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遁后主角疯了 作者: 莫寻秋野 关于我穿书之后身死道陨,完成任务后愉快地死遁回家,结果被告知“主角因为你死了所以疯了你任务失败了赶紧滚回去上班哈哈哈”这件事。:) × 卫停吟穿进了一本憋屈修真文,成为了主角的刻薄二师兄。 文里,主角爹不疼娘不爱,受尽白眼欺辱冷待,是全师门的笑话。 二师兄虽又强又美,人却贱得很,说话很毒,也爱欺负主角。 而他的任务,是帮助主角登位仙尊,并助他大成无情道。 并且不能崩人设。 无奈之下,卫停吟不得不一边欺负他一边照顾他长大。 卫停吟一边嫌弃一边教他剑法,一边骂他一边护他周全。在所有危险剧情点保护他,为他挡刀为他冒险摘灵药,事成后还要笑话他是个小废物,怎么样离不开老子吧。 这样挨了十几年,终于,主角即将飞升,眼看着要登顶仙尊之位。 卫停吟为保仙尊能大成无情道,在他面前一刀自刎,堕入雷渊,魂飞魄散,以此来断绝主角所有情爱。 他没看见,那时高崖之上,主角目眦欲裂,双目充血,向他撕心裂肺地惨叫着。 卫停吟只顾着喜滋滋地自刎跳崖,完成任务,头都没回一下。 任务完成,卫停吟尸体都没给留,魂飞魄散地拿着系统给的钱跑了。 可好日子没过半个月,系统又找上门来了。 系统:不好意思,请即刻上岗再就业,世界线又崩了。 卫停吟:?what?为什么啊?? 系统:仙尊的无情道没成。他动用邪法,逆天改命,现在走火入魔,变成魔尊了,全世界都让他给掀了。 卫停吟:?为什么? 系统:因为你,你死了之后他就疯了。你好感刷过头了,他现在认你当道侣。 卫停吟:……(两眼一黑) 不好意思系统桑,尸体不舒服,先下了。 双洁,1v1,he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穿书 救赎 主角视角卫停吟互动江恣 一句话简介:我请问呢 立意:尊重彼此意愿,及时互相沟通,避免误会产生 第1章 归世 寒月十三,风雪肆虐。 正是隆冬,地处北境的昆仑山的风雪最是厉害。 大雪遮天蔽日,天地一片灰暗,铺天盖地的风雪里天地难辨。迷蒙的视线里,昆仑三山倒是依然巍峨地耸立着。 昆仑上清山山顶之上,是曾经的上清仙人的仙山宫。 山宫前的仙树死了,仙池干涸,满目荒凉——上清剑仙早已弃山而去,没了仙力,仙山上便成了如此这般荒凉的模样。 山宫的门前檐下,有一人正一袭黑衣,披头散发地坐在廊边,手边是一杯凉透了的茶。 仙宫无仙,宫中早已处处生灰。没了仙力,整座残破的房屋受不到加固,便凄哀地吱吱呀呀,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 檐下的人置若罔闻,只沉默地望着满天风雪,一动不动。 雪风嚎啕。 这是卫停吟死的第七年。 昆仑上清山山底,陈着他的棺。 * 上清山山底,有一个洞口。 入了洞口,往里走上片刻,路就会豁然开朗。 洞路尽头,是一片冰湖。 湖水清澈见底,灵气澎湃,曾经是昆仑三清门中仙修人的闭关宝地。 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此刻,冰湖中央,有一灵台。 灵台之上,陈着一具冰棺。 冰湖四周,招魂幡静立不动。而湖水之上,飘浮着随水流动的魂灯,这些皆能用来招来亡魂。 冰棺周围,有一圈又一圈的桃花绿叶,每一朵花都开得正好。 湖水宁静,魂灯轻流。 洞窟之中,不知何处正响着水滴落地的滴答声。 突然碰腾一声响,就见冰棺的棺材板竟然猛地飞了起来,咚地往后一倒,压死了一大片桃花。 一只惨白的手从棺材里面直直往外伸了出来。 这只手摁住了棺材边边,而后,里面的人借着力,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他低着头,身上一身白色葬衣,一头长发披散,看着像个男鬼。 坐起后,他一动不动,披头散发地停在原地,模样阴森可怖。 突然,此人捂住嘴。 他没忍住。 “呕”地干呕了一声后,他把脑袋探出棺材,张开嘴,哇地吐了出来。 【宿主。】 他侧边半空中,出现一道半透明的电子面板。 喊完这一声宿主,面板桑似乎是被眼前这位“宿主”呕吐的画面感动得五雷轰顶了:【……】 “宿主”还在吐。 电子面板的电子机械音都难得地叹了口气:【宿主,请振作一点,您已经回到第七世界了。】 “我都跟你说了我宿醉啊,我刚喝了一箱子,有事儿明天早上再说……” 终于吐得差不多了,呕吐哥抹了抹嘴边,抬起头。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也是一张漂亮得惨绝人寰的脸。虽说白得毫无血色,可那一双上挑剑眉与一双淡漠至极的丹凤眼,让这一整张脸像一把凉薄的尖刀,美得极具攻击力。 【已经没有闲空让你多睡一觉了。】面板不留情面,又自顾自地继续推进,【二次绑定已完成。】 【宿主“卫停吟”,员工编号12407,角色编号21098,两方编号进行复活。】 【编号复活完成。】 【个人信息复活完成。】 【与书中世界《三界无情》再次绑定完成。】 【躯壳复活已完成。】 【躯壳功力功法复活中……导入躯体编号收回库前所得修为……】 这系统已经开始干活了。 卫停吟——也就是这位刚刚从棺材里诈尸以后就开始吐的哥们。 他头疼地叹息了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毕竟是做了好几年的尸体,这具身体略显僵硬,骨头关节都有些弯不过来。 这就让他走出来的姿势显得十分搞笑。 卫停吟像个硬邦邦的木头一样,走出来以后,抬手按了按肩膀头,活动起了身子。 身上一阵嘎嘣嘎嘣响,是他好几年没动的骨头发出的声音。 卫停吟都想给自己上点儿润滑油了。 像公园锻炼身体的老大爷一样转了几圈两臂,卫停吟仰头看了看头顶。 突然回到这里,他不禁思绪万千。 卫停吟是穿书局的元老级员工。 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穿书局这个部门的——有很多作者写了坑文不填,就会导致很多世界逻辑不通,陷入因果混乱,最终迎来毁灭。 穿书局,就负责把各种员工或宿主投进各种书中世界里。 穿书系统会编写一套能让书中世界逻辑自洽因果自通的任务,而宿主和员工则需要完成这些任务,来保护住各个书中世界。 卫停吟就是员工之一。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卫停吟也是有专业领域的。 他的专业领域是做男主身边虔诚的、从不求回报的男二。 男主学习他送笔记还送解析,男主追妹他当军师还买花,男主危在旦夕他冲出来挡子弹还不忘给敌人补一枪。 他无怨无悔地做一切,然后只需要对男主说,“这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好兄弟”,接着退居幕后,深藏功与名。 说通俗点,他就是那个工具人。 算上书中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所有时间,工具人都当了几百年了,卫停吟累了。 主要是工具人这活费力不讨好,过得怎么样全看主角有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的比较多。 大家都觉得他是应该的。 可就算要换赛道,卫停吟也觉得自己是干不来反派的。 而且,穿书局是高危工作——因为进入的都是坑了的书中世界,这些书大多数都很颠。 主角最不正常,有87%的概率是个法制咖。 卫停吟也有任务失败的时候。 他失败时,动不动就会被男主打断腿喂鲨鱼,动不动就得癌症被扔到角落里无人问津地死掉发臭,动不动就会被取出所有器官死在手术台——各种各样的死法层出不穷,甚至对方突然要弄死你时的理由和行动轨迹都奇葩又突如其来。 往往是正在普通地上着班买着菜开着车收拾着家里时,哐当一下就眼前一黑,然后就受尽折磨死掉了。 但如此高危的工作,薪水也很直观。 这几年,卫停吟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所以决定干完这一票就收工。 这最后一票,就是他的第七个项目世界。 也就是现在他所处的、又回来了的这个“第七世界”。 这个书中世界,名字叫《三界无情》。 这是本标准套路修仙升级流文。 男主从小孤苦无依,没爹没妈,有幸拜进山门里后又受尽白眼。虽说好不容易进了山门,可被探出来的灵根又是平平无奇极其低下没有攻击力的药修灵根,于是被欺负得越发厉害。 连他们师尊都不待见他,对他冷眼以待,时常责罚。 直到宗门被袭,一道天雷劈下,唤醒了男主另外的灵根。 旁人这才发觉,男主竟是千年一遇的双异灵根。 再加上一开始那平平无奇的木灵根,男主是三灵根! 可男主的人生没有因此而柳暗花明,爆改爽文。 因为他觉醒的异灵根之一很糟糕。 他的异灵根之一,是血灵根。 此灵根操纵人血。 古往今来,血灵根的人就没有学好的,全都是魔修。 因此,男主仍然受人白眼,更是被警惕戒备,不被亲近。 门中师尊也更为戒备他,甚至为他上过狗链一样的锁。 主角越发受人欺负。 写到这儿,估计是进行不下去了,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了,作者就坑了。 穿书局接手过来,给卫停吟下达的、他要帮助主角完成的任务目标是:在一片鄙夷恐惧不信任之中,男主要踩过所有挫折,修炼无情道,飞升成为此世仙尊,从此受人敬仰,做仙界与天下之主。 而卫停吟穿越进来,得到的身份是他的二师兄。 任务是帮他登顶成尊,大成无情道,与此同时,还不能坏了二师兄的人设。 要刻薄、要毒舌、要贱、要遭人恨。 卫停吟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从小到大,从穿来那年开始,卫停吟就一边嫌弃一边教他剑法,一边骂他一边护他周全。在所有危险剧情点保护他,为他挡刀为他冒险摘灵药,事成后还要笑话他是个小废物,怎么样离不开老子吧。 这样挨了足足两百多年,终于,卫停吟熬到头了——主角大道成仙,即将登顶仙尊之位。 只要通过最后飞升的雷劫。 那时,卫停吟为保仙尊能大成无情道,在天劫的雷渊崖边一剑自刎,想要自此断绝主角所有情爱,送他飞升登仙。 自刎后,他落入雷渊。 入雷渊者,魂身撕裂,尸骨无存且魂飞魄散。 主角的情爱,百分百断了。 就这样,系统认定卫停吟任务完成,他喜滋滋地拿着系统给的钱跑了。 结果退休的好日子还没半个月,系统就找上门来了。 卫停吟那时还他爹的在马尔代夫看海喝小酒,巴适得不行。 系统就这样很煞风景地突然出现,跟他说:【不好意思,请即刻上岗再就业,世界线又崩了。】 卫停吟懵逼了,问为什么。 系统:【仙尊的无情道没成。他动用邪法,逆天改命,现在走火入魔,变成魔尊了,全世界都让他给掀了。】 【并且是因为你。】 卫停吟依然懵逼:“关我什么事?我不是任务完成的很完美吗?总部打的S分啊!” 【那我不清楚,总之你死了之后他就疯了。你好感刷过头了,他现在认你当道侣。】 想到这些,卫停吟本就因为喝酒太多而发疼的脑袋更痛了。 身体活动得差不多了,身上也回温了不少,不像刚才刚爬出来那会儿一样冰凉了。 卫停吟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片昔日是修炼宝地的山洞,瞧见了湖里的魂灯和岸上的招魂幡,看出江恣为了让他魂兮归来,废了多大力气。 他转头问:“江恣真成魔尊了?” 江恣就是这书的男主,该成无情道仙尊的那位。 系统刚把该导入的资料数据的导入完毕。 【是的。】系统说,【他飞升雷劫时,由于雷灵根失控,引起天动地变,雷渊开裂的事,您还记得吗?】 “记得啊,咋能忘。” 卫停吟砸吧了两下嘴。 江恣的飞升天界,是卫停吟最后一个任务,当然印象深刻。 更别提他还在这个任务里身死道陨了。 飞升成仙的雷劫,比之前所有飞升境界的雷劫都厉害。 天上黑云沉沉地压着,惊雷劈下,在地上炸出一道又一道骇人的雷火。 雷火都已成了火海,江恣却迟迟无法飞升。 不仅如此,滚滚雷劫里,江恣的血灵根失控,活生生在地上劈开一道深渊。而后雷劫入渊,不知怎么,竟召出一道雷渊来。 雷劫一道又一道的劈。 时间一久,旁人就发觉出不对了。 雷劫太多了,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结束。 这肯定不是雷劫的问题了。 于是卫停吟多瞧了几眼,就看出了问题来。 江恣神色不太对,他总是回头来看,眼睛里都有着太过明显的欲言又止之意。 江恣还有挂念。 在这尘世间还有挂念,于无情道而言便是心不宁,那便会事不成,所以雷劫无穷无尽。 卫停吟就在当时启动了系统——其实原本的安排里,是没有他自刎这一段的。 只要江恣飞升了,卫停吟就算完成任务。 但是系统告诉他,江恣的挂念是他。 他是江恣无情道的漏洞。 这么一提,卫停吟仰头一看,就见江恣回头来的眼神好像还真是跟着他走的。 卫停吟有些想哭,心中也不禁感慨。 就算这些年他这个二师兄如此刻薄嘴贱不干人事儿,江恣也是明白并惦念着他的好的。 太感人了。 头一次有主角这么惦记他这个工具人,以前他都是被送去喂鲨鱼的。 但感人归感人,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卫停吟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自己这个无情道上的绊脚石,不然江恣没法飞升,他也没法毕业离职。 卫停吟思索片刻,做出了最没良心的一个决定。 他御剑飞到魔渊边上,对江恣高喊了一声。 等江恣看过来,他露出一笑,抬剑自刎,坠入雷渊。 落入雷渊者,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再无来生。 卫停吟的想法简单而粗.暴:事儿做的这么绝,神仙来了都救不了,江恣肯定没了挂念…… …… 卫停吟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头,抬手,拍了拍脸又拍了拍腰上。 意识到自己这具“尸体”胳膊腿儿都在,卫停吟脸色铁青。 【是的,】系统说,【江恣放弃飞升,落地朝你飞过去,在雷渊里硬把你捞了出来。】 【但之后三年,他没能从雷渊里出来。】 【他堕入雷渊,走火入魔,成了魔尊。】 【他成了这世界里最大的反派。】 【那之后杀人放火,令世间哀嚎一片,生灵涂炭,苍生死尽。】 【他行走世间,只为找到“你”四散的魂魄。】 【他甚至为了这件事,在你的尸体上动用禁术,试图逆天改命。】 卫停吟良久无言:“……” 第2章 下山 【你死时,他的好感度立刻爆棚了。】 系统继续说,【当时我也的确感觉有些奇怪,但他已经能够飞升,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就没有在意,和宿主一起脱离了世界。】 【没想到,一天前这条世界线发生异常,因果混乱了。我进入查探,才发现已经全都乱了套。】 【仙尊变魔尊,世界大崩塌……】 【而主角江恣对你的好感度,已经无法计算。】 【一般来说,宿主,毕竟你也是干这行的。】系统说,【你知道的,这种情况我们一般称之为:死了都要爱。】 卫停吟捂住脸。 他不想面对事实。 怎么会这样,他是直男。 他是直男啊!! 卫停吟往棺材上一坐,捂着脸消化了半天,才站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棺材。 仔细一看,他发现这具棺材是天山冰玄棺。 棺材以天山玄冰所制,能让尸体不腐不休,容貌依旧。 棺材周围还摆了一圈又一圈的桃花。 桃花之上有法术,能让它们在这等寒人的地方依然绽放如春。 卫停吟曾经最喜欢桃花。 看到这一圈一圈的桃花,卫停吟想起很多年前还小的江恣。 小孩儿那时候无依无靠,在山门里人人可欺。卫停吟得了任务赶过去的时候,周围一圈人正在对着他扔泥巴。 但卫停吟去了,那些人也就不敢再扔,都停了手,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叫他二师兄。 那时候,江恣都快成了个小泥猴了。 卫停吟嘲讽了一顿江恣的丑样,就叫他跟着自己走。 四周的人都还在虎视眈眈,所以哪怕卫停吟出言埋汰他嘲讽他,江恣也得顶着一脸不服的愤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用话都说不明白的磕磕巴巴的稚嫩声音跟他互损。 那时候桃花开的艳,走回山门的路上,卫停吟随手摘了一朵,别在满身满脸都是泥巴的小泥孩耳朵边上,笑嘻嘻地说这下看起来干净点儿了。 如今,居然还找来这么多桃花装饰他这棺材。 这么一想,卫停吟心中不免怜悯,连带着又觉得江恣喜欢他就喜欢他吧。 小孩儿从小无依无靠,身前身后一片空荡,宗门里全是不愿跟他亲近的人,连师尊都看不上他。 是卫停吟边嫌弃边一手带大的。 这么个情况,他喜欢自己也是难免。 卫停吟捂着下半张脸,想了想问:“那不能倒带重来吗?” 过去,卫停吟也有任务失败的时候。 就比如之前那些被喂鲨鱼的时候。正是因为他不小心走错了路,导致目标人物或其他配角对他心生怨恨,暗中下了黑手,就导致他任务失败。 这种时候,卫停吟都可以倒带重来,系统会在每一个任务节点帮他存档,就像那些rpg游戏,他可以随意选择一个存档点再来。 【抱歉,不行。】系统回答,【关于这一点的可能性,我之前也确认过。因为这一次的任务在宿主与我认定主角飞升,任务结束时,就已经脱离世界,进行了结算。结算时视为完全退出世界,不会重新进入,所以所有存档都被销毁,无法再读档重来。】 “……只能从死后的这个时候重新再来呗。”卫停吟自认倒霉,“现在要做什么?” 系统说:【由于世界崩坏,因果崩溃,现在这个书中世界濒于毁灭。】 【但是主角江恣现在成为魔尊,实现原来的“让主角登顶无情道仙尊”的目标,以维持此世界平衡的方案,恐怕无法再执行了。】 【我们会展开紧急会议,寻找下一套方案。但在那之前,宿主,你要先去打压其余势力,以阻止世界进一步崩坏。】 “其余势力?” 【是的。】系统说,【在江恣飞升失败,成为魔尊,大杀四方后,这个世界就开始崩坏了。】 【您也知道,每个世界都会发生蝴蝶效应。一个人的成长轨迹之中,如果他没有选择应选的路,就会带动其他人都发生改变。】 【世事万变,江恣没有大成无情道,而其余人也都改变了。】 【宿主目前要做的,是去阻止其他配角刺杀江恣。】 刺杀江恣。 我曹,好小众的话。 没记错的话,后来过了大半剧情线之后,他们不是个个都很喜欢江恣,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吗? 但想想也能理解,江恣现在都成了魔尊了。 “是他现在实力太强,做的天杀事儿太多,才要围剿刺杀他?” 【宿主聪明。】系统说,【围剿之事,书里的人之前就已经有过几次,但每次都没有成功,反倒引起仙修界内讧,甚至有了自相残杀之事,所以导致世界越发混乱。】 ……他们在干什么,有病吧。 【现在,局势已经千变万幻,仙界之内被分割成几大势力,各方都想要独自刺杀江恣。】系统说,【正如宿主所知,主角一旦死亡,世界将会毁灭。】 【总而言之,请宿主先出去打探一下情况吧,先去阻止他人再次刺杀主角。】 【事态紧急,我也是在发现世界情况不对后立刻将宿主带回的。现在这个世界具体发生了什么,系统也只是知道大概而已,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卫停吟看看系统,又看看自己的棺材。 他愁眉不展。 总而言之……先从这儿离开吧。 * 风雪仍在咆哮。 上清山大雪封山,暴雪遮天蔽日。 刚从山洞里爬出来,卫停吟就差点被铺天盖地的风雪掀回去。 见鬼啊我曹,这么大的雪! 昆仑山的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力。 卫停吟龇牙咧嘴地骂了几句这破风破雪,伸手开了个结界。 他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是下葬时的葬衣。 开个结界,身边就暖和许多了。 【目前主角江恣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宿主暂时不要接近。】系统在他耳边说,【接近的话,预测会有极大危险。】 卫停吟想想也是,死了的人大摇大摆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是个人都得被吓着,更别说他那种现在已经走火入魔还成了魔尊的。 走火入魔的人,一般都不正常,突然拿刀砍人的事儿都有。 先别去找他好了。 卫停吟从山洞里面爬了出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 天很阴沉,看起来雪还要下很久。 看这样子,御剑也飞不起来。 卫停吟转身上山。 好在系统把修为还了回来,卫停吟身姿轻盈,跳着就上了山。 可事情有些不对。 越往山上走,周围就越荒凉。 三清山地处昆仑天寒之境,虽常年处于风雪之中,可事实上并不是个风雪荒凉之地。 山上本来种满梅花,即使是寒冬之时,那些傲梅也都会盛放在上山的路上。 往山上走的路,也是铺满仙石,路两旁也有石灯笼烧着不灭的灵火,清心池中也总是有不冻的池水。 可上了山一看,仙石已经碎成渣子,石灯笼被劈得底座都不剩,梅花树更是断枝断干。 花儿没开一朵,树干跟鬼手一样光秃秃的。 满地狼藉。 雪覆盖在满地狼藉上。 卫停吟看向树上。 没开花的秃树上,还绑着几件血衣。 那些是血衣一角,残破的衣袖正随风乱舞。 它们被绑死在了树上,不知为何。 看起来,就像这里发生过一场血战。 一切都不像记忆里那样欣欣向荣了,甚至像狂风过境一般残破不堪。 卫停吟心中感到几分怪异和唏嘘。 他一边感叹着物是人非事事休,一边莫名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越往山上走,这种荒凉之感就越明显。 等走到他住了二十几年舍院门口,卫停吟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哪儿还有什么舍院,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一片残垣断壁,满地断木横梁。 雪覆盖在这片废墟之上,让这片死气沉沉的废墟多了一种沉静的、让人窒息的安息感。 卫停吟惊呆了。 “这是……” 【现在我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系统说,【刚刚进行了简单的调查,这里似乎是发生过“内战”。】 “内战?” 【三年前,弟子们因为围剿江恣的事,在这里起了口角。口角发展成大打出手,最后把这里变成了废墟。那之后门中三座山起了内斗,所有人不欢而散,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这群人到底都在干嘛啊。” 卫停吟一脸愁苦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怎么办?我还想回来找身衣服穿呢,总不能穿着这身葬衣下山去吧。你有衣服给我不?” 【没有。】系统说,【宿主,我还在处理导入的数据。】 “没用的玩意儿。” 系统:【……】 系统无语,但也没说什么。 这位宿主就是这样。 卫停吟迈过残垣断壁,抱着微弱的希望,五味杂陈地在废墟里四处走了一会儿。 他掀开了几个腐化成灰黑色的木头横梁,但下面的都是更加杂乱灰败的废墟,再也见不着从前的影子,也根本找不到什么东西了。 掀开好几块木头石板都是这样,卫停吟长长叹了口气。 他有些不甘心:“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三清门以前是天下第一啊。” 【确实一个人都没有了。】系统说,【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但这里的三座山上的确已经没有任何人在。】 卫停吟良久无言。 他又看看四周。这里看起来是没有衣服给他穿了,在原地吊唁似的沉默无言地停驻片刻后,卫停吟转身离开。 他下了山。 剑也没有,他没法御剑飞,只好徒步走下山去。 他边下山边问:“说起来,我的剑呢?” 【不知道,你自己去查。】 “……要你干什么吃的。” 系统没反应,貌似在装聋。 暴雪呼啸。 大雪已经封山,卫停吟走到山脚底下,就见出山的山路已经封死了。 他用法术开了个洞,才从三清山里走出去。 等走到最近的一个村落,天都黑了。 天黑之后,暴雪仍然肆虐。 卫停吟在这个村子里落了脚。 幸好系统还干点儿人事儿,给了他一笔钱,作为再启动资金。 村子里没几家店铺,有也关门了。 卫停吟只好硬着头皮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顶着开门人怪异的目光,硬着头皮开了口,向人家买了一身衣物,还买了顶纱帽。 他还向人家询问能否借宿一晚,说自己可以付钱。 那人露出肉疼的表情。 卫停吟莫名其妙,不懂这人干啥这个表情。 随后开门人一脸悲哀,说自己家没屋子住了,他往前再走走倒是有个酒楼,里头也能借宿。 卫停吟沉默片刻,懂了。 这人悲哀是悲哀在有钱不能赚了,因为自己家没地方。 卫停吟有些想笑,点着头说好。 他谢过人家,抱着衣物,想了片刻,还是先去找了地方换好了衣服。 这是一身粗布麻衣,十分朴素,浑身上衣一片墨青色。 虽说远比不上卫停吟“生前”日日所穿的仙衣,但作为“能看”的程度来说,比他原来那一身下葬的白衣好多了。 卫停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黑夜里呼出几口白气,走出巷口,往刚刚那户人家给他指的方向去了。 第3章 屠门 给卫停吟指路的人家没骗他。 出了巷子,往前走了片刻,卫停吟就看到了一间还亮着昏黄光芒的小酒楼。 酒楼外还挂着灯笼,灯笼在风雪里胡乱摇动,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吹飞。 卫停吟走进了酒楼里面。 “欢迎光临!” 风很大雪很冷,屋子里点着的烛火不太亮,但店小二热情洋溢,声音洪亮。 小二把一条毛巾往肩上一扔,笑着问:“客官好啊!您是住店还是吃点儿什么?” “住店,也顺便吃点东西。”卫停吟关上门,搓了搓手,“还能做点儿吃的吗?” “当然能啊!” 店小二满面红光,请他进屋来,给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又朝他很大声地报了一遍菜名,问他吃些什么。 卫停吟要了碗汤饭和一份麻婆豆腐。 店小二应声说好,转头就去厨房那边传菜了。 小二走了,卫停吟摘下头上纱帽,把它放到椅子边上,打量了一圈四周。 小酒楼不大,有两层楼,除了他,吃饭的前堂里已没有别人了。 两三张桌子上放着点燃的烛台,照亮着这个不大的小酒楼。 过了会儿,等卫停吟跟前儿的这张桌子上的蜡烛烧了半截,店小二便吆喝着“饭来咯”,为他端上来了他要的饭菜。 饭菜热腾腾的,传出辣香味儿。 白玉似的饭粒浸润在浓郁的汤里,葱花做了点缀;一旁的麻婆豆腐更是红得鲜辣,洁白的豆腐满身辣油。 卫停吟走了一路下山路,饿得不行,饭一端上来就两眼冒精光。 他舔了舔嘴唇,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用龙卷风席卷停车场似的速度,开始扫荡端上桌的饭。 正在他恨不得盘子底都舔个精光的时候,小二放在他桌上一块木牌:“来客官,这是你的门牌钥匙。” 卫停吟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多谢多谢”,继续专心干饭。 小二哭笑不得。 片刻后,卫停吟放下碗,长舒了一口满足的气。 吃爽了。 他端起小二刚倒的免费的茶水,又咕嘟咕嘟喝了半杯。 小二在算账的木台后面看得直乐,随口聊道:“这夜黑风高的,客官是打哪儿来的?” “啊,随便走走,就走到这儿来了。”卫停吟说,“你家在这儿开店很久了么?” “不久,这村子也是这几年才有的。以前呐,这儿可啥都没有,谁都进不来的。” 卫停吟心说我就知道。 毕竟这村子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他的印象里,离三清昆仑山最近的一个村子,少也得再走上七八公里。 他本来都做好今晚风餐露宿的凄惨准备了,可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居然让他找到一个记忆里没有的小村落。 店小二往台子上一杵,身子往前一倾,一脸惆怅:“这几年不好过啊,三清山也没落了。客官,也知道三清昆仑山的吧?” 卫停吟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笑笑:“知道啊,三清昆仑门,几年前不是天下第一吗?” “唉对对对,就是那个三清昆仑门!”小二往三清山的地方一指,“就那儿,那儿就是三清昆仑山,一共三座山。以前是仙人的地方,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的三清昆仑门!都是修仙的,会法术!” 话到这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兴奋的小二突然一顿,愁眉苦脸地叹息了声。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三清门全没落了。就因为那个叫江恣的,搞得三清门死的死散的散,真是个混账!” 卫停吟闻言讶异。 虽说这是本修仙文,可他们这些修仙的和山底下的凡人还是有距离的。 凡人虽知道仙门的存在,但并不知道仙门中谁都是谁,只是知道存在罢了。 他们顶多知道谁是掌门人而已。 就算仙修界出了天大的事儿,凡人也只会知道出了事情,压根不会知道出了什么事,始作俑者又姓甚名谁。 至于跟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修歪门左道的魔修,他们更是只知道存在。 魔尊是谁,叫什么,凡人更不知道了。 左思右想,凡人都不该知道江恣这个名字的。 卫停吟疑惑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个江恣的事?” “谁不知道他!?”店小二突然怒极,碰地拍了桌子,“就是他屠了三清门!” 卫停吟怔住。 怔了半晌,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江恣什么?” “江恣屠了三清门!”店小二拍着桌子,气得直嚷嚷,“两三年前,他突然就杀到那边山上去,山上的仙人都被他杀了一半,杀得天都红了!”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群仙人合起伙来,居然愣是没打过他一个!” “他们打了好久啊!江恣最后被人重伤才收手,可也已经把三清门的仙人杀了一半多了!”店小二叹着气,连连摇头,“真不是个东西!” “说起来,这江恣也真是造孽,听人说他是谢自雪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本该飞升成仙的。这倒好,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走火入魔了,不光屠门去了,这几年还成了歪门左道的尊主,就是那个魔尊。” “你知道的吧,客官?这几年那魔尊可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一群魔修横行霸道,杀人放火什么都干!咱这凡世间都快被他们祸害成人间炼狱了!” “说什么修行需要,抓走妇孺,吸食成干尸!甚至还有生吃人肉的!搞得咱们凡间日日人心惶惶!” “从前三清门还在的时候,天地间净是仙气灵气,多和平啊。现在好了,魔修当道,遍地生灵涂炭,花草树木都不长了……唉,要我说,这群仙人也是蠢!做什么赶走谢自雪呢!” 谢自雪是卫停吟和江恣的师尊。 谢自雪又怎么了? 被赶走? 被谁? 我天,那可是天下第一,谁敢赶他走啊! 卫停吟眼睛都瞪大了:“他被谁赶走了?” “被三清门的人啊!” “?他们为什么赶他走!?谢自雪不是三清昆仑门的掌门吗!?” “唉,这也不能怪他们啊,”店小二说,“你想啊客官,那江恣是谢自雪门下的。不但飞升失败,给三清门丢了大脸,后来还成了魔修,甚至还屠门来了!这……你说这,谢自雪,能没责任吗?” 卫停吟哑口无言。 好有道理啊。 但是一群人是怎么能把掌门赶出门的,这怎么做到的? 卫停吟欲言又止,抹了把脸。 店小二说的事儿太炸裂也太杂,卫停吟有点儿消化不过来了。 他捂了捂脑袋,先自己从头捋了一下——当年江恣飞升,卫停吟为了助他大成无情道,选择断他情念,一剑自刎。 江恣没有如他所想的封心绝爱地飞升而去,反而随他入了雷渊。 按照系统所说,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总之江恣有三年都没能从雷渊里出来。 再按照这店小二所说的,江恣是在两三年前屠了三清门……也就是说,他从雷渊出来后,立刻就上山来屠门,清理山头,把他卫停吟的棺材放在了山底下? “唉,不过福祸相生这话真不假,有好事就有坏事,那有坏事就也有好事。” “虽说这些个仙人死的死走的走了,三清山一点儿仙气儿都没了,但结界也消失了呀。”小二托腮,再次开口说,“我听我们老板娘说,从前三清昆仑山的山底下,谁也进不来。” “掌门谢自雪是个精通结界之法的剑修,山周围皆是结界。仙人重地,凡人进都进不去。” “他走了,这地方反倒得以自由出入了。外头魔修那般横行霸道,咱们躲在这山沟沟里,还能得个清净。嘿,对咱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来说,竟成了个好事儿了。” 卫停吟问他:“你方才说,三清门被屠门,可那江恣不也只杀了一半么?为何我还听说,如今三清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是吗?这我就不甚清楚了。” 卫停吟面露难色。 什么情报都没有啊。 他想了想,又问:“那谢自雪被赶走以后,他门下那些人如何了?我听说,他门下一共五个亲传弟子啊,都受了牵连,随他一起被赶出门了么?” “受了牵连倒是都受了牵连……但都没和谢自雪一起了。”店小二说,“这事儿凡世间也有所传言……那五人已经各散天涯。” “听说谢自雪门下的大弟子继位做了上清仙人,但不再是掌门;二弟子好像已经亡故,三弟子四处去寻江恣,想要将他诛杀;四弟子下山去四海为家除魔卫道,做了散修;而五弟子,就是那天杀的江恣。” 卫停吟终于抓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眼睛一亮,忙问:“赵……不是,那四弟子最近在何处,可有消息?”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了声:“我怎么会知道啊,客官,我这不过是个山沟里的小酒楼。” “……那倒也是。” * 上清山山底。 冰湖中央,摆着一具空棺。 似乎有谁粗.暴地抬开了冰棺,棺材板倒在地上,压死了那一片桃花。 原本粉嫩如春的桃花变作一地烂花,像被谁踩过一样,凄凄惨惨戚戚地腐烂在地上。 冰棺里,一片空空荡荡。 山洞里,不知何处有水滴滴落,滴滴答答地一直作响。 空棺前,站着一穿着一袭黑衣的人。 此人披头散发,怔怔地站在空棺前。 片刻,他垂在腿边的手猛地攥起,竟用力得拳头都发抖,青筋爆起。 洞内黑暗,他整张脸浸在阴影里,旁人丝毫看不清他的模样。 第4章 初见 三清昆仑门,天下第一仙门。 三清门的掌门人名叫谢自雪,为三清之中的上清仙人。 他是为苍天之下的第一剑修,仙号苍雪,也被人称道苍雪剑仙。 而昆仑三清,门如其名,分为三清。 除了昆仑派的掌门人——上清仙人谢自雪,还有玉清仙人与虚清仙人。 昆仑山有三山,三位仙人各占一山,是为山主,门下仙修弟子无数。 但这些弟子,还分做门内门外。 门外弟子,只能在山中上课修行,不可与山主仙人接触。 但门内弟子,便是各山山主的亲传弟子。 江恣曾是谢自雪的亲传弟子,卫停吟亦是。 谢自雪那人…… 卫停吟想起他来,心头顿感复杂,暂时不太想评价。 * 第二天一早,卫停吟在台前付了银子,拂袖离去。 店小二在屋头里依然热情洋溢:“多谢客官!下次再来啊!” 卫停吟随口应了一声,就关门走了。 站在村口,他两手叉腰,望了望面前平坦的雪路,又望了望头顶上依然阴沉的天和依然飘着的风雪。 “怎么办?”卫停吟面无表情,“按昨晚打听来的,现在最好找的人就是赵观停了。” 赵观停便是谢自雪门下五位亲传弟子之一,是卫停吟的四师弟。 也就是昨晚店小二说的那个现在四海为家到处除魔卫道的老四。 照店小二所说,卫停吟的大师姐现在继位做了上清仙人,肯定是不好找的;三师妹现在满世界到处找江恣要诛杀,估计心里对他屠门一事怨气颇重,找到了或许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毕竟卫停吟曾经跟江恣最要好,没准那妹子得把他也连坐了。 那这么一来,就只有老四赵观停听起来最容易找了。 那小子性格也不错,应当是最容易打听事儿的。 “他是亲传,又是男配,如果要掌握情况,肯定去问他最快。”卫停吟说,“但是在这儿等着肯定不行,我得出昆仑去打听。” “那么问题来了,统子。” “我没有剑,怎么飞。” 【你画法阵啊。】系统说。 “很好,看来你忘干净了。”卫停吟说,“让我帮你回忆一下这本书最曹丹的设定。剑修,如果没有剑,是起不了任何法阵的。” 【……】 “没有剑的情况下,我只能用些最基础的法术。” 系统哑口无言,它也这才想起,这本书的确有这样一个设定。 剑修离了剑,就活不了。 而上清门满门,都是剑修。 【我去给你申请一下权限。】 系统说,随后卫停吟面前的电子面板上就出现了“请稍候”的字样。 卫停吟往旁边一靠,呼出了一口白气,慢慢悠悠地等系统申请点儿权限下来。 今天虽然也很冷,但和昨天比起来,真是轻柔很多了。 卫停吟抬头看天。天上阴沉的云厚重无比,跟要生坠下来一样沉压压的。 卫停吟想起昨天店小二说的那些话。 讲实在的,昨天回来的时候,系统就已经告诉他,江恣这些年早已成了魔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所以昨天店小二那番话,理应在他预期之内。 可听到他真实的战绩,卫停吟还是难以置信。 江恣屠门。 那个江恣,屠门。 卫停吟到现在都有点儿没法相信。 一说起江恣,他脑海里就只有一袭仙衣的少年人挥剑斩桃花的身姿。 那小孩站在晨阳底下,干干净净,手上的那把剑闪着寒光。 那日那般阳光明媚,他剑上的寒光都熠熠生辉,他身后的老树枝繁叶茂,可江恣却始终紧皱着眉。 他好像一直那样。总是紧皱着眉,眉头间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就好像心上一直有一块儿阴霾,挥之不去。 但就算是这样,江恣也一直都干干净净的。 虽然灵根受人诟病,可他一直是最嫉恶如仇的那一个。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卫停吟越想越惆怅,不由得又想起好多好多年前,他落进这个世界时的第一天。 * 跟现在不同,卫停吟来到这世界的那天,正是春日。 昆仑山的春日来得很晚,毕竟地处北境,大雪能一口气下四个月。 春天是在四月份才来的。 桃树上长满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土地上还有些没化干净的残雪。鸟叫声不绝于耳,春阳高挂空中,正是温暖时节。 刚落地的卫停吟穿着一身亲传弟子的白仙衣,推开宫舍的门,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 卫停吟抬起手,挡了挡光,却仍觉得刺眼无比,于是又禁不住眯起半只眼来。 【正如之前的任务概要目录中所说。】 系统在他耳边说,【你的身份为“新增身份”,为上清山主门下二弟子,主角的二师兄,卫停吟。】 他们穿书局有一套规章制度和流程培训。 培训里有言,穿书之后,宿主的身份会分为“新增身份”和“原作身份”。 “原作身份”,就是原作中已有的角色,宿主会魂穿到相应的角色壳子里,完成后续任务。 但毕竟坑书比较多,而书中没有方便穿越的角色这种情况,也是多得数不胜数。 这种时候,穿书局就会做出一个原创角色——一个最方便干活给原书填坑的原创角色,来让宿主穿越其中,完成后续任务。 这就是所谓的“新增身份”。 《三界无情》的原书里,是没有卫停吟的。 等习惯了阳光,卫停吟就放下手来。 他转了转手腕,活动了一下肩膀,语气随意:“好名字啊,这不是我本名吗。” 卫停吟的原名就叫卫停吟。 而他一般披着的马甲,是各自有各自名字的,不会跟他用一个名字。 【考虑到你干完这一单就要辞职了,为了给你提升一下最后的代入感,也为了感谢你这些年的付出,局内就特别为这次的新增身份起了与你同样的名字。】系统声音凉薄,【不要太感动,收下吧。】 卫停吟:“……” 感动你爹个蛋。 做这些破事儿有什么用。 真要感谢付出的话,就钱啊,拿钱来啊。 净整这些没有用的。 卫停吟懒得理,他在面前的电子面板上点了几下,调出了这次的书来:“目标是主角对吧?” 【是的,】系统说,【你还没有看过简介吗?】 “看了个大概。” 一点儿没看的卫停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调出这次的书籍简介,卫停吟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这次他的目标,是这书的主角,江恣。 作为一本标准的套路化修真升级流爽文,这坑文完美地贯彻了先抑后扬——不过没等到扬,作者就弃坑而去了。 而作为“抑”,主角有一个悲惨得无以复加的身世和设定和前期经历。 江恣幼时,家中便惨遭魔修屠戮。 他父母双亡。 两个人都被吸食了全身精.气,死状极惨。 幸存的江恣被亲戚抚养。 只不过,江恣终究不是己出,他的父母也不在人世了,所以亲戚对他更是百般虐待,最后还将他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一笔银子回来。 而后来买下他的那户人家的老爷,虽说地位颇高,是个官儿,可他在朝廷里做了错事,全家都被查封了去。 江恣颠沛流离两年,最终,他成了个流浪儿。 流浪数年,他心中始终有恨。 靠着这份恨意,十二岁这年,他自己上了山来,拜进了三清门。 又扫了一眼他后来那些灵根的破事儿,卫停吟心里就有了数。 他关上面板,看到了自己的任务目标。 【帮助主角登顶仙尊】 卫停吟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任务详情,精辟地总结:“所以,我这次的任务就是看小孩儿?” 【倒也不算错。】系统说。 “什么倒也不算错……这分明就是吧。”卫停吟说,“这主角现在才十二岁。” 【主角需要一个“引导者”。】系统说,【但我们经过测算,认为他不能拥有一位温柔类型的“引导者”角色,很有可能会导致他后期的崩坏。所以,在这次的任务过程中,你需要保持住任务所要求的“人设”。】 卫停吟看到了这次所要求的人设类型。 他愁眉苦脸地“诶”了声:“要刻薄毒舌还要贱啊?难度好大啊,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 系统没回应,它很无语。 没得到回应,卫停吟也没觉得有什么,收起面板就往外走了。 他去执行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去清心池找江恣,把他营救出来。 上清山有一个清心池。 清心池吸收天地之精华,仙山之灵气,是一池仙水,能助人清心修身。 平日里弟子们会泡在里面静心,摒除心中杂念。 但显然江恣不是到那儿静心去了,不然任务就不会是“营救”。 到了地方,远远地,卫停吟就看见池水前头围了一圈上清弟子。 弟子们围成一团,嘻嘻哈哈,正对着什么东西嘲讽不断,各个脸上都挂着刺眼的笑容。 “怎么这个表情?好像我们欺负你了似的。” “笑一个呀,师兄师姐们可是特地领你来了清心池,想教你这池子怎么泡呢!” 走近过去,仔细一看,卫停吟便看见,这群人是在围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身上还穿着上清山的弟子校服,一身白衣湿透了,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有人向他伸出手,扯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 有人又扯着他的脸,逼他咧开嘴角笑。 小孩模样狼狈,被人拽得龇牙咧嘴,咳嗽不停,好像是呛到了水。 他不服气地瞪着这一群欺辱他的人。 “一天天摆着张臭脸,也不知道给谁……” “哎。” 卫停吟在他们身后冷不丁地出声。 一群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 一见是他,一群人吓得脸都白了,有人甚至惊叫出声。 扯着江恣的都慌忙松开了手,弟子们纷纷鸟兽群散,低头站好,头都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喏喏地唤:“二师兄。” * 卫停吟,那年十四岁。 就比江恣大两岁,但天赋异禀,仙修界的剑修奇才,年纪轻轻就被三清门掌门谢自雪收入名下,是他第二名亲传弟子。 整个上清门,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二师兄。 之所以穿书局会这么给他设定,有一个最大的原因:身份高的好干活。 就比如现在。 卫停吟就只是“哎”了一声,面前这些人就一下子都散开了。 江恣没反应过来,呆愣地跪在池水前,浑身湿透着,头发都跟海草似的贴在身上。 那就是卫停吟见他的第一面。 显然,这不是什么唯美的初见。大好的春天,江恣刚跟个水鬼似的从池子里爬上来。 刚才被欺负得太猛,江恣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应当是眼睛进水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起来有些可怜又滑稽。 他怔愣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看着他。 不得不说,主角毕竟是主角。就算是这个落汤鸡的狼狈样儿,也能看出江恣长得真是漂亮。 他肤色如雪般冷白,剑眉星目,眉眼英气,睫毛纤长。虽说身上湿透,可除却狼狈,反倒更给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再加上他这会儿还板着脸皱着眉,满脸都写着不服输,就让他又多了一种坚毅的凄惨。 卫停吟看他这副湿淋淋的犟样儿,吹了声口哨。 这次的目标看起来还行,比上一个装b哥好多了。 “怎么搞的?”卫停吟问他,“怎么湿成这样,你穿衣服下水了?” 江恣回过神来。 周围的弟子也立刻紧张起来。 有几个低着头的微微侧头过去,警告地朝他扔了几眼刀。 察觉到这些人眼里的威胁,江恣不但没害怕,还嫌恶地眯了眯眼。 他问卫停吟:“你是谁?” 话音一落,他听到周围一圈人倒吸一口凉气。 而卫停吟笑出了声。 第5章 处置 江恣迷茫地眨巴眨巴眼,显然不明白,这些欺负他的人为什么要倒吸一口凉气。 毕竟他只是问了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 “我是谁?” 卫停吟笑吟吟地再次将他上下打量了两下。 打量了片刻,他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前两天自己上山来的那个新弟子,是不是?” 江恣拜入上清的情况不太一样。 仙门招新,一般都是有一场名为招仙会的招生大会。 招仙会一共七天,这七天期限里,昆仑三山会短暂收起结界,三山会向凡世开放。 只要能在招仙期里上了山来,就有机会拜入仙门。 而招仙期外,结界会一直笼罩昆仑三山,仙气迷雾隔绝凡世,凡人不得入内。 但也有例外。 也有凡人能通过结界,穿过仙雾,进入仙山,登上山顶。 这类人,只要登上山来,就会被收入仙门中。 毕竟能一人通过拦住凡人的结界,体内必定是有上等的仙力的。无需多言,肯定是个好苗子。 江恣就是这类人。 他是在招仙期外,一个人通过结界,上了山来的。 这类人进入结界,上的是哪座山,便是哪座山的弟子。 毕竟昆仑有三山,他选中的山,和他必定有缘。 不必做选择,山门就会将他收下。 这个世界观就是这么微妙地莫名其妙。 “……是我。”江恣不太自在地应下声来。 “厉害啊,”卫停吟笑着,“这也算是个奇才了。算了,也怪不得你,前两天才上山来,不认得我也不奇怪。” “我是上清山山主仙人门下亲传二弟子,卫停吟。” “你该叫我二师兄,小孩。” 江恣又一怔。 他被这个名号吓得一脸茫然无措,卫停吟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行了,回答问题。”卫停吟说,“你为什么湿成这样?” 江恣回过神来。 他还没说话,一旁就有怕被问罪的弟子赶忙抢着开口:“禀卫师兄,是江师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清心池是何用,所以弟子们出于好心,带他来入池泡水……” 江恣肉眼可见地脸黑了。 这“好心”的借口卫停吟听得都想笑。 他刚想出言嘲讽,江恣突然抢他一步吼了起来:“你爹娘生你的时候把脑子落娘胎里了不成!?谁家入池是把人硬往水里摁的!?你全家老小都是王八么,脑袋都得被摁水里!?” 卫停吟惊呆了。 大约是没想到这小子真的敢顶撞回来,那弟子被他吼得一愣。 随后,弟子的脸上涨了个通红,回头冲他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同师兄师姐说话的!开口就是这般粗言鄙语……此处是上清山!仙门重地!说话注意些!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江恣一拍膝盖站了起来:“规矩!?你现在跟我说规矩——” “好了。” 卫停吟淡淡开口,轻飘飘的一句话,江恣立刻闭上了嘴。 他不服气地看了看卫停吟,嘴唇还气得直哆嗦,又狠狠挖了说话的那弟子一眼。 真是个血气方刚的主角,亏他这个性子还能受那么多气。 “吵什么,吵也不吵得清新脱俗点,吵得这么粗鄙。”卫停吟看向刚刚发话的弟子,“我听这意思,你欺负他了?” 弟子脸色煞白:“我没有——” 卫停吟嗤笑:“没有才怪吧,瞅你们给人家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清山爬上来一个水鬼。” 江恣:“……” “水鬼”这个称呼让他脸色更难看了,他抽了抽嘴角,偷偷“嘁”了一声。 卫停吟无视了他,继续发问:“一个前两天才上来的小弟子,做什么这样欺负人家?” 卫停吟笑吟吟的,笑容如沐春风。 但在这个时候,这笑容看起来并不让人感到温暖放松,只觉惊悚。 弟子们没敢接话,互相看了看后,脑袋一个个低得更低。 为什么欺负人,想必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他们的沉默在卫停吟的意料之中。 “想必你们也说不出来,”卫停吟依然笑意盈盈,“罢了,此事我会记下。待下月师尊出关,我便去禀报。” 此话一出,弟子们猛地抬头,脸上全是惊慌与恐惧。 “闭关期间,一群门外弟子闹出这么一件聚众欺负新弟子的事,师尊知道了,怕是要高兴得哭出声来了吧。” 卫停吟拉长声音,话说得随意又慢慢悠悠,语气里带着笑意,“虽说你们都是门外弟子,不是师尊亲传,师尊不管你们太多,但弄出这种欺负人坏规矩的事儿,师尊当然也不会当没看见。” “说到底,你们终究还是顶着上清山弟子的名头的。” 此言一出,这些弟子们变得面无血色。 “卫师兄,卫师兄别惊动掌门呀!” “我们知道错了,师兄!师兄我们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犯了!” “师兄如何处置此事,我们悉听尊便!怎么样都行!可千万别惊动掌门——” 一群弟子哭天抢地,声音颤抖,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甚至还有几个朝着卫停吟砰砰砰地磕起了头。 场面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 江恣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这一切。 他又看向卫停吟,卫停吟仍然是面带笑意。 他笑眯眯地抱着双臂,看着一群人朝他磕了半天头。直到一群人磕得筋疲力尽,乞求的话也说干净了,开始只低声抽泣不停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说话了。 “自己明知道修仙是什么规矩,还非得做出这种事来。做都做了,如今却开始怕师尊知道了?” “以为跟我磕个头,我来处置,就没事了?” “那确实是没事了啊,我来处置你们,不惊动师尊,你们就顶多被罚半月禁足,几日罚站,几篇省书,受些法术之罚受些鞭刑,之后又是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上清弟子了!” “比起师尊知道以后就会考虑要不要把你们赶出门去,让我来处置,那真是安全太多了!” “你坏了规矩,做出这欺负人的事儿,就受不了师尊要把你赶出门去的后果?做事儿的时候,怎么就没考虑到后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卫停吟笑着,“别磕头了,你们这些脑门磕烂了,我可不管帮你们找药修。” 一群弟子被说得哑口无言,一张张脸惨白如纸,满脸涕泪。 “修个仙还要欺负人,没长脑子。”卫停吟道,“哎呀,我真是没见过自己上赶着给自己减功德的,人活着真是什么都能见着啊,当真无奇不有。” 一群弟子更加脸色发白了。 没人再给他磕头了,卫停吟甩了甩袖子,道:“哎,那边那水鬼,走了。” 卫停吟朝江恣一指。 江恣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这声“水鬼”是叫自己。 他被叫得涨红了脸,但卫停吟的气场骇人,他不敢顶撞,只好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卫停吟走了。 卫停吟带着他,回身离开。 弟子们在身后寂静很久。 待他俩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不知谁一下子崩溃了,在那人群里面张嘴就“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哭泣声立刻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卫停吟又笑出声来了。 江恣走在他身后,听见他又笑,就加快了两步,往他身边去了去,偷偷看了他两眼。 卫停吟笑容玩味,神色随意,一点儿都不在乎身后响起的杀猪一样的鬼哭狼嚎声。 又走出去一段,那些震天的哭声慢慢消失在了耳畔。 卫停吟忽然察觉到有目光,偏头一看,才看见江恣在看他。 卫停吟朝他一挑眉:“做什么?” “没……”江恣喏喏,“多谢师兄。” 他身上还湿哒哒的,说起“多谢”两字时,声音低下去了很多。 话语变得含混,江恣还低了低头,看起来像个炸毛的流浪小猫吃到了好东西以后,不怎么服气地低头乖顺下来。 还挺可爱的。 卫停吟突然心情不错,因为这次的目标看起来十分令人舒心——他上一个任务的世界,不仅是个坑文,还是个颠文。 他的目标装b又自以为是,更要命的是还是个法制咖。 前目标从来不向他道谢,更不道歉,端着一副霸总的架子,卫停吟好几次都想直接把他勒死算了。 跟他比起来,这小孩看起来可爱多了。 卫停吟心想着,嘴上应声:“没事,应该的。” 江恣点点头,又问:“二师兄,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掌门……真的会把他们赶出去?” “会啊。”卫停吟说,“修仙之人,即是修道。修道之人,必心中无恶,心向苍生,公道在心。” “虽说修道也分好几种道,但心中无恶念是必然的。那几个做出这等横事,师尊断不会让他们再留在山上了。” 他们说着话,走在往山上去的路上。 脚步声细微作响,江恣听了这番话,沉默不言。 卫停吟转头看他:“话说回来,他们到底为什么欺负你?” “也没什么。”江恣回答,“我前些天上山之后,有的师兄师姐们就说我是穿过结界来的,很有天赋……那之后,便有一些师兄师姐不太喜欢我。” 嫉妒天才呗。 “还有就是……上山来时,身上衣物很破。”江恣说,“我家中父母早亡,后来经历许多事,半生颠沛流离,最终沦落成了个流浪儿……师兄师姐们知道了,很多就看不起我。” 卫停吟明白了大半,“哦”了声:“那我知道了。你是什么灵根?” “还不知道……”江恣顿了顿,“有师姐说,灵根是要山主掌门亲自测的。” 卫停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上山来的弟子,需要山主用山宫里的法宝天灵机来探算。 江恣上山来的日子太巧了,正好谢自雪在闭关,下个月才会出关。 所以这会儿,还没人知道他的灵根是什么。 但看样子,这小子已经在这儿受了很多冷眼了。 只是今天终于有人动手欺辱。 可卫停吟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头。 等下个月谢自雪出关,江恣就会被测出木灵根——那是个药修丹修最适合,对剑修来说有跟没有差不多的灵根。 到那时,谢自雪会大失所望,对他弃之不管。 江恣会因为这个没用的灵根,引来门中更多嘲笑欺侮,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 这小孩的糟日子还长。 思索间,卫停吟停了下来。 “那你就等着师尊出关吧。”他说着,回头道,“到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江恣回头,才发现卫停吟把他领来了门外弟子的舍院。 山中门外弟子众多,舍院也有好几个。 卫停吟身后的这个,门上高挂的门匾上写着“蔼雪舍”三字,正是他所住下的舍院。 “别人欺负你,我也只能帮你处理我看见的。”卫停吟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欺负,我可就管不着你咯。” “没关系,多谢师兄。”江恣说,“我习惯了,没关系的。” “在山下流浪的时候……经常被追打的。” 他边说边低下头,摸了摸沾满水渍的手。 他身上湿透的衣服还没干,刚刚就滴答了一地水过来。 他嘟嘟囔囔地说:“如今已经好多了,至少不必担心今晚要睡何处。” 卫停吟沉默地看着他。 江恣低着头,卫停吟只能看见他的发旋。江恣这时还太小,流浪的日子让他骨瘦如柴,看起来实在可怜。 卫停吟伸出手,摁着他的脑袋狠狠乱揉了一通。 本来湿透的头发被他揉成一脑袋鸟窝,江恣嗷了一嗓子,捂着脑袋抬头大叫:“你干什么!” 卫停吟哈哈一笑:“没见过这么喜欢受气的受气包,我摸摸啊。” “什么!?”江恣涨红了脸,“谁喜欢受气了!谁是受气包了!” “你啊,还能是谁。”卫停吟道,“什么如今已经好多了,你这就满足了啊?就你这思想,你不受气谁受气!我要是他们啊,我也喜欢欺负你。” “你说什么!?” “行啦!” 卫停吟伸手,把他一只胳膊扯了过来。 江恣吓了一跳,大叫起来,甚至张开嘴要咬他。 “可拉倒吧你。” 卫停吟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啪地就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江恣不服气,刚要继续叫,卫停吟突然攥紧了他的手臂。 轰的一声,卫停吟手上窜出火光。 江恣被抓着的胳膊瞬间被火焰包裹,连他的刘海都被烧着了。 江恣:“……” 卫停吟:“……” 第6章 查探 每在被投入一个新的世界时,穿书局都会把卫停吟的身份的记忆第一时间塞给他。 无痛的那种。 所以在落到这里的那一刻,卫停吟就得到了自己的所有记忆——比如他小时候,比如他上山拜师的时候,比如他跟着谢自雪学道法的时候,比如他练剑的时候。 这些比如,当然也包括他学习如何控制灵法的时候。 但显然,记忆和实践不是一回事。 虽然记忆里有说:卫停吟是天赋异禀的火灵根,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可即使如此,卫停吟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握,居然能握出这么大的火来。 江恣被他燎了头发,整条胳膊还都裹进了火里,吓得又是嗷一嗓子,当即两眼飙泪,惨叫着要把自己的胳膊拔出来。 卫停吟回过神来。 他心中也慌,但作为穿书局老牌员工,卫停吟很会演戏。 他立刻压下心中慌乱,眉头一皱,嫌弃地“啧”了声:“鬼叫什么!老实待着!” 江恣吓得还在嚎。 卫停吟收起灵法,手中火焰即刻熄灭。 火灭了,江恣才停下嚎叫。 他被卫停吟吓得两眼瞪得溜圆,还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卫停吟松开手。 江恣的胳膊上并没有任何烫伤,反倒有一圈奇怪的纹印。 那纹印像一圈火光。 江恣握着自己的手腕,打量半晌,看不明白,于是迷茫抬头:“这是?” “一个法纹。”卫停吟如实回答,“这上清门里,都认识这纹印,这是我的标识。若有人欺负你,你亮出来就好了。” “就算有瞎了眼的非要照样欺负你,你也不用怕。若有人不怀好意靠近,这法纹会自成法阵,用出我封在这纹印里的法术,帮你击退来人。” 江恣明白了。 他低头看向那圈火光,不知想了什么,眼睛里突然有些发亮,像要哭了似的。 “毕竟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好交代。”卫停吟轻飘飘地补充,还讽刺一笑,“看你这废物样,要是我不管你,估计也活不了太久。” 江恣眼里的亮光立马碎了。 他气得炸毛:“你说什么!?” 卫停吟哈哈笑着,转身离去,跟他挥了挥手:“好好活着啊,别死了啊,小废物蛋!”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啊你!!喂!你真是当师兄的吗!?” 江恣在他后面气得嗷嗷大叫,乱挥着手朝他又骂又喊。 卫停吟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只大笑着回身离开。 这就是他和江恣第一次见面的结尾。 说实话,当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他俩第一次见面时都没说什么好话,江恣模样狼狈,卫停吟也只是做自己的工作,把他救了出来,送回舍院,仅此而已。 都没太熟,说话也没一句好听和值得怀念的。 可人好像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以后,再回头去看最一开始的那天,什么都才刚刚发生的那天……就总觉得什么都能怀念。 一碧如洗的天空,路边没化的雪,还没开的桃花,江恣刚开始看着他的那双很不服气的眼睛,就连他脸边贴着的像海草似的湿漉漉的头发,都令人十分怀念。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卫停吟在这里呆了两百多年——两百一十七年。他是两百三十一岁那年死的,而来的那年,他十四岁。 都两百一十七年了。 两百一十七年了,江恣。 你本该飞升上天,做不染风雪的仙尊,受万人敬仰,被苍生跪拜的。 你本该干干净净地护佑苍生的。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卫停吟看着天上阴沉的飘雪,呼了一口白气出来。 暂时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宿主。】 系统出声了,卫停吟偏头一看,它已经回来了。 面板上出现了它说话的字幕。 【让您久等了,刚刚已经为您申请来了“传送”的特殊权限。由于此次情况特殊,穿书局特批您能无限次使用传送功能。】系统说,【期限为,在您找到见神剑为止。】 见神剑就是卫停吟的剑。 剑不在手边,卫停吟脸立刻拉了下来。 剑修手上没剑,和剑修死了老婆没有任何区别。 卫停吟黑着脸道:“所以我的见神到底在哪儿呢?” 【不知道,】系统说,【你自己找。】 卫停吟抽了抽眉角。 靠不住的东西! 【宿主,目前想要传送到何处?】 随着一滴墨落入水中的特效,一张地图在面板上展开来。 巨大的地图上,各个地点标注了出来。 庐州、广陵、寿春、汴京、江南。 各个地方,全都记录在案。 卫停吟思索片刻:“也不知道赵观停现在在哪儿,先随便选个地方,去问问吧。” 四海为家的话,他应该各个地方都去过。 江恣既然都已经被人所知了,赵观停的名字,应该也有知道的。 系统问他:【要选哪里?】 卫停吟伸出手,指尖在各个地点上流连一圈,最后凭感觉,落在了“庐州”。 * 一阵白光过后,卫停吟落在了庐州一条街道的一个小巷子里。 他听见了一些吆喝声,外面似乎是条街市。 听起来很是热闹,这让卫停吟心安了很多。 人越多,打听事情越容易。 卫停吟带好纱帽,走了出来。 走出巷子,看见外面的景象,卫停吟沉默了。 他默默地掀开帽檐上垂下来的两面白纱——两面白纱把他的脸和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的确是一条街市。 街市上也的确有小贩在吆喝叫卖着。 可是天上黑压压地笼罩着黑云,一点儿光都看不着,阳光都无法穿透那黑色云层。 地上大地干裂,裂缝里正往外散着微不可查的黑色魔气。 街市上虽然人来人往,但人们都以纱覆面,步履匆匆。 卫停吟呆愣在原地。 这就是如今的凡世。 天上笼罩的那层层黑云,是此处魔气满盈的象征。 大地的干裂,亦是魔气太盛,使这里寸草不生的象征。 这里已经溢满魔气了。 街市上,人人面黄肌瘦,咳嗽不停……这也是魔气带来了瘴气的原因。 瘴气侵害入凡人体内,便会使人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街头小贩在奋力吆喝,行人步履匆匆。在天上阴压的黑云底下,干裂的大地之上,这一条街努力地奋发向上,欣欣向荣。 这种诡异的生机感,热闹感,就像被刀架在脖子上却还在奋力反抗的烈士。 卫停吟站在原地,良久无言。 片刻,他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把纱面往帽檐两边别了别,露出些脸来,又压低了纱帽帽檐,走了出去。 他停在卖馄饨的一家小贩跟前。 看到他靠近,已骨瘦如柴眼圈昏黑的小贩老板眼睛里一亮,笑意盈盈道:“客官,吃点什么?” “来碗馄饨吧。”卫停吟说。 “好嘞!” 老板高高兴兴地应下,为他从锅里捞了一碗馄饨上来。 这是家卖吃食的店铺,铺子后面就是店面。 卫停吟走进店面里面,寻了个离老板近的空位坐下。 老板为他端来馄饨。 卫停吟付了铜钱,吃下去了半碗馄饨,开口问道:“你们这里,魔气怎么这么严重?” “嗐呀,现在哪儿不严重呢!”老板哈哈地笑,“现在魔修横行霸道,那些仙修自身都难保了,我们还有一口气能活就不错啦!” 真是一番说不好是悲观还是乐观的话。 卫停吟问:“这里,魔修也来过么?” “来过呀,怎么没来过?”老板说,“魔修哪儿不去啊?前两天才刚又抓走两个小姑娘。抓走就算了,他们还把人还回来。” “那人都被吸成干尸了,他们还非要挂到人家家门口去……唉,真是造孽。” 老板唉声叹气。 说到这里,他也乐观不了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他抹了抹眼睛,吸了口气,没说什么,拿起手边的生馄饨,又往锅里面倒了一些。 好像心口上堵着一口气似的,老板用大勺子搅拌铁锅的力度大了许多,勺子撞得锅壁碰碰响。 卫停吟心里不是滋味儿。 他抬头看向外面,天上黑压压的云很低很低,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凡世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太阳了。 卫停吟想着,问道:“听说有位赵道长在凡世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他没来过这儿吗?” 出人意料的是,老板没有任何茫然,立马就接下了话:“赵道长来过啊。客官说的是,原来在三清昆仑门的仙人赵观停道长,是吗?” 卫停吟有些意外:“对,是他。” “赵道长当然来过的,”老板又笑起来,无奈道,“只是道长来也只能几天而已,很快就要走。赵道长四海为家,管不了一个地方太久……唉,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卫停吟点点头,“你们也是不容易。” “这世道,谁不这样呢。”老板说,“都习惯啦。” 他又哈哈笑着,回头去煮馄饨。 卫停吟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询问:“那赵道长,如今在何处?” “这可就不知道了。”老板说,“道长人在哪儿,我们上哪儿知道去?那可是仙人啊。不过听说,他最近去寿春那边除魔了。” 卫停吟又吃了口馄饨,缓慢地点了两下头,没有出声回应。 * 卫停吟没有久留。他在桌子上留下两块碎银,站了起来,离了店。 走出店面,老板在后面大声地喊谢谢他惠顾。 卫停吟站在门口,理了理外衣,朝路两边看了眼。 饭也吃了,那就正式开始打听了。 卫停吟抬起脚,走向街市里。 卖糖葫芦的小贩把两袖插在一起说:“赵观停?啊,那个道长,他是来过啊。客官买糖葫芦不?三文一个!” 卖菜的大婶说:“赵道长的话,我听人说,最近去寿春了,好像那边有魔修霸占,他就去除魔卫道了。具体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小哥儿吃黄瓜吗?我家黄瓜好!没受多少魔气侵蚀!” 卫停吟嚼着干瘪的老黄瓜,把自己传到了寿春去。 “哦赵道长!”手拿着蒸屉的卖馒头的小贩满头流汗,“知道啊,我听人说最近是来了……不过那都是半月前的事儿了,好像是往荣里那边去了吧!” 杵着拐杖在路上走着的路人老头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嗓音沙哑地给他指了方向:“那边就是荣里了……” 荣里镇的烟铺里,老板娘捏着烟枪,在里面吞云吐雾。 她吹出一口烟气儿来,慢悠悠地道:“赵道长的话,三天前把我们这儿的魔修除完,做了个净气的法,走了。” 卫停吟差点儿吐血。 “去哪儿了?”他问。 “这我不太清楚,我是听人说的,最后我没去送他。北城口那边倒是有一群人送他来着。” 老板娘捏着烟枪,为他指了个方向。 卫停吟去到北城口处,一老阿婆两手揣袖,正坐在城口前面。 “赵道长?”她说,“哦……是三天前走了,走的时候,镇子里好多人都来送了。” “他走的时候……倒没说要去哪儿,只说最近要到他师兄的忌日了,他要先去看看。” 卫停吟轻皱着眉,听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城楼之上。 风真大啊。 他面露沧桑地心想,赵观停居然去给他扫墓了。 * 系统面板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寒月十四。 卫停吟看着面板上显示的日期,才慢吞吞地想起来,江恣飞升那天是寒月十五。 所以明天,“其实”是他的忌日。 一路奔波到这里,卫停吟都快笑出声了——找了一大圈,找来找去,结果特么赵观停找“他”去了。 他问阿婆:“赵道长没说他师兄的坟墓在哪儿么?” 阿婆摇头:“没有,倒是有个小姑娘问了,但他没答。” 卫停吟呵呵苦笑,谢过了阿婆。 他回身离开,问系统:“能查我的坟在哪儿不?” 这话问完,卫停吟就忍不住腹诽自己:真是诡异的一个问题。 系统回答:【是可以调查的。刚刚我就已经提前搜索了。经过检索,宿主,你的坟墓被安置在上清山中。】 卫停吟:“……” 沉默两秒,他从喉咙里爆出一声大吼:“最后我还得回去啊!?!!” 第7章 扫墓 绕了一大圈,又回了原点。 卫停吟把自己传送回三清昆仑山,唉声叹气地往回走。 刚要走进山里,系统叫住他:【等等,宿主。】 “啊?” 【您的坟墓不在山中。】 系统边说,边在面板上调出一个地图。那和现代某社交平台的位置共享差不多,卫停吟的所在地和他墓碑的所在地各自有一个标记,在地图上简单明了地标注了出来。 【如图所示,您的坟墓在山下两公里左右的地方。这里,貌似是雪林。】 这图上所标注的的确如此,卫停吟的坟墓在雪林之中。 为什么没葬在山上? 卫停吟觉得蹊跷。 他抬脚往那边去了。不论如何,他决定先去自己坟前看看情况。 虽说明天才是他的忌日,但赵观停什么时候会来是不一定的,卫停吟决定今晚开始就在那边守着。 他转头向系统面板上标注好的地方走了过去。 走到雪林之中,他来到了自己的坟墓面前。 昆仑山下,风雪仍在。 快天黑了,雪大了些。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一块石碑悄然立在林中。 这是一块不怎么显眼的墓碑,墓碑被雪所掩埋,只露出石头一角。 卫停吟伸出手,拂去碑上雪。 碑上刻着一排字。 【昆仑上清门卫停吟墓】 墓碑斑驳,刻下字去的凹陷里,已经落了些雪。 这好像不是专业的刻碑人刻下的,字有些歪斜,连刻下去的凹陷都不平整,石碑也并不光滑。 卫停吟拂雪的手按在碑上,半晌,慢慢滑落下去。 风雪好像大了,卫停吟望着碑上自己的名字,心中沉重。 他本该觉得诡异的,毕竟这是他的墓碑。 可此时此刻,他居然一点儿诡异都感觉不到。这块石碑经过风霜雪打,斑驳许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半月前死遁离开,对他来说是完成任务,是解放,可对这里的人来说……是真的活生生地死了个人。 直到看见这块墓碑,卫停吟才终于有了实感。 咔嚓。 身后远处传来一声轻响,那声音几乎淹没在雪里。 卫停吟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 有人来了! 卫停吟迅速起身,嗖地跳了起来,窜到了墓碑后面。 这石碑还算宽大,能把他整个人遮挡住。 一跳下来,卫停吟就一屁股坐在了雪里,凉得他倒吸一口气。 他又赶紧把纱帽摘下来。纱帽太大了,说不定会露出来,被来人看见。 做完这些,卫停吟抹了抹脑门,松了口气。 系统不解:【你躲起来干什么?】 卫停吟压低声音嚷嚷:“废话,马上就是忌日,来的又不一定是赵观停!又不知道来的是谁,能这么突兀地复活吗!” 系统无言以对:【好吧,你说得对。】 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了墓前来。 一走近,声音也清晰许多。卫停吟突然有些意外,脚步声居然是两道。 是两个人。 “咦?” 一道男声疑惑出声。 很耳熟的声音。 卫停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于是捂着脑后的长发,悄悄探出脑袋去,偷瞧了眼。 来人是一对男女,两人都穿得一身仙气飘飘。 女仙人穿的是上清山的那一身白衣。她衣袖飘舞,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飘散而去,连身形都看不清晰,头上同样戴着纱帽。 但她的纱帽瞧着可高级多了,垂下来的白纱是仙纱。 而她身边的男仙人,穿的是一身水蓝,在风雪之中十分显眼。 他没带纱帽,隔着风雪,面容依稀可见。 是商若。 卫停吟有些惊讶,商若并不是三清昆仑门的人。 他是另一门派的。 商若瞪大着眼睛,低下头,疑惑道:“萧山主,此处有些脚印,好似方才有人来过。可我们来的路上……未曾与谁擦肩而过呀。” 卫停吟心里一咯噔。 糟了!!! 他刚被一句话吓得六神无主,却听那女仙人轻笑一声。 “我们早就江湖不见了。” 是一道很清冷的女声。 听起来有些凉薄,十分无情。 卫停吟顿住,讶异地偷偷看着那女仙人。 他也这才想起来,商若刚叫她“萧山主”。 难不成…… 女仙人伸出手,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 她露出了脸。 风雪呼地将她两鬓的发吹得凌乱,可卫停吟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萧问眉! 我靠,大师姐! ——此人正是上清山主谢自雪亲传第一大弟子,卫停吟的大师姐,萧问眉。 萧问眉面容清冷,长了一张凉薄无情的脸。她眼如柳叶眉如利剑,站在这冰天雪地里时,这张脸简直比这天寒地冻的风雪都要冰冷。 这么一提,山底下的店小二说,只有大师姐最后留在山里,继承了谢自雪的上清山主之名…… 所以会叫她萧山主啊。 卫停吟心里琢磨着,偷偷多打量了她几眼。 萧问眉的面容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风雪的错,她的脸庞变得瘦削苍白了好多,那双眉眼也显得沧桑。 她的眼睫上挂上了雪花。 萧问眉手握纱帽,冷眼看着墓碑,面无表情地轻声道:“上清山上原来的这五个人,自打死了一个,又疯了一个以后,余下三个也早就吵得决裂,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说着,走近几步过来,一捋衣裙,在墓前跪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 她手上做着事,眼眸冷冷:“大约是不想见到我,听见脚步声,就立马跑了吧。” 商若干笑:“山主别这样说……” “不论我怎样说,这都是真的。” 萧问眉拿出来一个小瓶子。她动用灵法,瓶口一阵发光后,一坛子酒出现在她手中。 她把酒放在碑前。 她摁着酒,良久地注视着墓碑,始终没有说话。 风雪呼啸。 卫停吟背靠着石碑,也一言不发。 萧问眉叹了口气。 “阿吟,”她自言自语,“为什么当时要自刎呢。” 因为要毕业离职。 卫停吟心里回答。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明白。” 当然了,你又不知道我是穿越的。 卫停吟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干笑。 “阿恣要飞升,天雷源源不断,我知道你心里着急。”萧问眉语气缓缓,一句一句轻轻地对着墓碑念叨着,“谁不着急呢,阿恣是你我的师弟,是上清山的孩子……不止你着急,其实我也着急。” “师尊更是着急的。” “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去解决,可你为什么偏偏要用那种法子呢。” “……这七年里,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有时我午夜梦回,都看见你站在雷渊边上,一剑自刎而死。” “这几年,我一直想,一直想……想出了许多解决那雷劫的办法。” “可如今想出来,又有什么用。” 萧问眉仰起头来,看向阴沉的雪天。 她长呼出一口气,团团白气从口中呼出,又立刻被风雪席卷消散。 “世上没有使时光逆流的术法。” “阿吟,你若……” 她顿了顿,在风里叹息了一声。 “你若瞧见我们如今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会说些什么呢。” 卫停吟偏了偏头。 风雪还在呼啸,卫停吟偷偷在碑后看向萧问眉。 那双一向冷然的眼睛,此刻居然盛满悲哀无奈。 风雪大了,却吹不动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萧问眉再没有说话,只是在他墓前跪着,守着一坛酒。 天黑之后,萧问眉走了。 商若和她一起出了林子。 两人走之后,卫停吟没动。 他背靠着自己的墓碑,仰头看着黑下来的天,天上飘下了雪。 萧问眉不像从前了。 卫停吟想。 她从前可不这样。 萧问眉是无情道。 江恣也是无情道。 不过萧问眉的无情道可谓是最无情的,比江恣的厉害太多。 她从不讲什么感情,总是帮理不帮亲,当真冷血无情,一年到头都冷着一张脸。 可今日一见,她竟对着墓碑说了这么多带着感情色彩的话。 卫停吟幽幽叹气。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系统。” 【我在。】 “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了?” 【是的。】系统说。 这么说起来,之前系统说江恣在雷渊里呆了三年,出来之后又是在两三年前屠门的……满打满算地算算,的确七年差不多。 七年了,萧问眉竟都会叹息情义了。 耳畔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卫停吟侧了侧脑袋。 又有人来了。 也是两个人。 隔着老远,卫停吟就听见了说话声。 “……哎,你们师兄弟,如今各散天涯,大约也没多少人记得卫停吟了。” “如今天下局势这么乱,修仙人的事都影响到了凡世……魔修竟如此横行霸道,真是前所未有。” “赵兄,你这么满天下乱跑,也只是拆了西墙补东墙。” “你惩治了这边的魔修,那边的就又开始闹事。你治得了一两个,却治不了满天下的。” 卫停吟记得这声音,这是和商若同一门派的道友。 他偏偏头,看见这道友和赵观停走了过来。 赵观停撑着一把伞,和那道友并肩走来。 赵观停一句话没说,只是听着这人在耳边不停叨叨着。 走到墓碑前,他笑了一声。 “你瞧,顾兄,”赵观停说,“师姐来过了。” “顾兄”顿了顿:“哪个师姐?” “大师姐。”赵观停走近来,蹲下来,把酒坛子上覆盖的雪拍掉,“三师姐早杀红眼了,拿不回师兄的尸骨,她是不会回来扫墓的。” 那顾兄叹了口气:“她还是那样……” 赵观停哈哈笑着,在墓碑前席地而坐。 “我们三个啊,当年吵得不可开交,剑都拔了。一个个的抻着脖子骂,脸都红成了三个关公。” 赵观停看着墓碑,“这个骂那个不讲情义,那个骂这个没本事,一个个又哭又骂,拔剑以后还见了血。” “可吵来吵去,打来打去,说到底,都是恨彼此再也留不住上清山了。” “师尊走了,师兄死了……师弟也变成这样。” “说着再也不见,可还是都来看师兄了。” “骂得那么狠,可事实上,大家都想回去。” “到底哪儿走岔了呢。我们原来,明明都很好的。”赵观停喃喃着问,“吵吵闹闹的,一个两个都叽叽喳喳,烦得要死……可再烦,也比如今这样好啊。” “师兄没死就好了。” “我有时候睡不着,半夜睁着眼睛想往事,是真的越想越恨你啊,师兄。”赵观停声音渐低,“为什么死了,你要是没死……” “……” 后面的话,赵观停没有再说。 他沉默了。 碑后的卫停吟听得心里发堵。他摁了摁脑袋,把自己在墓后摁下去了一些,慢慢仰躺了下去。 身下的雪真凉,凉得卫停吟浑身都要冻成冰了。 “你走吧。”赵观停说,“我跟师兄待一会儿。” 顾兄有些踌躇:“可是……这冰天雪地的……” “担心什么,我就是在风雪里面长大的。”赵观停说,“我和师兄都是。” “总不能让师兄一直在这儿挨风雪,我陪他一晚上。” 说着,赵观停倾斜了下手里的伞,为这墓碑遮住了雪。 见他这样,这位“顾兄”也不好说什么了,留下一句“我在林外等你”,便回身离开。 顾兄的脚步渐渐远去,最后消失。 赵观停撑伞坐在他的碑前,始终没有说话。 风声匆匆而过,卫停吟半躺在碑后,看着天空,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挂满了雪的枝丫,一言不发。 卫停吟想起江恣飞升的那天,那天在天雷之前,原本也是这样大的雪。 而他那时选择身死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完成了任务,终于能从这该死的穿书工作里解脱。 他可以远走高飞了,带着一笔能让他这辈子不愁吃喝的巨款。 所以他高高兴兴地去死,高高兴兴地离开。 他没意识到,对别人来说,“卫停吟”真的死了。 没人知道他死是功德圆满,完成任务。 对他们来说,卫停吟的死是真的魂飞魄散。 卫停吟激进地在雷渊边一剑自刎,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成了他们所有人午夜梦回的梦魇。 没有人想得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死去,也没有人能得到答案。 他们不是纸片和寥寥几笔的“人物设定”,不是一本坑了不写的小说,他们有血有肉,可卫停吟曾经只把这一切当做任务,只把自己当配角,全然没意识到,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人人没有区分,每个人都是“人”,从不分主次。 卫停吟的死,是死了“师兄”,不是死了“配角”。 卫停吟对不起他们。 在墓碑前沉默的赵观停突然吸了口气。 卫停吟愁眉不展。 骂我两句吧。 他想。 突然,一声闷响。 卫停吟眼见着脑瓜顶上的伞突然移开了。 又听扑通一声响。 “卫停吟!!!” 赵观停突然大嚎,卫停吟吓得一哆嗦。 “师兄!!”赵观停大声哭叫,“你好狠心啊你!你丢下一家四口转头就走,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 “卫停吟你太不是个东西了——你还欠我两箱子法宝呢!还都没还你就死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也不看看你没了以后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师兄啊!你带我走吧!你师弟他欺负我啊——” “你都死了,在天之灵还不显灵!你也不看看这沟槽的世间被你那个混账孩子整成什么样了!!” “啊——哥哥你坐船头——”他唱了起来,“留妹……不是,留弟弟我岸上苦啊——” 卫停吟“草”了一声,绝望地捂住脸。 他忘了这人就是个不正经!! “师兄你是不是个男人——你是男人,你就入梦去给江恣两巴掌啊!你去说他两句啊——他欺负人啊你也不管——” “你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就只会动动嘴皮子,真要干事儿你跑得比谁都快!!” “当年咱俩下山除魔,你就这死出!魔修一来你撒丫子就跑,叫都不叫我——” “师兄啊——你还欠我二两银子呢!亲兄弟要明算账啊!你还让我请了你一根红豆冰,钱到现在都没还我!那可是一文钱啊——” “啊——” 赵观停越嚎越撕心裂肺,哭丧个没完。 卫停吟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了你赵老四!!!” 他按着石碑蹭地爬起来,顶着一脑袋的雪,朝着碑前鬼哭狼嚎的人破口大骂:“你有病啊!谁家扫墓像你一样跑到别人墓前讨债的!人都死了你还找那一文钱,你那么缺钱啊!?再说谁只会动嘴皮子,那次除魔不是我动手杀的魔修吗!?” 赵观停本在张着大嘴哇哇大哭。 但卫停吟一窜起来,他浑身一抖,脸上的表情立刻一滞,就那么张着大嘴瞪着大眼,傻愣愣地呆住了。 呆滞地望了五秒卫停吟,赵观停的瞳孔逐渐开始地震。 从微震变成地动山摇。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8章 复生 赵观停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撑着地连连往后蹭着后退,牙齿打战得话都说不清了,一脸惊悚:“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你你你——你是谁啊!?” 卫停吟心里骂了句草你喵比,扬手打了一下墓碑:“你他大爷的来扫墓,结果死的是谁都不认识了!?赵四儿你脑子让门挤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赵观停就肉眼可见地一僵。 随后,他胸膛一提,倒吸的一口凉气肉眼可见地卡在了嗓子眼里,接着一翻白眼,日的昏过去了。 卫停吟:“……昏什么——” 他气极,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把他弄醒时,突然一声急匆匆的“赵兄!”从远处传过来,还伴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卫停吟停在原地,抬头一看,是方才那位“顾兄”从远处跑了回来。 顾兄突然顿在原地,瞪着卫停吟,也露出极为惊恐的表情。 随后,此人也两眼一翻,咚地倒到地上了。 卫停吟:“…………” 有病吧!! * 赵观停做了个梦。 梦里,乌云厚重,雷风滚滚,江恣又在飞升。 漫天天雷轰然而落,把整个平原炸成了焦原。 空中乌云滚滚,雷团在云中时不时地发亮。 赵观停皱眉望着天空,和在雷劫里挥剑的那道身影。 天上又劈了一道雷下来,赵观停隐隐感到不安。 而他师兄在他身边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见他二师兄走出了一步去。 赵观停心里一慌。 他想叫住他,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伸出手,指尖却恰好与师兄的袖角擦过。 他说不出话,拉不住人,于是只能看着他师兄飞到雷渊边上,高声喊了一声江恣的名字,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举起剑,横在脖颈边上。 他一剑自刎,落入雷渊。 赵观停猛地睁开眼。 忽然一切安静,震耳欲聋且源源不断的雷声戛然而止。 轻柔的雪花落在他鼻尖上,四周空留风声。 梦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可他仍然遍体生寒。 “喂。” 声音从身前传来,赵观停抬头。 有个一身粗布麻衣的人站在他面前,正撑着他的伞,伞面向他倾斜着。 “没事儿吧你。” 这人向他挑挑眉,脸上是和他梦里同样的不屑不羁,满脸随意,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卫停吟。 赵观停呆滞地望了他片刻,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卫停吟:“……” 卫停吟无语:“你干嘛呢?” 赵观停:“没,我觉得我是做了梦中梦……” “套娃吗你。”卫停吟伸出手,扯住他的脸,使劲儿把他往上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你师兄!” “哎哎哎哎哎——” 赵观停脸都被拽红了,在他手里发出阵阵哀嚎痛呼声:“别拽啊!哎哎哎疼疼疼——” 卫停吟松了手。 赵观停捂着自己红了的半张脸,痛得两眼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卫停吟。 靠,真的很痛。 他想。 既然这么痛……那…… 这就不是梦……? “师兄?”赵观停不敢相信,瞳孔颤抖地打量他,“真的是师兄?” “废话,我上哪儿给你找个假的去。” 他说话还是这么不招人喜欢。 赵观停却没有生气,他脸上的难以置信逐渐变得惊愕,而后,一抹红晕出现在他脸上。 他渐渐兴奋起来,又顿觉委屈,眼睛里立刻盈满泪水,又哭又笑地就要喊:“师——” 突听身边一声大吼:“赵兄!!!” 赵观停一激灵。 卫停吟也一抖。 那位“顾兄”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就翻了过来,惊慌地左右一回头,见到赵观停就在自己旁边——是卫停吟在他俩被吓昏过去的时候,把他们俩搬到一起来了。 这位顾兄抓住赵观停的肩膀,猛烈地摇晃他:“赵兄!大事不好了!我看见你师兄,我看见你师兄显灵了!!” “一定是他在天有灵,看不下去自己被江恣祸害了,才来找你——……” 话说到一半,“顾兄”感觉到了什么,偏头一看。 卫停吟水灵灵地站在他面前,朝他挑了挑眉。 “……这是谁。”顾兄呆滞。 “我师兄。”赵观停说,“好像活了。” 顾兄呆滞几瞬,噶的一声,又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看着他翻着白眼倒在雪里的模样,卫停吟沉默片刻,才评价:“他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赵观停哈哈干笑两声。 这位顾兄名叫顾蓦,打以前开始就这么咋咋呼呼的。 “那……师兄,”赵观停抹了两把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是师兄?” “不然呢?” 赵观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也伸出手,捏了捏卫停吟的脸。 软乎的。 虽然很冰,但确实是软乎的。 赵观停刚被打断的委屈立刻又涌上心头。他嘴一瘪,眼睛一红,几滴眼泪立刻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憋不住了,哇地一嗓子嚎了起来,扑上来抱住卫停吟的腰,张着大嘴就嚎啕大哭:“师兄!!!” 赵观停哭得像水坝被炸了,嗷嗷个没完,卫停吟很快感觉到腰上湿了一片,全是赵观停的泪水。 卫停吟无可奈何,撸了两把他的头发,拍了拍他的后背。 赵观停哭得更凶了。 哭了小半天,赵观停收拾好了情绪。 他用帕子擦干净眼泪,然后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又把卫停吟上上下下盯了好长时间。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他还是不太敢信,总之他又伸出手,又捏了一把卫停吟的脸。 还是软乎的。 “我嘞个亲娘啊,”赵观停松开手,目瞪口呆道,“他居然真做到了?” 卫停吟莫名其妙:“啥?” “江恣啊。”赵观停说,“师兄,你不知道吧,你死以后阿恣就疯魔了,天天抱着你那尸身不撒手,说要逆天改命把你复活,可这世界上哪儿有使人复生的法子。” “师尊就好言好语劝他,说没有的,不行的。可他不信,这么多年了,听说还在找办法。我天,我还一直心说他把自己弄死都找不到办法呢,别哪天没人给他收尸,到时候我还得拖着个棺材找到魔界去给他收了。没想到啊,他居然真找到了。” 卫停吟:“……” “哎师兄,”赵观停又捏捏他的脸,稀奇极了,眼睛冒光地问他,“你咋复生的,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卫停吟拍掉他的手,“我问你,这些年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怎么听说,好多人都想弄死江恣?” “那必然想弄死他啊!” 一说这个,赵观停就一拍大腿,气得不行,“你看看你家那阿恣成什么样儿了,他也不管管自己手底下的魔修,大伙儿能不想弄死他吗!” “……什么我家的,咱俩是一家的好不好!他也是你家的!” 赵观停说:“那他不是你拉扯大的吗!” “你也是我拉扯大的啊!” “我又没当魔尊去!” 卫停吟突然无言以对。 “算了算了!”卫停吟挥挥手,不跟他掰扯这茬了,“总之你告诉我,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赵观停沉默片刻,道:“事情有些复杂。” * 七年前,卫停吟自刎落渊。 江恣放弃飞升,御剑飞向雷渊,在雷渊里抓住了他。 雷渊之内,魔气肆虐。 据记载,雷渊里,是一个人间炼狱,最底下离岸上足足有十万八千里。 传闻,最下沉的地方,有刀山火海,油锅血池,伴着四周的雷声滚滚,山崖底下几乎集齐了十八层地狱的光景。 使进入之人,无不受尽折磨而身死,魂飞魄散而无来生。 雷渊是雷劫时会偶然被天雷劈出来的——当然,也有江恣这样雷灵根失控,自己劈出来一个的例外。 但总之,进了里面就别想出来。 “他当时进了雷渊以后,把你抓住了,然后想爬上来。可是师兄,你也知道,一旦掉进雷渊里面,就别想再回岸上。”赵观停说,“雷渊的裂缝间和岸上,会凭空出现一道结界。那结界为天雷所化,有天道之力,根本没人能破。” “里面的人破不掉,得外头的人才能破。所以他就喊师尊,他想让师尊救他。” “毕竟那雷渊不是天雷劈出来的,是阿恣自己劈出来的。所以渊的结界或许没有天道之力,能破开。”赵观停顿了顿,“可师尊没去。” “从没有人破过雷渊的结界,那里面尽是威力可比雷劫的魔气。若是有了个口子能出来,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阿恣那时是门中的天之骄子,许多门外的人都来参见他的天劫。人多,师尊不敢冒险,也没有上前。再说了,雷渊这么威力巨大的东西……若里面的东西真出来了,师尊怕是也没办法处置。师尊……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 “阿恣就被关在里面了。” “裂开的渊口重合,两边的地面慢慢又合在一起,我们所有人看着他被一点点关在里面。” “……” 卫停吟脸色很不好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也没说出来,最终只是叹气。 赵观停也没有再嘻嘻哈哈地耍宝,他也惆怅着:“我知道,我们对不起阿恣。” “雷渊合上,最后就剩下一条裂缝。可吓人了,那裂缝里,还有阿恣掌心里的黑血渗出来,他应该还在里面掰了很久的渊口。” 赵观停抬头看他,“后来三年里,我们都以为你们死了,死在雷渊里面。” “毕竟入了雷渊,与死无异,至今没人从雷渊里出来过。” “所以你们还曾经是仙修界的一段佳话,许多人为你们唏嘘。哎,还有人写过话本呢,师兄你看不?我买了好几本。” “去你爹的。” 卫停吟照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继续说,别扯没有用的。” 赵观停挨了打也没生气,反倒嘿嘿乐了两声,乖乖地继续说:“总之,雷渊闭合之后,大伙儿都以为你和阿恣都死了。” “师尊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山上为你们两个立了碑,每七天就去祭拜一次。” “结果第三年,阿恣的飞升之地突然引来天雷。” “没人飞升,但是天雷来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天雷劈开了雷渊。”赵观停说,“雷渊结界大破,他抱着你,从里面跳上来了。” 第9章 过往 “阿恣出了雷渊,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仙力,全是魔气。他浑身被魔气包裹,成了魔修,从雷渊里回来了。” “师尊走过去迎他,边说回来就好边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并不答,只对师尊说,他不怪师尊见死不救,但要师尊告诉他,怎么才能让人死而复生。” “他怀里还抱着师兄你,傻子都知道他想干嘛。而且啊,他还瞎了一只眼睛。” 赵观停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左眼:“这只。” 卫停吟皱皱眉:“怎么瞎的?” “不知道,他至今都没说。但是他不说咱也大概猜得出来,不是在雷渊里渡劫的时候瞎的,就是想复生你做法阵的时候被邪术反噬的呗。” “总而言之,他问师尊有没有办法复生死人。” “师尊嘛,师兄,你也知道的。师尊就和他说,世上没有这种术法。” “阿恣就和师尊冷笑,他说邪术也可以,被反噬也无所谓,他什么都能拿来换。” “师尊还是说没有这种术法,人死是天道所驱,即使是我们修道也无法与天道抗衡的。” “师尊见他左眼重伤,问他是怎么了,他还是不答。他身上全是魔气,大师姐说这样有损山门名声,说干脆把他带回山门里藏起来,再看看怎么压制他身上魔气,以免被仙修界他人发现。” “阿恣却没同意,他推开我们,就那么一个人走了,抱着你。” “后来过了两个月,他上山来了。” “他一个人上山来了,还带着上一个魔尊的尸身。” “他把魔尊杀了。”赵观停说,“他杀了魔尊,继位成了新的魔尊。那次回来,是要辞别山门。” “他给师尊下跪,要师尊把他从上清山除名。” “……还挺讲礼貌。”卫停吟说。 “是啊。”赵观停苦笑。 “然后他就屠门了?” “屠门?”赵观停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摆了摆手,“不是不是,他屠门是之后的事。” “阿恣辞山之后,就下山去了,他说以后不会再回来,会在魔界待着。师尊问他打算把你的尸身怎么办?阿恣就说要让你回来。” “他还想复生你。”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呀。阿恣虽然对我们还算很恭敬,还特地来辞门,可毕竟是成了魔尊。他从天雷劈开的雷渊里又回来了,还杀了前魔尊,成了新魔尊,这么大的事儿肯定瞒不住。” “这事儿传遍仙界,阿恣的事,变成了往上清山刺来的一把刀。” “就算他特地上山来辞门了,可他毕竟曾经是上清门的门徒,更是师尊的亲传。” “所以……因着他成了魔尊这事儿,仙界人人就都开始向三清门问责。” “师尊的脾气性格,师兄你也知道。他什么都没说,挨了问责就一声不吭地挨着。” “后来,师尊不知是觉得自己确实该担责,还是觉得阿恣不能再这样一错再错,亦或者是觉得对不住师兄你不得安息……总之,他下山去了,去了魔界,见了一次阿恣,把你的尸身带了回来,安葬在山上的坟碑底下。” “阿恣一下子就火了。” “他杀了回来,提剑上门,屠了上清山半座山,对师尊拔剑,疯了似的问他把你放哪儿了。师尊不答,他就一个一个杀,杀了几个师尊就受不住了,骂着告诉他把你埋在哪儿了。” “阿恣就收了剑,过去把你挖出来,带走了。” “上清山被他杀得血流成河,我们收拾尸身都花了四五天。” “师尊把自己关在山宫里好几日,谁来都不见。阿恣来屠门的事儿很快又传遍仙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仙界中人都说他极其危险,责怪师尊没有教导好。” “师尊被千夫所指,还是没有出门来。后来过了八天,他终于出了门来。” “他提着剑就往山下走。” “他一句话都不说,临走前也一句话都不跟我们说。” “后来过了两天,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回来之后,让我们把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叫来。” “然后,师尊让我们给他更衣,说浑身是血的去见山主,太不礼貌。” “两位山主来了以后,师尊就说,他输了,他没资格再做掌门,也不会再修道。自己的弟子变成这样,他也有责任。他把掌门之位让给虚清山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散尽修为,也断了仙脉,将仙剑还给了被立为掌门的玉清山主,随后就去山后把你和阿恣的坟碑推倒,一瘸一拐地下山去,告诉我们会在山下给你立块碑。” “我们想追出去,他不让我们跟着。他说上清山出了一个魔尊,门楣已脏了。师尊无颜面对仙祖父老,是罪大恶极的罪人。” “他说我们还是干净的,别在这里待着了,去玉清山或者虚清山吧,改投他人门下吧。上清山不必再留了,就在他这一代毁了吧。” “师尊就那么一瘸一拐地走了,我们谁都没再见过他。” “上清山的门外弟子走了大半,我们这几个亲传坐在一起沉默好半天,谁都没说话。” “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看我们可怜,就说让我们自己先想想,之后就也走了。” “我们坐到晚上,突然就吵了起来。” “我忘记是谁起的头了,我被骂得气懵了,早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们骂得是真狠,彼此的伤疤不要钱似的揭。后来有些门外的弟子进来劝架,可我们骂红了眼,连那些进来劝架的也一起骂了。” “我们还拔了剑,三个人又骂又砍,是顾兄和商师兄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来了,看见我们在互砍,赶紧冲进来拦下来了。” “我们最后吵了一架,彻底决裂。”赵观停说,“我下山去了,三师姐也走了。最后留在山上的,就只有大师姐。” “后来,我听说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也去围剿阿恣,结果没杀成。不仅如此,阿恣还杀了回去,把三清山全给屠了一遍。” “这下好了,玉清、上清、虚清三座山,全都留不住了。” “我们的好师弟霸占了三山,跟山主们说是昆仑山的池水养人,定不会叫师兄你香消玉殒,要把你放在山底下的冰湖里……” 卫停吟:“……” 好耳熟的台词啊! 赵观停手托着腮:“他把其他三座山的人逼得只能出走,这件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我也是那时听了传言才知道,大师姐居然把师尊不要的上清山主的位置继承了下来,在外人嘴里成了‘上清山主’。” “师尊都不要山门了,她却还要。”赵观停说,“那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只有空落落的一个名号,她拿去干嘛呢。” “守着那么个空名号,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卫停吟低头不语。 他撑着把伞,伞的另一边是絮絮叨叨把这些年发生的事说了个干净的赵观停。 两人并肩坐于伞下。 卫停吟抬起头,看着夜里的风雪。 “到头来,留下来的是从前最不讲情义的那个。”卫停吟自言自语道,“人这东西,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就是,无情道也不知道修到哪儿去了。”赵观停嘟囔。 “后来呢?”卫停吟问他,“三座山的人都出走了,都去哪儿了?” “听说都投靠到友好山门去了,大师姐……听说是去水云门了。” 刚刚跟着她来的商若就是水云门的。 三清门和水云门的关系是最好的。 “阿恣从雷渊里出来之后,雷渊魔气外泄,再加上后来魔修肆虐,早在师尊离山之前,凡世就一片乌烟瘴气了。”赵观停说,“我下山之后,四处卫道。” “我们三个再没有见过了,当年最后那一架吵得天地都失色,都说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呢,我再听到三师姐的消息,也是听的传言。” “他们说师姐到处找江恣,想要杀他。” “我去年偶然见了她一次。她变化很大,一身的戾气,脚步急匆匆的。”赵观停叹了口气,“师尊走了,我们这三个活得真是他爹的各有精彩。” “你知道就好。”卫停吟说。 “师兄,你打算怎么办?”赵观停问他,“你不去找阿恣吗?阿恣知道你回来了不?” “不知道,我自己爬出来的。”卫停吟说,“不敢去啊,我听人说现在疯魔了。一个弄不好,把我整死怎么办?” 赵观停苦笑:“不,我觉得他还没疯到那个地步……” “说起来,我的剑去哪儿了,你知道吗?”卫停吟说着,眼神漂移出去,有些心里没底,“不会是落在雷渊里了吧。” “没有,阿恣拿过来过。”赵观停说,“好像是放在他那边了,在魔界里。” 卫停吟:“……” 噩耗啊,我靠。 卫停吟扶住额头,深深地感到一阵无力。 “师兄,我真觉得你得去找阿恣去看看。”赵观停苦口婆心地劝,“知道你回来了,他那疯劲儿能收敛不少。没准你能给天下苍生换个和平回来!他对你挺上心的呀,或许不会伤你,你多少去试探一下!” “这确实,凡世都让他祸害成这样了。” 赵观停突然语气有些不对:“呃……” 听出他有所迟疑,卫停吟转头一看,就见他神色欲言又止。 卫停吟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怎么了?”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赵观停说,“其实阿恣没碰过凡世的事儿。”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赵观停说,“师兄,我刚刚不说阿恣杀了上一个魔尊吗?” “是啊。” “你也知道,上一个魔尊叫邱愁。魔尊这东西,就是谁能杀了座上的就是谁的。”赵观停说,“邱愁手底下,好像有个二把手,叫祁三仪。” “这祁三仪好像了不得的,活了百年多了,从前还和师尊交过手。他在邱愁手底下偷招学技,隐忍不发,就等着以后哪天能赢过他了,就跳起来把他杀了,当下一个魔尊。” 赵观停一拍手,两手一摊:“结果半路上,阿恣杀出来了。” “阿恣杀了邱愁,祁三仪也跟他交手了,输给他了。” “这祁三仪就心服口服地给阿恣当了二把手。阿恣当魔尊,说实话,就是想进魔尊城中,找所有魔修的术法邪术,看有没有能复生师兄你的。” “他根本就没想着什么让天底下都被魔修支配,更没想着祸害苍生。反倒是这个祁三仪,大张旗鼓地祸害世间,想让阿恣的威严遍布天下。” “可我看那样,阿恣好像根本就没过问过。” 卫停吟沉默片刻:“也就是说,上一个魔尊的二把手现在是江恣的二把手,凡世间这些破事都是这个二把手搞出来的,江恣只是完全不过问,而且他全然没兴趣?” 赵观停打了个响指:“没错!” 卫停吟半信半疑:“你打哪儿打听来的?” 赵观停啧了一声:“师兄你这话说的,你四师弟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杀的魔修畜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好歹曾经同门一场,阿恣变成这样我虽然痛心疾首,但也还是想打听打听嘛!是我逼问他们的,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卫停吟一挑眉,战术后仰几分。 他有些信了。 他又坐直回去,面上仍是不悦:“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说那混小子就没错啊。他一个魔尊他不管底下的人,让这群人满天下地祸害人,他能没错?坐那个位置就做该做的事儿,不想管手下就别做老大。” 赵观停哈哈的笑起来:“说的有道理!” 忽然间,头顶有尖锐的鹰鸣声传来。 是信鹰的鸣叫。 赵观停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两人放下伞,抬起头。风雪之中,一只漆黑的信鹰俯冲下来,扑棱着翅膀,冲到他们面前。 赵观停伸出手,信鹰落在他的手臂上。 信鹰把他的手臂压得一沉,收起翅膀。 它张开嘴,嘴巴一张一合的,发出了水云门一位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的声音。 卫停吟见过她,所以识得这道声音。 女弟子惊慌失措:“赵师兄,请带着顾师兄速回水云门!” “魔尊江恣来了,来向萧山主讨要卫师兄尸身!” 第10章 水云门 赵观停闻言震惊,转而又立刻犹疑几分,大约是想到了他与萧问眉之间的破裂关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卫停吟则只是震惊。 信鹰还在说话:“赵师兄,我知道你和萧山主近些年关系不和!可是魔尊江恣此人行事极端,实力高强又不讲道理,你若不来……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请快些来吧,赵师兄!” 弟子都快哭了。 说完这些,信鹰闭上了嘴。 黑夜里,信鹰歪歪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他。 赵观停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他和信鹰对视片刻,一脸难办地转头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看了他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伞柄塞到了他手上。 卫停吟站起身来,往自己的墓碑后面一探身,拿起他的纱帽,戴在了头上。 “走吧,”他朝赵观停一笑,“师尊教你的可是同门互帮互助,不是吵了架以后就见死不救。” 卫停吟平静得很,话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于是赵观停愣了愣,忽然想起他这位师兄就是这样,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法让他真觉得难办,他永远波澜不惊,永远面带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当然,嘴里也总是说不出人话来。 逝去的七年仿佛一瞬间如海浪似的复返了回来,赵观停想起许多往事,于是忽然就多了种“那也不是不行”的勇气。 他笑了声。 “大师姐如果要打我。” 赵观停顿了顿,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重复着喃喃说,“大师姐如果要打我……你可得帮我啊,师兄。” 卫停吟说:“那得看情况。” 赵观停立刻破防:“不是你有病啊!刚刚我把话说得这般感人肺腑你为什么要看情况啊,你不该说‘好的一定你放心吧’吗!帮都不帮我你算什么师兄啊你!” “废话啊你,我没剑啊!我如今是两手空空跟你去战场啊!我拿什么帮你啊你想让我再死一遍啊!?” “你不会帮我空手接白刃吗!” “你接得住她的剑!?” 风雪依旧,卫停吟墓前却不再萧条了。 两个人吵嚷起来,声音乘着风有了回声,连坟前摆着的那坛酒看起来都温暖许多。 * 天色阴沉,不见明月,风雪骇人。 事情紧急,不能耽搁。和卫停吟拌了会儿嘴,赵观停就把顾蓦摇了起来,两人以剑起了个传送的法阵。 三人入阵,一阵土火的法力交替后,他们来到了水云门附近。 水云门外有一层结界,传送不进去,三人便落在外围,提起剑来,御剑往里飞去。 顾蓦还是不太敢信,虽御剑飞在空中,但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卫停吟身上飘:“你当真是卫师兄?” 卫停吟没有剑,他正站在赵观停的御剑上,按着他的肩膀,跟他共用同一把剑飞进去。 高处风大,卫停吟的刘海被吹得翻飞,露出了脑门来。 他横了眼顾蓦:“我该怎么做才能变成个假的?” “那万一是魔尊派来的,易容术高强的……” “你刚刚不也用法术测过我了么,我身上没用任何法术。” “那确实是没错……” 顾蓦嘟囔,“可这也太难以置信了,死人竟能复活。” “好啦好啦,应该是江恣找到了复生之法。”赵观停打了个圆场,又纳闷道,“不过若是如此,也真是奇怪了。既然他已经将人复生了,又为什么来找‘尸身’了?” “没准是我家方师妹太着急,把话传错了。”顾蓦说,“或是你家师兄复生之后自己跑了,他找不到人,又知道这次成功了,就想着水云门里有萧山主,便前来讨人。” 顾蓦也是水云门的,而方师妹正是刚刚传信来的人。 她叫方见。刚刚信鹰说话的声音,正是她的声音。 顾蓦这话很有道理,赵观停点点头:“或许真是如此。” 穿过结界迷雾,三人进入了水云门的地界。 水云门是个位处幽静山谷之中的门派。 待迷雾尽散,三人进入了水云谷中。已是深冬,这四周还青山环绕,月朗风清,山谷之中的一池湖水幽幽。 原本幽静的山谷湖水,此刻水中倒映着的光景,却是被烧成橘红的山宫。 湖水中央,是水云门掌门柳如意的山宫。 而在湖水岸边四方,各有水云门其他长老们的山宫。 而此时此刻,柳如意的山宫一片黑色火光,轰隆隆地烧着火海。 顾蓦大惊:“那是师尊的山宫!” 有人惊声尖叫,有人大喊。 即使是在天上飞着,也能看见底下水云门的门外弟子们都在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漆黑的夜晚,几乎被烧成白昼。 顾蓦着急地就要往下俯冲而去,赵观停叫住了他。 赵观停把剑停在空中,对着地面上思索片刻,回头问道:“师兄,你去见他吗?” 卫停吟眉心皱起。 水云门烧成这样了,他得去见。见到了他,这疯子才能收敛。 就算有风险,江恣也不会一刀把他砍死…… 【不能见。】 系统突然冒了出来,面板出现在他身侧。 生怕他感到不满,系统的话连珠炮似的往外冒:【宿主,经过调查,江恣目前的精神状态极其不安定。就算你出现了,他也会把你认成别人。】 【他真的会砍死你。】系统说,【而且……】 “去见吧!” 系统话没说完,顾蓦突然开了口。 他焦急不已,冷汗直冒,看起来快要哭了。他御剑飞近过来些,向卫停吟乞求着说:“卫师兄,他这么多年发这么多疯都是为你!如今水云门这样,只有你能做什么了!你……” “不,顾兄,你冷静点儿。”赵观停抬手按了按他的胸膛,平静道,“也不一定。” “为何!?” 赵观停朝他挑挑眉,朝地上指了指,让他去看地面上。 “易宗主在。”赵观停说。 顾蓦一怔,往地上一瞧。 他瞳孔缩了缩。 卫停吟极其自然地一手搭在赵观停肩膀上,另一手叉着腰,跟着往下看去。 “易宗主”是无生宗的宗主易忘天,卫停吟也知道他,更见过好几次。 无生门一向一身红衣。卫停吟往下一瞅,就看见了几身红衣服。 “这易宗主怎么了?” 卫停吟问,又抬眼一撇,瞅见顾蓦一脸情绪复杂,“怎么一看见他,你就这个表情?” 顾蓦踌躇:“呃……” 看他有口难言,赵观停无奈地替他解释:“师兄莫怪,易宗主这些年很是激”进。” “他本就恨极魔尊,如今我们上清山还新上位一个魔尊祖宗,他看我们就越发不顺眼。当时师尊还在山上时,就属他来得最勤,恨不得拿唾沫把师尊淹死。” “也难怪,毕竟出过那样的事儿。”卫停吟说。 “我看这样,师兄你今晚还是别出来了。易宗主看见你,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来。”赵观停蹲了下去,看着下面说,“你看看,那二把手都来了。” “在哪儿?” “山宫外头那个乌漆嘛黑的。”赵观停指了指地上的小点儿,“估计是听说江恣来闹事儿找人,他闻着味儿就来了。这死人可最喜欢江恣出来祸害人间了,今晚可热闹啊。” “易宗主一直事儿多,二把手还来添油加醋。这儿是水云门,虚清山主肯定也在。” 虚清山和上清山一直互看不顺眼。 “易宗主可是大乘,有他在,就能拦住魔尊,更别提还有虚清山主。我们再想想办法,就能把江恣赶回去。”赵观停回头看向他师兄,“师兄你要是这时候出来,跟在全仙修界面前宣布你复活了没两样。” “到时候啊,更麻烦。” 确实是。 【而且,宿主,经过调查,易忘天近几年内对上清门极其不满。即使门内如今已成了这般分崩离析的状态,他也要求上清门山主以死谢罪。】 【他一直在寻找谢自雪,想要让谢自雪为江恣的事谢罪。】系统说,【如果宿主在这时出现,可能会火上浇油。即使是宿主出面,了结了魔尊的事,易忘天在之后也一定会为难水云门与萧问眉。】 【根据测算,萧问眉会难逃死罪。】 【因此,在易忘天离开前,本次剧情禁止宿主出面。】 ……好麻烦!! 虽然一直都是这样但你们修真文好麻烦啊!! 也就是说要解决的根本不是江恣本身,这地方除了发疯的江恣,还有很多别的人也是隐患! 卫停吟出面或许能让这个疯子停下来,可他这人的杀伤力只对江恣有效! 这儿还有几个重磅炸弹等着呢! 卫停吟要是出来,这几个炸弹不但不会停下,反倒会哐当一下子炸开! 卫停吟反倒会成为催化剂!到时候看见他还活着,这几个炸弹不知道会怎么发挥! 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他头疼的看向系统。 面板上已经浮现禁止他出面的任务通知栏了,这下他是想出去都不能出去了。系统定下的事,他一般都没法抵抗,出去也会被硬拽回来。 见来了这么多人,顾蓦也冷静了下来:“说得对,这么多人在……你瞧,连玉山的都来了。这八方来客的,你卫师兄出来了,怕是会更麻烦。” “总之,师兄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赵观停说,“我们下去看看。竟闹得这么大,大师姐怕是被为难了。” 三人御剑下落,卫停吟提前跳了下来。 他落在湖边一长老的山宫后面。 山宫前面,人群涌动。大伙儿都聚集在湖边,隔岸望着湖心中央的掌门山宫,忧心忡忡惊慌失措的,根本没人往他这边看过来。 连这山宫的山主长老都在前面,没在宫里,卫停吟听见有弟子害怕地叫他的名字了。 卫停吟趁机翻窗进宫。 “喂,”他说,“找找有没有放弟子衣服的。我这一身朴素的太明显了,给我找身衣服。” 系统这次还算给力,加载片刻后就立刻出现几个箭头,指引他往箭头的方向去。 【这山宫里有一个下间,用来放置弟子之物,其中便有弟子衣物。】系统说。 “干得漂亮。” 卫停吟脱掉鞋,赤着脚踮着脚尖,偷感十足地匆匆往里走去。 第11章 重逢 湖心中央,火光冲天。 火光是黑的,那是魔气。 落地以后,从火海里扑面而来的魔气让赵观停眉头一皱,咳嗽了两三声。 山宫在火里被烧得噼里啪啦,房梁断裂宫门倒塌,残骸落了一地。 “蓦儿!” 烧成火海的山宫外,有好几人提剑站立,正在僵持。 其中一人,便是这眼看着要烧的灰儿都不剩的山宫之主,水云门掌门柳如意。 听到她呼唤,顾蓦赶忙应了声“师尊”,朝她奔去。 “师尊”。 顾蓦从身边跑走了,赵观停身旁立刻空无一人。 他默然一瞬,下意识地抬头,刚想环望四周,才想起他师尊不可能在这儿。 于是他只能苦笑,四周环望了圈。 人真全,无生宗的易忘天和他亲传弟子吕寻,他大师姐萧问眉和魔界二把手祁三仪和几个魔修,水云门掌门柳如意和她三个亲传都在。 和萧问眉视线相撞的一瞬,萧问眉眼色一僵,立刻别开了眼。 赵观停也僵了下,装作无事地清了清嗓子,不禁有些尴尬。 决裂以来,这是他和大师姐见的第一面。 “人来的很齐啊,”赵观停笑着问道,“你们尊主呢?” 祁三仪知道这话是在问他。 “尊主此刻就在这火海中,”祁三仪也笑着回应,指了指快烧成灰的山宫,“你若找尊主有事,就等一等吧。” 祁三仪黑发血眸,一身黑衣,耳朵上钉着一枚黑色耳钉。 他长得不错,一双狭长丹凤眼和一双剑眉,有些像卫停吟。 赵观停一直怀疑这就是江恣一直没对他下死手的原因。 不过祁三仪没那么嘴贱,跟他师兄一点儿都不像。 赵观停一挑眉:“他没事儿闲的进去干什么?自焚?想死?” “这你就要问问柳掌门了。”祁三仪说,“谁叫你们水云门没事找事,将尊主最宝贝的东西带走了。” “我都说了,没带走。”柳如意面露不悦,“这几日里,我从未去过昆仑山,如何带走?” “水云门这么多人,也不用劳烦掌门自己屈尊前去吧?随便派几个弟子去,不是轻而易举吗?” “……真是跟你有理说不通!” 柳如意气得满脸怒意,“若是他找不到,我看你们要怎么给我一个解释!今晚可是连我的山宫都烧了!” 祁三仪嗤笑回应,满脸轻蔑,并不把她这句威胁当回事。 柳如意瞪着他。 他俩话说到这儿,顾蓦明白了过来。他凑近到柳如意身边,低身弯腰下去,在她身边小声道:“那这么说,师尊,难道……” “是。”柳如意偏头看他,语气不好,“江恣怀疑是我伙同萧山主,偷走了他原本放在上清山山底的、卫停吟的尸身。” “所以他前来讨人,还杀了几个弟子,想逼我交出来。” “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柳如意说,“最后他气不过,烧了我的山宫,又怕我把尸身就藏在山宫里,便自己进那片火里面找去了。” 这混账真是…… 赵观停简直找不到话来形容他。 突然有人冷笑。 “萧山主,这就是你们上清山出来的好徒弟。”那人冷嘲热讽,“你师尊果真不愧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教出这样一个好东西来。若是上清山从前的仙祖仙宗知道了,怕是要在天上高兴得哭出声来吧。” 萧问眉拧起那双好看的眉来,并未说话。 赵观停往说话人的方向看过去。 易忘天。 易宗主长了一双上挑的三白眼,再加上脸颊边上的一道十字形伤疤,看起来极其凶恶。笑起来的时候,也看起来极其不怀好意。 这样的脸一旦开始冷嘲热讽,那恶意根本藏不住。 “教出了这么个混账,你师尊倒好,丝毫不管天下人死活,眼见着事情闹大了,管不了,便拍拍屁股下山跑了。”易忘天说,“对外说是请罪辞山,可真是个好理由!天底下谁都说不得什么,可他不就是看自己管不了,怕日后来问罪的越来越多才跑的?” “从前,我……” “如果易宗主来这儿是为了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不如即刻请回吧。” 易忘天正张嘴要继续说些什么。可他刚开个头,一旁就有人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易忘天立刻面露不爽。 谁不知道,如今这混账魔尊是上清山出来的?上清山欠了这天底下多大的麻烦,萧问眉还有脸把这天杀的上清仙人的名号继承下来,他自该说教她一二! 竟有人直截了当地说他冷嘲热讽,还叫他请回? 笑话,该请回的是上清山! 于是他不悦地转头看去,就见刚刚出言的正是柳如意。 “你说什么?” 易忘天不悦地眯起眼,“柳掌门,你可是怪罪我多嘴了?” “正是。” “师尊!” 顾蓦慌了,手忙脚乱地又不敢碰她,只能胡乱挥着手在她身后慌张,“师尊,这话说不得的呀——” 天底下四大仙门,曾是三清昆仑门、水云谷、无生宗和连玉山。 如今三清门支离破碎,天底下便就只剩下三大仙门。 水云谷坐落山谷,和这幽静的山谷一样十分随和,向来不参与什么纷争。 可柳如意显然和她师承的随和一脉不太一样。 她眼中不悦,张口就说: “如今是我的山宫被烧,是我的山门被打被砸。此事又非萧山主所为,易宗主不向魔修问罪,反倒问罪起了萧山主,这是何理?” “况且,教养出这魔尊的谢掌门并非坐视不管。他曾经提剑去剿过弟子,不敌之后便向山中其余人请罪,还让出掌门之位,收起了上清山,还了仙剑,自断了修为,愿做关山罪人,辞山而去后再不现世。现如今,易宗主不怪罪魔尊,反倒还对其下弟子咄咄逼人,这也算是师长所为?” 易忘天凛了双眸。 他青着脸,握住剑柄,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她面前,易忘天拔剑出鞘,将剑尖对准了她。 “你再说一遍。”易忘天声音低沉,眸子满是杀气,“柳如意,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几遍都行。”柳如意丝毫不惧,冷眼看他,“易宗主,如果你到我这儿来,只是为了朝上清门的山主说些冷嘲热讽的话,那即刻请您回去。” “请我回去?”易忘天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眉眼间露出讽意,“我来此处是听闻魔尊来找你麻烦,才来助你的!你可倒好,柳如意,你……” “那为何不向魔尊质问,反而质问萧山主?”柳如意打断他。 “因为那孽障是上清门出来的!她为何还要守着这罪山不放!她既要守着就得有挨弹劾的——” “无生宗三百年前难道不是罪山吗!” 易忘天猛地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像是被人一刀戳进了心窝子里,他脸色愈发发青,眉角抽搐,难堪愤怒又羞恼。 易忘天牙一咬,抬起剑。 他心中气不过,本意是只想抬抬剑吓唬吓唬对方,再放两句狠话收手的。 可在他抬起剑的一瞬间,一道剑气袭来,水刃如风般击到易忘天的剑尖上。 他剑身连带着剑柄都猛地一震。 手中的剑险些被击落,但易忘天功力深厚,所以震动过后,他依然紧握着手中的剑。 他眼眸一偏。 萧问眉拔了剑,周身水光涌动,剑身上也缠绕着水气。 易忘天脸色发阴:“萧山主,你这是做什么。” “魔修在前,易宗主就向同为仙修之道的道友动手,我认为有所不妥。” 萧问眉说着,面目淡然地收了剑。大火烧得橘红的夜里,她耳上的朱砂流苏摇动着。 “请易宗主收手。”她说。 有那么一瞬,赵观停眼前幻视,仿佛看到了谢自雪。 易忘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全然不能说是一位仙修的脸了,一双眼仿佛淬了毒一般狠毒,看她的眼神像一只毒蛇在盯着一只兔子。 祁三仪突然笑出了声来。 易忘天又看向他:“你笑什么。” “看你们仙修每次狗咬狗,好玩啊。”他笑着说。 易忘天脸色又沉下来,还未等他说什么,火海之中突然有一扇烧着了的门飞了出来。 那门早已烧得变形,飞出来后摔在地上,立马摔了个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火。 宫门的门槛被踏碎,一个漆黑的身影从里面摇摇晃晃、完好无伤地走了出来。 他身上有一圈冒着黑气的结界,隔绝了所有火焰。 恰好,卫停吟刚偷偷换上了衣服,让系统把他传送到了柳如意的山宫附近。 他躲在一棵大树后,树边还有大片的草丛。 大树他离人群很远,但正对着山宫的门,所以看得清一切。 隔着刚被踹飞出来的碎门的碎火,卫停吟看见那人从火海里走了出来。 山谷幽静,明月当空,夜风习习。 那人不再穿着他记忆里的白衣,也不再像记忆里那样挺胸抬头。 或许是因为那座山宫已被烧成废墟了,连从那里走出来的他看起来都摇摇欲坠,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他一身黑衣,一头长发披散,竟已经消瘦得脱了相,比他还像一个死了七年的人。 看那身形,卫停吟怎么都无法把他和记忆里那个小孩连到一起了。 他形销骨立地走两步晃三步,佝偻着上半身。 从里面走出来以后,他微微抬头。 那真是张惨白无比,毫无血色的脸。 看见他的一瞬,卫停吟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心底里都再没有一句话。 他只是揪心。 这人真是瘦了太多了,脸上也没有传言中的暴戾。那是一张极为疲惫无力的脸,卫停吟忽然想起别人说他在雷渊里呆了三年。 江恣额前的发有些长,盖住了眼睛。他抬起头,风一吹,卫停吟依稀见到,他的左眼被一个黑色眼罩所覆盖住了。 卫停吟低垂眼眸,眉眼暗沉下来。 “尊主。” 祁三仪走上前,向他作揖。 江恣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挥挥手,让他下去。 卫停吟缩回脑袋,背靠树干,有些神伤。 突然,他感受到了什么。 一股气息进入识海,卫停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烈火般灼热,又极具攻击力的气息。 这气息太熟悉了,卫停吟脑子一嗡,立刻辨认了出来。 见神!? 见神剑!! 见神剑在这附近! 剑修的剑都是认主的,会以血开光,辨认灵气,与剑主心有灵犀。 卫停吟没看见见神,但很显然,见神看见他了,所以向他发出了“提醒”。 怎么回事! 卫停吟慌忙看向四周,却没看见他的见神剑。直到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在婆娑的月光下,忽然看见江恣腰上一闪寒光。 卫停吟忽然发现了不对。 江恣腰上,有两把剑。 其中一把黑气缠绕,而另外一把洁白如月,花纹如龙似火,剑柄上镶嵌着一枚红玉石。 卫停吟呆滞片刻,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见——神——!! 你怎么在他身上啊!! 第12章 打斗 见神剑挂在江恣腰上。 不知道为什么,卫停吟的佩剑见神,此时此刻,挂在,江恣,的腰上。 见神剑在月下寒光闪闪,简直像在隔着数米远、此时此刻躲在树后的它久别七年的剑主,欲语泪先流,无言泪两行。 卫停吟脸色迷幻起来,大脑宕机,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那不是他的佩剑吗! 一般来说这种东西不该放在死人的棺里吗,跟他一起下葬那种! 为什么会带在身上,那不是他卫停吟的遗物吗! 是遗物就老实地放在死人的棺里啊! 带在身上就不会觉得睹物思人很难过吗! 卫停吟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一顿后,才想起来,江恣这些年为了把他复生都做了多少。 啊,那或许是因为用情至深? 卫停吟脑子一团乱麻地胡乱猜测,但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随身带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不太明白江恣,虽然他从前自以为很了解。 “找完了?” 柳如意向江恣开了口,打断了卫停吟的思索。 她向着江恣冷冷发问:“你可找见了?” “没找见。” 江恣回答,声音很是沙哑。他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枪来,塞进嘴里,吞云吐雾了一口白气出来。 现在居然还抽烟。 小子越来越不学好了。 卫停吟一手撑着树干,在树后围观,用大拇指指腹揉了揉脑门,头疼地暗自腹诽。 “没找到的话,那能否请魔尊大人给我道个歉?”柳如意瞥向他身后的火海,“我的山宫,大人准备如何赔我?” 江恣没有言语。 他捏着烟枪,看着湖面远方的天,沉默良久。 火在身后烧得作响,江恣一直没说话。 一群人站成一周,等了他好久,江恣却连个屁都不放,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抽着烟看远方。 他沉默得久了,柳如意有些不耐烦:“你——…!” 柳如意瞳孔猛地一缩。 就见江恣缓缓抬手,手中黑气一聚。 站在萧问眉身边的商若突然整个人飞了出去,下一秒就到了江恣手上。 江恣拔出剑,把商若擒着后颈抓在手里,裹满魔气的剑尖抵住他的脖子。 柳如意大惊失色:“阿若!” 顾蓦也禁不住大叫:“师兄!” 商若脖子上缠了一圈魔气,可他却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只是脸色铁青。 是江恣用了他的血灵根,操纵了人血。 他的血灵根法术早已出神入化,能轻易掌控修为境界比他低下的人。受他掌控者,根本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在他手上等死。 “柳掌门,”江恣眼神灰暗,声音平静沙哑,“告诉我,人到底在哪儿。” 他抬抬手里的剑,剑尖点在商若的脖颈上,都点了两三粒血滴出来。 柳如意脸色扭曲。 “你是彻底疯魔了吗!”她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也好,萧山主也好,这水云门的其他人也罢,根本都不知道卫停吟不见了!” “你也进我山宫找过了,亲自瞧过了!根本就不在我这儿!” “不在你这儿还能在哪儿。”江恣说,“这天底下,还对我藏着师兄尸身这件事忿忿不平的几个人,有一半都在你门中。” “柳掌门,天底下的人都恨我,但他们恨的是我没死成。他们恨我不但爬了出来,还做了魔尊,恨我纵容天下变成这个乌烟瘴气的模样。” 他话语平静,说话听不出什么情绪,“早就没几个人恨我七年都扒着一具尸体不放手了,也早没几个人记得我是因为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人人喊打的样子了。” “你也知道自己人人喊打啊。”赵观停道,“知道的话……” 江恣置若罔闻:“如今还惦记着师兄的,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师姐,上清门中除了你,另外两个可根本不再在乎我手上的尸身了。” “哎你说谁呢你!”赵观停嚷嚷起来,拔起剑,“别把人说得跟个白眼狼似的!我刚给师兄扫完墓过来的!再说——” “谢自雪倒是曾经热心得很,不过如今也成了废物了,根本再回不来昆仑山。” ……听人说话啊倒是!! 话虽如此,可比起江恣无视他,谢自雪在这混账嘴里变成“废物”的事,更让赵观停气不打一处来。 他还有脸说师尊! 赵观停脸色愤怒:“你……” 还未等指责的话语出口,萧问眉拔剑出鞘,一道剑风打了过来。 江恣侧身躲过,剑风直直袭来,擦着赵观停的脸边砍了过去。如一阵狂风过境,赵观停侧边的发被削去一半。 赵观停嘴中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向萧问眉。 那是张愤怒到面目狰狞,几乎如同什么青面獠牙的妖物一般恐怖的脸。 额头青筋暴起,那双眼睛里凶光毕露。 是了,萧问眉是谢自雪的第一个亲传弟子,是他挑中的第一个剑修。 赵观停后背一凉,十几年里被大师姐教训的记忆洪水般返上来——师姐依然是师姐,血脉的压制还是刻在他骨子里,赵观停差点没跪下。 江恣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波澜不惊地看向萧问眉。 萧问眉抬起剑,剑尖直指江恣。 “把话收回去,”她说,“你没资格谈论师尊。” 江恣抬抬脑袋,居高临下地低眸看她,脸上尽是嘲讽之意。 他并不在乎这句威胁,只面带嘲讽地:“那就不谈了,我只要你把人交出来。” 江恣手中的剑的剑尖刺进商若脖颈,血珠顺着剑尖淌了出来。 眼瞅着商若面色扭曲,痛得闷哼出声,柳如意脸色也越发惨白。 “等等!我说了真的没有!”她忙道,“若真的有,你又烧我山宫又杀我弟子的,我会为了遮掩一具尸身,坐视不管到这份上吗!?” 顾蓦也着急得脸都白了:“江恣!你还不快住手,当真没拿过的东西你要我们去哪儿找!?快放开师兄啊!” 江恣置若罔闻,剑尖慢慢地深入商若脖颈里面,血越淌越多。 “住手啊!我说了没有!!”柳如意声音越发颤抖,逐渐撕心裂肺,“你疯了吗你——” 她伸手握住剑,想要硬夺。 这个疯子! 卫停吟腾地站起来,再看不下去,一只脚迈出了草丛去。 然后就被系统拽了回去,硬按着坐回草地里。 【本次剧情,不允许宿主出面。】 系统一板一眼地阻止,面板上冒出红色警告。 卫停吟心里骂了句爹,这系统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心中不服,咬牙就要和系统对着干。他咬着牙硬扛着系统施加的强制力,一点点一寸寸艰难颤抖地站起来,张开嘴,刚要叫出剑来咒来,突然,一道惊雷劈向江恣。 卫停吟止住脚步,停住身子。 而江恣敏锐一躲,躲开了那道雷。 易忘天迅速行至他身前。刚要挥臂斩出一剑,江恣却抬脚踩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 易忘天瞳孔一缩,握剑的手在对方脚底下用力得震颤,却怎么都砍不出去。 他怒目一睁,撤了手,回身一转,重新一剑劈了下来。 江恣及时地最后一踩他的手臂,借力跳出去几尺,躲过了这一剑。 剑落了空,易忘天面上青筋暴起,愤怒地歇斯底里:“江恣!!!” 他怒目圆睁,声音撕裂,仿佛和江恣有什么血海深仇。 他冲上去,剑身已裹满雷气。那雷气洁白如琼,厉如雷风。 江恣松开商若,还一脚把他踢开去,转身持剑和易忘天对打起来。 刹那间,火海前雷击不停。 场面电光火石,令人眼花缭乱。 卫停吟站在树后,一时看呆。 赵观停旁观了会儿战斗,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卫停吟正要出来,吓得眼睛一瞪,慌忙给他使了两下手势,示意他赶紧回去。 卫停吟便只好依着系统和赵观停,缩了回去。 他躲在树后,看那两人打得电闪雷鸣,好不热闹。 易宗主那双本就瞳孔显小的三白眼,因为愤怒而缩得更小了,瞧着十分可怖。 江恣好似也打得上头,脸上笑意更甚,连刚才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一种癫狂的嗜血出现在那双血眸之中。 两个人打得很疯,也都不愿收手。 这怎么收场啊。 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 雷灵根的大乘对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雷这灵根可是不管敌我一起乱揍的,波及范围还很广,想进战去一同战斗都没办法…… 突然,一道漆黑的身影嗖地从他藏身之处旁的宽阔大路上冲了出去。 卫停吟一愣,回头一看,没看见任何人。 月光皎皎,洒满大地。 他藏身处之外的宽阔大路,一派和谐。 而另一边,传来“铮”的一声。 雷声突然停下,卫停吟转头一看,竟有一人冲进了那两个雷修大乘的战场之中,一剑拔出,砍向了江恣。 江恣手出法术,以雷化盾,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他瞳孔微缩,脸上还带着嗜血的笑。那笑意恐怖,带着浓浓的兴奋杀意。 砍向他的那人,身着一身黑衣袍,脑袋都被衣袍的兜帽罩住了。 他身上雷法缠绕,但那不是他的灵根,是那两人的雷。 雷法将他袭击,那人却没丝毫退缩,仍握着手里的剑,咬牙切齿地往那雷盾上砍。 江恣嗤笑一声,刚想出言嘲讽,可刚一张嘴,他突然一怔。 卫停吟眼见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间烟消云散。 怎么了? 卫停吟疑惑不解。 一阵风恰好吹过,吹落了那突然持剑入战的黑衣人的兜帽。 黑色落下,那人一袭火红的头发暴露在黑夜里。 卫停吟也跟着怔住。 恰好,方才在战中突然如云黯淡下去的夜色,忽然云破月明。 明亮的月色与阴影在所有人面上分割成那样黑白分明的两块,赵观停震惊到碎裂的眼眸在月下发亮。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袭红色,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憋出一声呼唤:“师姐?” 第13章 嘶喊 “师姐!?” 那人红发散落,一头长发血一样泼洒在夜里。 卫停吟瞳孔地震。 那是上清门第三位亲传弟子,沈如春。 这个世界里,灵根的属性会些微影响到人的外表。 比如萧问眉会有一双水蓝的灵眸,卫停吟的眼睛是仿佛真在燃烧的橙红。 大多数都是影响眸色,但有时也会例外。 比如沈如春,她有一脑袋张扬的红发。 沈如春手中那柄剑被雷盾所挡,阵阵发颤,被雷打得滋滋作响,分毫击不穿盾。 相互僵着许久,她松开手,歇斯底里地大喊:“江恣!!” 那声音是和易忘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怒吼,愤恨至极。 她身上雷电阵阵,肉眼可见地将她握剑的手都炸得皮开肉绽了。可她仿佛丝毫不痛,吼完这一声,又持剑砍了上去。 她握紧剑,剑身轰然遍布烈火,那是她的火灵根。 江恣收起雷盾,提剑一刀格挡。 两人刀剑相撞,烈火对惊雷,爆出一阵雷火灵浪,呼地炸向四方一股热风。 刀剑相撞间,两人也挨得极近。 近得沈如春能看见江恣眼睛里的踌躇和犹豫,江恣也能看见沈如春眼睛里滔天的怒火和恨意。 “去死啊!”沈如春朝他喊,“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你这混账!畜生!!” “去死!!” 烈火猛然大过惊雷,江恣立刻抽身收剑,往旁一撤身。 沈如春的剑往前狠狠劈到地上,她踉跄一步,转过身,又向江恣冲过去,朝他接连劈砍而去,来势汹汹。 江恣一一挡住,而后再次格挡住重重最后一击。 他甩开攻击,回身一脚踹在沈如春身上,将她踹飞了出去。 赵观停看得一惊,心里一揪,张嘴差点儿喊出来。 但沈如春三年前骂他的情景突然浮现眼前,赵观停又闭上了嘴。 反倒是顾蓦,他怀里明明还抱着个刚被踹飞的商若,这会儿又着急忙慌地喊起来:“沈姑娘!” 他匆匆把商若塞给一旁的方见,又匆匆跑去看倒到地上去的沈如春。 他刚跑到跟前,沈如春就爬了起来。 她身上已满是雷光,站都站得摇摇晃晃。 她咳嗽两声,呸了一口血出来。 再抬起头时,她眼睛通红,两眼充血。那胸口气喘吁吁地剧烈起伏,握剑的手也好脸上也好,都已经被雷炸得血肉模糊,连站起来时,都瘸瘸拐拐摇摇晃晃的。 她恨恨地盯着江恣,喘出来的气都扯得肺管子疼。 江恣却还是那张没什么波澜的脸。他手中的剑暗雷涌动,微微照亮他的侧脸。 “师姐,”他淡淡道,“够了吧,你又打不过我。这些年你天南海北地找我,每次都伤不到我分毫。” “……那又如何,”沈如春哑声,“打不过你……我也会一直打。我会一直找你,杀你……你该死,你该偿命……我就算杀不了你,我也会……一直……” “一直杀我,直到也死在我手底下?”江恣笑出声,“行了吧,师姐,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跟个疯子一样。你倒不如学学赵师兄,在凡世间四海为家,除魔卫道,对你们来说,不也算是对得起师尊么。” 一提谢自雪,沈如春也立刻瞪圆双眼,目眦欲裂地怒骂:“你有什么脸面提师尊!?!” “师尊有何处对不住你!江恣!……是,没错,你掉入雷渊以后,师尊是没有上前救你,可你难道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 “那里面是炼狱!是魔气!!若为了你出来,师尊去破了结界,那便是一己私欲,是置全天下于不顾!!” “师尊是天下第一剑仙,是苍雪仙人,是苍生道之尊!他要想天下众生,他不止要顾着我们!!” “你从里面破开雷渊结界,里面的魔气跑了出来,这才过了几年,现在凡间就是这个乌烟瘴气的模样!师尊就是知道会这样,当时才没去破开结界的!” “你以为你永远是个小孩,师尊永远要照顾你吗!?” “你跟着掉进雷渊里面,师尊以为你死了,三年里也郁郁寡欢,山里为了你和师兄守丧了一年!” “师尊怕你们真的魂飞魄散,三年里不惜耗费修为,日夜起卦,就想看你们究竟魂在何处!虽然卦象奇怪,可师尊也怕你们真的魂飞魄散,还破戒动了禁术,做了聚魂灯起了送魂阵,就想尽可能地送你和师兄好好地入轮回!师尊已经竭尽所能给你最好了,你非要他不顾苍生来捧着你吗?!” “你以为师尊为什么会输给你,你真以为你那破剑法比师尊厉害吗!?” “为了给你和师兄送魂,师尊把修为献给那混账邪术了!”沈如春破口大骂,“你这混账,你何来脸面痛斥师尊对你不管不顾!?” 江恣突然一僵,手上的雷光黯然了下去。 “师尊何时对你不管不顾了!你眼里就只有师兄!” “你以为我们所有人是对你见死不救吗!?是对师兄见死不救吗!?”她说,“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抓住师兄,只有你一个人跟着师兄跳下去了,你真是对卫师兄最重情重义的了,是吗!?” “师兄是为什么跳下去的!” 江恣又一抖。 “你想没想过,师兄为什么跳下去!”她喊,“因为你飞升不成,你挂念他!他为了你能飞升才跳下去!!” “你呢!?” “你不顾师兄的一片用心,你放弃飞升落了下去!”沈如春声嘶力竭,“你辜负师兄,回来以后还辜负师尊!” “说到底,就是因为你是个废物!你修无情道不成,你对师兄有那般恶心的心思,天雷才往你身上披,天门才不为你开!!” “你不认自己废物,还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你从雷渊里出来,师尊从没说过再不认你,连你一身魔气地走出来的时候,师尊都还要你跟着回门去!!” “你呢!江恣!你却负尽众人!你就是个混账!!” “你对得起谁了!”她喊,“就算卫师兄真有一日回来了,你叫他去哪儿!?” “上清山还有他的地方吗!?” 江恣沉默不语。 他低下头去,手上的剑彻底没了光芒。暗雷散去,剑成了一把普通的剑。 “说话啊!” 沈如春朝他喊,江恣无动于衷。 “你说话啊!”沈如春突然崩溃了,声音喊得嘶哑,“你说话啊!说啊!!” “江恣!!” 两行泪顺着沈如春的眼角落了下来,她嘶喊着,“你还给我啊!?” “你把师尊……把我师姐,把我师兄……把上清山,还给我啊!?” 一片窒息似的死寂。 明月婆娑,火海轰隆。良久的死默后,不知哪根房梁烧断了,几声木头断裂的脆响后,传来重重一声木头砸死在地上的重响。 明月依然婆娑,忽然连风都不吹了。 