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穿着龙袍穿越了!   作者:丛璧   文案:作为一个三国历史爱好者,遵照考古图复原一下龙袍,自己穿着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吧?   那如果——穿着这件龙袍穿越了呢?   还穿越到了一个最混乱的时候。   先帝驾崩,大将军何进掌权,在士人的推动下,诛杀宦官的声音一日比一日高涨。   宦官先下手为强,杀死何进,裹挟何太后和小皇帝等人逃离皇宫。   百官追击救驾,邙山一带乱成一团。   刘秉穿着他那新制的龙袍,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以及某位提刀的将军, 陷入了沉默。   眼前你一言我一语。   “牙齿整齐皮肤白皙,是宫中贵人。”   “你个蠢货!十二旈冕,衣上龙纹,是皇帝!”   “真的吗?”   “你去摸摸不就知道了。”   等等!是假发啊!   #是这样的,我要如何狡辩?   #装皇帝还是不装皇帝,这是一个送命题。   #啊,好像不知不觉就装成皇帝了。   #主角他是个清澈愚蠢大学生,只能说脑子还算转得快,有些时候不能指望他算无遗策,但会是个好皇帝。   内容标签: 历史衍生 爽文 基建 沙雕 迪化流 三国穿越   主角:刘秉   其它:平行时空非历史向   一句话简介:从装皇帝变成真皇帝   立意:生存要靠真本领 第1章   马蹄声。   急促,混乱,许许多多交叠在一起的马蹄声。   ……   刘秉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真是睡糊涂了。   不能新到了一件仿汉代的龙袍,试穿后大为满意,斜靠在院子里小憩一会儿,就真梦到了古代的马蹄声。   嘿嘿,还能真当自己是皇帝吗?   别开玩笑了。   可就是这一翻,让他猛觉脸上一阵刺痛。   “嘶!”刘秉一声惊呼,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就见,贴在他脸上的已不是秋千靠背,而是一片扎人的枯草。   跳入他眼帘的天色,也在告诉他另一个有悖认知的事实。现在不是午后,而是半夜。   “搞什么东西!”刘秉下意识地就想要跳起来。   但也就是在他将要跳起来的刹那,一种本能避祸的直觉,让他选择一个别身,重新躺倒在那一蓬枯草中间,堪堪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激烈的马蹄声,或是该说是马蹄追逐声,仍然在传入他的耳朵,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借着这微微抬高的视线,刘秉也看到了一幕令人震悚的画面。   “火……”   是火。   他圆睁着一双眼睛,看到山下流动着一连串的火。   在山头也有零星的火把随着下方移动,像是一条火龙带着甩出的火星,窜过了这座连绵的群山。   刘秉又猛抽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因过度惊愕,竟没发现,他已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上。   痛得很,不是在梦里。   马蹄声越发激烈响亮,在山谷里震动着回音,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靠近过来。   刘秉想都不想,又将身子往地面趴下了些,只差没有将自己碾成一张纸,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冠,唯恐被这群骑马的人给发现了。   “怎么回事,我这是来到了个什么地方?”刘秉在心中想着。   他抻直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将那头的动静听清楚一些。   直到山风送来了一个不太清晰的声音。   “追——”   “追!”   追上前头的人!   第二个声音,刘秉听得清清楚楚。   但就在听清楚这个声音的刹那,刘秉窝在枯草中煞白了脸。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个“追”字,用的是一种他没说过的古怪腔调和发音。   半年前,他在一门讲上古音和中古音的选修课上睡过去了,依稀在睡梦中听到过类似的发音。   现在这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耳中,还奇迹般地让他听懂了。   他也突然反应过来了另一件事。刚才他在自言自语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发音。   刘秉直接往自己的嘴上拍了一下。哎呀!这张死嘴发出了这个声音,却没法给他一个解释。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更加超越常理的情况,让刘秉的眼神不住漂移。   但他向自己身上看,看到的还是那件上黑下纁(黄而兼赤的颜色)的龙袍,向自己的手上看,看到的还是握笔姿势不当,右手中指侧面有茧的手。   是他本来的身体没错。   那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糟糕。   “追——”   刘秉在草里嘀嘀咕咕:“追追追,按照这种喊法,都告诉别人你在哪儿了,要躲起来多容易。也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   “捉拿张让!追回陛下!”   “司隶校尉已至,逆贼段珪休走。”   “追——不能让他们逃出邙山。”   “……”   马蹄轰鸣,像是要将整座山都牵连着震动起来。   也震得刘秉一阵两眼发直:“不,不是吧?玩这么大?”   他这人得过且过,专业当混子,但既然喜欢汉服,尤其是真正的“汉”服,还是读过几本历史书的。不过,因为三国志看得他想睡觉,最后弃书而从剧,打开了老三国,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他认得这两个名字啊。   张让,段珪,是东汉时期的宦官。汉灵帝身边的“十常侍”。   刘秉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同时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着,灵光一现地想到了眼前这个场景对应的时候。   张让、段珪被人追杀逃过邙山,皇帝还在他们的手里。好出名的时间点!   这是汉灵帝过世后,汉少帝刘辩刚刚登基的那一年。   年号叫什么来着,刘秉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   但他记得,皇帝的舅舅何进在士人的推动下想要诛杀十常侍,却被这些宦官抢先一步杀死。紧接着,就是教唆何进杀宦官的那帮士人带兵反攻,杀了好多人,宦官打又打不过,只能跑了。   他们劫持了皇帝刘辩和刘辩的弟弟刘协逃亡出宫,被带兵的士人继续追捕。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就是形容这个时候的景象。   “天杀的,我怎么到这个时候来了。”   接连传入他耳朵里的声音,都是用的古音,还是不经翻译,就能被他听懂。   他还觉得这是误入片场的话,可以去测个智商了。   他,穿,越,了!还是穿越到了这么混乱的一个时候。   不仅如此,他还是带着自己的身体穿越的,俗称:黑户。   “这可太有判头了。”刘秉听着马蹄声的远去,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摸不清楚情况的时候冒头,被人当成个靶子射死。“以前刷到过的帖子里说,如果本体穿越应该怎么办来着……”   “会变成一个生化武器,带着浑身的病毒毁灭古代。”   “坏了,我就记得这一个答案。”   “……不不不,有问题,我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懂了,这种事情应该也办不到了。”   暂时想不出一条明路来,刘秉决定,遵循他平时办事的习惯,先混着再说。   比如说,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一片危险的地方!   虽然他还记得,这两方的追逐战不会持续多久,但他又不是当事人,不知道被打死了几个小兵,会不会天降一支箭砸在他的脑袋上,不能留在这地方。   他努力辨别了一下方向,在排除了骑兵来的一头,骑兵去的一头后,选了个听起来没多大动静的方向走去。   连绵的火光已经烧过去了,没人留意到他这边。   但为防万一,刘秉还是挪得极其小心,生怕发出多余的动静。   直到他已置身于一条被月光照亮的山道,其他声音都相隔很远的时候,刘秉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双手提起了过长的下裳,努力向前走去。   值得庆幸的是,古代好像对植树造林,防止水土流失这件事没有这么在意,好赖没让他在深山老林里走。   只有前方的一段路实在难走,刘秉捋起袖子,按开了手表上的照明光源,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又飞快按灭了亮光。   听到四面没有其他的声音传来,他方蹲坐在地上,微舒一口气。   脚上的一双赤舄(鞋)远不如球鞋登山来得方便,他大略走出了半个小时的路程,已经觉得脚底发麻。   可一想到那边是什么将军士人宦官皇帝的大乱斗,他又赶紧打起了精神,继续向前走,顺着这条应该是樵夫留下的山道一点点摸索着下山。   “等下山之后,要想个办法把衣服换了。”   这身衣服不仅不方便行动,还太显眼了。   “不知道把衣服上的珠子扒下来,放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换个馒头吃。”   等一下,这个时代有馒头这个叫法吗?   “还有,得想办法弄到个户籍。”   但是马上就到乱世了,户籍是不是也可以不要?   “……”   “唰——”   “!”   什么声音!   刘秉努力和自己说话才保持镇定的心脏,顿时乱跳了一下。   他突地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睛向前方注视,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前头确实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   “唰唰——”   “唰唰唰——”   刘秉的牙齿战栗了一下,想都不想地掉头就跑。   也就是在他做出这个反应的同时,一点火光跳出了那唰唰作响的灌木,两道脚步声紧随在后。   一见那道仓皇移动的身影,一声怒喝炸响在了刘秉的耳边:“什么人,别跑!”   刘秉会听他的才怪。   跑!赶紧跑!   但他的脑子是这么想的,他的身体不是这样做的。   接连的山道疾走,对于疏于锻炼的人来说,足以让呼吸急促,心跳紊乱。这一突然掉头跑路,脚没跟上脑子的动作,一软一麻就将他带到了地上。   完了。   一只蒲扇一般的手掌根本没给他起身的机会,就扣在了他的肩头。   “都说了让你别跑!喂——来看看,咱逮住了条什么鱼!”   后头那人也冲了上来,“这是山里不是河边,哪来的鱼。”   刘秉的眼睛被戳到面前的火把晃得直想流泪,险些看不清前头两道晃动的人影。   只听到,他面前的人回答:“好像还真是条大鱼。”   这两人一边一个,根本不给他以反应的机会,就将他架了起来,向着山下拖去,一直拖到了一片几十支火把照亮的军营,将他架到了那个领头人的面前,展示着他们擒获的这个俘虏。   ……   “我让你们去探路——”   坐在篝火边上的男人又啃了两下手里光秃秃的鸡骨头,瘦削的脸上仍有回味,将腿一架,斜着眼睛看过来,“你们这是探了个什么?”   “张将军!”其中一人松开了刘秉的胳臂,冲到了男人的面前,邀功一般说道,“您看呐。”   另一人默契地一把捏住了刘秉的脸,迫使他张开了嘴。   仿佛介绍货物一般的声音在前头响起,“好整齐好白的一口牙齿,必是京中……不!说不定是宫中的贵人。”   一把户扇猛地敲在了他的头上,一名文士打扮的男人快走两步,“瞎说些什么东西。你看看清楚,此人头戴十二旈冕,身着朝服,蔽膝之上还是龙纹!”   说话的人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迟疑着得出一个惊悚的结论,“呃……是宫中皇帝!”   领头惊得手里的鸡骨头都掉了:“你说什么?”   “我说……他,他是宫中的皇帝。穿的是皇帝的衣服。”那文士说话磕巴了一下,更为怀疑自己的判断。   可谁见过这样的情况啊,皇帝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还没带着任何一位仆从。   他也只能忐忑地建议:“要不然,您上前摸摸,去确认一二?”   刘秉:“……?”   什么叫做上前摸摸去确认一二?但凡这里站着的是真皇帝,提出这个建议的人都可以被拖出去砍了。   但他已看出来,这首领浑身匪气,虽然后方营地里挂着个“张”字的军旗,好像是正规军,却不是个按照常理办事的人。他是真能这样做的。   那人的眼睛也已经从地上的鸡骨头,转到了他的头冠和……   和他的头发上。   刘秉:“……!”   糟了!那是他为了搭配龙袍,好不容易才弄服帖的假发!   这要是上来摸摸,岂不是能当场抓下一顶假毛来。   一种惊人的力气,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立刻就从他的身上爆发了出来。   营地的火光中。   那原本被束缚住的青年涨红了一张俊俏的脸,一把拍开了肩膀上的手,蹬蹬向前两步,勃然怒视面前的数人,目光凛冽得惊人。   乌衣袖上的赤金章纹,跳动着闪光。   “尔等放肆!” 第2章   张燕惊疑不定。   “你……”   从青年挣脱束缚到喊出这四个字,统统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这临时驻扎的军营中。   青年的脸好像不止是涨红的,也是被篝火照亮的,在刹那之间,更为清晰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扑面而来的,尽是贵人特征。   他的头发,完全不像那些吃不饱饭的人,会从发根开始透着枯黄的颜色,而是黑得发亮,被火光一照,好像还能看到上面泛着的一层亮油。   一定是平日里吃多了鱼肉,才能养出这样的头发。   他的衣服,不仅仅是被辨别为龙袍那么简单。   张燕以黄巾贼起家,因朝廷无力派兵围剿,干脆看准了时机向汉廷上奏请求归降,得到了一个平难中郎将的身份。不仅准许他统辖太行山区的兵马,还能从他们这一众贼党之中“举孝廉”。   自此以后,他更不将日渐衰微的朝廷看在眼里,不仅领兵进犯河内,逼近京师,还劫掠了不少富户。   可惜他的黑山军家大业大,抢得多,吃得也多,没有多少积存。   但张燕可以确认,甚至可以断定,这青年身上的衣服比他经手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昂贵。   只有最好的织工,花费数月甚至是几年的心血,才能做出这样的一身衣服!   再往下看,从衣袖中伸出的,是一双贵人保养得宜的手,跟他们这种操刀子杀人的,跟田里种地的截然不同。   等等,他手腕上戴着的又是什么?   他没看错的话,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还闪过了一道蓝光。   刘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又往涂抹了发蜡的假毛上摸了两下,确认头发应该暂时不会被直接扯下来,惊觉对方已看向了他的手腕,连忙一把拉下了衣袖,盖住了手表,继续着色厉内荏的表演:“我什么我,凭尔等贼子也配过问我的身份!”   这一句话,还真将张燕给难住了。   他与身旁的文士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纠结。   那文士先退了一步,示意张燕到旁来说。“将军怎么看这个人?”   张燕眯着眼睛,挤出了声音:“你真觉得,他是皇帝?”   他不拿朝廷当回事,也不是说,他就敢杀皇帝了。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别说是那延续了数百年的大汉。   当年黄巾起义气势喧天,结果在朱儁、皇甫嵩、卢植等人的带兵下各自溃散。他得了朝廷敕封,仍不满足,向京师进攻,又一次被朱儁击败。虽没到损兵折将的地步,但也吃了个大教训。   如果这次不只是想趁着京师混乱,捞一把油水,而是把皇帝给杀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也不知。”文士又往刘秉的腰间看了一眼。   在那里,挂着一枚纹样有些奇特的玉佩。   乍看起来,它与寻常的玉有着莫大的区别,但它晶莹剔透,雕工精美,可谓是天赐之宝。可惜的是,因刘秉被抓来前摔了一跤,这玉佩之上已多出了一道裂痕,破坏了它的完美。   他低声嗫嚅:“哪怕不是皇帝,也是一等一的公卿贵族。敢穿龙纹的,或许还有身份特殊的宗室。”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能随便得罪的。   张燕思量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先将他留下,若能换一笔赎金也值得。假如他真是天子,咱们对他恭敬一些也是应当的。但一定要让人,把他的举动都看清楚一些。”   不过,他思前想后,也不觉得有人有此胆量,竟敢冒认皇帝或是贵胄的身份。   于是他俩议定之后,重新走了回来。   张燕挥退了那先前擒人的下属,另喊了个名叫“孙轻”的小头目,领着刘秉在营地的一角暂且安歇。   “您请——”孙轻朝着刘秉抬手示意。   他睁着一双精明的小眼,又上下打量了刘秉一番,见青年满面冷色,连忙低下了头。   却没瞧见,刘秉一边随着孙轻走出了篝火的光亮,一边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轻舒了一口气。   直到走出张燕的视线,刘秉的小腿都还有些发颤。   这都叫做什么事儿啊!   在这仓皇中,他根本无法凭借可怜的见识,认出这一路人马的来历。   单单知道这是汉末,知道这将军姓张有什么用?   张是大姓!掰着手指一数,都还有张飞、张辽、张郃、张绣等一众张姓将领呢。   他解释不清自己的来历,尤其解释不清自己的衣着,为了避免被人大卸八块,仔细研究,就得硬着头皮,将这个身份贵重的假象给维持住了。   等摆脱了这一路人,再来更换装束,隐藏到百姓之中就是。   总会有机会的。   刘秉想到这里,重新打起了精神,挺直着腰杆,扛住了头顶的头冠重负。   但当他一步步走到了这破布支起的军帐边上时,他又再次被难住了。   现在的人坐下时,是应该如何撩起下裳的?他学过的汉服礼仪都不知道是混杂了几个朝代的版本。   还有,这群人被他唬住之后,到底将他看作了什么身份?   如果真按照他穿着的龙袍将他认成了逃难的皇帝,是不是应该不能接受这个枯草铺成的“床”?   不,不止有这两个三个问题。   还有……   ……   “他怎么说?”   张燕喊了一句,孙轻快步小跑了过来,苦着一张脸答道:“还能怎么说,板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坐下了。要我说,他都落难到连侍从都不见了,还挑剔什么呢!咱们当年当反贼的时候,他才几岁?”   孙轻当场给张燕模仿了一番,刘秉是怎么坐下的。   张燕捂住了眼睛,“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表演木人打坐。”   孙轻跳了起来:“将军,我学不来他,那是多正常的事。你看看他那头发,风吹而不乱,是我能随便学的吗?还有那大袖子,要我早拿剪子绞了,也就是他能一甩一搭,垂在那堆草上。”   “然后呢?”   孙轻脸色不太好看,凑到了张燕身边说道:“我不明白,咱们真要收留这个麻烦?这贵人也太讲究了!”   “我给他端了杯水和两个饼子,他同我说什么水未烧开不能喝,否则要得疾病。笑话,咱们这么多年都喝过来了,也没见打不了仗。还什么要全军上下都喝滚水,有本事……有本事他来出这个柴火。”   “更过分的是吃完了东西之后,他问我们是用什么洗漱的。问完了什么【牙高】之后问牙粉,最后说没有的话给点盐也行……”   孙轻绝望地把小眼睛都瞪大了:“将军,盐是何等金贵的东西!”   难怪说皇帝需要一堆人伺候呢,要是人人都是这样,也不怪底下人多。   张燕一咬牙,“先满足他。”   既然没将这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家伙当场杀了,在无人发现的地方毁尸灭迹,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先把他真的当做皇帝。   京中有变,保护皇帝回去,一定能拿到一个比平难中郎将更高的职位,好养活手底下的一众人等。   等发现他不是皇帝再杀也不迟。   事多又怎么样?不是恰恰证明了对方的身份不一般吗?   但他一边这么想,让孙轻招待好刘秉,一边也没忘记让斥候继续去前方打探消息。   直到次日天明时分,才终于有人接应到了最早派出去的一路人手,折返到了军营中。   张燕迎了上去,问起了情况。“怎么样了?”   一夜未睡的斥候满眼都是血丝,但说起先前的战事仍是精神抖擞。   从贼寇被招安已算传奇的经历,他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这么有意思的情况。   他一舔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答道:“将军,您有所不知,昨夜朝廷的宦官居然杀了大将军何进,挟持了皇帝和陈留王逃亡出宫了。先前我们觉得老皇帝将死,继续向洛阳逼近,可真是做对了!”   “嘘——”张燕眉头一皱,立时往刘秉的方向看去一眼,将斥候往边上又拉了拉,“接着说。”   斥候不明就里,说了下去:“司隶校尉袁绍和虎贲中郎将袁术等人,带着人马追击,不仅烧了洛阳南宫的宫门,还杀死了几千人,十常侍跑过了邙山,还是走投无路,跳到黄河里自杀了!”   他骂骂咧咧:“就是这群阉党,和那老皇帝一并弄出了多少事,现在跳河自杀真是便宜了他们。”   张燕瞪眼:“你先别急着骂了,说后面的。”   斥候道:“随后,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且慢!”张燕一把按住了斥候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说,除了跳河自杀的十常侍,其他的人都被董卓护送回洛阳去了?”   “是……是啊。”斥候茫然答道,“我没敢靠得太近,只听到那边哭声震天,什么终于找到陛下了之类。”   皇帝他还真没瞧见,就看到那西凉的董将军,远远看去,一行人好生威武。   这样的人,就应当来加入他们黑山军,与这名字相称。   他一边想,一边陡然惊觉,听到这个答案后,张燕已沉默了好一阵子了,连忙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张燕眼如寒星,杀气涌了上来:“……他们找到皇帝了,那我们见到的这个,又是什么东西?”   ……   刘秉正啃着热过的胡饼,忽觉一阵带刺的目光扎在了他的后背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没等他察觉,这如芒在背的目光从何处而来,一个人就已经坐在了他的旁边。   刘秉抬头,看见了昨夜那位瘦将军。   先前只有篝火和月光,刘秉自己也忐忑得很,没看清楚对方的样貌,现在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单看外表的话,这人其实少了些将军的威严。   在这张容长脸上,生了一套过于亲和、只偶露一点精明的五官,加上身量不高,仪态不修,应当很能和士卒打成一片。   但把目光往下微微移一些就能看到,在他束腰的布帛末端,浸着没清洗干净的血痕。他这一坐,也把他那双虎口指节都带着厚茧的手,搁在了膝上。   张燕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昨夜没来得及,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的来历?”   刘秉不明就里,本能地缓缓将口中的胡饼咀嚼完毕,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这才答道:“确实不曾。”   张燕在心中暗赞了一句好风度。   冷不丁听到面前人又道:“食不言寝不语,这是惯例的规矩。”   食不言?   呵,张燕在心中冷笑一声,他哪里知道刘秉这是什么拖延症,摆手就道:“那就由我来说,贵人听着好了。我姓张,单名一个燕字,军中也称我的别名,叫做飞燕。”   他是张燕。   刘秉懵了一下,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张燕是何许人也。   幸好他这人不爱露出那等一惊一乍的表情,反应也慢了半拍,没让张燕看出异常。   张燕也没有跟他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   “五年前,我等黄巾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揭竿而起。我人虽年轻,也知道这河北天灾人祸,没有活命的希望,还不如跟着干一票大事。短短数月,我的部众就已到了一万多人。”   刘秉没说话。   张燕也猜不出他这是懒得评价,还是继续遵照那个食不言的规矩,继续说道:“只可惜啊,大贤良师天命已至,病逝于广宗,地公将军与人公将军被朝廷所杀,我们也只能各自逃命。”   “第二年,我将兵马与博陵的张牛角张将军合并一处,向河北城池进攻,乱战之中,牛角将军被流矢所杀,临死前将手下的部将全部托付给了我。我感念他的重托,将自己的姓氏改了,从此叫做张燕。”   “随后的事情,我猜贵人也知道了。”   他撑着膝盖,别过头来,目光中的打量意味更浓,说出的话却仍是平静,“黄巾主力被朝廷剿灭,但我们可没打算听朝廷的话,回去种地领罚!常山、中山、河内等地的小支都归附到了我的手下,自此有了个名号,叫做黑山军。朝廷没这个人力出兵,干脆招安我们,给了我一个平难中郎将的官职。”   他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秋风之中,营地内的“张”字军旗猎猎作响,直吹得刘秉在心中打个了哆嗦。   原来是这样一位出身的将军!   难怪他先前会觉得,比起正规军,这更像是草莽出身的人。   真是贼。还是个统兵不少的贼。   “你知道我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张燕嘴角一扯,似有一声轻嗤,“我等贼子出身,得了先帝的招安,勉强认个汉室臣子的身份,但也不是对谁都忠的。我的这些部将,名为副将,实为兄弟,也不乐意奉承那些尽会安享富贵、颐指气使的贵人!”   他确实开罪不起那些动辄就能拿出亿钱买官的贵人。但真要将他惹急了,贵人的脖子还比他们这些糙人好砍得多。   “……”刘秉的脸都要僵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昨夜为了装作身份不凡而做出的种种举动,可能既有好处,也坑到了自己。   好处是,他流落到军中,这些人不敢擅自冒犯于他。   更应该庆幸,张燕出身黄巾,文化不高,在经历过招安后好像也没去过洛阳,发现不了后世的汉服和真正的龙袍存在区别,没有直接扒了他的伪装。   但这些人对于“贵族”的厌憎,远胜于寻常的军队。   这就导致,他觉得自己只是想要个刷牙的工具,说不定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脚踩在了伤口上。   他觉得自己只是想喝口热水,免于被寄生虫折磨,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表现。   他觉得……   算了,不用他觉得了。   刘秉没有看错,张燕的眼睛里有试探有质问,还有一种蛰伏欲发的杀意!   坏了,他要想糊弄过去然后偷偷离开,只怕没那么容易,还得担心一下,会不会被直接杀人灭口!   若非他穿着这样一套衣服,恐怕早已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若不是被张燕盯着,刘秉简直想要托着拳头原地转圈,勉力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偏偏面前审视的目光,让他绝不能做出与这身打扮不符的行为。   却不知他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假发下头出了一层汗,张燕也在心中打起了鼓。   面前这身着龙袍的青年直到此时才吃完了手中胡饼的最后一口,对于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绢帕,垂眸认真而细致地擦拭着十指,将龙纹蔽膝上一粒微不可见的碎屑拍了下去,这才重新抬头看向了他。   白日看来,他的头发愈发显得油亮乌黑,与那稍显白皙的肤色、白净整齐的牙齿一并,都与这营地格格不入,像是一群乌鸡之中落了一只金凤凰。   明明这一次,他对于张燕的试探不是怒视和质问,可随着旈冕之上的珠串轻轻一动,一道流光映照在了青年的眼底,带给人的压力竟然更大了。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如果面前这位只是个宗室贵族,哪能有这样的表现。这不由让他投鼠忌器。   刘秉也终于在此时开了口:“你方才说,你认自己是汉室臣子?”   “不错。”张燕答应道。   刘秉颔首,“这很好。那么可否容我再问两个问题。”   “贵人请问。”   刘秉艰难地挤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三国电视剧里故弄玄虚的片段,以及看过的小说里冒充身份的种种桥段,顺便又在心中痛骂了三声贼老天。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问:“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   “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燕被这反客为主的问题给问懵了,竟忘记了方才是他要去试探青年的身份,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反而是他被这两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先敷衍了两句退了回来,拉上了自己的下属一并参谋。   这问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将军与卢公可有仇怨?将军能否战胜董卓?”   他指了指那报信的斥候,“你把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再说一次。”   斥候抓了抓头发,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说到一半,就被一旁的文士给打断了,“等等,就刚才那句,重复一次。”   斥候不明何故,还是说道:“……尚书卢植等人将皇帝迎到雒舍,在北邙山下遇到了并州牧董卓,被那个西凉来的董将军迎回洛阳去了。”   那文士沉默了一阵,转向了张燕:“将军怎么看?”   张燕:“……他总不能是随便丢出两个有分量的名字,让我觉得他确有身份吧?”   众人纷纷摇头。   不不不,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孙轻发问:“不如将军先回答了那两个问题,咱们再来合计合计?”   张燕想了又想,对于他们这里没有聪明人也是没辙,只能先依照这个笨办法。   “他问我和卢植有没有仇?自然没有。卢植当年被朝廷委任,率领北军五校前来冀州平定黄巾,可还在广宗城下,就因攻城太慢,被皇帝论罪押解回京去了,我等虽是冀州人也是黄巾出身,但没人见过卢植。”   “对对对,”孙轻应和,“反而是后面接替卢植来打冀州的董卓,我还远远见过一次,结果这位没几天就因战败获罪,也灰溜溜回去了。”   要这么一说,是没有仇的。   提及往事,孙轻脸上也多出了一份回忆。   张燕瞪了他一眼:“先说正事!至于我打不打得过董卓……”   “董卓领了并州牧的官职,却违抗圣旨,屯兵在河东,咱们先前在河内,和他勉强算是半个邻居。”   说到这里,张燕话中的杀气又蹦了出来。“打不打得过他那些西凉匹夫我不知道,他与我屡有交锋,却真是欺人太甚!”   好几次了,董卓的人抢了他的东西。   现在还让董卓抢先一步在北邙山寻到了皇帝,抢在他前面立下了救驾的功劳,更让张燕觉得分外气闷。   也不知道等董卓护送着卢植和小皇帝回到洛阳后,会得到怎样的封赏。   先帝病逝之前,希望董卓在领并州牧官职后,能将军权移交出来,免得对朝局形成影响,然而董卓在军中威望很高,干脆拒不受命,也没人拿他怎么办,还让他与何进、袁绍等人牵线搭桥,有了朝中的后台。   现在轮到小皇帝当政,他恐怕会更为嚣张,谁知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倘若……   “且慢……且慢!”   因一种奇妙的猜测,张燕的脸上顿时多出了一抹惊疑,可在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面前,又顿时变成了恍然。   他一把从一左一右抓过了人,低声问道:“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董卓的嚣张行事,这两年间我们也听闻不少了,他现在从河东来到邙山,即将抵达洛阳,极有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甚至是威胁到皇帝的性命。”   “尚书卢植肯定不希望看到这一点,干脆在将皇帝从宦官手里救出来后另做了一件事。”   那文士狐疑着接话,顺着张燕的猜测说了下去:“将军是说,他让其他人改扮成了皇帝,然后让真正的皇帝先逃亡在外,直到寻到合适的助力回京铲除董卓?”   “可这说不通啊!”他摇了摇头,“就算真要这么做,他也该当让人跟着陛下,或者是让有人来接应。再不济,也该让陛下换一身衣着打扮。”   哪能像刘秉这么醒目。   万一他们一不小心提刀把他砍了,岂不是什么都完了。   张燕绷着下颌,挤出了一句话:“那你又要如何解释,他会问出这样的两个问题,还有这样的形貌特征?”   众人答不上来,便齐刷刷地看向了刘秉所在的位置。   只见此时此刻,他仍仪态端方地坐在那里,侧目望着那面“张”字军旗,神情中似有几分对于张燕逃避而走的怅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声音同时响起在了众人的心中。   “难道……他真的是皇帝?” 第4章   他们是真没见过几个贵人。而见过的几个里,刘秉就是其中翘楚。   那就不能怪他们做出这样的判断。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点,疑点也总能被解释的。   比如说,这位“陛下”落了单,还未能来得及更换下天子衣着,极有可能是因为,事发仓促之下,就算是天子近臣也来不及做出太多的安排。   或者是,其实还有其他接应于天子的人,可惜没能和天子会合,就先被他们的人把皇帝截胡了。   张燕唏嘘:“大将军何进前日还兵马在握,足以号令天下,昨日就被宦官所杀,身首异处。做大将军的是这样,做皇帝的又好到哪里去?”   “说得是啊!还是我们这些当匪寇的自在。”孙轻没听懂张燕话里的感慨,想都不想地接话。   张燕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们现在不是匪寇,是朝廷军队。”   孙轻嘟囔:“……连军粮都没从朝廷手里领到过,还要我们自己去州郡府衙里抢,这叫什么军队——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眼看张燕准备用拳头来制裁他了,孙轻终于闭上了嘴。   一旁的文士打岔问道:“倘若他真是陛下,将军打算怎么办?”   陛下出逃,也就代表着京中的局势大乱。   他们先前是反贼,肯定乐于看到这一点。但阴差阳错之下,黄巾军没能成事,黑山军也成了朝廷的军队,又好像不应该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除非,他们想再一次去当反贼!   可将人护送回京,在他们的那个猜测下,也应当办不成。   “再试探试探吧。”   这种事情,他们谁都没有多少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张燕在后方众人的注视下,仿佛托举着众多希望,重新走到了刘秉的身边。   他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先前逃遁到一边和下属商议而弄丢的气势,又重新被他找了回来。“我与卢植没什么仇怨。至于董卓,因为我与他也没仇怨,不想和他比到底能不能打得过。”   刘秉会意点头:“也就是打不过。”   张燕:“……?”   哎不是!怎么说话这么戳人肺管子呢。   他却并未看到,刘秉说话间又捏了捏自己拳头,用指尖蹭去了掌心的汗。   说实话,在张燕先前走开到一边的时候,刘秉都快以为那些人是去商量怎么砍他脑袋了,直到张燕走回来重新坐了下来,他才用仅自己可见的方式,松了一口气。   再听张燕的那句话,他便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突然陷入这么一个窘境里,他的脑子是真有点转不过来,但他听过一句话,当别人质疑你的时候,只需要先质疑对方就行了。   至于此质疑和彼质疑到底是不是一回事,那是另外的问题。   看张燕现在这个表情,刘秉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张燕人长得稍显纤瘦,正应了那个“飞燕”的别号,却不是真如飞鸟一般散漫闲适的性情,一听刘秉这句大实话,一连串反驳的话就已出了口:“我黑山军辗转作战于冀州并州以及河内,太行山东西两面人人知晓我等大名,正是因为我们擅长身法,善用地形,来去无踪,董卓那西凉军却是骑兵为主,蛮横急冲,都不是一个门类的,要怎么比?”   刘秉沉默以对。   张燕捋起袖子,气急:“五年前,那董卓老贼被朝廷拜为中郎将,来冀州打我们这些黄巾,不敢去与大贤良师交战,只敢去打地公将军,还打了两个月都没打下来,被判了个一等大罪,要不是朝廷大赦天下,他坟头草都有一丈高了,你拿我跟他比?”   “还有,我麾下……   他越说越是上头,直到说得有些口干舌燥,方才意识到,自己最开始好像是想借着答话继续试探刘秉身份的,怎么反而是他在这里一通开口,把自己和董卓的事情都说了不少。   张燕刚要转换话题,忽见远处又有几名斥候赶回,被部将朝着他这边领来。   他抬眼示意孙轻与刘秉来聊,自己则向斥候迎了上去。   不过这回的斥候带来的消息,和上一位说的,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只是多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到雒舍的时候打听,有人看到过一队人马经过,领队的是一位叫闵贡的官员,他和陈留王骑着一匹马,皇帝骑着另一匹马,先往南走了一段,遇上了追过来的卢植那些人,就一起往北邙山方向去了。”   “可有更多的形貌特征?”张燕问道。   斥候飞快摇头,“雒舍的百姓哪敢走得太近,就怕被官兵当反贼给砍了……”   张燕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但这消息没用啊。   他向营中吩咐了两句,让孙轻等人看顾好刘秉,自己思忖一番,决定亲自往洛阳走一趟。   庶民需要担心会不会被当作反贼,他这种真反贼说不定还能被当作忠臣。   “我们走!”一众年轻的骑兵呼喝着跟上了张燕,自山道纵马而去。   让人一望之下不由咋舌,真正的骑兵比起电视剧上演的,还要强太多了。   然而时间刚到正午,小睡之中的孙轻就猛地被一阵马蹄声所惊醒。   他揉了揉仍有些迷糊的眼睛,惊见张燕已灵巧地一记纵马落地,勒住缰绳止住了马匹的前行,从上方的矮崖跳进了营中,正是去而又返。   他赶忙上前发问:“将军,您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往来于此地和洛阳,起码也需要一日的时间,张燕回来得有些快了。   张燕翻身下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神情凝重地问道:“那位贵人呢?”   孙轻努了努嘴:“那边的营帐里呢。要不说他们这些人事多呢,不仅比我们多吃一顿午饭,还要小憩一阵。我就顺便好好看了一回那冠冕……”   “天煞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圆润的珠子,就算是我见过最好的手艺人也磨不出这样的珠子,将军你知道吗,其中的两颗放到暗处,还能见到一点发光。”   孙轻觉得这绝不是因为他没见识,才会在研究那尊冠冕的时候“哇”了那么多次,直到帐篷里没了动静,他也看着晃来晃去的珠子看困了,才将它小心地放到了一边。   张燕皱着眉头,疾步而走:“皇帝的冠冕都是让天下最有本事的匠人打造的,你先前看到过的东西要怎么比。”   “说的也是……哎?”孙轻蓦然意识到了不对,“您这话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意思,说他应该真是皇帝。”张燕说话间,人已来到了营帐前,一把伸手掀开了帐门,向里一看,脸色骤然大变,“他人呢!”   “这不是在这——”孙轻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爆发出了一句和张燕一样的惊呼,“他人呢!”   营帐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凹下去的草垫子,以及对面被割开的营帐布帘。   刘秉已不在此地。   可这不对啊,孙轻他一直守在这里,刘秉是什么时候走的?   眼见此景,孙轻仅剩的一点睡意顿时荡然无存。   他被掉头去牵马的张燕推开两步后,赶紧跟了上去,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应该还没走多远,我先前一直盯着的,没听到他离开的动静……他那身衣服也不方便走。”   “先别说那么多了。”张燕一个翻身跳上了马背,“即刻下令,全军搜山,务必将他给我找出来!”   按照时间来算,刘秉确实跑不了太远,但麻烦就麻烦在其他的事情上。   孙轻匆匆领人跟上张燕的时候,听到他说:“斥候来报,东面有一路兵马来了,领军之人,是王匡。”   “王匡是谁?”   张燕的声音混在了疾行的风中:“王匡是谁?他是何进大将军的属官!而何进是当朝天子的亲舅舅,你明白了吗?”   如果他们遇到的贵人就是皇帝,王匡是什么人?   孙轻愣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他舅舅的部将!是接应的人!”   他们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刘秉不是孤身一人上路的,他其实有接应的人,只是恰好被他们拦了下来,才没能和对方会合。或许王匡也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才慢了一步,让逃难出来的皇帝落到了这样的窘迫境地。   张燕咬着牙,追踪着帐篷之后的痕迹,向一个方向追了出去,心中无比后悔,他为何要防止军中那些人和贵人起冲突,而将他安置在了营地的边角,才让他有了弃冠而逃的机会。   再说那王匡,先前也同他打过交道。   就在两个月前,因大将军何进有意诛杀宦官,征召豪杰招兵买马,担任他属官的王匡也在其列,被派遣回自己的家乡征兵,还途经过河内,与他说上过几句话。   可他先前竟没想到,王匡会在此时折返洛阳,还正是那位贵人的策应。   他其实也无法准确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下达拦截的指令,让他们会合有何不好。   但他抓准了黄巾起义的时机,拥有了自己的军队,在张牛角的尸体前发誓改姓,抓稳了军心,虽是个不识大字的粗人白丁,却不是个一味莽撞的匹夫。   他也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若是能将这逃亡在外的小皇帝留在自己的营中,他一定能获得不少好处。   那就,不能让他与王匡会合,反过来与他为敌。   “追!”   “追——”   ……   刘秉心中叫苦不迭。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倒霉的穿越者吗?   穿过来的第一天,听到别人被追,自己因为衣着的关系被迫跑路,直接掉进了贼窝里。穿过来的第二天,这个被追捕的人就变成他了。   这真是在现代绝不可能体验到的经历。   可他又不能不逃。   他很清楚,自己那点装腔作势的表现,用来糊弄张燕这样的黑山军首领还好说,毕竟相比之下还是他有文化一点,要用来糊弄其他人,几个回合就能被人把马甲扒了。   但再细想下去,连糊弄张燕都不一定容易办到。   在看到张燕乘马而去的时候,刘秉的心中顿时拉响了警钟。   因黄巾对贵族的厌恶,为了保命,眼下他能装的只有皇帝,可皇帝是汉灵帝的继承人,在登基之前一定学过骑马。偏偏他不会啊。身在军中,简直太容易露馅了。   不趁着张燕前去刺探洛阳军情的时候跑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跑就跑。   只要他脱离了此地,换下了衣着,这泱泱汉民之中,不差多他一个人,总比现在虽被称为贵人却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好。   但他没想到,张燕会回来得这么快,搜山的命令也下达得这么快。   黑山军身形灵活,长于山地作战的特征,也在这一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的登山速度,要比他快太多了,还擅长在蛛丝马迹间搜寻他的踪影。   “呼——”   刘秉仍不想放弃,重重地喘出了一口粗气,奋力地向东方奔去。   昨夜翻山的疲惫仍未消退,让他的两条腿有如灌铅一般沉重。   在他的后方,却已有远处发出的窸窣响动和呼喊声紧追了上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前方的一线林木光亮,听见了更远处,似乎是山下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另外的响声。   刘秉来不及多想,飞快地强撑起了一口力气,向着那个方向继续奔行。   后方已是追兵赶来,前头不管是什么人途经,他都要试上一试!   可也就是他一步跃上这陡坡顶的时候,一根横生的地蔓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脚下,将他绊倒在了当场。一股钻心的疼痛,更是从他的脚腕传来。   他的痛呼声被强行憋在了喉咙里,拖着崴伤的脚继续向前,一把抓住了一旁的枯枝,艰难地攀登了上去,却像是一块山石一般僵硬在了当场。只见在这山坡之前,还有一道陡峭的崖壁,将他和前方的声音隔断了开来。   与此同时,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喜的声音:“将军,找到他了!”   “他在这里!”   一把把雪亮的刀在他都还未来得及应变之时,就已环绕在了他的周围,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张燕的身影也随着一个个声音的传递,出现在了站姿怪异的刘秉面前。   任凭是谁面对这样的处境,都不会比刘秉表现得更好了。   “……”   他苍白着一张脸,心中虽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脸上却仍可算是平静。   在这一刻,他还在想办法自救。   刘秉看得到,在山下途经的,是一队打眼望去就觉训练有素的队伍,其中有数百名士卒都背负着长弓,压阵在前头的骑兵之后,和黑山军全不是一个路数。   可他已经来不及去向那头求援,来不及看看这两方人马遇到一起会不会有一场混战,让他寻找脱逃的机会,只能……   只能试试,能不能为自己的行动找个借口,继续诓骗张燕。甚至将下面的那一队人也给用上。   然而下一刻,刘秉就瞪大了眼睛。   ……   面对着眼前这位狼狈的贵人,张燕一把握住了腰间的短刀,却不是将它拔出来,而是就这样伏地跪了下来,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平难中郎将张燕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第5章   张燕就这样,跪了下来,像是一位忠贞而虔诚的将领。   ……   “你们看,那边是何情况?”   王匡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向山头望去。   相隔着一段距离,他其实无法看清全部,只隐约能看到,一位束发的男子站在那里。   日光自高处打下来,照得锦袍上的金线闪耀着刺目的金光。   那绝非布衣和寻常铠甲的质地,必是一件重工缝制的衣衫。   秋风涤荡过境,将他的广袖吹拂而起,远远看来,更是衣袂翩跹,身姿翩然,好一番名士风度。   在他的周围,有人跪地而报,有人站在山头向周遭巡视,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一个个冒出来的人头。这么一看,应该不仅仅是名士而已,还有着不小的势力。   若非那些人跟他王匡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简直要怀疑,这些人是在那人的领导下,前来伏击自己的!   但即便如此,在察觉到那人向他望来的刹那,依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危机感,骤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报——”   王匡一个激灵,收回了视线。   远处匆匆赶来的士卒,让他低声吩咐其余人等留意那边的动向,自己则当先拨马疾行两步,迎了过去。   他人还未到,那斥候便已忙乱惊恐地自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狈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将军,大事不好了!”   王匡也连忙跳下了马来,“说说情况。”   一听这话,他也再顾不上那面的围观者了,只迫切地想听一听斥候的消息。   “昨夜……”斥候牙关一颤,“昨夜何大将军死了!”   将军的上官死了。   王匡骇然:“怎么死的?”   “被宦官杀的!先前何太后和大将军就因是否要诛杀宦官有争议,大将军有兵权,占据了上风。那些宦官自知死期将至,想谋个生路,就谎称太后召见,设伏在了宫门内,等何大将军一到,便杀出来将人砍死了。”   王匡险些一个踉跄,没能站稳脚跟。   何进大将军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却死在了宦官这样儿戏的伏击当中,听起来都像是个笑话,哪知道这样的事情还真能发生。   但他可惜的,不是何进的死。不是他身为大将军府府掾,在何进死后会失去依靠。   何进,只不过是一个屠夫出身的莽夫,有幸因为妹妹容貌出众当上了贵人,才因为外戚的身份得到了提拔。   他们这些士人向来看不起他。   他们捧着何进,是因他好骗好拿捏,能变成他们制裁宦官的工具。   可现在,何大将军死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那……那车骑将军呢?”   车骑将军何苗,是何进的弟弟,同样在京中手握重兵。也是他们的“好朋友”。   斥候苦着一张脸:“大将军的部将怨恨车骑将军不跟着一起进宫,没能保护好大将军,趁乱把他给杀了,我到洛阳的时候,车骑将军的部将才将散落的尸首拼凑起来。”   王匡:“……”   这拼凑二字,已足够让人想到当时的画面。   行,这位死得更惨。   王匡犹豫着问道:“那……那么陛下呢?”   军阀,士人,宦官,此消彼长,相互制衡。   何进何苗被宦官所杀,已来不及让人感慨惋惜,他必须确认士人当下的处境,会不会再面对一次党锢之祸。皇帝是何进何苗的外甥,他现在如何了,又是什么立场?   斥候连忙将听到的其余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从洛阳到北邙山的乱战,宦官的跳河自杀,说到了:“董卓挟持着陛下回京了。”   “……你说挟持?”王匡加重了这两个字。   斥候点头:“司隶校尉让我给您报信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王匡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何进之死令人意外,好在,宦官没有借此重新占据上风,而是被当机立断的士人阵营逼入了绝境。   但谁也没想到,同样是被他们认作莽夫的董卓,不仅在数月前拒绝了撤兵的命令,还在今日做出了悍然入京的举动,一举取代何进,变成了洛阳最有兵权的人。   他已不是先前还需要依靠士人才能脱罪的可怜虫,而是手握重兵与天子的新贵。   对于王匡来说,无论是因为士人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曾为何进的下属,都不适合在这个局势诡异莫测的时候入京,还不如……   先带着他招募来的这一众壮丁撤回去,且等洛阳局势明朗了再说。   他当机立断,向周遭下令:“我们走!”   从他听到斥候来报,到他决定退兵,继续观望洛阳局势,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刘秉呆滞中带着求救的目光不仅没能被下方的人接收到,反而还加快了王匡撤兵的速度。   那一众人等简直像是落荒而逃的。   张燕听着下方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不由冷笑了一声:“陛下,王匡畏惧洛阳有变,来而又走,虽是何大将军的亲信,却绝非陛下的忠臣。您看,他当了逃兵了!”   刘秉沉默着收回了目光,挪到了张燕的脸上。   说句大实话,他不认识王匡是谁。   这种一听名字就只有三分钟戏份的人,他就算看过电视剧也记不住。   直到听了张燕的这句话,他才勉强猜出,这位黄巾贼出身的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承认他的皇帝身份,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张燕必定是错误地认为,他先前的逃走,是为了与舅舅的部将会合,这样就能不仅摆脱这些贼匪,也能杀回洛阳去。   所以,他不仅是穿着龙袍而已,也是真正的皇帝。   哪知道这何进部将这么不顶用,一收到洛阳的战报就逃回家了。   那么张燕就一点也不奇怪,刘秉此刻面色难看,望着离去的王匡,眼神中是这样的无奈。   “……你说,他不是我的忠臣。”刘秉缓缓开了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张燕都喊出陛下两个字了,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自己不是皇帝,必定会被人在恼怒之下砍了脑袋,还不如硬着头皮装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张燕,狼狈带伤的脚往前走出了一步,将手搭在了张燕的肩头,迫使他抬头回望:“那你告诉我,你又是我的忠臣吗?”   张燕答道:“陛下受难,是臣先寻到了您。臣也希望陛下能顺利回到洛阳,回到天子的宝座上。”   这是一句真心话。   拿着一位出逃的皇帝有什么用,只有让这个皇帝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才能拿到他想要的好处。   刘秉咬了咬牙,缓缓说道:“好,我信你。”   “来人!”张燕一听到这句回复,直接站了起来,“速速扎一副坐轿,将陛下护送下山。”   倒霉的陛下不仅没能跟王匡会合,还把脚给崴了,张燕是挺想笑的。   但这个时候,还是给陛下留点颜面吧。   以陛下的尊贵,也不适合让人直接将人背下山去,干脆就地取材,给他扎个坐轿,从山上抬下去。   等下山之后,就让人将推车改改拼拼,弄出一辆简易的马车来。腿脚有伤的人不便骑马,也得有个坐下安歇的地方。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   “将军,你说陛下的衣服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孙轻目送着几名兵卒把刘秉小心抬到了“坐轿”上,往山下走去,终于松了口气,又凑到了张燕的身边。“他都那么摔了一跤,居然还是这样流光溢彩的。”   虽然先挨了一记白眼,谴责他先前没盯住人,孙轻也只是摸了摸后脑,嘿嘿一笑,又再问了一次,“将军,我是真想知道。”   张燕摆了摆手:“这问题你别问我,你问陛下去。”   孙轻小声:“我看陛下还在心烦呢。”   张燕气得一脚就把孙轻往山道一边踹了出去:“我也很心烦的。”   现在确认了陛下的身份,也让他暂时愿意待在军中,总算是少了个让人反复质疑的问题,可麻烦也接踵而来了。   西凉军的将领董卓已抢先入主洛阳,占据了优势位置,比他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张燕也没这个自信能在正面战场击溃董卓,完成护驾回京的重任。   好处果然是和贡献挂钩的。   