩箧轩内那张窄床的床幔。 许是因为床榻太窄,沈濯并未与他整夜共眠,只是挤在一起度过了片刻,便识趣地另寻去处了。 裴瓒盯着轻纱床幔,在几米外的窗边矮榻上,隐约能看到沈濯的身影。 想起系统的话,心里忽然生出踌躇是情绪。 他答应得太快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地便同意了回到原本的世界。 可他来的时候是不明不白的,经受了不少磋磨,忍受了背井离乡的苦楚,好不容易适应,与这里的人产生了诸多的纠葛后,难道也要让他不明不白地离开吗? 对他自己,对周遭的许多人,未免也太残忍了些吧。 裴瓒紧紧攥着掌心的扳指,一时难以决断。 至于矮榻上的人,听到了细微的动静,轻手轻脚地走来。 裴瓒下意识闭上眼睛,当做自己没醒,然而,片刻之后,床幔被人掀开,床榻的一边再度被人压下去半分,晨起时零星的凉气泄进来几分,很快又被阻隔在外。 他感受到有人将他轻轻搂住,手臂搭在他的腰间,就连耳畔都多了几处细碎的吻。 裴瓒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松了一口气时,头顶突然传来声音:“一个时辰前,太医院所有太医被皇后召进了宫中。” 裴瓒没有吭声。 沈濯声音懒倦,蹭了蹭裴瓒的脸,继续道:“皇祖母与母亲把持着朝政,皇舅舅心有余而力不足,身子骨被熬得一年比一年差,之前尚且有明怀文在侧,聊以慰藉,现如今最后的寄托也被带走,还受了康王的一番刺激,只怕要油尽灯枯了。” 裴瓒翻过身,背对沈濯:“陛下吉人天相。” 沈濯才不信他这些鬼话,睁开眼问道:“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裴瓒装傻:“什么愿不愿意,事情已然到了这等地步,没有回转的余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沈濯声音清冷,如一道冰气袭来,随着他的动作,攀上裴瓒的脊背,“你与母亲在凭风台夜谈,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做的。” “我——” 裴瓒刚要为自己辩驳,就被打断。 沈濯从身后轻轻掩住他的嘴,整个人贴过去:“裴少卿,你可最是忠心不二了。” 就算不知道裴瓒与长公主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事实摆在眼前,裴瓒必定是重新做出选择,并且在皇帝与长公主之间,选择了倒戈向长公主的。 否则,裴瓒不会领着那女子进宫,给皇帝的精神带来致命一击。 裴瓒听着他的话,只觉得阴阳怪气,当即掀开被子坐起来:“我站在长公主身边不好吗?这不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沈濯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拉起裴瓒的手,放在唇下轻吻:“我更愿意看见你站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 掌心的蓝宝石扳指硌得他心虚。 系统的提醒,让他的眼神止不住地飘忽,连脱口而出的话都底气不足,他别过头:“少胡思乱想了。” 沈濯久久没有动静。 裴瓒不觉得沈濯不会多想,反而是那灼灼的目光让他坐立难安。 他只能转移话题:“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很糟。” 裴瓒沉默了,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这样的结果,他是有所预料的。 也拿定了皇帝虽然未必会因为康王之事气急,但绝对会因为明怀文的欺瞒盛怒。 但是气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对明怀文的情意。 沈濯此时开口:“皇舅舅不是重情的人。” “那为何会因为明怀文一事动怒至此?” “他不是不知道明怀文的心思,但无论是攀附皇恩之心,还是绿藓一事,都在尚可掌控的范围内,唯独那女子,他一点都不知情。” “陛下所气的是明怀文的欺瞒。” “正是。”沈濯微微点头,眼神在裴瓒身上流连,“倘若有人在你眼前,处处信赖你,你也自觉能把控对方,但这人却有要事瞒着你,你会作何想?” 裴瓒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不免将思绪放在了陈欲晓身上。 自然,他与陈欲晓并非皇帝与明怀文的关系,但他们在寒州时相互信任,互为倚靠,未曾有过离心的时候。 可他在大军班师回朝后,才察觉陈欲晓的真实身份…… 这也就罢了,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伪装成陈遇晚的身份也未尝不可。 然而,回京之后,陈欲晓可以信赖他,与他共同商量为父报仇的事,她却一句话也不说,转头走向长公主…… 或许还是他身份有碍吧。 裴瓒叹息之后,却敏锐地察觉到,沈濯这话里也有挑拨离间的意思,便不再细究,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盘算着下一步。 “我带你出宫吧?”沈濯勾住了他的腰。 裴瓒不解:“现在出宫,未免有些做贼心虚了。” “你不走,那你觉得母亲接下来会如何?” 沈濯心中顾虑颇深。 他清楚长公主的想法,更知道那人的谋算,一旦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这皇宫恐怕就成了只进不出的囚牢。 “嗯……”裴瓒深思,“殿下曾说,北境质子潜伏于京都之中,伺机而动,下一步,或许就要去寻那位北境质子了吧。” “你既然知道母亲从未打消过这念头,为何还要帮她?” 裴瓒低着头,没有正面回应沈濯的问题。 对于沈濯所说的这些,他也想过,长公主不会是那种不留后路的人,纵使给他一次机会,但绝对不会放弃旁人。 这些,他都清楚。 但他总不能说,这是按照剧情发展进行的,就算他不帮,北境质子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攻占京都,与其让外族人肆意杀戮,不如将一切托付给长公主。 望她顾及百姓,不至于生灵涂炭。 裴瓒站起身,透过窗子,望向荩箧轩那狭窄的院子:“你知道阿察尔现如今在哪吗?” 沈濯下意识以为裴瓒要向自己求助,但一听到阿察尔的名字,他便明白裴瓒都知道了。 那阿察尔想来也不在原本的地方了。 裴瓒做了什么? 时隔许久,心慌的感觉浮现,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被裴瓒骗了过去。 为什么…… 连读心的扳指都在他手里,裴瓒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裴瓒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模糊了他的样貌,徒留清明的眼神,让沈濯既心惊又心动。 “殿下虽在朝中只手遮天,可碍于手中没有兵权,纵使把持政事,也依然无法彻底替代陛下。” “所以铤而走险,与质子相交,但北境狼子野心,殿下不敢轻信。” 陈欲晓的参与便打破了僵局。 阿察尔深入京都,带来的兵马不会很多,想要良兵强将,还得回去北境求援,一来一回,有什么好时机也耽搁了。 陈欲晓所能调派的陈家亲兵便刚好补足了这点。 不需要太多人手,只需将这场不得不发生的祸事假托到他人头上,至于皇帝落得什么样的结局,便不重要了…… “殿下现如今要做的,是假借北境质子之名,杀入皇宫。” 第185章 走水 造反。 造反。 两个字, 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沈濯与裴瓒的脑海当中。 他们早已对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定了性,但又不约而同地成了这场谋乱之中的助力。 有心的,或是无意的。 总之, 他们俩都逃不了干系。 一旦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一个人也跑不了。 裴瓒松了所有的心思:“皇上还没死。” 不到最后一刻,长公主不会轻举妄动,所以他压根没有出宫的必要。 “阿察尔呢?” 沈濯还是猜不到,裴瓒会将人安置在什么地方。 这场里外勾结的栽赃嫁祸, 阿察尔作为最重要的人物, 可是一定要出场的。 没有他, 戏也演不下去。 裴瓒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而是向着沈濯的方向挪动两步, 行至对方面前, 抬手捏住几缕头发,轻轻一挽,眼神玩味。 从前是沈濯喜欢做的动作,以纵览全局的姿态去欺凌身在陷阱当中的裴瓒。 现如今, 时移世易,当沈濯看不透一切,用迷茫的眼神去打量他的心思时, 却是意外地合适。 必须是沈濯。 令人难以割舍的皮囊,加之现如今劣势的地位, 裴瓒也会觉得眼前的人是这般的可怜。 心生垂怜的同时, 却又无比享受这种俯瞰的姿态。 倒是沈濯一时调转不过身份,面对裴瓒的沉默,满心疑惑。 不知为何, 他心里有种预感—— 自己快要抓不住眼前这人了。 不单单是地位转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更多是有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推着裴瓒越走越远,让他无法追赶,被迫停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开。 为此,他更迫切的想要知道阿察尔的去向。 想借此,来获得留下裴瓒的筹码。 “我就算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能把人找到吗?”裴瓒微笑着,脸上是沈濯无比熟悉的,时常出现在他脸上的笑意。 “找到了,他还会信你吗?” 阿察尔在京都一切都是沈濯安排的。 衣食住行,样样都跟沈濯有关,在这种情况下,阿察尔被人带走,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跟沈濯脱不了干系。 “来人。”沈濯自然也懂得这层道理。 他一声令下,六道身影突然闪到身前,裴瓒都都没看清这些人是从哪出现的,便齐刷刷地跪在身前,向沈濯顿首。 沈濯抓着裴瓒的手,对暗卫吩咐道:“去把阿察尔找出来。” “是!” 暗卫离开时,裴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果然是身轻如燕,迅捷如风,眨眼间便翻过院墙,没有留下任何脚步动静。 “不愧是你身边的人,真是厉害,可他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我们呢?”裴瓒望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唇边留了道不经意的浅笑。 沈濯说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裴瓒自然不担心。 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这些人待沈濯身边,碍眼不说,还阻了他的计划。 然而,现如今沈濯身边的人都被支出去了,他们只要一在京都城中露面,便会被长公主的人拿下,更别提寻到阿察尔的下落了。 无人与沈濯递送消息。 更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单独针对沈濯一人设下的陷阱。 如此,接下来的事,沈濯又会怎么应对呢? 裴瓒松开沈濯的手,向院里走去。 荩箧轩纵然偏僻破败,却也是宫中独一份的静谧,眼下皇帝突然病重,里里外外都是乱哄哄,裴瓒倒是能在这里躲自在,更别说,瞧着院里那棵肆意舒展枝丫的小树,便仿佛看见了幼年时被困于此地,却不曾屈服的沈濯。 唯独一点可惜,留给裴瓒的时间不多了,他来不及去一点点挖掘沈濯的过去。 悄悄转动着藏在掌心的扳指,无需他再看向谁,那人的面板便浮现在眼前。 与之前不同的是,虚幻的面板上浮着“抹去”的标识,只要裴瓒愿意,他便可以让沈濯现在就忘掉一切。 只是裴瓒还狠不下心。 事情也未到能终结的地步。 裴瓒转着蓝宝石界面的扳指,将其塞进袖口里,这时,在屋内踌躇许久的沈濯才阴着脸出来。 他回望一眼,阳光在对方的脸上错落,勾勒出完美的弧线,可那人的脸色太沉,被光线勾勒的脸,落到他的眼里,显得有些滑稽。 “怎么,不告诉你阿察尔的去向,你就这样拉着脸吗?” 沈濯逼近几步,轻哼一声后没了动静。 裴瓒看着枝头舒展的新叶,继续说道:“还是说,眼前这局面也不合你的心意呢?” 怎么会不合沈濯的心意。 整个京都城里,百姓想安居乐业,臣子要高枕无忧,连长公主在野心勃勃之余也不忘安稳。 唯独沈濯,唯恐天下不乱。 皇帝这一病,朝中动荡是必然,京都城中虽未到人心惶惶的地步,但有些敏锐的恐怕也听到了风声,隐隐地骚动着,时刻准备逃离。 而这一切,都是沈濯愿意看到的。 甚至,有时裴瓒也要怀疑,在皇帝和长公主之间,沈濯从未选择过谁,他要做的始终都是遵循自己的本心。 是为了给不幸的自己复仇。 阴鸷的眼神与他相对,从骨子里泛起的冷气席卷了全身,裴瓒一时间被震慑,恍惚间,竟也产生了几分熟悉。 分明在沈濯的脸上,从未对他有过这样的神情,但他却依稀觉得熟悉。 自然不是沈濯曾经对他投来这样的视线。 是长公主。 裴瓒盯着他,心里动摇,对于系统的提醒,他再度产生犹豫——现在真的是离开的时候吗? 他亲身所经历的一切,早已是抹不去的存在,更何况,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在为未来的剧情做铺垫,推动着情节的进行,只是在这其中,他也不免产生私心,想让这片土地上,本就经受了无数苦难的百姓,再少一点苦楚。 至于沈濯…… 他也想看看,未来的沈濯在这段故事里究竟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 是不是像眼前这般,带着沈濯万分厌恶,却又抹不掉的,那份属于长公主的影子。 “你——” “走水了——” 裴瓒的话刚说出口,就听到宫墙外飘来一道远处的呼喊,他蹙着眉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向,有些疑问:“走水?” “寿安宫走水了!” 这次的呼喊清晰了许多。 裴瓒听清的第一时间,便推开了荩箧轩的矮门,走出偏僻的宫巷,才看到几米开外,有一队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远。 “太后宫中走水,你急什么?”沈濯走出来,拉住他的手腕。 裴瓒抬头扫过他,眉宇间疑惑更甚,嘴上却胸有成竹般地说道:“寿安宫离得这么远,这些小太监却要不辞辛苦地跑来传话,我能不给个面子出来瞧瞧吗?” “哼……”沈濯瞥开视线。 不对劲。 不只是裴瓒嘴上说的那般,而是这一环本不在他与长公主的谋划当中。 是巧合? 在皇帝病重的次日,寿安宫便失火,本就年老的太后还有可能出来稳定局面吗。 如果真的是凑巧,那裴瓒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天意难违”了。 裴瓒当即快步往寿安宫的方向走去。 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样的祸事绝非巧合,是有人刻意为之,一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脸,串联在一起,拼凑出似是而非的真相。 “呼、呼……” 他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寿安宫,并未见着多大的火势,只是宫里冒出来的黑烟骇人,而在宫外,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围着,裴瓒也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太后的身影。 反倒是看见了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长公主。 来得竟这么快?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远处,听到长公主亲自吩咐水云司的救火人手:“事关太后,查清火情后立刻提交大理寺,本宫要亲审纵火之人。” 提及大理寺,裴瓒才看到位于长公主身侧的谢成玉,对方微微欠身,同着水云司的人商量救火的事宜。 