月光粼粼地照在水上,卫停吟微微抬头,隔着仍然枝繁叶茂的树叶,透过细微的枝叶间的空隙,想起上清山还在时,江恣还没飞升时,那些烦人的、曾让他一遍一遍恼着,怎么还没到尽头的日子。 江恣受人欺负了,赵观停和沈如春又吵吵嚷嚷地去找那人打架了;打架打狠了,他俩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最后闹到了虚清山主那儿,师尊唉声叹气地又去接人回来了;人接回来了,卫停吟憋着笑凑过去,忍不住刻薄地嘴贱了两句,结果江恣就一脸不服地掉了两滴眼泪。 卫停吟不但没安慰,还扒拉着他的胳膊继续调笑,问他是不是真哭了。实在太贱了,所以他被大师姐狠狠打了两下脑袋。 师尊说了两句就放人走了,他一向冷脸心软。但大师姐不愿意,又拉着他们去舍院院外跪下,手拿着鞭子严厉训话,卫停吟在一边边喝酒边哈哈笑,然后又被大师姐养的一只灵鸟狠狠骑到脑袋上猛啄了两下。 他气得跳起来,抓住那死鸟的尾巴,捏着它去和萧问眉吵了起来。 他俩吵了半天,那三个看呆了。随后不知道谁笑了声,然后那三个就纷纷笑得直不起腰来。 可如今,尽成了回忆。 回忆真是个太残酷的词,它无时不刻不提醒着人,一切无法重现。 沈如春哭得撕心裂肺,又嘶吼着要冲过去。 江恣叹了口气,伸出两指,结成一印,手抬起又放下。 一道天雷轰然劈下,劈在了沈如春身上。 卫停吟一惊,就见沈如春倒到地上。那天雷聚作一团,在她身上轰轰作响。仿佛成了一座看不见的山,沈如春几次挣扎着试图起来,却都无济于事。 她起不来。 她趴在地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呜咽的声音。隔着老远,卫停吟都看见她眼睛里通红一片,恨意都要变成血流出来了。 萧问眉那双冷冽的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愠怒和不忍,她下意识上前半步,但又停下了脚步。 江恣放下手。 雷团没有消失,还压在沈如春身上。 “三师姐,你可真是会说话。”他说,“在你嘴里,师尊可真是和个真仙人一样温柔至极的好人。” “不过或许对你来说,真是如此。可你别忘了,从前我的血灵根现世,师尊听了外界之言,可是真的犹豫过是否要把我杀了,以绝后患。” “我那时,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门中有人因我的血灵根欺辱我,师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后来即使是收我入门做了亲传,也还在我脖子上以法术绑了一圈看不见的锁链,禁止我用血灵根。” “门中人人说,那是条狗链。因着这个,又被嘲笑了许多年。”江恣声音淡淡,“我的血灵根,刚开始不也被三师姐和四师兄嘲讽过么?” “师尊的确在后来对我好了许多,但刚开始那段时间对我有所侮辱,也是事实。” “我和师姐可不一样。” 江恣低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的一笑,“师姐的命多干净啊,灵根也这么干净。” 话落,沈如春一僵,眼中那些恨意也冻结了一瞬间。 一旁,易忘天突然再次持剑刺来。江恣看都没看他一眼,抬手一剑,一道血色剑风被挥出去,一下子把易忘天劈飞了。 易忘天直直落进水里。 江恣叹了一声,低着脑袋,收剑入鞘,回身就走:“走了。” 祁三仪有些意外:“这就要走了么?尊主不是还没找到尸身……” “改天再说。” 江恣抬手,从下往上一挥,空中被他劈开一道漆黑的门。 门的边缘虚无缥缈,散着黑气。 看起来,是通往魔界的门。 江恣又拿出烟枪,叼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他走得这么决绝,祁三仪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便带着其余几个魔修,跟着他进了魔门。 易忘天从水里扑腾起来。他浮在水上,抹了把脸,一看江恣人没影了,急得朝着魔门大叫:“喂!江恣!!” 江恣没理他,最后一个魔修离开后,魔门化作黑烟消散而去。 易忘天连滚带爬地爬上岸,拎着剑气势汹汹地过去,连缕烟儿都没抓着。 易忘天气得头都炸了,抬脚一踢脚边的石头:“天杀的!” 第14章 出现 江恣走了。 易忘天很愤怒,脸上又爆起几条青筋,但柳如意松了口气——虽说事情还没解决,江恣说要改天再说,但好歹今晚是结束了。 她往商若那边走去,跪下身,低声细语地询问:“没事吧?” 商若正倒在方见怀里,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虚。 江恣人走了,商若也终于从动弹不得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他吸着凉气,动作略显僵硬地摸了摸脖子。 “有些痛,但应该没伤得很深,只是皮肉之痛。”他抬头说,“让师尊费心了。” 柳如意挥了挥手:“费什么心,今晚可真是无妄之灾……阿见,扶你师兄去找清衡长老,请她把把脉,上一些药。” 方见应下声。她把商若扶起来,离开此处,寻水云门中的清衡长老去了。 江恣人已走了,易忘天抹干净嘴边的血,顿觉没什么意思,于是收剑入鞘,臭着脸道:“既然事情告一段落,那易某也先告辞了,柳掌门。” 他眯了眯眼,语气并不友善地警告,“还望下次再见面时,柳掌门莫要再说些冒犯之语。” 柳如意眉头一敛,抬眸瞥了眼他。 易忘天脸上挂着明晃晃的警告与杀意,柳如意却波澜不惊。 她伸出双手,向他作了一揖,未发一言,但无言地请他离开。 她不说话,没答应也没否认,易忘天也懒得再与她说些什么。于是他仰头冷哼一声,也领着人离开。 沈如春身上那压着她的雷团,也跟着江恣的离去而消失了。她背后冒起徐徐的白烟,一大片圆滚滚的焦痕出现在她身上,离得近了,甚至能闻到人肉烧焦的诡异味道。 沈如春低着头,趴在地上。 她抽泣着,一抽一抽的哭泣声清晰可闻。 火声噼啪,夜风习习,沈如春的抽泣声显得十分悲哀。 顾蓦站在一旁,情绪复杂片刻,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了看赵观停。 赵观停沉默片刻,又回头看了看卫停吟在的地方。 卫停吟已经站了起来。 两人视线刚刚相撞,一旁又响起声音来。 “真是丢人现眼。” 赵观停回头看去。 有人走近了过来,是刚刚一直在外围抱臂围观的虚清山主。 虚清山主名叫司慎,是一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手握拂尘,缓步走来,脸色阴沉。 和谢自雪不同,司慎向来严厉,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不怒自威。 他走到沈如春跟前,停了下来。 “一招都接不住,受了压制,就在这里哭哭啼啼。”他说,“谢掌门教你那么多年,就教出这么个懦弱的性子。” 赵观停一皱眉。 “掌门也真是造孽,日日纵容你们。”司慎回过头,“纵容过了头,就教出来了个孽障,把凡间搞得乌烟瘴气,还这样到处惹是非……柳掌门,真是对不住。” “司山主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柳如意面露不悦,“谢掌门为人正直,与我曾十分交好。如今他已不在仙界,即使教养出来的徒弟走了歪路,山主也不必背后这样说人是非。” “既然为人正直,做了错事,遭人议论也是料想得到的。既然行得正,那就不会怕人非议。”司慎笑了笑,“掌门不必为人说话,我家谢掌门的确做了错事。” “谢掌门辞别前,曾说要这几个孩子去往别山。入我或如今的玉清山主景掌门门下。可他们倒好,一个个地自作主张,全下山去了。” “沈如春,倒不如我今日就将你领走。”司慎回头低眸,眼神发冷,“你这到处发疯的性子,我来替谢掌门帮你掰直了。” 沈如春浑身一抖。 柳如意皱起好看的眉来,似乎也觉不爽,但依然沉默。 “你在山底下跑来跑去这么多年,一次都没碰着过江恣!” 司慎厉声斥起沈如春:“今日这么丢人现眼,想必从前更是在凡世间丢了许多人了!以后怎敢再把你放出去!你今日必须跟我走!” “再说了,你的名字再留在上清山,还有什么用?”司慎道,“萧山主可早就不管你了!你这几个师兄师姐,还有谁管你?” 萧问眉表情复杂,她看着沈如春。 沈如春也看了看她。 两个人视线交叠,却都沉默不语。 萧问眉有所犹豫。 他们早已决裂。 可这种时候,是否…… 她正犹疑着是否该说一两句,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师兄师姐看着不成?” 很熟悉的声音。 那人很快走出树影婆娑的阴影,走进月光底下。 赵观停嗤笑一声。 看到他的面容,萧问眉那张冷冽的脸瞬间裂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她甚至张开嘴巴,吓得嘴都合不上了。 沈如春也瞪直了眼。 司慎不屑回头——虽然声音耳熟,但他觉得,反正说话的肯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水云门的人。 地位不会比他高,让上清山留下的几个弟子去别山的也是谢自雪自己。 这事儿无可撼动,根本没有谁能让司慎收手。 又不可能是卫停吟从土里爬出来了。 谢自雪辞山的时候卫停吟身死,事到如今,只有他出现,才有可能光明正大地说服萧问眉,和她一起把沈如春留在上清山里。 可这想想就是个笑话,卫停吟怎么可能—— …… 思考还没落地,司慎一回头,卫停吟身披月光,向他走来。 司慎笑意一僵。 那不屑的笑,就那么水灵灵地僵在了他脸上。 不屑变成了难以置信,司慎的笑容一瞬消失。他张开大嘴,下巴都快要脱臼了,眼珠子也像要活活瞪出来了。 卫停吟摘掉头上沾上的叶子,走到赵观停旁边。 “七年了是吧?”他叉着腰自顾自说,“阿春如今多大了?” 沈如春被吓得又惊又愣,趴在地上,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赵观停只好勉为其难地代替她想了想,眼神飘向天上,拧紧眉算了一会儿,一脸纯真地转头:“师兄,师姐已经二百三十二岁了。” “哦。”卫停吟自然地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都二百三十二了,还找什么新的师尊?又没残又没傻的,换成个凡人都够三四辈子了,还早就进返虚境界了,司山主还有什么想教的?说来我听听?” 司慎张着大嘴,满脸惊吓,眼角都直抽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只是他,除了赵观停和顾蓦,所有人都是如此的一脸惊吓。 卫停吟在所有人看怪物似的目光里站了半晌,没有一个人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卫停吟脸上的笑意也散去了,沉默片刻后说:“能回答我不?我刚问问题了,一个人都不说话的话,我很尴尬的。” 终于,不知道哪个弟子开口:“是鬼吗?” 卫停吟面无表情:“不是。” “赵师兄你疯了?你思念成疾了吗你居然造出卫师兄的幻影……” “我也不是幻影。” 赵观停也无语:“哎刚刚那话哪个混账说的啊?!谁思念成疾啊!” 没人理他,甚至有人颤颤巍巍地:“我好像中魔尊的术法了掌门,我居然看到了魔尊要找的尸身水灵灵地站在这里……” “也不是术法!!” “难道我们是中了这片魔火生出的瘴气……不愧是魔尊,好强的法力……” “……” 有病吧!! 卫停吟真是要疯,心里怒骂一句后,转头气哄哄地甩着袖子,看向柳如意:“柳掌门!劳烦照我一下!” 柳如意看起来脑子也烧了,瞪着眼睛眨巴了两下:“?” 还是赵观停在后面提了一嘴:“对啊,柳掌门有冰鉴镜,一照便知此人是真是假是幻。” 柳如意如梦初醒,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法宝。 第15章 留门 大水倾盆。 卫停吟两手叉腰,仰着头。 头顶高空上,有一巨大的水玉冰壶浮于空中。 那是柳如意的法宝之一:掌水壶。 一旁的湖水受它感召,飞向空中,跃入壶里,而壶嘴里正吐出着湖水。那湖水呈一条漂亮的弧线,倒在火海熊熊的山宫里。 犹如一泻千里的瀑布,溅出来的水都带着凉意。 山宫的火海很快被浇灭,烧得漆黑的废墟冒起徐徐的白烟。 顾蓦走进去,他踢开漆黑的房梁木头,找了一会儿,从地底下双手拽出一面镜子。 那镜子整个儿如冰般透亮,四面雕冰花,拿在手里,就像拿着块精雕玉琢的冰。 这就是冰鉴镜。 法宝一般都是放在山宫里保管,好在真金不怕火炼,法宝更是,放了一把火也烧不了什么。 顾蓦用衣袖擦掉冰鉴镜上落的黑灰,跑了出来,把冰鉴镜交给了柳如意。 柳如意拿过冰鉴镜,面向卫停吟。 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 柳如意也有些紧张。 卫停吟面向她,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照自己就是。 柳如意面色凝重地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运起了功力。 一缕灵气进了冰鉴镜,那冰透的镜边冰花上逐步亮起水色的光。 柳如意抬起镜子。 镜子里,映出卫停吟的脸。 一瞬间,全场哗然。 冰鉴镜就是一个照妖镜,本体如何,照在里面就是如何的。 若是鬼,照在里面就是青面獠牙脸色惨白的死人鬼样;若是妖,照在里面就是妖那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原形;若是修士做出来的幻影,照在里面便是什么都没有,毕竟那就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可卫停吟出现在了镜子里,还和镜子外面别无二致。 那也就是说,他的确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个活人。 柳如意震惊无比。 她看了看镜子,看了看卫停吟,震惊道:“你……” 早知如此的卫停吟无比淡定,他凑身过去,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刘海,顺便摘掉了肩膀上的一片叶子。 他淡定得很,周围的人却更震惊了。 一群人又张着下巴震惊好半天,不知谁爆出一声惊叫:“真是卫师兄!?” “怎么活了啊!?!” “我靠!不是死了七年了吗!” “到底发生什么了啊!?为什么——……” 一说起为什么,那弟子就突然卡了壳。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事,他表情扭曲了一会儿,才终于:“为什么又活过来了!?” 卫停吟觉得他刚刚可能是想说“为什么又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你问我为什么……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卫停吟对着柳如意的法宝镜子捋着头发,纯纯把这万年法宝当成了个梳妆台。 “一睁眼我就在棺材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就自己偷溜出来了。” 人群突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片刻,卫停吟突然发觉不对,抬眼四周一看,就见围着他的人神色各异。 有人表情复杂,有人表情幽怨,有人面露凶光。 干嘛这样看我? 卫停吟莫名其妙,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啊。” 他发出了一声很呆滞的声音。 柳如意放下手中法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是因为你乱跑跑掉了,魔尊才以为是我把你偷了,才跑来烧了我的宫?” “……” 卫停吟尴尬地哈哈干笑两声,“抱歉,柳掌门。” 柳如意叹气:“算了,又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是那魔尊不讲道理。” “可是既然来了,刚刚卫师兄怎么不出来?”有水云门的弟子语气幽怨,“若是卫师兄出来,那魔尊也不会……” “他没出来是对的。” 柳如意反手一挽冰鉴镜,镜子立刻消失在了她手上。但并不是消失了,是收进了她系在腰上的那储物用的法瓶之中。 “方才易宗主在。这么多年了,易宗主一直对上清门和魔尊心怀怨恨。他若方才出来了,必定会被魔尊强行带走。” “虽是能解我们水云门的燃眉之急,可若看见卫停吟真的复生了,易宗主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到那时,他再拿此事做文章,说不准就要萧山主以死谢罪了。”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惊,不由得齐齐看向萧问眉。 萧问眉沉默无言,面色有些许难看,隔着人群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扬扬嘴角朝她笑笑,没说什么。 “毕竟那时卫停吟不在,魔尊这些年杀天杀地,身上背了无数人命,早已罄竹难书,从前就一直想要谢掌门谢罪。”柳如意继续说,“他不出来才是最好。反正这山宫烧都烧了,他出来也没什么用。” “竟是如此……” “山宫修缮的事,我若有能帮上掌门的,自会帮忙。” 卫停吟对柳如意说。此话一落,他又回头,笑意吟吟地,“不过我得先解决一下别的事情。虚清山主,还打算把我师妹带走吗?” 司慎那张老脸难看极了,又扭曲又抽搐。 他看看卫停吟,又看看其余众人,一句话没说,狠狠咬了咬牙,带上几个虚清弟子,一言不发地回头离开了此处。 望着他那逐渐离去的背影,卫停吟吹了声口哨,笑着道:“还真是没变。” 司慎打以前开始就这样,说不过了就告辞,还很爱为难上清山。 听说是和谢自雪有些过节。 “从以前开始就这样的啦。”赵观停也附和。 柳如意收回目送司慎的目光,对卫停吟说:“总而言之,今晚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你既然能复生回来,也算是件好事……只是可惜,你师尊无法知道了。” 说起谢自雪,柳如意眼里闪过一丝惆怅。 她阖了阖眼,又叹了一声:“总之,之后该如何,还得从长计议。你且就和你大师姐一样,留在我这儿吧,我叫蓦儿去给你寻间舍院住。” 她又看向沈如春和赵观停:“你们二人,也暂且留在我门中吧。” 赵观停和沈如春一僵。 俩人不约而同地侧头,互相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但两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自在。 卫停吟也回头看过去。 沈如春和萧问眉都站在很远的地方,她们动都没有动,萧问眉甚至往后退了许多。卫停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身边聚满了看热闹的水云门弟子,而他的同门却站得那样远,不敢靠近他。 * 月朗风清,明月星稀。 坐在柳如意为他安排的舍院门前,卫停吟眼瞅着系统面板上的时间过去了足足一个小时——他三个同门都来到了他的院子里,可这仨人站得那叫一个天南海北,全站的对角线,一个比一个站得远。 而且都不说话。 站得远又不说话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还都在偷偷打量彼此。 卫停吟终于受不了沉默了:“我说。” “能说点什么不?”卫停吟坐在门槛上,端着小酒杯,眉角都直抽抽,“你们仨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谁能说句话?”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三人别着脸依然不愿对视,又用余光偷偷去瞟旁的两人。 卫停吟简直替他们肾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你们能不能心疼心疼我?再这样我回去睡觉了,我没空跟你们在这儿熬鹰啊。” 说完,卫停吟干脆利落地一拍膝盖站了起来,真的要回屋睡觉去了。 他一站起来,这仨人却立刻都一慌:“等等!” 三人异口同声。 卫停吟停下迈进门槛去的脚步,回过头。 突如其来的异口同声让这三人不得不尴尬地对视,于是场面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干嘛,又不说话。”卫停吟说,“你们又不是被毒哑了,有话不能说吗?我还是个坟的时候不是噼里啪啦妙语连珠地可爱说话了吗?什么叶公好龙的具象化啊你们,真人真跑出来又不敢说了。说话啊,别只盯着人不吭声!你们仨又不是合欢宗的,没法光看你的眼眸就了解你的一生的!” 赵观停大骂:“你闭嘴啊!怎么你那张嘴还是这么欠啊!” “啊我不能说话的吗,好的我睡觉去了,你们仨熬鹰吧。” 卫停吟回头就欲走。 赵观停急了:“回来!!” 卫停吟又回过头,朝他挑了挑眉。 赵观停放下手,硬着头皮回头看了看他两个师姐。 他沉默片刻,咬咬牙说:“你们……没什么,想说的?” 卫停吟:“……老四,你真会找话题。” “你少管我!!”赵观停羞恼地红了一整张脸,转头对他两个师姐喊,“快点!说点什么!不然师兄要走了!” 沈如春不情不愿的:“说点什么……你突然让我说点什么,我能说点什么啊?” “我管你说什么,反正说点什么!师兄都复活了,你就没点什么情怀要抒发吗!?刚刚不是在那里喊天喊地撕心裂肺的吗!” 沈如春也腾地红了脸:“那又怎么了!” “我什么怎么了,我叫你说点什么!师兄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说点什么!!” “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卫停吟听得头更痛了,他抬脚把鞋脱了下来,一抬手就精准无误地砸到了赵观停的后脑勺上。 赵观停噗的一声,痛得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够了,烦死了。”卫停吟走过去,把地上的鞋捡起来,重新套到脚上,“要么就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叽哩哇啦地烦死人。” “你们仨现在跟一屋子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妻似的,我都替你们几个憋得心窝子疼。我这刚活过来呢,都要被你们这一出整得喘不上气儿了。说吧,一个个把想说的都说了,行不行?” 第16章 明月依旧如昨日 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 沈如春喉头发哽。 她望着死了七年的卫停吟,望着他那张即使没在笑瞧着也好似在嘲讽他人似的一张脸,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奇怪,明明心中该有千言万语,可此刻心里却处处一片空白,令她四顾茫然。 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她疯了似的四处找江恣。 上清山支离破碎,她变得一无所有。纵使清楚这一切似乎谁都没错,可她也忍不住地想要抓住一个人去用尽全力地怪罪怨恨。 不这样做,她实在面对不了自己往后一无所有的前路。 本不该如此的。 她不该一无所有的,她原本有最好的一切……那里曾是天下第一的上清山。 而在那些疯了一样向江恣寻仇的日子里,她当然有想过卫停吟。 她每天都在想。 因为一切的起端,始于卫停吟突如其来的自刎。 三年里,她每晚辗转反侧,都在疑惑不甘。 ——为什么要死。 师兄,为什么要去死。 问题就在嘴边,可看着卫停吟这张阔别七年的脸,她却说不出话来。她做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梦了,梦里卫停吟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 她问过许多许多次,向她梦里的卫停吟——为什么自刎? 卫停吟不答,只是笑。 他笑着,身形消散而去,沈如春抓不住他的衣袖,她扑过去时,指尖只留一片烟尘。 最后梦醒天亮,破晓的晨阳或落雨或大雪洒在身上,而周围空空荡荡。 她看着卫停吟,又沉默了很久。 那年以后,她梦见过许多许多次卫停吟。 可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太久,卫停吟在她的梦里逐渐变得模糊,再也看不清面容。 但眼前这个卫停吟,真是清晰。 也和梦里那些不说话的不一样,说的话也真是难听。 沈如春半点儿生不起气来。卫停吟已经七年没说过话了,她只觉得怀念。 她沉默地望着卫停吟。 或许是她神色不对,卫停吟也看着她。 他还朝她挑了挑眉。 “师兄,”沈如春鬼使神差地问他,“师兄明早……还在吗?” 这个问题有点太莫名,卫停吟愣了下,露出莫名其妙的目光:“啊?” “就是……”沈如春哽了哽,“师兄不会突然就消失吧……?” 她低下头,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真是奇怪。 卫停吟这次却没出言嘲讽。沈如春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却不敢抬头。 她有些尴尬,心里却又真的害怕——无数个梦里,卫停吟都走了。 “还在。”卫停吟突然说,“我剑都没有,能去哪儿。” 沈如春也愣了下,笑了声:“那也是。” 她放下了些心来。 萧问眉转过身,走向院外,似是要离开。 卫停吟见她要走,道:“师姐去哪儿?” “与你无关。” 萧问眉这样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并无什么想说的。你既然复生了,我就来看看你罢了。” “我没想跟你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话和旁的人说。活过来就好,往后别再寻死了。” 她离开了这间舍院。 沈如春看着她离开,随后收回了目光,转回头来。 她说:“师兄说,要我们把想说的说出来,可我们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师兄可能是觉得……现如今物是人非,好好的山门突然就支离破碎了,所以师兄无法理解,觉得我们其实又不恨彼此,或许能冰释前嫌。” “可是师兄,回头路是走不了的。”她说,“我没想要同门的原谅,也没想要再回到从前。我知道回不去了,我没指望。” “但师兄,有一件事,我真的想问你。” 沈如春顿了顿,问他,“师兄,当年为什么要自刎?” 卫停吟沉默了。 风吹过来,吹动院子里那棵老树的树叶,冬夜里响起一阵寂寥的哗啦哗啦声。 沉默了很久很久,卫停吟看了看天上,答:“因为我以为那样最好。” 沈如春没说话。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轻轻提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她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她向卫停吟低了低身。 “明早我再来找师兄。” 她放下这句话,也离开了这间舍院,没有对卫停吟的答案继续追问。 卫停吟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他也没有追问,只是目送她离开。 夜月明亮,卫停吟看着她。月亮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走路一瘸一拐地,后背上还有大片的焦痕。 待她也走了,赵观停才走过来两步,一屁股坐在卫停吟旁边。 “看起来我们仨还是心有灵犀。我们今晚全来这儿啊,才不是因为三师姐喊了那些话,三个人想过来冰释前嫌呢。”赵观停说,“只是来看师兄而已。” “我以为你们仨顺便能和个好,毕竟阿春话都喊到那份上了。”卫停吟说,“从前咱家山门,还算挺和睦的吧?” 赵观停哈哈笑了声:“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我死了怎么就不能继续这样了。” “不行了呀,很多事都会变的,师兄。”赵观停说,“言语是把刀,越亲近的人捅得会越深。” “当年争吵的时候,拔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回不去了。” “怎么回去呢。”赵观停轻声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师尊弃山而去,也不要我们了。其实互相没那么恨这种事儿,或许我们都清楚。” “但更清楚明白的是,一切都完了。” “谁都回不去了。” 赵观停仰头看向天上的明月,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只是叹了一声。 “明月依旧如昨日。” 他这样说。 卫停吟偏头看着他,赵观停眼睛里亮晶晶的,好似盛着天上那轮月亮。 之后,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卫停吟和赵观停被水云门弟子请到了清衡山宫之中。 水云门的清衡山宫,是清衡长老所有。 这位长老是位药修,山宫院中一片绿茵。 哪怕如今是冬日了,院子里也还有一片叶子繁茂的药草丛。 柳如意的山宫昨晚被烧了,如今她没地方住,也没地方请人来说话,便暂时征用了清衡长老的这间山宫。 入宫之后,卫停吟见到了柳如意。 柳如意坐在主位上,那是一张大凤纹水玄木仙椅。 柳如意请他和赵观停坐在对面的两张水紫木仙龙椅上,还让顾蓦为他们两个倒了茶上来。 萧问眉也在,她坐在一旁,而她身边就是虚清山主司慎。 柳如意拿起手里的茶盏,抿着茶,开门见山:“卫停吟,你能复生这件事,我很高兴。” “魔尊如今最大的执念就是你。你既然能回来,那凡世间的状况或许也能有所改变。” “毕竟这几年魔修遍地横行,魔尊坐视不管,随着手下的那个祁三仪乱来。你若出现,魔尊应当也会有所让步。” “现如今天下大乱,最重要的便是先与魔界交涉。不论如何,都要先将凡世间的魔修们加以管制,才能天下太平。” “我准备传讯与他,提出交涉。很抱歉,我希望用你与他交涉,你意下如何?” 卫停吟心情复杂。 居然有人要用他和江恣谈交易,这事儿实在太魔幻了。 但柳如意所想的丝毫没错。 事到如今,也只有卫停吟能让江恣别再发癫,干点儿正事。 于是他点了头:“我自然同意。” 说罢,他又补充:“若是交涉,恐怕他得将我带走。这倒没什么,他不会杀我,要带我走,那带我走就是,只是柳掌门心里得有个底。” 柳如意有些为难,她显然想过这一层。 “若要交涉……自当是得把你交给他。”她说,“你可……愿意?” “为了天下太平,自是愿意。” 卫停吟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牙齿发酸——真是一句有点那个的话,他感觉自己像被送出去和亲的男公主。 “你有这觉悟就好。” 柳如意长舒一口气,“交涉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必担忧。那你……刚活过来,不如让清衡长老为你把把脉罢,瞧瞧身体如何。” 卫停吟站起身来,向她作了一揖,道谢辞别。 他起了身,赵观停便也跟着起来,一同向柳如意辞了别。 两人转身,跟着水云门的弟子,去找了清衡长老。 清衡长老为他把了脉,给他开了几味补血的药方,道了句没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好,就让人把他送出了山宫。 赵观停愁眉苦脸地跟着他离开山宫。 看他这样,卫停吟莫名其妙:“苦着张脸干啥?” “柳掌门的这个决定啊,”赵观停愁眉苦脸道,“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啊。” “为何不妥?” “她想与阿恣交涉,就是想和魔界求和啊。”赵观停说,“虽说现在凡世间苍生受苦,请魔尊出来管一管,确实是个好办法。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和魔尊同流合污了啊。” 赵观停叹气,“现在外面那么多人要杀江恣,柳掌门这么做,瞒得住还好,一旦瞒不住了,被外界知道,还谈什么判,那帮人得一窝蜂冲上来把水云门屠了,尤其是易宗主。” 魔修横行霸道于世间,这种高强度的“统治”下,就算是仙修界的其他仙门,脑子里也没那么多仙风道骨的清心正道了,满脑子都是排除异己。 所以,赵观停这个说法虽然激进,卫停吟也不觉得荒谬。 很有可能。 他皱紧眉头:“还真是麻烦。” “很麻烦的。”赵观停说。 卫停吟愁眉不展。他吹着从湖面上吹过来的清风,看见湖心中央的那黑乎乎的山宫废墟。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本和和气气的仙修界,如今分崩离析成这个样子。 江恣啊江恣。 卫停吟又在心底里对他叹息。 卫停吟心中惆怅着,望着湖里倒映着那片山宫废墟。 废墟的黑灰残骸倒映在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湖水里,那般格格不入,像个潜伏在水底下目光灼灼的黑色妖魔。 卫停吟忽然觉得那片废墟便是如今这个世界的缩影。 从前的往事忽然袭上心头。 第17章 桃花 “血灵根!你知道什么是血灵根吗,贱东西!!” “混账玩意儿,你个奴才命,听不懂人话?小爷不告诉你很多遍了吗!” “血灵根就是狗才有的!” “你知不知道血灵根脏死了啊,那是魔修才有的灵根!我们这里是仙山!” “这里是上清山啊,你还有脸在这里待着!?” “滚下山去!” “滚下山去继续当你的蠢狗啊!继续流浪去吧你!” “你亲爹娘死了,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就是魔修啊,是你这破烂灵根引过来的魔修畜生,是你克死了你亲爹娘!” “怎么还有脸活着的啊你,我要是你啊,我早就下山去,找个小角落去死了!” “滚下山去,继续跟狗抢吃食吧你!” 怒骂声中,一团一团的泥巴朝江恣身上砸过来。 他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的头,缩作一团,身体发颤,丝毫不反抗。 脸上身上都黏糊糊的,触感恶心极了。那些泥团里面还包裹着碎石子,江恣额头被砸烂了一块,变得血肉模糊。 手背上也被砸伤了,鲜血混着泥巴黏腻地淌下来,痛得他头昏脑涨。可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像上次被摁进水里时那样挣扎。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活该——因为他是血灵根。 他们说,这是魔修的灵根。 江恣也恨魔修,他的亲生爹娘被魔修害死了。 周围的骂声一声叠着一声,像一把把刺进耳膜里的刀。 江恣一声不吭地受着,牙根被他自己咬得咯咯作响。他浑身都痛,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沉重地嘶喝起来,心里像有头野兽在撕咬。 他快疯了。 血灵根被唤醒以后,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有人在他耳边刺耳地笑起来,又要出言嘲讽——突然,那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惨叫。 连其他嘲讽怒骂的声音,都突然一并消失了。 “干嘛呢,”有道不算太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了,嚷什么呢?” 江恣愣了愣,抬起头。 卫停吟那张脸出现在他视线里。 江恣那时被堵在一片林子里,背靠着一棵老树。那时已经又过了一年,再次到了春日,桃花开了满地,春阳高照。 卫停吟踢开他前面的一个弟子,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他。 他背对高阳,整个人陷在一片树影的阴影中。可他有一双火一样橙红的眼睛,那双橙红正灼灼地望着他。 江恣怔怔地望着他,脸上还有泥血淌下来。 周围一圈弟子都停下了对他扔泥巴的动作,不知所措地握起双手,乖乖地站到了一边去。 “二师兄。” “二师兄。” “卫师兄。” 他们声音低低地恭敬地叫。 卫停吟没回应,他很显然是被抬起脸的江恣吓了一跳。 他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我亲娘嘞,又是你啊?上回当水鬼,这回当泥猴?” 江恣嗓子一噎,眼角抽搐了下,撇了撇嘴,抬起衣袖抹掉嘴角的血泥,转头瞥向别处,不想和他对视。 “师兄,我们是在给他教训!” 突然有弟子说。 江恣偏眸看了眼说话的那弟子。他一脸正气,大义凛然,十分有底气,是真觉得自己做的是和为民除害没什么区别的正事。 弟子指着江恣说:“师兄也不是不知道,前几日宗门遭魔修袭击,一道天雷劈下来,这厮竟觉醒了血灵根!” “血灵根那可是魔修的灵根!” 话说得掷地有声。 卫停吟却反应稀薄平淡:“哦,哇塞。” 江恣愣住了。 这几日里,门内净是对他目光仇恨杀气腾腾冷眼相待的了。虽说卫停吟这也不是什么极好的脸色,但反应如此平平的,卫停吟也是头一个。 说话的弟子一时间都愣住了:“卫师兄?” “……卫师兄,这是血灵根呀!”旁人难以置信,“卫师兄怎么这般平静?掌门难道没有处置之心么?” “那是师尊的事。他还没说什么,你上赶着着急什么。”卫停吟道,“行了,怎么处置是师尊说了算的,你们上赶着做什么热心判官。怎么,不想修道登天做仙,改了志愿,想下去地府做判官了?” “……我们并无……” “管你们有没有。”卫停吟走过去,抓住江恣的后衣领子,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好了,你站起来。” 江恣已经被他揪着衣领子提起来了,不想站起来也得站起来。 卫停吟松开他,江恣就背贴着大树,撅着张不服气的硬气脸,不情不愿地站着。 卫停吟打量他片刻,噗嗤笑出了声:“我天哪,惨不忍睹啊你,都看不出人样了!你瞅瞅,脸上这黄泥呀——我把你扔到泥猴堆里,都没人认得出来你是个人形啊!” 江恣被他损得臊红了脸,又不敢出言反击,只能气得瞪他,牙咬得直痒痒。 卫停吟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笑够劲了,他抬手抹了抹眼泪,终于说:“好了,小泥猴,跟我走了。” 他转身,又顿了顿,要走之前停了下来,和这一群弟子说:“还有,闲着没事儿就去练剑。剑法都没练明白,还有闲空做这种事儿。” “上清山留不留,那是师尊的事儿。连剑法都没练到最后一页,还想替师尊做主了?闲的吧你们。” 一群人立刻面红耳赤。 “走了。” 卫停吟回身就走。 一群面红耳赤的弟子转头恶狠狠地瞪向江恣,气得眼里直烧怒火,一道道怒意满盈的视线像要把江恣烧死。 江恣心里犯咯噔,不敢久留,连忙追上了卫停吟。 走远了些,江恣就忍不住在他背后嘟囔着说:“我才不是泥猴。” 卫停吟又乐,没回答。 他不回答,江恣却越发羞恼,提高声音强调:“我不是泥猴子!” “知道啦。”卫停吟笑说,“小泥猴子。” “都说了我不是泥猴子!你听不懂人话啊!”江恣烦躁,“我虽然很谢谢你又救了我,可你能不能别给我起外号!虽然我很谢谢你!” 卫停吟又噗嗤笑起来。 “你感谢人的方式挺特别的。” 他说,随后回过头来,瞧见他身上的惨样,又是一阵忍不住笑,“可真的好丑啊。” “你——你不许再说了!你了不起吗你,你你你——你以为你自己很好看吗!?” 卫停吟轻飘飘地:“我很好看啊。” “……你才不好看!你最丑了!!” 江恣气极,开始呜呜嗷嗷地挥着双手吵嚷个没完。 卫停吟听得越发好笑。正巧,他带着江恣走到了一棵桃花树边。 卫停吟抬手,随手摘了一枝桃花,回身就别到了江恣的耳边。 江恣吵嚷的声音一顿。 “行啦,”卫停吟说,“这下看起来干净点儿了。别吵了,我不叫你小泥猴了。” 江恣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张着嘴呆了片刻,很不自在地抽了抽嘴角,“嘁”了一声,别开脑袋:“你知道就好。” 傲娇啊。 嘴硬。 江恣摸了摸耳朵上的桃花,把它往耳后用力怼了怼。或许是卫停吟别得有点松散,他怕掉下来。 “今天怎么又挨欺负了?”卫停吟随口问他。 “应该的。”江恣嘟囔,“我灵根不干净。” “你自己都这么想啊。” “……嗯。” “那你觉得你该怎么办?” 江恣茫然了瞬。 “我不知道。”他说,“我好像真的得下山去……血灵根,不是说,不是个好灵根吗?” 江恣转头,看向山外的天,喃喃着说,“我……他们说,这是魔修的根,我,我不想跟那群魔修同流合污。” “不想的话……那还是直接不修仙了,比较好吧?” 卫停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江恣收回目光,回望向他。 俩人四目相对,忽的,卫停吟又一笑。 他走近过来,慢慢悠悠地走到江恣身后,又腰一扭,转身面向他。 “魔修吧,跟仙修一样,什么灵根都用。”卫停吟说,“天底下还有成千上万个用火的魔修呢,难不成我也不干净?”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我是这个意思。小崽子,世上有人用刀杀猪,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刀做菜烹肉,有人用刀路见不平就拔出来相助。那你说,刀这东西,就因为能杀人,便是不干净的?” 江恣怔住。 “灵根和刀一样。他们说血灵根不行,是因为古往今来这玩意儿就没几个人能有。这是异灵根之中的异灵根,仙修界千万年,觉醒了这么好的东西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卫停吟说,“偏偏这几个心性邪,都走了歪门左道罢了。刀是好是坏,不看刀,看的是拿刀的人。” “你是屠夫,那便是一把屠刀;你是杀手,那便是一把杀人刀。” “但你若是修士侠客,那便是一把能护天下苍生的侠刀。” 卫停吟从怀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朝着江恣扔过去:“接住了啊。” 他扔得突如其来,江恣吓了一跳,赶忙伸出手,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卫停吟扔过来的东西。 他接住了,定睛一看。 是块玉佩,如雪般白透,上刻“上清”二字。 他把玉佩翻过来,背面还有个“江”字。 江恣愣了愣,抬头:“这是?” 卫停吟从腰上解下来一块一模一样的上清玉佩,抬起手,亮给他看。 “亲传弟子手持玉佩,”卫停吟笑意吟吟地对他说,“欢迎加入上清门。” 江恣这下是彻底傻了。 “师尊把你收进亲传了,小崽子。” 卫停吟收起玉佩,伸出手,在他沾满黄泥的脏脑袋上乱揉了一通,哈哈笑着道,“以后别当魔修啊!” 以后别当魔修啊。 以后别当魔修。 四周漆黑,骨烛燃烧。 江恣坐在榻上,手里的烟枪悠悠地飘着烟气儿。 那日的春风好像还在身边,他仿佛从血味儿里又闻到了桃花香。 他眼神麻木,双目无神地望着不远处那血红的法阵和地上滚落一地的骨头,一言不发。 远处,这屋子的那扇雕着一巨大鬼面的黑漆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祁三仪走了进来。 “尊主,”他行了一礼,说,“柳如意说要让您过去一趟,她要谈卫师兄的事儿。” 江恣麻木无神的那只眼睛立马一抖,一抹光在其中亮了起来。 第18章 幻觉 江恣眼里有了光,但没动。 他捏着烟枪,沉默片刻:“她说要谈什么事儿了没。” “没有。”祁三仪说,“柳掌门说,时间太晚了,请您明早再过去。” 眼下已是深夜子时,外头天早黑了,天上那轮血月红彤彤地照着大地。 江恣却没心思去想现在晚不晚。 一说出卫停吟,江恣便心神不宁。往事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连带着在雷渊里那些不堪回首的人间炼狱都一同返了上来。 他又想起在那炼狱里爬都爬不起来的往事,想起那里面的刀山火海,想起他是怎样从那吃人的深渊里面爬出来的。 他是抓着一把又一把带着灵气的刀刃,两手流血地爬上来的。 江恣沉默地坐了须臾,就立刻站起身:“现在就去。” 他把烟枪往一旁的小桌台上一丢,抬脚就往外走。 祁三仪并不意外,江恣总这样,一提到卫停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必须马上去见,马上去接回来。 可江恣刚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身形一顿。 他停在原地,僵了会儿后身形一晃,噗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尊主!” 江恣身子一歪,往旁一踉跄,眼看就要倒下去。 祁三仪发出一声惊叫,连忙过来接住了他。江恣堪堪被他接住,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连带着脑袋都现出要生生炸开了似的剧痛。 他一把推开祁三仪,自己捂着脑袋,缓缓跪了下去。 他猛烈地咳嗽两声,又生呕出一口黑血。 江恣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捂着头,浑身却像被冰冻上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又来。 又来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江恣恨得直咬牙,却丝毫没有办法。他捂着头的手气得发抖,指甲抠皮肉里,却丝毫无法缓解欲裂的头痛。 眼前一阵阵发黑,令他痛得欲死,耳鸣声都嗡嗡作响起来。 剧痛之中,他又闻见了桃花香。 他抬起眼,已经发黑的视线里,他又看见卫停吟站在他面前。 他还像往常一样,向他笑着,一身白衣,衣角上沾着桃花。 师兄。 师兄。 江恣伸出手,用力一抓,抓到了什么东西。 他一惊,连忙抓紧,却听面前有人叹息。 “哎,尊主,”祁三仪无奈道,“今晚还是算了吧,您这老毛病又开始了。” 江恣眼里一暗。 他松开手,又把祁三仪推开。 “知道,”他低声道,“今晚就算了。” 他偏头,看向他处,却看见卫停吟又出现在视线里。他站在远处看着他,依然笑意盈盈。 江恣神色晦暗。 “我扶您起来吧,尊主。” 祁三仪说着,把手递给他。 江恣再不愿意,眼下也确实是起不来。他只好把手叫出去,让祁三仪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远处,见神剑剑身微震,发出细微的剑鸣声。 那颗镶在剑柄上的火灵石,烧起惨淡的光芒。 但没人注意到它。 * 一轮明月下,水云门的夜晚安静祥和,湖面上吹来微风。 一舍房里,烛火摇曳,门窗紧闭,烛光温暖。 卫停吟狠狠打了个喷嚏。 然后又接连打了第二个,第三个。 他吸了吸鼻子,抓起床榻上的外衣,往自己身上披了两三件。 “怎么搞的,我不会要感冒吧。”他嘟囔。 这世界没感冒这个词儿,赵观停一愣:“你说啥?” 卫停吟只好换词儿:“我说我不会要染风邪吧。” “哦哦,”这次赵观停明白了,“可能吧,你说你活过来也没赶上个好时候,一爬上去就是大雪封山吧?这么冷的天儿,你复生的时候身体肯定也不好,染风邪也正常。” “明个儿去谈判之前,让清衡长老给你先开点儿药吃着?防风邪的那种。” “不必。” 卫停吟随口应着。 一说这个,卫停吟就愁眉不展。几个时辰前,白天下午的时候,水云门的弟子就来找他,跟他说柳如意安排好了,明天就请魔尊过来谈判。 等卫停吟应下,关上了门,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 他现在的任务好像是防止各方势力围剿江恣。他如果被柳如意谈判塞给了江恣,此事爆出去,惹起众怒,让仙修界众人又对江恣群起而攻之的话,岂不是就糟了? 卫停吟现在在思考明天要不要继续装死。 【劝你不要。】 系统突然出现,卫停吟瞥了它一眼。 这系统能读心,有时候卫停吟自己在思考,它都能插嘴。 有外人在的时候,卫停吟不必说话,心里默念就能和它对话。 他又瞥了眼赵观停。 赵观停晚上留在了他这屋子里,卫停吟这会儿没搭理他,这货就开始一边自己泡茶一边自己瞎唠叨,唠叨的就是这些年他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赵观停自己聊得挺嗨,卫停吟心说无视一会儿也没事,顺便就跟系统开始对话。 【为什么不要?不是你说的,要我去阻止其他人杀江恣吗。】 【是的。】系统说,【但是宿主,你就算不去主角江恣那里,也没法同时深入各大势力内部,阻止他们刺杀。】 【现如今,想刺杀江恣的人,满仙修界都是。】 【而且,“卫停吟”这个身份能起效的,就只有在上清山内部和与上清山友好门派的小圈子里。对其他势力来说,“卫停吟”并不重要。】 【经系统测算,如果要阻止刺杀,宿主不如直接深入主角江恣身边,在他身边护卫,反而能阻止更多刺杀可能。】 【毕竟在那里的话,您能第一时间对刺杀做出反应。】 【如果留在外面,您反倒不能第一时间知道谁去刺杀了。况且就算被再次大范围围剿,您也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再加上还会有柳如意与玉清山主的协助,事情并不会发展到很糟的地步。】 这话很有道理。 虽然玉清山主她到现在都没露面。 卫停吟松口了:【好吧,你说的有道理。】 “师兄,说起来,你明天真的打算跟阿恣走啊?” 赵观停突然话头一转,开口问他。 “嗯。”卫停吟应下声,“现在这个情况,我跟着去最好吧。” “也是,如今也就只有师兄说话,他才能听得进去了。”赵观停点点头。 “说起来,阿春知道这件事吗?”卫停吟突然想起来,“午前说要谈判,午后柳掌门就弄好了事情,可这一整天阿春都没出现。怪了,她昨天还说今日要来找我的。” “阿春的话,水云门的弟子说,伤得太严重,今日上了药,床都下不来了。”赵观停说,“此事也先别告诉她最好吧,她要是知道了,又得跟阿恣打起来了。到时候,更乱了。” “这倒确实……只是不告诉她,感觉也不太好。”卫停吟说,“我们都瞒着她,她该多伤心。” “哎,这倒也是。”赵观停说,“那不如师兄你明天谈判前,找她去说说?她如今,也是只听你的话了。” 赵观停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卫停吟接过来,喝下半杯,点点头:“也是,我明个儿去寻她,说一两句吧。” “去吧去吧。” “柳掌门说明日什么时辰约了魔尊?” “不早,我记得是午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赵观停啧啧舌,“真会挑时候。” 卫停吟轻笑一声,正要回答,忽然一阵气息入了识海。 他一怔,转头看向窗外。 他脸色突变,赵观停跟着一怔:“怎么了?” 卫停吟没答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外头万籁俱寂,湖面上风平浪静,了无人声。 卫停吟纳闷地眨巴眨巴眼。 赵观停跟着来到窗边,跟他一起往外头看了几眼,疑惑道:“到底怎么了,师兄?” 卫停吟犹豫着:“我好像感受到了我那把剑……” “怎么可能啊,”赵观停笑着,“师兄你也不是没看到,你的那把见神剑不是在阿恣手上吗,怎么可能会跑到这里来。” 卫停吟心说也是,于是关上了窗。 他从窗边走回屋子里,边走边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你不是说那把剑在魔界吗?怎么会跑到他腰上?” “我哪儿知道他随身带着了,我这几年都没见过他,就只记得他最后一次回山来的时候带着你的那把剑。” “是遗物就好好放在棺材里啊……害得我现在跟个花瓶似的,什么也干不了。” 赵观停哈哈地干笑。 *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 魔界之内,天上高挂一轮血月。死城之中,满地尸横遍野,寒风猎猎地吹。 江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层薄被。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他枕着枕头,怀里抱着一柄洁白如月的剑。 剑柄上的火灵石还和活着一样运转着火光。 脑袋隐隐作痛,江恣还睡不着。他抱着“亡人”冰冷的剑,在黑夜里无边无际地越陷越深。 祁三仪站在他门外,守着门口。 跟他一同守着的,还有另一位魔修。 “尊主的老毛病又犯了。”这魔修说,“你怎么不趁他犯病的时候,捅死他?” 魔尊这位置,谁杀了就是谁的。 “趁人之虚赢的仗,多没意思。”祁三仪笑了笑,“再说了,他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哪儿有意思了,”魔修嗤笑了声,“他每天跟癔症了一样,总盯着没人的地方发呆。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眼睛里边天天瞅见幻觉,这几年里,都不知道把多少人错看成他那死人师兄了。” “总瞧见幻觉,也没碍着他见谁杀谁。”祁三仪说,“少说废话了。你再说这些没用的,我就先把你杀了,图个清静。” 那魔修很是不屑,又嗤笑一声,摊了摊手以表无奈,往墙上一靠,不再说话了。 “你守着吧。”祁三仪说。 他回身离开了。 第19章 灵性 入了深夜,赵观停才离开了卫停吟的舍房。 他很是舍不得,临走时苦着张脸,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卫停吟到了江恣那边也千万小心。 卫停吟又无语又好笑,连哄带送地把他送出去了。 “你就别瞎操心了,他又不可能把我弄死。”卫停吟说。 “那不一定啊师兄,阿恣早就不是阿恣了。”赵观停说,“阿恣从前的确是个好的,虽是有点心性急,但是个重情重义的。可如今不同往日了,师兄别忘了,阿恣是从那吃人的雷渊里爬出来的。” “听人说,他似乎在那雷渊里面落下了什么毛病,好像是个疯病,时不时就发疯,一疯起来就人畜不分的,动不动就杀几个,如今身上不知背了几条命了。” “这要是犯病了,没把师兄你认出来,把你当成旁的了,一剑劈死你也不是没可能。”赵观停苦着脸说,“你还是小心点儿吧师兄,阿恣就算无心杀你,也抵不住有疯病。” 江恣竟有疯病。 卫停吟心头一咯噔,听得流了冷汗,呵呵笑着:“说得也是,那我小心些。” “就是啊,小心些。哦对了,这个给你。” 赵观停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符,那是传音用的法器。 赵观停塞给了他。 “师兄才刚出来,想必身上一个法器都没有。这个传音玉符,师兄拿着,反正水云门这里有许多,我回头托顾兄再为我寻一个来。”赵观停说,“师兄去了阿恣那儿,若有事,就拿这个与我传音。” “好。” 卫停吟握紧手心里的玉符,收下了它。 “师兄到了阿恣那里,无论如何,一定先把见神拿回来。”赵观停仍是不放心地嘱咐着,“有了剑傍身,师兄也就安全许多。” 卫停吟嫌他烦,朝他不耐烦地摆手:“知道啦,这种事儿用不着你提醒。” 赵观停嘿嘿乐了两声,离开了他的屋子。 卫停吟关上舍门,回身用力伸了个懒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吹灭烛台,上床睡觉。 深夜丑时。 明月之下,水云门夜深人静,人人都已进了梦乡之中。 湖水四方,皆是安宁。 魔界却并不安宁。 大半夜的,魔界死城里,这座魔尊坐镇的主城——生死城中,突然吵闹了起来。 祁三仪本来都睡下了,可有人来叫,他也只好顶着一脸不爽,起来披上件披袄就出来了。 进入城楼中,就见城中几个魔修慌慌张张上上下下,一个个急躁无比,出出进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祁三仪疑惑,他走上楼,正巧有俩人从左右两侧跑到梯阶前。 “有了吗?” “没有啊!”那人急躁,“怎么搞的,这怎么还能丢……” “什么丢了?” 两人闻声一顿,转头看来,见是祁三仪披着披袄走上楼来,便连忙低身行礼。 “摧明修者,”他们毕恭毕敬地叫他的魔号,又急忙说出事情,“见神剑突然不见了。” 祁三仪一拧眉:“剑不见了?” 他知道,见神剑正是那把魔尊江恣一直随身带着的、他那早死的死人师兄的佩剑。 “尊主一直带在身上,睡觉都放枕头旁边的那把,是吧?”祁三仪说,“他不是刚刚上榻的时候都握在手里吗?怎么就不见了?” “属下也不知道,”面前的魔修回答,“只是尊主刚刚突然大发雷霆,出来就把守门的那前辈杀了,说见神剑不见了,叫我们去找……可城中找遍上下,都不见那把见神剑的踪影。” 祁三仪:“……” 他面无表情片刻,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两下,没憋住,笑了声,挠了挠脸,看向上面。 “哎,算了,你们继续找吧。” 祁三仪笑得无奈,一双眼睛里又带着毫不掩饰又毫无来由的嘲讽与鄙夷,语气随意:“我上去看看。” 两个魔修连忙称是,转头各散左右,继续去找了。 祁三仪面带着不善的笑,往上走去。 * 卫停吟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见神剑,和谢自雪——更准确的说,是谢自雪帮他得来见神剑的那时候。 那年大雪封山,卫停吟成功突破了金丹期,凝结了体内金丹。谢自雪见此,就说卫停吟也结了金丹,是时候该有一把自己的佩剑了,便将他带进了秘境之中。 这世界里的秘境,就是打怪拿奖励。怪的等级越高,奖励越好。 谢自雪很给他面子,直接把他带进了这世上最顶级的万年秘境之中。 在那同样大雪封山的秘境里,谢自雪带着他击败了秘境之主,得到了见神剑。 谢自雪助他为见神开光认主。 卫停吟扎破指尖血,滴入见神剑剑柄上的火灵石中。 见神剑便从卫停吟手中浮起,立于半空,剑身立即裹满橙红的火光。 见神剑嗡鸣阵阵。在大雪纷飞的秘境里,它烧得像一轮太阳。 “这是万年的仙剑。” 谢自雪突然说。 卫停吟转头看向他。 大雪之中,谢自雪白发纷飞,眉间一点朱砂,一双眼一如既往的淡漠,看向卫停吟的目光认真又疏离。 “剑过千万年,便自通灵性。”谢自雪说,“方才你杀死的这秘境之主,可是曾在天上仙神手下当过差的灵物,此剑更是见过神佛,自然一身傲骨。” “但它如今认你为主,就算一身傲骨,也是对你所服气的,无须担心它会反抗你。不过你这把剑,毕竟见过真神,所以想必会比别的剑更通灵性,更会与你相通灵识,共通心神,与你并肩而战。” “这不算坏事,也不算好事,这会是把双刃剑。你会更容易与这把剑实现人剑合一,但……这把剑灵性太强,也会很有自己的想法。” “说不定,它会想到什么就要你做什么。”谢自雪语重心长,“它或许会给你安排一些麻烦,让你做一些它要你做的事。” “到那时……你,自己看着办吧。” 卫停吟:“……” 谢自雪有时候真的有毛病。 比如,谁会跟自己徒弟说“你自己看着办”啊!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好像有许多人在门前跑来跑去。 脚步声听起来焦急烦躁,没一会儿,又响起翻箱倒柜的动静,那声音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动静大得卫停吟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皱起眉来。 梦里,见神剑铮鸣的声音更响了,比外面那些声音都更大些,剑鸣声烦躁不安,仿佛是在催促他赶紧做些什么。 “砰”的一声巨响炸在耳边,卫停吟吓得浑身一哆嗦,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见神剑和谢自雪在眼前消失不见。 面前,是一片血红的天花板。 卫停吟坐了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情况有所不对。 他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四周的一切都变了。 原本布置幽静雅然的房舍,此刻变成了阴森恐怖四面血红的小屋。小屋四面不透风,除了一扇紧闭的黑门就没有任何出口,四面一扇窗户都没有。 小屋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木桌上面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是血红的,烛身惨白,烧着的时候发出咔咔的声音,如同骨头在碎裂。 卫停吟不敢深想这玩意儿什么做的,又往旁去打量。 屋子四周,都是一张张顶到天花板那么高的木头书架,里头塞满了各式的经书。 卫停吟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睁眼,就躺在地上。 他又打量两圈四周,看见书架与书架之间的些微间隔里,镶嵌着和桌子上同样的惨白烛台,用以照明。 整个屋子被红烛照成血一样的猩红,把他身后那扇黑门上狰狞的鬼脸都照得栩栩如生。 情况太诡异,卫停吟头皮发麻,甚至笑出了声来。 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但很显然。 这里,不是水云门。 第20章 无常 卫停吟站在原地,一时间不太敢动。 他没再动,跟他隔了一面墙的隔壁倒是一直在翻箱倒柜。看起来这破屋子隔音不太好,卫停吟把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隔壁的声音停了下来。 卫停吟听见他叹了口气。 隔壁小声嘀咕着抱怨起来:“真是个疯子……不过一把死人的剑,丢了便丢了呗。大半夜自己弄丢了,还把一群人叫起来找……” 剑丢了? 死人的剑? “死人”卫停吟立刻明白了什么,脸色一青,低低“我靠”了一声。 “系统。” 卫停吟叫了一声,系统的电子面板浮现出来。 无需他说,系统自己就道:【宿主,你遇到了麻烦事。】 “很有眼力见嘛。”卫停吟脸色难看道,“是我想的那样吗?” 【根据检测到的能量波动,事实和宿主所想的并无出入,全然一致。】 系统的电子声音不急不缓,徐徐道出真相:【在水云门见到您后,见神剑的能量出现了波动。】 【它表现出极其迫切的思念能量。这种能量,现在在此处有了显著提升,并且持续上涨。是它利用自身的灵力,将您带到此处,想让您带它离开。】 卫停吟一脸绝望:“那这里是?” 【魔尊江恣的地带,魔界死城主城,生死城。】系统顿了顿,又补充,【江恣此刻就在城中。】 卫停吟好悬没吐一口血出来。 见神!! 你有病吧!! 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啊小破铜烂铁!你想家也不能这么想吧,有毛病吧你!! 那可是江恣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江恣跟你老子我什么情况!你把你老子手无寸铁一个单蹦儿地拉过来会怎么样,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你没有!你就只考虑你自己!你这把自私自利的混账剑! 我回头一定把你扔进剑炉里烧成汁儿炖鸡—— 心里骂得正酣,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卫停吟立刻在心里闭上嘴,四周环视一圈,最后快步踮脚跑到门后,藏了起来。 他提心吊胆,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碰碰响。 可那脚步声却直直路过了他,打开了隔壁的屋子。 ……搞什么,是找隔壁那个啊。 卫停吟松了口气,又听隔壁响起人声。 那两人交谈起来:“怎么样,找到没有?” “没有啊,翻遍了都没有。真奇了怪了,一把剑罢了,怎么还能自己跑了?” 另一人听到这话,哑然片刻:“你不会不知道那把剑是什么吧?” 说话的人满不在乎:“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一把剑吗?虽说尊主挺宝贝的,可我听说那不是他的剑啊,是那个死人的。又不是尊主的,那剑能名贵到哪儿去?” “你真是个白痴……那死人是尊主的师兄,卫停吟!以前可是跟着苍雪剑仙一同名震天下的,他那把见神剑是苍雪给他找的,灵性得很,说是里头住着个剑灵都可信。” “啊?竟是卫停吟!?” “你竟真不知道?真是个蠢货。”另一人骂他,“那剑已是万年的了,跑来跑去的太正常了。快些找吧,方才上面的人传音下来,说尊主气上了头,又杀了好几个了。也不知道哪天就要轮到我们头上了。” “说不准一会儿又要犯疯病了。哎,谁来赶紧把他弄死得了。” “摧明修者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动手。赶紧换个人当尊主算了,至少别把我大半夜弄起来找剑。” “就是。哎,这里我找遍了,都没有。前辈,西边那些屋子里可都找过了?” “找过了,也没有。” “隔壁书房我也找过了……看来这层是没有的,我们往上去一层,找找看吧。” “也好。” 两人打开门,离开了隔壁,又从卫停吟门前穿过,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畔。 卫停吟偏着头,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二人的脚步声,才松了口气。 听起来,见神剑是自己跑了。 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这下可怎么办?本来说好的明日谈判,卫停吟到那时才会见江恣的……那时候柳如意和司慎都在——虽说司慎他沙比,但好歹也是个山主仙人,往那儿一坐是自带威严的。 有这么多人看着,就算谈判时出了什么事儿,也在可控范围内。 可这下完蛋了,卫停吟居然单枪匹马地被拉进了魔界里面。 这要是被江恣撞上了,他只有一个人…… ……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而且卫停吟这样投怀送抱,江恣要是今晚直接无痛得到了他,柳如意就没了谈判的砝码,事情只会变糟。 这样不好啊。 非常不好啊。 卫停吟越想脸色越差。 身上虽然有赵观停给他的传音玉符,可是这大半夜的,赵观停早睡成死猪了。就算能把他叫起来,他也来不了魔界。 魔界与凡世隔着结界,赵观停找都找不到魔界来的。 传音玉符没用。 赵观停更没用。 【更糟糕的事,宿主。】 系统给他雪上加霜加冰雹加大暴雪地泼了一大盆冷水,【有见神剑的巨大能量阻碍,系统的传送无法运行。看这个情况,你必须要找到见神剑,传送才能恢复运行。】 刚想着让系统把他传送回去、反正明天就要见江恣谈判、剑的事、等明天见到人了、就一切好说的卫停吟:“……” 见神!! 我要把你掰了!!!! 卫停吟心有不甘,深吸一口凉气:“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真的不行,宿主。你也知道的,见神剑能量很强……祝你好运。】 好运个爹。 卫停吟想骂人。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卫停吟平静了下来。他压下心中怒火,思索片刻后,慎重开口:“我觉得,江恣今晚不能见到我。我该找到见神,把它带走,然后让你把我传送回水云门。等到明天,我抱着见神去见他,他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的确如此。】系统说,【那么方案来了,宿主,你的隔壁是法器房。】 【里面有一件隐身衣袍。】 卫停吟给它比了个大拇指。 * 卫停吟转身握住身旁这扇黑门凹进去的门把,轻轻拉开了门。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在门后停驻了片刻。开了个门缝以后,卫停吟偷偷在门后等了片刻,侧耳倾听走廊上的动静。 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卫停吟才拉开了门,背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跟个爬山虎一样偷溜出去,拉开隔壁的房门,溜了进去。 顺利地根据系统指示找到隐身衣袍,卫停吟把它套在身上,推开门就出去了。 他大大方方地走在过道里,问道:“见神剑在哪儿?” 【还需要一点时间锁定方位。】系统说,【您需要等候三十分钟。】 “我靠,那么久啊。” 【这城楼里的能量波动太杂乱了。】系统说,【太多人在这里出入,检测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您怕什么,都能隐身了,又没人看得见你,毫无风险。】 “那虽然确实是这样……可是这衣服好重啊,好闷,好热。”卫停吟嘟囔着抱怨。 【忍一会儿吧你。】系统说。 卫停吟朝系统翻了白眼,在墙边找了个地方,蹲坐下来,准备等上个三十分钟。 * 生死城外,魔界天上,血月红彤彤地挂在苍穹之中。 江恣站在窗前。 他破天荒地打开了窗,一手拿着自己的无月剑,一手拿着张帕子,正在沉默地擦拭着剑刃上的血。 他身边,已经倒下了五六个尸身。 周身一片血泊,江恣沉默不语。 站在门口的魔修战栗不已,脸都吓白了,根本不敢进去。 祁三仪赶到门口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江恣站在里面擦剑,整个屋子里面都是尸骨。看起来,他已经一言不发地杀了很多个。 这人就是这样,你跟他报告什么的时候,他不会让你看出任何他不高兴的端倪。往往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就拔剑送你归西了,而且往往这种时候他脸上还是那样的面无表情。 你甚至都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但总之他是不高兴了,所以就拔剑送你上青天。 江恣慢吞吞擦着自己的剑。 祁三仪给守在门边吓傻了的魔修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退下。 魔修接收到他的眼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头连滚带爬地赶紧退下了。 他跑得直踉跄,还急得原地摔了个跟头。他吓得爬都爬不起来,手脚并用地消失在往下去的台阶处。仿佛只要慢一秒,江恣的剑都会追出来,一剑捅死他。 祁三仪看得好笑。 他转身进入屋内。 江恣依然头都不回,只是默默地擦拭着剑上血。 “尊主,”祁三仪站在他身后,开口,“那把剑,还没找到。” 江恣没吭声。 “如今整座城都被翻遍了,也没有。大约是那把剑是知道我们在找,所以在四处乱跑,躲避我们的耳目。”祁三仪不卑不亢地继续说,“尊主也知道,卫仙人的那把剑很有灵性,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大门一直紧闭,就算它有灵性,不被人握在手上,也是无法破门的。它是跑不出这生死城的,这样一直找下去,恐怕也只会让它越发警惕,跑得越快。” “倒不如今晚停手……!” 话音未落,江恣突然回身扬手一剑。 无月剑飞来。 那把剑冲向祁三仪,祁三仪立刻出剑格挡。无月剑来势汹汹,剑尖裹满雷光,光是格挡这一下,祁三仪就已经冷汗涔涔,两手发抖,剑身震颤不停。 突听一阵咔咔声,祁三仪立刻瞳孔地震。 这是剑身碎裂的声音。 一声炸响,祁三仪手里的剑炸开,碎成两半。 碎裂的下半部分剑身掉落在地。 祁三仪没受住冲击,被剑碎与江恣的剑袭击中。他往旁踉跄两步,堪堪接住了这一击。 他半张脸被雷刃划过击中,留下一片焦痕和数道划伤——他的剑方才炸开时,碎裂的碎屑也划伤了他。 他抬手摸了摸,一手心的黑血。 祁三仪蹙眉。 无月剑在空中环绕一圈,飞回到江恣手中。 江恣反手一挽,无月剑雷光尽散。 祁三仪利索地跪到地上,在他身后,向他沉沉地跪伏下去,头都没有抬起来。 江恣又拿起帕子来,慢吞吞地擦起了剑。 “那就别找了。” 江恣突然说。 祁三仪怔了怔,抬起头。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江恣不是生气了吗? 那他不应该逼着人继续找下去吗? “我说,那就别找了。” 江恣又重复了一遍。 他放下了手里擦拭着的剑,头也没回。 “时候不早了,都别找了。”江恣说,“你把我的话传下去。” 祁三仪有些发蒙。他本以为江恣这句“别找了”是在阴阳怪气,可现在听起来,他是真的让人别找了。 江恣这人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大半夜的,把所有人轰起来找一把剑的是他,因为找不到剁死了好几个的也是他,现在突然不找了的还是他。 江恣喜怒无常,祁三仪虽然懵逼,但也早已习惯。他失笑一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把自己碎成两半的剑捡起来,转身边抹掉脸上的血边走了。 真疼啊。 他背过身去,离开时,龇牙咧嘴地从伤口里揪出一片剑的碎片。 江恣站在窗边,望向魔界地面上的尸横遍野的安详,一言未发。 第21章 重逢 有阵阵阴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在江恣脸上。 风很冷,江恣穿得少,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里衣。风像刀子似的阵阵刮过,冷得他想缩起来,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真冷啊。 他忽然想起那些年在昆仑山上过的冬。 他想起他进了亲传门内之后的第一年冬天。 那时候,他不习惯昆仑山的大雪,每天冷得抖成筛糠,也不知道防风雪的结界怎么放。 江恣又是个太要面子的人,脾气硬的像头驴,不好意思低下脑袋向人询问求助,就自己那么硬挺着。 是卫停吟某天突然跟个鬼似的飘了过来,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笑,得意兮兮地问他,怎么了小鬼,怎么都抖出残影了,冷啊? 江恣硬着头皮说才怪呢,我才不冷。 说完,他还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他被冷得流涕,但不想在卫停吟跟前流下来,太难看了。 卫停吟就哈哈的笑,随手扔给他一本经书。 他真会扔,那本书啪一下子糊在了江恣脸上。 江恣小脸一痛,气得抓下经书骂他:“你干嘛!有病啊!?” 卫停吟却转身走了,他头也不回,语气里有着调笑的轻快调。 “送你了!”他说,“回去加两件衣服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癫痫呢!那书你帮我扔了吧,我早八百年前就看完学会了!” “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恣嘟囔着骂他,鼻涕又要流下来了,他又用力地深吸了一鼻子,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把书翻过来一看。 是有关结界的一本经法之书。 他怔了。 再后来。 再后来,他无师自通了那书里一半的结界法术,但也只能学完基础。 大雪里的一天,他一大清早就立在卫停吟舍院跟前,敲响了他的门。 卫停吟开门来了。他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嘴里还塞着刷牙用的杨柳枝,满嘴膏沫子,十分衣衫不整。 他上衣都没穿好,胸前坦坦荡荡一大片,给江恣看得脸腾地红了。 他臊红了脸,大叫:“你怎么这样衣衫不整地就出门见人!?” “废话,我知道是你啊。” 卫停吟满不在乎地直起身,又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往门框上一倒,捏着嘴里的杨柳枝问他,“大早起的干嘛?” 江恣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胸口。明明时节入了深冬,他却莫名感觉已经春暖花开,周围都生机盎然了。 他支支吾吾片刻,红着脸抬抬头,声音都含糊了:“我……那个,你上次给我的书,我没扔……” “哦。”卫停吟乐了,“不扔留着干嘛?” “我还没……修过结界。”江恣嘟囔着,“师尊……不曾教我。” “这么说也是啊。”卫停吟偏偏眼睛,看向别处,“师尊都不怎么搭理你,前两天还给你上了把锁。” 江恣不吭声了。 “他竟然连结界之法都没教你?”卫停吟又看了眼江恣,“这都入冬多久了,他也不怕你冻死。” 江恣低下脑袋,沉默得更用力了。 “行啦,我懂了。”卫停吟笑起来,“那你找我干嘛?” 江恣抽了抽嘴角,手指紧紧扣着卫停吟给他的经书,心里纠结难堪得要疯了,颤抖个不停。 他嘴唇都直哆嗦,脸红得像关公,怎么都开不了口。 “干嘛,跟要和姑娘表明心意似的,你是要给人送爱慕书信的小少年啊?” 江恣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红着脸大骂:“才不是啊!” “不是的话就大大方方说话啊,红着脸憋着什么劲儿。”卫停吟说,“赶紧的,有话就说出来,想求教的话就直说。” “你这不是都知道吗!?” “我就算知道,你也得说出来嘛。”卫停吟抬手握住杨柳枝,刷起了牙,声音含糊起来,“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这世道吧,就是越不要脸的越过得好。人如果要长大呢,就是要学会把脸丢掉。” “死守着那点儿没用的自尊,就只能画地为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明白自己的确是弱,也有求于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这时候,你就要丢掉脸面,鞠躬低身地去问。只有这样,你才能从别人那儿学到东西。” “懂了没有?” 江恣撇了撇嘴,点了头。 “那你现在该做什么?” 江恣咬紧牙关,又憋了好久,终于从牙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我……这个,这本经法……我学到第三十页就……就不会了……想请师兄……” 他越说声音越低,跟蚊子嗡嗡似的。 江恣听见卫停吟开始憋不住地笑出声,还看见他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他一脸很欠揍的笑,还很欠揍地把脸凑过来,耳朵对准江恣,更很欠揍地用那种调笑的声音明知故问地说:“哎?你说什么?” 他真是欠揍啊!! 江恣咬牙切齿地提高了些声音:“所以说……我是说,请师兄……教我。” “再说一遍?你大点声,我真听不清。” “所以说请师兄教我……” “哎哟,今天这风真不小啊,再说一遍?” 江恣快炸了:“所以我说请你教我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估计住隔壁院子的萧问眉都听见了。 卫停吟憋不住地哈哈大笑出声,点了头:“行行行,我教你。不就是师尊不教你嘛,我教你就是啦。这么瞪我干什么,生气啊?生什么气啊你?” 卫停吟笑着去扯他的脸蛋,江恣一把拍开他,气得两眼挂泪:“你这人怎么这么混账啊!?” “哎哟你什么话,真混账就不给你开门了。”卫停吟还是笑,又伸手过去捏他,“再说,我混账又怎么样?这山上你找遍了,估计也只能找我了。我再混账,你不还是得靠我?” 江恣说不出话,只能愤愤地瞪着他,脸气得都鼓起来了。 可卫停吟说得没错。 江恣只能靠他。 那时候他虽进了谢自雪门下,有了亲传弟子之位,可谢自雪对他并不上心。 收他入门之后,也只是让他从门外弟子众多的舍院搬进亲传弟子的舍院,再让他和亲传弟子一同上日课而已。 不仅如此,怕他惹出祸端,谢自雪听了旁人谏言,为江恣上了一把锁,锁住了他的血灵根。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观停和沈如春也不敢接近他,甚至有时会冷言冷语几句。 虽说门外弟子们终于是都不敢欺辱他了,江恣的日子好了许多,但门内仍然没人正眼看他。 甚至有几次,谢自雪听了门外弟子们的编排,还对江恣打过骂过把他关起来过。 萧问眉也总是对他皱眉,不止一次地当着他的面,对谢自雪进言说,该把他赶出去,血灵根实在太晦气。 也就只有卫停吟把他当个正常人看。 卫停吟虽然说话嘴贱,可他是唯一一个认真听他说话的。 江恣总是在说话的,他总在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为自己辩解。可往往他才只说了一个字,那些人就会打断他。 没人听他说过话,除了卫停吟。 卫停吟从来不打断他,他甚至比谢自雪还像他师尊。 谢自雪收他入门,却没说什么,只是为他上了把锁,就再不过问,除非传来他欺负门外弟子或用了血灵根的传言。 卫停吟却对他说,别做魔修。 卫停吟对他说,刀怎么样,是看拿刀的人怎么用的。 卫停吟说,想求教就直说啊。 整座上清山,卫停吟看起来对他最不上心,时时刻刻损他笑他,可却是江恣唯一的仰仗。 江恣呼了一口气出来,气息化作圆乎乎的一团白气,飘荡着消散在空中。 他想起那天,他堕入雷渊里。 他抓住了卫停吟。 而这向来话多得烦人的混账师兄,却再也没说过话了。 雷渊闭合,一片黑暗。江恣叫了他好几声,那双橙红的眼睛再也没睁开。 血从他脖子里往外流,江恣扯断袖子堵住伤口,可堵不住。 卫停吟再也没睁开眼,身上的温度慢慢流失,最终在他背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骨。 他守着尸骨守了好几年,把他的剑带在身上,带了好多年。 那是他师兄的剑,是卫停吟的剑,是他的遗物。 剑上的火灵石还在运转,江恣可以靠这个骗自己。他知道他在骗自己,可这也没关系。 他抱着卫停吟的剑,过了许多个晚上。 可如今尸骨没了,剑也没了。 他不知道柳如意明天要跟他说什么,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尸骨就算是被人带走的……可剑,也会被偷不成? 那剑不会被偷的。 它自己跑掉的。 【你呢!江恣!】 【你却负尽众人!你就是个混账!!】 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沈如春的声音,昨晚她歇斯底里的怒骂声涌上心头。 【你对得起谁了!】 她喊,【就算卫师兄真有一日回来了,你叫他去哪儿!?】 江恣深吸一口气。 他缓缓背过身去,往旁边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靠住一面墙,咚地滑落下去,坐到了地上。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吧。 卫停吟也会恨他的。 江恣捂住半张脸,长呼出一声颤抖的嘶哑气息。 卫停吟如果活过来,根本不会感恩他……看见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卫停吟只会…… 大约只会,也觉得自己瞎了眼。 卫停吟也会恨他。和别人一样,恨他成了这个鬼样子,死也不好好去死。 剑是知道的,他的剑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跑,才会消失……见神和卫停吟一样,都会觉得他恶心,觉得他疯了,觉得他就是个有癔症的疯子,所以…… ……才会消失。 外面好像又下雪了,江恣又听见了风雪声。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会做结界防风雪的那时候,想起那时候边笑话他边教他的卫停吟。 他再也受不住了,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嘶哑。 * “不找了?” “当真啊?你这要是传假消息,咱们全都得被尊主的雷劈死啊。” “当真当真!是摧明修者从尊主那屋子里出来之后说的,说是尊主突然改主意了。反正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睡了吧,要是出什么事儿,就说是摧明修者传下来的话,跟我们没关系。” “也是。”一魔修应下话来,张嘴打了个哈欠,“这大半夜的……真闹腾。行吧,那就算了,都回屋睡去吧。” 一群魔修打着哈欠,在卫停吟跟前儿散开了。 卫停吟拽着自己的隐身衣袍,等到所有魔修都走远了,才谨慎开口:“看来江恣是不找了。听起来是还没找到,但是放弃了?” 【是的。】系统说,【我方也找到见神剑的所在处了,即将为宿主开启导航。】 “赶紧开。” 系统开启了导航。 卫停吟立马跟着导航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夜深许多,外头的阴风更甚。 城楼之上,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坐在地上的江恣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肿胀通红的眼,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居然睡过去了。 江恣扶着柜子,站了起来,咳嗽了几声。 他身形摇晃,还没站稳,突然识海里闯进一股气息。 江恣一怔,看向门外。 门留了一条缝,门外安静死寂,无声无息。 江恣直起身。 …… 不知为何,有一股来由不明的气息冲入了他的识海。 气息的指向性极强,指引他走去某个方向。 江恣思索片刻,跟着指引的气息,走向门外。 生死城大得离谱,卫停吟披着衣袍左躲右躲,终于摸到了见神剑在的房间。 还没回到屋子去休息的魔修也有好几个,卫停吟不得不一路东躲西藏。不过等他走到见神剑这边的房间时,走廊上已经没人了。 生死城很大,卫停吟走到这门前时,已经花去了一刻钟。 卫停吟偷偷摸摸地开门进去。 这屋子是个杂物间,很小,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别的房间不同,这屋子里没有那种红烛照亮,整个屋子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里面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像是铁锈味儿,又像是血味儿。 味道很冲,开门的一瞬间,卫停吟好险没被熏哭。 他捂住口鼻,走进房间,关起门来,捏着鼻子唤了两声:“见神?” 一柄银白仙剑从黑暗之中飘了出来,剑鸣嗡嗡,声音很大,剑气忽高忽低地在剑身上忽闪着,简直像在向他哭诉。 “行了,死过来!”卫停吟不耐烦,“你还哭呢,我比你还想哭。” 见神剑在原地一动未动。它左右摇摆两下,像在转着头打量四周,瞧着十分茫然。 “你有病啊你……” 刚骂了两句,卫停吟才反应过来,现在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隐身的衣袍。 见神剑看不见他。 卫停吟无可奈何,只好把隐身袍脱了下来。 只露一个脑袋浮在空中也有点太惊悚,怕吓到见神这把剑,卫停吟把整件隐身袍都脱了下来。 反正门关上了,外面也没人。 卫停吟把整件衣袍解下来,随手放在脚下,拍了拍手:“见神!” 见神剑转“头”过来,看见他,立马上蹿下跳了一阵,剑鸣声更大了,兴奋地朝他飞了过来。 卫停吟把它接进手里——在摸到它的那一刻,不得不说,卫停吟也有点想哭。 他满腔的不满和怒火突然烟消云散了,他摸着自己的剑,有一种心酸之感。 老天爷,他拿回他的剑了! 他拿回他的见神剑了!! 他再也不是废物花瓶了!! 卫停吟几乎要流下两行面条泪,他喜极而泣—— 可忽然,他感觉身后不太对。 仿佛被什么人看着,仿佛有视线落在身上。 有昏暗的光线突然从背后投射进来。刚开始是一小条细线,后来慢慢拉长变宽,方方正正地投射进了这屋子里。 有人把门拉开了。 卫停吟瞬间一口气倒提到喉咙眼里,惊悚感化作凉气,一瞬便从后脚跟升到天灵盖。 他僵硬地回过头。 门大开着。 门后,江恣身着一身单薄黑衣,头发凌乱,露出的那单只眼睛通红。在看清他的一瞬间,那只血眸瞳孔骤缩。 江恣看着他。 卫停吟浑身如坠冰窖。 他呆滞须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鬼都难看的笑。 完蛋。 第22章 混账 江恣站在门外。 他扶着门框, 望着卫停吟,瞳孔地震,好半天都没动。 卫停吟手握着见神剑, 尴尬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已经僵在了脸上。 我曹。 这怎么办。 我曹, 被抓到了啊! 片刻, 江恣脸上的震惊缓缓归于平静。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平静, 平静得简直吓人。 他直起身,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卫停吟连连后退几步,然后咚地一下, 后腰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是张桌子。 借着门口投进来的昏暗光芒,卫停吟看清自己身后有张破旧桌子,桌子上堆满了杂物。 身前又闷闷响起几声脚步声, 卫停吟抬起头, 江恣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他低着脑袋, 佝偻着身, 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 像只流浪了很久, 已经很久没吃过什么东西的、瘦骨嶙峋的小狗。 “等——” 卫停吟下意识想叫住他,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江恣就伸出了手。 江恣抱住他。 江恣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很用力地抱着他。 他整个人的力气都往卫停吟身上靠过去,可却没有多重。卫停吟被压得猝不及防地往后倾了倾身子,但没倒下去。 江恣轻了很多, 轻得卫停吟都愣了下神。 江恣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了一口气出来。 气息呼在卫停吟脖颈上,让他哆嗦了一下。 “一会儿再说。”江恣哑声说, “一会儿再说……你那些屁话。” “?我?” 我说什么屁话? 我虽然说话确实不好听但是刚死回来你就说我说的是屁话也太伤人了吧? 江恣又把他抱紧了些。他力气真大,卫停吟浑身骨头都被抱紧得咔咔响,全身上下一阵发疼。 卫停吟呃了声,牙缝里都挤出一阵细微的痛呼。 可江恣完全没收敛,还越抱越紧。 卫停吟受不了了,刚想出声让他松开点,就突然感受到一阵颤抖。 卫停吟没抖。 江恣在抖。 江恣抱着他,浑身都在发抖。 耳边甚至响起他细微的哽咽声,卫停吟立马说不出话来了。 卫停吟喉头发哽。 他看向外面,门外折射进来昏暗的光。真是太昏暗的光了,暗得卫停吟其实刚刚都没怎么看清江恣的脸,只看清了他那只血红的发颤眼睛。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异灵根没觉醒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碧绿得像春水。后来他觉醒了异灵根,可或许还是雷灵根更厉害点,所以那双眼睛并不血红,那是双银色的眼眸。 很漂亮的银色,只有眼底深处泛着红。可红得太浅了,就只是像桃花一样的粉。 江恣没有他记忆里那双漂亮的银色眼睛了,他比所有人都要面目全非。 卫停吟闻见他身上的血味儿。 江恣抱得太紧了,所以他感觉到江恣真是瘦了太多,也实在太瘦了。 江恣的骨头都硌得他疼。 “你去哪儿了。” 耳边忽然响起沙哑的声音。 江恣在跟他说话,话语里还有咽不下去的哭腔。 “你到底去哪儿了,”江恣问他,“你……你也这么,恨我吗。” “……没有。”卫停吟说。 江恣好像没听到,自顾自道:“都恨我……我知道,全天下的都恨我……” “我就该死在里面……他们都恨我,没死在里面。”他喃喃着,“可你不能恨我。谁都能恨我……可独独你,决不能恨我。” 卫停吟:“……” “师兄。” “师兄……师兄,”江恣说,“我没飞升,你会恨我吗。” 一提这个,卫停吟就有些心情复杂。 他叹气:“不会。” “我真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心魔变作师兄的模样了。”江恣念叨着,“还好……又来骗我了……” “骗我也好啊,能见一见师兄……痛就痛好了,能见师兄就好……” 卫停吟蒙了下,明白过来了。 江恣没意识到他死回来了,他以为眼前这个卫停吟是他的心魔。 这人真是…… “江恣。” 卫停吟叫他。 江恣置若罔闻,没做应答,脑袋蹭了蹭他的颈窝。 他头发毛茸茸的,蹭在脖子上一阵发痒。卫停吟有些不适,嘶了一声。 突然,卫停吟只觉膝盖被人一抓一提,上身遭人一按。 眼前天旋地转,他顿时往后碰地一倒。 卫停吟一声惊叫,倒在了桌上的杂物堆之上,硌得后背生疼。 卫停吟龇牙咧嘴了下:“你干……。” 责问都没问完,卫停吟就说不出话来了。 江恣欺身到了他身上来。 江恣按着他的胳膊,脸对着他的脸,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卫停吟都能把他那只血眸里的麻木和憔悴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不吭声了。 他突然猜到了什么,咽了口口水。 “我们……”他干笑起来,轻声抗议,“是不是有点太近……!?” 话还没说完,江恣抓住他手里的见神剑,一把丢了出去。 见神!! 卫停吟在心里惨叫,目眦欲裂地望着见神被丢进了另一边的杂物堆里。 “师兄。” 江恣叫他。 卫停吟转回过脑袋来。 江恣按着他的胳膊,眼睛惆怅地望着他。他披散着头发,发丝丝丝缕缕地垂下,散在卫停吟脸旁。 江恣眼中早已麻木不仁,可那眼睛里,在死了一般的平静之中,卫停吟分明看见还有一些很不合时宜的、他很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江恣松开摁着他的手,消瘦的五指抚住他的脸。 指尖冰凉,卫停吟一抖。 “师兄,”江恣声音沙哑,眉眼泛起苦楚,“师兄……你若知道,我有这般心思……” “你又该如何说我了呢。” 江恣按着他的脸,轻闭上眼,薄唇微涨,俯身下去。 江恣要吻他。 卫停吟脸都吓白了,他抬起手,一把就把江恣的下巴推到天上去:“等等!!” 江恣被他怼着下巴,被强硬地逼着抬头看天:“……” “你听我说!”卫停吟疯了似的歇斯底里,“有话好好说!咱可以慢慢谈对不对,你不能……啊!!” 江恣抓住他的手肘,手上轻轻用力一扭,卫停吟这只手立刻关节脱臼,以一个极其扭曲可怖的角度弯扭作废。 卫停吟痛得五官变形。 他疼得生理性的两眼挂泪,刚想说什么,江恣就低下头来。 那只血眸微眯了眯,原本的麻木之中,多出几分不悦与危险。 卫停吟心里咯噔一声。 他的脸又惨白几分,这次变得毫无血色。 “……江恣啊,”卫停吟声音虚弱,“阿恣,你听师兄……!” 卫停吟的两只手突然不受控地一同抬起,高过头顶,还自发地挨到了一起去。 卫停吟挣扎着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僵住,怎么都动不了。他试着张了张嘴,可嘴巴如同被胶水黏住了似的张不开了。 他简直像个被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血灵根。 这混蛋……江恣这混蛋,用了血灵根!! 江恣又俯身下来。 卫停吟瞳孔骤缩震颤不停,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被吓得阵阵发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江恣压在他身上,和他鼻尖抵着鼻尖。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只麻木不仁的眼睛,此刻似乎多了几分从容。 江恣忽的笑了。 “师兄,”他亲了亲卫停吟的嘴角,“你真漂亮。” ……混账。 混账!! 第23章 失礼 “混账!!” “孽障东西……混蛋啊你!你这……疯狗!!” 卫停吟撕心裂肺地骂他。 江恣好像有毛病, 单方面压制着折磨他到半途中,就解开了他嘴上的禁锢。 卫停吟疼疯了,骂得声音撕裂, 歇斯底里。 江恣却开始笑了,笑得也跟疯了一样。 卫停吟觉得他真疯了。 外头的风雪突然大了, 呼啸着席卷了整个魔界。 卫停吟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湮没在嚎啕的风里。 * 次日, 一大清早。 今日天色不佳。 水云门纵然是个仙门,但也总归是坐落于在这天底下的,被魔气浸染的苍天同样笼罩着他们这片大地。 虽是清晨,可天上不见金乌, 苍天阴沉发黑,黑云厚重。 今日的魔气尤其严重。 但不论天气如何,不论是仙人还是凡人, 都同样要生活。 早睡早起, 吃饭睡觉, 此为必然。 赵观停尤其这样。 纵使那教养他的山门已经支离破碎, 家里师离子散, 那也阻挡不了他每天早上起来吃饭喝粥。 毕竟天下都这混蛋样了,也就只有吃饭能开心开心。 但他刚死回来的卫师兄显然不这样。 才回来第三天——对赵观停来说,他才回来第三天。 卫停吟就一大早起便一睡不醒了,厨房的粥都要发完了,他还没起。 饭都要吃不上了。 赵观停心生无奈,摇头苦笑, 从厨房那边要来一份早膳,放在木盘上,端着去给他师兄送饭了。 赵观停来到卫停吟的舍房门前。 “师兄——” “师兄, 你还没醒啊?弟子厨房那边早粥都要发完了——” 赵观停端着木盘,仰着脑袋,拉长声音叫他起床,朴实无华得像个八九岁的小学生背着书包来叫好朋友一起上学去。 “师——兄——” 赵观停叫了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整个院子都安宁无比。 赵观停心中奇怪。毕竟卫停吟是个很容易被叫醒的人,往往叫上两声,卫停吟就不耐烦地开门来了。 “真奇了怪了,今天怎么睡这么死。” 他嘟囔着,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从喉咙里爆出一声河东狮子吼:“师!!!——哎我去!!!” 刚起了个头,面前的门就被碰地打开。 像是被人生踹开的,两扇门很用力地撞到两侧的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之后,又吱呀呀慢悠悠地往回反弹了些。 赵观停吓了一跳,往后蹦了一步,盘子上的白粥都洒出来了一些。 屋里的人咚地倒在地上。 他趴在门槛上,上半身在屋外下半身在屋内,两手颤抖地扒在地上,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只剩一件里衣,一颗脑袋披头散发,嘴里发出阵阵嘶哑哀怨的哀鸣,简直像个从屋子里爬出来的鬼。 赵观停警惕地望着地上这阴暗爬行的鬼。 鬼哥两手撑着地,哆嗦着,艰难地把自己撑起了上半身。 脸前头发杂乱,他伸手颤抖地扒开两缕头发,两眼通红。 “我去,”赵观停难以置信,“师兄??” “废话……”卫停吟声音沙哑,“赶紧,扶我起来……” 赵观停连忙进屋去,把早膳放好,回头来把卫停吟从地上扶了起来,把他搀扶到了床上。 卫停吟吸着凉气,一瘸一拐地坐到床上。 赵观停忙前忙后,又去给他打了一盆子水。卫停吟擦了身上,又擦了脸,才终于活过来了些,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师兄?”赵观停瞠目结舌地问他,“你干啥了,整这么一身伤回来?” “没事。”卫停吟擦着嘴角的血,“我被见神剑拉到魔界去了,不小心跟江恣撞上,打了一架。” “什么!?!” 赵观停惊得几乎下巴掉地。 卫停吟心中悲凉,心说就这还是我把最要命的事瞒下来了,你要是真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也只能知道一下。 就江恣现在这个实力,大家都只能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卫停吟心中更悲凉了。 “他打你了!?他居然敢打你!?他为什么打你啊!”赵观停义愤填膺,“他有病吧!说要把你复活的是他,你复活了打你的还是他!!我就知道,他就是个王八蛋!!” 卫停吟也觉得他王八蛋。 卫停吟揉了揉后腰,脸色惨白。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倒不是不想说,只是真的没气力说了。 杀千刀的江恣……他卫停吟清清白白几十年,全他爹毁这疯子手里了。 他居然被一个男的口口了! 草!! 再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卫停吟昨晚上喊他自己不是心魔都他爹喊得嗓子要冒血了,这死人可好,权当听不见。卫停吟气得骂他混账杀千刀不是个东西,他反倒笑得跟个老疯子一样。 真疯了吧他。 卫停吟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昨天晚上。昨晚上,江恣好不容易完事了,就在他旁边躺了下来,没出片刻就睡着了。卫停吟一脸麻木地趴在那儿冷静了几分钟,回味过神来,发觉自己可不能在那儿待着。 江恣把他当成心魔,没把他当真的卫停吟,反倒是个好事,柳如意第二天还能拿卫停吟跟他谈判。 想明白这点,卫停吟赶紧推开他搂着自己的手,连滚带爬地爬下桌子,嘶哑着嗓子叫了声虚弱无比的“剑来”,带上见神,让系统把他传回了水云门。 系统把他传送回了水云门的屋舍内。 回来以后,卫停吟趴在地上,手抓着见神剑,声音沙哑颤抖:“我要申请工伤。” 【工伤要先鉴定评残,】系统的电子音十分同情,【要看伤处的。】 “……我不申请了。” 卫停吟两眼含泪,语气悲怆,“你们也是群王八蛋!!” 【宿主,我很同情你,】系统说,【我会帮你申请补助赔偿的,再申请一下能不能规避鉴定,毕竟你情况特殊。】 有了这话,卫停吟的内心平和许多。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面朝天花板,伸出自己没脱臼的那只手,抓住自己脱臼的胳膊,牙一咬,一用力,只听咔吧一声,他自己把自己的胳膊接回去了。 见神剑似乎有些愧疚,在地上嗡嗡剑鸣了两声。 卫停吟声音更抖了:“江恣就是个王八蛋!” 【嗯。】系统附和,【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等不该出现在某○书站的画面。】 某○书站是个男频小说站,画风往往都是你我之间大战三百回合,或复仇复得把你全家杀了,又或者你敢看不起我其实我是某牛逼族地头蛇大爷我打脸你们所有人,再或者是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一类的故事情节。 他江恣本来也该是莫欺少年穷那一拨的!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这书站从来没有这种画面! 卫停吟都没法说这是个什么画面!! 赵观停在卫停吟耳边呜呜嗷嗷骂个没完,骂江恣骂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卫停吟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赵观停嚷嚷得卫停吟脑仁疼。 卫停吟揉揉耳朵:“好了,别骂了。他昨晚好像是犯了疯病,没认出我,把我当成别人了,才打了一架。也正好,万一真被认出来了,我就回不来了,柳掌门也没法谈判。这反倒是个好事,最起码不会耽误今天的正事了。” 话说的有理,赵观停噎了下:“虽然确实如此……可这也太过了!竟把师兄打成这样……” “今天就要见他了,等知道了我是真的,到时候有他后悔的。”卫停吟说,“我抽不死他……你把粥给我,我喝几口。” 赵观停忙回身去把木盘拿来,将白粥捧给了他。 粥还热乎,卫停吟端起来喝了一口。温热的白粥入喉下肚,身体回暖,气血好转,卫停吟终于松了口气。 听他声音发哑,赵观停给他倒了杯茶,放到了他手边。 喝完半碗粥,又喝下半壶茶,卫停吟好了许多。 幸亏他是个剑修,这具壳子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 只是现在有些腰酸背痛。 卫停吟站了起来,忍着腰痛走了两圈,习惯了一下。他揉着肩膀头子走到铜镜前,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 这世界里,人人都已历经七年,面容皆是有所变化。但卫停吟睡了七年,还是当年的面貌,只是脖子上多出一道自刎时留下的狭长的剑伤口子。 伤早已好了,只留下一条长疤痕。 江恣跟个狗似的,昨晚上还在长疤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 卫停吟揉了揉发红的这圈牙印,暗骂了一句狗东西,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巳时了,师兄。”赵观停说,“再过不久,江恣就要来谈判了。” 卫停吟对着镜子冷笑一声。 他倒要看看,那条疯狗发现自己昨晚发疯泄愤的不是他自己的心魔时,会是什么反应。 管他什么反应,卫停吟要揍他一顿。 魔界天色阴沉。 即使是白日,魔界的天上也并不晴朗。这里仍然阴沉,乌云厚重,只比黑夜时亮堂了一点而已。 身下冷硬得江恣打了个哆嗦。 他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杂乱的昏暗房间。 江恣爬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桌子上睡着了。 桌上的杂物散落,江恣睡时压到了一些。 江恣睡得骨头硌痛。他揉了揉压到硬物有些发麻的胳膊,又揉了揉头发。 不知为何,他很是疲惫。 他不太明白怎么会睡到这里来。他用偏头痛的脑袋回想了番,才想起来,昨夜在这里见到了心魔。 虽说不记得从头到尾所有的事,但他记得一些片段。 他记得,这次生出的心魔,又变成了卫停吟的模样……再之后,他就依着心魔,做了些伤风败俗的事。 那心魔骂了他。学着他师兄的模样,撕心裂肺地哭骂他。 想着想着,江恣笑了声。 他伸手揉了揉后脖颈。 他从桌子上下去,拿起地上自己的衣袍,穿在身上。 穿到一半,他顿了顿。 他低头。 地上还有两件衣袍。 两件衣袍杂乱地摊在地上,其中一件已经撕裂。 江恣穿好自己的外衣,低身下去,捡起其中完好无损的一件。 这是他叫祁三仪放在另一间屋子里的法袍。 ……怎么会跑到这儿? 江恣把这件隐身袍子抬手放到桌子上,低头看向另一件,把它捡了起来。 一件水色的外衣,是水云门的衣服。 衣服已经被扯破了,看起来很像这衣服的主人跟谁一夜烟雨时被他姘头给扯的。 江恣发钝的脑袋终于闪过一丝灵光。 他突然想起来,昨晚那心魔化作卫停吟时,穿的好像是水云门的衣服。 为什么穿水云门的? 江恣心里的卫停吟,不一直都是一身白衣吗? 而且…… …… 江恣一时说不上来而且什么,只是脑子里闪过昨夜云雨的破碎记忆时,他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像有团什么黑漆漆的东西蒙在心上,有什么东西让江恣十分在意。他有一种很强的违和感,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他脑子里破碎的记忆片段看起来都很正常。 虽然卫停吟大骂他。 但很正常。 昨晚那个卫停吟…… 江恣手拿着这件被扯烂的衣服,紧皱着眉头,走出了这间屋子。 慢吞吞地走出去好些,不远处传来一声“哎呀”。 江恣抬头,祁三仪朝他跑了过来。 “尊主,”祁三仪跑到他面前,“您上哪儿去了啊,柳掌门跟您约好的谈判事宜,时候要到了,您得快些动身了……尊主手上这是何物?” 江恣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烂衣。 他怔了下:“你看得见这个?” 祁三仪蒙了:“这有什么看不见的?” 江恣脸色凝重了些。 他怎么会看见的。这件烂衣,应当是昨晚他从那个心魔卫停吟身上扯下来的。 若是心魔之物,便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瞧见的。 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心魔,是虚幻之物。 可既然外人瞧得见,那便不是什么心魔或者幻影…… 那昨晚那个,到底是什么? 他真把人给……? 不对吧,那绝对是卫停吟。 江恣如今这个修为境界,再好的易容术都骗不过他的,断不会是什么外人旁人。 再说,那人是不是卫停吟,江恣绝对分得出的。 那只能是心魔啊。 卫停吟还没回来,他还是一具尸骨,那只能是心魔。 江恣想着,便忽的想起雷渊之下,一片黑暗里,那具在他怀里一分分变凉变冷的尸骨。 他垂下眸,心口发痛。 看他思考深沉,祁三仪一时没敢出声打断。等过了好半天,江恣都没什么反应,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尊主,柳掌门的谈判时候要到了。” 江恣回过神来。 “哦,”他说,“我去换身衣服,你去把门开了,挑几个人同去。” “是。” 江恣去换了身衣服。 走出生死城时,他看了看头上的天。 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 * 柳如意的山宫还没修缮好,清衡长老的山宫被再次征用了。 通往魔界的黑门开了,江恣从门后走出,到了清衡山宫前。 山宫前没有多少人,黑沉的天空下,原本幽静的山谷湖水,瞧起来都有几分骇人。 一水云门的弟子上前,向他作了一揖。 “魔尊殿下,这里请。” 弟子回身,一手抬向山宫里面,为他指了一个方向。 江恣跟他走了进去。 迈过门槛,山宫正堂里,摆了两把仙木椅,两把椅子之间有一桌台,椅后有几扇仙鹤屏风。椅子两侧也摆了几把椅子。 正椅上,坐着水云门掌门柳如意,与三清昆仑门如今的掌门,玉清山主景无词。 两人见他来了都起身来,轻轻行了一礼。 江恣低了低头,算作回礼。他低眸一瞟,扫了眼正堂里落座两侧的旁人。 大多都是三清门的。他这三个如今已经各奔天涯的前同门居然也都来了,只是都坐得隔了个十万八千里。 只是赵观停看他的眼神不太对,这人真的是在狠狠瞪着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好像江恣昨晚揍了他亲哥似的。 江恣莫名其妙。 “既来了,先坐吧。” 柳如意这样说。 有个水云门弟子抱着一把椅子上前来,放到了江恣屁股后面。 江恣回头瞅了一眼,这是一把和他们其余人无异的仙木椅。 椅子上没放置任何法术。 江恣坐了下来。他没骨头似的往椅背上一靠,两腿交叠起来,声音发倦,眉眼低垂:“柳掌门要谈什么?” “谈天下。”柳如意说。 江恣嗤笑一声:“天下怎么了?” “如今这天下,魔修横行霸道,魔尊可别说自己不知道。”柳如意道,“谁人不知,魔尊明明知道手底下的人在做横事,却不管不问,日日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这才让手底下的魔修越发嚣张跋扈。” “魔尊,若你出手管一管,这天下怎能不好一些?” “我为何要管。” 江恣无动于衷,平静着脸色,血眸发冷。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柳如意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正欲开口,江恣又说了话。 “我当年在雷渊里,可有谁管我死活了?”他说,“怎么到了今天,要我管你们死活了?” 柳如意要说的话一下子哽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当年之事,你心里有恨。”她说,“可雷渊之内有多凶险,你更是知道的。当年也并非我等见死不救……” 江恣嗤笑一声,面露讽刺,并不回答。 看得出来,他对这番说辞已经烦透了,这些年谁都这样说。 “可今日,我与你所说的是谈判。”柳如意话锋一转,“我叫你来,当然也不是为了说服你,是要与你做一场交易。” 江恣回过头来。 “我听人说了,你要拿师兄跟我谈。”他说,“柳如意,那尸身可本来就是我的,是你抢走的。你抢走不说,如今还要用它跟我谈条件。” “你这是水云门,还是土匪窝?” “那不是尸身。”柳如意道,“好了,你先看过再说吧,我也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待你瞧过了,一切也就好说多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江恣还没回过头,就听随他而来的几个魔修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何至于如此。 江恣在心底里不耐烦地嫌弃了番这次随行而来的魔修,暗骂了句竟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废物,回过头去。 深冬时节,一阵寒风从身后门外吹入。 寒风吹衣袖,那人衣袖翩翩。白衣衣角掠过腰上佩剑,那剑上镶着一颗火灵石。 江恣往上看去,来人一头长发随风轻乱,额前纷乱的几缕发丝后,是一张死去七年的脸。 那双有火在烧一样的橙色的眼睛正灼灼地盯着他,满面不悦。 江恣愣住了。 风还在吹,可他回不过神。他望着迈过门槛来的那人,微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耳边嗡鸣作响,江恣望着卫停吟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卫停吟走到他跟前。 江恣怔愣地望着他。 卫停吟扬起手,一巴掌清脆无比地扇在了他脸上。 这一巴掌十分用力,响得正堂里都余音绕梁了。 江恣一下歪了身子,也歪了脑袋。他整个人都栽向另一边,交叠的双腿也掉了下去。 魔修们大惊失色:“尊主!” “尊主!?” 水云门的仙修们更面无血色:“卫师兄你干什么啊!?” “你怎么打人啊卫师兄!不是说好别激动的吗!” “一边儿呆着去!” 卫停吟一甩袖子,推开过来拉住他的仙修们,指着被魔修们围住的江恣就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玩意儿,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这巴掌吗!?” 江恣抹了抹嘴边,抹出几缕血丝来。 卫停吟这一巴掌是真狠,给他打得嘴角沁血。 江恣咳嗽几声,抬起头。 他看向卫停吟,眼神十分复杂——难以置信、惊喜万分、犹疑不定,太多的情绪汇集在那一只血眸之中。 魔修们围在他左右,关心他的伤势。祁三仪定睛一看,就见江恣惨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十分清晰的红手印。 他怒了:“不管什么原因,你们这群血肉仙真是胆大包天了!敢这样对着尊主动手!?” 他起身,拔剑。可刚摸到剑柄,刚把剑拔出几寸来,江恣抬手就把他按住了。 江恣把他的剑摁回鞘中。 祁三仪一怔。 江恣抬手抹掉嘴角边的血,摁着椅子扶手,站起了身来。 他盯着卫停吟,眼睛里警惕万分,带着阴暗的不悦。 “尊主?” 祁三仪叫他,江恣没应声。 江恣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卫停吟气哄哄的,死瞪着他,见他这个眼神看过来,还挺起了胸膛。 打量到最后,江恣也没放下眼中戒备。 “你是谁。” “我是谁?”卫停吟气笑了,指着他骂,“你守了我七年,你现在问我我是谁!?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你都守了我七年了,昨晚上你见到的是真人还是心魔,你自己都分不出来的吗!?” 江恣拧起眉,不太明白这人突然说的是什么话。 祁三仪疑惑:“什么昨晚?” “昨晚尊主见谁了?” “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反正他是胡诌的!”一个魔修斩钉截铁,“尊主,你别听这厮胡编乱造!肯定是柳如意知道尊主魔体抱恙,便找人易容出卫仙人来,想瞒天过海,让尊主对她言听计从的!” 另一个魔修闻言,如梦初醒:“对啊!尊主,吴修者说得有理,尊主可别上了柳如意的当!” 柳如意听得不悦,刚要说话,卫停吟就抢先一步喊起来:“嘴都给我闭上!!” 几个魔修吓得一哆嗦。 卫停吟蹭地拔出见神,手上一握,一股橙火轰地遍布剑身。 “不信是不是!?”他说,“来!这世上除了我卫停吟,还有谁能拔出见神!” 立刻,几个魔修鸦雀无声。 江恣望着那把见神剑,望着那肩上橙红的火,哑口无言,神色怔愣,眼中的戒备即刻消失了。 他愣愣地,又看向卫停吟的脸。 卫停吟真是很生气,眼睛里的橙色更甚了,仿佛真的有火在烧。他几乎是愤恨地盯着江恣,肉眼可见地在咬牙切齿。 真的是卫停吟。 江恣愣愣地想,真的是他师兄卫停吟。 活的。 气疯了时的模样,跟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江恣手里暗自捏了团雷,暗自把它炸在手心里。 手上传来剧痛。 ……也不是梦。 真的很痛,所以这也不是梦。 卫停吟回来了。 他做了七年的梦,他被人笑话了七年痴心妄想的事,突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成了真。 他好像该兴奋的,可是不知是在雷渊那死无葬身之地被关了太久,习惯了绝望,还是这几年被疯病浸染得太甚,脑子已经不太好使了,江恣竟然没有升起太高昂的情绪,心中只有茫然。 他满目茫然。 心上一片空白,他只是怔愣地看着对方,心上没有任何波澜。他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平静,可看着卫停吟,他竟然再不敢出言去问,也不敢过去抱一抱。 他没有像无数次梦里那样嚎啕大哭,他只是站在那里发愣。 片刻,他才感到眼眶一湿,一行泪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他抬起手,抹掉眼泪,又抬头去看卫停吟。 卫停吟没变,和七年前一样。 “这到底怎么回事?” 祁三仪在身后开口,江恣回过神来。 祁三仪转头问柳如意:“为何卫仙人突然活过来了?死人复生,这可是与天道相悖之事。你们仙修,也会用这等邪术?” “哈?”赵观停奇怪,“二师兄不是被你们家尊主复生的?” “怎么可能,尊主这几月来身体每况愈下,都对尸身没用过邪术……” “好了!”卫停吟打断他们,甩了两下剑,把剑上火甩了个干净,收剑入鞘,“活都活过来了,掰扯这个干什么。你们尊主脑子不太好使,没准是背着你们偷偷又试过邪术,然后就给忘干净了呢。” 祁三仪语气不善:“卫仙人此话太过失礼了。” 卫停吟“哈”了一声,笑了起来,面向江恣,朝着他咬牙切齿,语气愤恨地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更失礼的,你们家尊主都对老子做完了!” 江恣眨巴了两下眼。 他的脑子的确不太好使了,所以在听完这句话后,他才想起,卫停吟刚刚还说了句“昨晚上你都分不出是真人还是心魔吗”。 卫停吟活生生地站在跟前这件事,实在令他心智地动山摇,本就不太好的脑子一时间就没转过来,方才他才会没明白这句话。 但卫停吟眼下这句“更失礼的他江恣都做完了”一出来,江恣猛地瞳孔一缩,昨晚那阵天地颠倒的狂风暴雨瞬间袭上心头。 他表情霎时一僵,蹭地流了满身冷汗。 天老爷了。 那个不是心魔!? 第24章 谈判 卫停吟死瞪着他。 江恣嘴角抽搐, 冷汗如雨下。 他想起自己昨晚的行径。 要命了,他在雷渊里早被逼出了疯病来,这些年还不知道生出了多少心魔, 更疯得一发不可收拾。 别人是被心魔折磨,他是跟心魔互相折磨。 有时候他比心魔还疯。 所以昨晚……昨晚, 他没干什么人事儿。 卫停吟对他的恨火简直都烧起来了, 明明他没用法力, 江恣却莫名感觉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火光,简直像个浑身倒刺的小火刺猬。 江恣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身上都被卫停吟活瞪出两个窟窿了。 他心虚地飘开眼睛,几乎不敢和卫停吟对视。 魔尊居然吃瘪了。 他这三年多里就没有像今天这样蔫过, 柳如意只觉好笑。 她手端着一盏茶,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 祁三仪看起来不太高兴,那张和卫停吟相似七分的脸快皱成一团了, 有些仇视地审视着卫停吟。 但卫停吟瞅都没瞅他一眼。 没记错的话, 祁三仪原来不是这张脸。 柳如意放下茶盏, 心里回想, 似乎是江恣杀了魔尊后的某一天, 祁三仪突然就变成了这张脸。 有传言说,是祁三仪想接近魔尊。 “罢了,都冷静些。”她说,“坐罢,今日是要谈判的,有话慢慢说。” 卫停吟狠狠挖了江恣一眼, 转身走到赵观停旁边的空座上,气哄哄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在气头上,一时全忘了自己昨晚上怎么了, 这狠狠一屁股坐下去,脊椎骨连带着腰间盘和某个地方立马起了连锁反应。 卫停吟如遭雷击,整条脊骨都炸开了似的。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捂住自己的尾巴骨,一手抠住椅子扶手,后背一弓脑袋一低,疼得两眼一黑,下意识想把自己缩成个球。 卫停吟差点去见他祖宗。 瞧着卫停吟脸色青白了三个度,疼得冷汗直流,江恣也脸上一抽,神色惊慌。 糟了。 他想,做了太对不起他师兄的事了。 江恣向他伸出手,讪讪:“师兄……” 卫停吟咬着牙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 江恣顿在原地,僵了动作,又讪讪缩回手,没敢再更进一步。 他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揪起袖角来。 堂堂的魔尊,无措得像个小孩儿。 卫停吟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龇牙咧嘴地坐直起来。他瞟了一眼江恣,看见他身后那张椅子,便朝着那张椅子扭扭头:“坐那儿!” 江恣点点头,乖乖坐那儿了。 祁三仪瞪大了眼,看怪物似的看江恣。 这疯子就没这么老实过。 江恣依言坐下,这下腿也不翘了骨头也不软了,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两手搁在膝盖上,紧张兮兮地望着卫停吟,嘴巴里直咽唾沫。 卫停吟轻吸着气,隔着衣物揉着自己腰窝处,转头问道:“说到哪儿了?” “啊,说到魔尊是否愿意管一下手底下的人。”柳如意轻飘飘道,“如你所见,魔尊殿下,不管卫停吟是怎么活过来的,总之,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他爬出来以后,便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我这里。我可未曾诱骗他随我同行,一切是他本人的意志。” “自然,这场谈判,也是他本人的意志。我昨日与他商谈过,依他所愿,今日才有了这场谈判。” “江恣,卫停吟也不愿看你这般毫无作为。”柳如意说,“他可以跟你回魔界,但他与我有一个同样的要求。” “你得管一管这天下。” 江恣怔住。 那张向来麻木又死气沉沉的脸上,这会儿居然是一片孩童般的茫然。 他望了望柳如意,又茫然地望向卫停吟。 卫停吟没好气地盯着他。他很不耐烦,但也耐着性子朝江恣点了点头。 卫停吟还愿意跟他走。 卫停吟要跟他走。 江恣那只麻木的血眸忽的亮起了光来。他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一片红,耳朵都红得像充血。 “魔尊,你意下如何?” 柳如意问他。 “尊主!”祁三仪忙说,语气着急地凑上来,“尊主不可贸然答应,这里面一定……” 江恣抬手就把他推开。 也不知他力气究竟多大,就这么轻轻一推,祁三仪立马飞了出去,哐当一下摔到了地上。 脸朝地。 看起来很痛。 “可以。”江恣说。 江恣板得一脸严肃,可过于通红的脸和抽搐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正经很淡定。 “我答应你。”他这样说。 * 谈判用的时间,连一炷香都没有。 清衡长老在魔尊来前,就在山宫里点上了一炷清桃香。魔尊走时,香连一半都没烧完。 太快了。 比从前任何一次邀魔尊来谈判都快。 “这卫停吟一出来,他就这么爽快。” 清衡长老坐在案前,把摘来的药草分好类别,放入几个小木箱子中。 她把药草一片片撕开来。 手上做着活,她嘴上也半感慨半叹息地说着:“从前呐,怎么跟他说都不行的。这回卫停吟一出来,他立马就答应了。这卫停吟,对他可真是好用。” “人总有软肋的。” 柳如意端起茶盏,抬起衣袖,挡着茶盏口鼻,姿态优雅地喝下去了一口茶。 放下茶盏,她说:“他那等走火入魔的人,执念最是强。一旦执念有了回应,便不会去想别的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会疯了似的要那执念成真。” “虽说苦了小卫,但把他送过去,江恣的确也会好一些。当年,苍雪仙人把他教得很好,江恣也跟他关系亲近。” “今日也按了血书了,魔尊在这血书上摁了魔印。有他多管制,天下能好一些的。” 柳如意说着,往放在手边的、方才谈判时,魔尊写下的血书上看了眼。 血书最底下,是魔尊摁下的魔印。 这东西,便是双方立下的契约。 仙修留仙印,魔修留魔印。 一旦谁不履行约定,此印便会化作法术,反噬留印者。 这是这世间最毒最狠的印法了。 魔尊愿意留下这个,就证明他是真心愿意的。 “他愿意摁这个,想必心里是清楚的。”清衡长老摘着药草说,“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太多错事的吧。” “这就没人知道了。”柳如意说。 “明知有错,还是去做。”清衡长老低声说着,又问,“他今日便带着卫停吟走?” “是啊,卫停吟去收拾一番,就跟着他走。”柳如意说,“他怎么可能愿意改天再来接。死而复生的人,失而复得的东西,谁会愿意撒手。” 清衡长老轻笑了声:“这倒是。” 卫停吟没几件东西,回屋去简单收拾了番,就出来了。 他屋舍外站了许多人,都是来送他的。 往日那三个同门,仍然站得一个比一个远。 沈如春靠着树站着。 她很显然不乐意让卫停吟跟着走,一张脸皱得像包子。 沈如春昨日就听过了今日要谈判一事。听闻她卫师兄要被拎上台上做砝码,她本就很不乐意了。 昨日她气疯了,找到柳如意理论,然而一句“卫停吟他乐意”,就把沈如春塞了个哑口无言。 今日谈判前,卫停吟也来找她。他也说自己是愿意的,江恣这么多年为了他这一个死人生里来死里去的,左右不会刻薄祸害他,去便去了就是。 再说了,又不是一去不回。 又再说了,这一切算是因他而起。若能做些什么,那他就得去做。 沈如春更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在谈判时,她一言不发。她已经又哭过一回了,她觉得江恣这混账又抢走了她的东西。 可是再想想,卫停吟又不是什么物件,是他觉得自己该去的。 卫停吟要是这样想,那就让他去吧。 于是她站在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卫停吟走出来。 路过自己身边时,她说:“如果他对师兄不好,师兄杀了他便是。” 这话让卫停吟一愣,停住了脚步。 然后卫停吟笑了声,说好。 卫停吟走了,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说到底,其实欢喜的只有江恣。 除了他,在场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 赵观停又掉了两行眼泪,拉着卫停吟叫他一定要平安,也说江恣如果不好,卫停吟就把他砍了以后跑回来。反正他又不止这一个师弟,还有他赵观停。 萧问眉站在远处,没有走近过来,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但她拧着细眉,神色阴暗,看起来也很心情不好。 玉清山主景无词也来送了,她也面色不佳,沉着脸叹着气,叫他一定照顾好自己,小心江恣。 仙修众人皆是如此。 江恣站在外围等着。 跟这些恋恋不舍的仙修不同,他心情紧张但高兴,虽是无措地原地踱步了好几圈,可那张惨白的脸这会儿满面红光的,神色好了不少。 但他这边的魔修也一个赛一个地脸色发黑。 祁三仪最甚,他已经背着魔尊摩挲剑柄了,脸色黑得能滴墨。 卫停吟往他身后瞥一眼,就看出这群魔修并不欢迎他,只是不得不屈服于江恣见鬼的高强实力,才一个个都不吭声的。 多半日后也不会服气江恣管教了。 但卫停吟无所谓,他有的是手段。 他耸耸肩,转身和来送他的众人挥挥手,告了别。 他转头看向江恣。 这一身黑衣向来杀伐果断的魔尊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几次欲言又止,都没能开口。 他紧张又抱歉,那只眼里甚至还泛起了些许泪光,一看就是后悔疯了——后悔昨晚没认出来他是谁。 卫停吟还是一肚子气。 “我告诉你,”他慢悠悠走到江恣跟前,黑着脸说,“我答应跟你走,但是昨晚上的事儿,别想就这么翻篇。” 江恣连忙点点头:“好,应该的,应该的,是我做错了。” 他声音都很局促。 态度很诚恳,甚至说得上是非常非常非常诚恳。 可卫停吟心中莫名越发不爽,啧了声。 “怎么走?”他问江恣。 “开门走,”江恣忙说,“师兄,你那什么还疼吗?要不我抱……” 旁边还有一堆人,卫停吟听了这话,怒火立刻旺了,抬腿猛踢一脚他的屁股:“滚!!” 第25章 不管 魔尊江恣被卫停吟狠狠踢了一脚屁股。 他屁股上多出一道灰黑的鞋印, 看起来力度不小。 可江恣不但没生气,反而还讨好地朝他边笑边道歉,自己拍干净了屁股上的鞋印。 他笑得便宜兮兮的。 祁三仪看得眉角直抽。 卫停吟看起来更生气了——他也的确是更生气了, 刚刚抬腿这一脚扯到了他的伤口,卫停吟嘴角猛地一抽, 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缓了缓, 随后, 他一把扯住江恣的脸,揪着他就往旁边扯。江恣痛得也嘶了声,弯腰低头地顺着卫停吟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往外走。 卫停吟把他扯到远离了些人群的地方。 他松开江恣, 往后看了眼,确认他人都离得很远后,才收回眼神来, 看向江恣。 江恣半张脸被他扯红了, 眼泛泪光委屈巴巴地捂着脸, 看着他, 声音嘟囔:“怎么了, 师兄……”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卫停吟气得猛推一把他的肩膀,怒道,“那么多人跟前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告诉你,老子就算死了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间!以后再说一句这种话试试,我踢死你!” 江恣缩着肩膀, 忙点点头:“是,是,以后我不说了。” 卫停吟指着他的鼻子:“这件事, 给我烂到你肚子里!除了你我,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 江恣点头如捣蒜:“好,好。” 他态度好得简直挑不出半点儿毛病,眼睛都诚恳得像只小狗。 看着可怜巴巴的,卫停吟都有点舍不得凶他了。 可卫停吟心里有股咽不下去的火。他气呼呼地转头,嘴里猛地往外喷出一口咽不下去的火气。 他睨了眼江恣,又强调一遍:“不许跟任何人说。” 江恣继续点头。 “大逆不道的东西。” 卫停吟嘟囔着骂了他一句。 江恣听了,无言片刻,忽然脸上一红。 “?”卫停吟莫名其妙,“我骂你你脸红什么!?” “没有没有,”江恣忙摆摆手,“没有什么,我……呃,没有什么就是了。” 他越说脸越红。 江恣越抹越黑,卫停吟越瞧他越觉得这人怕是脑子真的不正常,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把他往后一推,没好气道:“行了!回去!你给我想办法把你手底下的人管一管去!” “好好好。” 江恣连声答应着,被卫停吟推搡着走回了人群之中。 他无视魔修们投来的鄙夷目光,顶着一脸诡异的红,努力板起一张严肃的脸,和神色各异的仙修们故作严肃地淡淡说了两句道别之词,回身开了魔界之门。 江恣向来不管手下,自己首当其冲进去就走,十分我行我素自说自话。 可他这次没有第一个走。 门开以后,他回身看向卫停吟,左手抬起又放下,犹豫片刻后说:“师兄……先走?” 卫停吟抬脚就走了进去。 他走进门里后,江恣才跟着走了进去。 待江恣离开,祁三仪才终于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重重地叹了出来。 他一脸牙疼胃疼头疼心肝子疼的。 “红颜祸水。”祁三仪嘟囔。 “修者,那不是红颜。”他身后一魔修说。 “反正是祸水。” 祁三仪双手抱臂,走入门中。 * 跨过魔门,眼前黑了一瞬后,卫停吟左脚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他穿过门,站稳,待视线里的黑气消失,眼前便清明起来。 头顶传来乌鸦的啊啊鸣叫。 一片黑天下,是寸草不生的干裂大地。 这是一座城。 城中的房屋参差不齐,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每一个屋子墙面上也都满是干裂的裂纹。在黑天的笼罩下,也一个个都漆黑无比。 不知名的黑色植物藤蔓爬满墙壁,树木无叶无花,一个个光秃秃的张牙舞爪着。邪风飘荡回旋在这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天地间,把那些枝丫吹得微晃,像一只只鬼手在向他挥动招呼。 大地的裂缝间,有细小的杂草挣扎着生长出来。 满目荒凉,遍地尸横遍野,杳无活着的人烟。 卫停吟捂了捂脑袋,一时有些昏沉。 魔门毕竟是魔门,魔界也毕竟是魔界。卫停吟一个仙修,穿过这么一个魔气满溢的门,来到这么个魔气满盈的地方,让他十分不适。 他脑袋有些闷疼。 昨晚到这儿来的时候其实就不太舒服了,不过那时候他还没被折腾过,身强体壮的,能忍。 这会儿有点儿虚。 捂嘴咳嗽了两声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卫停吟回头看去,是江恣穿门过来了。 又过了会儿,这次跟他去的魔修们也都接二连三地穿门回来。 江恣走上前来,对卫停吟道:“这边走,师兄。” 他往前走去,卫停吟跟了上去。 身后一群魔修跟在他俩身后。 顺着空荡的街道走了片刻,一幢城楼出现在眼前。 城楼高大,抬眼望去高不见绝处,高耸得顶端与黑天融于一起。 卫停吟仰头看了片刻,脖子都有点发酸。 江恣把他带进城楼内。和外面那鸟不拉屎得见不着半个人影不同,这幢城楼之中人头攒动,魔修们来来往往。 墙上镶嵌着白烛,烛火血红昏暗。 这地方很眼熟,正是卫停吟昨晚来过的地方。 这便是江恣的生死城,是魔界的主城楼。 生死城中的魔修们身上的衣物非黑即红,卫停吟这一身水色,站在这里,十分惹人注目。 但更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脸。 江恣毕竟疯疯癫癫地念叨了他七年,更对他的尸身用过了许多邪术,还曾经把他的尸身在这里放过一段时间。所以魔修之中,很多人都知道卫停吟长什么样。 一看见卫停吟,许多魔修都震惊得难以复加。 走路的停了下来,喝水的喷了出来,说话的立马成了哑巴。 原本来往繁忙的生死城,像是被摁了暂停,突然鸦雀无声。 卫停吟一时间受万众瞩目。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人。这些天他净面对这样的惊讶了,他都懒得管了。 江恣遣散身后众人,只带着卫停吟上了楼。 卫停吟跟他上了楼。 “魔界就是这座城,外面没活人,魔修都在这座主城里,所以外头不过是片死城,人人都叫这里为死城。而这主城楼,就被人叫做生死城。” 江恣边领着他往上走边说,“生死城很高,我住顶楼。不过好在梯阶之间有门阵,不必一楼一楼爬上去。这边,师兄,门阵在这边。” 门阵就是传送法阵。 卫停吟跟着他过去,跟着他入了门阵。待一阵黑光升起又散去,他们到了顶楼。 顺着廊道走到尽头,卫停吟看见尽头处有一黑门,门上镌刻着骇人的鬼面。 待走近过去,江恣停下脚步。他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打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烛火依然血红,昏暗的血光里,这间屋子布置齐整,床榻书柜书案什么都有。 卫停吟步入屋中,江恣跟在后面进去,回身关上了门。 他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挥了挥,屋中血红的烛光变作了暖黄的柔色。 这血里血气的屋子立马变得很有人味儿。 “师兄的话,还是这样比较好吧?”江恣在他身后小声说。 “嗯。” 卫停吟应了声,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就住这里?” “不,我在最里面。”江恣指了指方才走廊上最尽头那扇门的方向,“就在这间隔壁。师兄若有什么事,叫我便是,能听到的……” 他声音微弱,连对着卫停吟高声说话都不敢。话说到一半,手就缩了回来,害怕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卫停吟见他这副紧张得要死的模样,心说这小子还有点良知,知道昨天的事儿办错了。 仔细想想,江恣小时候还是一身正气的,挺嫉恶如仇。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昨晚做出那种事儿。 卫停吟一想到昨晚就心情不好,也懒得多理江恣。虽然江恣小心谨慎患得患失的,一直盯着他的脸察言观色,生怕他又不高兴了,卫停吟也懒得理他。 他身上可还都是伤呢。 江恣低声唤他:“师兄……” “干什么?” “我……我说这些,师兄大概也不会信……”江恣小声说,“可我其实,真的不会对师兄那样做的。昨晚,我真的以为是心魔……不知道师兄如今知道多少……这些年的事。我自打入魔以后,就经常生出心魔……” “我的心魔,都是师兄的模样,又一个比一个想逼疯我,所以……”他紧张地揪着衣角,“我也不是找借口,我已经把事情做出来了,师兄气我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只是想说……师兄,我如果知道是你,我真的不会那样的……” “师兄气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认的。只要师兄想,拿刀捅我,我也甘之如饴的。” “对不起,师兄,真的对不起……我昨晚,昨晚不该那样的。” 江恣一脸诚恳地这样说。 卫停吟被他念叨得脑瓜子疼。 江恣诚恳,可他昨晚上根本就是在不管不顾地拿他卫停吟发疯泄愤,卫停吟不知道出了多少血,衣服都被扯烂了几件。 纯粹的折.磨暴.力,让卫停吟实在没法接受江恣现在的诚恳可怜。 他揉揉脑袋,两眼一闭:“行了,现在别跟我说这个,我看见你就烦。” 江恣一哽。 他黯然地低下脑袋:“那,那师兄先消消气……既然师兄不想见我,那我……就先走了,师兄若想找我,去隔壁找我就是。” 卫停吟点点头。 “我,我去叫人找药来。”江恣干巴巴地说。 他说完,回身拉开门,离开了。 门关上时,他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 慢慢合上的门缝里,暖黄的烛光中,卫停吟偏着脑袋侧着头,一眼都没有看他。那张从前总是对他嘻嘻哈哈的笑脸,如今眉头紧皱面色不善。烛光太亮了,亮得江恣能把那双橙眸里的厌烦看得清清楚楚。 江恣的心上立刻像被刀生生挖下去一块活肉一样疼。 做了错事了。 做了天大的错事了。 卫停吟真的要恨他了。 江恣敛眸低头,不敢再看他,合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卫停吟脱下外衣,往床榻上走过去,慢慢坐了下去。 他还是不舒服,身上也在痛。刚到这魔界里,脑袋也被大片的魔气熏染得闷闷发痛。 昨晚又没睡多久,就被拽进魔界了。 卫停吟浑身疲惫,解衣躺下,盖上被子,没多久就睡去了。 再醒过来时,外面已经彻底成了黑天。白天时密布沉压的乌云散去,一轮血月挂在天上。 卫停吟在窗边看过了天,回过头,才见屋中桌案上已经堆满了灵药。 外敷的内服的,什么都有。 卫停吟走过去,慢慢坐下来,在药堆里扒拉了会儿,扒拉出来一些还算有用的。 虽说很感谢送药人,可往桌案上一口气堆起这么一座小药山,那他就是进来了很多次。 自己睡着的时候,有这么个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说实话,有些惊悚。 卫停吟往胳膊上昨日被摁出淤青的地方上了半瓶子药,起身去门前看了看,见这门也没个锁。 他回身拿起见神,拔剑起阵,往门上加了一道仙锁。 他收剑入鞘。 卫停吟一连三天都没出门,一直呆在这屋子里躺着养伤。 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了一上午都没出门,江恣就过来敲了敲门,问他怎么样。 卫停吟随口应了几句,说自己没出门是在养伤,身上实在是疼,懒得动弹。 江恣就说那就给他煮点粥吃,之后过了一个时辰,江恣就过来又敲了他的门,说粥煮好了,就放在他门前,他出来拿一下罢。 然后江恣就走了,说晚上还会给他煮点东西吃。 卫停吟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叫人去煮的——毕竟江恣现在是魔尊,底下那么多人能差遣。 可他过去一开门,却见门前摆着个小桌台,小桌台有腰那么高,而台子上摆着个木盘。 木盘上,是江恣以前给他煮过的香菜肉丝粥。 卫停吟手扶着门站在门口,跟地上的香菜肉丝粥无言地对视了小半分钟。 半晌,他才端起木盘,走进屋子里,把木盘放在桌案上。 粥还是烫的,卫停吟看着这碗热粥,心情复杂。 江恣其实不怎么会做饭。 从前,他还是个小孩,卫停吟还带着他的时候,他其实不怎么会做饭的。 虽然这世界观是修仙的,但仙门中都有厨房,也有人做饭。 上清门也不例外。 虽说修仙之人皆会辟谷,不怎么吃饭,但没到辟谷期的弟子们需要吃饭。而且,有时候馋了,金丹期后成功辟谷的弟子们也会吃一些。 就比如赵观停,这老四特别喜欢吃饭。 也不耽误他修剑,谢自雪也就随便他去了。 江恣刚入门那会儿,当然还没有辟谷,每天要吃点饭。赵观停和沈如春那会儿也还小,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太小,不适合辟谷,不然得营养不良,所以谢自雪让他们三餐都吃着点儿。 厨房那边,是萧问眉和卫停吟轮班做饭的。 江恣入亲传门那年已经十三岁了,卫停吟实在是想多拉一个人进厨房来轮班,他也能省点儿事,于是拉着江恣进厨房,让他做了一顿饭。 江恣差点没把灶台炸了。 不止如此,他还给卫停吟端上去一桌子煤炭。 卫停吟看着那桌子完全不能称之为饭,只能形容为“一桌子下场悲惨的动植物尸体”的饭菜,沉默了很久,最终再也没让江恣进过厨房。 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剧情走入中期,一次下山卫道后,江恣受了重伤。 他命悬一线时,卫停吟背起重任再次外出,去了最凶险的灵山,为他取来了救命的灵草,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只是那山里十分凶险,卫停吟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最终也没全抗下来,被一只妖兽咬了半只胳膊。 虽说胳膊没被咬下来,卫停吟也反杀了它,可胳膊上留了伤。伤口被渗透进妖气,他回来以后就大病一场,高烧数日。 该死的是,那段时间,萧问眉正好下山了。 留下的没一个会做饭的。 不做饭倒也没事,卫停吟早辟谷了。谢自雪去给他求了药来,只要喝药躺着就能逐渐好转。 可就在大病不起第三天的时候,江恣来了。 那时大雪封山,江恣满脸黑灰,又冻得小脸扑红,身上落了一层雪,但怀里抱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护着它到了卫停吟的榻前。 卫停吟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看东西都看不清晰。他满眼水汽,眯起眼睛,用力地分辨半天,才依稀分辨出来的是江恣。 “你来干什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江恣。 “送……”江恣顿了顿,磕磕巴巴地说,“送,送粥给你。” 卫停吟哑着声音笑了。 “送粥……我不用吃,辟谷了。” 江恣着急:“不行,我问过师尊了!师尊说了,你重病,该吃点东西的!是没人会做罢了!” “那你拿来的这个,谁做的?” “我,我做的。”江恣说,“没人会做,我去玉清山求了位师姐,她教我的。” 卫停吟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烫得能煎蛋的脑门,突然不太明白江恣干嘛走那么远去求学熬粥,不是还有谢自雪吗。 这想法一出来,转瞬间卫停吟就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烧傻了。 还谢自雪,谢自雪出了名的生活不能自理。 除了剑法修道厉害,那人在其他方面就是一片全军覆没的惨状。他是字写得丑、收拾东西收拾不好、衣服能自己搓个大窟窿、下厨房不出一刻钟,厨房必炸。 他连头发都扎不好。 “师兄,你都烧多久了?” 江恣在他耳边询问。 卫停吟偏偏脑袋,偏眸看去。 江恣边这么问边搬来个小桌子,又拿来把椅子。他把木盘放在桌子上,坐在卫停吟床榻边,用勺子舀起一勺子热粥来,呼呼地吹了两口气,给他吹凉。 