但他转念一想,京中不止是董卓,还有那什么四世三公的袁氏,平定黄巾之乱的卢植朱儁等人,还有先前被何进征召入京的一众豪强,没道理是他一个贼匪出身的人先行动起来。   这说出去也太可笑了一点。   最多就是在回到军营中后,听到士卒来报的陛下有请,他整了整衣服,掀帘而入,来得格外迅速。   刘秉已简单擦洗了一番,抹去了脸上手上的泥灰,端坐在帐中,看起来依然是那位仪态不凡的少年帝王。   张燕俯首:“陛下有何吩咐?”   “我……朕想往京中送一封信,告知平安。”   张燕答道:“那好,我这就让人取来纸笔。”   他眼中厉光一闪。果然,皇帝就是皇帝,现在虽然因为局势所迫,相信了他的话,还是要往洛阳谋求其他的助力。不过,有这算盘也无妨,总比只知道消耗军中粮草,让人觉得舒坦得多!   眼见张燕转身要走,刘秉连忙补充:“不,不仅要纸笔,还要再来一个会写字的人!”   张燕狐疑:“……会写字的人?”   怎么,皇帝难道会跟他们一样不识字吗?   刘秉后背紧绷,口中却是振振有词:“朕的字帖,宫中足有数百份之多,万一信件被董卓截获,就全完了。这份信不但要隐晦地报平安,还要用旁人认不出的字体笔画!”   原来是这样。   张燕的疑惑顿时打消了,让人将他身边的那位文士叫来了此地,向刘秉介绍:“此人是我在常山真定举兵时跟随于我的,姓赵名谦,略读了点书,比我们认的字多,您有代笔之事,就交给他吧。”   刘秉点了点头,见赵谦已经拿起了笔,继续说道:“这封信,除了得让人看不出是朕送出去的,还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送到尚书卢公手里。”   他拿出了自己先前下山路上就已想好的借口:“卢公早年间开学授课,收过一个学生,乃是大汉宗室之后,朕曾略有耳闻。就用他的名义送信吧。”   “他的名字,叫做刘备。” 第6章   卢植展开了面前的布帛。   这是一份突然送到他面前的来信,就连送来的方式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像是有人趁着近来城中大乱,让信使混在了各方走动的人马当中,在他浑然未觉的时候,将信送到了他的府上。   展信就见,信首写着几个字:   “备敬呈师长——”   来信的人,还真让卢植意想不到,竟然会是刘备。   “刘备刘玄德……是先生在缑氏山授课时的门徒?”书童听到卢植念了两次这个名字,出声问道。   卢植颔首,称了句“是”。   先帝在位时的熹平年间,卢植在洛阳担任了几年博士,大儒的名声日益广播,就在缑氏山中开设了学堂,吸引来了一众学子。   因他自己出身幽州,对从幽州来缑氏山的几名学生印象格外深刻。   出身辽西的公孙瓒因为相貌俊朗,能力出众,得到了当地太守的赏识,不仅被太守招为了女婿,还得到了资助,前来他门下就学。   刘德然祖上有汉氏宗亲血统,在辽东也算资财丰厚,带着一众仆从来了洛阳。   与他同宗的刘备则是听从母亲的建议外出行学,来到了他的门下。虽因父辈早亡家道中落,但他举止气度不凡,得到了刘德然父亲的资助,得以维系学业。   还有……   算起来,那段授课于缑氏山的日子,距离如今,竟然已快有十五年了。   书童低声嘟囔了一句:“还算他有良心,知道在这个时候慰问先生。”   “唉,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卢植苦笑了一声。   窗口映入的日光,照亮了卢植发间横生了不少的银丝。京中接连发生的大事已让他极快地衰老了下去。就连抓握住来信布帛两端的手上,也又多出了几道褶皱。   “奇怪……”   奇怪得很。   卢植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这书帛,极力在印象里寻找和刘备有关的记忆,仍没和这封书信上的字对上号。   刘备的字虽称不上名家所授予,也自有特点,眼前这封信的字,则充其量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与粗通文墨的人写出来的并无太多不同。   若是为了表达对昔日恩师的慰问,本不该由他人代笔。   总不能是多年未见,刘备在什么时候把手给伤了。   更奇怪的还是送信的时间,按理来说,不该送来得这么快。   卢植心有疑惑,却不愿在仓促之间给人随意做出个判断,还是先继续看了下去,就见这信上当先提到的,是他在门下求学时的表现。   “……备年少之时,喜狗马、妙音、华服,不甚爱好读书,于先生有愧……”   凑过来的书童听到这段,顿时笑了出来:“这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卢植也在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仿佛想到了彼时的情景:“他彼时才不过十五岁,轻财好义,又不以家境自鄙,也算是个豪侠脾性的人物。但这不爱读书,确实该有愧。”   幸好卢植的学堂效仿的是洛阳太学,又不是非要人人都在这里学成出口成章的大才,不必拉着刘备耳提面命,强迫他好好读书。   他爱混就混吧,起码还混出了几个交情匪浅的好兄弟。   卢植随后往下看去,就见“刘备”继续在信中写道。凭借着早年间在卢植门下读书的经历,在黄巾起义时,他也有幸领了一路兵马平叛,立下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军功,受封安喜县县尉。   可惜,随后朝廷有令,要把他们这些因军功做官的人赶走,派来了个督邮找他们的麻烦。   他这人脾性耿直,直接把督邮绑起来打了几百下,弃官而逃了。   卢植:“……”   书童也惊了:“这事都写在信里,是真不怕您觉得他做事不顾后果?”   也太不拿他们当外人了吧!   这信,仿佛是在竭尽所能地将这些旁人不一定了解的黑历史,就这么一股脑抖了出来,只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人。   可不对啊!谁写信是这样的!   随后写的内容就更是奇怪了。在说完了这一切后,他写道,自己今年将至而立之年,身体康健,处境安全,麾下的兄弟也是勇武之将,不知老师有无门路,给他一个为朝廷重新效力的机会。   “所以……他是来向您求官的?”书童有些茫然地睁大了嘴巴,发出了一道疑惑的声音。   “未必。”卢植皱着眉头,低声吩咐道,“去找几个人问问,他自弃官而走后又做了什么?”   若只干了鞭打督邮随后跑路的事情,应该也没这个脸面来写信给他。   可卢植又怎么会知道,写出这封信的人根本就不是刘备,而是一个穿着龙袍、装上了皇帝的家伙。   在送出这封信前,张燕还让负责写信的赵谦把信念了一遍给他听听。他满心以为,“少喜狗马华服”的人是皇帝,鞭打官员的人是皇帝,在向卢植报平安的也是皇帝。他完全是借用了宗室出身的人在代指自己。   至于什么“麾下的兄弟也是勇武之将”?   看看,他张燕不就是这个勇武之将吗!   这信写得可太有意思了,也真是一封合格的掩人耳目的信,用来向卢植报平安。   哪知道这封信居然在写实,而非暗喻,也完全被卢植向着另外的一个方向理解了。   书童听到卢植的吩咐,连忙应声:“我这就去!”   洛阳因董卓入京一片混乱,但朝廷官员中坚持着到岗的仍不在少数,卢植要令人打探消息也不难。   没过多久,那书童就已跑了回来,向他禀报道:“半年前,何大将军派人到丹杨募兵,刘玄德也在途中加入了,因为剿灭盗贼有功,得到了个县丞的官职,但听说没过多久又辞官了。”   “何进?”卢植若有所思。   刘备曾为何进效力的这条消息,没有出现在信上,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再看这封信,卢植也品出了其他的意味。   这封信里的刘备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读书时光顾着结交朋友了。   ——有任侠义气之风。还与卢植有师徒的名分。   他参与过平定黄巾之乱,还立下了战功。   ——起码能指挥兵卒作战。   他不满于督邮的打压,愤怒地鞭打了他,还弃官而走。   ——他有报国之心,却不爱与权贵虚与委蛇。   他身体康健,处境安全,麾下的兄弟也是勇武之将。   ——他有这个能力助卢植一臂之力。   这一连串的定位拼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奇特的人物。他可能不那么有名,也不那么循规蹈矩,却是一位有心匡扶汉室之人,还在这个最需要他出力的时候,向身陷泥淖的卢植做出了表态。   卢植想到这里,眼睛已亮了起来,“袁氏与何进合谋,引来了一位豺狼入京,以今日局面,要想将董卓驱赶出洛阳,必没有那么容易,正是需要仁人志士的时候!”   他小心地将这封信收起在了怀中,“想办法打听玄德的下落,若有机会,一定要联系上他。”   江山风雨飘摇,要庇护住陛下,维系汉室,光靠着他一个人远远不够。   一时之间,卢植的心中悲喜交加,情绪复杂,便未曾留意到,那张布帛信笺之上,并不是标准的折痕,而是有几道弧形的折痕,像是曾经在其中包裹着什么东西。   ……   而与此同时的洛阳城里,一位身着长衫的文士正在端详着手中的玉佩。   一块本应当作为“信物”的玉佩。   这玉佩的玉质有些奇怪,少了寻常美玉之中能见到的棉,显得过于晶莹剔透了一些,雕工也异常精美。若没有玉佩上的那一道摔裂痕迹,必能称为天赐之宝。   在他的面前还铺着一张布帛,若卢植能在此地的话就会看见,在这布帛之上所写,赫然与他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这份布帛上的墨迹仍新,应是被人刚刚誊抄上去的。   见从玉佩上看不出个所以然,那文士便放弃了继续观察玉佩,将视线转回到了这封信上。   乍看起来,这封被他截获的信上,内容没什么问题,无外乎就是一个弃官辞职的学生向老师求官,可能还带上了一件师徒之间的旧日信物作为佐证。   很正常。   以卢植的身份,收到八百封这样的信都不为过,还能顺便带上三百个打秋风的老乡。   放在今时今日的局面下,却让人不得不警惕一些。   董将军刚刚进入洛阳,虽携救驾之功而来,手握的兵权也是洛阳的独一份,但要想更进一步,还需要万分小心,不能走错一步。   他是董卓的谋士,更要为主家筹谋。   先前,他已建议董将军的弟弟董旻挑唆何进的部将,用见死不救的理由杀死了何苗,一举将何进何苗的部将全收了过来,西凉军也陆续自后方跟上,把持了京中要塞。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可京中还有卢植这样的汉室忠臣,有袁氏这些心怀叵测的世家名门,在他们看来,手握重兵的董卓,依然只是一个西凉匹夫!   “文优,文优——”   李儒闻声,一把用面前的布帛包住了那块玉佩,揣入了袖中,决定等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解决了,再来深究这玉佩和信的事情。   先让人盯着收信的卢植,应当就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为好。   做完这一切,那个正在喊他的声音已到了门外。   李儒连忙开门来迎,将那一道健硕中带着富态的身影迎了进来,“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能被李儒称为将军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董卓。   他此刻正在气头上,本就有些凶相的五官愈发显出了狠劲,撑着将军肚坐在了桌边的坐榻上,“文优,替我拿个主意。你应该也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西凉军中用脑子办事的人其实不多,幸好还有一个李儒。   董卓坐在这里就觉心中一定,闷声说道:“我想除掉一个人。”   李儒躬身回道:“您是说,丁原?”   “就是他!”董卓竖起了浓眉,愤怒溢于言表,“他算什么东西,见我第一面就敢说,我先前能得朝廷委任,当上并州牧,是因为他这个前并州刺史得到大将军器重,被征调回了洛阳。”   “呵,器重?什么器重,是让他这个武猛都尉跑去河内,假借黑山贼的名义放火烧毁官舍,用来威逼太后诛杀宦官吗?不过是何进的一条走狗而已!要不是丁原麾下还真有一批精兵强将,一部分屯于京师,一部分留在河内,我何至于要听这人犬吠!”   李儒的脸色却仍是平静。他摩挲着袖中那包裹着玉佩的布帛,眼带沉思:“我看,将军不止是提防丁原的兵卒,也是因他手下的悍将而忧心。”   “正是!”董卓承认得痛快,“丁原麾下有一将名为吕布,确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让牛辅去试了一试,输得有些难看。那丁原老贼目光短浅,言辞鄙薄,连我这西凉匹夫都不如,我是不怕他的,可要是放任这威胁不管,也迟早要惹出祸端来。”   他目光一转,态度坚决:“此人万万留不得!替我想个办法。”   李儒思量须臾,便已给出了答案:“这事……倒也好办,只看将军愿不愿意让出些好处了?”   董卓抬眸:“好处?”   李儒点头,笑容里有着一闪而过的诡谲:“不错,好处!一份好处,一个官职,能给将军您自己换来一员猛将,也除掉一位大敌。” 第7章   董卓顿时意动:“说来听听。”   李儒道:“正如将军所言,丁原本人不足为惧,只有他手下的将领还算个人物。尤其是那悍勇的吕布,更是将军的心头大患。”   “可心头之患,也可以变成心头所好啊。”   见董卓仍有疑色,李儒也不再卖关子了:“这吕布我已让人去打听过,虽勇武万分,却眼界不高,仅有轻狡之才,游侠之性。将军觉得,这样的人能走到哪一步?”   董卓答道:“不过为人附庸而已。”   “正是!倘若令人对他陈情利弊,晓以利害,再给他一份重礼,许诺一个高官位置,将军觉得,他能不能为您所用?”李儒说出的是一句问话,但董卓听得出来,这话中满是笃定的意味。   李儒又补充道:“倘若丁原有统兵御将的才能,我一定不给将军提出这样的建议,但他做并州牧时没有政绩,做何进部将时只能做些威逼凌迫的事情,现在何进死了也没敢主动进攻,全靠着手底下有几个能人,才保全着地位——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部将的真心效忠呢?只要不是真心,就能利诱!”   “好!”董卓大喜,“那就劳烦文优,为我拿下这一员虎将!”   李儒的判断一点也没错。   丁原在董卓面前叫嚣得得意,却全然没想过,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压得住手底下的人。   在利诱以及董卓护驾的“大义”面前,吕布只犹豫了几日,就已应允了董卓的拉拢。   自恃有倚仗的丁原并未留意到这个变化,而是坦然地将吕布带在了身边,准备联同袁氏部将一并向董卓施压,将这西凉悍匪从洛阳赶出去。   但这一日,当他“见”到董卓的时候,去的只是他的头颅。   是吕布斩了他的脑袋,将他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好!好一员虎将!”董卓笑容满面地接过了这份礼物,将吕布给搀扶了起来。   吕布这一站,顿时让董卓更为满意。   面前的青年武将高约八尺,面目凌厉,肩宽臂长,筋骨壮实,一看便是善于骑射的悍将,先前投于丁原麾下,属实是太浪费了!   董卓自己也是武将出身,怎会不知这样的先天条件有多难得。   他一边将吕布迎入了营中,一边赞道:“若我有儿如此,此生也无憾了。”   可惜他董卓没这样好的运气,儿子早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女董白。   于是这话说来,便只剩了客套的意思。   哪知道,下一刻他便瞧见吕布顿住了脚步,朝着他拱手而跪:“将军何必遗憾,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   董卓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动:“……”   这是不是也太直接了?他们西凉人都没有这么热情的。   但在这刹那的惊变中,董卓又忽然想到了先前李儒说的话。   他说,吕布轻狡,这可能不是一句错误的评价。   可一想到他终究不是丁原这样的蠢材,也自信能给出足够的筹码,又立刻伸手扶住了吕布的双手,朗声笑道:“能得奉先为义子,确实不必有憾。早闻并州军中,若论弓马、膂力,奉先俱是头名,眼下只能先屈居骑都尉一职,待得将来起势,必要给奉先谋一个飞将军的名号。”   吕布顺势而起,朗声应道:“还要多劳义父提携。”   这两人各有算盘,一个喊“义父”打蛇随棍上,一个顺坡下驴认了“义子”,若不知道先前种种,还真以为是一对和睦的父子。   董卓也随即更显亲厚地拍了拍吕布的肩膀,眼含深意:“奉先啊,光劳我提携可不成,还得你自己多拿出些让人信服的战果。”   “否则,丁原的旧部虽和你同为并州人,但也不见得非要听你号令。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眼下河内那边还有一支丁原的部从?”   吕布应了声“是”,“先前丁原听从大将军的指派,屯兵于河内,假借黑山贼为名放火烧毁官舍和孟津渡口,用来威逼太后诛杀宦官,换来大将军平叛。”(*)   董卓冷笑了一声:“结果放火装贼的闹剧都还没落幕,何进自己已先被宦官杀了,多好笑的事情。”   不过嘲笑归嘲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应该感谢何进的,要不是他如此行事又不够谨慎,怎么会让他董卓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吕布也应和了两句,随即问道:“义父的意思,是要将这一支部队收回来?”   董卓点头:“能收得回来就收,收不回来就杀,丁原老贼一死,京畿守军已全在我手,不差这一路人马,若他们非要为丁原讨个公道,那就杀了立威!我的谋士给我提了个建议,我看颇为可行。”   吕布抱拳:“听凭义父吩咐。”   “这事说来也简单。丁原的那路人马不是佯称黑山贼行事吗?就劳烦你这位骑都尉领兵前往河内,打着清剿黑山贼的名头走一趟吧。那些人若是愿意听你的,也就不是贼了,直接将人收编带回就是,若是不愿听你的……”   董卓哈哈一笑:“你是朝廷的骑都尉,杀几个贼子又算得了什么?”   ……   张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意地伸手捻了捻鼻子。   这入秋天气变化得快,短短几日里又冷了不少。   但他自认体魄强健,应当没被山风吹出什么风寒来。   估计是麾下那些留在山中寨子里的部众在念叨他了。   他们原本也只是想刺探一番洛阳的情况,看看能否从中牟利,谁知道局势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仅洛阳城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先死来我跟上,他们这边还捡到了个皇帝。   一时之间还真回不去。   可惜了,皇帝是落难的皇帝,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一呼百应。   说不定还是得先退回太行山中,回他们的贼窝里过冬,再看看要如何将皇帝送回洛阳的宫中。   张燕叼着根枯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眼尾的余光看向了营中的一个方向。   为了防止皇帝在此的消息外泄,刘秉已换了一身衣服,将皇帝的冠冕和华服都用厚布包裹,小心地存放了起来。   当然,他是皇帝这件事,在军营中还是个人尽皆知的事情。   先前搜山寻人的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张燕是如何向刘秉跪下的,又是如何让人将他恭敬地抬下山来。   最多就是在称呼上改了改,先叫他“刘先生”。   原本刘秉的意思是,连这个称呼都不必有,对外更不易被察觉,可架不住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打扮,从肤色牙齿到举止都不像个平民,还是当个军中的文化人为好。   幸好,比寻常的贵族好养活一些。   ……   刘秉艰难地咽下了一口麦饭,一把捞起了手边的水壶,又灌了两口水,才缓过了那阵发噎的劲。   前几日试图逃跑,爬山亡命之后饿得厉害,连那搓了两把野菜的麦饼,都被他吃得像是美味佳肴。现在却不得不说,这年头底层民众的食物受制于材料,实在是难吃,好难吃!   还费牙口。   “您……”   刘秉努力平复了表情,从容说道:“今日局势如此,何必挑剔饮食。”   “我不是要说这个,”孙轻的眼神往上一飘,“我是想问,您……您的头发是不是褪色了。”   不,说褪色可能有点不太对,应该说,是他“洗了一次头”之后,头发上就没有现在那种板正的硬挺感了,也没了那层发亮的油光。   刘秉闻言,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孙轻顿时低头,心中暗想,自己怎么问出了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   陛下最近吃糠咽菜的,脸上头上的油光都不见了,难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他又没经历过有钱人的生活。   可他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为什么要有负罪感?   皇帝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他害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忠臣把皇帝保护了下来。他没体验过吃饱穿暖的生活,也不是他的问题,纯属是从皇帝到下面的贵胄都不干人事。   但凡刘秉没证明自己就是皇帝,这几日也多学了不少“常识”,少了些麻烦事,他怎么都要伙同几个兄弟偷偷套他麻袋!   还有空跟他讨论头发褪色不褪色?   结果他心念一转,再一抬头,就见刘秉已目光凝重地看向了一个方向,随即就从坐着的石头上站了起来,快步朝着张燕的方向走了过去。   孙轻定睛一看,见张燕先前还颇有余暇地打量他们,现在脸色也已难看了下来。他心惊之下,连忙跟了过去。   到了那头就听刘秉在问:“发生了何事?”   张燕已认定了他就是皇帝,也没觉得他这话问出来有何不妥,直接将手一指:“再说一次给他们听。”   斥候连忙说道:“洛阳方向有兵马渡河越关,进入河内,打出的旗号,是尊奉并州牧董卓之命,讨伐我等黑山军!”   孙轻惊呼:“怎么回事,送信洛阳这事暴露了?”   他这么一想,顿时就将凌厉的目光扎向了刘秉,却见他虽是面色沉沉,可显然没将孙轻的刺人眼神放在心上。“多用点脑子想想,必定不是这个缘故。”   洛阳城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假皇帝这一说吗?   又怎么会为了捕捉一个并不存在的皇帝,向黑山军动兵。   他这么理直气壮,也让原本有一线疑虑的张燕打消了怀疑,开口反驳:“不是因为陛下。是因为丁原。”   丁原?   孙轻一听这名字就来气:“怎么又是他!前阵子他就打着我们的名号在河内惩凶为祸,害得咱们的名声比之前更坏了,咱们还没去找他的麻烦呢!”   张燕扯了扯嘴角:“很遗憾,咱们找不了他的麻烦了。”   “啊……”孙轻放低了声音,“他升迁了,咱们打不过?”   张燕白了他一眼:“什么升迁了,他死了!被自己的部将砍了脑袋,去向董卓领赏去了,你说你要怎么找他的麻烦?这次带兵进入河内的,就是他那个想上进的部将,准备打着剿匪的名头,把丁原的残部一口气全吃下去。”   他说话间眼色一厉:“但也不知道,他吞下丁原残部之后,会不会继续打着讨伐黑山的名头,来找我们的麻烦!要我看……与其等他得手之后突然来袭,还不如我们抢先一步,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河内这地方,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不错,就该这样,由他们来抢占这个先手。   张燕刚说到这里,正要调集麾下的人手,忽听一个声音在旁响起:“那你说的这个部将……他叫什么名字?”   他转头一看,就见问话的刘秉神情说不出的微妙,仿佛先前吞下那一口麦饼的干噎又翻腾着涌了上来,直堵住了喉咙口。   张燕不明就里,还是答道:“斥候打听来的消息,叫做吕布。”   “哦,吕布……”   刘秉有点头晕。   在听到董卓和丁原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直到“吕布”这个名字从张燕口中说出来,他才终于眼前一黑。   吕布!   吕布是什么人?那可是有“世之虓虎”名号的并州悍将。   重要的也不是吕布已如史书所记载的那样,杀死了自己曾经的上级丁原,投靠了董卓,而是他刘秉人还在张燕军中呢,张燕就打算和吕布碰上一碰了。   没人告诉他,还有这样的一出啊……   他好不容易“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也趁着这几日大略摸清了张燕军中的情况,估量着自己下次要走,一定不会这么难,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就又来了一个大麻烦。   眼看张燕给出了这个答案转头就走,刘秉立时一个箭步走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张燕的袖子。   “你等等!”   “啊——”孙轻一声惊呼,瞪大了眼睛。   也不知道是刘秉这奋起一抓的力道太大,还是张燕此刻并未身着甲胄,麻布衣服难免有些脆弱,这一下竟是将张燕的袖子给直接扯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刺啦”的声响。   刘秉看着手中的半条衣袖,嘴角又是一下抽动。   但当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张燕目光的那一刻,同在此地的几人看到的,却分明是一道异常的犀利神情,一如他当日怒发冲冠、训斥众人放肆的样子。仿佛尴尬也只是刹那之间众人的错觉。   “糊涂!”   张燕一愣,几乎忘记应该是由自己先发难,质疑刘秉的举动。   那位陛下劈头盖脸的痛斥,已经砸在了他的头上。   “我说你糊涂!不明敌情便要出兵,这就是你做平难中郎将,做我汉室忠臣的的表现吗!”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孙轻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以免盛怒之中的陛下和同样不好惹的张燕,会将矛头转而对准他。   却不知陛下的发难,完全是为了掩护自己的尴尬。   张燕按了按额角,扬声便道:“我何时说过,我要不明敌情就出兵!这吕布本为丁原部将,却叛主求荣,向董卓俯首,现在还要带兵进犯河内,不知是真要收拢旧部,还是要顺便来找我的麻烦,我为何不能打?”   “区区小人,轻言冒进,杀了就是!”   他在参与黄巾起事之前也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去做一做,才知道能这么容易。   以他的兵力,直接对上董卓或许不成,但只对上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自信还有几分把握。   刘秉咬牙怒道:“那么烦请张将军回答我一个问题。若如斥候所说,这名为吕布的将领杀了丁原,领着丁原的脑袋去领赏,为何先传来的消息,不是并州军哗变,而是他出兵河内?难道并州军都是鹌鹑,生怕吕布转头就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吗?”   张燕被这问题问得一怔。   是啊,为何先发生的事情不是并州军哗变?   并州是什么地方?是大汉的边境,与匈奴作邻居的地方。   这里的武人与中原腹地的士卒不同,大多被迫与敌军交战,练就了一身武艺和抄起武器就干的胆魄。   丁原做过并州刺史,还能将这一支并州军带到洛阳附近,听从何进的调派,必然不会是个废物。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得如此轻率,甚至都没翻起多少风浪。   这真的只是因为,丁原领军水平太差吗?   张燕面前,那双凛然如刀的眼睛提醒着他,他曾经向陛下介绍过,自己的姓氏从何而来。   哪怕,张牛角的死亡与他无关,为了收编张牛角的部将,他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张”,换来稳固的军心。   这就代表着,要“吞并”一支队伍,从来没有这样容易。   见张燕默不作声,刘秉再度开口:“吕布能在此时出兵,要么说明他勇冠三军,真能在千军之中往来无忌,取了别人的头颅,要么说明,他在并州军中的威信比丁原要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对付。”   张燕冷静了不少:“陛下判断局面的眼光,臣有所不及。那不知陛下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吕布?”   “嗯……”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刘秉了。   他先前说出来的话,哪有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完全是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对吕布目前的兵力和威望做出了个判断。   现在问他应该如何应对吕布出兵河内,这就完全戳中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从来没听过,有谁是刚穿越不久就要打吕布的!   他刚才都懵了。   眼下也只会说:“……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张燕摇头反驳:“不,来不及从长计议!我等即刻从此地渡河,折返河内,与后方兵马取得联系之前,吕布必然已在孟津站稳了。要是被他抢先一步来袭,我军上下还未做好准备,就真成了被朝廷围剿的贼寇了。”   “换了我是吕布,刚刚转投他人,一定会想要立下一份让人闭嘴的战功,更应该将此次袭向河内的战果扩大!”   这场交锋,除非他销声匿迹得够快,否则很难避免。   可是销声匿迹这件事……   张燕面露几分疑色地盯着刘秉,警惕他说出什么直接退兵、避而不见的话来。   眼前这位落魄的皇帝,是要想办法杀回洛阳夺回权柄的,假如连一支小小偏师都不敢应对,还要如何做后面的事情?   他将赌注押在对方的身上,不希望听到这样的答案。   张燕拱手:“还望陛下三思。”   刘秉咽了一口唾沫。   他深知,自己此刻已与张燕绑定在了一处,正被架在这火上烤。无论如何,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建议张燕退回太行山中。   退,也正如张燕所说,未必能阻止吕布的出兵。   届时,都不是皇帝威望受损的问题了,而是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张将军,朕说的从长计议,是另一回事。”刘秉强压着心中的慌乱,语气平稳地开口,“朕即位前从未领兵,只在书上学过一句话,叫做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那吕布领兵进犯河内,固然是强兵劲卒,也终究是外来者,有他的短处。”   “那么我们眼下该做的,是一面让人继续探报吕布的行动,一面从军中寻找通晓河内地势还略通军事的人来集思广益,发掘我方的长处,寻找交战的契机,是也不是?”   没等张燕回答,刘秉已蹙眉叹道:“我近日身在黑山军中,已知晓你这一兵一卒来之不易,请将军一定小心行事,别被这吕布找到了一举击破的破绽。并州铁骑的名声,不是靠着吹嘘才传扬出来的。”   这句话一出,还真让张燕的神情和缓了不少。   在请刘秉暂时移步歇息,由他和麾下部将商议一番时,孙轻就听到张燕垂头沉思了一阵,忽有几分唏嘘:“听说,这位陛下出生后,因上面的皇子屡有夭折,幼年时先被送到了民间寄养,母亲和舅舅也是屠户出身。这么一看,他虽然起先有些贵人的怪毛病,但想想他是皇帝的话,还是比先帝强得多。”   还能说得出“一兵一卒来之不易”这样的话。   “算了不说这个了。”张燕环顾一圈,“陛下说,对吕布此人不可强攻硬取,想要集思广益,找几个通晓河内地势还懂军事懂谋略的人与他一并商榷,你们怎么说?”   赵谦后背一凉,赶忙回道:“我不行!”   他只是识字,勉强能做个狗头军师,帮忙分析两句,但真到了要和并州正规军交手的时候,他可没有半点本事。   倒是他和张将军的老家真定,在他那村里有个武艺出众的少年,平日里还读了不少书,能带着村中老少组建一支卫队,摆弄得有模有样。可惜他不仅与黄巾不是一路,现今也隔得太远派不上用场。   张燕目光一转。   孙轻也跟着摇头:“将军您别看我,我向来都是您说什么就往哪里冲的,哪懂什么智取。”   他就会一个,也是黄巾军的标准打法,仗着己方人多一股脑冲上去。   这方面只需要他有胆子和号召力就行了,最适合他这种直性子。   张燕:“……”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刘秉要说从长计议了。   倘若吕布不只是个善于投机卖主的小人,真有统领并州军的名望,带着精锐铁骑来袭,他们这边也只知道用人数包围而已,那除非能将吕布的兵马诱入山中,否则绝无胜算!反而要变成别人的战功了。   “你们……”   “将军,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一个小头目忽然开口。   “你说。”   小头目凑上来说道:“咱们没这个智取的脑子,有人有啊。您看,咱们在河内拿军粮的时候听过不少消息,听了些风闻传言的。既然集思广益的人数不够,抓两个回来不就凑够了?”   就跟“拿”军粮一样,顺手的事情。   张燕无语:“……你说得容易!将人带回来然后出了馊主意怎么办,是你看得出来还是我看得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向那吕布发难,硬拼出个高低来。”   小头目讷讷:“可是,先前他们对我们不满,是因为我们不听朝廷管教,好听一点叫黑山军,难听一点还叫贼,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拥戴陛下,是为国尽忠,对面的吕布董卓,才是谋逆的叛臣贼子啊!”   张燕:“……”   这话说得,怎么还怪有道理的呢?   反正还得派人去联络其他部众,又得打探吕布那边的情况,张燕也不差多做这一件事来碰碰运气,直接给了这名为“王当”的小头目前去拿人的重任。   王当也不含糊,当夜就行动了起来,径直乘船渡河,向着距离此地最近的温县而去。   ……   天明之时,一行数骑正自温县向西而去,浑然未觉,危险正在向着此地靠近。   这一行人中为首的青年约莫二十岁,坐在马背上也能看出身量高大,仪表不凡。   但他虽长得高壮,却不是一位武将,而是个文生。   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他才只有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了朝廷的经学考试,成了“童子郎”,在这河内温县也算是个出名的人物。   “兄长,”一旁比他小八岁的弟弟忽然开了口,“你说,父亲此次让我们入京一趟,会有何种嘱托?以我看,司隶近来风波频频,河内诸县,更有至少三方势力涉足,恐怕不是长留之地。若是各县守军强硬,和贼党起了冲突,势必波及温县,我们还是尽早带着族人撤离为好。”   青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不怕各县守军强硬,更怕他们先一步为求保命而逃遁。他们若稳守城池,还能有官兵名号,贼人必定顾虑名声,不敢逾越太过,可若是一味逃窜,反而会让百姓惶恐,四方流亡,引来更大的麻烦。”   “不过二弟也不用太过担心,父亲只是朝廷的治书御史,不在要职上,邻近温县的野王县里,还住着位父亲的老友李公,曾做过冀州刺史,能指挥守军与我温县守望相助。我们只需快快往返京城一趟就好。”   在危险波及到他们的家族所在前,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他司马朗和弟弟司马懿也非庸才,知道何为随机应变。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弟弟一声惊呼,“兄长当心!”   司马朗愕然抬眸,惊见前方草丛之中一道绊马索已横亘在前,不知在何时布置在此。他匆忙间试图勒住缰绳,却还是慢了一步。   马蹄被突然拉起的绊马索一勾一绊,便将坐在马背上的司马朗直接甩了下来。纵使他精通骑术,在落地的一刹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仍被摔得眼前一阵发黑。   但这一下虽没摔出个好歹,他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了一阵喊杀声从两旁冲出,直奔他们而来,连忙喊了一声“走!”   走不了啦。   那司马懿倒是还在马背上,却难以在这变故面前逃离此地。   王当骑着马冲过来,一把就将这孩子拎了下来。   司马兄弟何曾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一群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就将他们捆起,扛上了推车,掉头向着南方飞快行去。   ……   刘秉刚随着众人下山渡河,在河岸边重新扎营,就见远处一行人抄着“包袱”兴高采烈地回来,口中还叫嚷:“将军——”   “我们将人带回来了!”   刘秉踉跄了一步,和刚被扛下车的司马朗对上了视线。   他的目光在对方体面的衣着,看起来远比黑山军整洁的仪容上定格了一瞬,就算不知对方是谁,也猜得到,这应当不是一个家世寻常的俘虏。   而司马朗的眼神飞快地扫视了这群人一周,发觉这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刘秉。只是他向前走来,脚步不稳,似乎是有一只脚受了伤,让他顿时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或许,是同一类人。   见他和弟弟先被人安置在了刘秉的帐中,那容貌风度不凡的青年也随即掀帘而入,司马朗在心中有了决断,决定碰一碰运气,不等刘秉开口已抢先发问:“敢问,你也是被他们劫持回来的吗?”   刘秉沉默了一下,“……算是吧。”   这答案说得也没错。他当日,就是被张燕那两个探路的斥候直接架下山的。   司马朗顿时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了可以同盟合伙的人:“那可否……”   可否告知他们,此地到底是何情况,又能否想办法一并逃离此地。   但他话还未能说完,又忽然止住了口。   只因此时,军帐之外已经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脚步声,下一刻,先前不在营中的张燕就已迈步走了进来。   刘秉顾不上与司马朗谈天了,回首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情况?王当说,是你让人将他们抓回来的?”   “对,是我让他抓的。”张燕答道。   刘秉无语极了。   这两个人横看竖看也和吕布等并州人没有半点关系。还有一个,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眼看着都要被吓呆了。   不过刘秉并未留意到,这孩子实际上没那么经不起打击,也没那么惨。   和司马朗不同,直到此刻,司马懿一直一句未发,眯着眼睛,在一旁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情况。   在被扛入营地的时候,他已大略猜出了劫持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人,可惜还摸不准他们的目的。现在看见这位幕后主使出现,他当即打起了万分的精神。   他也可以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位身着甲胄的将领对于这帐中的布衣青年,有着非同寻常的尊敬。细究起来,不像是一位将军来找被自己抢来的谋士,更像是……   刘秉皱着眉头:“说说你的用意。”   张燕坦然答复:“陛下先前不是说,若要击退吕布,需有熟悉河内又有韬略的人助您集思广益吗?这二人,便是我为您找来的帮手!”   ……   他一句话,让营帐中的其余三人全惊呆了。 第9章   刘秉咬了咬后槽牙:“……我是让你从营中找几个稍有见识的人出来,不是让你把人绑架回来!”   他原本想的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语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   他多找几个人出来合计合计,就算不能想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起码在张燕这里也不叫无所作为,至少有了个交代。   可这认知,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偏差。   张燕却是理直气壮:“那营中没有,不就得去外面抢吗?”   他们黑山军办事一向如此,河内富户有目共睹。   现在司马朗和司马懿也切身体会到了。   但他们最觉震惊的,不是自己被绑架的理由,而是张燕对刘秉的那个称呼。   “陛下”?   哪个陛下?他在喊谁陛下!   眼前这个身着布衣,面貌看起来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吗?   司马懿此刻已顾不得装作被吓到的样子了,直愣愣地睁开了眼睛,唯恐自己错过了眼前的任何一个细节。   对于年仅十一岁的他来说,今日发生的种种,已经完全超出了平日的认知。   是,他们兄弟都有早慧的美名,但……但是也用不着把他们丢到这样一个处境,来证明“早慧”吧。   那跛脚的年轻人仿佛忽然意识到了张燕先前的称呼问题,乌沉沉的眼光掠过了眼前的被捆缚的两人,随即一把将张燕从军帐中拉了出去。   两人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只剩下了这对倒霉的兄弟。   司马懿以耳贴地,认真听了一会儿,蛄蛹着挪到了兄长的身边。   他还没开口,司马朗就已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你别问我,我没有见过陛下。我参与朝廷考核,受封童子郎的时候,还是先帝在位,先帝也无需接见我们这些后生学子……”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年龄对得上。”   其实刘秉在穿越之前正读大三,二十一岁的年纪。   但他毕竟不像司马朗一样长得着急,还在十二岁考试的时候就被人误认为谎报年龄,所以刘秉现在看起来,同十七八岁真没多大的区别。   就是这一句“年龄对得上”。   可这句判断并没有用。   司马懿低声喃喃:“光知道年龄对得上说明不了什么。按照父亲在来信中所说,陛下已被迎回洛阳北宫之中,不应该在这贼窝中。”   “慎言!”司马朗面色肃然。   他向来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但今日处境不妙,也不得不说话冷硬一些。“张燕虽是黑山贼,毕竟有朝廷封官在身,明面上还要称一句平难中郎将,将此地说作贼窝,将朝廷置于何地?让那张燕听到,你的小命也保不住。”   司马懿年纪虽小,却听得进去话,当即垂目认错:“是,我该说,皇帝不当在张燕军中。”   司马朗叹气:“但张燕也没这个能力伪造一个皇帝。”   不止是没这个能力,也不像是有这个头脑。倒是那年轻人,或许有这个本事冒认皇帝身份。   偏偏他听到张燕将人掳来的消息时,惊讶一点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说自己也是被人抢来的时候,说的也是一句真话。   这就让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本以为董卓入京,挟持皇帝,总揽军权,有可能会祸及司隶各郡,已是对温县司马氏的大麻烦,谁知道真正要命的事情,还在这里!   张燕说出一句“陛下”说得容易,把他们“请”来出谋划策,也只是对属下的一句吩咐,他们要考虑的问题就多多了。   司马懿刚要再说,忽然耳朵一动,又一个翻滚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外面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刻,便见刘秉重新掀帘而入。   因是逆光,司马朗和司马懿很难看清,他在将目光逡巡于两人之间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紧接着就看到,他脸上挂着有些微妙的神情,先蹲下在了司马朗的面前,伸手去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陛……先生,此举不妥!”张燕不知道在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又开了口。   刘秉解绳的动作一顿,还是继续做了下去:“妥与不妥我心中有数,无需多言。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反而是拖了我们的后腿,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司马朗费力地转头,分明看到,这年轻人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指尖微微一颤,仿佛将好不容易带回的助力送走,于他而言也很是不舍,但仍然果断地做出了这个抉择。   绳索散开在了司马朗的身侧。他先前不能动弹的双手双脚终于能重新活动,只是因捆缚的时间有点长,腿脚还有些发软。   缓过了那阵麻劲时,刘秉也已将司马懿身上的绳索给解开了。   他将手向帐外一指:“你们走吧。”   司马朗迟疑:“你……”   刘秉打断了他:“不必多问了,尽早离开此地。董卓与朝堂勋贵必有一争,令吕布前来河东剿匪只是一个开始,就连皇帝都朝不保夕,何况是其他人。若我是你们,必定即刻离开河内,另寻他处落脚。”   司马懿抬头,认真发问:“你真不拦我们?”   刘秉低头瞥了他那张故作老成的脸,答道:“我已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你们也是聪明人,不会将此地的情况泄露出去。”   司马懿还想再说,已被兄长司马朗一把拉住了后领,向外带了出去。   那年轻人说得一点也没错。   当他们走出军帐的时候,虽然遭到了各方目光的打量,却并没有人对他们做出阻拦,还将他们的随从也给归还了。   只不过,他们的马匹落到了黑山军的手里,就是吃下了肚的肥肉,绝不可能再给他们吐出来。   要走可以,自己用两条腿回去吧。   反正此地距离两兄弟所住的温县不远,至多走到天黑的时候也就走到了。   司马朗再不犹豫,也顾不上讨还自己的马匹,“走!”   营门一开,他们快步走了出去。   ……   张燕目送着这一行人慢慢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面上冷然:“陛下用不上这些道不同的人,杀了就是,为何还要将他们放走,若是他们将您身在此地的消息泄露出去,岂不是有负您与卢公的筹划?”   刘秉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人暗中跟着了吗?你信不信,他们会回来的。”   他转头,眉毛一竖:“我还想说你呢,你绑谁不好,绑了这样的人!”   “选他们有什么问题?”张燕抱臂而立,余光见有人小心地摸出了营去,缀在了那一行人后面,神色稍霁,又反问道,“那司马朗既是河内人,又是忠君早慧的俊才,出来做官也是应当的。”   刘秉克制着冲动,才没向他翻个白眼。   他要说的哪里是司马朗了,而是旁边的那个“搭头”!   那个现在只有十岁出头,却因为家族遗传,看起来有十三四岁大的司马懿!   司马懿的名字谁没听过啊?   虽然他方才横看竖看,都没从这个年纪的小孩身上看出什么鹰视狼顾的样子,就看出了他比寻常孩童冷静得多,还是忽然觉得有点牙疼。   一想到他现在是“皇帝”,就不止牙疼,还有点胃疼了。   幸好他转念一想,自己这个皇帝的身份也没传播多远,等解决了此地的事情,在被人揭了老底之前,说不定就能找到跑路的机会,那怕这种历史名人干什么!   反而是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应该怕一怕他。   他们也当然会回来的。   他看似将两人放出了营地,却不许他们骑马快速赶路,还让人在后洞察他们的去向,一旦他们表现得稍有不妥,那要早夭的,可就另有其人了。   再说了,哪个十几岁的孩子听到皇帝疑似和贼兵头子联手,会不感兴趣,不想看看随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反正,他不能!   ……   司马朗和司马懿也不能。   他们离开营地还不到半个时辰,守营的士卒就已来向刘秉和张燕禀报,先前离营的一行人等又已经回来了。   他们走得有多果断,回来得也就有多快。   司马兄弟的随从仍旧在外待着,又营中士卒看守,这兄弟二人则被又一次带到了刘秉的营帐中。   司马懿余光轻扫,瞧见营帐中多出了一个面色发红的小卒。   这人似乎是刚从其他地方跑回来的,应当是向面前的贵人禀报了一些什么,让刘秉的脸色比先前严肃了不少,也让他在转向这折返的两人时,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不是说让你们走吗?”   司马朗与司马懿对视了一眼。   做兄长的那位恭敬答道:“若如先生所说,吕布奉董卓之命前来河内,只是他们将行大事的第一步,我等忝为河内人士,应当协助朝廷兵马阻止他。愿为张将军筹划,击退这并州武夫。”   他们自然不会说,这个折返回来也是因多疑所致,疑心这“放虎归山”并不是真心想放,此外,他们还想要弄清楚刘秉的身份。但反正有对抗董卓这么一个大好的理由摆在面前,他们为何不用呢?   可听在张燕的耳中,就只剩了愕然的反应:“……”   这还真叫刘秉给说中了!将这两人先给放了,果然是最好的办法。   现在反而是这两人主动要为他们出谋划策了。   果然,像他这样的莽夫,就是无法理解这些读书人的想法!   刘秉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二人落座,沉声问道:“那么敢问两位,有何计策教我?”   司马朗眼见他这等上位者表现,又见张燕对于刘秉占据主位毫无异议,愈发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不明内情的司马朗与司马懿已然相继入席,跪坐在了一旁的草垫上。   由司马朗开口答道:“我有一计,叫做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第10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河内地界,距离孟津最近的县,除了我司马氏所居的温县,就是野王县。野王县中,有一位自官场隐退的长辈,可说服与我等同道,做这个给予吕布诱饵的关键人物。”   ……   于是在一个时辰的分工后,刘秉已坐上了前往野王县的马车,同在车中的,还有提出这诱敌之策的司马朗。   司马朗撑着那只受伤的脚,在车中落座,就听到车外,又传来了张燕的声音:“我真不欲与官兵合作……”   他沉默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很想知道,外面这位到底是如何说出这句话来的。   倘若刘秉真如张燕所称呼的那样,是这大汉天子,他就已经和天下最大的官合作了,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不欲与官兵合作”!   “你不必管他怎么说。”   先一步坐在车中的刘秉开了口,顺手将张燕不知道从何处劫来的书搁在了一旁。   见司马朗看向了他的手边,刘秉笑了笑,解释了一句:“竹简笨重,非我所好。”   司马朗:“可惜纸张昂贵,黑山军中当无此物,委屈先生了。”   刘秉改了个坐姿。   对于自己先前扭伤了脚这件事,他起先还有些郁闷,觉得行动不便,现在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等伤势好转了,继续多装两日瘸子。   既能避免骑马露馅,又能让他在此刻不必拘束于所谓的坐姿端正。   他先前不敢距离司马朗司马懿太近,就是担心在士人礼数上露出了破绽。   却不知道,因张燕那句称呼的先入为主,再加上这被释放后跑回来的一出,司马朗再看这仅着布衣的青年,已在心中多出了一句“不拘小节”的评价。   刘秉问道:“出发得匆忙,先前竟忘记多问一句。这位野王县中的李公,是哪一年做的冀州刺史?”   司马朗回忆道:“约莫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刚想说刘秉为何有此一问,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张燕等一众人在做黄巾贼的时候,正是在冀州作乱的。   若是李邵恰在这个时候当的冀州刺史,只怕刚报上姓名,就能直接打起来了,也不必谈什么合作。   刘秉也果然面色一松:“那就好。只是……”   “我身份特殊,说服李邵之事,还要劳烦伯达了。”   因马车起行,车身随之一晃,摇动的车帘在车中青年的脸上投落了一层阴影,竟让司马朗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身份特殊”四字,他虽说来平淡,却让人听之心惊。   司马朗连忙定了定心神,也让自己在车中坐稳。   “不说是为了限制董卓的嚣张气焰,除他一位臂膀助力,就说只是为河内百姓出力,庇佑同乡,我也理当走这一趟。”   自司马朗看来,刘秉的笑意有些捉摸不定。“哪怕,你现在只是一位童子郎?”   他应声而道:“正是。”   刘秉拍了拍手,再不多问,只闭目靠着车壁假寐。   都说“言多必失”,他现在说了这么几句话,跟司马朗聊过天了,应该也不能算冷场。再要多说,他就要暴露自己没文化的本质了。   眼见他这样的表现,同在车中的司马朗也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当对刘秉称为“陛下”,还是效仿张燕对外所说,尊称一句“先生”,现在刘秉闭口不言,反而让他也平复了忐忑的心情。   在出行前的一个时辰内,他一直在努力观察着黑山军军中的情形和刘秉的举止。   一个人的身份,是很难装出来的。   刘秉习惯性要喝煮开的水,对拔营起行之时的常识几乎一窍不通,那名为孙轻的小头目抱着个古怪的包袱,被刘秉专门叮嘱小心保管……   桩桩件件都在证明着眼前之人的不寻常。   姑且先将他当作是逃难在外的陛下好了,或许,也正是他们司马氏出头的机会,现在在做的事也没有错。   司马朗一边想着,一边听着外面的车马奔行过河内的原野。   大河以北,太行山以南的这片土地,称得上是平旷肥沃。   当黑山军大队在后,只这一路拜访李邵的使者先行时,便行路极快,未及黄昏,已抵达了野王县前。   司马朗在河内一带也算是名人,像是他这样的童子郎迟早要入仕为官,且必定官运亨通。   听说他要拜谒李公,自入城之后就有人开道领路,直抵李府门前。   ……   “你说谁来了?”李邵出外待客,心中仍有觉有些奇怪。   自温县到野王县并不太远,以司马朗的身份,该当会先令仆从送来拜帖,敲定了登门的时间,再到此地,而不似现在这般好像匆忙到访。   但他转念一想近来在河内的种种传闻异变,又忽然面色一振,给司马朗找补了一个理由。   他匆匆到访,完全说得通。   刘秉还未随司马朗在厅中等待多久,就见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者脚步生风,踏进了屋中,笑容满面地朝着司马朗迎了上去。   “世侄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原本还说有事想要与你商量,想不到你我如此默契,不等我让人给你送信,你就已先到了。”   李邵揽着司马朗的手,向坐榻行去,低声询问:“你父亲还在洛阳,没找借口离开?”   司马朗点头:“是。”   李邵低叹一声:“该让他当心一些,董卓终究是西凉匹夫,万一起了冲突,他可不会按照礼数规矩。我看不仅是洛阳,河内也不安全。”   “李公的意思是?”   李邵面露忧心:“董卓部将兵抵河内,名为剿匪,实则如此谁也不好说。这野王县的县令有多少本事,你我是知道的,城防不严,兵力微薄……所以我有意举家搬迁到温县,与你们为邻,你看如何?”   司马朗才因李邵说的那句“河内不安全”心中一喜,就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脸色都僵住了:“李公这话说得不妥!”   “古有虞国虢国唇亡齿寒的说法,现在河内地界上温县和野王也是如此,李公又是野王的大人物,若是贸然搬迁,非但不能集合两县兵力,共同抵御贼寇,反而会让两县的百姓都先自乱阵脚!要知,方今这世道,民与匪也不过一线之隔。”   明明司马朗还不足二十岁,此刻横眉怒目,一时之间忘记了与自己说话的,乃是被尊称为“李公”的长辈,竟也让人不由为之一慑。   李邵匆忙改口,又端出了沉稳的做派:“莫慌,莫慌。我也只是这样一说而已,世侄既然亲自前来,必定是有更好的法子?若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必定尽力为之。”   司马朗心中一定:“有李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毕竟是曾经当过一州刺史的人,把当年主持冀州政务的能力用在对付吕布上,还能有什么难的?   他年少之时,还曾跟随父亲多次前来李公府上请教,知晓对方胸中韬略。   