不管是长公主和谢成玉突然现身在此,还是长公主的那番说辞,裴瓒都无比确定,这绝非是巧合。 “暮春时节,本就容易起火,殿下怎能笃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呢?”裴瓒揣着怒气,移步走上前。 谢成玉却先于长公主说道:“近些日子,雨水多发,若非有人故意纵火,怎能突发祸事。” 长公主默默垂下眼,像是寻常问好一般说道:“你来了。” 没有半分意料之外的语气。 似是早已确定,只要裴瓒听到宫中异动,无论大小,他都不能安稳地等下去。 裴瓒直面长公主,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意:“殿下,近日雨水多发不假,可眼下尚不能确定是有人纵火,太后与您血脉相亲,您不该如此武断。” “裴卿的意思是,让太后遭此意外,是本宫故意为之?”长公主挑挑眉,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却不怒自威,让裴瓒低下了头。 裴瓒:“微臣不敢。” “裴卿既满心忧虑,不如同本宫一起审理此案,瞧瞧那纵火之人是如何为自己分辨的?” 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找好了顶罪的。 他微微抬头,盯着躲避他视线的谢成玉,朗声道:“是,殿下。” 第186章 反派 追究这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已经没有意义了,裴瓒更想知道,长公主会推谁出来顶罪。 他跟在长公主身侧, 未出一言。身后的仆从却不知不觉地离散了。他后知后觉地回身一扫,一个人都没有。 似乎是在长公主的无声授意下退场,留给他意活动的时间。 而后,裴瓒看着风度不改的长公主,准备循序渐进地去验证心中猜想。 “殿下, 幽明府的暗卫已经支出去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 幅度并不明显。 对方没有多说些什么, 想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在那几人宫外现身的第一时间, 便将人擒住, 断了沈濯与外联系的通路。 裴瓒继续问:“假质子该如何处置?” 凭风台一夜, 他早已向长公主坦白,现如今安生待在质子府的那位是个冒牌货,至于疑似真正北境质子的阿察尔却踪迹不明。 他表面诈着沈濯,让对方分心遣走人手。 可实际上, 自己并不知道阿察尔的下落,只能派遣着长公主的人,在满城搜查。 本是打算着要早一步将人找到, 斩草除根,或是为这多日的乱事找一个替罪羊, 但是阿察尔的消息没有传来, 长公主却不动声色地策划了这场火灾。 裴瓒现在也不敢确定,这位殿下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到底是要二次倒戈抛弃他这短暂的棋子,还是要不留余力地将阿察尔抓出来。 幸而他也不是全无准备。 “无用之人……”长公主在脑海中回忆着陆零那张脸, 印象并不深刻,只隐约记得对方长得过分纤细,不过待她想到康王并非是一团死灰后,又说道,“若是康王死了,便将他杀了吧,若是没死,倒也还可以留他一命。” 裴瓒思索片刻:“微臣愚见,康王殿下就算被厌弃,也该留他一命。” “为何要留隐患?” “陆零身份有假,但他毕竟是世人眼中的北境质子,他的调包也是北境允许的,万一阿察尔没有抓到,陆零却死了,岂不是惹火上身?” 长公主轻蔑一笑,斜着眼留给裴瓒些许戏谑的余光:“本宫还会忌惮北境?” “北境而已,自然不会妨碍到殿下,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长公主听后,许久没有回应。 她并不认同。 略显沉重的步履踏在长街石板上,皮质靴底发出的声响并不明显,唯独珠钗碰撞时的叮咚宛如倒计时的提示。 “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瓒再度重复着这句话。 长公主似乎是听不懂,当即停下了脚步,满眼疑惑地回头看向他。 正要开口,却听见裴瓒说:“杀了阿察尔。” 裴瓒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在补足原书当中未曾详细的背景,但是所经历的事实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如今的剧情早已发生了偏转,最终会走向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未来。 只是他不能笃定,缺失了众多情节的北境质子,会不会逃出京都,蛰伏些许时日后,再度掀起不同的波澜。 所以,他只能恳求眼前是女人,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阿察尔。 彻底断绝剧情归正的可能。 也彻底地保护这个他短暂停留的世界,保护那些对他真心以待的人。 长公主将他微红的眼眶扫过,意味不明地微笑着:“裴卿说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宫倘若杀了阿察尔,岂不是真的惹火上身吗?” 裴瓒当然知道自己这番话前后矛盾。 杀了假质子要忌惮北境以此生事,却不顾及杀了阿察尔的后果,哪有这般行事的? 裴瓒清楚这话的不当。 偏生他又不能将那些写在原书中的剧情一一相告吗? 而且,就算他说了,长公主也未必会信。 一个来自其他世界的人,比来自北境的质子还不可信,甚至,更有几分荒诞,只让人觉得裴瓒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竟也说得出这么荒谬的话。 不过,北境的野心他们早已知晓。 在大周建朝的百余年里,北境也不是没有过俯首称臣的时候,可无一例外,在一段时间的修生养息之后,便会以更狂妄的态势反扑。 整个北境,就像头穷凶极恶的狼。 倘若不赶尽杀绝,彻底将其从草原中拔除,否则,只要留给对方一丝的生机,假以时日,都会迎来对方丧心病狂的报复。 “殿下——” 裴瓒一步步靠近眼前的女人。 “难道您相信北境是安分守己之辈,往后再也没有进犯大周的野心吗?” 长公主背对着他,颀长的身影独立在长街之中,平白地流露出几分孤寂。 “朝中动荡不安,对于陛下一事早是议论纷纷,立储,或是禅位,风言风语从未休止,倘若陛下一朝崩逝,殿下越过皇子与诸位亲王登基,如何保证朝中没有反抗之人呢?又是如何保证,北境不会借着这飘荡不安的时刻来犯呢?” 长公主微微斜眸:“那裴卿的意思是,杀了阿察尔便会高枕无忧。” “微臣从未说过杀了他便会高枕无忧。”裴瓒拱手行礼,“防微杜渐的道理,殿下比微臣更清楚。” 他弓着腰,视线落在眼下的石板上,几百年前的青石历经磨磋,留下斑斑痕迹。 长公主却抬头望着头顶青天,似是在遥望触手可及的未来。 “本宫知道。” “……”裴瓒稍微抬头,飘出几道目光,望向了前方那道尊贵的背影,“殿下,眼下的火灾,不就是个恰到好处的机会吗?” 长公主没急着回应,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前走去,忽然一阵令人舒爽的风吹来,她才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满意:“裴卿果然是善解人意啊,不妨阿察尔之事,就交由裴卿去做吧。” “微臣会竭尽所能。” 他沉声应下,与长公主的轻松满意不同,裴瓒清楚地知道给自己揽了一件什么的事情——杀男主。 这还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反派”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微臣希望能得到陈欲晓与谢成玉的助力。”裴瓒的声音不卑不亢。 他脑海中却想着,如果真的能将阿察尔杀死,将北境彻底拦在那片冰天雪地里,那将来的某一日,他回到原本的世界抹除所有人的记忆之后,他俩便会因为这一等一的功绩,成为长公主身边的不可撼动的功臣。 裴瓒眼中多了几分希冀,并不将两人纷纷在暗地里倒戈向长公主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是顺应了局势的最好选择。 长公主听见这话,饶有兴致地问道:“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本宫身边人手虽多,你却只信得过他们两个,不过,也不得不问一句,沈濯呢?” 沈濯…… 裴瓒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提起他。 将他摆在同旁人一样的位置上,似乎是有些轻了,称不上这一路的纠葛。 可若是特殊地去对待,裴瓒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复琢磨,最终仍是拎不起也不放不下。 “世子多福,何须我过多忧虑。”裴瓒呆呆地回答,全然陷进那份难割难舍的情愫当中。 长公主蹙了蹙眉:“裴卿在说什么?” “啊……” 裴瓒猛然回过神来,想到长公主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方才的疑惑只是在怀疑他该怎么对待沈濯这个不稳定的麻烦。 他当即清了清嗓子,顺着原本的意思回答道:“有福之人,自然能看清局势,不白费那逆行而上的力气。” 的确,沈濯是实打实的聪明人。 甚至是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都率先看清了局势,可以说,如若没有裴瓒这个横生的变故,说不定早就跟阿察尔达成了某种交易。 可偏偏是裴瓒,以沈濯最抛弃不了的存在挡在前行的路上,让他的图谋变成了完全未知的未来。 “有福之人……” 长公主轻声重复着他话语里的字眼,随即冷哼一声,轻蔑地将其置之脑后,继续阔步向前方的大殿走去。 他能读懂长公主未说出口的轻蔑—— 什么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会身为皇室宗亲,却又流着北境细作的血吗。 被母亲视为耻辱,更永远不被北境接纳。 到最后,或许连钟情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抛弃。 这般遭遇,哪里称得上什么有福。 只不过是一个血脉不纯,不受重视,被人厌弃、抛弃,哪怕全力也无法彻底拥有什么的可怜之辈罢了。 甚至,可怜到裴瓒想到这,也忍不住唏嘘。 也会想,难道自己也要做再度抛弃沈濯的人,让他带着被修改的记忆,去饱尝世间是冷眼吗? 裴瓒一闭上眼,孤寂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有别于长公主那傲然孑立的姿态,沈濯经受的并非是居于高峰,独揽天下的寂寞,而是沦于人海之中,却始终无法彻底融入的孤独。 是另类,是异心。 是无论做出何等的努力,都不被接纳的苦楚。 而裴瓒,则是短暂地接受了对方所有的屈辱,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抛弃的凶手。 第187章 审问 “纵火之人已经抓到, 还请殿下移步。” 谢成玉那边的动作相当利落,不过几刻钟的时间,便假模假样地将替罪羊缉拿归案了。 幸好, 裴瓒赌对了长公主的心思—— 这场火灾,本就是长公主意欲嫁祸给北境的,放火的人是谁并不要紧,只要泼到北境或者质子身上就够了。 至于接下来,他无需再说些什么, 慢慢地看完这场联合的栽赃就可以了。 正殿之内, 长公主坐在了那原本属于皇帝的位置上。 雕龙盘凤, 唯有天下之主才能坐在这里。 可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经手此案的大臣, 还是长久侍奉在此的宫女太监, 没有一人站出来指责长公主逾越的举动。 像是默认了长公主迟早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大周的帝王。 至于裴瓒坐, 他坐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端着清茶浅饮一口,轻描淡写地飘过那华贵的头冠,目光从金钗的凤尾穿过, 看着堂下被押进殿内的潦草身影。 他心里有些按耐不住了。 裴瓒眯着眼睛,瞄着地上那人满脸脏污的脸庞。 对方低着头,不与高位上的人对视, 身子也蜷缩着,似乎很是胆怯, 不过饶是如此, 裴瓒也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几分熟悉。 再往那人瘦弱的身形和破败的衣服上扫过,裴瓒心里惊诧这人的身份。 难道是明怀文? 从前那般风光霁月,气度出尘, 现如今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裴瓒眉头紧皱,眼里全是对堂下那狼狈之人的震惊,更是想不通,这人不是很早就投靠了长公主吗?虽然绿藓一局作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更是在这之后被迫远离皇帝,变相地囚在了太后宫中。 可他与长公主这的关系早已经板上钉钉的。 哪怕是计划败露,又与皇帝不得相见,也不至于如此吧…… 还是说,早在失败之时,明怀文变成了弃子,让他远离皇帝,被太后约束,其实都是长公主的意思。 而现如今,他恨毒了太后,才要下手? 先前裴瓒在宫中行走,偶然在宴会上见过明怀文,当时虽然瞧着不如从前风光,却也全不似今日这般。 后来听到一些风声,说明怀文在寿安宫饱受磋磨……裴瓒没有仔细打听事情的真假,只是今日一见,倒也是佐证那些流言。 倘若明怀文真是恨毒太后,才放火烧宫,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裴瓒总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明怀文先前站队长公主,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不假,却也实打实的有几分本事,背后又牵扯北境,又怎么会因为一时的情仇,便冲动行事呢。 裴瓒目光一沉,望着大殿中的明怀文,眼神越发沉静,如一湖无波清水,任凭发生了什么,也激不起他心中涟漪。 至于这一切…… 裴瓒想,许是有人奋力一搏,等来的结局却是,掉进了权术的圈套。 “太后身份贵重,今日突遭横祸,想来是受了惊吓,不知太后娘娘现下如何了?”大理寺卿姗姗来迟。 一进到大殿当中,先是毕恭毕敬地行礼,而后才问及太后的安康。 “劳烦大人关心。”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对着大理寺卿微微屈身,“太后娘娘受了不小的惊吓,太医院原判说是要静养,不得再有烦恼之事惊扰太后,殿下便安排了僻静宫室,遣人小心照料。” 大理寺卿的目光扫过身侧明怀文,眼里闪过几分惊讶,而后再抬头问着长公主:“寿安宫起火,理应由皇后娘娘主持事务,敢问殿下为何在此。” 越俎代庖的话,大理寺少卿并没有直言,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出来。 “皇帝病重,皇后侍疾。”长公主扶着鬓角的珠花,开口解释,“本宫是不该插手皇宫之事,但是事发突然,又涉及母后,本宫岂能坐视不理?为显公允,肃清宫闱,本宫特意请来了大人您,和刑部,督察院的几位大人,还望诸位大人仔细审问。” 裴瓒闻言瞥了眼在场的所有官员。 方才他还怀疑,他的前任上司怎么在这露脸,现在一琢磨,却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另外,不止长公主提及的那些,还有不少旁的衙门府司的官员在此,有几个是常在长公主身边出现的,但更多的却并非长公主一党。 许是长公主要借他们这些人的嘴,将纵火之事的真相宣扬出去,好给长公主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裴瓒将茶盏放下,待大理寺卿入座,这场结果已知的审问才正式开始。 “呈上来。” 谢成玉的话音刚落,一行水云司的侍卫将寿安宫中残存的证物呈了上来,还连带着几位宫女,一起走到殿内。 谢成玉则是一一地将证物串联。 “明怀文在寿安宫中,学习宫规礼仪,已有五月,在此期间,太后多次教导查验,可明怀文时常失礼冒犯太后。” 在裴瓒看来,明怀文是个耐性极强又善于伪装的人。 纵然一朝离了皇帝身边,却也不是再无翻身的机会,怎么会去不知死活地顶撞太后。 