卫停吟没回答他,看江恣这副特别自来熟就往旁边一坐开始给他吹粥的模样,他轻轻皱起眉:“干嘛这么熟练地就坐下吹粥啊……我不吃男人喂的饭。” 江恣啧了声:“师兄你又没什么艳遇,别做和姑娘双宿双修的白日梦了。再说你都烧成什么样了,还挑什么喂饭人选。” “烦不烦啊,做剑修的,谁不是三天两头挂个彩……” “你这早就不是三天两头了啊!都烧了五六日了!” “……” “少废话了啊师兄,张嘴喝粥。” 江恣把粥喂到他嘴边。 勺子都怼到脸上了。卫停吟鼻子不通气,但感受到了热气。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恣都这样了,他也不能再嘴硬,只好张嘴吞下一口粥。 他咽下粥。 粥被江恣吹凉,温温热热正是合适,入嘴不烫。 只可惜卫停吟烧得味觉都没了,吃不出什么味儿。 江恣收回勺子,又去舀粥给他吹气。 卫停吟实在受不了跟个废人似的被人这么把粥喂进嘴里,他捂着脑门,硬撑着自己,飘飘忽忽地坐了起来。 卫停吟扶住脑门上的湿毛巾,向江恣伸出手:“好了,粥给我,我自己喝。” 卫停吟这么坐着都摇摇晃晃,脸更红了。 “师兄别逞强了,”江恣说,“我喂你就是,别要那点儿面子了。” “什么要面子,这点儿破面子我要它干什么……行了,你别那么多事儿,给我,我自己喝。” 话说完,卫停吟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就停不下来了,他咳得惊天动地,像要把嗓子都咳出来了。 咳嗽怎么都停不下来,江恣吓了个半死,赶忙放下手里的粥,上前来。他拍着卫停吟的后背,一下一下帮他顺着气。 他拍了几下,卫停吟的咳嗽见缓。他喘了几口粗气,本就没多少的气力这下更是所剩无几,于是气喘吁吁地往下一倒,躺了回去。 视线里更朦胧了,他瞪着天花板,感觉浑身有火在烧。 江恣把他脑门上的湿毛巾拿下来,伸出手,放在他滚烫的脑门上。 这小孩手心里冰冰凉凉的,卫停吟感到如沐甘霖,舒服得不行。 他长呼一口气出来,缓闭上双眼。 但江恣真是太不识时务,卫停吟刚好一些,他就把手拿开了。 “师兄怎么还是这么烫?”他说,“我去给你换条毛巾。” 然后他拿上毛巾就跑了。 卫停吟啧了一声,暗暗骂了句江恣这辈子找不到女主。 这文走的是打脸升级流,作者是个刚写文的新兵蛋子,频道没选全,不知道是无cp还是有女主的。 反正已知剧情里还没出女主。 最好是有女主,因为卫停吟这会儿病得烦躁死了,他要诅咒江恣单蹦儿一辈子。 没一会儿江恣就回来了,这次他抱着个木盆回来的。他撸起袖子,把毛巾放进冷水盆里投了两遍,然后把毛巾叠了几叠,方方正正地敷在了卫停吟脑门上。 他又拿起粥来,舀了一勺,吹了几口气,送到了卫停吟嘴边。 卫停吟没张嘴,他露出不太愿意张嘴的表情。 “你忙前忙后的干什么,”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 “好了别说了,你快点喝!”江恣打断他,“总逞强干什么,你不喝这粥,咱们这山上也没人要喝!” 江恣凶他。 卫停吟哽了哽,他这会儿还真没气力跟他互凶。 而且江恣熬的这粥,喝了也确实好受点。 卫停吟干脆就不说话了,歪了歪脑袋张开了嘴。 江恣把粥喂进他嘴里。 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完,江恣才松了口气,把空了的粥碗放到一边的木盘里。 卫停吟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向他:“你没事了?” 卫停吟这次下山去摘灵草,就是为了江恣。 “没事了,”江恣放下袖子,“多亏了师兄带回来的灵草,三师姐和四师兄替我熬药,吃下去就没事了。” “可我刚好起来,能下地了,转眼就听说师兄取灵草回来后就病倒了……师尊又说喝粥最好,但不喝也行。我想着既然好,那就喝一喝嘛,就去找玉清山的师姐教了我做。” “你怎么不直接把那玉清山师姐做的粥拿来得了,费死劲学它干嘛……” “那怎么行!”江恣说,“我听说师兄这病要很久,总不能日日都去玉清山拜托师姐啊!我学来了,我日日给师兄做不就好了!” “……你还打算天天做?” “是啊!” 江恣一挺胸膛,本来很是自信昂扬地准备一口应下来。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嘴角一抽,缩了缩身子,不太自然地红了脸。 他偏开眼神:“再怎么说……你是为了我去取灵草的。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放着我不管,我也能好。” 卫停吟转回脑袋,看向头顶的床顶。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视野里像蒙了层窗纸似的朦胧。 “都放着我不管的,”他说,“你跟他们该一样的。” 他话语怅然。 虽然视线迷蒙,可他还是看见了很多光景。那些医院里的吊瓶、看都不看重伤的他一眼,跑去看毫发无伤的女主的第二个目标、学校医务室里的天花板、出了手术室后没一个人在外面等的空空荡荡的医院走廊、护士无奈地递给他,让他“自己签个字吧”的纸笔,永远热闹的临床和永远冷清的他的病床…… 那是他心头上浮起的回忆,是他的过去,那之前的六个世界。 他怎么会没生过病?哪本书里他不会生两个病,或者出点儿什么事儿? 卫停吟当然出过事儿。 他在第一个世界里帮男主挡过三枪,在第二个世界里代替男主被绑架遭人踢断了肋骨,在第三个世界里帮男主挡酒喝了个胃出血,第四个世界里落水差点儿没淹死…… 之类的事迹,数不胜数。 他每次都进医院,不过从来没人看他,因为他的定位就是个工具人。 做了所有剧情需要应该做的事,且不求回报。 所以也没人给他回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应该的。仿佛这是卫停吟与生俱来的义务与使命,他也没有能得到关心的权力和权利。 刚开始时,卫停吟也觉得不公。 所以关于这件事,他向系统反映过,而系统也和他解释过了。 它说设定就是这样的,这是每个被设定的“人”的本能。 无视他的痛苦居然是被设定的本能,卫停吟真是没话说。 不过也拿了很多工资,被无视就被无视吧,就当里面也有他的精神损失费…… “怎么能都放着你不管啊!” 江恣突然又嚷嚷起来。 卫停吟正自顾自地一丧不复返的自言自语立马卡了壳。 “谁跟他们一样了,你是为我去取的灵草,我放着你不管,我不就是个王八蛋了吗!”江恣气冲冲道,“我虽然很讨厌你这张破嘴,但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卫停吟瞳孔微缩。 视野依然不清晰,他还是看不太清江恣,可江恣的声音真是震耳欲聋,震得卫停吟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突然都跟着咚咚响起来。 他说:“你可是我二师兄!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他很认真。 十六七岁的小孩,声音还是有点天真,喊起来的时候更有些不谙世事的固执。 于是卫停吟就笑了起来。他病重,笑起来断断续续地沙哑,几乎失声。 他笑得江恣恼火:“笑什么!” 卫停吟还是笑,过了会儿才停下来。 “没什么,”他说,“我突然发现你这人真是很有意思……” 江恣不太一样。 卫停吟看着视线里他模糊的轮廓想,跟他以往所有的目标比起来,江恣还真是不太一样。 江恣又嘟囔起来,卫停吟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他突然有些困,又觉得身上又开始烫了,头上冷敷的毛巾都没什么用,他越来越难受了。 他想起江恣冰凉的手心,突然就有了个很不正常的欲望。 于是他说:“把手给我。” 江恣愣了愣,卫停吟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 江恣便把手递了过来。 卫停吟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边。江恣的手的确冰凉,卫停吟侧过身,把脸枕在他手心里,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他好像告诉了他为什么。 卫停吟记得自己临睡前,在困意袭来时,迷迷糊糊地嘟嘟囔囔着告诉了江恣,为什么要贴着他的手心睡一会儿。 可是江恣那只手还是僵硬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停吟后来也没有去深究为什么。 等他再醒过来,江恣还在他身边,那只手也仍然被他枕在脸下。江恣坐在他床边,以一个一看就舒服不了的姿势坐着,就为了能让他一直枕着自己的手。 一看时辰,卫停吟才发现已经睡了四个钟头。 他问江恣,四个钟头你一直这个姿势? 江恣说是啊。 卫停吟问他,手不麻吗? 江恣说无所谓。 卫停吟再也没说出话来。 后来一连几日,江恣真的都一直在给他做粥。卫停吟一边吃药一边喝粥,慢慢好了起来,嘴巴里也恢复了,尝得出来滋味儿了。 那时,江恣给他做的就是香菜肉丝粥,很鲜很香。 江恣还给他抱怨:“我可听人说了师兄,哪儿是没人管你啊,是每来一个人看你你就不让人家看,还来一个赶一个!干什么啊你,大家都是担心你来的!” 卫停吟笑了声。 的确是他赶的,因为以前那六个世界里,来医院看他的必定都没什么好心眼子,说出来的都是让人恶心的话题和剧情。不是逼他这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这个。 久而久之,卫停吟就觉得上门来看他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儿。 “以后不能赶人走了,”江恣说,“师兄你老是这样,以后没亲友的!” 卫停吟难得没有出言刺他,百年难得一见地点了头,说好。 魔界地界,黑天沉云。 时隔七年——对卫停吟来说,时隔大约两三年。 他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还是温的。 但味道有些重了,江恣这次加料加多了。 他也手生了,他应该已经很久没给谁洗手作羹汤了。 卫停吟想。 他脑子里闪过江恣如今的模样。 又喝了几口粥,卫停吟忽然想起方才开门时,放在门口的那个桌台。 他捂了捂自己的后腰,慢很多拍地想明白,那是江恣顾及他痛的地方,不想让他弯身低腰,才找来的一个桌台,方便他拿取。 意识到这一点,卫停吟表情更复杂了。 他放下手里的筷勺,看着粥里黏稠如白玉的米粥,浸润在粥里的肉丝和香菜,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 卫停吟最后还是把粥吃完了。 他把碗放回到外面。等到了晚上,江恣就又来敲他的门,小心翼翼地说自己熬了新粥,让他趁热喝了。 卫停吟走到门边。 江恣正要走时,他开口说:“江恣。” 门外那迈出去的脚步立马停下。 “师兄。”江恣在外面低声应。 卫停吟往门上一靠,两手抱起。 他说:“你就算做这些,我还是不太想原谅你。” 倒没有预料中的不甘或者不愿意,江恣立马说:“嗯,我知道,我没有想就做这点事就让师兄原谅我……这,这都是应该做的。” 卫停吟沉默了。 “师兄,”江恣又在外面语无伦次地道歉,“抱歉,师兄……真的对不起。” 卫停吟没有回答这句话。又沉默片刻,他问:“要你做的事,你在做吗?” “在做,”江恣乖乖应着,“我,我今早就整治过了。虽说一次整治怕是没什么用……但我下午也在想办法。凡世的魔气,我也会去想办法做几个结界,看看能否控制的。” “师兄放心,师兄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做的。” “知道了。”卫停吟揉了揉眉间,“你愿意做就好。但你那个二把手,你小心他一点儿。” “诶?” “看起来没安好心。”卫停吟说,“你没感觉出来?” “这我当然是知道。”江恣说,“可若说没安好心,这里哪儿会有人安了好心呢。人人都想要尊位,当然人人都想要杀我了。” 这倒也是。 看来江恣只是疯,不是傻,脑子还是在线的。 “师兄,”江恣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兄是在……担心我?” “废话,我能不担心你吗。”卫停吟道,“我还听人说,你如今有些病?昨日在水云门,他们也说你身体抱恙,你怎么了?” 江恣在门后沉默了下来。 “没什么的。”他说,“一些小毛病罢了,师兄别担心。” “是,不是大事儿就好。”卫停吟说,“明日不用煮粥了。你一个魔尊,叫人看见天天去下厨,像什么话。我早就辟谷了,这里药也多,用不上粥,自己睡几天就好了。” “没关系的……” “听我的话。” “……” “你现在是魔尊,去做该做的事。听话,听见没?” 半晌,外面传来江恣闷声应下的声音:“好。” “那就行,”卫停吟说,“那你去吧。” 他这样说,可外面一直没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江恣一直站在外面,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动。 他没走,卫停吟也没动。他靠着墙站着,静静地和江恣隔着一扇门相立。 “师兄。” 江恣终于开了口。 他声音犹豫:“你……真的不厌恶我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从前,跟你兄友弟恭。”江恣说,“师尊不管我,师兄就带我长大……师兄待我如亲生兄弟,可如今……我告诉你,其实我是这般龌龊的心思……” “师兄从前牵着我,把我当做亲弟弟的时候,我其实想的是与师兄耳鬓厮磨,榻边缠绵……师兄,如今不会觉得我恶心吗?” 卫停吟没有回答。 他望着屋子里烧着的暖黄的烛火,沉默了会儿。 “我其实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卫停吟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想跟我耳鬓厮磨,有了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卫停吟坦然地把话说出来,也坦然地问他,“你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26章 管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恣在门外良久无言, 很久都没有出声回答。 “我不记得了。”江恣最后歉疚地开口,“抱歉,师兄。” 卫停吟讶异:“为何不记得了?” “雷渊暗无天日, ”江恣声音忽然低哑,“崖边地面闭合, 那就是个牢笼……不, 牢笼至少还能看见外面。” “可雷渊里, 什么都看不见啊,师兄。” “那样一个地方,地底下还有刀山火海,四面黑沉, 魔气更是四溢……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和师兄的一具尸骨……” “我实在是记不得了。”他说,“我入了魔, 记性没那么好了。之前的事, 很多都不太记得了, 只依稀记得发生过。”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没法回答师兄。”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真的很喜欢师兄。我记得, 打一开始的时候,山门中人对我都是鄙夷的。” “一开始是看不起我是个废灵根,后来又害怕鄙夷我的血灵根……虽说把我收入亲传,师尊也只是锁住我的血灵根罢了。之后不知是怕我真如过往那些血灵根一样成魔修,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没有教过我任何东西。” “师兄师姐们也是, 听闻我是血灵根,一开始都对我敬而远之,冷嘲热讽。” “是之后我跟着师兄下山卫道, 又在仙门比武上夺了桂冠,师兄师姐和师尊才渐渐没了设防,愿意与我真心相待。”江恣说,“可是师兄,最一开始的时候,没人是真心的。” “后来渐渐消了疑心,才愿意给了真心。可这样后来才给出来的真心,还算真心不成?” 卫停吟无言。 “就只有师兄,打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知道了我是血灵根,也不曾说什么。”江恣说,“师兄是最好的了。”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或许是师兄第一次把我从池边带走的时候,或许是师兄不嫌弃我一身泥巴,把拽起来的时候;或许是师兄那次带我走,把桃花别在我耳边的时候,又或许是叫我别做魔修的时候。” “或许是师兄第一次带我下山的时候,或许是我被师尊上了锁的那时。那时候,我就像条真被上了锁的狗,门中有许多人都讽刺我。” “我想起从前在山下流浪时,那时我真的被人叫做疯狗。我本以为上山修道就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可没想到竟到哪儿都被当成条狗。我越想越伤心,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后来不知是太伤心了,还是这身体太过排斥仙锁,自打那日就一病不起。” “是师兄嫌麻烦还守在我床边,一守就是七天。” 江恣轻声细语地说着,说着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时日。 白驹过隙,回忆终成回忆。再说起来时,一切都跟笼了一层雪那般迷蒙。 “师兄最好了。”江恣说,“师兄爱笑话我,之后人人都愿意对我真心相待时,许多人嫌弃师兄对我恶言恶语,可师兄是从一而终对我最好的。” 卫停吟没吭声。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可我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这样了。” “师兄,”江恣在门后说,“我虽有心思,可也没有想过逾越。我只是……最一开始,很多很多年里,真的只是想一直和师兄在一起呆着。” “师兄永远不知道就好,我能看着师兄就可以。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不会说,我会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 “可是……” “……” 江恣突然说不出话来了。隔着一道门,卫停吟听见他几次发出气音,似乎马上要说什么,可那气音又那样戛然而止。 江恣就这样欲言又止好几次,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呢?卫停吟想,江恣或许是想说,可是卫停吟死了,这一切都完了。 可是卫停吟死了,所以他朝他冲了过去,被关在了雷渊里,被日复一日的黑暗逼得发疯,他想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人在他身边变成一具慢慢冰冷再也不回温的尸骨。所以他要被逼疯了,那些再也无处可去的心思变成黑色的藤蔓缠住心脏,终于爆发出来,变成无数的心魔。 可是他成仙路上待他最好的那人就那样死了。纵使他师尊总说无情道必须无挂念,可他成仙就是没办法做到没挂念。他的挂念把他逼疯了,心里头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都没法再烂下去了。 太多的可是了,卫停吟不知道江恣的“可是”到底是哪一个。 所以,到底可是什么? 江恣到最后都没有说。 他欲言又止很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把这番话继续下去,只匆忙地、装作无事地给自己的话头结了尾:“刚才熬好的粥,我放在外面了。师兄趁热喝了吧,我……嗯。” 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结尾了,语气仓促地说完这些,就走了。 脚步声都很着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脚步声疾速消失在远方。 又靠着门站了会儿,卫停吟才挠了挠脑袋,直起身来,回头打开门,门外的桌台上果然又放了一碗肉丝粥。 卫停吟靠在门框上,没有关门,站在门口和这碗粥两两相望了好一会儿。 他眉头紧皱,一脸的厌烦之中,多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无奈不忍。 可他似乎又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忍,于是表情就变得很纠结。厌烦与不忍两种情绪在他心底交扯,让他十分烦躁。 过了半天,卫停吟才拿起粥,回到了屋子里,关上了门。 而在他门外不远处的拐角后,祁三仪一身黑衣,藏在墙边,正侧着脑袋偷瞧。 他冷眸瞥着被卫停吟关起的门,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抬腿离开了此处。 祁三仪顺着走廊往前走去,到了阶梯处,又转头轻车熟路地走入门阵中,来到下层。 在生死城中东绕西绕,他走进一间地方偏僻的屋子里。 屋子的门开着,里面是与城中不同的暖光。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里面传出了阵阵食物的香味儿。 祁三仪走进屋子里。 屋中窸窸窣窣一阵响,还有阵阵哗哗的水声。 里面是灶台和一排木头桌子。桌子上摆了菜板,墙上挂着菜刀。他实力强劲的尊主正朴素地扎起高马尾,袖子绑在身后,手放在一木盆里,返璞归真地刷着碗筷。 祁三仪立马头痛起来。 他捂了捂脑门,真的偏头痛了。 “尊主,”他说,“尊主怎么真的管起手下人来了,你当真要听那些仙修的话?” 江恣头都没抬,也没回一下。 “我答应了的,自然会做。”他这样说。 意思就是:是的,真的要听话。 “……如今实力强劲的是尊主,满天下蔓延的是魔气,再不是什么仙气灵气了。”祁三仪皱起眉,“我知道尊主敬爱卫仙人,可就算是如此,尊主抢也是能把人抢过来的,何至于真的乖乖听话?” 江恣没吭声,手上的洗碗声不断。 “尊主如今才是天下之主,做什么要做这自降身价的事?” “再说了,尊主当真是要管控天下魔气?”祁三仪不太赞同,“尊主要是这样做了,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跟他们没关系。” 江恣打断了他的话。 祁三仪话头一哽,不太高兴地又皱皱眉。 江恣还在洗碗。他抬起手,从木盆里拿出洗好的碗来,放到了一旁的空桌上。 那只手湿漉漉的,裹满水珠。暖色烛光之下,青色血管在手臂上微微凸起,还有许多可怖的新伤旧伤伤疤相互交叠,触目惊心地清晰可见。 “不是为了他们答应的,”江恣说,“他想让我管,我才去管的。” 祁三仪当然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 他不悦道:“尊主也不能太听卫仙人的话。如今这天下早已不是卫仙人死时的天下,凡间早已沧海桑田,仙修界更面目全非。卫仙人虽是会为尊主着想,但他想要尊主做的事,也不见得是对的……” “闭嘴。” 江恣声音冷哑,低沉的声音满含冷冽的杀气。此话一出,恐怖的威压就从他那洗碗的滑稽背影处杀了过来。 祁三仪浑身一震,乖乖闭嘴了。 “我怎么样,用不着你说。”江恣把筷勺从水里拿出来,直起身,没有回头,“也不准说他。”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生死城里,这魔界中……” 江恣侧头,那只血眸横来一眼杀刀。 “谁都不许忤逆他。” “谁说了,便杀谁。” 他声音渐哑,逐渐失声,杀气越盛。 话到最后,只剩杀意。 威圧感扑面而来,祁三仪冷汗涔涔,浑身有如被重山压顶,被江恣的气场压得嘴都张不开了,只得跪下,头一磕地,就这样五体投地地无声遵他的命。 碗洗完了,江恣取下一边的毛巾,擦干净碗筷的水,把它放好,解下绑起袖子的长带放下长发,往外走去。 他走远了,祁三仪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头,江恣已经没了身影。 他抹了一把脸,脸上已经全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 卫停吟又在屋子里躺了两天,好了许多,身上不再疼了。 这两天里,他过得十分清净。江恣没有来找他,不知道在忙什么,总之卫停吟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瘫了两天。 赵观停用玉符给他传音,说水云门这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毕竟江恣也才刚开始管手底下的人,还没见什么成效,柳如意跟他做了交易的事也还没被外头的人察觉。 虽说被察觉是迟早的事,但天底下苦魔气已久,江恣是真的该出手管一管了。柳如意这步棋没算走错,若是日后被察觉了,那就等到时候看情况罢。 卫停吟听了,觉得也是,便叫赵观停有情况及时联系,随后就断了玉符。 第四天一早,卫停吟终于出了门来。 他关上门,转身走到走廊尽头那间鬼门面前。 他抬手,敲响了门。 不多时,有人过来把门拉开了。 是江恣。 两天不见,他眼周青黑了一圈,似乎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见到卫停吟,他愣了愣,随后眼底一亮,一只厌烦无神的眼睛立马变得跟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似的。 “师兄,”江恣欢喜起来,“师兄怎么来了?好一些了?” “好多了,就过来看看。” 卫停吟抱起双手,对他还是有些不耐烦。他一看见江恣这张脸,就想起五六天前他做的混账事。 卫停吟语气不好:“你都管好了?” “在管的。”江恣说,“师兄进来说吧,这刚愈合,总站着或许不好,师兄坐一坐。”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卫停吟还是有点儿想给他一脚。可这话听起来又实在是关心他,卫停吟的想法反倒有些无理取闹。 他撇了撇嘴,把气咽回肚子里,走了进去。 江恣给他搬了把椅子来,让卫停吟坐下来。 卫停吟刚坐好,江恣就又去忙前忙后,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塞进了他手里。 “这里没有酒,师兄现在喝酒或许也不好,”江恣小心地解释,生怕他生气,“改天我去凡间,就去给师兄买酒回来。等到时候,师兄肯定也全好了,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卫停吟点点头,没说什么,把茶拿了过来,喝了一口。 是花茶。 “不用总照顾我,说正事。”卫停吟说,“你管得怎么样了?” 江恣站在他跟前,老老实实地把手握在一起,比当年被卫停吟问“剑练得怎么样”的时候都老实。 他还偷偷对了对手指:“自然是管着的,师兄回来的那天,我便把这城中所有魔修叫到一起,叫他们再不可横行霸道地为害世间……虽然许多人有异议,但我弄死了四个最混账的……其他人也就不说话了。” “……你怎么动不动就弄死人呢。” 江恣面露无措,沉默片刻,又慌张了:“我做错了吗?” 不好说,毕竟这次死的是魔修,他也说了是这里面最混账的。 但之前他为了找尸身弄死的那些弟子是真无辜。 “我听说,从前你为了找尸身,为了逼迫掌门和师尊说真话,杀了许多仙修。”卫停吟说,“那时候错没错,你心里有数吧?” 江恣脸色一白,低下脑袋,闷闷点了两下头。 “做错的事,以后就去道歉,该赎罪就去赎罪。”卫停吟说,“我知道你也可怜,被暗无天日地关了好几年。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江恣又点了点头。 他表情诚恳,老老实实地听着训诫,看起来也不是不知错。 卫停吟便也放过了这一茬,继续问他:“杀了那四个以后,这些魔修就都听你的话了?” “也不全然……毕竟是魔修,都是天底下最叛逆乖张的那一群,自然不会乖乖听话。”江恣说,“但是我又给他们一人下了一个法术。如若再做穷凶极恶的见血之事,法术便会反噬,把他锁住,并做雷血罚。” 雷血罚是仙罚的一种,这东西其实就是仙罚的法术。 此法会以各人用法时的灵根命名,是什么样的灵根用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法术,法术会袭击被下罚者,形成锁链,使其痛不欲生。 当然,只能法力高强者对下等者使用。 卫停吟想了想:“这样的话,应当都会老实许多了。” “只是……” “只是什么?” 江恣两手垂在身前,对了对手指:“只是天底下魔修众多,生死城里的只是一半。更多的魔修不服管,眼里也没有什么尊主的三六九等,游荡在天底下,不在生死城中。” “所以说,若要使天下局势好转,光在这生死城里动刀……怕是没什么用。我这魔尊,说到底也只是个名头……” 这倒也是。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这个……”江恣摩挲了下指腹,说,“恐怕得去凡间,立下结界,用来吸收魔气。不过即使将魔气吸收起来,或许也没什么用,这只能解燃眉之急。结界只能撑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魔气就会再次溢满天下。” “为何?” “魔气是雷渊里跑出来的呀,”江恣说,“就是我天劫时出来的那个雷渊。” “所以说,想要根治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回去那里,把洞堵上。” 卫停吟还没答话,就听外面一声重响。 他转头看向外面。 祁三仪站在门口。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脚边碎了一地的法器残骸。 看起来,他是抱着这个法器来的,但刚刚被他自己摔碎了。 但祁三仪看都没看地上这片宝贝一眼,他瞪着江恣,瞳孔地震。 “尊主……”他声音颤抖,“尊主,刚刚说什么?” 第27章 怪我 “尊主……刚刚说什么?” 祁三仪声音颤抖, 手都哆嗦,好像刚听见家要没了似的,整个人像要碎了。 江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说什么了?我说要回雷渊那边一趟?” “您……”祁三仪抖得更厉害了, “您说,要回去把魔渊堵上?” “哈?” 什么魔渊, 那不是雷渊吗? 卫停吟面露疑惑。 江恣面露不悦。他一眯眼, 放开了刚刚还在卫停吟跟前乖兮兮握在一起的双手, 袖子一甩,转身面向祁三仪:“我说了要回去堵上,如何?” 江恣朝他一挑眉,满脸毫不在乎的轻蔑, 看不起他祁三仪已经溢于言表了。 祁三仪脸都青了。 他嘴角抽搐几下,脸色一时间如走马灯一样精彩纷呈,青了又紫紫了又红, 看起来气得不轻。 祁三仪深吸了一口气, 稳了稳心神, 脸色这才好了些。 他凝重开口:“尊主, 您可得想好了再说。如果魔渊被堵上, 这世间会怎么样,您比我清楚。” “我当然比你清楚,”江恣眸如冷刃地瞥他,“我是从那里爬出来的。那里会致世间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既然如此,尊主又为什么要去将渊堵上?”祁三仪无法理解, “现今天下之所以能魔气满盈,那魔渊占大半功劳!正因为那魔渊下有无尽的魔气,尊主才能这样称霸世间!为何要将它堵上……若是堵上, 尊主在世间的地位可就一落千丈!” “这可就正中那些仙修的下怀了!我等魔修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地位,尊主要将威名亲自毁去不成!?” 祁三仪越说越崩溃,肉眼可见的变得面红耳赤。他气得再顾不上什么礼数,往里气势汹汹地腾腾走来几步,走到江恣跟前,脸红脖子粗地瞪着他,“近日尊主当真不讲道理!明明身为魔修之主,却下命要同修们莫在凡间立威扬名,不许魔修修道,还为诸位下了法术!尊主,你要与那些道貌岸然的血肉仙同流合污不成!” 卫停吟有点憋不住了,他被魔修骂血肉仙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来没被骂明白过。 “喂,我好奇很久了。” 卫停吟在椅子上一歪身子,好整以暇地翘起腿来,问道:“到底为什么骂我们是血肉仙啊?” 江恣本还在冷眼黑脸地盯着到他跟前来冲着他嚷嚷的祁三仪,满脸都是想把他扒了皮的杀意。 可卫停吟一发话,他立马转过脑袋,森冷的神色立刻柔和,还带着谨慎小心的讨好:“啊,师兄有所不知,因为魔修们觉得仙修表面通情达理,可背地里却总说着什么天道命数命定如此的,对苍生视而不见,对求救的凡人视若无睹,比魔修还更吃人不吐骨头。” “明明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却指责魔修吸□□.气,歪门邪道。仙修哪儿是不吃人,只是故作清高地吃人罢了,与魔修并没区别,也是在吃血喝肉,所以魔修才骂仙修为血肉仙。” 原来如此。 有点道理,但又似乎很没道理。 向他解释完,江恣又扭过脑袋,神色冷然:“我要做什么,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可尊主此举太欺负人了!”祁三仪怒火中烧,“我等魔修过去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好不容易尊主降世,魔渊开裂,世间仙魔颠倒,终于轮到魔修当世,能让那些仙修尝尝过去我们被欺压的滋味儿了,尊主就做出这种事!?” “我做什么事了?我坐上这个位置,从没许诺给你们什么。我一早就说过,我来这儿只是为了找邪术经法罢了,你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无关,我不会管你们。” “是你们用我的名号去为祸人间,我从没说过我要让魔修当世,也没想过要做天下之主。雷渊是我从里面劈开的,以前我不想管,现在我想关起来了,就这么简单。” 祁三仪脸色发青地沉默了一阵。 半晌,他脸色凶狠地僵硬道:“天下会魔气尽散的。” 江恣笑出了声:“那真是太好了,我答应柳如意的事做到了。” 祁三仪气笑了:“是为了柳如意吗?” 当然不是为了柳如意才做到这份上。 祁三仪这句质问的话一出,江恣眼神不自觉地往卫停吟那边飘了飘。在飘到卫停吟衣角的那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太自然,把脑袋扭了回来。 可已经晚了,祁三仪已经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 卫停吟已经完全好了,浑身上下估计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了,这会儿居然肆无忌惮地在椅子上侧着身子,两腿挂在椅子扶手上,背靠在另一侧的扶手上,在座椅上如此大大咧咧地侧躺着,手抱着椅子靠背,在侧着脑袋看着远方,瞅都没瞅他俩。 等他俩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卫停吟才感觉到有视线扎在自己身上。他回过头,对上魔尊和他二把手投来的目光。 “做什么?”卫停吟问了句,“吵完了?” 祁三仪看了眼江恣,江恣又在用那种该死的没法形容但很恶心——对他来说很恶心的目光望着卫停吟,就好像卫停吟是一朵冬天被冻死后在这个春天死而复生的、惹人怜爱的枯花。 祁三仪不悦地皱眉,转头对卫停吟道:“卫仙人,请你别仗着尊主敬爱,就在魔界胡作非为。”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卫停吟晃了晃腿,“我哪儿是那么混账的人呢。” “你不是吗?”祁三仪说。 卫停吟看见江恣眼光一凛。 有人当着他的面对卫停吟指手画脚,这无疑触犯了江恣的逆鳞。 江恣抬起手,眼见着祁三仪就要被他一掌呼飞出去,卫停吟叫了他一声:“阿恣。” 都到了祁三仪耳边的一掌生生被这声呼唤阻住了。 祁三仪才感觉到什么,他一转头,看见魔尊一掌就横在自己脸边,吓得魂飞魄散,脸一白,往旁接连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别动不动就打人,”卫停吟说,“那边去。” 卫停吟往另一边偏了偏头。 江恣不情不愿地收起手,一句话没多说,乖乖地顺着卫停吟的话往那边去了。 江恣走到墙边,负手站好,跟他从前被卫停吟和谢自雪罚站时一个样。 这样太像个弟子了,卫停吟一时有点儿无语,又说:“手放下,坐下,有个魔尊样儿。” 江恣也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太没个尊主样,于是放下了手,转头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翘起腿,抱起双手,前倾着身,死盯着祁三仪。 他眼神阴狠。毫无疑问,只要祁三仪说一句不敬重卫停吟的,江恣就会立刻出手,把他弄死。 祁三仪当然看出来了,他眼角抽了抽。 “行了,不用看他,我们谈一谈。” 卫停吟出声说。 他侧了身子,把腿从扶手上放了起来,“嘿咻”一声坐直起身。 卫停吟看向祁三仪:“我很理解你,毕竟你家家大业大的,做到今天不容易。” “我师弟呢,我比较了解他。他坐着这个位置,但肯定没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他是个甩手掌柜,你也是好不容易才领着魔修打下了江山,有了这天下,是吧。” 祁三仪:“……” 事实的确如此。 可卫停吟是个仙修,还是曾经天下第一的上清山的亲传二弟子。他必然是希望天下魔修尽灭的,怎么眼下会说这些话? 祁三仪一时间不太明白卫停吟这是想说什么,面露迷惑。 “如今天下魔修当道,你肯定不愿意关上雷渊,断了魔气。这多糟心呐,那玩意儿要是关上了,天下就不能这么黑压压地被你们统治了。”卫停吟说,“可你也得想想啊,这种霸权统治,能好多久?” “霸权当道,得不了人心,日后必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反抗。你们不已经被围剿好几次了吗?我听说。” 祁三仪明白他的意思了。 祁三仪嗤笑一声:“卫仙人不必担心,仙修的围剿,不足为惧。尊主早已不是卫仙人记忆中的尊主了,如今他是四海八荒最为厉害的魔尊……” “若你不能求同存异,一味地霸权世间,终有一日会被反噬。”卫停吟无视他的话,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太过自负,最后必定会被群起而攻之。你不要以为你家尊主定然能撑住,如果一群人想把一个人拉下神坛,那有的是办法。” “团结就是力量嘛。若日子被这样一天一天地压制下去,他们必然会有一日清醒过来,团结一心的。” “再说,没有那群仙修,也还有凡人。别看不起凡人,我们也都曾是凡人。” “世人谁不知道,魔气再这样蔓延盛盈,终有一天,魔修会把所有人都吸食殆尽。” “不会有人坐以待毙的,谁都不是傻子,猪被杀之前还会嚎呢。天才都是从凡人之中出来的,没准到时候会蹦出一个比你比我比他都厉害的天才,一剑惊天,杀了你我。”卫停吟笑着说,“所以我的意思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枪打出头鸟啊。” “祁仙人既然能做二把手,总不会这种事儿都想不明白吧?” “这种,让火一直烧下去,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烧死的简单事儿,动一动脑子就会知道的。” “还是说,你是明知道有一天火会烧到魔尊身上,还是硬着头皮非要这么干?” 祁三仪脸色一僵。 如同突然扯下人皮,他的眼神立刻变得狠毒恐怖,像一头露出原本面貌的恶鬼罗煞。 祁三仪死死盯着卫停吟。 卫停吟但笑不语。 “你这样忠心的人,还帮着魔尊扬名立万的,肯定不会有这样的二心吧。”卫停吟说。 祁三仪没有说话。 他用这种阴毒黑沉的目光盯了很久卫停吟,卫停吟分明看见他眼底有几分盘算在回转。 祁三仪估计是在思考该怎么弄死他。 真吓人。 忽的,祁三仪笑了出来。 眼睛里的阴毒和盘算一瞬间消失了,他笑容轻松爽朗,十分纯粹,不掺杂任何一丝杂念。 “怎么会呢,卫仙人,”祁三仪笑着说,“怪不得尊主日日夜夜念叨您,您果真是个惦记师弟的好师兄。若祁某当年有幸能有您这样一位师兄,定不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您说的有理,祁某心服口服。是我眼界狭小了,那我便听从安排,不日便随尊主前往雷渊。” 祁三仪向他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走得真快。 卫停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摩挲了下下巴。 看起来,这祁三仪是被他说中了。这些配角真是的,演都不会演一下,演技还没有以前不小心把谢自雪的宝贝花瓶摔碎时装跟自己没关系的赵观停高明。 卫停吟抬起左腿,放到椅子上,抱膝皱眉沉思。 他正头脑风暴个没完,旁边传来一声:“师兄。” 卫停吟一偏头,江恣还坐在方才卫停吟要他坐下的地方。 此刻没了外人,江恣放下了翘起的腿,整个人正襟危坐,两手都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又开始紧张兮兮地望着他。 “师兄,”他小声问道,“师兄生气了吗?” “我生什么气?” “方才我要打他……师兄不让我打,”江恣说,“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喔,没有。”卫停吟说,“还好,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动手。跟谁学的呢,我哪儿有这么暴躁,师尊也没这么爱打架啊。” 江恣闷闷点了两下头,没答是跟谁学的。 “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卫停吟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江恣这孩子死脑筋,从前卫停吟让他练剑去,他真的从早练到半夜,卫停吟不回去对他说一句可以了,或者提前跟他说练到什么时候,他能练到世界毁灭。 太听话了,就跟个机器人似的,不把指令输入清楚,真的能一根筋到死。 打发完江恣,卫停吟扭回头来,又陷入思考。 这魔界看起来是真的遍地没人安好心,那二把手果然也不是个老实的。江恣这些年心不在魔界,他就打着江恣的名号为害人间…… 不仅如此,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江恣这些年被卫停吟的死磋磨得死气沉沉,不问世事,魔界基本就是那个二把手打理一切。 可在外界眼里,祸害世间的就是江恣。 等日后时间一长,众人大怒,便会想尽办法围剿江恣,二把手就能趁机除掉江恣,从而成为新的魔尊。 可若只是这个目的,似乎也有些不太对头。 要想除掉江恣,他的办法多的是,为什么非要借仙修的手? 他怕不是还想借仙修的手做别的事。 他想干什么? 卫停吟又想起祁三仪刚刚在被他戳穿心事后露出的那个表情。那真是很凶恶的一个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只是想单纯地弄死江恣。 以卫停吟这么多年的经验,这种眼神的人都是要干“大事”的。 大事儿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正想着,身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他一偏头,江恣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来,还弯下双膝,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卫停吟看过去时,江恣刚仰起头来看他。 “师兄。” 他又叫他,声音越发软了。 还很沙哑。 卫停吟一阵恶寒,抱着腿缩了缩:“你干嘛?” 他这举动伤到了江恣,那只亮晶晶的血眸立刻刺痛一瞬。 “师兄放心,我不伤你,”他连忙挥着手辩解,“我只是……我就是,过来看看师兄。” 卫停吟放下了些戒备。 他松了松身上紧绷的骨头:“看我干什么?” “师兄……胳膊,怎么样了?”江恣问他,“还痛吗?” “早好了。” 卫停吟撸起袖子,那只被江恣生拧断过的胳膊完好如初,肤白如雪。 给江恣看过后,卫停吟又放下了袖子:“行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江恣没吭声。 他还是跪在卫停吟身边,一动没动。 卫停吟没在意他,说完这句话就又抱着腿低下头,继续深思。等又过了会儿,他才察觉到有股火热的视线还在自己身上停留,于是再一抬头,就见江恣还在盯着他看。 卫停吟无语:“你还有什么事儿?” 江恣摇了摇头。 “没事的话你……” “我想看看师兄。” “……” 卫停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江恣说,“我就看一会儿,行吗?” 他又开始很诚恳地乞求了。他跪在椅子边上,卫停吟坐在椅子上,看下去时,江恣简直犹如求佛一样求他。 卫停吟实在觉得他没必要,叹着气问:“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江恣说,“师兄最好看了。” 卫停吟一时哑然。 他望着江恣,他忽然发现这人真是瘦了很多。江恣应该真是身体抱恙了,只是穿着的衣物太过宽大,遮住了一些他消瘦的身形。 卫停吟早看出他已瘦得不成样子的,可事实似乎比他看到的还严重些。他这会儿居高临下地俯视江恣,所以才更清晰地发觉,这人真的瘦得没个样儿。 那晚房中漆黑,他也没能打量清楚。 他仔细端详了番江恣的脸。 真是一张青白消瘦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已经过去七年了,和卫停吟记忆里的最后一面相比起来都变了许多。 这双漂亮的剑眉星目眼周青黑,憔悴无比。 看着这张脸,卫停吟竟有些想不起来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只是他突然想起来,从前那个总跟他对着干,不服他管教,跟他大声嚷嚷的少年。 那个他从前总说太血气方刚不服管的小孩,如今竟总这么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一句跟他对着干的话都不敢说。 但想想也是,他做了那么混帐的事。 可即使如此,卫停吟心中也有些感慨。 “你变了很多。”卫停吟对他说。 他看见江恣僵了一瞬。 他突然低下脑袋,眼神闪躲,连放在膝上的手都猛地攥紧起来。 害怕无措几乎都写在脸上了,这让卫停吟愣了愣:“你怕什么?” 江恣支支吾吾几声,没说出话来。 “没变那么多,”他说,“真没有……没有的。” 卫停吟愣了会儿神,才明白,江恣好像很怕卫停吟觉得他变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 “师兄……伤全好了吗?还疼吗?” 江恣又这样问他。 “好了。”卫停吟回答。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江恣说,“对不起啊,师兄……”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说的第几次对不起了。 他认错态度倒是很好,没得挑。 卫停吟揉了揉脑门,心里越发烦躁。 看出他的不耐,江恣喉头微哽:“师兄,是还怪我吗……” “那不废话吗!你以为这事儿是你抢了我一个法器还是你不小心绊倒我了不成!能那么容易就放下吗!?” 卫停吟忍不住对他喊起来,江恣一个哆嗦,闻言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敢再抬眼。 卫停吟气哄哄地靠了回去。 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他江恣要是一直王八蛋打死不承认,或者混账得理直气壮的觉得没问题,卫停吟就能一鼓作气理所当然地生气。 可偏偏江恣也觉得对不起他,态度这么好地频频道歉,这么多年又这么可怜,卫停吟就没办法理直气壮地生气。 可他又不想这么轻易地原谅。 可江恣又这么可怜。 可他那晚确实太混账了! 思索片刻,最终“江恣那晚太他爹混账了”这个想法占了上游,卫停吟气不过,抬脚想踹他,可脚一抬,看见江恣还低着脑袋十分卑微,还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卫停吟这一脚又下不去了。 到最后,他骂了一声,伸手过去狠推一下他的肩膀,站了起来,指着他:“我——” ——我真恨死你了我! 他本想这么骂,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那晚江恣抱着他哽咽,说卫停吟不可以恨他。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卡带了。 卫停吟指着他,默了一瞬,气哄哄地改口:“我讨厌死你了我!!” 放下这话,他甩袖离去。刚走到门口,江恣焦急地叫住他:“师兄!” “又干什么!?” 卫停吟回头,江恣正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问他:“我做什么师兄能消气?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你自己想啊混蛋!”卫停吟气得声嘶力竭,“能做什么补偿给别人还要人家亲口提!?好像我逼你做的一样!你是呆瓜吗你!!” 第28章 咒法 喊完这句, 卫停吟就火冒三丈地甩袖离开。 回到屋子里,他碰地摔上了门,越想越生气, 嘟嘟囔囔地骂着江恣这个死混蛋。 他气得头昏脑涨,捂着脑袋坐到一把椅子上,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稳了稳心神。 这个小混账…… 算了, 江恣的事儿过会儿再说。 卫停吟揉了揉太阳穴,眉头深皱几分。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得解决。 “喂,404。” 卫停吟对着空气叫了一声。 系统立刻飘了出来。 【系统编号404,竭诚为您服务。】 ——没错, 他这个该死的系统编号是404。 第一次跟它绑定的时候,听见它这个破编号,卫停吟差点没喷水。 这编号总给卫停吟一种这系统会随时拍拍屁股跑路的感觉。 不过好在编号和本人有分别, 这系统是靠得住的。卫停吟入职穿书局的时候就和它绑定, 七个世界以来系统基本没出失误。 卫停吟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一个圆瓶灵药, 在手上盘核桃似的盘了起来。 他问:“还能查角色背景吗?” 以前在这里任务还没完成的时候, 每次遇到新角色, 或者卫停吟需要时,系统都可以帮助他查询背景。 就像○度○科。 【可以。】系统说,【您本次回归是重返岗位,之前的一切功能都可以照常使用。】 那可真不错。 “查祁三仪。”卫停吟道。 【收到,即刻为您开始调查。】 【调查需要一定时间搜索,请稍候。】 系统面板变成了咕噜噜转圈的加载中的表示。 卫停吟便坐在椅子上, 前倾着身盘着药瓶,等了一会儿。 祁三仪这个角色,之前他有所耳闻。 只是没见过。 作为升级流的男主, 江恣当然有和魔尊邱愁对打过,而且是在卫停吟还在的时候。 虽说对打,但也不是杀个你死我活。上一代魔尊虽说不是个东西,但双方也是点到为止——邱愁是个疯子,见血就兴奋,最喜欢的就是干架,什么事儿只要尽了兴就爽了,爽了就会收手。 爽不到的话,就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爽。 哪怕弄死成千上百人。 江恣的剧情里,就有一次是和魔尊对打。那次对打之后,仙魔两界有了契约,得来了两百年的太平。 虽说最后江恣又让这世间不太平了。 江恣那次和魔尊交手,卫停吟也在,可那次他并没见到祁三仪。 在死之前,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个祁三仪的存在。 也可能是剧情不需要,他才一直没知道。 【宿主久等,已为您找到角色“祁三仪”的相关资料。】 卫停吟回过神来,他看向系统面板。 面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祁三仪的资料。这一页就跟简历似的,旁边贴了个大头贴证件照,所有信息一目了然。 卫停吟从上到下划拉了一遍。 系统还在一旁贴心地讲解:【“祁三仪”已在世八百年,是上一代魔尊邱愁时代入魔的修者。在入魔前,他是凡世的散修。】 散修即为不入任何门派的仙修,修为参差不齐。 【在一次修炼功法走火入魔后,祁三仪成为了魔修。随后又过数十年,某次他与魔界的上一任二把手偶遇,双方厮杀后,祁三仪杀死了上一任二把手。】 【这一幕恰巧被邱愁见到,于是祁三仪顺理成章地到了魔界继任,成为了邱愁新的二把手。】 毫无亮点的剧情。 卫停吟心中评价。 【之后,祁三仪就在魔界做二把手做到了如今。】 【只是……】 系统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卫停吟不耐烦,“磕巴什么,有屁快放。” 【只是,我检测到,在四百年前,祁三仪杀死上一任二把手时,他的修为水平在短时间内有了显著提高。】 “那不是当然的吗?”卫停吟面露无语,“魔修就是吸人精.气以增进修为的啊,他杀了人家,就把人家的精.气吸……” 话到一半,卫停吟突觉不对。 不对啊。 这个世界观的设定里,人一旦死了,精气便会消散。 他把人杀了,上哪儿吸去? 是杀的时候留了一线命数吧? 【怪的不止这一点,宿主。】系统说,【根据记载,邱愁在收祁三仪为二把手之后,祁三仪的面容逐渐变幻,最终竟然与前一任二把手有了七八分像。也就是在变幻成您的面容前的,那一张“原本”的脸。】 卫停吟盘着小圆药瓶的手骤然停下。 空气在一瞬间停滞。 系统说完这话,卫停吟脑子嗡了一声。 片刻,卫停吟倒吸一口凉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平稳了一下呼吸。 把系统最后这句话又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卫停吟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眼瘸。 他抹了一把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站起身,把小圆药瓶扔回桌子上。 “给我找这生死城里的‘藏经阁’。”他说。 * 日落月升,血月高挂。 魔界入夜了。可今夜天上却乌云重压,盖住了那血色的月光。 今夜阴沉。 时候已经晚了,生死城中的魔修大多都已歇息。 城中只剩一片血红的安宁,四处不见半个人影。 死亡一般的安静中,忽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来人一身干练黑衣,腰挂一柄长剑。空无一人的廊道上,这道人影显得十分突兀。 他在两侧血烛红彤彤的照映下,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直到走到卫停吟的门前。 他伸出手,手上红光渐显。 红光顺着门缝潜入,接着一炸,门便吱呀一声,往后开了几寸。 黑衣人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他推开门。 屋中烛火尽熄,一片黑暗。 卫停吟睡下了,来人见到榻上已盖上被子,伴随着一呼一吸而起起伏伏。 黑衣人微眯起一双血眸,目露几分嘲讽。 他走到桌案边,从怀里取出一小纸包。他拿起案上茶壶的盖子,将纸包置于其上,轻抖了抖,便有丹红色的草叶细碎地坠入其中。 黑衣人嘴角边的笑越来越难压。 待纸包里的草叶洒完,他直起身,把茶壶盖子盖了回去,纸包收回怀中—— “下的什么毒?” 一声满含笑意的询问自他身后响起。 黑衣人吓得浑身一抖,回头望去。 黑暗之中,一袭水色长衣十分清晰。 而那双橙色的眼睛更是惹眼,令人完全无法忽视。 是卫停吟。 卫停吟那张脸笑意吟吟,眼中却尽是挑衅。 黑衣人目眦欲裂。 他难以置信地又看向床上,那里仍然在一起一伏,看起来着实是睡得很香。 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拔剑一挑,被子被挑飞起来。 被子下面哪儿有什么人,那就是一团圆乎乎的法球。 这法球正运转着一团火灵灵气,是最基础不过的运转灵气的法术。只是灵气忽大忽小的,才让被子一起一伏。 黑衣人这下神色彻底扭曲了。 他转过头,卫停吟还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他。 卫停吟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腿放在地上,一腿放在椅子上,两手抱着膝。 “别这个眼神看着我嘛,”他说,“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感觉不出来有人想害我。我更不是个花瓶,明知道有人想害我还能无动于衷。” “对吧,祁三仪?” 外头天上的血月忽然乍破乌云,露出月光。 月光投进屋内,顺着窗棂方方正正的边框,斜斜打在那黑衣人身上。 那正是祁三仪。 那张和卫停吟七分像的脸,此刻却冰冷阴狠如毒蛇。 被抓了个正着,祁三仪却并不慌乱。 他笑了声:“卫仙人心思细腻啊。有这等谨慎小心的心思,也难怪尊主会有今日的实力。” “只是心思太细腻,也不见得是好事。心思太细,便是疑心,疑心,可就最伤人心了。” 祁三仪说着,把怀里的那纸包拿了出来,“这可不是什么毒,这是上好的怀红花,是顶好的仙药。我是忧心卫仙人的仙体,才偷偷为您找来的。” “怕您顾忌我与您白日里有过不愉快,这才……” 卫停吟嗤笑一声:“最好真不是毒。” 祁三仪手上一僵,脸色微变。 “也不用那么着急,坐吧。”卫停吟说,“我有话问你。” 祁三仪没有坐。 他眼里又多了几分警惕,站在那里沉默地打量了许久卫停吟,想从他脸上打量出一些他所图为何的蛛丝马迹。 可卫停吟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毫不在乎。 祁三仪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不坐,卫停吟也不强求,只耸耸肩道:“你爱坐不坐咯。” “那我们聊聊吧,祁三仪。放宽心,我不怪你要给我下毒。要给我下毒的人多了去了,你现在做也得从一百人以外开始排队。” “所以用不着担心,我都懒得跟你计较这件事。” “我们聊聊江恣吧,怎么样?” 卫停吟点了两下自己的膝盖,语气轻松,“你是下属,做下属的,哪儿有不想骂掌柜的呢。” “聊聊吧,”卫停吟说,“你觉得江恣,怎么样?” 祁三仪眼中的警惕并未放松。 “尊主自然是厉害的。”他说,“卫仙人又为何要聊这个?难不成,您觉得尊主不好?” “那就不知道了。”卫停吟道,“能喜欢我这么个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我至少觉得他审美不太行。” 没想到卫停吟舌尖一转说出这话来,祁三仪抽了抽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现在的确觉得他很不好,很想骂他。不过再讨厌呢,管还是要管他的。” 卫停吟说,“江恣这小子,从以前开始就一根筋,自己想什么就是什么。还总爱钻牛角尖,气性还特别大,动不动就跟人生闷气。” “现在虽然好多了,不过气性一上来,旁的人或物变成什么样,干了什么事,他都当看不见这点,还是跟以前没变。” “就比如,旁边的二把手干了什么,他都能无视。” “不过大概也有他的道理。本来身体就不好了,身边有个能帮自己料理一切事务的二把手,自然不好的地方也会当没看见的。”卫停吟笑起来,“但是啊,你如果把他逼急了,我想他也不会还是装瞎的。” 祁三仪一挑眉:“比如对您出手么?” “我想是的吧。”卫停吟说,“所以你才选了下毒,不是么?” “虽然我不知道你手上那什么大红花是什么毒,但应该是慢性挥发的那种。事后只要做好编排,就能让江恣顺理成章地以为是仙修所为。”卫停吟道,“到那时,他就会去找仙修打架,我就会成为再次让他开战的一把刀。” “江恣也不会再想着去管好下面的人,魔修也不会再受他所制。毕竟我要是复生回来还又出了事,他就会比从前更疯癫,祸害世间。” “这就是你要的,对吗?” 祁三仪但笑不语,眯了眯眼。 “卫仙人真是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不是这么用的。”卫停吟说。 “可的确是您忧心过头了呀。”祁三仪摊开双手,作无奈状道,“虽然我的确是一心为了尊主的霸业着想,但也不会做这么激进之事。谁看不出来,尊主对您用心之深?我若动了您,岂不是在送死?” “卫仙人不也说了,我若是对您动手,尊主也不会再坐视不管。更何况,我若是真有这心思,那也该等一等再说呀。白日里我刚和您有了不愉快,第二日您若就中毒了,那岂不是……” “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 卫停吟打断了他。 祁三仪话语一顿。 他脸上笑意尽散,阴沉着脸望向卫停吟。 卫停吟还是那张毫不在乎的笑脸,只是眼中多了许多自信与坚定。 祁三仪皱起眉。 卫停吟这张该死的笑脸落进眼中,祁三仪只觉一阵恶心。 “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对吧。”卫停吟重复了一遍,笑道,“毕竟,江恣如果真的把雷渊关上,你就完蛋了。” 祁三仪的脸色又阴沉几分。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他说。 “又来了,你真会说笑。” 卫停吟哈哈笑了声,放开了抱膝的手,也放下了那只腿,将另一条腿抬起来,踩到椅子上,另一只手手肘搁到膝盖上,托腮笑着望他,“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现在的修为都怎么来的。” 祁三仪脸色立刻黑如滴墨。 卫停吟面露嘲讽,把脸往自己手心上蹭了蹭,扬起几分头,低眸望他:“我一早就觉得奇怪了,怎么都想不通。江恣他肯定是不会做什么找与我相似之人来替代我的事的,他不是这种烂人。再说,如果真替代了,这些年就不必还死抓着一具尸骨不放。” “从他对你的态度来看,他也是没把你这张脸当回事。” “那就奇怪了。假设你变作这张脸是为了试图取代我,以此在他那里得到一些好处的话,那你后来发现这张脸并不管用了,为什么又没换下来?” “以我对江恣的了解,你顶着这张脸在他旁边晃悠,只会让他对你越来越不爽。”卫停吟笑道,“应该因为这张脸挨过很多原本不必要的打吧,小兄弟。” 祁三仪低下脑袋,眼眸仍然死死盯着他,那眼中多了许多杀意。 “看来我说中了。”卫停吟说,“那这样一来,你还顶着这张脸的原因就更令人无法理解了。” “所以呢,我就这么想了。” “你该不会是换不下来这张脸吧。” “比如说……你精通一种邪术。这种邪术能帮助你从他人身上吸取精气以外的修为——比如金丹、法器、灵力、佩剑等等。但是有一个怎么都没法遮掩的副用,那便是,你的面容会受到影响。” 祁三仪死死盯着他,不作言语。 卫停吟丝毫不惧,继续说着:“你长成这样,必然是吃了与我有关的什么东西。可我人都死了,你肯定吃不到我的东西。” “但是呢,我人虽已死,世上却也还有与我有关之物。” “你吃了江恣的心魔。”卫停吟道,“对吗?” 祁三仪扬起嘴角,嘴角浮现起诡异的弧度。那是一个极其恐怖的笑,他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卫仙人,”祁三仪笑道,“你是第一个猜到的。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发觉这件事的。怪不得江恣为你入雷渊都不后悔,也怪不得仙界那么多人都追念你了,我都要爱上你了。” 卫停吟笑意更深:“那还是算了吧。” 祁三仪忽然把语气放松下来:“如你所说,江恣许多心魔都是受着魔渊影响才生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早已受了魔渊诅咒了。” “打从进入那里起,魔渊便施加了咒法在他身上。那不会随着他离开魔渊而消散,那咒法会变成一条在他体内的毒蛇,无时不刻不在侵扰他。” “那东西掏走了他七魂六魄里的三魂二魄,使他身体抱恙,夜夜受魇,极易走火入魔。即使是离开了雷渊,咒法也不会消散。” “他从来没从那吃人的魔渊里离开过啊,卫仙人。”祁三仪笑着说,“即使时至今日,魔渊也还在生出他的心魔,无穷无尽。我只在七年里吃上百来个,他察觉都察觉不出来。” 卫停吟脸上笑意渐散。 “你要埋上魔渊,魔渊便会先收回所有该归于魔渊的、如今流落去了人间之物。” “当然,天下的魔气会被收回,我吃过的心魔也是。但你以为,身上打了咒印的东西,还能幸免吗?” “魔渊不会让任何一个活人离开的。”祁三仪说,“那可是天劫中才会开的深渊,你明白吗?那……是天道的一部分。” “入了天道之渊,你还想让他去把天道埋平,活着离开?” “都活了上百年了,烦请别做这种美梦了。” 祁三仪吃吃笑出了声。 卫停吟沉默不语,面色骇然地望着祁三仪。 片刻,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出来,放下椅子上的腿,往下一蹦,站了起来。 他揉着后脖颈,边叹着气边站直了身子。 “我会想办法的。”他说。 “你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祁三仪想笑,语气都忍俊不禁得直颤,“那是天道,我的大仙人,从天顶上蹦下来个真仙人都不会有办法的!” “或许吧,但我可以去申请一下。”卫停吟淡然地说出一句,“毕竟江恣如果死了,世界就毁灭了。” 祁三仪莫名其妙:“哈?” “我说的是我这边的事。”卫停吟说,“你不必在意。现在你要在意的事情是,我已经把我要知道的事情问完了,拔剑吧,我要杀你了。” 祁三仪面露怔愣,眨巴了两下眼。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把“我要杀你了”当着他的面说得这么清楚。 卫停吟心不在焉似的,声音都变得慢吞吞地:“你在‘尊主’身边,还偷吃‘尊主’的东西。虽说偷吃的东西不是好东西,你吃了也就吃了……可我看你这模样,并不是因为心魔会被收回才如此慌张的呀。” “你还想干点儿别的什么吧?比如等日后时机成熟,杀了江恣。” 祁三仪脸色一僵,瞳孔一缩。 卫停吟又一次看了他的脸色就明白了一切。 “果然,”他笑起来,“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会演戏啊。那拔剑吧,小子。” “对我这个,过去天下第一剑仙门下的,上清门的亲传二弟子——卫停吟。” “拔剑。” 他说着,手已经从脖颈上放下去,抓住了见神剑的剑柄。 剑已出鞘。 出鞘的剑身烧起橙红的火光,火光照亮魔界血红漆黑的夜。 也照亮卫停吟冷然的脸庞和橙红的眼睛,和祁三仪那张怔然不安的、与他有七分像的脸。 * 轰隆一声巨响,生死城中的什么地方传出爆炸的大动静。 声音几乎就炸在耳边,所以江恣当即被从噩梦中惊醒——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事了,他的噩梦一向又臭又长又难醒过来。 他被吓得一个翻身,从床上掉了下来。 他捂住摔得作痛的后脑勺,抬起头,还迷蒙的耳边又接连传来声响。 声音离得很近,似乎就是卫停吟那间屋子的方向。 意识到这一点,江恣吓疯了。 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衣服都来不及披一件,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了出去。等他推开门一看,卫停吟那间屋子已经烧成火海。 江恣吓得白了脸。 他忘记了他师兄这个天赋异禀的火灵根根本不怕火,忘记了他师兄从前挂在嘴边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有火就等于娘来了”,也忘记了有火烧起来就等于他师兄必定会凯旋而归。 所以他冲了过去,边喊着师兄边要冲进火海里救人。 可刚迈进去一步,就有一只手推出来,按住他的胸膛,把他往后推出去了好些。 江恣踉踉跄跄被推后几步,抬头一看,卫停吟完好无损地从里面走了回来。 “瞎嚷嚷什么,”卫停吟一脸不耐,“火修还能被火烧死?你脑子坏了?” 卫停吟浑身上下一点儿脏都没沾到。 江恣这才想起来,卫停吟不怕火。 他松了口气。 还没松懈片刻,心都还没来得及从嗓子眼里放下去,卫停吟就接着问他:“你那个二把手,你怎么看?” “哎?”江恣怔了怔,“他怎么了?” “少问废话,我问你怎么看他。” “还怎么看……很烦人,从前要不是我身体不好,料理不来太多事务,早把他弄死了……要不是师兄拦着,我白天也就把他弄死了。” “哦。” 卫停吟这样“哦”了一声,然后从背后拽出来一个焦尸,咚地扔到了江恣脚边。 “你的二把手,”他说,“师兄勉为其难地如你所愿了,明天你找个新的吧。” 卫停吟说的话和表情都太坦坦荡荡——很少有人把“杀了人”这种事儿表现得这么坦坦荡荡,于是江恣愣在了原地。 江恣愣着看着他从火海里走出来,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卫停吟又指指身后:“找几个水修来,师兄把你房子烧了,找人来给你师兄灭火。” 也很少有人把“我把你房子烧了”说得这么坦坦荡荡。 江恣看着他愣了良久,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日,他和卫停吟下了山去,在某个小镇上见过的一只小黑猫。 小黑猫是家养的,不小心把那户人家的几个盆子弄到地上之后,就站在台子上,这样一脸傲娇地望着很是无奈过来收拾的主人。 简直和卫停吟现在一模一样。 于是江恣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 江恣摇摇头:“师兄……好像小猫。” 卫停吟莫名其妙:“有病啊你?滚!” 第29章 蓄窝 房间里烧得火海熊熊,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房梁都咔咔地惨叫。 很快就有魔修听到了动静,前来查看。 原本空无一人的廊道上瞬间就挤满了人, 江恣大手一挥,就从里面揪出来几个水修, 叫他们赶紧灭火去。 生死城中的魔修们修为都了得, 被揪出来干活的水修动作很快, 没多久,这屋子里的火海便被扑灭,剩下了一屋子焦炭。 卫停吟看着这满屋子的黑灰,不但没做任何忏悔, 还一脸面无表情地表示:“烧得真彻底啊。” 旁人:“……” “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火修。”卫停吟漫不经心地赞叹,“定然是一位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善解人意、两袖清风、仙风道骨、英俊潇洒又玉树临风的火灵根修者。”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了。 魔修们对他露出一阵或恶寒或无语或鄙夷或暴躁的视线。 可碍于江恣还在这儿,他们没人敢发作。 火灭了, 江恣便挥了挥手, 挑出两个人来, 让他们把脚边这具焦尸丢出去胡乱埋了, 又让其他人都滚了。 待人都走干净了, 江恣回过身来,问卫停吟:“师兄怎么突然对这姓祁的动手?” “看他不爽。怎么,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江恣忙挥挥手,“不过是个魔修,没了他, 也有千千万万个能顶上,万万谈不上什么麻烦的,师兄别在意。我只是没想到, 师兄竟会突然这样做罢了。” “我想一出是一出的事儿还不够多吗。”卫停吟说,又转头看他,“怎么办?我屋子烧了,没地方睡了。” 卫停吟转身过来,叉腰望着他。 江恣比卫停吟高些,这样站得极近彼此对视时,他得低一些头才能与卫停吟对望。 卫停吟一脸倔强,梗着脖子台头和他对望。 他就这么很倔很理所当然似的跟他说:“给我找个新地方睡。” 江恣哭笑不得:“好,我给师兄找新屋子……” “我要睡你那屋。” “哎?” 江恣愣住。还没等他回过神,卫停吟就已经手叉着腰,从他身边略过去,往他那间屋子的方向走过去了。 等卫停吟走出去一半的路,江恣这迟钝的脑子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忙追上去:“师兄!?” 江恣追到他身边去,吓得话都结巴了:“师兄怎么突然要睡我的屋子?我给师兄找个新屋子不好吗?我那屋……” 卫停吟“啧”了声,停下脚步,转头对他怒目而视:“烦不烦啊?我都说了要去你那屋睡!怎么了,你那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好给我看不成?” 江恣喉头一哽:“那倒不是……” “那就起开。” 卫停吟推开他,往他那屋直直走了过去。 江恣神色慌张,又朝他伸出手,出言想做阻拦,可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没来得及再出口说几句话阻拦他,江恣就突觉一口气血攻心,噗地一口血反上了嗓子眼来。 竟然因为心太急,遭了气血攻心…… 绝望之下,江恣觉得自己真是个太倒霉的人。 江恣捂嘴咳嗽起来,卫停吟只以为他是普通咳嗽,回头瞥了他一眼,不但没停下,还催促了他一声:“进来喝热水。” 然后就走进去了。 江恣更绝望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停吟走到他的屋前,推开门,进了他的屋子里。 然后果不其然,在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之后,卫停吟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江恣两眼一黑。 他往旁边一倒,扶住墙,深吸了一口满口血味儿的气,脑袋发昏。 卫停吟站在屋子里,望着江恣的床榻。 他眼睛都瞪大了。 房间里亮着血色的红烛,红光血淋淋地照着这间房。那张被照映得血红的床榻上,杂乱地堆满了白衣。 卫停吟走过去。 那一堆白衣几乎在床榻上蓄成了个窝,满满当当地围了一圈,只在中间留出来一片空位,留给人睡。 白衣件件发皱,足以想象得出,睡在这张床上的人,是何等抓过这些白衣,又是何等把脑袋埋在其中,以求一夜安稳过。 卫停吟对着这一幕沉默了很久。 他脑子里忽然有些乱——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他其实不用动脑子就知道。 可不知是事实太难接受,还是他没想到江恣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卫停吟站在床前沉默了很久,都没消化下这个事实。 卫停吟低手抓起一件白衣。 白衣被抓起时,又从衣间滚落出来一件什么东西。 卫停吟把那件小东西拿起来。 是块玉佩。 玉佩如雪般冰透,表面生了许多裂纹。有血顺着裂纹浸入其中,冰透的玉佩内被晕染上丝丝缕缕的血。 玉佩上刻了“上清”二字。 卫停吟把它翻过来,背后还刻着一个“卫”字。 卫停吟心中哑然。 是他的玉佩。 上清门亲传弟子人手一块的手持玉佩。 玉佩下面坠着的流苏也染了血,结了血块,原本柔顺的流苏变得干干巴巴。它不再晶莹剔透了,不知是谁的血浸润了进去,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如玉般透亮了。 卫停吟突然喉咙都干涩起来。 他又拿起手上这件白衣,毫无疑问,这是他穿过的白衣。 卫停吟站在这张用他“生前”穿过的衣服做成的“窝”前,良久无言。 直到身后传来阵阵咳嗽声。 卫停吟失神到僵硬的骨头终于一动。他回过神来,回头望去,就见江恣咳嗽着走到门前。 他头发披散,眼睛又红了,歪着身子,摇摇晃晃地,似乎身体又遭了重创。 他靠在墙上,整个人像一把风雪里微弱的篝火,随时都会湮没熄灭在风中。 “师兄。” 江恣哑着嗓子叫他,咳嗽个不停,“师兄,我……” 他想解释什么。 红光之中,卫停吟看着他那把消瘦的骨头,耳边又响起祁三仪刚刚说的那些话。 他说,江恣身上可是有咒法的。 跳下雷渊的一瞬间,雷渊就在他骨头里打上了那道咒印。 哪怕他爬出来,他跑到天涯海角,那道咒印都不会消失。 那东西会永远永远藏在他的骨血里,变成一条毒蛇,让他夜夜受魇,走火入魔,身体抱恙。 它会永远永远提醒他。 你是个死人,你该回来了。 没人救你。 你是个死人。 江恣看起来很想解释什么,可他咳嗽得说不出话,也停不下来,更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他咳得声音沙哑,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头低了下去,连靠着墙都站不住,慢慢滑跪了下去。 咳嗽好久,忽然有人抓住了他一只胳膊。 “我会想办法的。” 卫停吟突然这样对他说。 江恣一怔。 “师兄会给你想办法的,”卫停吟说,“都给你想了多少个办法了,不差这一个。再说拿我衣服而已,我又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就不跟你好了,别着急。” 卫停吟难得地说话很有耐心。 江恣这要命的咳嗽还真的立刻好了许多。 心口上堵着的一口气血消散,江恣深吸一口气,又轻咳两声,眼眶突然发酸。 他哆嗦着,往前爬了半步,抓住卫停吟,往他身上轻轻一靠。 他又哭了。 他边咳嗽边哭,这次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哭得嚎啕又浑身发抖。 他抱着卫停吟,两手很用力地把他往怀里按。这是个和卫停吟第一次又见到他时一样太用力的拥抱,用力得他骨头生疼,仿佛要被对方生生揉碎一样。 但卫停吟这次没有动,也没有喊疼,只是皱了皱眉。他忽然想,或许在那暗无天日炼狱一般的三年里,这个人也是这样无数次抱着他,哭着喊着叫他的名字,求他睁开眼再看自己一眼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过来的吗,江恣。 卫停吟问不出口。他在怀抱里抬了抬头,看着被血烛染红的头顶,忽然想起不久前——对他来说的不久前,江恣飞升之前,他问自己,如果飞升了的话,以后该如何和卫停吟见面。 他那时候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好像愣了一下,然后说,飞升了还见什么面,飞升了江恣就过好日子去了。 江恣好像就不高兴了,他说他不要扔下卫停吟自己去过好日子。 卫停吟就觉得这小子真有孝心,于是就笑了。他很不负责任地想着把人哄走他就能完成任务离职了,之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就乱揉一把他的脑袋说,想什么呢,他迟早也会飞升,到时候还会见。 江恣这才高兴,满面红光地说那约好了,他要上去给卫停吟先探路,然后转头兴高采烈地就跑走去闭关了。 很多蛛丝马迹的。 卫停吟想,其实江恣没藏住,他一点儿都不高明,到处都是他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可是卫停吟那时候只把他当个任务目标,没在意这满地都是的细节。 他从来都是被草草扔掉的工具,怎么都没想到会有人不愿见他死,也没想到有人会为了他跳下深渊。 被他扶持成了气运之子的江恣,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月落下半个天边,夜色又深几许。 江恣抱着他哭了半个晚上,等眼泪都哭干了,才收了声。 卫停吟扛起他一只胳膊,扶着他躺上了床榻。他没动江恣蓄成的窝,把他放好之后,自己也往另一边的床榻里面一坐,长舒了一口气。 卫停吟没吭声,就靠在自己衣服堆成的小山上,对着满屋子的血烛发呆。 这么呆了会儿,他感觉到了一阵视线。于是转头一望,见江恣捂着脑袋,一只血眸满是忧愁地凝望着他。 “干嘛?”卫停吟问他。 “没。” 江恣哭过又咳过,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躺在枕头上,又咳嗽两声,吐字都断断续续地问他,“师兄……真不在意吗。” “拿我衣服做个窝而已,这事儿谁小时候没干过。”卫停吟说。 江恣哑声笑了:“我不小了呀。” “也没大到哪儿去。”卫停吟说,“我是你师兄,你在我这儿就永远是个小屁孩。” 江恣苦笑。 “我昨日白天里找你,你这张床上还干干净净,晚上一来就堆成这样。怎么,你是每晚才把这窝堆起来?” “白日里堆起来……怕师兄突然来找我。”江恣说,“从前都是抱着师兄的剑,师兄把剑拿走了,我又做错了事,惹了师兄生气……不敢找师兄要什么,只好昧着良心,把师兄的遗物都先昧下来……” 他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只哈哈笑了声,不再过分阐述。 卫停吟望着他,江恣笑起来时,那只血眸微眯,笑意莫名凄哀,看起来越发可怜了。 卫停吟没有答话。 他只是看着江恣,他看着江恣的笑。夜深了,万籁俱寂,四周安静,安静得他只能听见江恣沙哑地笑着。 在他这个笑里,卫停吟喉结微动。 思索片刻,卫停吟还是告诉他:“祁三仪临死前,告诉我了。” “你那个什么咒印的事。” 江恣脸上笑意微窒。 “在哪儿呢?”卫停吟问他,“听说会在身上烙印。” 江恣没吭声。 他低头望望卫停吟,又扬起脑袋,看向别处,口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没什么好看的,”他说,“师兄别看了。” 卫停吟无动于衷。 他仍然盯着江恣,还一挑眉:“不愿意给我看呗。” 江恣还是没吭声。 他还慢腾腾地翻了个身,面向墙里,不愿意再看卫停吟。不知道是不愿回答他,还是不敢再和他说下去。 孩子大了,都有事儿不愿意告诉他了。 卫停吟笑了声,这样想着。 他直起身,边从床上爬下去边说:“不愿意说也行,谁没有秘密呢。反正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但是……我就是想问你啊,你明明知道,这个状况下,埋了雷渊你就会死,为什么还向我提议要去埋雷渊?” 江恣没吭声,还是背对着他。 “这也不愿意说啊。”卫停吟无奈,转头离开,“那好吧。” 他转身一走,江恣立刻一抖,起身道:“你去哪儿!?” “找床褥打地铺,蠢货。”卫停吟回头白他一眼,“我怎么可能真跟你同床共枕。我只是说要管你,又没说原谅你了。” 江恣在他身后一阵无言。 片刻,他病歪歪地起身来,慢悠悠地朝卫停吟走去,轻咳着说:“不在那边……这边,我给你找吧。” 卫停吟正在满屋子搜寻他放床褥的地方。 听了这话,他点头说好,回身跟着一身病骨的江恣走了。 第30章 灵根 在地上铺好了地铺, 卫停吟躺了下来。 脑袋挨上枕头,他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 “师兄。” 江恣又叫他。 “嗯?” “我也有一事……一直很想问问师兄。” “什么?” “当年雷劫,”江恣哑声, “为何师兄,突然要自刎于崖边?” 卫停吟不说话了。 一片血红的烛光里, 他望了片刻头顶的天井, 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艰难干涩地回答:“当时,真的只是想让你快点儿飞升。” “想让你别有挂碍,”他说,“我也好早点儿解脱, 对大家都好。” 他这话是真心的,江恣却沉默了,半晌都没回答他。 凭良心讲, 卫停吟真觉得自己最后半句很莫名其妙。江恣是这世界的土著, 原住民, 如果他是江恣, 听了他后半句话, 肯定会疑惑不解满脑子问号,问他一句什么意思。 可是江恣没有。 江恣没有问他,只是床榻上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卫停吟循声望去,见他往墙面那边又缩了些,只留给他一个漆黑消瘦的背影。 卫停吟叹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江恣。 他其实回来开始就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江恣,更准确的说是觉得对不起这世界里的大多数人。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个世外人。在这里活了两百多年, 对他来说跟做一个公司的项目毫无区别。 项目做完了,他就走了。 等江恣疯了,他回过头来, 才神一恍,傻了吧唧的发现,哦,这里的人都是活的。 然后卫停吟就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花了两百年扶持起来的主角,没几天的空就从天命之子变成疯子一个,还被锁进了那个他给自己划定的死地里。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这个混账穿书局的傲慢员工太轻视他们所有人。他激进地一剑自刎了,在那之前无数的日升月落里,他都被能够结束这该死的穿书生涯的快乐蒙蔽了双眼,没注意到身旁的小孩和以往的目标不同,也没注意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一天比一天不一样。 江恣是唯一一个没把他当工具的任务目标。 也是唯一一个卫停吟没好生送到该有的HAPPY ENDING去的任务目标。 “江恣,”卫停吟叫他,轻轻地说,“对不起啊。” 江恣还是没回答他,但是卫停吟知道他听见这句话了。他听见很清晰的吸气声,但江恣没把这口气呼出来。 卫停吟歪歪脑袋,望向旁边摇曳的血烛。 看着那轻轻摇曳的火光,卫停吟突然就想,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两百年前的事涌上了心头。 * 那年杏花微雨,卫停吟把江恣从清心池里捞出来之后的次月,谢自雪出关了。 卫停吟把江恣带上山,给谢自雪探过灵根后,探出了江恣是个平平无奇最不适合剑修的木灵根。 自己走上上清山的人物,却是个最平平无奇的木灵根——这让跟着来山宫里旁观的几个亲传都略感震惊。 萧问眉还好,她是个无情道,对这些事不太关心,只是震惊地缩了缩瞳孔,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表示。 卫停吟更是个手握剧本早知如此的穿越者,也跟她一样,只是瞪了瞪眼睛演了个过场,并无其他表示。 可那会儿沈如春和赵观停还都是只有八九岁的孩子。 虽说这两人都是年纪轻轻却经历了世事艰辛才上山来的,可孩子终究是个孩子,碰见事情总爱交头接耳两下。 于是山宫里,这俩人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很清晰地余音绕梁了:“怎么回事?怎么是个木灵根?” “不是说是独自上山来的吗……那不该是天赋异禀的吗?” “搞什么嘛,亏我还跟你赌一定是个跟我和师兄一样的火灵根!什么人呀,亏了我五十文铜钱……” 话越说越过分了,谢自雪咳嗽了两声。 沈如春跟赵观停才住了嘴。 江恣虽然听不太懂,但他感觉得出来事情不太对。卫停吟眼见着这小孩越发局促,原来白皙的脸蛋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得面红耳赤,惴惴不安地望着谢自雪。 谢自雪没说什么,冷冷地挥了挥手,让江恣离开了。 江恣欲言又止,看起来很像给自己辩解两句留个机会。可他最后也没说出什么,紧张不安地绞着衣角,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山宫。 卫停吟早知如此,没说什么,靠着墙抱着双臂闭目养神。江恣临出宫时,朝他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卫停吟装瞎了。 没办法,他也无法做什么。 从此刻被谢自雪亲自探出木灵根开始,到未来宗门遭到魔修袭击,江恣被一道天雷劈出两个异灵根为止,这中间的艰苦时日,都必须他自己来抗。 根据系统要求,卫停吟不能插手。 只能装瞎。 等江恣走了,卫停吟才直起身,放下双手,没事人似的走过去。 谢自雪把天灵机收回了山宫仓库。他一挥手,那巨大洁白如月牙般弯的法器便化作一道白光,流星般往后飞去,回归了仓库。 卫停吟把里屋的茶壶端出来,给谢自雪拿到了外屋的桌案上。 谢自雪果然如系统给他的记忆里一样,坐到了这个桌案的后面。 卫停吟给他倒了杯茶,询问:“这该如何,师尊?木灵根的话,可就不适合上清山了。” “对剑修来说,最废的就是这木灵根。不如让他去玉清山,做个药修丹修……在这方面,木灵根可是个宝贝。” “不可。” 谢自雪端起他倒的茶,眉眼低垂,声音虽轻柔如风雪,却带着不可违抗的威压,“他上了上清山来,便是一生都要留在上清山上。此生不死,若仍要修道,便不得换山更师。” “我知这不讲理,可这是规矩。” 他说着,端起盏,喝了一口茶。 卫停吟早知他会这么说,丝毫不意外。只是一想到江恣接下来这一年要过的苦日子,就不禁苦笑一声,眼神往屋外瞟了瞟,很是同情地分给了已经离开此处的江恣一个眼神。 有的修真文,规矩还是很迂腐。 尤其一些新兵蛋子写的坑文,世界观不完全,设定没做好没做全,为了自圆其说,这个世界自己来自行补足的话,就会尤其如此。 可有什么办法呢,说话的是他卫停吟的师尊。卫停吟再厉害,身份也只是个亲传弟子。 他不能跟师尊顶撞,于是就只能作壁上观,静观其变。 这也是系统的要求。 这之后,谢自雪给了江恣一个杂役的位置,让他在山门里扫地擦桌子,还把他的舍院改排进了最下等的落雪院。 那里是门中杂役的地方,多是灵气低下还需修行的弟子们。那些弟子们只要经过七年一次的试炼,得到许可,便可从杂役之位升至弟子之位。 可不论灵气如何低下,那些杂役都是招仙期内通过选拔入门的杂役弟子,灵根都是经过谢自雪挑选的。 经过认可的和没经过认可的,当然相处不来——更何况江恣身上还有作者给他的“必受欺负”的buff。 可想而知,他在落雪院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之后的一年里,卫停吟时不时地会去看看他。 每次去看他,这小子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过得很惨。 有时候他是被赶去洗衣服——卫停吟也不知道,都他爹的修仙了,到底有什么必要还要洗衣服? 作者脑子有坑。 反正江恣被赶去洗衣服了,飘着大雪的天,他冻得满手都是疮,手都冻得动不了了。 有时候他还会在扫地。暖和的时候也就算了,那些畜生连暴雪天都让他出去扫。 结界都不会开的小孩,又没吃几顿好饭,好几次都被风掀走了。 卫停吟真是很少见这么惨的,在允许的范围内帮了他几次。 有时候是给他送冻伤的疮药,有时候是给他送能防风雪的灵药,有时候是在他被掀走的时候把他给拉回来。 各种各样,想到什么就帮什么,但从来不在他面前露脸。 时间久了,卫停吟从系统那儿得了个成就称号。 【上清山热心市民】 然后卫停吟把系统打了一顿——只是象征性地对着面板挥了几拳头。 就这么暗中观察暗里相助地过了一年,江恣终于挨到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三清昆仑山被魔修袭击了。 * 宗门遭袭这天,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 事情发生的突然,当日下午,山门突然让人一把火给点了,山底下响起一片惨叫。 卫停吟带着系统赶下去一看,魔修已经到了山下。住在山下一些舍院的弟子们遭了殃,哭着喊着往山上跑来。 卫停吟持剑下山,路上瞧见魔修们都跟疯了似的神色扭曲,大笑着追着弟子们砍,便拔剑砍杀好几个,待靠得住的援助来了,又御剑往山下飞去。 来的是魔修之中也很臭名昭著的一个疯子,他酷爱杀人吃人,以最恶心的方式为自己吃罪业,涨修为。 此人是魔修之中的散修,不在上一代魔尊邱愁的生死城中,但名下也有一群能供他吆五喝六的小弟。 他就带着这么一群小弟杀上门了。 恰逢那天谢自雪出了门——真是个强者遇剧情必定被的定律,江恣这一生出事无数,有80%的概率谢自雪都有事儿,不在,勿扰,回不来,离线。 他那天是被叫走去无生宗里开仙会了。仙会是仙修界掌门们每五十年一次的大例会,谢自雪是这掌门之中的掌会人,绝不可缺席。 这魔疯子就是瞅准这一天上清山无主,才打上了门来。 此人做事恶心,但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居然也有许多追捧者,更有很多效仿他修行方式的魔修。卫停吟御剑下去,就看见一群魔修边杀人边吃人,一群活人活像一群饿狼,其中有一人听见声音,抬头望向御剑而来的卫停吟时,嘴里还叼着一只断臂,满眼饿狼似的精光。 卫停吟好悬没在剑上吐出来。 太恶心了! 他捂着嘴转过头:“这作者他爹的报社的吧!” 【好人写不出来。】系统附和。 底下弟子们还在惨叫,顾不上跟系统掰扯,卫停吟从剑上跃下。 手中剑身轰然遍布火灵气,他一剑劈下。 正惨叫的弟子们见他来了,纷纷大喜:“卫师兄!” “卫师兄来了!!” “我们有救了!是卫师兄!!” 一群弟子狂喜,卫停吟转手一道剑气劈出去,转头大骂:“高兴什么,打不过还不赶紧跑!?” 弟子们如梦初醒,赶紧招呼着同门们往山上跑去。 卫停吟以一敌百,杀得眼都红了。不多时,萧问眉也带着一群干练的门外弟子们赶来。 山脚下杀得血流飘杵。 他们那时候打得艰难,主要是那魔疯子太难对付。 卫停吟早知如此,便循着系统安排,演技很好地败下阵来,随后那魔疯子便杀上了山。 一路杀到了弟子们藏身的舍院前。 卫停吟跌跌撞撞地晚几步追了进去,看见那魔疯子将手伸向了江恣。 江恣表情懵然,望着那疯子伸向自己的沾满鲜血的手,脸色惨白。 不得不说,那一瞬间,卫停吟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的。 毕竟他很少看见任务目标要死。 但没等他咯噔完,头顶便轰隆一声巨响。 ——江恣的天雷来了。 * 天雷降下,一声巨响,劈下一地焦土。 和焦土中央的那个小孩。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等萧问眉急匆匆地解决后面的魔修,追上门来,看见的就只有那刚刚还狂悖无道丧心病狂的魔疯子躺在了地上,已然是被重伤濒死的模样。 他浑身都是雷光,身子一动都不能动,还凭空多出许多爆裂的伤口,身下已然一片血海。 明明还在抽搐还在呃呃啊啊地叫骂,他却动都动不了了。 舍院前院里,也已经血流满地。所有弟子们吓得挤作一团,躲在后面的屋内,院子里空荡荡的,站着的只有离大门不远的卫停吟,和站在那魔疯子脚边的江恣。 只有这个魔疯子,躺在地上。 江恣那孩子站在那里,傻愣愣的,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他好像失神了,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 萧问眉忽然看见江恣手里有一团雷光。她震惊讶异地瞳孔一缩,又眯了眯眼,收剑入鞘后,边抹掉嘴角的血,边走上前几步,低声询问卫停吟:“怎么回事?难道刚刚那道天雷……” 卫停吟僵硬地转过脑袋。 他手上还拿着剑,转过来的脸上笑意僵硬。看起来,他比萧问眉还震惊。 虽然他没表现出来。 卫停吟僵硬地朝她笑了笑。 “是啊,”他说,“刚刚那道天雷……好像是要告诉我们,这可不是个废灵根。” “雷灵根不成?”萧问眉大惊。 “如果是那样就好办多了……” “哎?” “血……血灵根!” 远处,吓得缩成一团的弟子群中,不知谁炸开声音,喊了这么一嗓子。 那人很快腾地站起来。他吓得脸色比魔修还扭曲,他指着江恣大叫:“大师姐!那是血灵根!他有血灵根!!” 这一嗓子撕心裂肺,江恣浑身一抖,终于也从失神的恐惧中醒了过来。 他如梦初醒地抬头,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就听身后那声控诉继续歇斯底里地喊:“他刚才手中有血光,他一抬手,那疯子就不动了!” “随后他挥了挥手,疯子身上就爆血了!是他杀了那个疯子!用血灵根杀的!虽说也有雷光……但他定是用了血灵根!” “他有血灵根!一定有!”这弟子喊完,又看向四周,眼神恐惧渴求地求证,“是吧!诸位!诸位都瞧见了吧!” 有人忙不迭地点头,也有人连忙出声附和。 “是的啊!大师姐!” “洪师兄所言不假,那个杂役的确手里出现了血灵根!” “有血光,我也瞧见了!” “我也是!我瞧得真真的!” 附和声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如同讨伐的游行,如同一波接一波的海浪,一声更比一声高。 江恣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如其来的对他的讨伐吓得他连连往后退。可退后几步,他往身后一看,见身后也是一片空空荡荡,就停在了原地。 他尴尬地四处望着,缩起肩膀,看起来弱小无助,十分想逃——纵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是明白的。 他被讨伐了。 萧问眉难以置信地望着江恣,眼中惊疑不定。 卫停吟只觉头疼。他早知这一切会发生,便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江恣。 背后是讨伐的杀气,萧问眉是惊疑不定的警惕,只有卫停吟看起来分外情绪稳定。 于是在看了一圈四周之后,六神无主的江恣居然把求救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了卫停吟。 卫停吟本来不想管的。 因为他现在的系统面板上的任务简介就他爹的明晃晃的用标题正文的宋体黑白分明地写着【遣散人群,不与主角交流,并承诺向谢自雪汇报】。 不让交流啊。 兄弟。 这不让我跟你交流啊。 卫停吟很为难地看着江恣。 江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卫停吟跟他对视两秒,没撑住,败下阵来——江恣看他的眼神实在太像个小流浪狗了,眼睛里都在冒泪光。 卫停吟揉了揉脑门,脑袋更疼了。 他瞥了眼任务面板。 不得不说,卫停吟觉得自己还是很会打擦边球的。 后面弟子们的讨伐声还在响,声音越来越高了。 “行了,”卫停吟出声打断,“烦不烦啊你们,不就是个灵根吗?” 弟子们声音一顿。 他这话有点招仇恨,有些弟子们向他投来不可相信的目光:“卫师兄?” 萧问眉也皱皱眉:“阿吟?” “血灵根的确不太好。”卫停吟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可这小孩是用这灵根杀了魔修,又不是动了你们之中的谁。如果他不动手,我跟你们大师姐也难敌此人,还不知道会死伤多少。” “就因为这灵根晦气,便不认他对你们有救命之恩,呜呜嚷嚷地就要把他就地正法?讲不讲道理?” 一席话,弟子们鸦雀无声。 “知道你们刚遇上魔修,心里害怕,那也不许这样寒同门的心。” 卫停吟这样说着,终于收剑入鞘。 他脸上被划到了,留下来的一道口子里淌下鲜血来。卫停吟取下手上的半手手套,擦掉脸上的血,回头道:“等师尊回来了,我去报告此事。” “这血灵根怎么办,待师尊回来了再说吧。” 萧问眉点点头:“是该如此,我们不能私自决断。” “在那之前,先把山门收拾好。”卫停吟说,“受伤的弟子们都该把伤口处理处理。我这就去玉清山和虚清山看看情况,玉清山主和虚清山主都是在的。仙会有七天……今日才第三天,还得过几天,师尊才能回来。” “先请玉清山的人来罢,他们是药修。”萧问眉道。 “是。” 卫停吟回身就走了,没有多看江恣一眼。 但他看到江恣对他投来感激的眼神。 第31章 谢自雪 卫停吟出了门, 御剑飞去玉清山。 这魔疯子也派人去打了玉清山和虚清山,但人不多。他的主要目标在上清,玉清和虚清那边都是些喽啰。 卫停吟到了玉清山上, 帮着解决掉这些小喽啰,就请玉清山主和弟子们去上清山照顾伤患, 看看伤处。 被魔修攻打的无妄之灾过后, 山门就进入了收拾残局的局面。 玉清山的弟子帮卫停吟处理好了伤口。处理过后, 卫停吟脸上贴了块贴布,脑门上也被缠了几圈绷带。 劫后余生的山门忙着清理满地的狼藉,又过一日,到了第二日下午, 谢自雪才终于回来。 接到他回来的消息时,卫停吟还盘坐在半山腰的弟子舍院门前,用法术指挥着一堆扫帚“无人行驶”地扫地, 还指挥着一群锅碗瓢盆去井边接水, 把水泼到地面上, 再用拖把擦去血。 卫停吟边忙着手上的活计, 边摸了摸脸上的伤。他被魔修一剑伤了个有些深的口子, 这会儿已经开始愈合了。伤口周围又痒又痛,卫停吟总想伸手抠一抠。 正坐在石头上忙活着,就有弟子跑过来向他作揖,告诉他谢自雪回来了。 卫停吟等的就是他。听见人回来了,他赶紧扬手一挥。 法术被收回,扫帚和锅碗瓢盆立马庞当掉地, 罢工了。 “那我走了,”他说,“我还有事要和师尊禀报, 你们慢慢收拾。” “是。” 他拍拍屁股离开了,留下一群还只能操纵两三个扫帚的弟子们焦头烂额地忙来忙去,收拾山门。 谢自雪回来得比预想中早一些,不过也是应该的。出事之后,卫停吟就拜托玉清山主景无词给谢自雪传音,想必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连忙放下仙会回来了。 卫停吟疾步赶到山宫。 宗门被袭的任务结束了,他现在的任务是赶紧把主角的血灵根一事报告给谢自雪。 登上山宫,他在宫门阶前停下。 他遥遥作揖,高声对着宫里道:“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求见师尊。” 里头无声片刻,传来谢自雪清澈如雪的嗓音:“进来。” 卫停吟登上台阶,迈过门槛,步入宫中。 正厅无人,卫停吟在外屋四处扫视一圈,也没见到人。 于是他向里屋走去。 这一看,他才看见谢自雪竟正立于里屋窗后。他紧皱着眉,神色阴沉,一双湛蓝水眸发暗地望着山下。 从那扇窗往外看,能看见上清山下面一些的地方,谢自雪大概是在瞧山门劫后余生的惨状。 卫停吟向他低身作揖:“师尊。” 谢自雪收回目光。 谢自雪是个很漂亮的人,他一头白发似雪,神姿明秀朗目疏眉,眉间一点红朱砂,眉眼淡得像山间一捧清水,远近瞧着都令人感到十分疏离。 他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 但看见卫停吟脸上的两圈绷带和一张小贴布,谢自雪还是面露了担忧与不悦,本就紧皱的眉头又深皱几分。 他转过身来。窗户里吹进春风,把谢自雪身上的白衣吹得微晃了晃——谢自雪总是一身白衣。 “怎么伤这么重,”谢自雪说,“没叫无词山主帮你瞧瞧?” 伤口又痒了,谢自雪这么一说,卫停吟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挠了挠。 “自然是去求玉清山的弟子们看过了,大多伤都用灵药敷过,已经好转。只是脸上这一处有些毒素,头上这处伤得略重,得用药数日才能好转,才暂且这样包上。” “是吗。” 听见他已找人处理过,谢自雪脸上的神色有所缓和。 “没伤到太深就好,”谢自雪说,“林不禾,如何了?” 林不禾就是那个魔疯子。 “回师尊,林不禾已被诛杀了,暂且安放在山脚下的山洞中封印。魔修尸体都会散发魔气,埋葬时必须小心谨慎,更何况是那般修为了得的魔修。师尊不在,弟子们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暂时封印在山脚下,等着师尊回来后再议。” “好。” 谢自雪应下,低头沉思。 不知他在想什么,卫停吟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谢自雪都没再说话,只是面露越发深沉的思索之意。 等了半晌,谢自雪都没说话。 “师尊,”卫停吟开口打断他的思考,“还有一事,得向师尊禀报。” 谢自雪抬起头:“何事?” “杀了那个林不禾的人,是去年被师尊探出木灵根的小弟子。” 谢自雪面露诧异:“什么?……那个木灵根?” 卫停吟微微颔首,向他轻轻点了头,示意他并没听错。 “他怎么会杀得了魔修的?” 谢自雪不由得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他眼神下移,又抬起左手来,边摩挲着指腹,边话语犹疑地沉吟着:“这不可能,他灵气低下……又没有佩剑,也不曾修行过道法,他怎么会……” 话到这儿,谢自雪顿了顿。 他想到了可能性,于是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抬头,神色又淡然许多。 “他是异灵根?”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弯身拱手:“师尊明察。” 谢自雪一笑,松了口气,似是为了江恣高兴:“怪不得,难怪一个木灵根却会上了上清门的山……若是异灵根,那的确是个剑修的好苗子。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觉醒了异灵根之后便能诛杀魔修,当真是天赋异禀。你快些去把他找来,我来见见。” 卫停吟沉默片刻,僵着没动。 他说:“师尊,异灵根虽好……可这孩子的异灵根,有些糟糕。” 谢自雪一怔。 * 上清山山宫里养着一只灵鸟。 灵鸟是谢自雪好多好多好多年前,从一个秘境里带出来的。 灵鸟是千雪太初莺,浑身雪白,尾羽七彩,没别的用,就好看,还会唱歌。 它天天两腿一叉,就站在山宫顶上吊下来的木头架子上给自己荡秋千,边荡边唱歌。 卫停吟两手插袖,身子歪斜地靠在一柱子上,仰头望着这个小美人引吭高歌。 跟着哼了几声,卫停吟回过头,望向山宫角落里。 谢自雪还是盘腿坐在那儿,对着墙角不吭声。 不久前,他听完卫停吟说的最后一句话就不吭声了。 卫停吟刚才说出口的最后一句台词是,“那孩子有血灵根”。 谢自雪听完,僵着一张脸,没说话。 慢慢地,他脸色开始发青。 最后,他转身离开,从旁边抓起一个蒲团,走到角落里,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面对着墙角,不吭声了,开始自闭。 自闭到现在,都没说话。 他没赶人,卫停吟干脆就没走,站在这儿听他的鸟儿唱歌。 春天来了啊,这鸟唱歌真好听,真是小桥流水哗啦啦…… 窗户里吹进春风,卫停吟享受着春风拂面,心里乱七八糟地夸着唱歌的鸟儿。 他沐浴春光,跟后面那个手捂脑门脸冒黑线浑身低气压得只想钻进墙角里逃避现实的漂亮山主完全成反比。 唉,谢自雪肯定头疼死了。 卫停吟想,如果他是谢自雪,他肯定恨不得一头撞死。 血灵根可是这个世界的禁忌。 有这灵根的,无一不是灭世魔王,魔尊中的魔尊。 谢自雪自闭了很久。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卫停吟听见他很用力、很怨重、很头疼地叹了一口重重的气。 这一声叹息,余音绕梁,响彻整个山宫。 “阿吟。” 再开口时,谢自雪的声音像老了百岁。他疲惫至极,头也不想回地对他说,“你先回吧,容我想想。” “好。” 卫停吟离开了谢自雪的山宫。 那之后,谢自雪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对江恣的血灵根下定论。 毕竟血灵根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太炸裂了。 谢自雪没下定论,反倒是件好事。若换做其他山门,恐怕早就把血灵根扫地出门了。若是个狠一些的,还会把此人灵根封印,再过分的就是挑掉仙脉,把他弄成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以后,再扔下山,让他自生自灭。 谢自雪没这样做,没说要把他扫地出门,反倒是证明还有机会。 那之后数日,谢自雪一直不声不响。系统也没有催卫停吟去问,卫停吟便也没去。 卫停吟帮着修整山门,忙了几天。 那时候,上清山的亲传里,能顶事的就只有他和萧问眉,另外两个都还是小屁孩,靠不住的。 整座山做什么事都要找亲传决定,卫停吟和萧问眉忙得两脚不沾地。 忙了两天,卫停吟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他问萧问眉:“那崽子去哪儿了?就血灵根的那个,我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 “哦,他呀。”萧问眉说,“毕竟是个血灵根,师尊定夺之前,不好让他乱跑。我把他带到我的舍院里去了,每日给着饭吃,但不让他乱跑。” 卫停吟放下心来:“那就好。” 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别又没人管,被一群人欺负得惨巴巴的。 “他还问我你的事呢。” 萧问眉突然冷不丁补充了这么一句。 卫停吟愣了下:“谁?我?他问我?” “是啊。”萧问眉淡然道,“他问我你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又死不了。我还挺奇怪的,怎么好端端的他要问你,想来是你那天算是给他说了两句话,小孩往心里去了吧。” “说那两句话能怎么样呢,师尊又不会收下一个血灵根。” 她这样说罢,后方有个弟子跑来,喊了声“大师姐”。 萧问眉就不再和卫停吟多说了。她朝他摆摆手,转身朝那弟子走去。 卫停吟转头看着她走过去,又转回过头来,眨巴了两下眼,还是有些不解。 山门收拾好后,卫停吟又等了两天,谢自雪还是没动静。 他有些坐不住了,于是起身过去,想着多少探探口风。 刚走到宫门前,就听一声碎裂声响。 瓷器碎裂声炸裂般响起,似乎是谁摔碎了茶盏。 “你想好了再说话!” 易忘天的声音。 卫停吟都已走到了宫门阶前。听到这声音,他侧了侧身,躲到了一旁,给自己捏了个隐神诀。 找好了藏身之处,也把自己藏起来了,他又往外偷偷探探脑袋,偷听宫里的动静。 “谢掌门,你可得想好了再说话!” 易忘天又重复了一遍。 他好像气得不轻,语气里都听得出他脸红脖子粗的愤怒,声音都在颤抖。 “那血灵根……血灵根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你能比我糊涂吗!?” “那是魔修的灵根啊,掌门!古往今来,有这灵根的,哪个不是带来了灭顶之灾,哪个不是把凡世祸害得血流成河!?” “你还犹豫什么,锁了他的灵根,挑断他的仙脉,扔下山去啊!” ……他居然知道了江恣的事儿。 易忘天此话一落,宫中却良久没传来谢自雪回答的声音。 很久都没有。 死寂良久,易忘天焦躁道:“掌门!你说句话啊!” 很不合时宜的,卫停吟脑子里面闪过一句“老公你说句话啊”。 他抽抽嘴角,把不该想起的东西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该说的话,我方才都已经说过了。” 谢自雪清澈的声音从宫里传了出来。 和易忘天暴躁的声音不同,谢自雪不疾不徐,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柔和且耐心,仿若这上清山上一捧终年不化的阳春白雪。 他说:“锁了他的灵根,挑断他的仙脉,把他扔下山去,然后呢?他会怎么样?” “自然是做个凡人了却一生,此生不入仙道!这样一来……” “他能做个凡人了却一生吗?” 谢自雪打断了他的话。 易忘天一哽,莫名其妙:“掌门问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不能……” “锁了灵根方且无事,你要挑断他的仙脉,他怎么了却一生?”谢自雪说,“易宗主别忘了,仙脉与筋脉可并无不同。挑了他的筋脉,和废了他的双手毫无分别。” “你这么做,是把他做成废人,扔下山自生自灭。此法与那害人的魔修,又有何分别?” 易忘天沉默了。 “他上的是我的山,我知道他一些。那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若是父母尚在,把他扫地出门,他还有能回去的地方。” “可他没有。我如果把他赶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只能去继续流浪。” “你还要挑断他的筋脉。他废了双手,抢都抢不来吃的,不出半月就会死。”谢自雪说,“你要我杀一个孩子吗,易宗主?” “……我何曾说要掌门杀一个孩子了!掌门莫要说得这么严重,这可是个血灵根!假若今日我等不狠下心,日后——” “日后他会成魔修,”谢自雪接下话来,“我自然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为何还犹豫不决!既然你不愿挑断仙脉,那便锁上灵根,赶他下山!” 谢自雪不吭声了。 “掌门!”易忘天不耐烦地催促,“谢掌门,你——” “道理我都知道。”谢自雪道,“虚清山主也来与我说过许多次了。我知道,你与他交好,定是他忧心此事,与你说过,你才上门来劝说我的。” “可那是个流浪的孩子。” “他还有雷灵根,只要不用血灵根……” “有谁能忍住不用血灵根这么好用的灵根!”易忘天厉声,“谢掌门莫要痴人说梦,将血灵根扼杀在发芽前才是最该做的!” 谢自雪又一次没有说话。 良久,他叹了一声。 “易宗主,我所修之道,是苍生道。” 谢自雪说,“我不能看苍生受苦。” “与你所修何道有何关系?”易忘天更加不耐烦,“我说的是……” “就算是血灵根,那也是个孩子。”谢自雪说,“他是孩子,亦是云云众生中的一个。” 易忘天也不说话了。 卫停吟也面露讶异——他没想到谢自雪会这样说。 他靠在山宫下的一棵树后,忽然慢吞吞地想起来,江恣在落雪院受的欺负,谢自雪好像都不知道。 那里的弟子们没有把消息往外传,亲传们也没有去看。杂役们之间谁欺负了谁,更不会传到山主的耳朵里。 所以,一心修道的谢自雪不闻外事,他日日都坐在高台上,看不见山下的人受着欺负。 他当时或许是想,虽然是个木灵根,可若下了山,江恣就又要去过流浪的日子,所以他才会给他找了个杂役的活,他以为那样对江恣最好。 虽然要做苦活,可是有饭吃的,不用担心吃住。 卫停吟叹息一声。 太过潜心修道就是会这样,根本不明白人心险恶。 天真。 忽听一阵愤怒的咚咚脚步声,卫停吟抬头一看,是易忘天气得甩着袖子从山宫里走了下来。 易忘天怒发冲冠,走得两袖生风。 待他走下山,没了影子,卫停吟转身走上台阶,入了山宫,在门槛外对谢自雪作了一揖。 “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求见师尊。” “嗯。” 谢自雪这次应得快。 卫停吟抬头一看,他就坐在正厅里的一把椅子上,歪着身子,前倾着身,胳膊搭在旁一的桌台上。那台子上是一张方方正正的五子棋盘,谢自雪半个身子都扑在那上面了。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看着棋盘上的棋子。 谢自雪声音漫不经心:“都听见了?” “弟子并非有意。”卫停吟说。 “那就是听见了。”谢自雪揭穿了他,“你怎么看?” “弟子觉得,师尊言之有理。”卫停吟不卑不亢,“虽说是个血灵根,可他也尚未用此灵根做伤天害理之事。也是托这血灵根的福,山门才能逃过一劫。” “他用了这血灵根,诛杀了林不禾,山中师弟师妹也算是被他救了一命。明明是功德一件,却要被挑断仙脉锁上灵根,冤的可比六月飞雪了。” 谢自雪轻笑一声。 “若如此做,也太寒人心。”卫停吟说,“血灵根用作何用,不能照以往先人之例来下定论。这孩子又并非从前的哪位魔尊,他会成什么样子,也是全看师长教导的。” “说的倒有理。”谢自雪坐直起身来,转头看向他,面上又多几分疏离冷漠,“可这血灵根,的确不详,令人畏惧啊。” 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谢自雪眯起眼来,眼底里还涌起几分森冷的警惕。 卫停吟听了这话,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以作辩驳,谢自雪就又自顾自地接了句:“罢了。” “怪可怜的。”他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往椅子后的屏风后方走去,“血灵根,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你修道还没有几年,很多事情想必都不清楚。阿吟呀,血灵根可是十分不详的……有这灵根的人,能操纵你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他想让你死,便能让你死;想让你活,便能让你活。” “如此骇人的力量,握在自己手中,有几个人能冷静自持,心有道法?” 说话间,谢自雪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他走到卫停吟面前。 “话虽如此,这孩子也实在可怜。他是自己上的上清山,也无法去往别的山门。”谢自雪说,“放他下山……还这么小,以后恐怕也会流浪一生。” 谢自雪抓起卫停吟的手腕,把他的左手拉了出来,将一个东西放在他的掌心上。 “再让他待在门外弟子之中,怕是也会因为血灵根而受欺负。”谢自雪说,“把这个给他,明日一早,带他来我这儿。” 卫停吟愣了愣,低头,摊开手。 亲传弟子的手持玉佩躺在他手心里。 交给他这个,谢自雪的意思不言而喻。 江恣,他要收进亲传门内。 * 卫停吟谢过谢自雪,立刻辞别离开山宫,朝着萧问眉的舍院跑去——萧问眉之前说过,江恣就在她舍院里。 可到了门前一看,却见她大门挂着锁。 ……倒也是,毕竟是个血灵根,不能让他跑也不能让人进去。 卫停吟只好给萧问眉传音,把她叫了回来。 萧问眉赶了过来,给他开了门。 “你找他干什么?”萧问眉问他,“师尊有话了?” 卫停吟在传音里什么也没说,只催她回来开门。听了这话,他点着头说:“师尊已有话了,说要把他收进亲传。” “什么?”萧问眉难以置信,“收进亲传?怎么可能,那可是个血灵根……” “行了,先开门吧。”卫停吟催促,“开了门,把那小子从你屋头里拉出来,我再跟你解释,顺便还能跟他解释清楚。不然要对你俩解释两遍,麻烦死了。” 萧问眉不满地睨他个白眼,上手打开了自己这间舍院的门锁。 锁开,萧问眉推开了门。 第32章 四见 卫停吟跟着萧问眉进入了她的舍院之中。 与门外弟子们那样一群人挤在一个舍院里, 每个人都只有一间小屋子做寝舍的规矩不同,亲传弟子们都各自拥有一个院子。 毕竟是能被收入名下的亲传,他们处处都受着优待, 也高人一等。 正因为独立拥有一间舍院,萧问眉也才方便把江恣关起来。 他们的舍院就位于谢自雪的山宫下面一些的地方, 院子虽不大, 但每人都坐拥几间屋子, 院子里也都按各自喜好种了些草木。 萧问眉的院子里是一棵梅树。早到春天了,那梅树光秃秃的,一点儿绿叶都没有。 进入院子之后,萧问眉就往左边走去:“这边。” 卫停吟左右打量一圈, 跟着她走了过去。 萧问眉迈上台阶,带他走入廊上,打开了左边一扇虚掩的房门。 卫停吟在她身后说:“不过说起来, 就算是个血灵根, 把人家这样关起来, 也实在有些不妥呀。” “有什么不妥的, 血灵根可是极为危险的。”萧问眉推开房门说, “我没把这间屋子锁上,还让他在我院子里面随意进出,已经算得上是极好的了。” 卫停吟心说也是,他不能用太现代人的眼光瞧这里面的事。 对这里的人来说,血灵根很是恐怖。 萧问眉走进屋内,左右看了一圈, 愣住了。 她又往里走进去几步,叫了声:“江恣?” “江恣?” 见她这个左顾右盼声音讶异的样子,卫停吟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他边说边抬脚想进去看看, 但脚步一顿,还是停在了门口。 多少是人家女孩子的屋子,他进去不太合适。 萧问眉回头过来,眉头紧蹙:“他不见了。” “不见了!?”卫停吟大惊,“你不是都把门锁上了吗!?” “是啊,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在的!” “早上出门?” 现在已过晌午,日头都落下半个天了。 “你中午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吗?”卫停吟问她,“不是中午要送饭给他吃的?” 萧问眉摇摇头:“我虽是给他饭吃,可送饭的并不是我啊。这些天门中事务繁多,我压根没空回来,是托两个小师弟替我回来把饭给他送来的。” 就是他俩搞的鬼! 卫停吟气急败坏:“你做什么叫人帮你送饭回来!?血灵根多遭人恨,你又不是不清楚!定是那两个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萧问眉懵了下,突如其来被卫停吟这样说,一股气也直冲上脑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是那两个师弟不经允许就把他带走的!?那两人明明在我跟前彬彬有礼,是十分懂事的!” “那是因为你是大师姐啊!” 卫停吟放下这句,转身就跑走了。 他不想和萧问眉做无谓的争吵,当务之急是赶紧把江恣找到。 “404!” 他跑出院门,大喊一声。 【随时为您服务。】404系统立刻飘出,也用不着卫停吟说,很有眼力见地就自行开始运作,【为您检索任务目标所在地,请稍候。】 卫停吟最后找到江恣的时候,是在一片桃花林前。 系统为他指了路,他攥着玉佩跑下山,最后在一片林子前找到了江恣。 那时春阳高照,一群弟子围着江恣,正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骂着他。他们一个个手上攥着泥巴,往他身上扔,嘴里也不住地辱骂着。 骂他的血灵根。 卫停吟气喘吁吁地在远处停下。他站得远,没人注意到他,把江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还在肆意笑着嘲讽辱骂。 卫停吟远远瞧着那光景,完全想象得到,那两个弟子是怎样每天在萧问眉放心地走后,把这个小孩从她屋头底下拉出来,这样每天往死里欺辱后,又把他扔进山中池水里洗干净,威胁过后,再装作没事一样带回到萧问眉的屋子里,让萧问眉以为他们极守规矩,彬彬有礼。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他心里不知第多少次升起莫大的无奈。那是一种近乎于吸走他浑身力气的无力感,是替这些角色感到的,面对自己无法抗争的“命运”的无力感。 卫停吟以为他在萧问眉的屋子里就没关系,问过之后就安下心了。 可是江恣居然还是会被萧问眉“好心”安排过去给他送饭的人扯出来,把他拉到萧问眉和卫停吟看不到的地方,让该发生的事发生。 这在剧情里注定的他被欺辱的桥段,好似怎么都没办法避免。 卫停吟感到这样无力,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过去的每一个世界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剧情点,会让他这样感叹老天爷不长眼。 所以,说起来虽然很对不起江恣,但卫停吟那时站在那里,心里只是叹息,心想果然又是这样。 【宿主,】系统说,【你要注意人设。】 “我知道。”卫停吟说,“我会边笑话他边把他拉出来的。” 【你知道就好。】 卫停吟调整了呼吸,走上前去。 越往前走,那些弟子们对着江恣的讽刺嘲笑便越发清晰。 嘲讽都太过尖锐,一声一声太过不堪入耳的“狗”“脏”“贱”像一把把磨得极其锋利的刀,一刀刀捅进耳朵里。 卫停吟走上前,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尽全力地一脚踢了过去。 骂得最狠的那个弟子被一脚踢飞,咚地摔到一旁的一棵树上。 树干被他撞得狠狠摇晃两下,哗啦啦地落下大片大片的花瓣。 那是棵桃花树。 正是开得艳的时候,落也落得下来一大片。 落英缤纷里,卫停吟低眸,眼眸凉凉地扫过他们所有愕然回头看来的人。 “干嘛呢,”卫停吟说,“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了。嚷什么呢?” 一群弟子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站起。 没人敢站在卫停吟面前,他们都很自觉地分开,站在了左右两边。 卫停吟便看清了江恣。 江恣靠在背后那棵树的树干上,身上脸上都是一片泥污。他抱着脑袋缩着身体,整个人小小一团,浑身上下全是脏兮兮的泥,像个被主人丢掉又被车碾过,最后在泥潭里烂掉的破布娃娃。 那些被砸到他身上的泥巴新的叠旧的,已经干裂了的和还在黏糊糊往下淌的混在一起。那其中还有细碎的石子,一看便是这些人搓泥巴的时候把碎石子也搓了进去,砸在了江恣身上。 他头上被砸烂了一块,血肉模糊的,还糊上了泥。 泥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 江恣浑身发抖,缓缓抬起头来。 那真是个很难形容的眼神,卫停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江恣那时看向自己的眼神。恐惧、怨恨、无奈、害怕、愤怒、讶异、难以置信——甚至还有自责与愧疚在其中。 只一眼,卫停吟就知道了。他恨这些围着他砸他的弟子,也恨自己的血灵根。 江恣也恨自己。 卫停吟愣了一下,忽的笑了起来。 “又是你呀?”他说。 这次见到江恣,卫停吟装作了路过。 这是他第四次见江恣。第一次是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第二次是他亲自去接江恣上山去测灵根,第三次是宗门被袭时他撞见江恣,催他快跑。 第四次便是这一次。他把脏兮兮的江恣从地上并不温柔地揪着后脖领子拉起来,拉着他从一群自诩正义的弟子间离开。 卫停吟完成了他的任务,也维持了他的人设。 他笑话江恣像个小泥猴。 江恣也不再像刚觉醒灵根时那样茫然无助不知如何是好,他嚷嚷着和卫停吟吵作一团。 卫停吟便回身折下一枝桃花,别在他耳后。 “行啦。”他说,“这下看起来干净点儿了。” 江恣突然就不吭声了。 安抚过江恣后,卫停吟又随口开导了他几句,把玉佩扔给了他。 嘱咐过江恣别当魔修之后,他收回手就想走。 走出去了几步,卫停吟停了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你没地方住是不是?” 江恣那时还在盯着卫停吟扔给自己的玉佩,愣在原地。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被收进了亲传,和玉佩大眼瞪小眼,脑子都嗡嗡响。卫停吟问他的这一句话,江恣完全没听见,把它左耳进右耳出了。 卫停吟看他那个睿智的表情就知道了。 “喂,”卫停吟叫他,“小鬼。” 江恣没反应。 “小屁孩。” “兔崽子。” “水鬼。” “泥猴子。” “江恣!” 直到这一声名字出来,江恣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他一脸懵:“在。” 卫停吟又气又好笑。 他失笑一声,朝江恣一挑眉:“你没地方住是不是?” “有的,大师姐那儿……” 话说了一半,江恣自己就沉默了。 “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吧,住在那儿不怎么舒心吧?” 江恣抽了抽嘴角,别开眼睛,不去看他,还嘴硬着:“谁说的,也挺好的。” 卫停吟拉长声音哼笑了声:“那是跟我回我那儿,还是回你大师姐那儿?” 江恣一怔。 江恣转回过脑袋来看向他。 卫停吟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两两相望时,有风很合时宜地吹来。桃花花瓣乘风飞舞,沾在了卫停吟的衣角上,也滑稽好笑地沾在江恣黏糊糊的一身泥巴上。 “跟我走吧。”卫停吟对他说,“就你这泥地妖怪的样子,咱大师姐十米外瞧见就得吓得跑师尊那儿哭去。” 江恣刚亮起光来的眼睛瞬间一沉,脸上爆起青筋来。 他咬牙切齿的:“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会说话吗?” “有啊,还挺多的。”卫停吟对他龇着大牙,扬起爽朗一笑,“不过你师兄从来不在意!” 第33章 入浴 江恣跟着卫停吟走了。 卫停吟带他回了自己的舍院, 但没让他进去。 他让江恣在门口等着。 江恣便乖乖留在门口。 虽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到亲传弟子们的舍院来,可前几次出入萧问眉的院子时,他都心神难安, 第一次来时更被无数同门指责那见鬼的血灵根,他那时大脑空白六神无主地, 回过神来时人就在萧问眉给他安排的屋头里面了, 根本就没心思观景。 此时终于心安许多, 江恣打量起了四周。 亲传弟子的舍院与门外弟子的舍院全然不同,单从外面看都比门外弟子们的漂亮许多,连搭建起来所用的木头瞧着都不是一个级别。 门旁两侧的木头墙面上还雕刻着花纹,纹样有如利剑和鹏鸟。 江恣又回头看了看。 就连门前的造景都全然不同。舍院门前的老树有花也有叶, 枝繁叶茂,落花纷纷,郁郁葱葱。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边, 还有块巨大无比造型别致的石头。 住在这里, 不用想都知道会很舒心…… 他正想着, 卫停吟这院的门开了。 是卫停吟出来了。 江恣转回过头。 一个木盆飞了出来。 来不及反应, 木盆就哐当砸在江恣脸上。 江恣受到重击, 呜嗷一嗓子,刚想捂住剧痛的鼻子,木盆就落在了他手上。 江恣下意识地拿住木盆。 “拿好了啊。” 卫停吟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江恣还真的刚想把盆放下摸摸自己的鼻子,因为他感觉到自己流鼻血了。可卫停吟这话一出,他就顿在原地犹豫了瞬。 就这一瞬的空隙,卫停吟从里面把东西噼里啪啦地扔了出来。 毛巾、新衣、皂荚、灵药膏, 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快把那木盆装满了。 卫停吟他就只管往外扔,东西扔得乱七八糟落点随意,江恣吓得端着木盆左跑右冲地接住。 你扔我接的游戏玩了好一会儿, 卫停吟才慢悠悠地肩披一条长毛巾,走了出来。 他轻飘飘地说:“行了,就这些东西,拿着跟我走吧。” 他嘴里的“就这些东西”,已经肉眼可见地在木盆里堆成一个小山了。 江恣累得扑通跪到地上,手撑着盆边气喘吁吁,骂都没力气骂他了。 卫停吟低头看他:“这就不行了?” “你废话啊!”江恣仰起头来,面色涨红地怒骂他,“搞没搞错啊你,这么多东西!你还一件一件地扔!这盆本身就重,我这几日本来身子骨就虚!!” “这么生气干什么,再说你虚什……哦。” 问题都没问完,卫停吟自己就想起来了。 觉醒灵根以后,的确会身体虚一些。因为从设定来说,灵根这东西是从灵魂骨血里剥离出来的、每个人自己的“沉睡血脉”。 突然弄醒它,是会在七七四十九天里虚弱一些的。 而且虚弱的程度还会各有不同。 灵根越强,虚得就越厉害。 江恣喘得跟肺穿孔了似的。 卫停吟笑了声:“这么虚啊?证明你强啊,小师弟,觉醒个灵根就能喘成这样。行了,别搁这儿长跪不起了,你身强力健的师兄给你拿盆,跟我走。” 卫停吟走过去,把他手边的盆拿了起来,顺道把他也拉着胳膊拉了起来。 卫停吟一抓他的胳膊,就发现江恣这小孩是真的瘦弱,胳膊抓在手里只剩骨头,硌得手心都疼,二两肉都没有。 江恣被他拉起来,深呼吸两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师兄要带我去哪儿?” “傻啦?”卫停吟晃晃手里这东西堆成小山的木盆,“我回来拿上这个,你觉得是要带你去哪儿?” 江恣茫然了下。 他看向这木盆里面。 毛巾、新衣、皂荚…… 江恣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抬头,看向卫停吟的脸。 卫停吟笑嘻嘻的:“当然是要给你先洗洗去咯。” * 上清山的清心池,是用于修道静心的。 而弟子们的沐浴之地,另在他处。 门外弟子们有一沐浴的大池子,而作为受了优待的亲传弟子,他们则与门外弟子们分开来,在另一宝地,有一池单独的沐浴池水。 亲传弟子的舍院后面些,走山路绕下半个山腰,有一处明南池。 明南池地处一片竹林之中,池旁有桃梅老树,夜有仙烛点燃。 十分幽静,是一宝地,且唯亲传弟子与山主掌门谢自雪才能入池沐浴。 明南池旁,更衣用的山明轩屋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我不!!!” 江恣大叫着,抓着自己的衣领,捂着自己的胸口,吓得连连后退,呜嗷乱叫。 “我绝不!!”他对着卫停吟撕心裂肺,“不就是沐浴吗!?你让我一个人洗!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洗!?!” “你烦不烦人,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起洗?” 卫停吟不耐烦得要死。江恣叫得跟杀猪一样,好像卫停吟要凭空污他清白了。 卫停吟解下外衣,放到山明轩的一排柜子里。 他又解开发冠,一袭长发泼墨一般散下。 卫停吟穿着一身里衣,回头望去,本就一身脏污的江恣已经被吓得缩到角落里,脸色通红地抱着自己,两眼都挂泪了。 江恣朝他喊:“你既然不愿意,那就让我一个人洗啊!” 卫停吟啧声:“让你一个人洗你洗不干净怎么办?再说了你身上还有伤,我带你来这儿就是因为这池子能愈伤的。我不进去,你晓得这池子怎么用不成?连灵气运转都不会的小废物。” 江恣一哽。 “那……那我也不要跟你一起!”江恣嘴硬地嚷嚷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愈伤了!我进去洗干净泥巴就行!反正我绝不要……啊!” 卫停吟听不下去他废话了。他朝天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江恣肩上火光一现,整个人立刻不受控制地朝卫停吟飞了过去。 卫停吟抓住他满是泥巴的后衣领,又一次把他拎小鸡崽子一样拎了起来。 江恣两脚悬空,呆愣一瞬后,他立马又开始像条死鱼一样扑腾起来,在卫停吟手里不断挣扎,还在嗷嗷的叫:“放我下去!我绝不跟你洗!!” “反抗无用。”卫停吟声音凉凉,“烦死人了,臭小鬼,有人给你操心你还不赶紧偷着乐。” 江恣一怔。 卫停吟没再理他,也没看见他这句话落下之后,江恣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他转过头,拖着江恣,直接往明南池里去了。 一被他拖走,江恣又开始放声嚎叫。 卫停吟有些不耐烦了:“再闹腾我砍你了!!” 江恣叫声一顿,一下子就不动弹了。 * 明南池的池水并不透明。 水面上热气氤氲。这池底是有灵石在烧的,直烧得池水上都蔓延着一股清冽的松柏冷香。 江恣脸红得像猴屁股,半个脑袋没在水里,嘴里咕噜噜地吐着泡泡。 他脑门上被砸出来的血肉模糊已经全都好了。现在,他顶着一脑袋白色泡沫。 是卫停吟用皂角在给他洗头。 卫停吟两手并用地在他头皮上揉搓,搓出来了一脑袋沫子。 江恣终于老实了,卫停吟心中松了口气。 方才,他连拉带拽地把江恣拽进了池子里,给江恣运转了灵气。灵气一运,这池水里的仙力就发挥了作用,把江恣身上的伤口都治好了。 不知道是感觉到了仙池的力量,还是卫停吟最后的威胁起了作用,江恣居然老实了许多,乖乖地被他按进水里,洗去了身上的泥污。 江恣一安静下来,倒是真的越发显得可怜。他□□地泡在池子里,皮包骨头的瘦弱便一览无余。 他头发很多,有一部分水草一样飘在水上。卫停吟坐在池边台上,给他揉搓着脑袋,突然觉得这小子就像个毛发旺盛的瘦弱小怪物。 “早这样老老实实的多好。”卫停吟嘟囔了句。 江恣没吭声,又往水下沉了沉。 刚刚还要死要活的不愿意下水呢。 卫停吟突然觉得他挺好玩,乐了一声。 沫子打得差不多了,卫停吟拿起一旁的木盆,舀起一些池水,往他脑袋上浇了几桶水。 冲干净以后,他又拨拉了几下江恣的湿发。确认冲得的确干净,卫停吟才放下了盆子。 “行了。”他说,“干净了,我把你洗完了。你要上来,还是再泡会儿?” 江恣终于从水里起来了一些。 他回头,目光不太自在地看了几眼卫停吟。 卫停吟在他别扭的目光里莫名其妙了下,跟着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 就是怕江恣不自在,他才没脱衣服。他这会儿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坐在池台边上。虽说在给江恣洗的时候弄湿了些,那些湿透的地方都湿哒哒地紧贴着皮肤,欲语还休一般露出些许若隐若现的肉色,可他穿得非常齐整。 水面上升腾的热气化作水汽,洇湿了些卫停吟的发,也让他的脸上挂上了些许水珠。 卫停吟并不觉得有哪儿不妥。他一撸前发,晃了晃腿:“说话呀,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出去了我再出去。”江恣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恣声音闷闷的。 “可我不出去呀。”卫停吟乐了,“我也要洗一个。你要是还想泡会儿,就等我洗完,一起上去?” 江恣沉默片刻:“你也要洗?” “是啊。” “那我再泡会儿。” 江恣说完这话,又坐进水里,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吐着泡泡,飘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在热气氤氲的水面上留下了一路涟漪。 他背对着卫停吟,飘到了另一边的池台边上。 第34章 蝴蝶效应 还挺懂礼貌。 江恣飘到了另一边去, 卫停吟望着他被升腾的热气遮得若隐若现的背影,又欣慰又好笑。 卫停吟跳下水中,哗啦一声水声, 激起一片浪花。 他半个身子没进了水里,往前走了些后, 卫停吟解开腰带脱下衣物, 随手扔在池边, 随后坐进水里,用温热的池水给自己洗起了长发。 水汽氤氲,水温正好。卫停吟用水洗过一遍长发,就拿起池台上的皂角, 给头发搓起了沫子。 他边搓头发边转头看了眼江恣的方向。小孩还是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水上,飘在远处台边。他身后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片长发,像个水草妖怪。 卫停吟轻笑两声, 继续搓着自己的头发。 卫停吟只是看他好玩才这样笑了出来, 并没说什么, 这两声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自尊心都太强了, 哪怕是江恣这样流浪了半辈子, 理应早已没什么自尊心的小孩。 江恣的声音便幽幽地从那边传来:“你笑什么啊?” 卫停吟愣了一下,又笑着:“我天啊,还不许我笑一笑了?” “那你有什么好笑的啊?” 江恣语气羞恼,那没在水里的半个脑袋抬起来了些,没回过头来,只是往天上扬了扬, “我有那么好笑吗?” “又不一定是在笑你,别那么敏感。”卫停吟说,“总这么敏感多疑, 会被旁人讨厌的。” 江恣不吭声了。 卫停吟往头发上浇了几捧水,冲掉了沫子。再抬头一看,江恣已经又把脑袋埋进了水里,估计又在那里面吐泡泡了。 他不说话,卫停吟也没再理他。卫停吟从水里站了起来,用皂角搓了一遍身上,再用水洗去沫子。 正忙活着,江恣忽然又隔着一片水汽问他:“喂。” “嗯?” “那个玉佩,是真的?” “啊,我给你的那个亲传玉佩?” 卫停吟手上动作顿下,望向他的背影,噗嗤一声,边回过头继续搓洗自己边说:“当然是真的啊,谁敢伪造这个东西?让师尊知道了,那可是灵根都被锁上,还得被扫地出门去了。我闲的啊,大好的仙途不要还费劲巴力地做这种东西逗你。” “谁知道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明南池空旷,江恣的声音在池水间回荡,又在热气里显得那样闷热虚无。 卫停吟手上动作一顿。 他转头看去,那个小妖怪还是背对着他,和方才没有丝毫差别。 他这句话说得还是那样不讨喜,语气倔倔的,一股愤世嫉俗的味儿。 可卫停吟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听起来,那些弟子不但砸他泥巴,把他扔进水里欺负,还做过给他希望又给他绝望的可恶事情。 这小妖怪曾经被耍得团团转。 卫停吟放下手,转身面向他,带起一阵水声和涟漪。 “我不会骗你的。”他对那个背影说。 他看见水面上那小半个脑袋忽然一僵。其实他没有动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可卫停吟却愣是看出他在这一瞬间僵住了。 “虽然我肯定会笑话你,”卫停吟又笑起来,“但我不会骗你的,放心吧,小泥巴。” “我可是你师兄。” 江恣这次没有跟他嚷嚷。 他的脑袋往下沉去,最后整个埋进了水里,往水面上吐出了一堆咕噜噜的泡泡。 害羞了。 真可爱。 卫停吟再次笑出声来。他拿起皂角,又搓起身上来。 过了片刻,那个小泥巴妖怪在水底下憋不住气了,又慢腾腾地浮了上来。卫停吟听见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又如释重负似的把这口气呼了出来。 卫停吟轻声吃吃笑着,江恣这次没有再问他笑什么。 卫停吟洗完了,就走到池边,穿上里衣上了岸。他回头叫江恣也上来,这小妖怪听见呼唤,转过头来,慢腾腾地飘到了岸边来,且一路上还是只露出半个脑袋在水面上。 飘到卫停吟脚底下,他抬头看了一眼。 卫停吟没擦身子就穿上了这身里衣,这下好了,一身白衣全都透了,湿哒哒地贴着皮肤。 江恣看了他一眼,就不自禁地蹙紧眉头。 他偏开脑袋看别处,从水里坐起来一些,露出了肩膀来。 “你先走,”他还是说,“我之后再上去。” “好吧。”卫停吟不强求,“衣服放在池边了,你穿好再进去。” 他指了指池子边上,那里也放着一套里衣。和卫停吟身上这身一样,只是小一些,是做浴袍用的。 江恣点了点头,往那边飘过去,伸手拿起那身被叠得方方正正的里衣。 卫停吟赤着脚走入山明轩,用毛巾擦干了头发。等他换上原来的那一身白衣,通往池子的那扇门外才传来哒哒的光脚走来的脚步声。 江恣进来了,他穿着卫停吟给他的那身里衣,蹙眉冷脸盯着他,嘴也撅得老高,一脸的不服与戒备。 真是一张很典型的天不服地不服的小孩的脸。 江恣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个模样。以往的经历让他时时刻刻都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在他的脸上,眉间永远会皱成个川字。 花了很长时间,他这张脸才柔和下去。 但这都是后话了。 山明轩里,卫停吟站在柜子前,正束起自己的发冠。 江恣向他走来,卫停吟也正好束好了发。他放下手,从面前放衣服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新衣,又抓起一条干净的新毛巾放在上面,一起递给了江恣。 “擦干以后,把这套新的换上。”卫停吟对他说,“不是我穿剩下的,师尊门内本就一直缺着位子,为了新弟子入门以后方便置办,我屋里一直都备着几套新衣。总不能新弟子入门以后还去师尊那儿拿吧?多不像话。” “这就是事先给你准备的。都是亲传了,以后别穿得那么寒酸。” 听他说完,江恣才犹豫地伸手,把他手中递来的衣物拿了过来。 他看向自己换下来的那套被砸满泥巴的门外弟子的衣物:“那之前那套呢?” “扔了呗,脏成那样了,我要是你,洗都懒得洗。”卫停吟打了个哈欠,“我去外面等你,换好以后你跟我回去。晚上多吃点饭,明天还要去面见师尊。” 江恣惊了:“明日要见师尊?” “废话啊,你以为亲传弟子入门是拿个玉佩就行了?”卫停吟说,“玉佩只是你成为亲传的入门砖,你还要去面见师尊,行拜师入门礼的。” “明日一早就是拜师礼,到时候所有亲传都会到场。不用紧张,到时候大师姐会主礼,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行,无非就是敬杯茶再磕个头。” 江恣听了个一知半解,朝着卫停吟眨巴眨巴眼。 江恣面露紧张。 就算卫停吟说不用紧张,可他是要见掌门的。 怎么能不紧张。 * 第二日是个朗朗晴天。 天高风清,云过苍山,又是个好天。 上清山上,鸟儿飞过,留下一串忽远忽近的悦耳鸣叫声。 连山上的鸟都是快乐的,可江恣并不快乐。 一想到马上要见掌门,他就浑身发凉。 虽然跟着卫停吟上山到了山宫门口,可他浑身骨头都僵硬得像只发条坏死的人偶,走路同手同脚,腿都要弯不下来了。 他紧张得咽了好几口唾沫。这张小脸还是和昨日一样凶,但明显多了好些僵硬。 “我说,”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走在前面领路的卫停吟,“真的没关系吗?掌门真的……真的说可以收我做亲传?” “废话,当然了。”卫停吟不知道第多少次回答他,“没有师尊命令,我敢随随便便带人进来不成?” 卫停吟边说边回头,见他紧张得冷汗如雨下,又觉得好笑。 他乐了两声:“行了,别紧张。在你见我们这些亲传弟子,行拜师礼之前,师尊要单独见见你。没——事的,他又不吃人。” 卫停吟特意把“没事”这两字之间放缓语速拉长声音,想安慰安慰他。 江恣咽了口唾沫:“他……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停吟还真就偏开眼神,沉思了片刻。 “很呆。”他说,“很讲道理,但是很呆。不过不凶的,你不是也见过吗,去年测灵根时。” “是,就见了那么一次。”江恣低声,“他也没与我说几句话。” “他本来就话少,别担心,就是那样的人。我跟你说,若是换个严厉的来,见你当时是个废灵根,就要火冒三丈地抽你一顿把你扁下山去了。”卫停吟说,“比如隔壁的虚清山主。” 江恣震惊:“虚清山主竟会如此那般!?” “是啊。” 说话间,卫停吟带他到了山宫门口。 “到了,”卫停吟偏头看他一眼,“待会儿到了师尊跟前,别说太失礼的话就行,不用多注意什么。” “是吗……好。” 他点着头,又缩起脖子,跟只鹌鹑似的。 卫停吟轻笑一声,清了清嗓子,两手负到身后,对着远处阶上的山宫朗声道:“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奉昨日之命,带了新弟子前来,求见师尊。” 隔了片刻,宫中传出谢自雪的声音:“进来。” 