此刻一听他的态度已然转变,司马朗连忙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李邵闻言,面色凝重地思量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若真能结合野、温各县兵力,会同黑山军除去董卓一路助力,让北军五校有机会击退那西凉武夫,此事纵然要冒些风险,又有何妨?”   “只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我都知道,似董卓那等虎狼之将本就不该能屯兵河东,更不该给他机会入主洛阳,所以你说服我容易。可从名义上来说,河内诸县已收到消息,陛下险些遭难,是董卓将他救回宫中的,这样一来,董卓此人仍有救驾的清名,要说服野王县令就需要费些口舌。”   他说到“陛下险些遭难”六个字的时候,司马朗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刘秉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他此刻乔装作自己只是个书童,眼观鼻、鼻观心一句不发,却好像并未错过他们的每一句交谈,又重新看回了李邵。   “那依李公的意思……”   李邵答道:“县令探亲未归,约莫明日回城。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我府中暂住下,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去见县令。倘若他不愿从此正道,那就先夺了他的印信,咱们自作主张一次!”   司马朗大喜过望:“就依李公所言!”   李邵示意一旁的侍从,“去准备些酒菜来,今日我要好好招待世侄,也还要麻烦伯达,将我要做的事情再详说两句。”   可在酒宴过后,将司马朗等人安顿下来后,跟着李邵的仆从就看到,这位长者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一边掉头疾走,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速去收拾行装,切勿耽搁。”   “您这是……”   “行了,有什么话等离开此地了再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司马朗所居的院落,眉头死死地皱在了一起:“光知道他们司马家的人早慧,身量长得也高,怎么就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样胆大的毛病!”   何止是胆大,简直是疯了!   连张燕这样的黑山贼都敢合作,还想给那董卓的部将设下伏击的圈套。   告密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但要想让他配合这群人行动,也是休想!   他即刻就带着家中的细软金银跑路得了,到时候,河东这地方就是发生了多少大事,也都和他没有关系。   仆从虽不明白这是何意思,还是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李邵的府中人员简单,此次匆忙而走,也不打算叫起雇佣的一应护卫,只带精锐上路,未过半个时辰便已收拾妥当,可以出门了。   唯恐被司马朗察觉出端倪,他也不打算再有多留,直接自府中后院的偏门溜了出去,后面跟着自己的家人与仆从,各自背负着不小的包袱。   包袱挤压着偏门,发出的一声吱呀声响,都惊得他脸色一变,连忙回头,比划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可就是在他转头之际,他竟看见,后头跟着的那人眼中闪过了一道火光。   是前方的光亮,倒映在了他的眼里。   他匆匆回头,再度看向前方,就见这后院的街巷内点起了一道火把,在这火把之后,除了他白日里已见过的司马朗司马懿,还有一众数十名壮丁,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他竟不知道,这些人是在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手掣火把的青年站在司马兄弟之前,面容半明半暗,冷声向他开口:“不知李公要往哪里去?不会是去将司马伯达有心杀贼的事情,通报给不应该听的人知道吧?”   李邵骇然大惊:“我……”   司马朗眼神复杂地看了李邵一眼,心中暗道,自己虽有急智,但对于长辈,却终究少了一份识人之明。   反而是“陛下”在这事上看得通透,宴席刚至一半,便已断言,李邵有临阵脱逃的计划!   司马朗向前一步,语气沉重:“李公,你为何如此啊?”   为何辜负了他的信任。   ……   眼见司马朗已顶在了前面了,对上了进退不得的李邵,司马懿忍不住好奇,在旁轻声向刘秉问道:“您是如何看出他真想跑的?”   刘秉手中的火把稳稳地立在夜色之中。   “直觉吧,直觉他难当大任。五年前冀州黄巾叛乱,也非一日之寒,一位无为的臣子,起码要为这个结果负一份责任。”   “原来如此——”   刘秉瞥了眼司马懿恍然的表情,心中暗觉好笑。   哈哈,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要信了,居然也真能说服别人。   但他总不能说,他在想打退堂鼓又故作镇定的时候,和李邵的表现简直是一模一样!   照镜子的人,难道会看不出对方的想法吗?   忽听司马懿了然点头,用仍显稚气的声音说道:“既然此人无用,不如即刻杀之,假借他的名义连夜夺城,再令人送信吕布。绝不会耽误我兄长先前提出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   幸好夜色够黑,就算此地有火把高照,也是一片灯火斑驳。   刘秉瞬间凝固住的表情,才并未被人察觉出异常。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的冲动,没有猛地向司马懿看去,顺带掰开他的脑子,看看他是怎么将这句话说得如此顺口的!   啊???   什么叫做“不如即刻杀之”???   被迫上贼船的到底是谁啊???   哦,他这个皇帝也是被迫装的。还不像司马兄弟一样是“本地人”。   那没事了。   但司马懿的这个反应,还真是把他吓得不轻。   前方的司马朗没能得到一句应得的解释,却忽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后方刺向了他,他惊觉回头,就对上了刘秉压低了眉心略显烦躁的神情。   “管好你弟弟,如此行事,固然斩断后患,岂不与贼子同流。”   司马朗茫然地去看司马懿,完全没听到他先前说了些什么,就已被刘秉一把拂开。   刘秉抢身上前,向周遭下令道:“即刻将人拿下,烦请李公交出印信凭证之物,借我等一用。再为我等指一指路!”   “遵命!”   留守在外的黑山军士卒早得了张燕的吩咐,同行的还有将司马朗兄弟绑来的王当,一听“皇帝”下令,飞快地行动了起来。   李邵刚刚收拾起来的包袱又被重新拆开,私人联络的印信之物都被搜略了出来。   他脸色发白地被仆从搀扶着,眼看着一名上来搜寻的壮汉趁着夜色黢黑,将两块碎金揣进了自己的怀中,小步挪到了刘秉的面前,像是献宝一样递了一半出去,正想怒斥一声贼子,又被雪亮的刀锋照得眼睛生疼,顿时再不敢言语。   心中却已忍不住去想,当年他还在做冀州刺史时候的情况。   那两年冀州疫病丛生,他坐车穿街而过的时候,在人群中看到的也是这样如狼似虎的眼神。   但当时,他还有卫队庇护,让这些人不得不退回去,去向那施舍符水的大贤良师求救,现在却已无人挡在他前面了。   在这被人拦截了退路之际,他连自保都做不到!   那为首的青年跛着脚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回忆:“李公,请说一句真话,这野王县的县令身在何处?”   李邵脱口而出:“确是明日清晨折返城中。”   “那好,”刘秉示意一旁的人,“去告诉张将军,我们连夜夺城,控制府衙。”   “我……”李邵连忙补充,“我可以为你们带路。”   “不必了!”刘秉语气果决,“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根本无心对抗董卓吕布等人,何必为了自保而说出这样的话。”   刘秉转了回来,向司马朗说道:“李邵无用,但毕竟如你所说,是城中德高望重之人,若是此时有何意外,野王县内必定人心惶惶,先让人将他看守着也就是了,你们陪我往府衙走一趟,助我一臂之力。”   司马朗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应道:“……是!”   说什么需要他们助刘秉一臂之力,听起来像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而已。   他这寥寥几句发号施令,已再看不出先前坐在马车上时的温吞和蔼,只剩下了处断决策时的雷厉风行。   果然是帝王之风!   不必刘秉多说,当府衙被入城的黑山军控制住后,司马朗两兄弟已主动地自府衙中搜寻起了各类文书印信,将一封按照先前计划草拟的书信快速写就,盖上了李邵和县令“联名”的各式印章,递交到了刘秉的手中。   刘秉接了过来,凭借着认字认半边的本领,勉强猜出了全文的意思,在司马懿更显忐忑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再让人寻一套县中衙役的制服,给送信的人穿。”   司马朗垂眸沉思了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开口反驳:“不,不必让什么送信的人,这个送信的任务,由我来做!”   “你……”   司马朗点头:“为保万无一失,这一趟我亲自去。只是还需要劳烦张将军那边配合一二,为我准备些东西。”   刘秉总觉得,看司马朗这个孤注一掷的表现,好像是脑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但眼下的局面于他有利,他也没必要拒绝。   他点了点头:“也好。”   那就由司马朗,去会一会吕布吧。   ……   次日清晨,这野王县的县令正当回城之时,便被直接扣押了下来。   随即就见一名年轻人走了上来,自他腰间摘下了最后一枚印信,向着另一侧的青年行了个礼,随后跳上了马车。   “……”   县令大惊失色。   哎等一下,有没有人来给他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   那大概是没有的。   司马朗已带着一封足以瞒天过海的邀约踏上了行程,在行出一段后,又与张燕的另一路队伍碰面,从他们的手中接过了一份“礼物”。   在临近正午的时候,他已撞上了吕布的斥候,向对方释放了友好的信号,在对方半信半疑的目光注视下,被领到了吕布军前。   ……   吕布。   这位并州虎将此刻正当意气风发之时。   斩杀上司丁原,向董卓投诚,让他何止是官升一级,也让他“名正言顺”地变成了并州军的统领。   早前跟随丁原辗转来到洛阳的并州军中,并不服从这位上司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先前丁原上头有何进,统筹天下兵马,让他们不得不听令行事。丁原一死,他们反而自由了,认了吕布这位能靠武力服众的将领。   司马朗入帐而来,就见吕布头顶红帻武弁,身上的大鱼鳞甲明光璨然。   再细看去,垂缘肩甲的方形金银甲片之间,还混杂着几缕彩带,更衬得他英武非凡。   他斜着一双丹凤眼看向来人,一股逼人的锐气扑面而来,直将司马朗上下打量了个遍。   见来人不是个瘦竹竿一般羸弱的家伙,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吕布撑起了身子,开口问道:“我听斥候说,你是从野王县来的?”   “正是。”司马朗拱手答道,“我奉县令和李公之命,有要事想请将军相助。”   吕布冷笑一声:“且慢!我是来出外执行公务的,不是谁说什么有要事相助,就要听的!”   司马朗:“可我要说的事,正与将军的公务有关。”   吕布的笑意一收:“说来听听。”   “方才入营之时,我已与将军的部将交接,将十余名贼寇送来,此事,将军应该已经知道了。”   吕布颔首。   这来使口中,“贼寇”二字被专门加重了语气,只因被他送来的,正是丁原旧部中的犟种,非要继续听从故主的号令,已逃遁而走。   按照董卓对吕布的嘱托,这些人就该按照处决贼寇为名杀了立威的!   司马朗道:“这些贼寇四方流窜,野王县上下也很是头疼。不仅如此,他们近日间还因将军出兵,与太行山中真正的黑山贼搭上了关系,准备与之会合,我们截获了几人,知晓了计划,县中上下大惊。”   “野王县是何地?河内地界上的近山小县,若是这两方人马会合,必定先攻取野王。我等万般无奈,不得不恳请将军出兵支援,平定这两路贼兵,还此地太平。”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封书信呈递到了吕布的面前。   吕布抬手去接,跳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个规整的印章,连带着被司马朗送来的那枚私印,仿佛是这写信之人生怕他有所疑虑,就差没将所有有效的身份代表,全部盖在这封邀约之上。   也为了证明,这封信上的有一句承诺有效。   算起来,吕布还比刘秉认识的字多呢,一眼就看到了这信上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长眉一挑:“这重礼相谢是什么意思?”   司马朗仿佛是因看到了吕布的意动,连忙摆出了笑脸:“重礼就是重礼,今日到访求见将军,我也奉李公之命带来了一份见面礼。”   一旁的士卒见吕布脸色,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那话中的见面礼,便是一份数量不菲的金银财货。   吕布抬眸:“你说的那李公是……”   “李公已自官场隐退,但先前曾是冀州刺史,尚有几分家底。若是被贼寇劫掠,就什么都不剩了,还不如分与将军,请您庇护一二呢,您说——是吗?”   司马朗小心地观望着吕布的神情,又添了一把火。“李公还说,他与将军虽未谋面,但也总有一份缘分。野王与并州只一山之隔,如今将军又恰好驻扎在河内,若蒙将军不弃,也有半份同乡情谊了,往后,还有互惠互利的机会。”   吕布脸色微变,低声自语:“同乡……”   这句同乡和互惠互利之说,看似不过是空口白话,威力一点都不逊色于那句“重礼”。   他选择向董卓投诚,当然是为了往前走出一步,可光只有董卓这个“义父”,和他手下的一干并州武将,只怕依然要被朝中的官员排斥在外,有了李公这“半个同乡”就大不一样。   别看对方现在只是个被贼寇所扰,不得不向他求助的可怜人,但他归根到底也是一位士人,还是个当过大官的士人!   他来这河内收拢丁原旧部,竟还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吕布心中已有了定夺,一把抄起了手边的画戟站了起来,开口便道:“好!既有贼寇作乱,岂可耽搁,我这便出兵,与你往野王走一趟。”   司马朗面露惊喜,快步跟上了吕布:“将军如此大义,我代县令与李公先行谢过!”   “且慢!”二人刚刚掀帘而出,就听前方一个声音拦住了去路。   司马朗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异色。   他朝着前方看去,只见那刚直的声音出自一员年轻的武将之口。   那人见两人止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并不赞同的表情:“将军不可轻举妄动!我等屯兵孟津,已能起到威慑之用……”   “哎,文远,你比我们先来洛阳数月,怎么把胆子也给丢了!”吕布哈哈一笑,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打断了对方的话,“区区一县之地,诸事易得,有何可惧!也好趁机叫那黑山军知道,我们随时能让他们滚出河内。”   他也去多得一份家财,结交一路人脉!   人家的诚意都已到这里了,他又怎好将人拒之门外。   已有士卒将他的坐骑牵来,这身着宝甲的英武将军即刻翻身上马,与他手中的画戟一般蓄势待发。   “文远,你留守此地,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将军!”那将领还要再说,已被吕布调兵的将令掩盖了声音。   司马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向吕布问询:“不知这位是——”   “你问他作甚?”   唯恐吕布生疑,司马朗连忙圆场:“我见他虽不如将军,但也不似等闲,更羡慕将军这并州军中人才济济!”   这话吕布爱听,嚣张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要我说,你们河东也是人才济济。至于你问的人,他叫张辽,曾是我并州的武猛从事,因先前大将军所召,被丁原先派来了洛阳。他与我有旧,我就向义父请托,将他调到了我麾下。”   “你我往野王县走一趟,令他驻守河东渡口,谨防此地有失。后方有他策应,我更无惧也!”   司马朗喃喃:“原来如此……”   兵马出营,张扬得有如猛虎出山。   可若细看去就会发觉,他们军容齐整,龙骧虎步,并非一群莽夫倾巢而出。   司马朗眼见这样的一幕,心中不觉有些震撼。   他先前只知道,就在去年三月,上一任并州刺史还因为胡人南侵战败被杀,这才有了丁原的赴任。随后又发生了吕布杀丁原这样的内讧。   有这两桩事情在前,他对并州军多少有些轻视,却不料,吕布此人虽然好骗,但统兵勇武并不作假,在后方也还留着一位遇事沉稳的将领策应。   幸好,他因陛下的表现选择亲自来做这个说客,又因陛下说要对并州军慎之又慎,连夜重新制定了计划。   只是骤然听闻还有张辽此人在这里留守,需要再做一出安排而已。   吕布回头,就看到这位说话体面的使者爬上了马车,费力地跟上了他们这一行人行军的队伍,忍不住发笑。   竟未留意到,随着马车向前,有一道身影自车中跳下,滚到了道旁的荒草之中,直到前方的兵马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这才拔腿向着一个方向奔去,去为黑山军的另一路人通风报信。   而吕布这一行行动如风,虽有步兵拖慢了脚步,依然在日落前行出了二十多里,距离抵达野王县路程只剩一半。   他没打算趁夜行军,着令士卒就地扎营。   但还未等全营歇下,他就见前方探路的士卒折返回来,凑到他耳边通报了两句。   吕布眉头一皱:“让人将那位使者请来。”   司马朗被带来时,人都还有些懵。   吕布问他:“斥候来报,前方有人拦路,你可知是何情况?”   司马朗摇头:“不知……”   “将军!不是敌人——”忽然有声音从营门的方向传来,“是有人在营外求见,说要前来犒军!”   犒军?司马朗顿时会意,开口就答:“应当是李公派来的人,感念将军行路辛苦,故而派人前来!”   吕布大笑:“何必如此客套,若要宴饮赠礼,且待解决了那些逆贼再说。”   “这话就说错了。”来人被接入营中之时,正听到了吕布的这句话,开口答道,“既是有求于人,就该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   随着他走入营中,一干酒肉之物都随着一辆辆马车送到了营中空地之上。   那文士打扮的青年行到了吕布的面前,“可否借一步说话?”   吕布不疑有他,顺着对方的示意走到了一边,便听对方说道:“将军有所不知,野王县中近来因山匪作乱,闹得人心惶惶,只得闭锁城门,严防警戒。若是将军率众兵临城下,李公担心城中拿不出什么招待的排场,反而让城中百姓先慌了心神,不得不令我先带食粮前来,算为将军接风洗尘了。待得将军得胜,山匪祸患已解,必让野王县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吕布心中的疑惑顿时得到了解决,“这算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还要犒军送礼来说,派两个人来解释解释也就是了!”   文士微笑:“但就如我先前所说,求人呐,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他拱手致歉:“我还有两句话要与他说,请将军先去品用肉食酒水。”   吕布摆了摆手。   赵谦如蒙大赦,朝着司马朗走了过去。   司马朗将他一把扯了过去,匆匆问道:“这又是何情况?”   赵谦低声说道:“那位的意思。他说,并州军弓马娴熟,光靠着将人诓骗入城中,未必能真将他们困在当中。若以吕布之骁勇,或许后路被断,还能杀出另一条路,到时城中河东百姓怎办!所以,我们的计划再改一改。”   若是司马朗没见到吕布军中是何情况,说不定还会觉得,此举简直是平添麻烦,但在随同行军的半日间,他已认真将这军中上下都窥探了一遍,着实不敢断言,在对方全盛的状态下,到底能否困得住这一行猛士。   赵谦已说了下去:“不如先将他们引至山中,分兵击破,要知道……”   ……   “要知道,我们黑山军敢以黑山为名,正是因为转战于山水之间,哪怕是山间陡坡,也能如履平地。并州军虽然骁勇,但进了那太行山,也不是我们飞燕将军的对手!陛下您说是不是?”   刘秉克制着向他翻个白眼的冲动,“……是。”   上次他想逃跑却最终失败的那次,已经体会过了。   孙轻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响起在了他的耳边:“只是我不明白,您已足够谨慎行事了,为何还要再小心一些?”   司马懿在旁随行,本就因孙轻那又蹦出一次的“陛下”二字心头一惊,面色复杂地垂下了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又听刘秉语气凝重地开了口。   “别人有试错的机会,我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步都要反复斟酌。”   司马懿小心抬头,竟对上了刘秉朝着他这边看来的目光,蓦地一沉,也不知道“陛下”这句话,到底是在回答孙轻,还是因他先前的那句建议,又对他做出了一次警告,连忙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教训。   但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一别开视线,向远处张望,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快看,我兄长回来了!”   刘秉闻声而望,果然看到在远处有一行空车连带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向野王县城走回,其中正有先行一步的司马朗,和随后前去犒军的赵谦。   还真是他们回来了。   司马朗刚进得城来,就听到了刘秉的发问:“吕布怎么说?”   “他没怀疑我们。”司马朗松了一口气,“见到城门紧锁,路无人烟,也只以为是为了躲避山匪,说等料理完了敌人再来野王县。”   ……   吕布可能不仅仅是没怀疑他们而已。   司马朗和赵谦离开后,他还忍不住腹诽了一阵,儒生就是儒生,连这等胜券在握的交战都要惧怕,只怕这县中兵卒也多是懦夫!   难怪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吓成这个样子。   不过想归这样想,他入得山中,仍让士卒分作数队,进山探查山匪情形,并未贸然压上阵去。   士卒很快来报,在这山中确有一处形同坞堡的山匪所在,周遭设有数处木板泥墙,有斥候分列于周遭,为防被人察觉,他们不敢探查得太过靠近。   唯恐被察觉后,反而叫这些山匪得以脱逃,转战他处。   “若是山中结营而守,咱们的战马就派不上用场了……”吕布军中的属官分析道,“不如迂回一路人马切断他们的后路,威慑他们只能正面应战,或者弃地而逃,再来正式进攻。”   吕布将手中的长戟向地上一支,冷眼向着山中看去,“迂回一路人马可行,但不是用于威慑他们正面应战,而是绝不放跑一只漏网之鱼!”   至于正面的战场,自然是由他带着一路人马强攻上去!   为防夜长梦多,吕布分拨出去了五百余人清扫战场后,便在这日暮时分杀向了远处的山中坞堡。   一时之间,山中杀声震天。   那身姿矫健的虎将在林中腾跃,竟也看不出他平日里多是马上作战。   土墙壁垒之后的乱箭纷纷,非但没有拦阻住他的去路,反而像是被这一将当先的凶悍给惊退在了当场。   吕布抬眼而望,就见那头树影人影摇动,似有退去之意,连忙急喝了一声,招呼着后方士卒即刻上前。   “哪里跑!”   他自己,则先一步抢身在前,一戟劈开了拦路的藩篱,先一步杀破了这山中营地的最外层屏障。   后方的并州军本不习惯徒步在山中作战,但一见将军如此勇武,顿觉士气大增,呼喊着冲杀的口号紧追上来。   这坞堡之中的山贼也是刁钻。   除了跑得慢的几个,被后方追来的箭矢直接射倒,其余的众人竟都已退向了更后方。   吕布怒向心头,竟未在这仓促之间察觉,此地的外围有山匪聚居村寨的模样,内部的第二层防御工事却显得极其简陋。   悍然闯入的并州军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是越过了第二道壕沟,踏足了一片全未翻整之地。   不,不对。   本该在此地的坚城壁垒,不,应该说就算不是坚壁,也该是营防的地方,竟然只有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地。   先前逃亡后撤的山贼也已不知在何时消失无踪。   “将军……”   “先别说话!”   吕布心中一紧,顿觉不妙。   但还没等他调转方向,撤军退出,四面便骤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喊杀声,正冲着被包围在中间的并州军而来。   一支支利箭嗖嗖作响,破空而来,先自后方贯穿了数名并州士卒的身体。   而另一侧,一行巨石自高坡之上朝着此地汹汹滚来,一阵树木摧折的厉响随着滚石辗转发出。   士卒的惊呼不绝于耳,“吕将军——”   “敌袭,是敌袭!”   “……”   吕布瞪大了眼睛。   黄昏的夕阳刺破林间,照出了四方影影绰绰的乱象。   一个声音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糟了,中计了!” 第13章   早闻黑山贼狡诈,却不知是这样的狡诈!   他们兜兜转转,蛰伏山林,转战千里,发展到了今日的规模,并不只是靠着当年黄巾威名!   这山中并无坞堡营寨,只有一方引诱敌人深入的陷阱,仿佛这就是他们在山中捕猎的技巧。   “将军……”   “退,退出这包围圈!”   吕布厉声疾呼,精干犀利的眼睛已经环顾向了这周围杀奔而来的黑山军。   多年与胡人交战,不过生死一线之间,让吕布可以轻易判断出,包围上来的敌人谁强谁弱。   张燕领兵而来,忽觉一道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还未等他再下一道命令,就已见一支利箭自夕阳中穿过。   箭如奔雷,直入林间。   三石重弓发出的箭矢,在一瞬间已向前疾驰数百步。   张燕仓促要避,已算身形灵活,却还是骤然臂膀一阵刺痛。只见那弩箭已破开了他的皮甲,在他的上臂拉开了一道豁口。   “嘶——”   对面已有一道高呼响彻林间:“贼首在此,与我同擒此贼!”   吕布一把持戟挑开了两支利箭,眼中光亮如昔。   他这一箭虽没直接将张燕射穿,却在箭出箭落的刹那之间,将并州军的士气直接抬升了上来。   纵然身陷重围,也有这员虎将身先士卒,杀出了一条血路。   “混账!”张燕勃然大怒。   此刻他才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却叫吕布这厮先夺回了气势,算怎么回事?   但这愤怒没叫他冲昏头脑,而是匆匆下达了几条指令。   吕布骁勇无匹,斗将实属不智,这山间战场于黑山军来说,便和自家后院没什么区别。   那又何惧于吕布这天马行空的一箭!   当吕布再度凝眸张望之时,身形灵巧的飞燕将军已消失了踪影。   周遭的贼兵自斜后方突然增多,分作三路包抄了上来,如同林间暮色里的噬人藤蔓,迅速攀援上了并州军的后路。   “啊!”   吕布循声回头,正见一名黑山军一个跳击,手中的藤鞭便缠绕住了一名并州士卒的脖颈。   他手中的弓箭几乎是在看到这一幕的同时,便已搭箭射出。   但还没等箭矢命中,那黑山贼寇的发力,便已将脚下不稳的并州士卒直接扯落在地,顺着山坡滚下了一段。   滚动之间,一只分外有劲的手臂已绕过了敌军的脖颈,狠狠地顺着跌落的力道一拧。   颈骨断折的声音稍纵即逝。   吕布已看到,那率先出手的黑山贼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的士卒却已继续滚向了山坡之下。   趁着并州士卒因这一幕愣神之际,一队隐没于林间的黑山贼骤然杀出,飞快地射出了一轮手弩的利刺。   并州军士卒刚要追击上去,砍杀这一路精锐,就见前方骤然拉起了一张渔网,朝着他们的头顶扑了下来。   日光在林中晃动了一下。   渔网也让人的视线一阵斑驳。   惊得人不由一个眨眼。   但此刻哪有松懈的机会。再一睁眼,原本还在山坡之下的一路贼兵,已在三两步间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手中的长刀木刺果断地送了出去。   而当前方的并州军回援之时,这一路人又早已借着一处藩篱的屏障后撤而去,从另一头发起了进攻。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还让人分不出来,这群盘踞在此的山贼到底有多少人,那为首的指挥之人又要从何处再来。   “……!”   吕布脸色阴沉。   他只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山贼,而是一群在丛林间来去无忌的飞鸟,或者是水中的游鱼。   周遭的士卒惨呼,更是让他不得不即刻做出一个决定。“走!”   不能在此地继续纠缠。   这里虽然是并州与河东的界限,但与并州铁骑适应的作战环境简直天差地别。反而是那群黑山贼,虽然在一开始被他的一箭险些倒下自家的主帅,现在却已找回了进攻的节奏。   他们以有心算无心,更是掌握了莫大的优势!   走,退回到山下去,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   吕布进攻得快,此刻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为麾下士卒谋生,同样很快。   这臂长腿长的将领一跃而过眼前的壕沟,明明并未骑乘宝马名驹,仍然像是脚下带风,一跃数丈。   原本蹲守在这一侧的黑山军士卒骇然抬头,就见一道有若杀神降世的厉光斩落了下来。   戟上血光迸溅,借势向前,劈开了一条血路。   “走!”   这是指明方向的一记号令。   随同吕布而来的并州士卒立刻跟上了他的脚步,与包围上来的黑山军鏖战一处,却是且战且退。   张燕只微一迟疑到底要不要尽数压上,就已见吕布突围而出,并州军精锐半步不曾落后。   黑山军匆匆收拢的包围圈,只来得及啃下落在后面的一半兵马,就再难追上前面的一队凶人。   张燕一记拳头砸在了树上,“该死!”   若非吕布先声夺人,他何至于慢了这一步。   但幸好,这场交锋还没结束。   “将余下的这些人全给我拿下!”他一边说,一边自己领着一队人向吕布所在的方向追去。   吕布匆忙退下山来,来不及清点士卒的损失,便已与看守马匹的后军会合,令士卒上马后撤。   黑山军占据山中,提前设伏,分布在这太行山下的“眼睛”必不会少。他在此时犹豫,非但无法接应山中的残部,反而会将剩下的人马全给折进去。   还不如先撤回野王县中,整顿了队伍后再行图谋。   直到此刻,他也还没怀疑,太行山中的黑山贼和近山的野王县有所勾连,只觉得是自己行事莽撞,误中了那狡猾贼兵的圈套。   毕竟,若是野王县有心坑骗于他,为何不在先前犒军的酒水与肉食中动手脚。   吕布策马疾驰,握住长戟的手心随着策马奔驰出了一层冷汗,心中暗暗怒骂,只要让他有机会卷土重来,必定要叫那黑山贼好看!   他仍有一半有余的士卒追随。   夜色也已在此时铺了满天,将他们这一行人掩护在当中。   在这庇护之中,随行的士卒都不觉微微放松了心神。   自从并州入伍,到现在抵达洛阳,这是他们头一次吃到这样的败仗。幸而将军没在这出惊变中被打倒,那他们也就还能接着打下去。   “将军,你看!”士卒惊喜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   吕布抬头,就见月光模糊勾勒出了远处的一道轮廓,低矮的城墙之上是几盏照明的灯烛。   或许是因听到了迫近的马蹄声,烛火被走动的人影遮住又露出,在他的面前闪烁了一下。   他精神顿时振奋,策马朝着城头高呼:“敢问城中李公与使者可在?吕布需入城暂歇一夜。”   城墙上响起了一阵奔走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回话:“将军是除了那黑山恶贼吗?”   吕布眼神一凛,刚要答话,忽听城头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对方:“先别问了……将军入城无妨,但入夜之后,百姓都已安歇,可否暂居于城曲重门之中,待得天明,自有人向县令与李公禀报?”   “可!”   野王县毕竟是小城,并无护城河环绕,随着吕布的这句回答,城门缓缓打开在了他的面前。   吕布先行策马行入,但还未等全军进入重门之内,一种蓦然涌起的危机感忽然让他后背一凉。   他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惊见城头一张面容被月光照亮,相隔着少许距离,也能看出那上面写着的,绝不是欢迎的表情。   更像是,蓄势待发的杀机。   一个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退!”   能跟随吕布到此的,本就已是并州军中绝对的精锐,在听到吕布这句号令的下一刻,就已动了起来,向后方匆匆撤退。   守在城头的孙轻脸色一变,高呼一声:“莫让吕布走脱。”   先前的平静顿时被这接连的两声打破。   还在城外的并州军惊见城头弩机抬起,朝着城下便是一通箭矢飞射而来,在这匆忙之间,竟有一半没能躲过。   死伤惨叫连连。   然而还没等孙轻高兴片刻,便有一杆长枪忽而被吕布从身旁士卒的手中抢过,狠狠朝着城头掷了上来。   孙轻连忙后退,却因脚下的杂物被绊倒在地,跌坐在了城头。   可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一杆长枪已贴着他的面颊擦过,扎进了他后方的门楼之中。   但凡他还站着,现在已被那一杆枪扎了个对穿。   “他……”   “杀出去!”吕布一击之下未能得手,也没觉遗憾,干脆利落地纵马穿过了大批直冲他而来的箭雨,就是重重的一戟,拍在了前方的城门之上。   肩头方甲之间穿入的一支羽箭,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仍让他冲出了一条生路。   当他越过城门之时,更不知在何处捡起了一架盾牌,挡住了城头向他追来的一支利箭。   走,继续向前走。   沉浸在夜色之中的野王县内,还不知道藏匿有多少敌军,吕布怎敢久留,只能带着自己的一众骑兵匆匆逃离。   但当他顶风回头之际,已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敌方发难匆匆,明明射箭的水平绝称不上高明,竟也又让百余名骑兵留在了那里,跟上来的里面也有不少人受了伤。   他必须尽快折返河边大营,与张辽会合,方能重新站稳脚跟。   一想到张辽,他就忍不住一拍大腿,心中暗恨,自己为何先前要被敌军的花言巧语所诓骗,不听张辽的劝阻,非要出兵走这一趟,这才让自己落到了这样窘迫的境地。   却不知此刻的野王县城头,也有一双眼睛正在看向他们撤离的方向,眼里是说不出的震撼。   这是刘秉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场交战,也是亲眼看到士卒死伤在他的面前。   就算他自己没在战争的第一线,站在城楼上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依然让他止不住地发抖,甚至想要转身吐出来。   电视剧里看过,和看到实际的场面,完全是不同的。   但一想到他现在认下的是什么身份,又有几双眼睛盯着他的行动,他只能死死地掐着手心,努力平复了心绪。   “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吕布或许真有昔年项羽之勇了。”   刘秉趁机别过头来,不再看城下的惨状,对司马懿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让你别冒头,留在安全一点的地方了吧?”   孙轻哆嗦着手,把那杆天外飞枪从城头拔了下来:“那您怎么不提醒提醒我呢?”   刘秉牙关一颤,故作镇定地回话:“这不是你说你要去守在上面,等他被骗进来之后,来上一出周围灯火大亮,你高喊一句候他多时吗?”   有人这么有表演欲,他拦着干什么?   他只是一个可怜无辜被迫装皇帝还被迫打吕布的人,当然要以保命为先。   但一看司马懿似乎是把他这句话听进去,还郑重其事地点头,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太对劲的事情。   “……等等南面的消息吧。”   张燕分兵两路,一路候在了山中,另一路则因司马朗带去的消息,向河东渡口发起了进攻,算起来现在已分出了结果。   若是侥幸让留守在那里的张辽以少胜多,也算吕布命不该绝,若是……   ……   吕布勒住了缰绳。   先前挨了一记伏击,让他不敢再草率地回到先前的营地中,而是令数名哨探先行一步。   但当这些人折返回来的时候,带回的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原本的营寨周遭尽是交战的痕迹,看足印,人数绝不会少,甚至有可能是留守此地士卒的数倍。   岸边的船只少了大半,或许是张辽看情况不对先行撤离,等回到南岸后再从洛阳调拨人手反攻。   可对于吕布来说,第三次惊变,已经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的后路也被人抄底了。   偏偏就在此时,又有一阵喊杀声从远处袭来。   吕布来不及多想,当即下达了军令:“赶赴河岸,夺船渡河!”   他们这一行在连夜赶路中已是饥饿难当,更别说是骑乘的马匹,然而对面,这一波接一波的山匪却仍精力充沛,还让吕布在赶赴河边时,看到了令人绝望的一幕。   沿河停泊的船只本就所剩不多,此刻更是在将要亮起的天色里燃烧了起来。   熊熊烈火,烧起在了江面之上。   而后方,已有一群黑山贼用十倍的人力围拢了上来。   若是他没经历先前的交战,还有这个自信带着部将再杀他个进出,但现在,他手中的画戟都已让他觉得有些沉重了。   那也只能……   “走!卸甲泅渡——”吕布的声音里都多了几分嘶哑。   他们并州军长于骑射,但不是旱鸭子。塞上黄河在北方常有羊皮筏子漂流,用于两岸运输,若能从火场中抢救下几块浮木,或许还有回到对岸的机会。   他也毫不犹豫地当先表率,一戟劈下了半艘渡船,纵身跳入了已有秋凉的河水之中。   一个浪头拍向了他的面门,让他险些吞咽了一口河水下去,但也正是这一跃,让他避过了后方蜂拥而来的追兵,与对方依然准头很差的一轮射箭。   等他回到洛阳就好了……   吕布心中怀揣着这样的希望,也忽然看见,在映出了一点天光的河面上,出现了一盏河船上的灯火,从河流的中段向他这边行来。   但这刹那的希冀,断绝在了那船只抛下来的一只渔网之中。   以及,一杆拍向他的船桨。   ……   吕布觉得,他一定灌进肚子里了不少水,在吐出了一口腹中积水后,仍旧意识模糊。   突然之间,他还无法彻底抬起的眼帘里映照出了一点寒光,让他下意识地就认出,那是一支箭正在指向着他,必须即刻跳起来躲避。   但四肢的沉重又让他完全做不出这样的动作,仿佛已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地上。   只有一个沉稳的青年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张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张燕拉开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地上的俘虏,冷哼了一声:“陛下看不出来吗?就算不为了我那些战死的兄弟,就算只为了我自己,我也要将他射我那一箭的场子找回来!”   ……   吕布彻底清醒了。   但也彻底懵了。   等一等,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这世道,大概也没有两个字,会比“陛下”两个字更有威慑力。   陛下!   那是独属于皇帝或者是摄政太后的名号。   吕布牙关一张,又吐出了最后一口腹中积水,彻底睁开了眼睛。   虎目一抬,就对上了那个被他射过一箭的家伙。   “你们……”   按照他们并州人对将领的点评标准,张燕绝对要算是个残次品。身高不够,体格不壮,骑上了马、披挂上阵后估计就只有他的一半大小。   可先前的山地战中,他已见识到了黑山军的本事,现在也是他没能泅渡逃生,反而做了别人的俘虏,他又哪里能小觑张燕。   这人,还真有些真本事。   但大概让张燕知道吕布的心理活动,也不会觉得有多值得骄傲的。   正如刘秉所看到的那样,张燕举着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吕布的肩头,仿佛是真要把自己先前受伤的场子给找回来,眼见他清醒了过来,顿时更觉欣慰。   好啊。起码,他不必对着个倒地不醒的人逞凶了。   “呵,你还真能逃啊!”张燕磨牙恨恨,“我从山中追下来,以为能在野王县再和你交手一次,结果你跑得如此快,要不是我分兵一路等在渡口,还真要叫你逃了。”   “就你想来找我们黑山军的麻烦是吧?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   吕布根本懒得辩驳,他原本前来河东,只是要借着讨伐黑山军的名义收回丁原旧部,并没有打算和张燕他们交手。   现在解释,还真以为他怕了张燕。   反正现在已被敌军俘虏,大不了就是一死,十几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就是……死前,他还有个疑惑没解决。   思忖间,他的目光已悄然从张燕的身上挪向了刘秉,也正看见这青年走上前来了一步。   “行了。”刘秉咳嗽了一声,示意张燕退下。   却见这刚刚得胜的黑山军首领回头之际,眼神里透出了几分不悦。“陛下是觉得,我不该对他如何吗?昨夜为将他擒获,与并州军交战,我麾下的兄弟死伤数百,我不将他大卸八块,都算给他的面子了!”   刘秉半步不让:“那也得等我问完了洛阳局势再说!”   张燕眼神微颤,刹那间浮动的疑虑与试探又重新沉了下去,一把收回了手中的弓箭退开到了一边。   孙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那吕布确是勇武难当,陛下想将他收为己用也在常理之中……”   张燕不置可否,只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万一刘秉不是皇帝,只是要借用吕布的武力脱身呢?又或者他确是皇帝,却对黑山军先前的行动不满,想要收服并州军来做个平衡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吕布轻易摆脱囚徒的身份,否则他先前为何要在刘秉身上下注!   要不是冲着那句“先问洛阳局势”,他不会退开得这么果断。   忽听另一头司马懿的声音冒了出来:“你愣着做什么,都说你拿着丁原的头颅献给董卓,才能接手并州军,既然见过董卓,也一定见过洛阳的其他人,说个洛阳情形而已,难道这么难张口吗?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你并州军的其他人考虑吧。跟了你这么一个莽撞好骗的将军,真是倒了大霉了!总不会是……”   他笑了笑,似有嘲讽之意:“你献了个头颅,就被董卓丢出来了吧,连他都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   吕布勃然怒起,转头喝道:“你这黄口小儿,怎配如此说我,那丁原有何资格统领我并州虎士,我杀他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我这骑都尉的官职也是天子亲授,何来被驱赶出来一说,若非你等不讲规矩,如此算计,我又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如有胆量,为何不列阵相迎,且看是谁取了谁的头颅!”   “叛逆之贼,何敢说什么列阵迎敌。”刘秉冷声打断了他的叫嚣,又一句话堵了上来,“再者说来,你这官职也非天子亲授。”   “……!”吕布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刘秉。   他将话说得太过斩钉截铁,让他骤然听见“陛下”二字时的迷惑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强烈了。   吕布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才是陛下?”   刘秉的后背早因司马懿那句童言无忌的试探而汗毛倒竖,却依然负手而立,在吕布看来满是从容不迫的威势。   “你不是见过,你认为,或者说,是董卓认为的那位陛下了吗?”   “可他,”吕布声音一顿,越是回忆越是没了底气,“他虽看起来养尊处优,但畏畏缩缩,毫无天子气度啊。”   按照吕布的想法,哪有天子是这样的?   反而是眼前的这位,若说一句实话,还更有可能是这朝廷未来的君主!   他向来不擅长说谎,此时也直接说了实话。   刘秉沉声问道:“那他如何了?”   吕布已被误导着有了些猜测,迟疑着回道:“我离开洛阳的时候,朝廷罢免了原本的刘司空,准备接受董将军部将的建议,拜义……拜董将军为司空。皇帝陛下也同意了。”   “荒谬!”   那一边,司马懿正在心中思忖着吕布给出的答案,猝不及防就被刘秉的一句震怒吓了一跳,连忙转而望去。   扑面而来的肃杀,令他不由心生一缕惧意,唯恐自己先前的刻意试探会被刘秉察觉,反而是得罪了他。   只见这青年的脸上已再看不见对于吕布尚存几分的欣赏,只剩了疾风骤雨一般的阴霾。   “董卓贼子,不过是违抗先帝旨意擅自入京的西凉匹夫,何敢僭越谋取三公之位!”   吕布不知如何作答,竟干脆破罐子破摔,接上了又一句真话:“我看,他可能不只敢做司空,还敢做其他事情呢……”   要不然,这个好像才是真皇帝的人,为何要躲避在外呢?   但这么一想,他被人俘获,落到对方的手里,竟又好像是在“弃暗投明”了。   是……是这样吧?   ……   在此刻的洛阳城中,董卓也正在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自己的女婿牛辅听。   牛辅惊了一跳:“您说,您要换个天子?”   这是个什么说法!   “有什么问题吗?”膀大腰圆的董卓歪坐在榻上,支着一条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   牛辅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就知道董卓对他这个一惊一乍的表现必定极不满意,连忙腆着脸向岳父解释:“我不是说有问题,我就是觉得,咱们才来洛阳不久,就想换个皇帝,是不是也太快了一些。”   董卓却不这么觉得:“快?无非就是谁当皇帝对我们更有利一些,哪有什么快与慢的。我且问你,你觉得那小儿刘辩如何?”   牛辅不假思索:“先帝养出这么一个长子,也是要死不瞑目了。”   董卓都被这答案给逗乐了:“哈哈哈哈哈,你啊你……”   瞧瞧这话说的。   “但这说法倒也没错。这位先帝长子,现在的皇帝,实在是太过怯懦了。当日我们护驾回京,问他事态经过,他都能嚎哭不止,说得语无伦次的,真不知道当皇长子的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按说屠户女养出来的儿子,不是应该胆子更大才对吗?”   牛辅不解:“他胆子小,耳根软,对您来说,不是好事吗?”   “好事……呵,现在可能是好事。”董卓冷笑连连,“他现在怕我,将来就会怕别人!他现在必须依赖我,还愿意封我为司空,将来就会效仿先帝,大封那些宦官,说出宦官是自己父母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觉得这是好事?”   牛辅一愣,随即摇头。   要这么说的话,好像不是。   董卓一拍桌案:“这就对了!既然如此,还不如选个和咱们沾亲带故的人当皇帝,我看陈留王刘协就不错,不如废了他哥哥,立这个做弟弟的当皇帝!”   牛辅连忙插话:“哎且慢且慢!岳父说沾亲带故?这刘协和咱们也没关系呐。”   董卓将眉一竖,理直气壮:“怎么没关系了?他不是那屠户女所出,被先帝交给董太后抚养长大,除了被朝廷敕封为陈留王,还有个别号,叫做董侯。这一笔下去,写不出两个董字来,你且说说,这叫不叫沾亲带故?”   牛辅:“……”   他第一次听说把废长立幼,甚至是废立皇帝说得这么直白的。就连理由也如此,如此……   他刚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董卓抬手示意牛辅暂且闭嘴,自己起身去看,就见李儒急切地走了进来,脸色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看。   董卓忙问:“发生了何事?”   李儒紧绷着脸色,回道:“出事了!并州军来报,河东黑山贼作乱,迫使并州军退回大河以南,张辽本欲领兵接应吕布,却被黑山贼又抢先一步,将其俘获。并州军损失惨重,暂时无力渡河还击,请司空拿个主意!”   董卓脸色一沉:“将情况详细说来我听。为何说是张辽本欲出兵接应吕布?这河东贼子来袭之时,吕布他身在何处!”   李儒将前因后果快速解释了一番,说给董卓来听。   董卓越听,脸色也就越黑,李儒话音刚落,就听董卓怒火高涨地骂道:“那吕布认义父认得如此之快,我还当他有多少本事,为何如此无能!”   “……”李儒表情微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这话听起来着实古怪。   董卓似乎也发觉这话不妥,改口骂道:“我是说,那并州军自称骁勇,却为何如此无能,连一群黑山贼都胜不过!”   李儒又沉默了:“……”   董卓似乎也从这缄默中读出了个潜台词,当年他征讨黄巾的时候也输过,而黑山贼也是黄巾的一支。   这么一骂,就是把自己也给算在了当中。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那就不说吕布了,权且说说看,谁可为我平河东贼子?”   他刚坐上三公之中司空的位置,岂容贼子在此叫嚣。不将他们尽数剿灭,只怕人人都要觉得,他董卓也是个无能的废物!   打,必须得打! 第15章   “司空觉得,此战非打不可?”   “当然。”董卓战意高昂。   李儒背着手,转回头去疾走两步,深深叹了口气。   董卓出身西凉,有武夫习性,如今又初登高位,大权在握,很难说他此刻有没有意气用事。这个“出战还击”的决定,让人毫不意外。   他斟酌着,半回头来开口:“那将军可还记得,洛阳的自己人有多少?若是调往河东河内平叛,洛阳这边是否还能镇得住场面?”   董卓:“……!”   李儒这么一说,他还真算了起来。   距离他们带兵入京仅有五日的时间,后方真正的凉州猛士还未有机会被他调度前来。入京的兵马一共五千,都是他的亲随。   先前控制洛阳的乱战中,还有数百人的损失,再算上留守邙山孟津用于接应的,派遣出去当斥候提防其他人马的,那就只剩不足四千了。   就算勉强加上他弟弟董旻带来的何进部从,完全可以确定忠诚的亲随,也不会超过五千。   不会被其他人骗走,只听命于他的,就只有这么多!   洛阳和其周遭民户百万,北军五校兵马众多,也只是因为没有其他能够号令群雄的将领,才让他暂时拿住了命门。   若是他真在此时不顾代价,将旧部派出,会是何种结果呢?   李儒又问:“还有,司空觉得,黑山军早年间需有朝廷招揽,才暂时安分下来,若只让部下李、郭几位将领率北军出击,真能克敌制胜吗?”   董卓眼帘一动,虽未即刻开口,李儒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答案。   不能。   西凉将领和洛阳士卒需要磨合,匆促之间让部将领兵出战,只会和吕布一个结果。   “那若是拨给并州军少许助力,渡河救人……”   李儒打断了他:“或者司空还想说,让卢植、袁绍等人代为出兵,令他们和黑山军拼个两败俱伤,再由您来坐收渔人之利,但假使真给了他们这样的兵权,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我们了。”   他们只会带兵,掉头来进攻洛阳!   董卓紧皱着眉:“那按你这么说,我们就要硬吃下这个战败的亏,不管那些贼子了?”   这消息传到朝堂上,岂不是要叫所有人笑话。   李儒却语气坚定:“对,这个亏先认下了,至少不会有额外的损失。但不是真的不打,而是要等您将洛阳兵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拉拢到一批愿意支持您坐稳位置的朝臣,再来算账!”   “若是司空仍觉心中不畅快,那就将黑山贼作乱之事归咎到先帝,甚至是当今这位皇帝身上。说成是他无能,才有了叛臣为祸,至于吕布之败,也是并州军出师不利,与您何干……”   董卓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且慢!你刚才说,让我将此事的责任推到谁的头上?”   李儒徐徐重复:“……当今陛下。”   “好!就照你说得办!”董卓刚才还因为不能出兵还击而产生的懊恼,顿时一扫而空。   牛辅在旁,顿时意识到了岳父要说的是什么话。   果然,董卓说道:“那文优你看,若是我给废天子,扶董侯上位的理由再多加一条,如何?”   他还是觉得,董侯才跟他有缘一些。   李儒沉吟,随后问道:“这件事,我看得先试探一番朝臣的意思。”   换一个天子,来确立自己权臣的威望,这件事可行,但放在董卓身上,又没有那么可行,起码还需要再争取来几个同路之人。   董卓会意:“我稍后就将人邀来显阳苑,探一探口风。”   他转头对牛辅说:“去,将司隶校尉请来。”   司隶校尉,袁绍。   这袁绍的“袁”,乃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的“袁”,在京中分量何其之重。   只因这四世三公,说的是汝南袁氏中,接连四辈都出了位居三公的高官,可比董卓这等西凉起家的“暴发户”令人尊敬得多了。   若要换一个皇帝,确实该问问他们的意见。   至于为何先找袁绍?   袁绍板着一张脸,踏入董卓暂居的显阳苑,就听到了董卓语气热络的声音。   “哎呀,算来真是要多谢司隶校尉相助,若不是你向大将军谏言,由我带兵逼近洛阳,迫使太后同意诛杀宦官,我现在还窝在那并州与河东的交界处,等着去边境之地上任,哪有机会像今日这般,还能得到一份救驾之功。”   哈哈,他可太喜欢袁绍了。   士人和宦官相斗,士人出身的袁绍等人,将那莽夫何进当作工具,诓骗得找不着北,也没将他这个莽夫当作一回事。   原本何进都没打算做出太偏激的事情,架不住袁绍等人点火在行,还拉上了他董卓当盟友,才有了今日的何进被杀,他董卓护驾回京。   都是多亏了袁绍相助啊。   好兄弟,真是好兄弟。   袁绍笑不出来,敷衍道:“……司空客气了。”   董卓一摆手:“什么客气不客气的,我这人行事粗蛮,向来不跟人客套,今日正好有事想请你相助,就让人邀你上门了。”   袁绍眼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司空有何事需我相助?”   “一件不难办到的事情。”董卓说得轻松。   袁绍却听得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   “……也就是废立皇帝的事情而已。我看现在的陛下太不经事了些,一个宦官挟持,就能惊恐得语无伦次,哪像我汉家天子,不如改立陈留王为帝,也好去一去这洛阳城里的晦气。”   袁绍:“……”   董卓揣着手,状似轻松地发问:“这事,司隶校尉怎么看?”   怎么看?   袁绍他用眼睛看都看得到,董卓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只在一瞬间的震惊与沉默后,他就沉下了脸色,斩钉截铁地回道:“我看不怎么样!陛下即位,是先帝也认可的结果,他也已成了这大汉江山的继承人,是我等要效忠的对象,怎敢胡乱说什么废立之事!陛下胆怯,是因年龄尚小,又受到了惊吓,这也能当理由吗?”   董卓冷笑:“那么河东河内贼子兴起,似有昔年黄巾乱象,算不算理由!”   袁绍脸色一变:“此为你董司空所为,又怎能归咎于陛下!若你真觉此事理所应当,就不是拿它来问我,而是直接宣告于朝堂。到了那个时候,也不妨看看,群臣之中,会有几人愿意听从你的想法。”   “混账!”董卓一声厉斥脱口而出。   他看向袁绍的神情,已没了之前那种友好与感谢,只剩下了杀机毕露:“你这竖子懂些什么!如今洛阳军权尽在我手,助我登上司空之位,天下的事情也都由我决断,我要废掉皇帝,谁敢不遵从?难道就不怕我手中的刀吗!”   袁绍倨傲地迎上了董卓森冷的注视:“你董司空手中有刀,难道我袁绍手中就没有吗!”   显阳苑只是董卓的住所,不是天子所在,他前来拜访不必卸下刀兵,此刻还真有一把刀握在手中。   铿的一声。   这位名门之后愤然拔刀在手,怒不可遏:“天下有气性的,难道只有你董卓吗?”   要不是董卓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也真在今日占据了优势局面,早在董卓说出他进门的第一句话时,袁绍就已想要拔刀在手,哪里会忍到现在。   但这废立皇帝一说,简直是太离谱了,让他不得不这样做!   董卓还真以为自己是霍光不成!   隔着那把出鞘的利刃,董卓与袁绍四目相对,却谁都没有继续向前一步。   庭院之中,也骤然间静得出奇。   忽然之间,又听董卓朗声大笑,打破了这刹那对峙:“哈哈哈哈哈好!司隶校尉果有胆魄,但也不必在我面前来显示你家的好兵器,送客!”   眼见后方的数人上前“送客”,袁绍只冷哼了一声,便已收刀还鞘,转头就走,再未多说一句话。   