这番说辞,如果不是添油加醋,便是事实更甚此话万分。 裴瓒的目光落在明怀文身上,眼见着这人不堪受辱似的低垂着脑袋,身子也微微发颤,像极了惊惧难安。 他心里不止疑惑着明怀文在寿安宫的经历,也疑惑,长公主到底是给了明怀文多大的好处,说服他去做这事,担下罪名不说,还要在昔日同僚面前,受此屈辱。 裴瓒想不通,谢成玉的话却让他惊心。 “寿安宫负责侍奉明怀文的宫女,玉欣,你且说说,正月十五前后发生了什么。” “是。”小宫女挪步上前,低着头利落地跪下。 “正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太后恩典奴婢们向宫外寄送家书,宽慰思念之情,同样的,太后也恩典了明大人,可大人并不承情,还说,他被太后困在宫中,此生再无离开的可能。” 小宫女说着,瞄了长公主一眼,心惊胆战地咽下口水,继续道:“太后并未责罚大人,只让大人思过,可第二日,明大人便偷偷使了银钱,想求见内务府的人,一番盘问之下,才知道明大人要往宫外捎送银钱包裹。” 话到此处,谢成玉命人呈上几件金钗首饰,裴瓒抬眼一扫,便知道那不是一般后妃该用的,应当是太后的首饰。 “明大人未经太后允许,私自与寿安宫之外的人联系,还盗窃首饰,准备偷运到宫外,太后知道后,勃然大怒,让明大人在廊下罚跪,训斥中……明大人言语冒犯太后……” “如何冒犯?” “明大人他、他说,太后并非皇上生母……” “住口。” 小宫女复述的话是真切地从明怀文口中说出来的,也是真正地事实,这并非什么不可提及的秘密,但长公主还是喊停了。 她并未再强调什么,遮掩似的,将这几句话翻过去了。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声音也跟着发颤:“太后一时气急,怪罪明大人多言,便、便让人拔了明大人的舌头……” “啊——” 在场的基本都是文臣,恪守着那份可杀不可辱的风骨,听闻太后的狠辣手段,一时也难免激愤起来。 三言两语,对太后多有不满。 裴瓒不像周围的大臣那样激动,心里虽然惊讶,但还算镇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趁着喝茶的间隙,也是抬眼打量起不动声色的长公主,想瞧瞧那云淡风轻的面皮底下,究竟在盘算什么—— 方才还以为,这只是针对着明怀文与北境来的,可细琢磨下来,倒是有一箭三雕的意思。 还要再折一折太后的威信吗? 裴瓒略一沉思,想着太后拔了明怀文舌头的举动确实有些过火,从前不被别人还好,现如今被小宫女捅了出来,恐怕会引得朝臣不满。 “殿下,明怀文虽在宫闱之中,常伴陛下左右,可他毕竟还是朝中大臣,太后娘娘又怎么能越过陛下,施以如此严重的刑罚!” “是啊殿下,纵然明怀文言语有亏,可太后娘娘也不该如此行事!” 似是场面还不够热闹。 长公主的侍女走下去,抬起了明怀文的脸,让他张开口,露出没了舌头的口腔。 这下子,议论声更甚。 甚至还有三五个大臣一起离座,走到殿中怒斥太后的不是。 闹哄哄的时候,最应该开口喝止的长公主却默默看向了一脸平静的裴瓒。 裴瓒察觉到视线,抬眼望过去,立刻明白了对方是要一个说话的机会,也知道,长公主并不是要呵斥他们,而是以此来宽慰群臣。 裴瓒收敛了视线,沉眸说道:“殿下,我等皆是大周的臣子,是陛下的奴仆,冒犯太后,理应被罚,可朝中早已设立大理寺和刑部,就算明怀文有错在先,也该交由衙门,经过陛下的旨意进行处罚,太后对朝中臣子动刑,是不是不合规矩。” “自然。”长公主接过他的话,起身说道,“母后此举确实不妥,可眼下,母后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便有本宫向诸位大人赔不是,本宫许诺,此等残害臣子之事,往后绝不会再有。” 第188章 国主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裴瓒没少听过这样的话, 可他知道,真的要去追究皇室宗亲的责任,是难上加难。 如若是没什么权势的破落户还好, 想要追究多半是能有个好结果的,可是像太后这般尊贵之人,又有谁敢去问责呢? 群臣激愤不假,可没有人敢真正地站出来,向长公主言明要惩治太后的决心。 事情不能就此搁着。 不管明怀文的遭遇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在众人耳朵里, 他就是受到了太后的折辱, 这事必须要有个交代。 哪怕太后现如今因为火灾卧床,也需要给群臣一个交代, 维护历代臣子的尊严。 如此就给了长公主机会。 让她替太后认错, 搏一个体恤臣下, 礼爱臣民的美名。 “殿下宽厚。” 左都御史在这时站出来夸了句。 然而,长公主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过多表示,让谢成玉继续。 谢成玉执笔, 留下几字:“明怀文言语无状,冒犯太后,被施以拔舌之刑……” 再往下写, 便是明怀文心怀怨恨。 但这不是现如今就能盖棺定论的事,必须得明怀文承认才行。 谢成玉没急着逼问明怀文, 略微一停顿, 便有人呈上来几份证据,隔着几米的裴瓒抬眸一扫,不禁蹙起了眉头—— 这些证据, 怎么那么像他之前为了绿藓一案搜集到的呢? 四司八局的账目册子、裴瓒亲笔写的供词。 一小簇干枯的绿藓,还有几件零零散散的小玩意,裴瓒一时没分辨出来是什么,正眯着眼打量,殿外的侍卫又押进来穿着奇装异服的几人,仔细一瞧,竟然刚好是先前杂耍班子的那几人。 之前他凭借着杂耍班子的开嗓,猜出了明怀文是如何运作勾结的,又在逼问之下,理清事情脉络,让皇帝不得不做出决断。 现如今,他所做的倒是都成了今日的铺垫。 裴瓒蹙着眉头,越想越忘神,也顾不上是什么场合了,不自觉地用手托着脑袋,翘起了二郎腿,整个人每个正形。 长公主飘来几丝视线,他也没有察觉。 谢成玉只能是自作主张地拿着证物托盘走到他的面前,遮住了他失礼的举动。 谢成玉平静无比地说道:“先前裴少卿在宫中调查绿藓一案,但最终因为涉及明怀文,陛下命人不得事情外传,如今陛下病重,太后遭祸,裴少卿可否说说当时查到了什么?明怀文与绿藓,走水,以及北境到底有什么关系?” 平淡的目光垂下,裴瓒抬头也看着对方。 彼此的目光交汇,仿佛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的洋流,汹涌地冲撞着,将繁琐的世俗裹挟,奔向轮回中的归处。 瞧他愣神,谢成玉又低了低头:“裴少卿?” 裴瓒这才慢吞吞地拿起那一纸证供,随便看了几眼,便起身拱手面向长公主,说道:“殿下,绿藓一案是陛下不许外传的,其中牵涉颇多,微臣实在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长公主懒得搭理他这小心思。 既有了长公主的吩咐,那裴瓒的确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而他对明怀文,本也没多少垂怜的心思,震惊之余只是略有些许唏嘘罢了,但若让他再揭一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裴瓒也是情愿的。 只见他将薄薄的几张供词在桌案上铺陈,一字一句地将他当时所查的事情,和皇帝对于明怀文的包庇一同讲了出来。 话音未落,在座的诸位大臣便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从飘出来的几声议论里,裴瓒也能听到,全都是在诧异皇帝的荒唐——身为一国之君,己身安危关系到国家万民,可他们的这位皇帝宁愿中毒病弱,也不愿将这与北境勾结,包藏祸心的娈宠杀了。 当真是昏头了! 几刻钟前,还因为太后苛待明怀文而倍感愤怒的大臣,此时一个个的义愤填膺,对这位维护过的“同僚”恨得咬牙切齿。 裴瓒早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京都城中,曾经盛传过的那些关于明怀文与皇帝风言风语,不论真假,多半也是这些人在背后嚼舌的,甚至,他们当中不多少人,都是谣言的缔造者。 为了取乐挖苦,或是嫉妒恼怒。 也或者是,经人授意,刻意为之。 但那些中伤人的话,都是切切实实流传过的,那些不屑的嘴脸,在短短的时间里变了又变,让人看不出真心,分不出真假。 短暂地维护过明怀文的人,又有站出来要求:“杀了这谋害陛下的乱臣贼子!” “此等奸佞,必定要杀之而后快。” 群臣倒戈,但依旧激愤。 裴瓒也再度接收到那询问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往日的老上司,裴瓒吹了吹侍女刚端上来的热茶,说道:“殿下,请听微臣一言。” “裴卿说便是了。” 已经够闹哄哄的了,还拘着什么? 本以为裴瓒的想法跟旁人也没什么不同,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走到大殿正中,对着长公主长拜不起:“叩谢殿下允许微臣直言。” “……”长公主微微抿起了嘴唇,不知为何,她心里同样有一丝紧张。 裴瓒俯身,额头抵着手背:“明怀文下毒谋害陛下,致使陛下身体亏损,又与北境勾结,包藏祸心,实在是罪无可恕,将其枭首示众才可平复诸位同僚与黎民百姓的心中怒火。” 他顿了顿,抬起头,试探地望向长公主:“可是,这并非明怀文一人之错。” 更多的错,在于皇帝。 明知留下明怀文就是留下祸患,可皇帝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将所有的真相掩盖。 如若不是长公主势强,压得皇帝权力全无,否则明怀文是不会到这一步的,他依然是以文臣之名身处皇帝后宫,受尽宠爱,享尽富贵的明怀文。 裴瓒盯着长公主那张看似平静的脸,瞥见对方眉头微蹙的一瞬,他立刻磕下头去,清澈的声音透过袖口传出:“微臣曾任都察院御史,有监察直谏之责,如今虽任职他处,但仍想谏言一二。” 裴瓒抵在手背上的额头压得更深,语气停顿的片刻,也索性闭上了眼睛:“陛下深知明怀文罪孽,却不加以处置,实非明主之举……” “裴瓒。”长公主声音一愣,语气却并非是坚决的不想让他说下去,反而故意给了机会,让旁人不许打断他。 裴瓒心领神会,继续道:“陛下行事荒唐,昏庸无道!微臣认为应选贤能者取而代之!” “住口!” 长公主听得很满意。 只是为了她那皇弟的面子,以及更多的名正言顺,不得不站起身来呵斥裴瓒。 但是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这时叫停裴瓒实在是没什么用处,只会是将一副遵守礼教,又谦逊恭敬的长公主形象烙印在诸臣的心中。 假使来日长公主被推举上位,那也是长公主百般推脱之下,不得不那么做的。 大殿中,空气仿佛凝滞。 哪怕过了许久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更无人关心纵火案的犯人该落得何种下场。 幸而有人是提前安排好的。 只待有人将这话题抛出来……虽然裴瓒不按套路出来,这么快就猜中长公主的心思,将这事摆在了明面上,却也不妨碍这戏唱下去。 眼见着有大臣“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裴瓒开骂:“大胆!国之根本,也是你能妄议的!” 裴瓒起了高腔回怼:“正因为涉及国之根本,涉及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我等身为臣子才得冒死直言!” 另有人站出来,语气略和缓了些:“此事虽然荒唐,但陛下已是宗亲之中的佼佼者。” “大人,您可要细想,何止此事荒唐,近些年陛下上朝理政的日子,可是一双手都能数出来。” “你怎敢对陛下如此不敬!” “自然是因为,我心中所念是大周而非陛下,是黎民百姓而非皇室宗亲,倘若像大人这般挂念陛下,一心为陛下着想才可享高官厚禄,那我自愿褪去一身官服,走入长街小巷之中。” “好了——”长公主抬头,有些恼火地捏了捏眉心,“诸位都歇歇吧,裴卿曾奔走偏僻苦寒之地,想必是见多了民生疾苦,为国之心,也算是天地可鉴。、 斜长的眼眸滑动,扫过匍匐在地上的裴瓒,长公主缓缓开口:“至于皇帝之事,的确不是裴卿可以妄议的,这次,本宫就不追究了。” 长公主不追究,那就是把这事拦下了。 倘若皇上有朝一日还能醒来,那必然会惩治裴瓒。然而,裴瓒早就确定,绝无这种可能了。 不管太医院有没有能力将皇帝医好,呈现在众人眼中的结果,都只有一种—— 皇帝重病崩逝。 至于今日长公主的试探,群臣心中也清楚,皇子年幼,免不了要有人监国,可太后如今突遭横祸,情况不明,皇后是个心里没主意的,说不定会更早一步倒戈向长公主,而那些旁的宗亲,的确如裴瓒所言,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唯有一人,如今的长公主,才是可堪托付的。 第189章 墙头草 那些看似反对的言论, 被裴瓒一一反驳,假意反对,反而成了长公主的助力。 裴瓒环视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 有早就站在长公主身旁的,也有一直认为长公主心思不轨的。 但更多的是墙头草。 哪里风大,便倒向哪边。 裴瓒起身,稍微打理衣袍,正要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身后突然传来含混不清的动静。 他猛然回过头去, 原本半跪在地上, 如同死物的明怀文突然精神起来,两侧的侍卫一个没看住, 就让人挣扎着爬起来冲向前方的裴瓒。 “不……唔!” 裴瓒下意识地躲开直冲过来的明怀文, 擦身而过的瞬间, 对方说不清的话,伴随着无边无际的恨意一道滑过。 “抓住他!不可伤了殿下。” 长公主身旁的女使第一时间挡在长公主身前,甚至藏在袖里的匕首也已出鞘,冒着寒光, 时刻准备刺向冒犯之人。 瞬间的功夫,裴瓒察觉到明怀文不仅有话要说,他还想将心底的恨意剖出来, 扔到眼前的女人面前。 裴瓒暗自搓了搓手指,调动着那枚蓝宝石扳指。 虽然没有读心的能力, 却可以看到对方那惨不忍睹面板……裴瓒记着, 从前的明怀文不说样样出彩,但也是难得可贵的存在,现如今, 他的数据面板就如同他残破的身形一般。 无论精神还是外在,都低的可怕。 裴瓒紧紧锁定那双如炬的眼,那是明怀文浑身上下唯一能窥见本色的存在。 饱含着痛苦,和恨意。 仿佛两簇在黑夜中燃烧的火苗,又或是,两只燃烧了自己的飞蛾。 但无论是什么,最后,裴瓒都只能看见两抹空洞的灰烬,在和煦的风里,或是细丝小雨之中,归于无物。 “明怀文疯病发作,将他捆起来,别惊了殿下。” 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 在场的大臣,为了太后苛待明怀文一事义愤填膺,却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身为臣子的利益,否则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变脸,再度因为皇帝的荒唐行径怒斥明怀文。 可这人终归是与他们没什么利害关系的。 犯不上为了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再去冒犯到谁。 尤其是,从头到脚无一不在明说夺位之心,却又同他们虚与委蛇,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众人目光怯怯,无人在意明怀文的窘境。 连长公主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唯有几束悲悯而庄重的目光垂下,宛若石窟中的无心神佛,端庄正派,承着世人的期待,却又无所作为。 “殿下,明怀文神志不清,恐怕不会认罪。”谢成玉微微欠身,指向了那几个杂耍班子的人,“幸而,有裴少卿的佐证,与他们几个的供词,诸位大人若有疑问,也可继续审查。” 谢成玉亲自将供词呈到长公主面前,对方轻描淡写地扫了几眼,立刻就让侍女拿给了身旁座位上的刑部尚书。 挨个传看了,长公主才问:“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彼此推托起来。 他们能在京都城混到如今的位置上,除了背后家族的助力,自己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至少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还是清楚的。 面对长公主抛来的问题,一时摸不清状况的人,自然要尽量避免开口。 更何况,这摆明了是长公主故意设下的。 在场的一应证据,寻常人就算是有心也难搜罗,可眼下都被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堂前,他们难道还看不懂吗? 