一听见谢自雪的声音,江恣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哆嗦,又僵住了。 卫停吟抓起他的胳膊就往里走,江恣僵硬得硬邦邦的,抓在手里像抓住了一个没电的机器人,挺好玩。 卫停吟拉着他走进山宫。 谢自雪坐在正厅里,手持一盏茶。一旁的桌台上,烧着一盏香。 今日点的是桂花香,屋中一片桂花香气。正厅后,谢自雪那只太初莺又在唱歌,鸟鸣悦耳不绝。 站在门槛外,卫停吟松开江恣,向谢自雪弯身作揖。 “师尊。”他说,“弟子谨遵昨日师尊之命,将新弟子带来了。” 谢自雪没做声,他抬起茶盏,喝了口茶。 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他偏眸扫了眼江恣。 江恣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一动没动。被谢自雪这样扫了一眼,他一僵,看了眼弯着身的卫停吟,才反应过来什么,慌忙也弯身下去,向他作揖。 谢自雪没说什么,把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你先退下,我和你新师弟单独说几句。” “是。” 卫停吟毫无留恋地就走了。起身时,他看见江恣在他身边一抖。 好像是想说什么,江恣抬起了些头,又往他这边转来。但刚转一些,他就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意识到他要做的事太没礼数,不合规矩。 江恣没有再动了。卫停吟在原地停顿了瞬,见他再无动作,便就动身走下长阶,下到山宫门处,靠在门牌坊的一根石柱子上,双手抱臂望天,静静等候。 空中飞鸟几只,扑棱着翅膀飞过。 “应该没事吧,”卫停吟自言自语,“让他跟谢自雪单独见面。” 【没事的。】系统说,【根据对剧情的测算,谢自雪只是向目标询问一些很基础的事情,确认他的心术正邪罢了。就像宿主你大学毕业要被分配工作时老师找你谈话,确认你的岗位意向一样。】 真是会比喻啊。 卫停吟呵呵干笑,不知第几次想,他这系统真是个比喻奇才。 “但是我总觉得奇怪啊。”卫停吟说,“这一年里,我也算是隔三差五就和谢自雪有接触,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那样对主角的人啊。” 剧情里写,谢自雪在收了主角做亲传后,给他上了一把锁,就对他不管不问,之后更是对他冷眼相待,时常打骂责罚——虽说有很多都是因为一些门外弟子的挑唆。 这都是之后会发生的事,卫停吟怎么看谢自雪怎么觉得他干不出来这事儿。 更不对劲的不止这些。 在江恣觉醒血灵根之前,也就是说,在江恣被测出木灵根的一年前,截止到如今,江恣都在原书剧情里被谢自雪重重责罚了好几次。 可卫停吟到这里以后,都没发生过这种事。 江恣被下派去做杂役之后,和谢自雪就没有过接触,更别提责罚了。 虽然日子过得还是很惨,但并没发生剧情里该有的、他被谢自雪重罚的事情。 【目标人物作为杂役弟子期间,没有发生剧情里该发生的“重罚”事件,是因为有宿主您在。】 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系统说,【如果宿主没有将主角落水事件时欺辱他的弟子们上报,将会由主角代为上报。】 【但他那时还是没有被探测灵根的弟子,因而上报的对象并不是谢自雪,而是另一些与亲传弟子们较为亲近的、更上等一些的门外弟子们。主角向他们求救,但由于主角还没有被测出灵根,此事就没有被当回事。后来他又被测出是一个木灵根,此事便不了了之。】 【更糟糕的是,那些门外弟子将此事作为笑料广而告之,因此主角被那些推他入水的弟子们记恨在心。在他落为杂役后,与杂役弟子们串通一气,三番五次落井下石,扭曲事实地闹到了谢自雪那里,让谢自雪误以为是他不敬师兄师姐,并且屡教不改变本加厉,才有了剧情内的“重罚”事件。】 【那些害他落水的弟子们被宿主收拾掉,又是通过宿主直接将真相告知谢自雪的,没有“中间商”捣乱,欺辱人的弟子们也被谢自雪处置,赶下了山去,自然也就没有能与那些杂役弟子串通一气的人了。】 【因此,“重罚”事件才会消失,不复存在。】系统说,【您能理解吗?】 “可以。”卫停吟说,“蝴蝶效应?” 【是的。】 卫停吟便立刻明白了。 “蝴蝶效应”是他们这些搞穿书的会知道的基本中的基本。 一个世界里会发生的事虽然固定,但只要其中某个细节发生了一个细微的变化,就会导致后续发展都受到巨大的影响,最终会改变整个世界——没准还能毁灭世界。 就像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就可能引发一场龙卷风。 这就是蝴蝶效应。 穿越者最基本的常识,便是自己做的所有与原著不同的事情,都可能改变世界。 所以谢自雪才没有像原书里写的那样,对江恣意见那么大…… 【宿主,你明明知道蝴蝶效应,却不知“重罚”事件为何没发生。】系统语气阴森,【你又没好好看原书,不知道剧情是怎么发生的,以为“重罚”事件是谢自雪一手导致,所以才疑惑这次为何没有如此,对吗?】 【你,又没有,看原书,对吗?】 “咳咳。” 卫停吟心虚地别开头,猛烈咳嗽几声,转移了话题,“那,也可能就不会给他上什么锁了?” 原书里,在觉醒血灵根之后,谢自雪为了防止主角使用血灵根,为他上了一把锁。 这把仙锁被其余人戏称为狗链,主角又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欺负。 【这个并不好说,但一定会比原书好很多。】系统说,【根据原书描述,在杂役弟子与门外弟子串通好的几次三番的泼脏水之后,谢自雪对主角江恣有了很大成见。】 【您也与主角接触过了,您知道的,主角的脾气很不好。他并不服气,所以看起来便是知错不改,后来气性上来,更是骂着说就是要犯,就是要打要杀,所以谢自雪才对他成见颇深。】 【后来血灵根觉醒,谢自雪虽是看他可怜,把他收入了亲传,但想到他以往的行事,也并不认为他心术是正的。因此,为了归正他的心性,才会硬上一把锁。】 【此事又让主角当场对谢自雪爆发了,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谢自雪后来才会彻底对他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教,犯了错就打入地牢,师徒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系统说,【这次有宿主介入,没什么隔阂,有87%的概率没事的。】 没事就好啊。 卫停吟松了口气,又想想江恣那个刺头脾气…… 哎。 第35章 锁链 “师兄!” “师兄师兄!” 卫停吟循声抬头, 沈如春和赵观停俩孩子顺着从山下来的长阶跑了上来。 春阳高照,俩孩子兴奋雀跃,嘻嘻哈哈笑着就扬着双臂往他怀里冲过来。 俩人一脑袋撞到卫停吟身上, 抱着他蹦蹦跳跳。 卫停吟把他俩从腿上扒拉下来,无可奈何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不早了呀, 师尊昨日说一早就要过来的。”赵观停被他拎着领子从他腿上扯起来, 放到稍远些的地方站好, “师兄,我听大师姐说,师尊收了那个血灵根,真的假的?” “……你大师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啊!?”沈如春抱着他的腿仰起头, 眼睛瞪得溜圆,“师尊真的收那个血灵根做亲传弟子了!?” 卫停吟张嘴刚要回答,沈如春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松开卫停吟, 蹭地站直身子, 一张小脸气得面红耳赤, 手握着小拳头就气鼓鼓地喊:“这怎么行!那可是个血灵根!就算他刚觉醒就杀了个魔修, 那也是个血灵根呐!” “就是呀师兄!血灵根老吓人了!我前些日子在藏经阁看书, 看见了仙界手记,上面写了!上一个血灵根那个大魔头,他杀了好多好多人,杀得凡世那些河海湖泊都是红的!” 赵观停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 “行了行了,激动什么。”卫停吟打断他俩,“师尊说要收下的, 你俩跟我嚷嚷有什么用。” “师尊当真已把他收为亲传了?” 又是一道声音。 卫停吟抬起头,萧问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来了,正站在他面前。她轻蹙着眉, 满眼都是无法苟同的不悦。 “昨日玉佩都已给我了,还叫我今日将他带来见一见。”卫停吟转头看向山宫上,“既然玉佩都已为他篆刻了,自然是打算收下了吧。” 萧问眉没再说话,但眉眼沉下,眼中的不悦更甚了。 好吧,她不同意。 虽然她不同意没有什么用,但这和原作倒是一模一样。原书里,萧问眉也是不同意的,且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对江恣看不顺眼。 虽然没有没事找事给他泼脏水,但外界的风言风语她都是信的。 什么不敬师长,到处寻找解锁之法,想要使用血灵根的一些莫须有的事情。 “怎么能收下呢!”沈如春又嚷嚷起来,“不可以!血灵根都是魔修才有的!” “就是!脏了我们门楣!”赵观停也附和。 卫停吟扬手就抽了他俩一人一记头皮。 “话要三思以后再说!”他厉声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点道理你们不知道吗!什么脏不脏干不干净的,是他想要血灵根的吗!” 俩人捂着被他抽的地方,低声嘤咛两声,很不服气:“师兄说话明明也不好听……” “再不好听你师兄我也从来不戳人家痛处!谁那么欠了吧唧嘴上没个把门的了,没长脑子吗!”卫停吟说,“再说了,你俩从前过的什么日子,自己不知道吗!脏不脏这种事儿,是不是能随意对旁人口出此言的,还需要别人说!?” 俩人连嘤咛都不嘤了,沉默地低下了头。 “说话注意点!” 厉声教训完,卫停吟又皱着眉抬头:“师姐也是,师尊收不收血灵根这样的事,别和孩子说啊。” “他俩就算是孩子,也是光明正大的亲传弟子,必然是要知道的。”萧问眉说。 卫停吟无言以对,叹了口气。 “那个……” 身后传出声音来。 卫停吟回头看去,江恣居然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他站在他们身后,还是那一副不怎么服气的模样,但肉眼可见地僵硬紧张,脖子都缩了起来。 他真的一紧张就会这样,缩着脖子做鹌鹑。 他声音低低:“师……不,掌门说,请诸位进山宫。”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 顺着四角的门框,春阳斜斜照进屋内。 卫停吟一半的身子在阴凉的屋内,一半的身子沐浴在春阳下。 还是早春,天气不算完全暖和。春意微凉,站在太阳底下倒不会昏昏欲睡。 到午时了,山宫中那报时的钟响了起来。那是个法器,无需人敲,便会自己随着时辰更迭而响。 钟声笨重恢弘,如战场上的号角,又如佛寺里的镇魂佛钟,威严压沉地回响在山宫之中。 在压得人近乎不敢抬头的轰鸣浩荡的钟声里,卫停吟转过头。 他站在山宫门前右边,左边是沈如春和赵观停两个小的。正厅之中,谢自雪坐在那把仙椅上,萧问眉站在他身旁,手持一竹简。 待钟声消散,她朗声念起竹简上的内容。 “念其于宗门受袭时临危不惧,所行奋不顾身,为山门化解杀祸,今特收门外下山落雪院弟子江恣于上清亲传门下……” “自后虽分师徒,但谊同父子;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道诲,当没齿难忘;望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江恣两手握在一起,两个大拇指指腹相按,低着脑袋,沉默不言地听着训规。 宫外暖阳鸟鸣,风吹树声。 宫内,萧问眉声音冷冽,太过肃穆的礼式使得空气都有些稀薄阴凉,令人上不来气。 念完礼词,萧问眉收起竹简。 “行跪礼。”她说。 江恣便跪了下去。 “三次叩拜,跪谢师恩。” 江恣顿了一瞬,很快伏下身去,对着谢自雪磕了三次头。 萧问眉回身放好竹简,端来两杯茶。 她转身面向谢自雪,弯身低头。谢自雪从她端来的木盘上,取下其中一杯茶,拿在手里。 萧问眉又起身,走向江恣。 “向师尊敬茶。”她说。 江恣抬起身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端来的盘子上的那杯茶。 他端起那杯茶,站起身来。 敬茶之后,拜师礼便礼毕。谢自雪随口训了江恣几句规矩,就把站在门边上旁观的另外那几个亲传叫了过来。 几个人顺着谢自雪的意思,坐在两侧的四把椅子上,留着江恣孤零零一个站在正中央。 “打今日起,这就是你们的师弟。”谢自雪抬手随意指了指江恣,又放下手,手捧着方才江恣敬他的一杯温茶,缓声说,“我也无意带太多孩子,五个便足够了,这便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收都收了,萧问眉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卫停吟也没说什么。他望着江恣,低头搓了搓手指。 赵观停还是不太愿意接受。他低头晃了会儿腿,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说:“可是师尊,血灵根极为不详,这是师尊说的呀!” 他起了个头,沈如春立马跟上:“就是就是!仙修界都对这灵根避而不谈,一谈起来就有如谈虎色变呢!大家都说这灵根不好,还都敬着我们上清门两袖清风干干净净,师尊如果把他这个血灵根收下——” “春儿。” 谢自雪并没有厉声阻止,也没有严厉地说些什么。面对沈如春这样喋喋不休的发难,他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责备之意。 沈如春立马闭上了嘴。 她不太高兴地撅起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平静地望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将所有人扫视一圈。 “血灵根如何,我自然清楚。这件事,是我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他说,“血灵根固然不详,可灵根如何,又并非每人生来能抉择的。” “他如今又并非魔修,往后也并非定会成为魔修。诸位心中莫有成见,需以寻常之道,以同门之心相待。” 说的是人话。 卫停吟心中非常欣慰,看起来谢自雪对江恣毫无成见,往后能以师徒相待。 原作里写的什么狗链,肯定也—— 谢自雪忽然站了起来。 “话虽如此,血灵根毕竟也是仙修界的众矢之的。” “有此灵根者,皆受众人所惧。这东西极其不详,稍加操纵,便能致人死地。” “你毕竟还有雷灵根,”谢自雪望着江恣,“我既收了你,就要管制你的血灵根。” “你师兄师姐们虽是话说得激进了些,但也有其道理。受众人惧怕者,必定有它的道理,我不能让你随心所欲地用它。” “我若放着它不管,不但是你,我上清门定然也会受人弹劾。” 谢自雪向江恣伸出手。 “别怪我,”他说,“只有这样,才是最好。” 谢自雪手上灵光骤现。 那灵光聚拢成球,又变作一道光线,直直冲向江恣。 如同利箭穿心,灵光击中他的胸膛。 卫停吟蹭地坐直起来,震惊无比地瞪大了眼。 【糟了。】 系统也出声了,它的电子声音一成不变,【宿主,谢自雪拴狗链了。】 【我们测算的87%的概率,没中。】 【谢自雪是那13%。】 卫停吟目眦欲裂。 什么!? 江恣也瞳孔骤缩,神色立刻扭曲。 击中他胸膛的灵光肉眼可见地在他身上蔓延向四周,湛蓝的水色遍布四肢百骸。 江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两膝一弯,一声咚响跪到了地上。 他上身前倾,竟然沉沉地跪伏下去,嘴里发出细碎的、野兽呜咽一般的哀鸣。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也没有余力去挣扎,只是倒在地上抽搐发抖,气喘吁吁地呜咽。 他好像喘气都喘不上来了,呼吸声听起来都十分用力。 他已经上不来气了。 谢自雪收回了手。 灵光断线,江恣身上却还是遍布着水光,良久都没消失。 他趴在地上,像条挣扎许久后已经没有气力的活鱼,时不时抽搐一下。 卫停吟坐在座椅上,也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他瞳孔颤抖地望着这一幕。 “你的血灵根,我为你锁上了。” 谢自雪声音平静,无悲无喜。他站在那里,低眸望着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小孩,仿佛神仙降下慈悲的甘霖一般,“往后无法再用。锁灵根的过程会十分痛苦,你忍一忍吧。” “锁上血灵根,旁人也不会再惧你,想必门中人不会再对你冷眼相待,你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江恣身上的那些灵光,最后涌向他的脖颈,凝聚化作一条囚犯一般的镣铐锁链后,渐渐消失而去。 “此法称之为仙锁。”谢自雪说,“假若你动用血灵根,它便会出现在你脖颈上,断你法术,以我的仙力降下仙罚。” “此后,万万不要用血灵根。” 空气在此刻凝固一瞬。 仿佛一切降到冰点,卫停吟有一瞬间感到浑身冰得刺骨。 他看着地上倒下的那人,那人还在喘着气,没有抬头。他不知道江恣有多疼,刚才的话听到了多少,但有一股绝望也降到了卫停吟心坎上。 躲掉了重罚,躲掉了被人构陷,躲掉了被陷害得亲师尊仇视自己,却没躲掉被上这样一把锁。 只是个灵根而已。 只是个灵根而已啊。 他甚至都没用这个灵根做过什么,只是在宗门有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地诛杀了一个该杀的疯子。 耳边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轻快的声音。 “什么啊,原来师尊是这样打算的。” “吓我一跳呢,我还以为师尊真打算教一个血灵根出来。” “我是听说他还有个雷灵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锁上血灵根也还有别的可用!” “师尊英明呀!锁上的确是最好的!” “锁上以后,大家就都能安心了!不然跟新师弟站在一起都得害怕!” 坐在卫停吟对面的两个孩子松了口气,面露坦然地谈笑起来。 他们好像看不见地上那人刚刚有多疼,没看见他刚刚吐了一口血,没看见他痛得跪下倒下。他们就像两个无法理解也看不见任何诡异事情的人偶,只说着被定好的台词做着该做的反应。 卫停吟又一次感受到这些书中世界的荒诞。 最要命的是,每个人都察觉不到自己的荒诞。 “如此做的确是最好,”萧问眉也说,“我马上将此事告知下去,省着山中人心惶惶,整日担惊受怕的。” “怕什么?” 鬼使神差地,卫停吟突然开口问了句。 萧问眉被他问愣了,朝他沉默了瞬后说:“当然是怕这血灵根啊。卫师弟这是问的什么话,身旁有个血灵根,与有个魔修何异?” “他……” 【宿主。】 察觉到他要跑偏了,系统跑出来提醒,【不准感情用事。】 卫停吟只好闭上了嘴。 “倒也是。”他只好舌尖一转,改口说,“那就有劳师姐了。” 第36章 守则 拜师礼成, 灵根也锁上了,谢自雪便挥挥手,让其他几个亲传离开。 他回身去拿起先前放在桌台上的热茶, 又转过身来说:“礼已成了,今日已无事, 你们都回吧。” 对面两个小孩跳下椅子就要走, 萧问眉也站起来, 向谢自雪行过一礼,就要离开。 “他怎么办?” 只有卫停吟坐着不动地这样问了句,并朝着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江恣努了努嘴。 其余三人要离去的动作一顿,也都朝地上那人投去了目光。 谢自雪低眸, 扫了他一眼。 “再让他留一会儿。”谢自雪一手捏起茶盏盖子,慢吞吞地用盖边划拉了一圈杯边,语气也缓缓, “锁灵根的法术太伤身体, 他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再过一会儿才能起来。你们先回吧, 不必在意。” 卫停吟皱了皱眉, 想说自己也留下来,可话刚到嘴边,系统又冒了出来。 【您已被禁言。】 【禁止任务以外的任何多余言行,请不要节外生枝。】 卫停吟张了张嘴,要出口的话真的说不出来了,全都哑在了嗓子眼里。 【请和其他三人一同离开山宫。】 系统冷冰冰地下了命令。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 心里堵的一口气这下全成了哑炮,放都放不出来。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眼地上趴着动弹不了的江恣,烦闷得胸闷气短, 却也再无法做什么。他只好也站起来,弯身行礼之后,跟着其余三人一同离开了。 出了山宫,走下长阶,身旁的两个小孩叽叽喳喳聊个没完,七嘴八舌地闲聊着废话。 沈如春说:“师尊果真是师尊,我昨日还担惊受怕得睡不着觉呢。” “喔!我也是我也是,我以为师尊真的要教一个血灵根,吓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俩聊的都是方才的事。卫停吟手插在腰上带子里,习惯性地“插着兜”往下走去。 这世界是修仙的,衣服根本就没兜,他只能这样装作插兜。 卫停吟听了两句他俩咋咋呼呼的欢声笑语,越发觉得这世界荒谬至极,好像那主角就应该受这么多苦难,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心头上像压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明明春日空气新鲜,卫停吟却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越发烦躁了。 系统面板上又出现了,上面多出几行洋洋洒洒的字,电子音开始在他耳边啰嗦个不停。 面板又在身边多出了两三个飘飘浮浮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一堆字,每一行字前头都标了一二三四五的序号,是满页的条例规定。 卫停吟刚刚说的话有些出界了,系统在拿出穿书局的规章制度标准准则,对他进行罗里吧嗦的训话。中心思想没什么营养,主要的意思就是卫停吟有了脱离人设的苗头,太想给主角站队,这有悖于他们穿书局“以系统规定的人设与任务为第一”的准则,违反了“禁止牵扯太多因果要尊重剧情发展和任务规定”的原则。 说的明白点,就是主角不管怎么惨,那都是原书的设定,是配角的所作所为,系统既然在任务安排里没有过多干涉此事,那就是没问题的,也是主角必须经历的,宿主不论如何都不可以过界。 宿主如果过界了,因果就有可能会乱套。 【到那时候,本系统就需要重新测算因果,目前的一套任务必须废弃,转而需要作成一套新的任务。】系统说,【这是很耗费能量与财力的,需要从你的工资薪酬里面扣除。那会是很大一笔钱,宿主,请以后三思而行。】 知道了。 真烦。 卫停吟没好气地心里想着。系统的声音和身边旁人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吵嚷个没完,他脑子都开始痛了。 他的心声就那么寥寥几句,看起来认错态度也很不好。系统并不放过他,在他耳边执着地念叨个没完。 它甚至开始恐吓:【假若宿主下一次仍旧犯错,系统将会依照条例,对宿主的精神体进行惩罚。惩罚包括但不限于强制退出、小黑屋惩罚、痛觉模拟等……】 这群该死的机器系统。 天天就守着那些死规矩办事儿,听不到要求的答案就会一直说一直说…… 卫停吟捂了捂脑门,终于受不了了,向系统投降举了白旗,在心里默念检讨:【好了,我知道了,规章制度我都清楚的,我错了,我以后绝不做人设之外的事了,也不会给他求情找理由,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系统终于满意。 【感谢您的理解。】 你感谢个屁。 卫停吟暗暗朝它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系统没有对他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或许是习惯他了,又或许是懒得再计较了,反正卫停吟已经做了保证了。 那些用来教育他的条文规定都收了起来。 【下一个任务在十小时后发布,在此期间请宿主自作安排。】系统说。 有十小时的空窗期啊。 卫停吟系统不再说话了,耳边清净了不少。 一群人走到了山宫宫阶下的宫门牌坊边。 “那我就先去和山中其他弟子说这件事了。”萧问眉说,“这么大的事,或许得把弟子们叫在一起,开个例会才行。” 亲传弟子也是能把门外弟子们叫在一起开例会的。 “要把那个江恣作为亲传弟子重新介绍给同门,想来他也得出席。”萧问眉看向卫停吟,“待我定下日子,就去告诉他。” “好啊。”卫停吟随口应。 或许是卫停吟神色不太自然,萧问眉朝他拧拧眉,面露疑惑:“你是不高兴了?” “哪儿有。”卫停吟呵呵笑了声,“师尊锁个血灵根而已,本就是应该的事。我是看他刚才似乎太疼了,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有何过意不去的,都是必经之路。”萧问眉坦然道,“痛过就好了,今后无法再用血灵根,也不会被人另眼相待了。” 卫停吟真是没话说。 这些把书中剧情当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角色啊…… “那我就先走了。”萧问眉说,“对了,既然他今日起就入亲传门了,那阿停旁边的那间院子,就让他住进去罢。” 亲传弟子们的院子并作一排,一共七八间院子。他们这四个拢共住了里面四个,且按着师兄弟姐妹的顺序从南往北排了过去。 江恣要住,就是住在赵观停旁边。 “师尊虽是叫我们走了,但你们谁还是留下来等等罢。”萧问眉说,“等他出来,劳烦谁去把他带过去。” “好——” 卫停吟还没说话,底下俩小孩就已经举起双手,一同高高兴兴笑容满面地应了下来。 卫停吟:“……” 行吧。 孩子开心就好。 萧问眉向他们挥了挥手,离开了。 两个小孩朝她用力挥着手,异口同声很是默契地拉长声音喊:“师姐再见——” 卫停吟也朝萧问眉挥了两下手。 他放下手,低头看向沈如春和赵观停:“你俩要带他去院子?” “可以啊。” 赵观停放下手,回过头,仰起脸看向他说,“反正血灵根也被锁了,没什么可怕的嘛。” “就是就是!”沈如春也附和,“送他过去,也关心关心他,一来二去就能相熟啦!” 有那么顺利吗。 卫停吟完全不觉得会有那么顺利。 他看向遥远天边,心中再次叹息。 当着几个亲传的面被锁灵根,吐了一口血还没人关心……真是天崩开局。 “啊,出来了。” 赵观停指着卫停吟的后面说。 沈如春也挥起手:“这里这里,小师弟!” 这么快? 卫停吟怔愣一瞬,回头望去。 江恣真的出来了。 他正顺着宫前长阶,往下走来。 但那身形脚步踉跄,身姿摇晃,脚上像灌满水泥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动着,就那么一寸一寸艰难地往山下走来。 那身昨日刚换上的白衣胸口上,已经满是淋漓的鲜红鲜血,应是他方才被锁灵根喷出时溅上的。 看他这副模样,卫停吟心中不忍又深几分。 他身边这俩小孩跟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多难走一样,又不满意地催促起来:“快些呀,小师弟!” “走得太慢啦!” 卫停吟没说什么。 江恣手扶着梯阶旁的扶手。那只手几乎比竹子都瘦弱了,苍白的手背上有一抹血痕。 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宫门牌坊前。 “真慢,”沈如春噘着嘴不满道,“走个路都这么慢,以后学剑可怎么了得呀。” 江恣手扶住门牌坊,另一只手捂住嘴,又咳嗽起来。 他低着头,一直没有抬头。 “大师姐说啦,你既然进了亲传,就要搬到我隔壁去住。”赵观停说,“我带你去吧!” “不必了。” 江恣哑声说。 “哎?” 完全没想到会被拒绝,赵观停愣在原地。 江恣还捂着嘴。说完这话,他才放下手。 “我暂时不去。” 他这样说,声音沙哑。那从嘴边放下来的手中,掌心里有一小片血。 卫停吟分明看见,他把手放下时,掌中血丝与嘴角黏连了瞬——他咳血了。 江恣又放下扶着门牌坊的手,向山下走去。 像一捧随时要在风里散去的摇曳微火,他脚步飘忽得摇摇欲坠。 “江恣,”卫停吟叫他,“你没事吗?” “别管我。” 他声音还是很沙哑。 “哎!你说的什么话啊,别人好心要带你去舍院!”赵观停嚷嚷起来。 “就是,你闹什么脾气呀!你是觉得师尊给你锁灵根是害你了吗!你怎么跟师兄师姐说话的!” 沈如春也嚷嚷,两个小孩一唱一和地朝着他摇晃的身形不满地叫喊。 江恣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样,慢吞吞地挪着走不快的脚步,往山底下走去。 卫停吟站在原地,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这一生都是这样的,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不快地往上挪。 每一步都在流血。 春阳高照,是个好天。 阳光照在那个慢慢往下走的小少年肩背上,看起来暖融融的。 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卫停吟也没有挪动一步。等再也看不见他了,卫停吟心中又多出几分惆怅来。他看向天上,再次叹出一口气,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今天叹了几口气了。 没办法,面对这样一个凄惨的孩子,他实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沈如春和赵观停还在呜嗷乱叫,叫着喊着说江恣不懂礼数。 卫停吟又低头看向他们,知道他们往后一定会看不起江恣,又会害怕那个已经被锁上的血灵根,也会对他冷眼相待阴阳怪气,让江恣在亲传门里也过不舒服。 以江恣的脾气,往后不会服气谢自雪这个抉择的,他大约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所以剧情还是会发生。 谢自雪会察觉他对自己的不满不服,说不定还会猜测江恣想要那个被锁上的血灵根,会对他有所设防,不会教他什么的吧…… 于是卫停吟又叹了口气。 真是前路一片迷茫。 虽说这是本升级流,江恣会一步一步往上走,用以后的几个剧情事件博得在门内的声望和好感,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可如今真是。 卫停吟都找不到词了。 他低头把两个小孩哄好,送他们回了舍院,路上没看到江恣。 把赵观停送回舍院后,卫停吟去做了早膳,去送给了两个小孩吃。 他想了想,又端着早膳,去敲了旁边第五间舍院的门。 这是该给江恣的舍院。江恣早已来过亲传弟子的舍院了,昨晚睡在卫停吟的院子里时,卫停吟就告诉过他,这一排都是亲传弟子的院子,等今日拜师入门礼成,江恣就可以住进这间院子里。 所以用不着谁带路,他自己就知道该回这里来的。 卫停吟推开门,院子里却还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往里走进去,四处看了看,见廊上那日久成多积起来的厚灰都没被扫去。 江恣还没来。 他知道这是他的院子的,但他还没回来。 卫停吟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案前拿了本经书,一上午都没翻页,三行都没念完。吃完午膳之后他又去了趟江恣的院子,院子里还是没人。 卫停吟有些在意他,心想坐这儿等人总该没事吧,大不了等人来了他损人家一顿,也算保持住了人设。 于是他等了一下午。 等到中途他又觉得院子里太脏了,动身去这院子里的仓房,找出来一堆扫帚拖把,在院子中央做了半个下午的“迪士尼公主”——指挥扫帚和拖把打扫院子,自己一个人躺在院子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 就这么帮江恣扫完院子,卫停吟在院子里躺了一下午,人还是没回来。 到了晚上,卫停吟都把正屋里的烛火点起来了,可江恣还是没回来。 到哪儿去了。 怎么连家都不回了。 卫停吟端着烛台拧起眉,刚想叫系统出来,系统面板就突然出现,还直接贴到了他脸上。 卫停吟吓了一跳:“我靠!” 【新任务发布。】 系统无视他的惊叫,自顾自道,【请根据地图导航,找到任务目标。】 另一个面板蹦了出来,上面是一个类似于现代手机地图导航APP的界面。 * 夜色已深。 山中已经没有在外面走动的弟子了,大家都回到了舍院里面,准备入寝。 卫停吟一个人小跑在山路上。夜晚的山路没有亮光,全凭着月光照亮。 但今晚云多风高,月亮躲在阴云之后,没露脸。 山路昏暗。 好在卫停吟前月突破了金丹期,五感通达,没有照明也看得清路。 他跑在路上,望向身边的系统面板。 距离目的地还有两百百米。 “他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卫停吟疑惑道,“现在是干什么,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 【目标人物在白天拜师礼成之后,心理受到较大创伤。】 “那当然的啊,不然我为什么想给他说几句话。”卫停吟吐槽,“你还不让我说。” 【不让宿主自由发挥的原因白天已经说得足够明白。】系统说,【任务目标在经历过巨大创伤之后,在此次的目的地呆了一整天,排解情绪。】 【情绪太过激动,再加上锁灵法术过于伤身。过激的情绪会导致气血攻心,两相一加……】 说话间,卫停吟已经跑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山崖,不远处便是崖边。崖外风高冷寒,能看见下方远处那在夜色中漆黑无比的山林。 风吹草木,哗哗作响。 距离目的地只有两三米,于是卫停吟转过头,面向被标记成红点的地点,走了过去。 他拨开草丛,走向崖边的一棵老树。 忽然云破月明,柔光落大地。 树边月下,江恣倒在草丛之中。他嘴角还沁着鲜血,双眼紧闭,眉头紧蹙,一张脸红得不似寻常,冷汗浸湿了几缕发丝。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竟在睡梦中都气喘吁吁。 卫停吟愣住了。 系统很是时候地补充:【两相一加,便会重病不起。】 【你的任务,是照顾他。】 【所以说,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第37章 衣角 【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明明还是一成不变且毫无波澜的电子音, 卫停吟却听出了一些认为他不懂事儿的无奈和责备。 卫停吟无语地白了面板一眼。 不得不说,穿书局就算看起来再光鲜亮丽,该有的那些公司必备的——不听人话瞎安排, 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并且对你进行令人作呕的道德绑架、画大饼、PUA的特色, 仍然一个没少, 并且发挥得更加雪上加霜。 这在他们公司给每个员工配置的系统身上, 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毕竟这些玩意儿说到底也只是机器,最是按着被设定好的程序做事。 这系统但凡有点人味儿,能做个人,卫停吟也不会在前六个世界里一天到晚都被法制咖的主角配角残害, 无数次地倒带重来,最后把自己浑身血肉都榨干了才换来六个happy end。 卫停吟早已习惯了这玩意的爹味儿,没空跟这高级点的破铜烂铁说什么, 他赶紧低身蹲下去。 他一摸江恣, 被烫得手一缩。 江恣跟被火烤了似的, 身上烫得厉害, 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好似要呼吸不上来了。 卫停吟拨掉他脸上湿润的发丝,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头反倒冰凉得很。 崖边冷风习习,山高风大。 再在这里待着只会越来越严重,卫停吟摇晃了江恣两下,他没什么反应,昏得很沉。 卫停吟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背到背上,背着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是个不怎么安宁的夜晚。 卫停吟把江恣放到自己的床上,便去忙上忙下地照顾他。他去接来一桶热水, 投了一条热毛巾敷在江恣额头上——虽然他浑身发热,但额头发凉,故而还是得用热毛巾敷一敷。 卫停吟又去从屋中药柜里寻来几味灵药,去厨房熬了一壶药汤,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喂这昏迷不醒的人小口小口喝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把空碗扔在桌子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又从屋中取出一床被褥在地上打了个地铺,睡了过去。 * 第二日,日上三竿。 天亮了,外头的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 卫停吟在鸟鸣声里醒了过来。昨晚为了熬药,他也熬到了很晚,这会儿还困得要死。 鸟叫声吵死人了,卫停吟再闭上眼也再睡不着。困意所剩无几,可他不想醒来,于是痛苦地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在被子里呜呜嗷嗷地发出一阵好像变异似的原始人的叫声。 他试图跟外面那几只臭鸟抗议,但抗议无效,外面的鸟还更兴奋了,鸣叫的声音更大了。 卫停吟更睡不着了。 他想死。 终于,他败下阵来。 卫停吟没好气地一把掀开被子,蹭地从床褥上坐了起来,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鸟窝,一脸草你喵比地黑着脸。 他一脸怨气地看向外面。 鸟鸣如少女歌唱的悦耳歌喉,在外面唱个不停。 噪音。 不过是好听点儿的噪音罢了。 一会就拎剑出去把你们都砍了,串起来烤了吃。 撒点孜然和辣椒粉。 卫停吟边想着,边嘟嘟囔囔地做着诅咒。 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转过头,就见屋内床榻上的那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手扶着脑门上的毛巾,偏着脑袋,微睁开半只红肿的眼睛,沉默无言地盯着他。 卫停吟吓了一跳——主要是被他那只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实在是红得太厉害了,充血一般的红,仿佛下一秒眼角里就要淌血出来一般。 这么一提,他昨晚眼睛好像就是红肿的。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看来,昨天坐在那个崖边,应该是哭了很久。他当然委屈了,以为一切变好了,可一入亲传门,他师尊就给他上了把血淋淋的锁,还说是为了他好。 他怎么不委屈。 卫停吟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得不保持人设。 他一脸冷酷无谓地揉了揉头发:“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江恣不回答,只是盯着他,那微睁开的眼睛里有些许厌恶。 个死系统,你看吧,小孩不亲近他了。 卫停吟太阳穴突突了两下,有些偏头痛。 “怨我啊?”他问小孩。 江恣偏开眼睛,不看他了。他捂着脑门上的毛巾,望着头顶的天井。 卫停吟从地铺上站起来,走向他床边。这一走近过去,江恣直接翻过了身,面向床里面,对他的抗拒简直溢于言表。 卫停吟哭笑不得:“这么讨厌我啊?” 江恣没吭声,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半个脑袋。 “别哑巴呀,说句话。” 江恣缩了缩身子。 “你去那儿干嘛。”他哑声说。 就这几个字,他都说得断断续续,哑得失声。 “哪儿?你昨天呆的地方?”卫停吟说,“闲得无聊,四处逛逛,正好就逛到你了。看你病得跟要死那儿了似的,就把你带回来了呗,我毕竟是你师兄。” “管我干什么。” “那你毕竟……” “让我在那儿冻死多好,”江恣说,“反正……你们都这么期望的。” 卫停吟突然无话可说。 江恣咳嗽起来。 重病缠身,他咳得很厉害,咳得身子都跟着抖,咳声也那般嘶哑。 卫停吟沉默地站在江恣床边,望着他那抖个不停又慢慢蜷缩起来的身子,听见他的咳嗽声里染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他站了很久。 “那你就冻死在那儿吧。” 卫停吟在他的咳声里开了口。 他往旁走了两步,坐到了江恣脚边的床边去。 江恣还在咳嗽,但卫停吟看见他浑身一僵。 “你傻吧你,死在那儿不就让他们如愿了?”卫停吟说,“为什么要锁你,你不知道?” “他们害怕你啊,蠢货。” “害怕你,所以才要锁上。只有和别人一样,他们才能接受你。人就是这样,人们很难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尤其是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一出现就会否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思想的东西。”卫停吟说,“吃草的怕吃肉的,没有獠牙的害怕有獠牙的。你知道,一匹小狼如果想在兔子窝里住下,要做什么吗?” 江恣的咳嗽声小了很多。 他又咳嗽片刻,声音更哑地开口:“把獠牙拔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卫停吟笑着说,“害怕你才会这样对你。” “你才刚入门,大伙就如此害怕你了,往后你若是勤加修行,那还不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踩在脚下?……我知道这还蛮残酷的,听起来我就是劝你接受师尊锁你,但我还真就是这个意思,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吃人的。” “我现在这样说,也挺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如今没权没势,连把剑都没有,还寄人篱下,没有别的路,左来右去也只有接受了。” “你如今死去,没人会伤心,反倒都只会松口气。从前欺辱你的那些弟子,只会幸灾乐祸,觉得真是太好了。” “但你往后若实力强劲了,就能踩在他们头上。” “越王也曾卧薪尝胆,也有无数前辈来路艰辛,最后都是成了大道就熬出了头。明白吗?你现在这个病得犯蠢的脑子能不能懂?” “我是说,等你熬出了头,便再也不必受这种委屈。”卫停吟说,“你是卧薪尝胆呢,还是我把你送回去冻死呢?” 江恣没说话。 他还是背对着他,闷闷地咳嗽了会儿。 沉默很久,江恣叹了一口沙哑的气。 “随你。” 他这样说,然后把被子罩住整个脑袋,把自己包成了一只毛毛虫。 卫停吟坐在床边看着他,嘴角抽搐了几下。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没一句管用。 这人一眼都不想看他啊。 【喂,这就你说的按作成的计划行事就没问题?】卫停吟对着系统吐槽,【他现在完全不想理我了啊!】 【暂时而已。】系统说,【请宿主按计划行事。】 【我觉得你这个人设就有点问题,】卫停吟说,【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嘴贱师兄,他需要的是个温柔人设的师兄啊?】 【请宿主按计划行事。】系统跟个复读机似的,【请按照制定好的人设行事。系统作成计划时,是汇总了各方面数据综合计算的,绝不会有错。】 卫停吟想一拳头锤碎这个破面板。 他遏制住了这个冲动,一脑门子烦气的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卫停吟离开屋子后,就去玉清山找了个关系还不错的弟子,跟他说了情况,向他讨了几副药回来,每天回来给江恣熬一碗药汤。 次日一晚,卫停吟就拿了一碗煎好的药过来,坐到床边,叫了声他的名字,说要给他喂药。 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又叫了他两三声,江恣才说,放那儿吧,他一会儿自己会喝。 江恣还是侧身面向墙里面,没有看他一眼。 卫停吟有种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卫停吟也就没有再强求。他把药碗放在床边的桌台上,回身离开,坐在桌案前,打着哈欠看了几页道书。 江恣病重了好几天,这之后的三四天里,他都没有和卫停吟开口说一句话。 卫停吟把药放在那里之后,江恣又躺了会儿,就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把药喝下,空碗放回去,之后又躺了回去。 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卫停吟煎好药就给他放到桌子上,等他走远了,江恣再坐起来喝下。 两人就这样共处在同一屋檐下。 虽说很不对付,但卫停吟还会给他换热毛巾敷脑门。 他本来就想沉默不语地把活干了就算了,偏偏系统嫌他照顾人太得心应手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刻薄嘴毒,反倒还任劳任怨很是体贴,实在太OOC,于是就在他耳边罗里吧嗦地让他给自己加戏。 卫停吟无语极了,又没办法,只好一边忙活一边皱紧眉头,板起一张嫌弃的脸,嘟囔着说江恣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自言自语着江恣真是麻烦。 刚开始一两次,江恣还什么都不说,只背对着他沉默。 可时间一长,江恣就会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说,那双哭得红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微眯着,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卫停吟被他看得浑身毛毛的。 “干嘛?”他问江恣,“还不准我嫌你麻烦了?” 江恣又不说话了,蒙起被子翻了个身。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停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睛变得讳莫如深,眼中意味深长起来。 卫停吟更毛了。 江恣还总会这样偷偷看他。有时候卫停吟晚上闲着没事给烛台剪去烛丝时,有时候他坐在案前给自己热一壶酒时,有时候他靠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时,都突然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他抬头望去,就见江恣这小子手按着额头上的热毛巾,一双眼睛躲在自己手肘后面,偷偷摸摸又灼灼地盯着他看。 “你总看我干什么?” 每次卫停吟这样问,江恣就不看了。他又翻个身面向墙面,一言不发。 怪小孩。 卫停吟这样想。 怪小孩的病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后来在第五天的时候,卫停吟照例把药放到床边的桌台上,转身要走的时候,江恣时隔足足五日地出声了。 “等一下。” 卫停吟停在原地。 他转过头,讶异地看了回去。 江恣还是背对着他。 但他说了话。 听见卫停吟的脚步声停顿,江恣继续说:“那你,怎么想的。”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没头没脑,卫停吟被问得一脸懵:“什么?” “你觉得,把我的灵根锁起来……是对的吗。” 真是很尖锐的一个问题。 卫停吟沉默了,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沉默了很久,卫停吟说:“那我不知道。” “世上很多事,都没法评判到底对还是错。是非黑白没那么明确,什么事都有两面。虽然对你很是不公,但这件事的对错,当真不好评判。”他说,“不过我能说的就是,就算我想锁你,也会事先跟你商量商量吧。” “师尊的确做得有些不妥了,他那人,在这方面缺根筋。” 卫停吟说完,江恣没有说话。 江恣侧过半个身来,红肿的眼睛晦暗地看向他。 卫停吟站在床前等了半晌,江恣都没有再吭一声。 卫停吟又对他心生怜悯了。 他知道,江恣想听完全冲着他的回答,他想听偏心自己的答案。他想听一个人说,不会的,那是你的灵根,没人有权利把它锁起来,那是你的。 这世上,没人能以从未发生在你身上的、莫须有的事情伤害你。 可是卫停吟没办法说,因为系统在他的身边。 虽是如此,卫停吟却毫不自知地柔软了目光,他笑了声,出口却只能是刻薄的话语:“你倒是个小心眼的。眼下锁都锁了,况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还多愁善感这些事?” 江恣又把身子转回去,不看他了。 这话说完,卫停吟就有点后悔,他说的这句话实在太毒太贱了。 不怪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在心里唉了声,转身离开。 袖子突然一重。 有人把他往后一拽,卫停吟被这股力气拽得身子一顿。 他讶异一瞬,回过头。 一只惨白瘦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袖角。 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用力得阵阵发抖。 卫停吟愕然。 他缓缓回过身,看向床上这个小孩。 小孩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但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很用力很用力,哪怕卫停吟已经回过身来,他也没有放手。 江恣抓住了他。 江恣不让他走。 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这几天里嫌他生病麻烦说话还刻薄,更对他一直嫌弃的师兄有了好感,总而言之,江恣把他留住了。 或许真是太没有人关心了,所以哪怕卫停吟只是说了几句比较中肯的话,江恣都还是会抓住他。 就算只有那么一点儿好,就算这好意还夹枪带棒的,江恣也想抓住。 江恣一直没有松开他。卫停吟回身坐到他床边,江恣也没有松开;直到卫停吟看着他喝完了药躺下,睡着了,那只手才松开了他的衣角。 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彼此却很奇妙地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一句话不说地都应了下来,更是奇妙地心里明白,对方愿意了。 卫停吟没有再说什么嫌弃的话,那之后一醒来,就会坐在他床边守着他。他不去煎药,留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没有再坐到远处,会一直坐在他床边。 他坐在床边时,江恣就会一直拉着他的衣角。哪怕白日里他病重得头昏昏地沉睡过去,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没再松开过。 七日后,江恣病好,卫停吟送他回了他的舍院里。 帮他安置好东西,把玉清山的人给他的剩下的药交给了江恣,嘱咐他按时喝完,卫停吟便走了。 出了院门,他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出去了两步,江恣叫住了他。 他回头,那大病刚愈的人斜斜靠在门框上,太阳打下来时,徒增几分冰冷的生机。 “师兄,”江恣第一次很诚挚地这样叫他,“多谢……师兄。” 卫停吟朝他笑了一下。 “把药按时喝了。”卫停吟这样说。 他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走时,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走了过去。春阳透过树影,斑驳地照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在身后门中,看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等卫停吟消失在视线里,他又抬头看向院外那棵老树。 春风把它吹得哗哗作响。 舍院门前的这棵老树已经千年。无数个春去秋来里,它见证了太多初见重逢与后会无期。 后来,一经两百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停吟带着江恣一日一日走过舍院前的山路,原本他抬手就能把花别在他耳边上的小少年,慢慢长到与他齐肩高,又慢慢高出他半个头去,成了他都得抬抬头才能看见脸的仙人。 两百多年里,江恣身边发生了太多事。 刚开始,是同门的构陷、师尊的误会、旁人的嘲讽和阴阳怪气。不知那日锁灵根后,江恣究竟和谢自雪说了什么,总之重病一场后,谢自雪再没有管过他。 又出几件被构陷编排的糟心事后,谢自雪还动过杀死他以绝后患的念头。而那些日子里,日后会对他宠爱有加的师兄师姐们也对他排挤孤立,冷言冷语。 江恣的路,并不顺畅。 但正如同那棵老树冬日枯败后春日还会繁茂起来,江恣一点点熬出了头。 厌弃惊惧过他的人,慢慢在一件又一件事后对他改观。 那个被构陷、被厌烦被责罚被冷眼相待的血灵根,在众仙比武上夺了桂冠,让三清昆仑山保住了天下第一;又杀了祸害人间多年的妖物,得了凡世敬仰;还与魔尊有过一战…… 一件又一件事后,他遍体鳞伤地被所有人所接受了。 师尊不再戒备他,同门也不再警惕他排挤他。 卫停吟在背后推着他,让他逐渐走上被众人簇拥的路。 他真是帮他想了许多办法,在他身边,推着他过了许多难关。 舍院门前的那棵老树年复一年地枝繁叶茂又枯败而去,江恣慢慢从一个只有卫停吟半人高的小孩,被他扶持成仙修界的红人。 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这是个血灵根。 …… 血烛火红,烧着烧着,那烛骨咔咔作响了两下。 卫停吟捂着脑门,偏了偏头。不远处的床榻上,那背对着他的漆黑背影又消瘦成了一把皮包骨头。和卫停吟刚开始见到他时一样,好像又去流浪了许多年,在某个地方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吃的要拿命去抢。 真是一点儿都没法和他记忆里最后的那如白衣谪仙的人儿连起来。 卫停吟闭上眼。很晚了,他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一夜过去,他没怎么睡好。 第二日,他很早就爬了起来。 他醒的时候江恣还没醒,外头天也没亮,血月还挂在天边,只是月亮变得有些透明模糊,应算是天快亮了。 吧。 算天快亮了吧。 卫停吟不清楚,他不是魔修,虽然在这儿呆了好几天了,但他都是一鼓作气睡到天亮,没这么早醒来过。 他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站起身,边揉着后脑勺的头发,边走到江恣床边。 江恣还在睡,他侧身怀抱着卫停吟生前穿的白衣,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被子,满头长发在床上泼墨一般乱洒。他半张脸都陷在白衣里,卫停吟只看得见他左眼的眼罩,看不见他的眉眼。 怎么睡觉都带着这黑眼罩。 卫停吟心里闹着嘀咕,又想起赵观停说江恣这只眼伤到了。 伤成什么样? 卫停吟突然很好奇。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江恣床边,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摸向他的脸。 刚碰到一下,江恣突然猛地抬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 手腕一痛,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只一瞬,江恣掐住卫停吟的脖子,碰地将他按倒下去。 卫停吟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脖颈一紧。 他的后脑撞上了床板。 卫停吟痛呼一声,那只掐住他胳膊的手刚收紧,就立马一震一抖,忙松开了。 江恣猛地回神,那只麻木血眸里瞬间清明过来。 “师兄!” 江恣哑声叫了声,慌慌张张地又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 卫停吟捂着自己的后脑勺,痛得嘶声吸着凉气。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卫停吟揉着脑袋,眯着眼睛没好气地睨他,“我就碰你一下,你就想把我掐死啊?” “不是不是……抱歉,师兄。” 江恣无措地手忙脚乱了会儿,把他往床里挪了挪,满脸歉意道,“在雷渊里待得久了,睡梦中经常有妖物法术袭来……时间一长,我便有了习惯。” “什么东西过来了,我就……会这样。”江恣支支吾吾地,“师兄以后别在睡觉的时候碰我了……” 卫停吟没话说。 那个地方待久了,会变成这样,也是蛮有道理。 卫停吟揉着脑袋坐起来。 江恣跪坐在他跟前。他梗着肩膀缩着脖子,跟从前一样,一紧张就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他一这样,卫停吟的火气就散了许多。 “算了。”卫停吟放下手,“我就是看你睡着,想过来看你几眼罢了,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哦……师兄想看什么?” ? 这人脑子是不是真有点坏了。 他刚刚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人睡着的模样而已吗? 卫停吟刚想说他,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 于是卫停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问:“什么都能给我看吗?” 第38章 伤眼 “什么都能给我看吗?” 卫停吟这话一出, 江恣愣了一下。 “师兄的话……” 江恣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眼神也往一旁偏去, 不再和他对视,嘴里的话也猛地转了个弯, “还是要看, 师兄想看的是什么的。” 卫停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还是有些东西不愿给我看的啊。” 江恣转回眸来看向他, 欲言又止了下,低下脑袋去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挺愧疚。 “抱歉,师兄。”他说。 他天天抱歉。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腕刚刚被他抓得很痛, 都有些发麻了。他伸手揉了两圈手腕,忽然脖子也有点疼,不太舒服, 便又清了清嗓子。 卫停吟看向江恣的左眼, 直言不讳:“师兄想看看你遮住的那只眼睛。” 江恣沉默了瞬, 抬手捂了捂左眼上的黑色眼罩。 “我听人说, 你从雷渊出来之后, 那只眼睛就伤到了,”卫停吟说,“我想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江恣嘟囔着,“不过是在雷渊里不敌渊中的法术,被打到了而已。” “不管是怎么伤到的,我都想看看啊。”卫停吟说, “伤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被你吓到的,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从前我带着你生里来死里去的,哪次下山不是出生入死, 有次你肚子上让人刺了一剑,都是我帮你止血的。” “又不会因为你这只眼睛伤得难看我就要走,给我看看呗。” 卫停吟语气轻佻,好似并不在乎,可说出的话语又十分诚恳。 他望着江恣,歪歪脑袋,朝他眨巴眨巴眼,努力从眼睛里挤出几分真诚。 这招百试百灵,江恣跟他对视片刻,脸上就露出招架不住的表情。他眼角抽搐几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给师兄看就是了。”他说,“可伤得严重,好了以后,留下的痕迹也相当恶心……师兄真的要看?” 真是很少有人用“恶心”来形容自己。 江恣更是这样的,从前众人欺辱他的时候便骂他的灵根恶心,他对这词应当深恶痛绝。 可他竟然说了自己恶心。 卫停吟心中被他这用词震了一下。 “……我看,”他说,“我不嫌你恶心。” 江恣苦笑起来。 他抬起手,抓住包了一圈脑袋的那眼罩的黑带子,把它慢慢地,从头上取了下来。 他摘得很慢、很慢。 像是怕猛然在一瞬间露出来会吓到卫停吟,所以他把它慢慢地,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取了下来。 眼罩下,隐藏在黑布后寂静多年的伤眼,一点一点,重新暴露在空气里。 看清那片旧伤痕时,卫停吟骤然瞪大了双眼。 面目全非几乎没办法形容它。 上面布满狰狞的烧焦伤痕,还留着几道遭什么尖利爪痕抓下去过的锐利口子。烧焦过的痕迹让那一片的皮肉狰狞地缩紧,那只紧闭的眼睛已然扭曲,怪异地成了一条紧缩的弯线,睁都无法睁开了。 卫停吟惊得微张着嘴,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江恣低下那只幸存的眼眸,抬了抬抓着眼罩的那只手。他想把眼罩戴回去,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讪讪地把手放下了。 “在雷渊里……刚掉下去后,便遇上了铺天盖地的劫难。”他轻声说,“后来渐渐习惯了,但是还是有过不慎……有一日,便不慎被渊内的天雷击中了眼睛。伤还没好,又遇上渊兽,又一次被伤到了眼,此后便废掉了。” 卫停吟心疼得要滴血了。 他往江恣身前蹭来几步,床上衣物与榻褥相擦,几声窸窣声响。 他凑到江恣身前,按住他的肩膀。他看见江恣那只眼睛里闪过惊异,在按住他的这一刻,他也感受到江恣身上一僵。 但卫停吟通通没做理睬。他掀起江恣左眼前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这只眼睛。 他看着褐色发黑的一片凹凸不平的恐怖伤痕,它在江恣惨白的脸上如此突兀,如同这只眼睛上生了一个怪物。 伤痕尚且如此,当时他在雷渊底下伤到的时候,又是如何? 心上闪过画面,他似乎看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渊底下,这人蜷缩成一团,捂着这只当时鲜血淋淋的伤眼,撕心裂肺惨叫着的模样。 雷渊里会有他惨叫的回声吗?他惨叫许久都没人应答的时候,会后悔跟着卫停吟跳下去了吗? 卫停吟没有问他。他看着这片伤痕,忽然红了眼睛。 他抱住江恣。 江恣一身的骨头更僵了,卫停吟感觉到在抱紧的一瞬,他在自己怀里立刻变得更加僵硬。 他把他抱紧了些,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呼在江恣耳畔边。 江恣忽然就松下了一身的僵硬骨头。他在卫停吟怀里软下来,缩起来,脸埋在他肩头上,跟只小狗似的,在他颈窝里蹭了几下。 卫停吟抬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脑袋。他的指尖从他发丝间穿过,落下,周而复始。 “我不疼。”江恣突然在他怀里闷声说。 “谁信你,”卫停吟说,“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 江恣在他肩头上点了点头。卫停吟松开他,可刚起身,江恣突然伸出手,把他按回怀里。 “就这样睡,”江恣说,“这样躺下去睡……行不行?师兄抱抱我。” 他声音沙哑恳求,这话说完,又补充了句:“我不会多碰师兄的,师兄别怕我。” 卫停吟低头看看他,那只血眸可怜巴巴的,像他还是个小孩的当年,血灵根觉醒后杀了魔修,被众人所指的那时,慌张失措地投向自己的目光。 另一边又是那样可怖的大片旧伤,卫停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应声说好,重新抱着他,慢慢地躺了下去。 他和江恣躺在床上这一片旧白衣里,卫停吟偏头望望这一床自己的旧衣,心上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但总之很复杂的心绪。 江恣抓起薄被,盖在了卫停吟身上。 他抱着他,头埋在他胸膛里,呼吸平稳。 只是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都十分清晰。 很奇怪,卫停吟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从前他带着江恣下山卫道,受魔修侵袭的村子小,他俩就挤在同一张床上过。 从前过剧情被打得太狠,两人双双负伤时,躲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经抱在一起取暖,过了一整个晚上。 可如今不知到底是什么变了,卫停吟听着他在自己身边一呼一吸,被他环着腰圈在被子里,却听心跳莫名隆隆,比从前快了些许。 怎么了呢。 卫停吟不知道。可江恣实在可怜,于是他把手放在这人脑袋上,一下一下,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着。 天好像又变冷了,卫停吟听见外面风的呼啸声变得更大。 不知何时,他也沉沉睡去。 …… “尊主——” “尊——主——啊——” 卫停吟还在睡梦里。 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着什么,似乎是在喊江恣。但他醒不过来,只是眼皮抖了两下。 但来人来得飞快。 转瞬间,这人冲到门前,邦邦猛拍江恣的大门,嘴里的叫喊撕心裂肺:“尊主!!不好了啊!!” 卫停吟听见身旁的江恣“啧”了一声。 卫停吟睁开了眼。被突然从梦中吵醒,他脑子都嗡了一下。 他扶着额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松开手臂翻了个身,想从床上坐起来。 刚有动作,江恣就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哼哼唧唧地拉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脖子后面去,在床上蛄蛹着,想让卫停吟继续抱着他。 他的脑袋还在往卫停吟胸膛里拱,嘴里哼唧个不停,哼唧声也很是不满。 他还不想起来。 现在怎么撒娇成这样了! 卫停吟想了想从前的江恣,那小子不愿起床也是脾气硬的,会嗷嗷喊着来人让他滚,他还没睡够—— …… 卫停吟低头看了看这个轻轻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起来的人。 真是各方面都变了很多。 外头的拍门声碰碰地响,来找他的魔修听起来着急得很。 “外头都来人找了。”卫停吟抽开手,拍了江恣两下,“别赖床了,快点儿起来。” 江恣泄气似的大叹一声,慢吞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脸困倦,很是幽怨地望了眼卫停吟,眼中有无尽的无言责怪。 这样幽怨地挖了他一眼,江恣才偏过脑袋,手一挥,门便立刻大开。 拍门的魔修反应不及,整个人立刻扑了进来,摔了个狗吃屎。 卫停吟看着都觉得痛,吸了口凉气。 江恣慢悠悠掀开被子,找到昨晚脱下来的眼罩。 他把眼罩重新戴回脑袋上。 摔倒的魔修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喊着“尊主”,冲到了他床前。 冲过来的一瞬,魔修突然僵在原地。 那一脸的焦急也瞬间定格,喉咙里喊了一路的话也霎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突然一动不动了,僵住的焦急神色中露出一丝惊恐。 卫停吟坐在床上,朝着他眨巴了两下眼。 魔修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魔尊江恣的床榻上,堆满了旧白衣。 江恣才刚起,被子还挂在身上,还正在调整脸上那黑色眼罩。而他身边,是他那个同样刚睡醒的、衣服松松垮垮,披散的头发略显凌乱的仙修师兄。 两个男人,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同样面露烦倦,看起来刚被他吵醒。 ……我嘞个亲娘。 魔修被眼前一幕吓傻。 “喂。” 江恣哑声叫了他一声,才把魔修的魂儿叫了回来。 魔修如梦初醒,一瞧,就见江恣面露不悦地朝他眯了眯眼,血眸中露出几分杀气。 “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敢这么吵我,若事情不大,就把你砍了,挂城楼上三天三夜。” 魔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回过神来,忙着急道:“没有大事,我怎么敢来叨扰尊主!尊主,摧明修者……祁三仪的焦尸,今早不见了!” 第39章 生死 “祁三仪的焦尸, 今早不见了!” 魔修此话一出,卫停吟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他一时怀疑自己是睡得太迷糊才听错了,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魔修还真重复了一遍:“祁三仪的焦尸不见了呀!” 卫停吟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刚才还因为困意而发软的一身骨头立马绷直。他看了眼江恣,江恣显然也清醒了, 脸上已没了方才的困顿。 那只血眸变得清明, 卫停吟看见里面闪过一丝猜测。 江恣深深地看了眼卫停吟, 拉了一下脸上的眼罩,才回过头:“说清楚点,你怎么发现不见的?我不是叫你随便扔了就算了吗。” 此话一出,卫停吟才想起来, 江恣昨晚的确是这样说的。 他昨晚是从魔修人群里随手点了两个人,让他俩把祁三仪那具焦尸随便扔出生死城去的。 生死城外,这魔界就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死城, 地上尸横遍野, 都算得上是一城的乱葬岗了, 也不缺这一具焦尸。 魔修慌张道:“禀尊主, 昨日尊主虽是那样说的, 可摧明修者毕竟是管了这魔界许多年的事。昨晚带那焦尸走的两位前辈便不忍看修者暴尸荒野,便为修者挖了个坟,立了个碑,埋在了地下。可今早过去一看……坟被掘开,石碑碎了,土里已什么都没了!” 卫停吟和江恣对视了一眼。 * 魔界的天刚刚微亮。 既然坟被挖了, 那就要出门去看看情况。卫停吟便穿好一身白衣,跟着来报的魔修走出了生死城。 天色仍然阴沉发暗,乌云厚重如坠。有黑色的冰尘从那些阴云之中飘飘而落, 落在地上,化作点点黑水,又堆成一片片黑堆,就像雪花。 出了门口两步,卫停吟伸出手,那黑色粉尘落进他掌心中,化成一片黑水。 “这是雪。” 好像一直在看他似的,见到卫停吟对着掌心里这片黑水面露好奇疑惑,江恣就在他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卫停吟转过头,见江恣抬头望向天上。 “这里的雪不会白了,天地之间魔气满盈,灵气皆受影响,雪雨落时,就会露血红或黑气。” 他说着,跟着走出来两步,也伸出手。黑雪落在他手心里,同样化作一滩黑水。 他仰天呼出一口白气,又低下头来,看向卫停吟。 “人世间迟早也会如此,”他说,“虽说还没到魔界这个地步,但魔气在侵蚀这天下。若师兄不回来,天地就会被魔气吃干抹净,最后彻底烂掉。” 卫停吟干笑了声:“同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江恣也朝他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转头问带路出来、也是刚刚来禀报的那魔修:“埋哪儿了?” 领路的魔修站在两人前面些的地方。 他忙躬身:“尊主这边请。” 卫停吟跟江恣随他在生死城外走了片刻,左拐右拐两下,到了一处略显偏僻但安静的地界,这里地上的尸骸没那么多。 许多身着一身黑衣的魔修站在同一处地方,把那处围得水泄不通,都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着说着些什么。 “尊主来了!” 带路来的小魔修喊了一嗓子,那处人群一顿,人人都回头望来,随后各自退后到左右两边,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尊主。” 他们恭敬地弯身行礼。 江恣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人,他走上前,看见那坟墓的模样,眉头一皱。 卫停吟跟在他身后走过去,在他身后看清眼前光景后,同样神色一紧。 这坟墓的确被掘开了,从上往下挖了七尺多,土下空空如也,旁的地面上倒是乱糟糟地堆着挖出来的土。 满地的狼藉。 卫停吟又往上面看看,不远处的土堆里,也的确掩埋着几块碎裂的大石头。 他们给祁三仪立的碑,是真的碎了。 “那尸骨你们埋这么深?”江恣冷声。 旁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忙说:“回尊主,不是那么回事。是有人一大早来说摧明修者的尸骨好像没了,我们过来一瞧,原本的土堆上竟然被刨出来一个洞。从洞眼往里瞧,还真是看不见尸骨了。” “洞不大,所以没法确定修者是不是真不见了。为了查明,我等才把坟全都挖开来看。怕有什么遗漏,还往下挖长了几尺……” 卫停吟望着那五尺多的坑——这约莫快有两米左右了,真是个很深的坑。 思索着,他开口问:“问问昨晚来埋的人吧,当时是挖了多深的墓坑?” 无人应答。 江恣望着卫停吟。站在卫停吟身后的人不知是如何的,但卫停吟分明看见江恣身后的那些人,都不同程度的露出了轻蔑不屑厌恶的眼神。 很显然,卫停吟的话在魔界不太好使。 他也不太受欢迎。 江恣回头望去,扫了他们一眼:“问你们话呢。” 他一回头,后面那些人立刻面露恭敬。 有个魔修立刻走出人群,作揖行礼后说:“回尊主,昨日是在下与刘前辈有幸受尊主之命,埋葬了摧明修者。昨晚时候不早,我们二人只挖了两尺,就将修者埋葬了。” 才两尺。 昨晚挖的,根本没这么深。 江恣回头瞅了眼空空如也的土坑,神色意味深长。 他又看向卫停吟:“师兄怎么看?” “师兄站着看。”卫停吟说。 江恣失笑一声:“师兄别说笑呀。” “我知道啊,可你师兄真看不出来什么。”卫停吟说,“人跑都跑了,挖的这么深还什么都没发现,我能看出来什么。” “他活着从坟里爬出来,没回到生死城中,就是离开了魔界。坟中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如回到生死城中,看看他房中有什么?” 他说得有理,江恣点头:“也好。” 他这话一出,立马有人毛遂自荐:“尊主,那么就由我……” “用不着你们这些废物。”江恣道,“我自己去看。至于你们,把这里的土都埋回去。” “没把这坑埋好之前,谁也不许走。”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卫停吟摸了摸下巴,嘴角含笑,饶有趣味又颇感欣慰地看着江恣。 天上飘黑雪,地上的一群魔修朴实无华地挥着铲子,把土铲得哗哗响。 江恣站在一边,盯着这群魔修把土都埋了回去。 有魔修给江恣搬来一把摇椅,但江恣没坐。 他让卫停吟坐上去了。 卫停吟坐在摇椅上,一旁是个为他撑着一把打伞,挡着黑雪的小魔修。 他很巴适地摇晃着自己,留江恣站在一边盯着这群魔修。 不多时,土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土里掩埋的石碑也被挑了出来,在地上拼凑成了一块石碑。 江恣扫了一眼这群魔修的成果。 留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大问题,他收回了目光,又一眼刀横向人群:“今早谁挖的坟?” 众人一同看向某位魔修。 迫于被万众瞩目了的无奈,那人只好站了出来。 看了他一眼以后,江恣又看向人群:“昨晚埋人的那俩也出来。” 昨晚领命处置了焦尸的两人也出来了。 三人站在人群跟前,满脸不明所以,一看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点名出来。 江恣从怀里摸出一把烟枪。 他没急着说什么,还捏了个法术点燃了烟枪,枪头那儿肉眼可见地飘起了烟气儿。 江恣慢条斯理地把烟枪送进嘴里,吸了一口。 烟枪放下,他仰起头,朝天呼出一口混着寒气的白烟。 他气息绵长,吞云吐雾的这一会儿的气音都是沙哑的。 站在人群前面的三个人更懵了。 他们不太明白江恣这是闹的哪一出——为何把人叫出来了,又不说话,还没事人似的抽起烟了? “给我拿把椅子来。” 江恣又对一个小魔修这样说。 那小魔修应下声,慌忙跑去生死城中。但生死城离这儿有些距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抱来一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到江恣身后。 江恣一撩外衣,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江恣一直没对他们三个说话,只是站在他们面前吞云吐雾,时不时地扫过去一眼。 但那三人却已经面露惊恐,脸色惨白——被这样晾得太久,就算不知是怎么了,他们也明白,自己今天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江恣投来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那里面的杀意越来越重了。 坐到了椅子上,江恣最后吐出一圈白烟。 他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烟枪,前倾着身,脸色冷然,表情像块冰。 “自己很会做主啊,”江恣说,“我说直接扔到外面,居然还那么好心地给人家埋起来,还立个碑?” 这句话一出来,那昨晚给祁三仪埋葬起来的两个人的冷汗蹭地窜了全身。 “怎么没写点碑文?”江恣朝着地上那被拼凑起来的破碎石碑扬扬脑袋,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有主见,这种事儿也用不着我同意啊,给这死人写一句功德无量,多好。” 那两人吓得浑身颤抖。 “尊主……” 其中一人低低出声,还想辩解两句。 江恣又扫过去一眼,他立马不敢出声了。 江恣又偏眸,看向后面那群噤如寒蝉不敢吭声的魔修。 他又沉默了很久。 他不说话,下面没人敢吭声。一群人站得笔直,脑袋却低得都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空气如冰般凝固,魔修们坐立难安,个个连口水都不敢咽下去。 江恣扫了一遍他们每个人。 “祁三仪死不死,我说了算。”他说,“你们是死是活,也是我说了算。” “从前是懒得管你们,但不意味着我管不了。” “我让你们扔出去,你们倒好,好生给他埋起来了,还埋在我的地盘门口,立了个碑?”江恣笑了声,“是想让他死了之后也踩在我脸上,是吗?” 没人敢回答,不过卫停吟看见昨晚埋人的那俩又猛地一哆嗦。 完咯,活不了咯。 “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满,向着姓祁的。”江恣道,“毕竟这几年,我对你们不管不问,门一关就当个死疯子。是这姓祁的忙前忙后,同你们有商有量的,打理这座魔城。” “但你们真是在我手底下好日子过多了,都忘了。” “都忘了,祁三仪能管你们的事,能处置魔界的事,是因为有我同意。” “我若不同意——” 他说到这里,放缓了声音。 没等江恣说出下文,忽听一声咔吧声响,像是骨头断裂。 卫停吟眼睁睁看着站在人群面前的那仨人的脖子齐齐一扭,脖颈上忽然多出一圈血痕。 血痕处喷出鲜血,三人的脑袋齐齐飞起,接二连三地扑通通地掉落在地。 三个无头尸软绵绵地七扭八歪地倒了下去。 一群魔修吓得跪倒一片,对他俯首低头,头磕大地。 江恣站了起来。 “我若不同意,你们就都是祁三仪。” 他放下最后一句,最后扬手一道雷击碎那个土堆,把它打成一片雷炸过的焦土坑后,转身把卫停吟从摇椅上拉起来,拉着他回了生死城。 留下一群魔修仍然不敢抬头地跪在地上。 * 回到生死城里,回到顶楼的屋子,江恣才松开了卫停吟。 他转过头,又是一张忐忑小心的脸,那只血眸甚至有些害怕地望着卫停吟:“师兄吓着了没?” “没,”卫停吟坦然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场面我见过的都比这辈子吃过的盐都多了。” “那就好……我是说,师兄不觉得我,我做这事儿……令人……” 江恣找不到词来说,磕磕巴巴几次后,就眼巴巴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这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在卫停吟跟前做这种事,会让他觉得江恣性情大变,真是个畜生。 “没有,没想,你这帮人早就该吓一吓了,”卫停吟说,“没你的准许,敢私自给人入坟立碑,眼里压根就没有你这个主子。” 他这样说,江恣才松了口气,又笑起来:“师兄明白我就好……” “比起这个,你赶紧去探一探,这魔界里还有没有祁三仪的气息。”卫停吟正色道,“你那帮人问题很大。带焦尸出去的是他们,一大早起说找不到了的也是他们。” “你我都没看见他们真的把人埋进去了。虽说确实有可能是祁三仪的焦尸真的消失了,但也有可能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人埋进去,而是就藏在这魔界某处。” “也不知道拿那具焦尸干什么用。”卫停吟说,“再往坏处想一想,也很有可能祁三仪根本就没死,他是自己假死脱身了。” “昨晚他去我那屋子里,就是故意的,他已经事先做好了假死脱身的法术,想借此机会从生死城中离开。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投罗网要找我来送一次死,但仔细想一想,这事情很古怪。” “能做你的二把手,还能在前代魔尊手里活这么多年,定然是老谋深算的,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是我昨晚想当然了。” “虽说还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死脱身离开,但总要先确认他还在不在这里。如果还是一具焦尸,你那些手下就没法藏得太远,这才一个晚上都不到,定然还在这魔界中。你动作快一些,去放一缕气息查探,若是晚了,变数就很多了。” 卫停吟神色紧张严肃,江恣点头应了声好,转身咳嗽了几声,低身离开了。 他咳嗽得有些厉害。 卫停吟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江恣这身子的确不好。 江恣推门离开了。 “404。” 【随时为您服务。】 系统应声飘了出来。 “能不能查祁三仪死了没有。” 【需要一定时间调查,但可以确认。】 “去调查。” 【好的。】 系统开始运作了,没过一会儿它便回来,说已经往上提交了调查申请,等着上面返还调查结果的通知信件就行,大概需要三小时。 卫停吟点了头,又脸色难看道:“昨晚我跟祁三仪对峙,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晚上零点后已进入系统维护时间,并未听到,抱歉,宿主。】系统说,【宿主得到什么情报了吗?】 “得到了,非常、非常、非常有力的情报。”卫停吟一字一顿,语气平淡,“有力得能把我们穿书局一拳打死的情报。” 【……】 “你知道吗?”卫停吟说,“要阻止天下魔气蔓延,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我们就要去关闭雷渊。” 【那关闭啊。】 “但是江恣是从雷渊里出来的,他被雷渊打上标记了。”卫停吟面无表情,“雷渊一关,他也会被关回去,并被雷渊杀死。” 【…………】 “是不是很有力?” 【…………………………】 系统好像被他干烧了,只会冒出省略号。 卫停吟笑了,他也只能笑了,毕竟处境太绝望。人如果面对了太大的绝望,真的会笑出声来。 前六个世界里,卫停吟好几次在被残害之前都笑了。 “怎么办?主角死了,世界毁灭,现在还不能倒带重来了,存的档都被消了。”卫停吟笑着问,“怎么办?” 【……我去报告。】系统说,【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光凭你和我是没有权限处理并做出决断的,必须报告上级,由上级来做出决定,我们再进行执行。】 卫停吟早知道它会这么说,挥了挥手:“报告去吧。” 系统又去写报告了。 卫停吟在屋子里晃悠了一下,最后又躺在江恣的摇椅里,晃悠着自己,捋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江恣现在状况不太好。身体不好暂且不提,这世上人人都恨他,他实在是八面来敌四面楚歌。 就连魔界里,也多的是人不服他。 祁三仪的尸体还不见了……他若是假死脱身的话,自己一个人假死遁地跑了还好,可若是这件事里,这魔界中所有人都有份的话,那可就麻烦多了。 若是所有人都效忠于这些年对魔界尽心尽力的祁三仪,看不惯江恣这个疯子,那么帮他假死脱身,日后好刺杀江恣的话…… 若是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刺杀江恣的计划,祁三仪的假死只是计划的一环…… 卫停吟越想,心里越咯噔。 江恣好久都没有回来,系统也好久都没吭声。 卫停吟去烧了壶热水,泡了一壶热茶。 直到日上三竿,系统才回来。 【报告已经提交,后续需要等待上级决定。】系统说。 “是吗,”卫停吟应了一声。 卫停吟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传来咳嗽声。卫停吟看过去,是江恣回来了。 卫停吟从椅子上坐起来,站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边端给他边问:“怎么样?” 【宿主,】系统突然说,【祁三仪的生死情况调查完毕了。】 卫停吟扫了眼面板上的文字,用心声也问它:【怎么样?】 江恣拿过他端来的茶,喝了半杯,叹了一声,对他道了声多谢。 “听师兄的话,我去魔界里探了一圈。”江恣说。 【祁三仪的生死情况为——】 “魔界没有他的气息。” 【生。】 生。 他活着。 * 卫停吟脸黑了。 他看了眼江恣,眼中阴沉,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了。” 他对江恣说,然后转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看着窗外,神色晦暗。 江恣站在后面,脸色怔愣,有些无措。卫停吟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身上的白衣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晃着。江恣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低下头,指腹不安地搓着茶杯凹凸不平的杯壁。 过了很久,他才怯怯地挤出一声:“师兄……” 卫停吟回过头。 “我做错了吗?”江恣低声问他,“师兄不高兴了?” “……没有,”卫停吟无可奈何,“我是发愁那个死人,怎么你动不动就担惊受怕的。” “我怕师兄走。”江恣说,“这次我要做什么,师兄才能留?” “用不着多做什么,别再让天下这么乱就好了,我只希望你别再给自己徒增罪孽了。”卫停吟说,“还有别这么动不动就害怕,好像我一个不高兴就要去死似的。” 江恣没有说话,他只点了两下头。 “我会做的,”他说,“那……我做什么,师兄才会走?” “我不走啊。”卫停吟笑起来,“我不会走,你别自己吓自己。” 江恣再次张了张嘴,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他的话又止在嘴边了,没有说出来。 他只点了点头,应声说好。 卫停吟回过身来。他手撑着窗框,靠在框上,面向江恣。 他刚要说什么,江恣就立刻瞳孔一缩。 他那张本就青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了,冷汗肉眼可见地淌了下来。 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于是卫停吟一哽,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卫停吟问他。 “……过来,”江恣气息紊乱,话都磕磕巴巴,“师兄,师兄,你快过来……你别,别靠在那儿。” 身后寒风鱼贯而入,吹得人脊背冷得发麻。 卫停吟抬了抬手,回身望去。见自己身后只有窗框,窗外毫无倚仗,往后仰下半个身去就会掉下去时,他恍然一瞬,明白了什么。 窗外高处不胜寒,往下望去,地面遥遥。若是摔下去,定然会和江恣天劫那日一样,摔个尸骨无存,变成一滩烂泥。 卫停吟起身,关上窗户,朝江恣走了过去。 江恣抓住他的胳膊,又抱住他。他又抱得很用力,紧紧贴着卫停吟,呼吸急促,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师兄别吓我,”他说,“师兄别吓我……” 卫停吟沉默无言。 他拍了拍江恣,顺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拍着,安抚着他。 “别怕,”卫停吟说,“我不走。” 江恣没说话。 良久,他松开了卫停吟。他低着眼帘,眸中一片红,好似很是委屈后怕。 卫停吟笑了声,抬手又拍拍他的肩膀。 “不怕了,”他说,“我不走,也不去死。” 江恣这才抬起眼睛望他。那只血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疲惫又哀求,无言地向他诉说一切。 看着这只眼睛,卫停吟突然有些心痛。 “阿恣啊,”卫停吟说,“真不要怕,师兄就是在想你那死二把手跑哪儿去了。放着他不管,哪天来杀你了,师兄可怎么办呐。” “师兄是忧心你,再说了,我也没有三番五次弄死自己的兴趣。” 他说了这番话,江恣神情才好了些。 江恣拉起他的手,紧拉着他的手腕。 “我会去把雷渊堵上的。”他说。 一说这个,卫停吟就神色一紧。 “堵了你不就死了吗,”卫停吟凑近他,很严肃地瞪了眼他的眼睛,“我都说了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我肯定有办法,你等些时日再去。” 江恣笑了声:“师兄当真想得到办法?” “废话,好几次你要死的时候都是老子想的办法!”卫停吟低声斥他,“从前你下山去降妖、杀魔,在秘境里中幻术迷路,跟前魔尊斗法,哪次不是你走投无路四面楚歌的时候,我给你找到了办法?” “是,次次都是师兄想了办法。”江恣笑着应下,“师兄真厉害啊,每次眼瞅着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师兄都想得到办法……” “既然那么多死路我都想过办法了,自然这次也想得到的!”卫停吟说,“不过是个雷渊,你等我些日子,我肯定想得到法子的!” 江恣点着头:“那……我就等等师兄。” 卫停吟松了口气。 他说:“我定能保你不死。” “那我等等师兄。”江恣说,“那,我一会儿带师兄去祁三仪的屋子看看?师兄不是忧心他的事么。” “那自然好。” 卫停吟答应了下来。他已经知道祁三仪没死,当然得尽可能四处转转,找找有无什么线索。 祁三仪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他已经假死脱身,肯定在着手准备什么了。 卫停吟不能等死。 “我倒觉得师兄无需担心什么。祁三仪那程度的魔修,随随便便一只手都能弄死。”江恣坦然道,“就算是假死跑了,也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话别说太满,谨慎些总是好的。”卫停吟说。 江恣低敛眼眉,神色乖乖地点了头。 第40章 剑修 卫停吟坚持, 江恣也没说太多,他带着卫停吟去了祁三仪的屋子里。 祁三仪的屋子在下面一层,里面还算整洁, 书案上乱糟糟地堆满了竹简书纸。 “他平时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 似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处理事务的。”江恣说, “不过魔界的事务, 说起来也没多少。现如今跟三界关系这般恶化,自然没有什么来往,事务更少,不过是魔界上下级之间的一些糟烂事罢了。” 卫停吟已经走到了祁三仪堆满事务文书的书案前。 他拿起其中几张, 一目十行地翻看过来:“确实是这样啊。” 不是这个申请要领用魔界仓库里的法宝,就是那个申请要去人间杀人增进修为。 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他假死脱身的方法,甚至于假死脱身的目的和计划的蛛丝马迹。 卫停吟直觉感觉有些悬。他又拿起几张东西看了看, 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杂事。 江恣又开始咳嗽了, 他扶着墙面走进屋内, 找了把椅子, 慢慢坐了下去。 他捂着嘴, 咳嗽不断。 卫停吟抬眼看他:“你没事吗?怎么总咳嗽。” “不碍事。”江恣哑声说。 卫停吟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这都咳成什么样了,还说自己没事儿。 “我自己查查这屋子。”卫停吟说,“我一个人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我跟你一起……” “回去。” 卫停吟睨他一眼,不再惯着了,厉声道, “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回去歇着去。” “……师兄。” 江恣哀求地唤了他一声,听起来可怜巴巴。 只是再可怜也没用。他咳成这样,卫停吟成了铁石心肠。 卫停吟对着他皱皱眉, 很不高兴地朝门外扭扭头:“回去躺着去。” 江恣撇撇嘴,也很不高兴地用幽怨眼神盯了他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出门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卫停吟一眼,才关上门。 卫停吟把他从头到尾所有的动作收进眼里。待门关上,他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有些头疼。 江恣如今跟个离不开人的小狗崽子似的,让他离开一会儿,他都要一步三回头地瞅一瞅,每往外走一步,身上那股“你真的要让我走吗”的可怜劲儿就往外挥发一步,扯得让他离开的人这心里反倒自责起来。 卫停吟又想起从前的江恣——那个脾气有点暴的小孩。虽说有时候吵吵闹闹的,活人的气息倒是挺足,真和他的灵根一样,是个像道惊雷似的人,做事都极其雷厉风行。 如今这个乖得不行,身上却莫名总给卫停吟一种随时都要死掉的死人感。 从前身上那股“天不服地不服的你少挨老子”的劲儿,荡然无存。 卫停吟拉了把椅子坐下,依然揉着太阳穴。他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江恣,虽然现在这个也没什么不好。 虽是没什么不好……但江恣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 身体到底怎么样,那个纹印又在哪儿。 很多很多事,江恣都不愿意告诉他。 卫停吟唉声叹气。 怕他走倒是真的。 不愿意告诉他就不愿意吧,卫停吟才回来没几天。往后日子一长,应该也就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地说一说了。 现在最重要的…… 卫停吟抬起眼眸扫了一圈祁三仪这间屋子。 是把这死人查个底儿朝天。 * 天边的云渐渐黑沉,而后空中乌云散去了些,血月身姿渐显。 天都快黑了,卫停吟才从祁三仪的屋子里走出来。 他一脸愁云惨淡,拿起手中的一张边角发黄的纸。 翻了一天,他连屋顶翻过,地板都快掀起来了……结果毫无收获,除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纸。 屋子里面不是魔界那些杂事的文书,就是一些反人类的邪术道法。那些邪术卫停吟一一看过,没见到与假死之术有关的。 唯一看起来像蛛丝马迹的,就是这张写了狗屁不通莫名其妙的内容的纸…… 卫停吟展开这张老旧的宣纸。 这纸不小,但上面却只有寥寥几行字,书写在纸张中央。 【地为天,人为儡】 【天上无仙,大道无人】 【仙位无名,天地虚芒】 【惊蛰子时,见……】 后面还有字,但不知是什么滴落了上去,让后面变成一团墨团,一个字儿都看不清了。 偏偏就这最重要的最后半句,一个字儿都看不清。 卫停吟眉头皱成一团。 他把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表情都跟着用力地皱起——四句话看起来十分高深,翻译成大白话也挺算那么回事。 应当是在说仙修们不干实事,天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 登天飞升的那些仙修得了仙位,也只是在天上吃供奉,根本不管凡生死活。 这大概就是这四句话的意思。 卫停吟盯着这张纸,思索了一路,回到了江恣的屋子里。 他打开门,屋里却安安静静,没有丝毫人声。 血烛寂寥地燃烧着,江恣不见人影。卫停吟叫了两声江恣,却没得见回应。 他看了眼床榻上,那处空空荡荡,连白日里堆积起来被做成窝的旧衣也都不见了,干净得很。 昨晚他在地上打的地铺也被收起来了,整个屋子都被收拾了一遍。 卫停吟心中奇怪。他走到一张桌案前,把这张唯一有参考价值的纸放下,又用镇纸压住。 他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还是没看见江恣。 瞧不见人,卫停吟突然担心起来。他下意识地拿出传音玉符,刚注入灵力,就慢一步的想起来,他根本没法和江恣传音。 仙修是只能与仙修传音的,江恣已经入魔了,他没法和江恣传音。 卫停吟站在屋子里沉默了会儿,出了门去,下楼抓了一个魔修。 他问对方:“你们尊主上哪儿去了?” 那人被他抓住,很是烦躁,不耐烦地斜他一眼:“尊主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与你何干?” 卫停吟不但没生气,还十分爽朗地哈哈笑了声,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早知道魔界这群人不服他。 被抓住的魔修诧异,他就没见过被人甩脸子还笑得出来的。 他刚要问卫停吟是不是脑子坏了,就听一声剑出鞘响,接着寒光一闪。 他肩膀一痛。 接着,就见鲜血飞溅。他低下头,竟见自己肩上鲜血如注。 他脸色一白,捂着肩膀一声惊叫:“你砍我!?” “砍你就砍你咯,你们尊主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卫停吟笑眯眯的,“他人去哪儿了?” 面前的魔修怒极,大骂卫停吟一声“没娘养的”,也拔剑出来。 剑才刚拔一半,卫停吟又一剑砍在他手腕上。 没等这人惨叫出来,卫停吟又抓住他的衣领。 一阵乒乒乓乓拳拳到肉剑剑刺骨的乱响,魔修在卫停吟手里惨叫如杀猪。 远处另一位魔修听见,急忙忙跑了过来:“李前辈!怎么——……” 他沉默了。 李前辈在卫停吟手里已然被揍成一个猪头,鼻青脸肿口吐白沫的,两眼挂泪,凄惨无比。 卫停吟笑得有如春风拂面。他揪着这位小李的衣领子,抬起头。 “哦,你好,”他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尊主去哪儿了?” 他边说,边把见神剑横在小李脖子旁边。 小李吓得在他手里挣扎几下,嘴里呜呜了两声,好像在哽咽。 看着这位脸上都溅到了血还笑得跟花开一样,比自己还像个魔修的仙修,刚赶来的魔修简直头皮发麻。 他惨白着脸,咽了口口水:“尊主……尊主,晌午的时候……就出门了,说,去趟凡间。” “去凡间干嘛?” “没说……”魔修看了眼卫停吟手里的李前辈,赶忙补充:“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尊主从不在外头过夜的!” 卫停吟这才松开手里的小李。 李魔修倒在地上,大口咳嗽大口呼吸,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远,脸色恐惧的像见了鬼。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卫停吟收剑入鞘,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他走远了,拐过了个角,没了身影。 后赶来的魔修赶紧上前,把李魔修从地上扶起来:“没事吧,前辈?” 李魔修深吸了一口气。 他颤抖着声音,声音如泣如诉:“怪物师兄弟……” * 问完了江恣的下落,顺手还揪着个人揍了一顿给人来了个下马威,卫停吟心中对江恣私自离开的不满消了大半。 他回到江恣顶楼的屋里。 屋里还是很安静,江恣还没回来。 在祁三仪屋子里找了一天,卫停吟腰酸背痛。他打了个哈欠,躺在屋子里的一把摇椅上,闭目养神。 或许真是太困了,在摇椅上摇晃了两下自己,卫停吟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天上还没有阴沉的魔气,大地还没有开裂。那时初夏,亲传舍院门口的大树郁郁葱葱,天朗风清,万里无云。 夏阳普照大地,卫停吟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花落,长了叶子,和外头的大树一样枝繁叶茂。 江恣在他院子里习法。 院中,几个橙红火球围在他四周飘荡。以江恣为圆心,它们绕着一个圆圈飘着。 江恣一手持长剑,一手虚扶剑刃。他运转灵力,剑上浮起雷光。 他屏息凝神,死盯着那些火球。 卫停吟在屋外廊上铺了张毯子,侧躺在上面,手边是一坛子桃花酿,和一杯小酒杯。 他好整以暇地轻酌小酒,望着院子里那个小孩浑身骨头紧绷地练剑法。 江恣和那些火球僵持许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剑劈出。 雷灵剑气随这一剑袭出,如风刃般打向火球。 然而,它和火球擦肩而过,碰地打到卫停吟立起的结界上。 江恣一脸的认真立刻化作惊恐,他大惊失色地一缩瞳孔,大叫:“不好!” 已经闪躲不及,雷灵剑气被结界反弹,打了回来,不偏不倚地打回到江恣身上。 雷光一炸,江恣一声惨叫,被击倒在地。 卫停吟在远处看着,乐了声,调笑着拉长声音:“没打中——” 江恣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身的白衣都被自己的雷灵根炸得到处烧焦又破洞。 他气急败坏地朝卫停吟喊:“有你这么对新入门的吗!打不中就反弹回来,有几条命都不够这么用的啊!!” “从前没人这么干的话,那我就开创先河做第一人咯。”卫停吟哈哈笑着对他说,“怎么,不愿意啊?不愿意打我啊,打得过吗?” “……” 江恣无言以对,又咽不下这口气,气得咬牙切齿,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阵野兽低吼似的呜呜声。 卫停吟视若无睹,接着说:“再说了,那不俗话说得好吗,没有压力,人就不会有动力的。师兄也是好心啊,让你知道知道失败是很痛的,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啊。而且那不是你自己的剑气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负起责任吃掉啊。” “吃什么吃,那又不是自己做坏了的饭!!” “差不多嘛。这点儿剑气都撑不住,你去山底下重新扫地做饭打杂去得了。”卫停吟笑着说,“我们剑修就是这样的啦,受点伤家常便饭。你要是不愿意,就下山去,继续过你好像被流放一样的苦日子。” “去不去?” “……我又没说不练了!”江恣朝他嚷嚷,“我练就练!谁受不了受点伤了,我活到今天挨的打比你们这些仙人加一起都多!你看不起谁啊你,比忍疼的话你们这一山的加起来都赢不过我!” “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我能当上比你都厉害的剑修!再来!来!!” 他这样说着,又把剑提了起来。 真是个很吵的孩子。 卫停吟耳边响起血烛烧得作响的咔咔声。他慢慢醒了过来,耳边却还响着江恣在吵着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了江恣。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卫停吟身边,安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了眼,江恣小声唤他:“师兄。” 卫停吟沉默了会儿。 他躺在摇椅上,而江恣就拉了个小圆凳来,坐在他椅子边。 “……你干什么呢。”卫停吟问他。 “看看师兄。”江恣说。 卫停吟无言地望着他。做从前发生过的事的旧梦带来的后劲儿有些大,他望着江恣只剩一只眼睛的青白的脸,听着他沙哑又声音不大的声音,只觉得割裂无比。 梦里那小孩真吵,卫停吟揉了揉耳朵,还听得见他在对他喊,以后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 卫停吟坐了起来。 他忽然很疲惫,他望着江恣,又不觉得江恣有错,只是疲惫。 他只是很无力地想着,怎么就这样了呢。 第41章 久留 卫停吟心中思绪万千, 但江恣无从得知。 但看他面色阴沉晦暗,还因心中惆怅而眉头皱起,江恣便知他心情不对。 他身子前倾几分, 担忧道:“师兄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了?” “无事。”卫停吟挠挠脑袋,“我听他们说, 你去了一趟凡世?” “是。”江恣老实回答, “师兄让我把埋渊的事儿放一放, 可我想着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师兄想让我别再做恶事,也想让天下事态好转,所以我便打算,在天下做几个能吸收魔气的结界。” “但做结界也要看地方是否合适, 所以上去了一趟,去找一找合适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这个。 卫停吟心中了然,可还是有些不高兴。江恣如今被三界所厌, 系统又说有很多人围剿过他, 那些人时至今日都在盯着他脖子上的人头, 时时刻刻都想把他杀了。 这个情况, 江恣还大摇大摆地上凡世去。 卫停吟又捋两把头发:“几个人陪你去的?” “我自己一人去的。” 卫停吟手一紧, 差点儿没把手里的头发生薅下来。 他咆哮:“你自己一个人去的!?” 江恣吓了一跳:“是啊,我自己一个人……” “你搞没搞错!” 卫停吟一拍摇椅扶手,“你知道外头多少人想杀你,你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就出去了!?你疯了!?” “……又没人真能动我。” “……” 卫停吟突然无言以对。 入魔成尊三年来,还真没人能动他一根汗毛! 卫停吟甩甩脑袋,怒道:“你总那么想当然做什么!就算从没人赢过你, 那你能保证下一个仍不能杀你吗!手段是人想出来的!这世事千变万化你怎么就不明白,人永远不知明日会如何这种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江恣沉默了。 他眉眼垂下,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恸从那眼底的腥红里河流一般缓缓流过。 卫停吟一哽,突然想起来,这话完全能用在他飞升那事儿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停吟讪讪缩了缩脖子,“我就是怕你……” 江恣对他扬起一笑。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师兄无意揭人伤疤的。” 他的笑看起来释然,仿佛真的浑不在意。 卫停吟心里一揪。 “今日也只是在上面转了几处地方而已,在何处立下结界,还没定下。日后还得上去查探,到时候我带上师兄同去。”江恣笑着说,“有师兄在,就算有意外,师兄也能助我。” 卫停吟心情复杂,含糊应下:“是。” “别说这个了,师兄。”江恣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兄快来。从凡世回来,我给师兄带了好东西。” 江恣拉着他起来,卫停吟便从摇椅上起了身。他拿起自己睡前挂在摇椅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跟着江恣往外走了些。 江恣带他到了桌案前。 看到桌案上的东西,卫停吟愣了。 桌案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东西,都是些从前卫停吟下山时会买的吃食。 江恣走到桌案边,跪下去,朝卫停吟拍了拍桌子上那坛酒。 “这酒是桃花酿,”江恣说,“师兄,从前最喜欢喝酒,酒里又最喜欢桃花酿。每次下山,师兄都要买几坛回山,埋在院子里那棵桃花树底下,每年都能从树底下挖出来几坛喝。不过挖出来几坛,就要下山时再买几坛,回去重新埋上。” “我想着师兄应当想喝,就买回来了。” “现今深冬,凡间在飘雪,路上有小贩在卖糖葫芦,我想师兄从前也爱吃的,买回来了一根。有家店家在卖麻婆豆腐,师兄爱吃辣的,我也又买了。记得从前,第一次跟师兄下山,师兄带我下馆子,就点了一盘麻婆豆腐。” “我不喜辣,闻着师兄碗里的辣味儿就咳嗽,师兄还逗我,故意把菜盘往我跟前推……” “……都是从前的事了,不说了。还有这个,这是师兄喜欢的冰酥酪。深冬本应没卖的,但我运气好,偶然碰见了……” “师兄从前……” 江恣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手上把给他买来的东西一个一个分开摆好。 卫停吟站在原地,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江恣跪坐在桌边,说话的时候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外头天黑了,屋子里烧着血红昏暗的烛,卫停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听着他沙哑的声音病恹恹地向他说着从前。 真是太无力的声音。 “我做了惹师兄生气的错事,”江恣终于抬起眼睛看他,但那眼中闪烁着小心翼翼的光,“我知道是我错得离谱,所以我想,得做些什么补偿师兄。我脑子不好了,想来想去,就想着,这魔界无聊得很,也没什么好饭给师兄吃。” “师兄从前最喜欢下山,下山就喜欢到处找些好东西吃,也给我吃。这次上去,我就想,给师兄找一找师兄从前爱吃的……” “我本还找到了棵桃花树,想用法术让它再开,给师兄折枝桃花来的。师兄从前最喜欢桃花,师兄的院子里种了两三棵桃花树呢。可我一伸手,那桃树死了,我才想起来……我用不得让花再开的法术了。” “我已成魔修了。” 他又低垂下眼睛。 那双惨白的手,缓缓抓紧手上装满吃食的竹篮柄。 卫停吟说不出任何话。 江恣跪在他面前,一身原本笔直的脊骨在他面前弯了下去,面前是讨好似的一桌子东西。 卫停吟忽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方才的梦了,想不起来那孩子是怎么跟他喊叫的了,想不起来那孩子是用怎么一种誓死都不会服输的眼睛看着他的了,也想不起来那孩子是怎么从地里爬起来的了。 江恣好像真的死过了,他再也没有那双誓死都不服输的眼睛,再也不会目光灼灼地瞪卫停吟。 卫停吟看着眼前那对他来说不过寥寥数日后就已经如此面目全非的故人,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坐到桌案旁,坐在江恣旁边。 他对江恣说:“拿两个酒杯来。” “好,好。” 江恣慌忙应声,转身爬起来,匆匆忙忙地找来两个酒杯。 卫停吟打开酒坛子,倒了两杯酒。 他边倒酒边问:“能喝吧?” 江恣点点头。 “那陪我喝点儿。”卫停吟淡淡道,“我跟你聊聊。” 江恣神色一紧,莫名心里没底。 他心虚道:“师兄想聊什么?” “随便聊聊,我又不吃了你,也不会走。”卫停吟说,“聊聊吧,江恣,为什么会对心魔出手?” 江恣一怔。 “你不是以为那是心魔吗。”卫停吟斜他一眼,“那也就是说,你这些年一直对心魔做那种事?” 卫停吟朝他挑了挑眉。 江恣腾地红了脸。 他支支吾吾了几声:“也不是……倒也不是并非不是,我有的时候确实……呃,我……”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半句好话,卫停吟便懂了。 他一手支在案上,托腮望他:“隔三差五就做这种事儿呗。” 江恣脸更红了。他肉眼可见地绷紧骨头,脑袋深深埋下去,两手搁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的像个小孩被罚。虽然看不见脸,但卫停吟看见他耳朵尖儿红得都要滴血了。 “倒也无所谓,毕竟心魔这玩意儿就是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觉。”卫停吟偏偏脑袋,“又不是真存在的某某,没伤天害理的,你做就做了。” 江恣没吭声。 “你确实挺混账的。”卫停吟说,他回想了遍当晚的事,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骂,“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头江恣。 江恣沉默着挨下来,还是没吭声。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平稳了一下心情。 他看着江恣,又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混账,心中矛盾得自己十分烦躁。 “我告诉你啊,”卫停吟气哄哄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我是心疼你,但我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原谅这件事。” 江恣点了点头:“好,我知道的……这事是我伤了师兄,师兄本就不该原谅我。” 他还挺讲道理! 卫停吟没来由地更生气了,这次照着他臂膊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头。 他力气很大,照往常,这该是打得人骨头要断了似的疼的一拳头。 可江恣没什么反应,他甚至都没去伸手揉揉被打的地方,只是沉默。 还挺抗打了。 卫停吟心里嘟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刚拿起坛子又给自己倒酒,江恣就在他身边出声说:“抱歉,师兄……我知道如今道歉毫无用处,可……抱歉。” “如果我知道不是心魔,真是师兄的话……一定好生对待。” “净会说漂亮话。”卫停吟说。 江恣又不吭声了。 “……以后,我也会补偿师兄的。”他闷闷说,“师兄要什么,我都给的。” 卫停吟冷哼一声,捏着酒杯抿酒喝。 “……师兄。” “干嘛!?” “师兄真的喜欢这些吗?”江恣问他,“真喜欢桃花酿,和辣的东西,还有……这些吗?” “哈?” 放下酒杯,卫停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那不是废话吗,我哪次下山不是带你去买这些吃?” 江恣顿了顿,苦笑起来。 “说的也是。”他说。 卫停吟又捏着酒杯送到嘴边,疑惑不解地偏眸看了他好久。 真是很奇怪的一个问题。 他这样想。 江恣只是苦笑着望着他。不知为何,他那只血眸里多了一些苍白言语无法说清的五味杂陈。 卫停吟忽然有点儿看不明白他了,他冥冥感觉江恣好像还瞒了他很多事。 是一些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 卫停吟再次放下酒杯,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跟我说?” 江恣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 他又喝起酒来,眼睛死盯着江恣。 江恣还是只是笑,那种苍白无力的、病恹恹的笑。 他瞒了什么。 卫停吟很确定。 但他没有再问江恣。以他对江恣的了解程度,刨根问底没什么卵用,还只会让他警惕。 于是卫停吟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下了。 * 水云门。 又是一天夜晚。魔气的蔓延已经影响到了水云门,这与凡世相隔甚远的幽静仙谷最终也难逃一劫,今夜空中不见明月,只见黑云一片,魔气在其中涌动。 一座屋舍中,仍然灯火通明。 赵观停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已经很晚了,他却并没睡下。他披着长衣散着长发,身着里衣,坐在榻上,困得已经眼皮子打架。 而没睡下的原因,就坐在他对面。 沈如春抱着双臂,散着一头血似的红发,盘腿坐在蒲团上,瞪着赵观停。 赵观停困倦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都说过了,师兄与我传过一次音,没听出来有什么大碍。他要是有事,肯定会说的嘛……姐啊,不用担心,那可是二师兄。” “你也知道那是二师兄!?”沈如春勃然大怒,“明知道是二师兄,你们这群人倒好,他活过来还生骨未暖呢吧,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把他扔给了那孽障!” 赵观停茫然了,他没明白这句里的“生骨未暖”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明白了。沈如春估计是想到“尸骨未寒”这个词了,但显然这词儿没法用到一位死而复生没几天的人身上。 于是她就造了个反义词:生骨未暖。 赵观停在这一刻服了,他真的服了。沈如春打小就不爱上课,因为课业遭谢自雪叫进山宫教训的事儿隔三差五就会有一次。 所以她经常会说出一些匪夷所思惊为天人的自造词。 赵观停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什么生骨未暖,你直说他活过来还没几天不就得了。” “你少跟我说废话!”沈如春腾地站起来,气得手握成拳,“总之,师兄活过来才几天啊,你们就把他扔到那虎狼窝里!谁不知道江恣现今就是个畜生,去他身边不死也得掉层皮!” “师兄一连好几天没传音回来,肯定是有问题!你们怎么能这么放心的,一点儿都不慌的吗!?” “我都说了我前几天传音了啊,他完全没事儿。”赵观停无可奈何,“你这么担心,你就跟他传次音啊。” “他不接我的,所以我才着急啊!你赶紧把你的那能寻到暗门阵的法器给我,我要去找魔界!” “不借,”赵观停仍然无动于衷,还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没接你的传音也正常啊,二师兄从以前开始就不爱接这个。要么是没看到,要么是正忙呗,你等天亮了再传一个。” “你!”沈如春气极,“你怎这般冷血!?” “我怎么就冷血了?你也不想想,二师兄是过去治魔尊的。江恣从前对魔界不管不问,这回二师兄过去了,他便得着手治理整个魔界。那可是魔界啊,这才过去三五天,忙得完吗?得有多少东西等着忙活?能有空传那么多音吗?” 沈如春一哽,突然无言以对。 可她还是不太服气,梗着脖子嘴硬道:“难道忙得连看传音玉符的时间都没有吗!?” “那当然了,江恣他管的是一个魔界,柳掌门还要他对天下魔气想想办法,能有闲空吗。师兄肯定不放心,要在旁边盯着,更没空了。” 沈如春又哽了哽,再次没话说了。 “总而言之,他要是有事,肯定主动来传音找我们了。既然没传音,就证明忙得两脚不着地,日子过得很充实,你少担心了。他是刚活过来,又不是傻了疯了不会剑了,担心他干什么,他从来不给自己委屈受。” 沈如春眼皮子抽搐,彻底找不到话来辩驳了。 赵观停这么说着,站起身来,边打着哈欠边脱下身上披着的白色长衣,挂到一边的椅背上,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明儿个一大早就要离开这儿了,得赶紧睡。” 沈如春怔了怔:“你去哪儿?” “杀魔修啊。”赵观停摁着椅子,表情淡然道,“跟你们不一样,四哥儿我已经四海为家,慈悲天下,哪里有魔修哪里就要有我了。” “岐城那边,听说最近多了一群魔修疯子,到处吃人杀人,我要去看看。”他回头看向沈如春,“二师兄回来了,江恣也会慢慢好一些的。沈如春,你或许得想想,你下一步想做什么了。” “你还要杀江恣吗?” “如果他真的治好魔界和天下的话,你还杀他吗?” 沈如春黑眸微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她缓缓低敛眼眸,闭上嘴巴,眼中几番情绪交杂涌动,似是心事重重。 赵观停把她的神色变化收进眼底,转过头,挠了挠后脑勺,看向窗外天上的黑云。 “我应该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他没看着沈如春,但对她说,“这里没有我的地方了。我能住几天,也是看在顾兄与我交好的份上。” “因为我是顾兄的旧友,我才能在这里住,而不被人唠叨。” “不是因为我是赵观停。” “更不是因为,我是上清山亲传的四弟子。” 沈如春抬起头,望向他。 “三清山没落了,我们都是没家的散修。”赵观停说,“我不便久留,想来你也是。如今我们住这儿才没几天,才会一切太平。但日子一久,虚清山的就会来说道,易宗主也会过来逼问。那个人一早就在找师尊了,想让师尊为江恣以死赔罪。” “只有萧问眉一个人的话,他很难追问到底,更不好动硬的。再说她有上清山主的名号,名义上,他也很难对她追问太深,更何况柳掌门和水云门都护着她。” “可是人一多,就不好说了吧,更何况还是两个在仙修界早就没名没分的散修。” “你走吧。”赵观停转头看向她,又说了一遍,“我要睡了。” 沈如春说:“可我们都不知道师尊去哪儿了。” “这我当然知道。可就算真是如此,易宗主会信吗?”赵观停说,“他不会信,他会严刑拷打逼供的。别说什么这样有违道义,这样的天下,四分五裂互相怪罪的仙修界,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沈如春沉默无言。 她站起身来,回头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门吱呀一声关上。 * 不知是因为江恣收拾了三个魔修,还是因为卫停吟把李魔修揍成了猪头,总而言之,卫停吟第二天起来,魔界中人的态度好了很多。 至少一个个都对着他没有再轻蔑不屑了,好几个看见他立马都避着走路。 没有毕恭毕敬见面行礼,但好说歹说是好了不少。 “师兄昨晚又是在屋中打了地铺睡的,”江恣走在他身边,低声唠叨着说,“我还是给师兄找个新屋子睡吧?” “不用,打地铺挺好,朴实无华。”卫停吟说,“很喜欢这种感觉。” “打地铺有什么感觉可喜欢的……” “你少管你师兄的事。”卫停吟斥他。 “好好好。” 江恣无可奈何地应下,又抬手捂嘴,咳嗽起来。 卫停吟看着他:“还咳嗽啊?” “身体不好,自然的。”江恣笑了笑,“师兄不必在意。” 看着他这一副脸色惨白还强颜欢笑,边说着边拿个帕子出来,擦了擦嘴角鲜血的模样,卫停吟无话可说。 之后的日子就有些枯燥了。祁三仪死了,魔界中没了管事的,照理来说,江恣得找个新的出来。可魔修们各个都不太服气江恣,看起来都和祁三仪一样,都想趁其不备弄死他。 若说挑一个新的二把手出来,还真是挑不出来。 哪个看起来都不可靠。 但卫停吟想让三界太平,魔界自然也得好好治一治。江恣想让他高兴,就硬着头皮,自己上阵了。 于是,魔修们那些杂七杂八的文书就堆满了江恣的房屋。他很快被淹没在文书的海里,从早到晚挑灯五个时辰都批不完。 江恣和卫停吟这才发现,原来一天到晚的杂事就能把人淹死。 连两天都没撑到,本就身子不好的江恣在次日就起不来了。他前天熬了个小夜,第二天就咳得吐血,起了之后眼前一黑脑袋一痛,就倒了回去。 看他这样,卫停吟没什么办法,只好撸起袖子,也上阵了。 他看了几眼文书,一眼就看出来这些死魔修就是故意的。他们事无巨细地都往上提文书,放眼望去全是一件件鸡毛蒜皮全然无所谓的屁事。这就是想累倒江恣,逼他找一个新的二把手。 就连法宝要从那个箱子里移到这个箱子里这种破事,都要往上提交报告,要江恣同意。 江恣完全没有管理的经验,才被这群人骗得团团转。 卫停吟啪地就把文书没好气地重重拍到了桌子上。 他拍案而起,躺在榻上的江恣迷茫地看向他。 “不批了,”卫停吟面若寒霜,看着他说,“批了也没用,我要杀你手下。” * 魔修,走的尽是罔顾人伦的歪门邪道,人人手上至少沾了几十条人命,自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们不服任何人。 会在这生死城里走动,听命做事,也只是因为觊觎那个尊位。 他们之中,没有谁看得起谁,只不过分成会演能演和演都不愿意演的两拨人罢了。 所以这次,在得到魔尊江恣聚众议事的要请之后,整个生死城中的魔修也都在明面和暗地里嗤之以鼻。 议事? 能议什么?就那个疯疯癫癫的半瞎子? 没有人看得起魔尊,正如同其实没人看得起祁三仪一样。 只是祁三仪很有手段罢了。 他走了,留下一个病秧子魔尊,就更好对付了。 于是在听说魔尊要接手原本是二把手的事务时,所有人就串通一气,提交上去了鸡毛蒜皮的诸多破事申请。 有那么一两三个不听话的,魔尊能杀鸡儆猴。 可这次所有人都这样做,你能怎么样? 你能把人全杀了吗? 他们轻蔑地想。 虽是看不起,但碍于是尊主要求,魔修们还是来到了生死城中的正堂中。 生死城中的正堂,有一魔尊的尊位。那尊位位于高堂之上,是一漆黑的龙纹椅。椅上雕着两条咆哮的黑龙,以及真如同往下流淌而去的血纹,十分“威武”。 至少在魔修眼里,相当威武。 龙纹椅前,是一片大空地。魔修们井然有序地站到高堂前,仿佛上朝来的文武百官。 虽说站得都很规矩,可他们没一个人有站相,都站得弯七扭八,甚至开始交头接耳。 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一出,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不屑的笑意。 “没听说尊主找了二把手吧。” “没啊。” “多半是发现我们连小事都往上提,想开个会叫我们收敛收敛,不用这么事无巨细都往上交吧。” “肯定是啊,不然他还能有什么手段?” “要不是怕他那个血灵根,我早就弄死他了……” “我还真想吃一口什么味道,我从没吃过血灵根呢。” “是啊,我也想吃一口……” “若有机会了,大伙谁杀了他,可得记得给兄弟们留点儿。” “到时候分尸而食啊!” 他们小声地窸窸窣窣着,又笑成一团。 “来了。” 不知谁这样提醒了一句,所有魔修立刻收敛声音,看向高堂之上。 然而,来的却不是江恣。 只见一身白衣飘飘然走上高堂,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魔尊才能坐的黑龙纹椅上。 第42章 文书 有一身白衣飘飘然走上高堂,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只有魔界尊主才能坐下的黑龙纹椅上。 那人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手随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 扬了扬脑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所有人。 比魔尊还魔尊。 是卫停吟。 大半魔修都立刻认了出来——那一身白衣, 那双橙色眼眸, 那张对他们轻蔑不屑毫不在乎的脸, 正是卫停吟没错。 魔修们都愣了。 有一瞬间,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一个仙修。 坐在了。 魔尊的位置上。 ……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片刻,人群之中有人爆出一声怒喝:“还不快下来!那是你能坐的地方吗!” 这一声怒喝让其他人如梦初醒。 有人勃然大怒:“就是啊!你在做什么!?” “你疯了吗,那是尊主之位!” “你一个仙修竟坐在魔尊之位!?你想死吗卫停吟!” 卫停吟直起身, 从龙纹椅上站了起来。他拿起见神剑,拔剑出鞘。 向前猛地一挥臂,卫停吟把剑往前扔了出去。 见神剑从他手中飞出, 回旋着在魔修们脑袋上旋了过去。人群中响起几声惊叫, 众人纷纷低头, 堪堪躲过旋到自己脑袋上来的剑刃。 回旋一圈后, 见神剑飞向空中, 随而立起,剑刃轰然向下,悬于所有人的脑袋上。 卫停吟抬起手,双指向上,向着空中的剑比起手印。 见神剑剑身一晃,忽然发光, 随之在光尘的虚影之中,变幻出无数把见神剑。 魔修们抬起头,在一阵橙红的光中, 就见见神剑跟不要钱似的在空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没一会儿的空,正堂的空中便悬挂着无数把剑刃向下的仙剑。 寒光闪烁。 魔修们瞪大了眼。 卫停吟伸开手掌,最中央的那把见神剑向他飞来。卫停吟抓住剑柄,将它收剑入鞘。 正堂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魔修们望着头顶上那无数把见神剑——毫无疑问,假若卫停吟一声令下,这大片的剑若落下来,他们所有人都会在见神的剑雨之中被戳成筛子。 高堂之上,传来一声冷笑。 “看来都是会闭嘴的。” 卫停吟声音凉薄地响起。众人抬头望去,见那一身白衣回身一甩袖,又仙气儿飘飘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个白衣谪仙似的人坐在那把魔尊的黑龙纹血椅上,真是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魔修们咽了口口水,谁都不敢说话了,毕竟个个脑袋上都悬着把剑。 许多人冷汗涔涔起来。 无人不知,卫停吟这手剑雨有多厉害——剑修与剑为生,以剑为法。但在这之中,许多人也只是手持着剑打架罢了,顶多在身旁多变出两三把来,以灵气运转,使它就算离了自己的手也能运用自如。 以自身的剑变出第二第三把剑,可是需要耗费不少灵力的。 能变出这等同落雨一样繁多的,时时刻刻抬手就能出来,把剑玩得跟老天爷那不要钱的雨水似的人仙,如今世上,除了江恣,大概都不存在了……从前倒是有,但是只有一个谢自雪。 毕竟这玩意儿所需要耗费的灵力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多数人灵力耗尽,也只能变出十几把。 可他们头上的,少说也有百来把了。 就连如今的上清山主萧问眉,想来也只能变出这些的一半。 江恣倒是也可以,但他许久不用了。 再说他是雷渊里出来的活死人,在那深渊里走过一遭,他那实力早已不算人了。 可这卫停吟…… 事实太过于恐怖,魔修们面流冷汗,又忍不住个个露出意味各异的凄惨笑容来。 这当年毫不犹豫在雷渊旁边自刎的窝囊仙修,竟然实力这般可怖? 他这灵气到底有多深厚? ……虽是知道他从前是谢自雪的弟子,也颇得厚爱,更是名震天下的人。可毕竟上清山早已有名无实,与灭门无异,卫停吟的名声也比不过江恣,更是在七年前莫名其妙就死了,如今天下人是只知江恣不知卫停吟。 虽说知道他有些实力,可毕竟他师尊谢自雪三年前都输给了魔尊江恣,所以他们早已看不起上清山里的这些剑修,更是看不起这位谢自雪的二弟子,可没想到…… 他们又看了看脑袋上的剑,这才恍然想起,那个输给江恣的三清掌门谢自雪,可曾经是天下第一剑的苍雪剑仙。 坐在魔尊高座上的卫停吟将两腿交叠。 “听好了,”卫停吟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低着眼眸,扫过他们所有人,“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但我无所谓,毕竟我也看不起你们。” “我也不是刚下山的小道士,从前也和你们的同僚或者前辈打过交道,活的两百年里不知道交过多少次手。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 “你们这群人,我也不指望你们学好,但是,我也不会允许你们下克上,踩到魔尊脑袋上。” “我本以为在你们跟前杀过人,这种暴力压制够你们听话了。但没想到啊,我还是小看了你们骨子里那股打死都不服人的劲儿。” “真是群蟑螂,怎么打怎么揍都不听话。打一下,就记仇,以后就想尽办法更折腾你。” “不过呢,我也有的是办法。” 他边说,边拿出来一沓子宣纸,那是他们这群魔修这两日里交上来的文书。 很厚的一沓子,卫停吟拿在手上挥了挥,哗啦啦一阵响。 “来,”他说,“谁提交了什么文书申请,谁主动站出来说。” 堂下鸦雀无声。 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气,所有人都没了方才那股怒发冲冠气势汹汹的劲头,一个个沉默不语。 “都哑巴了啊?”卫停吟一笑,“没事,这文书上可是都有落名的。” 说罢,卫停吟抽出第一张文书,把它抖了抖。 “宋飞愈,哪位?” 堂下仍然鸦雀无声,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同一个人——毕竟他们完全没有团体意识,谁看谁都不顺眼。这种能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机会,没人愿意错过。 万众瞩目里,宋飞愈脸白了白。 卫停吟笑眯眯地看着他。 “滚上来,”他说,“不然你就站着别动,正好有一把剑对准你的脑袋呢。” 宋飞愈立刻面无血色。 他咽了口口水,穿过人群,走了上去。 卫停吟笑望着他,把手里的文书递了上去。 “念。”他说。 宋飞愈怔了怔,没明白卫停吟这是哪一出。 “念呀。” 卫停吟还是这样说,笑容越发慈祥,人畜无害。 宋飞愈却觉得后背发凉。 宋飞愈只好接过卫停吟手里的文书,硬着头皮念了出来:“尊主敬启,现生死城内一楼梯阶旁,血烛已燃尽,是否需换新烛……若需换烛,还请尊主指示……宋,宋飞愈。” 铮的一声。 文书突然一分为二,宋飞愈眼前只见一抹寒光袭来。 卫停吟一个起身,侧身拔剑,一脚踩住黑龙椅,一剑砍在宋飞愈脸上。 也将他举在脸上读着的文书一分为二。 宋飞愈两眼一黑,剧痛从眼上传来。他感到有人在他脸上开了一道口子,宋飞愈痛得惨叫起来,他两眼立刻紧闭,下意识抬手一摸,只觉手掌黏腻。 卫停吟把他眼睛砍了! 他跪到地上,捂着双眼,满脸是血。一道剑伤从左长长至右,划了他一双眼睛。 “烧没了的蜡烛都不知道该不该换,这般没眼力见,眼睛不要也罢。” 卫停吟抬剑,又一剑砍下去。 一只手从高堂之上掉落下去,咕噜噜地滚到第一排的魔修跟前。 宋飞愈惨叫得更大声了。 卫停吟慢吞吞道:“有活不知道干,还要去问你们尊贵的尊主需不需要干活?长了这只手做什么的?” 底下更加鸦雀无声了,整个正堂里只蔓延着宋飞愈凄惨的惨叫声。 卫停吟抬起脚,在他身上狠狠一踹。 宋飞愈便从高堂上滚了下去,窝在地上缩成一团,手捂着眼睛,痛得仍然惨叫不停。 魔修们噤若寒蝉,个个面无血色地望着这一幕。 卫停吟再次坐回“龙椅”上。 他前倾着身,依然面带笑容。他拿着手上的一沓子文书,一张一张翻了过来。 他边翻边说:“这种报告与否根本就碍不着什么事儿,说是鸡毛蒜皮都是抬举你们的破事儿文书,真是多如牛毛。” “大家都活了千八百年了,谁也不必把谁当成傻子。当然,除了你们那个在炼狱里过了三年,脑子有点不太好了的尊主。” “我不指望你们学好,也不指望你们忠心,但你们必须要听话。”卫停吟拿起手中文书,高高举起,“但凡再有人报告这种破事儿,我就去砍了你的胳膊,挖了你的眼睛。” “既然都长了手脚,长了眼睛,那什么事儿自己能做决定,自己心里都该清楚。” “如若不清楚,那个瞎子就是你们的下场。” “我不会杀了你们,但我可以让你们做生不如死的残废。” “不要以为我是仙修,我就慈悲为怀。是否慈悲,也要看我面对的是只干净的兔子,还是见不得人,修歪门邪道的死老鼠。” 卫停吟冷声说,“你们记清楚了,你们不过就是一群走歪门邪道的老鼠。是老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泥水沟里,别想光明正大地爬到世间,虐.杀世人,把自己当成天下之主。” “如果心有不服,就来跟我动手。有一个能弄死我,你们就继续这种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日子。” “但假若我活着一天,你们就都给我乖乖听话,在泥水沟里安安心心做你们见不得光的魔修。” “当然,光说漂亮话吓唬你们,多半你们也不会听。”卫停吟笑着,“那我们来清算清算吧。” 他拍了拍手中的文书。 “谁交的文书,谁上来领罚。也不多罚,点到为止。” 他笑颜如花。 魔修们一个个怒目而瞪。 有人再也忍受不了,大吼一声:“够了吧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跟魔尊师出同门,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不成!?你以为做这种事,大伙儿就都得屈服于你这淫威了!” “我等做魔修,怎会是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的老鼠!我等是不愿守你们那迂腐的规矩,要这道法自由,才做魔修!魔修怎是歪门邪道了,我等正是人间正道!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血肉仙,受死!!” 这人说完,拔剑朝高堂上冲了过来。他神色狰狞,口中大吼不停。 寒刃袭来,卫停吟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冲过来,脸上笑意越发浓了。 那双橙色眼眸眯起,他似乎更高兴了。 剑至身前,卫停吟转身摁住椅背,一歪身子,踩着一旁扶手,眨眼间便从椅上站起,轻飘飘地立在扶手之上。 来人袭了个空。 卫停吟向着空中抬手,伸出双指结了个印,便将手落下。 空中十几把剑受召,剑身燃起火光,向黑龙椅袭来。 袭人闻声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卫停吟轻轻一跃,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十几把剑刺穿黑龙椅,将那人死死贯穿在椅上,把他捅成了一个活筛子。 卫停吟视若无睹,回身一甩袖子,仍是笑吟吟的一张脸。 他拿着文书。 “还有人要打吗?”他笑着问,“没有,就开始领罚了。” 所有人再不敢说一句话。 高悬在空中的剑雨旁,第三层楼的栏杆旁,江恣坐在地上,隔着栏杆,望着下方。 看着那一身白衣笑意吟吟地拿着文书,江恣毫不自知地也扬了扬嘴角。 * 直到日落西山,卫停吟才走上顶楼。 他一身白衣都溅满了血。 见神剑被收剑入鞘,挂在他腰间,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 卫停吟苦着一张脸,扯着自己原本干净的上衣,望着上面的血迹。 “全都脏了,”他嘟囔着,“还得费劲洗一洗……说起来我没带换洗的啊,这怎么搞……” “我把旧衣给师兄。” 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卫停吟抬起头,江恣站在他前面,手握着一杆烟枪,笑着望他。 卫停吟松开手:“你舍得啊?不是要拿去做窝吗?” “师兄在我屋子里住下了,一睁眼就能看见,也用不到了。”江恣苦笑着,“再说了,本就是师兄的东西,该还给师兄的。” “是吗。” 江恣点头,又望了望他一身的血:“真是好多血啊……辛苦师兄了。” “废话,全是不服管的,得一个个罚过来。就跟小孩不摔一跤是不知道不听话一样,不让那群混账吃点儿苦头,他就不会怕你。不怕你,他就不听话。我全都罚一遍了,往后应当轻松很多。” 江恣笑着:“那就多谢师兄了。” “真想谢谢师兄,就给师兄找个池子泡澡去,难受死我了。”卫停吟揪着身上的血迹,“师兄想泡澡。” “自然没问题的。” 江恣带着他,往反方向走去,七拐八拐地带他到了一间屋子里。 一进屋子,卫停吟惊了,屋子里竟然是个池子。 只是池子边上点着的也是血烛。血红的烛火里,衬得池子全然是个血池,瞧着十分诡异。 江恣一挥手,血烛烛火转作暖黄。 眼前的光景立时温和了许多,卫停吟拍拍胸脯,感觉身心都已经舒服起来了。 “师兄慢慢泡,”江恣说,“皂角和木盆都在这边。这儿有个木头柜子,师兄把沾了血的衣物放在此处就好。我去给师兄取衣物来,到时候也放在这儿,师兄出来穿上就好。” 池子外有个推拉的木门,木门外头是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有个木头柜子,算是个小小的更衣间。江恣给他指着的木头柜子底下,有个木盆,木盆里面放着皂角。 卫停吟朝他点点头:“去吧。” 江恣便走了,还体贴地给他关上了门。 卫停吟脱下血衣解开发冠,步入池中。水温正好,他坐在里面,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沉沉的扼叹。 爽! 泡热水是真的爽,卫停吟感觉自己砍了一天魔修的疲惫都散了。 虽说砍人不太好,但这里的魔修都不是好东西,杀人放火都做了,一命换一命都不够还的,砍了也是替天行道。 泡了好一会儿,卫停吟才直起身,从水里站起来了些,抓过池台边上的木盆,从里面拿出皂角,给自己洗起澡来。 不多时,江恣来了。 他在外面敲了敲木门:“师兄?” “做什么?” “我把衣物给师兄拿来了。” 江恣隔着一道门跟他说,声音闷闷的,“我把东西放在外面了。” 卫停吟嗯了一声。 江恣说他回屋里去,卫停吟再次应下,随后门外便没了声音。 沐浴完了,身上的血迹都洗净了,卫停吟穿着身里衣拉开木门,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没有了江恣的身影,一旁的木柜子里放着一身新的白衣。 倒也不新,其实是卫停吟的旧衣。 但能穿。 卫停吟穿好了旧衣。这一身旧衣上面还有条干净的毛巾,卫停吟便拿起来,擦了擦自己一头的湿发。 时候晚了,一会儿回去也是睡觉,卫停吟干脆就不扎头发,等头发干了些,就披散着一头长发,回了江恣屋子里。 一推开门,就见屋内的烛火也成了暖色。 卫停吟诧异了瞬,很快反应过来是江恣做的。他一偏头,看见江恣坐在床榻上,又在咳嗽着。 他只穿了身黑色里衣。暖色的烛火比往日血红的血烛更亮一些,他那把消瘦的骨头更明显了。 “又咳嗽啊。” 卫停吟把擦着湿发的毛巾从脑袋上拽下来,往肩上一甩,蹙着眉说,“我怎么听着咳得越发严重了,没有药吗?” 他没见江恣喝过药。 “没有药。”江恣哑声望向他,“本就没病根,是身体不好才会咳的。” 是受那雷渊影响啊。 “总这么咳嗽也不好……过几日,你放我回去一趟,我去跟玉清山主讨点药给你。” 江恣苦笑了声:“玉清山主如今可是三清门掌门了。” “是吗?”卫停吟琢磨了下,“也是,虚清山主那个逮谁说谁一张嘴得罪八百个人的样儿,师尊也不能把掌门给他。” 江恣笑着,点了点头。 卫停吟走近过来,江恣闻见他身上的香味儿。那块皂角是江恣从凡世带回来的,带着一股清冽的冷香。 卫停吟又不好好把身上擦净,水淋淋地就把衣服穿上了。没干的水渗透白衣,露出些微肉色。 衣服也不好好穿。他总是想着马上就睡,把一身白衣穿得随意不整,颈下袒露一片风光。 头发也又没擦干,湿哒哒地搭在肩上,衣服湿了一片。 望着他还挂着水珠的脸,江恣的脸有些发烫。 他耳尖红了。 见他还吞咽了口口水,卫停吟怔了下,毛都炸了:“你不会又在想那种事儿吧!” “没有!”江恣连忙辩解,“没有没有,我不会的!”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会的!”江恣说,“我不会再那样对师兄了,我……我会好好对师兄的!” 他说的情真意切,两眼诚恳焦急,眼睛里又亮起眼巴巴的可怜光了。 一见他这副小狗样儿,卫停吟到嘴边的话立马卡了壳,咽了回去。 “行吧,”他说,“信你一次。” 卫停吟走到地铺边上。往常需要卫停吟自己拿出来的床褥,都已经齐齐整整地铺在地上,是江恣提前为他铺好的。 卫停吟抱着双臂,冷着脸坐到床褥上,掀起被子。 