而这一走,他也没直接回去自己的住所,而是手握着那把佩刀去敲了他叔父袁隗的大门,将显阳苑中发生的种种,全部告诉了身居太傅之位的叔父。   “你说你跟他这么冲撞干什么?”袁隗摸着自己的白须,哀叹了两声。   “我冲撞他干什么?”袁绍先前压回去的怒火,又重新涌了上来,“难道我还要感谢他,因为我家世声名俱在,他不敢对我如何吗?他要说的是废立天子!”   真要让董卓做成了这样的事情,洛阳会是何种局面,简直不必多说。   他是真要一步登天了!   叔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好像在这一句话里透露出,他怕了董卓!   袁隗咳嗽了两声:“你现在和他叫板,除了有可能会丢掉性命之外,没什么好处。再说了,先前我就不赞同你们用这偏激手段,把董卓引到洛阳来,现在……”   袁绍拍案而起,掉头就走,再不想听这种和稀泥的话。   家族之中确实需要这种各方下注,手腕温吞的老好人,但若要因此放任董卓的势力膨胀,迟早也是一场浩劫,还是该当想办法将他除掉。   既然他已果断地反驳了董卓的建议,开罪了对方,叔父也不打算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那这洛阳他必定是待不下去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   “慢一些,进城都慢一些!”   “让让,别堵在这里。”   “喂——”   “啪”的一声,一只土罐摔碎在了地上。   那原本抱着土罐的阿婆连忙躬身弯腰,想要去把它捡起来,却先被人群不慎推了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地上。   刘秉恰好途经,连忙伸手搭了一把。   “多谢,多谢……”那阿婆低着脑袋致谢,人已佝偻着弯了下去,试图去将土罐中摔出来的一堆干草给重新搂入怀中。   刘秉以眼神示意孙轻,管好入野王县暂避战祸的百姓队伍,自己也随着她弯下了腰。   这一弯才发觉,这土罐中装的不是干草,而是一种风干的野菜。   野菜长得,还有几分眼熟。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中的干菜递了过去,被那阿婆一并装进了麻衣兜子里,连散碎的少许都没放过。阿婆终于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向一边走去。   刘秉脑中灵光一闪,厉声喝道:“站住!”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自兜中抢出了一根干草:“阿婆,这东西不能吃。”   他就说为什么看这野菜如此眼熟。小时候他摘过!   当时有玩伴告诉他,这东西虽然是田里的害草,但嫩苗的时候还是可以吃的,而且营养不低,但……   “这鹅肠草长老了就带毒了,分量是多了,但也容易腹泻。”   “我们哪有你们这么娇贵,有得吃就不错了。老了还分量多些。”那阿婆颤抖着手,似乎想要将那一根夺回来,又怕这举动开罪了贵人,就只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躲到了入城的人群之中。   “不是——”   刘秉刚想再拦,忽然被司马朗挡住了脚步。   “伯达有何事?”   “陛……”想到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陛下二字实属不智,司马朗匆匆改口,“刘先生,方才驻守在渡口的士卒来报,有人想登门拜访,向我们借兵作为护卫。”   刘秉一愣,“借兵?拜访?”   谁这么想不开,找上与贼寇无异的黑山军,还用出这等礼数啊?还是从南面洛阳方向来的。   司马朗低声:“来人自称,是汝南袁氏的袁绍,因开罪了董卓,选择弃官而逃,不做那个司隶校尉了,预备回冀州避祸,顺便招兵买马,所以想先向河内黑山军借兵,咱们见还是不见?”   “算起来,他出自高门,少年时便已名动洛阳,您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刘秉藏在袖中的手一抖,全未想到,在刚击退了吕布,将他关入野王县大牢,解决了这个危机后,又来了一道送命题。   “……听过。”   当然听过。   看过三国的,应该都听过袁绍的名字。   坏了,四世三公的袁绍,对洛阳城里那位陛下再熟悉不过的袁绍,请求借道河东,是见,还是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要是去见,袁绍但凡没瞎都能看得出来,他和皇帝刘辩长得不一样,完全就是在这里冒认的。   可要是不见的话……   “您怎么了?”   刘秉回过神来,就对上了司马朗担忧的眼神。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虚,他怎么看都觉得,司马朗的担忧之下,还潜藏着一份疑惑与试探。   如果刘秉真的是皇帝的话,他为何不敢去见袁绍呢?   听袁绍所说,他是因为开罪了董卓才弃官而走的,要这样说的话,他与刘秉就是同一个阵营的人。   避而不见,反是心中有鬼了。   但还没等司马朗从刘秉的默然中看出些门道,他的手就被刘秉一把抓住了:“你没去见袁绍吧?”   “……什么?”   司马朗轻抽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刘秉此刻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力道格外大。   刘秉目光沉沉:“我说,袁绍知不知道你在此地为黑山军效力?”   司马朗下意识作答,“应当不知。只有温县那边,是以我司马氏的名义,请街坊乡邻闭门戒备,其他的地方,都是由张将军出面,把人赶入城的。”   司马朗也得承认,有些时候,积攒的声名没多大的用处,还是土匪一些的蛮横做派,才更容易达成目的。   话扯远了。   他不明白,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面前的青年似乎松了一口气:“走!我们去看看。”   但在去看看之前,司马朗又被刘秉拉着,换了一身更朴素的衣服。混在人群之中,只要低着头,也不容易被看出他们在其中的不同寻常来。   刘秉借着压低的斗笠,微抬起眼,向远处的袁绍打量。   说是说的弃官而逃,袁绍也并非孤身上路,同行的还有三五个壮硕的侍从,牵着数匹好马,若是路遇流寇,仍有自保的本钱。   而这位辞掉了司隶校尉官职的袁氏公子正挎刀而立,远远看来也足见仪表不凡,身量威武,放在汉代这种当官还要看脸的年代,简直是天然手握一张好牌。   相比之下,此刻正在与袁绍打交道的孙轻就显得畏缩了些,难怪他急着来找能顶上的人,接待那位贵客。   “……确是袁绍无疑。”刘秉低声开口。   司马朗顿时恍然,陛下不急着上来就见,是要先确认对方的身份。   但说实话,刘秉哪里知道那是不是袁绍?   他就是觉得,这时代虽说卧龙凤雏常常扎堆出现,却总不能在他这个假装皇帝的人面前,还能有个假装袁绍的。   这听起来就不太可能。   就当那个确实是袁绍好了。不过……   “您不见他?”司马朗惊愕地看到,在说出那句认定后,刘秉非但没有直接迎上去,反而掉头就走。   在袁绍没能发觉到刘秉混在人群中的打量前,他就已经走出了袁绍的视线。这让匆匆跟上的司马朗大为不解。   刘秉脚步一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向了司马朗。   司马懿刚刚闻声而来,就听到了一句怒斥:“你是蠢材吗?什么叫做我不见他?不仅我不能见他,你和你弟弟也不能见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你父亲还在洛阳。”   司马朗:“……”   生死危机面前,人果然是会有急智的。   刘秉一边庆幸,自己竟然想出了一个如此好用的理由,一边对着司马朗继续输出。   “我大汉自来重孝,难道你要做这个例外?先前你兄弟二人被迫相助于我,为擒拿吕布出谋划策,洛阳只知有黑山军反击,不知其他,那董卓除非提刀砍遍洛阳,否则你父亲必无性命之忧,但若你我去见了袁绍,便大不一样了!”   “你怎敢断言,袁绍真与董卓撕破了脸皮,不是来探查此地有何人在背后谋划?”   “这……”司马朗语塞。   不仅是他,连年少聪慧的司马懿也不知该当如何反驳。   黑山军之前是如何行事的,京畿河内诸地一清二楚。说他会因吕布抵达河内而出兵反击,他们是信的,说他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擒获吕布……   啊哈哈哈,不是看不起张燕,实在是有点难为他了。   换了他们是洛阳的官员也要猜测,张燕背后有高人指点,会不会让人来借机试探呢?   “那袁绍出自汝南袁氏,应当不会做那董卓的鹰犬?”   “司马伯达!”刘秉冷声。   “你是不是忘了,到底是谁建议董卓入京的,是谁让这西凉匹夫有此能耐屯兵河东,威逼京城?是袁绍!那他又为何不能替董卓办事?现在刀在董卓的手里,他不得不从。”   “若是汝南袁氏已与董卓决裂,先该站出来的也不是袁绍,而是太傅袁隗,为何时至今日还没有他的声音?”   刘秉步步紧逼,心中对司马懿感谢了一番,感谢他前几日没少用小孩子装大人的口吻说起京城里的官员,也让他记住了几个名字。   此刻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的头上,还真让他们应接不暇。   刘秉“唉”了一声,“或许袁绍真有此等风骨胆魄,不顾生死也要逃亡出京,扭转因他而起的这个错误,但我们不能赌!”   司马朗:“……是。”   刘秉不能赌。因为他击败的只是吕布,而不是现在控制住洛阳兵马的董卓。   若是被董卓知道,还有一位逃亡在外的小皇帝正好身在黑山军中,河内地界不日便会面对真正的大祸。是陛下先来得及振臂一呼,宣告自己的身份,还是董卓先大举吞掉黑山军,连带着将刘秉也杀死在乱军当中,真是谁也不好说。   司马朗也不能赌。   他先前觉得父亲在朝中没有担任要职,已经从洛阳令这样危险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现在,他与“反贼”与“流落民间的皇帝”混在一起,会反过来连累父亲。   刘秉认真地问:“你现在还觉得,我能去见袁绍?”   司马朗摇头。   刘秉:“我不想怀疑士人的忠诚,就像我之前将你兄弟二人放走,相信你们不会随意告密,但你司马伯达为我出谋划策,往复奔走,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就不能不顾你父亲的死活。”   青年的眼中,泛着一层悲悯的光亮。   “说实话,在安顿完了河内百姓避入城池之中后,我已打算让黑山军中数人潜入洛阳,伺机救出你父亲,在得手之前,我们不能徒添风险了。”   “——陛下!”   司马朗心中大为动容,险些忘记,他先前有意改换了称呼,防止陛下的身份外泄,现在又已是一句“陛下”脱口而出。   幸好,他已随同刘秉走到了一边,这一声并未引起旁人的关注。   可换了是谁在他的位置上,听到陛下这样的一句解释,也得为之震动。   “好了,别说了。伯达,仲达,劳烦你二人去寻张将军。”刘秉扶起了险些想要跪下的司马朗,说道,“请他分拨出五十名士卒交予袁绍,这五十人必须是他麾下的精锐,口风够严,绝不能泄露我等相关讯息。”   “倘若袁绍真有对抗董卓、肃清朝政之心,这五十名精锐能确保他安然回到冀州,我们也算和他结下了一份善缘。若是他名为拜访借兵,实则试探,这批精锐若想撤离也不难。”   “好!”   司马朗俨然已因刘秉的一番话,认下了这忠臣的身份,应声而动。   然而张燕皱着眉头听完了司马朗的解释,却吐出了一句话:“笑话,什么叫做想要撤离也不难?”   “啊?”   司马朗正担心是自己和司马懿的问题导致了陛下不能去见袁绍,会让张燕不满,忽听他说:“要是那袁绍真是替董卓来当斥候的,五十柄刀把他砍了就是!”   袁绍还自己辞官了,不是司隶校尉了是吧?   那更好了。连杀死朝廷命官的责任都不用背了呢。   司马朗:“……”   张燕抬手:“好了,你不用说了,我去安排,绝不让陛下失望。”   他也知道,他的部将里多得是大嘴巴。好就好在,他手底下人多,还正好有一批人是刚从冀州方向被他调来河内的,就在昨日刚刚抵达,对于此地的情况知道不多,正好用来给袁绍当护卫。   缺人是吧,多给他安排几个,也看看这长得像个人样的家伙,到底在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就连袁绍都觉得,张燕有点热情过头了。   “五十人够吗?”张燕领着一批人来到了袁绍的面前,摆了摆手,示意孙轻退开,由他来面对着这位四世三公之家养出的才俊。   “若是不够的话,待你抵达冀州境内,我黑山军还能分出三五百人,替你暂时充充场面。”   袁绍迟疑着发问,将张燕从头看到了脚:“敢问,我之前见过张将军吗?”   “不曾。”张燕回答得果断。   袁绍:那他怎么觉得,张燕的种种表现,都像是和他早早认识,热情得让人后背发毛。   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到底是如何击败了董卓派出去的并州军?   他在河内停留了半日,隐有听闻,这黑山军中有军师献策,却不料对面比他想得还要谨慎,竟未让他有当面一见来试探的机会。   至于从张燕入手?   眼看面前这个混不吝的将军,袁绍不用问也知道,他得不到一个答案。   他拱手谢道:“那就多谢将军慷慨相助了,也谢过将军,不与董卓同流合污。”   临到启程之时,袁绍翻身上马,若有所思地向着眼前这片土地眺望。   已入秋季,河内河东一带的作物都已收割,原野之间一派凄凄。   黑山军一队队地穿过田野,抱起未能及时收走的秸秆与苦菜,驱着流落在田垄破屋中的单薄身影向远处的县城走去。   既像匪寇,又像军队,让人只觉一阵阵的困惑。   他拉着缰绳,心中一念骤起,忽然向张燕说道:“古语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将军借我精兵,我也还你一个消息。”   “董卓有意,废天子,改立陈留王为帝,到时候,将军身上这个平难中郎将的名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请将军务必小心!”   “驾!”   袁绍说完,不等张燕回应,就已一马当先,向东疾驰而去。   他倒要看看,这群“人多势众”的黑山贼,在知道了这个坏消息后,会给董卓制造出怎样的惊喜!   他则要去冀州,找几个合适的盟友了。   ……   “他这什么意思?”张燕疑惑地留在原地发问,也随即就将这个自己想不通的问题抛到了刘秉和司马兄弟的面前。   见几人先愣在了原地,他又把袁绍的原话重复了一次。   “董卓要废天子改立新君——嘶!”司马朗倒抽一口冷气,也骤然在脑中灵光闪过,猛地看向了刘秉。   这位陛下此刻的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但他搭在一旁的手已经死死地捏了起来,愤怒已溢于言表。   “好一个董贼!”司马懿拍案而起,先骂出了口,“这洛阳城里必定有人被他买通,知道了天子在外的消息,只要他抢先废立,让陛下不再是陛下,他就手握了大义之名。”   董卓若不是心中有鬼,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威逼天子、欺凌朝臣、僭越规章,何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年轻的司马懿满脸都是义愤填膺:“陛下,咱们该怎么办?”   这一声陛下,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喊得真心实意。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假如,袁绍没带来这个消息,司马懿可能还没这么快确定刘秉的身份。   现在却从疑虑变成了笃定。   董卓入京不过区区数日,为何要这样冒险,做出废立天子的事情?只能是因为,刘辩当皇帝对他来说不利之处太多!   还有什么不利,要比天子在外,寻找机会调集有识之士讨伐于他,更能迫使他走出这一步呢?   说起来,陛下先前也是可怜。   司马懿拼拼凑凑,自觉得出了一个有理有据的推断。   何进大将军被杀当晚,袁术袁绍兄弟明明是朝廷重臣、士族代表、何进心腹,却做出了放火烧宫逼迫宦官的举动,仿佛是生怕那些宦官做不出狗急跳墙之事。   但凡宦官多些胆子,又假如驰援的兵马晚到一步,陛下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再有董卓发兵迫近,就只能李代桃僵,逃亡在外,待局势稍定后再回洛阳。   各怀鬼胎的洛阳,岂能久留?   没想到董卓居然还能和袁氏翻脸,也毫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打手,直接接掌了洛阳的兵权,就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董卓挟制洛阳众人在手,陛下势单力薄,唯一的将领还是个贼匪出身,如何能够随意公告身份?   但就是这样的一位陛下,在洛阳盛传仁懦之名,连先帝都嫌弃他“轻薄无威仪”,却能在这样艰苦的处境中说出“不想怀疑臣子的忠心”“不能不顾你们父亲死活”这样的话。   唉……   “对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张燕接上了话。   “你们大可放心,”他一脸坦然,表明了立场,“我这人反贼出身,专擅和人对着干,那董卓老贼若是真废了皇帝,让陛下帝位不保,我也不怕没了平难中郎将的名头,还非要挑战挑战,能不能把陛下重新扶回皇位。”   “再说了,陛下总比……”   张燕忽觉失言,又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他原本想说,刘秉这皇帝还算对他的胃口,不像那个先帝,还给狗戴官帽,让他总觉得自己的官帽也很不自在,所以从来只戴头盔或者头巾。   这话讲出来,颇不给小皇帝面子,还是算了吧。   可他想说的话,分明已在眼神之中了。   刘秉恨不得扶额长叹:“张将军的报国之心我已知道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司马朗出言建议:“董卓有废立天子之意,还疑似与袁氏决裂,袁绍出逃在外,他随后的行动不会耽搁太久,陛下还是要早做决断。”   刘秉定了定心神,“我已有考量。河内百姓已陆续迁移至县中,若有战祸,也能有城墙可依,但光靠着黑山军与董卓部将周旋,也非长久之策,还是该当从当中选出丁壮,勤加训练。可惜如今还不是时候。一旦董卓举止无端,传到河内,再打出声讨不臣的旗号,百姓也愿意追随我等。”   司马朗点头称是。   现在他们愿意听话,纯粹是因为,并州军假装黑山贼抢掠,真正的黑山军来李逵打李鬼,总还站得住脚。   可若想要壮大军势,河内百姓仍是避之不及,还是得拿出一个更有利的讨贼名头。照这样说来,等上一等也无妨。   赵谦忽然在旁说道:“我看,光靠着河内一地,终究人丁不盛,要与洛阳百万之众相比,更是势单力薄。陛下为天下主宰,何至于只将目光放在河东河内,这仁人志士,天下绝不在少数。”   司马朗疑道:“你是想让陛下向天下发布檄文,募招有识之士?”   “不,”赵谦否认,“我是说,让张将军继续从冀州征调黑山军赶赴河内的同时,再寻一路良才来支援陛下。”   “怎么,你又要提你那位同乡?”张燕冷声,神情不大痛快。   赵谦低声在张燕耳边说了两句,才见张燕和缓下了脸色。   他转头又道:“此人早年于真定组建了一支卫队庇护乡里,却与我黑山军话不投机,未能收入麾下。但要为陛下效力,除贼荡寇,光复社稷,他必定愿带一身武艺来投,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秉颔首:“方今正是缺人待命之时,何敢挑剔,若是张将军不介意,能得此人来投再好不过。”   刘秉说到这里,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不对,是他的错觉吗?这真定二字总觉听来有些耳熟。   但张燕是真定人,赵谦是真定人,黑山军中的真定人足有数千,“真定”已不是什么少见的籍贯,应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且等人到了再说吧。   既已议定了招募贤才之事,刘秉又继续说了下去:“另一件事,伯达仲达与张将军都已知道了,也算当务之急,不可拖到从长计议之时。”   “陛下是说,救援司马建公。”   “正是。”   之前,这只是刘秉用于回避和袁绍见面的借口,现在,却也可当作一件慎重以待的大事。   ……   “我可真是劳碌命。”孙轻看了看头顶黢黑的夜色,又弓下背来,手拄着大腿,吐出了一口浊气。   同行的下属安慰道:“您这怎么能叫劳碌命呢,该当叫做能者多劳。”   “行了行了,你少给我扣高帽子。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别在这里说让人牙酸的话。谁还不知道谁是什么货色。”孙轻扯动了一下嘴角,撑起了身子。“我什么水平?看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陛下都能让他跑了,想射吕布一箭结果差点被一杆飞枪戳死,在那个袁绍面前话也说不利索,什么能者多劳是这样的。”   下属的话卡壳在了嘴边,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陛下不是专门指派了您来办这件事吗?”   这叫什么!这叫天子亲选,视为心腹!   孙轻嘟囔:“大概是因为我够老实听话吧。”   同为张燕手下的小头目,他就比其他人听话得多。最多就是问点无关痛痒的问题,遇到真正紧要的大事,他才不多嘴质疑上面的决定。   就如这次,陛下说直接想办法接出司马防就行,千万不能提及他在河内这件事,直接将人接出来就好。   王当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就被踢出候选了。   于是这救出司马防,确保河内温县司马氏忠心于陛下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幸好,他在黑山军中能混到个小头目的位置,也算攀山过境的好手,要躲过董贼在邙山一带设立的岗哨,抵达洛阳城外的郭区民舍,还真不难。   要这么一看,他还真是一位得力干将……   孙轻一边想,一边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了司马朗给他画的地图,像是一尊雕塑定格在了当场。   “渠帅,咱们往哪儿走?”   孙轻瞪他一眼:“你先等等,救人这样的大事,要谨慎着来。”   “……”   “……真是的,洛阳这地方的房子建的是不是也太密了,什么穿过马市,在接近耗子门附近的粟市,有三座并排、相同式样的官邸。”   “渠帅,好像是叫耗门。”   孙轻一把合上了地图:“我说叫耗子门就叫耗子门,不就是往南走吗,多简单的事情。”   再说了,找不对地方他又不会擅闯,平白给自己招惹来麻烦。   至于临到天明之时才找到司马防的住所,耽误了不少时间这种事情,要怪就怪司马朗的地图画得太差。关他什么事!   连自己爹住哪里都讲不清楚,得亏有陛下愿意帮他救人,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孙轻确定了那门前的招牌与司马朗所描述的别无二致,小心地绕行到了后院,摸出了怀中的锁钩,悄无声息地搭上了院墙,三两下的工夫就已翻到了墙内。   他打眼望去。   昏沉的夜色还未从洛阳头顶退去,府中只有一处院落点着灯。   孙轻怎么想都觉得司马防就在此地,当即朝着那个方向小心移去。   刚摸到墙根下,就听到了屋中仍有人声传出。   ……   司马防叹了口气。   夜色里的烛火把面前的另一人勾勒出了一圈轮廓,投照在一旁的墙上。应当不是他的错觉,而是这道身影确实比数月前佝偻。   他道:“卢公,恕我直言,若是皇甫将军来得及发兵入京,或许还能镇得住董贼,但他这个人能征善战,却少了大势面前的变通,非天子诏令绝不会从凉州挪动半步,偏偏天子又……”   “以我之见,卢公还是当保重己身,切莫与董贼起冲突。”   卢植沉着眉眼,声音由低转高:“忍忍忍,人人都叫我忍让,但一个做臣子的,若是连陛下的威名都无法守护,那还叫什么臣子!我卢植生就八尺之躯,通读经文,屡征叛乱,难道就是为了在此时向董贼俯首帖耳……”   “什么人!”   他骤然话锋一转,一把抄起了案边的长剑,拍门而出,脚步快得完全看不出,他今年已过五旬。   孙轻还未来得及躲藏起来,就已对上了卢植的剑锋。   他连连急退,仍被逼到了角落。   庭中昏暗,身着深青长衫、面目刚硬的长者却是目光如电,刺向了这闯入此间的一对小贼。   孙轻骇了一跳,直接举起了手中的书信:“我是奉人之命,前来将司马建公带离洛阳的!”   司马防慢了一步走出房门,疑惑地看到,孙轻见他应声,面露喜色,顶着卢植的威胁小跑两步,将那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信封之上的“父亲亲启”四个字,眼熟得让人无需怀疑出自谁人手笔。   “我本有意让伯达入京一趟,怎么改成让人来接我离开了?”   他脸色一凝,忽然想到了先前传回洛阳的军情,意识到了什么,惊声发问:“伯达是不是身在黑山军中,为他们出谋划策去了?”   这一点在信中也有提及,没有隐瞒的必要,孙轻当即点了点头。   司马防心中一沉,连忙拆起了手中的信。   司马朗是怎么想的!他平日里没少教导儿子,要学会明哲保身,不要招惹麻烦,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给黑山军当军师能有什么好?总不能是他们真有了朝廷军队的样子。”   他是不相信光靠着张燕能说服司马朗和他同路的,必定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发生了,或者是有什么人在从中牵线搭桥。   但还不等他看到了信,做出什么回应,孙轻的余光忽然瞧见,卢植目光更亮,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那位长者已将手中的剑收拢入鞘,三步并作了两步走上前来,抢在了孙轻来得及后退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兄弟,可否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卢植定定地望向眼前的信使,声音一瞬颤抖:“请问你,河内地界上,有无一位姓刘的宗室?”   一位,曾经给他送过信的刘姓宗室。 第18章   司马防是什么样的人,卢植和他共事过数年,清楚得很。   两人当下的立场还算统一,要不然,他也不会夜间出现在此地。但司马防显然更明白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并不愿意在这危难当头之际和董卓正面抗衡。   他一个做过洛阳令退下来的人尚且如此,他家中的儿子,恐怕也和这位老父亲差不多。   从司马防惊疑不定地拆信表现,卢植也能得出这样一个推论。   可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司马朗等人与黑山军结盟,击退了吕布,给了董卓以一记迎头痛击,这是谁的功劳?   卢植心神动荡,又追问:“或者,你们是不是曾经让人来给我送过一封信?”   孙轻被卢植迫切的眼神一烫:“……是。”   陛下只说,不要提及他在河内,但卢植只问有没有刘姓宗室,问送信之事,回答起来应当无妨。   刘姓宗室,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但听到答案的卢植,却忽然在心口放下了一块巨石。   “……卢公,你拉着我做什么!”司马防一边手忙脚乱地捏紧了抽出的帛书,一边低声相询。   他踉跄了一步,还是被卢植拉到了院落的另外一角。   孙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好笑。   卢植身量高大,司马防也差不太多,两人却躲在庭院暗处密谋,和大人在玩小孩子的游戏也没多大区别。   只可惜听不到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卢植用只有自己和司马防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数日前,我曾经收到过一封来信,写信之人是我昔日在缑氏山授课时的学生,名叫刘备,算起来,也可称一句大汉宗室出身。他在信中向我表态,他仍有当年的任侠义气之风,也不会轻易向权贵低头,不仅有结识同行的勇武之将,还有统御兵卒之能。”   “你是说他在河内?”   一听到任侠义气四个字,司马防的脑袋就有点疼。早年间洛阳游侠盛行,没少给他折腾出事端。   再低头一看帛书,他两眼一瞪:“这人还是把我两个儿子绑走的?”   那帛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初时被迫从之”。   司马防的这一嗓子太大声了,直传到了孙轻的耳朵里。   孙轻哪知道司马防说的那个“他”和自己理解的“他”完全是两个人,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   司马防余光一扫,就知道这得算是默认了。   司马防无语:“……卢公!你这学生教出来,真有你的刚烈之风。”   “这等小事就先不必多说了。”卢植决定糊弄过去这一条,催促着司马防往后看,“后面变成通力合作了,也就行了。”   司马防借着院中的微光,快速地扫了后面一眼。   见司马朗在后面写道,他们诓骗了吕布前来野王县剿匪,利用黑山军更擅长于山地作战的特质,接连对吕布设伏,最终将他擒获,也暂时化解了河内的危机。   野王县中的名宿李邵不明白何为唇亡齿寒,已被他们暂时扣押了下来,需等局势得以扭转后,再将人放出。   因刘秉的要求,司马朗也并未在信中提到他,只是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确实有一位能人先将司马兄弟放走,不愿意牵连到他们,是他们自己回来为对方出谋划策,最终成了这个结果。   也是这位能人提议,尽早将司马防从洛阳接出,以免办事之时心存顾虑。   要是这样说来,这人还真有统御之才,有着出众的人格魅力。   司马防心中略有定论,“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我只问一句,卢公是怎么想的?”   天已将明,早朝的时间将近,确实不剩多少给他们掰扯的时间。   卢植也不犹豫:“我本打算,若是董贼真敢在朝堂上正式提出废立天子,我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同他死磕到底,他真有这底气与天下士人相争,就拿他那把西凉带来的刀砍了我的脖子!但若有一路援军已近在咫尺,还确实有了立足之地,与董卓周旋一二,也无不可!”   司马防眉头一动:“你可想清楚了?你说的周旋,必不寻常。若是稍有操作失当,不仅可能办不成你想做的事,还会毁了你的一世清名!”   卢植是什么样的人,所谓“海内大儒,天下之望”,就是最合适的形容!   一句“周旋”,怎敢用等闲眼光来看待。   面对司马防的这句警告,卢植面色端正:“若是朝堂昏昏,我独清醒,还谈何清名?倒是我如今受困于洛阳,却已有人在河内举兵反击了,这才叫壮志在怀,有心报国!”   他握着司马防的手:“既然司马伯达等人有心将你救援离开,那你即刻起行 ,不必耽搁。到时我为内应,你在外协助他们,这驱逐恶臣之事或许真能办成。”   “卢公……”   卢植:“别劝我了,是你说的时间紧迫,就这样定了。”   “唉呀,我不是要劝你!”司马防将手一拨,挣脱开了卢植的牵拉,“我是说,你有这等觉悟,难道我就要先行躲逃避祸吗?”   卢植:“……”   司马防叹道:“我如今确未身居要职,走了也不影响洛阳朝局,我二子在外为人筹划,保全温县百姓,不堕我家声名,但怕就怕,那董卓会借题发挥,借我一走铲除异己,你卢公要做忍辱负重与敌周旋之事,就难上加难了,你明白吗?”   他司马防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但也知道,反正现在已在一个菜篮子里下了注,他这位家中长者,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好。   当下,最好的选择,仍是留在洛阳。在卢植这里有一套说辞,真要被抓到了董卓面前,也有自己开脱的办法。   司马朗与司马懿只知救援,反而是落了下风。   卢植又怎知,在这须臾之间,司马防的心中已闪过了这样多的念头。   一听司马防的这句话,他肃然而拜:“原是我先前看错司马建公的抱负了。”   孙轻茫然地看着那两人从私语到对拜。   熬夜赶路的困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忽见卢植大步朝他走来,而司马防则匆匆赶回屋中。   “他去收拾行装了?”孙轻指了指。   “不,他不走。”卢植答道,抢在孙轻发问前解释,“小兄弟大可放心,他会写书一封,由你带回给司马伯达,说清楚他的考量,绝不叫人觉得你白来一趟。也请你替我转告河内诸位英雄两句话。”   “您说。”   “随后洛阳传出的种种消息都有可能当不得真,但我卢植必定心向汉室,心向陛下,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这一个“绝”字说得斩钉截铁。   又见卢植从眼神到脸色都有若宣誓,孙轻连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卢植:“此外,我会尽快想办法,为刘玄德谋求一个官职,以便你们行事。”   孙轻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说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一句他不认识的刘玄德。   但想想陛下在给卢植写信的时候提起刘备,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他们聪明人隔空对话,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又吞咽了一下,将话收了回去。   “好了,时间不多,你们尽快离开。”   一声宣告开城门的鼓声就在此时,震碎了安静的夜幕。   卢植面色一变,见司马防已折叠着帛书往袋子里塞,迈步走出了房门,将那锦带夺来,塞入了孙轻的怀中,“速走,不必耽搁。”   “啊……”孙轻的后背被人一推。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卢公保重,远处就已隐隐传来了府中下人向此地走来的响动。   为免徒生事端,孙轻不敢再留,转头就走,带人从墙头翻了出去。   他也不敢离此地太近,匆匆向着靠近郭区的贫户闾里靠近,以免被人察觉出他与司马防联络的端倪。   站在逐渐有了人声的街上,他才终于停了下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锦袋,确认了它的存在,方才松一口气。   那是他要带回去的信。   “要是按照咱们黑山军往日的作风,听到司马建公不肯走的时候,您就该上手抢人了,怎么今天——”   “去你的!”孙轻啐了他一口。   那同行的下属闪身一躲。   孙轻这才瞧见,这家伙就趁着他发愣的一会儿空当,已钻入这临近的粟市上买了一袋麦饼。麦饼刚刚出炉,在秋日尚显寒凉的早晨冒着热气。   他将手一伸,对方立刻会意地递了一块过来。   “没听那卢公说得如此有理有据吗?既然他们留在这里更好,我们回去也有交代……”   干什么!总不能说那卢植早年间统兵,确实有些门道,让他都忘记自己的老本行了吗?这多丢他的面子。   孙轻啃了口热饼,腹中空空的感觉终于被压了下去。“咱们走——”   事情已经办完,他们该回去了。   可突然间,远处爆发出了一阵嘈杂声。   “……”   “让开!”   “闪开!”   “驾!”   一声声惊呼迎面而来。   孙轻眼神一飘,立刻面色遽变,身形灵巧地向着路边避去,同时向着身旁的其他人发出了一声散开让路的轻喝。   纷杂的马蹄声上一刻还在远处,下一刻就已让人见到,一行奔马撞翻了数处早市的摊位,惊起了呼声阵阵。   孙轻摔在一处沿街的挡板之后,小心地抬头张望,赫然看到,远处一行骑兵毫无顾忌地冲撞过境,口中用他听不懂的俚语叫嚷着什么。   熹微的晨光里,竟是随风送来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下意识地再度伸手摸向了怀中的信件,唯恐有失。   只因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已辨认出,那横冲直撞的骑兵,正是董卓麾下的西凉铁骑!   他们甚至全不在乎这是一处洛阳百姓在城东摆弄的小市,只是因为他们恰巧从东面折返即将回城,便纵马踩踏了过来。   眼尖的孙轻还认出,在他们的马侧还挂着一颗颗头颅,被蓬乱的头发挡住了面容,只有并未干涸的鲜血爆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把把雪亮的刀就执在他们手里,张扬到令人不敢靠近,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刚入洛阳不久的边军能有的嚣张态度。   “这群人如此做派,将来必要落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孙轻心中暗骂了一声,却又忽然险些惊呼出声。   只因他忽然看见,那名递他麦饼的下属为了帮人搭一把手,退开晚了一步,正与那疾驰而来的西凉铁骑错身而过。   他躲慢了。   糟了!   可孙轻还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一把长刀就已肆无忌惮地凌空斩落,劈在了那年轻人的头上。   他圆睁着眼睛,只看到一蓬鲜血泼洒腾空,一颗头颅也被那抽刀的西凉人一把抓在了手里,草率地缠进了“战利品”中。   像是惊觉孙轻在这一幕惊变前愤怒得想要跳起,一旁的下属死死地将他按向了地面,强行压住了他的动作。   只有暴躁而混乱的马蹄声里,一口西凉腔调的声音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都接近洛阳城下了,别这么嚣张。”   “哈哈哈,不就是多一个匪寇吗?”   “哎,你那儿有几个?”   “……不知道,回去再数吧,反正一刀一个的,这剿匪战绩能吓一吓那些大官了。”   ……   孙轻呛了一口的尘土,脑袋里像是被一把大锤狠狠地砸了一记。   一袋抛起的麦饼沾着血色滚到了他的面前。   还没等他坐起,就已一阵反胃,“哇”的一声把刚咽下去的那块麦饼吐了出来。胃中的酸水也仍在不住地往上冒。   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全身:“他们……”   他们怎敢如此!   他明明见过地里不长粮食,蝗虫摧毁庄稼,所以百姓没有粮食,只能造反,从官家的府库里夺来救命的本钱。   他也亲手杀死过人,不是见不得血腥的软蛋。   可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荒唐的场面。在这个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有人当街行凶,干出着杀良冒功的事情。   仿佛是用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扯碎了最后一块太平的遮羞布,也打破了他心中一种不知道为何仍然存在的希冀。   当他再度抬头的时候,街道上已不见了这一众人等的踪迹,只有一条像是被暴风席卷的街道,和数具没了头颅的尸体。   其中,也包括那个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同伴。   秋风冷得出奇,然后慢慢的,才有冻住的哭声,发出了涓流的声音。   ……   “陛下!”   司马懿跑入院中来喊人的时候,刘秉已对着面前的干菜看了好一阵子了。   这干菜前几日他还见过一次呢,正是那位阿婆抱着的风干鹅肠菜。   他思前想后,还是怕老人家吃这东西吃出腹泻的毛病,然后因为年纪大,引发一连串的问题,甚至丢了性命,干脆指挥着人去扯了一坛子野菜,胡掰了一个理由,把那些鹅肠菜换了回来。   可换回来之后,他又有些犯难了。   他能换得走这位阿婆手里不方便当粮食的鹅肠菜,却无法让所有人都不在饥荒中吃这种东西来活命。   他更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能够改变这个时代的气候。   东汉末年的“小冰河期”真的威力十足,明明还未入冬,已冷得出奇。   他好像也只能帮这一次而已……   因为他连自己的命都还不一定保得住呢。   “陛下!”司马懿又喊了他一声,“孙轻回来了。”   “哦!”刘秉顿时扯回了神思。   孙轻回来了。   他转头看去,却惊见孙轻一身血污,面色惨淡地站在那儿,仍有些魂飞天外的模样。   刘秉面色一震,疾步上前,两手抓住了孙轻的肩膀,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怎么回事,你没受伤吧?”   孙轻咬着牙,仍觉眼中一阵阵酸涩。   也不知道是因为前日的惨状仍倒映在他的眼中,还是因为,陛下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他有没有把司马防带回来,而是他孙轻有没有受伤。   他忽然跪了下来,额角青筋绷起。   出声之艰难,仿佛是要将这数日的见闻,都化在那一句请托之中:“陛下……孙轻请陛下——”   “请陛下一定诛杀董贼,重回帝位!”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刘秉觉得,自己其实不是一个感性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孙轻发出的这句请托,只是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有着重逾千斤的分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   “陛下!”刘秉想要将孙轻搀扶起来的手,被他反手牢牢地握紧,“董贼在洛阳杀良冒功,洛阳百姓畏惧强兵不敢擅动,可那些朝廷兵马,那些凭借门荫入仕的北军校尉,为何也放任他们做出此等行径?”   他衣上的鲜血,是来不及抹去,还是因为心神恍惚不想抹去,真是不太分得清了,好像日光照进眼底的时候,还能看到那把飞速举起的长刀,以及那片泼洒的血色。   这个世道好像已经坏了。   在黄巾起事,在他们选择成为黑山贼的时候就已经坏了。   但做黑山贼五年,他一个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光靠着转战抢掠,救不了这个世道。   在越过邙山折返回来的路上,他迷茫地想了很多。   他想到还是得有一位领袖带着他们做事。要不然,张燕张将军也不会暂时接受朝廷的招安。   他想到找到这位陛下后,他们竟然也能这样守住河内诸县。   想到卢公接到陛下的消息后,哪怕危险也要留下做个内应,仍有令人惊叹的气节。   想到……   面前那双焦急的眼睛晃动了一下,“你说董卓在洛阳杀良冒功?”   “是!我们的人也被当街杀了。”孙轻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我找了洛阳的人来问,他们含含糊糊地说,自董卓入京,每隔两日就有兵马从城外折返,还带回了贼寇的头颅。”   刘秉皱眉:“可我们在河内河东一带,从来没见过凉州兵马赶赴洛阳!”   司马懿闻言悚然:“董卓这是让士卒趁夜离开洛阳,在天明时折返洛阳,让京中众人误以为他兵马强壮,好进一步控制北军五校。至于那些所谓匪寇的头颅——”   “嘶!”   孙轻已经带回了答案。   他们只是京畿之地的百姓而已。一群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平民而已。根本不是什么贼寇。   但他们的头颅一样可以向洛阳百官证明,董卓从西凉带来的悍勇之将都是会杀人的,请有些富贵惯了的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这种事情,难道洛阳城里的人不知道吗?”刘秉喃喃。   他们应该有人被蒙在鼓里,有人猜到了却不敢反抗,还有人知道了又觉得不影响到自己的安危,于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他完全不能理解,天下间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光是听来,就觉得反胃恶心,眼前一阵发晕。   偏偏他已身处在这个世道,还冒认了这样一个身份,绝不能真的晕倒。   孙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一字又一字,清晰得:“陛下,天下正需要您振臂一呼,重回帝位啊。”   “卢公和司马公都因您在河内的举动,决定留在洛阳作为内应,卢公还说,他会想办法为您在信中提到的刘备谋求一个官职,作为助力。”   “不过说起来——刘备到底是谁?”   刘秉下意识答道:“他是一位汉室宗亲里的仁人志士。”   “那就太好了。”   刘秉眨了眨眼睛。   太好了吗?   好像……是吧。   他低头,就对上了一双殷切期许几乎满溢出来的眼睛,更觉一把灼人的烈火从交握的双手上传递过来,刺得他手心发麻。   这份期许沉甸甸得让人心惊,像是在仰视着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   他刚才还在想,他能让一个人多活几日,却救不了天下人,现在又莫名觉得,他现在有着一个,比任何都要合适于做些什么的身份。   ……   他好像,非当这个皇帝不可了。   起码,再多装一段时日吧。   ……   “我是不是把陛下逼得太紧了点?”孙轻挠头,一脸苦色。   张燕白了他一眼。   对于自家的下属受了刺激回来,第一个不是找他哭诉,而是找陛下哭诉这件事情,他有点介怀。但想到他听从刘秉的指示,尊称他为陛下的目的,他又释然了。   “陛下决定认真习武强身,以防随后出现什么意外,难道不是好事吗?”   果然皇室子弟在上有庇护的时候多是废物!   天下知名的剑术高手王越先生早在数年前就被先帝请入京中,担任虎贲勇士的指导,同时教习天子和皇子的剑术,按说刘秉就算不是剑术高手,起码也能比划点像样的架势,结果他是什么也不会啊。   要不是已通过卢植的答复证明了刘秉的身份,他张燕有着如此机智的头脑,必定要再度怀疑他的身份作伪。   孙轻不知张燕心中所想,又指了指那边:“可我只听说,读书人刻苦起来要头悬梁,却没听过,原来身份贵重的人习武,也要把头包裹成这样。”   张燕:“……”   这就不是他能解释的东西了。当皇帝的有点怪癖怎么了?   和先帝在宫中设置集市,让狗当官相比,当今陛下只是练习武艺的时候往头上多包了几层布怎么了!   “当然是因为陛下的头颅比旁人贵重。走吧,别在这里盯着了,若是陛下需要有人陪练,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哦。”孙轻应着声跟着张燕就走。   眼见这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刘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什么叫怪癖!   还不是因为他怕剧烈运动把假发给颠飞了,不得不偷偷把假发摘了藏起来,然后在头上包上了吸汗的布,这样总算不容易露馅了。   只是他一边舒展筋骨,努力发展自保的本事,一边又忍不住在想,这假发虽然当下还看着逼真,但迟早是个隐患,还是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才好。   否则,要是再出现和刚刚遇到张燕等人时候一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呢?   摘掉他假发的人,一定会很“惊喜”的吧。   这还是大可不必了!   但当他向南而望的时候,又心中一叹。   想想他当下的处境,比起洛阳那位真正的皇帝,好像还是好太多了……   ……   李儒缓步踏入嘉德殿的时候,殿中低声的交谈戛然而止。   他驻足停下,就见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试图绷紧了后背,装出拿住书籍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分明叫他看见,那一卷书被他拿倒了。   在桌案之后的屏风一角,还有着一抹没藏进去的衣角。   那是一抹裙角。   昭示着屏风后面那人的身份,正是当今天子刘辩的妃嫔唐姬。   刘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故作泰然:“你来做什么?”   李儒抬袖,行了一个挑不出毛病的恭敬礼节:“来向陛下提一个建议。”   刘辩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那一卷书。   正着拿还是颠倒着拿,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的区别,不过是让他的手中拿着些什么东西,仿佛这样一来,就能让他有着说话的力气。   “建议……建议!”   刘辩愤然起身,脸色在一瞬间涨红:“你们连废天子这样的话,都能在朝堂上说出来,何必在这里和我装礼数周全!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屏风之后的唐姬死死地咬紧了牙关,眼中蒙着一层水雾。   她知道刘辩是什么样的性子,也知道他平日里几乎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先帝病逝之后的接连惊变,也已让他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已。   但再懦弱的人,也是会有脾气的。   被一个从边陲入京的武将拿着救驾之名,当庭提起要行废立之事,对于刘辩来说,更是奇耻大辱。也是对汉室的奇耻大辱。   “陛下这话就说错了。”李儒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毒辣,“一句话敢在朝堂上被提出,本身就代表,它有被说出来的必要。昨日早朝之上,有几人当庭反对了呢?”   刘辩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宛若一把利刃,几乎贯穿他的胸膛。   想到昨日景象,他先前与唐姬抱头哭诉之时的绝望,又再度涌上了心头。   有几人当庭反对?   四世三公之家,备受倚重的太傅袁隗默不作声,像是一根老树桩子伫立在朝堂上!   尚书令卢植愤然反驳,却被司马防拉着劝住了,向董卓老贼低头。   朝堂上明明有那么多人,却好像冬日已经提前到来,寒风也把他们冻成了冰坨子。   朝堂空空,无一人有热血。   “所以我若是陛下,就别让司空担负什么骂名,自己顺应天命退位让贤最好,也免得多生……”   “滚!”   刘辩暴怒着打断了李儒的话,一把就将手中的书卷砸了出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捆绑竹简的绳索没有系牢,在这奋力一摔下,竹片四分五裂在了李儒的面前,其中一支弹起,擦过了他的衣角。   见李儒半步不退,刘辩心中的怒火已攀升到了顶峰,抄起了桌案上的一枚玉佩,掷向了他的脸。   李儒抬手,直接将玉佩接在了手中。   “陛下何必如此气急败坏,我都说了,我今日是来劝谏,不是……”   “咦?”   李儒的声音停下了,转成了一声疑惑的轻音。   只因他忽然看到,被他抓着绳子扯住的玉佩竟是如此眼熟。   他本就对刘辩没几分尊重,此时更是懒得顾及对方的颜面,直接从身上翻出了那枚从中裂开的玉佩,惊愕地发觉,那枚本应随信送给卢植的玉佩,赫然与眼前的这一枚别无二致。   不,准确地说,他之前截获的那一块,还要更亮一点。   更像一块,真正的宝玉。 第20章   透亮的玉佩上,若无当中的一道裂痕,和手中的另一枚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也让李儒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困惑当中。   为什么,卢植的学生送给老师的信中,会夹着这样的一枚玉佩?   他心中一念急转,收玉还袖,开口即问:“敢问陛下,此为何玉?”   “你问这个作甚!”刘辩眉心紧拧,自认不曾错过李儒的举动。   在接下那枚玉佩后,他分明从袖中拿出了什么,又将它收了回去。   可听到李儒的问题后,刘辩第一反应不是好奇他刚才的举动,只是觉得一阵荒诞的可笑。   “自然是因为……”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李儒的问话。   几乎就是在他开口的刹那,刘辩愤怒地一脚踹起了面前的桌案,踢向了李儒的方向,那木质的桌案在殿中翻滚了几圈,还是躺在了地垫上。   那早已涨红了脸色的小皇帝眼中怒火勃然,竟是短暂地盖过了他脸上的胆怯。   “你一个劝我退位让贤的叛臣贼子,有什么颜面指望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怎么,朕身上的一块玉佩,你也要问明来历,安放到下一位天子身上吗!”   “你当真欺人太甚!”   他眼神一飘,忽然疾步向着一旁的剑架走去,眼看就是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打算抽剑来砍向这董卓的军师。   可剑还未拔出,李儒已退后了两步,仿佛随时都能退出殿外。   刘辩的剑也停了下来。   李儒的目光在剑锋上一扫而过,依然从容地向刘辩行礼:“陛下如今还是天子,臣自不敢行此僭越冒犯之事,但您还是切莫冥顽不灵的好,有些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   “既然话不投机,臣就先告退了。”   李儒抓着手中那块新得的玉佩,退出了大殿。   但他并未直接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殿外,随即听到,在殿中传来了一声将剑掷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则是一阵呜咽的哭声。   这哭声里混杂着两个人的声音,像是一对年轻人在这窘迫的局面下抱团而泣。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刘辩的声音:“……唐姬,我不讨厌陈留王,可我从没有哪一刻这样希望,他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陛下!”   “你说,若没有他,董卓还能这样行废立之事吗?”   这个问题,或许问出来的时候,刘辩自己心中就已经有个答案了。   可一个人在哭诉的时候,迁怒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   李儒的脸色变了又变,将殿中的声音尽收耳中。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他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于他有用的消息,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此地。   诚然,他没这么多的时间空耗在一块看似平平的玉佩上。   董卓已将废立天子的事情正式摆在了台面上,需要他从旁策划的事情还有许多。   这不,他刚回到显阳苑,就被董卓着急忙慌地请了进去。   “来来来,文优,帮我参谋一二。”   李儒往董卓的桌案上一瞥,就瞧见,在上面摆放着两只耳杯,两杯之间的陶罐煮具中热气未散,应当才有客人离开。   “是哪位士族领袖又来拜访司空了?”   董卓哈哈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来的人是袁太傅。他说想与我商量一件事情。”   李儒落座。   董卓继续说道:“袁隗告诉我,他可以不仅仅是默认我更换天子的决定,甚至表达支持。”   李儒:“他的条件是什么?”   董卓道:“他说,希望由我主持,为建宁元年九月被定为叛贼的陈蕃、窦武等人,以及第二次党锢之祸所牵连的士人平反。随后,要恢复陈蕃那些人的爵位,把他们的子孙后代重新找出来提拔做官。呵,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嗤笑一声,“也难为这些人还记得这么牢。”   “他们能不记得牢吗?”李儒彻底将玉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满目沉思之色。“党锢党锢,禁锢的是他们士人的权益,他们要重新壮大起来势力,就要推翻此前的案卷,把宦官彻底钉死在地里!”   何为党锢之祸,就是因皇帝倚重宦官外戚,希望通过这些人来制衡壮大的士族名门。在这种斗争中,朝廷内部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是“党人”,一个是“宦官”。   二十年前的党锢之祸,宣告着在天子的授意下,宦官占据了上风,士人遭到了异常严酷的打压,被牵连入内的士人不计其数。   在这样的影响下,一批不得为官从政的党人受困地方,一批人,则被迫投效到外戚的麾下,寻求他们的庇护。   就比如说昔日的大将军何进,麾下那一众府掾门客,尽是需要依托大将军成事的士人。   先帝病逝,宦官狗急跳墙却还是被尽数诛杀,哪怕董卓随后入主洛阳,这群士人也看到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他们翻案的时候终于到了。   别管董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助力他们暂时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是个可用的人。   “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们?”