无人站出来梳理其中疏漏,但自会有人推进下去。 谢成玉意味深长地抬眸望向长公主,忽然行起礼来,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请罪:“微臣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发觉几处不对,明怀文虽是前朝臣子,却也与外隔绝许久,更在入宫之前未曾与北境有关半分联系,便因此觉得奇怪——” “他是如何搭上这杂耍班子的呢?“ 早在之前,裴瓒也怀疑过,但他所经手的证据,无一都指向了长公主。 当时明怀文面对他的疑问,也模棱两可地没有给出回应,牵线之人毕竟不是裴瓒可以撼动的,所以他并未将此作为关键信息追查下去,甚至可以说跳过了这一点,直抵最后的结局。 谢成玉今时今日再翻出来,是要推翻他的猜测吗? 如果长公主不是从中推波助澜的人,那当初是谁帮着明怀文搭线的?大费周章地送进来一个杂耍班子,还要利用绿藓搅得宫中风波迭起…… 难道说,早在那时候,北境王子阿察尔就已经进入京都了? 不应该啊…… 忽然,裴瓒的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身影。 在那段时间,日日周旋在他的身边,忙前忙后,殷勤得很,却又对结果漠不关心的人。 裴瓒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还是被沈濯的态度折服…… 如若现在让他相信,沈濯在这事上一直骗着他,甚至将他骗得团团转……不,裴瓒没有被这怀疑的心思动摇,在这件事,他还是相信沈濯的,哪怕当真是对方所为,多半也是被长公主推出来顶锅的。 与其在眼前的节骨眼上,算计对方瞒了自己多少,还不如想想,如果下一秒被押进殿中的是沈濯,那又该怎么办。 可惜,没人留给他时间细想。 即刻,殿外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那人似乎还挣扎了几下,使得沉重的铁块碰撞,发出不屈的闷响。 还真是沈濯。 裴瓒下意识抓紧了扶手,眉头紧锁的同时,两只眼睛如钩子一般,紧紧盯着被推搡着走上来的沈濯。 他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会…… 裴瓒默默地咬住了后槽牙。 难怪要说离开皇宫的话,只怕沈濯早就想到了,他的亲生母亲,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会针对他布下此局。 原本,也许不会这么轻易的被抓。 至少还有一线逃离的机会,可是裴瓒的三言两语,让他把身旁暗卫都遣走了。 “……” 两道目光在相触的一瞬间分开。 沈濯反应迅速,即刻怒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但是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虚浮的目光扼住了话语。 视线明晃晃地偏移,倏忽之间落在了裴瓒身上,似有若无的几次停驻,是在警告他—— 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今日折在这的只会是裴瓒。 沈濯浑身僵硬,只能在侍卫的推搡下前行,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的能力,他不敢思考,更不敢抬眼去看任何一个人,面色阴沉,心也如同死灰,生怕任何逾越的举动,都会为一侧的裴瓒招致不必要的祸事。 反观裴瓒,他的视线如同逐火的飞蛾,随着沈濯的前行而移动,不曾偏移分毫。 眼见着,态势不对,裴瓒当即起身高喊:“殿下——” 可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谢成玉先一步站在他身前,小幅度的摇摇头,接过了裴瓒的话茬:“微臣在明怀文京都的宅子里找到了几封密信,其中所写,那由世子执掌的玉清楼正是他们平时联络的地方。” 谢成玉敲敲呈着证据的桌案,让人送到长公主和几位大人面前,又说到:“另外,杂耍班子的几人也都招供,皆是与世子有所往来。” 地上那奇装异服的几人乖乖地点着头。 “然而时间仓促,微臣尚未来得及去查封玉清楼,不过,既然是世子的地方,想来细细查下去,会有更多的收获。” 谢成玉说的这些话可谓是真假参半。 旁的裴瓒不太清楚,唯独明怀文与沈濯在玉清楼议事这一点,裴瓒便知道是绝不可能。 玉清楼是沈濯的地盘没错,也是他用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事的,但却并非是沈濯用来接待人的,更多的时候是用作私宅。 就算真的在玉清楼约人会面,恐怕只有长公主、北境质子这等人物才能入内与沈濯议事。 明怀文这种的,可远远没有资格。 “世子与明怀文有所牵连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过,这些证据也只是能证明两人关系匪浅,并不能证明世子与绿藓一案有关。”大理寺卿适时地站出来说话,卖给长公主个不需要的面子。 刑部的人也说道:“是这道理,还是得有绿藓有关的证据,否则也不能证明世子有罪。” 长公主对他们俩所说的并不在意,扭头看向左都御史,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左都御史的眼神在裴瓒身上徘徊片刻,眼见着他没给出提醒,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对玉清楼也有所耳闻,依稀记得,玉清楼最初开门迎客之时,明怀文已是久居宫中,甚少出宫,如若真是时常与世子在玉清楼中会面,那必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这节骨眼上,大理寺与刑部的两位大人已经向长公主倒戈,可左都御史却抓着其中疑点不放,像是硬要给沈濯一个罪名。 可是,让人没想到是,听了左都御史的这番话,长公主反而满意,语气宽慰地说道:“玉清楼中的细枝末节尚未来得及查清,不妨由大人您来主持,不管沈濯究竟做了什么,只要大人查出来,本宫就认。” 第190章 归正 长公主这是铁了心地要置沈濯于死地? 裴瓒的目光落在那华贵的面容上, 舒畅的眉毛,平淡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连她投落在沈濯身上的目光, 都仿佛在看一个事不关己的人。 当真是没有半分情意吗? 不行。 他可以赌长公主是否还需要他这一个微末之人的助力,但不能赌长公主对沈濯到底有几分真实的母子情。 他必须要想想办法,插手玉清楼的事。 裴瓒心里很清楚,玉清楼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若是说沈濯与明怀文勾结的实际罪证, 那绝对是没有的, 但是倘若跟北境有关, 可就不好说了。 北境,北境…… 大庭广众之下, 裴瓒全然失了仪态, 眼神乱瞟, 神情慌张,甚至豆粒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明明白白地将“关心则乱”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幸而,他或许找到了能解沈濯一时之困的办法, 那便是,抓到阿察尔。 “殿下!”裴瓒不顾谢成玉的阻扰起身,“微臣也想为此案添一份助力。” 长公主蹙了蹙眉:“为何?” “先前微臣曾疑心北境质子的身份……”裴瓒当中众人的面, 明目张胆地将对着长公主说过的秘事说了出来,“便私下调查过几日, 发现京都城中有一队人马形迹可疑, 还来自北境,调查后得知为首者名为阿察尔,不仅外貌形似, 名讳更是与那北境质子的乳名相同。” 长公主一时冷了脸,正视前方,晾了他好一会,才说道:“本宫已许你继续调查,但毕竟与此案无关,裴卿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殿下——”裴瓒起了高声,气势凌然地走到正中,“微臣多番奔走,得知阿察尔一行人多次进入玉清楼,只是不知所为何事,但倘若世子与阿察尔有所联系,那这便是同一桩案子了。” 他话音落下,又是许久的寂静。 裴瓒一不做二不休,直挺挺地跪在大殿当中,大有长公主不答应,他便长跪于此的打算。 “殿下。”谢成玉与左都御史同时出声。 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便有左都御史继续说下去:“臣深知殿下所忧,坊间多有传言议论裴少卿与沈世子的关系,可先前少卿于都察院当值,他的品行最是端正,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而干涉公正。” 这话说得裴瓒羞愧难当。 可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沈濯充其量和他一样,不过是长公主争权夺利的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由背后的长公主授意的。 他们既不是筹谋这场棋局的人,更不是既得利者,何故要背上这口黑锅呢。 长公主不想把自己背地里做得那些脏事公布于人前,便选了沈濯这个替罪羊,还有裴瓒这个把柄,让人不得不从。 裴瓒就算是要为了一己私情干涉公正,那也是被逼不得已了。 只是有了左都御史的推举还不行,尚且不能打动长公主。 谢成玉只好也站了出去,还顺势将裴瓒挡在身后,不过他的语气没有那边凌人气势,反而是谨小慎微:“殿下,微臣与裴少卿相识已久,深知他的为人品行,更何况此案事关重大,涉及太后与陛下的性命安危,的确需要裴少卿这般得力之人相助。” “……”哪怕有两人相劝,长公主也始终沉着脸。 怀疑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荡,久久没有定论,直到微风吹动窗格,传出一声喑哑的“吱吆”,长公主才松了口。 “罢了,本宫也愿意相信裴卿在这事上,不会掺杂任何私情,还望裴卿多思多劳,早日查清。” “是,谢殿下。” 这口气松了,可事情才是刚刚开始。 耳朵里传来些许细碎的言语,不是在说他与沈濯的关系,就是在惊诧质子的身份。 一句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万钧的担子,和那些凌厉奚落的目光一起压在了裴瓒身上,但这些他都可以支撑,可唯独沈濯的缄默让他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审理,裴瓒也听不下去了。 左右不过是谢成玉主持着,拿出来一份份的证据,确定明怀文纵火烧了寿安宫,惊扰了太后。 裴瓒心不在焉地看过递上来的火油,听着谢成玉强调,“明怀文的住处有存放火油的痕迹……”,什么在偏殿倾倒火油,利用佛堂烛台,伪造烛台摆放有误而起火的假象。 话音潦草地钻进裴瓒的耳朵里,他的心思却一直放在被铁链束缚的沈濯身上。 明明是插曲,也未曾查清,却还要留他在这羞辱。 看着沈濯弯下去的腰,裴瓒心乱如麻…… “宿主为什么闷闷不乐,难道宿主并不期待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裴瓒看着一张张已经填补完成,并且任由他查看的信息卡,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突然昏厥,肯定会引起一波慌乱,但是明怀文的结局已经注定,在他撑不住昏过去之前,便已经被长公主下旨送入刑部大牢,还是同沈濯一起。 “我当然,是想回去……”裴瓒说得很没底气,甚至抚摸那些信息卡的速度都加快了许多,带着几分不耐烦,脑子里想得也都是某个在他昏迷前挣脱铁链朝他奔来的人。 “宿主的语气并不像期待,反而是……想要留在这里呢。” “但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吗?我总要回去的。”裴瓒稍微定了定神,尝试着拨动着暂停的进度条。 裴瓒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初来乍到的那种不适也在身旁亲朋好友的抚慰下褪去,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法抵抗离开,就像当时无法抵抗到来一样。 系统化作光点闪烁几下,没有回答他的话。 裴瓒自言自语道:“百分之九十九,只差一点了,只需最后一点,就能推动情节向着正常的方向发展。” “没错,宿主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只差这一点,剧情就会归正。” “归正?”裴瓒琢磨着这两个字。 原本的情节固然崩坏,但是用归正这两个字是不是代表着他所做出的改变,依旧会推动着剧情按照原本的走向发展? 质子入京,皇帝病重。 大周岌岌可危,无人能担此重任,内忧外患,生灵涂炭,最终被男主兵临城下。 当然,原书中的龙傲天男主是假借了夺位女配的背后势力,现如今阿察尔未曾在京都中掀起风浪,自然会顺理成章地嫁接到其他的剧情上。 那会是什么? 蛊惑长公主? 裴瓒实在是猜不出多余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瓒死守着心中想要杀了阿察尔的想法。 他低头沉思,喃喃道:“如果剧情一直无法顺利衔接呢?例如,在某个重要节点,重要人物上出了差错。” “那宿主便无法回归原世界了。” 这次,系统的声音出奇地平稳。 裴瓒看着那抹不再跳动的光点:“你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什么,对吧?” “当然。” 他似乎是听到有人叹了口气,但那声音太渺茫,也不同于他习以为常的电子音,便以为是出现了错觉。 可接下来的话,是清晰的,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音色:“可是,你知道杀了阿察尔的代价吗?” 裴瓒只觉得声音熟悉,却没有听出来到底是谁,只回答道:”应该是……世界崩塌?或者,我再也无法推动剧情,再也无法回去。” “嗯,没错。”声音沉沉,语调也熟悉。 “我记得你说过,这同样是真实的世界,他们虽因我而存在,但我想,他们自而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完全独立的,自主且自由的个体,对吗?” “自然,万物皆是如此。” “是啊,如果因为我不杀了阿察尔,放任剧情地推演,将来北境挥师南下,大周子民又该如何,到时候血流千里,我岂不是千古罪人?” “可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 裴瓒不明所以地一笑,柔和的目光看向那点蓝光,声音缓缓:“你知道,我也会一直记得。” “那么,宿主已经做好打算了吗?”细听的声音又变为略有些俏皮的电子音。 可惜裴瓒依旧摇了摇头:“还没有。” “不管有没有做好打算,时间都到了,该送宿主离开了!” 许是真的到了最终的节点,就连裴瓒离开系统空间时的感觉都格外的清晰,不同于以往睡一觉或是从昏沉中苏醒,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如同被绑了石块丢进深海。 他也不挣扎,只是任由自己下落。 直到身体触碰到海底,被阴湿的水滴浸湿…… 可海底哪里会有水滴呢? 裴瓒猛然睁开眼,看见自己卧房里熟悉的床幔,但是意识到自己清醒的一瞬间,他便被琐碎的事情逼得蹙起了眉头。 正要起身去处理,一起身却陷入温暖的怀抱。 “母亲?”裴瓒试着呼喊一声。 “我儿……”裴母眼睛红肿,泪珠不断滑落。 因着裴瓒在众多大臣面前昏倒,被人传了出去,从前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也瞒不住,被裴母知道了。 “母亲,我已经没事了。” “瓒儿,若是知道朝堂之事竟如此磋磨你,我也不会送你去学堂,不让你去考什么科举,一辈子将你养在家中,也好比现如今这般。” 裴瓒被对方的哭腔催的鼻尖发酸,更说不出什么话,只紧紧地抱住了对方,执着这属于旁人的亲情。 第191章 陷身 刑部大牢并不如沈濯想象的那般阴湿, 甚至也不是暗无天日,不见阳光的。 相反,在他所处的牢房里, 恰巧有一处窄窄的、用铁水浇筑的窗子,虽然轻易攀不上去,攀上去了,那道三指宽的缝隙也不能容他离开,但至少能为他带来几寸明媚的阳光。 至少, 让他知道是身处白昼, 还是黑夜。 “哒、哒……” 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 其中还夹杂着零碎的, 细小金属相撞的声音。 