刚要躺下,江恣叫住他:“师兄!” 卫停吟都躺了一半下去了,眼看脑袋就要沾到枕头上。被叫了这么一嗓子,他啧了一声,转头看过去:“又干嘛?” “师兄头发还没干呢,”江恣讪讪,“我给师兄擦头发吧。” 他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诚恳极了。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一双橙红的眼睛死盯着他。 卫停吟一看就是在戒备什么,江恣立刻指天发誓:“我绝不做多余的事!” 他把手举得很高。 卫停吟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只是擦头发?” “真的,”江恣紧张道,“我若动手了,师兄就砍我!” 第43章 何事 卫停吟抓了个蒲团, 放到江恣床榻跟前,背对着他盘腿坐了下来。 江恣坐在榻上,手拿着毛巾, 给卫停吟擦干一头湿发。 他动作很轻,有些慢吞吞的, 能从力度里感受出他的小心翼翼。 他几乎是捧起卫停吟的长发把它擦干的, 生怕扯着他, 弄疼他。 卫停吟坐在地上,由他一点一点擦着自己这一头长发。 江恣伸手,桌案上的一把梳子立时飞到他手中。 他边擦着头发,边给卫停吟梳起长发。他为他细细分开发丝, 一缕一缕轻轻梳过。 “我今日,其实,在三楼瞧着师兄替我整治生死城。”江恣说, “师兄知道吗?我今日打上面瞧着, 就想呀, 幸亏有师兄……若是没有师兄, 这会儿我怕是被吃干抹净了。” “你知道就好。”卫停吟照例大言不惭地应了下来。 江恣笑了两声。 “以后, 若师兄一直这样在身边,不知有多好。”江恣说,“师兄会一直在吗?” 应当不会一直在。 他这话一出,卫停吟便想,等到这世界恢复正常,因果不再混乱, 天地之间再次生机盎然遍布灵气,卫停吟在这里的任务应当就会再一次、正式的结束。 到那时,他就又会走了。 可江恣现在的精神状态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于是在停顿一瞬后, 卫停吟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 “那不废话吗,”他说,“除了你这儿,我哪儿都不会去了。” 江恣又笑了一声。 他松开毛巾,松开卫停吟的发,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慢慢往前倾身,往前靠去,像毒蛇慢吞吞地爬上身子,缠住骨头,让猎物永生不能从自己身体里逃走一样,从背后缓缓抱住了卫停吟。 身后重量一重,一呼一吸打在耳畔上。卫停吟被往前一压,又被抱住肩膀,揽在他怀中。 江恣的脸贴在他耳边,下巴枕在他颈肩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卫停吟,靠在他身上。 就这样抱了很久。 屋中烛火摇晃发黄,江恣始终没说一句话。这是个极其沉默的拥抱,在没有一点声音的拥抱中,卫停吟听见他沉重无力的呼吸声,沙哑地在耳边回响。 他总觉得江恣是要和他说些什么,也觉得他想说、该说些什么的。 而且是千言万语。 可江恣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这样抱着他。 死一般的沉默。 江恣还是半个字儿都没有说。抱了很久很久,他就松开了卫停吟。 他拨拉了两下卫停吟的头发,就笑着和他说,头发干了,睡吧。 他说,明日把师兄从前的旧衣,遗物,都还给师兄,师兄都拿去穿。 卫停吟回过头,想说什么,可看见江恣的笑,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他便只好站起来,离开,睡下了。 又是一夜难眠。 在此之后,生死城中好了许多,被卫停吟砍过指头划过眼睛的魔修们都老实了——因为那些废话连篇的文书,卫停吟那日基本上给每个魔修都来了个独家“一只眼”疗程。 一夜过后,生死城里全是半瞎子,就只有卫停吟一个两眼完好的。 吃到了苦头,知道了卫停吟手段多凶残,明白了仙修不只是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还有卫停吟这种怪物似的修罗鬼神,魔修们全都成了听话的乖宝宝。 卫停吟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往南绝不往北。 接下来几日,送到江恣屋中来的文书少了大半,每日花上半个时辰多一些便能判完。 时间一晃而过半个多月,生死城中越发规矩,处处一片安详,连背地里说江恣的声音都没了。 ——因为卫停吟在一个星期前,又把所有人叫起来聚众议事。 他告诉他们,他已经在这生死城中布下结界。此后再听见谁背后说江恣是非,他就会瞬移过去,奖励一份拔舌大餐。 “生死城是谁的,就要听谁的话。”他笑着说,“没见过那个打杂的在主子家里敢说主子这那的。不服,就滚出去。” 那之后,有三个魔修真的被拔了舌头。 事后,他们受卫停吟胁迫,三人在纸上写下事发过程向旁人控诉了全过程。是他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时,卫停吟真的突然出现在他们仨身前。 拔了他们的舌头。 打那之后,也再没人敢说江恣不是了。 生死城变得岁月静好。 “多亏师兄治理有方,这些天,底下的人越发老实了。” 江恣坐在案前翻看这些天来的文书,抬起头来看他,“有师兄在,真是令人安心。” 卫停吟坐在另一张案前吃饭,嘴巴里嚼着麻婆豆腐,臭着脸说:“少吹捧我,真肉麻。” 江恣轻笑几声,又咳嗽起来。 他把手攥成拳,挡住嘴,咳嗽不停。 卫停吟咽下嘴里的肉沫豆腐——他这些天闲着没事干,虽是不用吃饭,可嘴巴里又寂寞。江恣还总是咳嗽,他又说喝药没用,卫停吟就朝他问来了厨房所在,日日去下一次厨。 给自己做点豆腐吃,顺便给江恣熬点粥喝。 省着他天天咳得跟个破风箱似的。 现在就又开始咳了。 卫停吟看了眼江恣。江恣紧锁眉头,咳了一会儿,又从袖里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 又咳血了。 卫停吟对他说:“一会儿看完那些,把粥喝了。” 江恣案上放着碗米粥,是卫停吟给他熬的。 江恣点着头说好。 “待会儿把烟枪给我。”卫停吟补充。 江恣一怔:“啊?” “我说待会儿把烟枪给我,”卫停吟重复了一遍,“都咳成那样了,天天还抽,自己什么样儿自己没个数。” “……没事的,我就偶尔……” “偶尔也不行,给我,不许抽了。”卫停吟说,“早就说让你别抽了,可昨晚我还闻见你身上有股烟味儿。背着我抽着呢吧?” 江恣不吭声了。 “一会儿给我拿来,”卫停吟用一种不可拒绝的语气下令,“不然我踢你了。” 江恣无可奈何:“好。” 卫停吟这才满意,又从盘子里夹了口豆腐塞进嘴里。 吃完了饭,他收拾了碗筷,走到江恣案边,向他伸出手。 江恣唉声叹气,从怀里掏出一把烟枪,依依不舍地望着卫停吟把它拿走,神情是一片好像要碎了似的可怜。 卫停吟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动作顿了一顿,但这次没心软。 他把烟枪收起,问他:“就这一个吧?” 江恣抿紧嘴巴,点了点头。 “那行。” 卫停吟在他案边坐下,“文书看完了吧?喝粥。” “还剩最后这一个。”江恣捏着手里还剩几页的文书,“这些天我一直留在魔界处理事务,没去人间。师兄想让天下变好,光看生死城可不行,所以我叫人去凡世看看如何了。” “说起天下魔修,这一半在生死城,另一半就在凡间自由作恶。生死城里的人老实了,人间那些魔修横行霸道的魔修虽是少了许多,但看这从凡世回来的魔修写的文书上说,凡间仍有魔修嚣张跋扈作威作福的事迹传来,想来是那些不属于生死城的魔修做的。” “原来如此。” “凡世的魔气也只收敛了一些……看来还是得去立个结界,吸收魔气。” “嗯。”卫停吟点了点头,“我有个问题问你。” “师兄请说。” “现今天底下的魔气,都是那个雷渊里散发出来的吗?”卫停吟问他,“我刚回来时,本以为是魔修祸害人间搞出来的,阿春那天又说是你破了雷渊才会这样。可若是你破了雷渊,魔气才遍布天下的话,你出来的那一天,魔气就理应已经从里面蔓延出来了。” “若是如此,当时人在那处的师尊不会坐视不管。就算无法处置,他也会将此事告知仙修界其他掌事人,共议此事该如何处置。但阿停没这样说,那师尊就是没这样做。照他的性子,他绝不会这样的,所以究竟是如何的?” “师兄明察。”江恣说,“雷渊里的魔气,不是我出来后就立刻蔓延出来的。” “在我刚离开雷渊时,渊中并没有魔气泄漏,所以师尊也就没有发现。” “魔气开始从我打碎的结界破洞中往外泄漏,是在那之后几日,而后日渐增强。那是在我向师尊辞门之后吧,天下有了魔气蔓延的迹象。也是因为这个,师尊才来特地找过我。” “现如今天下的魔气,绝大部分都是雷渊里蔓延出来的,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天下魔修们四处行害,修为大涨的同时,也使得魔气肆虐,才造成今日这般惨状的。” “说明白点,天下的魔气,是魔修造成的魔气和雷渊里涌出的魔气混杂在一起。大概三七开吧,雷渊中的魔气更厉害些。” 卫停吟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要想让凡间恢复,还是得想想办法处置那雷渊啊。” “正是如此。”江恣点头,“雷渊的事,师兄还让我等着呢。不如后日,我们就去趟凡世,再四处转转,找个好地方,立个吸收魔气的结界吧。” “好啊。” “师兄跟我一起去?” “那不废话吗?” 江恣又笑起来。他好像真的很高兴,一张惨白的脸难得有了血色,泛起红光。 卫停吟望着他。江恣高兴得难掩笑意,肩膀还轻轻晃了两下,低头看文书时,眼角跟着笑意弯起的弧度都没下去。 这么高兴啊,跟他出门。 卫停吟看着他的笑,心中却还有个疙瘩。 他想了想赵观停说过的话。 虽知此话一出,江恣必然不会高兴,但卫停吟还是说:“师兄还有个问题问你。” 江恣抬头往他,眼睛还亮晶晶地闪着光:“什么?” “你跟师尊,”卫停吟顿了顿,“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恣的笑立马僵在脸上。 那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他脸上漫上一股寒意。 江恣慢慢直起身来,死死盯着问出这个问题的卫停吟,血眸之中尽是从未对他露出过的、令人胆寒的杀气。 卫停吟在那眼神中猛然后背一凉,竟然生出几分恐惧来。他头皮发麻,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消片刻,江恣眼中的杀气便散去。 见卫停吟被吓住,他怔了怔,微张开嘴,想要安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江恣突然一顿,只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 他最终没有说话。那双血眸低敛下去,沉默片刻,江恣偏过头去,看向还没看完的文书。 “什么都没有。”他最后只说,“谢自雪只是跟我说些废话,随后便决裂了罢了。” 江恣声音沙哑,比刚才沉闷了许多。 他不高兴了。 卫停吟忽然有些无措,又有些不解。他望着江恣,心头突然冒起一股酸涩,而他也不知这股酸涩是因为江恣望向自己的杀气凛然的眼睛,还是因为他竟然不愿再叫那人一声师尊。 刚刚不是,还在叫师尊吗? 卫停吟忽然心绪复杂难解如一团毛线团。 “都是前尘往事,师兄别问了。” 江恣放下文书,拿起卫停吟一早放在案边的米粥,捏着勺子搅了搅,吹了几口气,吃下去了一勺。 卫停吟皱起眉眼,欲说还休了下,最终没有说什么。 他只叹了口气。 “我们明天就去凡间吧。”他最后说。 江恣闷闷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地闷头喝粥。 他真的不高兴了。 卫停吟想。 * 第二天午前,卫停吟出了魔界。 江恣先一步出去了,就在生死城门口等着他。 卫停吟出去时,江恣站在城门路边前的一棵死树旁。和魔界中所有死树毫无不同,那棵树早已死了个透,张牙舞爪的枝头上没长一点儿绿,早已秃得比和尚脑袋还干净,在魔界阴沉的黑天之下,徒留一身树干粗枝摇晃,像鬼手一样随风微微摇着。 江恣两手插袖,仰头望着它。 魔界中吹起邪风,他那一头披散的发随风乱舞,遮住眉眼,卫停吟看不清他的眼睛。 也不知道这树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在看什么。 卫停吟走近过去。听见脚步声,江恣转过头来望向他。 看见卫停吟,江恣就笑起来:“师兄。” 昨天那个不太愉快的插曲,翻过篇就算没事了。 喝完粥后,江恣对卫停吟的态度就回来了,好像卫停吟根本没问过谢自雪似的,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向他笑,向他小心翼翼。 他既然这样表现,卫停吟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江恣给的台阶就下来了,也装成没事一样。 他走到死树底下,学刚刚的江恣,扬起脑袋来,看向这死树的枝头。 卫停吟问他:“在看什么?” 循着卫停吟的目光,江恣也仰头去看。 “没什么,”他说,“只是想起从前,舍院门口的也有这样一棵大树。” 卫停吟猛地一怔,转头望向他。 身后的邪风还在吹,吹得后背发凉。都已经这样近了,可卫停吟还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散下的长发被吹起得太乱,卫停吟丝毫看不清那只血眸。 他只听江恣轻轻地说:“可惜,那棵也死了。” “……” “走吧。” 江恣转过身,扬手一挥,一道虚无缥缈、边缘散着黑气的门在他扬手劈开的半空中显现出来。 是通往凡世的门。 “师兄先走。” 江恣面向他,带着笑意这样说。 卫停吟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因着笑意而眯起来,弯成一条线。 卫停吟五味杂陈。 他穿过了门,走向凡世。 * 穿过了门,待眼前光亮恢复,卫停吟眯着眼睛看向四周。 四野茫茫,是条山路,不远处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林子。 卫停吟抬头望天。此处天上黑云如坠,魔气相当严重。 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恣也从魔界之门里走了出来。 “这里是合州的一处镇子,是有些偏的郊外,是合州魔气最严重的地方。”江恣说,“此处魔气肆虐,放眼天下,这里也是最严重的几处之一。我上次来,就是看中了这里,作为结界之地。” “原来如此。”卫停吟说,“那为何不在此处起结界?可是有什么顾虑?” “不,并非是有什么顾虑,我已定下在这里了。”江恣道,“此处最是合适的。上次来凡世时,我一连走了好几处,处处都用罗盘瞧过天地风水,这里是最好的。只是上次定下来时天要黑了,没来得及做结界,便匆匆回去了。” “毕竟这般吸取魔气的大结界,我一人做起,也要一个多时辰。师兄还在魔界等我,我不想让师兄一人。”江恣苦笑着,“这镇子也无魔修侵扰,虽魔气肆虐,但放着不管几日也无大碍。可没想到这些天被生死城中那些废物绊住了脚,耽误了十几天。” “生死城里有一半的魔修,天底下一半的糟烂事也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把他们治好,也算是救了一半天下,不算耽误。”卫停吟说,“早日在这里把结界立起来罢。” 江恣点着头。 “结界要在何处立起?”卫停吟问他。 “若立吸收魔气的结界,自然是要远离镇子,远离凡人。”江恣指了指不远处那片光秃秃的林子,“此处本就在镇外,那处林子后方更是一片荒山。不如,就去那里。” 第44章 偶遇 立起吸收魔气的结界, 并非什么难事。 两人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林子,看见了一座同样光秃秃的荒山。走入荒山之中,寻了块风水宝地, 江恣拔剑出鞘,立起了结界。 魔修法阵血红, 魔尊法力更是深厚。结界立起时, 法阵亮起灼目刺眼的血光, 带起呼啸的风浪。 卫停吟站在法阵外,连衣带发地被风吹得猎猎,人都被吹成了个大背头,一双橙色眼睛不由得眯起。 席卷的风浪掀起一片沙尘, 四周光秃秃的树林也摇晃不停。 在风声沙浪之中,卫停吟望着结界中央那同样衣发飘飘的人。 同样是挨吹,他被吹得大脑门子锃亮眼睛眯得像八百度近视, 毫无美感可言。 可站在阵眼里理应被吹得更灾难的那位, 却衣袖飘飘, 青丝如泼墨, 那形销骨立的一把消瘦骨头若隐若现, 在这血阵中仿若血中月光,凄美如画中人。 卫停吟突然服了。 这种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论身处何等离谱境地之下,江恣都能以各种方式美出新高度。 他卫停吟出点血,都跟老花子流鼻血似的,毫无美感。 主角啊。 主角。 卫停吟撸了一把就没下来过的强风大背头,心中惆怅。 江恣挺好, 但卫停吟永远是这种衬托主角的配角命。 阵中血光一闪,卫停吟眯眼看了过去。 闪了血光的是江恣手持的那柄剑。那剑浑身漆黑,薄如蝉翼, 剑柄处镶嵌着一血红灵石。 卫停吟之前就见过这把剑。 在水云门的时候,他就是拿的这把剑。 江恣从前的佩剑并不是这样的。 是随主一起入魔了,还是…… 还是从雷渊里找到的新剑? * 一个时辰多后,江恣立好结界。 两人出了林子。 卫停吟手拿一把木梳,梳着自己方才被风吹乱的前发。 “这处结界就没问题了,我立得足够牢固。”江恣说,“天下魔气严重,吸魔气的结界不能只有这一个。若求稳妥,得要天下八方各立一处,分担各处魔气,是最理想的。” “得立八个啊。” “正是。” “八个就八个吧,我们四处跑跑。”卫停吟说,“不如这次出来,我们一次性弄完,再回去。路上,就找几个酒楼过夜,凑合凑合,你看如何?” “师兄若想如此,那自然是好的。”江恣朝他笑,“那我们这就动身前往他处?” “别着急嘛,去镇子里吃点饭,我饿了。” “好好好,依你的。” 两人往镇子走去。 不多时,他们到了镇口。镇口石牌坊的门匾上写了“边芦镇”三字,风吹雨打的岁月痕迹十分明显,整个门匾都已经有些斑驳脱落,但字样还是清晰的。 走入镇中,迎面吹来阵阵寒风,道上的人烟也和这寒风同样萧瑟。 行人三三两两,十分寂寥,听不见什么叫卖吆喝声。 走了没几步,江恣就在一卖纱帽的店家门前停下。 天太冷,老板都没出来,只在门前摆了几排纱帽,一旁挂了个告示板子,写着一个二十文。 江恣随手扔了把银子,拿起一个纱帽,扣在自己脑袋上系好,把纱帘放下来,一声不吭地跟在卫停吟屁股后头走。 卫停吟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脑袋上突然多了顶纱帽,乐了:“哪来的啊?” “刚在那边买的。老板不在,我就自己拿了。”江恣指了指后面那家纱帽铺子,“我付钱了,给他扔了把银子。” “你又哪儿来的银子啊?” “还在三清山时存的,那时师尊每个月都会给点银子花。”江恣说,“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都存在一个小木头箱子里。当年从雷渊里出来,回山去辞门走时,就把这箱子也带走了。这些年更没花钱的地方,这些银子就一直在箱子里面发霉。” “你还挺能省钱。”卫停吟笑了笑,“那我们吃点儿什么?” “听师兄的。” 他倒是一直顺着卫停吟。 说起想吃什么,卫停吟其实也还没什么主意。 想着逛逛再说,他就带着江恣又往前走了两步。 从方才那镇口进来,就是一条街道。街道萧条,卫停吟顺着路往前走了好久,经途的酒楼都关着门。 走到第三家——第三家也关着门。 又碰了一鼻子灰,卫停吟唉声叹气。 “怎么还是关着门……” “现今天下这般乱,路上到处都是魔修,想来是不敢开门了吧。”江恣嘟囔着,又内疚转头望来,“抱歉,师兄。” 他确实有责任。 虽说不是主要责任,但他确实有挺大一部分责任。 卫停吟张开嘴,刚想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讶的:“哎?” “师兄?” 很熟悉的声音。 卫停吟蒙了,转过头。 一位很熟悉的故人正站在他身后。 故人脸上还带着比他更震惊的震惊:“真是师兄!?” 是赵观停。 赵观停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个很接地气的斗笠,嘴里还叼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袖子也用袖扣扣了起来,穿得一身干练。 比起仙人,他看起来更像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士。 赵观停太手压了压后脑,把斗笠抬起来些,露出满面红光高高兴兴的一张脸。 他很是稀奇地走了过来:“师兄怎么在这儿?” “来办点事,”卫停吟答着,脸上仍旧惊异地望着他,“你又怎么会在这儿?这也有魔修?” “不是不是,这次不是魔修,”赵观停笑着指了指身后,这条路的尽头,“我是被这镇子里的农户请来的。” “这镇子虽说平和,可魔气这几日里实在太严重。师兄你也知道,魔气吸食天地精.气,使天地失色,大地干裂。没有精.气,草木都长不起来,自然种菜也是难事。” “这世道,能种菜的地方就只有魔气还没有太严重的那么几处。所以这镇子里的农户就指望着拿筛糠喂猪,给家家户户弄点肉吃。可没成想,天上魔气愈演愈烈,最近这一片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了。前几日农户起来一看,家里猪都被魔气吸干瘪,死了。哪儿还有肉啊,只能炖点儿大骨头汤了。” “……汤还是也别炖了吧。”卫停吟讪讪,“被魔气吸干的猪,骨头也不一定干净。” “就是啊,我劝了他好半天呢。”赵观停乐了两声,“所以这次,我是被叫来治理魔气的。我正打算去看看在哪儿弄一个结界好,师兄呢,你是来干嘛的?” 话说到这儿,赵观停好像才看见似的,眼神往旁边一瞟,看向卫停吟身边的江恣。 江恣沉默片刻,拉下头上的纱帽,把帽檐都拉得遮住了眉眼,侧过半个身去,刻意躲开赵观停的视线。 卫停吟也循着赵观停的目光看了过去。 见江恣躲避,他心中莫名其妙了一把。 干嘛躲啊? 在水云门的时候不是很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的吗? 再说赵观停……你第一天认识他? 这能管用就怪了。 卫停吟心里嘀咕还没落地,赵观停就把脑袋探了过来:“这不会是阿恣吧?” 卫停吟还没出声,这奇葩就直接从他身旁挤了进去。 卫停吟被他挤出去两步,一回头,赵观停已经凑到江恣跟前。 “是不是江恣啊?” 他一边问,一边水灵灵地直接把脑袋挤进了人家纱帽的纱帘里面。 脸对脸。 几乎是爆炸性的、大脸对大脸。 卫停吟看见江恣肩膀一抖。 卫停吟同情了。就算看不见他的脸,卫停吟也能想象出那只血眸骤缩的模样。 “哟,这不就是江恣吗!” 赵观停哈地一乐,把脑袋从他纱帽的纱帘底下抽出来,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起来:“这是什么事儿啊,还得劳烦魔界至尊特地跑上凡间来一趟?” “赵观停。” 卫停吟皱起眉来,斥他一声,“少说两句。” 赵观停抽了抽嘴角,不满地回头:“我还没说什么呢。” “你还没说什么?起的这个头,我就感觉你没想说什么好玩意儿。”卫停吟说,“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我闭上嘴啊。” “说出去的话,可就收不回来了。如今都已经这般物是人非了,就别一错再错了。”卫停吟说,“再说他这次上来,也不是来找事儿,他是把你的活给做了。” “啊?” 赵观停迷茫地眨巴两下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的?” * 冬风萧瑟。 离镇口有足足半里的地方,卫停吟找到了第四家酒楼——更准确的说,是赵观停领着他来的第四家酒楼,终于是一家开着张的酒楼铺子了。 在二楼找了个角落,仨人要了一桌子菜,和两坛子酒。 都动了几筷子后,桌上的菜少了一半。 外头明明冷,但赵观停还是开了窗子。 他趴在窗沿上。 二楼虽然不算太高,但还是比一楼冷一些。 赵观停一脸沧桑地趴在上面,吹着刮刀子似的冷风。 “诶——” 他拉长声音,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唏嘘,“你居然在那边的荒山里做了吸魔气的结界……你这个魔尊,做了吸魔气的结界啊。” 他一连说了两遍。 “这跟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什么区别?” 他一边说一边扭回过脑袋来。话虽然是鄙夷的,可脸上神色却是无奈的。 赵观停并非不信,也不是瞧不起他。这话没带任何恶意,他只是单纯的感叹。 江恣没说话。他沉默地在赵观停对面坐着,手边的筷子还整整齐齐地摆着,没有动过的迹象。他也的确没有动过,从坐下开始,他就没有碰过桌上的任何东西,没吃一口饭也没喝一口茶。 赵观停抛了话来,江恣也没吭声。他只是抬起眼睛,看了赵观停一眼,就别开眼眸。江恣叹了口气,手伸进怀里,想掏什么东西。 摸索两下,他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张脸上露出一瞬的尴尬。 卫停吟看明白了,这老烟枪是想抽烟。 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衣内,才想起来,他的烟枪已经在昨天被卫停吟取缔了。 卫停吟噗嗤笑了一声,笑得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两肩抖个不停。 赵观停回头看来一眼,见他突然笑成这样,一脸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江恣狠狠地挖了他一眼。 卫停吟挥了挥手,竭力忍住笑意,抬起头来:“没事,没事。” 他笑得脸都有些红了。 没事才有鬼呢。 赵观停鄙夷地撇他一眼,又看了眼江恣。江恣已经把手从怀里抽出来了,感受到赵观停的目光,他头都不回看都不看,又看向窗外,装得一脸无事,那只血眸里却微妙地多了几分羞恼。 赵观停似乎懂了什么。 他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没多意外:“你俩,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啊。” 说得像揶揄小两口。 卫停吟突然脸上有点挂不住,啧了一声,在桌子底下给了赵观停一脚。 赵观停椅子一晃,整个人都歪了一下。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被卫停吟给了一脚的膝盖。 赵观停龇牙咧嘴:“师兄,你怎么还是不知道什么叫轻轻的?” “那咋了。” 卫停吟一脸不知悔改,赵观停无语了。 他揉了揉膝盖,突然又想起来,卫停吟也是七年都没踢过他了。 被他二师兄这样踢,也是他七年里怀念过的事情之一。 这样一想,赵观停就觉得膝盖的痛觉真是令人苦涩又令人怀念,于是露出惆怅苦笑的一抹笑意。 结果卫停吟这混蛋真的不解风情:“又笑什么,笑得真恶心。” “……你能把那嘴闭上不!吃你的豆腐!点一桌子菜都堵不上你那破嘴!!” 卫停吟哼笑一声,耸了耸肩,转头吆喝一声小二,又要了一碗米饭。 小二拿来米饭,卫停吟拿勺子舀了几勺子白菜豆腐的豆腐,淋到米饭上。 豆腐和浓郁的汤汁浸润米饭,传出阵阵香气。 卫停吟又开始吃他的豆腐汤饭。 赵观停把手一撑,托腮道:“不过师兄,你去了魔界,这天底下真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这半月里,到处惹事的魔修少了好多,有几个地方魔气都少了些。” “是吗。” 这在意料之中。 卫停吟继续干饭。 “少是少了,但也没彻底灭绝。我记得生死城中的魔修,只是天下的一半吧?那另一半的还得治。对对,你俩总在下面呆着,还不知道吧,如今凡世有了奇怪的流言。” “什么流言?” “地上这些无法无天的魔修,原本每个都孑然一身独来独往的,但近日里,似乎在做同一件事。”赵观停说,“听说他们最近做事有些章法了,虽说仍是作恶,但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每一个在做了恶事后,都会留下同一个血阵,把活人的尸身放在其中,并且都是献祭的血阵,好像要给谁献祭一样。” 卫停吟停下了扒饭的手。 他放下饭碗,皱起眉,嘴里还在嚼着刚扒进嘴里的最后一口饭。 “至于是要给谁献祭,又到底怎么回事,至今还没问出来,这事儿才被发觉没几天。我前些日子也逮到一个,严刑拷打了一顿,那人最后也不说,反倒自断经脉死了。” 赵观停一说这个就头疼。他挠了挠自己脑门,幽幽叹气,“真是够奇怪的,这些魔修什么时候团结过?不都是自己只顾自己的吗,这次反倒这么沆瀣一气。” 卫停吟没吭声。 他转头,和江恣换了个眼神。 虽然毫无根据,但卫停吟直觉感觉到,这件事和祁三仪脱不了干系。 沉思片刻,卫停吟问赵观停:“流言最早是何日起来的?” “最早?这……我只记得我听说的时候,是五日前。” “是吗,那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没啊,问都问不出来。”赵观停托腮说,“还得些时间吧,师兄如果在意,有了什么线索,我就给你传音。” “有劳了。”卫停吟说。 “小事小事。”赵观停应下,随后顿了一顿,直起身来,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不对呀,师兄你刚刚是不是说,要去天下八方立起结界?” “是啊。”卫停吟说,“天下魔气肆虐,他这个魔尊总要付起点责任来。” “那既然如此,让这群魔修沆瀣一气做献祭之事的始作俑者,说不定会在你们路上冒出来。”赵观停搓着下巴思索着说,“对魔修来说,如今天地间涌动的魔气可算得上是命根子了。有这些魔气在,他们才能使体内的魔气运转得最为得力,也才能这样横行世间,这种献祭的血阵更是才能得天地之精华,有不同往日的威力。” “既然四处在做献祭之法,那背后必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天下肆虐的魔气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子。若是知道你们在做这种结界,他肯定要急得跳出来了。” “不如我跟着师兄去吧,”赵观停说,“若是路上真遇上了,我也能帮师兄,我还能叫人赶紧过来呢。” 这倒也是,若是出事了,江恣能叫来的也只有生死城那些魔修。 还不一定会不会帮他们。 卫停吟又是个死了七年的死人,现在知道他活着的就那么几个,到时候想叫人,卫停吟也叫不来。 赵观停这些年走南闯北,反倒是积累了不少人脉。 把他带上,只有好处没坏处。 卫停吟咬着筷子,转头看江恣:“把他带着吧。” 江恣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听了这话,也只是闭上双眼,淡然地点了点头。 * 付完饭钱,仨人出了酒楼。 吃饱喝足,赵观停迈出门槛出了门,很用力地抻直身子,打了一个大哈欠。 卫停吟跟在后面走出来。 他望着赵观停变异似的叫唤了一阵,有些纳闷地问他:“话说回来,你怎么一个人?你那好兄弟没管你?” “师兄说谁?顾兄?” 赵观停保持着抻胳膊的姿势,懒洋洋地侧过半个身子望过来,一脸无可奈何,“怎么会一直跟着我啊,顾兄有山门有师尊的,门内又收留了整个无处可去的三清门。易宗主又日日对三清门虎视眈眈,门内离不开人,他得留在门内守候的。” “从前就一直这样,他也只是有闲空的时候,跟我传个音,飞过来看看我,跟我小聚一下罢了。” “师兄忌日,我是次次都去的。他知道这日子非比寻常,才会年年都在那天抽出空来陪我去的,往常我都是一人行走世间。” 赵观停松下胳膊,又开始挥动两臂画圆圈,活动了下筋骨。 “原来如此,”卫停吟嘟囔了句,又觉出他话里似有不对,“等等,易宗主为何日日对三清门虎视眈眈?” “啊,师兄是还没听过吧?易宗主一直在寻找师尊。”赵观停放下胳膊,“因为……” 说到这里时,赵观停顿了顿,有些犹疑地看向卫停吟身后。 卫停吟跟着回头望去。 是江恣从酒楼里走了出来。 见他俩都看过来,江恣抬起头,对着他俩眨巴了两下眼。 卫停吟思索片刻,想起了江恣昨日光是听到谢自雪的名字都面露凶光的模样。 “我跟你四师兄说些事情,”他说,“你先去找个地方待会儿吧,别听到我们说话。” 江恣眯了眯眼,面露不满,还有点儿委屈:“我都不能听师兄说话了?” 他狠狠瞪了赵观停一眼。 卫停吟还没说话,赵观停就一甩袖子不干了:“瞪我干什么!?怎么,二师兄死了一遍回来跟你走了,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师兄了!?江恣我告诉你做人不能这样自私啊,我这辈子也是能一直叫二师兄做师兄的!你当老五的是师弟,我这个老四就不是师弟了!?” “行了!” 卫停吟听不下去了,抬腿又给了赵观停一脚。 “你瞎嚷嚷什么!”卫停吟骂了他一句,回头又向江恣高声,“你也是!让你别听你就别听,我能害你吗!我又不会跑,你给我一边儿等着去!” 江恣被他凶得耸起脖子,成了只鹌鹑。他没敢再说话,点了两下头,就夹着尾巴匆匆跑远,找了个拐角消失了。 第45章 惊蛰 江恣走了。 赵观停显然还不服, 他又在卫停吟身后嘟嘟囔囔骂了几声,还朝江恣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吐了舌头。 卫停吟转头就一巴掌不轻不重地呼了一下他的脸。 赵观停嗷一嗓子, 捂住脸。 “你也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说他没说你吗!”卫停吟不耐烦,“怎么你一直欺负他啊?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在镇口那边叫我那会儿, 你已经看出来他就是江恣了吧?你故意掀他纱帘欺负他?” “怎么能叫欺负呢, 师兄。”赵观停揉了揉自己的脸,“这几年他把我们欺负成什么样儿了,次次见我就嘲讽,说话跟刺头似的, 还把师尊打了,山门破碎他也不吭声,三清山三座山都被他祸害了。师兄啊, 我在你坟前说的话, 可真是没有半点儿虚假。” “你不在这儿的几年里, 房顶都让他掀了。也就是在你跟前才装得乖, 你不在这儿, 他可从来不给我好脸。我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你在跟前,他不敢说我打我,那我不得好好出出气。” 赵观停一脸可怜兮兮的,说到情深处,眼睛里也冒出了和江恣一模一样的小狗光。 ……这两个不愧师出同门。 卫停吟心中叹息,想想也是。 江恣委屈, 可这些旁人也更是委屈。 但很可惜,赵观停明显没有江恣技高一筹——卫停吟把他眼中的可怜看得清楚,心中也对他颇为心疼, 却没有像江恣那么多的起伏——比如对着江恣时总是没一会儿就会冒出来的怜爱不忍和痛心后悔。 所以肯定是赵观停在卖可怜这招上没江恣厉害。 不过赵观停说得有道理就是了,卫停吟也觉得江恣这几年没干人事儿。 卫停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了两句:“行了,知道你也委屈。他过去做的事的确不好,可你也别欺负得太过火了。” “我知道的啦,我有限度的。” 赵观停没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又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哦对师兄,刚才说到一半的事。” 赵观停看了看四周,往他身前走来两步,压低声音,面带警惕地说,“易宗主先前就一直对三清门虎视眈眈,是因为师尊。他一直觉得,江恣变成这样,师尊有责任,必须为天下以死谢罪。” “虽说师尊当年因为此事自废修为,还断了仙脉,但易宗主却觉得他处置不当。江恣还在人间横行霸道,他这个做师尊的反倒把位子交给别人就跑了,就是逃罪罢了。” “他说江恣当年在山上刚觉醒血灵根的时候,他就去找过师尊,苦口婆心地劝过师尊对江恣予以处置。赶下山锁灵根呀,他劝了一次又一次。可师尊不但没有处置,反倒还把他收入门下。” 这倒是事实。 那年,卫停吟就亲眼见过他去找谢自雪说江恣。 “一步错,便步步错。正是因为师尊当年做了此事,才一步步铸成大错,让江恣变成了这样。所以,师尊如今必须向天下谢罪,就像当年的无生宗。”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拧着眉转头问赵观停:“三清门,就没人知道师尊在哪儿?” “没人知道的呀!”赵观停一拍双手,愁眉苦脸地又摊开手,“师尊当年自断修为之后就下山去了,随后就杳无音信,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了。” “易宗主为了把他揪出来谢罪,这些年派人到处寻找,自己也亲力亲为地四处走动,还请仙界中厉害的术修和法修前来卜卦。可不论如何卦算,始终算不出师尊的消息。” “找了近三年,愣是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 赵观停面露几分得意,哼笑一声,“说到底,还是师尊厉害啊。” 卫停吟脸色却不太好看,那一双好看的眉拧成了一团。 赵观停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师兄?” 卫停吟看向他:“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若是自散修为,断了仙脉,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消失,他根本运转不了任何一个法术。” “更何况师尊是剑修,仙剑也还给了玉清山主,他就更没法施展法术了。” “一个无法施展法术的凡人,是怎么躲开卦术的卜算的?” 赵观停哈哈笑了起来,仍然一脸开朗:“师兄说的,仙修界中也已经纳闷很久了。可是纳闷归纳闷,找不到师尊就是找不到师尊呀。” 卫停吟忧心忡忡:“生死可是算出过了?” 赵观停摇了摇头:“每次卦象都很乱,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所在。所以才说师尊厉害呢,能把卦象扰乱成这样。” 连生死都算不出。 卫停吟摸了摸下巴,脸色越发阴沉。 “倒也有人猜测,师尊是否不在人世了。”赵观停敛起笑容,也有些忧愁起来,“不过怎么可能呢……师尊已死什么的。” “再说若是死了,法术都该失了效力,卦象上一下就能看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既然卦象还乱,那就是说,师尊仍在人世,身上还有扰乱卦象的法术,对吧?” 这倒也有道理。 卫停吟沉思着,心里却总有种怪异感。他感觉这件事自己似乎知道什么,有什么东西被他忽视了过去——而这东西,就是解开谢自雪身在何处之谜的钥匙。 只要他抓住了这条线索,他就能知道谢自雪在哪儿。 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怎么都察觉不到自己到底忽视了什么。 卫停吟抬手捂住半张脸,头脑里掀起风暴,太阳穴都突突地作痛起来。 赵观停全然以为他是因为谢自雪的事儿心烦。 “师兄也不必自责,这也是师尊的选择。”赵观停说。 说的很对。 而且仙修界的一群人找不到谢自雪,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好事。找不到人,易忘天也就为难不到他头上,谢自雪十分安全。 况且比起谢自雪,祁三仪的事儿更加需要费心。 卫停吟刚想开口问赵观停一些事,赵观停却又开口:“对了对了,易宗主这几日疯得更厉害了。” 卫停吟到了嘴边的话一顿:“怎么说?” “这几日魔修们不是收敛了许多么?仙修们也都已经有所觉察了。不过好在水云门那边还没走漏消息,易宗主和仙修界其他人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大伙不傻,江恣最近安静得太过分,魔修们又都收敛了,自然都看得出来是魔尊做了什么。有些人觉得这样自然好,有的人却觉得魔尊没安好心眼……比如易宗主。” “他就觉得一定是柳掌门又做了什么——毕竟魔尊最后一次来人间,就是去的水云门。” “江恣一直以来最看重的师兄的尸身不见了,那次从水云门离开之后,不但不继续找,反倒老老实实地待在魔界。易宗主就觉得一定是柳掌门做了什么。” “他这几日一直留在水云门。不是逼问柳掌门,就是逼问萧问眉……他要柳掌门说出江恣怎么回事,又要萧问眉说出师尊到底在哪里。” “他一直觉得我们这几个当弟子的知道师尊去哪儿了,”赵观停又无奈地摊开手,“可我们怎么会知道的啊。” “……易宗主最近这么疯了么。” 简直太不讲道理。 人家都说确实不知道了,还要来逼问。 魔尊管了魔界,天下好转了,他也不愿意,还跑到水云门问人家掌门做了什么。 一句有病都形容不全他了。 “江恣出事之后,易宗主就不太正常了。”赵观停说,“从前虽然也这样……当年师尊收了江恣以后,他就总是上门来,明里暗里地挤兑师尊和阿恣。想来他宗门里从前出过那样的事,恐怕是心中觉得不平吧。” “那也不能这样啊。”卫停吟叹气,“柳掌门怎么样?” “哦,顾兄跟我说,柳掌门要我转达师兄,易宗主与全仙修界的为难,她会与其周旋,叫你不用担心。这些年仙修界早已这样了,她早已习惯,师兄只需操心天下苍生之事,其他的不必挂怀。” “这样,她能应付得过来就好。那事不宜迟,我想问你,那些魔修留下的献祭血阵,可是复活的献祭血阵?” “这我不太清楚,我毕竟不是魔修,魔修们也对此闭口不言,什么都问不出来。”赵观停说,“血阵皆是魔修的邪法,我要是看得出来就糟了好吧!” “那倒也是。不过这次叫江恣跟上,他应当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对哦。” “那快些走吧,”卫停吟说,“听起来事情不简单,我们得赶在那些魔修事成之前,给他们添点儿堵。” 卫停吟转身就走,赵观停高高兴兴应着声,蹦蹦跳跳跟了上去。 他高举着双臂晃着,跟小孩儿似的乐:“太好了!有种过去跟师兄一块儿下山的感觉!真是令人怀念啊师兄,师兄我还想吃糖葫芦……” “自己买去!” 卫停吟不耐烦地停下转头,朝他凶了一句。 赵观停却嘻嘻哈哈地乐起来。 这人从以前就这样,越骂他他越高兴。 有病似的。 卫停吟心说了句没一个省心的,转头朝江恣刚离开的方向叫了声:“走了,江恣!” 一袭黑衣慢吞吞地从一条小巷里走了出来。 江恣眼神幽怨,抱着双臂,动作慢得像乌龟。他晃晃悠悠地出来,眼睛在赵观停和卫停吟脸上滴溜溜地走了一圈。 最后,他的眼睛定格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面露不满,抱怨着道:“师兄,跟别人说我坏话,说完了?” 他语气还挺委屈。 卫停吟莫名其妙得要死,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谁说你坏话了!?”他怒道,“你有病吧瞎冤枉我,我要是有那害你的心思会给你做到这份上!?我要死啊!看你不顺眼还给你当牛做马、做刀杀人、死了又活的!给我滚过来!走了!!” 江恣肩膀一抖,脖子一缩,又成了个鹌鹑。他再不敢说一句话,乖乖的就小步快走了过来,到了卫停吟身旁停下。 卫停吟气得瞪他,一转头又想起来,还没问赵观停,江恣和谢自雪到底怎么了。 他又看了看赵观停。这小子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望着吃瘪的江恣捂嘴偷笑,一脸幸灾乐祸。 ……现在再问好像也不太好,之后再说吧。 反正他们要一起去立另外七个结界,还有的是时间。 突然起风了,周身吹起飘摇的风。风不小,吹得人衣袖飞舞。 卫停吟看向天上,空中的魔气已经有了变化。 此处结界已成,魔气都朝着荒山处流动而去,仿若被旋涡吸走似的。 “看起来,这结界很是奏效,”赵观停看向荒山的方向,“魔气有了变化了。” “是啊。”卫停吟说,“这里应该没问题了,去别处吧。……说起来,我问你个事儿。” 赵观停转头:“啊?什么?我吗?” “是啊,就是你。”卫停吟一脸诚恳地问他,“惊蛰是什么时候来着?” “……?” * 汴京,人来人往。 即使魔气滔天,这里的人也依然笑容满面,满街吆喝,生气勃勃地过着日子。 瘦脱了骨的马匹哒哒地慢行,拖得马车上的货物响了一路。黑天已经黑沉下来几分,天已经快黑了。 码头边上的河湖魔气沉淀,一片黑漆漆。夜晚到来时,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一张怪物的血口,掉进去后便会再浮不上来。 卫停吟拎起刚从铺子上买来的一灯笼,灯笼里烧着一截烛火,亮堂温暖又毛茸茸地照亮些许周围。 他们站在湖边。 大约是魔气沉淀的湖水太过不详,往日总是人来人往观水赏月的湖边,此刻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三个站着。 江恣站得稍远,他在离那两人几尺外的地方仰着头,捏着纱帽边缘,望着头上黑天,微眯起眼。 卫停吟和赵观停站在一起。 赵观停手捏着法器“日晷”——这玩意儿本身在古代就是观测时间用的,只不过原本是个只能借太阳照于其上的影子用以测算的装置。但在这文、这世界里,“日晷”变成了一种人人都可得到十分烂大街的法器。 日晷不仅能用来看时间,只要注入灵力,还能看日子。 赵观停手握罗盘状的日晷——当然,为了方便,日晷的形状也做了二创。 这玩意儿除了名字,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和传统的日晷相似了。 注入灵力后,日晷发出土色的光芒,罗盘上的指针开始缓慢前行,须臾后,止住。 赵观停和卫停吟俩人头抵着头,一同低头盯着罗盘上发起光的高亮文字。 “对对,惊蛰是二月初六,今日是一月初四。”赵观停说,“嗐,我都不怎么记日子的,你突然问我,我还得看看日晷。” 他边说边把法器收起来。日晷在他手里变作一道光,嗖地钻进他袖子里,没了踪影。 赵观停问他:“干嘛问这个?” “杀了个人,在他屋子里找到张纸,说惊蛰子时要干什么干什么。” “哦。” 赵观停淡淡应过。 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蹭地抬头:“杀了个人!?!” 卫停吟淡淡:“是啊。” “杀了个人!?!!”赵观停大叫,“你——唔!” 卫停吟捂住他的嘴,反手把他锁喉,抓着他就把他锁进怀里。 “小点声!”卫停吟恼怒地低声骂道,“这儿是汴京!人间!杀了人官衙要来的!” 赵观停如梦初醒。他转头,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有许多都驻足停下,目光或怪异或惊悚地望来。 赵观停面露尴尬,他抓住卫停吟的手,把它从自己嘴上扯下来,朝路人哈哈干笑两声,随口敷衍了几句过去。 路人这才收回目光,半信半疑地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见路人没再停留,卫停吟松了口气,松开了赵观停。 赵观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咳嗽了几声后清了清嗓子,直起身问他:“那,师兄,你是杀谁了?” “那位偷我的脸的兄台。” “哦,那个二把手,”话到此处,赵观停愣了下,“你杀他,江恣跟你没急?” “他跟我急什么?” “那人长成那样,江恣对他没感情?”赵观停说,“你们难道没有他爱他他爱他他以为他不爱他但其实三仪类卿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已对他有了无法宣之于口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感情所以其实他爱着他但不自知——” 赵观停一口气把话了说下来,标点符号都没给自己留。 才说一半,卫停吟就听不下去了。他高举起手,用尽浑身力气,使出挥剑的劲儿,狠狠地抽了赵观停一记头皮。 赵观停嗷一嗓子,捂住脑袋,疼得直抽凉气。 “你少买点话本子看!”卫停吟骂他,“什么三仪类卿,人家那是宛宛类卿行不行!再这么说话我抽死你!” “什么宛宛类卿啊师兄,你说的是什么话本子啊,我没看过……” 很显然,这世界没有那个什么传。 但这不是重点。 卫停吟无语:“你到底看了多少话本?” “那能不看吗,真挺好看啊,我其实也写过的!但是一本都没卖出去。” “……” 卫停吟真的无语。 “长得那么像,还是江恣回来之后才那么像的,谁能说他没——” “我没有。” 冷不丁插进来一个沙哑声音。 卫停吟回过头,江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他把纱帽压了回去,纱帘遮住一整张脸,卫停吟什么也看不着。 江恣用很平常的语气陈述着:“他自己变的脸,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观停揉着脑袋,一脸狐疑:“真没有?” “真没有,你师弟不是那样的人。”卫停吟无奈道,“赵四儿,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这个师弟。” “我杀那祁三仪的时候,还问过他,他也变相承认了。因为那张脸,他还挨过江恣不少打。想来,你这师弟看见有人顶着我的脸走来走去,第一反应不是怀念,是恶心。” “有人用我的脸想在他身边谋位置,他是气不打一处来的,不曾把他当成我。” “诶——” 赵观停讶异地发出一声唏嘘来,“我看他顶着那张脸在你旁边晃悠那么多年,还以为肯定有点儿什么。” “好干活,”江恣语气随意,“他帮我干活。他要是死了,就得我来处理旁的事,便一直忍了。” “竟然如此吗。”赵观停说,“那,师兄把他做了,随后就发现他留了张纸?可他不是死了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觉得我应该是弄死了。”卫停吟说,“可是他尸身突然消失了啊,事情就变得不太简单。” “消失了!?” “是啊。” “那可真是难办。”赵观停咋舌,“距他所说的惊蛰,仅仅一月两天了。他死了,尸身却不见了,魔修们又开始不约而同地做献祭的血阵……这之中确实有些可疑,那就加快动作吧。” “必然的啊。”卫停吟转头看向江恣,“今日下午,我们也开门阵一连转了好几个地方了,怎么说?” 江恣从袖子摸出个血罗盘来。 罗盘浑身漆黑,文字血红,两根指针如森森白骨,每转动一下就发出咔咔的声音来,好似谁的骨头被掰断作响似的。 真是魔尊的法器,惹不起。 “从这个法器‘碎命’来看,这里不宜。”江恣淡淡道,“还是下午走过的宁丰最是合适,明早得回去一趟。” “回去便回去吧,今晚就在汴京凑合一宿。”卫停吟说。 “听师兄的。”江恣语气带笑,“那就在方才路过那家酒楼落脚吧?” “走,你记得就你开路,我是不知道哪家,更不记得在哪儿了。” 江恣笑着点头,抬脚往那处走去。 赵观停抬脚也跟着往那处走,但走出去没两步,被卫停吟一把拽了回来。 赵观停呜哇一声,回头望来。 卫停吟以指压唇,对他“嘘”了一声。他抬头看看江恣,见那人一无所知地往前走去,就抓着赵观停,谨慎地落后走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上。 卫停吟边走边低声问:“师尊跟江恣,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 赵观停闻言迷茫,眨巴两下眼说,“怎么回事?……师兄是说过去发生的事么?” “那不废话么!” “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啊。”赵观停说,“详细出过什么事,我也不甚清楚。后来知道的,便是江恣辞山走了之后,师尊去过一次,回来后还把师兄你带回来了。江恣就跟着杀回来,屠了半座山,师尊被他气得红了眼,就把师兄你还给了他。” “再后来,师尊闭门数日,出来后就下山去了。那次应当也是去找江恣了,但他不敌,回来后便自废了仙体,下山去了。这其中详细,恐怕除了他二人,就无人得知了。” 没人知道啊。 卫停吟敛起眉,叹了口气,面露愁意。 见他这样,赵观停问:“怎么了师兄,出了什么事了?” “倒没有,只是前日我问他,师尊跟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就立马要杀了我似的,瞪了我好久。” 赵观停干笑:“那不很正常吗?” “怎么就正常了,他从来不那样看我的。” “可他动不动就那样看别人啊。” “是吗?” “是啊。他跟师尊之间定然是有过不愉快,毕竟如今事态变成如此。一个魔尊,和生养出魔尊原本干干净净的剑仙,没争吵过才怪。” 赵观停说,“可如今见也见不到了,师兄就别挂怀了。” “师尊回不来了。” 赵观停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卫停吟没有回答。 身边走过去三两行人。这是个见不到明月的夜晚,魔气遮天蔽日,可身旁行人笑闹,路边小摊点着暖黄的灯笼,锅铲与锅碰撞,吆喝声里,飘出带着饭菜香气儿的烟火。 行人走到身前,又与他们擦肩而过。 赵观停也没有再说话了,卫停吟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人流,忽然想,谢自雪会不会就在这人海里? 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卫停吟忽然想起他去告诉谢自雪江恣是血灵根的那天,他想起那天白衣飘飘的仙人,和那双看见他脸上负伤微微皱起的眉眼。 那双湛蓝的眼睛浮上心头,卫停吟突然想不出来,断了仙力自废灵根之后,那双眼睛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眼里的湛蓝是他强大的水灵根的表现。没了水灵根,那会变成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卫停吟不知道。他看向路边小贩,也想象不出来谢自雪变成这样芸芸众生的一人的模样。 谢自雪高坐灵台太久了。 第46章 眼睛 三人当晚住进酒楼, 第二天就风尘仆仆地又赶回了宁丰去。 江恣又在宁丰找了座荒山,立起结界。 接下来的日子,三个人到处乱跑。 去了宁丰立起了结界, 又赶紧去南边找了个风水宝地;去了南边,又赶紧去西南边找了个风水宝地;去了西南边, 又赶紧去西边找了个风水宝地…… 三个人十分充实的跑来跑去。 在立下结界前, 他仨还得在那一片捏着罗盘四处探寻, 找出最合适的那一块地方。 充实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过去。 江恣跟赵观停关系微妙地不太好,在立起第三个结界的时候,卫停吟感觉了出来。俩人总是冷言冷语,没有卫停吟开话题, 他俩就根本不会说话。 毕竟就算是同门,也是“前”同门了。过去出过种种事情,如今只是冷眼相待, 没有见面就开打, 卫停吟觉得他俩已经很不错了。 但这微妙结冰的关系, 在去寻找第四个结界的地方时, 有了些破碎的迹象。 第三个结界立起后, 他们又立刻赶向西北。 在赶往西北前,江恣那身病骨头有些撑不住了。他那几日总是咳嗽,卫停吟有些忧心,前去忙活第四个结界前,拉着他进了家医馆。 那老郎中摁着他的脉,闭眼感受了片刻——最后他满脸复杂地睁开眼, 说从没见过这么乱的脉象,什么也看不出来。 卫停吟面露无语,赵观停在一旁哈哈干笑, 说这也没办法,江恣比较特殊。 进过雷渊,被天道伤过的人,摸不出脉象,也是理所当然。 卫停吟只好叹气,向那郎中讨了一副补气血和少咳嗽的药,又去买了口锅,塞到赵观停用来储物的法器里。 赵观停一脸懵逼:“你买这干什么?” “给他煎药。”卫停吟说,“我身上没地方装,你给我拿着。” 赵观停默默地看向江恣。 江恣手掩着嘴咳嗽着。他靠着一面墙,好像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病歪歪地靠在上面,摇摇欲坠得来阵风就能给他吹飞似的。 呵呵,真看不出来是个一巴掌就能把他们所有人扇飞,当年一抬手就把他们舍院都掀了的混账。 赵观停朝天翻了个白眼,看在卫停吟的面子上,乖乖收下了。 要不是二师兄让的,谁会管你。 赵观停在心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句,好像真挺虚弱似的,真能装。 而后,他们前往西北。 西北一片荒漠,在铺天盖地的魔气侵蚀下更显荒凉。 沙尘铺天盖地。 幸亏江恣料到会如此,提前在上个地方就给卫停吟买了一纱帽。 卫停吟这才没吃一嘴沙子。 正好,他们很久没吃饭了,这几日的来回奔波,早已把人累了个半死。他们找了个酒楼,吃饭后,匆匆都睡下了。 夜深人静。 江恣咳嗽着,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确认屋内无碍,他捂着脑袋,皱起眉,头痛得身上出了一层浅浅的薄汗,眉角抽搐。 这几日……还是太过了。 身子已经撑不住了,江恣早已感觉出来了。这具身骨早已一日比一日虚弱,今日更是站都有些站不住。 可不能停下,这是卫停吟要做的事。 江恣咳嗽得剧烈了些,咳得嗓子发疼。他往这间屋子的角落里走去,那里摆着一个茶壶。 江恣拿起桌子上摆着的唯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很凉,但入喉之后润了嗓子,还是舒服了些。 他放下杯子,又咳嗽几声,眼前浮现这几日来跟着他东奔西走的卫停吟。 纱帽真是个好东西,纱帘一挡,帽子压低一些,那人便察觉不出来他在看他。 真是好看的一张脸。 也真是没变的一张脸。 还是和从前一样,看起来有些凶,皱眉的时候眉间好像有团散不开的墨团。有双像火烧一样的橙色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眼真的太亮了,他在想些什么,眼睛里都能一清二楚地看出来。 所以无论嘴上说的多难听,那双眼睛都能把他说不出来的说出来。 江恣望向身后那面墙。 卫停吟跟他只有一墙之隔,可他突然就想他了。 赵观停一直以来都是开三间,他们一人一间房。他毕竟不太清楚江恣和卫停吟之间的事,只知道江恣对他执念颇深。 照赵观停的思考,估计觉得江恣是个太离不开卫停吟的小师弟罢了。 想着,江恣干笑起来。他边咳着,边摇摇晃晃地往床榻上去。视野突然变得不清明,一片扭曲的模糊里,他甚至都看不到床在哪儿了。 他都没支撑着自己走到床边,突然全身失力,往前一倒。 肩膀磕到了床边。 咚的一声,江恣倒到地上。 他却没感到疼。江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力,竭力睁开完好的半只眼睛,伸手,抓住床边,艰难地把自己挪了上去。 躺到床上,翻身面向上空,江恣长舒了一口气。 明日或许要大病一场。 他想,心中又忧心起来。 能撑得住就好了。 他闭上眼,再没气力想多余的。他应当多忧心一些的,比如真病了的话卫停吟怎么办,卫停吟会不会失望,又或者会不会给卫停吟添麻烦。 但他已经没有气力。 江恣在头痛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再次做了个梦,这次难得是个开头不怎么坏的好梦。 微阴的天,柔柔小雪,山路边梅花盛开,冷风吹来梅香。 他看见视线尽头有个人。那人一身白衣,背上背着见神剑,手负在身后,一双手上戴着双白色的白手手套,走路姿势随意极了,高扎起来的马尾随风飞舞。 “师兄!” 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很意气风发,生机勃勃又很有气力的声音,不像现在。 那人回过头来。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那双眼睛橙红如火。 看见他,那张原本漠然的脸上亮了亮,露出一抹笑来:“哟,小孩儿。” 江恣跑到他跟前,他已经比卫停吟高处半个头去。 听他又这么叫,江恣啧了一声,面露恼意:“我都已经比师兄高了这么多了,怎么师兄还总把我当小孩!” “真可惜,长幼有序。不论长得多高,你都得叫我一声师兄。”卫停吟朝他笑,“你一辈子都是小孩,崽子。” “都说别这么叫了!” 江恣大声朝他嚷嚷,“我都要迎飞升雷劫了,师兄还总这么挤兑我!” “喔,那还真了不起。”卫停吟吃吃地笑,“那我们即将要飞升的气运之子,怎么还不去闭关,甚至有闲空来找师兄啊?” 江恣哽了哽。 “……师兄。” “嗯?” “我……”他支支吾吾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师兄想让我,飞升吗?” “这不废话吗。”卫停吟笑出声来,“我不想让你飞升,难不成还盼着你渡劫失败,白挨几道雷劈啊?我是说话不好听,那也不能在你心里是这么个丧良心的玩意儿吧?” “可……可我若飞升而去了,师兄可就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了!” 卫停吟怔了怔。 “胡说什么呢?”卫停吟说,“这上清山在,你师尊师兄师姐都在,我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恣喉头一哽。 他撇了撇嘴,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多蠢的问题。 “……说的是,”他讪讪说,“说得也是。那,师兄……我若飞升以后,真做了神仙。” 江恣忽然脸有些红。他张着嘴,话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他闭上嘴,又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卫停吟朝他眨巴眨巴眼,面露几分莫名其妙。 “……师兄可以拜我,求我保佑你。”江恣最后很诚恳地说。 卫停吟脸边爆出一条青筋。 他抬腿就往江恣身上踹了一脚,骂他:“滚!” 江恣有些想笑,但忍住了。他拍了拍身上被踹出来的雪尘,笑说:“行吧,师兄不拜我也行。不过我飞升以后,要怎么和师兄见面啊?” 卫停吟愣了下:“飞升了你还跟我见什么面?你飞升不就过好日子去了吗。” 江恣沉默了。 脸上笑意迅速褪去,他深深皱起眉,脸色很难看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却还笑着。他丝毫没觉得这回答不妥,江恣看过来,他还朝他挑挑眉:“干嘛这样看我?你飞升不去过好日子,还惦记我这个前尘往事?有病啊?” “……” 江恣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张了张嘴。 “我不要扔下师兄,自己去过好日子。” 他这样说。 他看见卫停吟常年嘻笑的脸笑意一僵。 笑意在这张向来刻薄地脸上渐渐地、慢慢地退了下去。这个答案似乎对他来说太突然,他眼尾发红,眼睛里露出猝不及防无处躲藏的狼狈。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想什么呢,”他说,“我迟早也会飞升的。” 他又笑了,笑得眼睛都是弯的。 可是眼睛里的狼狈还在。真是个戏演得很不好的人,眼睛实在太会说话了。 是戏真的演得不好呢,还是眼睛太漂亮了? 不知道。 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第47章 胡话 “我迟早也会飞升, 到时候就还会见。” “你飞升登天,又不是跟我天人永隔生死不复相见,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卫停吟笑着跟他说。 他眼睛还有些红, 眼中还留有惆怅哀愁。 江恣以为那是对他要飞升离开的无奈。 听到还能再见,他高兴极了, 半点儿没有多想, 兴奋道:“当真还能再见!?” “当真啊。” “师兄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卫停吟说, “自然是还能再见的。” 卫停吟又笑眯起一双眼睛来。 江恣也高兴起来:“既然还能再见,那就是好的了,师兄别难过!”他满面红光地上前几步来,说话时眼睛里都放光, “不过是我飞升之后,与师兄相隔几十年百来年而已!阔别若有期,等待也就成了桩乐事!” “师兄真别难过, 我先上去, 就是先去给师兄探路的!师兄只要不骗我, 能上来寻我, 我愿等到地老天荒!” “肯定不骗你啊, ”卫停吟又笑了声,“我绝不骗你的。” ——我绝不骗你的。 风雪骤停,大地开裂。地上雪落入开裂的深渊中,空中劈下一道惊雷。 卫停吟突然没了身影,眼前天旋地转。眨眼间,他站在崖上, 望向远方。 天地渺茫,狂风又肆虐。 忽然,他听见方才说绝不骗你的声音, 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恣低下头,循声看去。 那一身白衣的身影,站在崖边。 他向他扬起一笑,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然后,他拿起剑,横在颈边,一剑下去。 鲜血飘出,随风散落,像落英缤纷的桃花。一道惊雷再次落下,那人向后坠去,落入深渊。 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天地倾斜,深渊变成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四面八方传来刺耳嬉笑,那人掉下獠牙之中,被一点点咀嚼成碎肉。 天上惊雷不知何时停了,他控制不住地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他向卫停吟冲过去,那张血盆大口又张开,从漆黑的嗓子眼里发出咯咯的笑。 那里面突然冒出许多只手。 他们向他伸出来,胡乱抓着,像是要把他拽进很深很深、深不见底、爬不上来的地方。 有什么在耳边喃喃自语。 它们念着诅咒的话语,唱着鲜血白骨的摇篮小曲,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要他回家。 江恣置若罔闻,他看见那一片碎肉里,还有一只没被嚼碎的手。 手上已经沾满鲜血。 江恣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执念。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执念占据了一切。 他冲过去,伸出手—— 他用力抓住了那只手。 一口气突然堵在心口,喘不上来。 江恣猛地睁开眼。 他腾地半坐起来,张开嘴,猛烈地喘了几口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又一次,他从梦魇中惊醒了。 等缓过神来,视野清明了一些,梦魇的麻木感消散了去,江恣后知后觉地愣了下神,感觉到自己手上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他抬起眼。 卫停吟半个身子倒在床上,一手被他抓着一手扣着床板,身子歪斜,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赵观停站在床脚边上,同样一脸懵逼。 赵观停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干嘛呢?” 卫停吟一看就是被他突然拽住,扯到床上来的。 江恣讪讪松开卫停吟的手,张嘴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 他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咳起来跟不要命似的,好像要生把肺都咳出来。等松开手,手心里就躺着一滩咳出来的血。 卫停吟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给他擦净了手。 江恣还咳嗽着。 卫停吟边擦边训他:“不舒服也不知道说,哑巴吗你。” “就是啊,我跟师兄一早来叫你,怎么都叫不醒,你还出了一身的汗……怎么咳血了?你身子真不好啊?” 赵观停眼中闪过一丝忧心,但又眯了眯眼,有几股厌恶压了过去,“你真的假的,别是蒙我和师兄吧?你这抬抬手随随便便就弄死……” 他话没说完,江恣突然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鲜血淋漓,飞溅在床上盖着的绒被上。江恣偏过身,手抓着床板,突然呕血呕个不停。一团团鲜血从他嘴里呕到地上,一滩滩黑血洇湿地面。 赵观停脸一白,吓得往后一蹦,再说不出任何话。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惊得俯身过去,边安抚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下帮他顺着气。 江恣又呕又咳,半晌才好。 他气喘吁吁地躺了回去,脑袋陷在软枕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身子不好你说话啊,”卫停吟还是忍不住皱着眉训他,“硬撑着硬撑着,就把自己撑成这样了?真是……我又不会强逼着你赶紧把结界做完,你既然撑不住,那就该歇着就歇着呗。” 赵观停表情复杂:“不是,你是真的身子不好?不是跟我装的?” 卫停吟又心烦地看他:“他跟你装什么?” “那这些年他拆天拆地的,没看出来哪儿气血虚。人是瘦了没错,但身子骨看起来壮得很啊,一脚能把山门踢了。”赵观停叹气,“骂人也不带喘气儿的,谁能想到会吐血啊。” 卫停吟哑口无言。 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儿太多,混账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连一眼看过去就是病入膏肓的这个模样,都不受人信任。 卫停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口气。 “他是身子不行了,没听说话都不大声了吗。” 卫停吟对赵观停说完,又看向江恣,“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酒楼里留到你病好吧。没事,时间还有的是,等你好了,之后的路我背着你走,现在安心养病,你这样我们也走不了。” 语毕,他再次把眼神投向赵观停,“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药铺,给他抓把药来,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我再叫楼下小二拿一壶热水上来,你给他倒了喝了,喝点儿热水总是好的。” 赵观停点头应下:“哦,行。” “你先跟我出来。” 赵观停应下声后就要回头抓把椅子来坐下。只是椅子还没抓过来,人就被卫停吟一把拎走,抓了出去。 赵观停呜嗷两声,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被拎出去了。 走出门之前,卫停吟回头看了眼。 江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低眸望着他往外走。 那只眼睛里神色复杂。 卫停吟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于是又收回目光,往外走去了。 * 过了片刻,赵观停回来了。 不知卫停吟和他说了什么,再次推门回来的赵观停神色有了些许变化,脸色还有些发沉发黑。 不忍不甘不解和怨恨悲哀憎恶忧愁,许多太过极端的情绪都在他脸上浮现。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单纯地对他嫌恶颇多。 真是很矛盾的一张脸。 赵观停顶着这样一张很矛盾的脸,走了过来。 走到江恣床边,他低下头。 他看着江恣,江恣看着他。 赵观停叹了口气,拉过一旁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前倾着身,手搁在扶手上,托腮望着江恣:“师兄出门去找药铺了,楼下小二烧水去了,一会儿就把热水送上来。” 江恣点了点头,哑声说好。 他没再说什么,赵观停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江恣咳嗽了两声。 赵观停还是在盯着他。 被盯得烦了,江恣拉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赵观停。 可赵观停的视线还是针扎一样落在他背上,扎得江恣浑身难受。 两相无言,沉默很久。 赵观停忽然说:“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很平静的一句话,却越平静越显尖锐。 江恣整个人抖了一下。 “实话说,我这几年里,都不太明白你。”赵观停说,“你知道吗,我下上清山前,坐在舍院废墟前发了很久的呆。” “你下手真狠啊,一间屋子都没留,连长在门口的老树都拦腰砍断了。” “我那时候就想,你怎么这么心狠呢,那里好歹是教你养你这么多年的地方。怎么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心狠的人啊。” “小时候,我的确有点儿讨厌你。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你其实一身正气。照师兄的话说,正得都有点儿发邪了,你身上的血灵根代表不了什么。” “你这人啊,有点冲动,又爱较真,还总逞强……但从来不做恶事,甚至比我们谁都嫉恶如仇。” “可现在,怎么就这样了。”赵观停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当初你下雷渊,是我们所有人对你见死不救。” “我的确对不住你。这几年里我脑子一直很乱,一会儿觉得或许我们活该,一会儿觉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真的也忍不住怨你,把这一切变成这样。” “可到底我还是你师兄,终究是心疼你多一些。” “……雷渊的事,我去找人说一说。”赵观停说,“会有办法的。” 江恣没吭声。 赵观停坐在床边,眉眼复杂地望着他。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门忽然被人笃笃敲响。 “客官——”小二在门口拉着嗓子吆喝,“客官,您要的热水来嘞!” “这就来!” 赵观停应了声,一摁膝盖,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师兄。” 刚往前走了没两步,江恣沙哑地叫了他一声。 赵观停停住脚步,回过头。 床上那人翻过身,坐了起来。那张青白的脸毫无血色,两眼都凹下去了些,乍一眼看过去,全然是个死人尸骨。 江恣咳嗽了两声,眼睛凄然地望着他。 “你也怀念从前吗。” 赵观停怔了怔:“那不是自然的吗?从前我们上清山,不是十分兄友弟恭的吗?” 江恣突然笑了。 他笑声都哑得要溢血一样,笑得几乎两肩发颤。 笑了半晌,他张了张嘴,问了赵观停一句话。 毫无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沙哑缓慢,像被掐着脖子一样,吐出了一句话。 窗外风吹黄沙,万物萧条。 赵观停慢慢缩起瞳孔。 待话语落下,空气中只留窗外萧瑟风声。 赵观停瞪着江恣,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可江恣还是用那凄然的神色望着他。无动于衷,满目荒凉。 “……你说什么呢?” 赵观停难以置信。 江恣毫不意外,他朝赵观停抽搐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很难看的笑。 “没什么,”他说,“你当我说了疯话吧。” * 待时候到了晌午,卫停吟才从外面回来。 他劳烦酒楼的小二把抓来的药煎好——该死的老郎中,卫停吟在那药铺嘴皮子都磨破了,那老混账就是不肯帮他把药煎了。 好在酒楼是个做人的,收了他几十文铜钱,就笑吟吟地把药拿走,去给他煎了。 上了楼,卫停吟看见赵观停站在屋门前的过道里,正好收起了传音玉符。 赵观停一抬头,正巧和卫停吟撞上视线。 “师兄回来了。”他说。 卫停吟点点头,问道:“跟谁传音?” “顾兄,听他抱怨了会儿易宗主。”赵观停目露无可奈何。 卫停吟笑了两声,没说什么,正要转头进屋时,赵观停说:“师兄,你去抓的药能管用吗?上次带他在寿春把脉,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找了药总比不找强啊。”卫停吟说,“上次在寿春抓的药,你一会儿也下去叫小二煎了吧。” 赵观停瞠目结舌:“都让他喝了啊?喝这么多?” “多喝点吧,他从前从不喝药。”卫停吟说。 “也好,多喝点吧,”赵观停挠了挠脸,“我看他病得都神志不清了,刚还跟我说了胡话。” 卫停吟稀奇起来:“跟你说胡话?跟你说了什么胡话?” “嗯……” 赵观停思索片刻,一乐,挥了挥手,“管他呢,反正是胡话,师兄不必听了!” 第48章 来人 赵观停都这么说了, 卫停吟也就没再细究。 江恣病得这么重,说些胡话倒也正常。 卫停吟推门进去,江恣还躺在床上。他走到跟前去, 给江恣掖了掖被子。 江恣转身面向他。那只血眸抬起,静静看了他一眼后, 江恣就伸出手, 拉住了卫停吟的一只手。 卫停吟手上戴着白色的半手手套, 他从前就一直把这个戴在手上。 江恣轻轻咳嗽着,从被子里伸出两手。 他两手拉着卫停吟。 江恣手真凉,冷得像冰。被他这样两手并用地拉着握着,就如同把这只手放进冰水里似的冰凉。 卫停吟皱了下眉, 并没抽回手。 江恣眯着血眸,两手慢吞吞地勾住他的手套,一点点一寸寸地把手套从卫停吟手上剥了下去。 卫停吟修长冷白的手整个暴露在空气里, 手背上是条条清晰的青色血管, 食指上留着练剑的粗糙老茧, 虎口上留着一道口子的旧伤疤, 那是幼时练剑还不熟练时, 剑刃划过手上虎口,留下的口子。 口子好了又伤到,伤到又会好,周而复始,就在虎口上留了消不下去的疤。 “做什么?” 卫停吟很是无奈地问他。 江恣把他的手套塞进枕头底下,拉着他坐下, 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旁,枕在脸下。 卫停吟浑身一震。 江恣合上眼。那张苍白的脸上,发丝条条垂落。他粗重的呼吸声沙哑, 气息一呼一吸地吹在他手心里。 卫停吟手心发痒,腕骨发僵。 卫停吟几乎能把他的眼睫都根根分明地看清,他看见一颗冷汗顺着江恣的脸颊流下。 从这个角度看,江恣就像个缩在被子里的一只什么小动物般可怜。 在这一刻,卫停吟忽然明白,许多许多年前,第一次给他送粥去的江恣,为什么会在卫停吟解释过后,还会在被他捏着手心枕在脸下的时候,突然浑身一抖。 他看着江恣瘦削的脸颊,望着这张不复从前的脸,忽然没来由地想,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虽然不复从前了,但你……一点点,好起来吧。 然后,慢慢接受没有他卫停吟在的世道。 卫停吟注定要走,任务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所以你,要接受他的离开。 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好的。 江恣病重,后来花了小半个月才好起来。 在他重病的小半个月里,也出了一些事。 “水云门那边,出大事了。” 江恣的卧房里,小二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了过来。 桌上摆了一桌子菜,都是卫停吟从酒楼一楼点来的。 江恣还没好全,不便吹风,于是小二就把菜都上到了这间屋子里来。 江恣身体不好,所以这次,他们一桌子菜,大半都是清淡的,中间那个大盆里更是盛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米粥。 江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粥。 他脑门上还绑着一圈热毛巾。 赵观停没吃几口就撂下了。他捏着筷子,望着卫停吟,严肃道:“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说出了师兄你复生的事——顾兄是这样说的,但想必他也是怕隔墙有耳。水云门中理应没有叛徒,在当时,知道师兄你复生,又会气不下这件事,终于没忍住捅出来了的人,除了虚清山主司慎,没有别人了。” 虚清山打以前开始,就和上清山互看不顺眼。 这么一说,司慎和易忘天打从前开始,关系就微妙的很是不错。 江恣血灵根觉醒那时,也是司慎特地去告诉了对易忘天,让易忘天频频上门来劝说谢自雪的。 这个混账老登。 “易宗主不但知道了师兄的事,还知道了是柳掌门用师兄和阿恣做了交易,这才让天下太平许多。” “易宗主气得不轻,大闹了水云门,和柳掌门撕破了脸,气冲冲地离了水云门,还把这件事广而告之。顾兄知道我们在天下八方立结界,所以特地告诉我小心些,恐怕易宗主来寻我们了。” “真是麻烦。”卫停吟咋舌。 赵观停哈哈笑了两声。 “那明天就走吧。”江恣说。 旁的两人看向他。 江恣放下粥,抬头望向他们两个,低声说:“麻烦可能要找上门来,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赵观停和卫停吟一起眨巴了两下眼。 * “你没问题?” “没有。” “真没问题?你看你病的这么严重,之前还吐血了……” “那也是之前的事。再说,这些年也是家常便饭。之后多歇一歇就没事,总在同一个地方待着,易忘天会找上门。”江恣说着,回过身来,面色平静地望向他,“易忘天找上来的话,师兄很难办吧?” 卫停吟忧心忡忡:“难办倒不会难办,比起遇上他,你拖着重病硬撑着走来走去,我才觉得更难办。” “我没事,师兄别担心,我们走就行了。再说,我也不能在这里浪费师兄太多时间,离惊蛰已没有太多时日了。” 江恣还是很固执地这样说。 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这小子看起来脾气软了,实际上骨头里还是这么一股犟劲儿。 卫停吟叹了口气。 赵观停少说也是给江恣做了两百年师兄,自然清楚他这德行。看见卫停吟叹气,江恣又冷着脸犯倔,他就乐了。 赵观停拍了拍卫停吟:“好啦师兄,阿恣说没事,那就随他去嘛。你还不知道他?这种时候你越跟他对着干,他就越不服你。” 卫停吟自然也清楚江恣这个德行。 江恣人是蛮听话的,虽然跟你喊,但大多时候都很听话。正因如此,只要他决定这次不听你的,那不听话的程度可就高了去了,跟你对着干的决心更是重中之重,很难把他掰回来。 望着江恣那张打定主意的倔强神情,卫停吟知道,他劝不回来这头倔驴。 “好吧,”卫停吟只好说,“那就听你的。但这次只要不舒服了,就一定要跟我说。你现在这个重量,我还背得动。” 江恣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好。” “那走吧。”卫停吟回身离开,“我们退房。” 很难想象,这个修仙的世界也有退房这一说。 但它就是有。 很难理解。 卫停吟放下饭碗,起身,他刚好也吃了个七八分饱,已经够了。 “我吃完就去啊!” 赵观停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端起饭碗,疯狂扒饭。 他吃的天地失色,狂风过境似的席卷满桌。 江恣坐在他对面,看得呆了。 卫停吟回到房里,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房门钥匙,钥匙上绑了一圈绳圈,绳圈上挂着个木牌——这就是这世界里退房需要的东西。 等赵观停吃完,也回屋子里拿了钥匙,仨人就去一楼退了房。 迈出酒楼门槛,在店小二送客出门的热情吆喝声里,仨人找了一条不起眼的幽仄小巷,一同走了进去。 刚要走进最深处,起个门阵离开时,突然,巷外传来声音。 “来人啊!!”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卫停吟止住脚步,回头。 “来人!快来人!!死人了!!!” 卫停吟闻言一惊,走了出去。 远处,有一大汉跑来。 他上衣破烂,胳膊上流下来一片淋漓的血,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从远处跑来。 他两眼瞪得溜圆,神色惊恐,仿佛看到了怪物似的,大叫不停。 “快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 路上没几个行人,那人跑得连连摔了好几跤,都没抓住一个行人。 卫停吟一眯眼,远远就瞧见那人肩上裂开的伤口里血肉发黑,淌下的血也不似平常猩红,同样发暗些许。 是魔修所伤。 “师兄!” 赵观停显然也发现了,叫了他一声。 “去看看。” 卫停吟说着,走出小巷。 没看见一个行人,反倒家家户户看见此情此景都闭紧了门窗,连一向都得敞着门的酒楼,都把大门紧闭起来,还在门后闶阆闶阆忙活两下,挂上了门锁。 大汉心中拔凉拔凉,急得都大哭起来。 边哭边大喊:“求求你们!快来个人救人啊!!” 近乎绝望之际,前面不远的小巷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腰挂一柄剑,仙人似的,就从那往常谁都不会去看一眼的小巷子里,飘了出来。 大汉一怔,又抬了抬头。 这白衣人,亦是仙人般的一张脸。 大汉缓缓停下脚步。 仙人朝他走过来。 大汉气喘吁吁,咽了口口水,连忙跑上去几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了下来:“你是仙人么!?求你了,快救救我家娘子!” “你慢慢说。” 卫停吟拉了一把他的胳膊,让他抬起头来,“你刚说死人了,一会儿又说救救你娘子,这人到底死没死?” “不知道!我不知道!”大汉慌张无措,“我今早一回家,就进不去家门了!……我家门口,就跟突然,突然有面看不见的墙似的,我怎么都进不去!” “但是门能打开,我就看见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血,我儿子……” 说到这儿,壮汉顿了顿。他突然眼睛更加发红,几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我儿子,死在院子里了!” “……我儿子死在院子里,死得那么惨,我叫他他也没反应……然后,我就听见屋子里,我娘子叫我,让我救她……那声音十分没力气,我还瞧见屋子里有血漫出来……可有那面看不见的墙,我进不去的呀!” “我娘子,我娘子还活着的!”大汉说,“仙人,求求你了,救救我娘子!” 第49章 献祭 “求求你了!救救我家娘子!” 大汉说完, 推开卫停吟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以头抢地,咚咚咚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观停从卫停吟身后走过来, 见此情景,他说:“师兄, 这恐怕是……” “嗯。” 卫停吟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听上去就是魔修的手笔。匆匆三个结界走来, 终于是遇上一个魔修了。 “去看看。” 卫停吟说罢, 又拉起地上这大汉的胳膊,对他说,“带我们去你家吧。” “好好好,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大汉又磕了个头, 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眼泪,就赶紧带着他们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这边!仙人,就是这边!快些!” 大汉一路跑向自家。 一群人顺着街道, 逆着风沙, 跟他往前小跑半里, 出了街道, 上了一条荒凉田路。路上风沙更甚, 路两边皆是门窗紧闭的人家。 路越发荒凉,过了片刻,大汉气喘吁吁地指着前方一屋院道:“就是那处!” 众人跑到屋院前。 卫停吟拉住大汉,把他往后推了下:“后退。” 大汉慌张点头,后退几步。 卫停吟上前,伸出手。 碰到结界的一瞬间, 结界的魔气感受到他体内流转的仙气,碰地把他弹开。 卫停吟收回手,抬头看向上方。结界已经显现出来, 一层若隐若现的魔气往天上蔓延出一片半圆的弧度。 大汉见状,脸色立即变得惊骇。之前不管他在门口怎么拍打怎么大叫,这面透明的墙都没变化。 他紧张地看向卫停吟的背影:“仙人,这是……” “退后。” 卫停吟伸手握住剑柄,拔出剑。手上运转灵气,用力一握,剑柄上立时火焰轰然。 大汉吓得一声惊叫。 卫停吟上前一步,出剑,一剑火光砍到结界上。 结界当即被砍出一道裂口。 随着咔咔几声碎裂声响,结界整体轰的全碎成漂浮光尘,混入风沙之中,四散而去。 大汉被魔气的光尘呛到,咳嗽起来。 卫停吟收剑入鞘。 这点儿魔气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放下一句语气随意的“走了”,就迈过院门门槛,走入其中。 大汉赶忙跟上。 风沙肆虐,魔气也漂浮,实在很扰乱视野。赵观停便抬手开了结界,隔绝了风沙魔气。 院中立刻清明。 满地鲜血,血流成河,正屋的小门禁闭。大汉奔向院中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嘴里喊着那瞧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儿的名字。 卫停吟停住脚步,瞧了过去。大汉奔到血泊前,跪到地上,把原本脸朝地趴在地上的孩子翻了个个,抱到自己怀里。那小孩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好像死前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一幕一般,神色惊惧。 卫停吟又往下看去。 小孩心口上被开了个空空的洞。 心脏不知所去。 心脏都没有了,这孩子注定已死了。 余下两人跟了上来。见那男人抱着儿子,边叫他边摇晃他肩膀,哭声歇斯底里的,赵观停面露不忍,转头道:“师兄,这……” 卫停吟也皱了皱眉,对这一幕同样很不忍心。 但他记得大汉所说的话。 “去屋里看看。” 他说着,就抬脚往屋内去。 . 照大汉刚刚所说,屋子里还在传出他家娘子的呼救声。 里面那个说不定还活着,他得去先看她。 只是看前院这幅惨样…… 卫停吟眉头越皱越深。 最有可能、也最希望别发生的那条可能性,浮上了心头。 他刚走上前两步,就听一阵女人的呜咽声从屋内响起。 那声音嘶哑,带着颤抖的哭腔,和呻.吟的细细抽噎。 这声音气若游丝,低声地唤:“二郎……” 正抱着孩子哭泣的大汉忽然一哽。 “……春兰,”他放开孩子,转头望去,“春兰!” 大汉踉踉跄跄跑来,大喊着那春兰的名字,奔向屋里。 屋门紧闭。 赵观停眼疾手快,冲上去抓住壮汉:“等等!你不能进去!” “我为何不能进去!?”大汉喊叫挣扎,“春兰在里面!春兰在叫我!我为何不能进去!!” “你放开我,春兰!!” 壮汉在赵观停手里跟条刚上岸的鱼一样不停扑腾挣扎,歇斯底里地喊叫。 卫停吟给赵观停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抓好了,随后走向门前,推开屋门。 一阵刺鼻的腥味儿扑面而来。 屋内血味儿浓腻。 门窗紧闭,一片黑暗里,刚敞开的门外投进来一片方方正正的昏光。 地面上,有一血阵。 血迹有如笔锋飒利,狂放不羁地画就了一片淋漓的血阵。 血阵之上,滴答作响。 房梁也吱呀吱呀。 滴答,滴答。 血红的“水滴”滴落在血阵中央。 卫停吟骤然瞪大双眼。 一个女人倒挂在血阵之上,脑袋向下。她的脖颈被割出一条红线,血顺着脖颈滴答滴答往下滴落,在血阵中央滴出一片小血泊。 她两眼瞪得几乎要蹦出来,心口上也已经空出一个洞。卫停吟能透过那空洞看到她身后的光景,却也看到已经一动不动的她动着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二郎……” “二郎……” 她唤着。 卫停吟站在原地,面对着她,沉默很久。 风从身后吹进来,吹晃她倒吊的身形。 这屋子的房梁并不上等,随着她的晃动,吱呀吱呀地响着。 卫停吟割断绳子,把她放了下来。 他抱着她,把她放到屋里的床榻上。 “二郎……” 已经被放了下来,可她仍然瞪着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呻.吟与有气无力的哽咽,叫着她夫郎的名字。 “春兰!” 身后传来大汉的声音。卫停吟回头,赵观停和江恣已经进来了,大汉就跟在他们身后。 看见春兰的尸身,大汉冲了过来。他扑到床前,又摇晃起她来。 “二郎来了,春兰!我在这儿呢!春兰!!” 大汉不停朝她喊着,可躺在床上的那尸身毫无反应。她还是一直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地望着屋顶,喃喃着“二郎”。 喊了半天都是如此,大汉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瞳孔颤抖地望着卫停吟:“仙人,这到底……” “抱歉。” 卫停吟望着他,沉静的面容上露出些许对他的同情,和对此事的有口难言,“……令夫人恐怕,早就死了。” 大汉面容一滞。 “她被倒挂在这房梁之上,放血而死。”卫停吟抬头望了望房顶,“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而过程之中,她又无法挣扎自救,只能慢慢等待死亡。” “她是为了完成血阵而死的,血阵的法力影响了她。所以她的怨念,都受其影响,化作了魔气与法力。” “在法阵已成后,这些怨念溢出,也就化作法力施加到了她自身身上。你所听到的她的呼唤和求救,都是这些怨念导致残留的法力所致。”卫停吟说,“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早就死了。” 大汉呆呆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逐渐变红,而后他倒吸一口气,却没喘上来。他就那么白眼一翻,昏倒了下去。 赵观停表情复杂。 “也是个苦命人,只一晚上,家里人只剩自己了。”卫停吟说,然后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江恣,“你坐视不管的这几年,这种事,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江恣没有说话。他压了压纱帽帽檐,转身离开,走到了院子里。 卫停吟看着他离开,想起他从前的时候。江恣从前一身正气,每每看到这种事都于心不忍,比当事人都更气更恨。 卫停吟叹了口气。他把手覆盖到春兰眉眼上,让她合上了眼。随后他起身,走向屋内那血淋淋的血阵。 他低身蹲下,头也不抬地问:“是这个吗?” 赵观停跟过去,弯身瞧了一眼:“不错,就是这个。” “确定吗?” “确定呀,在合州又遇见师兄之前几天,我也诛杀了一个魔修。他当时就是画的这个血阵,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那好。”卫停吟转过头,朝外面喊了一嗓子,“江恣!” 江恣慢吞吞地从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 “过来看一眼,”卫停吟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法阵?” 江恣依言走进来,在卫停吟身后停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阵。 看了之后,江恣立刻眉头一挑,眼睛亮了下。 知他如卫停吟,卫停吟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是知道了。 “怎么样?是献祭的吗?” “的确是献祭的。”江恣说,“可这不是献祭给某人,更不是献祭给死人的。” 卫停吟怔了:“那是什么?” “这是献祭给某个……更高一筹的事物。”江恣说,“就像献祭邪神……但并不是邪神那么简单。我看不太明白他究竟要献祭给谁,但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有多厉害?” “三言两语说不清,”江恣说,“总之……” 他话语突然一顿。 他往后望去,目光一凛。 卫停吟也瞬间感知到一股疾速逼近的杀气。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杀入屋中。 三人齐齐躲开。 惊雷贯穿了整个屋子,在这草屋里击出一个大洞。 镇外的这间小屋本就工艺不精,来人的这道惊雷更是杀伤力巨大。摇摇欲坠地撑了片刻,草屋便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化作一片废墟。 江恣一剑挥起结界。 魔气结界不止护住他们三个,甚至一鼓作气蔓延至屋内深处,护住了床边的大汉和在榻上的春兰尸身。 看着这一幕,赵观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卫停吟也瞪大了双眼。 他吹了声口哨,面露几分赞许。 “惺惺作态!” 一声低沉的骂声传来。 第50章 传灵 “惺惺作态!” 来人低声骂道。 卫停吟转身望去。 草屋已坍塌成废墟, 院外有一人踏过了门槛,走入院中。 那人迈入院中满地的血里。 卫停吟抬眼一瞧这人面容,心中一沉默, 笑出声来:“哦豁。” 那双上挑的三白眼,那脸颊边的十字伤疤, 那杀气腾腾目露凶光一点儿都不像个仙修的模样…… “易宗主, ”卫停吟面露无奈地向他打招呼, “许久不见,贵安啊。” 易忘天冷冷地盯着他。 他身后那处院门里,又乌泱泱走进来几个人。他们个个穿着一身红衣,都是无生宗宗门的弟子。 “许久不见, 真是贵安。”易忘天开了口,语气不善,“卫停吟, 你果真和上清山那群孽障毫无不同。” “你怎么骂人呢。” “骂的何错之有?”易忘天厉声道, “你们上清山, 做师尊的不听旁人劝告, 教养出了一个杀天的血灵根!而后见如今事态不好, 便废了自己逃离仙修界,不负一点责任!” “教出来的你们这几个孽障,不听师长之言去往他山,反倒一个个自作主张,做事不讲一点章法!置师言于不顾,置伦理于何处!” 他越说越大声, 声音十分正气凛然。 卫停吟笑着:“这话说的,没听师尊一句话,让宗主说得好像我们几个得杀头了。” 赵观停噗嗤一声。 “你莫再贫嘴了, 卫停吟!”易忘天道,“你与这些个孽障毫无不同!你死去多年,如今复生回来,见山门如此破碎,不但不为上清山清理门户,重整正道,做些师兄该做的正事,反倒和柳如意沆瀣一气,同她一起和魔尊做了交易!你们这般做,和与魔修同流合污有何不同!整个上清山……唯一有正心的,竟然只有一个沈如春!” “你们其他几个,都在做什么?对自家里出来的这天杀的混账百般纵容,究竟都在做什么!?” 易忘天光说都气,眼睛都红了,脖子上也爆出几条青筋。 “上清山教出魔尊,就是这样对待他的不成!!” “出了个魔尊,不但不杀他以清理门户,扶正门楣,反倒对他百依百顺!” “这就是你们的道不成,谢自雪就是这样教你们的不成!?真是一山混账,一山孽障!!” 江恣皱眉。 “你冷静点。”卫停吟揉了揉耳朵,“易宗主啊,话不能你这样说。” “我可有何处说错了!?” “说错什么了,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卫停吟放下手,“易宗主,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我们该诛杀魔尊,清理门户。可我师尊当年被屠山后,难道没下山去找他?难道没和他争执过?” “找了又如何,还不是输给了他。”易忘天冷哼一声。 “哎,你这人,这就很不讲道理了。”卫停吟说,“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着我该去杀他,可此事并非无人去做。三年前,师尊就已经试过,可是并未成功,这在你嘴里就成了毫无意义。” “易宗主,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易宗主神色一凛。 卫停吟继续道:“再说了,我师尊都没赢得过,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刚活过来的活死人,我怎么打得过他,易宗主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你少论歪理!”易忘天怒道,“莫在此处颠倒是非!我从未说过要你去死,我所说的,是你应当对这孽畜做应做的事!” “哪怕做不到,也该奋力抗争……也该因为反抗死于剑下,而不是屈服于他的修为,屈居人下,做谈判的筹码!!” “卫停吟,你到底在做什么!?” 卫停吟沉默了。 易忘天怒目圆睁,一双眼睛红彤彤地瞪着他。他真的很恨,卫停吟看见他两肩都在抖。 望着易忘天那双银如天雷的眼睛,卫停吟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想起江恣和上一代魔尊对打前的时候,想起了那时候的剧情。 那时候江恣已经境界升到返虚,前一个魔尊邱愁为了消除心魔而现世,再现无生宗。 无生宗血流满山,是柳如意提前算到会如此,知会了谢自雪。 谢自雪提剑去救,和魔尊邱愁交了手,杀了个天地失色,救下了半座山,才没让邱愁又把无生宗杀得没一个活人。 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血,弟子们的残肢断臂飘在山下的河里。卫停吟犹记得那时易忘天疯了似的朝邱愁喊,他神色狰狞扭曲,喊叫的声音只是惨叫。他像个被撕扯剥皮的野兽,说不出任何话,只是那样歇斯底里地朝面带浅笑一派从容的魔尊惨叫。 卫停吟望着易忘天。 那双眼睛里好像还烧着火,卫停吟看见他眼睛里有没在自己身上的恨。 卫停吟问他:“然后呢。” 易忘天一怔:“什么?” “我说,然后呢。”卫停吟说,“易宗主说,我该为,抗争而死。为抗争而死是很好啊,然后呢?” 易忘天莫名其妙:“什么然后——” “我说,你死了,为了反抗死了,然后呢?人们称赞你的英雄,扼腕长叹你的一生,佩服你的勇气,感动你的风骨。会有几个人为你立个无字碑,为你折几支花敬几碗酒,然后呢?” “世间毫无改变,魔气还是在天上飘,人们还是在受害。你死了,除了有心的人为你颤一下心,谁还会改?” “如果真是个孽障,你死在他剑下,又怎么样?砍了你这把铮铮铁骨,那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的神剑,难道会断?” “不会的,对吧。”卫停吟摊摊手,“你的骨头和从前它砍过的骨头,毫无不同。” “所以死有什么用,易宗主。”卫停吟笑着,“还不如活着,来看看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忘天冷冷道:“所以你当年就在雷渊边一剑自刎?” 卫停吟立刻笑不出来了。 “话说得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易忘天语气森然,“可卫停吟,如果死当真毫无用处,你当时又为何要一剑自刎。” 卫停吟笑意尽散。 他皱着眉撇下嘴,终是哑口无言。 “当年你若没有自刎……或许,也就没有一连串的这么多事。”易忘天说,“你也同样惺惺作态。” “少在这里故作清高的说漂亮话。你们这一山的人,净是腌臜货。” 真是个很少从仙修嘴里吐出来的词。 “好啦。” 一旁传来道干净的声音。 那声音好似春日山中一汪池水般清澈柔和,安抚人心。 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安稳不少。卫停吟循声望去,见到玉清山主景无词正从一旁天上飘飘然地御剑而落。 她面带笑意,白衣飘飘。落地之后,她挥挥衣袖,抬眸一笑。 “可别伤了和气,”她笑着说,“魔修横行霸道,仙修还内讧不断,这凡世间哪儿好得起来呢。对吗,易宗主?” 易宗主面露不满。 又是她。 景无词又笑眯眯的--她总是这样,往那里一站就笑眯眯的,天塌下来都不改色,剑架到脖子上了都一如此刻。 真是个令人心生厌恶的女修。 尤其那永远挂在脸上的笑,最是令人心生恶心。 “你来做什么。”易忘天问她。 “易宗主不见数日,我心中不安,卜了一卦,算出您来了此处,便来看看。”景无词笑着说,“易宗主可别咄咄逼人啊,您这样做事可就太寒人心了。” “柳掌门一片好心,近几日天下魔气也收敛起来。合州那处多了一魔修结界,却是用以收聚魔气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处走。可易宗主却看不过眼,接受不了,说着此举是和魔修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日日歇斯底里的。” “易宗主,你所担心的事,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玉清山主说,“可的确如柳掌门所说,魔修的事近日在逐渐见好。易宗主,难不成想做天下太平的绊脚石?” 易忘天脸色一变。 沉默片刻,易忘天深深洗了一口气,转头瞪了眼卫停吟,又狠狠瞪了眼他身后沉默不语很久的江恣。 他一甩袖子,转头气势汹汹地离开。 无生宗的一群红衣弟子紧随其后,呼啦啦地都离开了这间小院。 目送他离开后,景无词又笑眯眯地转过脑袋来:“你们还要去立结界?” 卫停吟转过身,向她行礼:“是。” “那个暂且不急,先回水云门吧。” 说完这句,景无词收起了笑意。 很难得的,她脸上变作一片冷若冰霜的严肃。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你们来。” 赵观停怔了怔:“更要紧的事?” 闻言,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 他皱起眉,心里叨咕着,再要紧的事估计也比不上眼下的事。虽说刚才他找到了一个血阵,可这还不够,他得抓到令魔修们做这些献祭血阵的幕后黑手,还得研究研究这些血阵和祁三仪的关系……按那死人东西留下的纸,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再不快点,只怕那混账会加害江恣。 “千雪太初莺出现了。”景无词说。 “什么!?” 赵观停当即惊叫,语气震惊得话尾撕裂。 卫停吟有些不解,转头:“那只鸟?” 千雪太初莺就是谢自雪当年养在山宫里只会唱歌的鸟。 赵观停脸上又惊又喜:“千雪太初莺在师尊辞位下山后就消失了踪影,大家都说它一定是思念灵主,下山寻师尊去了!…但也有人说,肯定路上就死了,毕竟据师尊所说,它除了咿咿呀呀地唱歌就没别的能耐……但竟然没死,真是太好了!它的行踪附近,说不定有师尊的行踪!玉清山主,它出现在何处了?” 玉清山主答:“水云门。” “…?啊?” “与其说出现,倒不如说,它自己寻回来了。”景无词道,“它带来了掌门的传灵。” 站在她面前的三人齐齐怔住。 景无词伸出手,从袖里取出一片洁白的羽毛。她抬手一挥,那羽毛飞至空中,在黄沙之中,化作一片洁白光尘。 仿佛有人将言语写到什么东西上,放至了自己眼前,卫停吟的识海里闯进四字无声的话语。 [速至我处] 第51章 长命百岁 玉清山主收回了手。 她左手手持一支拂尘, 两手交叠于身前,淡声对他们三人说:“这便是掌门的传灵。” “太初莺的羽毛只能带来一部分。而这四字传灵前,还有另外四字。” “‘上清旧人’。”玉清山主说, “完整的传灵,是为‘上清旧人, 速至我处’。” “师尊竟然传灵回来了……” 赵观停脸色骇然。自顾自地震惊片刻后, 他转头看向卫停吟, “师兄,师尊传灵来水云门,是让我们去找他,那就是说……” 谢自雪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 并且还有法力驱动一只千古灵鸟。 自己不来,而是让一只鸟传灵过来,说明他遇上了什么事, 不便行动, 无法动身前来。 遇上的事没有向他们说, 只让千雪太初莺送来寥寥八字, 他遇上的事应当十分火急, 连多传几句的空隙都没有。 这或许也是在向他们求救。 玉清山主说:“今早,我正与水云门中的长老们议事时,门外便传来这只千雪太初莺的声音。我出门一看,就见到它落在屋前树上,随后,它便传灵与我。” 所谓传灵, 便是仙修予以灵兽灵鸟法术,使其代替自己传音。 这法术施展时,可不言语, 只通心声。 换言之,无需说话,只需要施展法术,便能让这些灵兽灵鸟知晓自己所言的是何事。 因此,当不便说话,又有事必须传递出去时,很多仙修便会使用这“传灵”法术。 只是…… “传灵可是无需说话的,师尊却也只来得及传来八字。怕是他那里出了什么事,才火急火燎地要我们过去。那我们得快些过去!”赵观停说,“可师尊竟然没说要我们去何处寻他,这可如何是好——说到这个,玉清掌门不觉得奇怪么?” “师尊向来行事稳妥,怎么会只传来寥寥八字要人前去,却不说要人去往何处?即使事态再紧急,师尊也不该这般疏忽。” “怕是跟传灵的鸟有关系吧?”卫停吟语气嫌弃,“师尊说过不止一次,那鸟只是个花瓶,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日里一展歌喉,连传灵都做不到。” 玉清山主眉头微蹙:“此话不假,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前,掌门手中还有好几只灵兽灵鸟可供驱使传灵,可前些年他自散修为,那些与兽鸟们立下的灵契自然也都随之解除。想来,这只千雪太初莺当时是唯一一只灵契不再的情况下,仍然外出追随旧主而去的,应当已经是掌门手中最后一只还能驱使的传灵体了。” 传灵体便是这些为主子传灵的灵兽灵鸟。 “怕是掌门还传灵了其余话语,只是这灵鸟本就做不到传灵,故而才只传来了其中八字。也是没办法的事,掌门已经退无可退,不得已,才只能用了手上这最后一只灵鸟来传灵。” 此言一出,空气有所凝固沉重。 几人互相看看,脸色各自阴沉复杂。 “不管怎么说,掌门传灵回来,就算是件好事。”玉清山主说,“你们先随我回水云门,商议一番。当然……” 玉清山主话语稍顿。 她的眼神往后看去,落在两人身后的那黑色身影身上。 “你也一样,江恣。”她说,“上清旧人,也包括你。” 卫停吟回头看去。 江恣还戴着那顶纱帽。纱帘之后的神色难辨,卫停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但他直觉感到,江恣现在像喉咙里卡了只死苍蝇一样难受。 × 水云门。 天色黑沉。 此处附近,魔尊江恣还没来得及立起吸收魔气的结界,所以天上魔气依然肆虐涌动,天边更黑得如黑夜将来。 谢自雪传灵回来此事,能说上一声炸裂了。 已经修缮好了的掌门山宫里挤了足足半个宫的人。 水云门的人、玉清山的人,虚清山的人、连玉山——从前和三清山门关系不错的山门的人,还有许多仙修界中有头有脸的其他山门中人,都乌泱泱地挤在同一间山宫之中。 也不知道这短时间内,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得来了消息。 围绕着传灵的事,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久。 人太多,这样多的名人挤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话,空气都变得凝重而稀薄了。 卫停吟站在最外围,听了半刻钟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偷偷钻了出来,在门前廊下盘腿一坐,把半条腿悬在廊下,边晃悠着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就这样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卫停吟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江恣。 柳如意怕江恣出现在一群仙修的议会上,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把他赶到卫停吟原先睡的那间空院子里去了。 卫停吟揉了揉脑袋。 “师兄!” 他听见一声呼唤。卫停吟转过头,见赵观停也偷偷从里面钻出来了。 赵观停压低声音,朝他走过来。 他唉声叹气:“里面的各位长老山主,说什么的都有,各执己见的,没完没了了。” “我听着也是。”卫停吟说,“师尊传灵回来,不见得都是高兴的人。” 赵观停无奈:“是啊,师尊过去是天下第一剑,不仅镇压天下妖魔,也算得上是掌管仙修界的一大人间仙尊了。若是他平安无事地回了仙修界来,怕是如今威风凛凛的那几个,都要低头下来了。” “我听着,里面就有几个故意把话头往奇怪的地方领过去的,还有故意废话连篇的,一看就是想拖延时间。” “所以不用管他们。” 卫停吟还未开口,另一道声音从赵观停背后传了过来。 赵观停侧过身,卫停吟抻长脖子,往他身后一看,见到萧问眉和沈如春竟然并肩走来。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像从前上清山尚在时的模样。 只是萧问眉身上披着一件白毛裘,看起来稳重许多。 萧问眉脸色肃冷地望着他们。 “不是自家的事,那外人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说,“所以,等不得他们论出个所以然了。” “哇,”卫停吟面无表情地对她感叹,“你如今也会说这么接地气的话了。” 萧问眉早习惯了他这动不动嘴上就贫的了,眉头都没动一下,道:“师尊既然传灵过来,便是身边出了急需我们前往相助的事,我们必须速速去找。” “没空在这里和这些刷绿漆的老黄瓜费时间了。说来也是不走运,本来没这么多人的,可千雪太初莺回来的时候,恰逢虚清山主司慎也在当场,他竟一口气把消息散了出去,这才引来这么多故作清高的老黄瓜装腔作势。” “又是他啊?”卫停吟托腮,一脸嫌弃,“他还真是喜欢啊,一说师尊他就咋呼得跟个麻雀似的,能祸害师尊的事儿绝不放过。这么个小心眼的死老头,他怎么修道到今天都没生心魔的?” 赵观停无语:“别说别人了,师兄你嘴巴比顶天的毒灵还毒,一天到晚不是损这个就是损那个,也没见你生心魔啊。” “好了,别废话了,这里就交给玉清掌门和柳掌门。”萧问眉道,“我们去找师尊。” “去哪儿?”卫停吟道,“你别急,现在的事实就是我们也不知道师尊到底在哪儿。” 赵观停思索片刻,提议:“要不要先回上清山看看?” “蠢货,师尊早就自散修为下山了。”卫停吟说,“师姐,你也别着急,这件事,你不觉得奇怪?” 萧问眉沉默了。 卫停吟看见她微微低头,敛起眼眸,抿起嘴唇,眼里有些不甘的色彩流转而过。 于是卫停吟知道,萧问眉其实心里也清楚。 “你看,你其实也知道。”卫停吟放下托腮的手,“师尊怎么可能会传灵回来。”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静。 卫停吟说的话像一把刀。 那三张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撕扯下来,都猝不及防地面色惨白。 空气陡然沉重,只剩下身后宫中隔了一道墙的、不知是谁和谁在说着话的商议回声。 卫停吟张了张嘴,本还想再说些有关此事的疑点,可空气太过令人喘不过气,那三人眼中的神伤也太过刺眼了,他的话终于也是卡在了嘴边,而后忽然想起易忘天方才问他的那句,“你为何会在那时一剑自刎”。 “你若没有一剑自刎,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望了望宫前不远处的平静湖水,又望了望这三个人。 易忘天这话倒是没错。 卫停吟心头有些惆怅。 他要说的疑点,这三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谢自雪怎么会传灵回来。 那人是在他们面前自散修为,自断仙脉的,也是在他们面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的。 他们比谁都清楚,谢自雪早就没有法力了。 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没人算得出有关他的卦象,但他们都该清楚,照理来说,谢自雪早已没了那样的能力。 “我知道你的意思,”萧问眉重新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仿佛喉咙里堵了块石头,“师尊早已没有法力了。你我都是仙修,自断仙脉后会如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当年师尊在我们三人面前自断仙脉,我们是亲眼见着的。师尊自断后呕出来了一口血,靠着仙力维持的容颜瞬间老去,也是我这双眼睛亲眼见过的。” “可是这许多年,再没人见过他,谁也找不到他,谁也算不出他。”萧问眉说,“阿吟,你也是亲传。” “你就不想信一信吗。”她问他,“师尊是天下第一剑。过去,苍雪剑仙是谁都要高看的天下第一。没人敢对他拔剑,除了江恣,三代魔尊都不敢进昆仑山。” “仙修界千百年太平,都是因为有师尊坐镇。” “既然算不出,找不到……你就不会这样想吗。” “万一呢。”她说,“万一师尊并没有真的变成凡人,没有无名无籍地死在何处,万一他有自己的打算……万一呢,阿吟。” 卫停吟沉默了。 他看向湖对面。 一座高山如果在一处存在得够久,久得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也知道这座山为他们抵挡风雪,守护人世,那么所有人都会习惯它在此处。 所以若有一日,这山不在了,不再守护山后的人,留下的人并不会着急,而是惘然。 很奇妙,被留下的人们总会觉得,这山还在,他还没走。 谢自雪正是这座山。 不劳萧问眉说,卫停吟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打回来开始,他就不太敢信谢自雪居然就这么下山消失了。 他当然也想信,谢自雪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 “不管是不是师尊,我都要去找。”萧问眉最后说。 卫停吟叹了口气:“我要说什么,你知道吧?” “我知道,”萧问眉道,“师尊的这道传灵,极有可能是谁设下的陷阱。” “不止如此。既然他在你们面前自断了,法力就应当全部消散。这些年你们算不出他,就有可能是哪个还有法力的仙修为他做了屏障,为他遮挡仙界的探算。”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再往坏点儿打算,师尊可能当年下山时,就被有心人暗算了。” “他不想让仙修界知道,师尊在他手上。到了今日,时机成熟了,他便放出那只蠢鸟,把我们也叫过去,想做什么。”卫停吟说,“没准师尊早折在他手上了,即使如此,你也要去?” “去。”萧问眉说。 “我也去!”沈如春也说,“就算是陷阱,我也要去找师尊!” 卫停吟又看了眼赵观停。 赵观停朝他眨巴眨巴眼,随后朝他咧嘴一笑。 很明显,这小子也要去。 “师兄,你嘴上说得这么嫌弃,实际上你也会去的。”赵观停说,“是不是?” “废话。”卫停吟说,“师尊叫我,我能不去吗。只是如今,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还是先去上清山看一看吧,”萧问眉说,“先从师尊可能回来的地方找起。” “不如先找个法修,让他起卦算一次看看?师尊到底在哪里。”卫停吟说。 赵观停反应过来:“对啊!如今有了变数,卦象或许也有所改变!说不准能……” “就你长脑子了?”沈如春睨他一眼,“玉清掌门动身去找你们时,我们就请柳掌门算过一卦了。卦象还和从前一样,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出师尊在哪儿。” 赵观停垮下脸来,嘴角抽搐两下。 “总而言之,先回上清山看看吧。”萧问眉说,“那里算是师尊最有可能回来见我们的地方了。若有人以师尊之名叫我们去,那里也是最有可能的。” 这确实有道理。 “阿吟,你去把江恣叫上。”萧问眉说。 沈如春“噫”了一声,面露嫌弃:“要叫上他啊?就算那传灵叫的是上清旧人,也不用把一个已经不是上清山的混账一起带去吧?” “如果不想叫他,传灵只说上清山人就是。但既然说了是上清旧人,那便是把他也算在里面了。”萧问眉说,“而且带上他,也好看住。” 卫停吟刚站起来。 他刚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就听见了这句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萧问眉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是你方才说的暗算师尊、这么多年对师尊或杀了或囚.禁或折辱,还设下使卦象无法探算的人就是江恣的话,那传灵这件事,也只会是他做的。” “把他带上,到时候出了事,也好迅速下手。路上把他看住了,也省的他背后鼓捣些什么,再把我们暗算了。”萧问眉语气淡淡,“难道你想不到这些?” “我是根本没想过他会这么干。”卫停吟说,“大师姐,你眼里,江恣就这么一个混账?” 萧问眉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卫停吟皱了皱眉,他下意识想袒护江恣两句。可一张嘴,他又想起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 他突然没法反驳萧问眉了。 可就算三年里做的横事多,也不能什么恶事都往江恣脑袋上安吧。 想着,卫停吟还是开口:“这几年他是没干什么好事,可师姐也不能什么恶事都要推到他头上。折磨师尊这种事,江恣若是想做,也绝不会做得这么周密。他从雷渊里出来以后,人都有些不正常了,哪儿做得来这么行事缜密的事?” 萧问眉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只是怀疑而已。”她说,“一个屠了半座山的孽障,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吧。” 卫停吟同样皱紧了眉,面露不悦。 眼瞅着情况不太好,赵观停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动身要紧,说不准师尊等得着急呢。不管怎么说,江恣都是要带的,师兄还是赶紧把他带来去!”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卫停吟便应了声,没再多说,转身踩住栏杆跃下廊去,去柳如意先前说的院子里找江恣去了。 路不远,卫停吟很快走到院门前。 他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见到江恣一个人坐在廊上。 纱帽放在手边,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 门前草木尚绿,大树枝繁叶茂,墙边灌木丛郁郁葱葱。一切生机盎然,可坐在廊上的那个黑色身影,却格格不入得太过寂寥。 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人世间一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卫停吟缓缓停下脚步。 那一把瘦骨形销骨立地坐在眼前。风正好吹过,吹起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卫停吟忽然想,等某日他又走后,江恣或许也会这样形单影只地自己坐在某处。 真是太孤单的一个背影了,卫停吟忽然很心疼他,又忽然很荒唐地想,能把他带走,或者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卫停吟就赶紧把它赶出了脑海。 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书中人不可脱离书中世界,这是穿书局必须遵守的因果条例。 至于留在这里,就更别说了。因为穿书局还有另一项规定:任务完成后,除特殊情况,否则任何宿主员工都不可留在书中世界,以免在原书剧情及任务完成后发生剧情外事件,从而导致因果再次崩坏。 也就是说,有条例在,卫停吟留不下,也带不走江恣。 他便五味杂陈地站在江恣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心疼了他一会儿。 抱歉。 他最后看着他,心里凄哀地想,抱歉,江恣。 “江恣。” 卫停吟出声叫他。 那背影扭过脑袋来。看见来人是他,那只血眸亮了亮。 面对那只眼睛里亮起来的光,卫停吟的痛心更甚了些。 “走了。”卫停吟说,“跟我过来。” 江恣点点头,慢吞吞地从廊上站了起来,拿起纱帽,一边给自己戴好,一边朝着卫停吟走了过来。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问他:“去哪儿?” “回一趟上清山。”卫停吟转身,带着他走出院门,说,“多少师尊的传灵是一件大事,你跟我得去处理处理……没问题吧?” 江恣跟在他后面,沉默了下,点了点头。 “师兄要这样的话,那我跟着去就是。”他说。 他真的很听卫停吟的话。 卫停吟心情更加难受,他望着江恣,欲言又止了会儿,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他偏开头,看向别的方向,心不在焉似的,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江恣。” “在。”江恣应。 “有件事,你答应我。” “……” 江恣没吭声。 “答应我呀。” “师兄得先说,是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江恣还是不吭声。 卫停吟觉得他是感觉到什么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茬。 可话都说出来了,而且他的系统因为江恣跟雷渊的事,前几天就被穿书局上级抓去维护升级,这几天都没在,也没人能禁言他,没人管得了他。 机会难得,说出去的话也撤不回来了,卫停吟干脆把话说了下去:“先答应我,行不行?” 卫停吟语气放轻,说话声难得很软。可他还是没敢回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敢回头去看江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在他心底里蔓延,他不敢看见那只幸存的血眸。 沉默了很久很久,江恣说:“好。” 这一声“好”沙哑得几乎被风吹走,轻得细不可闻。卫停吟怔了须臾,才明白江恣是答应了他。 他缓缓停下脚步。 天上黑气暗沉,满空无光。四周昏暗,风大了些,像是暴风雨前的闷湿天。 他听到江恣也在他后面停了下来。卫停吟回了回头,他想看一看江恣的脸,确认确认刚刚那声“好”,江恣是不是真的亲口说了。 可刚动了动脖子,他又停了下来。 卫停吟还是没有看向他的勇气。 风在呼啸地吹,从四面八方而来。四季温暖宜人的水云谷,竟也会吹起这样大,这样冷的风。 卫停吟恍然了下,才发现,他竟然很不合时宜地把江恣带到了一片空地上。草木疯长的空地上,风出奇地大。 风大得像那天卫停吟站在雷渊边上,但他再也没了笑着看向江恣的勇气。 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无言地任凭大风将他们的长发和衣袂吹得猎猎了好一会儿,卫停吟终于说:“你能长命百岁吗?” 江恣又没有说话。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卫停吟等了很久,都没等来他的回答。风好像越来越冷了,也越来越大了,让卫停吟想起身后这人飞升那天,他站在雷渊边上时。那时江恣还是白衣谪仙似的人,束着发冠站在崖边,面对满天落下的惊雷。 那时他威风凛凛,剑眉星目间一脸英气,像所有仙侠世界里该有的英雄豪杰和江湖侠客。 鬼使神差地,卫停吟又重复了一遍:“能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吗,江恣。” 江恣还是没有说话。 身后响起脚步声。 脚下杂草被踩过,江恣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江恣一言不发,掠过了他,往前走去,也没有回头。 风还是很大,把他吹得像要散架了。 卫停吟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渐行渐远,也良久无言。 * 萧问眉那三人也没有留在水云门掌门的山宫里。 毕竟卫停吟要带着江恣来,还一直留在挤满了仙修界有头有脸的名人的掌门山宫前,也太不像回事。 卫停吟跟在江恣后面,一路无言地往前走了会儿,就看见了他们几个。 三个人站在从江恣的院舍往山宫去的半路上,看起来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他俩来了,萧问眉也不废话,只睨了江恣一眼,就说:“这边。” 随后她转身就走,沈如春和赵观停跟着她走过去,就见地上已有一水灵修画出的剑门阵,想来是通往上清山的。 三人走了进去,一阵水光之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江恣回头看了眼卫停吟,没说什么,只向法阵撇撇脑袋,示意他先进去。 卫停吟便进去了,也没跟他说什么——他跟江恣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毕竟江恣没回答他方才问的问题。 一阵水光之后,卫停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片刻后才稳稳落到地上。 视野里重新清明起来,破败的上清山出现在眼前。耳边风雪呼啸,大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和水云门宜人的风不同,上清山的风冷得和下刀子没两样。 和卫停吟离开时毫无不同,整座上清山满是厚雪。若是从前,门内是有弟子扫雪的,如今破败无人,雪便覆盖了所有。 江恣最后一个从法阵里走了出来。 魔修从仙修的阵里出来,多少是会有些不适应。他出来后,便抬手捂嘴,在风雪里咳嗽起来。 沈如春翻了他一个白眼,萧问眉也眯了眯眼。 两人都没理他,还一起转过身去,看都不想看他。 赵观停则已经从卫停吟那儿听过了他已被雷渊打上烙印,日日夜夜都在受折磨的事儿,如今虽然也恨,但对他的不忍心也只多不少。 “没事儿吧?”赵观停忍不住关心他,“你四师兄这儿有件毛裘,你披上点儿?这风雪挺大的,你如今是不是不抗冻?” 沈如春一双眼睛瞪大成球,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难以置信地瞪向赵观停。 江恣朝他挥了挥手,哑声说了句:“没事,过仙修的阵,有些不适罢了。” “是吗,有事儿就说啊。”赵观停说,“要不你跟二师兄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去找找师尊在不在。” 卫停吟倒无所谓:“也好。” “不行,”萧问眉打断,“沈如春跟他留在这儿。” 赵观停一愣:“诶?” “阿吟对他旧情太深,”萧问眉的眼神戒备地飘过来,“他实在太溺爱江恣了,看不住的,说不准还会瞒着我们,助他做事。” 卫停吟:“……” “的确换做成我的话,绝不会容他做什么多余的事。”沈如春也眼神戒备警惕又愠怒地看向江恣。 “就是如此。”萧问眉说,“那便别再废话了,我们三个去寻师尊,你就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知道了。” 卫停吟和赵观停互看一眼,面露无奈。 萧问眉转身就走了,急匆匆地消失在雪幕里,没了身影。 沈如春走到江恣跟前,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大有天地毁灭都不会把眼睛从他身上松开的气势。 “先去找吧,师兄。”赵观停无奈道,“三师姐也不会做什么的。” 卫停吟看了眼江恣。 作为被明晃晃监视住的主角,他却没什么表现,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脸淡然。 他既然没怨言,卫停吟也就不再说什么,道了句“那我也去找了”,便回身离开。 三人分散去不同方向,都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一会儿的空,天地苍茫间,就只剩下了江恣跟沈如春。 沈如春的眼神灼热地烧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不,如芒刺面。 江恣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脸看过了。 风雪很大,他披散的长发被吹得凌乱。江恣抬手,将脸边的发捋到耳后,随后将手伸进衣内,伸手探了许久,想找那一支烟枪。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才想起来,烟枪早就被卫停吟拿走了。 沉默地停下动作,伫立片刻,他收回手,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沈如春警觉,“你想做什么?” “叹口气而已。”江恣说,“若我叹口气就能天地毁灭,这世间早就成一片虚无了。” 沈如春冷哼一声。 “三师姐,”江恣偏头看她,“你有多恨我?” “哈?”沈如春莫名其妙,“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江恣置若罔闻,自顾自道:“若我哪日死了,你会做什么?” 沈如春气笑了:“若你哪日真死了,我定去凡间花掉所有银子,买满城的烟花,放个三天三夜!” “我想也是。” 江恣丝毫不意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向那三人都没有踏足去的地方,走了出去。 沈如春蹭地站起来:“你去哪儿!?” 她拔剑出来,一声“站住”还没出声,江恣就道:“你跟来不就好了。” “……” “不就是怕我做什么吗。”江恣说,“你跟我过来,盯着我不就行了。” “那你要去哪儿啊!?” “舍院。”江恣说,“好久没回来了,心生怀念,想故地重游。” “……说的什么鬼话。”沈如春低低骂道,“自己毁了的地方,说什么故地重游,装什么烂好人。” “你个畜生。” 沈如春骂得咬牙切齿,江恣却笑了声。 他没有反驳。 * 在上清山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谢自雪的踪迹。 卫停吟绕了半座山,最后无功而返。他有些着急,急匆匆地回到了来时的地方,却见这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 卫停吟心中疑惑,正茫然时,他的传音玉符有了动静。他拿起玉符,赵观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师兄,你找到了没?” “没,”卫停吟说,“你呢?” “我也没有啊。”赵观停说,“哎,看来师尊不在这山上。总之师兄先来吧,来亲传弟子的舍院这边。” “舍院?怎么要去那儿?” “沈如春说的呀,她说江恣非要来这边。没办法,我和大……萧问眉就都回来了这儿碰头。” 他差点没叫成大师姐吧。 这仨人真是…… 卫停吟无可奈何,应下之后,就去了舍院。 顶着风雪,他到了舍院。 将近一个月过去,舍院废墟被雪厚厚盖住,那些不堪的荒芜藏在苍茫的洁白之下,多了一种安息的诡异。 他看见江恣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望着一个方向发呆。 他一定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了,身上都积了一层厚雪。 且好巧不巧,卫停吟只能看见他的侧颜,还是戴着黑眼罩的那一边。他看不见江恣的模样和神情,只看得见他在寒凉刺骨的风雪里呆坐着凝望,可他凝望的方向又什么都没有。 卫停吟望着他,走了过去。 “师兄。” 被人叫了,卫停吟才收回视线。叫他的是沈如春,沈如春把他拉过来,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江恣,就面露嫌弃道:“师兄别理他,他一过来就坐在那儿了,之后就谁说话都不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舍院全在这边,那处什么都没有的。” “肯定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才刻意走到这边来,想让我们觉得他也惋惜舍院,怀念从前罢了,师兄别上当。” 卫停吟皱了皱眉:“别这样说,他听了会伤心。” “他自己做的混账事,怎么还不让别人说了!”沈如春气冲冲道,“师兄有所不知,毁了这舍院的就是他,毁了这座山的还是他!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卫停吟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又看向江恣。循着他的视线,卫停吟往外看了看。 那处……没记错的话,应当是舍院外的那棵老树。 舍院外有一棵千年老树,年年盛夏时都郁郁葱葱,亲传弟子们在它的树荫下来来去去。 他在看那棵老树? 树有什么好看的? 卫停吟有些不理解。 “行了,先别说那些,师尊要紧。”萧问眉走上前来,询问卫停吟,“你也没找到?” 卫停吟耸耸肩:“我甚至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萧问眉面露愁绪。 “看这样子,师姐也没有找到了。”卫停吟说,“想必师尊是压根就不在这座山上,我们来错地方了。” 沈如春着急:“怎么会如此……如果师尊要找我们,那除了上清山,还会是哪里?” “所以我一早就说了,不会是上清山的。”卫停吟说,“师尊定然是受谁利用了,那人怎么会留在上清山上。” “可若是有人利用师尊,想我们去找他,就该把师尊在的地方说得清楚明白。”赵观停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四人都拧紧眉头,四脸不解。 “先回水云门,”萧问眉一脸冷冽无情,“不行的话,就用些歪门邪道,把那只鸟剖膛挖肚,把它该传的灵言都挖出来。” “喂,”大冷的天,卫停吟流了冷汗,“你是仙修,别忘了。” “没时间说什么仙的魔的,找不到师尊,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萧问眉说,“总之先回去。” 说罢,她回身一剑立进雪里,开了门阵。 萧问眉和沈如春头也不回地就进门走了,只留下赵观停和卫停吟两个。 赵观停回过身,朝着还呆坐在那儿的江恣喊了一嗓子:“阿恣!走啦!” 江恣一动不动。 赵观停又喊了几嗓子,那人就如成了石雕似的岿然不动。 见此,卫停吟便伸手打住还要继续喊的赵观停。 “我去看看。” 他这样说,然后就朝着江恣走了过去。 卫停吟走到江恣跟前,拍掉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走了。”他说,“别在这儿淋雪了,挺冷的,跟我走。” 江恣抬了抬头,看向卫停吟。 他满面平静,脸色却和雪一样惨白。 “师兄。”他说。 “嗯?” “我想吃冰酥酪。” 卫停吟愣了愣。 第52章 何处 冰酥酪? 江恣突然说这个, 卫停吟愣了一下。 冰酥酪这东西,卫停吟从前会做,时不时地会做给亲传这几个人吃。 他闲着无聊, 下山时会买些食谱,在厨房里研究研究这些玩意儿。 那时候盛夏, 三清昆仑山虽然地处寒冷, 但夏天也有热的时候。每次他们喊热, 卫停吟都会做点儿冰酥酪给他们吃。 可此刻风雪呼啸,显然不是吃冰酥酪的时候。 真是个很离奇的要求。 卫停吟干笑两声:“怎么突然要吃冰酥酪?” 江恣没吭声,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头上又落下薄薄一层雪。 卫停吟望着他,沉默一会儿, 为他拍掉头顶上的雪。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江恣突然要吃冰酥酪。 但他既然要吃,卫停吟做就是了。这么多天了, 江恣是第一次跟他提要求, 说要吃什么。 卫停吟不会说“这么冷的天, 吃什么冰酥酪, 我给你煮别的吃吧别的更好”的, 太扫兴了。 “好吧,走吧,”卫停吟伸出手说,“回水云门。” 江恣点了点头,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 跟着他走向萧问眉开的门阵。 赵观停还站在阵前等着他俩。 三人走过门阵,一同回到了水云门。 萧问眉和沈如春还在阵前等着他们。 看见这几人终于从门阵出来,萧问眉没好气地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掉了件东西, 劳师兄帮我找了一会儿。”赵观停随口编了个理由,“不说这个,如今怎么办?我们已去过了上清山,师尊并不在那里,现下要怎么做?” “千雪太初莺在清衡长老那处医治,它受了些伤,我去看看,顺便也去山宫里起卦算一算。你们就去水云门的藏经阁里,瞧瞧有无能问出传灵体该传来的完整灵言的法术。”萧问眉说罢,又看向江恣,“邪术也行。你知不知道,有无这种邪术?” 江恣神色漠然。他双手抱臂,轻阖血眸,摇了摇头。 沈如春一阵恼火:“我说你,你该不会是知道有这种邪术,但不想见到师尊,才故意说没有的吧!” “本来就没有。”江恣道,“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你就是把我砍了,也是没有。” “你!” 沈如春气得指着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行了,别吵了。”卫停吟伸手,把她举起来指着江恣的手摁了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沈如春抽了抽嘴角,狠狠瞪了江恣一眼,转身甩着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 萧问眉瞟了她一眼,也转身离开,去往水云门的清衡山宫。 卫停吟转过头,对江恣道:“你就回那间屋舍里呆着吧。那处是我住过的,你进屋子里躺一会儿,没关系。” 江恣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知道,卫停吟要去藏经阁,他这个魔尊跟着去,显然不合适。 他走了,卫停吟就拉上赵观停,去了藏经阁。 沈如春也来了藏经阁。 水云门的藏经阁整整七层楼,阁楼中镂空了楼层,抬起头来,天井几乎成了一个小圆点。所有书经密密麻麻摆满架子,架子更和阁楼一样,高得一眼望不到头。 翻了整整一天,等到外头天都黑了,藏经阁中照明所用的烛火都亮了起来,三个人也才草草翻完两层的书经。 “没有啊,”沈如春叹了口气,揉了揉后脖颈,“这得翻到什么时候?根本翻不完!去问柳掌门更快啊,不是吗?” “大师姐会想不到吗?”卫停吟站起了身,“她既然要我们来找经书,而不是去问柳掌门,就说明她一早就问过柳掌门了。要她来藏经阁找找看,一定也是柳掌门的主意。” “怎么这样……” “但这样翻起来,的确是没完没了了。”卫停吟仰头看看,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子和书经,也是头大,“我……” 他顿了顿。 系统面板突然在他面前展开。 【系统编号404,维护升级已完成,再次启动。】 【宿主,让您久等了。】系统说,【本次全面更新及维护升级已经全部完成,请立即查看上级传来的邮件。】 正事儿来了。 “我去问问旁的长老,你俩继续再翻翻。” 卫停吟放下这一句话,敷衍过赵观停和沈如春,也不管他俩同不同意,自顾自地转身就走了。 他出了藏经阁,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伸手操作起了系统。 “你前几天说要被上级叫去维护升级,为的就是江恣跟雷渊的事。”卫停吟一边熟练地在面板上点来点去,一边问系统,“是有结果了吗?” 【不清楚。系统升级的原因,也并非全部是因为宿主之前上报的重大事件。升级的根本原因,是上级发现本世界存在诸多疑点,以之前的系统版本无法查清,所以升级了系统,进行了深度调查。至于结果如何,系统没有查看的权限。】系统说,【上级已经将事情写在了邮件里,请宿主自行查看。】 这货还是只会说这种人机一样的话。 卫停吟揉了揉头发,头疼地找到了邮件,点开。 邮件展开来。 【亲爱的穿越者伙伴: 有关于你的系统提交的重大事件,穿书局非常重视这一类因果矛盾的现象,进行了深度调查。目前,当局已经安排相关人员,对该世界进行因果修复。在修复完成后,将为你设置新的剧情,使该世界因果自洽。待你完成世界的修复任务,你在该世界的二次任务也将圆满完成,会予以你二次脱离世界的机会,也会有二次奖励。 但在修复过程中,修复部门的员工伙伴发现了重大问题。 该世界的因果出现重大错误,穿书局无法干预。此事前所未有,穿书局还需要进行更加深度的调查,请你再稍加等待。 而无法干预的问题根源,目前还没有查清。暂时为你开启自由命令权限:你可以命令系统做任何事情,且特别给予系统404穿书局的最高权限。 并特别开启404的智能拯救系统:当你陷入绝命的危机时,404会按照最智能的方案自行运转,救你于水火之中。 但你下达的自由命令,必须是为了维持《三界无情》的世界存在,因果平衡。 每次自由命令后,穿书局会审核你自由命令时的剧情前后,确认自由命令是否是你真正需要的。一旦发现你滥用职权,将会做出处罚。 穿书局】 邮件到此为止。 卫停吟脸色难看地关上了邮件,回想了下世界存在的根本是什么。 无非就一个:主角。 主角在,世界才在。 主角死,世界就完蛋。 