董卓问道。   李儒反问:“司空自己是怎么看这事的?”   董卓眼神一凛:“袁隗此人……于心不诚。”   李儒闻言就笑:“哈哈哈哈哈司空啊司空,他如果说话诚恳,还真将您当自己人的话,怎么会放任袁绍逃亡在外。”   明摆着拿他们当工具呢。   董卓也没被那些好话迷晕了头脑:“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答应他们!”李儒给出了一个分外笃定的答复。   “你不是说?”   “我说答应他们,但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看得太真。他对您态度不诚恳,难道我们就会真当这些人是我们的帮手吗?”   李儒摇了摇头,“司空应该不会忘记这些人是如何看您的,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中间的一道天堑,哪只是您跨越不过去呢?他们不在背后骂您一句西凉匹夫,我都要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反正我们要的,也不是他们尊敬我们,而是凭借着士人的名望,让您这司空的位置,坐得比先前稳固,您这改换皇帝的壮举也比先前容易。”   董卓眯着眼睛思忖:“也就是说,把这件事当成是一笔交易看就是了,咱们也合该促成这一笔买卖!反正,兵权在我们手里,他们才是待宰的羔羊。”   “是!”李儒断言。   “好!”董卓一边说,一边从桌下摸出了一张绢帛,“那么劳烦文优看看这个。”   李儒接了过来,见绢帛之上写着将近三十个名字。   董卓解释:“这也是袁隗那老东西带来的,说是我若愿意替士人正名,就烦请给这些人授予官职。”   李儒认真地打量了过去。   这张名单上的前几位,不是姓陈就是姓窦,应当是昔日士人领袖陈蕃、窦武的后代。   随后的几位他或多或少听过名字,譬如韩馥、孔融、应劭、张邈等人,多是当代士人里的杰出之辈。   再往后看……   李儒的眼神忽然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咦?”   “怎么了?”   “我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只见这张名单的倒数几位,有一个之前就让李儒有些在意的名字。   刘备。   幽州涿郡,刘备。   他也在这一众“求官”“求合作”的士人当中。   大概是因李儒在这个名字上停留的时间太久,董卓都因此端正了面色:“是个棘手的人物?”   李儒迟疑了片刻,答道:“不,算不上,只是觉得他按照资历和出身没法和前面几个相比,但看在他老师是卢植的份上,若能让这位海内大儒少说两句话,就算给他个破格提拔也无妨。”   董卓:“我有些听不懂文优的意思。”   李儒将名单展开在了两人面前,指向了“刘备”二字:“之前未向司空禀报,此人曾在数日前,给卢植写了一封求官的书信,又出现在了这张名册上,着实有些太巧了。再算起来名声,他也大不如其余诸人,还有,以我对卢植的了解,他也本不该这样轻易被人拦下劝谏……所以我有些怀疑,他与卢植另有想法。”   董卓嗤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洛阳城里,各怀鬼胎的事情还少见吗?”   刚才说的袁隗不就是吗?   “不,我的怀疑和您想的,恐怕并不相同。”李儒低声,“我怀疑,他可能在河内,为黑山军出谋划策。”   董卓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去:“什么意思!也就是说,他打了我的人,还想要借着我的手,得到一个官职?卢植此人更是虚伪,想里应外合夺我的根基?”   他眼瞅着就要站起,去寻卢植的不痛快,却又被李儒拉住了:“司空!且先听我说完。这也只是一个怀疑而已!那刘备毕竟是汉室宗亲,又曾师从卢植,值此士人用人之际,得到提拔也在情理之中……”   董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官,可以给他,甚至可以给得重一些,比如说,闻喜令,或者……河东郡太守!”   董卓抽气,惊道:“你疯了!”   这河东郡乃是京畿的防卫要地,他先前能够抢先众人一步进入洛阳,就是因为提前屯兵于河东,占尽了地理优势。此地联结并州、凉州、司隶各地,乃是当之无愧的要冲,也是洛阳毗邻的门户之一。   放任一个疑似有问题的人得到官职,在董卓听来已是十分的不可思议,更别说,还要给他这样一个特殊的要职!   “我没疯,我在就事论事。”李儒答复得认真,也让董卓在对上他眼睛的刹那,骤然拔起的怒火又沉了回去。   “一来,按照我先前调查刘备的情况,他在辞去了下密县丞的官职后,在高唐担任高唐尉,随后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要是他不在河内,而在青州平原郡的高唐县中,抵达河东起码需要一两个月,他上任得越早,越是不打自招。若是为防露馅,延迟到任,咱们也能在河东先做些事情。这个官职,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二来,把他放在咱们的眼皮底下,他真有动静,我们也能尽早应对,甚至,凭借我们在凉州的兵马,随时都能从他的背后捅一刀。”   “三来,答应了卢植的要求,让他以为我们真与士人暂时握手言和,要弄清楚他想做什么,也就容易多了。”   李儒顿住了话茬,端详了一番董卓的脸色变化,这才问道:“司空现在还觉得,我提出的这个委任,是疯了吗?”   董卓犹豫了。   要按照这样的话说,这个官职还真能给他。   “……你说得对,就按这样吧,其他几人的官职,也请文优草拟一份,为我谋划一二,绝不能让他们连吃带拿,得到太多的好处!”   “是!”   见董卓眼神示意,李儒伸手将面前的名录揣入了袖中。   他刚欲和董卓再商量一番对刘辩的处置,忽听外间一阵人声嘈杂,更有刀兵之声从外间传来。   董卓愤然起身,拍门而出,疾步走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就见一名青年武将拔剑逼迫了他的守卫,一步自戍守的缝隙中撞入,径直闯入了显阳苑。   一见董卓现身,周遭本要持着兵械上来堵人的士卒先止住了脚步。   那青年竟未停下脚步,仍旧放肆地向前,站到了董卓的面前。   “你……”   “末将张辽,请问董司空一句话!”张辽抱拳而立。   他身量颇高,面容却不似寻常武将粗野,只是此刻面有冷色,别有一番肃杀刻印在眉宇间,顿时让董卓一见此人面貌生出的欣赏大打折扣。   “不知通传,不晓礼数,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来质问于我!”   张辽却未被喝退,沉声问道:“只因通传上去,司空的部从只知敷衍,礼数周到,也从未得到一句正面的答复。”   他说完了这句,方将剑收回了鞘中。   董卓冷着声音:“你要问什么,说来就是!”   “敢问,这河内因除贼而陷没的并州军,将军意欲如何?是救还是放弃,难道不该给出个答复吗?数日前,我已向将军求援,若再得八百精兵,合我并州残部,我必能统兵出征,击破贼子,可牛将军却说,司空事忙,无暇他顾,分不出这样的一路人手。”   张辽咬牙怒道:“那我又为何听说,司空的凉州大军每日都有新兵入城,还动辄有剿匪功劳,城北大营之中炊火日盛,难道这些兵马都是假的吗!还是说,司空摆明了是对并州军有意见,只希望借着敌军的手把我们尽数杀死?”   “放肆!”董卓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   那绝不只是因为,张辽的这句话没给他一点面子,而是他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点明了一个事实。   董卓的麾下如今没有那么多兵马,全是靠别的手段佯装出来的。   偏偏在这句放肆面前,张辽毫无低头认错的意思,而是固执地说道:“是,我确是放肆了,若要受罚心甘情愿,只恳请司空,给我一个答复,受困河东的并州兵马,到底该当如何?”   董卓心烦意乱,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若要救,自己带兵去救。如今朝野之间另有要事,怎能因一路败军而废弛纪律!”   张辽绷紧了颌面,死死地盯着董卓的脸色,确认事情的结果在他这里并无回转的余地,当即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那若救援不成,也请司空准允,由我带着麾下的并州军退回并州去。”   “将军……”   李儒刚刚从屋中走出,就惊闻了这样一句,连忙就想开口劝阻。   但先一步在庭中掷地有声的仍是董卓的声音:“你走,要走就赶紧离开我的视线,还省得吃我洛阳的军粮。”   张辽又抱拳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董卓转头一瞪,拦住了李儒本要出口的劝阻:“你少劝我,他爱走就走,一个不好用的将领,一个按你之前说的不能救援的将领,留来何用!”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董卓冷眼看着张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狠狠啐了一口,“若非还要收买洛阳军心,他今日如此轻慢于我,我都该砍了他的脑袋,哪容他这样轻易地离开!”   李儒叹气:“可他——唉!司空啊,他确是一位优秀的将领。”   “之前的吕布,你也是这么说的。”董卓摆了摆手,不愿在此事上多提。   “他是良将也好,庸才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今日还收到了一封快马疾报,徐荣已带着一路凉州大军向洛阳来了,等他抵达,我们就又多一路助力。”   他麾下的将领,徐荣。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也是他能掌握在手的资源。   至于曾认义父的吕布和今日来呛声的张辽,就让他们和河内贼匪去互斗吧!   这两方先前打成了这样,难道还能联手不成?   最好啊,能够打得头破血流,让他来捡这个渔人之利。   对董卓来说,并州军的死活也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有李儒给出的那句“可以合作”的结论,接下来的重头戏是什么,已经无需多说了。   ……   秋风肃穆,正值九月之初。   距离刘辩坐上这个皇位,时间仍短得不可思议。   可他已经无法改变今日的局面。   刘辩像是失了魂一般坐在御座之上,听着一个个声音钻入他的耳中。   最醒目的,是礼官丁宫的声音。他在主持着今日的场面,宣读一封策文。   也是自他登基以来,第一封不需要由他签署通过,就能宣读在众人面前的策文!   天子德不配位,愿退居弘农王位,让出帝位。   ——这样的一封策文!   崇德殿上,朝臣垂手而立,冷酷得让刘辩心惊。   当袁隗和董卓对视了一眼,走上前来的时候,他终于从那幽魂一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试图想要后退避让,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已经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根本没给他退避的机会,就将他“扶”下了御座。   两名侍从即刻走上前来,给袁隗搭了一把手,解下了刘辩腰间的印绶。   另一名宫人则从一旁捧来了玉玺。   玉玺、印绶,还有“禅让”的诏书,都被送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   刘辩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陈留王刘协……   他当日向唐姬哭诉的时候还曾经说过,要是这世上没有陈留王就好了,   可当那些帝王的象征全部被移交到刘协手中的时候,刘辩又可以看到,刘协的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喜色。   他向来早慧,一定知道什么是皇帝的意义,但在此刻,刘协这位接任皇帝的人也只是这盘供人观赏的棋局上的棋子,根本没比刘辩尊贵、自由到哪里去。   所以刘协也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这场废立天子的好戏,没有任何一个皇帝笑得出来。   刘辩没觉得如释重负,刘协也没觉得青云直上。   “陛下,请即天子位!”董卓负剑着履,大袖款摆地走上前来,向刘协发出了邀请。   年幼的新君刘协牙关轻轻一颤,在近乎威逼的视线当中挪动了脚步,仿佛走慢了一步,就会被一把利剑贯穿胸膛。   他很快坐在了尚有余温的御座之上,听到朝臣向他行礼。   但这礼数好像还没有行完,他就看到董卓挥了挥手,向礼官丁宫示意。   那宣读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带何太后上殿——”   刘辩还来不及为自己失去皇帝的位置而感怀,就已骤然脸色煞白,“母后!”   他话音未落,自殿外已有一位妇人被推搡了进来。   皂色的直裾因这一推,几乎将她绊倒在当场,却又见她费力地站直了身子,抬起了下巴,站定在了殿中。   那是一位雍容贵气的女子。虽是面色苍白,发上的明珠簪珥、翠羽凰爵早已消失无踪,似是被人强行卸去了钗环,仍有一种迫人的威仪。   她环顾了一圈殿内,没去看刘辩如何,只望向了御座之上的刘协,顿时对眼前的情况了然,随即放肆地笑出了声:“怎么?是我这个屠户之女难登大雅之堂,还是诸位已不将汉室规矩放在眼里?为何这更换天子之事,竟不需要和我这位太后商榷,直到一切结束,才将我请来此地!”   “哈哈哈哈哈你们说,这是不是太好笑了些!”   堂上朝臣之中,顿时有数人低下了头去。   董卓却没将何太后的这句质疑当作一回事,厉声斥道:“自然是因为,先前的皇帝不配帝王之位,你这位太后也当不得母仪天下四字!”   他拱手抬起,朝着刘协行了个礼,话却是对着何太后说的:“当今陛下年纪虽小,已有帝王气象,统御之才,却在襁褓之中险些遭你这妇人毒手,虽保全了性命却失去了母亲,幸得董太后栽培,才能长至今日。可就在数月之前,孝灵皇帝尸骨未寒,你便毒杀董太后,只为总揽后宫,堪称不敬不孝之最!如此品性之人,有何资格,对废立皇帝之事置喙!”   “还有,若非你这迂腐妇人非要保全宦官,居中调停,何进大将军怎会被骗进宫来,身死于宫中,归根到底,北宫、邙山之乱,天子外奔之祸,尽数由你这妇人而起!”   何太后面色愈发惨白,但抬起望向董卓的眼中,却仍是一片凶蛮:“那么你董卓呢?”   “陛下屡屡让你前去赴任,你都推辞不去,大将军对你有知遇之恩,你肢解他兄弟遗骸之事也做得冠冕堂皇,为臣者不思忠君报国,却步步紧逼,给自己先安三公高位,后废黜天子,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算是什么东西?”董卓冷笑了一声,大步上前,“我董卓征战沙场的时候,你那兄长还……”   “啊!”   朝臣之中一声惊呼。   只见那形容狼狈的何太后竟忽然自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就在董卓靠近的上一刻,狠狠地向着他刺去。   董卓伸手一拉一拽,在这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了一声骨头断折的声音。   那道皂色的身影也已被冲上来的侍从扣押在了当场。   紧接着,便是一支金簪从一只软软垂下的右手上松开,砸在了崇德殿的地面上。   发出了当啷的一声脆响。   何太后的刺杀来得猝不及防,被擒也快得令人咋舌,可她的声音仍未认输,“你想说你董卓在凉州杀人的时候,我兄长还在当屠户,但那又如何!今日我这太后是堂堂正正的太后,你这司空却是自己封的司空,你我之间谁是逆贼一目了然——”   “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董卓怒目圆睁,呵斥下令,“将这毒杀陛下生母,毒杀董太后的毒妇拖入永安宫,禁足在内。”   “哈哈哈哈哈哈,毒妇?”   何太后癫狂地发笑,因拖拽出殿又牵扯到的伤势,也只是让她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声轻嘶,却没阻止她的声音铿然掷地:“我告诉你,我是出身寒微的毒妇,你今日所做,也是悖逆君臣之道、祸国殃民的恶事!”   “上天在看,先帝在看,天下人在看,你必遭报应——”   “……”   报应二字拖得极长,像是还回荡在崇德殿的廊柱横梁之间。   而随着何太后的远去,朝堂之上一时之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过了有一阵,殿外重新传来了内监的脚步声,向殿中禀报:   “何太后——薨了!”   董卓冷眼看向了刘辩。   这惊人的消息突如其来地砸在他的头上,让刘辩如遭雷击,脚下更是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谁,谁死了?   何太后薨了?   母后她死了!   刘辩的眼神缓慢地抬起,正对上了董卓眼中的恶意,让他骤然意识到,何太后必然不是在被押解至永安宫后拔剑自戕,而是被董卓下令杀死的。   就因为刚才殿上的那一番话,是董卓……是董卓杀死了他的母亲!   可在这排山倒海一般压来的恶意面前,本就生性怯懦的刘辩竟无法向前一步,学着何太后的样子拔出武器,刺向眼前的这个恶贼。   或者说,当他在没能拔剑杀死李儒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再度拔剑的勇气了。   “你……”   董卓冷笑一声,心中腹诽,何进昔日权势滔天,确是屠户得势的样子,何太后拔剑果决,也有几分胆魄,怎么就有刘辩这样一个懦弱的后辈。   他虎视朝堂,漫不经心地下令:“既然何太后已因罪伏诛,此事到此为止。但她行恶事,败朝纲,不堪匹配太后之位,不得举行丧仪。”   “司空,”刘协忍着恐惧,在御座上开口,“毕竟是国母,此举不妥。”   董卓斜睨一眼,见朝堂上先前噤若寒蝉的几人,也投来了几分不赞同的目光,心中冷笑更甚。   之前不见他们表态,现在倒是站出来装好人了。   不过他今日心愿得逞,也无妨卖个人情。   “先前的话已出口,就不必改了。若是陛下有心,大可以到洛阳奉常亭中表示哀悼,朝堂公卿如有愿表哀思者,着孝服三日,诸位以为,这个安排如何?”   刘协抿唇,低声回道:“……就依司空所言。”   就以此礼,恭送何太后。   ……   “陛下……”   “陛下!”   “哦!”刘秉猛地跳了起来,对上了司马懿关切的目光。   刘秉:“……”   按说,收到这种关怀,他其实应该高兴才对,但一想到投来这种眼神的是谁,现在又才只有几岁,他又觉得有点滑稽了。   再往远处一看,在那边的矮墙之后冒着几个发髻尖尖,一看就知道有人躲藏在后面,让人看了真想扶额长叹。   但想到他现在在旁人眼中是何身份,昨日传回的又是怎样的消息,他就只是绷着嘴角,费力地往上抬了抬。   在司马懿看来,真是一派强颜欢笑的模样。   “陛下,您还好吗?”   “还好。”   昨日佯装散心,实则偷学骑马,发觉自己还有那么点骑马的天赋,笑都要笑醒了,怎能不好?   可那洛阳城中的情况,又让人唏嘘不已,也正是他方才发呆的缘故。   ……   “你再蹲下来一点。”矮墙之后,孙轻抓着司马朗低声说道。   但话刚出口,他又忽然发现,不是司马朗不配合,而是他个子高,哪怕已经努力弓背低头,藏在这里,还是容易冒出头来。   孙轻:“……”   他立刻改口,换了个方式找茬:“你为何不让我去探问陛下,而是让你弟弟去?”   司马朗无奈:“你去会怎么说话?陛下您只是死了母亲,没事的,黑山军中失怙的孩童多不胜数,是这样吗?”   孙轻:“……”   司马朗:“陛下前几日还在和我们计算各县之中粮草库存,若要调拨黑山军下山过冬,能否接应下来,粮草又要如何分配,已有两日没睡好觉了,现在还突然获知了这两个噩耗,总得让个会说话的过去安慰吧。”   在他们这些效忠陛下的人看来:唉,陛下他真是太可怜了。   洛阳新近传来的消息。   董卓与袁隗、卢植等人一致通过,废黜刘辩的皇帝之位,改封弘农王。   何太后当庭斥责董卓,却被拖入永安宫中毒杀。临死之时未向刘辩求救一句,反而到死也怒骂董卓不止。   这意味着,他们虽还称“刘辩”一句陛下,在大汉的礼法上,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但考虑到诏书颁发和印绶玉玺传递这两件事,都没让正主亲自参与,大汉朝臣必然也知道这个情况,都在配合董卓演戏,倒是问题不大,将来再说一句这事情不作数就好。   唯独可惜了何太后。   陛下仍流落河内,他的母亲却已被恶贼杀死了。   为人子者不能尽孝,又该是怎样的伤怀啊。   可惜他们能说的不多,眼下能做的也不多,只能由陛下自己想通了。   “喂,别躲了……陛下让你们过去。”司马懿的声音忽然从几人头顶传来。   司马朗连忙站起,掸去了衣上的尘灰,快步走到了刘秉的身边。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上仍有伤怀之色,但他眼中的泪水已被擦拭了干净,看向眼前几人的眼中满是坚毅与果决。   “我有几句话,想同你们说。”   他顿了顿,用最为正色的表情,最正经的语气说道:“自今日起,朕……我改名刘秉,秉汉室之望、秉复位之任、秉民生大业的秉。”   改名?   司马朗惊愕地听到这样一句,却又顿时恍然,   是,是了!   这个改名势在必行。   陛下如今流落在外,总得有个名字的,而这个新的名字,又昭示着他重新起航的复国重任,他重回天子宝座驱逐逆臣的宏愿,有了一个新的开篇。   这一个秉字,在古文之中也可写作“柄”,正是那天下权柄之意。   也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作为臣子,他更是无比庆幸,陛下能这样快地从丧母之痛、失权之苦中走出来,拿出了这样崭新的态度。   虽然以臣子的身份绝不可能直呼陛下的名字,但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秉继续说道:“另一件事,我想恳请诸位,随我往孟津一行,隔江遥祭太后,用于誓师明志,必要声讨董卓,兴复汉室!”   张燕垂眸沉思了片刻,一口应下:“我即刻点兵,随同陛下出行。”   此事应该的。   黑山军要依托于刘辩,不,依托于刘秉起事,这个忠心汉室的立场,确实应该扎根在士卒心中。要在河内招募更多的士卒,陛下的招牌可以不必非要打出,但这个口号同样少不了。   陛下要祭祀母亲,他要振奋军心,这是双赢。   于是当刘秉坐上南下的马车时,竟见张燕不是随便点起了一路人马,而是几乎将精锐全给带上了!   这阵仗,竟像是又要出兵打仗去。   刘秉一脸肃然,努力演好这场继续伪装身份的大戏,却不知策马而行的张燕在看向他的时候,脸色也有几分复杂。   秋风如刀,摧折原野,也好像在一夜之间就让陛下成熟了不少。   束发白衣的青年端坐车中,眼神凛冽,竟比先前更不像只有十七岁,而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虽然当日曾见的发上油光,早已消退不见,连日奔波也让陛下的脸色不如先前红润,但在孝服之下,仍能见到当日那身龙袍的边角,像是露出了一抹华贵的刀锋。   好像,也唯有这个不怒而威的样子,才能担负得起天下间的重任。   他看得到。   由黑山军戍卫的车队马队徐徐向前,车中之人的眼睛始终望着洛阳的方向,哪怕前方还有大河与大山阻隔,也毫不影响那道愈加沉稳犀利的眼神,有着翻越山水的力量。   其他人也看得到。   “这样一想,何太后应当也能瞑目了……”司马懿望着刘秉,转头向兄长低声说道,“也难怪父亲愿意为了这样一位陛下在洛阳涉险。”   司马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对弟弟的回应。   他也忽然更觉庆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见证了陛下的改名,也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从龙之臣。   “报——”   他们刚说到这里,忽见行路过半,前方一匹快马朝着此地奔来。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中止了话题,朝着刘秉的方向行去,正听到斥候来报:“有一路兵马自孟津渡河,即将抵达对岸。疑似之前退走的并州军。”   “并州军?”张燕皱眉,随即一拍双手,“我知道了,是那个提前跑掉的家伙。陛下,咱们?”   刘秉目若凝霜:“出兵,拿人!”   ……   张辽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背到家了!   他明明先让斥候趁夜泅渡到对面,探听黑山军的动向,确认他们的大部队都在野王、温县之中,并州俘虏则全被留在野王县,于是决定尽早渡河,寻找机会出兵救人。   结果渡河之后尚未多久,就遇上了浩荡袭来、军容齐整的黑山军。   在人数的偌大劣势面前,就算他是个勇武善战还长于指挥的将领,也没有半点用处,就被包抄上来的兵马围堵擒拿,押解到了那位身着孝服的青年面前,也得到了一句送回野王县关押的命令。   然后,他就在囚牢之中见到了吕布。   本来,他是要来救人的,但现在,非常遗憾,他也变成了阶下之囚。   吕布握着囚牢的铁栏,在看清了新邻居的身影后,顿时惊愕地站了起来:“文远,你怎么也被抓了?”   坏了,他还等着张辽想办法来救人呢!   现在可好,希望全破灭了。   面对这样一句惊问,张辽默然了一阵:“这就要从头说起了,不过……”   透过监牢上方投落的稀薄光线,张辽眯着眼睛试图看清与他一室之隔的吕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吕将军近来伙食不错,还变得圆润了一点?   可还不等他将话说出口,吕布就已愤然道:“你是不是也想说,不过你也没想到,你我居然都被骗了。真是见了鬼了,谁会想到啊,皇帝居然一直不在洛阳,而是在这黑山军中!”   “我们当了阶下囚也就算了,竟还当了反贼——”   “我吕布平生,就没吃过这样的亏!” 第21章   “你说什么?”   张辽向来沉稳,现在脸上也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痕迹。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吕布早想有个说话的人,此刻没有即刻意识到张辽的异常,仍在说道:“我说,那洛阳城里的小皇帝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这黑山军中藏着真正的皇帝,咱们就是被他指挥着黑山军抓的——”   他话音一顿,不确定地问道:“等等,你是被黑山军抓的吧?”   张辽:“……是。”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   总不能是他来自投罗网,卧底牢房,预备将吕布救出去的吧?   吕布恨恨地磨了磨牙:“护持陛下的人手虽少,但还真不容小觑。若有人先告知我此事,我何至于与陛下为敌。可若再有一次两军对垒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   张辽:“……”   他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竟让张辽有点分不清,这愤愤不平的样子到底是被黑山军算计所致,还是在气自己先前未看清洛阳局势,被董卓诓骗,还太早地认了个不顶用的靠山。   后者也理所应当。毕竟,吕布被擒后,那董卓非但不关心他“义子”的死活,还将并州军打发出了京城。   但此刻更重要的显然不是吕布的态度,而是另一桩事。   张辽皱眉急问:“吕将军,洛阳城中从未传出过皇帝不是皇帝的说法,你为何会有此断言?”   这也听起来太过荒诞了!   相比于皇帝身在黑山军中,难道不是黑山军随便找了个人来假装陛下更有可能吗?   虽然这后者也需要莫大的胆量,不是等闲之人做得出来的。   吕布将眼一瞪,对于张辽的怀疑很是不满:“当然是我看到了不少东西,靠眼睛推断出来的。”   张辽:“……”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些可信度,在吕布嘴里说出些和练兵打仗无关的事情,却不能怪他有些刻板印象,总觉没什么可信度。   吕布却很想说服他,又道:“我们姑且不论其他,只说一件事,你可曾见过皇帝陛下?”   张辽道:“只远远见过一面。”   吕布追问:“你觉得他彼时如何?”   张辽沉默。   他尊奉丁原的命令,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是为响应大将军何进的号召,屯兵于洛阳以北,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北军五校的士卒,没有什么见驾的荣幸。   不,他不仅没怎么见过现在的皇帝,就连喜欢阅兵扬威的先帝也因缠绵病榻,并未接见过他们这些边军强将。   唯独一次见到天子,就是皇帝被宦官挟持外逃,他也随队搜捕追击,遇上董卓的西凉军护送陛下归来。   他在队列外侧,只远远听到,天子乘坐的车舆中有哭声传出。   “这不就对了吗?”吕布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哪有汉家天子是这般风仪的,说出去岂不为人笑话!”   张辽理智反驳:“可按照你这样说,先帝也不似汉家天子……”   这位闹出来的笑话,要多得多了。   吕布一时语塞:“……”   但他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难得敏锐地借着监牢中的光亮,看到了张辽脸上已浮现出的一缕狐疑,知道那绝不只因他说的一番话,“那你应该见到,黑山军中的那一位了,是不是?”   这一问,还真把张辽给问倒了。   他低垂着目光,回忆道:“我其实没有正面看到他。交战来得太突然了,并州军本就折损过半,只可智取行事,处在绝对的劣势。我当时全部的想法都是要扭转败局……”   “但,我确实远远看到了那个人。”   在一众灰扑扑的士卒当中,一个身着孝服的人有多醒目,已无需多言。   河内扬起的风沙,也挡不住那一抹素色跳入眼底。   他并未亲自参与到战场之中,只是作为发号施令的人漠然地看着战局发展,而从张辽彼时被擒获扣押的角度,仅能看到对方的素衣飞扬,仪态从容。   也正是这一位,做出了将他押向野王县、和吕布关在一处的命令,像是一位举重若轻的领袖。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吕布所说的皇帝,也必定不是寻常人。   “……”   “当当当——”   “喂,你们两个别聊了,吃饭了。”   监牢的看守敲了敲栏杆,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把两个食盒推了进来。   见吕布一派桀骜地坐下,将食盒取了过去,一点都没有一点囚徒的自知之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说,你这个大个子是不是真觉得我们黑山军中缺你这一个骑兵将领?陛下给你好吃好喝的,又不是真要把你养得膘肥体壮了,再过几月当年猪宰了。”   “那是什么?让我上阵杀敌?”吕布自信反问。   别看他输在了张燕的手中,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这样的天才,到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的。   若是陛下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遁逃在外,有心凭借着天下仁人志士的拥戴杀回洛阳,总不能还在山中设伏吧?   董卓又不会乖乖跳到山里,挨黑山军的打。   那不还得是他这个骑兵头子上阵杀敌。   这几日间他虽困居囚牢,却从未被真正苛待,故而心宽。   等梯子到了,他就可以顺着爬下来了。   可他打开了手中的食盒之时,吕布又忽然有点不太确定了。   只见这掉漆的木盒之内一片素色,虽然也算荤素搭配,但乍一眼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这……”   “这什么这,近来有丧事,你还指望有红肉不成。”看守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番吕布的表情,更觉得此人和他们黑山军合不来。   “丧事?”   张辽低声提醒:“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何太后薨逝于永安宫中,疑似为董卓逼杀。”   可话一出口,吕布没转过脑子来,反而是张辽自己先愣住了。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餐盒,竟不知道自己是被吕布影响了,还是被交战后看到的那一抹孝服身影所影响,先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仿佛他已然默认了,黑山军中的这位就是真正的陛下。   那看守听得张辽开口,倒是终于有了些好脸色:“就是这样了,陛下携亲随赶赴孟津遥祭太后,誓师明志,也算你运气不好,正好撞上了我黑山军中精锐出动,不过要这么说的话,也是陛下身负天命,才合该你落败于我们手里。”   “吃吧,别说我们亏待了俘虏。”   “天命吗……”张辽缓缓接过了看守递来的筷箸,心下沉思,竟不知该不该说,先前的交战里真有些看守提及的阴差阳错。   却忽听吕布抬高了音调:“什么意思,这是断头饭?”   看守都懵了:“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吕布:“不是你们说的吗?董卓杀了太后,那就是杀了陛下的母亲,陛下要誓师出征,总得摆上祭品,歃血为盟。三牲祭品,哪有董卓的义子摆上去有分量。”   张辽恨不得转头,装作自己从未和吕布有过交情。这都是什么推断啊?   那看守也干巴地啊了两声,终于被有些人的想法给气笑了:“我看陛下之前就不该给你这样的餐食!”   他还真当自己是年猪了!   ……   无独有偶,此刻的司马懿也在向刘秉提起此事。   黑山军与并州军交战的场地已经过了简单的清扫,负伤的士卒也已在简单的包扎后决定了去留。整队完毕的黑山精锐眼看正要重新起行。   司马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向刘秉问道:“陛下让人招待好张辽与吕布,是觉得他们为可造之才,有收服为己用的机会?但既为囚徒,也该有囚徒的样子,否则平白让他们觉得陛下好欺负。我听他们说,也就刚刚擒获吕布的时候,饿了他两顿,随后又都不曾有过苛待……”   刘秉低头打断了他的话:“仲达无需担心,我对他们另有安排,与你所想的收服领兵有所不同。”   他转头登上了车乘,捋平了孝衣的褶皱,端正地坐于车中。   做完这一切后,刘秉心中暗道,果然装皇帝这种事情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在他习惯了聪明人自说自话这种事情后,也更明白如何用精简的答复,让手底下的人自己去想。   果然向外看去,就见司马懿已随之闭上了嘴。   孙轻仍有些不服,为何他们觉得,在安慰陛下这件事上,司马懿都比他办事妥帖,一见司马懿吃瘪,也顾不得别人说他在和一个小孩儿较劲,忍不住开口“提点”:“陛下有自己的考量,你问那么多作甚?”   可下一刻他就瞧见,司马懿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眼神中也是灵光一闪:“原来是这样!”   “啊?”孙轻愣了。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   他都还没明白陛下对吕布张辽是何安排,怎么就被司马懿想明白了?   “你听说过熬鹰吗?”司马懿端着一张早熟的脸,向孙轻问道。   孙轻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但没真正见过,听说并州凉州这些边塞之地,多见熬鹰驯养之事。这第一步,就是捕获,随后要用脚镣和罩子限制鹰的行动和视力……”   孙轻若有所思,“你是说,这对应陛下在你们的建议下三次设伏擒获吕布,还非要将他关在最安全的监牢中,严防他逃走?”   司马懿说得头头是道:“再下一步就是不停摇动鹰的身体,让他清醒而紧张。”   孙轻嘟囔:“让他反复知道陛下的身份……”   司马懿:“然后要在鹰疲惫之中,对它投喂各种肉食,让他习惯主人的接触。”   孙轻疑惑地想了想他有两次去探看监牢的情形。他只知道他走不到三丈内,吕布就已警醒地跳了起来,仿佛手中若有武器,还能隔空取他性命,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牢中安睡过。   嗯,他都看起来水肿了,肯定没有!   那么陛下的好饭招待,就反而成了他当下处境中唯一的安慰。   孙轻肃然起敬:“陛下还是陛下!”   但司马懿这小子的联想,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毒辣呢?   他又立刻改口:“去去去,你别随意揣测陛下,随后就知道陛下对吕布是何安排了。”   当下,也不是安排这囚徒的最好时候。   陛下丧母,还被迫“退位”,心情正坏呢,哪管得上吕布,就算要有所安排,要熬什么鹰,也是随后的事情。   ……   他们先前的行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交战所耽误,待得众人抵达大河之畔的时候,天穹上的墨色已铺开了大半,只剩西面的赤霞余晖投照在流水之中,像是滚动着一层血一般的颜色。   刘秉走下了车。   孝衣加身的青年立于河畔,怅然远眺。身上的白衣也不知是被流水裹挟的夕阳,还是被云层里的余晖,涂抹出了一片斑驳的色彩。   孙轻牵马在后,向前望去,只觉对方的身影说不出的单薄与孤独。   但流水之上,又勾勒出了一线的邙山轮廓,恰被夕阳渡了一层金边,变得比白日里更鲜明了几分,像是轻而易举地托举在了陛下的肩头。   连带着,还有邙山之后的洛阳。   谁也不知道,当他在此地举目而望,却因董卓雄踞洛阳,不得越界而过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批同行的黑山军精锐,尤其是当头的一批都已知晓刘秉的身份,此刻也忍不住低声交流了起来。   “你们说洛阳百官都是怎么想的,就算明知道陛下在外,总该有对抗董卓的胆子吧,连太后都救不下来吗?”   “……想想董卓就是他们调去洛阳的,好像完全说得通。没当场把陛下也卖了,都得算他们有良心。”   “卖了就卖了,董卓都两次派人来河内讨伐我们了,有什么效果吗?说不准真已有人向他告密过了,要不然为何要废立天子!我都怕他知道了陛下在河内祭祀太后、声讨董贼,还能让他干出其他狗急跳墙的事情。”   “嘘,轻声些,陛下看过来了!”   “……”   刘秉确实已经转了回来。   侧面投照过来的日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形成了错落的阴影,竟让人难以在顷刻间辨认出他的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极其明亮,像是被夕晖在其中点燃了一把火。   “诸位!”   刘秉振声而呼,让所有窸窣作响的交谈全部在此刻停了下来。   但此刻的他大约也无暇顾及这些士卒所想。   他的掌心,仿佛还有片刻回忆起了被人交托厚望时候的灼热。也正是这温度,让他将意欲出口的话斟酌又斟酌。   当他望向远山的时候,在想的也不仅是他需要多做一阵子假皇帝,而是他想起的一些历史。   董卓废立皇帝的想法,当然不是所谓的天子在外,甚至废立天子、杀害太后,都不过是他随后种种恶行的开端。   那是一段黑暗而混乱的历史!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人对于这个时代的苦难深感共情,想要最起码地去做些什么,又恰好能够做些什么,便必然要在今日明志号召。   当他开口之时,本觉说来晦涩煽情的语句,好像也如后方的流水一般,无比顺畅地脱口而出:   “董贼猖狂,为祸京师,杀良冒功,僭越三公,既有鸩杀太后之举,谁知明日如何。洛阳百万之众,不能摧折于此贼之手!”   “诸位都曾因天灾人祸而流离,聚集于张将军麾下,愤然起兵,求一个世道清平,如今朕也恳请诸位追随,杀董卓,复朝纲,光复汉室威仪,还清平之治!”   “朕与诸位同行,也将亲见百姓疾苦,日夜警醒,绝不敢忘!”   “……”   张燕眸光一动,在听到那“愤然起兵”四字时,忽觉一阵心绪复杂,仿佛是因头一次有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词落在了他的身上,竟有短暂的不适。   但从这白衣天子的面容上,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恳切,好像农民揭竿而起,在他这里真的不能叫做悖逆。   他来不及多想,已看到一杯薄酒被司马朗端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第一杯酒,为祭太后。”   刘秉面色沉沉:“太后于社稷有过,但为抗董卓而死,仍不失我汉民气节,不当死不得其所,更无葬礼送行!”   杯中酒水略显浑浊,但当倾倒在地面上时,又很快渗入了土地当中。   自孙轻听来,刘秉的声音始终沉稳,却好像在日暮的光影里,平添字字凄切。   但青年的声音不曾哽咽,也不曾停下,已举起了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为祭孙英。”   孙轻惊得又一次瞪大了那双小眼睛,蓦然惊觉,为何陛下要在他当日回来后向他问询,那个被董卓部将当街杀死的黑山军士卒,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魂不守舍地说,他叫孙英,因为恰好和他一样姓孙,多得了他照顾,才混到了他的手底下。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出现在此地。   陛下的语气更是没有半分犹豫。   让人实不难听出他那话中潜藏的意思。皇帝的生母应当受这一杯酒,遥表祭拜,一位寻常的士卒也该当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为大业先行,我当祭之。”   “第三杯酒——”   夕阳将这个单薄的身影拉长了许多。也恰逢归鸟入林后的寂静,让众人更能听清他的声音。   刘秉举杯:“我与诸君共襄义举,誓灭董卓,当,同饮此杯!”   ……   士卒瞩目。   只见呼啸的秋风吹起了岸边燃烧的纸钱,像是一团团星火飞入空中,跳动在这一袭被风鼓起的白衣之后。   而白衣之下,是那一身,暂时无法出现于人前的龙袍。 第22章   “昔日太祖高皇帝、光武帝都是白手起家,前有沛县豪杰相随,后有云台二十八将助力一统天下,都是天生的领袖奇才,咱们的这位陛下,似乎也有先祖风范,不逞多让呐……”   孙轻小声问张燕:“他什么意思?”   张燕瞥了一旁掉书袋的司马懿一眼:“自比开国功臣的意思。”   呵呵,也就是仗着他还是个小孩,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挨打,或者因为说大话被抓起来。   可仔细一想,他张燕当日如此果断地在刘秉面前一跪,抱着的想法难道和司马懿有多大的区别吗?那还是不要大哥说二哥了。   他今日见刘秉这三杯酒的誓师,心中又何尝没有震动。   啊,他果然是个慧眼识才的英雄,而且运气极好,在山中一抓就抓到了个天子。   风中星点残火倒映在涛涛河水之中,也随同夕阳的最后余晖,倒映在了有人递到他面前的杯中。   张燕接过酒杯,与陛下一样一饮而尽。   今日誓师明志,他日——必灭董卓!   ……   “陛下……该回野王了。”   见士卒陆续归队,预备动身折返,向三里外的营地迁移,张燕驻足于河边一阵,看到铜盆之中的冥纸已将燃尽,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提醒。   可这一靠近他便瞧见,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张方才英姿勃发、令人敬仰的面容上,竟被江里迸出的月光,投射出了两道泪痕。   只是落泪无声,才并未被撤离的士卒看到。   “您——”   “无事。”刘秉草草抹去了眼泪,“有些想家了。”   张燕顿时恍然。   对这位陛下来说,除了早年间为了求个活命的好兆头,被寄养在外,几乎从未离开过皇宫,可如今因董卓缘故,“家”已变成了一个不再归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危险之地。   他先前祭祀太后所说,也只道“不失汉民气节”,是以帝王身份对太后的赞誉,而非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这桩桩件件凑在一起,在人前还能保持住帝王之相,人后又怎能不为之再痛哭一场。   毕竟,还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孩子啊。   张燕欲语先迟,还是刘秉先抢了白:“行了,回去吧。有些事,就不必对外说了。”   “是。”   刘秉又哪能和他说,自己这“想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幸好,这汉代的水酒才不过三五度光景,喝上两杯也醉不了人,不会让他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愣着做什么?”刘秉回头,见张燕没随他挪动脚步,而是仍停在原地,有一瞬怔愣出神地望着最后一点火光。   张燕抬眸:“臣在想,臣如今,能不能当得起陛下一句心腹之称。”   刘秉的声音在渐起的夜风中,听来有些缥缈:“那就要看,张将军敢不敢认一句忠臣,而非如当日一般避重就轻了。”   江边风紧,余灰尽散。   ……   倒是那洛阳城中的奉常亭内。   一跳火星猛地被风卷起。   刘协轻嘶了一声,被带刺的纸灰一烫,口中的祭词有短暂的停顿。   也借着这刹那间,他又向着后方同着孝服的官员看了一眼。   夜色已笼罩了此地,昏昏灯火里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剪影,像是迫近的鬼魅,让人无端有些害怕。   但他又觉自己该当口条清晰地念下去。   汉室何曾有过这样可悲的时候。   董卓不在此地,却让人限制了祭祀的时间。   原本这洛阳内城就无寻常百姓往来,入夜更显寂静,仿佛在此地不是由新君表达对先太后的哀思,而是在夜里点一把火驱邪。   秋日的寒意也如跗骨之蛆,攀上了双腿。   曹操忍不住挪动了两步,面上却仍是端正,让人瞧不出多少端倪来。   去岁,先帝成立西园八校,意图分薄何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他一个有些宦官门路的被塞了进去,做了典军校尉。   可等董卓一到,别说西园八校了,北军五校都落到了对方手里,属实有些难捱。   但还没等他多想下去,忽然撞上了人,连忙退了回来。   曹操转头,就见趁着众人都在望向刘协各有唏嘘的时候,有一道身影悄悄摸摸地挪到了他的旁边,与他身旁的人换了个位置。   曹操一惊:“司马建公这是作甚?”   司马防以气声说道:“来找你曹孟德说上几句话,无妨吧?”   曹操:“……我若说有碍,岂不是辜负了司马建公当年对我的举荐之恩。”   司马防端正地站定,与曹操并肩。   曹操目光下移,无语地看到这位长辈的膝弯微微一低,仿佛他这样把脑袋高度再往下调些,能让此刻的谈话更不易被外人听到。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司马防道:“我听说,五年前王芬联合许攸、周旌等人谋逆,想要废黜,或者说是刺杀先帝,改立合肥侯的时候,因为许攸和你的交情,还找上过你,被你给拒绝了。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曹操愣了一下,答道:“我和许子远说,从古到今,废立皇帝都是天下间的不祥之事,就算真的要做,也是如同伊尹、霍光一般,衡量轻重、计算成败,怀着忠心,手握宰相大权,得到朝臣认可之后才做的。不能只看到他们做成了这件事,乍看起来好像还挺容易,就真觉得此事好办,该当效仿。”   司马防点了点头:“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曹操凝眸沉思,被视线中猝然擦亮的火光搅碎了目光中的平静,“……或许没有。”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   董卓提出废立天子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比成霍光。   可姑且不谈他有没有霍光这样的辅政大权,只说他的行事作风,都谈不上和霍光有半分相似。   他连田延年都不如!   所以他仍不觉得董卓废刘辩而取刘协,用这个看似在挑选一位明君的方式立威,是一件壮举!   他声音虽轻,司马防却听得出来,这句话中是怎样的坚决态度。   他心头一喜,再度问道:“也就是说,倘若弘农王有机会重回圣人宝座,你还会支持于他?当然,如果他能胆子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曹操狐疑地往司马防的脸上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已退到闲职韬光养晦的人,居然也能问出这样激进的一句话。   再想到他之前拦阻卢植的行动,曹操更觉,有点看不透司马防此人了。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忠君爱国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有意离京之时,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曹操眉头一拧:“司马公,此话慎言!董司空近来还令人寻我,看我曹操是个人才,打算封我为骁骑校尉。升官发财的前程就摆在这里了,我离开作甚!”   司马防连忙按住了曹操险些拔高的音量,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就是同你说这一句,没别的意思。”   曹操说什么董卓看他是个人才,这话还真不能算夸大。   他也看曹操是个人才啊。   司马朗和司马懿年轻,和那黑山军合作,勉强打了些胜仗,但谁知道黑山贼会不会突然又不想和他们配合了,还是该当另寻一路助力才好。   他在洛阳挑挑拣拣,就觉曹操合适。   过来重新混个善缘。   既然话已传到,为免令人生疑,他就先退回去了。   司马防一步步地挪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仗着众多官员站在夜幕的阴影里,竟未被多少人察觉到这趟往复。   今日此地的主角刘协,也已说到了最后一句。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呜呼哀哉!”   群臣闻言,纷纷掩袖痛哭,唉声不断。   随后就见天子被几名禁卫扶上了辇车,折返宫中。他们这些朝臣也各自散去。   一时之间,在夜色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   这套祭祀的流程就已走完了。   但谁也没想到,刘协从董卓这里争取来的小小退让,也只持续了这一晚而已。   次日的朝会之上,便有一封令群臣再度为之震惊的旨意宣读了出来。   董卓由司空改任太尉,决断天下军事大权,兼领前将军之职。   加节传,赐虎贲,赐斧钺,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加封郿侯,为关内侯之最。   他退一步,往前却何止走了十步!   “诸位这是什么表情?”董卓虎步逡巡,将朝臣的面面相觑收入眼底,心中冷笑连连。   他扬起大袖,坦荡宣告:“列位大可放心,我董卓虽然出身西凉,但也不是个只知磨刀的武夫,所谓礼贤下士,解除党锢,该做的我一件都不会少做!”   不就是拿到了好处之后,配合那些士人让出些利益吗?这等事情有什么难的!   李儒早已为他草拟好了对应于那名册的官职。   他升官了,其他人也应该一并开心一下对吧?   面对这句说不上来是妥协还是威胁的话,朝臣俱是缄默。   只有随后的一匹匹快马奔出洛阳,向四方而去。   ……   颍川的荀爽收到了入朝为官的诏令。   弃官而逃的袁绍收到了封他为渤海太守的诏令。   未至洛阳就先退走的王匡受封河内太守。   还有……   一封拜官诏书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幽州境内。   ……   “您往这边来。”   门童一见那道身着皂色袷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想到先前主家的叮嘱,连忙迎了上去。   揣手在袖的男人年约三十,眼见门童疾步而来,阔耳方面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意外。   这可不像他前两日的做派。   男人迈步入门,脚步抬起得快,未让那门童留意到,他脚下踩着一双方头履,而非更体面的人该穿的笏头履。   但打眼看去,虽是衣衫简朴,仍有一番别样的气度。   门童也不说主家着人邀请他到此是何要事,只将他接引到了会客的厅堂当中,奉来了待客的汤饮。   幽州天寒得早,男人今早低头见井中,竟已结了一层薄冰。此刻落座后热汤下肚,方觉因袷衣夹层略薄而生出的冷意,渐渐被浸透出来的热力驱散。   他刚搁下汤盅,忽听外头响起了一道爽朗的笑声。   初闻脚步,还未见人,一句话已先到了:“玄德,我今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刘备知是主家到了,连忙起身,拾袖向来人作揖,“公孙兄太客气了,只是……备实不知,有何好消息可言。”   公孙瓒哈哈一笑:“我在这右北平统兵,有好消息,当然是我先于你知道。”   他似是刚经过了一番策马奔驰,解开皮甲,只着短衣大袑落座,侧头问道:“玄德来投奔于我,有几时了?”   刘备道:“已有三月。”   他因某些缘故,辞去了下密县丞的官职,转到了高唐担任高唐尉。可惜冀州境内上官空缺,吏治不严,竟使贼寇横行,高唐也被攻破了。   刘备无处容身,只能前来投奔昔日一同求学的老友,在公孙瓒这里落脚。   看,相比于他这个兜兜转转仍无多少人手的家伙,公孙瓒就要发达得多了。   他早年间有岳父提携,在卢植门下进学数年后返乡,更是凭借勇武统兵破敌,步步高升,虽和边境乌桓的交手也算有胜有败,也杀出了名声。   公孙瓒身边一众精锐骑乘高头大马,悍勇冲锋,还得了“白马义从”的名号。   如今,这位中郎将就带着万余兵马,坐镇在右北平地界。   身份地位差距如此悬殊,也不怪公孙瓒的门童总把他当作上门来打秋风的。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门童对他热络了不少,反而是一向大度待客的公孙瓒已上下打量了他数次,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原来已有三月了。”   “公孙兄?”   “哦!”公孙瓒摆出了说正事的仪态,“有一封加官的诏书送到了幽州。”   刘备连道:“那确是好消息,该当恭贺公孙兄高升!”   他听说就在今年,在渔阳起兵作乱的贼子张纯因大势已去,遁逃塞外,又被自己的门客所杀,首领被送到了幽州牧刘虞的手中。   作为幽州长官的刘虞理当居首功,但公孙瓒也该当得到封赏才对。   这确是一件好消息。   虽然……这好像不必专程喊他过来说?   公孙瓒摇头而笑:“哈哈哈哈哈玄德啊玄德,早年间我就知道你人缘极好,多得义士相随,怎么不知道你离开学舍后,还和卢公存有联系,得他青睐!这种时候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愣了吧?”   “这升官的诏书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的,还是封你为河东郡太守这样的要职。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封老师的亲笔书信呢。”   刘备顿时惊得愣在了当场:“啊???”   公孙瓒在说什么?   他是睡醒了出门的,怎的听见了一句匪夷所思的梦话?   刘备的惊诧全不作伪,也让公孙瓒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居然不知道卢公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刘备闻言苦笑:“实不瞒公孙兄,我都已有数年不曾和卢公联络了,谈何得到他的青睐。”   更别提什么得到卢公的举荐,获得官职!   还是什么,河东郡的太守。   他都要被这巨大的天降馅饼给砸晕了。   “昔年卢公在缑氏山中的学舍,往来学徒数十上百人,我彼时年少,尚不知轻重,只当在卢公门下开拓眼界、广交朋友而已,连卢公的亲传学生都算不上,更不谈心腹之说。这情况,公孙兄你也是知道的。”   公孙瓒:“……那卢公为何有此一举啊?”   总不能是因为刘备长得面善,他某日梦到,顿时想起了人来,于是信手送出了一个官职吧?   刘备也答不上来。   想到方才公孙瓒所说,他道:“可否让我一观卢公书信?”   公孙瓒将信递了过去。   刘备抬手欲拆,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此信随同诏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就这样,非我所为。”公孙瓒出声解释。   刘备凝视着装信竹筒边缘疑似脱落的漆印,回道:“不,公孙兄是磊落之人,我托庇于此,看得清清楚楚,我未曾怀疑你。我是在想,以老师地位,尚且有人敢暗窥他的信件,他在京中的处境恐怕不妙!”   要按照这样说来,这个官职的请封另有门道。   