沈濯并非刻意留意。 只是云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过于明显,而他每天几乎都要听上十几次, 就算一开始不清楚是什么动静, 现如今也都明白了。 不过, 眼下这个时辰还未到巡房的时候,更不是饭点,沈濯不知道狱卒前来做什么。 直到他清楚地听到一声:“还望少卿大人快些说话。” 少卿大人…… 沈濯顿时提起了精神,脑海中也浮现那日他被押送前往大牢时, 裴瓒昏厥的场景。 当时他的余光落在表情不自然的裴瓒身上,只担心地瞧了一眼,裴瓒便脸色难看地晕过去, 他顾不上什么罪不罪的,直接挣开侍卫, 冲到裴瓒身前。 依旧是说不上由头的奇怪病症。 纵然他心急如焚, 却也没有任何办法,连死守着裴瓒都做不到。 哪怕打伤了几个侍卫,但依旧双拳难敌四手,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医涌进来替裴瓒把脉,而他则是被拖进了刑部。 “沈濯?沈濯!” 裴瓒生龙活虎地声音挤进耳朵里,似是看不清牢房里的人,正在急切地挨个询问。 “刑部大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你怎么能进来!” 裴瓒看见起身的沈濯,立刻跑了过去,只是见到的第一面,他便有些不敢认。 处在阴湿的大牢里,守着那二三指宽的小窗,见不得天日,沈濯似是更白了,更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白,混着脸上的脏污,如同涂抹不匀的墙灰。 更不用说这几日受到的苛待…… 裴瓒一见他,眼眶都有些发涩,眼前的沈濯难有半分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没事,他们顾着我的身份,不敢把牢里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 裴瓒点点头,时间紧迫也说不得什么缠绵悱恻的话,直奔主题:“阿察尔到底在哪?” “你不是知道吗?”沈濯反问。 “我那时是骗你……我与长公主算好,你肯定会留人在身边,但我的意思是支走那些人,以便找到阿察尔的踪迹,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沈濯抿着嘴,视线垂下去。 裴瓒看出他的落寞:“沈濯,现如今只有杀了阿察尔,才能保住你,什么玉清楼的证据,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长公主她只要京都中再无威胁!” “那我又何尝不是她的威胁呢!” 裴瓒愣了一瞬,当即穿过牢房门抓住沈濯的手,过于紧张,声音甚至有些发抖:“沈濯,你听我说,只要杀了阿察尔,你就会安然无恙。” “是啊,杀了阿察尔,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你想做什么呢?难不成你还真要同长公主斗一斗?还是要用北境的势力来颠覆整个大周!” 裴瓒心胸中升起些许怒火,可接着与沈濯四目相对时,却从对方漆黑的眼睛察觉到几分绝望。 他的火气一下子被浇灭了…… 沈濯怎么能绝望呢。 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哪怕不是盛阳侯亲子,对方也会看在皇室的面子上对他百般容忍。 他怎么会绝望呢! 难道无法搅动大周,就让他如此失意吗! “裴瓒,你终有一天会离开我对不对?” 话音落下,彼此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是,裴瓒并不属于这里,他也曾确信自己会离开,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此间发生的种种,都会被他当做绮丽而惊险的梦。 而现在,他已经没了脱身的可能。 裴瓒的语气缓下来,带了更多的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说过的,在寒州,在玉清楼,你都说过,甚至,在梦里你也对我说,你早晚有一天要离我而去。” “你并非裴瓒,对吗?” “你要回到你的世界,你要回家?” “你从没想过要和我长相厮守。” 沈濯盯着他,冷冽的目光穿过凌乱的发梢,像是寒州那飘着雪花的冷风,一道接一道地割在裴瓒心上。 他可以反驳,却又哑然失声。 沈濯竟是为了他轻飘飘出口的话,便将所有人都不顾了,连他自己也可以舍弃了。 一团难以消化的怨气,夹带着诸多的不得已共同地压在他的胸口,他很想质问眼前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可裴瓒开不了口,全天下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指着沈濯的鼻子骂他,但唯独裴瓒不行,他是最没资格的那个。 裴瓒扶着坚固的牢门,堵在胸口的气久久不散,倒真有几分郁结于心的感觉了…… 他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对着沈濯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有想过,你会信嘛?” 沈濯也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下意识地否定,觉得裴瓒不是会为了他改变决定的人,但是心底又存在着零星的不易察觉的希望,渴求对方所说的是真心话。 他想假借扳指去探一探对方的真心,但先不论扳指是否在身上,过往的种种也告诉他,那枚读心的扳指,对于知道其作用的人根本没用。 倘若裴瓒是铁了心地要骗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昏暗的光里,沈濯抵着牢门,看着裴瓒情急之下略有些湿润发红的双眼,他凿不开裴瓒的心,一切的一切,只是他身于无光黑夜中的试探。 “我当然、会信。”沈濯说得有些磕绊。 裴瓒动了动嘴,喉咙间莫名干涩,实在提醒他,沈濯的状态不对劲,不应当过多地刺激对方。 但他还没出声,就听到一句:“少卿大人,时间……” “滚出去!” 裴瓒一声怒斥,吓得人立刻噤了声。 他少见地,以上位者的姿态命令别人,出口的瞬间自己也有些懵。 可刹那的反应让他无法收回,甚至在开口之后,投过去的眼神也是阴恻恻的,宛若蛰伏在暗处的黑豹,随时要将压抑的怒火发泄。 狱卒灰溜溜地走了。 但牢房里并不安静。 在许多瞧不见的地方,蜷缩着囚犯,他们隐匿着呼吸,躲避着这场明目张胆的会谈。 喉结滚动,裴瓒抿着嘴唇探出了手。 沈濯不自觉地一躲,错开裴瓒的掌心,幽深的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直抵那双让他沉沦的眉眼,而后,他才将脸侧贴了过去。 温热的掌心有些湿。 裴瓒闭上了眼,轻蹙的眉间微微颤动,下定了决心,咬着牙问道:“留给我时间不多了,沈濯,告诉我,阿察尔在哪?” 沈濯舔舔嘴唇:“你找不到他的。” 裴瓒没有回应。 沈濯继续道:“你与母亲能算计我,盯着我放出去的暗卫,将他们擒服,再将我关进牢里,这些,难道他看不到吗?更何况……” 心里的怨恨没有丝毫减弱。 裴瓒合上眼睛,情绪激动地说道:“我是算计你,但我只是想抓住阿察尔,从未想过要害你!” 沈濯表情淡漠,没有一丝波澜,也不理会强行解释的裴瓒,只说着:“更何况,我早与他约定好了,这些日子我没有出现,想来,他已经离开京都了。” 只要阿察尔处在京都之内,哪怕是躲到了地底下去,裴瓒也有办法将人抓起来。 可人一旦离开京都城,便如同游鱼入海。 裴瓒再想抓人就难了。 等阿察尔彻底回了北境,蛰伏数载,或者干脆留在大周内养精蓄锐,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再度出现原书中的情节。 到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裴瓒气得直喘,面对沈濯这副要死不活的态度,他想狠狠地扇上一巴掌出去,可瞧着对方的惨状,心里也清楚,这些都是他造成的。 沈濯的不配合可以理解。 沈濯的怨气他应该接受。 可是、可是…… 总有些事情,要比他们个人的安危与得失更重要。 裴瓒猛地拍上牢门,粗重的木头发出一声闷响,沈濯平淡的眼神里滑过些许波澜,再度怀疑起裴瓒所说的每一句话。 一门之隔,几寸的距离。 原来高高在上、跋扈恣睢的世子爷成了落魄的阶下囚,从前无端被刁难、处处受限制的臣子反而华服锦衣,享着高官厚禄。 沈濯想,或许裴瓒从这里离开,彻底成为长公主的心腹,将来官拜宰相,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是该推一把,还是该将人拉下水? 倘若自己的归宿就是这间牢房,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实现当初,护他周全的誓言。 沈濯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心思。 “你想抓住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放我出去,他自然会上钩的。” 裴瓒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但裴瓒并不觉得沈濯会配合,更别说是他自己说出这主意。 不是讨厌别人利用他吗…… 裴瓒问道:“那你呢,无论事成与否,长公主都会问责与你,甚至事情败露,阿察尔会先一步对你不利。” 沈濯无所谓:“我有办法保全自己。” 第192章 狐悲 入夏,京都阴雨缠绵。 入夏, 京都阴雨缠绵。 打开茶楼小窗,风声雨声入耳,如同夜半幽怨鬼哭, 实在扰人。 抬眼望着窗子外的天,乌云惨淡,稀疏得仿佛文人墨客执着枯笔随手划过的纸卷,偶尔留白,也被逸散的雨丝填补。 裴瓒放下手中冒热气的茶盏, 视线中走过熟悉的青白色人影。 片刻之后, 茶楼雅间的房门被叩响。 他没有回应, 那人不动声色地推门进来,熟稔地将落了几滴雨水的斗篷取下, 搁在一旁的木架上。 窗外风起, 雨丝倾斜, 裴瓒略往后撤了半步,但依旧沾了点雨水,他随手将窗子掩上,说道:“多谢你肯在殿下面前求情。” 谢成玉微微一愣:“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裴瓒摇摇头:“殿下不会信我没有偏袒沈濯的心思, 就算同意让我查案,也不可能把人放出来做饵。” 谢成玉没急着回应,被雨水打湿的指尖扣在温热的茶盏上, 稍作缓和后才开口:“陈家小姐也出了不少力。” 裴瓒点头:“我明白。” 随着话音落下,屋里也冷下来。 窗户阻隔了风雨, 但丝缕的凉气依然顺着缝隙入侵。 许久之后, 桌上的茶有些冷了,谢成玉才说道:“我并非要故意瞒着你。” 裴瓒没反应。 谢成玉继续说:“原本我也想这辈子只做个微末小官,整理文书库房, 固然枯燥,却也平稳,甚至来日归乡去做个教书先生也好,只是京都城里并不安稳,风雨飘荡,我又如何独善其身。” 裴瓒眉头皱了一瞬,片刻便松下来,走到谢成玉身旁:“我都明白,如你所言,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 谢成玉愣了一瞬,郑重地点点头。 “我方才在想,一年之前我们在此设计赵家,如今同样的计谋要用在阿察尔身上。”裴瓒抿着嘴唇,晦暗的眼神凝视窗台,“倘若当初不那么干脆,今日或许会有所不同。” 没有一个字提及谢家。 谢成玉却明白,裴瓒是在说:倘若当初放谢家一马…… 那他也许不必向长公主倒戈,至少在京都城中能保全自身,横在长公主与皇帝之间,做一个纯粹的见证者。 不等谢成玉开口,裴瓒便说道:“事已至此,说旁的也无用,殿下近来可有旁的打算?” “殿下一直在宫中,没什么动静。” 没动静才可怕……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公主把手伸到了前朝后宫,整个京都,甚至是整个大周都无人可以撼动她的地位。 可她偏偏没什么动静。 实在是太蹊跷了,越是如此,裴瓒便越觉得长公主在谋划什么。 “那些老臣就没说什么吗?”裴瓒问着。 谢成玉吐了口愁闷苦气,抱怨似地说着:“怨气是有的,特别是那些跟后宫有瓜葛的,太后的族亲,皇后的父兄……只是他们现在还不敢闹到殿下面前,私底下说了几句,要请皇子临朝听政之类的话,殿下当没听见,不曾发作。” 裴瓒蹙着眉提醒句:“要派人盯着,这时候不能再闹起来了。” “自然,长公主府的侍卫最近可是忙得很,差不多都要顶掉御前的那些人了。” 听他吐槽的语气,似是被人倒了不少苦水。 裴瓒没细究背后说这些的人是谁,只说道:“御前的人殿下自然信不过,陈家兵马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接管京都城内的事情,自然要长公主府的人多操劳了。” 谢成玉点点头:“盛阳侯府倒是安静得很。” 不止如今安静,从裴瓒涉足京都泥潭,盛阳侯府就从未活跃过,虽常与长公主府一同被提前,但他们也不是重点。 似是,在光彩夺目的长公主目前,甘愿做着赔偿,做着背景板。 就算裴瓒勉强算是长公主的人,又与沈濯关系匪浅,也不曾听他们说过盛阳侯府,好像真是什么不理外事的清净门庭。 裴瓒多半是不信的。 长公主,沈濯,以及盛阳侯,不管他们真实的关系如何,在明面上,他们就是一体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管再怎么安分,撇得再怎么干净,盛阳侯也是绝对脱不开干系的。 眼下引而不发,大概是被埋做一颗暗棋,充作长公主的退路,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动用。 裴瓒轻哼一声:“的确安静。” “难不成沈濯出事,他们一点表示都没有吗?至少把表面功夫做足了——” “少爷。” 闲聊到一半,房门再度被人敲响。 裴瓒与谢成玉同时转过身去,看向外面的身影。 “少爷是我。”韩苏轻声道。 “进来。” 裴瓒安排了韩苏在鸿胪寺等消息,无论是长公主在宫里的动作,还是朝中大臣的风吹草动,除了阿察尔的事情外,其他的一律先递给韩苏,再送到他面前。 当然也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递送来,还是要让人听了心里一震的。 “何事?”裴瓒淡然开口。 韩苏垂手立在一旁:“明大人死了。” 乍一听裴瓒还不觉得惊讶,他认为早晚有这么一遭,就算长公主不会动手,恐怕也难以熬过后面的刑罚。 “怎么死的?”谢成玉问道。 韩苏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拿出个油布包,慢慢展开,零星的粉末出现在油纸当中:“服毒自尽,方才的消息,刑部将证物呈送到宫里,又分了这点到鸿胪寺,说是要让少爷看看。” 裴瓒与谢成玉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随即接过那粉末:“刑部那边怎么说?” 谢成玉也道:“先前入狱搜身,难道没降毒药搜出来?” “宫里认下了这事。” 那就是长公主授意的了。 裴瓒捏捏眉心,想着皇帝尚在病重长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把明怀文杀了,估计是不想再给自己留任何隐患。 至于从前许下的那些承诺…… 一个死人要什么承诺呢。 “你别急。”谢成玉拍拍他的胳膊,继续问道,“殿下可还说了什么?” “长公主并没吩咐什么,只是太医院那里传出消息,似乎陛下要醒了……” 不等韩苏说完,裴瓒忍不住“啧”了一声。 近来事多,尤其是牵涉沈濯,弄得裴瓒心力交瘁,眼下事情挤到一起,韩苏也报不明白,裴瓒不由得更烦躁了几分。 但他还算是镇定的,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谢成玉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该让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醒过来?” 醒不醒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但是有些消息是否送到皇帝耳边,起到什么样的效果,却是他们能掌控的。 裴瓒细想片刻,又说道:“到太医院去寻唐远,告诉他今日明怀文已死的消息。” “是。”韩苏闷声应下,当即就要离开。 裴瓒忍不住多了一嘴:“不用你去说,找人传几句风言风语就够了,另外,拿着我的腰牌,把鄂先生送入宫中,殿下自会明白的。” 