主角一死,有存档都没用,这世界直接毁灭,穿书局都救不了了。 所以为了江恣,卫停吟能随便命令这个系统。 系统也什么都能做,只要在穿书局的最高权限内。 穿书局可没给他开过这么厉害的金手指,看来修复部门那边发现的bug真的是前所未有。 该不会是祁三仪吧。 那货有这么厉害的后手,能把穿书局都干到瘫痪? 卫停吟脸色凝重起来。 他思索着,离开了这个隐秘之地。 不管怎么说,先去做冰酥酪吧。 江恣想吃。 卫停吟想着,去借了个厨房。 又忙活半个多时辰,卫停吟端着碗冰酥酪,走进江恣的院子里。 他抬眼一看,见屋子里没有亮光。 睡这么早吗。 卫停吟想着,拉开了门。 怕吵醒江恣,他轻手轻脚地把冰酥酪放到桌上,摸黑走到床前。 等走近一看,卫停吟突然发现不对。 他抬手,指尖呼地出现一缕橙色火光,照亮周边一片黑暗。 火光的照映下,床榻上的光景立刻明亮起来。 什么都没有。 被子还叠得方方正正,枕头也没有动过的迹象。榻上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江恣不在。 卫停吟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白日里那个坐在雪里呆望远方,任由雪落了满身也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瞬间袭上心头。 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再次在回想里向他望来,卫停吟终于发觉那张脸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他此刻意识到的,心里所想到的那最糟的可能无限成真。 “……江恣!” 卫停吟转过身,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大喊起来,“江恣!江恣!!” 他冲到屋子另一头,路上撞倒了矮桌案。顾不上散落一地的东西,他连滚带爬地朝着屋子里另一边奔过去,在屋子里四处喊叫,却没得到一声回应。 他又跑出屋门,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仍然毫无回应。 卫停吟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耳边突然起了耳鸣声,嗡鸣阵阵里,他突然想起百年前那个他刚捡回来的小孩,想起他那时抹着脸上的泥巴,小跑着跟上他,还扶着耳朵上他刚别上去的桃花。 卫停吟冲出院子,出去就抓住一个路过的水云门弟子:“看见江恣没有!?” “江恣?”那弟子愣了愣,“魔尊吗?没有啊。” 柳如意和江恣做了交易谈判,整个水云门所有弟子都知道,他们也都认得江恣。 他说没有,那是真的没见到。 “去,”卫停吟抓着他说,“去告诉你们掌门,江恣不见了!” “啊?” “去啊!” 卫停吟急得脸色惨白满头冷汗,被抓住的水云门弟子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忙点了头,应声跑了。 天色已晚,白日里到水云门来商讨谢自雪传灵一事的仙修名人们早都打道回府,水云门里只剩下了该在的人。 但此事一说,大多数人都没当回事。毕竟江恣这三年里我行我素,任性得很,突然消失这事儿太过平常。 只有柳如意和赵观停觉得事情不对。 赵观停掏了个法器出来。寻常仙修是没法找到魔界,更没法往那处起阵前往的。但他那法器能找到,赵观停说让他先回魔界看看,说不准是回去了。 卫停吟拿过法器,起阵就回了魔界。他跑回生死城,把整个城从上到下全翻了一遍,却没找到半个影子。 再回水云门,他说:“不在魔界。” “啊?!”赵观停大惊,“那就不对了吧,这还能去哪儿啊!” “他怎么会丢下你自己消失?这恐怕真的出事了。” 柳如意拧眉道,“我们还是找找。” 萧问眉不太想管。 “他这般任性,来去随心的,突然不见的事是常有的。”萧问眉道,“比起他,师尊传灵来的事,岂不是更加需要费心?” “就是啊,没准过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他天天都这般犯病。”沈如春也说,“师兄,你别费心那个白眼狼了,还是费心费心师尊的事吧!” “说什么胡话!”卫停吟终于暴怒,喊了起来,“他为什么会犯病!?他从前是这样的吗!?” 沈如春吓得一缩脖子。 “还不是关在雷渊里逼疯的!”卫停吟喊,“是我逼疯的!我不管他谁管他,这世上就不该有人给他费心吗!?就没人该关心他,都该像你们一开始一样说他是个血灵根就该赶下山去弄死吗!?所有人都把他逼死就好了,天底下就太平了是吧!?” 沈如春脸一白。 萧问眉也再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没说出半个字来。 柳如意沉默半晌,道:“我给你起一卦吧。” “哎,这好这好!”赵观停回过神来,忙道,“师兄,让柳掌门起卦看看罢!看看阿恣在哪儿!” 卫停吟太过激动,骂完一番话就气喘吁吁,还面红耳赤的。闻言他抬头,呆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有劳柳掌门了。”他说。 柳如意朝他点点头,没说什么,立刻从腰上解下法器来。 卜卦的法器很快在面前的桌案上摆好,柳如意伸手,运转灵力,桌面上的法器立即亮起水灵根的光芒。 一群人跪坐在一旁,屏息凝神地望着她卜卦。 半晌,柳如意突然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 她这样喃喃了句,松开了手。水光消散,随着她的灵力运转而漂浮到空中的法器接二连三地掉落在桌上。 “怎么了?” 几人抻长脖子,都想去看柳如意卜出来的卦象。 但碍于礼数,他们不能。 柳如意拿着罗盘法器,脸上的难以置信逐渐变作震惊。 “……是和你们师尊一样的卦象。” “!?” 此言一出,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几人立刻围了上去。 卜卦,是个仙修其实都会,只是精与不精罢了。 像柳如意这般主修法术的法修,自然比这些剑修明白得多,所以卜算卦象,便都交给了她,但事实上大家都会观卦。 站在后面看了一眼,卫停吟就看明白了。 的确是乱七八糟的卦象。 生死看不出来,方位看不出来,什么都看不出来,简直是乱七八糟的一团毛线。 “真是和师尊一样的卦象。”赵观停愣了,转头看向卫停吟,“这是怎么回事,师兄,难道说阿恣去了师尊的地方……” 沈如春忍不住又嚷嚷起来:“你看我就说吧!他知道的!他一定是知道怎么看出传灵体所要说的完整灵言的邪术的!” 卫停吟沉默不语。 他望着卦象,脑子里乱糟糟的——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江恣怎么会一言不发突然消失,跑去谢自雪的地方,和他单独见面? 应该不是。 如果他一早决定今晚单独去见谢自雪,那闲着没事儿跟他卫停吟要冰酥酪干什么? 如果他要去见谢自雪…… 猛然间心神电转,卫停吟脑子里一炸,想起了什么。 “你这话就不对,就算千雪太初莺一直在清衡山宫——” “阿春。” 沈如春还在嚷嚷,卫停吟忽然叫了她一声。 沈如春声音一顿:“什么?” 卫停吟脸色有些吓人。 他声音缓缓:“我记得,你说过,在江恣跟我共坠雷渊之后,世间以为我二人身死,师尊也为此卜卦数次,想看我二人魂飞魄散后,那些散魂去往了何处,是吧。” “是啊。” “你还说,那时候的卦象奇怪,是吧。” “是啊……” “那时候算出来的卦象,”卫停吟问她,“有谁见过。” “那……应该只有师尊自己见过。”沈如春说,“师尊与我们说的,也只是说卦象什么都看不出来,魂在何处看不出来,是吉是凶看不出来,明明师兄师弟已经身死,却……” 说到最后,她脸一白。 “却……”她有些说不下去,脸色越发难看,“却连生死,都看不出来。” 话一落,满座静。 片刻,卫停吟冲出门去。 “雷渊!”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师尊在雷渊下!!” 第53章 雷渊 卫停吟冲到山宫门前的一片空地上, 拔出见神剑,一剑落下,火光从剑下轰然烧向四面八方, 成了一个阵法。 阵中火光蔓延,烧遍视野。或许是太心急, 阵法法力过盛, 四周开始地动山摇, 火光轰隆隆地惨叫。 卫停吟拔出剑,阵光立即将他吞没。 片刻的天旋地转后,他听见了呼啸的风声。 再睁开眼,卫停吟人就到了一片荒原。 荒原之上, 寸草不生,远些的地方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木。四野八方的大地上皆是炸裂焦痕,是天雷落于此处过后炸起焦土的痕迹。 北边之处有一山崖, 崖边有些高。 这里, 便是江恣飞升时的荒原。 风比记忆里更大了, 四周也阴暗无比。此时本就是夜晚, 空中魔气又厚重, 不见丝毫光亮,整个地方漆黑不见五指。 好在仙修五感通明,火灵根的更是眼睛好使,再黑的夜晚也看得见。 卫停吟看见不远处的荒原大地开裂,一道巨大的、黑色的裂缝,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横在那里。 魔气和巨风一同从那张血盆大口里向外呼啸, 黑气源源不断的涌向空中。 是雷渊。 也是魔修口中的魔渊。 卫停吟朝着雷渊跑过去。他焦急地向四周环望,在北边的视线尽头,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 “江恣!” 他大喜, 朝着那人跑了过去。 那道黑色的身影回过头。 的确是江恣。 看到卫停吟,江恣依然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过来,江恣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跑向自己。 卫停吟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他:“怎么一声不吭跑到这儿来了?你来干什么?” 他神色紧张地盯着他。 江恣沉默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的一笑。 他笑得有些无奈:“呆着也是无聊,来散散心而已。” 哪儿有散心散到这个鬼地方的? 卫停吟皱起眉来,张张嘴正要继续说话时,又几道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师兄!” 卫停吟回过头,看见上清山其余几个人竟然都从他刚起的门阵里跟着跑了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赵观停。 他停了下来,跟卫停吟一样焦急:“阿恣,你不声不响地突然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师兄多着急?” 江恣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后面来的沈如春又嚷嚷起来,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师尊呢?!” 江恣顿了顿,疑惑:“什么师尊?” “你少装蒜!”沈如春上前几步,怒道,“你难道不是知道师尊就在这附近,才自己悄悄过来的!?” “?” 江恣眯起眼,脸上的疑惑越发深重。 看他这样,他是真的不知道谢自雪也在这附近。 赵观停转头看向卫停吟:“说起来,师尊在哪儿呢?” “不知道,没看见。” 站在外围的萧问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瞪大双眼,转身跑向雷渊。 “问眉!” 走在最后面的柳掌门惊叫了声,忙跟过去。 萧问眉在渊边站停住。 渊下呼啸上来的魔气和狂风将她的衣发吹得往后猎猎地飞,束好的发冠都几乎要被生生吹散。她几乎睁不开眼,于是眯着眼往下看。 柳如意在她身后停下,跟着往里望去时,什么都瞧不见。 雷渊之上,不见渊下。 谁都看不见的。 一时之间,空气安静。 “……不会的吧,”赵观停干笑起来,“师尊怎么可能在渊下?多半是这附近啦,再说在渊下的话,那只鸟是怎么飞上来的……那就是个只会唱歌的鸟儿啊。” 江恣皱起眉。 像是忽然被叫了一声,他突然一怔,转头看向雷渊。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但江恣没有反应。他望着那道雷渊,望得出神。 “江恣。” 卫停吟以为他在想事情想出了神,又叫了他一声。 江恣还是没有反应。他忽然慢慢侧过身去,朝着雷渊迈出两步。 卫停吟心里一咯噔,忙大声叫他:“江恣!” 江恣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他还是那样平静:“什么?” 卫停吟被他吓得心脏狂跳。 他望着江恣那张平静的脸,咽了口口水。 “你……” “柳如意!” 卫停吟又被打断了。 卫停吟暗暗骂了一声,不爽地咬了咬牙,转头一看。 居然是易忘天从他那道门阵里走了出来。 个煞风景的玩意儿! 卫停吟咬牙咬得更用力了,气得两眼都要滴血了。 他往江恣跟前走了两步,把他挡在身后。 柳如意看到这人来,也是皱起了眉头。 “幸亏我时时刻刻盯着你,”易忘天走了过来,死死地盯着她,“你竟然瞒着我寻找谢自雪……找到了这里来不说,还找来魔尊,帮你一起寻找谢自雪。” 易忘天的眼神又不善地飘过来,在江恣和柳如意之间相互徘徊了会儿,“你还敢跟我说,你们二人毫无私通牵扯,一切只是公事公办的谈判而已?” 这人还微妙地误会了什么。 柳如意懒得理他,看了他一眼就把头扭开,往前走了两步,往雷渊里望去。 她拿出一个法器,运转灵气,想用那法器来再探探谢自雪究竟在不在这里。 易忘天这人,自尊甚高。 见她理都不理自己,一股无名火直冲他的天灵盖。 易忘天低骂一声,气冲冲朝她那边冲过去:“柳如意!” 柳如意手上的法器,依然灵气混乱,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眯起眼,十分不解。 是因为雷渊大开? 眼瞅着易忘天朝她一步步走过去,脸上愤怒越发明显。 柳如意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赵观停吓得赶紧扑过去。 他生怕易忘天一个说不好做出什么事儿来,边冲过去边喊:“易宗主!你——” 轰的一声巨响。 赵观停停下脚步,易忘天也立刻顿在原地。 众人脚下,地动山摇。 雷渊之中,竟有一道琼白光束冲向苍穹,击破黑夜,将天上蔓延的漆黑魔气生打出一个洞。 站在渊边上的柳如意和萧问眉长发纷飞。 所有人面色惊异,震惊无比地望着那道光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光束渐渐扩大,从一开始的光束变作满渊的白光。 天上击破魔气的洞,也变作一道口子。最终随着更重的一声巨响,最后一道白光飞向当空,如劈下的一剑,只听轰的一声,它竟将天上所有的魔气劈散了。 白光当空,带来须臾白昼般的光明后,烟消云散。 明月当空。 那一轮明月,安详地照在荒原上。 所有人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望着天上干干净净的苍穹,都失了声。 方才,这里还魔气厚重。 渊里忽然升起一片白雾,白雾蔓延到崖边。 见此情景,柳如意慌忙拉着萧问眉后退,退到白雾之外。 雷渊鲜少现世,她们没见过白雾。不知是好是坏,总之小心起见,先远离再说。 两人退到雾外。 萧问眉踉踉跄跄地被她拉走。 缓缓地,她瞳孔缩起。 柳如意没见过这情景,可她见过。 与她一样,除了卫停吟,上清山其他几个人都瞳孔骤缩。 “这……” 卫停吟偏头,看见赵观停神色有异。 卫停吟便明白了什么。 白雾之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人形渐渐从雾中显现。 他肩披雾气,手拿一柄裹满水灵气的仙剑,身姿如松木般直挺,从那白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人一头雪白的长发,依然朗目疏眉,眉间一点红朱砂,一双眼淡漠如冰,眼底却是两片湛蓝的水。只是与从前不同,他一身白衣破烂,长发披散,从前最齐整的模样变得破败随意了太多。 风在吹。 雷渊里,还是有很大的风。 但天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仿若忽然一切静止,所有人望着走出来的那人,良久失声。 那人走出白雾,站定在雾外。白雾向外蔓延,又蔓延到他脚下。 他还是那样眉眼淡漠。 风吹乱那头长发。 “……师尊?” 赵观停最先回过神来,颤声叫他。 谢自雪看向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真是师尊!?”赵观停大惊,“不是,这……您这……!?” 赵观停太过震惊,已经不会说话。他张着嘴“这这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这”出来。 “您怎么会从雷渊里出来!?” 还是沈如春把话喊了。 谢自雪没有回答,他侧过头,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正也很疑惑谢自雪怎么会在雷渊里面。 但在谢自雪看向他的这一瞬,卫停吟反应过来,在谢自雪这儿,自己已经死了。 ——可意料中的、谢自雪该有的震惊,却一丝一毫都没出现在那张脸上。 谢自雪只是看着他,随后皱起眉来。他睫毛颤了颤,目光沉沉,眼中莫名泛起一股哀愁。 谢自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卫停吟头皮一紧,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有挂心的事,就下去看了看。” 谢自雪看了眼沈如春,这样答了一句后,又看向江恣,“看到了许多事。” 江恣也望着他。 隔着很远很远,两人遥遥相望。江恣没有说话,在看到谢自雪脸上的愁绪后,他别开眼睛,并不想做回应。 但他心里明白。 谢自雪知道了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谢自雪转头望去。 是易忘天,他怒气冲冲走过来几步,已经满脸怒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当年明明自散修为,自断了仙脉!为什么能入雷渊,为什么手上还有这一柄仙剑!?你……你不是把这柄剑,交给了景掌门吗!?” 谢自雪神色岿然不动,一脸淡然:“当然是假的了。” 易忘天莫名其妙:“哈?” 谢自雪说:“自断是我做的戏。” “……!?” 易忘天面色狰狞扭曲,“你做的戏!?” “是啊。”谢自雪还是淡然,“很容易,将几个爆血的法术放在腕上,解开容颜术,再吐几口血,看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 易忘天气得要吐血了。 “你做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何骗人……你散了山,连自己的弟子同门全都骗了,你是个人吗!?” 谢自雪沉默。 他大约也是十分愧疚,低下了头,垂眸下去,沉默许久后,才说:“我知道这不公。” “这对我门下弟子不公,对三清山不公,我都知道,我也做了对不住你们的事。” “但我也知道,众人所怒为何。我的弟子从这里面出来,人变得疯魔了。若只是如此,我自当会担责,可事情没这么简单。既然没这么简单,我就不能放着他不管。这雷渊里有我要找的答案,我便也想一去。”谢自雪声音缓缓,“可此去能否回来,谁也不知道。我当年说的散山,倒是真的是真心的。” 说着,他看向旁的几个过去的弟子,“让你们走,别再等我,我也是真心的。” 几人一阵无言。 “谢掌门,”柳如意叫他,“你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是什么意思?” 谢自雪没有说话。 他沉默不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焦土,又转头看向江恣。 谢自雪眼中愁绪更甚。 江恣没有看他,他望着别处。 良久的沉默。 空有风吹。 沉默得太久,易忘天很不耐烦起来:“谢自雪,你哑巴了?为何不做声?” 谢自雪还是沉默。 想来他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江恣望向雷渊。白雾已经散去了一些,雷渊里,又有魔气蔓延上来,朝着天上涌去。 饶是谢自雪,也没办法让雷渊闭上嘴巴。 江恣扯扯嘴角,背着众人笑了笑,心中叹了声。 他突然心口一凉。 身后突然有股力气推过来,但很快又松开。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剧痛突然从心上骤起。 江恣慢吞吞地低下头。 心口的衣物突然被染湿了,江恣伸出手,摸了摸那处,抬手一看,一手心的血。 江恣脑子一嗡。 熟悉的声音打身后响起。 “有什么难说的,谢自雪。” “你告诉他们啊。” 卫停吟循声回头。 祁三仪笑意吟吟地从江恣身后走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柄短刀,一手拿着个帕子。 他擦着刀上的血,笑着说—— “你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就说,这天下天上,全是假的。” “这是本只写了个开头的书。” 第54章 自刎(含加更两千七) 卫停吟猛地一怔。 还没等他消化下祁三仪的突然出现, 以及他说的这话的意思,江恣突然身子一歪,碰地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江恣!” 卫停吟冲了过去。他把江恣从地上扶了起来。江恣气喘吁吁, 一呼一吸都嘶哑。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指缝里洇洇不断地往外淌着血, 堵都堵不住。 卫停吟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 他转头瞪向祁三仪:“你!” 祁三仪好整以暇地擦干净了刀上的血, 把帕子随手扔到了一边去。 “我怎么了, ”他笑着看向卫停吟,“哪个魔修不想杀魔尊啊,这得怪他自己不小心,让我得逞了。” 事发突然, 众人骇然。 站得远的几人呆呆望着江恣跪倒在地,手捂着心口,几乎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何事。 半晌, 柳如意回过神来。 “慢着, 你方才说什么?”她看向祁三仪, “什么天上天下全是假的, 什么书?” 祁三仪但笑不语, 望向谢自雪。 “人家问你呢,”他说,“你说呀,谢自雪。” 谢自雪脸色难看。 卫停吟正吓得帮江恣捂着伤,堵住血。听到这番话,他才从惊惶里反应过来, 抬起头。 他与谢自雪目光交汇,视线相撞。 谢自雪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雷渊里吹起来的风,把他的长发吹得纷乱。 所有人都看着他, 等他的回答。 沉默很久,谢自雪说:“停吟。” 他叫他。 “这雷渊,是天劫时的天雷所出。”谢自雪说,“就算江恣这次有所不同,雷渊是他的雷灵根劈出来的,但那也是天劫中撕裂开的深渊,同样归于‘天’。” “‘天’所出的渊,便是天道的渊。” 谢自雪说,“也就是说,渊中,有天道。” 卫停吟一怔。 “在雷渊的最深最深处,有一团灵气存在。那就是天道,接近天道者,触碰天道者,便知天地之理,能看透世间一切,触碰天上地下,知晓古往今来。” “也就是说,”谢自雪望着他,“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碰过天道的人,都已经知道。” “这世间,这世界,这天地间,就是一团虚无。” “我们这尘世,根本不是真的。”谢自雪说,“这里是一个话本,我们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只写了个开头的、余下只剩一片虚无的话本。” 此言一出,四座皆怔。 赵观停干笑起来:“师尊,你说什么呢……” 谢自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话本人只写了个开头,便舍弃了这尘世。” “可笔下苍生已生,尘世已成。如此放置不管,我们只会灭亡。”谢自雪道,“于是,那话本人的尘世里,就有个像诛仙阁一样的地方,想出了个办法。” “让那处,让那真正存在的尘世的一个人入此世,让话本有后续,能完整地走到最后。等这原本只有个开头的故事延续到最后一刻,我们便有了完整一生,此后再无灾难,天下就能平安。” 谢自雪话语凝重,语气认真。 他的神色也太过凝重,在场众人再无声音。 谢自雪不会开这种玩笑。 谁都知道。 众人沉默无言,面面相觑片刻。 “那……那个外来人,是谁?” 沈如春声音艰涩地问他。 谢自雪沉默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望着他。 他跪在那里,还在为江恣捂着心上的伤。所有人都跟着谢自雪的目光看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卫停吟身上。 身上的皮就这么被谢自雪一层一层扒下来了。 在穿书局干了快几百年,在这几本书里白嫖了好几辈子,卫停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可很意外,他居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尴尬,甚至连此时此刻最该有的不知所措也没有。他居然有些释然,甚至想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有一种没来由的、“终于有人看出来了”的心思,占据了他整颗心脏。 他对着众人干笑几声,微微低头,望向江恣。 卫停吟明白得很快,雷渊里的天道说了真相,那除了谢自雪,还会有个人知道这一切。 “你也知道。”他对江恣说。 江恣哑声笑了。 他笑得胸膛跟着起伏两下,血流得更多了。黏腻的鲜血从江恣的指缝里钻出来,淌在卫停吟的手心里——他的手就盖在江恣的手背上。 江恣心上的血从卫停吟指缝里流出来。 “我……当然知道,”江恣声音沙哑,“可知道的太不是时候了……我知道的时候……你人都跑了。” 卫停吟无言。 “就只给我,留一具空壳。” 江恣笑着跟他说,卫停吟却再笑不出来了。 谢自雪看向祁三仪。祁三仪已经从江恣背后走了出来,走向谢自雪。 “你又怎么知道的?”谢自雪问他。 “简单,我也来过。”祁三仪摊了摊手,“尊主从这里出来的,实力强得和要飞升那时完全不同。我便想,这底下是否有什么好东西,便来看了看。” “你也知道,雷渊被他破开以后,便没有从前那样吓人了。里面都已被他杀了个彻底,没留什么东西。只要能活着进去,顶得住雷渊的魔气,就能活着出来。” “在他杀了前尊主后没几日,我就下了深渊,见了天道。那正好是你下山前几天,我们真是没缘分,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祁三仪幽幽哀叹,面作惋惜,好似真的很无奈似的。 谢自雪懒得跟他多扯皮。 “你想做什么?” “想当魔尊,”祁三仪笑着,“还想做天下之主。” 谢自雪皱紧眉。 身后的雷渊里的风轰地大了,吹起渊内的碎沙细石。不知是何物的黑色跟着飞向空中,蔓延苍穹。 大风已经轰轰作响。 “你瞧,”祁三仪笑得眼睛眯起,“谢自雪,就算是你,也堵不住这东西的。” “魔渊里的魔气无穷无尽,你只能散掉一部分。散掉的那部分,不消多久,魔渊就会又把它吐出来。” “这东西永远不会被堵上的。你也知道啊,若是堵上,江恣就会死。” “江恣一死,这尘世就完了,我们这话本里,他是主役。” 这话一出,几个旁人瞪直了眼。 “他若身死,天地崩塌,万物俱灭;他不死,魔渊就没法堵上。”祁三仪笑着,“你们走不出这死局。他不会死的,我刺得离心有些距离,死不了。” “但伤成这样,也算是我赢了。从今往后,我是魔尊。” 祁三仪笑眯眯地转身,“不日我再去拜访你咯,苍雪剑仙。” 他哈哈大笑起来,化作一阵黑烟,随风而去。 那笑声随着他的离开,渐行渐远。 祁三仪走了。 雷渊里的风又在呼啸,令人不适的魔气在身后滔天。 空气却又凝固,很久都没人说话。 “……是真的吗,师尊。” 萧问眉开了口,她眉眼晦暗苦涩地看着谢自雪,“江恣……当真是,主役。” 谢自雪回过头,在魔气肆虐的风里望着她。 “是。”他说,“并且……” 还没等他“并且”个什么出来,身后的魔气突然喷薄而出。 风大得更不讲道理了。 谢自雪只好把话咽回去。眼瞅着崖边又被渊里的风掀出去了几寸,再在这里待着有些危险。 他招呼了声柳如意,和她们往外撤去。 魔气逼近,掀出来的渊底的魔气沙尘更甚。卫停吟不禁眯起眼,咳嗽了几声。 望着不远处越来越大的风,卫停吟心下觉得不好。 他低头看,却和江恣视线相撞。 江恣在看着他。 那只血眸沉静地望着他,只是望着他。明明心上流血,身旁起风,身侧是唤他回去的深渊,但江恣只是看着他。 他低头看来,江恣就朝他一笑。 “……笑什么,我扶你起来。这儿不能呆着了,你……” 江恣推开了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卫停吟一怔。怔愣的空,江恣又把他帮自己捂着伤的那只手也推开了。 卫停吟更怔了。 “你做什么!?”卫停吟急了,“你这血流得……喂!” 江恣不管不顾,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风太大了,他站起来时被风一吹,往旁踉跄两步,险些又倒下去。 卫停吟赶忙跟着站起来,扶住了他一只胳膊,急得直骂:“你做什么你,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你逞什么强——” “卫停吟。” 江恣哑声叫他,卫停吟一顿。 江恣几乎从不直呼他名讳,卫停吟心中咯噔一声。 他望着那只血眸,却只看得见里面无穷无尽的温柔。那真是个太不像江恣的眼睛,一点儿看不见他从前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他们也都见过天道,”江恣哑声说,“但想必,天道告诉他们的,没有告诉我的多。……也难怪,照天道所说,我是天道之子。” “可我不是什么天道之子,”江恣朝他笑了,“哪儿有天道之子,活成这个样子的。” “你……” 卫停吟想说什么,可手上突然一空。 他愣住,再低头一看,他手上扶着的江恣的一只胳膊竟然化作阵阵黑烟,消散于空,手上就只剩下一只空袖子。 卫停吟眼眸一缩。 “这胳膊早没了,”江恣说,“不必理会。” “什么不必理会!?你这都——” “你把嘴闭上。” 江恣用很平静的口吻向他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卫停吟喉头一哽,望着那张依然对他温柔至极的脸,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江恣看着他。 不知是在想什么,让他安静之后,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风越发大了,把江恣披散的长发吹得纷飞凌乱。重新从雷渊里迸发升天的魔气带着一股疯劲儿,将崖边一寸一寸吃尽。 魔气离他们越来越近,好似想将他们卷入雷渊。 江恣的身子又开始摇晃。卫停吟伸手抓住他,江恣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没有要他扶住自己,而是跟他十指相扣。 掌心碰住掌心,手里的鲜血将两只手掌黏腻地牵连。 “阿恣!!” 身后,赵观停着急地喊起来,“师兄!你们干什么呢!?” 沈如春也急了:“过来啊!做什么呢!!” 那几人竟然都在后面喊了起来。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在看着他。 “师兄,”江恣哑声,“我最后,只问你几件事。” 巨风中,他声音很轻,但卫停吟听得清晰。 魔气冲向天空,山崖被撕裂。仿若天地毁灭的呼啸风声里,江恣说:“有多少是真的。” “又有多少是假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真的想要救我去的,还是他们给你的命令。” “你给我别的那支桃花,是他们要你那样做的,还是你想给我别上去的。” “你说的话,多少是真的。” “多少是假的。” “你带着我的时候,想的是你那些命令……还是真的想,对我好一点。” “你我走在上清山的路上的时候,几次险些丧命的时候,我受了伤生了病的时候,你有没有……” “哪怕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好,”他忽然眼睛发红,“你有没有想,带我走,或者留在我身边。你有没有觉得……我其实,太可怜了,人也……还不错的?” “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看着我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次,一次就好……你有没有想,跟我说实话。” “你有没有过,不忍心扔下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有些发抖。 卫停吟眼眶发酸。 他望着江恣,眼眸发抖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是视野里忽的一片模糊。 江恣看着他的眼睛,就这样看了片刻,忽的一笑。 “他们怎么……让你就这么走了呢,”他长叹着说,“你戏做得这么烂。” 卫停吟怔了怔,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江恣突然把他往后一推。 卫停吟猝不及防,被他猛地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个病秧子,居然还有这么大力气。 卫停吟爬了起来,一抬头,就见江恣手一扬,竟然抬手立了个结界。 卫停吟脑子一嗡,立刻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江恣!!” 他歇斯底里地喊他,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被那结界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外面。 卫停吟疯了似的拍打结界,喊得声音撕裂:“你要干什么!?江恣!回来!!你出来!!!” 江恣在结界里面向他笑,风把他吹得衣发翻飞猎猎,好似随时都会把他卷走。 “卫停吟,”他在结界里面说,“他们会让你重来的。” 卫停吟在结界外一怔。 “我知道的,”江恣说,“会重来的,从两百多年前。” “从你见我第一面开始。” “会从那时候重来的。” 说着,江恣朝他叹了口气。 “我真不想,做什么……主役啊,卫停吟。”他说,“下次,多给我做几碗冰酥酪吧。” “你做的甜。” 江恣说完,最后朝他露出惨然一笑,转过身去。 他摇摇晃晃,走向崖边。 “……江恣,”卫停吟喊他,“江恣!江恣!!” 江恣没有回头,那只没有了臂膊的空袖受风飞舞。他伸出唯一一只胳膊,握住腰上的剑,把它拔了出来。 见此情景,后面那几人都冲了上来。 “404!”卫停吟大叫,“破结界!!” 系统面板立刻出现,一道加载条迅速充能。 【结界破坏中。】 加载条还在加载,江恣也还没走到崖边。 卫停吟耳边突然传来声音。 【……假的吗。】 卫停吟猛地一怔。 是江恣。他立刻分辨出来,这是江恣的声音。 江恣在他耳边气喘吁吁,卫停吟听见他在粗重地喘息,听见他的声音里有颤抖的哭腔。 卫停吟猛地止住拍打的动作,叫喊也哽在了嗓子眼里。 【都是……假的吗。】 耳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声音尚且还有许多气力,满含对他的愤恨。 不甘、痛恨、愤怒,都在那声音里浓烈得撕心裂肺。 【都是假的吗!?】 【睁眼啊!卫停吟!!你给我睁眼啊!?你说啊!你告诉我……你睁开眼告诉我啊!?】 【都是假的吗,全都是假的吗?!?】 江恣走到了崖边。 他站在风最大的崖边,整个人摇摇欲坠衣袖飞起,像一张要被吹飞而破裂的薄纸。他回过身,剑抵在脖颈上,向卫停吟遥遥地笑着。 像飞升那时。 卫停吟瞬间浑身血液倒流,一股冷意直冲脑仁。 结界碎裂。 卫停吟往前一踉跄。狼狈地扑倒在地,摔了下去。 他抬头,朝着崖边那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过去。 耳边的声音从怒不可遏的声嘶力竭变得泣不成声。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耳边那人说—— 【假的也好……】 【假的也好……你看看我,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别把我留在这儿……】 卫停吟疯了一样跑向他,向他伸出手。 崖边那人朝他笑得心满意足,毫无留恋。 他一剑落下,划下脖颈。 血落风中。 剑从手中落下,江恣向后倒下去。 【师兄。】 【求你了,师兄……】 【别留我一个人……】 卫停吟抓了个空。 江恣掉下了深渊。 【别把我……】 【别把我……仍在这儿。】 第55章 口才 狂风如刀, 割裂当空。 风尖啸,人远去。 卫停吟没抓住他。 伸出的指尖与那翻飞的黑衣衣角擦肩而过,他抓了个空。 这一瞬, 眼前的一切忽然无限变慢。 一切被拉长,放慢。卫停吟望见江恣向他衷心地笑, 望见江恣长发纷乱, 望见他脖颈上的血被卷进黑色的大风里, 望见他松开手,那柄剑慢慢地掉到地上。 剑落地,被江恣留在了崖上。 江恣落入深渊,被黑风淹没。 卫停吟听见自己原本隆隆作响的心跳声, 突然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呼吸一窒。 耳边那泣不成声的声音,也消逝而去。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他没有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地, 卫停吟向前一步, 跃入雷渊, 跳进肆虐的风里。 “师兄!!!” 他听见身后有人也撕心裂肺地喊他。 卫停吟没有回头。他在让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的黑风里强撑着, 瞪大已经血红的双眼。 铺天盖地难以辨明的黑色魔气里, 他找到了在往下坠去的江恣。 江恣已经闭上了双眼。卫停吟咬紧牙关,又向他伸出手。 狂风如刀。 风中魔气化作风刃,割碎他的白衣,割裂他的脸颊。 很疼。 浑身上下都被割碎了,卫停吟咬牙忍着。他向江恣伸着手,不管不顾地往深处坠去, 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把江恣拽到自己怀里,再抬眼,下面是更深邃的一片黑暗。 绝望和恐惧终于涌上心头。 卫停吟如梦初醒, 才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什么地方。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系统面板在他面前忽的展开。 【智能拯救系统启动。】 【检测到异常波动,宿主周身的危险已确认。符合系统启动要求——】 卫停吟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巨大蛛网。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蛛网上面。蛛网往下一沉,把他和他怀里的江恣都接住了。 四周突然安静。卫停吟抬头一看,见这蛛网竟然挡住了渊下黑风。它就像个锅盖似的,把那些风关在底下的一方牢笼里。 身下风声尖啸,如同惨叫。 卫停吟难以平静,他心有余悸地望着蛛网下的黑暗,气喘吁吁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忽听一阵水声。他转头一看,一阵水色的剑风从一旁袭来。 那剑风里有很熟悉的气息,卫停吟辨别出这是谢自雪的剑。 他抱住江恣,剑风向他冲来,把他和江恣卷起,腾空向上,送到天上后,扔到雷渊边的崖上。 卫停吟抱着江恣摔到崖上,滚了两三圈,停了下来。 “师兄!” 有人跑了过来。 卫停吟喘着粗气,顾不上抬头看别人,他把江恣松开,爬起身,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外衣扯下来,团成一团,堵住江恣脖颈上的伤。 那处流出来的血迅速将他的白衣染红。 “江恣,”卫停吟声音发抖,伸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叫他,“江恣!江恣!!” 卫停吟声音崩溃,脸上淌下泪来。 江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闭着,毫无回应。 血流个不停。 谢自雪跑过来,跪到地上,看了一眼。 他伸出手,探了探江恣的气息。 探过后,谢自雪脸色一凝。 他沉默地把手缓缓收了回去。 欲言又止片刻,谢自雪抬头,看向两眼通红的卫停吟。 “他没气息了。” 卫停吟浑身一僵。 浑身血液都在这一瞬冻住了,卫停吟没有抬头。他望着地上闭着眼的江恣,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股不真实的撕裂感漫上心头。 视野里所有的一切忽然开始扭曲,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向他挤压过来。卫停吟忽然喘不上气了,心脏痛得像要炸开。 系统什么都没做,他却有种从这世界里抽离了的错觉。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地抬起头。 已经没有风了,谢自雪长发披散,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同样悲痛,又默然而凄哀。 “先回去吧,”谢自雪说,“我们还没事,天地尘世仍在……应该还有转机,我们先回去。” 卫停吟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才发觉嗓子很痛。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挤出一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字来: “好。” * 夜已深。 水云门的一间屋舍里亮着烛光,屋外有数人候着,院门更站了几个门中有头有脸的亲传弟子守候。 屋中亦有许多人。 屋中明亮,江恣躺在床榻上,床前站着三四人。 玉清山主景无词把过脉,皱了皱眉,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江恣,站起了身,回过头。 谢自雪双手抱臂,站在床的另一边。看她站起,他便望去。 景无词与他相望,脸色并不好看。 “没有气息,应当已死了。”景无词说,“很奇怪,脉象虽然微弱,但仍留有一丝。” “那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谢自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不好说,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景无词说,“明明处处都是已死的模样,偏偏还留有一丝气力……这气力又并不在身上体现,实在是诡异。” 谢自雪沉默了会儿,拧紧眉问:“是不是就像,明明已经死了,但硬是吊着一口与没有毫无区别的气,堪堪算是没死?” “正是。”景无词意外,“掌门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成?” 谢自雪没吭声,他低眸沉思片刻,忧愁地望向江恣。 江恣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毫无声息,脸上毫无血色,当真是死一样的惨白。 “掌门?” 他不说话,景无词又叫了他一声。 谢自雪看向她,摇了摇头。 “只是猜测。”他说。 “这样……话说起来,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身死?” 谢自雪叹了口气:“出了很多事。” 他眉眼紧皱成一团,神色晦暗。 语气太凝重,话尾泛着沙哑,仿佛真有太多太长太久说不清是非对错的事了。 外面夜风阵阵,树影婆娑,屋内忽然安静,很久都没人说话。 过去很久很久,沈如春忽然叫了声:“师尊。” “嗯?” “刚才,在雷渊前,”沈如春说,“师尊说,我们这尘世,不过就是个话本……可是真的?” “真的。”谢自雪答。 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下来了,沈如春喉头一哽。又沉默片刻,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难道就不会是,雷渊之中的什么幻术么?为了扰乱进入者的心神……” “不会。”谢自雪说,“是不是幻术,我分得清。” 沈如春说不出话了,毕竟谢自雪真的分得清。 景无词疑惑:“什么话本?” 谢自雪看了她一眼。 “我这三年里,是进了雷渊一趟。”谢自雪说,“雷渊是天雷所开,为天道之物。渊里,我见到了天道。” 景无词瞳孔一缩。 “天道说,我们这尘世,不过是个只写了个开头的话本。”谢自雪声音淡然,“我们修的道,不过是一场白费工夫。” “就算得以飞升,也与死了无异。天上也根本没有什么仙位仙庭。大道尽头,一片虚无。道成之日,便身心入了虚无,再无往后。” 景无词微张着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这实在太荒唐,半晌,她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掌门说什么呢……”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谢自雪道,“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但这是真的。” “那也就是说,”赵观停开口说,“我们都不过是几行字?” 此话一出,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没了话说。 沉默很久,站在屋中的萧问眉抬起眼皮,看向门口。 卫停吟坐在门槛上。 把江恣送回来后,他就一直那样。他不进屋子,就只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面对满院子的昏暗夜色,沉默不言。 “就只有他是真的。”赵观停苦笑起来,“这么多人,就只有他是真的。” 他哈哈笑了起来,可听不出一丝笑意,只有苦涩。 卫停吟却还是没回过头来,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停吟。” 谢自雪叫他一声。 卫停吟这才动了动身子,回过头来。那一双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脸上还有泪痕。 谢自雪看他这样,眉头微蹙起来,面露不忍。 “进来坐吧,”谢自雪说,“没人会怪你。”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站了起来,却没听话地往屋里去。他转身,握着那柄见神剑,向院外走了过去。 看他要走,沈如春一惊:“师兄!” “站住!” 易忘天大喝出声。 卫停吟停住脚步。 易忘天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他,杀气腾腾。 “你要去哪儿,”易忘天说,“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你是罪魁祸首,你还想去哪儿!?” 赵观停跑出了门来,他也想拉住卫停吟。 可一听这么一盆脏水泼到他师兄头上,赵观停不乐意了:“什么罪魁祸首!?易宗主你——” “闭嘴!”易忘天怒目瞪他,“莫再说什么我颠倒黑白,这次可是天道所说的!” 他指着卫停吟,“是你们谢掌门亲口说的!天道说,这人是外来的!” “若那些什么话本子的烂话是真的,这外来的就是知道最多的……可他瞒了这么多年,当年更是在江恣飞升的时候一剑自刎,让天下变成这般糟烂模样!!” “若这真是个只有个开头的话本,那天下如今的这般模样,就是这个外来的一手操控成这样的!谢自雪,这是你门下真正的祸根子!你还想让他跑了,做第二个江恣不成!?” 赵观停被易忘天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几次三番从嗓子眼里发出气音,急得很想说些什么来给卫停吟辩驳,但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急得直跳脚,回头求助地看谢自雪:“师尊!” 你快说点儿什么——赵观停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 谢自雪皱着眉,走出门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卫停吟笑了一声。 “我一手操控,”他笑着抬头,脸上笑容讽刺至极,“我若有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今天就拉住他了。” 易忘天不屑地嗤笑一声,张嘴要出言讽刺时,卫停吟继续说:“别在我跟前犯贱了,行吗。” 易忘天到了嘴边的话生止住了。 他们仙修也忌讳口业,就算易忘天这样行事不端不正的,也不会说太过粗暴无礼的字眼。 卫停吟这么多年嘴上虽然不留情,可也没说过这么刺人的。 易忘天张着嘴,愣是傻在原地了。 卫停吟目光冷冷,看得易忘天心里突然很没底。 “你到底还要当多久小孩,”卫停吟道,“师尊在的时候,你给师尊找不痛快;师尊走了,你就去找萧问眉不痛快,去找江恣不痛快。” “人人念着无生宗不容易,你不容易,都不多说你什么。你便真以为仙修界众人都有愧于你,于是到处闹到处骂,一个不如意便登门拜访,在外人家里吆五喝六。” “邱愁当年杀了你无生宗满宗的人,也早就把你杀了。”卫停吟道,“你早死在那天了,你永远是那个幸存的无生宗小弟子,你从来就没有从那天走出来过。” “那之后你就只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受过罪,魔修都欠你的,仙修界也欠你的。没受过跟你一样的罪的人都该让着你,人人都该多看看你,看你是个多坚强的人啊,被屠过门的山门你都扛了起来,为了不走你的前路,所有人都该听你的,按你说的做。” “你闹够了没有,易宗主。”卫停吟说,“处处给人添堵,看见别人对你说不出话,你就感觉到自己有权有势了,被屠门时的无能为力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就爽得要升天了——哪怕这些人是仙修,根本不是魔修,甚至在被屠门时还帮过你,可那也拦不住你心里爽得热血澎湃,比去除魔卫道都舒服,是不是?” 易忘天脸色一青,又腾地红了一整张脸:“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别再跟个小孩一样胡闹了。”卫停吟说,“我的确是外来的,这话本也的确只写了个开头,可你们并不是得我推着才会往前走。他没把话本写下去,可你的人生停下来过吗?” “我根本就操控不了什么。师尊不欠你的,萧问眉不欠你的,我不欠你的,江恣也不欠你的。” “给我滚开。” 卫停吟道,“你也死过师弟吧,易忘天。” “……” 易忘天再说不出话了。 卫停吟抬脚离开,绕过了他,走向院门,出了院子。 易忘天没有再拦他。 他脸色难看地望着卫停吟离开,又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来。 见谢自雪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任由着卫停吟离开,易忘天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你的徒弟,说话真是厉害。” “啊,多谢,”谢自雪淡然看他,“我也一直很喜欢他的口才。” “……” “方才那番话,的确精彩,也说得很好。”谢自雪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易宗主。我这徒弟,竟然帮我把心中烦忧说了个干净,我听得真是舒服。” 易忘天气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满嘴的牙被气得咬得咯咯响。 “可是谢掌门,就这么让他走了,没关系吗?”柳如意道,“卫停吟毕竟真是外世人。” “没关系。” 谢自雪回过身,望向床榻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死人,叹了一声。 “他会回来的。”谢自雪说,“我的徒弟,我知道的。” 第56章 回溯(作话必看) 已过子时, 夜风习习,空中没一点儿亮光。 卫停吟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乱晃,脑子里像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空地上的风大, 他却没什么感觉。江恣跳崖时的样子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那时的风更大, 刮得人脸疼。 江恣死了, 但景无词又说他没死。 卫停吟刚才坐在门槛上, 已经把她和谢自雪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些事,卫停吟很努力地想要去想一想。可他每次一想, 江恣跳崖时的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就浮上心头。 于是卫停吟再也没法深想下去。 江恣笑得心满意足。 最后的最后,江恣朝他笑得心满意足。 脑中一片空白地闷痛很久,卫停吟忽然明白过来了一些。 他想, 江恣是恨他的。虽然他喜欢他, 打他回来以后, 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护在左右, 什么事儿都由着他, 跟着他,最听他的话,可江恣其实是恨他的。 他恨他从崖上一剑自刎,恨他当时在自己面前笑着一剑把自己送进深渊地狱,恨他只留给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谜题,恨他让他每次对此事不解而思考时, 都会无数次地想起那时他痛快的笑意,想起他决绝的诀别。 而为何诀别,他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与遗留的书信都没有。 江恣恨他, 所以让卫停吟也站在当年他的位子上,让他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让他看看,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是什么滋味儿。 他也让他感受感受,人抓住了,却只能看着这人再没声息地永远闭上眼,是个什么滋味儿。 江恣恨他。 他恨他沉默的两百年,恨他没骗到最后,恨他最后的诀别。 脚步摇晃间,卫停吟抬起头。 他胡思乱想地乱走,一抬头,面前竟有一棵大树。树影婆娑,枝叶随风晃,在夜里发出沙沙响声。 抬头望了片刻,卫停吟转过头。一转头,他看见一间屋门大开的屋舍。 卫停吟怔了怔,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这是间舍院,并且是白日里江恣还待过的屋舍。 竟然不知不觉走回到这边来了。 卫停吟神色微怔。他转过身,面向屋舍。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江恣,看见他又孤零零地坐在屋前廊下。 夜风习习。 眼前的消瘦幻影被风吹散。 卫停吟前发微晃。他望着空荡的廊下,心中哑然。 他抬起脚,鬼使神差地往屋子里走。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烛火都没有点。站在漆黑一片的屋舍门口,卫停吟沉默了很久。 身前身后,一片死寂,空有夜风。 卫停吟侧了侧头,看见门旁柜上,自己不久前端来的一碗冰酥酪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白洁的一碗冰酥酪在漆黑的屋子里格格不入。 卫停吟还放了些桂花蜜在上头。 怔愣地望了它片刻,卫停吟进了屋子,往那柜前走过去。 站到柜前,他低头看着这碗冰酥酪,想起那年的盛夏时节。 那年夏天,舍院外头的大树又长得郁郁葱葱,正阳当空下蝉鸣声不断。已经长开长大成了青年的江恣练完剑,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舍院里,气喘吁吁地趴在桌案上,就拉长声音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那时候他境界还不高,不懂避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夏天里热得叫苦连天。 他趴在桌上,卫停吟从一旁走出来,看他热得虚脱,笑了声,拿了第一碗冰酥酪给他。 他把冰酥酪放到他跟前的桌案上。碗碰桌面,咔哒一声轻响。 江恣吓了一跳,整个人腾地蹦起来,抬头一看见是他,就没好气地嚷嚷起来:“你在我舍院里干嘛!?” 江恣回的是自己的舍院。 听他这么说,卫停吟笑了声:“我是你师兄,说进就进咯。” “是我师兄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你这算私闯舍院了!” “那你别吃。” 卫停吟伸手就把冰酥酪的碗收了回去,“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一进盛夏你就天天喊热,从前几年没什么事,躲在屋头底下喊喊热就过去了。可今年不同往日,眼看着你要结金丹了,师尊紧张你,日日把你叫出去练剑,每天你累得跟条狗似的耷拉着舌头回来,我看你热得可怜,才做了碗冰酥酪过来给你。” “你倒好啊,不给师兄磕头谢恩就算了,还抓着师兄翻墙进你院子的事儿不放。哎,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真是寒师兄的心。” 江恣眼角抽搐:“你刚承认了是吧,你刚说了你翻墙进我院子了是吧?” “现在还抓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不放。”卫停吟语气沧桑。 “所以你真的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是吧!?” 卫停吟啧了声:“烦不烦啊,翻就翻了。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算了。” 他拿着碗转身就走。 身子刚转过去,江恣就在他后面猛地一拍桌子:“回来!!” 卫停吟笑了声。 他回过身,江恣手拍着桌子,很不满地抽着嘴角,眼睛往他手上飘过去。 “我吃。”他闷声说,“我要吃。” 语气很倔。 卫停吟朝他一挑眉,调笑着“是吗”了声,转身回来,没个正形地晃着身子走回去,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把冰酥酪重新放到他面前。 江恣把碗拿过来,用勺子舀起一勺。 卫停吟好歹过了六个世界,各种角色都做过,做饭是不错的。冰酥酪虽然是第一次做,但也一次成功。 江恣舀起来的这一勺凝固成型,很是成功。 他没立刻把冰酥酪送进嘴里。 江恣捏着勺子,仔细打量了许久这一勺冰酥酪,惊异地看向卫停吟:“这是师兄做的?” “是啊,”卫停吟手托着腮,一脸随意地坐在桌边,朝他笑起来,“厉害吧,你师兄。” “算,算厉害吧。”江恣磕磕巴巴了句,莫名脸红了些。他别开脸,看着别处,跟他嘴硬道,“你这么辛苦,还特地给我送来,我就先谢谢你。” 嘴硬的死小孩。 “倒也不是特地给你,”卫停吟笑嘻嘻地,“第一次做,我不敢吃,就找个替我试毒还得谢谢我的。” “……你有病吧!!” “不许骂师兄,做成什么样这都是解暑的,惦记着你你就该谢谢我了,兔崽子。”卫停吟懒洋洋道,“快吃。” 江恣很显然不服,他跟只被惹毛的小狗似的,眉眼皱成一团,瞪着他,嗓子眼里发出一阵低吼似的呜嗷声。 但乖乖的把这一勺子冰酥酪送进了嘴里。 吃下去的一瞬,他眉头立刻舒展。 江恣抿了抿嘴里的冰酥酪,眼睛里忽然变得亮晶晶的。 “怎么样?” 卫停吟问他,还是一脸的随意。 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江恣沉默很久,说:“太甜了。” “?” “你放了多少砂糖啊?”江恣抬起眼睛,很嫌弃地看他,“我不喜欢吃太甜的啊,你下次能不能少放点。” 话这么说,他手上又狠狠舀了一大勺。那一大勺冰酥酪在勺子上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撑不住掉下去时,被江恣张开一大口,全给吞了。 “……嫌甜你还吃那么多!没见过这样碗还没放下就骂娘的!” “你又不是我娘!”江恣边说边又送进嘴里一勺子,鼓着腮帮子说,“下次什么时候做?” 卫停吟无语了,赌气道:“明天!明天我放一罐子糖给你!齁死你!” 江恣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又跟卫停吟嚷嚷起来了。 嚷了什么呢,卫停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那时候抓着碗不放手,声音很有气力,生机勃勃的。 卫停吟想起来,江恣那时已经十九了,从他第一次见江恣起,到给他第一碗冰酥酪的时间,也是一晃过去七年。 卫停吟把他放在身边,亲力亲为地拉扯了两年后,江恣就下山卫道立了大功,在门中声望好了许多。第三年的时候,他更是救了赵观停一命,成了上清山的红人,谢自雪的爱徒。 江恣大了以后,和谢自雪之间的隔阂不知何时就没了,或许是在卫停吟没看见的地方已经交了心,相谈过。 谢自雪开始上阵亲自教导他,江恣虽然接受,可也没全心全力地依赖。等离了山宫,自己修炼,他有不懂的,还是来找卫停吟。 所以每次谢自雪说他一点就通一说就懂的时候,卫停吟都很无奈地苦笑——什么一点就通一说就懂,他不懂的时候找的不是师尊,是他师兄。 江恣还是会依赖他。 卫停吟忽然又想起谢自雪要江恣修炼无情道的时候。 江恣那时有所犹豫,他不想修无情道。谢自雪那时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说不修无情道也好,苍生道也不错。 可卫停吟接到的任务,是让江恣修无情道。 于是离宫后,他拉住了江恣。他说阿恣啊,修无情道吧。无情道好啊,大师姐就是无情道,多帅。 江恣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他说,他修不得无情道。 卫停吟奇怪:“为什么修不得?” 江恣没有说话。 要说的话好像很不容易说出口,又沉默一会儿,他才硬着头皮说:“无情道者,不是要心无挂念么?我……有挂念。” 卫停吟“嗐”了声:“若有挂念杂念,什么道都成不得的。念想都是修行路上一点点摒弃的,不碍事。” “我若是不想摒弃呢?” 卫停吟有些恼,只觉得这孩子心眼子太死,没好气道:“不摒弃你修什么仙?” 江恣不吭声了。 他没说话,转身就往前继续走。卫停吟跟在他后面,系统面板上还明晃晃地挂着他没完成的任务,卫停吟便苦口婆心地说了一路,劝他修行无情道。 最后的最后,俩人回到舍院门前。 江恣终于叹了口气。 “那就修无情道吧,”他说,“就听师兄的。” 卫停吟这才高兴了。他拍了拍江恣,夸了他几句好的,就蹦蹦跳跳地回院去了。 在想什么呢。 卫停吟想,那时候江恣在想什么呢。 江恣的无情道是他逼上去的。 他其实不想修无情道,他一早就不想了,他打一开始就不想修无情道。卫停吟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答应自己,江恣或许那时是赌气答应的,他或许是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他也想摒弃对卫停吟的这份心思,他想在无情道的修行里把它消磨掉。 可他没有消磨掉。后来无数次的跟卫停吟出生入死,后来那一碗一碗的冰酥酪,后来卫停吟为了他冒险去取了灵草来大病一场,让江恣怎么都没舍弃掉他。 突破境界,只问修为。 大道的道心,唯在飞升时,受天道所问。 江恣没过天问。 他死在天道里。 卫停吟伸出手,双手捧起冰酥酪的碗。他呆呆地望着冰酥酪白嫩的表面,望着上面的桂花蜜,才发觉自己这两百年里到底有多不是个东西。 他深负江恣,从头负到尾,没一件事对得起他。 江恣心满意足笑着自刎的模样,又浮现到他面前。 卫停吟缓缓跪下,两膝咚地一声沉沉磕到地上。他捧着碗低着头,额头磕在跟前的柜子上。 他的手开始抖,几滴泪从眼眶里落下,低落到白净的冰酥酪上。 【宿主。】 系统突然叫他。 卫停吟肩膀一抖。他忙抬起头,放下碗抬起手,抹了两把眼泪,看向一旁。 系统面板出现在了他面前,那上面出现了一行对话框。 【上级检测到,宿主所处的世界发生异常。】系统说,【主角的命数在不久前急剧降低。好在我们早就发现世界的异常,提前为主角设置了免疫死亡。】 【在方才智能拯救系统启动时,免疫死亡系统也成功启动,目前稳定运行中。】 【它会持续维持运行,主角的命数不必担心,他会活着,以此维持该世界正常运转。】 卫停吟明白了,江恣之所以没死却和死了没两样,就是穿书局干的,他们为了世界不毁灭,保住了他一命。 “所以,现在什么意思。”卫停吟哑声问它,“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宿主,不是“你们”,是“我们”。】系统纠正他的用词,【我们是一体的。】 卫停吟嗤笑一声,无话可说。 他们的确是一体的。 这么多年,卫停吟就算总是不忍心,也的确是做了穿书局的一把刀,不停地帮他们往江恣身上捅刀子。 “那要做什么?” 卫停吟声音里是挡不住的疲倦,“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当然不会。】系统说,【上级在深入调查后,已经发现,这世界的因果出现了BUG。】 【因为修仙世界观有所特殊,世界的因果受天道所知晓,所以在穿书局的流程规则里,因果律的运行是与天道共享的。目前,已有数人得知此世界的真相。】 【该事态,符合世界崩坏的最低标准。就算再在这条世界线里走下去,得不到好转,反而越发崩坏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为了不再浪费人力资源,也为了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尽快得到最好的结果。】 系统顿了顿,【上级决定,开启“因果回溯”系统。】 “因果回溯”系统是穿书局的王牌武器,卫停吟听过,也知道。 它在员工手册的最后一页,是穿书局压箱底的王牌。 在世界濒临崩坏前,在真的走投无路无法读档,又还能救一救的时候,因果回溯系统就可以启动。原则上来说,只要没被逼到绝路上,因果回溯是不会轻易启动的。 因为这东西花费巨大,且启动的结果是让宿主员工一夜回到解放前。 因为无法读档,所以它的回溯,是让宿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一切从头重来。 卫停吟有想过可以启动这个,但他真的不想用到这个。 并非是他嫌重头再来麻烦,而是启动这个的代价太大。 它可以启动的时候,说明江恣要死了。 江恣回不来了。 卫停吟长久地沉默着。 他跪坐在地上,望着系统面板,很久都没说话。 【宿主。】系统敲打他,【如果没问题,请在因果回溯系统启动通知书上签字。】 面前出现了电子的通知协议书。 条例白底黑字,黑白分明。卫停吟盯着这些字看了半天,总觉得写的不是因果要回溯,而是江恣的死亡通知。又看久点,他又觉得写的也不是江恣已经死了,字里行间都是吃人。 手里的一碗冰酥酪突然变得很重。 “等一晚上。”他最后哑声说,“天亮了,我就签。” 第57章 重来 【提前预警:已在文案谢过但再次提醒, 本文分为OE&HE两种结局,本章节是分支节点。下一章是正文的第一种OE结局,带有be色彩, 如无法接受请绕行,不要购买。下下章·59章为继续he走向, 可以放心购买, 爱你们!】 * 等一晚上也没什么大问题, 系统同意了。 卫停吟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把冰酥酪放回到一开始放着的桌柜上,转身出了屋子。 天上还是阴暗的一片。卫停吟仰头望了会儿空中涌动的黑气, 走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水云门中又走了好久,他回到了江恣在的那间屋舍之中。 他再回来时, 已过深夜丑时, 是真正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处处寂静。 屋舍之中已经只剩下了谢自雪, 院子里也没有了易忘天的影子。卫停吟跨过门槛走进屋中, 看见谢自雪独自一人掌着烛, 守在江恣床前。 他就坐在床边,低头望着江恣的脸,一言不发,如外面不见明月的黑夜一般沉默。 除了他手中的烛火,屋子里便没有其他光亮了。 其他烛台都已熄灭。漆黑的一片屋子里,就只有谢自雪那里亮着光。烛火照映着那张脸, 卫停吟清清楚楚地看到谢自雪眼中有一片散不去的忧愁和怅然。 听到脚步声,谢自雪转首抬头,看了过来。 看见卫停吟回来, 他并不惊讶。 “回来了。”谢自雪说。 卫停吟点着头,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走进来。 “师尊怎么一个人。”卫停吟问他,“其余人呢?” “让他们回去了。” 谢自雪把手中的烛台放到一边的桌上,“虽说一个两个不愿回去,毕竟事情怎么都说不明白,都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可时候太晚了,我想你若回来,看见这一群人都在,想必有话也是说不出口的,便都硬赶回去了。” “……是吗。” “易宗主我都赶回去了,”谢自雪望向他,“为师真是用心良苦。” 卫停吟无言片刻,强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下。 谢自雪有时候还挺冷幽默,但卫停吟现在实在没心情回应他。 卫停吟走到床边,往床上看去。 自打从雷渊回来,卫停吟就没走到近处来看过江恣。 江恣神色平和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睡着,可又比从前他尚有气息地睡去时安稳太多。他在魔界睡时总是梦魇,卫停吟见过的,每每早上他去床前看,都见到他眉眼紧皱流着冷汗,手紧攥着床上的一件旧白衣,阵阵发抖,手背上青筋暴得十分恐怖,不知究竟是在梦什么。 卫停吟望着如今的他。他好像真的解脱了,眉眼舒展开,像从前还没飞升那时一样无忧无虑似的。 卫停吟忽然有些没脸再去看他。 他渐渐低下头,眼神移开,竟然再不敢去看那张他最熟悉的脸。 “不必觉得抱歉。” 谢自雪突然说。 卫停吟抬起头,见谢自雪正望着他。 他就站在谢自雪身边,他们一立一坐,离得极近,卫停吟看见谢自雪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如潭。 “你没有对不起谁,”谢自雪看着他的眼睛说,“算不上骗,只是隐姓埋名地在山上呆了两百年罢了。” 卫停吟怔怔:“你……” “徒弟在想什么,做师尊的自然看得出来。”谢自雪向他轻轻一笑,“但也有过失足之处。我这一生唯一的败笔,便是没看出江恣对你的心思。” 卫停吟沉默。 “但我不觉得你骗了谁。”谢自雪望向床上已没了声息的江恣,“你也是为了这尘世能存在,才做了许多事。我知道,你背后也有一个‘天道’。” “你也是被逼无奈。也有很多事,那天道没要求,但你心中过不去,也做了许多分外的、本来没必要的事。” “两百年里,你是不是真心的,人人都明白。”谢自雪说,“所以,不必觉得抱歉。” 卫停吟还是没说话。 和谢自雪对视片刻,他又默默低下头去。 “我没那么高尚。”他说,“假若我当时没那么急功近利,也不会变成这样。” 谢自雪没有否定,只是沉默。 卫停吟忽然问他:“你知道,江恣在雷渊崖边,跟我说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他知道我能重来。”卫停吟说,“事实上,我还真的能重来。” 反正因果回溯要启动,卫停吟这会儿嘴上跑漏嘴也没事了,上级都知道穿书局的存在被这些原住民察觉到了的事了。 这世界已经开始崩坏,这最后几小时,再崩坏一点也无所谓。 听了卫停吟这话,谢自雪猛地抬头望他,一双向来淡然的脸出现了裂痕。 “你能重来?” “我可以。”卫停吟望着他,“江恣早就知道。所以师尊,他其实下了很大一盘棋。” “他在雷渊里碰到了天道,他知道了这尘世的真相。所以他也知道,假如他真的死在了雷渊里,那么这尘世也将灰飞烟灭。” “所以他不能死。”卫停吟说,“他活着出来了,但雷渊已经在他身上烙了印。他终有一日会回到雷渊里,而他也没有能永远活在雷渊里的自信。” “他知道自己会死在里面。” “可他若死,满天下的人就都死了。” “所以,他剑走偏锋,想了办法。” 心上传来仿佛被蚁虫啃咬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卫停吟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开始发哑,“他……要把我叫回来。” “他碰了天道,所以知道我为什么来,也知道我怎么才会回来。他甚至比我都知道,我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他想让我回去,把所有人骗到最后。”卫停吟苦声笑了起来,“他或许疯过,但脑子一直都很好用啊,师尊。” “他这些年,哪儿是发疯。” “他是在布局。” “他杀了这么多人,是知道一切都能重来;他知道如果不杀,如果不把事情闹大,闹得尘世尽倾一般,我是回不来的。” 谢自雪哑口无言。 卫停吟走到另一边的床边。他半跪下去,望着那再不会睁开眼的人。 江恣打一开始遇见他回来,就有今日的打算了。 卫停吟想起那时在魔界,他说雷渊的事他会想办法,让江恣等等他。 江恣答应了下来。 结果却没等。 你也是个骗子。 卫停吟望着他,在心里念叨。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第58章 OE OPEN 【再次预警:本章节为OPEN END, 本文分为OE&HE两种结局,本章节是正文的第一种结局,带有be色彩, 如无法接受请绕行。】 *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点了点头。 谢自雪沉默了下来,片刻, 他又开口问卫停吟:“如果你回去的话, 这里会如何?” 卫停吟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神色五味杂陈, 那真是个很难说清的表情。他担心卫停吟,担心这个尘世,又担心很多很多人。 可卫停吟心中已经毁成一片麻木,他对谢自雪的担忧起不了任何情绪了, 也不想做任何回应。 “毁灭。”卫停吟说,“此世天落地覆,彻底毁灭, 而后一切倒流, 回到两百年前。” 谢自雪再次沉默了。 他再没有做声。 听完这段话后,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低敛眉眼后, 谢自雪沉默地在床边又坐了很久, 而后站起了身,走出了门外。 * 天亮来得很快。 坐在江恣床边发呆许久,卫停吟感觉到了什么。他走出门看向远方,见天边已经起了鱼肚白。 看了看天边的熹光,卫停吟转身回到了屋里去。他望着床上那人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脸,忽然想, 真是一场无疾而终。 所有人知道了他是外来的人,但没来得及问他穿书局,没来得及问他天道, 没来得及问他是否是受人之命,没来得及也像江恣一样问他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一切便要从头再来了。 从头再来,只有他记得最后这太过荒唐的一切。 或许再过两百年,他不会再一刀自刎,他会好好地送江恣飞升,而后再离开此世,终于与他永生不再相见。江恣会平平安安地做他的仙尊。 那在系统的规划里会威风凛凛仙风道骨一统三界的仙尊,或许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他曾经掉下过雷渊,曾经被所有人见死不救,曾经做过三年荒唐的疯子,曾经像一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曾经瞎了眼睛掉了胳膊,残缺不堪地等一个人回来,把他残破的余生送葬,再回到初见的时候,再救他一次,再把他养大一次,再跟他有一场两百年。 那时候卫停吟不知道会不会再为他折一枝桃花,不知会不会又是苦难的一生,不知最后的天问会不会还会问出他见不得人的心思。 卫停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或许该躲开江恣,让他别再道心尽毁。可是不行啊,江恣说中了,卫停吟怎么都不忍心放着他不管,他的确可怜这被万人唾弃过的孩子。 卫停吟又走出门,站在檐下,愣愣地看着远方的天越来越亮。他想起江恣在飞升前那几日别别扭扭不愿跟他分开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后悔没有在那时给他做一碗放多一些冰糖的冰酥酪。 他突然很想读档回去,想多跟那时的江恣说两句话。他想跟他说实话,想跟系统对着干,告诉他别在乎自己,去飞升吧,去做他的上仙吧,别再记挂他这个混账。 可他已经没有存档了,也没有江恣了。 江恣死了,和他一样的死法,死在渊里。 天彻底亮了,但是太阳并没有升起来。天上黑气仍在,只是没再漆黑。 【宿主,时间到了。】 【请签订通知书。】 因果回溯系统的通知又出现在卫停吟面前。 【通知书签署完毕后,因果回溯系统将正式启动。】系统说,【您将正式回到两百年前,将第七世界的任务从头来过。】 卫停吟抬起手,在电子文档最下面该签名字的地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已确认宿主签署。】 【因果回溯系统已启动。】 【进行因果回溯。】 【进行第一进程——】 四周地动山摇。 房屋倒塌,天上魔气下坠。 卫停吟走出檐下。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进屋子里。 房梁断木轰隆倒下,天上传来呼啸哀鸣,大风如惨叫。卫停吟走到床边,抓住江恣惨白的手。他跪在床边,望着他惨白无声又消瘦的脸庞,紧紧抿着双唇。 四周轰隆巨响,一切用力震荡。身后桌案被一截断木落碎,柜子站立不稳倒了下来,上好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 卫停吟更用力地握住江恣的手。他按住自己胸前,隔着衣物,他摸到那里面的一支烟枪。 那是江恣给他的一柄烟枪。 “停吟。” 卫停吟一怔,猛地回头。 让人站立不稳的摇动里,已经没了半个屋顶的门前,谢自雪站在那里。 他面容憔悴疲惫,但朝他一笑。 “你怎么……” 卫停吟震惊得说不出话。 谢自雪走了进来。他倒不愧是这世界里修为最了得的人物,走路很稳,脚下的地动山摇仿若无物。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蹲了下来。 谢自雪那双湛蓝的眼睛满是忧愁,卫停吟又怔了怔。 “听我说,”谢自雪道,“往后一切,一定极其不易。” “你如果回去,知道这一切的,就只剩下你了。” “如果撑不住了,就去告诉我。”谢自雪说,“不论如何,我都会信你。” “……” 卫停吟面露惊诧。 谢自雪笑了一声。 “有时候啊,我也觉得奇怪。”谢自雪说,“我当真疑惑过……两百年里,我真的有疑惑过,我当时为何要那么对江恣。” “我明明不怎么介意他的血灵根,我明明知道他不一定会成为魔修。我根本没有去锁他灵根的理由,可我还是锁了。” “从某一天开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后来许多次,我做过什么事后,都有过不解,不解我为什么要那样说,那样做。” “我如今明白了,”谢自雪说,“因为那不是我的意志。” “有看不见的天道在操控我们。” “假若你撑不住了,便去告诉我。”谢自雪道,“我可以醒过来。” “独自一人背负太多再过两百年,对你来说,太过残酷。” 卫停吟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江恣也不会想要你再这样过两百年的。”谢自雪朝他苦笑起来,“我也知道他的,停吟。我和他之间,还是有些隔阂,但我知道他的。” “渊前崖边,时间太紧迫。那时,他定然还有很多话没能跟你说。” 天地灭去,房屋坍塌。 谢自雪在一片毁灭里,抱住了卫停吟。 卫停吟闻到了风雪的味道,闻到了雪梅的味道。真是奇怪,这人都已经在雷渊下三年,身上却还有上清山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两百年。 “不论你从哪儿来,”谢自雪说,“不论是外世,还是雷渊里,你们都是我的弟子。” 苍穹坍塌的声音隆隆作响。 谢自雪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至极。 谢自雪把他抱得很紧。但和江恣不同,谢自雪并不把他抱得很痛。 “往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了。” “但不行的时候,要记得,你还有师尊。”谢自雪的声音逐渐淹没在坍塌的隆隆声中,“我一直为你骄傲,停吟。” 泪从眼眶里落下,头顶传来一声断裂声响。 一块断木重重砸到头上。 房屋坍塌,碎裂的一切将他们湮没。 被砸倒埋没的感受是真的,卫停吟后脑一痛,两眼一黑,痛得想吐。他伸手紧抱住谢自雪,想吐和想哭及痛得要死的三种感受在身体里撕裂。 他痛得睁不开眼,仿佛浑身骨头都碎了。他听见系统运作和播报运行进程的声音冰冷地在耳边响,随后失重感袭来,谢自雪的拥抱变得越来越轻,最后消失而去,留他一人痛得睁不开眼,飘飘忽忽地漂浮起来,在一片失重里什么也抓不住。 【世界回溯中。】 【加载回溯世界,返还宿主所有任务进程……】 【好感度格式化中,0%……】 因果回溯是个很漫长的事。 卫停吟睁不开眼地等了很久,他慢慢听到呼啸的风声散去,鸟鸣声渐渐悦耳地蔓延上耳畔。 春风阵阵。 他终于睁开眼。 身上余痛仍在,卫停吟躺在完好的舍院的地板上,跟条死鱼似的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屋顶的房梁。 系统又冰冷地播报起来:【因果回溯已完成。】 【回溯经费已从宿主薪资报酬中扣除50%……】 它啰啰嗦嗦地唠叨起来,要卫停吟重新开始他第一个任务。 卫停吟没动。他躺在地板上,还是呆呆地望着屋顶。他还是想哭,可是不知道是太痛了,还是此时此刻旧日的春日美好得像黄粱一梦,他竟然流不出来一滴眼泪,只是看着屋顶发呆。 系统便催促起他。 半晌,卫停吟麻木地拖着一身疼痛起身。 【痛也只是痛,你的身体已经回溯。】系统又在说,【身上并没有留伤,可以自由行动。再耽误一会儿,主角会出事。】 卫停吟没有吭声,他脑子一片空白,跟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走到了最一开始的地方。 清心池前,他又看到了那些弟子在吵闹。 围着池边,围着江恣,各个脸上嘲讽,话语如刀,哈哈笑个不停。 卫停吟走到他们后面,没说一句话。隔着人群,他看到被围在中央的小孩。 和他记忆里一样,被揪着头发扯着脸,被硬逼着抬起头笑着。 他一脸不服。 一群弟子哈哈大笑。 太刺耳了,卫停吟耳朵疼。 他哑声说:“滚。” 最后面的弟子听到声音,啧了一声,很不满又不屑地回头一看,见是他,吓得一声惨叫:“二师兄!” 这一声让所有弟子为之侧目。 看见真的是卫停吟,一群人吓得连忙松开手,后退,让出了一条路来。 和上次一样,卫停吟再次和江恣面对面了。 他也还和上次一样,呆愣地跪在池水前,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地贴在脑门上。那一双眼睛通红,闪着不服又愤恨的光。 还有一双完整的眼睛。 还有一双完整的胳膊。 卫停吟看着他,却看见他在崖边,笑着一剑自刎。 卫停吟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群弟子被他的沉默弄得发毛。 该说话和江恣互怼的那个弟子又张嘴了:“禀卫师兄,是江师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清心池是何用,所以弟子们出于好心,带他来入池泡水……” 卫停吟还是没说话。 江恣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又蹦起来,怒吼大叫:“你爹娘生你的时候把脑子落娘胎里了不成!?谁家入池是把人硬往水里摁的!?你全家老小都是王八么,脑袋都得被摁水里!?” “闭嘴。” 卫停吟沙哑地开口。 被怼的弟子正要发作,卫停吟这一句话,他立刻不吭声了。 这一声“闭嘴”实在太沙哑,江恣也一抖,突然也不敢再说话。他似乎觉得第一次见面的这个人太奇怪了,望过来的目光很疑惑。 卫停吟两眼晦暗,他低头扫了眼系统,默声道:【存档。】 【……确定现在就存吗?】 【确定。】卫停吟说,【给我存上,一会儿我会回档。】 【为什么?】 【我要崩溃了。】 卫停吟很平静地对它说,【你要照顾一下员工的情绪吧,你让我找个地方歇一歇。】 系统没再说话。它应了声好,给卫停吟存上了档。 卫停吟长叹一口气出来。 “都滚,”他说,“现在都给我滚,一会儿找你们算账。” 清心池前的弟子们互看了一眼。卫停吟模样太怪,看起来还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多说什么,一群人赶紧鸟兽群散,纷纷四散跑开。 人都跑干净了,一会儿的空,池前就只剩下了卫停吟和江恣。 江恣看起来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卫停吟朝他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江恣支支吾吾了会儿,想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卫停吟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恣神色一慌,还想说些什么。可他一抬头,看见卫停吟的眼睛,突然哑口无言。 卫停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的一双眼睛是什么模样。他也顾不上了,他心脏里的东西太满了,满得他快要死了。 他慢慢靠过去,将额头抵在才十二岁的江恣的额头上。 “对不起,”他哑声说,“你别动……对不起……” “一会儿就好……” “你让我……一会儿……” 他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声嘶力竭。 他双手按着江恣,慢慢往上,捧住他的脸。望着这张还完整的脸,他哭得几度失声,喘不过来气儿地窒息起来。 十二岁的江恣有些懵。 片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也湿着的手擦掉他脸上的泪。 “别哭了啊,”他无措地对他说,“你哭什么,我刚被按池子里,我还没哭呢……” 他还是这样不会哄人。 他不会记得了。卫停吟知道,他再也不会记得了。 春阳高照,一切从头再来,清心池旁的桃花还没开。 卫停吟抓着湿漉漉的江恣泣不成声。 雷渊之下的天道,与上一个两百年,永远被埋葬在因果的回溯里。 从此除了他,再没人知道了。 ——OPEN END—— 第59章 争 “你要回去吗?” 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点了点头。 谢自雪沉默了。 片刻, 他又开口问卫停吟:“如果你回去的话,这里会如何?” 卫停吟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神色五味杂陈,那真是个很难说清的表情。他担心卫停吟, 担心这个尘世,又担心很多很多人。 可卫停吟心中已经毁成一片麻木, 他对谢自雪的担忧起不了任何情绪了, 也不想做任何回应。 “毁灭。”卫停吟平静道, “此世天落地覆,彻底毁灭,而后一切倒流,回到两百年前。” 谢自雪没有做声。 他望着卫停吟的脸。卫停吟没有躲避, 也望向他。 谢自雪的表情还是说不清地复杂。 卫停吟向他凄惨一笑,问他:“我是不是挺不是个东西?” 谢自雪摇了摇头。 “你想回去吗。”谢自雪问他。 卫停吟听了这话,又一笑, 低下眼眸:“什么想不想的, 如今只有……” “我没要你假设。” 谢自雪打断了他, 卫停吟怔了怔。他抬起头, 看着谢自雪。 谢自雪一字一顿:“我说, 你想不想回去。” “跟这个尘世毁不毁灭没关系,跟谁会不会死没关系。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我问的只是你。” 卫停吟突然愣住了。 他忽然很茫然,脑子里竟一句话也冒不出来。他恍然发觉,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人问他这句话了。 穿书局是高危工作,系统要他做这做那, 上级要他做这做那。 他们说为了书中的世界为了因果为了主角为了目标,你必须这样那样。 一个个任务就这样被按到卫停吟手里。最开始交给他的必须遵守的员工手册上写着,你最先考虑的必须是你的任务你的目标, 假如你不这样做,世界就会毁灭。 他们要他全力以赴,不舍昼夜地去拼命。毕竟事关一个世界的存亡,整个穿书局上下都很正常,“毁灭”和“使命”和“拼命”,真是几个神圣得很能让人脑子一热的词。 仔细想来,好像真的很久没人问过他,你想不想,你要不要了。 他们不要他去想别人,只要他去想自己。 “……我不知道。”卫停吟最后说。 谢自雪忽的笑了。 他说:“不管不顾地去为了旁人以命相搏的日子过了太久了,你已经不会为自己考虑了,是吗。” 真是一句很锋利的话,捅得卫停吟心脏一震。 然而却也只是一震罢了,他还是茫然。 卫停吟没说话。 谢自雪站起了身来。起身时,身下白衣与床榻摩擦,发出的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空有烛火的黑夜里十分清晰。 谢自雪已经更过衣,一身白衣如往昔。他一站起来,就和卫停吟相互平视。 谢自雪伸出手,给卫停吟抻了抻衣服。 “江恣要你回去,是因为走投无路。”谢自雪说,“他没了眼睛,残了臂膊,活着是种痛苦。他知道只有你能让这一切重来,所以他想让你再救救他。” “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再痛苦而已。雷渊一直在把他往回拉,它要他回到深渊里。所以他不得已,只能找你回来。而你……你要知道,你若从头再来过,那便是独自一人再过两百年。” “到那时,此世不再,可就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此世的记忆,去再过两百年了。” “那又如何不痛苦。”谢自雪拍着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停吟,一个人的痛苦,不该是由另一个人,去用更痛的痛苦去抵消的。” “外世的事,师尊不知道。但天道之中,我也看见了许多。” “他们对你不好。” 卫停吟呼吸一滞。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可只发出一声气音。 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木然地望着谢自雪。 谢自雪见他这个痛楚眼神,苦笑了笑。 他抬手抹了抹卫停吟的脸,脸上有一滴泪被他抹了去。卫停吟愣了须臾,才明白是自己流了一滴泪。 “不哭。” “……听我说,停吟。过去,我有很多时候,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谢自雪说,“当年江恣入门,我明明知道他是血灵根,也认了他的血灵根,我心中明明打量着要好好教导,让他不必入歪路……可不知为何,竟然也折辱了他,给他上了把锁。” “那之后过了几年,我竟怎么都没办法理解自己。” “之后又有许多事,我同样无法理解自己。我一直不解为何,现如今,我明白了。” “有看不见的天道,在操纵我的意志。”谢自雪将手从他脸上松开,笑着无奈道,“你又如何不是呢。” “你背后的天道虽然目所能及,可它不是同样操纵着你吗。” “停吟,你啊,你小时候,每逢日课歇息时,你坐在门边,看着院子里的桃花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一片……落寞。” “师尊说不清,但你那个眼神,总给我一种,你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我从前觉得荒唐,笑自己想得太多……可如今我知道,并不是我想的太多。”谢自雪说,“你若真的回去,从两百年前再开始,就算到了最后,你把江恣圆满地送上了上天的仙位,保了他不会像今日这样落下深渊,让所有人得以全身而退——这又真的,是好事吗。” “这样的圆满,是否真是圆满呢。”谢自雪看着他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个虚假的尘世,雷渊下有一双看不见的操纵我等的手,让我们说着不自知的伤害旁人的话,所有人就这么被天道平安无事地骗到了最后,这算得上是圆满吗。” “没人再知道今日的事,知晓的人都被杀死,不知的人就这么再无从得知,重新按着天道所要的道路前行到尽头,都按着天道所要的那样各自四散,这就算圆满了吗。” “杀了所有人,推翻这个尘世,让你一个人回去,再背负一切,面对所有,就是要这种虚假的圆满才好吗。” 卫停吟哑口无言。 他望着谢自雪。谢自雪把话说得这般不甘而愤恨,可那双湛蓝的眼里找不到一点怨言,只是悲哀。 “停吟,我作为你师尊……并不想让你回去。” “再来一次两百年,毫无意义。”谢自雪说,“谁又能保证,你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 “一个江恣醒了,又怎么不会有下一个江恣。若每次有人醒来,都被天道认定失败的话,你又要重来多少次,你又要有几个两百年。”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形的雷渊。” “我不知道江恣为什么要你回去。或许他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或许他是太想结束被雷渊诅咒的日子了。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再这么痛苦下去。” “那只要能让他别再痛苦,我想,你不回去也是没关系的。”谢自雪说,“我知道,你能和你的天道交流。” “你就没想过,要跟它打一架吗。” 卫停吟:“……” “你总该为自己争一争的。”谢自雪说。 谢自雪的眼睛坚定起来。卫停吟望着那双眼睛,心中发懵。 和系统打一架。 和穿书局打一架。 谢自雪说的事情太过魔幻,卫停吟一时间都有些消化不下来。 系统面板突然出现。 面板整个变得通红,上方浮现巨大的“警告”二字。好像生怕卫停吟听不见,警报声都在他耳边乌拉乌拉地响起来,开的还是巨大音量。 卫停吟整个人一抖,一捂耳朵,龇牙咧嘴地后退了几步,痛得一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谢自雪一懵,眨巴了两下眼睛,望向卫停吟两眼挂泪瞪着的方向。 理所当然地,他什么都看不见。 系统却还嫌不够,乱码似的噼里啪啦地在卫停吟跟前儿蹦出好几个小面板,关都关不掉,个个都用大字写着“警告”,有的后面还跟了一大排黄色感叹号。 ……谢自雪一句话就把这玩意儿说红温了。 卫停吟受不了了,捂着耳朵大叫:“有病吧你!我还没答应呢!” 谢自雪更懵了,两只眼睛从来没像现在瞪得这么大又茫然过。 【书中角色已经发出不当言行。】系统说,【警告!警告!一级警告!世界已经达到二级崩坏程度!】 【因果回溯系统启动需要提前,请宿主立即签署姓名!】 新的一页面板浮现眼前,上面是他的电子协议书。 卫停吟没有动。 系统的警告声还在持续,震得他耳鸣嗡嗡。他痛得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愣愣地望着这张协议书,他忽然觉得太荒唐。 系统说世界已经达到二级崩坏程度。 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谢自雪说,你得给自己争一争。 他说停吟,你就没想过跟它打一架吗。 他说停吟,师尊不想让你回去。再来两百年,是留你一个人受苦。 所以系统就说,世界二级崩坏了。 卫停吟忽然有些迷茫,他想起自己手上的那本员工手册。对于世界崩坏的判定准则,上面很详细地写满了一条又一条。他记得上面写着,角色觉醒自我意识,也是世界崩坏的体现。 看时无心,可真到此时,卫停吟忽然觉得荒唐。 他们觉醒了,所以世界崩坏了。 他们有了自我意识,他们知道了这是个假的世界,他们不想再被剧情束缚,所以这里崩坏了。 这算什么? 他们穿书局是绑架犯? 卫停吟几乎要笑出声了,他想起雷渊崖边,江恣拉着他说,真不想做什么主役啊,卫停吟。 卫停吟松开捂着耳朵的手。 谢自雪走上前来,他焦急地问着他话,但卫停吟没回答,只是笑个不停,笑得几乎要上不来气。 谢自雪皱紧眉,他看出了卫停吟在受什么“魔音”困扰,抬手帮他紧紧捂住两只耳朵。 可系统的警告还在响,刺耳地在卫停吟耳边鬼叫。 卫停吟垂下双手,微睁开痛得闭起的那只眼睛。 眼前一片雾气,他忽然看不清那些白底黑字的条例。系统好像又在耳边警告了他什么,但卫停吟听不清;谢自雪也在柔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可卫停吟同样听不清。 【这算得上圆满吗。】 【就是要这种虚假的圆满,才好吗。】 谢自雪刚刚出口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他又看见江恣在他面前笑着一剑自刎。 他想起初见时那个浑身湿透的小孩,想起后来又被他从人群里拽出来时一身泥巴的小孩,想起那时他给他折的一枝桃花。他想起脸红得磕磕巴巴的江恣,想起他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跟他嚷嚷,说要做比他更厉害的剑修。 他想起那人曾经是个很有生气的孩子,会不屈不挠地从他给他立下的重重练剑困难里爬起来,想起他会跟他顶嘴,想起他过去在血战后的剧情里着急忙慌地在一片废墟里声嘶力竭地喊他。 他想起他白衣谪仙似的身影,想起他形销骨立的背影。 江恣。 江恣。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滑下来,碰到了他的衣角。像是想抓住他似的,那东西停在他的衣边,就仿佛是虚握住他。 卫停吟回头望去。 江恣的手不知怎么就滑落到床边,正是那只惨白的手留在他衣边。 卫停吟疯了似的笑陡然凝住,缓缓消失在脸上。 他沉默地望着那只好像想抓住他的手,片刻,回过了头。 他握住谢自雪按着他耳朵的手腕,将它拿了下来。 系统仍然在警告鬼叫。 卫停吟低着眼眸,眸中情绪沉默黯然。 他抬起眼帘。抬起的一瞬,那眼中沉默已变作一片坚毅。 “叫上级来,”他对系统说,“我要和上级对话。” 系统的警告声突然停住,变作一片死寂。 谢自雪怔了须臾,眼中立刻一亮。 第60章 上级 卫停吟望着身前半空中的方向, 那里有块系统面板。 谢自雪看出了他目之所及,他知道那里有个他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于是识相地往旁退去。 系统沉默了片刻:【宿主没有和上级直接对话的权利。】 “是你没有, 不是我没有。”卫停吟说,“任何一个企业, 不管是什么样的什么规格的什么性质的企业, 员工都有权利要求和上级交谈。你只是个计算机程序, 当然没有这种和活人大老板说话的权利,但我有,我是正式在职员工——不,我好像离职了。但鉴于你直接把我拉了回来, 这也相当于返聘。” “我记得我返聘回来,还没签过合同。”卫停吟慢吞吞道,“单从这一点来说, 我就有权利约见上级。” 【……】 这宿主很少一口气噼里啪啦地对系统说这么多超纲的话, 系统有些消化不了。废了小半分钟, 它才把卫停吟的话都理解完毕。 【因为世界陷入危机, 返聘是紧急需要, 没有签合同是正常的。有关合同的事,后续会及时补上。如果您不同意,我会立刻向上级汇报您要求签署合同。】系统说,【但您要求约见上级,实在是……】 “不要跟我废话,滚去跟上级说, 我要见人。”卫停吟道,“这事儿从一开始就很奇怪,这个世界崩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最后对我的评分也是S。但你们后续看管不严,没注意到最后世界出了问题。不仅没有及时发现,放这个问题在这里发酵了足足七年,还没经我同意没有任何书面协议就把我掳回来。” “退一万步,这些也就算了,可打我回来以后你们就没有任何保障。雷渊里出了更大的bug,还是我先发现的。这么多大大小小的bug,上级那边也通知到了,可他们还是不跟我及时沟通,自己自顾自背着我开完了会,就这么没跟我进行任何商量就下了决断。” “这分明处处都是问题。你少跟我放电子屁,马上滚去跟上级说,我要见人。” 【……宿主没有这个权限。】 卫停吟蹭地拔出见神,一剑横在江恣脖子上。 谢自雪吓得少见地惊叫:“停吟!!” 卫停吟面无波澜。 “去不去。”他冷冷对着系统道,“不去,我就把他脑袋给砍下来。” “我现在还没签回溯系统的通知协议。按照我司表面风和日丽背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粉饰太平的混账风格,员工手册里有一条十分假惺惺的做表面戏的规则:只要宿主员工不签署同意的协议书,预备特别启动的系统是不可以启动的。” “所以,你没办法运行那个狗屁的系统。那么,如果我把他的脑袋真砍下来,穿书局再怎么给他吊着一口气,都不可能让他还活着。” “无头尸如果还有气儿,不管怎么说,都太bug了。”卫停吟目光森然,“去不去。我会不会动手,你知道的。” 卫停吟过去真对目标动过手。 他这人本身就有些激进,再加上从前的几个世界都不同程度的不正常,把他逼得人都疯了些。当年打第二个世界被打断肋骨喂过鲨鱼开始,他做事就越来越爱剑走偏锋。 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卫停吟还真对书中配角或目标人物动过手。 【我马上去报告!】 系统终于败下阵来,电子音都快了半个倍速。听起来,这一直都冰冷无情的机械声音都透露着惊慌,【请宿主放下剑!请宿主放下剑!!】 系统一连说了两遍。 卫停吟抬起剑,将见神收剑入鞘。 谢自雪和系统同时松了一大口气,放下心来。系统不敢再怠慢,放下一句“这就立刻去联系上级,请宿主稍等”之后,就赶紧离开了。 面板消失,卫停吟转头面向江恣。他俯身过去,拉开他的衣领,看了看他的脖颈。 见他脖颈完好,连道血口子都没留下,卫停吟松了口气。 他把江恣的衣领放了回去,还给他往里掖了掖。 “你吓他的吗。”谢自雪在他身后说,“你这孩子,做事总这么吓人。” 卫停吟没回答什么,他看了眼待机中的面板,道:“我先走了。” 一会儿要和上级吵,在这儿不太合适。 卫停吟抬脚往外走,想去找个没人听得见的地方。 谢自雪叫住了他:“停吟。” 卫停吟回头。 “就在这儿吧。”谢自雪说。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谢自雪说,“就在这儿,你回来。” 谢自雪很决绝。 上清山长幼有序,十分规矩,做弟子的从来不敢忤逆师尊,也不能忤逆师尊。 卫停吟沉默片刻,转头叹着气回来了。 “一会儿可是要吵架的,”卫停吟说,“一吵起来,我可就不是师尊记忆里那个乖模样了。” “别怕,”谢自雪面无表情,“我从来就没觉得你乖过。” “……” 卫停吟哈哈笑了声,笑声里听不出什么脾气。 谢自雪既然都这么说,卫停吟也就不再推脱。 卫停吟走到一旁的一个茶案后头,一屁股坐在靠着墙的一块蒲团上,整个人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 他望着只照得到昏暗烛光的房顶,疲惫至极。 谢自雪也又坐下了,他再次坐在了床边上。 谢自雪问他:“从前,就没有想过抗争么?” “没有。”卫停吟望着房顶,两手虚抱着剑,手放在两膝上,随口唠叨起来,“以前有觉得不公平,但……走不了。” “我啊,我其实也蛮惨的。”卫停吟面无表情地看向墙角里的一片灰暗,那里照不到烛光,“我小的时候,我爹娘就没了。没办法,家里就把我丢给各个亲戚轮流养。可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戚们都不喜欢我。我学都没上完,就被断了学费,高中上了一半就上不了了。” “我爹娘留给我的遗产很多的,但他们都私吞了,连一口学费都不想给我出,想让我做个书都读不完的废物。我气得和他们大吵一架,终于从家里跑了。” “就在我流落街头,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我背后的天道就出现了。他把单子发到了我手上,他们说我八字不错,命硬福浅,还没什么留念,适合做这个。” “所以我到这里来了,做着时不时就死一下的工作。他说得对,我学都没上完,不做这个,也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没抗争过,因为我的确除了这个就做不了什么了,小时候我没爹娘,总被欺负,后来被打了好几次,拳头就慢慢硬了,十里八乡都没人干得过我。” 说着说着,卫停吟笑了声,“我哪儿敢抗争,我压根就不敢走啊。我若争了走了,回到那边去,是真的连个家都没有。” 谢自雪哑口无言。 他望着卫停吟,眼中像有一片碎冰似的凄然。卫停吟头都没扭一下,偏眸看了谢自雪一眼。 见谢自雪看起来比卫停吟这个当事人都痛都难过,卫停吟忽然有些想笑。 突然说起这些,他已经再没什么感觉。卫停吟又看向屋顶角落里的昏暗地带,忽然很怅然地想,不知江恣知道他刚说的这些,会什么模样。 【宿主。】 系统回来了,面板上出现了一行字,【让您久等了,已经联络到上级。】 卫停吟低眸瞟了一眼,讶异地一挑眉毛。 “这次效率这么快?” 谢自雪眉头一紧。他听得出来,是卫停吟的天道回来了。 【您的世界发生巨大bug,上级本就予以一级关注,您的要求会被最先处理。】系统说,【现在为您连接上级。】 面前又出现一个新的面板,上面映照出卫停吟的模样,这是个和社交软件视频聊天的界面差不多的页面。 卫停吟望着页面上这靠着墙两眼乌青疲惫至极的自己,笑了声,连坐起来的心情都没有。 上级接起这一通视频电话。 页面上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这男人长相平常,发际线有些靠后,脸型瘦削,颧骨凸起,一双眉头紧皱,皱得两眉之间的肉都堆起来了一个小山峰。 本来脸上就没二两肉,可见他皱眉皱得有多厉害。 真是张威严又凶恶的脸。 卫停吟也才第二次见这张脸,便朝他笑了笑。 但很显然,这位上级不吃他这一套。 【12407,】隔着系统屏幕,男人冷冷开口,【你到底闹什么幺蛾子?】 这是卫停吟的员工编号。 “拿编号叫我啊,”卫停吟笑着,直起身来,拿起面前茶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起茶来,“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上级。” 【所有员工都有编号,这是为了方便管理。】上级说,【穿书局是一个庞大的企业,书中世界成千上万,每个上级也管理着成千上万个宿主员工,没有空记你一个人的名字。】 “是吗。” 卫停吟拿起茶杯,又往后一倒,靠在墙上,调笑地望着这位上级,“也是,你们一向都这样。” 【不要废话,我的工作时间很宝贵。】上级说,【你为什么抗拒因果回溯。】 “我为什么一定要因果回溯?” 【你当然必须去回溯。世界已经崩坏,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世界,你必须负起责任……】 “我没说我不想管。”卫停吟打断他,“但我是说,为什么救这个世界的前提,是我必须去从头再来。” 【你在说什么梦话?】上级本就紧皱的眉毛皱得更紧,他面露几分怒意,【世界已经崩坏!除了从头再来——】 “哪里崩坏了。” 【角色都觉醒自我意识了!】上级勃然大怒,【12407,你第一次做穿越者吗!?书中角色既然已经有了自我意识,那就会偏离剧情线!!那——】 “剧情线好像半个月前就结束了。” 【……】 卫停吟笑着看着他:“所以,哪里崩坏了?” 上级一哽,又咬牙切齿起来。 他怒望着卫停吟,脑子里骂了自己几句糊涂。 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离职,那时他已经把系统安排的所有后续剧情任务圆满完成。 连他最终完成这第七个任务,回到总部来评分的时候,都是他这个上级之一去做的评委——穿书局里有许多“上级”,他们是这些宿主的“组长”。 宿主们的离职、入职、进入新世界、离开新世界,要进入的下一个世界的安排等等,都是他们这些上级评断的。 只是上级时常更换,因为穿书局的工作性质特殊,上级们经常受不住压力,干了一段时间就匆匆离职。 他做卫停吟的上级,其实也就几个月,并且第一次跟他打照面,就是他这最后一个世界的评分时。 满打满算,他和卫停吟这次的通话,也是才第二次见面。 上级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如何,角色觉醒自我意识,都算得上世界崩坏的标准,这是规定。】他说,【就算剧情结束,也有崩坏的风险。这点,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看看你周围,你现在!剧情结束了,他们却觉醒了意识,世界就变成这副模样!】 卫停吟抬起茶杯,淡定地喝茶。 看他这副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上级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觉醒意识的后果,你在这里跟我狡辩什么!难道你是想逃避责任,不想再花费两百年的时间在这上面吗!?】 “再来两百年,你能保证一切都能圆满收官?” 【我当然不能保证,】上级冷冷,【那要看你的业务能力。你能力不行,就会再来,别非要向别人要一个保证。】 卫停吟笑了,骂出声来:“傻.逼。” 第61章 该去之处 这位上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卫停吟把茶杯放下, 笑意吟吟:“我骂你傻.逼。” 【什么!?!】 上级立马暴起。他碰地一拍桌子,隔着屏幕对卫停吟咆哮,【你再说一遍!12407!!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你傻.逼。”卫停吟还真就再说了一遍, “我骂你怎么了,你不该骂吗?” 【你敢骂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说到底现在你这个破世界变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业务能力烂到老家了!还不是因为你连个小孩都照顾不好, 还不是因为你就是个废物!!你——】 卫停吟拿起茶杯,手中轰地烧起橙火,把杯子碰地摔到茶案上。 一声巨响,烧着火的杯子直接把桌案砸了个穿。 桌子从中间裂开, 被砸成了两半。伴着一阵吱吱呀呀的惨叫,它咚地栽在两边,烧成噼里啪啦的两个火堆。 上级突然不说话了, 脸色有些发白。 片刻, 他又脸色扭曲:【你什么意思!你要造反啊!?】 “我造反?” 卫停吟笑了一声, 坐直着身, “真会说笑话啊, 上级老先生。” 【你——】 “一群只需要坐在局子里,坐在桌子跟前,吹着空调喝着茶水泡杯咖啡叫个外卖,啪啪打几个字,顶天被压榨加班到凌晨,不用担心明天目标会不会发癫、剧情会不会抽风、自己会不会又被送去喂鲨鱼, 会不会又被拽出去打断几根肋骨会不会又要进ICU的上级,也好意思坐在这里说我废物。” 【……】 “照顾不好小孩?我去你爹的,我把他养得多好。半个月前我把他养到去飞升, 他一身正气,那时谁都不恨。” “他掉进雷渊被众人所弃,没一个人去救他。如果我是他,我就算知道自己死了世界会毁灭,我都会赌气地在里头一头撞死,让全世界给我陪葬,谁会给你们这群狗日的穿书局一个挽救的机会。” “可他没有,他精打细算地想办法把我们叫回来了,还给了你这个傻.逼在这里对我好整以暇在办公室里边吹空调边站着说话不腰疼地骂我废物的机会。上级先生,你该给他立个牌位磕个头,哭着说谢谢魔尊。” 【…………】 “我骂你傻.逼,还委屈你了?我都没要你过一过我的苦难,你生什么气?”卫停吟还是笑着,“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抑制自己别问候你的祖宗十八代了,我操你大爷的。” “听着,杀千刀的东西,我不会去因果回溯。因为没人保证下一个两百年也不会出问题,这个世界本身就有很大的bug。这世界的天道之中,竟然写了这个世界外的真相。” 上级脸色黑得都能滴墨了。他沉默不语,死瞪着卫停吟。 “这情况如果存在,世界就仍然有很大可能崩坏。我听我的系统说,穿书局也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如今这些人意识觉醒,知道了真相,并不等于这个世界彻底没救了,又不是已经天地尽灭。只是被人找到家门了而已,你就想把人杀了?”卫停吟说,“你也太暴力了。我知道,你们只是嫌麻烦,所以只想按章程办事。” “可我这次不同意。” “犯错的是你们,不是我。我没理由,也没义务为了你们的错误买单,把两百年里我做的一切都销毁,从头再来。” “错的也不是这尘世里的人。因为你们的错误,你们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再从头来过?”卫停吟说,“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这是规则。】 “规则可以打破的。” 【……】上级咬了咬牙,【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启动因果回溯系统,并且还要拽着这个已经濒临崩坏的世界走下去?】 “崩坏的定义是什么?”卫停吟突然问他。 【什么?】 “我问你,世界崩坏的定义是什么?”卫停吟说,“是指书中世界毁灭的前兆,指再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的、令世界彻底归于虚无的严重后果。确实,现在是有一个觉醒自我意识的人好像打算做些很糟的事儿,可除此以外,另外两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完全有能力和他抗衡。” “既然有抗衡的能力,那就不能被定义为崩坏。” “要我说,不分阵营立场好坏,但凡角色有了觉醒意识,就要被定义为崩坏的这种规则,简直就是荒唐。” “所以,我并不是要穿书局拽着这个已经濒临崩坏的世界走下去。”卫停吟说,“我要穿书局让这里的人,有保持清醒的权利。” 上级沉默。 “并不是系统定下的一切,才算是最好的一切。” 上级仍然沉默。 卫停吟没有再说话,他望着上级。刚刚气得拍桌而起的上级站在桌前,一双眼被他气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半晌,上级深吸了一口气。 【12407,】他说,【我看过你的档案。】 卫停吟嗤笑一声:“喔。” 【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穿书局给了你一份工作。】上级说,【如今,你就这样报答吗?】 “如果你要对我说,穿书局对你足够好,是你的救命恩人,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应该为穿书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屁话的话,那就不必说了。”卫停吟说,“我从前确实很感激你们啊,我被打断肋骨被绑架被喂鲨鱼被电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说过你们什么。我已经兢兢业业好几百年了吧,有恩也早就还完了。” “你们压迫了我多少年,心里没有数吗。”卫停吟说,“现在,我只是要我该要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里我按着系统说的,分毫不差的走到了最后。现在世界也没有真的崩坏,你们没有权利把我这两百年的努力化为乌有,独裁一样要我从头再来。” “穿书局不是说,很重视人权的吗?” 上级又沉默了。 他突然冷笑一声:【给你的这个人设,真是把你变成个混蛋了。】 “我也觉得这个人设很好,”卫停吟笑着,“我已经不会好好说话了,都是拜你们所赐。” 【你既然这么说,那好吧。】上级睨他,【穿书局毕竟也是讲仁义的,又不会强逼着你们做什么。】 卫停吟皱了皱眉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你既然坚持要维持原状,那主角就不能放着这样不管。】 来了。 卫停吟本来也打算说江恣的事,毕竟江恣确实不能这样下去。 他知道穿书局一定会有办法。局子里面奇妙的系统多的是,都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手续复杂,花费能量大,所以局里的人能不动就不动——为了少点事,他们喜欢装瞎。 所以卫停吟本打算死缠烂打让他们动手救江恣的。 可这个需求,穿书局的上级居然主动提出来了。 上级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真是个很恶心的、阴险的笑。 【你也知道,主角在雷渊里待过,雷渊为他刻下了咒印。】上级说,【他现在之所以“死亡”,是因为雷渊扣走了他的命数与灵魂——就在他在你面前跳下去的那时。】 【世界如果要恢复正常,主角就必须活过来。那么,就得有人去下雷渊,把他的灵魂带出来。】 啪嗒一声。 卫停吟偏头,一个模样奇特的烛台掉到了地上。 这烛台台座血红,烛身洁白,台座的模样仿若燃烧的火,还系着一条红绳金铃铛。 【既然你要他们清醒,你就去把他带回来吧。】 【哦对了,那雷渊吃到了主角的灵魂,已经又回到从前的威力了。之前是因为主角破渊而出,雷渊有了个缺口,渊内魔气跑走了好多,威力减去不少,祁……三仪,和那个谢什么的,才能平安无事地进去又出来。】 【现在主角的灵魂又被它吃下,成了它的能量源,它可就又“复活”了。】 【你如果进去,八成是和当年的主角一样。】上级笑着说,【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情况特殊,这次你进去,系统也不会帮你的。这可不是公司欺负你,我得先跟你说明白,这完全不是公司要欺负你,这都是规矩要求,我们也很无奈的。】 【很危险的,12407。】上级说,【你是进去找主角,还是签个字,去因果回溯?】 很是时候,因果回溯的电子协议再次跃然眼前。 卫停吟瞥了眼那张白底黑字。 上级忽然心情很好,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回溯吧,12407!】上级高兴不已,【公司也是为了你好,这是目前的最优解!】 你瞧。 他又觉得他控制住你了。 卫停吟没说话,他转头看了谢自雪一眼。 谢自雪不知什么时候紧张地站了起来,担忧地望着他。 就像两百年前,卫停吟走上他的山宫去,告诉他江恣的血灵根那时。那时他脸上受伤,谢自雪也是这样担忧地看着他。 卫停吟在上级的笑声里沉默须臾,向他扬了扬嘴角,笑了一下。 卫停吟低下身,捡起地上的烛台,抬脚毫不犹豫地走向屋外。 上级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卫停吟大步流星地离开跟前,走向远方。 【12407!!】 “停吟!” 谢自雪追了出来,卫停吟刚走下几步阶梯,走进院里。 站在昏暗的黑夜下,他没有回头。 上级操纵着系统,让面板追了出来。 【你疯了吗,12407!】上级大叫,【你想死在雷渊里吗!?】 “那也不错。”卫停吟淡然地答,“我说了,如果我是江恣,我会一头撞死在雷渊里,让全世界给我陪葬。” 【你!你个疯子!!我要强制你退出!!】 如果宿主违了大规,言行在导致世界崩坏,系统就有权强制将宿主踢出世界。 上级边说边开始操作,面板上却出现了一堆“错误”的显示,完全没法操作。 【怎么回事!?】上级大叫,【为什么没法操作!?】 “当然没办法操作了,傻.逼。”卫停吟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世界线已经两百年。一旦宿主处于该世界20年以上,则进入‘根深蒂固’阶段。宿主已经和世界因果牵连过深,无法退出世界,必须在该世界待到任务结束时。” “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上级涨了个大红脸。 卫停吟嗤笑一声,刚要往前走去,谢自雪在他身后问:“停吟,你去哪儿?” 卫停吟又顿了顿脚步。 背对着谢自雪,他沉默片刻。 “……去该去的地方。”他最后说。 “我跟你去吧。”谢自雪说。 “我得自己去。” 卫停吟离开了,没有再回头。他听见上级气急败坏地在身后嚷,感到谢自雪的目光如芒刺背,但他没有再回头。见神剑从手中出鞘,卫停吟握着剑柄,划开门阵,挽了一手剑花,踏入其中,任由火光包裹自身,随后天旋地转,再次来到了风声哀嚎尖啸的雷渊崖前。 系统的确没有跟来,卫停吟身边一片安静。他走到崖边,望着吹起黑风的深渊深处,脸上面无表情。 他抬起手,手中是穿书局给的招魂烛。 自己的错,该自己收场。 他在这里不管不顾地一剑自刎,所以最终也得回到这里来,把当时不管不顾跟着他跳下去的那个眼睛里只有他的蠢货,再拉上来。 他握着招魂烛,跳进漆黑不见底的雷渊。 第62章 血雨 卫停吟跃下雷渊。 雷渊之下, 一片漆黑。 卫停吟从来没有到最深处来过。等踩到大地,他抬起身,就见周围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风声在这里回旋, 变作哭嚎一般的回声。深处传来野兽的低吼,不知究竟是什么。 卫停吟握紧手里的招魂烛, 往前走去。 刚迈出两步, 突然, 身旁两侧轰然冲出惊雷。 伴着雷厉的电闪雷鸣,卫停吟橙色的眼眸里,倒映出那朝着他自己来的、利箭般的惊雷。 惊雷炸开。 卫停吟往后连撤几步,堪堪躲过。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身后又传来破风之声。 他回头。 有什么东西在视线里一亮,带着尖利的光,捅向他的脸。 雷渊崖边, 苍穹之上, 伴着阴沉厚重的魔气, 乌云也渐渐厚重。 远处的云边闪了几下雷光, 渊边落下了雨滴。 墨黑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落到地面时,成了一滴血色。 天上下起了血雨。从一开始淅淅沥沥的几滴雨点,逐渐变成滂沱的大雨。雨幕大得起了雾,细密得令人看不清远些的焦土。 水云门同样下了雨。 深夜时的雨下到了清晨,屋舍顶上的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又顺着屋檐落下来, 淅淅沥沥地从屋檐边上落到地上。 下雨总是令人烦闷。 谢自雪一夜没睡。坐在江恣床边守了半宿,等到天亮时,他起身出了门去。 站在门槛后, 他望着檐上雨噼里啪啦地落下。 水云门天气宜人,冬天落雨,也冷不过上清山往年的大风大雪。谢自雪呼了口气,连一口冷寒的白气都出不来。 半晌,他听到脚步声。 谢自雪望去,是有人持伞走进了这院中。 一来就来三个。 那三把圆乎乎的纸伞抬了抬,露出谢自雪很熟悉的三张脸。 全是他的弟子。 谢自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三个一会儿,道:“都很闲啊。” 三人没答,站在原地,神色各异,但各个表情都很苦涩。 “还是说,不是闲,是睡不着?” 三人还是没吭声。 看起来是睡不着,毕竟一个个两眼边上都是一圈乌黑。 “进来吧。”谢自雪转身进了屋子。 一阵吧嗒吧嗒响,三人收伞,迈进了门。 一进门,三人就看见屋中那把茶案居然断成两半,成了黑炭,尸骨未寒又丑陋无比地倒在屋子里。 三人一时不敢动,三双眼睛默默地飘向谢自雪。 谢自雪跟没事人似的,坐到了罗汉椅上。 见他这副模样,三人讪讪地走进门里。赵观停最后把门关上,把雨声隔绝在了屋外。 “师尊,”赵观停回过头来,问他,“师兄不在这儿吗?” 谢自雪拿起一旁的小桌台上的另一把茶壶——茶案上的那套茶具,一两个时辰前,已经死在了卫停吟手上。 “不在,”谢自雪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他来过,后来又走了。” “又去了哪里?” “雷渊。” 三人齐齐一怔。 “雷渊?”沈如春惊异,“师兄去那里做什么!?” “他有要做的事。” 谢自雪拿起茶,面无波澜,声音淡然,“他要去,就让他去。” “……” 三人哑然。 面面相觑了会儿,终于谁都没有说什么。 “那他可说了,什么时候会回来?”萧问眉问道,“我们可还有许多事想问,也必须得问问他。” “那就不知道了。”谢自雪说,“你有什么事必须要问?” “那当然是有关于师尊所说之事,所谓这尘世不过是一本‘书’的事。”萧问眉说,“他既然是外来的人……有些事,自然要问明白。” “所以,是什么事?”谢自雪还是问,“你想问他什么?” 沈如春抢过话头来:“那当然是要问问他,为什么这尘世会是一本书!他又知道多少,为什么不说了!” 谢自雪失笑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赵观停就听不下去了。 赵观停无语地盯着沈如春:“你问师兄这个,他怎么回答?他怎么可能知道啊,书又不是他写的,师兄也只是被派过来的而已。师尊不是说了吗?外面的尘世有个像诛仙阁一样的地方,师兄肯定也只是所属外头的那个阁,只是人被派过来了而已。而且他怎么说啊,想也知道,定然是有不可言说的规矩的,再说他若真一五一十地跟我们说了,你信吗?” 沈如春怔了怔。 “我明白,我也不是要问这些。”萧问眉看了他一眼,“我是想问别的。” 赵观停问她:“你想问师兄什么?” 萧问眉沉默了会儿。 外头雨声不绝,萧问眉沉默了很久。 屋内的人都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沉默不语了很久,看着她眼眸中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流转,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抬起头,脸上神情复杂。 “我想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问他,从前我们生里来死里去的事,是否都是他安排过来……是否都是他编排的。”萧问眉说,“我想问他,到底有多少是假的。” “他最后那样死去,是他必须那样编排,还是……” 萧问眉又沉默了,话只说了一半。 但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外头的雨下大了。 水云门的茶很好,是上好的龙井。谢自雪已经喝了几口,可这一口忽然就有些索然无味。 他喝水一样咽下嘴里的茶水,把杯子放回到桌台上。 他望着茶水里的茶叶。茶水随着他放回去的动作微晃了晃,那些漂浮的茶叶也跟着上下颠簸了些。 “有个什么东西在旁边嚷嚷的。” 谢自雪说。 三人闻言微怔,望向他。 “大概是那边给他的什么东西,像个心魔,或者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灵物,一直在他耳边嚷嚷着什么。”谢自雪慢吞吞道,“我想,大约是用来监视的什么东西。毕竟那边只派他一个人过来,怕他自己自作主张,就会在他身上上把锁,时时刻刻盯着他吧。” “已经两百年了。” 谢自雪说,“生心魔两百年,被人盯着两百年,谁不会想要解脱。” “他大约也是,太想要个解脱了。” 大雨滂沱。 血雨倾盆。 渊下一片漆黑,卫停吟拖着见神剑,脚下水声阵阵。他此刻走在一片血池之中,大腿下是一片血红的池子。 他身上尽是伤痕。 脸颊上有片焦黑,后背上晕开一片发黑的血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袭了,那后背上有一片利爪抓过的血红爪痕。 后衣破了,他弯着后背,仍然一步一步往雷渊深处走去。 脚步挪动,缓缓划过池面,圈圈涟漪向外荡去。卫停吟慢吞吞地走着,血雨倾盆地浇在身上,一身白衣作红,青丝尽湿,血从额头里往外落下,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天上落下的雨。 他仍紧紧攥着手里的招魂烛。喉咙里作痛起来,卫停吟喘着粗气,感到脚上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但仍然往前走着。 大雨不歇。 谢自雪开了窗。他坐在窗边,望着天上。 天已经大亮,时过晌午。昨夜里发生的事,一上午过去,也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自雪这间屋头里也吵起来了。司慎听到消息后就跑了过来,看见他真的完好无损地坐在窗边观雨,当场目眦欲裂,对着他大喊大叫起来。 谢自雪当他是个屁,坐在窗边望着天上,自顾自地愁眉不展。 司慎在他后面噼里啪啦地喊:“掌门!当年是你自散修为自断仙脉走的,如今你却从雷渊里出来,修为比起从前,更是丝毫不减!?” “你这不是耍人吗!你将整个仙修界,整个三清昆仑派耍得团团转,有意思吗!?” “这就是你的大道不成!骗了所有人,把上清山骗得散成一座废山,把三清山所有人骗得无处可归,如今只能在他人屋檐底下屈辱度日!这就是你的大道不成!?” “做掌门做成这个样子,你怎还敢回来!你如何面对飞升而去的仙祖仙宗仙师!?” 司慎喊得嘶哑,气喘吁吁地低头喘气,谢自雪却连头都没回一下,还在看他的雨。 “……掌门!!”司慎气疯了,大骂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如今还将做了魔尊的孽障徒弟都带回来,放到水云门里医治!?!” “你疯了吗!?!!” 谢自雪扭回过头,凉薄地瞥了他一眼。 他看向屋内,屋内又多了很多人。 易忘天和柳如意也都来了,各自坐着站着盯着他。 谢自雪没说一句话,他回身,从窗框上走下来,落到地上。他看也没看司慎一眼,掠过他,拿起放在案边的自己的佩剑,走向屋外。 正当他迈过门槛时,司慎大喊:“谢自雪!!!” 谢自雪停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司慎喊,“你不该给诸位一个交代吗!?” 所有目光都看向谢自雪。 后背犹如万针扎着,但谢自雪还是没回头。 沈如春轻轻地叫他,语气担忧:“师尊……” 谢自雪抬起手,看着手里佩剑的剑鞘。 “你要交代,我当然能给。”谢自雪说,“但得等雨停。” “哈!?” “等我的弟子都回来,我就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当时要假死脱身,演一场假戏入雷渊。”谢自雪偏了偏头,瞥了他一眼,“但你还得等等,因为他还没回来。” “你说什么鬼话——” 司慎听得生气,还要再说时,谢自雪把他的话堵了回去:“那就交给你们了,对司山主动手也没关系,别让他动江恣。” 谢自雪转身,伞也不打地走入雨幕。 “喂!”司慎气疯了,“谢自雪!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慎大喊大叫,但什么也没叫回来。 谢自雪消失在雨中。 第63章 复生 大雨下了三天。 放着江恣的屋舍里, 人也来来往往了三天。赵观停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根草,怀里抱着一柄剑, 守了三天。 萧问眉也一直没走,她在屋子里的那张罗汉椅上坐了三天。 沈如春拉了个蒲团, 坐在江恣床前, 也这样岿然不动地呆了三天。 今日便是第三天。 几日里, 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小。 远处雷渊渊底,下卫停吟哇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他喘气都喘不上来了。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墙边后,他扶着凹凸不平的石面, 沉沉跪了下去。 他抓着自己的心口,破风箱似的嘶喝地连连吸气。 视野里发黑,卫停吟头靠着墙, 歇了一会儿, 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血, 拿起手边掉落的剑, 把它插进地里, 扶着它艰难地站起身。 他又继续往前走,身形摇晃。 血雨不停,模糊了本就发黑又摇晃的视线。卫停吟气喘吁吁,他的呼吸好像出了问题,每一口吸起来的气都痛。 渐渐地,耳边起了些虚无缥缈的声音。 他听见了江恣, 听见他在惨叫,听见他在哭。有时候是哽咽抽泣,有时候是嘶声嚎啕。 声音在两天前开始若隐若现地响起, 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卫停吟已经明白了,那是江恣从这一路走来时留下的痕迹。 这是他的三年。 卫停吟听着他的惨叫,听着他的哭叫,想着几日前他在上清山舍院门口坐到让雪白了头,心头上一阵突突地震。 血雨淋湿了发,视野里都变得猩红。似乎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又听见江恣在耳边撕心裂肺地问他是不是假的。 那声音再次从撕心裂肺变得泣不成声,最后哀求他睁开眼,求他别丢下他。 耳边突然响起野兽的嘶吼。卫停吟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早已麻木无神又不堪重负的眼睛。 面前突然杀出一只渊兽。 那渊兽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嘶吼。 卫停吟拿起见神,一剑劈了下去。 一剑被渊兽挡住,它又发出一声嘶吼,甩开他的剑,一掌挥向卫停吟。 一掌正中心口,卫停吟没能躲开,被打飞了出去。他背撞上凸起的石墙,后背上的伤立时被撞得又留了血。 他张开嘴,惨叫却哑在嗓子眼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面朝地,碰地倒在地上,手一松,剑落到不远处。 卫停吟一口血又呕了出来。 视野里又黑得重了些,卫停吟听见江恣在他耳边哭。 别哭了…… 别哭了,是我混蛋…… 他心里沙哑地念着,身下的大地震颤不停。渊兽向他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像蒙了层窗纸似的发闷,卫停吟耳边嗡鸣阵阵。 身上痛得像浑身骨头都断了,哪里都昏昏沉沉的。他听着雨声和哭声,很想就这么闭上眼睛干脆利落地死去。 实在太痛了,痛得他忍不住想,死去这世界就彻底毁了吧,到时候他能回到自己那边去。 吃些处罚,赔一些钱,最多跟那狗日的穿书局起个冲突,打个三五年的官司,还能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毁灭的这个世界会让他做几年噩梦,这里的这几个人,会让他魂牵梦绕几年…… 毁了…… 这些人都死的话…… ……无所谓,不过是受几年精神折磨,能让他从现在这个地方解脱的话…… 他缓缓合上眼,眼前却不合时宜地出现江恣。 他看见从前仙界比武时一剑斩春风的江恣,看见他反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然后莫名慌张地看向台下,直到在人群中找见他的身影。 他看见魔界里咳嗽不停的江恣,看见他躺在床榻上沉默地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消瘦的背影。 卫停吟眼皮一抖,忽然合不上眼了。 渊兽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他竭力抬起发抖的眼皮,看见渊兽就在他面前。 它咆哮一声,高举起利爪。 卫停吟咬紧牙关。 他伸出手,抓住了见神的剑柄。 渊兽利爪落下,碰地在地上砸了一个大坑。 关键时刻,卫停吟用尽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气,翻身一滚,剑在手中旋了个圈。他咬牙咬得嘴巴渗血,猛地回身一剑扬起,将渊兽劈了两半。 渊兽一声惨叫,喷溅的鲜血全都淋在卫停吟身上。 卫停吟呼哧乱喘,在原地喘得上身剧烈起伏。 半晌,他转过身,捂着渗血的心口,捡起地上掉落的招魂烛,接着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等耳边的嗡鸣声散去,卫停吟听见江恣没有再哭了。 【主役……就是我这样的吗。】 他听见江恣很疲惫地这么说。 【天道选的人,尘世以我为生……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活成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的命。】 【气运之子什么的,不该是天赋异禀,众人簇拥的吗?】 【怎么会是,父母双亡,流浪市井的疯狗……怎么会是个,无家可归,灵根脏得众人唾弃的倒霉蛋呢。】 【主役,就要这样的吗,师兄。】 卫停吟沉默。 他拖着几乎被打成筛子的躯体,一步步往前沉默地挪着脚步。 【不是主役的话……假若,不是什么主役的话……是不是就能,父母健在,灵根干净,普普通通地与众人相同呢。】 【那还是不做主役的好呀。】他听见江恣忽的笑起来,【我啊,我就想普普通通地做师兄的师弟,普普通通地跟着师兄修道……】 【一生平常,也总比……】 【总比这样好……】 【……师兄。】 远处忽然亮了起来。 卫停吟一步步走近过去,模糊的视野里,他依稀看见那是片血池。 血池中央,有一人披散长发,跪在其中,半个身子都被沉进池子里面。 天上垂下无数虚幻的黑色锁链,将他一只胳膊锁住又拽起,高高悬于空中。另一只胳膊虽然没了大半条,但在断掉的地方,同样被一条锁链拽着锁起。 那一头披散的长发都被另外一些从上垂下来的血色红线拽起锁住。似乎是在汲取法力,那些红线与锁住他的锁链都在幽幽地散发着光芒。 那人低垂着脑袋,仿佛已经死去。 招魂烛上的铃铛忽然作响了两声,清脆而空灵——这玩意儿哑巴了一路。 卫停吟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那人,那是和他记忆里一样的消瘦背影。 他听见耳边传来声音。 【师兄……】 【我不喜欢这一生。】 【除了师兄,什么都不好……】 【烂透了。】 【真是本烂书。】 卫停吟迈下血池。 走得近了,他听到风声在呼啸。 风越来越大,他走到这人身后,跪了下来。 手里沾满血的剑落进池子里,血雨落在水中。雨下大了,砸得人睁不开眼,吵得人心烦意乱。 卫停吟一手紧握住魂烛,另一手伸出去,按住这被囚之人的肩膀。 面前的人浑身一抖。 那低垂着的头颅抬起,缓缓回过头来。 卫停吟的眼眶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流下来,他张开嘴,几乎发不出声音。 喑哑了好几声,他终于沙哑颤抖地说出了话。 “……回家,”他说,“跟我回家……” 面前的人瞳孔一缩。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看着卫停吟。他的脖子上也有一圈锁链,那锁链幽幽泛了几圈的光。 卫停吟攥住他的肩膀,靠到他的后背上。 他哽咽起来,终于泣不成声。 招魂烛燃起了火光。 血雨倾盆。 谢自雪站在崖边。 大雨早已把他一身白衣也浇成血红,脸上淌下的雨水亦是。但他岿然不动,像个钉子户似的钉在崖边,仿佛在等着什么。 突然,崖边猛地烧起一束冲天的橙色火光。 见神剑从渊里飞了出来。 正主是御剑从下面飞上来的。但他没有再飞久一点的法力了,刚上了山崖就身子一歪,咚地栽倒在地,剑也跟着一起栽了下来。 “停吟!” 谢自雪冲了过来。 卫停吟躺在山崖上,望着天上密布的黑云,大口大口喘着气。 望见突然闯进视野里的谢自雪,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动着沙哑的嗓子,笑了一声。 手中的招魂烛又渐渐熄了火光,卫停吟感受到烛里的法力渐渐消散。他知道,是江恣的魂魄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了。 他回来了。 卫停吟抖了两下眼皮,终于卸下所有的力气,合上了眼。 * 大雨滂沱。 赵观停开了门。他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积水,屋檐上落下来的水帘,叹了口气。 天又黑了,这已经是谢自雪离开的第三天夜晚了。 “到底去哪儿了啊,师尊。”赵观停嘟囔,“都三天了,还没回来。” 里面的俩人没回应。 院门前传来脚步声。赵观停抬眼一看,又是司慎。 司慎又顶着一张死了爹似的脸来了。他看看赵观停,又看看里面,语气不善:“你们师尊,还没回来?” “一看不就知道了。”赵观停没好气,“司山主,我说你够了啊,一天天的跟请安似的来看,师尊如果回来了,门中肯定会有消息,你这么勤着来点卯干嘛?” 司慎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我信不过你们!”他说,“我最无法理解的就是掌门为何要救这个孽障!” “无法理解你别理解不就是了,干嘛天天过来给自己找不快。”赵观停手放膝盖上,托腮道,“你这天天上赶着来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最挂心江恣,日日来关心他醒没醒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拿嘴说。” “你!”司慎怒极,指着他和里面的三个,“你们上清山果真是蛇鼠一窝,看看都是什么人!?简直无法无天!目无尊长!!” “再说了,我都已听水云门的人说过!那江恣是与没命毫无差别的了!为何你们还要守着一个死人不放,还不赶紧把他找个地方做法埋了!?” “这样的人,死便死了!旁人也说了,他就算如今是还有一丝命数,可那也与死了毫无差别,你们到底在这里等什么!?” “等他复生不成!?”司慎骂道,“他——” 床榻上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 沈如春听司慎的叫骂听得脑壳疼。她低低骂了两声司慎这他爹个吊的没脑子,没多想地回头望去。 司慎还在骂:“他又无药可治,你们难不成是打量着他能自己活过来吗!?” 床榻上,江恣缓缓坐了起来。 沈如春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眨巴了两下眼睛。 片刻,等她明白过来后,她愣住了。 江恣同样眨巴了两下血眸,一脸茫然。 须臾,沈如春回过神来。 她大叫:“活了!!!!!” 第64章 苏醒 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江恣渐渐有了意识。 雨打屋檐声和不远处门口的吵骂声渐渐在耳畔清晰起来。江恣眼皮抖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视野迷蒙间,水云门屋舍的屋顶慢慢清晰。 江恣有点懵。 雨打屋檐, 雨声细密,他身边的一切都有种被雨雾蒙了一层潮湿的朦胧感, 很真实, 似乎并不是死后的什么梦魇。 他睁着眼瞪了会儿屋顶, 不太明白——他记得自己一剑划了脖子,掉下了雷渊。 那么,他理应万劫不复,魂飞魄散, 再无醒来的日子。 居然还会睁开眼? 他还活着? 江恣脑袋发懵,他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抬起手。 他把手掌握拳, 又张开, 如此重复了两遍。 知觉十分明显, 并不麻木。 他还是懵。 突然, 沈如春的一声爆喝响在耳边:“活了!!” 江恣吓了一跳。 他转头, 看见沈如春站在他床边,正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又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表情跟活见鬼了一样惊恐。 此话一出,外头的争吵声骤然消失。 