他心存疑虑,手上却已拆开了竹筒,取出了当中的帛书,小心地展开在了面前,再是一惊:“我何曾写过信给卢公!”   只见那帛书的开头便道,“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   什么尽述志向?总不能是他梦里写的信吧?   又或者,这不过是卢公给他谋一官职的说辞?   刘备更加糊涂,只能看下去。但这封信实在是简明扼要,让人看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个解释。   公孙瓒:“卢公如何说?”   刘备道:“卢公说,近来收到过我的消息,知道我这几年间并未空耗,志向不改,麾下还有了些合用的人手,因董太尉有心提拔士人,委任贤才,一改此前朝堂为宦官把持的不正之风,就想到了我,请我往河东任职。只是有两件事需得注意。”   他顿了顿,仍觉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很是不真实。却还是往后说了下去。   “一是,河东为京畿通往并、凉二州的枢纽,如有贼子来犯,不可懈怠。二是,河东临近之地为河内,当下正有黑山军驻守,董卓兵马已败两场,如不可胜,不得强求应战。若有余力,请将河内温县司马建公家属接出,大儿司马伯达之言,有其父之风,可多听其谏言。”   刘备合上了书帛,“公孙兄觉得,卢公是何意思?”   公孙瓒:“……”   他读过书,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些说话跟猜谜一样的家伙!   怨不得他和刘虞也合不来呢?   “……你就听卢公所言,抵达河东之后,问问那司马伯达是何情况吧。”   公孙瓒思量许久,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刘备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自黄巾乱起,在涿郡募兵,参与平定黄巾之战,随后各地辗转,都没能混出个名堂。   这河东郡太守的官职如同一份沉沉厚礼,忽然压在了他的面前,既让他因卢公期待而欣喜,又觉一阵惶恐。   但再如何疑惑,也得先抵河东,再见分晓!   ……   只是在他临行之前,幽州地界上又发生了一件,或者说是两件大事。   刘备的任职诏书先到,但幽州这里升官的,却不只刘备一人。   朝中皇帝旨意,或者说是方今正任太尉的董卓有令,以刘虞击退幽州叛逆之功,封为大司马,襄贲侯,同时,加封公孙瓒为奋武将军,蓟侯。   公孙瓒先前还因刘备加官而生出的几分嫉妒,顿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甚至,他随即便在这右北平的军营之外,举办了一场庆贺的宴会。   酒坛陈列,满桌酒肉。   一时之间呼声震天,尽是欢愉的气氛。   可当面如重枣的男子站在刘备身边,向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虽端着酒杯,眉眼间仍有纠缠不去的疑惑。   “大哥似乎并不为公孙将军升官而高兴?”   “不,我为他高兴,但为洛阳局势担忧。”刘备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身边的关羽跟随他已有数年,征战间生死交托,情同兄弟,他如今骤然升官为一地太守,也不觉相处之中的规矩要有所改变。听他有问,也答得认真。   “那大司马是何等官职?位在三公之上,却多为虚设,只为一个名分好听。董卓入京至今也只将近一月,竟已自觉能当太尉重任。而他随后的封官,看似在响应士人之召解除党锢,实则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刘虞是什么人?   汉室宗亲,仁德之名在外。   刘备在幽州亲眼见到,他是用怎样的怀柔手段,安抚边境的百姓,又是用怎样的恩威并施之法,与乌桓人往来。   这样的人得到嘉奖,理所应当。   但在董卓自领太尉后,把刘虞抬到了太尉上面的大司马名号下,却更像是在为自己的僭越举动找一块遮羞布!   稍显理智的人都会感到异常别扭。   关羽惊道:“若如大哥所言,这董卓岂不是一狡诈的豺狼?”   刘备皱眉:“我一向不喜欢对人妄加揣测,可如今我认识的两名仁厚长者,一位在洛阳处境堪忧,一位在幽州被抬为标杆,以证明董卓行事正当,就不可不疑。但凡事,还是等你我到河东后再看吧。终究还是要讲一个眼见为实。”   关羽刚想说,等抵达河东之后,他必定护卫在刘备身侧,忽被一道由远及近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从交谈中抬头,就见公孙瓒领着数人正向此地走来。   他脸上未见酒气上头,带来的风里却已全是北地好酒的气味,可见喝了不少,再一开口,更显兴致高昂:“玄德!我今日升官进爵,高兴得很,看你即将远行,去河东任职,再听卢公教诲,也当送你一份临行礼物!”   刘备拱手:“奋武将军太过客气了。”   公孙瓒一揽他的肩膀,笑道:“别叫什么奋武将军不奋武将军的,都叫得生疏了,虽是在外人面前,还是称我一句公孙兄便是。你若在河东干出了什么名堂,或许我还要仔细经营你这一路人脉呢。来!”   他将人带向了一边,已有数名侍从抱着箱子、牵着马立在此地。   公孙瓒指着说道:“都说人靠衣装,你刘玄德多年坎坷仍旧心性不改,我与你相谈甚是畅快,可旁人并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尤其是那些京畿的贵人!我以好马华服相赠,望你此去河东前程似锦!”   刘备心中动容,连忙还礼以谢。“公孙兄——”   “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是说,既然已经各自升官,就收敛些脾气,别老与大司马结怨,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必多说了,”公孙瓒摆了摆手,朗声道,“玄德,既然你明日便要启程,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不谈那些烦心事,只看此刻的尽兴。   刘备对公孙瓒这脾气也是无奈:“好,不醉不归!”   ……   次日,一行百余人骑乘北地骏马,向南行去。   刘备顶着宿醉之后仍有些昏沉的视线,回头又向朝阳中的右北平看了一眼,这才调转了头,疾驰向那片未知的地方。   ……   确实挺未知的。   比如说,刘秉就想不到,还能听到孙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陛下,宫中的厨子真的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东西吗?”   也该说是因为刘秉和他们混熟了,要不然,孙轻也不会将这种探究的话问出口。   “我昨日问司马懿那小子,他说陛下吃不习惯我们这里的肉菜也很寻常,比如宫中有道名菜叫做羊胃脯,是把羊的胃在滚汤里煮,用末椒姜粉调味,然后暴晒成干,就成了一种特殊的肉脯。香料昂贵,咱们可弄不起。”   孙轻目光发亮,这种过盛的好奇心,和自当日誓师之后愈发明显的忠心,让刘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那只是有些人的爱好。”   反正他没听过,也不感兴趣!   这都是些什么啊!   黑暗料理吗?   但想想这个时代还没有炒锅,这种神奇的羊胃脯因为取肉的部位特殊,还用了诸多昂贵的香料,会成为宫中名菜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对于他这样一个后世人来说,是完全想不出这也能叫一道菜,还是御菜……   为了防止再有人用食物这东西来烦他,甚至暴露出他从未吃过御厨菜品这个事实,刘秉决定来个办法一劳永逸。   呵,互联网时代里出来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这所谓的羊胃脯,虽是稀罕之物,但仅有稀罕,却缺了雅致。宫中名菜之中,我唯好一口开水白崧。”   孙轻连忙追问:“那是何物?”   “便是用鸡、鸭、豕、瑶柱等物炖煮两个时辰以上,滤过汤汁,以鸡茸吸附油花杂质,直到汤汁清亮通透,只取汤汁,再取白崧细嫩的菜心,浸入汤汁之中,这就是开水白崧。”   孙轻:“只取汤汁,菜名也叫白崧……那,肉呢?”   刘秉的表情已自带了答案。   什么肉?肉是不吃的。   孙轻不明觉厉,大为震撼。   刘秉拍了拍孙轻,“下次仲达再找你说这种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回了吧?”   孙轻连连点头:“知道了!”   他可太知道了。   就这么说吧,陛下的心思别乱猜,因为司马懿虽然家世尚可,但也是个“村夫”!   “行了,知道就好。”   刘秉瞧见张燕朝着这边走来,似要寻他,顿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抽身的机会,抬步迎了上去,问道:“是我让你打探的河东盐池的事情有眉目了?”   张燕皱着眉:“还未,是另一桩事,需由陛下拿定主意。”   刘秉心中一下咯噔,顿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是比孙轻的询问更麻烦的,还发生在了眼前。   他刚摆脱了这一边,又被另一面的问题给缠上了。   他整顿了一番思绪,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张燕的表情有些古怪,似准备随时观察刘秉的面色,决定他的态度:“半月前,往洛阳方向打探消息的斥候来报,接连有数匹快马向关东各地而去,可惜我们没能拦截下来任何的一匹,也就不知道这其中夹带了怎样的消息。”   “此事,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刘秉有些奇怪,“按照仲达所说,这应当是董卓老贼为了博取名望,给各地士人加封官职。颍川荀氏八龙之一的荀慈明被征调入京,就是这个缘故。”   “可现在有了下文!”   张燕急急答道:“方才斥候来报,有一路兵马向河内而来,沿途百姓被告知,此人将要上任河内太守。而他不是别人,正是王匡!”   刘秉:“……”   这名字真是让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究竟是哪一号人物。   原来是那个给他助攻过,一度被张燕以为是来接应他的何进大将军部将。   结果这位仁兄听到了洛阳的变故,生怕出了什么事会让他性命不保,掉头就走,还被张燕拉踩了一通,说他绝不是“陛下”的忠臣。   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董卓不怕此人和他叫板?”   张燕摇头:“姑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只说王匡此人,确有名士之称,得到此职位也在情理之中。臣只是在想董卓此举的目的……”   刘秉这位皇帝在这里,王匡还是他舅舅的部将,董卓就一点不怕王匡懒得管董卓的委任,直接来投奔刘秉,然后把河内,变成黑山军名正言顺占据的地方吗?   还是说,董卓早已让人收买了王匡,就等着他佯装来与刘秉接触,实则暗藏杀机,准备伺机除掉刘秉。   反正在名义上来说,刘秉已从皇帝变成了弘农王。既然假的已被禁闭于宫中,真的也该消失,才能确保不会掀起风浪。   那也不能怪张燕开始阴谋论,揣测董卓的毒辣!   围坐在一起的众人听得张燕分享这消息和想法,各自面色凝重。   唯有刘秉的凝重,不是因为王匡来意不明,而是神游天外地在想,这群人真是太能猜了。   董卓必定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这号人,更别提什么派人暗杀了。   他说不定就只是单纯地想要王匡和张燕这两路人马打起来,给他至少除掉一路祸患。   多么直白的用意。   但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   见众人在相继的揣测后,默契地看向了他这位陛下,刘秉心中斟酌完了说辞,开口道:“何必将事情想得如此复杂呢?”   他此刻仍旧孝服在身,更显眉目清朗,尤带一份肃杀。   “将李邵拿下那夜,我就已经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局势危殆之下更该如此!无论王匡只是借委任之名来此与我会合,还是真接下了董卓的拉拢,意欲对我不利,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他绝不能见到王匡!   见到就要露馅了!!!   “所以陛下是要将他解决,以防河内同时有两路兵马盘踞?”司马懿张口问道。   但这次,他刚坦荡地说出杀人之言,又先自己将它否定了:“不对,由我们出兵不妥。王匡此人身上,毕竟有朝廷敕封的河内太守官职,张将军却只是平难中郎将,职所不在河内,擅杀太守即为叛逆!这于我们大大不利。”   问题不在他们做出这事后的名声。反正有陛下在军中,他们行得端坐得正。   司马懿在意的,是干出这事后所衍生出的问题。   董卓刚刚用分饼式的授官拉拢士人,这当中总有几个看不明白局势的人,愿意替董卓老贼出兵讨伐河内。   以他们如今的兵力,若是来一路解决一路尚且好说,若是被群起而攻之,还被董卓指为冒认陛下之名,会出大事的。   刘秉否道:“错,不是我们出兵,而是另派一路董卓的人马,把王匡吓回去!”   “董卓的人马……”司马懿恍然,“是了,吕布虽然战败,身上的官职可还在呢!还有那个,董卓义子的名头。若能说服他出战,要更合适得多。陛下高明!”   刘秉哈了两声。   这叫什么高明,这叫排除法而已。不是他们去,当然就剩下了吕布去。   再加上,他早在想,到底要如何处理吕布的去留了……   ……   当又一次当当声响从监牢栅栏处响起的时候,吕布抬眸看去,竟见站在此地的不是那送饭的狱卒,而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位——   “陛下!”   他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顿时让隔间的张辽牙齿一酸,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对方,他这一喊,就活像是把猜测给坐实了!   哪有这样直接把自己的老底全给掀翻的。   可吕布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已站起了身,目光炯炯地看向监牢之外。   刘秉被这眼光看得后背发毛,说出的话却仍是气定神闲。   “吕将军,我有一笔账,想要与你算上一算。”   吕布:“……两军交锋之时杀人的账?”   “不。”刘秉答道,“两军交锋,各有死伤,本属寻常,你不知河内情况,为董卓所诓骗,不得已进军,难道能怪你吗?并州士卒也是我大汉子民,折损于交战之中,我也心有不忍。所以我要算的,是另一笔账!”   吕布目光一定,向前迈出两步,“那么请您说来。”   刘秉招了招手,司马懿立刻抱着一沓文书走了过来。   “你念给他听。”   司马懿道:“将军在此监牢之中,一日食粟米二斤,按照粟米一石值二百二十钱计,一日约为四钱。每日食肉四斤,合算六十钱,食菜三斤,合计六钱。一日之内,吃用米粮折算七十钱。张将军所食略逊于吕将军,约为四十钱。将军麾下士卒食肉不多,每人每日十钱……”   吕布听得头昏脑涨,万万没想到刘秉说的账还真的就是“账目”:“且慢,这是何意?”   见刘秉示意,司马懿说道:“按照汉律,劳工每日负盐行三十里,值工价12钱,若每日只按士卒所食,可结余二钱。将军现欠餐食费用一千四百钱,只需七百日劳工便可还清。”   吕布:“……?”   等,等一下,这计算方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平日里吃多少,现在牢房中也是多少。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处境?   什么叫做——“只需七百日劳工”就可还清?   “为何要以劳工抵债!”他脱口而出,“我军中战马军资尽可……”   “此皆为战没所得,为何还能算是你的东西。”刘秉冷声说道。   他都已经没和吕布计较交战中的损失了,那战利品当然都是他的,尤其是那一批战马,被他吃下去了就别想让他吐出来。   他还要努力装皇帝呢,怎么能没有骑兵。   吕布:“……”   他哽塞了一下,又反应了过来,继续辩驳:“不,不对,肉食昂贵,我也可捕猎抵债。”   “笑话,有猎物在河内地界上,难道我们不会自己捕吗?”刘秉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去岁三辅大旱,百姓饥饿,连野草都不会放过,猎物又有多少?”   这话一出,吕布顿时就被问倒了。   可这两年的劳工欠债压在他头上,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天降卖身契!偏偏他现在仍为阶下囚,也说不出什么欠债不还的话来。   张辽轻声咳嗽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臂膀,暗示吕布。   吕布顿时反应了过来优势所在,重新开口,为自己再争一争:“但陛下以好吃好喝供给于我,难道不是希望我能弃暗投明,为您所用吗?布虽惜败于黑山军,仍有一身武力,可为陛下效力。”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个冷静的声音从监牢之外传来。   “董卓入京,我于张将军护持之下起事的时候,你不在。我与众人誓师于渡口,遥祭太后之时,你也不在。我领众人垦地开荒,寻访盐田,安抚民心之时,你在这监牢中吃用不减。若连这世间大势都看不分明,徒有勇武,我要你何用!”   吕布傻眼了。   在刘秉咄咄逼人的指责面前,他甚至忘了自己下一句该当如何回应。   他自长成这个孔武有力的样子到如今,还从未有过一次,被人说得这般一无是处!   但突然间,又有一种冲动涌上了心头,令他急切地叩首回道:“那就恳请陛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必能证明我吕布的价值!”   ……   “证明他不用七百天就能挣来一千四百钱吗……噗。”司马懿从囚牢中走出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一见孙轻就道:“你看,我就说陛下在熬鹰吧。”   孙轻对此啧啧称奇:“陛下是不是在熬鹰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王匡要有麻烦了。   大麻烦! 第24章   看看吧。   吕布已踌躇满志地重新披上了铠甲。   多日屈居囚牢之中,肉食却未少吃,正是需要活动筋骨,与敌军大战一场的时候。   见张燕着人来将他的画戟送回,吕布提臂一抬,望着面前松一口气的小卒,便是哈哈大笑:“这分量又有何难!要在战场上运转自如,何止要抬得起它!”   他转头向张辽道:“文远且放心,待此战应付过来,向陛下证明了我等的本事,自能将你从囚牢中救出。”   张辽有点不想说话:“……”   刘秉到底是不是陛下,他在如今也无一个真正的定论,只知对方能将黑山军收服至今日这样服帖,又能得温县名门子弟相助,确为龙章凤姿之辈。   但看吕布这般一头热地“弃暗投明”,被人骗完了身家还要卖力征讨,总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可今时处境之下,张辽也只能说一句话了:“将军此去当心。”   吕布道:“自然,不会再被此等伎俩诓骗了!”   这话,可能不是说给张辽听的。   “他是说给你听的。”刘秉望着吕布带兵出城的背影,向张燕说道。   张燕仍是那身精干的打扮,比起披挂负甲的吕布,更像一位山林之中的猎手。但面对这份挑衅,他回答的语气也不见有多客气:“那他只会掉进其他陷阱里。捕猎的人都知道,抓猎物也得换着手段来。”   刘秉:“……”   这比喻吧,怄气的成分不少,却是话糙理不糙。   他笑了笑:“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设置陷阱没多大的用处。”   张燕刚要开口,就听刘秉从容补了一句:“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在说王匡。”   ……   那“河内太守”王匡自重回河内郡地界时,便盘算起了两件事。   一件,是要巩固自己在河内的地位。   他的这个太守位置,来自于董卓向士人的妥协,来自于皇帝的诏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名正言顺的。但他的前任上司毕竟是何进,而何进的外甥还被董卓废掉了皇帝的位置。他非但没有直接了当地表达出对董卓的兴师问罪,反而接下了董卓提议的封官,就很不妥。   大大不妥!   毕竟,士人气节重于性命,也是一个评判名士的标准。   但他既已接了这官职,就只能接着干下去。   要说如何立威,他照本宣科地找到了一个标杆。   曹操嘛!   这老熟人做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一到任上,就造出了十多根五色大棒,悬挂在衙门边上,谁若犯法,就用棒来打,连十常侍的亲戚都没逃过去。别管他后来是不是因此开罪人,被调任降职了,就说他这举动过后,士人阶层里是不是对他少了几声“阉竖之后”的称呼,夸他曹操有几分气节?   他也跟着学!   他已吩咐了手下人,一到前方的县城,就潜伏在人群当中,只要发现有人犯罪,就把他们抓进牢房,严加惩戒。但他又觉做事不可做绝,不如再加一条,这些人也可以拿出钱财或者物资抵罪,来充实他的军备。(1)   谁让这河内地界上,让人头疼的,不止立威一件事。   他在到任之前就已听说了,黑山贼还驻扎在河内呢,现在已霸占了从温县到野王县的一带,连董卓都拿他们没办法。   万一他们看王匡这边军械充裕,出兵来劫掠呢?   还是得先对他们增设防备才好!   在设防这件事上,王匡还是很有信心的,不为别的,就为他手底下有五百箭术高超的弓手,都是他在老家泰山县精挑细选出来的。   黑山贼再如何狡诈又如何?   乱箭之下,能破这城关吗?   他再沿河,驻扎于汲、共二县,前有河流为屏,后有二县互为犄角,更能立足于此,不怕黑山贼来犯。   待他在河内彻底站稳脚跟……   “一堆没用的花招。”   吕布眯着眼睛,端详着远处的情形,却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   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搞这么多,还不是个不通兵事的所谓“名士”,就差没把最大的破绽摆在他吕布的脸上。   他既要立威,又要什么两面策应,却无一个合用的副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亲自带人往返于两城之间。   而他带着的这一队人马,呵。   “要用来给别人看他的太守架子也就算了,要给我吕布看?”   简直是个笑话。   陛下又没让他非要单枪匹马作战,以证明自己的武力,而是调拨了三百并州军归还于他。这三百人如他一般,此前虽是囚徒,却并未短了吃喝,愿意帮忙协助百姓搬迁入城,协助黑山军中妇孺老幼从太行山中营地接应入河内的,还能多分到两口肉食,此刻仍是精神抖擞的面貌。   打他一个王匡,简直绰绰有余。   “报——”一名穿着褐色短打的斥候从远处奔来。   若不动起来,几乎要与秋日的田野融为一体。   吕布的眼神顿利,“说。”   “王匡从汲县出兵了。”   “我们走!”吕布翻身上马。   囚牢之中被人逼问到险些怀疑自己的窘迫,已再难从他脸上看到,只剩下了一种原野之上捕猎者出动的势在必得。   奔马如雷鸣,在略有昏沉的天色下震响。   当王匡的亲随察觉到异样,预备迎敌还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吕布悍然当先,杀入敌军之中,惊得王匡焦急地拉拽着缰绳,试图控制住狂躁欲退的马匹。   眼见那不知何等来路的莽夫以一敌三,还接连将他的部从斩落马下,王匡惊得连“我是朝廷命官”都忘记喊了。他一边指挥着身边的扈从,试图阻拦住吕布和他身边精锐的脚步,一边已在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吕布眼光一扫,便发觉了那敌军当中的异类,染血的画戟横空一扫,点出了一条道路,“随我擒获此贼!”   王匡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撤。   贼寇汹汹而来,他需得退入城中,才能和敌周旋!   可也就是在他转身跑路的刹那,一支三石弓中发出的利箭穿云破月而来。   “砰”的一声弦振犹在耳边。   箭已追上了王匡的亡命逃窜,精准无误地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咽喉。   吕布冷然的目光望着前方,眼看那道身影滚落下马,只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再看周围,那些王匡的士卒已尽数傻了眼,提着兵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不耐烦地皱眉:“还不弃械投降?”   人群之中有片刻的安静。   但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是那些刀剑被人匆匆掷地,发出的声音。   吕布顶了顶牙关,很觉王匡愚蠢。“好好做个俘虏,打开两城,或许还能留你一命,怎么就非要找死呢?”   但他这人,杀起上司丁原来尚且没有什么包袱,杀个王匡,更不会有负罪感。   不仅没有,他还顺手就剁了这家伙的脑袋,拎去那汲、共二县叫门去了。   当吕布再度回到野王县向刘秉回报的时候,他身后已多出了五百精锐的弓手,以及三百多由王匡在这两县募招来的士卒。   加上他带去的人马,拼拼凑凑,竟又是一支千人的队伍。   吕布抱拳请罪:“臣不负陛下所托,已将王匡驱逐,只是此人不幸,丧命于我手,不知他这一颗人头,又要罚钱多少?”   刘秉袖中的手一抖,很想问问吕布,他早年间是如何当上主簿的。   既然人已杀了,就不必再用“驱逐”二字了吧。   但在对上吕布双眼,瞧见其中跳动的野心之时,不知为何,他这片刻的心乱,又以极快的速度镇压了回去。   自吕布看来,白面俊俏却神色肃然的青年垂眸,认真地在他那双握住画戟的手上扫过,仿佛是在权衡,这双曾经杀死上级的手,到底能否扛起助他兴复汉室的大旗。   “王匡死不足惜,若按你所说,他在两县立威敛财,迟早也要为祸一方,不若趁早杀之!你又有何罪。”   “但要翻清旧账,还需你吕奉先再做一件事。”   刘秉伸手,托住了吕布的拳头,似在邀他起身说话。   吕布也不客套,径直站起,“请陛下明言。”   “此事,我只提供了个方向,但张将军给了个完整的建议,我看可行。”   “这……”吕布一听张燕二字就想拒绝。   却被刘秉抢先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张将军说,他这叫俗人有俗人的头脑,我却觉得,这叫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再准确一点说,那叫——   不是刘秉自谦,实在是,论起缺德,他真比不过天赋型选手!   可听在吕布耳中,却成了另外的一个意思。   何为“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还不就是张燕看到了他得胜的情况,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能和他媲美的妙招吗?但陛下觉得,妙招人人都能想,他吕布将来也不例外!   大不了,下一次他再找回场子来。   张辽刚被从牢中接出,就被吕布迎面递来了一封信:“文远,你且帮我看看那,这封信,还有没有要润色的地方。”   张辽一目十行地扫过,表情微妙:“……这信,威力甚大啊。”   还有什么好润色的,光靠着内容就够让人生气了。   收到信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惊喜的。   何况,这还是一封由吕布寄给董卓的信。   ……   “义父在上——”   董卓拿着信的手一个哆嗦。   送信的信使就站在堂上,一脸泰然,或者说是期待地看着他。   表情是不是有意装出来的姑且两说,这心大的模样活脱脱就像吕布站在了他的面前,配合信上的“义父”二字,何止是翻倍的杀伤力。   他都已经不想管这个被人俘获的没用干儿子了,怎么还能收到他的来信?   总不能是他又脱困了吧?   董卓抱着这样的怀疑继续向下看,只见吕布在信中写道,黑山军中戍防不严,让他找到了寻机脱逃的机会,不仅自己走脱,还带走了二百军中弟兄。   “要这么说……这小子还不算一无是处。”董卓心中暗道。   若是吕布并未记恨他没派兵救援之事,仍愿为他效力,那他的凉州军中,也能空出个位置来,留给这位悍勇的武将。   可他这一闪而过的想法还只是个雏形,笑容就已经凝固在了脸上。   信中紧随其后的内容是:   我吕布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有这二百兵马傍身,总得想办法向黑山贼讨债,再不济也得撤回洛阳,向义父复命。   可贼党把持渡口,于沿河北部建立数处岗哨,折返洛阳不易。   要么伺机夜袭,从黑山军中将剩余的并州兵卒救出,要么另起一路兵马,用以傍身。   嘿,你说巧不巧,打河内县的东边,还真来了一路兵马,领头的还是个废物。他吕布毫不犹豫,就把领头的打死了,把兵马弄到了自己手里。   听说这被打死的人叫做王匡,以前是何进大将军的部将,跟义父有矛盾,知道这事后他更放心了。义父莫气,我帮您报仇了。   但他之前因不够谨慎,败在了黑山贼的手里,现在也不想轻举妄动,又让这路新得的精兵折进去了,恳请义父不吝,给他一点支援。   董卓的牙齿磨了又磨,咬了又咬,终于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爆发出了一声怒吼:“混账东西!”   吕布他被人俘虏了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那邀功的语气,非但没让人觉得欣慰,反而有一阵无名火库库地往上冒。   这种无赖的言辞,更是让董卓大为光火。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太尉,我们将军……”   董卓愤怒地一把将信揉成了一团,向前两步,指着那信使便下令:“来人,将他给我拖出去——”   “太尉!”李儒急声打断了他的话,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让刚被人按倒的信使重新被松开,随后退了出去。   他捡起了一旁的求援信,扫了两眼,顿时明白董卓为何如此光火,但他又即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拦阻决定,并没有出错!   这个时候,杀了吕布派来的信使,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糕。   他转头,就见董卓已恼怒地坐了回去,愤然开口:“你拦我做什么,你也不看看吕布这厮干了什么!他杀了王匡,还搞得好像是为了我才杀了王匡!”   王匡的官职是他同意敕封的,是为了对外表现他的不计前仇。   可现在王匡死了,还是被他曾经认下的义子杀死的,别人会如何看这件事?   只会觉得是他董卓在借助吕布的手,铲除掉一个政敌!还有一个手握兵马、确实有些影响力的政敌。   他本打算让王匡和黑山贼狗咬狗,解决他的麻烦,却被吕布的横插一脚,变成了脏水泼在自己的身上。   就算他的第一反应是,吕布的这次动手,难保不是和黑山军结盟所为,吕布也只是被黑山军推出来顶锅的,可就冲着这句“义父在上”,他也解释不清楚啊。   “太尉息怒。”   “息怒?息不了这个怒!”董卓气得牙疼,“我之前也没收过义子,怎么没人告诉我,如果义子被敌军俘虏了,还要记得断绝关系?”   这不,忘记断绝后患了,还要遇到这样的麻烦。   李儒:“……”   呃,别说董卓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啊。又没人认他当义父。   董卓侧头而问:“你刚才不让我杀那信使,那你告诉我,要如何处理吕布?”   放着不管,就是默认,对他出兵吧,还真让他名正言顺和黑山军联手了,一兴兵就要讨伐两路人马。   说是进退两难也不为过。   他反正是想不出办法来了,让李儒来想吧。   李儒沉吟片刻,又忽然神色一变:“要如何解决此事,稍后我再仔细斟酌,现在要解决的,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唉——您怎么这么糊涂!”   “您对御史有积年旧怨,寻个理由将他贬官就是了,为何要用他忘了解除佩剑为由,直接将人活生生打死?”   他一听消息就匆忙赶来了,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董卓漫不经心:“打死就打死了,区区一个御史扰龙宗,能掀起什么风浪。他这一死,京城里想乱说话的人都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说话的本事。他们也最好别觉得,几条无关痛痒的弹劾送到现在这个小皇帝面前,就能把我从太尉的位置上拉下去。”   比起御史扰龙宗被他打死,当然还是吕布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更重要。   李儒嘴角动了动,又问:“那您又为何要趁着何太后的遗体下葬之时,擅自开启文陵,把先帝墓中的珍宝全给取了出来?”   董卓:“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搞搞清楚,什么叫做恩威并施的威,不要总觉得这里是凉州,能随便放纵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现在徐荣他们到了,也无需日日让士卒夜半出城、清晨折返,那好啊,不抢这些洛阳人,咱们的钱财从何处来?活人不抢,那就抢死人,多简单的道理。”   董卓不欲再和李儒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一见他哑口无言,董卓一把抄起了手边的佩剑,重新站了起来,准备追出去把那个信使给砍了,但刚到庭院之中,就见一名男子在侍从的接引下向此地走来。   董卓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孟德啊,我竟忘了,今日我邀你过府一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全给凑到了今天,竟让我险些忘了。”   来人不是曹操,又是谁。   但面对董卓的热情,曹操表面镇定,心中却一阵凛然。   庭院之中仍有血气,尤其是其中数片方砖之上,血色仍新,恐怕得死了人,才能有这样的血红一片。也不知董卓是又杀了什么人!   再看董卓的脖颈,曹操更是眼神一震。   要是他未曾看错的话,董太尉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串碧珠,乃是先帝的陪葬品!那此物为何不在文陵之中,而在董卓的脖子上!   他笑哈哈地向董卓问好,心中却已接连闪过了数个想法。   忽听董卓说道:“孟德啊,我与你说句实话,这偌大一个洛阳,异类总是更难立足的,否则以你这样的本事,何至于只在西园八校中当那区区一个典军校尉呢?”   曹操故作谦恭,试探道:“太尉的意思是?”   董卓道:“上次我已让人来问过你了,想让你做个骁骑校尉,正好现在又急缺一路领兵的将军,这个问题你还是尽早给我答复的好。”   曹操抱拳便道:“不必尽早了,今日我就能给太尉答复。这个骁骑校尉的位置,若承蒙太尉不弃,我明日便可上任。”   董卓眼神一亮,竟忘记了自己本要提剑去砍那信使的,先前的心情也已因曹操的答复而由怒转喜。“好,好!我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人才。走,你我入堂小酌两杯!”   但他是高兴了,竟未留意到,曹操表面从容不迫,实则坐立难安。   尤其是听到董卓说起打死扰龙宗、开启文陵夺宝一事,他更是将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董卓刚让人将他送到府门外,他就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匆匆而行。   别人只当他是要回去自己的府邸,却不知曹操此刻是要出城,逃难去了!   他当然得走!   董卓如此行事,天下必乱。   当董卓的骁骑校尉,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可偏偏董卓对于不予合作的人,已摆出了就地打死的阵仗,他若拒绝,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那他为何不学一学袁绍,干脆辞官而走,直接回到兖州去。   只是他不敢停留,生怕董卓将方才酒会上的交谈告知身边的智囊,让对方察觉出他的意思,竟只能孤身上路,留了小夫人和年仅两岁的幼子在京中。   他行到了城郊数里之外,看到后方巍峨的洛阳城已在暮色中变成了一道模糊的轮廓,方才寻到了一位樵夫,给了他数枚钱币,请他将一封信带往洛阳。   又防信被人截获,他心中急转,便将这撕下衣袍所成的信换了一面,写下了一封给司马防的简讯,让樵夫带到司马防府上。   做完了这一切,曹操头也不回地奔赴兖州而去。   却不知此刻他的府上,早已乱成了一团。   原本曹操日暮未归,在府中众人看来并不算是什么要事,偏偏有个名叫袁术的家伙是曹操的好友,着急忙慌地让人来报,说董卓府上今日出了血案,不知曹操有无归来。   曹操——他还真没回来!   一时之间府上呼声四起。   这府上门客扈从之中有数人当即出门,去寻曹操的踪迹,却没从他平日去的酒馆客舍中找到他,仿佛是坐实了袁术让人送来的猜测,曹操他可能被董卓打死了!   “慌什么!”容貌昳丽的女子怒视着院中奔走的众人,瞧见他们身上的包袱,更是沉下了面色,“曹公的生死安危还未可知,不过是今日没有回来而已,你们就要各自散去,唯恐祸及自己,争相逃窜,等他回来了,又有什么面目来见他!”(2)   卞夫人虽是歌女出身,但此刻容色肃然,竟也吓住了慌乱的府兵,“若是大祸真已临头,那就和曹公同生共死,又如何呢?”   她刚说到这里,忽见院门被人推出了一条缝隙,一个陌生的面孔探了进来,随后便是一位长者的脸。   卞夫人连忙收回了怒容,疾步迎了上去:“司马公怎么在此时到访?”   司马防喘了口气,把那封“信”递到了卞夫人的面前:“劳烦卞夫人即刻收拾行装,带上孟德幼子随我走。”   “曹孟德为避董贼之祸,往东而逃了,你们不便追在后面,反而会被董贼所获,即刻带着我的信撤向河内,投奔温县去避祸。”   卞夫人已从司马防的言辞中,听出了局势的危急,再匆匆看了一眼书信,更不敢犹豫,当即答道:“好,我听您的!”   ……   但这场撤离,并没有她和司马防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渡河抵达河内的时候,因绕了远路,正遇上了一队冀州方向来的流民,险些被难民当作富户给劫掠了。   幸而,那群护卫在离开洛阳前被她骂了一顿,又知道曹操未死,与敌方周旋良久,拖延了时间,随后又得了一位持枪的年轻人出手相助,终于解困突围,在数日后抵达了温县,而后转徙来到了野王县。   ……   “你说,你写信去邀请的人,叫做赵云?”刘秉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好悬没回过神来,若非按捺住了脚步,险些被人看出那片刻的失态。   可还没等他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和赵谦同来的司马朗说道:“不,不只是这赵云前来投奔,门外还有一队人,也需陛下决断去留。”   “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曹孟德的家眷带着我父亲的信函抵达,路遇流寇,幸而有赵云护送……”   刘秉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   且慢,他是不是耳背了?刚才听到了什么? 第25章   “陛下何以失态?”司马朗出声问询。   刘秉猛地用藏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聚拢了神思。   作为皇帝,还是一个只在洛阳城中生活的皇帝,根本不该因为听到赵云的名字而失态,更不应该被“赵云将曹操的家人护送到这里”的消息惊掉了下巴。   他要让自己的身份完美无缺,绝不招来别人的怀疑,就不该一惊一乍。   很正常,这都很正常。他在心中想道。   在汉末这种挖一铲子就能挖出一个名士的地方,很正常……   不不不,这明明一点也不正常啊!   刘秉心中种种想法打架,面上却只皱起了眉:“你说,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的家眷到此,那他呢?身为西园八校校尉之一,他在何处?”   司马朗答道:“他已遁逃出京,往兖州方向去了。”   刘秉轻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庆幸曹操有幸于董卓手中逃出生天。   可还未等这口气舒展多久,他又沉下了脸色:“袁绍逃亡出京,还能说是因为无法接受董卓废立天子,曹操在此时离京,又是何故?”   司马朗一惊:“是了,京师洛阳之地,必然又有其他变故……”   “走!你我出去看看。”   刘秉这话一出,顺着先前站起的动作直接向外走去,故作无意地又问起了来人的身份。   “伯达,我还有一事想不太通,曹操逃离京师,怎不携家人同行?倘无你父亲指示方向,为董贼所获,岂不是要丧妻丧子了?”   司马朗答道:“陛下有所不知,曹孟德起复入京时,并未携妻子同行,而是将他们留在了豫州老宅,在洛阳陪同的是一名姓卞的妾室。此次曹孟德外逃,这位小夫人颇有胆魄,喝住了想要奔逃四散的家仆,抱着不足两岁的幼子曹丕启程来此。”   哦,原来是卞夫人和曹丕……   等等,曹丕?   想到自己身边随行之人复姓司马,刘秉的脸色有片刻的微妙。   但来不及多想这样的“巧合”,他便已飞快盘算起了该当如何应对到来的两人。   早前,他令孙轻前去给司马防送信,本是为了打消司马朗司马懿兄弟的疑虑,免于和袁绍见面,谁知道在两边都打着哑谜的说话方式下,他这个皇帝的身份还当得更稳当了。   这新抵达河内的一众人等,只怕很快就会收到“皇帝在这里”的消息。   但,必然不是人人都和吕布一套想法。   万一新来的太清醒,发觉了端倪,反而会让原本已经相信的人重新怀疑起来,这就对刘秉来说大大不利。   不能每次都指望着,依靠前人的错误认知糊弄过关。   赵云和卞夫人的到访,固然是一个天大的机遇,是他这落魄的汉家天子招募贤才意思传递下去后的第一批访客,却也是一个天大的危机。   再想到,卞夫人的后面还有一个当世枭雄曹操,他就更不可掉以轻心!   刘秉脚步匆匆,神色略显迫切,心中则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别人来说,难免有瑕,不如由他自己来加深这个印象……   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办了。   ……   此刻的会客厅堂之上。   赵云正襟危坐,手边放着那杆长枪。   年纪二十出头的青年衣着不显,但眉目清朗,气度中正,此刻虽处堂上,也是臂膀微曲,仍是一副戒备之中的模样,一看便知并非寻常武将。   同在此地的卞夫人一行,更是可以得出这个定论。   当日流民如匪寇蜂拥而来,正是赵云策马持枪而来,架开了这场乱斗,将他们救援了出来,而后将他们护送来此。   沿途之中,这年轻人不仅不多言相问,也不挟恩图报,竟不似一位小将,而更似一位的游侠。   见屋中的气氛略显沉闷,卞夫人低声开口:“先前听赵义士说,您是来此见一见同宗的?”   赵云“嗯”了一声,脸上隐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纠结,仿佛有什么令人困扰的问题还未能得到解决。   卞夫人不解其意,只出声追问:“那不知在此地可有谋生之所?若义士不弃,我家主君处也可……”   “劳烦诸位久等!”   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先声夺人之中,打断了卞夫人的话。   她连忙止住了声音。   可当来人先一步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飘过了一缕尴尬之色。   挖墙脚挖到别人面前了,似是很不应当。偏她跟随曹操日久,无比清楚地知道,若是赵云这样有本事的小将军到了曹公面前,必定会令他欣赏有加。   那也不能怪她有此一问。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身着士人常服,内衬隐见孝色的青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行到了她的面前,像是有片刻的犹豫,仍是面色一正,朝着她拱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如实回答,不吝告知。”   卞夫人一惊,连忙起身。   她被来人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出身歌乐之家,本无甚地位可言。便是那日呵斥府上众人,都已是局势危殆之际的被迫之举,怎敢劳烦旁人以礼相待。   可更奇怪的是,当她惊诧起身之际,瞧见先前见过一面的司马朗惊得瞪圆了眼睛,仿佛这行礼之举中,最受到惊吓的还不是卞夫人,而是司马朗!   刘秉却不曾对后方那道愕然的目光做出回应,仍看着面前的女子,急于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多日奔逃,辗转亡命的旅程,让卞夫人的脸色略显苍白。   她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回道:“郎君想知道何事?”   真是奇怪了,按照司马防所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黑山军中,为对方出谋划策,军中有一贵人宗室,当是卢植学生刘备。可眼前之人太过年轻,对不上司马防在临行时告知她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等人物,能让司马朗如此慎重对待。   而另一边,赵云隐有察觉,刘秉入堂之时,曾短暂地往他身上投去一眼,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赏,随后便已转开了目光,为正事相询于卞夫人。   就只剩下了他继续打量着赵谦信中所说的“天下第一等贵人”。   听到刘秉问道:“敢问夫人,近来洛阳城中可有要闻?”   司马朗皱了皱眉。以他所想,这好像并不是一句有必要屈尊行礼以问的问题。   河内毗邻洛阳,并未与之彻底断绝音讯。朝堂之事种种,也有风闻抵达河内,能让陛下知道内情。没必要专门向一位妾室请教。   卞夫人开口所说,也果然是一句几日前他们就收到的消息。“若说最大的事,不算改立天子,就是党锢案平反之事。董卓自领太尉之后,由黄子琰任司徒,杨公杨文先为司空,携鈇锧上朝堂请奏天子,为两次党锢之祸中蒙冤受难的党人平叛。”   所谓携鈇锧,就是拿着当年的刑具上朝堂,让小皇帝刘协给出一个公允的定论,听起来都不像是去追诉公义的,而是去恫吓天子的。但在董卓废立天子、毒杀太后的暴行之下,这出朝堂请奏竟也能算得上是文化人所为。   刘秉颔首,随即问道:“曹孟德是如何评价此事的?与他相交多时的袁术袁公路又是如何评价此事的?董卓府上,近来还多了哪几位门客?”   卞夫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刘秉,不知他这接连三问意欲何为。   司马朗却是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何要抛给卞夫人。   是,是了!还有什么答案,会比一位官员的枕边人更为真实呢?   眼见卞夫人迟疑不言,司马朗抢白道:“愣着做什么,陛下问你话呢!”   “啊……”卞夫人眼神一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却见面前的青年浑然没因这句身份的解说而有所异样,依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可这深沉之中,在眸光里,又分明带着一种摇荡的希冀。   仓促之间,她也来不及去细想这陛下二字从何而来,只能答道:“主君曾说,董卓身边有高人谋划,答应此举,看似是董卓妥协,实则是他利用别人的目的,达成了自己的野心。袁公路他……”   想到曹操明明没死,这袁术非要上门来谎报一句,把府中众人吓得魂不守舍,卞夫人本想给他遮掩两句,现在也变成了如实相告:“他说,士人解除党锢,他那好兄长自此更要扶摇而上,前程似锦,换个皇帝跟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可惜当年董卓还要看他袁氏的脸色,现在却是他们要去求着董卓兑现承诺。”   “至于董卓府上多了哪些门客?妾所知不多,只知荀慈明已被征调入朝,昔日何大将军府上的府掾何伯求、郑公业等人,都已成为董卓的幕僚,洛京名士蔡邕蔡伯喈更是频频出入太尉府,任职太尉祭酒。”   刘秉的面上已笼罩了一层阴云,他费力地舒张开了已握紧的拳头,让自己几乎紧绷的声音重新趋于和缓:“那么敢问,曹孟德又为何要离开洛阳?”   “他不能不走!”卞夫人脱口而出。“董卓因一己私怨,竟于宅中将御史直接杖杀,还偷盗了先帝的陵墓,毫无为人臣子之象,主君何敢做此等凶徒的臂膀助力,只能离京遁逃!”   她袖中仍攥着曹操通过司马防送来的那封“信”,将话说得无比笃定。   若是眼前这位被司马朗称为“陛下”的人不信,她也能将此信展出。   却见对方不知被哪一句话击中,忽然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司马朗急急上前,扶住了对方。   听到一句句话从刘秉的齿缝中挤了出来:“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好一个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连曹操这等被士人骂为阉宦之后的都知道,怎么有些自诩书以车载、文以斗量的人,就是不明白呢!他连先帝的陵墓都敢偷盗,难道真会将这世上秩序放在眼中,要做我汉室的太尉,做一个因清君侧而入朝的忠臣吗?”   “陛下……”   刘秉忽然抬高了音调,怒火中烧,打断了司马朗刚要出口的劝慰:“四世三公之家,一个姓杨,一个姓袁,后面那个,就是引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还在这里说什么族中长子嫡孙将要扶摇直上,连现在的九卿位置都不满足。前面那个,干脆带着刑具陪同董卓入朝,威逼刘协,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蔡邕!”   “伯达,”刘秉颤声而问,抓住了司马朗的臂膀,“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想怀疑士人的忠心,但你告诉我,卢公为国事危亡而卧薪尝胆,他蔡邕不过一个整理经文不涉朝堂的大儒,为何要频频出入董贼府邸?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琴中藏剑,行刺董卓吗!”   司马朗:“……”   蔡邕应该没有这个本事。按照他从父亲这里听来的对蔡邕的评价,这位可能就是单纯没什么政治上的立场,看到董卓对他态度友善,顿时将人引为知己,然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这个解释说出在陛下面前,又和雪上加霜有什么区别呢?   刘秉已一把推开了他,走出了屋子,以手扶额,抵着庭中的那棵大树。   青年的面庞朝着这棵虬劲茂盛的大树,让人难以在此时看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近来因习武而坚实不少的肩膀,有刹那的颤抖。   以至于司马朗也无法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到底是何种心情。   士人绝不是完人,也有着比寻常黔首还要炽烈的欲望,想要掌握着一份不会被轻易夺走的利益。那么,在董卓表露出的合作态度面前,一个个躬身屈服,就一点也不让人奇怪。   但当他站在洛阳之外的地方,追随于眼前这位陛下而行,又应当比京中士人看得更为分明。他们沉浸于解除党锢的欢乐之中时,董卓的刀早已举起在他们头顶了!   而大汉的希望,只怕仍然落在这位改名的“前皇帝”身上。   “陛下……”   孙轻和司马懿蹲在窗下,本是想听听那新来的赵云是何许人也,现在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轻哈了两声,试图拉动一下沉闷的气氛:“其实也不用这么悲观,那些士人靠不住,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董卓老贼派出来的人都败在他们手里了,还不能说明他们的本事吗?   本事大得很!   就算陛下没有洛阳的士人作为内应,又遭到了那么一次两次的打击,这不是还有他们这些人在身边拥戴吗?   “你说得对,”司马懿低声答道,“陛下只有我们了,那我们这元从功臣的位置才更牢固,是不是?”   孙轻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唉,按照京中的情况来看,陛下确实只有他们了啊。   那些投靠于董卓的士人,把他们想的坏一点,何止是做不得陛下重回帝位的助力,说不定还是一块块绊脚石呢。   再想得坏一些,有个假的皇帝在京中,他们会不会干脆将陛下打为冒认的!   嘶——   他刚要回话,又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因他看见,刘秉已平复了因噩耗而带来的战栗,虽然仍有几分情绪宣泄的痕迹,乍看起来也已是气度从容的模样。   他走回到了卞夫人的面前,开口道:“多谢夫人解惑,请暂且安心在此地住下,若有曹孟德消息自兖州传来,我便让人护送你们母子,前去与他会合。”   卞夫人方才还疑惑为何司马朗对他有陛下之称,但见他只悲痛压抑了一瞬,就已从中挣脱了出来,又暗暗在心中一阵敬畏。   眼下她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点头答应了下来。   不妨再在此地观察一阵,也好在回到曹公身边后,将此间情形告知于他。   她抬眼去看,就见决定了卞夫人母子去留后,刘秉走到了赵云的面前。   正面对上这年轻人,刘秉心中不住地称奇,只觉赵云虽不如吕布张辽这等并州将领雄壮,却已如一杆运转自如的长枪,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锐气。   而这一次,他未如同先前为求答案而来一般,向赵云作礼,只是看着他道:“可否请壮士随我走两步。”   赵云并未犹豫,抬步就跟上了刘秉。   刚走出此地不久,他就听到了前方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壮士是冀州人,而当年的黄巾起事根据地就在冀州,朕麾下的张将军就是出自此间,为何你当年不与他们同行?”   刘秉并未回头止步,也就并未看到,面对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发问,赵云的脸上表情接连变化。   刘秉那一个出口的“朕”字,更是比这个问题本身,还要让人猝不及防。   饶是赵谦在邀他来此的书信中,已做了几句铺垫,也提及黑山军是因这位贵人才与往日行事不同,让他亲眼目睹后再做决定,赵云也未曾想到,他到这儿后,遇到的会是这样的情形!   但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秋风送回了他的答案:“愚以为……此为破局之道,却非救世之道。”   刘秉并未评判这答案如何,只问道:“那么现在,壮士得信相邀,选择前来,又是如何想的?”   赵云思量了片刻,答道:“愿从军也,非从贼也。”   “好!”刘秉回身答道,“可否劳烦壮士暂且随我同行三日,权且看看,是从军还是从贼。”   ……   “怪不得说汉室天子最擅白手起家,尤擅收服将领。”赵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一边落座席间。   会有这等感慨,还不是因为,他跟赵云都没说上两句话呢,本还想再多给陛下美言几句,也好留下这位难得的将领。   结果他现在虽然看着有些格格不入,还不是坐在此地了?   也不知道陛下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再看另一边,吕布大刀阔斧地落座席间,仿佛是因还清了账目而一身轻松,怎么看都已像是陛下的鹰犬,让同行的张辽语塞不已。   “手下败将而已……”张燕叼着一根白茅,抢了上首之下的第一个位置。   见陛下自门外行来,他又背过身吐掉了草根,转回头来盯着赵云看了一阵,也挺直了腰板。   赵谦:“……”   哈哈,还真挺人才济济的,也挺有针锋相对的竞争。   谁看了不得说,陛下就是陛下。   更难得的是,明明流落河内,眼见这数名出类拔萃的武将摆在面前,陛下的神态仍是镇定得惊人,不见与京中对照之下的狂喜。   只能从他颔首示意的目光中看出对各自的欣赏。   却不知刘秉已又掐了自己一下,唯恐因这不太真实的场面而再有失态。   他开口道:“朕有一事要说,请诸位助我。”   “卞夫人带来的消息,说董贼擅开先帝陵寝,盗取珠宝,又擅杀御史于宅中,行事更为放肆,若是光等董卓做出倒行逆施、悖逆君臣人伦之事,至于天怒人怨,光等朝臣士人再不敢妄言合作,与董贼翻脸,谁知受难之人还会有多少!”   “洛阳百姓已为西凉兵马擅杀,一旦他将先帝陪葬消耗殆尽,谁知又会不会再度大肆抄略,恣意强抢。