详细地吩咐完,才放韩苏离开。 阿察尔一日没有抓到,便多一日的风险。 虽说皇帝活着对北境也起不到太大的威慑作用,但对于朝中的那帮老顽固来说,却是一剂定心丸。 与其让人彻底醒了,瞧见现如今的糟心事再来一回急血攻心,还不如半死不活地吊着,暂时稳一稳京都的局势,让其平缓一些。 甚至,等长公主当权久了,把“称帝”这事摆到明面上的时候,也不至于招致太多的反对。 至于鄂鸿……则是他的两手准备。 裴瓒毕竟不太了解唐远这人,不知道那几句传言会不会镇住唐远,更不清楚这人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所以,他才要再上一重保险。 韩苏撑着油纸伞下楼,沉闷的脚步踏在楼梯上,不比来时那般急躁。 屋里安静片刻后,谢成玉笑道:“你还真是尽心尽力地教他。” 裴瓒叹气:“京都之中少有信得过的人,韩苏……自幼跟在我身边,虽然笨了些,却最是忠心不二。” “先前那个叫十七的呢?” “到底是沈濯的人,我担心被有心人察觉,索性就不带在身边了,让他看家护院,也免了许多的打打杀杀。” 不知为何,裴瓒的语气中总有几分悠远淡漠的感觉,似是在为众人做打算,却独独把自己隔远了。 谢成玉道:“你想得长远。” 裴瓒叫韩苏在鸿胪寺等候消息,也不单单是为他自己,还想让韩苏见见世面,多些交际往来的本事,倘若将来有朝一日离开他身边,也能在别的府宅大院里混口饭吃。 对于裴十七的安排,亦是如此。 小小少年怎么沉溺在杀伐不休当中? 就算在宅子里混不出名堂,裴瓒也想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沈濯从前不替十七安排这些,只把人当成暗卫,可现如今十七是他的人,他自然要去考虑的。 裴瓒默默合上眼,回想着对身边人的安排,这些是他从前就想好的,但当时是因为要离开的缘故才如此安排。 现在,他已下定决心与阿察尔死斗,却还是执意如此。 他睁开眼,眸底多了几分悲凉。 “明怀文已死,下一个会是我吗?” 第193章 反水 离开刑部大牢后, 沈濯并没有急着去联系阿察尔。 他清楚阿察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心、谨慎、处处警惕,甚至到了堪称病态的地步。 这样的人,在知道沈濯进过大牢却被安然无恙地放出来后, 哪怕人还留在京都城里,也绝对不会轻易露面的。 索性,沈濯绕开了层层监守,看似狼狈地前往了城外的红玉庄。 他这一步走得极艰难,百般思索后, 才拿定主意, 赌一赌他和阿察尔的气运, 以及……阿察尔对于长公主究竟抱有多少信任。 让阿察尔觉得,他此次遭难是长公主的不得已, 而绝非什么刻意为之。 在红玉庄隐忍了大半个月, 放出几道消息, 隐晦地说他在宫中行事不端,被送到了京都城外管教,真假参半,也不过是让人知道他已经离开刑部大牢。 可是清闲了半个月, 沈濯什么都没等到。 一人在庄子里独居实在无聊,恰逢雨水多的时节,整日盯着檐下垂落的水滴, 一天说不了半句话,简直要闷出病来。 好在, 他做这些不是没有效果的。 “玉清楼来报, 说是在您的卧房窗台外发现了一簇鹰羽。” 沈濯看着暗卫呈上来灰棕色羽毛,惊喜地挑了挑眉,他并没有拿起那羽毛仔细端详, 而是问道:“京都中竟还有雄鹰盘旋?” “不曾发现大型禽鸟的踪迹。” “那便是有人把自己当做禽鸟,落在了窗台外……”沈濯的声音慢慢消失,停顿了片刻,瞥见暗卫僵硬的姿势,又说道,“玉清楼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竟是一丝觉察都没有吗?” 声音冷锐,暗卫立刻压低了脑袋,解释道:“玉清楼被查后,虽未封锁,但许多地方都有长公主的人盯着,不许我们随意走动。” 沈濯动动手指,暗卫将那羽毛托得再高些,送至他的指尖。 慢条斯理地将其捏起,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流风穿过羽毛的模样。 “那他可真够大胆的。” 在重重防卫之下,还敢把这东西放在窗外,等候被发现的机会,以此来取得联络。 不是最小心谨慎了吗? 沈濯勾唇一笑,羽毛在他手中折断,看来阿察尔也是穷途末路了,否则也不会走出如此冒险的一步。 “走吧,去找到他。” 夏日雨季来临,空气闷热而滞涩,如同黏稠腐败的泥潭覆盖在京都城中,幸好疏忽之间便有清凉的雨滴落下,带来几丝慰藉。 撑着油纸伞走过中街,来往的人戴着蓑衣斗笠,挑着担子往反方向走去。 入夜了,雨还未停。 朦胧雨雾当中,几盏挂在檐下的红灯笼随着风雨飘动。 许是店家也觉得渗人,又在雨夜估摸着不会有人登门,索性将灯笼取下,然而刚刚取下最后一盏,快要关门打烊时,一人突然出现,用冷白的手压住了门框。 油纸伞略微倾斜,雨珠顺势滑落,伞下的沈濯微微一笑,说道:“住店,一晚。” “好……”店家将人上下打量一眼,表情僵硬了半分,随即敞开门,将沈濯迎进去,“您请跟我来。” 屋里还是有几个人的。 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喝茶论事,吵嚷着,听不太清说的什么,总之是有些喧闹。 沈濯收回落在那些人身上的视线,随手将不断滴水的油纸伞放在了门边,跟着店家上楼,也不知是沈濯的笑意阴沉骇人,还是店家做贼心虚,好端端地走在楼梯上,竟踉跄一步,差点摔下去。 沈濯没有出手扶他,冷眼看着心虚的店家,继续一声不吭地向上走。 上到二楼,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店家默不作声地引着沈濯到了门前,轻轻一叩,没有推开,摆出个“请”的姿势,便自顾退下了。 沈濯哪里会不清楚阿察尔的心思呢。 会面的地点是对方定的,他在动身之前便知道这里会设下埋伏,谈妥了还好,谈不妥的话,就是命悬一线了…… 虽说,他手上也还有几个可以调派的人手,但是他更希望,是裴瓒能在关键时刻出手。 按照他们的约定,再见他一面。 “先生为何不进来?”阿察尔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楼下嘈杂的声音盖过。 但沈濯对他说话的语气很熟悉,瞬间就分辨出来——那种几乎每句话都以上扬尾音结尾,透着满满别扭感的大周话。 “王子殿下,别来无恙?”沈濯走进屋内,阿察尔就坐在逼仄的雅间之中。 瞧了几眼,只觉得对方憔悴了许多,眼下的乌青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沈濯,这人近来多思少眠。 待沈濯落座,阿察尔似是一刻都等不了,急切地想要询问他被关进刑部大牢前后发生的种种,但是习惯性的隐忍克制让他攥着桌角,仅用迫切的目光瞪着沈濯。 “瞧王子这样子,大概也是夜里难安吧?” 阿察尔咬牙道:“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打算!为什么你先前派出去的暗卫都被她的人抓走了!” “稍安勿躁。”沈濯甩着折扇,推着面前的茶杯,“其实我也是被算计了,母亲她根本就没有和你联手的打算。” “什么?”阿察尔不可置信。 沈濯看着晃动的茶杯,在心里默默盘算裴瓒带人赶到的时间:“裴少卿设局,调离了我身旁的暗卫,一出宫就被母亲的人抓住,而后又在太后宫中放火,弄得人心惶惶,为的就是将我与明怀文送进大牢。” “明怀文,弃子而已,死不足惜,倒是先生你……”阿察尔眯起眼,几乎看不到浅色的眸子。 “我?”沈濯不拘地笑着。 他的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其中还掺杂着几道鞭声。 会面的地方临近宽阔的中街,平日里走卒商贩众多,马车车架更是多见,为此阿察尔并没有在意这雨夜当中的意外动静,反倒是沈濯脸上笑意更甚。 他知道,人来了。 沈濯缓缓起身,手中折扇摇晃,吹得发丝轻摆,在逼仄的雅间中踱步,声音越发洪亮:“勾结杨驰进犯大周,没想到一朝落败,被迫入京为奴……” “沈濯,你想做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是成了败者也不安分,还想着扰乱京都,收买明怀文,意欲谋害皇帝,欺瞒长公主,妄图颠覆大周?” 阿察尔听着,忽然冷笑两声:“先生以为这样说,就能与我撇清干系吗?” “自是不能。”沈濯俯下身,“但是杀了你,我便清白了。” “嘭!” 阿察尔一掌落在桌面上,木桌立刻被推出去,桌上茶杯茶壶尽数跌落,碎片伴着水珠四处飞溅。 幸好沈濯身姿轻盈,一个回旋便躲了过去。 “楼下可都是我的人!” “哼~是吗?”沈濯倚着门框,手里折扇摇摆不止,在阿察尔的怒视当中,仍旧是位翩翩公子。 反观阿察尔,接连几日的奔波让他疲倦不已,现下受了几句刺激,更是丑态百出。 然而,不等阿察尔出声,就听见“哐当”几声,似乎是木门直接被人踹开,紧接着刀剑相接的声音一股脑地挤进耳朵里。 见状不对,阿察尔转身想逃。 沈濯立刻出手,一把匕首从袖中飞出去,直接钉在二楼小窗上,拦住对方去路。 跳窗不成,那就只有从沈濯面前硬闯! 来不及犹豫,阿察尔摸出腰间匕首,猛地向沈濯扑去。 沈濯自知手无寸铁不是他的对手,当即选择避开,但让他没想到,阿察尔并非要与他同归于尽,反而不顾一切地往房门的方向冲去。 留人已经晚了—— 可就在阿察尔扑向房门的一瞬,“哐”得一声巨响,直接连人带门一起飞了出去。 沈濯扇去眼前浮尘,眯着眼看清那甲胄齐全手持长枪的陈欲晓,以及,从陈欲晓侧身绕进来,眼神轻扫过他的裴瓒。 裴瓒掩着面,避开屋里灰尘,目光落到被门砸到的阿察尔身上。 “咳咳……”阿察尔擦掉唇边鲜血。 刚要挣扎着起身,一束寒光落到了眼底。 是陈欲晓的枪尖。 早该在边疆就将人贯穿的枪尖,此刻以同样的姿势直抵他的喉管,但这次,不会再有人会因为他的身份饶他一命了。 “动手。”裴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你敢!我是北境王子,纵然落败,也轮不到你来处置!” 裴瓒抿着唇没有出声。 他并不是在犹豫要不要处死阿察尔,而是在他方才开口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随之系统的提示音响起:“宿主!一旦杀了阿察尔,故事线被彻底改写,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陈欲晓……”裴瓒咬着牙,抵抗那股精神被抽离的不适。 “宿主!你要想清楚啊!” 眼前古朴的陈设竟出现了几分恍惚,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装饰交叠,透着几分荒诞怪异。 陈欲晓变了调的声音响起:“未曾禀告殿下,怕是不妥。” 裴瓒脸色苍白,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爆鸣。 一声声的警告重复出现,仿佛故障的机器在不断报警,裴瓒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豆粒的汗珠接连滚落。 “动手!” 不能给阿察尔任何机会! “噗——” 枪尖贯穿喉管,鲜血喷涌而出。 第194章 诀别 裴瓒岣嵝着身子, 攥着枪杆的手再度用力,将银白枪尖从那血窟窿里拔出来。 阿察尔应声呕出一口鲜血。 这还不算结束,裴瓒眯着眼睛, 从飘动的虚影中确认那染血枪尖的方向,借着陈欲晓的力气,再次捅进去。 微微的颤动感从攥着枪杆的指尖传来,与他的心跳同频,追念崩塌的剧情线。 “裴瓒?” 沈濯率先发现了他的异样, 一个箭步冲上去揽住他的肩膀。 裴瓒身体瘫软, 只觉得置身于迷蒙的世界当中, 强撑着摇摇头,眼前才勉强清晰, 可是不知为何, 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抽离。 是系统?还是旁的什么? 无暇多想, 裴瓒在沈濯的搀扶下站起身,夏日衣裳偏薄,汗水轻而易举地打湿了大半衣衫。 身后,陈欲晓带来的亲兵跻身进来:“大人, 楼下的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裴瓒抿着嘴唇,向半死的阿察尔伸出了手指:“去,将他的脑袋割下来。” “这……”亲兵看向陈欲晓, 有些犹豫。 “斩将之功,你不想要吗?” 裴瓒眼睛干涩, 转动些许都万分困难,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杀了阿察尔带来的后果,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想彻底地致对方于死地。 那位亲兵也被他说动了, 当即掏出腰间短刃,向躺在地上的阿察尔走过去。 一息尚存,但早已丧失了反抗能力。 只听得几道刀刃撞在骨头上的声音,便彻底宣告了阿察尔的死亡。 裴瓒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随着旧世界的主角一起离去,但是他死死盯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怪诞的迷离感竟少了几分…… “你怎么样?”沈濯紧张兮兮地盯着裴瓒。 裴瓒摇头:“我没事。” 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地缺了什么东西,对他很重要,但实在记不起来。 “收拾一下,准备入宫。” 裴瓒对着陈欲晓和门外的几位亲兵说完,自己转身离开,身旁的陈欲晓却没有动作。 “为什么不等殿下的旨意?”陈欲晓表情凝滞。 “夜长梦多。” “只是押他入宫而已。”陈欲晓指尖轻颤。 裴瓒却字字铿锵:“而已?如果他在路上被人营救呢?如果在宫中,见到殿下之后又用花言巧语哄骗呢?甚至是用殿下的性命来威胁我们呢?杀了他,固然不妥,或许还会招致北境的报复,但是绝对不能留给他一丝的生机。” 他不得不这么做。 大周看似稳固,实则飘摇。 裴瓒本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情,强杀了北境的王子阿察尔的,但作为知晓剧情的人,他十分清楚,只有这么做,才能拯救大周。 裴瓒长舒一口气,头脑又有些发晕,尤其是处在逼仄又满是血腥味的屋子里,脚下一阵酸软,若不是有沈濯扶着,恐怕早已摔倒。 他反手扣住沈濯的胳膊,抬眼望进对方忧心忡忡的眼神里,又催促了句:“我有些不太舒服,你先进宫,替我向殿下请罪,我略微歇息片刻,便会去的。” 陈欲晓见着两人神色怪异,没有多想,也不再反驳,招了招手,命人将阿察尔的尸身抬出去。 兵荒马乱的一顿收拾,四下里便空落了。 裴瓒被扶着走到雅间外,可依然胸口憋闷,便拽着沈濯的袖子想出去走走。 沈濯劝了句:“外面正下着雨。” 裴瓒没吭声,脚下一顿,眼神迷离。 沈濯只觉得他肯定是有必然的缘由,便连忙扶着裴瓒走下楼梯,往雨水中的中街走去。 淅淅沥沥的雨珠滴落在油纸伞上。 夜里的中街在经历过喧嚣后,彻底安分下来,不管是知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总归是没有人敢去打开窗扉,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瓒踉踉跄跄地走着,几乎是在挪动。 绯红的官袍沾了血腥气后,又被雨水打湿,疲惫的面容与恍惚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赢…… 明明杀了阿察尔,已经了结他的心愿,他却高兴不起来。 一时的热血退却,心里只剩疲倦。 “你怎么样?我们先去玉清楼,你先歇一歇好不好?” “不。”他揉揉眉心,下意识地将手搭在沈濯的臂膀上,“我没事,一时气血上头而已,更何况,鄂先生已被我送入宫中。” 裴瓒说完,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相当重要的一件事没做。 他猛然抓住沈濯的胳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掰正了沈濯的身子,让对方与自己面对面相视。 “走,你要赶紧离开这里,离开京都。” “什么……”沈濯有些不可置信。 “去幽明府,不,不行,你要离得越远越好。” 沈濯单手撑伞,另只手紧紧搂住摇摇欲坠的裴瓒:“为什么?” “阿察尔做的事,你以为殿下会不追究吗?” “可他已经死了!” 沈濯自然是觉得,那些事不管是他参与的,还是长公主接触的,都可以一味地推到死人头上。 但裴瓒不这么想,他深知做事周全的长公主,会给一切的祸事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而这个人必须是活着的。 能活生生地站到群臣面前认罪,揽下所有罪责,还给长公主清正的身份,就像明怀文一样。 “正是因为他死了,死无对证,才会一并算在你的头上。”