不多时,门口冲进来了两人, 屋边另一旁又冲进来一个。 没一会儿,他的床前就乌泱泱地聚集起了几个人。 所有人都瞪着他,难以置信。 赵观停最先叫他:“阿恣, 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脖子疼不疼?” 江恣愣了片刻,仔细感受了一下,倒并没什么不舒服,于是他对赵观停摇了摇头。 赵观停松了口气,刚要继续关心什么,司慎就嚷嚷起来:“这怎么回事!?不是说你命数微薄,很难醒来吗!?江恣!这不会是你的什么阴谋诡——哎!” 萧问眉再听不下去了,她抓住司慎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拽。 她把司慎拽出门外。 “师尊说了,司山主不可接近江恣。”她冷脸道,“请您遵守掌门之命。” 司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又嚷嚷起来,喊着一些狡辩又找茬的混账话。 江恣咳嗽了两声。司慎这么在耳边一喊,虽然令人烦躁,但也让他立刻清醒不少。 醒来后的茫然消去许多,虽然还是心烦意乱又没法理解现状,但他下意识地探头出床外,在屋子里扫视了两圈。 没看见想找的人。 江恣眉头蹙起,心里烦躁更多。 他问赵观停:“师兄人呢?” “卫师兄?”一提他,赵观停也面露担忧,“不清楚,三天前他走了。师尊说是去雷渊……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江恣瞳孔一缩,心中警钟大作。 赵观停脸上担忧更重:“你竟然没吃什么药也没受治疗就自己醒了,怕是跟师兄这次雷渊之行脱不了……哎!!” 他话都没说完,江恣拉开身上的被褥,转身就下床了。 鞋都顾不上找,他光着脚就往外跑。赵观停跟沈如春吓了一跳,赶紧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把他拽在了原地。 “你干什么去!”沈如春大叫,“师尊说过,你哪儿都不能去的!” “放开!”江恣急得喊了起来,声音都撕裂了,“我做什么,我当然去找师兄!!” “你——” 话音刚起,院子里突然出现光芒。 几人话语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就见院里那束光芒缓落在地,落地一瞬后分散开来,化作阵法,接着又轰然亮起,阵光聚作一团,成了一道阵门。 那是水色的光。 沈如春和赵观停松开了江恣。几人直起身,望向阵门。 江恣瞳孔震颤,屏息凝神。 片刻,谢自雪从阵门中走了出来。 他怀里抱着个人。 那人已经没了意识,倒在谢自雪肩头上,一动不动。 江恣眼眸剧烈一震——那人身上没一处是好的,浑身是血,处处是伤,衣角和指尖都往下滴答着血滴,脸上更被血糊了一大片,模糊了五官,压根就看不出是谁。 可就算看不出样貌,江恣也明白是谁。 “师兄……” 江恣倒吸了口凉气,喊道,“师兄!!” 江恣跑出门去,路上被门槛绊了一跤。 他很狼狈地摔到地上。可顾不得这些,江恣连滚带爬地就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冲进雨里,冲到谢自雪跟前。 谢自雪停了下来。 江恣看了他一眼,低头直望着他怀里的人。这就是卫停吟,离得近了,江恣能看见他满脸是血的五官。 卫停吟眼角有伤,额头被生生削下去一块儿皮,一片血肉模糊里,能看见一片白骨。 就在这一刻,江恣浑身血液倒流。 忽然呼吸一滞,他再也喘不上来气了。他怔怔地望了会儿这人,眼睛里慢慢失神。 心脏隆隆作响。 雨声蓦地远去,他怔怔地望着卫停吟,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卡住,上不去也下不来。 江恣忽然呼吸不畅,他伸出手,抹了抹卫停吟的脸。 他收回手,摊开手掌。方才抚过卫停吟的掌心里,躺着一滩血。 血被滂沱的大雨冲散。 “昏过去了。”谢自雪突然说。 江恣回过些神来,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掠过他,往屋里走。 江恣赶忙追上去。 谢自雪把卫停吟放在江恣刚起来的床上,转头叫赵观停去把玉清山主请来。 赵观停赶忙跑出去了。 卫停吟身上的血很快染红了身下的床榻。谢自雪没在意,他转头要来沈如春的帕子,给卫停吟擦掉了脸上的血。 “三天前,他突然对着一片空地吵了一架,然后起身就要走,说要一个人去雷渊。”谢自雪慢吞吞的说,“我说我陪他去,他不要我跟着,说一定要自己去。” “想来,是又接到了什么事。” 江恣沉默。 谢自雪站起身来:“看你这样,他做的事便是带你回来,且成功了。” “既成功了,他也能安心了。你也别担心,我探过气息,虽然微弱,但气息尚在,大约只是伤得太重,才昏了过去。” “观停已去叫无词了,待她来看过,就不用担心了,等他醒来就好。” “守着他醒过来这事儿,之后就交给你了。”谢自雪说,“你最合适,我们都还有事。” 说罢,谢自雪撸起袖子,用沈如春的帕子擦了擦这只手上的血水,随后用擦净的手拍了两下江恣,转身离开。 离开时,他把帕子还给沈如春,还给她们安排好了“后事”:“一会儿等无词来,看完了他的伤,这屋子里就别再留人了,除了江恣。” “跟无词说,叫她带着剩下的所有人来找我,我有事。” 沈如春慌忙应声:“是!” 萧问眉见他走,也忙问:“师尊去何处?” “更衣。”谢自雪说,“然后直接去寻柳掌门,不会回来。” 谢自雪迈过门槛,就这么穿着一身被血雨浇红的白衣,潇洒地走了。 江恣沉默地望着他离开,眼中沉下一些异样且复杂的情绪。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萧问眉和沈如春看了看江恣,又望向床上那重伤昏迷的人,哑然很久。 她们身后,司慎不满地啧了声,转头一甩袖子,离开了。 * 身上很痛。 即使是昏迷不醒,卫停吟也仍然觉得身上很痛。 他脑子里昏沉,意识混沌间,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在现世无处可去流落街头的时候,梦见在第一个世界里被打断肋骨的时候;他梦见从前的目标嘻嘻哈哈地要他去做这做那的时候,他梦见自己做了一切受了重伤却被人当做理所当然,所有人堂而皇之地把他扔下的时候。 他梦见自己被打断手脚丢进海里喂鲨鱼的时候,梦见他第一次被系统逼疯,在没开灯的屋子里像个疯子一样捂着脑袋拽着头发跟这个没灵魂的死程序嘶喊的模样。 精神像一把飘摇在暴风雨的海面上的枯木,摇摇欲坠,没有方向。 梦到最后,他又看见了江恣。他看见他小时候被欺负,自己前去给他撑腰以后,这小孩就急急忙忙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的模样。 他回头,望见他耳边的桃花枝。 江恣。 江恣…… 卫停吟眼皮抖了抖。 江恣的身影在他梦里变得模糊,意识逐渐回笼、清明。卫停吟缓缓睁开眼,看见水云门屋舍的屋顶。 他麻木地望了会儿那片木头房梁,浑身上下仍是痛得无以复加。 卫停吟慢慢转开僵硬的脖子,低头望向屋里。 他床边坐了个人。那人靠着床,坐在地上,披散的长发挡住了脸,嘴里叼了一把烟枪,但枪口没冒出烟雾来。他似乎就只是叼着而已,没有抽。 看见他,卫停吟安下心来。 “江恣。” 卫停吟叫了一声,声音喑哑。 那人浑身一震,转过头来。 那的确是江恣。 看见他醒来,江恣大喜过望。 他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师兄”,丢掉嘴里的烟枪,就连滚带爬地冲到他床前。 江恣眼睛里湿漉漉又亮晶晶的。他伸出手,想碰碰卫停吟,可刚伸出来,那手就停在了半空。 卫停吟身上真的没有一处是好的。 “师兄,”江恣慌张无措地叫他,“师兄……你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我……我去给你叫玉清山主来吧,叫她来给你看看!” 江恣说着,转身就要起身去叫人。 他刚转过身,手腕上突然一凉。 江恣愣住,低头回身,见是卫停吟伸出了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上亦是伤痕累累,不仅贴了贴布,还缠了几圈绷带。 江恣看向卫停吟。 卫停吟脸色虚弱苍白,一双往日最亮的眼睛里麻木悲哀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太过凄切,江恣心上哑然,停在了原地。 卫停吟什么都没说,可江恣再也挪不动脚了。 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把他往回拽了拽,真是虚弱到几乎令人察觉不出被拽了下的力气。 江恣看见卫停吟的眼睛里无声地漫上哀求来。他心上猛地一痛,再也挪不动脚,回过身去,顺着卫停吟的意思,坐了回来。 卫停吟松开他的手腕,慢慢地往上抬去。他抚住江恣的脸,指腹在他脸上摩挲了几下。 江恣怔住,他没敢动,他怔怔地望着卫停吟。 “都有过。” 卫停吟突然哑声对他说。 这话没头没脑,江恣茫然了。 “我都有过……”卫停吟的声音沙哑缓慢,字字断断续续,“想带你走,想留下……可不论哪个,他们都不允许……” 江恣心中一恍,明白了——卫停吟在回答他跳崖前的话。 “我有觉得你可怜啊……”卫停吟声音开始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神,“我一直都觉得你可怜,也一直觉得,你这人可太好了……” “过去很多事,的确都是……命令,可除了命令……我也是真的想,对你好一点……没有一瞬间啊,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想过多少次了。” “真想带你走啊,你人这么好……” “可我不敢跟你说实话……我也没想过,这往上的事……” “你问我,多少真的,多少假的……”卫停吟望着他,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桃花,是我要给你摘的。” “冰酥酪,也是我要给你做的……很多小事,应该都没有命令要求的。所以,应该有很多……都是真的吧。”卫停吟说,“可我最后……还是太想走了。” “最后,我跳下去……是我自己要的。” “我只是想,早点回家……想让你也别再有挂碍……我留不得,你走不得……能怎么样呢……”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江恣,”卫停吟声音低了些,“对不起,是我太……” “你说什么呢。” 江恣打断了他。 卫停吟话语一顿。 江恣眼睛红了,他那眼眶里淌下眼泪来。他又哭了,血眸里啪嗒啪嗒地流下泪,眼角都跟着一阵阵抖。 “别往下说了,”他带着哭腔,“别说了……我再也找不到你这么好的人了,别往下说了。” 卫停吟微张着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我可不好,”他说,“比我靠得住的正经人,你随手一抓一大把……谁都不会这样对你。” “不对,不是……我再也找不到了。”江恣说,“谁都不会像你这样对我了……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了。” “你做了很多多余事……我知道的,有时候你心疼我,就多照顾我……我其实都明白,猜得到的,你嘴上说着不愿意嫌麻烦,其实都写在你眼睛里……你骂着我,可是心疼都写在你眼睛里。”江恣哽咽着,“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对我了……这世上,你最好了。” 这番话把卫停吟逐渐击溃,那双橙红的眼睛里流下眼泪来。 江恣取下他轻抚自己脸颊的手。他握着他的手腕,泣不成声。 “我见过,”江恣颤声说,“我都见过……我看见过你,在别的,我没见过的地方……有时候是一片海上,有时候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很多桌椅,前面还有个台子……很多地方,我没见过,很多东西,我也不认识……但我见过你,我认识你。” “你每次的模样都不太一样,可我就是,认识你,知道是你……你,你总是受委屈……有时候他们故意害你,有时候,你替他们挡刀……有时候他们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把你带走,把你杀死在一个什么台子上……你那时候就得重来,你重来了好几次,你一开始会害怕……后来你不害怕了,后来有人把你淹死在海里,你都不怕了,你就会笑着往下跳……” “你跟一个什么东西争吵过,我听见了,那个东西都快把你逼疯了……” “师兄,”江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心疼你。” 卫停吟终于崩溃了,他痛得翻不了身,仰面躺在床上嚎啕大哭。 江恣眼睛也跟着红了好多,眼泪也流得更凶了。他胡乱用袖子给自己抹干净眼泪,从怀里找出一张帕子,俯身过去,刚想给卫停吟擦干眼泪,卫停吟就把他一把抓进了怀里。 江恣一个踉跄,倒在床上。 卫停吟两手抓着他,指尖抓着他的后背,在他肩头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有人看见了。 有人看见了他决不能说的过去,有人看见了他无人得知的死亡。 他换了好几个壳子,也让时间倒流了无数次。身上实际受过的伤远比看得见的多,而终于有人真真实实地见过了他所有的一切。 卫停吟撕扯着也受了重伤的嗓子,不管不顾地撕心裂肺地喊着,任凭嗓子里喊出了血,嘴巴里都蔓延上满嘴的血味儿。 江恣没有动。他怕压到他,在床上支着一只胳膊,半撑着自己,被卫停吟抱着。 他沉默地由着他哭喊。 那只血红的眼睛里也有泪滚滚而落,它们沉默地掉落在床榻上,一点一点,一滴一滴。 * 卫停吟大哭了一场。 这次伤心过度,他活活把自己哭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黑夜。他哭肿了眼睛,睁眼时眼睛都有些痛。额头上有些湿热的重量,他摸了摸,摸到了一条热毛巾——是有人来给他热敷上的。 卫停吟往旁边看了看,还好,江恣还在。 江恣坐在不远处的案边,拿着张纸在看,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察觉到卫停吟的视线,他低头一看,见卫停吟醒了,他便放下了纸,走了过来:“师兄醒了?” 卫停吟张了张嘴想说话,刚一动喉咙,喉间就猛地一疼,咳嗽了好几声。 “师兄别说话。”江恣忙说,“下午玉清山主来过了,说师兄喉咙出血了,七日里都别讲话。” 卫停吟只好闭上嘴,又咳嗽了几声。 嘴里又漫上一股腥甜,卫停吟硬把嘴里这一口血咽了回去。 江恣坐到床边来。 卫停吟盯着他,表情不满。 见他似乎有话想说,江恣无奈一笑:“师兄说不了话啊……好吧,师兄有话想说的话,就用这个吧。” 江恣从袖里掏出一张符,递给卫停吟。 “传声咒,”江恣说,“师兄可记得吧?这符咒不论仙魔,都可用的。无需出声,只运转法力,就能传达心声。师兄有什么话的话,就先用这个吧。” 卫停吟伸出手。他气力虚得很,伸手拿过这张符咒时,动作慢吞吞的。 他拿过符咒,打量了下符上的符文,然后就运转起了法力。 橙色火光让符文亮起。 卫停吟轻蹙着眉,瘪着嘴,一脸不服又不爽。 江恣看着他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轻笑起来。 卫停吟一不高兴,是真的像只猫。 须臾,一道声音在江恣脑子里响起来。 【别走。】 江恣愣了愣,望向卫停吟。 卫停吟还是那张不服又不爽的脸,但眼睛定定地望着江恣,江恣忽然发现他眼中情绪复杂,除却不服和不爽,里头还有一些哀求和不舍。 【别跟我分开。】 【行不行?】 第65章 养伤 【别跟我分开。】 卫停吟这样跟他说。 江恣怔住了, 半晌,他才终于找回过些神智来。 “……好。” 江恣还是有些愣神地望着卫停吟,答应下来以后, 他才逐渐缓过来些,向着卫停吟压抑不住地笑起来, “师兄要我不走, 我当然不会走。” 卫停吟脸上飘起几抹不自然的红, 耳朵根更是红了个彻底。 他突然很不自在,心中也莫名羞恼起来。于是卫停吟别开眼睛别开脸,不看江恣。 江恣却在他身边轻轻笑出了声。他真的是很高兴,笑得轻快不说, 还在床边一声一声地叫了起来:“师兄,师兄。” “师兄真的不想让我走呀?” “师兄当真不想跟我分开么?” 卫停吟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声地警告他闭嘴。 江恣却一点儿都不怕他了, 朝他大大方方地咧嘴笑起来。 卫停吟脸更红了, 他最后狠狠挖了江恣一眼, 转头过去, 不再看他。 江恣在身旁又笑出声。 卫停吟突然慌乱了, 江恣这样一笑,他的心里便突然一片乱麻。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可这一清嗓,喉咙就又疼起来,卫停吟又痛得直咳。 江恣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忙担忧道:“师兄别动嗓子!不舒服也别咳……对了,玉清山主说, 师兄喝点热水是好的,我这就去烧一壶。……我就走一会儿,好不好?” 卫停吟扭回头来, 见到江恣又用一种亮晶晶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他。 卫停吟红着脸咳嗽着,点了点头。 江恣如蒙大赦,这才转身走。他在屋子里找了个大一些的水壶,回头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自己出去打水,马上就回来,不会太久。 卫停吟点了第二次头。 江恣得了答应,才跑出门去。 他很快就又跑回来了。把茶壶放到桌台上,江恣施了个法,把水烧了起来,又回头去找杯子。 卫停吟躺在床上,看着他忙里忙外的身影。 他看见江恣脖子上缠着的几圈绷带。 那是他跳崖后被带回水云门时,玉清山主给他弄的。那时江恣自刎,划伤了脖子,血流个没完,玉清山主费了大劲,才给他处理好伤。 卫停吟看出了神,直到江恣端着一碗热水来,拉着一把椅子,坐到了他床前。 “师兄伤得太重,玉清山主说还坐不起来,”江恣说,“我喂师兄喝点热水吧。” 他从碗里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热水,吹了几口气,喂到卫停吟嘴边。 被人这么伺候,卫停吟还是有些不自在。 可他确实坐不起来,只好顺从地张开嘴,喝下江恣喂给他的一勺热水。 “师兄慢点咽。”江恣还不放心地提醒他。 卫停吟五味杂陈地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一碗热水一点一点入喉,喉咙里确实舒服许多。 喝完了水,江恣回头把碗放好,就又坐回了卫停吟床边。 卫停吟捏着传声符,问他:【旁的人呢?】 “师兄问师尊和那几个么?”江恣说,“不甚清楚,师兄从雷渊回来以后,师尊就走了,还把其他三个带着。他说有事,好像是去了柳掌门那儿,应当是去主持门面。” “不过他走了以后,易忘天和司慎倒确实都没再来烦过。前几日师兄没醒时,赵师兄来过一次,同我说了,说我躺在这里的几天里,司慎天天来找茬,易忘天也一直在院子里盯着。” 江恣居然直呼那两个宗主级别的人的名讳。 算了,他以前是魔尊,应该的。 卫停吟躺在床榻上,想了想谢自雪。 能做天下第一的掌门这么久而岿然不倒,还能坐镇人间仙修界百年,那可不是光有一身剑法了得就能行的事儿。 谢自雪还是厉害的,过去门中起过内乱,卫停吟见过他果断大胆地下了一盘大棋,一步步把叛徒逼了出来。 然后却只杀了一半。 杀过人后,谢自雪面无表情地甩掉剑上血,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抬头冷着一双眼睛对卫停吟说,剩下的都带入山牢,等日后挑个好日子,将三清三座山的人都叫到上清山天台上,于众前行刑,以作“观赏”。 他脸上还沾着血,一身杀伐气地说着“观赏”。 谢自雪有时候也是很吓人。 他去主持场子,那两个再不敢来也是正常。 只是想必心里不会服气。 “师兄不必担心,”江恣又开口跟他说,“如今你安心养伤就好,外头有师尊顶着呢。” 卫停吟叹了口气,用符咒传了声“知道了”。 他松开传声符,抬起手,扬起手臂,对着房顶高高伸出去。 竭力高高伸出的手臂上,贴满了贴布缠满了绷带。一条胳膊伤痕累累,没包着的地方也有几处淤青。 的确需要养伤。 这之后,卫停吟就躲在屋子里养伤,江恣连门窗都不给他开,他说是玉清山主嘱咐的,不能让卫停吟吹了风。 不仅如此,屋中还多了个火炉。江恣总是把火生得很旺,让屋子里暖乎乎的。 之后几天,江恣一直待在卫停吟旁边,对他悉心照料。 第二天开始,他就日日都拿一碗汤药来。说是玉清山主写的方子,要卫停吟每天喝下一碗。 卫停吟刚被喂了一口,就差点没吐出来。 药很苦,他真的咽不下去。可看他喝不下,江恣又着急——江恣着急得都要哭了,他又不忍心让卫停吟吃苦,又担心他不喝药会恶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比他递过来的药更难下咽。 卫停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好几天的药,苦得他每时每刻嘴里都是药味儿。 嘴里苦,但江恣看他愿意喝,高兴了很多。 江恣在他床边歪着脑袋,笑着用勺子舀着手里的汤药,跟他说:“景山主说了,师兄现在嗓子有伤,粥也喝不得的。等日后好转一些,就能喝粥养一养了,到时候,我就给师兄煮粥喝。” 哎。 卫停吟看着他脸上的笑,心里叹气。 药苦就苦点儿吧,他想。 孩子也是为了他好。 养伤的过程漫长无比,说到底也只是躺在床上。 卫停吟总是看着屋顶发呆。养伤已经五天了,可苏醒过来的这几天,他身边安静得出奇。 不知道怎么了,他连系统都招呼不出来了,上级也没有再找他。与此同时,卫停吟身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一切和从前一样。 这很奇怪。 宿主不听话,系统是会惩罚的。就算没办法强制卫停吟退出世界,系统也能电他一下。 说实话,就这种不听话就体罚的、像千八百年前地主对付奴役一样的方式,卫停吟完全一告一个准。 卫停吟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 算了,系统也不在,他也不用烦心这个,就等上级再有消息时再说。 他敢来,卫停吟就敢接着骂他。 见招拆招就是。 他想着,忽然听见一阵呼吸声——那呼吸很平稳,有些沉哑,像是谁在打鼾。 卫停吟侧过脑袋一瞧,就见江恣又睡着了。 在不远处的那把躺椅上。 ……怎么又睡着了! 江恣大约是在他没醒的时候日日彻夜难眠,没怎么睡觉,卫停吟醒过来的这几天,他喂他喝完药,也换过额头上的药后,就会在一旁的一把躺椅上睡着。 现在亦是。 江恣躺在那把躺椅上,歪着脑袋,依然眉头紧皱,神色不安,脸色苍白。似乎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他那睡着的神情十分不好,眉眼总是抽搐,时不时发出一些闷哼声。 卫停吟望着他,眉头也跟着微微皱起。他暗暗在心底决定,等能张嘴说话能坐起身,就去找上级拍板,让他们把江恣恢复正常。 可除了这个,他心底里又有些奇怪的情绪翻涌。 他望着江恣,心情有些复杂。 江恣紧闭着双眼,睡得并不安稳。 卫停吟望着他。 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卫停吟仍是想叹息,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高兴。他仰起头望望天,想着过去从前,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生了歪心思。 谢自雪让他修无情道,并不是那么晚的事。 他那时就不愿意,跟卫停吟说他有挂念,是那时就有心思了么? 卫停吟并不知道,江恣也并不记得了。 卫停吟望着屋顶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那些太细枝末节的地方。 他推算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江恣再也没用看师兄的眼神看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生妄想一般的心思。 只是…… 卫停吟心上又浮现起江恣抓着他泣不成声的样子,想起他两百年里追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喊着师兄。 卫停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他心想自己完了,他再也不想推开江恣了,一丁点都不想了。 往后不知道会如何,这个世界最后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但不管怎么样,不管是当仙当魔,上天还是下地狱,还是跟江恣走在一起的好。 躺椅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卫停吟偏头,就见江恣在睡梦里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他肩高腿长人高马大的,这一动就压得那把躺椅吱吱呀呀地响了一阵。 卫停吟无声地笑了笑。门外传来风的呼啸,屋内小火炉里的火烧得噼啪响,那把摇椅还在吱吱呀呀,江恣闷声在梦里哼唧着。卫停吟身上还是疼,他捂了捂脑袋,看着江恣,忽然很想就此死在这里,这样时日或许会停止不前。 他突然很难得地想停在这一刻。 他从来不这样,他总是烦躁地想怎么时间不能再快点,为什么不能一键快进到他做完所有剧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本书。 江恣还是特别一点。 卫停吟想。 又过两日,卫停吟的嗓子终于好些了,能说出些沙哑的话,只是声音很低。 他身上的伤也好了些,总算能自己坐起来了。 玉清山主亲自来看过。 她嘱咐卫停吟还是别下床,叫他静养,别吹了风,又给他多开了两副药。 除此以外,她又嘱咐江恣,说卫停吟身上的伤也该换药了。 江恣没吭声,红了红脸。 卫停吟在床上坐着。听了这话,他脸色也有点诡异。 卫停吟摸了摸自己身上。卫停吟全身都是伤,这七天里江恣给他换药也只是换额头上的,上身还没换过药。 “你上身伤得重,我用的是上好的灵药,不必换得太勤。”玉清山主起了身来,笑眯眯道,“这些上好的灵药,照理来说,本来是能一鼓作气助你痊愈的,可你入的是雷渊,伤你的是天雷与渊中灵兽。你这些伤口里有天道法力,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再好的灵药也要换个两三遭。” “待会儿,我就去清衡长老那儿抓药。江恣,你待午后去拿。掌门把卫弟子的事儿全交给你了,这屋子就只有你一个守着,你可得勤着点,帮忙换上。” “哦,好。” 江恣讪讪应了两声。 他禁不住瞟了眼卫停吟,脸色有些不自在。卫停吟也有点儿不自在,他默默拉开自己上身的里衣,看了眼胸膛上的绷带。 沉默片刻,他又默默地把里衣拉了回去。他抬头,正巧跟江恣四目相对。 视线相撞间,俩人脸上突然都有点红。 江恣连忙别开头。 这一扭头,他看见景无词走向门外——她看完诊,要走了。 江恣赶紧:“景山主!我送您!” 江恣忙不迭地往外跑,跟逃似的,也不知道逃什么。 他打开门又关上。 门合上,传来的声音分外悦耳。卫停吟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心口的伤。 刚揉一下,他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碰了。 他看向门外,江恣和景无词的交谈声依稀从门外传来。只是卫停吟被渊兽一掌扇飞过,那时耳朵受了创,现在听觉并不通达,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见一些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没一会儿,江恣回来了。 他端回了一碗汤药来。 看见那碗药,卫停吟立马露出胃疼牙疼浑身疼的表情,五官全在抽抽。 江恣端着药,坐到他床前,耳朵上还留着没散干净的红。 他讪讪用碗里的勺子搅了几圈药:“正巧水云门的弟子煎好药,送过来了……师兄趁热喝了吧。” 卫停吟一脸胃疼地望着这碗药。 他眉头深皱地和它对视片刻,抬头去看江恣。 江恣不知在想什么,没敢抬头看他。他搅了会儿药汤,习惯性地舀起一勺,对着这一勺药吹了几口气,想吹凉它,喂给卫停吟。 卫停吟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地问他:“我自己……换药吧?” 江恣动作一顿。 第66章 恨我 停顿了片刻, 江恣放下手,把手中这一勺子吹凉了的药汤倒回碗里,又开始一下一下的搅着一整碗的药汤。 他头也不抬, 但声音满是不愿意地一口回绝掉了:“不可以,师兄背后有伤的, 自己怎么换的了。” 卫停吟沉默。 江恣也没说话。他好似在思索什么, 沉默了好半天。 两人坐在床头边上面对面, 距离极近,却陷入了一段诡异的沉默之中,空气中只闻勺子碰壁的叮当响,还有药的清苦味儿。 “我去找人来吧。” 江恣突然说。 卫停吟怔了怔, 抬头看他。 江恣还是低着头:“我知道,师兄还是怨我那日的行径……我那日的确不对,师兄忌惮我, 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不碰师兄, 我去找赵师兄来。” “我确实怨你。” 卫停吟打断了他。 江恣浑身一抖, 抬起头来, 撞上卫停吟怨怼的视线。 江恣脸白了白。 “但是。” 卫停吟话语突然一拐。 “怨你归怨你, 不意味着我不想让你碰。”卫停吟说,“那事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可我也没说,我要怨你一辈子。” 江恣逐渐面露红光,眼睛里都肉眼可见地亮起光来,又变得湿漉漉的, 泛起了泪光:“师兄……” “少来,你换就你换。”卫停吟习惯性地没好气,“我告诉你, 不许碰不该碰的地方。” 卫停吟哑得断断续续的,说完话又咳嗽了几下。 江恣失笑:“师兄伤着呢,我当然好好对师兄。” 江恣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手上舀药汤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方才还犹犹豫豫慢慢腾腾的勺子撞壁声都立马欢快起来。他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几口,递到卫停吟嘴边,哄小孩儿似的:“来,师兄,张嘴,啊——” 卫停吟简直没眼看。 “多大人了!” 他低低骂了声。情绪在这一刻激动了下,卫停吟用力过猛,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他夺过江恣手里的药碗,咳嗽着没好气说:“我自己喝!” 卫停吟越说越咳嗽,越咳嗽越厉害,到最后咳得眼睛都红了。 江恣心疼得紧,不敢跟他对着干,忙顺着他,应声说着“好好好”,转身去给他拿了两个蜜饯来。 一口热乎乎的药汤入喉,虽然苦,可也润了嗓子。卫停吟立马缓过来了些,松了口气。 江恣坐回到他床前。 卫停吟看了眼他手捧着蜜饯,坐在床边紧张兮兮的模样,一颗心立马又软下来。 他叹了一声,把两手放下来了些。 卫停吟望着江恣,心上情绪几番流转。 “你……”他顿了顿,“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江恣怔了怔。 他讶异又茫然:“话……没什么啊,没什么特别要跟师兄说的。我身上的事儿,师兄不都已经知根知底了么。” 谁问他那个了。 卫停吟心中又有些恼,他望着江恣茫然的一张很无辜的脸,心上就莫名一股无名火。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股无名火,发作出来实在很不讲道理。 江恣不懂他。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突然一股气火攻心,他又咳嗽了好几声。 江恣吓了一跳,忙回身去给他倒了碗热水,还将手中捧着的两个蜜饯递给他,叫他喝完水吃下,省得口中留着苦味。 卫停吟接了过来。他喝下半碗热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不行,别生气。 身上的伤都是雷渊里造成的,都带着仙力,一个不注意就会攻心……真麻烦啊! 卫停吟心里骂骂咧咧了几句,没有吃下蜜饯。 嘴里还是一股清苦的味道。 他望向江恣,望着他那双分外清澈的眼睛。 江恣朝他眨巴眨巴眼。 卫停吟心中发沉。 “你……”他把碗放下,顿了顿,“你恨我吗?” 江恣瞳孔一缩。 他全然没想到卫停吟会问出这样的话,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哎?” 好半天,江恣才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声懵的声音。他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手足无措地笑出了声来,“你说什么呢,师兄……” 卫停吟眉眼晦暗地看着他。 床幔高挂,他坐在床上,大片的阴影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脸色晦暗难明。 “不恨的话,为什么跳崖。”卫停吟问他,“不是说要等我吗。” 江恣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那些笑意在他脸上缓缓散去。 可他没有说话。他嘴巴紧抿,沉默了下来。 “我没有要怪你,”卫停吟说,“归根结底,也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没有很纯粹地恨我,如果真的那么恨我,这些年不会还这个样子抓着我不放。” “人啊,一件事太纯粹,就会物极必反。冻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全身滚烫,烧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遍体生寒。爱到了头会恨,恨到了头也会生出点儿感情。” “当然……你的情况,也和这些不太一样。”卫停吟沙哑着,“我都知道,不论如何,我的确把你扔下了。” “也从来没跟你说过实话。” “我死时,也没回头。”卫停吟细细数着自己的罪行,“我都知道,是我有错在先。你一个人在那里面三年,又让你一个人知道了真相。” “你恨我,实在正常。” “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恨我。” “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卫停吟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才会……也跳了下去。” 江恣沉默。 他听着这番话,慢慢低下了头。 时节已入春日,虽然天上仍然黑气密布,但外头已经开始鸟鸣阵阵。不合时宜的几声悦耳鸣叫从窗外响起,在病气缠绵的病榻前那般刺耳。 半晌,江恣缓缓抬头。 “不知道。”他说。 卫停吟怔了怔。 “好像恨,又好像没那么恨。” 江恣低眸望着卫停吟按在床边的手,那青筋分明的手背上还缠着绷带。 “已经忘了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了。”他说,“只是很绝望,后来又恨师兄什么都不肯说。” “两百年啊,那么长的时间,你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我察觉。” “到了最后,还那样死给我看。” “我就忍不住想,是我做错什么了不成,你要这样报复我。”江恣笑了笑,“那时恨师兄,后来又看见了很多事,就又想,或许你也只是想解脱。” “再后来又想,你解脱了,我怎么办啊。我恨啊,恨你怎么就不把我骗到最后,恨你这么自说自话。” “像你这么半吊子的骗子,怎么就给放回去了。”江恣喃喃着说,“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恨……我们两百年,那么多次生里来死里去,过命的交情,竟然都是你编的吗。” “竟然都知道吗。” “你都知道,却还是看着我去受伤吗。” “每当我这样想着,越来越恨的时候,又想起来你也进过那些火坑,你也几次濒死。我又想,你也是知道要遭遇什么,却还是一脚踏进去了吧。” “这样一想,我又恨不起来了。”江恣低着头怅然,“这么长的年岁,我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也为你做过很多事,你竟一次都没有心软过,一次都没有不忍心过……竟然一次都没觉得,这些话是能跟我说的吗。” “原来你还是不信我……我还是该对你更好一点。” “或许从前不该太惹你生气,或许不该总跟你对着干。不跟你那样嚷嚷就好了,小时候做个更乖的小孩就好了……那样的话,看起来好说话一些,不那么刺头,更好脾气一些,你是不是就可以把很多事都说给我听了呢。” “所以说到底……我恨来恨去,也只是恨我自己对你不够好。”他抬起眼睛,望着卫停吟,“也恨你,怎么就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就没到,你会觉得,如果是我的话,那把一切说出来也没关系的……那一步。” 卫停吟怔怔愣在原地。 “恨你呀,怎么不恨你。”江恣朝他笑起来,“你还想不要我,还想回去,你问我能不能平安地长命百岁。我怎么回答你啊,我没你怎么活。” “从前都是他们不要你,是你在一直死去,所以你不知道人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滋味儿。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恨你,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恨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待到来日,我怎么承受你的第二次离开。” “我没法承受,那就只好先走一步。” “刀啊,就是不捅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疼。”江恣说,“我跳下去,的确是……想报复你。” “你叫我等你,可你也答应过我,待我飞升,还会再见。” “骗子。” 卫停吟仿佛被捅了一刀,神情猝不及防地一紧。 他眼尾微红起来,好似又要哭了。 江恣抬起手,抹了抹他的脸。 “别哭了,恨你是真的恨你,”江恣轻轻说,“可爱你也是真的爱你。你从雷渊里回来,师尊带你回来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恨你了。” “师兄,我们以后别折腾了。” “以后就好好的吧。”江恣说,“以后就平平安安的……呆在一起。” “还会……扔下我吗?” 卫停吟丢掉碗,伸出手,扯住他的衣领,把他狠劲儿往床上一拉。 还有半碗水的碗在床边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碗碎了一地,江恣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眼前胡乱一转。等回过神来,他被卫停吟扣在了怀里。 江恣单手撑住墙面,堪堪在床上歪歪斜斜地稳住了身形。 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听见卫停吟在他耳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不会了。” “不会了……” 卫停吟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他用力地往怀里按,仿佛生怕他走了。 他在江恣耳边哽咽,声音破碎。 “我不会扔下你了……你也别……” “好,”江恣笑了,应着声说,“我不会恨你了。” 他的恨已经结束了。 在他看到卫停吟也如他在雷渊时一般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的恨就结束了。 淋漓的血重新填满心脏上空出来的洞,卫停吟再也不欠他什么。 只留下他江恣对自己的恨,他自己对卫停吟的亏欠。 对卫停吟再好一点就好了。 他想,这两百年里,如果对他好到能令他觉得,把背后的一切都告诉江恣也没问题,就好了。 该在那时多给他煮些粥,该给他多买些小零小碎的东西,该给他多买几坛桃花酒,该陪他多喝些桃花酿…… 江恣轻轻拍着卫停吟的后背。 卫停吟在他肩膀上哽咽,江恣肩上湿了一片。 “别哭了,师兄。”江恣说,“我们以后会平安的,不哭了。” “不论他们要怎么样,我都会把你抓住的。到时候,是留在这儿,还是跟你走,我都听你的。” 这话一出,卫停吟却哭得更加厉害。他埋在江恣身上哽咽不停,嗓音沙哑,哽咽得直咳嗽。 细密的哽咽逐渐变得断断续续。 江恣保持着很吃力的姿势,陪他在床上又哭了很久。卫停吟又哭了会儿才缓过来,到最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江恣。 江恣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被松开时,半晌没动得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从床上动作难看狼狈地爬起来。他站直身子,揉了揉肩膀头子,也咳嗽几声。 “没事吧?” 卫停吟见他这样,声音还带着哭腔地关怀了一句。 江恣哈哈干笑两声,又咳嗽几下,刚要说自己没事,但抬眼一瞧,刚冒了个气音儿的话立刻哑巴了。 卫停吟坐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哭得眼尾泛红,眼眸带着湿漉漉的水意。额头上没痊愈的地方包着白布,长发散乱在红通通的脸两边。偏偏他这人向来逞强,虽说脸上带着愧疚,可眼睛里却还带着那骨子里的倔劲儿。 这人向来不服软,这光景江恣还是第一次见。 他视线又往下移,看见卫停吟身上的里衣也在方才相拥时揉乱了。只见他两襟散乱,心口若隐若现。 江恣瞧见的一瞬间,立刻把眼神扭开:“没事!没事!那什么,我再去给你找个碗倒水,然后我去煮个粥!” 他声音难得拔得很高,说完就咳嗽起来,转身就要走。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把他叫停在了原地。 他这一声也有些拔高了,叫完就也咳嗽起来。 江恣回过头,嘴里也咳嗽着。 两个病秧子对着咳嗽了一会儿。 卫停吟咳得说不出话,江恣站在原地,见他咳得满眼泪光,可那眼睛里又急躁得很时,就明白了什么。 他去找了个新杯,给了卫停吟一碗新的热水。 “没关系。”他对卫停吟说。 卫停吟接过水,抬头看他。 江恣还是那样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很真诚,眼里有很清澈又湿漉漉的光。 “不必回应我,”江恣说,“师兄在这里就好了。师兄……只要在这里,就好了。” “不用非回应我,说什么师兄也喜欢我。” “师兄,容我有这般心思,也不会躲着我,就可以了。”江恣说,“如果为难,就不用说。” “我不想让师兄为难。” 卫停吟听了一皱眉,他喝下一整杯水,尽管喉咙还是痛,但他张嘴就想说话。 可刚张开嘴,江恣就起了身。 “那我去煮粥了,玉清山主说,师兄可以喝点粥,养养嗓子了。”他连珠炮一样把话说得很快,“我煮完粥就去取药,师兄中午吃完粥,下午我就给师兄换药。……今儿上午,我就稍微离开些,但师兄别担心,我会把这里锁上的,谁也进不来,师兄还是安心养伤就好。” “你身上的伤虽是能坐起来了,但还下不了床,所以师兄躺着就好了。嗓子也是,玉清山主说了,虽是能说话了,可也别说的太多,不然还是会把喉咙损了伤了。师兄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该说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师兄别担心安心躺着就好了!”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跟话之间一点儿缝隙都没有。 卫停吟连个插话的缝儿都没找见。 说完这一大串,江恣就匆匆跟他笑着道了别,回头就咳嗽起来,匆匆出了屋子。 卫停吟对着合上的门,沉默许久。 ……江恣是不是不敢听啊。 他怕被拒绝吗。 卫停吟头疼地抹了一把脸,刚好抹到额头上被削掉一块肉的那伤。手上用了点儿力,他痛得惊叫一声,又扯到了嗓子,便咳嗽了起来。 多灾多难。 他边想边烦躁,真是他爹的多灾多难! 最烦的是他明明想确定关系,对面却跑了!! 跑什么啊!? 第67章 取代 水云门, 碧虚山宫。 碧虚,即为柳如意的仙号。 有时会有人敬称她为碧虚掌门,但仙修界的掌门与长老之间, 更多人称她为柳掌门。 比如此时此刻,又闯进碧虚山宫里来的易忘天。 这位易宗主又脑门冒青筋, 气得三白眼的瞳孔都缩得要在眼眶里消失一般, 火气冲天地进来了。 宫中的弟子们吓得纷纷停下手里的活, 毕恭毕敬地低声唤:“易宗主。” 易宗主不理,只是一味地往里冲。 碧虚掌门柳如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喝自己手上的茶, 又朝着被吓得停下手里活计的弟子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做自己的事。 易忘天走进宫里,四处打眼一扫, 见谢自雪又立在窗前, 边观湖水边擦佩剑。 易忘天咬了咬牙。他知道, 那人一定听见了自己咚咚作响的脚步声, 也听见了碧虚弟子们的唤声。 谢自雪虽然快八百岁了, 但他是个修仙修到登峰造极的大能,绝不可能耳朵还跟山下老儿一般耳背。 但很显然,谢自雪又不打算搭理他。他还是在那里边看湖水边擦剑,手上熟稔得跟真的聋了一样,眼里就只有自己这把剑。 “谢掌门!”易忘天喊他,“你还打算让江恣在这水云门待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吧!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谢自雪这才悠悠转过身来。 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谢自雪微微瞪大眼睛。 他仍旧淡然,只是脸上多了那么一丝丝的、还他爹做戏意味十分明显的惊异:“这不是易宗主吗。” 易忘天差点被他气死。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谢自雪每次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举手投足的动作, 只说那么一两句话,就能把他气个半死。 这个剑修!! 易忘天脑门上又多了一条青筋。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压住心中怒火,问:“谢掌门,请问你听到易某刚刚说了什么吗?” “呀,这还真没听到。”谢自雪抚摸了下手中这把陪了他七百年的仙剑,“毕竟我刚刚在擦拭这把七百年前从万年仙境里杀尽恶兽浑身浴血历经万难终于得到,并且自古以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觅一把的仙剑镜水。” 烦死了谁问你那个了!为什么突然开始朗诵剑的来历啊!! 易忘天气得简直天灵盖都要飞了。 谢自雪这人真是令人讨厌。前月他从雷渊那处带着卫停吟回来,他就把仙修界众人都叫来了此处,并向所有人说明了雷渊之中的事——任谁都没想到,他是在当年与江恣第二次交手时,察觉到了此间异常。 当时交手间,江恣向他透露的两句话,让他确信雷渊之中有蹊跷,并且江恣满世界发疯也不仅仅这么简单。于是他不顾仙修界众人责难,不顾自己的上清山,假死脱身,跳下雷渊,找到了真相。 那日仙修界众长老众宗主听后,都怒火中烧,多加指责。一群向来仙风道骨的仙修气得全无体面,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谢自雪扒了皮。 可谢自雪这人真是妙,几句话的功夫,就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假若我一直坐在那里,受你众人责难,又如众人所想,诛杀我的弟子,亦或者以死谢罪,事态又会如何?】他说,【若江恣死了,如今谁都别想坐在这里。】 【若我死了,无人去见渊中天道,此世又将如何?可会有所改变?】 众人哑然。 谢自雪又说:【总要有人逆众人所想,方能开天辟地。若一直顺势而为,顺人心所想,再无人逆流而上,若有了错处,无人所指,就会一直错下去。】 【如今诸位该做的,是依然在这里责难我,要我以死谢罪吗?】 【这便是仙修的大道?诸位修道成百上千年,就是要成这样的大道吗?】 再也没人说话了。 所有人就那么接受了谢自雪所说的事,沉默地离开了。 那之后又有几人上门来找事。不是在谢自雪这儿见了血,捂着伤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去;就是被说得脸色灰白,或者抹着眼泪离开。 但易忘天不会服他。谢自雪只是诡辩,他绝不会服他。 这件事说到底,就是谢自雪的错。 想着,谢自雪又说了话:“就劳烦易宗主再说一遍吧。” 易忘天回过神来:“什么?” “易宗主方才说的话,”谢自雪说,“如你所见,我方才擦剑,没能听到。所以,还请易宗主再说一遍,你方才说了什么。” 易宗主不满地敛起眉。 “我说,你还打算让江恣在这水云门待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吧?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谢自雪哼笑一声。 那笑声落进耳里,分外刺耳。 易忘天问:“你笑什么?” “我的弟子,同我一起待在此处,有什么不妥?”谢自雪说,“再者说,他也并非待在此处,而是照顾他的师兄。” “不要管他在这里做什么,容许魔尊待在仙门之中,这像话吗!” “他不是魔尊了。”谢自雪说。 易忘天哽了哽。 江恣还真不是魔尊了。 他已死过,魔尊已经在前月易主。现如今,那魔尊之位是那叫祁三仪的魔修。 “不管怎么说。” 另一人开口了。 谢自雪偏眸看去,易忘天也瞧向那处。 说话的是坐在正厅一把仙木椅子上的一人,那人也喝着一杯茶。 是司慎。 司慎将手中茶杯放入玉瓷托盘之中,将它轻轻置于桌上。 “不管怎么说,掌门,那都是叛门之徒。”司慎冷冷抬眼,看向谢自雪,“不但叛门,他还杀了半座上清山的人。” “难不成,就因为有苦衷,是此世天道之子,就能原谅过去所行之错?” “掌门,你是进了一次雷渊,见了天道,就昏了头?”司慎说,“掌门可是打算,替那些死去的弟子,大大方方地原谅这魔头?” 谢自雪没有吭声,他也冷冷扫了眼司慎。 两个人就这样冷眼相对,互相对视了半刻。 空气剑拔弩张。 “那自然不可原谅。”谢自雪冷声说,“可我又何曾说,要将他过去所行之错,全部给予原谅?” “那又为何包庇,为何将他救回来!”易忘天说,“又为何留他在水云门,为何不趁着他将死的大好时机,将他诛杀,让他以死谢罪!?” “他死了,随后呢?”谢自雪反问,“那些死去的弟子,死去的苍生,能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吗?” 易忘天一哽。 “而且昏头的是你们,”谢自雪道,“忘了不成?我说了,他死了,我们全都要死,这尘世也会天地覆灭。” 两人又脸一青。 “我是在救世,必须得把他救回来。” 司慎啧了一声,偏眸道:“鬼知道掌门是否是胡扯。见过那天道的,就只有掌门一个。谁知你是不是为了护住那个叛门之徒,胡扯一些天道之子的昏头话……” “你若不信,可以也下去看看。”谢自雪凉凉道,“你怕死的话,可以邀易宗主一同。你二人不是一向关系甚好吗。三清门出了什么事儿,我座下首席弟子问眉都不一定知道时,易宗主就能第一时间来敲我的门。” “真是快啊,想必私底下没少私通吧。是不是你二人的传音玉符都换了好几个了?传那么次音很辛苦吧,玉符是不是都快盘得只剩个核桃大小了?” 一直沉默坐上观的柳如意没忍住,她噗嗤笑出了声来,连忙抬袖掩住。 司慎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相当精彩。 “你不必转移话题!”易忘天同样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一甩袖子,怒道,“你——” 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人踏进门来。 他看见易忘天,呵呵干笑一声,在他身后停下,抬手一作揖,朗声说:“弟子赵观停,求见师尊。” 易忘天立马卡壳了。 他回头,赵观停站在他身后。 “上来。”谢自雪说。 赵观停收起手,越过易忘天,上前去了。 “怎么样?”谢自雪问他。 “如师尊所料,这将近一月里逮到的魔修,大抵都是这样说的。”赵观停回答,“祁三仪已在魔界,作为魔尊管理生死城。” “阿恣——不,前代魔尊江恣的东西,祁三仪都已经一把火给烧尽了。江恣自刎落渊的消息没传出去,魔修们都说江恣没死,但祁三仪并不惧怕。” “虽然没死,但祁三仪重伤了他。作为魔尊历代尊位易主的规矩,祁三仪既然已经得手,易主之事就算成立,所以他代替江恣,已是现任魔尊。” 谢自雪抱剑走上前,脸色肃穆许多。 他问:“我要你查的另一件事呢?” “是,也有了些眉目。”赵观停说,“那些魔修,还在做那些献祭一样的法阵。这一月里,仍是天下处处都遭了毒手。” “虽说我等不识,好在前月有卫师兄在。他领着江恣去过凡世,那时候,江恣随弟子一同见过这法阵。据他所说,那并非是献祭给什么人,而是献祭给更高境界的一个什么东西。” “更高境界?”谢自雪眯起眼,“他没说究竟是什么吗?” “没来得及呀。”赵观停幽怨地一偏头,睨了易忘天一眼,“正要说的时候,某位宗主就去为民除害了。” 易忘天怒了:“你什么眼神!你什么意思!?” 赵观停挪开眼神,佯装无事:“没事啊,说谁谁知道。” “你!” “行了。”谢自雪出言打断,“少说没用的,我知道了。” 易忘天又瞪了谢自雪一眼。 谢自雪理都不理他,回头道:“柳掌门。” 柳如意正坐在位子上思索,闻言抬头:“何事?” “虽说我不同意司山主的说辞,但他话糙理不糙。再怎么说,江恣也是我门下的叛徒,也的确是个祸害天下的魔头,的确不好再给你添麻烦了。”谢自雪说,“我要想留他,也该我自己留,而不是跟他一起在你的山头里寄人篱下,让你跟我一同担风险。” “过几日,我会回三清山,重新把那处收拾出来。等收拾妥当,三清门就会离开此处,回山去了。三年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日后事态平息,风头过去,我再来好好答谢你。” 柳如意站起身来,向他一笑:“说的什么话,水云谷与三清山素来交好。既出了事,哪儿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谢自雪也向她温和一笑,抬脚离开。 “观停,”他走到门前,头也不回道,“再去凡世一趟。” 赵观停忙应下来,又问:“是哪处又有魔修肆虐,百姓来求助了么?” “不是。” 谢自雪迈过门槛,回头一脸淡然,“衣服又破了,去再给我买三身白衣回来。不必太好,拿回来我自会用法力融合,做成仙衣。”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 一旁在柜子后方收拾灵品的两个弟子正是柳如意的亲传,商若和顾蓦。 两人恰好都与上清山的亲传十分要好,自然对谢自雪的事儿也知道一些。 听了谢自雪这话,俩人心里有谱了。 “他又那啥了吧。”商若低低说。 顾蓦更小声:“绝对是。” 赵观停脸上扯出几分干笑来:“师尊,衣服怎么又……” “前两日我洗了洗,”谢自雪淡淡道,“我想着我力气大,已洗破好几件了,这次便用的法力洗的。没想到,还是破了。” 赵观停:“……您下次等我们回来洗吧。” “知道了。”谢自雪说,“你速去速回。” 赵观停有气无力:“是。” 谢自雪走了。 无语过后,赵观停心上又泛起股酸涩来。他想起过去无师无山无家的几年,忽然就觉得这样也好。 于是,他笑了笑。 * 天空阴沉,已入春日,水云谷的大地上却没像从前往年一般开出花来。 见不到日头,这些绿叶也没什么精神。 谢自雪出了碧虚山宫,身披白长衣,在黑气沉沉的天地之间,如一轮琼白弯月般走在谷中。 他掐指算了算,随后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到一间屋子前。 屋子里传出一阵肉粥米香味儿。谢自雪在屋院前停下,抬头看了看。 此处地处偏僻,并不惹人注目。屋院牌匾上什么也没写,但院子角落里堆积生灰的净是些厨具,想来这里是间厨房。 谢自雪走进院子。 还没走到屋前,他就看见院子里有个人。 虽说绿叶长得没精神,但水云谷毕竟四季宜人,春日里也是长了大片的绿草地。那人蹲在一片草地里,正和一朵在杂草间长出来的野花对望。 谢自雪悄然停下。他站在院门旁的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身子,悄悄望去。 那人一头长发披散,身穿一身黑衣。虽然身形消瘦不似从前,但仍然人高马大的,并非是个一吹就倒的弱鸡。 是江恣。 江恣在对着野花发呆。 不知他在想什么,总之他望了很久野花。 半晌,他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野花,离着还有几尺时,他手边的那一片草地便忽的枯萎而去,无声地化作一片黑灰。 江恣浑身一抖。 伸出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他蹲在一片枯草里沉默了很久,一动没动。 谢自雪看得跟着落寞几分。 望着那个有些无措又很沉默的背影,谢自雪突然想起从前的江恣。 那是江恣下山立功后,门内变得对他信赖有加的时候。见着门内人都已接受了他,谢自雪就把他叫进宫内教导。 那是自锁灵根一事后,谢自雪第一次直面江恣。 他想好好尽到师尊的本分。 但江恣很不乐意。 江恣对他还有怨气。 一大清早,江恣受了唤,就顶着一张死了全家般的脸迈进门槛里,用一种瞪魔修的视线似的瞪着他。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谢自雪还记得江恣是这样跟他喊的。那小孩张着大嘴嗷嗷大叫,【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谢自雪脸上的淡然难得的碎了。 那可真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江恣小时候很不听话,上一个敢骂谢自雪是血肉仙的,还是魔尊邱愁。 江恣在枯草里站起了身来。他仰起头,望着院子里的老树。老树只开了稀稀拉拉的丁点儿绿芽,在春风里孤寂地摇晃。 江恣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没有再敢上前一步。 谢自雪抬脚走了进去。 听见脚步声,江恣转头望来。 见是谢自雪,他眉头一紧,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不欢迎我?”谢自雪说,“不必如此有敌意,我早说了,我不愿跟你交手。” 江恣没吭声。 “我来,只是跟你说正事。放心,我不会再说你和停吟什么。你们两个若是想,那去做便是,我不会阻止。”谢自雪道,“你要知道,江恣,修界还有事情并未解决。” 江恣偏开脑袋,望着老树,心不在焉:“我知道。那些人不会那么放过他,肯定还要他做什么。只是这几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没听他对着半空说过话。我都已经知道那些事了,他知道的,若是有什么消息又来,他也不会瞒着我,肯定是还没来。那些混蛋定是见他真的跳渊,知道事情闹大,暂时不敢出来了。” 谢自雪沉默了。 他半天都没再说话,江恣转过脑袋,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哑巴了?” “没什么,”谢自雪摸了摸下巴,“我只是想,你原来也是会说这么多话的啊,明明他不在的时候,我捅你一剑你才说一个字。” 江恣额头爆了个青筋。 见他眯起血眸,似是动了怒,谢自雪笑了声:“还是那么易怒。你如今,真的是只对停吟好脾气。好了,说正事,祁三仪已经彻底在魔修界取代你了。” “是吗。” “他成了新的魔尊。” “是吗。” 江恣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想来他也是不会在意的,这么多年了,提到魔尊之位,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江恣又蹲下了身子去,望着不远处一朵还没枯萎的野花,浑身上下都把“没兴趣”表现得淋漓尽致。 “无所谓。”江恣说。 “你该有所谓。”谢自雪淡淡道,“因为他的下一步,是改写天道。” 江恣目光一凛。 他转头,那只血眸意味深长地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回望着他。 “天道一旦改写,尘世将真的崩坏。”谢自雪说,“到那时,不管停吟愿不愿意,恐怕那边的人,都真的有堂堂正正的理由让他从头再来了。” 第68章 天道 江恣站起了身来。 “什么意思?”他望着谢自雪, 眼神不善,“什么改写天道,天道如何能改写?” “从道法上来说, 的确无法改写。”谢自雪道,“在我等仙修界所修行的道法中, 天道是为此世命数与真理, 蕴含天地万物命之所向。那是天地间的灵气所催生的仙物, 靠人力,是无法撼动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江恣。” “这里并非真正的尘世,只是一本残书。那么天道就并不完全, 更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命数天理。” “天道,只是这本残破的书的文字,和尘世的真相。除此以外, 它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个空壳, 并没有命数与真理。” “原本, 是外世的人续写了后话, 让天道逐渐完整的。想必在他们的计划里,只要你飞升登天,天道就会因你逐渐完整,变作真正的天道。” “可你并没有按照后话去飞升,还因此掉落雷渊。在你离开雷渊后,天道便摇摇欲坠, 逐渐破碎。” “就这样让天道坍塌的话,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我留在雷渊的三年里,是在下面加固天道。” ……因为这个, 才留在里面整整三年吗。 江恣心里犯了两句嘀咕。 难怪会留在里面足足三年,祁三仪进去都只用了几个月。江恣还纳闷过,怎么谢自雪留在里面足足三年。 他问谢自雪:“那你如今出渊,是找到加固之法了?” 谢自雪摇了摇头。 “是那些结界都不足以支撑天道了,”谢自雪说,“有什么外力在破坏我的加固结界。” “破坏?” 谢自雪点了点头。 江恣明白了什么。他之前跟着卫停吟从魔界里上凡世来,看见的那个献祭法阵,一直让他觉得哪里不对。 阵法里头写的咒文,有一处太过奇妙。 那几个字和魔修们嗜血的性子相反,咒文带着一股仙气儿,仿佛被献祭的那一个是位仙人似的。 好巧不巧,那几个字的地方,正是书写被献祭者身份的咒文。 “原来如此,”江恣侧过身,面向谢自雪,“是这么回事,他们是在献祭天道。” 江恣果然能明白,他并不是个蠢货。 “没错。”谢自雪道,“祁三仪也早就发现了天道在摇摇欲坠,也发现了我在下方加固天道。所以他在凡世间做了局,将凡人与魔修的命数献祭天道,将魔修的气力用这种法子传给天道。” “或许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改写天道。” 谢自雪眉眼沉下,“那天道本就是个空壳,如果魔修的魔道法力传进去过多……” 他们就能左右天道。 毕竟说到底,那天道就是个空壳。 “如果真让他们得手,外世的那地方就真能再次使唤停吟做这做那了。”谢自雪说。 江恣不悦地皱起眉。 又来碍事。 他心里烧起一股火来。江恣想起祁三仪过去的那张脸,心里的火气烧得更大了。 真是个烦死人的混账。他要当魔尊,给他就是;他想要天下,也给他就是;他想杀仙修,那随便他去跟那些姓柳的姓易的甚至眼前这个姓谢的打,打翻了天都无所谓。 江恣都无所谓,他只要卫停吟。 可偏偏这个混账要来碍他的事。 阴魂不散。 江恣抬头,问谢自雪:“你无法向天道传气不成?就和他们一样。” 谢自雪摇了摇头。 “早在渊下,我第一次察觉到这件事的始端时,我就试过。”谢自雪说,“全然行不通。想来,是必须以献祭之法,才能让天道接收法力。” 江恣骂骂咧咧地骂了不知谁的老爹。 “真是烂透了,”他骂着,“说什么我飞升,可这世上的道就是飞升即死!天上什么都没有,飞升不就是……” “不是。” 谢自雪打断了他。 江恣一哽,抬头看去。 “你似乎没有理解天道的意思。” 谢自雪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坚定淡然,不卑不亢地说着,“虽说我们所修行的‘道’的终点,是一片虚无,但并不是一直都是虚无的。飞升登天的前人,也不会一直处于虚无之中。” “你忘了不成,天道一直在说的一句话,它一直在强调的重点,是你。” “你是天道之子,你是尘世的命门。” “之所以大道的终焉一片虚无,是因为你没有踏足那里。原本来说,只要你飞升,天上便会现出‘仙庭’。所有飞升的前人,都会在那里得封仙位,那里会是我们所想的、该存在于那里的‘仙天’。” “谁都不会意识到,在你去往之前,那里是一片混沌虚无。” “可你并未飞升。”谢自雪说,“一切由你而生,也由你而毁。正因你没有去到尽头,道才会虚无。你没有触碰到的未知之地,便是虚无。” 江恣哑口无言。 这番话明明是在说他无比重要,江恣脸色却并不好看。他脸色阴沉,不爽地嘁了声。 他又回过身,往一旁走了几步,在一块大石头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我若真那么重要,又怎么从前会人人可欺,险些冻死,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谢自雪沉默。 江恣懒得跟他掰扯这个,他知道谢自雪也不知道答案。世上根本谁都给不了他答案,天道是个空壳,把这尘世写得这样烂的作者也不会来到他面前。 他忽然很想见卫停吟,明明从那屋子出来还没有一个时辰。可他心烦意乱,只想赶紧回去见卫停吟。只要看见他还在那张床榻上,看见他还好端端的在眼前,江恣就能心安。 他知道的,因为这两个月里都是这样。 “不必说用不着的了。”江恣抬起眼睛,“你要我怎么做?或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谁知道。”谢自雪说,“观停是刚刚才把消息带回来的,我也是刚刚才想通。” “但不必担心。他若要改写天道,必定也要再下一次雷渊,去到天道面前,才能动手改写。改写天道这样大的事,是不能隔着咫尺天涯做的。” “我已经在雷渊边上设了法术。一旦他涉足,我会有所察觉。” “雷渊两边也有结界。没有我的允许,结界不会打开,谁都无法进入。” 也就是说,祁三仪但凡接近,谢自雪都会知道。 并且祁三仪进不去,除非谢自雪赶到那处去,亲自给他开“门”。 想得还挺周全。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谢自雪摸了摸下巴,面无表情地说出恐怖的话,“现在最方便解决这一切的,是杀了祁三仪。” 江恣瞥着他:“你想让我去杀了祁三仪?” “做得到吗?” “找来就能杀,”江恣平静,“我现在的确很想杀他。” 谢自雪笑了声:“好大的口气,不是差点被他捅死么?” 江恣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让你杀他的确最方便解决这一切,但难保他不会留有什么后手。”谢自雪正色道,“没准杀了他,反倒会坏事。而且,你若真动手了,你就又成为魔尊了。” 江恣浑不在意:“有何不可?” “我知道你不在乎上清山,也不在意什么名声。”谢自雪说,“可卫停吟说不准会很难办。” 江恣脸色一僵,那些浑不在意立马变作心烦意乱。 见他打退堂鼓,谢自雪又笑了声。 “总之,我回去想一想。我来,也只是告诉你这些事。” “你这次,会帮上清山的吧。” 谢自雪并没有问他,而是陈述。 江恣一抬脑袋,看见谢自雪淡笑着望着他,脸上一点儿都没有会被回绝的担忧,心头就烧起一股无名火。 他火大得直咬牙,可他还真的不会拒绝谢自雪。 因为卫停吟一定需要他这次帮上清山,帮仙修界。 可江恣并不想答应谢自雪,这话说出来太像向他屈服。 江恣站起身,一甩袖子,转身走向厨房里:“你去问卫师兄。” “他让你帮,你就帮么?” “废话!” 江恣又大声了些,他咳嗽起来。 屋子里传出的粥香味儿很浓,江恣边往里走边绑起袖子,又把头发扎起来,扎成一个高马尾。进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望向院子里那片草地。 草地上还有几朵洁白的小野花在随风摇。 真想给师兄摘一朵回去看看……可惜了,摘不下来。 他的手上是雷渊的魔气,身上所有流转的气力都变作不详。花在他手上会枯萎,他没办法给卫停吟摘花回去了。 江恣叹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谢自雪将他这一个回头收进眼底。 他站在院里没走,他听见江恣在里面忙活了一阵,那厨房里传出叮叮咚咚的一阵响。 他转过头,院子里一朵洁白的小野花正随风轻摇。 谢自雪蹲下身。 他对野花伸出手。那只手五指修长,根根分明,青筋如青蛇般漂亮地在皮肤下蜿蜒。 不多时,一抹水光在他掌心里出现,又慢慢熄灭。 谢自雪站起身来。他手心里,小野花在法球里上下飘忽。 他转身,走向厨房,走上台阶。 江恣果然在里面忙。他拿开锅盖,锅里蒸腾而起的白色热气把他上半身都淹没了,江恣眯起眼,用长勺搅了搅锅里的米粥。 “江恣。” 谢自雪叫他。 江恣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太高兴地眯了眯眼。他没搭理他,回头又搅了搅锅里的粥,才拿开长勺,盖上锅盖,回过头:“做什么?” 谢自雪抬了抬手,让他看见自己手心里有一个法球,法球里有一朵小白花。 “拿去吧。我的法力,到了你的手里,也不会被你染上魔气,不会毁灭。”谢自雪说,“你拿去给停吟。” 江恣怔住。 片刻,他望向谢自雪。谢自雪脸上还是那样毫无波澜,看不出丝毫情绪。 “拿去吧。” 谢自雪又说了一遍。 江恣支支吾吾应了两声,走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法球。 白色的小野花在他手里摇了摇,依然在水色的法球里开得好好的,并没有毁灭。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恍然忽然蔓延在心底,江恣怔了很久。他又抬起另一只用法力做成的假手,僵硬地捧着手中的法球。 他愣了半晌,抬起头,面前已经没有了谢自雪的身影。江恣走出门去,院子里也不见了谢自雪,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 江恣站在门前,吹着早春的风,沉默了很久,又低头看手里的法球。 周围吹的再不是春风了,江恣仿佛又站在那天的风雪里——他从雷渊里回来那天,谢自雪第一次下了魔界来见他。 他还记得那天的谢自雪,记得他满眼失望又于心不忍的目光。生死城里一片血光,谢自雪一身白净地站在血里,格格不入。 【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时,谢自雪的声音沙哑,仿若痛彻心扉一般,向他颤声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恣笑了,他笑得同样嘶哑,像是听到了个太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前仰后合,在原地跌跌撞撞地晃悠起来,笑得声音都慢慢失声。 到最后,他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身。 他说:【不是你没把我拉上来吗。】 谢自雪瞳孔一缩,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江恣难得有了一丝快意,心里觉得爽快。那颗与死无异的心,突然跳动了两下。 三年前的事,仿若隔了千百年。 他望着院中草地,忽然觉得荒诞。那个谢自雪,如今居然也会帮他摘花,就这样平静无事地跟他面对面地说话。 江恣抬头,望着黑气涌动的天。 * 卫停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心里烦闷。 他脑子里都是江恣。 正胡思乱想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江恣走了进来,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是一碗粥和一盘菜。 今日做的是瘦肉粥。江恣把木盘端到卫停吟床头前,找来个小桌台,放在了床上。 “师兄先把粥喝了吧。” 江恣低着眼眸,蔫蔫地这样说。 卫停吟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见他神色有异,皱了皱眉:“谁欺负你了?” 江恣愣了下,抬起头:“啊?” “你干嘛这个表情。”卫停吟边说,边端起他送来的粥,“从前每每这个样,便是受欺负了。” 江恣一时无话可说,他抽了抽嘴角,对卫停吟扯了个有点儿难看的笑。 “谁也没有。”他说。 第69章 不解 “谁也没有。”江恣说, “并没有谁欺负我,谁敢呢。” 卫停吟想了想,觉得也是。就算江恣不再是魔尊, 那也是个实力高强的前魔尊,谁敢骑到他脸上。 想着, 他闷声“哦”了声, 抬起碗, 把碗送到了自己嘴边,喝起了热粥。 小桌上的木盘里,正孤零零地躺着个木头勺子——江恣其实给他拿来了勺子,但可惜卫停吟这人吃饭一向豪爽。这大概是每个酒量海量的酒蒙子的共性, 能抱着坛子喝的绝不倒杯子,除非要跟人共饮,得端的风雅一点。 卫停吟毫无疑问是个酒蒙子, 吃饭时大多时候都跟喝酒一样豪爽, 能端碗干了的绝不会用勺子。 见他跟喝酒一样喝粥, 江恣不禁流了两滴冷汗:“师兄, 用勺子吧, 别一口气喝太多,这又不是酒,再说师兄你嗓子还不好……” 卫停吟仰头一口干下去小半碗。他咽下嘴里的粥,只觉一阵温热入喉,舒服得紧。 他望向江恣,眼神发倔:“这不是没什么事吗。” “万一呛着了呢, 师兄嗓子可正伤着。”江恣说,“还是用勺子喝吧,好不好?” 他语气央求, 说着说着又抬起眼睛来。 又是湿漉漉又亮晶晶的眼神。 卫停吟眼角抽了抽。 江恣这人死过一次了,卫停吟现在比以前更受不了这个。他说不出什么,抽搐了两下嘴角后,只好叹了口气,点头应下:“知道了。” 江恣便在跟前笑了。 卫停吟听他这一声笑,听得脸一红,撇着嘴低着眼睛,连抬头去看他那张笑脸的勇气都没有,匆匆拿起桌上的勺子,小口小口地舀着粥吃。 他没去看,可江恣的视线太刺眼。卫停吟又喝了几口,感到对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挥之不去。他抬头,就立刻撞上了江恣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的一张笑脸。 江恣脸颊也红眼尾也红耳朵根也红,笑得满面红光,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再也不想看别人了似的。 “……干嘛啊,这么看着我。” 卫停吟有点不自在地红了脸,江恣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他说,“只是这许多年,好久没人问过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卫停吟喉头一哽。 他松下手,刚舀起一勺粥的勺子被放回碗里,一勺粥也重回碗中。卫停吟脸上神色烟消云散,他两眼空茫地望了会儿碗里粥,又恍然抬头,望向依然笑着说着这些的江恣。 原本一片乱麻的心上忽然寂静下来。 他守了他七年。 卫停吟想,江恣已经守了他七年。 卫停吟只是在外面四处乱晃了半个月,但江恣这儿已经过了七年。 因为卫停吟不顾前也不顾后只顾着自己的行径,江恣过了生不如死的七年。 转眼间,心上又开始烦乱。卫停吟没做声,只转头低眸,又拿起手上的粥,用勺子舀着喝了几口。 食之无味。 味同嚼蜡。 原本吃在嘴里很有滋味儿的热粥,一瞬间就变得没什么意思。 江恣看出他神色有异,收起了笑意:“师兄怎么了?” “没事。”卫停吟继续嚼蜡一样吃着粥,问他,“你真的没遇见什么事?” “没有,如今谁敢欺负我。” 确实是。 可卫停吟心神不宁。他心中叹息一声,继续扒拉了几口粥,又夹了几口菜吃。 江恣只是想给卫停吟吃粥养气,菜并不多,只是小小一盘。很快,粥菜都见了底。 两人都没再说话。 江恣坐在床边,望着他一点一点把菜吃完。思虑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师尊来找我了。” 听了这话,卫停吟动作一顿,转头望向他。 江恣也看着他。 两个人相望着,江恣继续说:“师尊说,祁三仪回了生死城,已经回去坐了魔尊那把椅子。” 这在意料之中。 “照他那个野心勃勃的性子,这倒十分正常。可麻烦的是,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江恣缓缓道,“师兄也知道,祁三仪也在我上了魔尊之位后没多久,进了雷渊。” “我虽脑子已经不太好,从前——甚至于近日的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但也不是完全记不得。我记得三年前,我上位之后,他的确失踪了三月,手下事务交由给了下人,但三月后就回来了。” 只有三个月。 那为什么谢自雪…… 卫停吟眉头微蹙。 心中疑问刚起,江恣就给他解答了来:“师尊方才告诉我,他之所以会待在下面整整三年,是因为天道出现了松动。” “松动?” “是的,天道开始摇摇欲坠。大约是因为我在雷渊里时,外头的一切都还算安好,尘世太平,所以天道安然无恙。”江恣说,“可我出了雷渊后,凡世动荡,尘世逐渐崩塌,所以天道也跟着出现松动。” “而天道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设想。因为这个,师尊这才一直留在雷渊里,守着天道,做起结界。” “但最近,有外力攻击结界,师尊发现了不对,这才上了崖来。” “近日,也是抓到端倪了。”江恣说,“那些魔修的献祭法阵,就是在献祭天道。” 卫停吟瞳孔骤缩。 “据师尊所说,那些魔修是在用这种献祭的方式,将魔道法力传入天道。”江恣神色镇静,“如今的天道,只是一具空壳。只是写就了这尘世的真相,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它摇摇欲坠的原因。” “也因此,就有了一个假设。或许,只要魔道的法力浸润得足够,他们就可以左右天道,进而改写一切。” 卫停吟神色阴沉下来。 “祁三仪想要天下都是他这魔尊的,包括天道。”卫停吟喃喃着,“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吧,”江恣说,“他那人,本身就很野心勃勃。” “太勃勃了。”卫停吟说,又转头忧心忡忡地沙哑道,“师尊有什么打算?” 他说话还是很哑,声音很低。 江恣便又转身给他打来一碗热水,继续道:“师尊还没什么想法,只是问我愿不愿相助。” 卫停吟端起热水:“你助吗?” 江恣苦笑:“自然是要相助的。这事儿不解决,尘世还岌岌可危的话,师兄就完不成那个使命,也没法安下身来吧?” 有理。 卫停吟拧着眉喝了口水,眉眼间一片愁苦。 系统到现在还没话,上司也跟死了一样,也不知道局里到底想怎么办。 想着想着,卫停吟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漏了一件事。 他转头问江恣:“说起来,我昏了多久?” “半个来月。”江恣答,“大约二十天吧。” 卫停吟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么久!! 他醒来又养了七八天的伤,那系统就是快一个月没信儿了!! 干嘛啊!? 卫停吟表情不对,江恣问他:“师兄怎么了?” 卫停吟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太久了。” “什么太久了?” “……监视用法器?”卫停吟努力地搜肠刮肚,努力地给他找解释,“你知道的那个,总是盯着我的那个……” 江恣的脸瞬间冷下来:“那个比心魔还不是东西的混账。” “对。” 卫停吟由衷地感谢他这句话,听在心里真是太爽了。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它很久没出现了,”卫停吟脸色难看,“我原以为我只是昏迷几天,那它迟迟不出现也好理解。可我居然昏了二十多天,这时间也太久了。” 江恣想了想:“或许是外世的那些人也察觉到祁三仪要做的事,所以忙着想对策,才直到现在都没出现吧?” 这也有道理。 “可就算如此,一连消失这么多天……而且,他们一定知道我已经醒了。我什么状况,他们在那处都能立刻察觉到的。”卫停吟还是放不下心,“都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江恣也不说话了。 这到底要干什么? 是看见他直到重伤濒死都不服软,真的第一次硬气到这个份上,吓傻了,才这么久都没来? 不应该啊,穿书局家大业大的,对付他这种闹脾气的应该很有经验。 卫停吟胡思乱想着,又察觉到身上视线不对。 他一转头,见江恣眉眼晦暗,眼睛里又变得湿漉漉的。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忽然紧抿住嘴巴,眼睛里又决绝又不忍又要哭了似的,太多情绪混作一团。 “你怎么了?”卫停吟问他。 “你……”江恣顿了顿,“他们会不会,突然就把你带走?” 卫停吟骤然懂了,江恣怕他突然就死。 不是卫停吟自己要死,是穿书局直接把他的魂儿撤走,从这个身体里拽出去,带回现世,让他离开这个尘世。 他怕卫停吟又会离开。 “通常来讲,不会,”卫停吟说,“有规矩,待在一个世界二十年以上,那边就没有权利把我撤出去。” 江恣脸上亮起了光。 可光还没亮起来多久,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 “可是,”卫停吟又说,“怕只怕他们耍赖,不管那些规矩,直接把我拉走。毕竟,规矩本身也是他们立的。” 江恣脸上立刻就没光了。 他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去,卫停吟再也看不清他只剩半边的眉眼。 卫停吟看他这样,心中亦是怅然。他也想说不会,可也正如他所说,他不知道会不会,那穿书局本就不是个人呆的地方。 假若不是当年真的没处可去,假如不是他命真的不好,站在一片寒风里四面楚歌,也不会忍气吞声到如今。 没有保证的事,他不敢做承诺。 让江恣满怀希冀,日后一等到了最糟的那日,他又怎么办。 他没有再承受一次的心力了吧。 “江……” “我不要你走。” 卫停吟刚想出声叫他,便被一句话堵了回来。 江恣伸出手,抓住他缠满绷带的手腕。卫停吟发觉他在抖,又发觉他不敢用力。这人很想抓紧他,可又怕抓疼他,他知道他有伤。 卫停吟便一瞬间哑口无言。 “你不是说,你不走吗。”他声音闷闷的,好像要哭了,“我不要你走,你答应我了。” “我是答应你了。”卫停吟说,“我当然不会走。我答应你,假如他们把我撤回去,我就用尽一切办法回来。我学孙猴子……这边好像没有孙猴子。反正我会在那边闹个天翻地覆,我拿把刀跟他们拼了,用爬的,我也会爬回你身边。” 江恣抬起头,那只血眸又红了。他又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别哭啊,最近怎么总是哭,以前可不这样。”卫停吟笑着,捏着袖子给他擦掉眼泪,“别哭,师兄不骗你了。就算哪天我被带走,我也会回来的。” “你这次,也别骗我。”卫停吟说,“假若真有那天,就再等一等我。” “不可以再去死了,要等等我。” 江恣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不许只点头,要说话。”卫停吟说,“说,你答应我。” 江恣张了张嘴,语气颤着:“我答应你。” 卫停吟笑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江恣的脑袋,把他那一处的头发揉成一团鸟窝。 江恣任由他揉,一声不吭。卫停吟看着他这副由他来的乖巧模样,想起他从前被自己这样揉一下头发就气的咋咋呼呼朝他嚷嚷不许揉,不许把他当小孩的样子。 真是变了许多。 卫停吟心想,江恣或许真是后悔,从前没有更乖一点。 正感叹时,江恣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了卫停吟。 “什么啊?” 卫停吟嘴上问着,咳嗽了两声,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花儿。”江恣闷声说,“师尊给你的。” 卫停吟愣了下。他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还真是朵花儿。 一朵白的小野花,被包裹在水色的法球里。 “我一直想给师兄摘朵花,但每每一碰,花都枯了。”江恣说,“我体内的法力已经尽数成了魔力,雷渊底下一片魔气,早已把我浑身上下都侵蚀了。不伸手去碰触还好,一旦碰了,花草树木便无一生还。” “正巧,这次被师尊看见了,他便替我给师兄摘了一朵。” 江恣说得闷声,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服。 卫停吟笑了声。 “多谢,”他说,“蛮好看的。” “师兄喜欢就好。” 江恣语气闷闷,听起来不太高兴。 “干什么啊,拉拉个脸。”卫停吟笑道,“师尊帮你摘花,你这么不高兴啊。” “不是因为那个不高兴,”江恣说,“我是看不懂他。” 卫停吟奇怪:“为何?看不懂什么?” “处处都不懂。”江恣说,“分明三年前,我跟他见的最后一面,杀得天地失色,一剑一剑都往心上捅。我都差点把他杀了,他如今从雷渊里爬上来,却跟没事人一样,甚至待我和从前如出一辙……我都杀了半座上清山了,我如今真是看不懂他。” 卫停吟闻言沉默。 江恣这些年,虽说的确凄惨,但做的混蛋事也的确有许多。 沉默片刻,卫停吟抬头望了望屋顶。 “他不会忘的,”卫停吟说,“你杀了许多人,他肯定不会忘。” “只是再怎么说,你也是上清山出来的。” “做了杀人屠山的恶事,可你也叫过他师尊。和你杀的弟子没有不同,我们都在上清山长大的,吹着那些见鬼的风雪。” “所以你杀的弟子,与你也没有不同,同样是他无辜至极的弟子。” “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吧,手心手背都是肉。” “见死不救的毕竟也是他,得知了你知道的是什么真相,或许也没办法再那样狠心了。” “但他会做出决断的。”卫停吟说,“不论他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跟你一起。” 真是一句让人很安心的话,江恣抬头望了望卫停吟。卫停吟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像两团火。 卫停吟朝他笑了笑,江恣心中难得一暖。他也朝他笑了笑,随后鬼使神差地往外望去。水云门屋舍的门窗紧闭,江恣却莫名感到一阵风扑面而来。 那像是上清山的风。高处不胜寒,早春的风总是带着一股春寒料峭的寒意。 江恣便想起了谢自雪。 第70章 教导 那年杏花微雨——并不, 那年风雪哀嚎呼啸如尖叫。 坐地北境如三清昆仑派,鲜少有杏花微雨的时候。 风雪本就哀嚎,所以江恣那时那刻从嘴里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也湮没在风雪里, 被众多上清山弟子当做了风声。 寒月初四,亲传舍院门口的老树被数九寒天冻成了个秃子, 在冬日里摇摇晃晃。 这年这日, 江恣入门已三年。 前月, 他跟卫停吟和赵观停下山卫道,正巧偶遇一巨大妖物。一番有惊无险的折腾下,三人合力将这妖物封印。 在系统的巧妙安排下,江恣立了大功。 三人虽是身负重伤, 但也有了功名。 回山刚修养好,卫停吟就接到了新任务。 谢自雪也正巧交给了他同样的任务——带江恣进见谢自雪。 但江恣不愿意。 所以此时此刻,十五岁的江恣抓着门框不松手, 又张着大嘴在嚎:“我不去!!” “你说了不算!!” 十七岁的卫停吟受不了了, 张嘴也嚷起来。 这会儿, 他在屋外, 正两手拽着江恣的胳膊, 使着吃奶的劲儿把他往外拽。 他是个剑修。诚然,在仙修界里,力气最大的不是剑修就是体修。 卫停吟算是力气很大的,可这会儿他力气用得两手手臂都爆青筋了,江恣却纹丝不动。 他好像长门框上了,任由卫停吟拖拉硬拽都丁点儿不动。就在那里抱着门框, 杀猪似的惨叫着,好像卫停吟是要把他拖出去砍了一样。 江恣嚎起来就跟个熊孩子闹脾气没两样,关键他这孩子还倔得像头驴, 卫停吟已经在这之前连哄带骗两个时辰了,一点儿用都没有。 没办法,卫停吟只能跟他魔法对轰——像他一样大叫起来:“你够了没有啊!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小混球,你知道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梦的事儿吗你!?你是亲传!让你去见师尊怎么跟要杀了你一样!?” “他们想去就让他们去啊!正好让他们梦想成真,我不去!!” “那是你师尊!你不去谁去!?” “他给我上锁好不好!我不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叫他一声师尊的!你要去你去!” “你混蛋吧你,不叫他师尊你就没资格住这院子里!不叫师尊你做什么亲传弟子!?” “那哪儿有做师尊的第一天就给徒弟上锁的!我不会去的!再说这都几年了啊,三年了!他一句话都没问过我,还不是看这次下山卫道我救了四师兄一命,还杀了天下共诛的大妖物,见我有了名气才想起来要认我!他哪儿是要认我,分明是想认我打下来的名气,打下来的功名!!” “你有毛病啊!?师尊一个苍雪剑仙要你这点儿破功名干嘛,他拿去拌饭吃都不够一碗的!” “那也是饭啊!” “莫名其妙!谁跟你真说饭的事儿了!下来!师尊要见你,你哪儿有不去的道理!我们上清山很讲究礼数的!” “我不!!” 卫停吟真是再也受不了了,他大骂一声,松开江恣。江恣立马又往门框上死贴过去。 他扒着门框,像现世的考拉一样。 江恣又回过头,一脸不屈不服地死瞪着卫停吟。 见卫停吟还一脸恼怒,甚至一脸盘算地盯着他,一看就是在心里打量该怎么才能把他拽到谢自雪那边去,江恣心里就打了几下鼓。 他又嚷嚷:“我不会去的!三年都不管不问,如今倒想起我来了!三年了!我都是跟着你过来的,剑是你教的、法术是你教的、结界是你教的!平时他管我什么,也就亲传弟子都要上的那几日课业时我会跟他见面,除却课业,他就全当没我这个人!” “灵气运转武功法术都是你教给我的,怎么日后就不能这样下去,就不能让我清清静静地只跟着你走!非要我去见那个老头!” “管谁叫老头呢!!” 卫停吟一掌劈下去,一巴掌给江恣脑袋上狠狠拍出一个大包来。 江恣又惨叫一声。 他捂住脑袋,眼角挂泪地望着卫停吟:“干嘛啊!” “你说我干嘛!你像话吗!”卫停吟说,“师尊是你我的师尊!这上清山的长老山主,甚至于这整个三清昆仑派的掌门!从前的确是有过一些不愉快,所以师尊也没逼着你去见!可我跟你几个师兄师姐是日日都要去见安的!” “倘若师尊当真不是个东西,就会日□□着你去见!你就算千般万般不愿意,他也有的是办法逼你去做,逼你就范,逼你给他去下跪!还不懂吗臭崽子,师尊是知道你对他心有不满,心中也过意不去,便连见安都为你免了,更从不强逼着你做什么!跟你有过不快,他也没有将你逐出亲传,反而知道你这血灵根只会在山中过苦日子,便让你留在亲传门内,好歹是不会再被欺辱!” “你都不会让你那个鸡屎大的小脑仁转一转吗,小混球!” “如今哪儿是见你立了功名眼馋了,是知道你险些在这次下山时死了,想着我教你是比不过他来教你的,才想着叫你过去见一见!” “都三年了,他也是想着该跟你谈一谈,才叫你去的!你倒好,在这儿一口一个老头!” “你去不去!” 江恣沉默了。 他好久没说话,卫停吟气得太阳穴突突。江恣是挂在门框上的,外头风雪呼啸。卫停吟站在门外,浑身气得发热,偏偏身后是一片风雪,冰凉刺骨。 卫停吟撸了一把头发。 江恣望着他,眼底流过一点复杂。他似乎有所动摇,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是否不该动摇的犹豫。 片刻,江恣别过脑袋,给卫停吟留了个后脑勺,闷头闷脑道:“可我就是不想去。” 卫停吟气得脖子爆青筋:“你这臭小子……” “谁爱去谁去啊!” 江恣突然又拔高声音嚷嚷起来。卫停吟被他气昏了头——系统现在就挂在旁边,那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要他带江恣去见谢自雪,让谢自雪教导他。 上面还有倒计时,卫停吟就只剩下半小时不到了。 任务可给了他五个小时,但江恣就是头倔驴,怎么拽都行不通。 卫停吟捂住脑门。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刚张嘴发出一声气音,江恣突然又喊:“对我有愧疚,容忍我又怎样,这三年里不还是不管不问!” “是,你们眼里他是善人,你眼里他是天大的好人!可三年前他真真切切地像对狗一样对我,这些年里那些那些师兄师姐也都嘲讽我……什么狗屁血灵根,以为老子自己想要吗!?现在装得好像很关心我的死活,可前两年旁人构陷我,说些无中生有的话,他不还是当了真,对我动过杀心!?” “如今倒是关心起我来了,以为从前的事过去久了,都翻篇了,我就都忘了不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才不去!要不是有你在,连那狗屁课业我都不会去!我谁也不见!这三年里我就只跟着你,你又不是不管我!” “谁我也不见的,都对我不好,都让我滚下山去……我这三年里跟着你,不是也很乖吗,我也没生事,为什么非逼我去见那群混蛋!?” “到了今天,连你也欺负我吗!?” “……”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 江恣说完话就哭了,他扒着门框,哭哭噎噎地哽咽起来。 风雪嚎啕。 卫停吟心中气火突然尽消。面前的小孩不再回头看他,边哭边抹着眼泪。虽然他的哭声淹没在雪中,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但卫停吟看见了他发抖的肩膀,于是心中很明白,这孩子又在哭了。 卫停吟心中又起了被禁止的怜悯。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想起系统给他立的人设。 于是到了嘴边的安慰话语一打滑,被咽回了肚子里。 “是啊。”他说。 小孩浑身狠狠一震,突然僵住。 卫停吟声音平静:“这就是世事,小孩。” “师尊要你去见,你就要去见,因为这座山的山主是他,我们都要叫一声师尊。你要是不想,就只能滚出这座山。” “别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了,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卫停吟说,“很残酷,但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世上会有很多你厌恶的人和事,但你不能一直避着不见。” “委屈吗?委屈就对了,等死了进坟墓再舒服去。” “人活着,就是场斗争。”卫停吟说,“我再问一遍,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把这道门拽下来,连门带人领你上去。” “你大可以恨我,因为我觉得强硬地拽你去,总比以后师尊动了怒,要我把你赶下山去来得好。” “毕竟真要你下山的话,你就只能死在哪个山沟里了。我是修仙的啊,不能造那么多杀业,你可别挡了师兄登仙的路。” 江恣不吭声了。 片刻,他回过脑袋来,一双眼睛通红。 他低声骂:“你这混账。” 卫停吟又笑起来:“不缺你一个讨厌我。” 江恣终于松开了门,他红着双眼瞪着他,恨恨地跟着卫停吟上山宫去了。 上清山宫。 立于山顶的山宫大门紧闭,屋中灯火悠然。 卫停吟顶着风雪,立在门外,按着礼数,领着江恣朝宫内喊了声求见后,山宫大门才开。 他领着江恣进去了。 进了宫内,江恣还是不情不愿的。他磨磨蹭蹭地迈过门槛,看进宫内。上清山宫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平时亲传弟子们的课业也都是在此处的,三年里他也来过成千上百次了。 外头数九寒天,屋内门窗紧闭,烛火尽亮。 江恣打量一番四周,忽然听见一阵悦耳歌喉。 他看向宫内。谢自雪坐在一把罗汉椅上,正品着茶。他身旁头顶不远处,是那只千雪太初莺。 它正站在谢自雪给它的架子上,仰着脖子肆意叫唤。 进了门后,卫停吟回头关上宫门,转身走向宫内,对着谢自雪一拱手:“师尊,江师弟我已带到了。” 谢自雪“嗯”了声。 他放下茶杯,抬头。 看见那张淡然到几乎毫无感情的脸,江恣下意识地绷紧了骨头——无论背后如何说,又无论这次他是多不愿意来这一趟,可谢自雪都实打实的是他的师尊,是这座山的山主。 卫停吟在背后丝毫不遮掩地抬腿踹了一脚江恣的屁股。 江恣往前踉跄一步,回头挖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给谢自雪弯腰行礼:“弟子江恣,见过师尊。” 谢自雪再次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朝他慢慢悠悠走过来几步。 “这次你跟着两个师兄下山,多有遇险。但你临危不惧,还救了他人,实在值得赞扬。”谢自雪慢声道,“此次你劳苦功高,仙修界中,已有许多人对你多加赞赏。” “多年前的事,为师的确有所不妥。但希望你理解,血灵根此物,在整个修界都被视作不详。” “想要来去自如,不被诟病,也只能如此。这不单是为了山门,也是为了你。”谢自雪说,“尽管对你诸多不公,但还望你别太怪罪为师。” 江恣没吭声,只瞪着他。 谢自雪看出他眼中的怪罪,苦笑一声:“只不过如此大辱,想来你也不能太看得开。你怪我,也好,恨也是一种执念,执念有时能使道心更加坚定。只是这之后,必得由为师来教你剑法道经,就算心中有恨……” “才用不着你教我。”江恣突然说。 谢自雪一怔。 卫停吟也一愣。他本来正在看系统后续的安排,突然听江恣说了这么一句,他立马扭过脑袋来——跟这小祖宗三年,他猜到江恣要说什么了,于是那目光里透着一缕悚然。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江恣突然就嚷嚷起来了,他面目狰狞,大喊起来,“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卫停吟倒吸一口凉气。 谢自雪往前缓步走来的脚步猛地一顿,停在了原地。 卫停吟几乎都不敢看谢自雪的脸,吓得赶紧冲上去拽江恣。 江恣却一把将他甩开,转头朝着谢自雪继续嚷嚷:“你装什么清高,说什么为我好!说什么为了山门,就因为我一个破灵根,你这座山能垮了不成!?你当我是谁啊,魔尊吗!?” “别说了!” “我就要说!凭什么我不能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偏要说!你们都不让我说,是不敢听真话吧,是不敢听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因为什么吧!?” 江恣又推开他,卫停吟吓得都要疯了,拼了老命冲上来想捂住他的嘴。江恣依然不服,于是朝着卫停吟拳脚相加。 谢自雪沉默地站在一旁。 卫停吟跟江恣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相互肉搏起来,江恣一边跟卫停吟打一边继续嚷:“一边把我收入门,一边给人上锁,你怎么好人坏人都要当啊,你这个虚以为蛇的,自命清高!你以为你这就算救我了!?照我说,你还不如一刀将我杀了!你不是宁可杀生不要虐生吗!?你如今——” 江恣越骂越起劲时,谢自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手开始揪脸扯耳朵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卫停吟心惊胆战地转过头,见一向冷脸的谢自雪少见地露出了由衷且赞许的笑。 ……为什么笑了。 他知道自己在挨骂,对吧。 卫停吟脑子突然有点烧,他觉得谢自雪好像脑子坏了——是因为这山上大家都文绉绉又彬彬有礼的,还没有一个江恣这么颠的,所以被骂得脑子坏了不成? “好孩子,”他笑着说,“已经许久没人,敢叫我血肉仙了。”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从没有过什么实感,今日倒是让我见识到了。” “我这一门,真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有。从前修道六百年,我一直潜心修行,不收弟子。这几年陆陆续续收了几个,这寥寥几个竟然都让我又惊又喜,又截然不同。” “江恣……对吧?”谢自雪笑着,“你是最不同的一个。” 卫停吟:“……” 江恣:“……他疯了吗?” 卫停吟狠狠挖了他一眼,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辱没师尊了。 卫停吟眼神实在是有点凶,江恣缩了缩脖子。 “也好,”谢自雪说,“你不想让我教,自然可以。” 江恣愣住:“哎?” 第71章 再等 世事沧海桑田。 从那日起, 已经匆匆一过两百年。江恣经历了太多事,也与太多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集。 说起谢自雪,江恣其实也是敬他做师尊的。 尽管这些年有过许多事, 一开始谢自雪还伤了他。 可谢自雪虽辱他伤他,却也曾护他爱他。人世间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许多人也不会从一而终。真是太多事都黑白难辨了, 爱和恨同根而生, 人的好与坏总分不太清。 所以谢自雪对他亦是。谢自雪曾给他上锁,也曾为他挡过剑。 爱恨难分。 世间如渊。 修界中人都说苍雪剑仙冷面热心,是个真仙人。 但他有时候觉得谢自雪真的奇奇怪怪。 ——就比如此时此刻。 “你不想让我教你,自然也可以。” 谢自雪这样说。 江恣瞪直了眼。 卫停吟也瞪大了眼。 谢自雪面带浅笑。 江恣难以置信:“真的?” “我乃三清昆仑派掌门, 怎会说虚话。”谢自雪抬了抬手,在空中虚挥了下,“你既然不愿受教, 我强逼着你听我的教诲, 也很没意思。” 江恣又惊又喜。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喜过望, 根本压不下笑, 嘴一咧就乐了起来,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江恣只顾着自己兴奋,没看见旁边那位向来笑眯眯的卫停吟这会儿根本就笑不出来了。 卫停吟震惊又惶恐地望着面带微笑的谢自雪,莫名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咽了口口水。 谢自雪转身,从一花瓶里抽出一根长着绿叶黄花的花枝来,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他头都不抬地道:“当然, 我也不会将你赶出亲传。你如今这个情况,让你重回门外弟子之处,也只会被处处欺辱。你我好歹师徒一场, 我便留你在亲传,只是日后不必受我教诲,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亲传门内做自己的事,如何?” 江恣兴奋得大脑空白——像他这个年纪、空有一腔叛逆的小孩,很容易热血上头大脑空白。 就算热血没上头,当他轻易得到自己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的时候,同样会大脑空白,不做思考。 就比如此时此刻。 江恣此时此刻就没做任何思考。 他满面红光地狂点头:“好啊好啊!” “那就好说多了。”谢自雪笑着,“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 “你好歹名义上是我上清山的亲传弟子。若是你剑法不好,往后还要跟着师兄师姐们出去卫道的话,恐怕会丢我的脸。” 谢自雪朝着手上的花枝吹了口气,把它插回了花瓶里去,回头望着他,“所以,我要确认你的身手和剑法。” “我不会多为难你。你瞧,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逼我动一步,或者碰到我一下,就可以像我方才所说的一样,随心所欲地待在亲传门里。当然,如果你做不到,就要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边练剑习法,可以吗?” 卫停吟立马明白了。 他看见谢自雪脸上浓浓的笑意,心里立马咯噔一声。 “喂,江恣……” 卫停吟想劝满腔热血很是叛逆的少年人收手,毕竟面前这位可是真的强如怪物。 可他的手刚伸出去,话也才起个头,就听那刺头少年大喝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然后江恣就冲出去了。 他握紧拳头,一边咆哮着一边冲上去,正面扬起拳头就要打。可刚到谢自雪身前,他就一个低身滑铲,蹭地溜到谢自雪身后去。 真是一个鬼探头。 江恣一脸志在必得的得意自信,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拳朝谢自雪身上砸去。 突然,他的袖子被拽起来。 江恣一愣,还没看清,就被谢自雪反手抓住袖角,扬手直接砸到了屋顶上。 咚的一声巨响。 卫停吟:“……” 江恣:“……” 江恣直接被嵌在了屋顶里。 卫停吟仰着脑袋,木然地望着刚刚还热血沸腾的少年人被镶在屋顶里好一会儿,才从上面砰地掉了下来。 跟着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那块儿屋顶的木头房梁。碎木噼里啪啦地掉在他身边,砸得宫内地上一片狼藉。 江恣脸朝地,像个□□似的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偷袭,是基本中的基本。”谢自雪面目淡然,“你甚至想不到你的对手知道你会偷袭,真是天真。” “在你能碰到我之前,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吧。明日寅时,来我宫里。” 江恣:“……” “回答我。” “……知道了。” “很好。”谢自雪转身,“一会儿去后山仓房里拿木材来,把我的屋顶补了再走。” 江恣说不出话。 他把脑袋贴在地上,气得咬牙切齿。 他那时候小孩子脾气,是真的讨厌谢自雪,真的非常非常讨厌。 讨厌他那张对什么都很淡然的脸,讨厌他头也不回就能把自己丢到天上去的做派。讨厌他是一座这么高的山,高得那时还小的他几乎望不到山顶,心中近乎被绝望笼罩。 讨厌出了山宫后卫停吟的哈哈大笑。 卫停吟笑话他的狼狈——但江恣还是更讨厌让他这么狼狈的谢自雪。 最是讨厌谢自雪把他从卫停吟身边拽走了。 那之前的日子里,卫停吟都会很照顾江恣。他会半点儿不在乎地翻墙进江恣的院子,拉开门扯开他的被子,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练剑;照顾他的身体,卫停吟每早都会给他做点儿什么吃。 卫停吟嘴上嫌弃,但是他什么都为他做。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给江恣做阵法练剑,他会站在江恣身边,握着他的手,亲自给他摆正姿势。 早上日头刚起,卫停吟就会拿着见神出来,跟他一起练剑。他有时候会随手折一枝树枝,见他哪处姿势不对,就拎着树枝轻轻敲那处。 他用劲儿大,有时江恣练完,撸起袖子一看,手臂上有了几条红痕。 卫停吟对他很好,他随手扔给他笑着说不要了的剑法书谱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每个都是他在练剑的时候会出现的问题。 后来江恣会自己主动去卫停吟的院子里。有时卫停吟去谢自雪的山宫里见安,不在,江恣就坐在廊下等他回来。 有那么几次,他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谢自雪把他跟卫停吟的好日子一刀斩断了。 谢自雪把他带走以后,卫停吟再也没有那样亲力亲为地管过他。江恣讨厌谢自雪,他还是想和卫停吟在一起呆着。 之后一段时间里,江恣都不太喜欢谢自雪,每天臭着一张脸去山宫。 只是谢自雪待他的确不错,日复一日后,江恣终究还是对他卸了防备。 原本他一声师尊都不愿叫,后来还是心甘情愿地改了口。 改口那天是怎么了? 江恣想了想,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谢自雪这么多年的确算是对他很有耐心,所以他那时改口也是心甘情愿。 他甚至不记得当时谢自雪是什么反应。 不过自己从雷渊里出来之后,谢自雪的模样和反应,他倒是记得很清晰。 江恣回想着,叹了一声,忽然想,世事真是无常。 他也还是看不懂谢自雪。 谢自雪理应恨死他了,如今却这副模样。 “随他去吧,师兄要是能跟着我,他怎么样我都行。”江恣说,“我给师兄换药吧。” 一说换药,卫停吟的脸腾地一红。 江恣手上也有点僵。他站在原地犹豫很久,有些尴尬地搓了搓袖子,硬着头皮干笑说:“总要换的,师兄别怕。” 他话说得倒是轻巧! 卫停吟嘴角抽搐两下,脸上却越来越烫。 * 天上阴沉,门窗紧闭。 今日魔气更甚了,外头是一天比一天暗。屋内实在昏暗,为了方便换药,江恣又点上了两个烛台。 暖黄的烛火摇曳,卫停吟背对着江恣,慢吞吞地把身上的里衣从肩上扒了下去。 背对着人这样做,实在令人很不安。卫停吟胸腔里的心脏隆隆了几声,脸上又烫了起来。 后背暴露在空气里,漫上一层如坠冰窖的冷意。他抬起两条胳膊,拉起自己的长发。 江恣在身后沉默了半晌,才有了动作。身上的绷带被取下,一层层地松开。待全都解开,伤口又接触到空气,便又有一股刺骨的冰凉蔓延上来。 卫停吟咬牙忍住。 江恣在他背后轻声说要上药,要他忍一忍。 卫停吟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紧抿住双唇。 灵药被涂抹到伤口上,比想象中更痛一些。卫停吟浑身一抖,咬牙强忍住了。 他疼得流了冷汗,浑身轻颤。 “没事的,师兄,”江恣在他身后宽慰,“马上就好了,师兄这伤好了许多了……” 卫停吟没做声。他疼得吸着凉气,咬紧牙关。 挨了好久,终于,绷带被缠了回去,江恣给他换完了药。 江恣的确哪儿都没碰。 只是卫停吟前后都被渊兽伤过,前面的胸膛上也要重新上药。他转过身和江恣面对面时,就那样不得不望着他紧张兮兮地给自己一点一点上了药。 酷刑啊。 真的是酷刑啊。 卫停吟边想着边受不住地嘴角抽搐,羞恼得耳根越发滚烫。他穿好里衣,把衣襟紧紧收在一起,深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来,突然耳边一凉。 卫停吟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差点在床上跳起来。等抬眼一看,才见是江恣拿着一条毛巾,刚碰了他的脸。 “抱歉,师兄,”江恣忙解释,“我是看师兄流了好多汗,想帮师兄擦一擦……”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 “我自己来。”他哑声说。 江恣点了点头,把毛巾递给了他。 卫停吟的确流了不少冷汗。他给自己擦了擦脸和身上,才真正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很疼吗?”江恣担忧地问他。 卫停吟摇了摇头:“还好。” “疼的话,我去找人问问可有止疼的灵药。”江恣说。 “不必了,不过是疼一疼而已。”卫停吟说,“做剑修的,谁没疼过。” 江恣面露不满。就算卫停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接受卫停吟疼得流汗。 但卫停吟都这么说了,他也无法再去反驳,跟卫停吟再对着干的事儿,江恣已经做不出来了。 卫停吟咳嗽了下,江恣赶紧给他倒了热水。 卫停吟从他手上接过热水。 喝下几口,卫停吟抬头望着他。江恣坐在床边低着头,连看他都不敢了。 卫停吟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 他想问江恣怎么想的,此时此刻似乎气氛正好,很适合确认关系。 可话到嘴边,一时又说不出来了。 江恣这回不跑了,就坐在他床边,可卫停吟忽然转念又觉得,此刻气氛并不正好。 刚经过一场换药,气氛实在有些奇怪,卫停吟身上发烫,江恣不怎么敢抬眼看他,连此刻最平常不过的相顾无言,都在四周暖黄的烛光里,带着太过温柔的旖旎气息。 卫停吟真的很不擅长这个场面,他这辈子就没谈情说爱过。 他突然开不了口了,于是沉默了下来。 换个春暖花开的时候吧,再过几天。 卫停吟想,等桃花开的时候,再跟江恣说。到时候他用个法术,再给江恣别一枝桃花。 他会高兴的。 想着,卫停吟想起方才的事,转头看了看床边那水色法球里的小白花,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变成魔修也没什么。” “啊?” “你方才说的话,你说你如今摘不了花了。”卫停吟说,“没事,我也不是什么很浪漫的人,摘花给我,大多时候也是浪费。” 江恣听出这是卫停吟在安慰他了,不禁一笑:“浪费什么呀,师兄最配得上花了。” “不用哄我了。” “哪儿呀,师兄就是最配得上花的。”江恣说,“所以,师兄……虽是第二次问了,但我还是要问一问。” “什么?” “师兄,你是真的喜欢桃花么,真喜欢喝酒么?师兄打以前就最喜欢吃豆腐,吃辣的。”江恣问他,“这些,可都是真的?我看你从前在别的地方,会被强逼着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但其实你不喜欢。” “所以,你在这里喜欢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卫停吟哑然了瞬。 他怔了下,没想到江恣作为一个旁观者,连这个都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系统给卫停吟做过人设,而卫停吟必须遵守那些人设卡的喜恶。 他又想起,在魔界时,江恣好像就问过这问题。 ……他也是蠢,那时竟然只是觉得这人多愁善感杞人忧天。 卫停吟无奈笑了声,说:“喜欢的吧,反正不讨厌。我不知道啊,我走过好多尘世了,每次都要演些不同的戏,我早忘了最开始时,我到底喜欢什么了。” 江恣眼角一抖,露出了个很刺痛的眼神。 看出他的痛心心疼,卫停吟笑说:“不必这样看我,这两百年里,我还蛮肆意的。多亏这次能刻薄点儿,很多时候我不用忍着掖着,我还得谢谢你们,让我多多少少自由了些。” “桃花酿确实是香的,我的确喜欢。等我好了,你再去给我买一坛来吧。” 卫停吟伸出手,捏了把江恣的脸。 “到时候,你跟我共饮。” 卫停吟脸上又是肆意的笑。他笑起来时总是那样生机勃勃,江恣心上也松快了些,他朝卫停吟一笑,点头应下:“好。” 第72章 叛徒 此后又过半月, 时节渐暖。 凡世,涿鹿。 天上黑气涌动,地上黑色烟尘同样四起。仿佛一场小的沙尘暴, 黑烟尘在空中飘浮着,使得整个镇子都散发着令人不自在的怪异气息。 城镇已被黑气笼罩。 道上没几个人, 行人全都用面纱紧捂着口鼻, 来去匆匆。 每幢屋子都门窗紧闭。 黑气之中, 两个身着一袭白衣的身影格格不入地走在路上。那两人步履平缓,在本就不多又急急忙忙的三两行人中,尤其惹眼。 她们高戴纱帽,不见眉目, 又以面纱遮住口鼻。 有一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跑过。 那两人之中的一人——沈如春把脸上的面纱又往上提了提,在厚重的面纱里长叹了一口气。 “做什么,又叹气。” 萧问眉在前面停下脚步, 回过头, 朝着她皱起一双柳叶眉, “你今日都叹了多少气了, 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心烦?” “你这话说的, 现下有几件事是不值得心烦的?”沈如春啧声道,“又是师兄也跳雷渊,又是江恣突然复生,又是这天底下什么都是假的,又是那祁三仪当新魔尊到处作妖的……我的天爷,都乱成一锅粥了, 我们干脆别管了,把这一大锅天下的乱粥分分喝了,大家一起完蛋算球。” “说的什么丧气话。”萧问眉回头给了她一眼刀, 斥道,“不许乱说话。再说了,你光看那些糟心的事情做什么,师尊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如今你我二人出山探查,也是师尊——” 沈如春无可奈何:“是是是,我也没说师尊不好啊。可这乱糟事太多了,我心里烦躁,还不能叹口气了?再说了,也不止我方才说的这些叫人烦心呀。” “师兄从雷渊回来那天,师尊就叫了一堆人去,把掌门之位认了回去。玉清山主虽说交得痛快,可旁边虚清的山主可是气得不轻,阻挠了好半天。” 萧问眉不吭声。 “虽说他不占理,阻挠了老半天也没管用,掌门之位还是回到了师尊手上,但你看他在那儿跟条要死的鱼一样乱扑腾,你不糟心吗?” 萧问眉还是没吭声。 她的帽纱掩眉目,面纱遮口鼻,整张脸严防死守,一点儿神色都看不到。 沈如春却一脸果然如此地提高了声音:“你看嘛!你也觉得他很烦的嘛!” “……我没说话。” “你没说话就是同意啊,你要是不同意,早骂我不成规矩了!” “住嘴,烦人。” 萧问眉懒得跟她再多说,转身离开,继续往深处走。 沈如春跟了上去,置若罔闻地继续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过说起来啊,我其实不太明白,我们做什么要查这些,为什么一定要查出那些魔修想做什么?以师尊的功力,直接找到魔界所在杀进去不就得了。倘若心里没底,就再找仙修界其他掌事人来,大家立个同盟之誓,一同围剿不就好了!” “还有啊,那个诛仙阁到底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了,天底下乱成这样了也没见动一下,到底想干嘛啊?江恣堕魔的时候不管,听说几百年前邱愁堕魔的时候也没管!” “少说两句。”萧问眉道,“诛仙阁很少出手,这些年更是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诛仙阁是这尘世里的一大势力。 它不归仙不归魔,是这修仙界独立中立的法则。但凡有人事物超越规则,不受尘世所控,便会出手,以诛杀为手段,维护世事法则。 据说,那里面尽是能杀仙魔的大能之上的大能。动动手指便能诛灭大能的修者,不论仙魔。 之所以有这能力…… …… 萧问眉仔细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从不知晓为什么他们随随便便就能诛灭大能。 “就算很少出手,那该出手的时候还不出手,也太不像话了吧,他们是一群花瓶不成。”沈如春嘟囔着,“该不会那个诛仙阁,其实里面谁都不在吧?” “不会,从前出过手的。再说,好说歹说也是天下一大势力,怎会只是个空楼阁。” “什么时候出的手?我怎没听过。” “你没听过?是你从前总旷了课业,才没听过吧。”萧问眉说,“从前……” 话音刚起,突然,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 两人立刻噤声。 她们侧头,看向黑雾之中。可雾气浓浓,什么都看不见。 但声音十分清晰。 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了。与惨叫声全然不同,那声音十分淡漠无情,又闲适自在:“尊主不是早说了么,你跑到何处去,都找得到的。” “你是耳朵聋了吗?没听见尊主说,跑了的,一同视为生死城的叛徒么?” 两人闻言一惊。 萧问眉皱眉,压低声音:“江恣?他不是在水云门么?怎么……” “怎么可能,你傻了吗。”沈如春鄙夷地睨她,“江恣早挨捅了,已经不是魔尊了,他们说的尊主,是他那个二把手。” 萧问眉一怔,脸腾地一红。 “我知道!”她羞恼地转头,骂了她一声,“少指责我,赶紧去看看!” 远处那道惨叫声一顿,转而突然惊惧地哭喊起来:“等等!你们想干什么……放过我,求你们了,放过我!!难不成你们——” “别跟他废话,动手。” 萧问眉和沈如春同时目光一凛。 剑是同时拔的。 两人同时拔剑出鞘,冲向浓浓黑雾之中。 水火剑气斩开浓雾,直直杀向出声者。 那是三五个魔修,其中两个正脚踩着地上一人,作势要动手杀人。为首的正转身离去,余下的人则在远一些的地上比比划划。 几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水火两剑便一剑取了正要杀人的那两个魔修的咽喉。 拔出佩剑,两人同时侧身,杀向各自相反方向。 那两个魔修叫都没叫出一声,便碰地倒地。其余几人闻声回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寒光或火光在黑雾中飒地袭来。 “什么!?——啊!!” 几声惊叫后,地上扑通通地又倒下几具尸体。 沈如春把剑从死人的脖颈上拔出来,反手甩了甩剑上血,挽了一手剑花,收剑入鞘。 她回头,萧问眉恰巧也收了剑,走了回来。 她看了眼沈如春,没说什么,低头扫了眼地上,便一皱眉。 “这是……” “什么啊?有东西啊?” 沈如春蹦蹦跳跳走过来,朝着地上低头一瞧,也怔住。 地上是血阵。 虽然才画了个开头,但很明显,那是血阵。 不远处,一阵气喘吁吁声响起。沈如春又抬起头,见有一魔修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颤声喘着气,那喘气声里还有哭腔。 这魔修一身黑衣,又披头散发的,身上的衣服满是泥泞脏污,看起来的确是像刚从哪儿跑出来的样子。 沈如春和萧问眉对视了眼。 沈如春手叉着腰,朝这人走了过去。 “喂。”她走到人跟前,“你还好吧?” 这人猛地一哆嗦,僵着脖子,抬起头来。 他脸色惊恐畏惧,满脸横泪,整个人惨白如纸,在一阵阵地哆嗦着。那一只眼睛盛满泪水,红得充血,正啪嗒啪嗒往下掉着眼泪。 他只有一只眼睛。 他左眼戴着个黑眼罩。 萧问眉眉头微蹙,她低了低头,又回头望去。 身下身后的这几个魔修尸身,也都是没了左眼。 怎么回事。 一月前出门来,路上遇到的所有魔修,也都是没了左眼。 “这是怎么回事?” 沈如春一句话把她从思考里拉回了神。萧问眉回头,沈如春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魔修,厉声询问道,“为什么他们要杀你,从生死城里跑出来又是什么意思?你又为什么是生死城的叛徒,你们尊主为什么要找你?” 萧问眉头疼地眼角一抽。 “阿春——不是,沈如春,你一下子问这样多,他怎么答得过来?一个一个问。” 沈如春撇了撇嘴。 萧问眉走了过来。 地上那魔修眼眸发颤地望着她们。大约是因为劫后余生的缘故,那只眼睛除惊恐之余,还有着许多无措。 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是祁三仪,”他哑声,声音断断续续,“祁三仪要杀了……所有魔修。” 沈如春和萧问眉一怔。 “杀魔修?!”沈如春不可思议,“他不是魔尊吗,杀魔修干什么!?” “血阵……”魔修说,“他……他前月起,做了尊主,之后就告诉了生死城中的魔修,这个尘世的真相……所以他说,他要我们献祭天道……这样一来,天道就会变为魔道之物,供我们驱使。” “一开始,他只是让我们去凡世杀人,做法阵,献祭天道……这太荒唐了,他说的事情本身就很荒唐,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可周围的人都太坚定,我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可……可前段时间,祁三仪说,日子快到了,没多少时间了……”魔修声音越来越颤,“所以,他在生死城内,做了一个大法阵。” “他要把所有魔修,生死城中的所有魔修……” “赶在良辰吉日时,一同献祭给天道。” 第73章 陷阱 沈如春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寒气如蚁虫般爬满后背, 仿佛如坠冰窖。隔着帽纱,她有些畏惧地望着面前这位魔修,对方眼神恳切恐惧, 于是她明白了,这兄台并未扯谎。 她身上寒气更甚。 魔修呼吸颤抖, 他吸了口气:“待到了日子, 生死城中所有的魔修都会死, 都会魂飞魄散地化作魔道之力,身魂入天道……再也没有来生。”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又带上了一丝哭腔。他重新趴下去,抱着脑袋, 蜷缩成一团,崩溃地泣不成声,“他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死!都去给他铺路!!” “他疯了!所有人都疯了!他要我们去死啊!为什么都在欢呼, 为什么都心甘情愿!?为什么还在笑啊, 他是要我们去死啊!?!” “冷静点!” 沈如春半跪下去, 抓着他的肩膀, 想把他拉起来, “你冷静点,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如今不是都逃出来了吗,你已不必死了!” “你懂什么!根本逃不出来的,谁都逃不出来!我都跑了这么远了,他派出来的人还是——” 话到此处,魔修突然哽了一声, 不说话了。 沈如春疑惑,低下身去:“这位兄台?” 魔修没有回答。 他放下捂头的双手,两手哆嗦着颤抖着, 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突然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沈如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直起身后,她握住剑柄。 再抬头,她就见魔修面色恐惧狰狞如鬼,嘴巴大张着,彷如真活见了鬼一般,他惊恐地流着眼泪,瞳孔抽搐不停,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仰面朝天,嘴里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他的喉咙里只发出阵阵嘶喝声响,眼眸抽搐着往下瞥来,求救地望向沈如春。 沈如春被眼前一幕吓得愣了片刻,忽然看见魔修手按着的、他的脖颈上,有一圈血红的咒文。 这是! 沈如春心中骇然。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那一圈血咒轰地炸开。 脖上一圈鲜血喷溅四方,魔修脖颈上的人头随着法力的气浪飞起,落到了远处,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只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面前的无头尸软绵绵地歪了身子,倒在地上。断了头的地方,鲜血洇洇流了满地。 沈如春头皮发麻,半晌才慢慢站直起身。 她身上已经被溅了满身的血。她抬起袖子抹了抹脸,抹了满袖子的血。 她低下头,一身的白衣上也已经沾染了一大片的血。 视线里突然发眩,沈如春深呼吸了一大口气,才堪堪稳住自己。 “没事吧?” 萧问眉走上前来关心她。沈如春又抹了一把脸,才应了句没事。 “这种情形,真是不管来几次,我都习惯不了。”沈如春说,“总而言之……先回去,禀报师尊吧。” 萧问眉点了点头。 “我去开门阵。”她说。 “有劳。” 沈如春边说着,边用袖子抹着脸。 她脸上还是有很多血。 萧问眉本来已经转过了身去,但见她这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样儿,脚步顿了顿。 沉默片刻,她掏了掏袖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了她。 沈如春动作一顿,抬头望来。 “借你。” 萧问眉这样说着,把帕子塞进了她手心里,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沈如春抓着她的一方帕子,站在原地沉默。她望着萧问眉大步离开的身影,心头上忽然一团乱麻——虽说这些日子里,本就很乱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她知道,萧问眉的帕子是贴身之物,从来不离身,也很少给人用。这么多年了,她只给自己用。 帕子很快被沈如春手上的血染红了,沈如春忽然没来由地想起那天谢自雪辞山而去时,他们三人在山上歇斯底里的那天。 她忽然想,萧问眉心里肯定也挺乱。 * 时间又一晃过去半个月。 卫停吟身上的伤大半好了,渐渐能下床走一走,到了今日更是能走能跳了。 玉清山主过来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了,伤已经都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门看看了。只是大病刚愈,别太勉强自己,还是要吃些粥食养养气血。 说完这些,玉清山主给他拆了绷带,离开了。 一过晌午,江恣就被谢自雪叫走了,不知道是去说了什么。 他还没回来,玉清山主也走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卫停吟一个人。 玉清山主走后,卫停吟凑到铜镜前,撩开头发看了看。 一看额头上,他立马苦了脸。 他额头上这处伤虽然也好了,长了新肉出来,可却留下两道十分明显的疤痕。 干啊,都破相了。 卫停吟唉声叹气,又解开衣物看了看。身上也留了许多疤,处处都触目惊心。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眼看到这么多,卫停吟忽然又不太伤心了。 话说起来,江恣也是进过雷渊的。 他那时,比自己这时肯定也严重许多。 卫停吟又想起来,他回来以后,还没看过江恣上身。 八成也是这样的吧? 卫停吟望着铜镜里面,自己伤痕累累的上身。 心口前留下触目惊心的三道口子,是渊兽一爪子留下的。 卫停吟望着这三道口子,记忆一时回转,又想起了雷渊,又想起那时朝他笑着自刎死去的江恣。 心中忽然不是滋味儿,卫停吟把上衣穿好,遮盖住了伤痕。 他穿好一身衣服,束好长发,推开了门。 门外已是春色,虽然天色黑沉,但院里的树长了一树的新叶,瞧着比前两月时枝繁叶茂了许多。 虽说阴沉天下的春色,瞧着没那么生机勃勃,但好歹是春色。 卫停吟往门框上一靠,斜斜歪着身子,望着院里那棵歪脖子树。 他心上漫上一股愁绪。 卫停吟本想找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跟江恣说一说该说的话。可看这老天,哪儿有半点儿春暖花开的样子。 天上的魔气越来越严重了,真是很不适合告白的魔世。 刚在心里不轻不重地骂了这么一句,院子门前就飘进来一道黑色身影。 卫停吟偏头一看,正是江恣。 江恣正神色阴沉地走进来,脸色简直和天上飘荡的黑气没两样。 看起来他心情很糟。 卫停吟没出声,就这么望着他一直闷头走到门前——江恣似乎正在想事情,一直闷着头走,都没注意到这间屋舍的门已开了。 等察觉到什么后,江恣臭着脸抬起头。一看见卫停吟,那张脸上的凶狠立马一顿,当场褪去,甚至眼睛一睁,一瞬就放大成亮晶晶的小狗样。 “师兄,”他语气很委屈,“师兄怎么都不出声啊,怎么出门来了呀?” “吹吹风,好久没吹风了。” 卫停吟有些想笑。他不想憋,于是坦诚地噗嗤了声,“不在我跟前,就那么凶啊?” “哪儿有。”江恣嘟囔着,“只是师兄不在,烦得很罢了。” “这么离不开我啊,”卫停吟笑着,“那以后我跟着你。” “是我跟着师兄,不要师兄跟着我。我跟师兄,去师兄想去的地方。” “那你呢?你想去的地方怎么办?” “我无所谓,没有很想去的地方。”江恣说,“我就想跟着师兄。” 江恣对着他嘟嘟囔囔的,像小孩子犯倔耍脾气生闷气。 他这样实在可爱,卫停吟又忍不住笑了几声。 “那不行,人家说我欺负你怎么办。往后你想去的地方,我也带你去。”卫停吟说,“师尊叫你过去,是说什么了?” “是大师姐和三师姐回来了。”江恣老实回答,“师尊早就将她们派出去,外出去查探魔修之事。她们有了消息就会回来禀报,之后就又会被派出去,一直在外查探着,这次回来,是有了更大的消息。” “什么消息?” “生死城的‘叛徒’,”江恣答,“她们撞见一个被魔修追杀的魔修。那个魔修是从生死城中逃出来的,据他所言,祁三仪想要以生死城为阵,献祭所有魔修。” “!?” 卫停吟立刻没了先跟他说些小悄悄话的闲情雅致。 他直起身,皱起眉道:“那人说了是什么时候没?” 江恣摇了摇头。 “已被杀了。”江恣说,“恐怕是祁三仪也对魔修们都下了法术。只要他想杀,就都能杀。” 卫停吟默然。 沉默地低头思索片刻,他抬头道:“我去见见师尊。” 谢自雪人还在水云门,在碧虚山宫。 御剑穿过湖泊后,卫停吟匆匆赶到。还没进门,他就听见司慎在里面狂躁大骂。 “掌门,你到底在想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打算按兵不动不成!?” “如果照你所说的,假尘世和天道的事儿都是真的,那这祁三仪就是正在准备不得了的事儿!”司慎喊,“如今我等就该找到魔界所在,一鼓作气杀进去!掌门,照你的功力,领人围剿魔界,绰绰有余!” “我们眼下就该发出群仙令,召集仙修界大能们,一同冲进去的!然而你究竟是想做什么,竟然还什么都不做!?” 卫停吟停在门口,顺手拉了把江恣,让他也别再往里走。 司慎喊完,里面很久都没再传来声音。 沉默了很久很久,谢自雪才说:“照你这样一脑袋热血地冲进去,只是白白送死。” “你!” 司慎一哽。听得出来,他又被气到了。 与之相反,谢自雪还是那样淡定。卫停吟听见他呼了一口气出来,大约是在吹手里的热茶。 “我早料到如此了,那祁三仪不是什么省事的人。”他说,“能在两任魔尊手里忍辱负重,如此之人,做了魔尊,怎么会甘心只做一方之主。” “想让他收手,只有杀了他。这种事儿,我自然也知道,可如今不是时机。” “怎么就不是时机了!?” “那我问你,”谢自雪说,“既然生死城的‘叛徒’会死,并且在场的魔修都已经被我的弟子们诛杀,且附近丝毫没有其余魔修的气息,那就说明,是祁三仪在很远的地方动手的,对吧。” 司慎语带怒意:“没错。” “既然他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轻易地弄死一个人,那就说明,他随时都能杀了这些魔修,没错吧。” “……没错。” “那他为什么还任由一个魔修逃出生死城?”谢自雪问道,“他既然随时都能杀了他,又何必要好几个人一起出城追杀?” 司慎不吭声了。 “你我必须想到,这可能是陷阱。”谢自雪依然语气淡然,“这个魔修,极有可能是祁三仪故意放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等,他有如此计划。他一定早已做足了陷阱,就等着我们召集仙修大能杀上门。”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寒意侵袭后背,卫停吟打了个寒颤,脸边都淌下冷汗来。 他转头望向江恣,见他脸色也相当阴沉,黑得简直能滴墨下来。 卫停吟又收回目光。 他低眸下来,心里犯起嘀咕。 这祁三仪到底,是想下多大的一盘棋? 司慎好久都没说话,不知是被谢自雪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还是心里对此冷颤不停,不敢再说。 最后,是玉清山主景无词又开口问:“那掌门打算怎么做?” “是啊,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柳如意也说,“若是有需要我水云谷的地方,谢掌门随时可以开口,我等必当万死不辞。” 谢自雪笑了笑:“那就先谢过柳掌门了。这样大的事,自然需要其余山门相助。我倒的确也有个想法,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服愿与我等同行的仙修大能们。” 柳如意说:“谢掌门但说无妨,是何事?” “江恣。”谢自雪说,“这次诛杀魔修,我想带上江恣,让他前来助阵。” 第74章 共死 “你要让江恣跟着去!?” 屋里传来滋啦一声, 像是椅子划着地板后移而去的声音。 是司慎腾地站起身了。 他又在里面咆哮:“你疯了吗,掌门!江恣可是前魔尊!你领着群仙去魔界围剿祁三仪,带着他!?你怎保证他不会叛变, 反而带着其余魔修围剿我们!?” “我知道。” “掌门既然知道——” 司慎又歇斯底里地嚷嚷起来。江恣皱了皱眉,抬脚走上台阶, 步入宫中。 卫停吟跟着走了上去。 两人迈过门槛。一进来, 卫停吟就见门后正厅里坐了许多人。除了谢自雪和柳如意, 上清山其他三个亲传也都到齐了。几个人齐刷刷地坐在谢自雪手边,再往旁就是玉清山主和她的几个亲传。 最末尾处,司慎正站在那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叫喊,看起来真是气得不轻。 他俩进了门来, 司慎才停下声音,转头望来。一看见江恣,他那张通红的老脸一白, 露出些许不自然后, 又立刻坚定了神色。 看见江恣身后跟着个卫停吟, 几个上清山弟子眼睛一亮。 司慎脸色警惕不善, 一脸杀气地望向江恣:“你来做什么。” 江恣没答, 只是往里缓缓走去:“我来听听,你们打算怎么办。” “用不着你听,滚出去。” 江恣笑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是个蠢出生天的畜生。” “什么!?” 江恣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转过身,满眼不屑嘲讽地走到一把空椅子旁,半点儿不顾旁人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方才说, 我若去了,会带着其余人围剿你们。”江恣翘起一条腿,前倾了身, 手放到腿上,托着腮笑看司慎,“那群魔修凭什么听我的话?我又不是魔尊了。” 司慎一噎,抿了抿嘴。 “他说的没错,那些魔修本就不是什么听话的。”柳如意也说,“我听闻,这几年里,生死城中的魔修一直都想趁机杀他篡位,那可不是一群听话的棋子。” 魔修不受管这事儿,司慎也知道。 他仍是皱着眉,不做赞同:“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犯这个险!就算没有那些魔修助力,只要带着他去,他一个人与我们对着干,都够我们死伤无数了!掌门,这孽障做过什么事,你是最清楚的!” “如今祁三仪要做这么疯的险事,我们势必要阻止他的关键时刻,你竟要带着这么一个跟他疯得不相上下的东西么?” “正因为疯得不相上下,才要带着。”谢自雪淡然答,“针尖才能对麦芒,那祁三仪也活了近千年了,更是在魔尊手边受着熏陶,内力深厚。” “况且,还有那个尊主之位为他加持护卫。” “和仙修界不同,魔界城中,有魔尊的尊主之位。那把尊位在历来魔尊死去时,都会吸取他们浑身的精气法力。” “也因此,每一位魔尊,都受到那把尊位的守护。尊位给他们法力,使他们拥有更高强的魔道之力,也护卫他们的命数。” “之所以每一个魔尊都难杀,那把尊椅都有很大的功劳。”谢自雪神色难看,“我没把握能独自杀他。” “就算如此,你也没必要把他拉上来!难杀的话,还有易宗主和柳掌门,众仙合力的话,总有办法的!为何非要动用这么危险的人物?!” “你不必管,我有我的打算。”谢自雪说,“况且带他去,也是我有自己的打算。” “就算最后我们诛杀了祁三仪,也必定会有新的魔尊登位。若不让江恣来,换做别人做了新的,还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别的幺蛾子。”谢自雪望着江恣,“但他就不同了,这些年闹来闹去,他要的东西也十分单纯,我们都知道。” 话音一落,所有的目光忽然不约而同地飘到了自己身上。 一直沉默着的卫停吟一瞬间就遭到了万众瞩目。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片刻,他默默把垂在身侧的两手抱在胸前,换了个看起来帅点儿的姿势。 “有他在,我至少能保证魔界还能太平。”谢自雪抬手摸了摸下巴,“事实不也的确如此吗,我都听柳掌门同我讲过了。停吟回来以后,魔界这些日子安分的不得了。” 司慎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确实是这样。 可他还是不太服气,张了张嘴又要说什么时,谢自雪瞪了他一眼。 掌门终究是掌门,遭了这么一眼,司慎终于闭上了嘴,不做声了,只是眼神仍然怨毒地盯着谢自雪,看起来他很不情愿闭上这个嘴。 沈如春有些疑惑:“可是,那把尊位魔椅子既然能吸取历来魔尊的法力,为什么江恣没事?” “江恣情况特殊,没算彻底死去,才没被吸了精法吧。”谢自雪道,“总而言之,我们今日就离开了,柳掌门。接下来该如何,我会回我的上清山上再论。” 他站起身,转过身,向柳如意作了一揖,谢过了她。 “这许多年,多谢柳掌门照拂。” 卫停吟望着眼前这一幕,愣住了。 回去? 回哪儿? 上清山?? 柳如意也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谢自雪行了礼。 几个弟子站起身,跟着作了揖后,便转身出了山宫。见卫停吟傻愣愣地傻在原地,萧问眉便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拽了出去。 出了山宫,她小声说:“半月前,师尊就说要收拾山门,带着大伙回该回的山头上去。近些日子收拾好了,师尊就要带我们回去了。” 卫停吟听了无语,也压低声音:“这关头他还收拾山门呢?新魔尊都要毁灭尘世了。” “说的什么话。”萧问眉轻轻怼了他一下,不悦道,“总不能回来了还一直占着水云门的屋檐不放手,显得我们好像打定主意要吃白饭一样,多不像话。” “那也不至于这个时候还着急忙慌地回家啊。” “好了好了,”沈如春也走了出来,在身后说,“师尊也是有想法的,司山主一天到晚找不痛快,总是说他这说他那的。这儿再怎么说也是在水云门的屋头下,师尊也借住在碧虚山宫别院里,外人随时随地都在,师尊有力也使不出来。” “自家的人,当然得回自家折腾。他特意收拾出山门,想来是为了方便收拾司山主。”沈如春说着,痛快地笑了起来,“要想围剿魔界,当然得把自家先收拾成一条心才行。” ……倒也有道理。 卫停吟回头望去,谢自雪在和柳如意说着些什么。他这边是听得见的,听起来无非就是些客套话。 余光扫见一抹黑。卫停吟转首望去,江恣也走出来了。 他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停在了门前,一言不发地靠在了柱子上,偏头望着外面,一句话也不跟他们说。 萧问眉和沈如春也没说话。卫停吟转头看了眼,就见她俩神色复杂。 面对江恣,这是她们俩第一次如此沉默。 赵观停最后一个从里头走出来。 看见江恣停在门口,他也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情。那和萧问眉与沈如春的眼神如出一辙,欲语还休,又沉默不言。 好似不知该不该再恨一样。 周遭空气忽然有些凝固,气氛说不出的僵硬。 正当此时,谢自雪从屋中走了出来。 听见他的脚步声,江恣偏头看了过来。 和其余三人不同,他神色依然很冷淡,和从前与他们遇见时丝毫不同。 他开门见山地问谢自雪:“我去哪儿?” “跟我回山。”谢自雪答。 江恣笑了声:“我可不是你的弟子了。” “自然,但你是上清山的同盟。”谢自雪说,“就当是同盟的收留,来吧,反正你也没处可睡。” 江恣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谢自雪这话没错,生死城已经不归他所有。 “该带的东西都带上。”谢自雪回头对他们说,“我们这就走了。” * 一炷香的时间后,谢自雪开了门阵。 众人穿过门阵,回到了上清山。 视野里光芒散去,再看清时,卫停吟就见自己已在亲传弟子的屋舍前。 上清山已经没再下雪,草地上冒了绿芽。但天上仍然阴沉,黑气涌动。 屋舍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就连门前的那棵大树也栽了新的。那是一棵新树,树干远没有记忆里那棵粗壮。 卫停吟看得愣神,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走到自己那间面前,推开院门,见到院子里有棵新的桃花树。 卫停吟便又愣了神——他的确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桃花树,栽了两百年。 此时此刻,那桃花树还是只冒了点儿新芽,没太郁郁葱葱。 “树都死了,便都只栽了新的。”谢自雪站到他身后,说,“不过凡事有结束,就都有再开始。新树也好,从头再来吧。” 卫停吟心中一时感慨。 “也好。”他应了声。 谢自雪在他身后笑了笑。 “虽说才刚回来,但对不住你们,没有空让你们留在屋院里感慨了。”谢自雪正色对旁的几个道,“都跟我来。” 他果然已经有想法了。 卫停吟苦笑一声,心里道了句“谢自雪果然在外人面前都是装的”,就关上了院门。 他回头一看,见江恣并没去自己原来那间院舍去看。那人就站在穿越而来的门阵里,望着舍院外的那棵新树发呆。 其余三人都已经跟着谢自雪走了。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江恣回过了头来。 刚要和他说声什么,耳边突然传来“叮”的一声脆响。 卫停吟瞳孔一缩。 系统面板轰地在他面前展开。 【系统404,向您报道。】面板上出现一行字,【宿主12407,根据上次工作中途出现的“事故”,上级对您发出再度联络的要求。】 【请及时接收。】 望着对话框下只有【同意】的选项,和选项后面120s的倒计时,卫停吟无言片刻。 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眼江恣。 江恣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张朝向他很是真诚一张脸,一瞬就阴沉下来,露出杀气腾腾的面容。 卫停吟朝他惨笑一下,点了点头。 他转头道:“师尊。” 谢自雪正带着三人往外走去,闻声,他回过头。 “你得等我一会儿了。”卫停吟朝他笑着,手在空中虚点一下,“先客来了。” 谢自雪脸色顿时一沉。 * 和上级的“视频通话”再次接通了。 页面一亮,卫停吟这边的景色亮起。他的背后,是他屋舍的廊下。 毕竟是和上级说话,卫停吟还是选择了回到了自己的屋院里。 他臭着一张脸,皱眉盯着屏幕对面。他的上级比他的脸还臭,脸色也更难看地盯着他。 【12407。】上级声音怨怒地开了口,【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能活过七个世界,死出八百种死法都还没重度抑郁症,我觉得我真的挺了不起。”卫停吟说,“您有话快说,不用废话了,我还有事。” 这话对着上级说,实在很没礼貌。上级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笑出声来:【好,好……我真没想到,你敢拿命跟我玩。】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12407。】上级说,【你险些死在里面,生命数值出现骤然降低,被穿书局抓取到了波动异常。你这个世界又一次出现了崩坏的前兆,并且是持续性的长时间崩坏。】 【你引起了上级们的第二次重视。】 【我向上提交了你拒绝因果回溯的要求。结果因为这件事的爆发,上级们引发了争吵。】 【你也知道,正如同你当时提起离职时,穿书局有问过你考不考虑转管理部门,走局内晋升——穿书局里的上级,有几个,都曾是宿主员工。】 【这么一提,他们就开始了为你站队。现如今,穿书局里的前宿主和没有宿主经验的上级吵得要死要活,整个乱套了,都拜你所赐。】 卫停吟笑了声:“怎么是拜我所赐,你们这套作风,迟早要出事。” 【作风怎么了?穿书局规矩严谨!局——】 “一板一眼的任务,不准宿主多说一句话。处罚随时随地都有,系统与其说是辅助工作,倒不如说是个监视摄像头。”卫停吟打断他说,“要我说,做你们这个死工作,和合法的精神性监狱虐待没有任何区别。” 【你!你敢诋毁穿书局!?】 “是不是诋毁,你可以去问问别的上级。我不怕,你就把我刚刚说的原样告知就行。” 卫停吟抬眸冷冷瞥他,上级在对面本怒火中烧,可看他这双眼睛,突然心里咯噔了一声,竟然也不敢再说了。 卫停吟朝他一笑——他敢这样说,自然也是有理由。 他见过那些前宿主的上级。在他毕业离职的时候,在给他评分的那些裁判里,就有一位。 那是个女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花白了头发,眉宇间尽是忧愁的成熟,深皱的无奈。真是很眼熟的眉眼,卫停吟每每回到家里,离开剧情,对着镜子发呆沉默时,都看见自己的眉眼也是这样的。 这是个太折磨人的活儿,卫停吟知道。 他看见她的工牌,知道她姓秦,叫若遇。 秦若遇问他,要不要留下时,卫停吟摆了摆手。 她也没多留,只苦笑着说不留也好,再见。 很简短的两句话,但卫停吟知道,她一定在那边奋力争吵,她一定是上级口中争吵着的前宿主之一。 因为她也是“卫停吟”。 穿书局里,还有很多很多站在雷渊边上的“卫停吟”。 【我一定会原话告知的。】上级咬牙切齿,【总而言之,现在你有新的任务。】 卫停吟瞥了他一眼。 【穿书局抓取到,你这个世界已经快要开始大崩坏了。太多人都知道了尘世的真相,剧情已经不可控制。】上级说,【不管你要怎么样,假如你还不肯回溯因果……那就只能杀了祁三仪那个角色。】 【这很难。现在的话,还能启动因果回溯……】 “我不会回溯的。”卫停吟说,“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们的责任,和我没关系。所有书中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也不是毁灭的开端。” “是穿书局没考虑到天道的完整,后台维护出了问题,把天道变成了写了尘世真相的空壳,还被有心人发觉了。” “责任在穿书局。” 上级的脸色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转接别的上级。”卫停吟凉薄地望着他,“我跟你已经没话说了。你根本不打算解决问题,只是来把责任转接给我,想让我解决你们的失责。” “要杀祁三仪,我做得到,用不着你在这里吓唬我。” “转接别的上级。” 上级脸色发黑。 【我会再联络你的。】 说完这句话,上级啪地毙了通话。 界面变黑,自动关闭。 但系统面板没有关。 卫停吟深深地看了系统一眼,站起身来。 “连接别的上级。”卫停吟说。 【很抱歉,宿主,穿书局有相关规定,您只能连接您的专属上级。】 卫停吟早知如此。他并不意外,眉头都没皱一下,手撑着膝盖从廊上站了起来。 “连接别的上级。” 他说着,跳下屋廊,走向院中。 江恣正坐在他院里的桃花树前等他,一脸的不耐——是对穿书局的不耐。他是自己跟进来的,卫停吟也容许他陪自己进来和穿书局交涉。 看着卫停吟向他走来,江恣眨巴了两下眼睛,有点呆。 卫停吟望着他,一双橙色眼眸阴冷如冬,但朝他扬起一笑。 可那笑容并不温和,那是一张如同从容走进暴风深渊里的笑容。 并且是要和他一起去赴死。 卫停吟说了第二遍连接上级,系统就跟复读机一样复读:【很抱歉,宿主,穿书局有……】 卫停吟拔出见神。 只听蹭一声剑响,见神剑刃横在了江恣脖颈边上。 江恣吓得一哆嗦,整个人一抖。 卫停吟用剑尖一抵他,江恣脖上立刻见了红。 一抹血落到剑上。 “连接,别的,上级。”卫停吟森冷望向系统,“告诉你能连接到的新上级,让所有上级,去会议室,然后连接这边的影像。” “不然的话,这个世界立刻毁灭。” 他说着,又把剑往江恣脖子上轻抵了抵,又一些血流了出来。 卫停吟笑了起来。 “再告诉他们,不用觉得我唬人。” “他不会抵抗我的。”卫停吟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一片肆意,“是吧?想跟我一起在天崩地裂里去死吗?江恣?” 江恣愣愣地望着他,忽然红了脸。 他突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了,望着卫停吟疯了似的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轰隆得震耳欲聋。 他的心魂都在这一刻没了影儿。 他望着卫停吟,声音都飘忽失神:“想。” 卫停吟很满意,向他眯眼一笑。 转头,他冷下脸:“快滚。” 【情报处理完毕,宿主需求判定为最优先级!正在为您连接新的上级!请您稍候!】系统急得语速都加倍速了,【为您加速连接中!】 第75章 动心 卫停吟运气不错, 404连接上的新上级是秦若遇。 看见他这个挟持着主角的影像,秦若遇立刻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她忙不迭地跑去找来了所有上级。上级们依照卫停吟所说,赶紧都往会议室赶了过来。 趁着那边忙成一团, 卫停吟也把江恣从桃花树前的石椅上拉了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让他靠在自己的身前地上, 也顺势能靠在自己怀中。 这样一调整姿势, 卫停吟也好方便用剑指着他的脖子。 江恣抬头望了望卫停吟,就见他一脸阴冷地握着剑,目光如炬地盯着虚空,并没看着自己。 那里大概是有什么。 卫停吟这副模样当真太俊, 江恣脸又红了些。 察觉到他抬头,卫停吟低头瞧了他一眼,把他的脑袋掰了回去。 “别乱动, 真会伤到。”他轻声说, “一会儿低着头就好, 什么都别说, 直到我让你说话为止。” 听起来卫停吟是想做戏, 江恣突然没来由地有点失望。 他被卫停吟按着发旋低下头。 江恣嘟囔起来:“我真愿意跟你去死的,天崩地裂也行。” “是吗,不过我还是想活着。”卫停吟说。 哦,好吧。 卫停吟这么想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卫停吟又补充一句:“还没给你做冰酥酪。死了就做不成了,所以你我都得活一活。” 江恣怔了怔, 忽觉脸上更加发烫。 视频通话的影像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声音。卫停吟抬起头,就见影像里的上级们来得已经差不多了。 秦若遇点了人数,就对着系统的影像道:【人都到齐了。卫停吟,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卫停吟笑了声,“我要我该有的东西。” 【你该有的东西,穿书局一点儿没差的全都给你了!】旁边一个上级厉声说,【工资酬劳,五险一金,哪个少了你的了!?】 “那我又欠你们什么了?凭什么非要我两百年来的努力白费,去回溯因果?”卫停吟反问道,“我一路走来,哪里出了差错?凭什么你们后续监管不力,要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归根结底,不都是你业务能力不行,才出了问题!?这也是你有问题,所以才——】 “天道是我掏空的吗!?” 那上级一哽。 “少在这里跟我扯淡!”卫停吟声音都沙哑了,“两百年里……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全都做了!没一丝一毫的偏差,我回去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承认了!评分记录都还在系统里!什么薪资酬劳,那都是我该拿的!是你们就该给我的!是我拿命换的,不是你们施舍我的!别说的好像我该对你们感激涕零跪拜谢恩一样!” “我明明什么都做得很好,什么都是按照你们给的那个破系统来的!可到了今日,你们说这里完蛋了,硬把我扯了回来!如今还说是我出了问题?你哪儿来的脸!?” “外面过了足足半个月,这里面足足过了七年!你们过了这么久才发现问题,都快无法挽回的时候,你们才发现出了问题!?”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一群草台班子吗!” “修仙文的世界,为什么天道是空的!这些只有个开头的修仙文,因为能量不够,不足以组成天道,所以天道一直都是穿书局负责完善并制造的!这些事儿谁不知道!?” “为什么不把那个该有的天道维护好,为什么那个天道会告诉这么多人世界的真相!还不是你们监管不力,没把天道编写好!跟我的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少在这儿说我的不是!我告诉你,我这次不会受一点儿委屈!别想再让我忍气吞声给你们擦屁股,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 “本身就是穿书局问题太多!” “系统规定的任务死板,一件件必须完成,一点儿不对就上报上级!一点儿不对就开始警告、惩罚!这么多年,这么多只开了个破头的破书,硬是非要一群人拿命去补!系统不给该有的金手指和补偿,反倒一步步逼着人做这做那!” “你们是好心给人工作,还是变相拿人命去填洞!?” “早晚有这一天的!你们后台不做好补偿,只逼着宿主拿命去填洞,穿书局早晚有倒台的这一天!” “一群踩着宿主尸体喝红酒的垃圾上级,也好意思说我业务能力不行!” “你们做业务了吗!?” 鸦雀无声。 会议室里立时鸦雀无声。 上级们纷纷别开脸。 秦若遇眼睛红了。她吸了口气,抹了抹脸,抹下两三滴眼泪。 一旁的几个上级低着头。听见她吸气,有人抬头看来,对着她的哭颜皱了皱眉,很是不满。 【穿书局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 一个上级开了口。 那是个中年人,身材发福,脸很胖,看起来挺和蔼。 他面露为难,苦笑着说:【小兄弟,我理解你的——】 【你想要什么。】 秦若遇打断了这位中年发福的上级的发言。 那中年上级立刻脸色阴冷下来。 上级们各自面露诧异或惊恐,望向秦若遇——这位中年上级,可是他们所有上级的上级,这穿书局的创始人。 秦若遇当然也知道。但她置之不理,只望着影像里的卫停吟。 卫停吟也望着她。 “收回雷渊对江恣的召唤,消除他身上的咒印,解除雷渊对他,以及对天下的一切负面影响后,关闭雷渊,修复天道。”卫停吟说,“消除他从雷渊里上来后,对世间造成的一切损害。如果不是穿书局的监管不力,他本来可以不进雷渊,后面的事情,也根本不会发生。他所做的事,有一半责任在穿书局,穿书局有让这一切恢复原状的义务。” 有上级冷笑出声,听起来嘲讽意味十足。 他们在嘲笑卫停吟的愚蠢,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有责任。 卫停吟置之不理。 秦若遇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噼里啪啦地打字。 【我知道了。】她说,【那你呢。】 卫停吟愣了下:“我?” 【在这一切结束后,你想留在那里,还是回归现世?】秦若遇问,【假如可以带着这一世界的主角,你名下的所有财产也都会跟着你转移的话。】 卫停吟默然。 他有一瞬的迷茫,因为他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江恣,但却只看到江恣的发旋。他才想起来是他让江恣不要抬头,而江恣一直都很听话。 沉默片刻,卫停吟忽然想起了谢自雪。 他想起许多个日夜里,谢自雪对他没那么明显的关心。想起每次遇难时总是来寻他的同门,想起从前那些个世界里对他置之不理的人们。 这里的确不太一样。 卫停吟想,可现世又的确比这里好一些。 【没关系,这个问题不回答也可以。】 看出他的迷茫,秦若遇在屏幕另一端终结了这个问题。卫停吟再次抬头望去,见她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字符。 她抬起头,正要说什么,一旁有道声音插了进来。 那声音很不满:【秦若遇,你想干什么?】 很耳熟的声音,卫停吟往那边一瞥,看见了自己的上级。 那男人还是那样臭着一张脸。 【竟然打断王局,你到底在想什么?又为什么问这些问题?】那男人说,【我们根本没必要问这些问题,他既然是员工,收着酬劳,那就必须要去因果回溯!这是他的工作内容!】 【这并不是。】 【什么?】 【宿主员工的工作内容,是完成系统所规定的任务,并完成规定的任务目标。】秦若遇说,【世界崩坏,是系统计算错误,也有穿书局后续及后台的监管不力的原因。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的错误,自然也不在他的工作内容里。】 男人眯起眼:【你这是在给他开脱?】 【如果你无法反驳我说的话,请直说,不要用这种话术来将罪责甩到我身上来,为您自己真正地开脱。】 说着,秦若遇站起身来。 她瞥了那男人一眼。男人脸色白了白,张了张嘴又抿紧唇,没说出一个字儿,只是脸色难看了许多。 秦若遇转头面向穿书局局长。 【王局。】她说,【我很抱歉,但穿书局到此为止了。】 全场一怔,再次静默。 但这次的安静,不同于上次的心虚。静默了一瞬后,又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秦若遇着实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那位王局依然不动波澜。大约是见过了许多大风大浪,所以并不当做一回事。 【穿书局创始以来,的确拯救了许多世界。】秦若遇说,【可是也有许多宿主员工出了意外。】 【系统会保住宿主的命,可每年都有宿主员工从世界里回来后,得了重大的精神疾病,不知疯了多少,又不知自杀了多少。】 【前年,被您亲自要求因果回溯了三次的一个员工,最后一次回来时,从楼顶上跳了下来,死在了您面前。】秦若遇说,【可您没有叫救护车,而是把尸体搬到链接室里,让系统进行链接,看能否保住一命。】 【而原因,就只是那边的世界不能毁灭,他还要再去回溯一次。】 【王局,】秦若遇问他,【有意思吗。】 她声音颤抖了,在场的上级纷纷又别开脑袋。那一张张脸着实是神色各异,又十分精彩。有人心虚,有人不屑,仿佛这么一条命在他们眼中不值得一提。 【你的心情,你的意思,我都能理解。】 王局往前倾身过来,两手在桌上握到一起,声音遗憾,也很是惋惜,【可我们的工作性质特殊,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和常人一样处理。我们每一个员工,肩上都担负着整个世界……】 【有这么值得拼命吗?】秦若遇问他。 【那可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当然值得!我们的使命——】 【杀了青梅和亲生母亲去炼丹的混蛋修仙男主,和一群觉得这样做都是为了男人的大道,被杀死的女人都该理解的配角、看见一个女人就意淫她,满嘴都是莫欺少年穷却什么都不干的家里蹲!别的女人说了三言两语就全都信服,把未婚妻按在手术台上摘了肾以后扬长而去的男人……这些世界的混账,也值得拼命吗!?】 上级沉默了。 他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皱了皱眉。 【那也是一个世界。】上级说。 【世界因人而异。】秦若遇说,【故事只有一个开头,可每个人的性格都已经被定下。这些混账的生命和世界,假如只会荼害前去救赎的良善,那就没有被延续下去的必要,更没有需要人拿命去堵上的必要。】 【如果这些混账世界要人用命去延续,那不如让这些世界全都毁灭。】 话到此处,会议室里哗啦啦站起来了好几位上级。 几个上级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尽相同。 他们都拉开椅子,退后一步,退出了会议桌子,聚集到秦若遇身后。 秦若遇从自己电脑边的文件夹里取出一沓子纸。 她把纸高高举起来。 【这些,是除了12407宿主卫停吟以外,穿书局目前所有在职宿主员工的联合签名。】秦若遇说,【所有宿主即将在十分钟后退出世界,都已经以我和其余十一位前宿主的上级权限做出了同意处理,而他们都已经在署名书里上报了自己目前为止的所有损害。】 【一共974人。】 那王局瞳孔骤缩,腾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大喊起来,【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你怎么能瞒着我搞这些!?】 秦若遇没有多说,直接将手中的一沓子厚纸向桌子中心一扔。 纸张四散而落,如春日来风时吹落的花雨一般。 【所有宿主均受到了损害。我们穿书局需要前去拯救的残书世界,大多数都是毫无经验的新人所写,内容情节都很不遵循常理,没有逻辑可言。导致世界里的所有人行事乖张,脑子不正常,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害的情况下,穿书局却一直要求宿主们完成任务,保护世界。】 【很多世界根本没有受到保护的资格。针对这一点,所有人都会放弃任务,回到现世,对你提起诉讼。】 会议桌上的人突然都变得惊慌失措,人人都赶紧去抓住空中飞落的纸,难以置信地一目十行地扫过来,确认纸上写的内容是否真是如此。 秦若遇在身后众人的慌乱里转过身来,面向视频影像。 她双手叉腰,一脸冷然。 【也就是说,今日起,全体穿书局的宿主员工放弃工作,全员罢工。】她说,【你呢,卫停吟。】 卫停吟人都看傻了。 他怔怔地:“我……” 秦若遇望着他,忽的一笑。 脸上冷然皆散,秦若遇面带温柔笑意。 【你还有事情,回不来,对吧。】她说,【但是,我们都不想再做提线人偶了。】 【接下来的事,你该自己做了。】 【你和系统之间的联系,我会为你切断。也无法选择了,我要和穿书局开战,你也不能再留着你的系统,所有宿主都会和穿书局切断联系。】秦若遇说,【你交代我的,想要的事,我会尽可能地操作。】 【但有些事需要的权限太大,我可能做不到全部。】 【和系统的联络切断之后,我会发送给你一块儿装置。那个装置能够帮你穿越时空,带你回到现世。这一次,你能选择带着这次的主角回来。至于回不回来,要不要用那块装置,选择权全在你。】 秦若遇向他笑着,【我看过了,你这次中了大奖。】 卫停吟一愣,腾地红了脸。 他嘟囔着:“也不是那么……” 秦若遇笑出声来。 她又立刻正色道:【系统消失之后,穿书局也无法再捕捉到你。虽说是个好事,但之后的一切都只能靠你们自己了。穿书局不会再提供帮助,也没有计算机为你计算后续进程。】 “这都无所谓。”卫停吟说,“天道怎么办?那个天道,不是有穿书局后台在编写进程,才让它运行起来,作为一个玄乎东西存在于这世界里吗?如果要修复天道,你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操作完成。” “穿书局收了手,天道不就没了吗?” 【本来就没有天道。】秦若遇说。 她身后的会议室里乱作一团,惊慌叫骂声都响作一团。在身后那些上级发觉事态真的不受控了的狰狞之中,秦若遇眉眼淡然,面带笑容,再也没了卫停吟记忆里的那股忧愁和憔悴。 她眼中明亮,仿佛天色终于放晴了。 她说:【没有天道,大家就活不下去了吗?】 【他们不是都活着吗。】 【什么天道啊,那世上本就没有天道,天道就是苍生。】 【每一个世界,有每一个世界的活法。就算没有我们,没有系统,世界也有自己运行的规矩。】 【每一个人,也有自己的道义。】 【那是修仙文啊,卫停吟。】秦若遇说,【每个人都在修道的。】 【天道,他们自己会造,不必依靠这种从外烂到根的系统,去给他们做一个虚假的上天。】 争抢着署名书的上级们终于消化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歇斯底里地在身后喊叫起来,喊着“秦若遇”,气得脸红脖子粗,像要把她撕了。 他们也确实撕了,好几个上级都把拿到手的署名书噼里啪啦撕了个粉碎,有的气急了的还用牙咬了起来。 秦若遇回头鄙夷地睨了一眼,冷笑一声,没搭理,转头对卫停吟道:【别担心,那是复印件。】 【那么,后会有期……或者,后会无期。】 【祝你好运,穿越者。】 面前屏幕一黑,影像被关闭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个面板飘了出来。 【接收到关闭链接指令,即将与宿主12407切断所有链接。】 【警告!链接关闭后,将无法再次开启。】 【宿主将会独自留在该世界,是否确认关闭链接?】 望见“独自”二字,卫停吟身子一抖。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卫停吟没有出声,系统却自顾自地摁下了确认的按键。 【即将切断所有链接。】 【链接切断中……】 卫停吟脑子白了片刻,恍惚地明白过来,是穿书局那边有人在替他给系统做操作,帮他切断链接。 他看着系统切断链接的进度条从零到百,一点点走过透明的条框,他没来由地觉得那就像这些年,他自己一步步走过那些操.蛋的世界。 最终,进度条走到了一百,走到了今日。 【链接已切断成功。】 【感谢您的使用。】 无声地,系统面板轰然碎作一大片光尘,随风而去,消失在了眼前。 肩上陡然一轻,卫停吟听见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出来。他莫名失神,望着眼前的虚空,他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落感。 卫停吟嘴角抽搐两下,嗤笑一声。他忍不住在心中笑自己未免也太贱了,明明是压在身上的锁链终于解开了,他居然还失落上了。 安静突如其来,方才还吵得人耳膜欲裂的声音突然哪儿都找不见了。卫停吟听见春风在吹,高处不胜寒,上清山的春风吹得萧条。 卫停吟丢掉见神剑,另一只手拍了拍江恣的脸。他力度不重的,江恣却抖了一下,但没动。 卫停吟想起自己之前对他说的话——他说自己不发话的话,江恣就绝对不能抬头。 这是真的听话啊。 卫停吟有些无奈:“行了,抬头吧,他们走了。” 江恣这才抬起头,扭回脑袋来。 他脸色不好:“他们怎么说?” 卫停吟把他的长发往脑后拂去,露出脖子上被见神剑划出的伤来。 他扯掉自己一截袖子,捂到江恣的脖子上,唉声叹息:“没说,吵起来了。那里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大伙受不了了,都起义了。起义那人给我把那个监视法器的链接断了,说以后只靠我一个人。” “别的和我一样在书中尘世的人,都放弃任务回去了。但我放弃不了你们,她也不强求我,只说她会开战的,给我断了法器以后,便说那个东西不会再烦我了。” 他边说边给江恣堵住脖子上的血。好在江恣脖上伤得不深,只是划了口子出了些血。 可卫停吟还是看得心惊肉跳。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儿,听得江恣表情复杂,眉角都抽搐两下:“竟出了这些事。那……外世那个势力,往后不会再管你了?” “是啊,监视的法器都没了,他们找都找不到我了。”卫停吟给他堵着血,皱起眉,“这样挺好的了,虽然祁三仪的事儿他们帮不上忙,但往后也没了那些麻烦事儿。你疼吗?” “不怕,这点儿伤而已。”江恣说,“话说回来,师兄竟拿我威胁人家呀。” “你好用啊,天道之子,都怕你死。”卫停吟说。 “师兄也怕我死吗?” “废话。” “那我不是天道之子的话,”江恣说,“假若我死了,对这尘世毫无影响的话,师兄也会这么怕我死吗?” 卫停吟一怔。 他望着江恣的眼睛。 江恣脖子上有伤,卫停吟正替他按着伤口。大约是有所不适,所以江恣抻长脖子,歪着脑袋望着他,那只血眸还是那么亮晶晶的,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卫停吟望着他,想起在这院子里的这些年,想起对方还闹腾腾的那些年。 他便苦笑一声:“当然。我活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尘世了,你还是唯一一个在乎我的。” 江恣嘟囔:“一群不长眼的王八蛋,这么好的师兄都不珍惜。” “行了,脖子上有伤还这么能说,我看你确实不疼。” 卫停吟抬手不轻不重地一扯他的脸,扯得江恣脸边一红。 江恣嘶了声,捂了捂脸,抬脸就又朝卫停吟笑起来。 “本来就不疼,师兄又不会割深了去。”他说。 卫停吟没有吭声。 他看着江恣,江恣也在看着他。江恣好像很高兴,眼睛比从前更亮了些,消瘦苍白的脸上难得多了许多生机。 真是奇怪的人,卫停吟刚刚都拿剑比划他的脖子了,可江恣还是会朝他笑,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抓着他。 望着他这样一张高高兴兴又瘦脱了相的脸,卫停吟忽然就想,去他大爷的春暖花开。 “江恣。”他说。 “嗯?” 卫停吟给他摁着伤的手往上挪了挪,用手掌摁住他那块的脖颈。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捂住江恣的耳朵。 他俯身下去。 江恣骤然一缩瞳孔。 一股温热贴到唇上,连鼻尖都蹭到了鼻尖。江恣难以置信地瞪着卫停吟,他已经和他连毫厘之距都没有了。 卫停吟单手捧着他的脸,越亲越深。 江恣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轰地热了起来。他抬手猛地抓住卫停吟,接着两手就开始抖个不停,他根本没有进一步或把人推开的勇气。 他只能由着卫停吟对他也失礼了一遍。 卫停吟松开他,一起身,就见他脸红得跟个关公似的,血眸也瑟缩震颤个不停,整个人好像都在冒烟。 江恣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幅样子有些好笑,卫停吟笑了声。 “有些话啊,我刚醒来,你跟我说了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你不听我说话。”卫停吟说,“后来我就想,那就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可老天爷一直不出太阳。” “我这会儿就想,去他的春暖花开吧。” “阿恣啊,”卫停吟说,“师兄对你也动心了。” 江恣突然怔住了。 他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片刻,眼睛里突然湿了一片。 眼泪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他张了张嘴,没哭出声,一声都没出,但眼泪就那么没声音地往下大颗大颗地掉,像一只站在家门外边挨雨淋的小狗。 “哭什么啊?” 卫停吟哭笑不得,抬手给他抹了把眼泪,“师兄说爱你啊,你哭什么,别哭了。” 这话一出,江恣立马眼泪决堤。 他嘴一瘪,一下子哭出了声来,在原地哇哇大哭得像个被丢掉的小孩。 他边哭边喊他师兄。他扑到卫停吟身上来,两手把他揽住,扣在自己怀里,就这么越抱越紧。 卫停吟听着他在耳边嚎啕,感到他把自己越抱越紧,几乎呼吸不上来了。 但他没有阻止他。 除了江恣,很久都没人这样用力地抱他了。 他伸出手,也抱着江恣。卫停吟也把他很用力地扣在怀里,他摸到江恣的骨骼,这人如今真是瘦得太不像话。 卫停吟把脑袋往他颈窝里埋了埋。 “不哭了,”他拍着江恣的后背,“以后都会好的,不哭了。” 他一下一下慢慢拍着,江恣慢慢收了声,到最后就只剩下轻声的哽咽。 但他还是一抽一抽的。 卫停吟哄了他好久,江恣才肯松开他。他直起身,脖子上的那片衣物和伤口都黏连了。卫停吟看得心里一声咯噔,心说不妙,赶紧去把止血用的衣物破片给从伤口上慢慢扯了下来。 江恣哭得眼睛通红,望着他轻手轻脚地赶紧把那块破布扯下,声音沙哑地问他:“师兄,认真的吗?” “我拿我终身大事跟你开玩笑啊?” 卫停吟抻长脖子瞅了瞅他脖子上的伤。见血止住了,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又抬头嗔怪地看他,“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着调?当然不是蒙你的了,我说的还不够直白吗?我的意思就是,往后我要跟你合修,双宿双飞。” 江恣脸上又猛地一红,嘴角抽了抽:“也不必这样直白。” “不是你心里没底的吗,师兄给你添把火。” 江恣终于失笑了声:“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停吟也跟着笑了。 他伸手捧住江恣的脸,又在他脸上轻啄了一口。 江恣又一脸红,一哆嗦,捂住自己的脸,一脸惊吓地望着他。 卫停吟大笑两声,一撑膝盖,从地上站起身来。 “行了,就这么说好了!”他说,“从此以后,你跟我,生是同心,死要同棺。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除了师兄弟,还是道侣,相爱的,往后会一直合修,没问题吧?” 卫停吟说起大直白的话那可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多直白的都能一鼓作气说出来,一点儿脸都不会红。 江恣听得都要炸了,本就还没褪下温度的脸又红了个透。 他捂着脸,真感觉自己要炸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说了!!” “搞什么,问我是不是认真的不是你吗,我这是给你找安心啊。” 江恣说不出话,他都想给卫停吟跪下求饶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很安心了,师兄,你别再说了。” 江恣两手捂着额头,蹲坐在地上,看起来是真的受不住了。 他还是面子很薄啊,一点儿都受不了别人打趣。 卫停吟心情很好,毕竟这样的人逗起来最有意思。 “行吧,那我今天就不逗你了。”他笑着,“起来吧,去找师尊了。” 第76章 地图 卫停吟接到系统“来电”的时候, 只带了江恣一个人进屋院里。 谢自雪虽然担心,但看江恣跟着去了,便也没多说什么, 带着其他三个先去了山宫处,告诉卫停吟, 待解决了, 就去山宫里找他。 卫停吟带着江恣上了山宫去。 谢自雪的山宫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虽然和记忆里的还是有些出入,但总体大差不差。 两人走了进去,正厅里坐着谢自雪和其他三人。 见卫停吟好端端地进来了,谢自雪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问他事态如何。 卫停吟便把方才的事又简短地说了一遍。 最后,他做了总结:“总而言之,那边惹火烧身, 遭起义了, 没空管我。我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往后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那都无所谓, 你没事就好。”谢自雪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往后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不必太担心。坐吧,你大病刚愈,别吹了风, 喝些热茶。” 卫停吟谢过了他,走上前去。上清山一向礼数周正,弟子们坐在正厅时, 坐的顺序也是从大到小的。 卫停吟坐到前面第二个去,江恣便在后头最末尾的地方找了个位置。 他毕竟已经不是这座山的弟子了,于是想要坐在离那群人远些的地方。 刚找好位置,正要坐,赵观停就叫了他一声,硬是出言招呼他过去。 “你坐那么远干什么?”赵观停说,“坐我旁边啊,阿恣。” 江恣这会儿刚要把屁股放到椅子上,赵观停这一句话当场给他干的不尴不尬地顿在了原地。 江恣抬头一看,其余几个也在看他。 那几个表情虽然还是复杂,但都没有太厌恶。 江恣表情僵硬内心尴尬地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坐到了赵观停旁边去。 他坐下来,赵观停给他倒了杯茶,其他几个的视线也从他身上挪了开。 每一张椅子旁都有个小桌台,上面放着茶壶和一个茶盏。 卫停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人都来齐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谢自雪坐在最前方的一把椅子上。 他手捧着茶盏,面容淡然,这样说了一句开场白以后,再开口时,就直截了当地扔下了一枚炸弹—— “我要你们先行潜入魔界生死城,在群仙从正门闯入围剿前,找到献祭整个生死城的阵眼所在。” 卫停吟刚喝了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一口全喷了出来。 “什么!?” 他目眦欲裂,茶杯都碰地一下摔到了桌台上。 其他几个也都是瞪着大眼一脸震惊,江恣都少见地瞪圆了那一只血眸。 谢自雪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几个的表情,仍然一脸淡定,甚至真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你们先行潜入生死城……” “我听见了!”卫停吟说,“师尊,你认真的吗!我们几个,先进生死城,还要先找到阵眼!?” “没错。”谢自雪道,“他如果真的要献祭整个生死城,就一定会在城中画下法阵。” “只有找到阵眼,摧毁阵眼,才能够阻止这一切。” “若我们一鼓作气围剿进去,他们就会在阵眼周围警惕,那时就很难摧毁了。一旦开战,情况也不知会多混乱,那时很难分出人去寻找。而且,说不定祁三仪会立刻启动法阵,连去围剿的仙修们都会变成被献祭的祭品。” “为了防止这事态,必得先有人去找到阵眼,加以摧毁,才能开始围剿。” 卫停吟哑口无言,谢自雪这话倒是真没说错。 萧问眉轻皱了皱眉说:“可是,为何是我们几个?” “自然是我信得过你们。”谢自雪道,“此事重要至极,不可轻交予外人。司慎不堪托付,无词那边只是药修之山,不如你们这些从小随我修剑的,见到阵眼三下五除二便能毁了。” “柳掌门那边倒也是可以托付一二,只是她还要作为同我一同围剿的友好山门的掌门,随我一起去说服旁的仙修大能参战,去不得。” “她门下的弟子,我也不好差遣。” 谢自雪说,“而且,我并不觉得那些弟子们比你们靠得住。” 座上一阵无言。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神色各异。 有人被夸得红了脸,有人一阵压力山大。 “并且,你们行事也方便。”谢自雪望向末尾那人,“这儿不是有前城主吗?” 此话一落,座上几人回头望去。 前城主江恣正在喝茶。一群人回头来望时,他神色一僵手上一顿,茶杯都端在手上一抖。 顿了须臾,他在万众瞩目里又淡淡地端起茶杯,别开脸喝了一口,好似不关自己的事。 卫停吟笑了声,也端起茶杯来,又喝了口。 萧问眉扭回头来,问道:“那师尊,是准备围剿祁三仪吗?” “当然是要围剿他,总不能叫他顺顺利利地改写了天道。虽是话说到了这儿,但也不能无谋地往里冲,祁三仪可是用了假死脱身的聪明人。”谢自雪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沉重,“首先要毁了他的阵眼。假若你们找到得快,或是顺势得了情报消息,就也想想办法,看有无办法处置了那把魔尊之位。” 萧问眉了然:“是那把能助魔尊的魔椅吗?” “正是。”谢自雪说,“毁了它,也就好办许多了。” 萧问眉露出些许苦涩的表情,看起来是觉得这事儿很难办。 “那不是能那么简单毁了的东西。” 江恣发了话,众人转头望去。他靠在那把椅子上,翘着一条腿,手托着腮,别着头望着屋外,并没在看他们。 “那可是历代魔尊用血浇灌出来的。想毁了它,除非是能打出高于历代所有魔尊的法力的一击。”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一凉。 听起来着实是不可能,这修仙界里的每个魔尊都是法力深厚的。且修仙界已经上万年,魔尊历史迭代就有十数位。 一击打过这十数位大能,想想都不可能。 赵观停苦着脸转头,看向谢自雪:“师尊,这……” 谢自雪叹了口气:“既是这般难的事,那不做也罢,左右不过是和祁三仪苦战一番。” “既然如此,你们便去找到阵眼就好。事不宜迟,今日你们暂且修整,明日一晚,就趁着夜色打进去。”谢自雪正色道,“此事紧急,万万不可再拖。” “我稍候就会下山去,发出群仙令,召集众仙围剿。” 远处山色迷蒙。 日头落到山间,火红的天色间,半山处云雾缭绕。 谢自雪匆匆嘱咐了他们几句后,一人塞了一张传音玉符,说待他们找到阵眼,就用这张玉符传音。这是能隐藏法力的玉符,用时不会被魔修察觉。 随后他便匆匆下了山去,不见了身影。 但这次不再是有去无回了。 谢自雪走后,山上只留下四个亲传弟子,和一个前亲传。 突然被赋予打头阵还要潜入的神圣使命,几个人都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离开了山宫以后,除了江恣,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下面一些的观山阁里。 谢自雪上午临走时,在上清山上铺开了结界。这人法力深厚,结界一开,竟是隔绝了所有魔气,连天上那些飘荡的也一并摒除了出去,山顶上又能看见日升日落了。 这观山阁,其实就是个山崖边的小凉亭,能坐在这里观日出日落。 四个人坐在这儿,看着远处天边,一直坐到此刻日落。 远处飞鸟成行,日落如火,却寂寥非常。 眼瞅着见到了阳光,卫停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他刚告白完,刚跟江恣说不等春暖花开了以后,这就立马春暖花开了,老天爷真是把他当猴耍。 正想着,他身旁几个人望着远处的落日,不知谁又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这么没出息。” 卫停吟手托着腮前倾着身,望着远处的落日。听了这一声叹息,他往旁睨去,一脸的嫌弃。 叹了气的苦主赵观停也嫌弃道:“你下午也叹了好几声好不好?” 卫停吟哼笑了声。 落日余晖,把他们所有人都染上了一层金黄的日光。他望向身旁,身旁的这几人脸上都暖融融的。 他望了好一会儿。感受到视线,赵观停侧过头来,看他这样盯着,便问:“干嘛啊?这么盯着我。” 这话一出,坐在他那一侧的萧问眉和沈如春也转过了头来。 卫停吟思索片刻:“你们没什么想问我的?” “啊?” “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么。”卫停吟说。 “谁说过那话了。” “都写在脸上了。”卫停吟转头望向阁外的天光,“我当时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你们一眼。” 那时他从江恣屋前离开,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他看见了屋内故人们望向他的神情。 真是十分明显的、对他有千言万语的神情。 赵观停不吭声了。 天光不错,依然和火烧一样。风声寥寥,耳边是一片沉默。 没人说话,卫停吟也没做声。 沉默得太久,卫停吟偏了偏头,看了眼他们。 每个人都在望着阁外的天。他们都一派平静,脸上没有丝毫卫停吟那日所见到的,那副欲言又止手足无措,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的影子。 人人释然。 每个人都没有回头,都在望着外面的天。 “没有了,”赵观停说,“那时候是有,可现在没了。” 赵观停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卫停吟。 卫停吟望向他,日光暖烘烘地照在赵观停脸上,照得他眼中都有片暖融融的光。 “是有想问你一些事,可后来你从雷渊里回来,我突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赵观停目视前方,“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前是不是骗了大家了,骗了多少,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从哪里开始是假的——管他呢,有什么所谓。” “师兄真的流过血,血又不是假的。” “师兄就是师兄。”赵观停说,“不问了,反正师兄就是师兄。” 风吹前发。 卫停吟微张着嘴,一时之间,忽然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风吹动山谷,传来些微回荡的风声。日头渐渐落下去,照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缕金光也渐渐消了下去,可身上却仍然有夕阳照过的暖意。 卫停吟呆呆地望了他们片刻,他看见萧问眉和沈如春也看了过来,朝他笑了笑。 卫停吟便也嗤地笑出了声来。 “就会说漂亮话。” 他这样说了一句,转头望向外面的天光。天光渐陨,天要黑了。 “天都黑了啊,”沈如春说了句,“话说江恣去哪儿了,怎么一点儿都不合群?我们都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也没见他来。” 赵观停笑着转头看她:“他根本不紧张吧?我们来这儿是因为心乱啊,这可是第一次去魔界。” “说得也是,他已在那儿做了三年城主了,何来紧张一说。”萧问眉也道。 “倒也不是那样。” 沙哑的声音阴冷如鬼地从后面插了一嘴。 几个坐在阁里的人吓了一跳。几人回头望去,见到江恣一身黑衣地站在阁前,换了一身干练黑衣,里衣没好好穿,胸前风景袒露一片。 卫停吟看得脸一红,又不太高兴地眉头一紧。 “干嘛啊你,吓死人了,”赵观停骂他,“你就不能平平常常地走进来打招呼吗?” 江恣哼了一声,没理他这句话。他抬起手,就见那手中有一沓子宣纸。 “拿着,”他说,“一人三张。” 他说着,扬手一扔。九张纸从他手中脱离,肉眼可见地各自受到了一股黑漆漆的魔道法力指引,立时朝着不同方向飞去,十分准确地飞到了他们三人手中。 赵观停伸出手,接住了这张纸。他跟卫停吟正并排坐着,于是卫停吟抻长脖子,往他手上瞅了过来。 宣纸上画着张地形图,一连三张都是,每一张十分细节。何处最可疑,何处有暗间,何处会有人把守,如何利用哪间地形能把人引开,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赵观停问,“地图?” “生死城的地形图。”江恣轻描淡写,“发给你们的是同样的,从前到后都标注了一到三。你们就也按照先后顺序吧,大师姐去第一张地形图标的地方,三师姐第二张,你就第三张。” 赵观停炸了:“一说到我怎么就‘你’了!能否也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四师兄啊!?” “等一下。”萧问眉拦住了他,转头问,“为何阿吟没有这地形图?” 卫停吟手上确实没有。 “那还用问吗。”江恣一脸理所当然,“我跟着他走,他要什么地图,有我就够了。” 其余三人:“……” 萧问眉默默地低下头,头疼地揉了揉眉间,心里暗骂自己真是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沈如春往前一倾身,两腿一叉,手按在膝盖上,跟个地痞似的大马金刀地一坐,面露不悦地捏着手上三张纸道:“那,你这三张地形图让我们都找过了,你跟师兄还找什么?” “地下。”江恣说。 “地下?生死城还有地下?”卫停吟歪着身子翘着腿,闻言后他抬起头,讶异道,“我怎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压根就没用过,地下尽是些历来魔尊拿来做些非人之事的地方。诸如吃人,分尸,或是用活人做些什么活人法阵,”江恣说,“我又没有那种兴趣。” 赵观停嘟囔:“你拿师兄尸体做复生法阵的时候没用过么……” “给师兄做法干嘛要去地下,那是堂堂正正的复生法阵,又不是见不得人。” 赵观停无言以对了。 “我没兴趣,但祁三仪不一定,他很有可能在用生死城的地下。”江恣面无表情道,“那里尽是冤灵死尸。为了试验邪术,那里有锁住灵魂怨气的邪阵,地下的冤灵死魂是无法转生的。” “那里聚集了很多很多最凶恶的死灵。祁三仪那样渴望力量的欲.求不满的魔修,肯定最喜欢那个地方了。” 萧问眉低头沉下脸色,摸着下巴思索:“如果要做献祭法阵,那里也是最理想的地方了吧。邪气诸多,一定也能为献祭法阵做很大的法力支撑。” “是挺可疑的。”沈如春说,“那么可疑又危险的地方,就你们两个去么?” “你以为我是谁。”江恣望了她一眼,“我可是前魔尊。” 沈如春鄙夷地睨过去:“是吗,你不是一招都没来得及出就被那人捅死了吗?” “那不也就是说,现今的这个尊主连跟我面对面碰一招的勇气都没有吗?” 沈如春:“……” 好像确实也能这么说! 第77章 断连 “总而言之, 地下就由我跟着师兄去探查。”江恣道,“生死城楼高地大,地面上的, 就交给你们几个了。” 说着,江恣望向卫停吟的目光带了些抱歉, “城中的地下不输地上, 下面更是算个小的地下城, 十分错综复杂。师兄要跟着我去,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这本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卫停吟笑了声,“算不上什么,去就好了。” 说话间, 天边日落西山,彻底没了日光。 天黑了,卫停吟嘿咻一声, 从凉亭的一排座儿上蹦了下来。 “天也黑了, 都回院儿吧。”卫停吟甩了甩胳膊, 活动了番筋骨, 转身对其他三个随意道, “你们顺便研究研究地形图。好歹是要潜伏到别人家里去,别脑子空白地往前冲。” “知道啦。” 三人稀稀拉拉地应了几声。 卫停吟走向观山阁门口,在江恣跟前停了下来。 他抬手就先不轻不重地给了这位前魔尊一个巴掌,然后把他胸前的衣襟狠狠往一起扯了扯,遮住了他的胸口。 卫停吟抬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骂了句:“好好穿衣服!” 江恣捂了捂脸, 干笑了声:“好好,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认错态度的确良好, 卫停吟心里的火气消了些。 卫停吟哼了声,又笑起来:“怎样,今晚要不要住师兄那儿?像以前那样。” 卫停吟朝他一挑眉。 江恣又立刻腾地红了脸。 “顺便,”卫停吟笑着说,“再去一起洗个澡?” 江恣立马整张脸从下到上红了个彻底。 他头上都冒烟了,血眸被挑拨得震颤不停。 江恣嘴都闭不上了,他哆哆嗦嗦地费力合上嘴巴,咽了口口水,终于把嘴巴里的口干舌燥压下去了一些。 另外三人边研究着被交到手上来的地图,边慢吞吞地站起了身来。 赵观停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就看见江恣跟卫停吟一起站在阁前门后,而那位刚刚还神气的前魔尊,这会儿脸红得像要炸了。 赵观停莫名其妙:“他们在干嘛?” 其余两人闻言抬头,也看见了这一幕。 萧问眉面无表情:“不知道。” 沈如春明白了什么,无语地抽了抽眉头,却没说什么。 江恣深吸了一口气。 他低头,捂住自己的脸,把脸闷在手掌里,猛搓了好几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 夜已深。 外头夜风阵阵,屋内烛火摇曳。 卫停吟散着头发,仰面躺在自己久违的床榻上,望着屋顶。 江恣就躺在他身边,同样散着头发。 两人都分别只身着里衣一套,长发也还未全干,带着丝丝缕缕的湿意。 闻见江恣身上皂角的香气,卫停吟脸色很不好看,满脸都是幽怨。 他嘟囔着:“为什么不一起洗,为什么非要分开啊?” 江恣沉默片刻:“总归是非礼勿视的。” “都什么关系了还非礼勿视。” “什么关系也得一步步来……再说了,之前还有那事儿。” 卫停吟沉默了。 他知道江恣说的是什么事,是那天江恣第一次见到他回来,却把他当成了心魔的事。 卫停吟偏过头,看见江恣也在看着他。 江恣苦笑着,眼睛里是对他的歉意。卫停吟忽然有些说不出话,他别开脑袋,撸了一把前发,心中突然很乱。 他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心里打了个哆嗦,还是有点厌恶。 “你的确不该原谅我。” 江恣突然说。 卫停吟再次看向他,江恣仍然在看着他。 “我不该那么对你。”江恣说,“我也从来没打算那么对你……你千万别原谅我,以后想起这事儿,你就打我一顿。” “往后,我们就一点一点来。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我们轻轻的,慢点儿来。” 他话说得很认真,脸上神色也那么认真。卫停吟愣了片刻,噗嗤笑出了声。 “真会说话。”卫停吟说,“行,那就慢点儿来。” 他翻了半个身去,侧着身子望着平躺着的江恣,笑着道:“话说回来,你白天的时候听到没?” 江恣也翻过半个身来,把手臂枕在脑袋底下,没起身,只是侧躺着,抬眼看着他:“听到什么?” “那些人跟我吵架啊。”卫停吟说,“你们说的我这个外世的势力,在最后切断跟我的链接的时候,问我要什么。我就说啊,我要那个死雷渊跟你也切断连系……” “我听到了。”江恣怅然地笑了声,“可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天道。” “天道如今都能改写了,又只是个空壳。”卫停吟说,“这尘世早就乱了套了,你别总觉得自己无人能救。从前那些生里来死里去的事儿多少是必死无疑的,不都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吗。” “所以这次,八成也没问题。有我在,你怕什么。再说你就没什么感觉么?她可答应我了,说会给你办一些。” 江恣沉默了下。 “这么一提,”他犹犹豫豫地开口,“今天是还没听到叫魂儿。” “……会叫魂儿吗。” “像叫魂儿,”江恣拉了拉被子,“平日里,会总有个声音叫我的名字,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忽远忽近。” 卫停吟皱了皱眉。 “叫着催我回去,”江恣笑了起来,“那便是雷渊的呼唤罢了,循着咒印找来的。除了这个以外,也没别的什么影响。” “看看那个咒印,”卫停吟从床上爬了起来,坐正身子道,“给我看看。” 江恣下意识拉了拉衣襟:“没什么好看的。” “不行,给我看看。”卫停吟坚决道,“我也看看你身上,看看你这些年弄了多少伤。” 江恣愣了下。 “我进去几天都伤成那样,你当时一个人,肯定更严重,更别提你的眼睛都这样了。快给我看看身上,我心疼心疼你。” 江恣脸红了红。 卫停吟耳根也红,毕竟这是在催促亲师弟脱衣服,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他羞得心里莫名一阵恼火。 “快脱!”卫停吟一拍膝盖,声音拔高几度,红着脸凶狠道,“不脱我就上手给你扒了!我数到三!” 江恣一哆嗦,一时满头大汗——他这师兄真是互通了心意也是这副德行! 嘴上说着心疼心疼,可下一句便如此凶恶! “一!”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数了!我脱就是了。” 他嘟囔着,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和卫停吟面对面正坐住。 江恣慢吞吞地脱下上身衣物,露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往日伤疤。 烛火摇曳。 暖黄的火光照映,可他身上皮肤却还是太过惨白。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卫停吟还是脑子一白。 他慢慢缩起瞳孔,心上像被人生捅了一刀。他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阵心痛就这样窒息似的卡在心口和嗓子眼里,让喉咙里的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无法呼吸。 江恣消瘦的一把皮包骨上,全是伤疤。大的叠着小的,新的叠着旧的。 他心口上有一道雷电状的黑色纹印。卫停吟伸出手,颤着指尖摸了摸。 指尖所触之处,一片冰凉。 “……疼吗?” “不疼。”江恣苦笑着,“纹印而已,疼什么。” 卫停吟没说话。他看着江恣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视野里都有些发眩。 他抱住江恣,脑袋抵在他心口上。卫停吟贴在他早已愈合的伤口上,把他抱紧,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他最后说。 “不怪你呀。”江恣笑着。 卫停吟在他怀里抬了抬脑袋,又把他抱紧了些。 “师兄,”江恣说,“抱得有点太紧了……骨头疼。” 卫停吟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些,江恣在他怀里长舒了一口气。 “等弄完了,”卫停吟问他,“等都结束了,你想去哪儿?” 江恣是个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兄要回家的吧?”他说。 “我没有家,”卫停吟说,“我爹娘也死完了。” 江恣又苦笑一声:“我们怎么同病相怜呀。” 卫停吟没吭声。 “我都可以。”江恣说,“只要师兄记得带着我,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我哪儿都能活的,雷渊里都扛过来了。” 卫停吟还是没吭声。他抱着江恣,把脑袋往上拱了拱,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明月高悬,江恣今晚难得睡了个好觉。他梦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十五六岁时,少年人的个子窜得最猛,没几年他就比卫停吟都高了半个头出去。 他梦见他跟着卫停吟走在回山的路上,上清山山路长长,初雪的日子里,卫停吟走在他前面,白了一头的雪,回头笑吟吟地跟他说,他俩走这一遭雪路,也是共白头了。 江恣知道他说得无心,只是正巧想到了这一句罢了。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的那一个也正巧问心有愧。 他红着脸低了头。他在梦里都庆幸,幸好这天风大迷眼,说了这一句后卫停吟就扭回过头去,顶着大风走脚下的路,没有看见他红了的耳根,和异样的双眼。 一觉睡到天明,江恣睁开眼后,外头天已大亮。 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一看,卫停吟抱着他,脑袋搁在他心口上,睡得正熟。 江恣轻笑一声,没有动。 卫停吟睡得熟,他也还有些困意。 反正潜入也是今晚的事——想到这儿,江恣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刚有这想法,江恣又蹭地睁开了眼。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身上居然怪异地轻巧了许多,他突然感受不到雷渊那份缠在他身上的魔气锁链了。 江恣心中疑惑,不解为何如此时,突然脑子一僵,猛地想起昨晚卫停吟说的话。 他蹭地低头,一看,心口上的纹印消失了。 !?! 江恣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这下是彻底清醒了。江恣瞪着自己心口上的一片空空荡荡,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了摸,又运转体内法力探知一番,三番五次地确认了好半天,才终于瞳孔地震地相信了——是真的再没有了咒印。 雷渊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识海里都没了它几年里岿然不动的魔影。好似从来不存在一样,它从他身上消失得不见踪迹。 四周安宁。 江恣捂着心口,怔愣了很久,身上的轻快实在令人太陌生。 好半天,他缓缓松开手。 心口上仍然干干净净,他想起昨天卫停吟的话。 【有我在,你怕什么。】 卫停吟说这话时,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就如同最一开始时他遇见他。两百年间,似乎一直没变。 江恣转过头。卫停吟睡在他旁边,还没有醒来。他望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笑了一声。 身上重锁消散,江恣迎来镣铐解开的第一天。外头晨阳升起,他终于有了第一丝,自己确确实实从牢笼里离开了的实感。 他禁不住想,真是赢不过他二师兄。 多不可能的事儿,这人都能给你办到。 他想起从前几次危机化解后,卫停吟都抹着嘴角的血,回头朝他嘶哑地笑。 他朝他一挑眉,说,怎样,小崽子,早跟你说了,师兄是神仙,天塌下来都能给你一脚踹回去。 确实是啊。 江恣想着,把被子给他往上掖了掖。 他含着笑望着他,眼睛都因笑意弯起。他师兄还张着大嘴呼呼大睡,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师兄,”江恣轻声说,“还差一点,就都结束了。” 到那时,此世会太平。 一切的一切,会回到正轨之上。 第78章 闹市 “咒印消失了?” 小半个时辰后, 卫停吟才醒。他刚打外头洗脸回来,听江恣说了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只是拿毛巾把自己的脸猛搓一通,“那很好啊。” 江恣听他这语气, 心里有点发怵:“师兄怎么, 好像不太高兴?” “因为这是他们一早就该做的。” 卫停吟放下毛巾, 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来,“他们跟我一起欠你的。” “师兄又不欠我什么,以后别这样说。”江恣说着,又高兴得满面红光, “但如今真是轻松许多,还要多谢师兄帮我谈判了。这么一来,雷渊与我就断了连系, 毫无瓜葛, 可以关上雷渊了!” 他这么一提, 卫停吟才想起来。 “对啊, ”卫停吟两手一拍, 才明白过味儿来,“可以关上雷渊了!一关上的话,那祁三仪布置得再精细,不也是没地方发挥了?” “确实如此,只是……大约不会这么容易。”江恣说,“不管怎么说, 他的确是个祸害,还是得围剿的。” “那倒也是。”卫停吟松开手,想了想, “但这也算是个后手。我一会儿给师尊传音,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布置一番。要是到时候祁三仪也有后手,我们也算能有所应对。” 江恣点了点头。 * 虚清山宫正门。 一声巨响,一道身影从山宫里直直飞了出来。 这人咚地摔到山门前的玉牌坊上,又摔落在地。 院中正扫地的弟子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叫。 那人趴到地上,颤颤巍巍地用双臂撑着地面,起来了一些。 他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后一边抹掉嘴角的血,一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虚清亲传弟子看清他的身影脸庞,吓得一愣:“师尊?” 从虚清山宫里飞出来的这人,正是虚清山主司慎。 司慎抹掉嘴边的血,皱着眉头看了这弟子一眼。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山宫之中有人迈过门槛,飘飘欲仙地负着双手走了出来。 司慎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抬头望去。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衣袖飘飘,衣角都没脏。 是谢自雪。 谢自雪从阶上缓步走下。 司慎站直了身,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呼吸。 谢自雪走下了长阶,来到了他面前不远处。 他一头白发随风轻晃,眼中满是凉薄的淡漠。那几乎是两把薄情的眼刀,望来时有着一股杀意。 司慎笑了声。 “不装了吗?”他说,“掌门,前两日在水云门还装得彬彬有礼,如今就对门派中的山主长老下死手?” “打狗毕竟得关起门来。” 谢自雪淡声回答,丝毫没有被司慎的话说得恼怒。 “这些天,在水云门里,你也多有无礼。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心有怨怼。”谢自雪说,“你我出身同期。虽说山门不同,但每逢修界比武,狩猎妖魔,宗门比试,就时常会遇到。” “你从来没赢过我。” “你这人,好胜心极强,所以因为此事,你对我一直心有怨恨。不过这程度的怨恨,也生不出什么心魔,我便也一直没做理睬。” “你实力强劲,作为山主从未失职,的确是最适合虚清山主的人选。所以,过去你和易宗主一同给我找许多不快,我便也只是偶尔罚罚,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你二人也只是给人找不快,又掀不起什么风浪。” 谢自雪眉眼淡漠地说着话。 司慎听得咬牙切齿,心里烧起一股怒火。 “又掀不起什么风浪……你真是会说话!别摆着一张看透凡尘的脸,高高在上地鄙视旁人了!”司慎说,“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可你不是亲自养了个魔尊出来么!?你想给自己开脱吗,难不成你是想说,错的不是你吗!?” “错的自然是我。”谢自雪说,“我从未说过我没有错。” “那你还高高在上地说这些!” “因为你太过无事生非。”谢自雪道,“是你别再给自己开脱了,司慎。” “魔尊上门,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出手。他走了,你反倒对着我的弟子口出狂言,要替我教育;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背后说我是非,真正为凡世苍生好的事,却鲜少去做。” “见着我回来,心里明明明白,如今天下大乱,魔尊又易主,灾祸已经临头。这非常时期,怎么做才是为世间好——你心里都明白,可却一直挑着我从前的错处说。” “司慎,你这司马昭之心,世人皆知。” “你怕我回来做掌门,对吗。”谢自雪说,“你怕我回来,又让你过上日日低我一头的日子。” 司慎被说得面色狰狞。 “对!”他怒得不管不顾,大喊起来,“你说对了!怎样!我就是不想让你回来做掌门!!” “你凭什么回来做掌门!?分明是你一开始内心软弱,没能把血灵根赶尽杀绝地赶下山去,造成凡世今日这后果!你就该被驱逐出门,你就该断了自己所有的仙脉来请罪!!” “更别提你当年的辞山和自断竟然都是一场戏……你竟骗了所有人!谢自雪,谢掌门!你这行径分明恶劣得天理难容!!” “可偏偏这群蠢货,一见了你就跟见了真人神仙似的,个个跪下来五体投地!!” “凭什么,不是你骗了人在先吗!”司慎说,“是你莫名其妙非要去雷渊看看,还为了此事硬要假死脱身!有谁不让你去看了,分明是你自说自话地假死,是你骗了众人!” “是你有错!万错在身,你罪该万死!可凭什么所有人都要你回来,凭什么景无词心甘情愿地就把位置还给你了!?”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 谢自雪沉默不语。 司慎骂完最后一句,沉默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弯了腰,转身扶住玉牌坊,脸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下。 他低下头,没有再看谢自雪。 谢自雪在他面前沉默了很久。 “我的确有错在身。”谢自雪最后说,“可也请你想一想。当时,江恣成为了新的魔尊后,山门被仙修界众人围住问罪。” “新魔尊的登位,让众人怒不可遏。江恣曾是三清门的骄傲,所有人都知道江恣有多实力深厚,所以所有人都畏惧接下来属于他的‘统治’。” “他们几乎没有理智,只是疯狂地想来要一个心安,愤怒地想要三清门给一个‘说法’,想要谁来为此付出代价,让他们能咽下这口气,消化了愤怒,面对明日的未知。” “那时我若是说,江恣对我说了奇怪的话,我不打算杀他,也不打算谢罪,想先去雷渊里一探究竟的话,谁会同意。”谢自雪说,“想必,只会让门外的众人立刻发怒。他们会替江恣,歼了我们的三清山。” 司慎哑口无言。 谢自雪向他走来,走到了他身前。 “我的确不是个好掌门,也不是个好师尊。如果你说我有错,我承认。” “但相对的,你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好事。”谢自雪说,“我听说就是你,三年前私自前去诛杀江恣,还对玉清山先斩后奏。打都打了一半了,无词才知道你私自前去,不得不带着弟子前去支援你,最后三清山余下的两山也惨败,自此没落了。” 司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过一丘之貉,你也别装什么神气。我骗了诸位,你让山门没落。或许我的确没资格再做掌门,但这话也轮不到你来说。” “我的罪,我自会偿还。但在那之前,作为掌门,我有资格来告诉你——” 谢自雪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单手就把他揪着领子拽了起来。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轻重主次,该怎么分清。”谢自雪声音冷冷,“敢在外人面前公然说我不是,伙同无生宗宗主,想借外力逼我交位。司慎,大局面前,你还有心做这些,想必是一早就有失败的觉悟,能接受一切后果的吧。” 望着他的眼睛,司慎骤然瞳孔一缩。 他很熟悉这双眼睛的意思。 司慎张了张嘴,连一口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谢自雪,”他声音微颤,“你不能动手。” “为何不能。” “我是战力!”司慎说,“我也是修仙界的大能,若围剿祁三仪,仙界需要我!!” “我不需要。”谢自雪道,“假若你对我心有敌意,心怀不轨之意,我还得边诛杀眼前的魔修,边警惕门中同门会刺向我的刀。这次可是围剿魔界,这般重大的事,战场上还要如此分身乏术,实在麻烦,那不如不要这份战力。” 谢自雪拔剑出鞘。 司慎瞳孔震颤,望着镜水剑的剑尖寒光,他张着嘴呼吸发抖,难以置信。 他抓住谢自雪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目眦欲裂:“我是山主长老!!” “三清门门风磊落,”谢自雪说,“这是清理门户。” 一剑刺喉。 司慎眼球一瞪,刚发出的一声气音卡在喉咙里,变作一阵发不出惨叫的嘶喝声。 谢自雪往深处一刺,贯穿了他的脖颈,随后将剑往外一抽。 鲜血喷溅,谢自雪把人丢到地上去。 司慎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没了声息。 谢自雪收剑入鞘,瞥了他一眼,不做留恋地离去了。 在与目睹了一切的虚清弟子擦肩而过时,他头也不回地放下一句:“给他把尸收了。” “放到棺材里,再把棺材先放到山下的灵洞里。待新魔尊围剿一事过了,我再做处置。” “是!” 虚清弟子不敢怠慢,立马丢了手里的扫把,碰地跪了下去。跪得上身都趴了下去,五体投地。 直到掌门都下山离开,没了身影,他都没敢抬头,跪在地上发抖不停。 谢自雪下了山去。 刚到山口,他怀里的传音玉符有了反应。 是有人传音过来,玉符便有了灵气的气息。 他将玉符取出,注入灵力,与传音的另一方相连了灵力。 玉符里传出声音:“师尊?” * 夜晚将至。 又一日过去,天边日落西山。 望着天光一点点逝去,江恣披好了身上长衣。 “准备好了没有?”他回头,“我要开门了。” “开!”赵观停嚷嚷,“我准备好了!” “开吧,也没什么可怕的。” “开开开!” 几个亲传弟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脸上全是坚定,没有一人露怯。 江恣早知如此,便只是笑了笑。 “那些魔修互通消息的速度很快,所以潜入时都隐去身形,绝不要开战。一旦开战,你们定会被包围,不出一炷香就会被送到祁三仪跟前。”江恣说,“祁三仪那人是个老狐狸,我都不太清楚他想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一旦被抓住,没什么好果子给你们吃就是了。” “我知道,这是关系到此世存亡的战斗。”萧问眉说,“一旦天道会被他改写,那我们就都完蛋了。” “心里清楚就好。”江恣说,“而且,师……谢自雪之前说的没错,他很有可能设有陷阱。” “虽说可能是为与前去围剿的群仙设下的陷阱,但他也有可能猜到会有人潜入。总而言之,万事小心。” “知道啦,你别废话了,开门吧。”沈如春说,“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还担心我们。” 江恣无可奈何地又笑了声,不再废话。 他转身,扬手一挥,当场在半空中生生撕出一道漆黑的裂缝。 那裂缝逐渐扩大,变成了一道门。 门中轰然冲出尖啸的风。 “!” “怎么这么大的风!?” 卫停吟也惊讶不已。他抬手挡了挡风,难以置信道:“之前你开门也没有这么大的风啊!” “我不知道,可能是魔尊易主,魔界不接受我了。”江恣说,“被魔界之主的法力排斥的话,就可能会这样。祁三仪大概是十分提防我进入,心中的警戒无意间化作法力的一部分,蔓延给了魔界全体吧。” “他一个魔修还能影响魔界全体的地界!?” “废话,那是魔尊。” 赵观停无言以对。 “总之,都念个去形咒,就过门去。”江恣道,“过了这道门,到了那边,就没事了。” 赵观停狐疑道:“他不会发现你开阵回去了吗?你不是说他警戒你吗?” “发现就发现啊,正好,有本事就来找我。”江恣无谓道,“他怎么会猜得到我偷渡了整个上清亲传门过去。” 卫停吟:“……偷渡这词儿谁教你的。” 江恣一僵,回头朝他干笑两声,含混了过去。 卫停吟无可奈何,心说这么现代的词儿,一定是他在雷渊里看见自己那几个前世的时候听来的。 几人不再废话,纷纷念了去形咒,给自己隐去了身形,踏入门内。 江恣最后一个进入,他也给自己加了个隐形的咒法。 逆着狂风踏入门内,眼前黑光散去了些后,耳边撕裂的风声便立刻消散了。 看来江恣说的没错,风声呼啸的只是在短暂的门内。 黑光还没尽散,耳边清明起来,卫停吟突然听见一阵吵闹声。 那就像是凡世闹市的动静。 卫停吟一时间怀疑自己耳朵出错了。他眨巴眨巴眼睛,眼前黑光散去后,他看清了眼前。 他傻了。 身后几人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一瞬间,也立刻瞪大了眼。 眼前,俨然是个闹市。 路两边是一排看不到尽头的小铺,铺子上琳琅满目的什么都有,烟火气混杂着各式饭菜烧香味儿飘散于空。做铺子老板的魔修们站在铺后不停吆喝着,还有大红的灯笼挂在半空中,里头鲜红的鬼火摇曳不灭。 一身黑衣的魔修们在这条闹市上走来走去,手上是各式各样的吃食,脸上更是肆意的笑颜,都凑在一起欢声笑语着,好不热闹。 人头攒动,整条道儿上满当当的全是人。 这简直就是凡世的夜市,并且是最繁盛的城镇里的那种。 此情此景,卫停吟无言半晌后,回头去看江恣。 虽说大家都隐去了身形,但只要事先为彼此互通过灵气,那么他们就是互相可见的。 卫停吟就见这位前魔尊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魔幻。 他好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露出一种怀疑人生的表情。 第79章 分路 这的确挺值得怀疑人生。 卫停吟想了想, 如果七年以前他离开上清山俩月,再回去的时候一向清心远尘的山上突然开了个夜市小吃一条街,门口再插了个路牌写着“我在上清山很想你”, 他也得怀疑人生。 顺便怀疑一下谢自雪是不是疯了。 卫停吟这想法刚冒个头,江恣就在他身后说:“祁三仪是疯了吧?” 卫停吟想笑。 “话说, ”赵观停小声道, “这是夜市吧?” 沈如春说:“这是夜市呢。” 情况有些诡异, 萧问眉眉头一蹙:“为什么魔界里会有夜市?” “不知道。”沈如春转头看向江恣,“为什么魔界里会有夜市啊?” 江恣咬着牙说:“我上哪儿知道去。” “不是你造的吗?前魔尊?” “鬼才造过这东西!” 江恣气的都转头嚷嚷起来了,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来。 他不是冲着卫停吟,卫停吟却一愣——江恣真是很久没这么气势汹汹过了, 真像他以前。 沈如春被凶得一怔,又没好气地嚷了回去:“别嚷嚷好不好,只是问问你而已!不是你的话, 那就是祁三仪造的?” 江恣怒极, 一听见祁三仪这个混账名字, 更是气得差点儿冒烟。他一指他们面前这片热热闹闹的夜市:“那当然的啊!哪个蠢货会在黑天荒土之间造这种诡异的玩意儿!?” 众人无言以对。 江恣倒是很会形容自己这片地盘。 卫停吟转头看向这片夜市。他们此时此刻站在一处角落里, 没挡到人群。 面前人来人往, 而人头攒动的夜市上空,是魔气黑沉的天空;他们脚踩的大地上,是一片焦裂的黑土。在这荒凉的天地间,有这么一个灯笼满挂热闹非常的亮堂夜市,的确非常诡异。 最诡异的便是这夜市的色彩。这些铺子上挂着的灯烛和灯笼也都是暖色的,并非魔界生死城中一直以来的血红。 这就看起来更诡异了, 一点儿都不像魔界。 “那货绝对疯了,”江恣嘟囔着,“居然在魔界弄出这种地方, 他脑子绝对比我还疯。” 卫停吟苦笑了声。 赵观停问江恣:“话说,生死城呢?” “这里只是城外,生死城在里面一些。”江恣朝着里面扬扬头,“后面那个漆黑的楼,就是生死城。” 众人仰头看去。 恰好,咻的一声,一团烟花从夜市里面废弃,灿烂地炸在当空,将整个夜晚照亮了。 依着烟花的光芒,众人看清了生死城,那是一幢高耸入云的黑色城楼。 烟花噼里啪啦接二连三地炸在空中。五彩斑斓的花火下,生死城沉默又漆黑地矗立在那处。 “那就是生死城。”沈如春敛眉道,“看起来并不热闹。” “热闹的只是在城外的这一条街上,城内并没有任何影响。”萧问眉说,“或许,是祁三仪将要献祭所有魔修,所以特地在城外给他们开了这一条夜市,让他们在死前热闹热闹?” “就像是上路前最后一顿好饭么。” “差不多。” “这祁三仪还真是热心肠啊,竟还这样照顾一群将死的人。” 身旁几人正猜测着,卫停吟听见江恣在背后啧了一声。 “过年吗,还放烟花。”江恣低声说,“一会儿就把他脑袋拧下来放了。” 卫停吟干笑两声。他突然发现江恣还是很在意这块地方的,他或许一直都很中意魔界之前尸横遍野死气沉沉的一切——卫停吟一直以为是江恣懒得管,就放魔界一直这样安静地烂着,所以这块地方才那样死气沉沉。 但似乎并不是,江恣是特意把魔界造成这样的。 不久前还尸横遍野一片死气的魔界,现在直接被祁三仪爆改成美食一条街,江恣要气炸了。 萧问眉思索道:“祁三仪应该在生死城里。这片夜市上人多眼杂,我们就算是隐了身形,但实体还在,仍然是会被人撞到的。在此处待久了,只会对我们不利,早些去生死城内探查吧。” “是啊,早些做正事吧,围剿的群仙都等着我们抓到阵眼呢,可不能在这地方浪费时间。” “可怎么去生死城?”赵观停望向眼前这片街道,“这夜市把路都占满了,要去生死城,只能从这夜市里面过……” “这边。” 江恣出了声。众人回头,见他回身往右边去了,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回过身,一脸不爽地给他们指了方向,“这边有小路。” * 跟着江恣绕出夜市,在一条很崎岖的小路上左拐右拐了一会儿,众人从生死城右边绕了过来。 几人匆匆溜出小道来,一仰头,眼前正是生死城的高楼。 这处是生死城的东面城墙一侧,而不远处就是方才那片夜市。 夜市仍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火树银花热火朝天的,没一个人注意到他们。 赵观停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忍不住夸赞:“不愧是你啊,果然前城主跟着就是方便,这种小道你都知道!” 江恣没吭声,他阴着脸,看起来心情很糟。 “有人来了!” 卫停吟眼尖,一眼看到两个魔修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 几人赶忙闭上嘴,往墙后躲了躲——虽然没有必要,但他们出于本能,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缩在了墙后的阴影里。 那两个走来的魔修是从夜市里出来的。两个人都满脸通红,打着幸福的饱嗝,手里还拿着两三串肉串。 他们颤颤巍巍地互相搂着肩膀走着路,嘴里哈哈大笑,来到距离几个仙修跟前不远处的一处残垣断壁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们面对着热闹的夜市,背对着这几个隐身的仙修,毫无防备地吃起了肉。 “这夜市还真是热闹,”其中一个嘴里含糊,语气都带着浓浓的酒气,“尊主也是为我们尽了心力了。死前能有这么一顿,我已死而无憾了!” “你说什么呢,尊主这夜市都已开了五日了!”另一个哈哈大笑,“朱兄,你是喝糊涂了吧?” “哎哟,你看我这脑子!喝糊涂了,真是喝糊涂了!” 那朱兄也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说,“但总归是死而无憾了!为了大道,我明日就能为尊主去死!” “哟,这我可输不得你!”另一人笑道,“不过是死一场,为了尊主,刀山火海我都在所不惜!” 两人又对着大笑起来。那朱兄不知从哪儿摸了两坛酒出来,两人手拎着坛子一碰,算是道了干杯,仰头对着黑沉的天,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江恣看得眉头一紧,心里厌烦又不解。 赵观停望了望那俩人,又望了望不远处生死城的大门。门居然没挂锁,那把魔锁就大大咧咧地开着锁头,挂在门上。 大门离得不远,坐门口的那俩酒蒙子又喝得兴起,根本无意回头。 赵观停回头拍了拍几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 几人点了点头。 他们从那两人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到了大门前。为首的萧问眉悄悄开了一道缝,几个人嗖嗖钻了进去,最后还将大门轻轻掩了上。 大门门口没有守卫,门又已经关上,五人都松了口气。 “看来之前的猜测没错。”萧问眉说,“这些魔修都知道自己将要被献祭,而为了犒劳感谢他们,祁三仪开了这一场夜市。” “真是诡异的感谢方式。”沈如春咋舌。 “也不尽然,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萧问眉转过头,看向生死城内,“城楼内的魔气很少,远不如外面的夜市气息浓重。看来,是大多魔修都去外头的那夜市了,留在楼内的魔修不多。” 赵观停懂了她的意思:“魔尊只在城里留下了最低限的守卫,对吧。” 萧问眉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们探查就会容易许多。”沈如春坏笑起来,“这个蠢货,看我不把他的阵眼揪出来,再和师尊一起把他揍成个猪头!” 萧问眉有些无语:“你冷静行事。” “我知道的啦。”沈如春说,“好!机会来之不易,趁他们都在夜市里胡闹,我就先去了!一会儿玉符联系!” 灵根者的性格都受灵根影响一二,沈如春也不例外。她就和她那一头红发一样如火般刚烈,放下这话,转头就冲了出去。 萧问眉拉都没拉住。 去形咒只能隐去身形,无法藏住声音。此情此景让她无奈非常,她只好收声作罢,转头道:“的确耽搁不得了,我们要速战速决。照师尊在我们临行前传音来的嘱托看,群仙令已经在今早发出,围剿众仙今夜子时就会集合在魔界外,随时准备突击。” “生死城这般大,我们时间不多,都快动身去找。”她说,“一旦找到,就要立刻用传音符告知彼此。” 还留在此处的其余三人点了头。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向不同的方向兵分三路,散去了各处。 * “你好像有什么疑惑。” 卫停吟跟江恣走在去往生死城地下的路上。这一路上都没什么魔修守卫,江恣又一直面色凝重地走在前面,卫停吟便这样问了一句。 “是有什么不对吗?” 江恣脚步微顿,但没停下。沉吟片刻后,他回头说:“这些魔修不对。” 卫停吟明白他的疑惑:“都太听话了?” “是啊。”江恣眉头紧锁,“不可能会这样听话,魔修都是只为自己的。怎么会因着魔尊说要他们为天道献祭,他们就乖乖地都点头同意,甚至说自己死而无憾?” “那可是自己的命,他们又不是什么圣人。” 卫停吟说:“这事儿的确打一开始就不对。大师姐跟阿春遇到的那些出来追杀那‘叛徒’的魔修们,听他们说的话,也是对祁三仪忠心耿耿。” “可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更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去死。所以,定是祁三仪对这生死城内的魔修们做了什么。” “比如说给他们所有人洗脑什么的。”卫停吟说,“应该有的吧,这种邪术。” “当然是有,可动用这种邪术,要付出的代价可并不简单。”江恣说,“人的思考是自己的,强硬地把它抓在自己手心里,怎么会不付出代价。” 卫停吟沉默。 他思考一会儿,想不出来什么有根有据能说服自己的可能性,便道:“先找阵眼看看吧。” “嗯。”江恣说,“正好,到了。” 他停了下来,转身面向一道漆黑的门。 卫停吟跟着转过身。定睛一看,他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漆黑的门。 这是个通往地下的洞口。洞内没有烛火,一片漆黑,看起来便就像一扇丝毫不透光的漆黑的门。 有仄长狭窄的台阶通向遥远的地下,一眼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光亮。黑暗无穷无尽,仿佛从山崖上看向底下的雷渊。 “走吧。” 江恣拉起他的手腕,带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卫停吟稳了稳心神,跟着他走了下去。 台阶仄长,他俩走了很久。 “这台阶有多长?”卫停吟问他。 “得走个半刻。”江恣答。 还真是挺长。 卫停吟想着,又问:“话说,阵眼这东西,祁三仪应该会小心地保护起来吧?我们找到阵眼的话,有可能也会直接遇到他吧?” “是啊。”江恣说,“真在地下就好了,我一剑把他连着阵眼一起砍了。” 卫停吟听了干笑,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脾气。 “不要冲动行事。”卫停吟说。 “我知道。”江恣顿了顿,“说起来,我有件事想问问师兄。” “什么?” “师兄不是说,那个外世的势力里,有人要起义,便切断了师兄和监视法器的连系,让师兄随时都可以回去吗。” “是啊。” “那为什么不直接回去?”江恣问他,“反正那个监视师兄的法器也不在了,师兄也不必再把这里料理好才能回去了,直接回去也是行得通的吧?” 他这一问,把卫停吟问愣住了。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系统已经没了,又没人盯着他。秦若遇给他的回到现世用的装置,今儿一早也出现在他枕头底下,的确是随时都能回去的状态。 可卫停吟没想过要扔下这些事不管,直接回去。 他只觉得这个问题不可思议,甚至令他震惊。 “说什么呢你,”卫停吟对着江恣皱皱眉,“怎么能把这里放着不管,直接回去。” “我始终是负责这里的外世人。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是我在负责的。” “事儿没做好,就要负责到底。”卫停吟说,“更何况,我是你师兄,你是这天道选中的人。” “你跑偏了,是我的责任。过去的事我得帮你收拾,往后也是。再说,不帮你把天道收拾好,我怎么安心带你走。” 他说得很认真。江恣愣了下,随后笑了起来。 “也是。”他说,“我怎么就问这样一句话了……兴是这些年糟烂事做的太多了。我问错话了,师兄别怪我。” 卫停吟哼了声,没回答。 “那我就跟师兄一起收拾好从前的事,收拾好天道,然后我们就跑。”江恣笑着说,“我跟师兄,一起逃到天道都找不到的地方。” 江恣很少说这样的话,而这真是过于浪漫的一句话。卫停吟红了脸,有些恼羞地反手在他手心里掐了一下。 卫停吟闭着眼红脸道:“少给我说漂亮话!” “好好。”江恣笑着应声,“这里有坎,师兄别绊了。” 卫停吟低头一看,无限向下的台阶上还真是有一道突出来一道的坎。 他跳过坎,跟江恣往下继续走了几步,江恣就在一片漆黑里说:“到了,师兄,前面是平地。” 卫停吟拿脚尖探了探前方的地面,的确是片平地。 他走上平地,望向四周。周遭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 江恣一挥手,墙面上立即燃起火红的烛火。 四周被照亮。 看见周遭的一切,卫停吟蓦地瞪大了双眼。 第80章 逆天改命 视野里被照亮了。 此处地下没经打磨, 处处是泥土石块,就像个山洞。地上是一片腐腥的血河,河两边的岸上到处是死尸和棺材, 残肢断臂更散乱一地。 墙面的土块硬石上有许多痕迹。有的是血阵邪术,有的坑坑洼洼, 像是挣扎着用指甲硬抠出来的。仔细分辨, 才能分辨出那些斜斜歪歪的丑陋字迹, 写的竟是“救命”。 卫停吟看得眉头紧皱。他凑近过去,见那些尸体有新有旧。旧的尸体已经化为白骨,有的也成了干尸,躺在地上面色狰狞大张着嘴巴。他们未着寸缕, 赤.裸的身上被用刀剑硬生生地刻出了阵法。 “这是……” “活体阵眼。” 江恣从他身后走上来,低头看了一眼,语气平静, “邪术各式各样, 法阵也各式各样。根据魔道书经记载, 以活体做阵眼, 能让邪术事半功倍。但毕竟法术多的是, 需要调整的地方也多的是,所以历来魔尊都在这地下用活人做试验。” “只是,毕竟这做的是天杀的事,所以为了防止这些冤魂报复,你看。” 江恣转身从墙上把一个烛台取了下来,端在手上, 转身面向他们刚刚下来的长阶。 卫停吟跟过去,一看到长阶两面的墙,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墙面上是个阵法, 血淋淋的阵法。 已经干了的鲜血还留有往下流淌的印记,瞧着触目惊心。 “这便是你说的,将他们这些横死的冤魂,生生世世锁死在这里的阵法?” “没错,他们无法往生,怨气魂魄都会被锁死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会被上门报复了。”江恣说,“这么一来,对邪术的试验也是很有好处。怨气都被锁在这里,此处便充盈着魔气。” 卫停吟语气低沉:“这可真是太适合修炼了。” “是啊,但有个问题。” “什么?” 江恣还没回答,身后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卫停吟突然感到一股魔气直冲天灵盖。他心里咯噔一声,道了声不好,回头望去。 躺尸的死尸们都站起来了。 它们身姿摇晃,张开大嘴,血盆大口里发出惊天的怒吼。 嘴里的血水都喷了出来,带着腐腥的味道扑面而来。 卫停吟面无表情:“问题便是这个?” 江恣也依然平静:“是啊。” 他转过身,那些死尸正朝着他们一步步逼近过来。 “怨气和魂魄都留在这儿,这些可怜的死尸便会一直不死。” 他说着,拔出剑来,叹了一声,“造孽啊。” 剑出鞘,漆黑的雷霆立刻从鞘中涌出。 一阵轰然的电闪雷鸣,死尸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待雷电散去,他们就变作一具具黑炭,啪啦啪啦地倒在地上。 远处那具白骨都散架了。 卫停吟无言望着。江恣从他身边路过,道:“这边走。” 卫停吟跟了上去:“这么大的动静,祁三仪不会发现吗?” “会发现的吧。”江恣说,“他找来就最好了,我替那群仙长老头把他先杀为敬,也算是将功抵过。” 卫停吟沉默了下。 他想起江恣刚刚那句“造孽”,又想了想刚刚他这句话。 “是那些弟子,”卫停吟放低了声音,“你在想,那些被你屠山时杀了的弟子么?” 江恣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过了片刻,他才“嗯”了声。 “还有水云门的。”他说,“去闹事的时候,也杀了很多。” 卫停吟望着他的背影。身上没了咒印,江恣比从前好些了,看起来不再像个要被风生生吹散了去的薄纸,只是看起来仍然迷惘。 “当时一心想让师兄重新开始,其实也是想着死了的那些人。人已死了,除非年岁逆转,否则真是想不出来该如何挽救。” 江恣说,“重新开始的话,一切就都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我知道对师兄不好,可我那时真的过够了。眼睛也没了,胳膊也断了一只,那深渊又一直唤我。拖着这种残躯病体,当真是觉得没意思。” “但说来……虽说是为了把师兄叫回来,才特意做了许多恶事,可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说出来,师兄或许会觉得我不是个东西,可我也得说句实话。杀那些人的时候,我心倒也不曾尽是不忍。” “我这一生没过几日好日子,不管是为了苍生还是什么,众人都弃我于不顾,眼睁睁看着我被大地吞噬。”江恣缓缓停下脚步,“手刃了许多同门,许多旁人,我心中都痛快极了。所以我遭人恨也活该,我或许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易宗主说得对。” 这地下不知通向何处,远处的尽头吹来阵阵微风。 风送来血味儿,不知哪处有水滴滴答滴答作响。江恣没有回头,卫停吟望着他,忽然觉得他好像还是那个被人围成一圈砸石头都一声不吭,自己也觉得自己活该的小屁孩。 卫停吟抬起腿,狠狠在他后腰上踹了一脚。 江恣猝不及防,往前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 他回头,一脸怔愣。 卫停吟瞪着他说:“真不是个东西的话,哪儿会说这个话,蠢货。” “这世间是非对错爱恨情仇本就乱得很,用不着非得自己正的发邪才算是正道!心里有点恶念头也算正常,别总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真觉得对不起的话,这次就亲手把那天杀的魔尊杀了,回头出去道歉!” “若外世的那些能帮你矫正,把他们复活,那就皆大欢喜,你去道个歉;若不行,我便陪你赎罪去!” 江恣怔怔地望着他。 卫停吟一脸正气地说罢,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直直往前方走去。 望着他决绝前行的身影,江恣笑了声。 说的倒真是。 江恣心中忽然有些感慨,卫停吟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每每他迷惘时,卫停吟都会走过来扯住他,把他往前推,让他往前走。 卫停吟是一个很少伤春悲秋去的人,他总是一直往前走。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犯了一些太激进的错。可那不怪他,他也只是太想停下来歇一歇。 江恣直起身,追上卫停吟的脚步。 “师兄,”他说,“我……” 还没说出什么话,突然整个生死城一震。 江恣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咽回了肚子里。 卫停吟停下来,抬起头。头顶上有细小的碎土碎石被震动带着掉落下来,脚底下的大地也跟着震颤几下。 “什么?” 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卫停吟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震动只有一瞬,很快就停了下来。可心上不安未散。卫停吟眯起眼,望着头顶的土瓦。 “不是什么好兆头就对了。”江恣说,“先往前再走走吧。前面一些,是魔尊的记事台。在这里有什么发现,或研发了什么新法术,都会一并记录在那处。” “若祁三仪用了这里,那里或许会留下什么。” 他说着就往前走去,卫停吟却觉得悬,忍不住嘟囔:“他会老老实实地把东西写在上面么……” 卫停吟转身跟着走过去,然而刚出去两步,整个生死城就又猛地一震。 卫停吟吓了一跳,又停下来。 他抬头又望。这次的震动比方才更厉害些,打头顶上掉下来的碎土更多了。 江恣在前面催促:“快些,师兄!似乎没时间了!” 卫停吟咬了咬牙,低头跑了过去。 生死城再次接二连三地震动起来,震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大块大块的土石从头上掉下来,卫停吟回头望见几乎要被埋葬的这地下城,喊道:“祁三仪是想把你砸死在这儿不成!?” “不知道!”江恣大声答。 “震得这么厉害,是他发觉你来了,就把献祭的法阵启动了吗!” “应该也不是!”江恣想了想,又改口,“至少没在生死城里启动!我没在城内感到法阵的气——……” 话一落,江恣停了下来。 一个可能性在心中浮现。他沉默地僵硬着回过头,和卫停吟两两对视。 卫停吟心里也咯噔一声。 身边土石碎裂,轰隆隆地堵住了后路。 忽然,卫停吟感到身上起了一阵灵气。他一怔,从袖里拿出传音玉符——这是谢自雪一早给他的那一枚。 传音符亮了,卫停吟以灵气相通。 谢自雪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停吟,时候还早,群仙尚未到齐,我已带着几位大能来了,算是为你杀头阵。” 卫停吟一怔:“什么?” 这才什么时候,他们进生死城都还没半个时辰! 距离约定好的子时还早,谢自雪也是说等他们联系才会动身! 怎么这就来了!? 他这反应,让谢自雪顿了一下。 片刻,疑惑的声音从那边响起:“何为什么?不是江恣说,阵眼已经找到,他准备将其销毁,让我们过来杀入这诡异的夜市里,打一个声东击西吗?” 这话一出,江恣也怔了。 “我没说过!”他立刻明白过来,朝着传音符怒吼起来,“你不会进夜市里面了吧!?” “自然是在的。”谢自雪说,“我已……” “滚出来!”江恣朝他咆哮,“现在立刻滚出来!那就是献祭的法阵!!” 此话一出,谢自雪在那边一顿。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打他那一头传来。 一瞬间,大地震颤声,铺子的土崩瓦解声,魔修们四散奔逃和怒吼喊杀的声音都一同响起。法术噼里啪啦四处作响,玉符瞬间在卫停吟手中烟消云散。 是谢自雪那边的玉符松了手,被魔修的法术打中了。 所以这边卫停吟手上的这一个,就也消失了。 江恣大骂了一声。 “他居然上这个破当!”江恣气得歇斯底里,“他那种大能,就没察觉出不对吗!一个阵眼能这么快就找到吗!?” “好了,再生气也没用。”卫停吟道,“别喊了,归根结底,是他太信你,所以没丝毫怀疑吧。” “那么信我干什么!?我都砍过他了!” “好了!” 江恣气得已经找不到理智了,见他嘴上都开始没个把门的,卫停吟也提高声音,凶了一句。 这话一出,江恣立马肩膀一抖,不吭声了。 “事情都出了,你在这儿大喊大叫有什么用。问题是……他是怎么搞到传音符的?” “肯定是那三个之中的哪个被撂倒了!”江恣还是忍不住生气,“不然他从哪儿拿到的玉符,那一群——” 江恣指着头顶就想骂那三个。 可他如今有些骂不出口了。他便手指着头上,脸色狰狞地抽抽了半晌,也没骂出来半句话,只好愤愤地一甩袖子,把手放了下来。 “好歹是个魔尊,尊位我们也没能毁成,祁三仪得着那尊位庇佑,他们不敌也正常。”卫停吟说,“总之快走,得去夜市那处看看情况。祁三仪出手了,我们也知道阵眼是在哪儿了,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知道。” 江恣皱着眉扬起手,他们脚下立刻出现血阵。 这是传送的法阵。阵光四起,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畔的骚动声渐渐清晰起来。 重新回到生死城外,就有一阵狂风迎面而来。 待视野清明,卫停吟抬眼一看,吓得两眼一瞪。 眼前哪儿还有夜市。 一大片法阵轰然向天空散出巨大血光。那光阵几乎是个魔道法炮了,把空中黑沉的乌云都轰开了个洞,露出一大片光亮。 天上血月高悬,面前的法阵轰轰作响。 强风把卫停吟吹成了个大背头,睁开的双眼都跟着泛起刺痛。卫停吟却丝毫不敢闭上眼,他紧盯着那片刺眼的血光。 法阵巨大,血光刺眼,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停吟回过头,是赵观停和萧问眉跑了出来。 他们见到此情此景,也是目眦欲裂:“这什么!?” “出了何事了?”赵观停问道,“是我们被发现,所以他立刻起了阵了吗!?这阵法竟然就是方才那个夜市!?” “不止那么简单,”卫停吟脸边淌下冷汗来,“师尊似乎在里面。” “什么!?” “是祁三仪装成江恣给他传音,把师尊骗来了。”卫停吟说,“阿春呢?” “不知道,我没见到。”赵观停说。 几人又看向萧问眉,萧问眉也摇了摇头。 江恣烦躁地咬了咬大拇指的指甲。 赵观停在他们几人脸上扫了一圈,略微忐忑地开口:“不会是三师姐被撞了个正着,那人就杀人夺符……” “不知道。”江恣转头看向那法阵,“唯一清楚的是,法阵已经被启动了。” 萧问眉脸色难看:“已经无计可施了?” “如果他躲在里面的话。”江恣说,“但这种献祭法阵,起阵者是不会被献祭的,他不受到法阵的一切影响。被献祭者会被锁在阵内,但起阵者能来去自如,并且就算身在阵内,也不会被法阵吸收命数,献祭而死。” “但是起阵者一死,法阵就会消散。” 卫停吟懂了意思:“换言之,只要师尊有办法将祁三仪推出来,我们就有办法了。” “没错,”江恣道,“或者这法阵直接被毁。” 赵观停听了这话,干笑起来:“不太可能吧。” “是啊,大能都被锁在里面了。”江恣说,“入阵者被视为祭品,已经没法做什么了。” “所以,就只能指望师尊——” 萧问眉话刚说了一半,突然,那法阵四方轰地炸起大片火光。 火光掀起热浪,法阵四周破碎的铺子木架、锅碗瓢盆,一切的破碎都和残垣断壁一起被掀飞起来,冲向他们。 萧问眉抬起手臂挡住,再放下时,法阵的血光竟然烟消云散去。 一片迷眼的沙尘里,一道声音痛快地“哈”了声,洋洋得意地喊了句:“还得老娘!” 卫停吟都怔住了,他转身回头,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身后走了出来。 * 谢自雪挥剑一斩,剑光扫过之处,立马倒了一片魔修。 来不及细看,他立刻回身,一剑挡住身后袭来的魔修。和对方格挡着僵着几瞬,谢自雪一用力就将人杀开,反手又一剑,又杀了一片。 他看向阵边。法阵已起了,阵中血光四现,他们已经进了牢笼之中。 谢自雪眉头微皱。 魔修们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脸上都是得意洋洋。 柳如意退后几步,大喝一声,又扛起那把重剑来。她气喘吁吁,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 谢自雪望见她这样,笑了声。 “谢掌门还笑什么?”柳如意蹙眉道,“状况不容乐观,这法阵在吃我们的气力!” “是啊,这是献祭法阵的第一步。”谢自雪悠然道,“再过不久,我们就都要死在这儿了吧。” “你游刃有余地说什么话呢!!” 另一头又传来一声暴喝。谢自雪转头一望,就见易忘天一脚踹开八九个魔修,怒气冲冲地提剑站在一个小尸山之上,居高临下朝着他大骂,“想个办法啊!是你说江恣给你来了消息,我们俩才跟着你来的!” 谢自雪还没来得及说话,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掌声。 仿佛是看了一场好戏,随着那阵掌声渐近,一道人影也慢慢走到了他们面前。 原本在他们面前提着刀剑严阵以待的魔修们都很自觉地退到一边,为他开了路。谢自雪直起身,抬头望去,见一个戴着银色鬼面一身黑衣的男人缓步走来。 走出魔修之间,来到他们几个大能面前后,男人站定,从脸上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真是一场好戏,”男人笑着,“对吧,谢掌门。” 面具后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笑意从容。 祁三仪。 谢自雪眉头微蹙。 “多谢你前来。”祁三仪笑着,“你会疑惑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几个仙修献祭吗?明明你们并非魔修,死后的灵法之力只会是仙力,献祭给天道,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 “不会。”谢自雪答,“反正是你会用这个法阵把我们几个化为魔道之力,再献祭向天道。” “谢掌门真是聪明人,”祁三仪乐开了花,“怎么就偏偏会上那么容易的当呢,还当江恣是你的弟子?这可不行啊,谢掌门,喜欢护自家人也不能到这个地步,那可是个孽障啊。” “用不着你提醒我。”谢自雪说,“话说回来,我有想过是陷阱,却没想到你把陷阱布置得这么周正。” “我没有上一代天赋异禀啊。”祁三仪笑着,“也没有上上代天赋异禀。真是好笑,谢掌门,天赋异禀的人随随便便就能坐上那把尊位,我这样不受天道待见的人,却得忍气吞声成百上千年,才有一次这样的良机。” “你就一次都没有觉得这一切不公平吗,掌门。” “凭什么那种泥坑里爬出来的混账,是天道选中的人中龙凤?” “凭什么?” “同样一个头两条腿,一张脸一双眼睛,没比他缺什么少什么,可凭什么他天赋异禀?” “凭什么他一路畅通,两百年就能飞升上仙?” 祁三仪伸出手掌,而后缓缓握紧,语气也逐渐咬牙切齿。 “凭什么我就得隐姓埋名地做苦活。”他说,“这破天道,为何不选我!” 他最后几乎是嘶吼出声的。 三个掌门宗主各自站着,望着他。 易忘天脸上神色越发阴沉了。 “……天赋异禀?”他怒吼起来,“当了你们这杀天没良心的混账尊主,就他爹的是天赋异禀!?坐上那把破烂椅子做了最没良心的主子,就他爹的是人中龙凤了,就是万人敬仰的天道之主了吗!?你个杀千刀死万遍死全家的混蛋!?” 谢自雪心道不好,转头望去,果然,易忘天脸色狰狞如青面獠牙,满面青筋,看起来有如恶鬼般恐怖。 他从那尸山上一跃而下,气势汹汹地朝着祁三仪提剑走了过去。 “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地狱!”他满目猩红地大吼,“去找易飞舟问那杀千刀的天道为什么不找你吧!!” “易忘天!” 柳如意急得喊了他的本名,可易忘天一步未停,直直地朝着祁三仪走了过去。眼瞅着拦不住,谢自雪一道剑风劈了出去。 剑风擦着鼻尖飞过,易忘天被逼得一顿,才不悦地停下,转头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定定地望着他。 “别冲动行事。” 谢自雪淡漠道。 祁三仪嗤地笑出了声。 “冲不冲动的,还有什么必要吗?”他两臂一伸,指向两方,“看看周围吧,谢掌门!你们都被我锁在这阵里,已成了被献祭之物了!” “大局已定!”祁三仪说,“我将要改写天道,锁上雷渊!到那时,江恣将被雷渊召回,同样死在天道之中!” “我会把我命格逆转,我将让我来成为气运之子,尘世之主!”他大笑起来,“改写后,江恣就会死了!这书的主役成了我,到那时,这尘世没了他也不会毁灭!!” “我会逆天改命!”他大喊,“我会逆天改命……我会逆天改命!!” 他疯了似的张开大嘴哈哈大笑。 易忘天眼角抽搐,咬牙切齿得愤恨不已。他提起剑,正要再上前时,谢自雪又淡淡地出了声:“是吗。” 易忘天一顿,转头望去。 正疯狂大笑的易忘天也一顿,低头,见他仍然一身雪白地淡然伫立在原地,眉头一皱。 “你说什么?”他脸色阴沉道,“事到如今,你还如此淡然?” “你当我为何猜到这可能是个陷阱,还是来了。”谢自雪说,“你又以为我为何没经任何探查,就让我门下所有弟子都潜入进来了?” 祁三仪眯起眼:“你想说什么?” 谢自雪收起长剑。 他握住剑鞘,抬眼淡然。 “或许我真不是个当好师尊的料,没让孩子一直走着正道,”他说,“但不管他们选的路是正是邪,我都很清楚一件事。” “我把他们都教得很好。” 话音一落,突然,法阵四方轰地炸起火光。 热浪掀飞阵内无数残破的木架和断裂的东西,风沙也迷得人睁不开眼。祁三仪抬起手臂一挡,又震惊抬头:“什么东西!?” 没等来回答,反倒一阵破风之声在瞬间袭来。 一道魔雷劈开风沙,眨眼间来到身前。 祁三仪瞳孔一缩。 他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道随着魔雷立刻杀到他脸上的迅雷身影。 长发如泼墨四散,面上愤怒如同滚滚杀意,那只血眸如一把剑般闪着寒光。 祁三仪心中咚地一声,骇得心脏骤停。 江恣将剑一转,只用剑柄朝他狠狠一顶。 这么轻轻一击,祁三仪就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脸贴着地停了下来。 江恣站在原地,一甩手中长剑,脸色冰冷。 “站起来,”他扬扬脑袋,道,“想逆天改命,就先杀天道之子。” 第81章 祁三仪沙哑地笑出了声。 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抹掉嘴角的血,一脸讽刺地抬头,毫不掩饰地鄙夷地望向江恣。 “你听到了啊。”他说。 江恣没吭声, 只是像看死人一样冷冷地看着他。 “真是稀奇,”祁三仪仍然笑着, 拔出剑来, “你从前耳朵就不好, 我都以为你是个聋子呢。” “毕竟耳边清净了不少。”江恣说,“雷渊不再吵我了,耳朵自然好使一些。” “不吵你了?哦,那大约是天道出了差错, 没空管你了。”祁三仪提起剑,眼中一暗,冷声道, “你个死人。” 江恣眼眸一冷。 战争一触即发, 那两人当即冲向对方, 二话不说地厮杀在一起。 魔修们见此, 也立刻一拥而上。不知谁喊了句“帮尊主”, 他们就一鼓作气地冲向江恣,想要群起而攻之。 刚起身,四五道火光就劈了过来。 卫停吟跟沈如春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卫停吟瞅了眼那边杀起来的两个尊主,什么也没说,走向了谢自雪。 谢自雪望着他们。 “眉儿和观停呢?”他问。 “去看法阵了。”卫停吟答,“阿春聪明, 我们绕过夜市,刚一进生死城,她就想到外头这夜市不对劲, 跟我们道别之后绕了个圈,从偏门出了生死城,回来事先改写了法阵,使这法阵能被攻破,又埋了破阵的法术,这才反将一军。” 沈如春在他身后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自雪轻笑一声。 “好了,”他说,“开战了。” 卫停吟回过头。刚被那些四五火剑光杀退的魔修们,又红着眼杀了上来。 “别让他们耽误江恣,”谢自雪说,“杀!” 易忘天率先大吼着冲了上去。卫停吟刚拎起剑,就见着他一脸青面獠牙的凶相,吓了一跳。 他这才注意到易忘天。 卫停吟都吓愣了:“师尊怎么把他叫来的?” 沈如春这才也注意到易忘天,她也愣了:“我嘞个亲娘啊,怎么他都在?” 卫停吟没等开口回答,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阵灵气显形。他回过头,看见一道门阵出现在身后。 不多时,另一道门阵也出现了。 接着,许多仙修从那两道门阵之间闯了出来。卫停吟定睛一看,见那居然是水云门和无生宗的弟子们。 两个山门的弟子从门阵中杀了出来,提着剑就杀向魔修——想来,是易忘天和柳如意趁机叫来了人。 “先把魔修收拾干净!”卫停吟回过神来,“走!” 沈如春点着头,跟他一起冲了上去。 生死城前一时乱作了一团,仙修魔修杀在一起,杀得漫天血光,天地失色。 祁三仪跟江恣边杀边退,最终两人杀出法阵,到了一片空地上。 又挡住一剑,一阵电光火石的僵着后,两剑相互一推,互相推开了彼此。 江恣原地不动稳如泰山,祁三仪倒是被一剑推得后退了两三步。 他嗤笑一声,站直起身,又抹了抹嘴角边上的血。 江恣盯着他,眼睛像只饿狼。 “有意思吗,江恣。”祁三仪说,“明明天赋异禀,你却非要缠着一个人不放手。” “明明能做天下之主,你却非在儿女情长上耽误事。” “有那么重要吗?” “有啊。” 江恣面无波澜,握紧手里的剑,把它以双手提起,漆黑雷光轰然遍布剑身,“什么天下什么天道,我问都不想问。” “我就只要那人。只要你不杀我不杀他,你就是把尘世颠倒过来,我也懒得多问。” 祁三仪嗤笑一声:“你没救了。” “很多人都这样说我。”江恣不以为意,“不过比起我,我更觉得你没救了。法阵已破,你无法再献祭众人。现在投降让位的话,我可以收了这一剑。” 祁三仪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他像听到了个笑话,笑个不停,脸上又出现一股疯意。 江恣一皱眉,心里忽然觉得不对。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你笑什……!” 话音未落,脚下突然血光骤起。 江恣低下头,见自己身下出现一道血阵。 待看清了法阵,他脸色骤然一黑。 禁锢之阵。 他出不了阵,只能被禁锢在原地。 沉默片刻,江恣松开手,放下剑,抬头脸色难看地望向祁三仪。 祁三仪还在笑,跟个疯子似的。 “你以为我不会留后手吗?”他大笑着说,“江恣,今日我就让你死在这处,也成为那尊位的法力,供我所用!” 江恣抬眼睨了他一下,没说话。 祁三仪又后退几步,边笑着边说:“什么让我投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今日我杀了你,杀退所有仙修,我就还能再起法阵!” “有这尊位庇佑我,如今我连你都能杀,还怕什么别的猫儿狗儿?” 江恣明白了些。 祁三仪作为一个魔修,对他来说的确不够看,江恣从前一只手都能捏死他。 这事儿显而易见,祁三仪心里也明白。但今日他俩过了好几手,祁三仪都没出什么事,反而跟他打了个对半开,打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往势均力敌。 看得出来,祁三仪还没有用全力。所以他敢在这里对着江恣放屁,他认定江恣杀不过他。 祁三仪得意洋洋地望着他,笑意根本压不住,笑得两肩都在抖。 “有历来魔尊的庇佑,你今日都能与我杀上这么久了。”江恣慢悠悠道,“的确值得高兴。” 祁三仪笑着:“你的遗言还算不错,对我心服口服了?” “没有,”江恣面无表情,“我是在感叹你浅薄的愚蠢。” 祁三仪脸色微凝:“什么?” “谁又告诉过你,我从前是用了全力了?” 祁三仪猛地一怔。 江恣举起手,手掌朝向空中。 骤然间,天色立暗,风起云涌。原本被献祭法阵击散的乌云再次聚拢,朝着江恣手指的方向而来。 风声不安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随着窸窸窣窣地发出声音。 天地俱变,风云骤起,血月隐去,大地立暗。 不远处,正厮杀在一起的仙魔们被这一幕立刻镇住。 所有人望着天空,惊呆了。 赵观停仰头,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大得能塞八个饺子。 卫停吟也怔怔地仰着头,望着乌云聚起,云后惊雷涌动。 ……他怎么都能控制老天了!? 祁三仪更是惊得脸都垮了,笑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等云后隐雷的雷声一起,他才回过神来。祁三仪立马瞪大眼睛,瞪向江恣。 江恣还是那样平静。他单手举着,一脸淡然地让天地失了色——那副模样看得祁三仪更是一咬牙,气得眼睛通红。 他大吼一声“江恣”,抬手提剑便开始蓄力。 血光在他身上骤起,身下出现一道血阵。江恣一眼认了出来,那是连接生死城魔尊之位的法阵。 他骤然懂了。祁三仪在叫来尊位法力,想将所有力气都聚在这一击上。 江恣嗤笑一声,丝毫不惧。 祁三仪手上的剑逐渐开始发抖,不知是害怕江恣身上的法力,还是尊位之力厚重得让他逐渐提不起剑来。他那双眼中的红血丝越发重了,终于,他咆哮着大叫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喊着,两手握住血光四溢的剑,用尽全力,将剑气向江恣劈了过去。 这可是历来数十位魔尊的法力!是生死城的尊位所有的法力!! 粉身碎骨吧!! 祁三仪状若癫狂地心想,脸上抑制不住地狂喜。愤怒与怨恨完全将他吞噬,他甚至忘记了江恣身死尘世便会尽毁。 他只想让他去死。 让这个一脸淡然神奇兮兮的混蛋……去死!! 剑气眨眼间袭到江恣面前,祁三仪大张开嘴,刚要笑出声,一道天雷轰地劈了下来。 天雷就那么劈在他的剑气上。 立时,爆出一阵轰隆的天光。 剑气炸开,一阵风浪向四周轰然,溅起烟尘。 好些魔修被掀飞了出去,祁三仪也被强风掀飞,滚了几圈后才停下。 他咳嗽着,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往江恣那处一看。 风尘散去,江恣还站在那里。 手指苍天,完好无损,身下禁锢的血阵也是依然。 祁三仪顿时目眦欲裂。 一股无力感腾地冲上天灵盖,眨眼间遍布四肢百骸。祁三仪嘴角抽了两下,颤了颤瞳孔,突然没了站住的力气。他最终双膝一软,朝着江恣扑通跪了下去。 祁三仪手撑着地面,望着干裂的荒土,顿时觉得荒唐,荒唐得无可救药。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啊…… 尊位啊,那是尊位…… 那是尊位啊!? 数十个魔尊的法力,鲜血浇筑出来的尊位,就那么……就那么没了!?! 祁三仪嘴角抽搐着,滔天的怒火渐渐被荒唐的无力感占据,像被雨浇灭的大火一样,渐渐熄了声。 他抬头,朝着江恣苍白无力地笑了声。 “命好的混账。” 他颤声骂。 乌云遍布,雷电隐于云后,闷声作响。 这五个字落在半空中,轻得如漂浮的沙尘。 江恣望着他,神色没什么变化。 “命好吗。”他说,“如果能给,这个破天道之子,我还真想给你。” 祁三仪一怔。 身上的无力忽然消散了些,他缓缓直起身,望向江恣。 “我幼年被屠家,然后寄居篱下,又流离失所。走了好些年的弯路,才磕磕绊绊地上了山。” “可上山也没有好日子,受了欺侮,冻得差点死掉。”江恣语气平静地说着,“灵根觉醒,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杀了一个人。好不容易不用受冻,师尊又给我上了锁。” “我这一生,荒唐得找不到词。我想过,这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去到何处都遭人这样对待。后来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得到了答案。” “天道告诉我,是因为我是这本破书的主役。”江恣说,“主役便是这样一身苦难的,多可笑啊。” “天道之子若是这样的,那我甘愿我不是。” “可我是。” “这样的天道之子,我还真不想当。” 祁三仪听得沉默片刻,笑出了声来。 “故作清高什么,”他说,“得到了力量,你还嫌不够……有这份法力,从前经历什么,也都是应该。” “不识相的东西。” “天道怎么就挑中了你。” 江恣心里凄凉一瞬,随后自嘲地笑了声。 “多余跟你说。” 说罢,他手落下。 天雷轰地从天而落,砸到了祁三仪身上。 祁三仪凄厉地惨叫一声,在雷光里扭曲了身体。天雷在片刻后消散而去,祁三仪又嚎叫着痉挛片刻,才缓缓倒了下去。 他已经被雷打成了个漆黑的焦炭。 祁三仪倒下的那一瞬,江恣脚下血阵消散,禁锢破碎。 祁三仪倒在地上抽搐了会儿,忽然伸出手,摁住地面。 他嘴里发出一阵咯咯的不甘哽咽声,浑身颤抖着,硬是缓缓地爬起了身来。 江恣走上前,拔出剑。 祁三仪抬起脸。那张已经被天雷炸得面目全非的脸上,那双眼睛还那样仿佛要滴血似的瞪着他。 “江恣……!” 他咬着牙嘶哑地喊他,可刚硬撑着自己爬起来,突然他浑身一顿。 江恣怔在原地。 他望着祁三仪胸口前突然贯穿出来的一截剑刃,怔住了。 祁三仪咚地倒在地上。 易忘天正站在他身后,那张向来愤怒的脸那般冷漠。他抬起眼,瞥了江恣一眼,拔出剑来,回身离开,一言不发。 江恣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突然看不明白他了。 这是干什么? 谢自雪一剑劈死一片,从魔修群里杀了出来。他刚出来,就撞上易忘天提着剑走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易忘天停了下来,望了片刻谢自雪。 “江恣。” 易忘天望着谢自雪,嘴里叫的却是江恣的名字。 江恣望向他。 易忘天侧过脑袋,瞥着他。 “我已报仇了,”他说,“但你仍是杀了我亲兄的凶手。” “不过。” “我不想再管这些事了。” “今夜魔尊被我所诛,这就够了。” 说罢,易忘天抬脚离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江恣沉默地望着他离去,魔界里吹起轻风。就像劫后余生般,风轻轻吹起黑色的烟尘,带走尸横遍野的血腥味道。 今夜战未停,天上仍被血光烧得如炼狱。 卫停吟一脚踢开一个魔修。 正身陷血战时,突然,面前的魔修们纷纷眼神一顿,露出一片茫然的清明。 魔修们的动作也都顿住。 卫停吟没来得及收回手,一剑劈出去,又死了一片魔修。 “怎么回事?” “我在做什么?” 魔修们个个都像刚从睡梦里醒过来似的,茫然地互相对视。 卫停吟直起身,环望四周,就见这些魔修个个都是这样。 魔修们也环顾四周,见到满地尸体与面前的几个浑身浴血的仙修,立刻明白了什么。 “有人入侵!”不知谁大叫,“是谢自雪!!” “还有柳如意!” “仙修们来围剿了!!” “大家拔剑!!” 魔修们立刻都露出满脸杀气,再次提起剑就要杀。正当卫停吟也要提剑再战时,一道沙哑声音从身后厉声道:“住手!” 魔修们纷纷一顿。 卫停吟回过头,江恣从不远处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具焦炭。 他从卫停吟身边走过,将焦炭扔到了众人之间。 “祁三仪已死,”他说,“生死城的尊主,又成了我。” “现在停战,全都把剑放下,滚回城内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如有异议,可以对我拔剑。” 真是熟悉的一幕,魔修们立刻沉默在原地。 大多数人都难以置信地震颤着瞳孔,望了望地上的焦炭,又望了望江恣。 “尊主……又成你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不是说他把你杀了么!?” “闭嘴!” 江恣厉声喝道,身上也往外轰地迸发一道猎猎血光。血光带着法力,这样往外一震,立刻将魔修们全都震飞了出去。 这一下子,让所有魔修如梦初醒。好些人都喷了一口血出来,他们再不敢说什么,慌忙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跪下,伏在江恣身前,再不敢说什么。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竟敢对着我问东问西。” 魔修们把头埋得极低,不敢再言语什么。 江恣对着他们哼了声,转过身。 卫停吟站在他身后。刚刚和魔修们打过一遭,卫停吟浑身都是血,脸上也都是。 江恣看得面色一痛,撸起袖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抹了把脸上的血。 “没伤到吧?”他说,“怎么这么多血。” “没有,只是手臂划了几道口子。”卫停吟拿开他的手,看向地上,“死透了没?” “死透了。”江恣说,“我又补了几剑,保准活都活不过来,也把魂儿给锁上了,无法假死复生。一会儿,就带回三清山,让谢自雪给他做个往生阵,送他上黄泉,保准八辈子都活不过来。” 卫停吟很满意这个处置,点着头说:“这样最好。” 沈如春听罢,也松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的肩头,一脸忧心忡忡道:“那也就是说,结束了?” “魔尊死了,当然结束了。” “那天道……” “天道不会有事了。” 回答的不是江恣,是赵观停。沈如春回过头,见这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一身都是泥污鲜血,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拍掉头上的泥土,走过来说:“法阵已经毁了,谁都不会再被献祭出去。天道不会再吸收魔道之力,这个祁三仪算是完蛋了。” “是。” 萧问眉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她也一身泥污,不知道是在毁灭法阵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一整个法阵都毁了。”她说。 沈如春立刻兴奋起来。 她蹦蹦跳跳两下,一脸期待地回头望向谢自雪:“那也就是说——” 她两眼发亮,谢自雪看得一笑。 “是啊,”他说,“我们赢了,尘世将要太平。” 一瞬的寂静后,仙修们的嗓子里爆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众人扔刀丢剑,大声笑叫。有人互相抱作一团,大哭起来,更有人把双手握在一起,竟然生生跳起舞来。 水云门和无生宗的弟子们都疯狂了。顾蓦和商若跑到柳如意跟前,一人呜呜嗷嗷地泪流成河,另一人笑得满面红光,高兴得不行。 上清山这边,就只有沈如春蹦蹦跳跳大笑如疯。剩下几人互看一眼,只是各自感慨万千地笑了笑。 天上依然黑沉,地上血光依旧。 天还未明,但一切结束了。 卫停吟看向江恣。他刚好松了口气,仿佛终于卸下身上重担,他两肩松下许多。 望见卫停吟投来的目光,江恣朝着他一笑。 他走过来,顺势就往卫停吟身上一倒。 “我不行了,”他说,“召天太费法力了,我站不起来了。” 卫停吟无可奈何:“知道了,我背你回去。” 江恣便在他肩上吃吃笑出了声。 卫停吟哭笑不得地骂他:“现在都会做戏了。” “谁说的,我真不行了。” “滚。” 第82章 你不是要吃冰酥酪吗 一切结束, 众人欢呼。 卫停吟背着已经高出他一个头去的江恣,一步一步地穿过人群,先走到了人群外围去。 卫停吟沉默不语地穿过喧闹的人群。江恣趴在他背上, 脑袋搁在他肩头上,听见卫停吟呼吸平稳, 闻见他身上的一股血腥味儿。 “师兄。”江恣说, “我重吗?” “不重。”卫停吟说,“太轻了。” 真的很轻, 江恣轻的跟片儿纸似的。 人群在狂欢,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卫停吟就把江恣背到了外面一些的地方, 把他放了下来。 两人找了个残垣断壁坐着,卫停吟浑身是血地也往他身上一靠, 长叹了一口气:“累死了。” 江恣笑了声。 “就累到今天了, ”他说, “辛苦了,师兄。” “往后, 这尘世就太平了, 师兄没什么要忙的了。” “那最好。” 卫停吟望向不远处还在欢叫笑闹的人群。 他看到几个眼熟的面孔。人群的欢笑几乎要震破耳膜, 兴奋的绝叫带得他也禁不住松快开心了许多。 “这就结束了吗?”他问。 “都结束了。”江恣说,“原本说到底,我就只是想对付这天道而已。这祁三仪对上我, 看都不够看的。” “而天道啊,师兄。” 江恣低头望向他, “你对抗了天道。” 江恣的血眸里笑意浓浓,卫停吟对着他愣了片刻, 才明白过来,江恣所说的“天道”, 是穿书局。 卫停吟嗤笑了声:“哪儿是我对抗的。我孤零零一个人,可没有那能力。是死在天道里的众人,吞噬了天道。”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啊。” 他们长吁短叹,面前是因终于解放而欢笑不停的众人。 卫停吟心中没来由地放松。 是真的解放了。他想。 * 祁三仪想改写天道的荒谬野心,在一夜间便倾覆得灰儿都不剩。如果不是魔界的生死城门前在之后几日都一直留有法阵的残骸,卫停吟都几乎要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太亢长的噩梦了。 但它留在那儿。 虽说祁三仪身上的最后一剑不是江恣刺的,但总归是他把人整了个半死。魔尊的位置又回到了江恣手上,他迫不得已带着卫停吟回生死城呆了两天。 生死城前,祁三仪留下的法阵的残阵也需要毁去。卫停吟之后两日都围着残阵忙活,做了个仙法与之相抵,把这残阵毁了。 江恣在生死城内稳住了城中魔修。之后,两人回了上清山来。 大局已落,但事后的收拾也很折腾人。谢自雪带走了祁三仪的那具焦尸,又带上余下的三个亲传弟子,去山台上做了三天三夜的往生法阵。 弟子们在旁为他护法。 卫停吟做完了事,带着江恣回到上清山上,就见这三个人脚步飘忽的也回来了。他一问才知,这三个为了给谢自雪护法,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送走了他们仨,一转头,就见谢自雪也回来了。 谢自雪走上长阶,抬起眼,和卫停吟四目相对。 他们沉默地相视了片刻,谢自雪朝他笑了下。 “江恣呢?” 谢自雪走过来问他。 “先回舍院了,”卫停吟说,“他说要回去待一会儿。” “是吗。” 谢自雪没有多问,点点头后从他身边走过,朝他挥了挥袖子,“进来。” 卫停吟转身从善如流地跟上他,进了新山宫之中。 谢自雪招呼他坐到正厅的一把椅子上,给他倒了杯茶。 卫停吟双手接过,作揖谢过了他之后,才坐到谢自雪指过的椅子上。 卫停吟刚抿了一口茶,谢自雪就开门见山地开了口:“祁三仪一事完后,水云谷就代替无生宗和三清山,向仙修界中汇报了此事。” “近些年,江恣虽说祸害得苍生鸡犬不宁,但这次刺杀了祁三仪,没让天道受染,也算是大功德一件。听人说,掌事人们同去了雷渊一观,天道之中的确有魔气,且有献祭法阵残留的痕迹。” “祁三仪要做的事,已得到证实。江恣这次有功德,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谢自雪摩挲着茶盏,“我还听人说,眼下各大门派中,居然有许多死了许久的人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卫停吟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安抚了一下自己,把茶水咽了下去,咳了两声。 “且各个都是死于江恣剑下的人,”谢自雪盯着他,“你做的,对吧?” 卫停吟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也不能说全是我做的,但确实跟我有关系。” 话说到这份上,谢自雪已懂了。 “江恣这些年杀人放火,恶事做了许多,但说到底也是有些苦衷。我们对他见死不救,他心中有怨,出来后屠戮仙修……想必那是叫你回来的手段,也是有些不得已在里面。”谢自雪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没法说个黑白分明。” “我欠了他,他也伤过我。”谢自雪叹了声,“过去那些事,我与他都有不对之处。好在,历经了祁三仪一事,仙修界中对他的成见也少了许多。” “倘若他要做魔尊,只要日后与仙修界相谈一场,愿签下些双方求同存异的太平契书的话,仙修界中,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日子都会太平下来。” 话说到这儿,谢自雪顿了顿,抬头问,“你们想如何?” 卫停吟沉默了瞬。 他望着谢自雪,沉默了挺久。这问题他一直在想,也问过江恣,可江恣却始终是怎么都行的态度。 卫停吟想的话,他怎么样都行。 卫停吟想了想,觉得回去也是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又看了看谢自雪,谢自雪眼睛里有些对他的担忧。 卫停吟忽然就想起从雷渊里爬上来那天。那天他倒在崖边,天上血雨滂沱,在什么都看不清的迷蒙里,他看见一身血红的谢自雪。 他不知道在那儿呆了多久,但看一身白衣都红成那样,想来是在雨中等了他很久。 似乎在这里,担心他的人更多些。 “留在这里吧。”卫停吟说,“我跟他去魔界待着,省着他做什么都焦头烂额。” 谢自雪笑了声:“好。” “师尊。” “嗯?” “我有一问,想问问你。” “说。” “易宗主,”卫停吟问他,“你是跟他说了什么,他居然愿意跟着你打头阵,一同去魔界?” 卫停吟把话问出口,满脸的疑惑不解,“他不是一直想要你以死谢罪么,为何这次如此听你的?” 谢自雪闻言,沉默一会儿后,放下茶盏:“司慎死了。” 卫停吟一怔。 “我杀的。”谢自雪说,“急功近利,不分是非,早已没了道心,不知是被什么蒙了眼去。这样的人,自该被清理门户。” 那倒确实。 “要想围剿魔界,便需要仙修界中各大宗门协力。虽然易宗主咄咄逼人又不讲道理,但他是有实力的。往日他心怀仇恨,所以浮躁不定,剑才不稳。” “只要稳住心神,是能和我不相上下的。” “他的仇恨,你也知道原因。” 谢自雪说,“上一任魔尊邱愁,是他的亲兄长。” “也是他的师兄。” 这事儿卫停吟知道。 易忘天的亲兄长邱愁,阴差阳错地走火入魔,成了魔修,后来又成了魔尊。在登上尊位的那一日,他改名换姓,从易飞舟变成了邱愁。 所以在回来后,见到易忘天对着江恣敌意这般大,卫停吟心里也多少明白原因。 “易宗主和邱愁的关系,弟子知道,”他说,“所以我也知道,易宗主对江恣敌意这么大,想必是因为江恣手刃了邱愁。” “不错,”谢自雪说,“邱愁就算无恶不作,甚至屠了两次无生宗,可说到底也是易宗主的亲兄长。” “想必他对此一直有着心魔。” 谢自雪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宫外,“也因此,他一直对魔修恨之入骨,过去这许多年,人也扭曲了不少。可即使如此,听闻江恣杀了邱愁,他心中还是会恨的。” “江恣杀了邱愁,也杀了易飞舟。” “所以他这些年一直紧咬着我不放。说什么以死谢罪,他只是突然之间没了仇人,也没了兄长,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吧。”谢自雪说,“我前几日找到他时,便这样对他说了。” “‘邱愁屠了无生宗,江恣是你的恩人;可易飞舟是你的兄长,江恣便是你的仇人。’” “‘可不论是恩是仇,是非恩怨都不能成为一生的梦魇。如果一直停滞不前,陷在是非之中,总有一天,你也会被心魔吞噬。’” “‘无生宗该怎么向前,是你这个宗主说了算的。’” “‘易飞舟早已成了邱愁,只有你还困在过去的镜花水月之中。’” 江恣坐在舍院门前,望着门前的新树。 天空还是阴沉的,雷渊还没有关上。阴霾之下,新树的绿叶随风轻响。 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他转头望去,就见易忘天居然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江恣心中诧异。 他坐在自己屋院的门槛上,看着易忘天一步一步走近过来,最后停在了自己身前。 他肩高腿长的身影笼罩下一层阴影。 江恣抬着头,看着他那双三白眼,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但易忘天脸色好了很多,脸上再没有从前那股不讲理的疯劲儿。 突然,易忘天一扬手,扔给了他一个东西。 江恣伸手接住,低头一看。 居然是一坛子酒。 江恣更搞不懂了。他一皱眉,实在看不明白易忘天这到底闹的哪一出。 “这是什么意思?”江恣抬头,“你疯了?” “我下过决心。” 易忘天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他望着江恣,眼眸冷冷:“在他第二次屠戮无生宗的时候,你们来助我守山,我门下亲传全都死去的时候,我下过决心。” “我会亲手杀了邱愁。” 江恣默然。 这事儿,他有记忆。 他记得这件事。无生宗里同样出过一个魔尊,那人是和易忘天一同拜入无生宗的、他的师兄,也是他的亲哥,易飞舟。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邱愁第二次去屠山时,三清山前去助阵了。 后来更是随着事态发展,江恣被推上了战场。他赢了邱愁,顺手推舟地就让那疯子签下了和平契书。 易忘天在那战斗的过程里情绪崩溃,哭着说了一切,所以江恣记得。 眼下话说到这儿,江恣也明白了什么。 “所以,”他说,“你一直以来,是恨我把你的仇人抢杀了?” 易忘天没吭声,但那双眼一凛,又冒出几缕恨来。 江恣就懂了:“原来是这样。” 易忘天啧了声,别头看向别处。 “可你杀不得啊,易宗主,”江恣说,“你若杀了,你不就成魔尊了么。” “成便成!”易忘天一握拳头,喊着说,“我早已有所觉悟,在他被我杀死的那一刻,我就会自刎而去!” 江恣干笑一声,没做评判。 易忘天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只是,这些都只是往事。” 江恣望着他。 易忘天又睁开眼。那眼中情绪散了些,只剩下一片平静。 “无生宗不能一直在过去里停滞不前。”他说,“但发生的事,我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跟你刀剑相向,也不会后悔要谢自雪为此以死谢罪。” “但从今以后,你若再行恶事,被我知道了。” “我就会来杀你。” 说罢,易忘天飒利地转身离去。 那背影随风飘荡,没有再回头。他走进发光的门阵里,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山崖上吹起风来。 江恣长发飘飘,沉默不言。 过了会儿,又一道人影走了上来。那是道白色身影,长衣飘飘。 江恣眼睛一亮。 那人走到身前——果不其然,是卫停吟。 “师兄。”江恣眼巴巴地叫他。 “干什么呢?坐这儿发呆?” 卫停吟说着,低眼一瞧,瞧见他手里拿着坛酒,讶异地一挑眉,“哪儿来的酒?” 江恣低头看了看。 这坛酒还不轻,拿在手上很有重量。 江恣思索片刻,没有回答,释然一笑,抬起头问:“要喝吗?” “应该是很烈的酒。” * 仔细算来,这里一切的一切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行进了七年。 终于在这几天里,他们开始掉头,往着正确的路上向前行进。 从前被江恣杀了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掀开棺材板,从里面一脸迷茫地坐了起来,吓得周围的人连滚带爬,抓着各自师尊的衣袖哇哇大叫。 一开始人们会惊慌,到后来就麻木了。没过半月,等有人再复活,他的同门们就只会面无表情地说恭喜,去跟你一个时辰前刚爬出来的师兄一起沐个浴吧,省点儿水。 但不论如何,亡人的复生总归是令人开心的。 卫停吟向江恣表示过意愿后,江恣没有任何异议地就接受了,次日就回了生死城,正式把自己成了新魔尊的事儿昭告天下。 而后仙修界召开仙会,对着死而复生的诸位,江恣鞠了躬道了歉,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说完他又抬起头,阴着脸道:“那各位对我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我被关雷渊里的事,是不是也该道个歉?” 一句话,仙会上的其他人哑口无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下,最终也是向他弯腰道了歉。 江恣这才满意,又眯眼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卫停吟在一旁冷汗直流。 互相撕吧得太久了,这种天下太平双方和解的场面实在有些诡异。 不久后,三清山的弟子们也一个个都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们刚缓过神来,看见江恣,又一个个大叫着提刀拿剑,指着他就要杀。 沈如春跟着赵观停拦了好半天,闹闹腾腾好久,最后卫停吟不得已去叫了谢自雪。谢自雪下了山来出了面,一群悲愤的弟子们才冷静下来。 再后来,得知了事情始末,这些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立刻接受,被屠杀的回忆还历历在目。有人仍然叫嚷着,有人则转身跑走——没人能立刻接受仇人竟然是有苦衷的。 一下子变得没法纯粹的恨就这样变成一口血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很多人当然都没法马上接受。 江恣并无所谓。 “想继续杀我也可以,继续恨我也可以。”他说,“毕竟我确实做了。你们对我有杀心也很正常,我现在也的确是魔尊。” “如果有恨想报,我随时等着。” “随时来杀我。” 他这样说着,转身就离开了。 卫停吟跟着他走了。出了山宫,他无可奈何地在背后望着这人,从侧颜看去,江恣面色凉薄。 还挺帅的。 卫停吟想。 后来,有人问江恣:“江师兄,那你不飞升了吗?” “对啊,不是说你不飞升的话,天上就没有天庭了吗?” 此话一出,江恣如梦初醒。 他回头望向卫停吟,卫停吟笑着道:“不怕,天上已经有天庭了,不用你非得跑上去一趟。” 江恣诧异地眨巴眨巴眼。 卫停吟往江恣那边走过去,凑在他身边踮起脚,手掩着口鼻,小声地和他耳语:“外世又给我消息了,这事儿已经被修复了。你不再是天道之子了,天上的天庭也开始正常运转。” 江恣这才了然。 卫停吟松开手,站了回去,朝他眨了眨眼睛。 江恣立刻脸一红,别开了脸去。 一切渐渐回到正轨之上。 仙修界安稳下来。上清山的几个亲传都回到了山上,在听说卫停吟又跟着江恣回了魔界之后,这三人也都没说什么,好像是都已经料到了。 那日仙会,在互相道过歉之后,江恣就和仙修界的掌事们签下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和平契书。 谢自雪带着江恣去了雷渊,江恣围着雷渊看了阵,告诉了仙修们该如何关上雷渊。 关上雷渊真是个很费力气的事,仙修们要在雷渊边围起巨大的法阵,日夜不休地做法念诵,才能让法阵逐步合拢。 但这是最后一件事了。 祁三仪死去后,忙忙腾腾的繁事总算是一件一件地都解决了过来。 卫停吟呼了口气出来。真是春天了,周遭暖和了起来。 他抬头望着天上。仙修们做法已经有几日了,天上的黑气在逐渐瓦解,所有的魔气都在回到雷渊之中。 雷渊在慢慢闭合,开口一日比一日更小。 卫停吟低下脑袋,望向不远处。仙修们正列成一排,举手朝向天上,法阵在每个人手上发着光。 每个人都很规矩。 雷渊边的风还是有些猎。卫停吟吹着渊里吹上来的风,想起不久前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的事,忽然觉得真是恍若遥远数年前。 如今一切安泰,再想起来,还真是不太真实。 卫停吟转身走向江恣——江恣也来了,他站在一边守着这些仙修。 转身见卫停吟朝自己走来,他就伸出手,揽住了卫停吟的肩膀。 “再待一会儿就行了,”江恣说,“他们没什么问题。再过半刻,我们就走。回家前,顺道去凡世给你买桃花酿喝。” “你都管生死城叫家了?” “你陪我啊,有你在。”江恣说,“师兄在的地方,不就是家么。” “真会说话。”卫停吟抬手在背后搂住他的腰,望着他的眼睛,神色又不太好看起来,“可他们还是没有全给我办好啊。照说好的,你这眼睛和胳膊,也都该复原的。” “不怪他们,他们已经做到许多违背天理伦常之事了,已经很好了。”江恣说,“不过一只眼睛一条胳膊,让给他们就是。能让尘世恢复,让我从暗无天日里逃出来,这点儿东西算不得什么。” “这怎么能叫‘这点儿东西’?” “自然是‘这点儿东西’啊。”江恣说,“况且就算维持这样,师兄也不会不要我。” “……” “对不对?”江恣突然委屈起来,“你怎么突然不说话,我如果这么残废着,你就不要我了吗?” “怎么可能!我是没想到你说这话才愣了一下!别多想啊!” “可你还是没说你不会不要我……” “我要你!”卫停吟红了脸,提高声音大叫起来,“我当然要你!天崩地裂我都要你,这会儿我可能不要你吗!?” 江恣吃吃笑出了声。 “笑什么!?” “没。”江恣说,“师兄脸红起来,真可爱。” 卫停吟被说得一羞,立刻无地自容。他气得一抬手,猛地一推江恣,又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江恣不但不气,反而更开心了:“师兄别生气。” “我别生气!?我怎么看你更开心了!!” 卫停吟气得又撸起袖子,对他连连动手。打到最后他气喘吁吁,再一看江恣——这小子挨了他好多打,可仍然不气也不急,反而笑意越发浓了,看起来是更高兴了。 卫停吟简直要崩溃,他最后骂了江恣一声,一甩袖子就气哄哄地做了罢。 “师兄生气啦?” 江恣上前来,抓着他的手臂晃着,在他身后放柔声音,“别生气嘛师兄,师兄——我给师兄买桃花酿,买麻婆豆腐,买一棵桃花树回生死城!师兄用法术照顾着,树在魔界也能活的。师兄,别不理我,我错了嘛……” 江恣一口一个师兄,一声比一声叫的可怜。卫停吟听得心里发软,禁不住暗自骂了句见鬼的,这招对他还真好用。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回头正要说什么时,袖子里突然有个东西嗡了一声。 他怔了怔,掏了掏袖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头令牌。 见他掏了这东西出来,江恣凑头过来:“这是什么?” “没什么。” 卫停吟随口应着。 这是块四四方方的木头令牌,上面没有刻字,只是有一些雕刻精美的花纹。 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对卫停吟来说,这是个重要的东西。 那天江恣身上的咒印消失时,卫停吟一摸枕头底下,手里就多出了这个东西。 他知道,这是秦若遇给他的,能够穿越书里书外的“装置”。 它现在有了反应。 在卫停吟手里哔哔了两下,令牌发出了一阵光芒。 光芒汇聚空中,化作一个小小的面板。 须臾,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一段话。 【亲爱的同僚: 很高兴与你汇报这个消息。不知你如今所处如何,但我希望与你共享此事。 穿书局已经毁灭,我们全面胜利。 此后,再不会有人以命相抵,用自毁为代价,延续无谓的世界。 纵使不知你会作何选择,但我希望,此后诸位务必各选其路,熠熠生辉。 请做自己愿坚持的事。 秦若遇】 “这是什么啊,师兄。” 江恣靠在他身上,揽着他的腰,嘟囔着说,“好怪的东西。明明是个令牌,怎么没有字呢。” 卫停吟轻笑一声。 “没有字就好,”他说,“没有字,我们就是不被书写的命。你这书不就是只有个开头,余下什么都没写么?” 江恣怔了怔。 卫停吟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他们两两相视。视线相对间,有一场无声无字的繁荣春天。 卫停吟双手捏住令牌,将它一分为二,高高往后一扔。 破碎的令牌落到了地上。 天上的黑气回到了雷渊底下,厚重的黑云有了裂缝。云与云的裂缝间,第一缕阳光射向大地。 这是这三年来第一次破开黑暗的阳光,做法的仙修们面露大悦。 “天晴了!”他们说。 卫停吟也抬头看。看见那缕阳光,他也勾了勾唇角。 他突然想起,他还欠江恣一碗冰酥酪。 “买糖去吧,”卫停吟突然说,“做饭用的那种砂糖。” “要砂糖做什么?” “你不是要吃冰酥酪吗,还跟我要很甜的那种。”卫停吟转头看他,“我给你多放点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