裴瓒语气笃定。 届时,无论裴瓒说什么,长公主都会为沈濯安排一个妥当的罪名,会不会因为他的表现少一些惩罚尚未可知,但该遭的罪是一件也不会少。 “那我呢?我们呢……” 裴瓒抬眼,忽然察觉倾斜的油纸伞将自己完全笼罩,而丝丝阴凉雨水却尽数滴到沈濯的背上。 他抬手,勾住被雨水打湿的肩膀,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驱散凉意。 ”难道我就此走了,与你再不相见吗!” 沈濯手里的伞一晃,几滴雨水落在脸侧,混着滚烫的泪一并落下。 他宁愿一辈子待在大牢里,也不想当独自远飞的鸟。 “你听我说……”裴瓒喘着气,温热的指尖抚摸过沈濯的脖颈,拭去些许雨水,最后捧住沈濯的脸,“我会去找你的,我保证,只待京都安定,天南海北,我都会去找你。” “你会信我的,对不对?” 裴瓒一遍遍地擦过暗沈濯脸侧的雨水,却怎么也擦不尽。 “不信。”沈濯咬牙切齿。 裴瓒的回应是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对于沈濯赌气一样的说法,他表现得并不在意,反而碰碰沈濯的脸颊,抵上对方的额头。 仿佛肌肤相触,心也会交在一起。 “快走吧……”他咬咬下唇,轻声地嘱咐着“带上些幽明府的暗卫,保护好自己,更不要轻易泄露了身份。” “如果把我从大牢里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离得远远的,那我宁愿死在大牢里!” “沈濯!”对上目眦欲裂的沈濯,裴瓒一时忘了呼吸,直到急急呼入凉气,声音都被冷得有些发抖,“听话……” 油纸伞“哒”地一声落在地上,在满是雨水的青石板上滚了几圈。 猛地被拥入怀中,肩膀被撞得生疼,腰上的力道也越来越紧,几乎束得裴瓒喘不过气,他想睁眼看着沈濯,但肩颈处却洒落对方闷热的呼吸。 “不走不行吗?我就留在城外,安分守己……”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裴瓒压根不敢去猜。 长公主能为了皇位不顾生身母亲的安危,放火烧寿安宫,对于她本就痛恨的儿子,又能持有多少怜悯之心呢? 甚至,裴瓒都觉得未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假使因为杀了阿察尔,引得北境举兵南下,长公主绝对会将一切的罪过落在他头上…… “走吧。”裴瓒推了推沈濯。 “哒哒哒……” 话音刚落,从远处传来几道马蹄声。 那动静又轻又缓,是迎着他们来的,却没带有冒犯的意思。 等到驾马的人行至跟前,裴瓒才看清,是先前带队离去的陈欲晓牵着两匹马折返回来。 只见陈欲晓去了甲胄,披着蓑衣,将牵马绳扔在地上:“你杀了阿察尔,我没办法跟殿下交差,所以,裴瓒你必须得同我一道入宫,至于他……” 冷淡的目光扫了眼沈濯,陈欲晓随后牵动缰绳,调转马头的方向,自己也跟着扭回头去,像是很不待见沈濯似的:“若没有你,流雪恐怕还得在外流浪多年,不能得鄂鸿先生照顾多年,我便将这功劳记在你头上,你且离去,我必保裴瓒安然无恙。” “快走吧。”裴瓒将缰绳塞到沈濯手里。 “裴瓒!” 沈濯还想握住裴瓒的手,可对方却先一步将缰绳塞进了他的手中。 粗砺的麻绳不止硌得他手心发疼。 “既然要我走,那——我把它还你。” 裴瓒垂眸,许久未见的扳指出现在沈濯手里。 他微微一愣,终究是没有接过去:“留给你了,来日再会,我自会向你讨的。” 亦如他们从寒州回来时约定的一般。 “驾——!!!” 鞭声飒飒,抽断了雨幕,让空荡的中街更加寂寥。 第195章 日尽 “察合已死, 沈濯不知所踪。” 阿察尔的尸身横在宫室之外,盖了一条粗麻白布,雨水将里外浇透, 脖颈处的鲜血透过麻布晕开,更加渗人。 尤其是从灯火如昼的殿内望出去,阴湿黑冷的雨夜里躺着一具无首尸身…… 裴瓒说完,宫室中久久没有回应,跪拜之人皆是屏息敛声, 恍惚之间, 甚至还觉得方才他所说的那话在耳边回荡。 高座上的长公主沉着脸, 长袖一挥,桌案上的纸笔被尽数扫落。 “不知所踪?”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说道。 像是恨不得将眼前的裴瓒扒皮抽筋, 将每一寸骨头折断, 碾碎, 让他去给阿察尔陪葬。 “如何引出察合的,再来一遍不就将他骗回来了吗。” 裴瓒早就预料到长公主会这么说,当即把头颅埋得更低,恭敬说道:“不可, 沈濯早已对此计烂熟于心,不说是拿微臣做饵,就算是殿下出马, 他也未必中计。” “裴瓒!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 “殿下自然敢。”长公主激动地站起身,指着跪伏在地的裴瓒怒骂。 半刻钟前, 宫室内还寂静一片, 可现在,声音一道高过一道,谁都没有偃旗息鼓的打算。 “如今整个大周都在殿下手中, 取微臣性命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杀不杀微臣,而是北境,是陛下,所以还请殿下不要在微臣身上浪费功夫。” “殿下!察合已死,无法复生,可那假质子尚在京都城中。”一旁的陈欲晓见着情况不对,立刻出声提醒。 谢成玉也说道:“北境蓄意欺骗,送假质子入京,可我们哪里知道,那阿察尔就是北境的王子察合呢?” “况且他改名换姓,潜入京都,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愣是一句话的空隙也没有,让缓坐回去的长公主插不进一句嘴。 “殿下,微臣以为……” “够了!”长公主一声怒喝,阻断了他们的议论,“北境贼人阿察尔秘密潜入京都,勾结朝臣,其心可诛,如今虽已伏诛,但未免有人贼心不死,将其尸身悬于城外七日,以儆效尤!” 裴瓒竖起耳朵,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逆党沈濯从中推波助澜,勾结内外,罪行昭昭,传令,四海通缉,若有协助叛逃者,杀无赦……” “殿下,沈濯固然有罪,可若是没有他,也引不出察合啊!”长公主轻描淡写的几句吓得裴瓒立刻抬起头,“这难道还不足换他一条生路吗!” “裴卿在说什么昏话?”长公主抿唇浅笑,先前的狰狞烟消云散,“裴卿以身涉险,才引得阿察尔现身。” 裴瓒妄图挣扎起身,却被一左一右地拉住。 长公主继续说道:“此乃大功一件,不如就赏裴卿侍郎?” 语气试探,也未曾说明是哪司哪部的侍郎,多半是玩笑的意思,当不得真。 可话刚说完,裴瓒也心如死灰地俯下身去。 如今大权独揽的是长公主,她就算是要将沈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裴瓒也阻拦不了,倒不如暂时顺了她的心思,慢慢地扭转…… 或许,将来有一天,他能做什么来换沈濯一命。 裴瓒不动声色地跪着,没有接长公主的话,也不说到底应不应这侍郎一职的赏赐。 反倒是陈欲晓觉得情况不对,先一步开口,不至于让长公主的面子落地,更不让裴瓒觉得难堪:“先恭贺大人升迁之喜了,只是眼下多事,殿下在此时提起,恐怕会招惹非议,不如缓些时候?” “也好。”长公主本就是随口一说,有了陈欲晓递过来的台阶,她也不继续端着。 裴瓒依然不为所动。 像块僵硬的石头,固执地守着心里的想法。 他这幅不知变通的样子,自然会引得长公主不悦,谢成玉更是在心里为他捏了把汗,连忙扯开话题:“殿下,既然阿察尔已死,那也该早为陛下做打算了。” 长公主果然将注意力调转:“皇帝昏迷已久,的确该早做打算,只是,就算他偶有清醒,却也撑不了多长时间,说不了什么话。” “先前入宫的鄂先生或许能解殿下此忧。” 长公主现在所求的无非是个名正言顺。 先帝在位时,固然有传位的想法,可一道一道的陷阱阻拦,又因着她是女子,总是遭遇阻碍。 最终出了那样的丑事,便更无即位的可能。 如今二十年转瞬即逝,她年轻时所做的那些“丑闻”,与现如今皇帝的所作所为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即便如此,长公主也希望自己的行为更加名正言顺,希望将来写在史书上的,是她经韬纬略的治世之才,而非她杀弟夺位,不择手段。 所以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等着皇帝有足够长的清醒时间,留一封诏书昭告天下,或者聚集群臣…… 她的盘算不无道理,可是以唐远为首的太医院看得太紧,她也不怎么信任在沈濯身边待过的鄂鸿,这事便一直搁置着。 直到今日今时,阿察尔已死,再也没有拖下去的理由了。 长公主垂眸,望着眼前桌案上的朱笔金印,这是她此生的追求,如今近在咫尺,却在无边无际的野心里生出几分不坚定。 谢成玉眼神微暗,说道:“殿下,时机稍纵即逝,不可再犹豫了。“ “殿下……陛下!”陈欲晓单膝跪地,行着武将的礼,“陈家,愿为陛下马前卒。” 一瞬间转换的称呼,再度为长公主熊熊燃烧的野心添了把柴,然而她蓄势待发的眼神再度落到裴瓒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裴瓒依然没有抬头,声音却传了出来:“臣有一策。” “但说无妨。” …… 从泠泠雨夜,但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黎明,无人知晓在他们酣睡的夜里发生了什么。 只是到了次日晌午,京都中的大臣陆陆续续的收到消息,说是皇帝清醒了,精神还算不错,甚至用密诏邀了几位大臣进宫。 是人都看得出,被传召进宫的都是朝中中立的党派,或是守旧的老臣。 可眼下朝政由长公主把持。 不管皇帝清醒到底是真是假,在这个节骨眼进宫面圣,站队到皇帝身边,无疑是在挑衅长公主……以及,是不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所以即便接到密诏,也有人推脱,称病称祸,总之最后入宫的人并没有多少。 守在皇帝寝宫外细细清点,左右也不过六七人。 甚至,其中还包括着早就在此的裴瓒。 “陛下,微臣有一事,不得不说。” 裴瓒侧立在榻前,手里端着的是刚用完的药碗,碗底还有浅浅的一层棕褐色药汤,泛着微苦的气味。 或是出气比进气要多,皇帝压根没有力气出声,只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僵硬地瞪向裴瓒,示意他说下去。 裴瓒低着头,将药碗交给一旁的鄂鸿,说道:“前几日太后宫中突发火灾,查出来是明大人对太后怀恨在心,故意为之,为此,朝中大臣纷纷要求惩治明大人。” 提及明怀文,陛下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不再像一块腐朽的木头。 他的脸上因为激动,浮现一抹病态的红,眼睛也激烈的四处飘动,整个人躺在床上,抑制不住地颤抖。 对待病重之人,任何刺激性的消息都应该缓缓地开口,或者干脆不说。 裴瓒却抓住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审理期间,又扯出从前的事,什么勾结北境,毒害陛下……引得群情激奋,不得已将明大人关入刑部大牢。” “他、他如何?”皇帝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裴瓒轻飘飘地说:“明大人自戕了。” 不给对方留有任何反应的余地,直接将最后的结果告知。 果然,皇帝像是受不住这打击一般,先是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实在没那个力气,又重重地摔回去,两只空洞的眼睛凝起来的神也仿佛耗尽似的,只能让他死死盯着床头帐幔。 呼气的声音,像是破败的风箱,稍微有所动作,便呼哧呼哧地响着。 “明、明……” 裴瓒垂眸,冷眼看着他曾效忠的帝王,还未来得及补上最后一刀,对方忽然歪头晕了过去。 他轻挑手指,示意鄂鸿再度上前医治。 很快,几根银针扎下去,皇帝悠悠地转醒,眼里多了些神采,但又记起裴瓒方才提过的明怀文死讯,眼里当即覆上一层浓重的悲伤。 两滴浊泪顺着眼角流下,为他不臣的爱人哀悼。 鄂鸿悄悄凑到裴瓒身边,低声嘱托:“这副药撑不了多少时间,最多清醒个一两日便彻底不行了。” 原本由唐远治着,皇帝虽不能迅速醒过来,但是那样温和的补着,也多少能为皇帝续命。 可鄂鸿的一把老参将皇帝的精神强行提起来,换来的结果只能是耗尽最后的命数,不多时日,便油尽灯枯了。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等着裴瓒假传旨意召进来的那批臣子入宫,见到如此残败的皇帝,想来会劝他,先留下即位的诏书,安排好后事…… 当然,只有几个臣子还远远不够当做见证。 第196章 崩逝 入夜。 入夜。 寝宫内灯火随风而摆, 忽明忽暗。 像极了此时的皇帝。 皇帝的龙榻前,稀稀疏疏地跪了十几人,有后宫嫔妃, 也有前朝大臣。 隐隐的啜泣声入耳,伴随着明黄色床幔的晃动,一只枯槁的手伸了出来,颤抖着指向寝殿的一角。 下一秒,众人不约而同地向那方向看去。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皇后上前, 用白玉似的手牵住皇帝的手, 隔着纱帐, 轻声说道:“陛下,臣妾与诸位大臣都在。” 您有什么想说的, 尽可以交待了。 床上躺着的人重重地咳了几声, 指尖稍微晃动。 皇后对着诸位嫔妃说道:“退下吧。” 在场的几位后妃识趣地提起裙摆悻悻离场。 紧接着, 皇后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拉起床幔,像是生怕惊扰到卧榻里的人,可是她的眉眼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冷漠。 把床幔完全拉起后, 皇后淡漠地扫了裴瓒一眼后,径直走了出去。 寝宫大门打开又关闭,细微的气流飘进内室, 吹得烛火摇摆不休,皇帝那浑浊的眼睛瞪着烛火看了片刻, 好像又恢复了些精气神。 “陛下, 请听老臣一言。”跪在最前头的臣子俯下身,声嘶力竭,仿佛忠心耿耿, 只为了大周,“陛下昏迷期间,长公主把持朝政,祸乱朝纲,不仅朝中肱股之臣被疏远,就连明大人也被害下狱,这都是她要脱权篡位啊陛下!” “老臣妄言,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考虑,立下储君之位!” 老臣高呼一声,旁边的几人也跟着劝。 左左右右都是一个意思,要皇帝立太子,别等着崩逝之后,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再懊悔。 只是那年迈大臣说的有些离谱了。 长公主是有些疏远这帮人,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强行架空他们本就为数不多的权力,但论其行迹和处理政务的能力,怎么也说不上祸乱朝纲。 裴瓒杵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赞同。 可就算他不开口,皇帝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立储,是每个皇帝都避不开的事。 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的帝王,或许还会为着大臣的冒犯发一通火气,但现如今的皇帝却没有那个能耐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被那位老臣当面提醒,皇帝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甚至,还不如知道明怀文身死时的反应大。 “陈——” 裴瓒对上那道沉重而萎靡的视线,一时以为他要喊自己,却没想到是在叫身旁的陈遇晚。 他心里莫名捏了把汗,随即一侧身,也看向对方。 昏暗的灯火下,那张与陈欲晓有七八分相似的男性面孔,显得越发沉稳,漆黑的瞳孔更似幽幽深井,平静无波,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 “陈大将军。” 皇帝用了不少力气才喊出来。 但陈遇晚并没有应声,只因这并非在称呼他,陈大将军是属于他父亲的。 寂静了片刻,皇帝心焦地猛咳几下。 “末将在。”陈遇晚还是应了,他单膝跪地,行着武将的礼,头颅却没有底下,直勾勾地盯着床榻上的皇帝。 “京都城防……” “尽在末将把控之中。” 陈遇晚知道皇帝要问什么。 如今长公主手中兵力稀缺,皇帝一朝病死后,幼弟即位,只要有京都城防在手,长公主也难以做什么。 刚好这部分兵马,就牢牢地掌握在陈遇晚手里。 听到这样的答复,皇帝最揪心的事放下,气也喘匀了,平躺在床上,黯淡的眼睛不知盯着何处。 指尖微微挑动,沙哑的声音随之落入众人耳朵里:“诸位爱卿,朕早已想过会有今、咳……” “陛下——”几位大臣忧心忡忡地抬起头。 “许卿温和敦厚,乐于教化,朕就将未来的皇帝托付给你了……”皇帝猛咳几声,强撑着身子,将床榻边跪着的大臣一一扫过,“陆卿,李卿,有治国安邦之才,可惜朕无能……” “臣自当辅佐新帝,庇佑山河社稷!” 瞧着那几人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裴瓒眼里的神采越发淡漠,只差神游天外——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再转投长公主恐怕来不及了,只希望借着那一道圣旨,稳住长公主与朝臣,为新帝,也为他们自己搏一个光明前程。 然而,就当裴瓒以为皇帝快要交待完时,才恍然想起来,皇帝还没有立下旨意。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不用细想,也应当是贵妃所出之子继位,但是…… 下一刻,皇帝喊到了他。 “裴卿。”少见地没有拖长腔调,干脆利落地如同常人。 “微臣在。”裴瓒顺势作揖。 皇帝抬腕,再度颤着手,指向一开始的无名角落。 裴瓒再度狐疑地看过去,眼神中有些疑惑,那里除了花瓶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也不死心,提起衣摆,像那角落走去。 他没瞧出什么异样,便双手握住瓶身,轻轻一抬,只听见“哒”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木质机关被打开了,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旁边雕花橱柜当中的一格弹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只木匣。 此刻,裴瓒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接连吞咽口水,借着抚胸口的动作,压了压衣裳里的一层薄纸,随即颤着手拿出那方质朴的木匣。 裴瓒很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 在场的诸位大臣也都知道,于是他们一个个地扭头盯着裴瓒的动作,希望他快些将那里面的东西送到殿外大臣的面前诵读,传抄到全天下人的眼睛里。 但也就在此时,无人发现榻上的皇帝已经悄然垂下了手。 “陛下——” 不知是谁,一声痛呼。 侍奉在侧的太医涌上前,手指搭到脉上没多久,便摇了摇头,迅速地在一旁跪下。 “皇上驾——崩——” 那一声尖锐而带着哭腔的高喊,从寝宫内传出,一声迭一声,伴着无数人的呜咽,传到了皇宫之外。 高楼之上,居高而下地看着空荡无人的中街,尊贵的女人轻启丹唇,说道:“你该走了。” 沈濯眉眼低垂,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物。 看着像鹰又像狼,既有雄鹰翱翔的双翅,又有狰狞凶恶的狼兽,一枚形状怪异的玉符被沈濯放在了檀木桌上。 他遥望皇城里的人:“一年。” “你既奔走他乡,本宫也只怕他不愿离开。” 沈濯不搭理她:“我要他全须全尾地离京,少了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行,你知道的,我调用北境兵马可用不到这东西。” 长公主默声。 沈濯抽身离去的瞬间,悠远的钟声传来,十三道钟鸣此起彼伏,昭示着帝王的崩逝。 “丧钟之后,裴瓒就该宣读圣旨了。” “走吧。” 长公主整理衣冠,擦去唇上那一抹艳色后,只为她早亡的弟弟哀悼。 华丽的车盖提前笼了白纱,但仍旧挡不住那金黄璀璨的颜色,就如同,她面上悲怆的神情,遮掩不住深处的野心。 侍从在皇帝寝宫中进进出出。 原本跪伏在内的大臣也转移到了寝宫外的偏殿当中,与外面跪拜哭嚎的群臣和宫嫔只有一门之隔。 殿外哭声入耳,殿内却寂静无声。 每一位大臣都面容悲戚,同时,他们的眼神也都死死盯着裴瓒手中的木匣。 “裴少卿,还不赶紧将圣旨取出?”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 裴瓒应声打开木盒,不辜负众人的期待,写满了他们命运地圣旨就在其中。 被委以重任的老臣走上前,眼神越发清明,盯着圣旨,仿佛要越过皇帝的遗言,代替裴瓒去宣读。 “裴少卿。” “此时不宣,更待何时?” 裴瓒背过身去,没有打开圣旨,可一声声催促从身后传来,他转而看向陈遇晚,目光一定,捧着圣旨向正殿的方向走去。 只当他迈出一步,身后大臣便跟着挪一步。 然而,在他走出正殿与偏殿相连的窄门,珠帘垂落,他捧着圣旨的手放下,那道窄门也被陈遇晚挡住。 “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你竟敢在陛下寝宫当中私藏兵刃!” 视线所及之处,闪过几道冷锐的光,只是裴瓒已经无暇顾及了。 侍从经过身侧,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裴瓒方才做了什么,争执之间,裴瓒已经整理好衣衫,来到那朱红色的雕花木门之前。 两侧太监为他开启正殿的门,泠泠月光迎面落下。 裴瓒一一扫过跪伏在阶下的群臣与宫嫔,目光逐渐飘远,落在那匆匆赶来的轿辇上。 “朕践祚以来,忝居帝位。尚不能明辨忠奸,致使政令不行,朝局混乱。亦无力肃清敌寇,致使百姓困于流离之苦。” 裴瓒地声音并不强,但他一开口,哭声便小了许多。 “朕德薄才疏,于江山社稷有愧,然天命无常,朕疾已笃,恐大限将至。皇子尚幼,难担家国重任,今观长公主沈熙,贤德兼备,仁孝宽厚,堪承大统……” “这怎么可能!” 有人不信,未等裴瓒将圣旨完全宣读完,便喊出了声。 陈欲晓骑马而来,比长公主的动作快上许多,这话还没传到长公主耳中,她的剑便已经抵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裴瓒轻扫一眼:“朕深思熟虑,决意传位于长公主沈熙。望其登基之后,以江山社稷为念,使百姓安居乐业。” “此诏既出,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裴瓒缓缓收起圣旨,双手捧在胸前,而一步步走下石阶,面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直到走到那轿辇之前。 第197章 再启程 从仲夏到暮秋, 四个多月过去,落叶归根,一切也都有了了结。 为着质子的事, 宫里宫外又翻腾起来。 几番彻查,杀了一批,流放一批,无数个无名无姓的人将血溅在朱红的宫墙之上。 长公主的皇位也坐得不安稳。 不为别的,只为当日诏书。 寝宫中曾见过那封诏书的大臣, 在侥幸从陈遇晚的刀下活着离开后, 又不知死活地跳出来, 非要说圣旨是伪造的,皇帝传位给了皇子, 而不是让长公主继位。 还说什么, 他是皇帝亲选的辅政大臣。 没人敢信他的话, 但是长公主给了他质疑的权利,甚至将此事搬到了朝堂上,借着臣子之口,要求启封诏书。 长公主自然不觉得这事最终会影响到她, 但是她也实在想要知道,原本的诏书中,写的到底是谁。 那位年幼的皇子? 还是空白? 长公主见过被裴瓒宣读的那封, 一字一画都是皇帝的笔迹,看不出被伪造的迹象。 然而运笔之人力道遒劲, 不像是病重亏空的皇帝能写出来的……长公主更不会信, 这份诏书是皇帝早年就写好的。 她借着老臣的口质问裴瓒。 可裴瓒却公然地将她搬了出去,仰仗着新帝的威势,哪怕将诏书拿了出来, 摊开摆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也无一人敢细细深究。 最终,这事不了了之。 当日进入寝宫之内的几位老臣,长公主并没有苛待他们,另加虚衔,任其去留。 裴瓒更是借着这个机会,让长公主兑现当日所言,一跃成了侍郎。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放肆!裴瓒,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裴瓒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长公主如此歇斯底里地对他怒吼了,就连内容也都大相径庭。 他觉得好笑,拱着手站在角落,勾起嘴角笑笑,活脱脱地像一位奸佞小人:“陛下怜惜,自然不会。” “啪——” 几道折子被扫到裴瓒脚边,形势骇人,换作胆小的恐怕已经被吓破胆了。 可惜,裴瓒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 他眉眼弯弯,隐约有几分沈濯的笑靥模样,俯身拾起脚边折子的姿态也是恭敬,拂去灰尘后,捧在手里递送到桌面上,看起来依然谦逊有礼。 “那份诏书,臣分毫未改。” “你让朕相信,多次陷害于朕的皇弟,会传位于朕?” “事实如此,臣无话可说。”裴瓒脸上的笑短暂地消失了几瞬,稍微抿了抿薄唇后,又再度勾起来。 他不怕死似的望着盛怒的新帝。 其实长公主也奇怪,她绝非故意刁难裴瓒,而是裴瓒三番两次地冒犯,还偏偏顶着张笑脸,看似态度恭敬,里里外外,却像极了她那不知去向的混蛋儿子。 她本是爱才惜才之人,更知道裴瓒的才干,但这样的裴瓒让她着实有些束手无策。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手里攥着拿捏她的手段,又有沈濯那道隐患在不知名的暗处虎视眈眈。 她的确能以家人性命要挟,可是新帝登基,朝纲不稳,正是要彰显贤明的时候,怎么能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情惹人非议? 只能暂时调转风向,给对方和自己留一个机会。 “裴瓒。“长公主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整理表情后,缓缓坐了回去。 “臣在。” 裴瓒理了理身上的绯红官袍,郑重其事地跪下。 长公主将手按在被裴瓒拾回来的那几道折子上,深沉的目光扫过袖口的花纹,最终落在翻开的里页上。 把裴瓒叫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朕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在寒州调查杨驰私吞赈灾银一事?” “正是。” 说起政事的时候,裴瓒还算是稳重的,安分的回着话,脑海中浮现些许寒州雪景。 “赈灾银数目可有异常?” 裴瓒摇摇头:“说是异常也算不上,银子是好东西,总会有它的去处,无论是充作私用,还是招兵买马,从杨驰府上搜出来的账目册子上都有记载。” 至于剩下的那些银子,裴瓒离开寒州前也安排妥当,要当地的官员一一地散下去…… “可是仍有寒州的折子送上来,要求赈灾。”长公主指尖微动,轻轻叩击桌面。 裴瓒略微阖了下眉眼,将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好地遮掩:“寒州地处偏僻,五谷难生,赈灾银固然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可是短缺的粮食并不会因为赈灾银而长出来的!” “裴卿的意思是,还是要拨银子赈灾?” “不过话说回来,近十年的赈灾银少说也能应对三五载,耗费得这么快,实在不对——” 见他喋喋不休,说得忘我,长公主也不再蹙着眉头,换上了赏识的目光。 “眼下尚且不知道是为着什么缘故请求赈灾,可一年又一年的真金白银填进去,不是笔小数目……“ “裴卿可有旁的办法?”长公主缓声问道。 裴瓒沉吟片刻,说道:“予物不如授法。” 上位者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裴瓒也甘愿为了寒州百姓而出谋划策。 他立在原地,依着寒州的情况一一分析,稳定边境畜养牲畜,开辟商道贩卖山珍,寒州南部能种植的荒地也都利用起来……总之,是想了一圈的办法。 可听到最后,长公主却叹了口气:“像裴卿这般了解寒州又有如此能力的人,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裴瓒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 他费劲口舌说了这些,似乎不是在出主意,而是有人想让他往寒州去。 毕竟,远在京都,有心无力,远不如亲派个得力的大臣前去来得好。 裴瓒理了理绯红官服,一张玉面彻底沉下来,连带这山身上的绯红官袍都带了几分肃穆,他拱手问道:“陛下这是想逐臣出京都了。“ “怎么会?”长公主笑笑,“自从杨驰一事后,寒州便无人主持,朕想着布政使一职空缺已久,交于裴卿去历练一番正好。” 从二品的寒州布政使。 比起他刚坐上没几天的侍郎一职,又升了,年纪轻轻,便已经身居从二品,说出去只要引得多少人羡慕。 只是,从京都调去地方,明升暗贬,更何况是寒州那没人去的苦寒之地。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 上次的寒州之行可算不上好,这次再去,虽然不会有第二个沈濯出来捣乱,但难保不会遇上新的乱子。 特别是杨驰的那些旧部! 他亲手葬送杨驰,那些人岂会放过他。 这一趟,裴瓒是不太情愿奔走的。 但是如今朝堂逐渐稳定,裴瓒不好拿这个当挡箭牌,他只得撩袍跪地,干脆利落推辞道:“父母年事已高……” “你父亲不过四十余岁。” “臣是忧心臣前去寒州之后,独留父母在京无人照拂。”裴瓒硬着头皮说下去。 长公主广袖一挥:“难道裴卿家里连女使小厮也没了吗?正好宫中人多,无处安置,裴卿不妨带几个回去。” 裴瓒小声嘀咕:“臣怎么敢呢……” 长公主大概是听到了,但也不怎么在意,继续道:“五年,朕只许裴卿去五年,你想多待,怕是也不能。” 裴瓒露出疑惑的神情。 “爱卿大才,留在寒州岂不可惜?”长公主起身,缓缓走到裴瓒身前,“朕今年会再开恩科,等明年立夏,便遣几个得力之人到寒州去,让他们跟在你身旁学习。” 寒州毕竟是边关要地,交在底细不清的人手里长公主不放心,一直在裴瓒在那,她也觉得屈才,不如从新栽培一批信得过的官员,让他们守住寒州。 “另外……”长公主故意顿了一声,扶着裴瓒的手臂让人起身,“朕固然想裴卿长留京都,为朕分忧,可外头也有人急着要见你,朕若是不允,他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鬼动静来。” 裴瓒对上长公主奕奕的双眸,笃定了这话里所说的人是沈濯,但他拿不定长公主对沈濯的态度,一时没有开口。 “裴卿还在忧心什么?” 深海般的眸子定定地凝视裴瓒,没有一丝偏移和松懈。 裴瓒微抿嘴唇,摇了摇头。 …… 宣明元年,仲秋时节。 阖家团圆的日子过去,裴瓒也要启程前往寒州了。 裴父裴母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天家旨意,他们也奈何不得,幸而这次不是因为开罪了皇帝才去的,裴瓒私下也透漏过几句,不用几年他便能回来,甚至过个一年半载还得回京都述职几趟。 裴家父母得到了儿子的宽慰,宫里也来了慰问,从宫里的私账拨了钱,为裴瓒举办践行宴。 适逢裴家刚搬进了新府邸,裴瓒又是圣上面前的得力新贵,往来的达官贵人纷纷赴宴,给足了裴瓒面子。 然而裴瓒离开那日,却是谁也不曾知会,前来送行的不过三两好友。 晨时露重,秋风吹得人直打寒颤。 裴瓒裹着披风立在车马前,对着谢成玉与陈家兄妹拱手作揖:“一别数载,家中还需二位多加照拂。” 陈欲晓一巴掌拍散他的手:“跟旁人客套也就算了,还要同我们讲这些话?” 谢成玉哑然失笑,应道:“你放心。” 陈遇晚也冲着裴瓒点点头,他俩并不相熟,甚至直到皇帝驾崩前夕,裴瓒才猜透对方的心思,但毕竟是陈欲晓的哥哥,又是与“陈遇晚”这名讳相处多时,裴瓒对他也是毫无芥蒂。 “哎,我有一事想不明白。”陈欲晓问道。 裴瓒挑了挑眉,阴阳怪气地笑着说:“郡主聪慧无二,还有您想不明白的?” 陈欲晓轻笑一声,眸子里透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心思,她向后侧身问向兄长:“你说他到了寒州,是先去察访民情,还是先去找人呢?” 陈遇晚爽朗笑道:“不好说。” “你……” “那他把人找着了,能老老实实带回来吗?不得先在外逍遥快活几年?” 陈遇晚继续笑:“不好说。” “陈欲晓!你给我站住!” “算了算了……”谢成玉劝和。 东天边泛起鱼肚白,天色明朗许多,但这也预示着,裴瓒若是再不动身,今夜恐怕就要随便找个破庙休息了。 他提起衣摆进入马车。 响亮的一道鞭声后,马蹄哒哒的奔起来,扬起一阵尘土,离着都城越来越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