咱们等不得那么久了!”   吕布的眼神亮了:“陛下的意思,是要抢先向董贼发难,进取洛阳?”   “是也不是!”刘秉答道。   他朝着司马朗看了一眼,司马朗会意,展开了一副舆图在堂前。   张燕也随即了然,想到了之前刘秉让他去调查的东西。   刘秉沉声道:“欲养兵马,先需解决士卒吃用,若无钱财,何敢养兵——”   “我没说你。”   眼见吕布面色有异,刘秉又补充了一句。   可让吕布来说的话,他还不如别说这句呢!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又已让他集中了精神。   刘秉道:“朕有意,夺回河东盐池,供给军需!”   盐铁专营,河东盐池现在自然是归属于朝廷的。虽然黑山军为了擒获吕布,夺取了数处河东渡口,但河东郡腹地,尤其是盐池所在,仍有重兵把守。张燕此前派人窥探,就确认了这一点。   可现在,陛下的一句话不留余地地砸了下来。   他是皇帝,那河东盐池当然是他的!   这是一笔于他而言名正言顺的财富!   张燕甚至觉得,说出这句话的陛下浑身上下都像是在发着光——满身财气的光。大概也只有皇帝,才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拿回这份最有分量的“私产”。 第26章   “诸位怎么看?”   怎么看?   张燕一拍大腿,出声就是应和:“陛下所言甚是,要养兵,就要先有钱。光靠着那些河内富户,养不起多少兵马,那一个个的见到我都来哭穷了,把刀架脖子上,也就再多榨出点油水来,怎么比得上把盐池握在手里!”   “要不还得说是有陛下呢!我等如今何止是先帝敕封了平难之名的黑山军,还是堂堂正正的官兵,夺个盐池算什么!”   “喂,你们看我干什么?”   张燕人虽不健壮,此刻把头一昂,头一个表态支持陛下的进军方略,也是说不出的理直气壮。“什么意思,我说错了吗?”   不,错不错的姑且两说,吕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进取心这方面还差了些火候。脸皮也不够厚。   看看,张燕倾力扶持陛下,这欲取从龙之功的态度,比他直白多了。   但再看对面的赵云,吕布又总算觉得找到了点优越感。   这年轻人虽然武艺不凡,但从闯荡社会的角度说,得算是“初出茅庐”,一听张燕的这番话,原本清亮的眼神也有片刻的发直。仿佛是在想,他明明答应了刘秉要看清楚,此行到底是要从贼还是从军,却不知,还能是这样如同从贼的从军。   刘秉的追问已落在了堂上:“既然无有异议,那么谁可为朕奔走,做这夺回盐池的先锋?”   吕布正为自己落于张燕之后表态而懊恼,骤听此言,即刻便道:“某愿领兵前往!”   盐池之地,周遭平旷,正适合由他统御骑兵作战,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走这一趟?舍他其谁啊。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已听到了刘秉的答复:“吕将军勇武,但并非合适人选。”   吕布正欲辩驳。   刘秉道:“吕将军是忘了你给董贼的那封信吗?既要让董贼吃个闷亏又说不出话来,你此刻最好按兵不动。若是由你出兵河东盐池,是何意思?”   孙轻噗得一下就笑了:“意思是,某位做人义子的在侥幸脱逃、夺了王匡兵马后,为了让士卒吃饱饭,还转战河东拿了盐池,预备敬献给义父,表示唯有太尉才有资格得此大财。烦请义父一定出兵支援,否则送不过河啊——”   吕布两眼一瞪:“……你闭嘴!”   孙轻又闷笑了两声,总算低着脑袋止住了声音。   但他将话说得好笑,细究起来又正是这个道理。   张燕接道:“那还是由我去吧。此前探查河东,也是陛下指派我办的。那河东之地虽有精兵,但无强将,只需击溃一路,余下的都不过手到擒来 。”   刘秉还是摇头:“张将军也去不得。如今将入十月,天气日寒,迁往河内的黑山军日多,你为黑山统帅,也是朕之股肱重臣,理当留守后方,以备不测。”   张燕短暂的不满,在这句“朕之股肱重臣”面前,都在顷刻间收了回去。只问道:“可总不能又叫孙轻去吧?”   哪里有事顶哪里,也不是这样顶的。   转头一看,孙轻刚才笑吕布笑得起劲,现在自己都懵了。   “我不成!”让他当个小头目带个三五百人尚可,让他去围攻河东盐池,夺回这处官营重地,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不。”刘秉一句话解救了孙轻,转向张辽问道:“不知另一位张将军,愿不愿意为我走这一趟?”   张辽眼神一震,怎么都没想到,这份重任会突然落在他的身上。   可刘秉眉眼镇定,并不在说一句玩笑话。   竟让张辽出口的话中,平添了几分不自信:“您信我能办好此事,而不是……”   不是直接带兵而走吗?   刘秉答道:“自张将军从囚牢中解脱,早有数次可以脱身的机会,但你都没这么做,说这是为麾下士卒而留也好,说这是为全忠义也罢,既然先前你没走,现在也不会走。河东为并州另一处门户,张将军要走,朕拦不住,但若肯为朕办成这桩要事,我便又得一员猛将,何乐而不为呢?”   张辽一时语塞,又听刘秉说道:“若是张将军孤身领兵,恐有负朕之所托,那便再由一路黑山军偏师相从可好?”   张辽抱拳应道:“既是如此,辽不再推辞!”   他虽仍对刘秉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正如刘秉所说,河东乃是并州门户,由他出兵协助这位“陛下”得到此地,总比交由旁人乱战一番,波及两州要好得多!   至于他是不是和吕布一般,就这样真正地上了贼船……   唉,且看看刘秉得了盐池后要如何行事再说吧。   ……   既已决定了由谁领兵出征,众人便各自从堂上散去。   刘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屋中。   但这一次,他不是如同前几次一般,先检查门窗有无关好,摘下发套透一口气,而是先摸了摸自己的腿,又咬牙抽气了一声。   嗷,捏疼的!捏了好几次呢。   这段连轴转的表演不像之前的河边祭祀,还能给他留下复习台词的时间,除了开口的几句外,几乎全部都是临场的随机发挥。   太要命了!!!   幸亏他在穿越之前看了不少古装剧,也幸好他没那么容易笑场,要不然早就把场面闹崩了。   可就算是这样,刚才在卞夫人带来的消息面前佯装愤怒且忧郁地演那么一出,还是依靠着莫大的毅力,才能在面对树干的时候,不是真的笑出声来。   也没人告诉他,这倒霉的穿越还需要会表演,甚至是会演皇帝呢?   “还是得稳住,再稳住……”他深吸了两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光靠着捏自己来保持清醒,否则迟早要露馅的。”   刘秉闭着眼睛,复盘了一番今日的情况。   有司马朗从旁佐证,加上那尴尬得让他事后想来更加头皮发麻的直抒胸臆,以卞夫人的见识,应当察觉不出他的问题。在曹操于兖州立足之前,她和曹丕也回不到对方身边,甚至无法传信,那就暂且不会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而这进攻河东盐池的决定,则既佐证了他的帝王身份,又能最大程度地扩大他所拥有的资源,把这一个个出现在面前的人捆绑在他的战车上,直到真正拥有抗衡别人质疑的本钱。   好!他果然是越演越顺手了。   “还是应该感谢现代教育啊……”他嘟囔道,“要不然哪能这么快想到盐池上。”   落到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刘秉最先考虑的还是“柴米油盐”。   柴还好说些。   虽然知道无序开采不妥,但冬日将至,百姓之中有保暖冬衣的人并不多,往邻近的太行山中取木制柴制炭,也是顺理成章的想法。   米只能管存粮。   汉代的关中能种冬小麦,河内却有些艰难,只能到明年春日重新考虑播种的事情。   油就别说了。   这年头能有几个人吃得起油的?   掰着手指一算,只剩下盐了。   人要活着就不能不吃盐,和粟米一样,也是方今的硬通货。他如今冒领着皇帝的身份,又如此机缘巧合地身在毗邻河东之地,当然要果断出手。   此为上天授予他的东西,不取岂不是对不起这份好意了!   等到盐田到手,他能做的事情也就比之前更多了。   认真地讲,等皇帝有了钱,凭什么说他不是皇帝?   “陛下!”   刘秉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听到窗外传来了赵谦的声音。   “何事?”   “赵云求见。”   刘秉把手汗往衣摆处一擦,又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脸色,推门而出,见那年轻人已随赵谦站在了廊下,脸上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   “不知壮士这是……”   “陛下还是称我赵云吧。”   刘秉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子龙所来是为何事?”   赵云答道:“陛下先前说,欲让一路黑山军为偏师,策应张将军夺盐田。云不才,在军中也识得一批真定同乡,此行来河内还带了二十余名族中壮士,愿自请出战,与张将军同往!”   刘秉既惊又喜,“子龙不是说,要先看一看此地如何吗?”   赵云叹气:“可方才我获知,这军中距离缺盐也不远了,陛下身在野王县,却令士卒不得叨扰百姓,夺取存盐,那这河东一行势必要快。云身无长物,只得一身好力气与武艺,恳请出兵效力!”   赵谦冲着刘秉无声地挤眉弄眼。   好好好,看来是这位自司马朗兄弟来后就过气了的“军师”,在赵云身边又趁热打铁地说了不少话,以证明他还是能做出些贡献的。   这可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   刘秉顿时会意,两步上前,便握住了赵云的手,“能得子龙相助,这河东盐池的归属,朕更无虑也。”   他会给赵云犹豫反悔的机会吗?   别开玩笑了!   张辽刚点出随行的士卒,赵云就已被连人带兵一起,打包送到了他的面前。再被刘秉一句简明干练的“兵贵神速”,送上了赶赴河东的旅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好像也更印证了赵谦所说的“军中即将缺盐”。   出兵!   野王县中,各色声音已因夜幕将落,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野王县外,则是两路起先还泾渭分明的队伍动身起行。   起雾后更显模糊的夜色里,这界限因队伍动了起来,好像已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两路队伍的带队之人正在靠近交涉。   刘秉站在城头,望着这一行兵马的背影,忽觉有几分唏嘘。   他其实也不敢断言,在做出了这个进军的决定之后,又会不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连环反应,但不去做一做尝试,只等着洛阳城中的消息传来,才真是自取灭亡之道。他在堂上说的不能等到董卓露出破绽,是一句原原本本的真心话。   “原来,当皇帝是这么难的事情……”刘秉叹道。   “陛下您说什么?”张燕忽然回神,就听到刘秉在说什么难不难的。   刘秉从容不迫地答道:“朕在说,来了民间,流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朕才知道,原来皇帝不是这么好做的,不是上面的人将这个位置传到我手里,百姓知道这个国家叫大汉,知道皇帝姓刘,就够了的。”   “但我又在想,如果连当皇帝的人都好意思说自己的日子艰难,那些命不由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掉脑袋的人,又该当说什么呢?”   他一面觉得,自己的穿越简直像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一面又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生活已比普通百姓好了太多。若没有这一身龙袍,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寒霜笼罩的秋日里,一具在野外饿死的尸体。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缕光亮也已经沉没了下去。   城外只剩寒风凄厉。   张燕抬眼向刘秉看去,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位此刻才抬手去拢衣袍避风的陛下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与世隔绝之感。但若只将他简单地说成是孤独,又好像并不合适。   “你还要站在城头吹风继续看着,怕子龙把你的人手拐带跑了吗?”刘秉已走下了半步台阶,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张燕。   张燕:“……不必。”   他一个没读过两本书的人,也不必这样故作高深地考虑!   等折返到县衙之中时,他更没心情去想所谓“皇帝的独孤”了。   他“啪”的一下搁置了手中的筷子,听到外面的声音忍了又忍,直到将眉头拧了个打结,终于愤怒出声:“没人管管外面吗?”   同在此地用晚膳的司马朗干咳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出来打个圆场。但想想外面的吵闹是因谁而起,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说话的立场。   但他怎么知道,卞夫人带来的那个曹操幼子曹丕先前还看着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撞上了司马懿后就开始哭啊。   真是没道理,这又没什么仇怨的……   大概只是因为,天凉了吧。   天凉之后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   司马朗一边夹着面前盆中的酱菜,一边想着,虽说现在是流落河内,但陛下到底是陛下,不能真的只有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人协助处理庶务。   这野王县的县令是个倒霉蛋,都没弄清楚是何情况,就被擒获了,现在还算识时务,愿意配合陛下行事。   司马懿人虽年少,但有不少鬼点子,如今用这些安顿黑山军的庶务磨砺,也不失为一条长进的好门路。   但还是该再多些识文断字的胥吏前来辅佐才好,否则,等到河东盐池被夺回,需要忙碌的事情就更多了。   大事可以由陛下决定,小事总不能一件件都找陛下确定吧?   最好就是,张辽一行能从河东打劫些人手来……   ……   不过此刻,张辽才刚刚出兵,距离“夺回”盐池都还需不少时日,更何况是带来一批通晓文墨的助力。   他们遵照着张燕探路后留下的舆图,越过了河东与河内的分界山岭,抵达了河东地界。   却不知,那盐池周遭的看守兵马不敢擅动,也就不知这路即将来袭的敌人,却有另外的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们的行动,而后汇报到了幕后之人的面前。   ……   “你看清楚了?”听完斥候的汇报,坐在上首的魁梧男子出声问道。   “都看清楚了。”斥候振振有词,“合计两千多人。郭帅,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郭帅嗤了一声,“黑山军人多势众,派了两千精锐到河东地界,我们还能把他们打出去不成?”   被称为“郭帅”的男人名叫郭太,算起来和张燕的出身还有些相似。   他的兵马也是起源于黄巾之乱,由周边的山贼、过气豪强以及难民组成。   只不过,张燕因转战于毗邻冀州的太行山中,于是得名黑山军,而他作为黄巾余党,在西河白波谷起事,于是叫做白波军。   张燕往来于冀州与河内,抢的是这两地的东西,他则因大本营位于元和东南十二里处,于是往来于并州与河东,要么去太原找点吃用,要么来河东打劫。   和张燕也算是出自同门、但王不见王了!   可惜,他明明也对外宣称有人口十余万,偏就没能如张燕一般,从朝廷得到个招安的官职。   所以黑山贼可以叫黑山军。   白波贼却仍是白波贼。   也不知道郭太要是知道,现在张燕愈发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叫黑山军,还是拱卫皇室的头号兵马,又会是什么想法。   见斥候面露不忿,郭太摆了摆手:“行了,他们到河东来,是越界到了我们的地方,但我也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大家都是秉承大贤良师遗志,重新聚集起了一支兵马,在山中谋生活的,自己人先打起来,算什么回事?”   几个月前,董卓驻扎在河东的时候,出兵讨伐于他,还应该感谢张燕那边的人马分散了董卓的兵力,才没让他遭受太大的损失呢!这里,还有一份潜在的交情。   “可眼看就要入冬了!”斥候不满。   黑山军还能顶着朝廷兵马的名义,和那些富户打交道,收些富户资助的米粮。在河内与冀州一带的山中,据说也有数处山田坞堡,作为后方的根基地。   可他们呢?白波贼在起兵后所筑的白波垒,却并不如并州谷地一般适宜耕作,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扎营的住所,一应吃用都需靠往来劫掠所得。   但他们也不多抢,比如今年抢河东,明年就抢并州,循环往复,给这些挨抢的地主缓过气来的机会。   今年,正好轮到河东。   偏偏前面就这样多出了一个拦路虎。   郭太:“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才击退了董卓的兵马,正是士气旺盛的时候,我们在这个时候和他们在河东交手,哪有多少胜算。大不了今年入冬前还是往太原走一次,我看太原王氏去年新修的粮仓也该装满了……咳咳咳。”   “郭帅!”   斥候一惊,就见郭太忽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没事,入秋后就肺干喉躁……一点小毛病。”他止住了咳嗽,向斥候吩咐,“你再去探,只要他们没有进攻我们的意图,就不必管。”   可短短两日之后,一条意外的消息已来到了郭太的面前。   那一路精锐的“黑山军”居然不是来河东打劫的,不对,应该说,他们居然不是来河东按照他郭太的理解来打劫的。而是驻扎在了距离河东盐池不远处的地方!   “怎么回事,他们疯了吗?”郭太惊声,脱口而出。   同在席间的众多白波部将也大为困惑。   大家既然境况相似,怎么都能互相比照一下实力的。   黑山军……哦,确实是比白波军强上一些,可也强得有限,因战马不多的缘故,要更适合在山地作战。   怎么就突然想不通,准备去打劫朝廷的盐池了!   这何止是与河东的官兵作对啊,也是要正面和朝廷叫板了!   “难道说,”座中有人提出了一个猜测,“是黑山军之前胜了一场,竟然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已能雄霸河内河东了?”   又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那若是他们真能夺取河东盐池,下一步会做什么?”   郭太原本就因咳嗽胸闷面有不豫,此刻更是脸色难看,“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我们的兵马吞了!”   有人提着斧子就站了起来:“郭帅,那我们怎么办?要不直接出兵,不给他们在河东得手的机会?”   “不!”郭太起身,喝退了这义愤填膺的下属,理智地分析道,“我们现在出兵,去协助盐池守军,能得什么好处?姑且不说官兵会不会拿我们当作黑山军的同党,一片混战中反而让黑山军得了机会,无论是这两方谁占了上风,恐怕都不会给我们好脸色。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那……”   郭太面沉如水,咬紧了牙关。   他不出兵河东,和黑山精锐交锋,并不代表着他怕了对方。而是因为,比起正面交手,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也看起来要收获更大。   在下属的目光包围之中,他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走,我们去打河内!”   郭太道:“他们在河内新得了的董卓败将的军资,却不知见好就收,反而派兵去打河东盐池,此刻精锐出动,后方必定空虚!我们也正好趁此机会,白得一批兵马与财货。”   黑山军来河东,让他们不能随便出兵劫掠?   那好,他们就去河内,来个直入虎穴,杀敌要害,给对方一个真正的教训。   就算,不能让黑山白波自此只剩一路,全由他郭太统辖,也必定要靠着这一趟出兵,让大家随后过个好年! 第27章   “郭帅所言有理!”   这一通分析出口,白波贼中当即有小头目站了出来,应和郭太的话。   “是那黑山贼先不讲道义,侵占到我们的地盘上,抢夺我们的口粮,我们出兵讨伐他们的后方,给他们一个教训,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知郭帅打算带着何人出征?”   打劫河东富户是打劫,打劫黑山军后方也是打劫。   只要是打劫,就必定有油水可捞。   既不用与黑山军精锐正面碰撞,也就意味着危险不大。   那这差事谁都想插一脚。   郭太却没给他们继续出言相争的机会。   他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手底下还算拔尖的四位部将,点了名:“李乐和杨奉随我走一趟吧。胡才与韩暹留守此地,切不可让人夺去白波垒。”   留守的两人不情不愿地对视了一眼,但毕竟郭太才是此地的领袖,还是齐声答道:“请郭帅放心。”   大不了,等黑山军的后路出事,他们再去拦截那一支前军,从中捞点好处。   想到这里,这两人又没那么郁闷了。   “走!我们即刻点兵,宜快不宜慢。”   既要趁其不备,偷袭其弱点,就不能给他们以回援的机会!   ……   而在此时,被他们认为是“后方空虚”的野王县,刘秉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怎么了?”孙轻问道。   刘秉回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吕布喊他陛下的时候,他还是挺高兴的。   吕布,吕奉先,不考虑脑子和立场的话,说是当世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哎?   他能不当场笑出来,都算他定力好。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吕布很欠揍!   刘秉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到底是谁告诉他,朕近来想要强身健体的?”   孙轻:“……”   不……不妙!听陛下这个语气,显然是要追究这个人的责任,那他怎么敢和陛下说,这是他为了显示自己和陛下亲厚的关系,偷偷向吕布炫耀的。   感觉要是说出去的话,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他努力摆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其实他也没有坏心。”   刘秉怒道:“他那叫什么没有坏心,他怎么不看看他长了个什么个子,又锻炼了多少年的体格?这建议提出来是觉得这样更能速成,还是更能让我死啊?”   他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宽面条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有时候我果然很讨厌天才。更讨厌还要说我训练不得法、却只知自己那一套的天才!”   “那陛下今日?”   “替我想个办法,把吕布支开。这两日我不是让仲达在编黑山军中识字的读本吗?当过主簿的人,怎么就不能去帮忙了?”   他一个骑马初学者,不想听到这种骑射好手的指挥。更怕吕布说什么“这很简单”。   孙轻:“……”   吕布敢去编,他还不敢学呢。   要说也怪董卓迟迟不对吕布送去的那封信做出回应,让吕布在张辽领兵离去后越发百无聊赖。这一无聊,就只能自己找点事情做了。   就是他祸害到了陛下的头上,确实很过分!应当谴责他。   他刚要挪动脚步,宣布陛下对吕布的最新安排,忽见一小卒匆匆忙忙地跟在张燕的后面,向着此地走来。   张燕声音先至,打断了刘秉和孙轻的交谈:“陛下,有军情!”   刘秉脸色一凛:“董卓又派谁来河内赴任,还是让人渡河来战?”   “不!”张燕一边说,一边都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不是董卓,而是郭太!”   “他怎么会来?”孙轻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张燕答道,“把我们当留守后方的老弱病残了!陛下,我们如何应战?”   刘秉穿越之前,其实并不知道郭太是何许人也,但近来他在河内当皇帝,总要知道知道邻居有哪些潜在臣子和叛将。白波贼作为其中一路重要的势力,没少出现在张燕的口中。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张燕话中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和自己碰面。   刘秉顾不上去笑这“老弱病残”的形容,开口问道:“敌军来了多少人?”   “按照斥候所见,五千有余。”   张燕说到这里更想笑了。   郭太此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必定是觉得,黑山军派遣往河东夺取盐池的,一定是其中的精锐,留守的实力比起越界河东的,就一定会弱得多。   既然出兵河东的是三千精锐,他带五千悍勇贼寇也足够了!   但他又怎么会想到,黑山军后方有天子在,绝不可能倾巢而出。甚至兵力比起前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岂不是简单了?”见刘秉没有即刻开口,孙轻试探着建议道,“此前咱们是如何用野王县为饵,险些将吕布困在当中的,现在也能这么对付这群自大的白波贼!”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吕布闻声赶来,开口就是一句,“让他连真正的老弱病残影子都见不着,就把人头送上吧!”   “这次,我认可吕将军的话。”刘秉郑重地开口。“野王县临近太行,比温县更适合作为后方营寨,近来河内老幼都迁居至此,是一处正当建设的腹心之地。我们自己知道,就算白波贼打到了城墙之下,也不过是一群能被张将军、吕将军解决的乌合之众,但战事交锋来到近前,百姓惶恐不安,就是我们的过错。若能半道伏击,将他们拿下,就别让这一众贼党能到野王县城下!”   “吕将军!”   “在!”   “我予你五百骑兵,你领一路兵马伏击,务必直接杀出声势来,将贼兵前后截断。你可有把握?”   吕布拍着胸脯便应道:“这有何难!”   光只是将敌军前后截断,恐怕还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眼看着张辽去做大事去了,而他在得了王匡的兵马后还得留守野王,吕布早都闲得要长霉了。   怎知道他每日许愿,还真能许愿出一路让他活动筋骨的敌人。   好啊,这是上门来给他送战功来的。   “只是这山中伏击——”   吕布瞥了眼张燕,颇为不解。   他向来高傲,但也不吝于承认旁人的长处。若论山中伏击,还是张燕更为拿手,将此重任交到他的手中,就不怕张燕心中不快吗?   刘秉否认:“谁和你说是要在山中伏击了?”   张燕了然笑道:“那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寻踪索迹,刺探敌军越界方位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办,后路如何布防,也由我来做。而吕将军要做的,正是一个先声夺人!”   他与吕布此前虽是对手,一并效力于陛下面前时也有些针锋相对,但要通力配合,用最小的代价擒获敌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是见你击败王匡的办法甚好,决定再用一次。只不过,这伙白波贼必定要比王匡狡猾,人数也要更多,就不得不多留几路后手。”   刘秉颔首:“正是。劳烦两位,调兵,应战!”   吕布当即领命、清点部将去了,张燕则从留守后方的黑山军中又选出了三千多人,分作了三队。   一队由他亲自统领,一队交给了王当这位军中小头目,最后一队则由孙轻带领。   刘秉本想留守于野王县,又觉自己不能总是躲在后方,正好趁着此次行动没那么危险丰富一下阅历,也想看看自己近来的体力有无长进,干脆和孙轻同路进发。   而在山中临时扎营落脚时,刘秉满意地捶打了两下双腿,觉得确实不如先前一般疲累。可见他没了手机这娱乐工具后,体力确实是能够练出来的!   倒是孙轻仍旧如临大敌地守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提醒:“陛下稍后一定要留神,倘若贼寇真往这一面遁逃,务必站在这一片盾挡护栏之后,切不可为敌军所趁。”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和张将军换了个看守的隘口位置,此地离箕关最远,至多只有慌不择路的白波残部才会往此地撤离。”   “但就算如此,陛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你放心吧。”刘秉按住了孙轻的手腕,出声劝道,“我比谁都重视自己的这条命。”   他还是很惜命的。但当司马懿、曹丕、赵云、吕布等人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一日比一日清楚,有些危险不是他试图规避就能够让开的。   就像他明明稳守后方,还是会有白波贼前来进犯。   那就看看,这河东河内到底归谁所有吧!   ……   郭太忽然又咳嗽了一声。   行军之中的白波贼称得上一句秩序井然。这咳嗽声连带着后面克制的两声闷哼,混杂在踩断枯枝的窸窣响动里,好像颇为明显。   杨奉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郭帅近来感染风寒了?”   郭太没将这咳嗽放在心上:“一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说不定是张燕那厮就希望我被他这出兵河东的情况吓住,最好还能直接向他投降,在念叨我的名字呢。”   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张燕的草率,竟给了他这样的好机会,还是在笑他们即将得到的收获。   笑声和又接上的两下咳嗽,让这翻山越岭的行军队伍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倒是在杨奉的军中,有一位年轻人忽有所觉,蓦地抬眸,向着相距数十步的一处山壁看去,眼中掠过了一瞬的警惕。   可他看见的,只是一只被白波贼惊动的飞鸟,撞开了山壁上的一蓬枯草,拍着翅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   “你在看什么?”杨奉从郭太身边退了回来,向他问道。   “好像是我多虑了,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看着。”年轻人答道。“结果只是只鸟。”   “我就说你警惕过头了。先前说郭帅的病症似有不妥,若是痨疾就不好了,但他周围的人都没有问题,总没事了吧?现在又觉得有人在看着……黑山军何时有这样的头脑,会在此间布置众多斥候,察觉到我们的踪迹!”   他向对方笑了笑,“公明啊,我知道你为人稳重,但也不必事事如此。”   那年轻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杨奉的建议。   他们从河东向河内进发的这一路间,也确实不曾遇上任何的麻烦,顺利地像是来河内郊游的。   抵达河内郡土地上的那一刻,为首的郭太已是满面兴致,蓄势待发。   后方的士卒还有半数仍在陆续自山中下行,郭太已骑上了先前牵着的马,抄起了惯用的长刀。   此刻已近黄昏,因冬日将近的缘故,天色暗沉下来了大半。按说此刻最该做的,就是勒令士卒扎营,等待后方的队伍全数赶上,休整一夜后白日继续进军,但郭太唯恐河东之地有黑山军的哨探巡逻,让野王诸县能提前闭锁城门,下达了一条在他看来毫无问题的命令。   郭太放声疾呼:“前军先行,夺下前方的波县!今夜入住此城,明日攻克野王!”   士卒连连响应:“跟上郭帅,先入波县!”   “杀杀杀!”   先行的精锐挥动着手中的弯刀,高喊着跟上了郭太,向东面杀奔而去。   终于在平原上得以大作的马蹄声,就这样响起在了黄昏的冷风里。   像是一路此前被关在囚牢中的饿狼,终于得以冲破了栅栏,向着眼前不加防备的猎物,露出了血腥的爪牙。   然而就在此时,那随队伍前行的年轻人忽然听到,在风中还混杂着另外的一个声音。   他猛地一惊,几乎是在意识到这声响不对的下一刻,就已拉住了手中的缰绳。   “郭帅!有敌情!”   更加黑沉一分的天色里,视线要比先前模糊,但他分得清楚,另一头的声响,不是后方的兵马追赶上来时发出的脚步声,也不是骑兵的马蹄声在大地上颤动的回音,而是另外的一路兵马正在向着此地逼近。   是敌军来了,还来得极其快。森冷的铁骑如同一把凝结着秋霜的利刃,来得猝不及防!   被称为“公明”的年轻人喊出这句话时,那支甲胄精良的队伍已杀奔到了眼前。   而比这骑兵动作更快的,还是一蓬先头砸下的箭雨。   “散开!回击!”郭太在一瞬的慌乱后,已凭借着本能喊了出来。   快速挪动的骑兵,在这个稳健的声音中很快找回了作战的信心,如同他们在这数年间劫掠后退走时的戍防阵仗,拦截在了那敌军的面前。   可当那一行敌军彻底冲开箭雨、破开迷雾,扬起了长刀长戟的那一刻,郭太又已在心中猛抽了一口冷气。   他分得清何为兵强马壮,也看得清这一路兵马是何水准。   那俨然是一路远比他想的还要凶悍的精兵,也绝不可能出自张燕的领导。   就是在这长刀短槊铿然交击的刹那,一声声悲鸣从他的队伍中响了起来,接连便有数人摔下了马背,被马蹄声淹没了呼吸。   一杆画戟更是如同撕开夜幕的银龙,悍然将面前的一人劈成了两半。   郭太拔刀在手,呼和着士卒迎敌,自己也不曾退让地压向了那敌军的首领。   那是什么人?光影昏昏,仅看得清他的轮廓,要比寻常的河东河内骑兵高壮许多,却还不足以让他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但还未能等到他抵达吕布的面前,已有又一道凶戾的血光迸在了他的面前。   “给我退开!”吕布一声高喝,手中的画戟得寸进尺,眼瞅着便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头目砍去。   只听“当啷”一声。   郭太心中一喜,一句话脱口而出:“干得好!”   只因他看见,就在那敌军统领即将砍向杨奉的刹那,杨奉身边的年轻人抄起了手中的板斧就迎了上去,险险招架住了那支要命的画戟。   杨奉惊魂未定,却也在即刻间抽剑挺上,向着吕布刺去。那是一个前后夹击的机会。   但郭太的喜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凝结在了脸上。   下一刻他看到的,是吕布将覆着盔甲的臂膀一张一合,就已将杨奉的那把剑夹在了手臂和腰间,顺着他手中画戟发力的动作,就已将其甩飞了出去。   那双板斧本还招架住了敌军的画戟,却在此时一阵发颤,被吕布拧身纵马所带来的惊人力量震退了数步。   而那画戟停也未停,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弧度。   不仅迫使周遭众人不敢上前,更是挑起了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杨奉!”郭太失声惊呼。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照面之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下属。而那年轻人目眦欲裂,挥斧而上,却被吕布举重若轻地一拨一挑,甩飞了其中的一只大斧,砸中了一旁的另一匹马。   吃痛的马匹猛地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蹄,将背上的白波贼给摔了下来。   与吕布同行的骑兵都是他并州军的精锐,又怎会错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呼喊着冲杀的信号,就已向着这敌军的破绽处杀去。   吕布高声而笑:“哈哈哈哈他也配用奉这一字吗!还是看看我吕奉先的本事吧!”   铿铿两下金铁交击,又让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了近前,“你叫什么名字!”   比起那一个会合就被砍掉脑袋的什么杨奉,还是此人有本事一些。   更让吕布欣赏的,是他和身边的十多名骑兵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固的阵型,当其中一人负伤时,立刻就有人填补上了这个空缺,将人护在当中,也就成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块顽石。   年轻人的面色已有些吃力地涨红,仍旧不愿输了阵仗,奋力地喊出了声:“我名徐晃!”   “好,我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若要他手下留情却是万万不能!   这答复之声刚刚出口,吕布手中的长兵已挥出了万夫不当的架势,狠狠地撞开了徐晃,甚至是他的坐骑。   那把画戟明明分量不轻,却像是一把信手拈来的细刀,掠出了一道刁钻的轨迹。   徐晃匆忙而退,却仍是被这一下劈开了马首,随后被掀下了马来。   他就地滚开了踩踏下来的马蹄,抓住了下属的手,翻身上马,二人同乘一骑,就见吕布已如一只咆哮狩猎的猛虎,直冲郭太而去。   “休走!”徐晃愤然急追。   他后方的骑卒听令而动,化作了一道拦截并州军的小小屏障,还真给他争取出了片刻的时间,提着那仅剩的板斧挡在了吕布的画戟之前。   但这意外的一击,也只是让这悍将挑起了眉头,手中的画戟已猛地在掌下一转,靠着背面的长杆,砸向了郭太的后背。   郭太的脸顿时就扭曲了。   利刃固然要命,这一杆铁木也同样可以杀人。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以为,自己已被捅出了个对穿。   在眼前一阵冒金星的眩晕中,他更是看到了另一个让人惊惧的景象。   慌乱的白波贼中,有一批人不敢恋战,甚至丢下了他这个主帅,策马向前奔逃,却撞进了前方一点一点的星火,像是被吞进了一张无边的噬人巨口。   而吕布所统领的这些骑兵,虽不是个个都如他这般以一当十,但也不是自称为贼的白波贼所能拦阻的,又已夺取了二十多人的性命。   还有更多已掉在了马下,根本无法分出生死来。   郭太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后悔!   他怎会想到,明明此次出兵河内,该当是来占便宜的,却在还没抵达野王县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   正因他看不清吕布的面貌,只能听到一次次武器斩人落马的声音,才让他怀疑,自己是遇上了什么鬼魅邪祟。   眼见吕布预备杀来的动作,再度被徐晃拼死拦住,郭太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了”,急急忙忙掉头便走,一点也不敢在此地继续纠缠。   立时又有百余骑兵跟上了他的脚步。   耳边的风声呼啸,自欺欺人地盖住了后方的惨叫。   也正因他这一个转头,让他不必对上什么人失望的表情。   不错,他当然不能在此地继续纠缠!郭太闷头赶路,心中暗道。他此刻退走,充其量也就是失去了前面的一路兵马,等回到后方与后军会合,那一群杀出的骑兵未必就能得到便宜,说不定还能让他反败为胜。   可当他听到后方士卒的动静时,也在同时听到了另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音。   敌袭的声音!   就在他掉头而去的前方,一簇簇明火闪烁在了疏密的林间,人影、刀光以及喊杀声错杂成了一团。   仿佛就是在那骑兵邪祟到来的同时,山中的山鬼也露出了凶恶的面貌。   但另一种更有可能的猜测,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黑山军!   一定是黑山军!   他们仍有一支主力留在河内,也等着他的到来,在他甚至主动地将兵马分成了两路的同时,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他惊怒交加之下,只能喊出了一个口令:“走!”   走,离开此地,回到河东去,他还有半数兵马在那里,有自保退走的机会。   此刻黑沉沉的夜幕让大部分士卒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也恰恰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当他厮杀着带人逃窜入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放走了自己的坐骑,选择用双腿走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为免撞进了敌军的陷阱,他还当机立断地做出了绕路的决定。   可就算如此,他依然先后经历了数次与后方追兵的交锋,让他有两次,距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   沉重的呼吸声,起伏在夜幕山林之间。   郭太就算不去照镜子也知道,他此刻已不能只是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他在没命地奔逃中,甚至顾不上收拾后方的残部。但反正他都已经丢下了舍命救他的徐晃,也不在乎再多丢下一些人。   毕竟,他已自顾不暇了。   他甚至觉得,在自己过速的心跳和过快的呼吸中,他的胸膛已经变成了一具破败的风箱,仿佛在下一次抽拉鼓风之时,就会直接四分五裂。但因怕那咳嗽声吸引来了敌人,他又强行将它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喘息。   喘息之间,好像也从缝隙里倒灌上来了一种铁锈味。   一种从今夜交锋开始,就一直闻到的味道。   “郭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在了他的耳边。   立刻就被他给打断了:“走,别说话!”   林中一闪而过的月光,照出了一张奔逃中扭曲的面容。   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裹挟着铁锈的血腥味,到底是因为被吕布的一记重击打在了后背上,在现在发酵成了更为严重的伤势,还是他早前只觉是小病的病症被伤势催动,在不可控地恶化下去。   他当然是没有地方,去寻个郎中看诊的。   而这翻涌的折磨甚至让他分不清,自己还有没有多余的心力为此次出兵后悔,去想想,张燕到底对于他的来袭,做出了怎样的准备。   他更不敢想,当他回到河东的时候,在这样可怕的损失面前,他是应该庆幸自己得以脱逃,还是担心自己落个众叛亲离、被留守的部将推翻的下场。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山路了,完全是靠着亲卫的扶持才继续向前爬升。   可胸膛里的一把火已经在这昏暗中,一路烧到了喉咙口。   “唔……”   他强撑着,试图把这一把火重新吞咽回去。   幸好,后面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昭示着他很快就能脱离危险,回到安全的地方。   可也就是在这刹那。   “梆”的一声脆响,忽然轰鸣着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梆梆梆——”   “他在此地!”   “哪里走!”   “……!”   郭太仓皇地抬起了眼睛,看见这天,突然就亮了。   不!应该说,是在刹那间,周围的火把忽然就纷纷点燃,举起在了他的面前,以至于他那愕然且惊慌的视线,竟像是撞进了一片火海当中。   从只有奔逃亡命的寂静到一片人声鼎沸,好像也只需要一个瞬间而已。   “怎么还有一路兵马在此地!”   郭太张了张口,却只在心中发出了这一句呐喊。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惊讶的,先有吕布那一路骑兵,后有张燕在山中的拦截,就算此地再有数百人堵截搜山,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敌军在运筹帷幄之下的布置。   但这遽然的变故还是有如一记重锤,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火灼,像是猛地自外间寻到了彼此呼应的温度,烧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耳中也是一片模糊……   只隐隐看到,在那明红的簇拥当中,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遥遥看向了他,变成了拦截住他性命的断龙石。   在他前方,还有一个小喽啰……   孙轻得意地跳了出来,也终于将那句之前没能喊出来的台词说出了口:“喂!我们已在此地等你多时了!”   “来,你有什么话好说?”   孙轻惊喜地搓了搓手,愣是没想到,他都和陛下说什么他们这路最难遇到敌人了,还真能抓住一条大鱼。   从郭太的打扮和周围众人的态度中,真是一点也不难认出他的身份。   他就是那贼首!   孙轻心中骂骂咧咧。   就这人还敢来打劫他们黑山军,觉得他们派遣了人手往河东,河内的后方会空虚得任人欺负?   不知道吧!   陛下英明神武,早在这进攻盐池的计划提出后,就已断言不能让吕布和张燕负责统领此行人手,让他们都留在了后方。   嘿,这郭太再如何是个人物,难道还能同时应付得了张燕和吕布的人手吗?   不过要他孙轻说的话,这两人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居然还能让郭太有逃脱的机会。要不是这逃命之路上也还有他们黑山军的数支队伍把守要道,说不定真能叫郭太逃出生天。   只可惜啊,此人既无决策的英明,此刻也走了大大的背运,撞哪儿不好,居然直接撞到了陛下的面前。   强弩之末的白波贼首,也没本事向吕布一般甩出一杆冷枪来!   他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可下一刻,孙轻就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了眼前。   ……   周围,火光炽烈得像是血光,将郭太的脸投照得红黑斑驳。   火也突然真的变成了血。   在孙轻的视线中,只见郭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从容立于后方的天子,像是试图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但就在这一刻,一口鲜血猛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变成了狂飙而出的浓烈颜色。   “噗——”   “郭帅!”   他身上没有中箭,也没有一道致命的伤势。只是蛰伏的内伤和病症终于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临界点,被突如其来的伏兵现身引爆。   可在黑山军面前,就是这撞上了陛下的亡命之徒蓦地满口鲜血,难以遏制地奔涌而出。   一尊本还庞大坚实的雕塑突然就被凿穿了要害,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紧接着,郭太没有给出对孙轻的回复,就已经倒了下去,也再也没能——没能再站起来。   “你……”   孙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了!   目睹这一切的人,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郭太就已经死了。竟像有一支无形的箭矢,贯穿了这贼首的胸膛,取走了他的性命。   而这箭矢的发出者……   孙轻动了动唇角,又缓缓地转回了头去,看向了郭太此前盯着的最后一个人。   刘秉其实也已经懵了,但他此前为了装作皇帝不敢失态,现在也像是惯性一般,在火光的笼罩里,保持着一派高人的平静。只微微动了一下眼帘,被夜风吹动了一圈眼中的涟漪。   孙轻的声音,终于在周遭突然重归的寂静中冒了出来。   “……陛下。”   ……   孙轻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目光里满是欲言又止。   可刘秉觉得,他不说,简直比继续说下去还要有杀伤力!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好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也被周围的黑山军士卒理解出了更多的意思。   因那一声“陛下”,一双双转来看向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只是先前黔首庶民看向天子的敬重,还是……   哎呀,这误会大了! 第28章   不只是孙轻,是在场的大多数人,就差没把八个字写在脸上。   汉家天子,确有神异!   前有太祖高皇帝的开道斩蛇,后有光武皇帝这位大魔法师的陨石天降,那完全可以解释眼前的情况了。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河内,意图前来劫掠陛下,简直是大逆不道。如今拼死逃亡,却还是撞见陛下,为此天子之气所慑,便当即吐血而亡。   真龙在前,岂容贼子宵小放肆!也算他命该丧生在此了。   该!太应该了!   “……不过您说,董卓怎么就不能被您的天子气运直接冲撞暴毙呢?”孙轻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难道是因为他更胖吗?”   刘秉额角一跳,竟不知自己此刻最应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给出个合理的解释,还是该把当下的事情按照相对正常的方式解答清楚,以防将来他们真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杀人,然后来上一出“把陛下护到身前”。   他抬眼去看,周遭的烛火照亮了跟随郭太逃亡的亲随惶惶不安的面容,也照亮了郭太这不正常的面色与咳血情形。   刘秉顿时一惊。   有着现代防疫防传染病的经历,让他对这等情形远比他人敏锐。   “孙轻!让两个人捂住口鼻,手脚裹布,去查验他们的身体有无异样,再将那贼首的尸身即刻烧了,而后深埋。”   虽然不能排除此人有心肺的突发病症,但更不能排除,此人有放在古代最要命的痨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但这话落到孙轻的耳中,好像有着另外的一重意思。   他嚷嚷道:“快!陛下都这样吩咐了,还等什么!”   郭太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同行的白波贼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甚至没听到孙轻这话中带着的两个最重要的字。   黑山军又有着绝对的人数优势,直接将他们驱赶聚集到了一起,遵照着刘秉的方式确认他们是否有咳疾。   但为防万一,当一众人等下山的时候,这群人还是被单独关押在了一处。   当吕布和张燕抵达的时候,此地已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将黑山与白波军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   吕布顾不上去问此为何意,拄着画戟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让那郭太逃了。但陛下放心,他已损兵折将,就算逃回河东,那白波垒也绝无可能拦截住我等进攻……”   “等等,谁跟你说他逃了?”刘秉问道。   在二人来前,他已在营中小憩了一阵。先前眼睛被火把晃得眼睛有些发疼,此刻早已恢复了过来。自吕布看来,便是陛下还有闲情逸致地睡了个安稳觉,随后目光炯炯、气定神闲地给出了这个答复。   吕布惊道:“他不是……张将军说他拦截了两次,都让对方险险逃了。”   “所以,这不是撞到我这边了吗?”刘秉笑了笑,“两位将军劳苦功高,各自去歇息吧。”   吕布却没打算走。他连忙起身便问:“那这家伙现在何处?”   吕布义愤填膺:“您是不知道,他也太不当人了,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他的将领还在拼死应战,他倒好,转头就跑。若是这逃跑是为了且战且退,伺机寻找其他交战的机会也就罢了,但眼看他这后面乱成一团的表现就知道,他只是想逃回河东寻找自己的生路而已。”   他也逃过,但好歹这杀出的生路是他身先士卒来换的,哪像郭太,明明手下人才济济,却只用旁人的卖命,来换自己的逃生。   刘秉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已见不到他了。”   “陛下已将他杀了?”   “何止是杀了!”孙轻抢答道。   吕布和张燕都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陛下已平静了下来,孙轻却好像还沉浸在另外的一个世界当中。   在这张不大的脸盘子上,同时摆出了崇敬、激动、热血和……和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情绪,总而言之就是还涨红着一张脸。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是为叛逆,在当下正该杀鸡儆猴,于是陛下毫不留情地将他给挫骨扬灰,弃尸山野了。”   吕布:“……啊?”   他怎么看不出来,陛下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张燕抱臂而立,打量了一番孙轻的表情:“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说吧?”   孙轻笑道:“还是您聪明!”   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磕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真命天子之前,贼党竟能这样——”   他模仿着郭太奔逃遇上刘秉的场面,在陛下面前一个刹车,止住了脚步,佯装喷血而亡的模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又紧接着一骨碌爬了起来,扭头问二人:“你们明白了吗?”   张燕和吕布连连摇头。   这都是什么啊!   孙轻一个唉声:“哎呀,就是这郭太撞到了陛下的面前,被真龙之气所慑,直接就吐血身死了。我们一个人都没去动他,也没人用兵器暗箭给他一下,他就自己死了!我,我孙轻一个人,还有可能看错,在场的足有几百人之多,难道个个都不能在夜间视物吗?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的尸体……”   “陛下下令,将他焚尸填埋了。此举,必定是不愿此事流传太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董贼若知此事,也必定要不顾后果征讨河内,那就与陛下希望我们在此间累积实力的愿望背道而驰了!”孙轻将他的猜测说得信誓旦旦,“至于那些跟随郭太逃亡的白波贼,或许同样为陛下所伤,便被单独看押起来,以确认他们性命无虞。”   刘秉捂住了额头:“哪有你想得这般复杂,我是怕他有恶疾会传染给旁人!”   孙轻转头就道:“陛下不必多说,我等坚信一句话,那就是眼见为实,您实在不用自谦。”   刘秉:“……”   真是完蛋。   当人已经形成了某种固有认知的时候,再想要将它扭转回来,需要花费的,可能就是数倍于之前的努力。   孙轻这家伙早已默认了他是皇帝,郭太也是死在他手中,而不是旧疾复发,那么别管刘秉如何解释此事,在他这里都只是稍加掩饰而已。更好笑的是,郭太的尸体被烧了,于是最后的证明也没了。   刘秉更是无奈地发觉,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皇帝再如何手无缚鸡之力,也因身为“天子”,就拥有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本事。这是常识。   孙轻的解释若是说给现代人听,必定会被嗤之以鼻,当作笑柄一带而过,可这一番斩钉截铁还有其他证人的说辞,落在张燕和吕布的耳中,就成了……   “唉呀!”吕布一拍大腿,懊恼至极,“此等场面,我怎么就错过了!”   他斗胆问道:“不知陛下可否再——”   再演示一次给他看看?   刘秉拂袖而去:“无聊至极!”   行至帐门边,他又止住了脚步,转头向吕布道:“吕将军若是还不觉得困倦,不如即刻带一支兵马翻山而过,去白波垒讨伐贼兵,也不必等到天明再出发了!这白波贼群龙无首,此刻必定在营寨之中等待首领凯旋,正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吕布抬步要追,被孙轻一把给拉住了。   “你疯了!”孙轻怒道,“陛下遮掩此事,也让我等有个对外去说的理由,就是不想只靠此等天命夺回帝位,我等知晓陛下有此神异也就够了,何必再做纠缠!”   吕布啧了一声:“我是这么没有眼力的人吗?我可不想被拖出去烧了!我是确实有要事禀告陛下。”   孙轻松开了他。   吕布迈着长腿急追而出,赶上了刘秉的脚步,“陛下!此番和白波贼交手,俘获贼兵和马匹不少,已移交司马伯达处造册记录,唯有一人,我想与陛下细说两句。”   这话题可算是正常了。刘秉松了一口气,问道:“何人?”   吕布答道:“此人名为徐晃,表字公明,乃是白波贼首郭太麾下四将之一杨奉的下属,不仅有一身好气力,所领数十骑也颇具章法。若无此人拼死阻拦于我,郭太绝无机会逃出生天。”   刘秉来了兴致:“他在何处?”   吕布答道:“也算他命不该绝,被我打断了一条胳膊,顺便砸晕丢下了马,捡回了一条小命,已被送回野王县救治了。若是陛下要对这群以下犯上的白波贼杀之后快,就当我不曾说过这些,若陛下有心留人……”   “难得奉先有惜才之心,此人的名字我先记下了。至于白波贼众,我另有安排。”刘秉颔首,对着吕布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吕布倒是被这夸奖夸得有些脸热,想到那贼首还是由陛下“亲自”解决的,就觉自己有些负疚感,连忙拱手恭送了陛下。   可人一走,他又忽然一拍脑门:“且慢,什么叫做难得我有惜才之心!我吕布一向有惜才之心。”   那徐晃既无霸王之勇,打不过他,又不似张燕孙轻等人,占了那救驾的首功,先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他放心得很。此人又确有几分忠义气性和两板斧子,正是他们如今要助陛下重回帝位所需助力。   要是真能为陛下所用,他心中也高兴!怎么就成了“难得”了?   “你还是少在背后说两句吧。”张燕慢吞吞地从营帐中走出来,从吕布的背后提醒道。“陛下颇有神异,谁知能否听见你说的话呢?我看你还是想想另一个问题吧,要带多少兵马去进攻白波垒。”   吕布狐疑:“为何是问我?你不去?”   这进攻白波垒确实和进攻为官兵把持的河东盐池不同,他吕布不必担心董卓那边做何反应,只管清扫这一众余孽即可。但为何张燕说的只是他吕布带多少兵马?   张燕低垂着的眼神里闪过了刹那的忌惮与后怕,开口答道:“吕将军不会觉得,同属黄巾出身的黑山军吞掉了白波贼,继续在陛下麾下壮大,是什么好事吧?”   他是个混不吝的悍匪,但起码比吕布有脑子!   这围剿白波残部的事情,不能由他来做,起码,不能只由他来做。   张燕摆出了这种态度,吕布也不跟他推辞。   次日日过正午之前,他就已带着一路兵马,抓上了三五个倒戈的白波贼做向导,一路杀奔贼营去了。   那留守于白波垒的胡才与韩暹守营守得懒散,满心等着郭太带回好消息,如他所说,让众弟兄“过个好年”,却不料等来的,竟会是吕布这尊杀神。   胡才于乱军之中被杀,直到吕布清点士卒与俘虏的时候,才被人翻了出来,搁在吕布的面前。   而那韩暹则仓皇带着士卒想要撤离,自白波谷撤向并州,却被吕布自后方一箭贯穿了心窝,死得不能再死。   白波贼自失去郭太这位龙首后,又接连死完了下面的四位将领。   一时之间,众人噤若寒蝉,只得无比乖顺地跟着吕布收拢部众,交出了武器后在白波垒中面壁,等待陛下随后的安排。   吕布也随即派遣了斥候,将这好消息送回了河内。   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赵云也带着另外的一条好消息,来到了刘秉的面前。   刘秉几步迎了上去,迫切发问:“此次出兵死伤如何?”   赵云心中一暖,答道:“陛下大可安心,河东守军多年间粮饷不足,本就疏于备战,盐池之地,还有守军监守自盗,令下方士卒多有不满。我等兴兵前来,宣告弃械投降者不杀,只三次冲阵,就已尽获其中精锐!余下士卒也已大多为我等收捕,关入盐池军营之中,等待陛下发落。”   “好……”也就是说,这盐池已归他这位冒名的大汉皇帝所有,刘秉喜道:“好!明日朕便亲自往河东走一趟,且看看这盐池所产,够不够供应朕之兵马!”   白波贼被兼并入军中后,他的部将人数陡增,偏偏又不是能凭空制造出军粮的时候,只能另辟蹊径地换取食粮了,但愿这盐池别让他失望。   “辛苦子龙和文远了。只是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需得劳烦你明日随我一并走这一趟。”   赵云抱拳应道:“在所不辞!”   见刘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赵云转身退下,在门边重新捡起了自己的佩剑与长枪,预备在军中稍事歇下,却在刚越过一道营门的时候,见到了孙轻和赵谦。   这两人一见到他,就是眼前一亮,满脸都写着“热情”。   “你们这是……?”赵云无端地后背一凉。   孙轻却已一把搭上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陛下一定没和你说过,你错过了怎样的场面,对不对?”   赵云困惑地问道:“什么场面?”   孙轻顿时就乐了,意识到,他又多出了一个可以分享陛下杀敌传说的人:“来来来,让我和你从头说起,就从——郭太这白波贼在你们走后欺软怕硬,准备征讨河内说起。”   ……   刘秉真是服了孙轻这个传播大使了。   次日他与赵云一并启程上路前往河东的时候,就觉自己的身上时常有一道打量中透着敬佩的视线。年轻的赵云显然还不太明白,要如何藏好自己的情绪,在被刘秉抓包后,面露几分尴尬。   “……子龙有事相询?”   赵云连忙回道:“不,只是觉得,陛下确有天命加身,也合该回去执掌天下。”   刘秉叹道:“那也得先把这盐池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说。”   这盐池坐落于山中谷地之间。   当刘秉与赵云抵达的时候,稳重如张辽已清扫完毕了交战的痕迹。   剧烈的南风也已吹散了此地的血气,只剩了一股混杂着盐卤的咸苦味道。   刘秉拉紧了风帽,谨防假发因固定不牢而被吹走,目光扫过了盐池湖畔的房屋,见那一排坐南朝北的屋舍间,隐隐能瞧见几处开敞的窗户。而在窗户背后,有着一颗颗小心向外窥探的头颅,像是在观望着他们的举动。①   “那是此地的劳工。”张辽为刘秉解释。“只是此地的军饷都被克扣成性,这些劳工的工钱也拖欠多时了。”   刘秉点了点头:“晚些让人把账目核算清楚。先帝欠下的钱,我为人子,自当为他补上。”   他的目光从房屋落在了近处的盐畦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地经营管理不善,他总觉得此地的盐田畦地开垦得格外简陋,起码和他穿越前参观过的“古法晒盐”场地相差甚远。他认真地伸手比划了一番,发觉这畦地,只是将盐池的水经由水沟,灌入了畦地当中,随后就是靠着此地近乎酷烈的南风,将水分蒸干,变成其中几处池子里结晶出的盐卤。   刘秉原本还想试试,这样晾晒出的盐卤品质如何,味道如何,但看着这个草率到连过滤流程都没有的场地,他又停下了脚步,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转头向张辽吩咐:“叫人往白波垒走一趟,让奉先把那边的白波贼送到此地来。”   “不对,”他又忽然改口,“郭太等贼人授首,余下的就不必叫河东贼了,就叫……河东盐工吧。”   张辽应声而去。   刘秉又向赵云道:“去问问此地的盐工和守军,有没有会算账或者识字的,若有这样的人才,即刻带到朕的面前来。”   “是。”   目送着赵云匆匆离去,刘秉又叹了口气。   原谅他把“人才”的标准定到了这样的低,谁让他现在确实是翻遍麾下,只见一片贼党出身的人呐!   要不是卞夫人是曹操的妾室,他都想问问对方会不会清算账目了。   咦……等等。   刘秉想到这里,忽然目光一亮。   他竟忘了,除了近在河内河东的人,此前卢植让孙轻送来的消息里,分明还告诉他,有另外的一个可用之人。   而此人,应当已在赴任的路上了!   ……   刘备勒住了缰绳,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   他从幽州南下,凭靠着公孙瓒赠予他的骑兵和盘缠,并未遇上流寇,一路行来太平。途经冀州时,还曾与一路同样是前去上任的官员遇上,也就是与被授予渤海太守官职的袁绍擦肩而过。   袁绍知他是因卢植的缘故得到授官,多提醒了他一句。袁绍说,河内河东乃是是非之地,若要在河东立足,就需和黑山军打好交道。尤其要紧的,是摆明自己的立场。   比如说他袁绍,因与董卓闹掰逃离洛阳,还以良言相赠,就得到了张燕的尊重,赠予他了一批精兵,护送他北上。   反正与洛阳有一河之隔,刘备要想将那河内太守的官职做得长久,不如多骂董卓两句。   刘备不想因此给卢植招来祸患,只对袁绍敷衍了两句。   但在继续南下的沿途,他心中没少就此事思量盘算。   与黑山军的关系,与这位名义上的“恶邻”的关系,确是他最先需要考虑的事情,不过也得等他抵达河内的官署再说。   刘备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得到这样的一个职务,想来,黑山军也是不知道的。那么,他们这一行人要穿过河内抵达河东,应当不难办到。   可为何——   此刻前方必经的关隘处,竟有一支兵马驻守!   其中一位年轻人远远向他们看来,催马而至,在靠近之时仿佛端详了他许久,有若确认了什么形貌特征,突然加快了速度。   而在他的后方,那一众兵马迅速地围拢了上来,仿佛绝不打算让他们轻易走脱。   刘备面色如常,心中却已打起了鼓。   他后方同行的关羽与张飞,更是各自无声地握住了兵器。一旦刘备开口,他们便即刻发作,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在此刻,那年轻人的声音已经迎面而来,却好像不是一句怀有敌意的话:“敢问,来人可是河东太守刘备刘玄德?”   刘备心中仍有疑惑,却也应声答道:“正是!”   赵谦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可算把你们等到了!算算路程你们也该当到了,愣是让我在此地守了三日,才看到你们。”   司马朗最近被那一堆的名册账目压得喘不过气来,别提多想要这个迎接河东太守的任务了,可惜啊,陛下觉得他是个宰辅之才,又怎么可能让他休息。   还得是他的日子舒坦。   现在还等到了人,圆满完成了陛下给他的任务。   见刘备迟疑着翻身下马,赵谦也连忙跳下了马背,迎了过去:“河东白波贼作乱,已在十日前被平定,陛下已令我等将这一众贼寇迁移至河东盐池之中。只是此地的诸多事务,没有你这位河东太守在,处理起来多有不便,就等着你来了。”   刘备被这一连串的话砸懵了:“且……且慢!你刚才说,陛下?”   陛下在洛阳,怎么突然管上河东之事了,还非要他这个河东太守在场!   他来此的沿路想过种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有这样的重要。   赵谦一愣:“卢公给你的信中不曾提及吗?你这太守之位,是卢公在内、陛下在外,一番里应外合之下,给你谋划出来的。怎么,你竟不知此事?”   刘备:“……”   啊——那他还真不知道呢。老师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第29章   刘备的心中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从卢植突然想到了远在幽州的这个倒霉学生,到卢植信中的语焉不详,再到他还没抵达河东就已经被人成功蹲点……   所有的想法都迸开在了电光石火之间。   刘备依稀有了一个猜测。   但在没弄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前,他又不能将话说得这样死。不然说错了话,既丢了老师的脸,也丢了他这刚刚上任的河东太守颜面。   他答道:“我自右北平来,老师书信送往辽东不便。”   赵谦“哦”了一声,脸上似有恍然:“右北平——是了,路遥地远,必是因董贼苛刻,怕信件被劫,不敢说得那般详细。但卢公愿为我等内应,你又是他觉得可信之人,自有匡扶汉室之志,是我等的同道!”   刘备:“……”   是这样的,他刚从乡下回到洛阳周遭,能不能稍微给他一点适应的机会,不要上来就扣一个“匡扶汉室”的名头。   不然他自己虽有大志,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只能试探着岔开了话题:“尊使方才说,卢公在内、陛下在外?”   敢问,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向来只有陛下在内朝臣在外的说法,怎么在他这里就反过来了。   赵谦又是一愣,但想到刘备已说了他不知此地实情,连忙向他解释:“刘太守应当已听说洛阳这边的情形了,那董贼入京之后肆意妄为,废立天子,可这由贼子立起来的皇帝,怎么能真的叫做皇帝呢?当然只有先前的那位陛下,才能叫皇帝!”   “先前那位……你是说弘农王?”   “是,也不是。弘农王是弘农王,陛下是陛下。”   赵谦的一句话再次让刘备迷糊了。   幸好这一次他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向刘备解释:“陛下当日被宦官挟持外逃时,因董卓将至,先令人乔装改扮成了自己的样子,逃亡在外。那董卓果然狼子野心,行废立之举,何太后已性命不保,若是陛下仍在洛阳,此刻还未知如何。所以弘农王只是弘农王,于我等而言,陛下就是陛下!”   是能凭借着天子之气,震死那河东白波贼首的陛下!   “……”刘备又沉默了。   他从未听过,有什么说法是皇帝因为恶贼将至,来上一出金蝉脱壳的。   这全然不合常理。   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当先想到的策略。   但赵谦似已察觉到了他脸上的疑虑,向他丢来了下一句话:“若非如此,我黑山军为何会停下游荡迁徙,扎根于河内,先后两次截获董卓兵马呢?那吕布吕奉先一度杀死丁原作为投名状,向董卓卖乖示好,又为何会弃暗投明,为陛下征讨王匡叛贼?若非陛下希望遁逃在外时有汉室宗亲为倚仗,又为何将你给找出来,与卢公里应外合定策,将这河东太守的官职交予你手?此皆陛下所为啊。”   刘备:“……”   这每一个问题,都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回答。也都信息量太大了!   他努力压住了心中的种种情绪,问道:“那么敢问,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姑且忽略掉他本能觉得不太对的地方,只说赵谦的这一番话,这位“陛下”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这位被派来接人的使者在太守面前也不落下风,侃侃而谈,没堕了“陛下”的颜面。   赵谦不知刘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用“头一个认出陛下衣着的功臣”身份,稍显挑剔地端详了一番刘备和他随从的模样,答道:“陛下已先往河东去了,请几位随我来。”   赵谦翻身上马,刘备也与关、张等人重新坐回到了马背上,重新启程向东。   见那先头带路的使者已行出了一段距离,关羽收到了刘备的信号,向前一步,与他并辔同行。   “以云长看来,此人话中有几分可信?”   刘备迟疑了一阵,唯恐是自己方才直面那一番话,于是当局者迷,先将这个问题抛到了关羽的面前。   张飞也凑了上来:“大哥为何不问问我。我看那小子肯定有话没全说,保不准就是有鬼!咱们远道而来,还是提防着一些好。”   关羽看他一眼:“先问我,自然是因为我是河东人士!”   他是早年间犯了事情才逃难到幽州去的,有了这样的缘分认识刘备。   如今他们几人又从幽州回到司隶,人生地不熟,只能尽量凭借早年间的经验来推断些东西。   要问,确实应该先问他。   张飞接受了这个理由,嘴上却还有几分不服气,发出了一声轻哼。   刘备打了个圆场:“自然是你二人都要问的,只是一个个来,莫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赵谦就已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刘备似在与下属商议,他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效仿孙轻,去科普一番陛下的“丰功伟绩”,干脆转回了头。   刘备微松一口气,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紧张。   大约是因为今日听闻的种种,都已完全打乱了他的准备。   关羽安抚道:“大哥虽未见过陛下,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气度,旁人是装不出来的,如今距离洛阳也不过咫尺,要向卢公求证料来不难,又何必担心呢?”   只是倘若这朝臣在内、天子在外,是一句真话,大哥这河东太守的位置,不好做啊……   刘备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越是机遇,也就越是挑战。   他心中暗想着可能见到的情形,也不忘打量了一番前面领路的赵谦和其随从,发觉这些人虽然自称黑山军,却不似他早年间征讨黄巾时所见的那般无序。虽不算个顶个的健壮,但也瞧着有几分好力气,便先在心中高看了他们一眼。   中道扎营歇息时,又见有一路骑兵途经。   刘备挑起帘帐向外张望,见这路骑兵短暂地停下,与赵谦交谈了两句,又再度分开。那为首之人虽在渐合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也依稀能辨认出,正是一派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模样,不由又是暗赞一声。   眼见此景,他对于赵谦所说的情况,更多了一分相信。要怎样的贵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将领效命呢?大概不会是等闲之人。   又过一日的赶路,众人终于抵达了河东地界。   刘备也有些意外地发觉:“咱们不是先去安邑府衙?”   关羽瞧着这已然偏向往南的行路趋势,冒出了个猜测:“该不会是往盐监方向去的吧?”   赵谦闻言,目光一亮,打听道:“壮士来过河东?”   关羽不打算向他托底,答道:“昔年偶有途经。”   “原是如此!”赵谦道,“我们此行所去,正是河东盐池所在,陛下如今就在——哎,张将军!”   刘备循声而望,见赵谦又与远处行来的一支队伍打起了招呼。   他们这一行人驻马停下,那边的队伍便一步步靠近了过来,也慢慢让人看清了这是一支怎样的人马。可不看还不要紧,一看之下,刘备便忍不住眉心一蹙。   只因他看到,那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端正持重,麾下的骑兵队列齐整,打一照面间就能看得出训练有素来,就算是放在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面前,也不显逊色。   可在他们后方跟着的,就宛然是一伙难民,不仅大多衣着褴褛,面色青白,其中还不乏妇孺老幼,竟像是被这一众凶悍骑兵驱使着被迫前行,来到了此地。   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已然身处虎穴,紧绷着面色看向那跳下马来迎向赵谦的人。   赵谦总觉后背有些发冷,又觉大约是自己想多了,向张辽问道:“吕将军的剿匪办得如何了?”   张辽答道:“河东贼子群龙无首,听闻陛下愿在河东为他们提供吃住,保他们过冬,只需来盐监做工,或是在河东垦荒造田,都已弃械投降了。这不——”   他指了指后方:“这是押来的第一批盐工,第二批就在后方十余里处,今日也能抵达。只是……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有些不太够了?”   因有外人在场,张辽将后半句话问得轻些,只确保赵谦能听到。   赵谦也便低声回他:“且待送至陛下面前再说吧,陛下总能有办法的。”   张辽刚欲再说,忽被赵谦一把抓住,拉到了刘备的面前,“来来来,我为你二人介绍。”   “这位,”他指了指刘备,“是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卢公的高徒,正要前去面见陛下。”   “这位——”他指向了张辽,“这就说来有些话长了。”   他向刘备介绍道,“他曾是并州的武猛从事,一度不幸为董卓所驱策。何太后为董贼谋害之时,陛下领我等前往河边告祭,誓师立志,恰好遇上了他渡河而来,直接抓了个正着。正是太后有灵,赠予陛下的臣子。”   张辽向来沉静的表情都险些裂开了一道缝。介绍介绍他也就算了,有必要把这话都说出来吗!   偏偏这赵谦和张燕这群黑山军混久了,察言观色的能力时灵时不灵的,起码现在就没看出张辽的困窘,用吹嘘的口吻说道:“也就是这位张将军,带兵速克河东,替陛下夺回了河东盐池。”   刘备:“确是一位出色的将领,只是不知——”   他看向了众人的后方,仍想就此事得一解答。   赵谦一拍脑门:“先前竟忘记和你说了!你这河东地界上有一路贼寇,名为白波贼,平日里屯兵于白波垒,往复奔走于河东和并州之间,以劫掠为生。这一批贼党,本该是你到任后前来清剿的,但陛下已先令将领为你扫平了这处隐患,除掉了一大四小合计五位贼首,解决了这盘踞的祸患。这些,就是原本归白波贼统辖的流民。”   “陛下觉得,他们平日里协助白波贼劫掠,不事正业,迟早也要为贼寇牵连,着实不妥。眼下贼寇授首,他们也该当迁作河东的良民,便由张将军他们带领送来这盐监之地。陛下说,到时候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   刘备尴尬地抬了抬唇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发现因为又一个意外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有点难办到这件事。   什么叫做,“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   这种东西也是可以送的吗?   但想到这一开始的河东太守官职,也是被人内定从天而降,他又不知道,这清剿河东白波贼的任务被人提前完成,是不是都不算大事了。   他拱手向张辽行礼道:“先前不明内情,险些误会了将军,是备失礼了!”   张辽看他一眼,眼神恍然:“我似乎明白,为何陛下要令卢公在朝中促成你来河东任职了。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各自公干交了差事,某再来认识一下刘太守。”   他转身就要回到队伍当中去,很有几分北方人办事的雷厉风行。   赵谦连忙送了张辽两步,顺便低声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张辽简短回道:“方才他看我的表情有一点不对,估计将我当成是打家劫舍,还强征百姓入伍的人了,但又没草率地出来喝止。听到你说的话后,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还是认真向我致歉。这样的人,应当是陛下需要的治理河东良才。”   赵谦其实还有点没听懂,但见张辽有了成算,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便转回到了刘备的面前,“那咱们先行一步,速往盐监去见陛下?”   “正该如此。”刘备答应道。   又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张飞的一声嘟囔:“要这样说,这位陛下人还挺好的?”   刘备沉默地叹了口气。人好不好不知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是来得太晚了些。   ……   那河东盐湖的入口处,已因刘秉的到来,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   既是为“朝廷”兵马驻扎所设,也是给那些即将到来的“白波贼”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的场地。   刘备闻着风中的盐卤味,趁着赵谦转头带路的空当,稍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抚平了赶路中被压出的几道褶皱,随后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不知是不是距离他前来河东赴任的真相一步步近了起来,他已提起了心弦,一阵紧张。   但赵谦这带路人又突然间停下了!   还是停在了一位不修边幅的年轻人面前。而这人,显然不会是早早等在盐池的皇帝。   刘备本欲出口的话又一次憋在了喉咙口。   “你在这儿做什么?”赵谦疑惑地看向孙轻,见对方直着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与先前到处宣传的样子大相径庭,忙不迭地发问。   “呵呵……还能是为什么?”孙轻翻了个白眼,“陛下又和那老监头吵起来了,我想帮陛下说话,然后这两人说的我听不懂,只能出来透口气。”   “你还用听得懂什么?”赵谦不太明白,“这盐池是天家私营,陛下的东西!谁人能有胆子和陛下争执!你直接用他在冒犯天颜骂回去不就行了。”   “那也得陛下让我这么做吧……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该算清楚的地方算得清清楚楚,要求也高得吓人,有时候又非要不顾身份和人论道理。”孙轻一边说,一边又笑了出来,“理解不了我说的意思?”   他瞥了眼赵谦的背后,看到后面探出了三个脑袋,还各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顿时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赵谦连忙解释道:“河东太守和他的部将。”   “原来是你们到了!”孙轻面露喜色,“走走走,一边走我一边和你们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倒要看那老家伙现在要如何说我们缺一道官家手续!”   关羽有些疑惑地往道旁看去,总觉得此地和他离开河东时相比大有变化,问道:“这外围的盐畦呢?”   孙轻摆了摆手,答道:“别提了,陛下觉得此地出产的盐太粗也太苦,不如上贡的井盐精细,和盐工商量着改一改制盐的办法。到这里为止,我还是听得懂的。”   他伸手一指,示意道:“你们看,那条是引水的沟渠,先流入这片盐畦里,但陛下说,若是从这里就开始晒盐,岂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在盐中了,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于是下令让卤水一步步流经这三个大池,每个池中停留一阵,等卤水变清后再通往下一处。”   “贵人也太讲究了!”张飞脱口就道。   孙轻揉了揉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飞这话听来耳熟。又恍然意识到——这正是他初见陛下的那一日曾说过的话。   不过现在不同了,他是陛下的忠实臣民,怎可让人这般诋毁陛下。   他将眼一挑,喝道:“怎么说话呢!陛下希望河东盐池的盐卖出了好价,供给军中吃用,既未劫掠也未害民,讲究一些也是应当。不仅要在这里……这里陈什么降的,还要用前面的盐板拦截过滤一道,才到了最后的盐畦当中。”   但再后面的东西,他就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老盐工不理解陛下为何要将淡水引入盐畦,陛下就在和他吵什么【滤花纳】的饱和溶液析出,说这是常识,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   哦,所谓的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可能说的是陛下进太学读书之前的宫中私教吧,反正他这俗人是没听过,老盐工也没听过。   已眼看着吵了好几日了。   也不知道这群老盐工的脖子是不是要比别人硬一点,眼神也比旁人不好使一点,在陛下那等威武凛冽的气势面前,居然也敢为了盐的产量而出言相争。   要他孙轻来办的话,干脆就将人饿几顿,必定老实了。   可陛下却说,等到白波贼众来到此地,还需要这些老盐工来带着新人办事,不靠着真本事将人收为己用,让这位老盐工带着其他众人诚心办事,将来可就有的麻烦了。   孙轻强忍着为陛下拔刀的冲动,又觉这样较真的陛下才是他愿意誓死追随的人,只能退到外面来了。他眼不见为净!   “喏,就是那边了。”   他停下了脚步,指向了其中的一方盐畦。   刘备打眼望去,就见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挺着脊背,负手站在田垄之上。   在他面前的盐池之中,有个肤色黑赤的老者正弓着脊背,几乎将脸贴到了地上。   盐池谷地之中剧烈的风吹得人眼睛发疼,连带着今日还算和暖的日光都少了几分温度。   但这老翁衣着单薄,只脚上裹着油布,却好像浑然不觉寒冷,又往盐池那浅浅的水面上凑了凑,想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青年旋即向一旁伸手,便有人将一把铲子递到了他的手中,再被他一掷,插在了盐卤池水当中。   “五日,我答应过你,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只需要五日,现在答案如何?”   刘备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青年眉眼温厚,却又带着一缕锋芒,让这张金尊玉贵中养出的面庞不容人亵渎、直视。   而在他的面前,那一度呛声的老翁已闭上了嘴,一把抓起了一旁的铲子,狠狠地从硝板之上铲出了一大块的盐,堆在了水上。   冷淡的日光照在这一片析出的粗盐上,泛着一层远比平日所见粗盐更为白亮的光。   那老翁伸手,在指尖点了一块盐沫,慢慢地放在了嘴边,忽而惊声:“苦味果然淡了许多!”   “不,不止是淡了苦味。还比之前剔透,精细。”   刘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甚至在一瞬间驱散了此地的冷意。   像是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视线,猛地转过头来,也看到了远处的数人。   在辨认出了他们的特征时,刘备只觉看到了那青年眼中一抹迫人的闪光,随后便见他依然含着那一缕笑容,迈开了脚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还间隔十步之远,他的声音已抵达了耳边。   “玄德!我早从卢公处听闻你姓名,今日终于等到你了!你可知道——朕候你多时了。”   刘备忽然有些手脚不听使唤,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第30章   候……候他多时了吗?   那年轻人一改先前和老盐工说话时的较真,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热情得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现年也才不满三十的刘备,绝大多数时候打交道的都是县衙官员,如公孙瓒这样的边地守将已是其中翘楚,对于眼前这位被沿途种种证明了不凡的“陛下”,已天然有了一阵敬畏。   更别说是得到了这样的欢迎。   他也确有龙章凤姿、帝子皇孙之象!   哪怕是在这盐田谷地的风场之间,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异常一丝不苟,扬起的轻快笑容里,混着几点太阳的闪光。   纵然身着便服,也看得出他身量挺拔,血气旺盛,从面容到双手俱是保养得宜,是一等一的贵公子气度。   刘秉抹去了面上被风扑来的盐粒,一把抓住了刘备的手:“玄德可有收到卢公的消息?”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先在心中咚咚打鼓,唯恐卢植写了什么东西,把他给卖了。   但想到卢植上一次都未就着玉佩一事向孙轻发问,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又压下了这须臾间的忐忑。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试图证明自己认识洛阳贵人的信件,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刘备来自己的地盘,这话说出去,他能吹一年!   相比于他手底下的张燕、吕布、司马懿等人,刘备更是活脱脱的一座道德高地,看起来别提多有安全感了。   再说了,他赌一包盐巴,刘备没见过真正的刘辩。所以刘备开口的第一句不是“你不是陛下!”而是——   “您……您真是陛下?”   刘秉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是忽然收敛了笑容,发出了一声沉痛的轻“唉”。   “卢公信件果为董卓监视,不能提及再多。若你前来此地见过张燕张将军,就应当知道,月前,是我将昔日卢公对我提及的玄德过往写入信中,假借你的名义,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送到了洛阳,提醒卢公,可将你调来此地。”   “哪用张将军!”心直口快的孙轻直接扯着大嗓门从后方喊道的,“此事我能证明!”   赵谦更是不甘落后:“陛下为怕信件字迹被董卓发现,还是让我代笔的。”   刘备眼神一震:“……”   说通了,全说得通了!   为何卢植会说,【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哪怕卢植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内幕,起码从董卓的视角,这才是全部“逻辑通顺”的事实。   为何卢植又会说,让他和黑山军交手不可硬碰硬,还要听司马朗的建议。那赵谦在来时已提及过,司马朗如今正在陛下处任职。   纵然此时此刻,他的理智仍然告诉他,卢植其实没有必要和小皇帝说起太多与他有关的事情,他刘备的分量也是微乎其微,可当一切的疑惑都在此时串联向了真相,得到了解答,话中刘秉口中说出来,也就莫名有了可信度!   他来时路上的种种疑问,也都暂时丢在了脑后。   “陛下——您,您真是受苦了。”刘备下意识地便已回握住了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手,眼神中流转着动容,以及溢于言表的忧虑:“只是臣才疏学浅,不知能否帮得上陛下。”   “为何玄德会有这样的疑虑?”刘秉眼神真挚,声音恳切。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实在是一幅感人至深的君臣相认、宗亲相认的场面。   就连同在此地的孙轻,一面觉得陛下对刘备的待遇也太好了点,着实令人嫉妒,一面又想着,只怕陛下等待一位汉室宗亲前来接应已等了太久,有此表现又不过是人之常情。   “玄德当然帮得上忙,姑且不提你此刻这河东太守的身份——”   刘备可太帮得上忙了。一位有能力的汉室宗亲,别管是不是血缘上远了一些,只要站在此地,就是在证明皇帝身份的真实性,让他刘秉的小命多了一层保护。还有……   刘秉道:“卢公和我提过,说你当年向他求学时,虽家世不显,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交友广博,人际通达,这是何等的本事?朕身处洛阳皇宫富贵地里,不觉这有何必要,可如今落魄至此,不知要如何才能召集群雄重回帝位,玄德的能耐就至关重要!”   刘备一时哑然。   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一位已被他认定为天子的人口中说出,震撼得让人瞠目。   这话又极有可能是卢公昔年在教授陛下时说出的。   其中应当有卢公为引导陛下向善,用了一些夸张的描述,也被陛下牢牢地记住,于是在置身困境时头一个想到了他。   他却还在怀疑陛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不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老盐工忽然在此时跳上了岸,向着刘秉冲了过来,“陛下您看,按照您的这个法子,咱们应当还有两种方法改良这新盐,一个是外面淡湖水的分量,一个是这结盐巴的硝板的品质。您的说法是对的!”   他满面懊恼,也不知道是在懊恼自己之前为何要与刘秉争执,还是在懊恼,为何皇室中流传着其他的造盐之法,却敝帚自珍,不让河东盐监学习此法。   幸好眼前的这位陛下来到了此地。   刘秉并未因为和刘备的交谈被人打断而气恼,伸手扶了一把脚下踉跄的老翁:“那就劳烦你再多试探几次了。趁着冬日真正来临前,此地应当还能结出四到五批盐,对不对?”   老盐工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秉侧过头来,又向刘备问道:“玄德既已到任河东,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刘备已觉一阵热血涌上了头顶,斩钉截铁地答道:“愿为陛下效力。”   “来——”刘秉毫无架子地抬手示意,“去那边详谈。”   “那你们也和我来吧。”后面,孙轻也向关羽和张飞道。   见这带路的家伙一派悠哉散漫,活脱脱一从良贼匪的样子,张飞一边跟在他后面走着,一边在心中暗暗腹诽。   待得二人被孙轻带到了一处池畔小屋,让他们在此地暂且歇息,张飞在坐榻上左右挪动了两下,还是跳了起来,凑到关羽的身旁低声说道:“先前大哥和那陛下的话,我有些没听明白。你比我多读得两本书,你说,大哥有没有遭人诓骗。”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早年间全凭直觉趋吉避凶,也凭直觉认了刘备,现在他直觉地有几分不妙的预感,仿佛已然进了贼窝。   可听关羽发问“刚才为何不拦”时,他又答不上来了。   他懊恼地重新坐了下来:“我见大哥与那位相谈甚欢,就连官职都是对方给他谋来的,怎可胡乱开口?再说了,我向来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士大夫,但也知道,何为敬重君子,鄙夷小人,这陛下行事,倒也能当一句君子!那我也该……敬重一下这位陛下!”   他又不是好赖不分的人!   “那不就得了吗?”关羽撑着膝弯,目露沉思,“若有不妥,咱们再行应变就是!”   但都已到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何来的人胆敢假冒皇帝。最多就是这位陛下既然已是名义上的废帝,董卓重新册立的弘农王,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是另一个皇帝身边,会否危机重重罢了。   显然,刘备不怕这样的挑战。那他们也不怕。   当关羽和张飞再度见到刘备的时候,见他眼有微红,似是一度与那位落难的陛下相对而泣,可除却这一点,已只剩下了踌躇满志。“云长、翼德,咱们有一桩大事要做了!”   这是陛下交托给他的,第一件重要任务!   ……   “郎君——”一名家仆匆匆跑过草木葱茏的庭院,停在了正在修剪常绿盆景的主家面前,“范郎君到了。”   身着襜褕绣衣的男人披着一件大袖鹤氅,不显衣着臃肿,却因身量高挑而更添几分飘逸。闻听这通报,他慢条斯理地应道:“请他进来。”   被称为“范郎君”的男人同样衣着体面,只是因他脚步匆匆,行动带风,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风度,更是上来就夺了对方手中的剪子:“卫伯觎啊卫伯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收拾你的这些花木,我要见你一面怎么就这样难呢?”   卫觊,也便是男人口中的卫伯觎从容不迫地答道:“卫氏家学如此,经营书画者,戒骄戒躁。”   范璋无奈:“那你也得看看如今河东的情形啊!”   “先前——是那董卓驻扎在此地,一听咱们卫、范两家,是河东望族,就上门来要什么军旅安置的费用,咱们同这群凉州人说不通,给他们些东西,让他们见好就收,也就算了,总比那伙白波贼上来就抢要好。这董卓眼下也去了洛阳,为难别人去了,但怎么走了个董卓,还来了另一路贼人!”   眼见卫觊神情淡淡,范璋更是来气,“哎呦,我知道你要养望,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仕,给你卫家争一个前程,但你能不能吭两句声?到时候麻烦找上门,你还想用言辞说服他们不成?”   卫觊总算正了正色:“近来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弄不明白出兵的都是谁的兵马之前,我不想贸然行动。我又不是死人,真到了河东有乱、卫氏有难的时候,难道我还能继续在这里悠闲栽花吗?”   “行了,进屋坐坐吧。”   屋中因有客人莅临,早已点起了暖炉与熏香,侧面避风的角落窗户半开,让烟气能透入院中。范璋落座之后,便有仆从端来了热汤送到他的面前。   范璋低头抿了一口,“还算你有待客之道。”   不仅有待客之道,也不是真已超然物外,要去做神仙了,只是办事要比旁人谨慎些。   河东卫氏不似范氏富贵,但以儒学传家,又长于书法,自落户河东以来已经历了数代,便当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河东人,却也更需要筹谋着每一步。   卫觊瞧见了范璋仍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想到了近日的种种通传,沉吟片刻,说道:“范兄也不必如此,若有交战,必定先在河内地界,而非河东。”   “可这河东——”   “河东之地,堪配图谋的也不过是三件东西。一是白波贼的兵员,已被人尽数吞下,也不知黑山贼是得了何人指点,用出了一招诱敌之策,也真给他们办成了。”   范璋忙问:“另外两样呢?”   “一是河东世家的私产,一是那盐池所出的盐巴。但此事,他们做错了。”卫觊向他分析,“若是他们只劫了仓储便走,或许还能说,是旁人所为,可这群原本活跃于河内的悍匪竟是直接强占了盐池,挑衅皇权,董卓身为太尉,有数个理由可以调兵征讨,我们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敷衍于他们,拖到朝廷发兵之时。”   范璋若有所思地点头:“照你所说,确是以不变应万变最佳。可是,咱们跟这连盐池都敢劫掠的悍匪说不明白话,若是他们提剑打上门来——”   “你无私兵私产吗?坞堡坚固,存粮甚多,闭门不出也能撑上数月,届时早粉出个高低来了。”卫觊笑道,“再者说来,真到了无可奈何之时,我们有狡兔三窟,让出点利益又何妨?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多得是办法对付。”   还有一句话,倒也不必摆在台面上说。他族中兄弟迎娶了大儒蔡邕的女儿蔡昭姬,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蔡邕总不会对河东情况视而不见。听闻近来董卓为显示亲近士人之态,对蔡邕礼重有加,那么蔡邕若要救女,董卓也该有些表示。河东乱不起来。   “郎君——”   卫觊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报信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他应了一声,便有一仆从托着一封书信入堂,送到了他的面前。   卫觊抬手接信,微微蹙眉:“这是谁的信?”   仆从答道:“送信的人称,是奉了河东太守刘玄德的命,前来邀请郎君过府一叙!”   “刘玄德?”卫觊先是疑惑,又忽而恍然,“早闻有人接下了河东太守之位,竟在此时到了!”   范璋扯了扯嘴角:“这人也真是走了背运,什么时候来不好,非要在这个时候到。黑山军刚劫了盐池,我看也不会让这位太守过得太舒坦。”   卫觊沉默了一会儿,眼光快速地扫过了手中的这封信,直到一声轻笑响起在了堂上:“范兄,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这位刘太守,刘使君,有点意思!你且看看——”   范璋接过信来,就见信中写到,他刘备知道,河东邻近之地有贼寇横行,既得陛下与老师卢公器重忝居此高位,自然不敢懈怠,唯恐出了岔子。在从辽东起行赴任之前,他向同门公孙瓒借了一批护卫,又得中山大商资助了马匹,还有两位武力非凡的兄弟助阵,总算平安抵达了府衙。   久闻卫、范二氏为河东之望,想请二位作为表率,往府衙相会。商议一番要如何抵御贼寇。   范璋抬头,急切地问道:“怎么说?你去不去?”   卫觊从他手中重新将信取回,端详着信上敦厚而稳健的字迹,回道:“去,为何不去?”   若是这河东太守只知向他们求援,那他必然不走这一趟。若是他大言不惭想要讨伐黑山贼,他也羞得与此人为伍。   偏偏刘备在话中说得明白:   他虽出身不高,但师从卢植,和他们这些士人乃是一方的。   他颇有武力,起码能够自保,还有兵马相随。   更重要的是,他没头脑一热,说出什么大话,只说“抵御”。   那这位新来的父母官,就能够见上一见。   卫觊向随从招了招手,示意他去打探一番,刘备书信中所言是否为真,也很快得到了答复。刘备抵达府衙时,确有一批北方人模样的精兵护送,还有两位武将模样的兄弟一同出入。   “走吧,去瞧瞧此人,是否能替我们遮风挡雨。”卫觊起身,鹤氅如羽,端的是一派沉稳持正的样子。   倒是这位刘太守让人有些意外。   当卫觊和范璋应邀而来时,这位刘太守正着常服,斜靠在院中新建的一方栅栏边上,见两人通报入内,忽然一把抓起了栅栏中的其中一只土鸡,哈哈笑着将它交到了一旁的张飞手中,竟是散漫得让人吃惊。   范璋脸皮一抽,忍不住问道:“太守这是?”   “哈哈,”刘备迈步上阶,示意二人同来,顺口解释道:“这是从辽东带来的特产,那边民风剽悍,所吃之物,也要有趣一些,比如这鸡肉,要吃斗鸡的,让两鸡相斗,赢的上擂,输的上桌!我初来乍到,邀请二位前来,总要有个待客之道,亲手抓出今日宴饮的主菜。”   他容貌算不得拔尖,但说话大方,举止不俗,加之笑容可掬,让人说不出的有亲切感。这解释也有趣得很,立刻让范璋放下了戒备。   范璋与卫觊落座,又听刘备道:“二位有所不知,今日这主菜在辽东有个说法,说是能治百病,令人精力旺盛,不易衰老。我起先也不信这个,但少吃了两口后,又觉其中确有门道。”   范璋一听就笑了:“若如太守所说,这也不过是一盘斗败了的鸡,何来这等神异的功效。”   刘备卖起了关子,“话不是这样说的。二位且待这菜肴上桌,再品也不迟。”   他说话间,举起了手边的酒杯:“刘备不才,能任职河东,与两位有幸相识,该当先敬一杯!”   范璋连忙回敬:“您是新到的父母官,该由我们敬您才对。”   刘备瞥了眼对方的神情,却又分明瞧见,他很吃这一套。   当被陶盅盖着的主菜上桌之前,因一方礼让,一方接受着追捧,又有三五杯水酒下肚,此地的气氛已是热络至极,哪里还看得出只是刚刚认识的样子。   范璋已有些微醺了,见菜至面前,笑着开口:“玄德年纪不大,却好生会说话,难怪能得青云直上。就算这鸡肉不若你说的神异,我也——嗝。”   他打了个酒嗝,惊讶地看着那露出来的鸡肉,只见这鸡肉通体金黄,泛着一缕咸香,与平日所见的大不相同。   “此为盐焗鸡,是一位贵人传授的做法。”   刘备心中暗喜,陛下将御膳的做法告知于他,放在这河东士族的面前,果然也能唬得住人。   那范璋和卫觊举起了筷箸,夹下了几条盐焗肉来,放入口中细品,有些讶异地发觉,这肉虽有些咸,但无寻常湖盐常带的苦味,反是香气更甚,宛然不是凡品,与他们平日所食的炖煮之物相比,又多出了一份筋道。   有没有刘备所说的延年益寿功效姑且不论,此物的滋味甚是出众。   “此物——”   刘备将身子向前探了探,似有几分迫切之意,打断了范璋的开口:“我知二位都是风雅之人,不谈金银财物,可这河东地界贼寇横行,我身为太守,却不能不考虑阿堵物,供给士卒吃用。想敢问二位一句,如若将此延寿之物售于河东诸名门,能得几分利?”   若是没有先前的交谈,范璋必定觉得,这太守满口黄白金银,着实俗人,把目的说出的也太早了一些。   但刘备是个妙人,又是个在卫觊口中所说应当为他们遮风挡雨之人,他只是想做个买卖弄些钱财,不是要来抢他们的东西,又有何难?   范璋和卫觊对视了一眼,见对方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睛,以表认同,当即拍着胸脯就道:“何必说什么售于河东诸名门,我二人就可将玄德的这些东西全给买了!”   “此话当真?”刘备举起了酒杯,惊喜异常。   范璋被这双眼睛里的感激看得飘飘然,一并举起相应:“这是自然,若是玄德不信,我与你签个买卖的合约又如何?此物……”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道:“此物何价?”   刘备道:“一斗八十钱!”   “这……”   见刘备期许地瞧了过来,范璋猛地笑道,“哈哈哈哈是比寻常的贵些,但既有增寿之功效,也算不得多贵!”   刘备那院子里才几只鸡啊,全买了都只是从他手里擦点油水下来而已。他买!   于是酒宴之中,范璋和卫觊毫不犹豫地在刘备的劝酒声中,晕晕乎乎地签下了契约。   也便是在这时,他们瞧见有一人托着一尊餐盘,行到了堂上。   范璋奇道:“这又是何物?”   有盐焗鸡在前,他还真有点好奇,刘备还能拿出什么样的东西。至多也就是破财免灾而已,算不得大事,能认识这个朋友才更要紧。   却听刘备说道:“此非新物,而是方才那盐焗鸡的食材。两位如此待我,我又怎好隐瞒呢?这鸡肉能有这般美味的秘诀,正在此物了,也是我要售卖于二位的珍宝。”   珍宝?听闻这一句,范璋和卫觊连忙摇晃着站了起来,向着刘备靠近,也凑到了这“秘诀”的面前。   见他伸手,郑重其事地举起了那餐盘的盖子,而后,露出了其下一片洁白晶莹的——   盐。   咦,等等,怎么是盐?   二人还未反映过来,刘备就已一把揽住了卫觊和范璋的肩膀,笑声更是酣畅:“此为河东盐池新产出的上等好盐,以我看来,足可让人百病全消,延年益寿,若是一日不吃盐,要生大病的!幸得二位愿意慷慨解囊,不过也请放心,这一斗八十钱,绝不算昂贵……”   ……   卫觊的酒突然就醒了。 第31章   一盆“冰水”直直地泼在了他的头上。   不仅把此地因宴饮而热络起来的气氛一扫而空,也让他先前淡漠从容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当场。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头拧向了刘备的方向,唯恐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这位新上任的河东太守说,他要售卖的东西,不是什么辽东斗鸡,而是盐!   还是河东盐池中出产的盐!   ……   “这一斗八十钱绝不算贵,”刘备说得坦坦荡荡,“方今市价,盐价低谷为一石四百,高峰为一石上千,近几年间大多稳定在一石七百钱,折算下来就是一斗七十,可二位细看,自河东盐池的制盐之法得到改良后,精盐比之先前细白了不止一倍,只涨价不足两成,称得上是物美价廉。若非我与二位投契,此等大好的买卖,又怎会先找上二位。”   “至于这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是延年益寿的问题吗!”   卫觊一把推开了刘备,蹬蹬向后退出了数步。   要不是入厅落座前,他已解下了佩剑,将它交到了侍从的手中,此刻他几乎想要拔剑出鞘,向眼前之人质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太守待人处事的言谈举止都无比随和,甚至称得上一句平易近人又不失风雅,格外讨人喜欢,图穷匕见之下,竟说出的会是这样的话。   此刻再看他,简直称得上是面目……好吧,还是儒雅温厚,不见面目可憎。   但一想到“河东盐池”四个字里的意思,他又竖起了眉毛。   “这更不是盐价几何的问题。刘太守是不是真觉得,近年间放任民间制盐,只收取商税,就真能将这大汉设立于河东的盐监产出,当作私人之物,随意交易了?我更要问您一句,您与那黑山军又是何瓜葛,竟做出此等官匪勾结之事!”   河东盐监的盐再好,也不是他们能碰的东西!   哪怕眼前这位太守竟不似他此前所想,是个遇上了恶邻的倒霉蛋,而是与黑山军合谋,也绝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他和范璋本打算先在旁围观,却被他一番唱念做打的表现给骗了!   他们还真以为,他只是需要兜售盐焗鸡来捞一笔军资呢。   原来,真正愚蠢的是他们。   “哼。”一声冷嗤忽然从外间传来,打断了卫觊刚要再度出口的话。   “你说谁是官匪勾结呢。”   卫觊转头循声,就见一名身着皮甲、身量不算高的将领跨门而入,随性地伸手,掸落了肩头的尘土与盐粒,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哪怕来人只说了一句话,卫觊却几乎在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就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他……他不是别人,正是那抢夺河东盐池的黑山军统领!   “说话啊!说谁是官匪勾结呢?”张燕挎着刀,又向卫觊和范璋走出了一步。   前者衣袖中的手死死地攥紧在了一起,后者则是不自觉地将腿一抖,吞咽了一口唾沫。   只听张燕咄咄逼人:“我,平难中郎将张燕,陛下的武将、忠臣,不忍见这河东盐池废弃,故而将它夺来,这位,卢公高徒,河东太守,陛下的文臣,不忍见白波贼余党冻死在这冬日里,为河东新盐找个销路,都不过是尊奉陛下之命行事,寻你二人来一并立功,何来的官匪勾结!”   “敢问,谁是匪?!”张燕一声厉喝,理直气壮得瞩目。   卫觊涨红了脸,却愣是没说出话来:“……”   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干出这等无耻的事情,还能是这般表现!他也太有理了。   那“忠臣”两个字被他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心跳,活脱脱像是在说个事实。   可忠臣?他是哪门子的忠臣!   身在洛阳皇宫之中的陛下知道,这劫掠了盐池的匪寇居然还觉得自己是朝廷忠臣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偏偏此刻他自己羊入虎口,已变成了旁人桌上的鱼肉。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刘备上前来打了个圆场,却让卫觊的嘴角再度狠狠一抽。   对方的下一句话,更不像是来劝架的,而是来火上浇油的。   “这二位既是河东望族所出,必定明晓事理,如今知道我等所售之物也是物超所值,这误会也就说开了。至于分量多了些的问题,对于二位来说,也只是小事……小事!”   刘备将契书向旁边递去,那人接过后便匆匆迈出了房门,直接断绝了卫觊上前将其抢过的可能。   他伸手邀道:“还请二位在此地小坐歇息,既然先前酒会未尽,不如再饮两杯。”   张燕危险的眼神在前,卫觊和范璋对视了一眼,瞧见了彼此眼中的苦涩,也只能先重新坐了回去。   卫觊落座,状似恭敬地举杯道:“呵,刘太守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此事上报于朝廷后,又当如何了?”   他被扣押在此,契书也是他自己签下的,这笔钱,眼看着他是必须吐出来。但也得看看,这位与黑山军同盟的河东太守能不能真的吃下去。   他有这个自信,刘备既然要用诓骗的手段,让他和范璋入套,也就不会做出刚来赴任就杀死河东名士的恶事。在意识到自己的小命能保全后,卫觊的话便有些夹枪带刺。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刘备从容不迫地应道:“此事,备已上达天听,无需伯觎担心。”   怎么不是上达天听呢?   这事还是陛下吩咐的呢。   虽然他从未干过这等诓骗士族的事情,但陛下说得很对——   事急从权呐!   冬日将至,河东河内的流民本就不少,还添上了新被收容的白波贼,和从冀州迁移入河内的黑山军。要让他们活过这个冬日,继续当陛下的子民,没有什么都不能没有钱?   钱从何来?当然只能从这些富户的手里赚。   可陛下终究是陛下,并不希望他们刚刚收服了白波贼,便做出和他们一样的抢掠之事,而是拿出了一个适中的价格和对方做买卖。   至于这买卖是骗出来的还是威胁出来的,那是另外的问题。   起码在明面上,河东之地,并无贼寇。   ……   “可为何陛下不亲自出面呢?”赵谦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们此刻就在刘备宴请卫觊、范璋的厅堂后面一处隔间中,还能依稀听到前面的争执。   虽看不到那边的画面,但也能够揣测,那边是怎样的场面。   要赵谦说的话,完全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向卫、范两家告知,陛下就在此地,速速前来拜见不就行了?   刘秉摇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啊,欲速则不达。这卫、范二氏未知立场,又有私兵傍身,怎知他们口称的是哪个皇帝,日后再正式接触也不迟。”   再说了,让刘备去和人接触,还能相谈甚欢,他呢?   他除了自己偷偷先写好台词再背诵的时候,表现得体面一些,又不会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夸刘备的话都是从忘了一半的《岳阳楼记》里摘抄的。   让他这个假冒的皇帝忽然出现在两位士人面前,这两人还没有任何一点先入为主的想法,恐怕说错了一句话,都要被人察觉出不妥来。   自然要先让刘备上了,也正好发挥出他的本事。   刘秉心中因迈过这道门槛,又松了一口气,说出的话中却并未透露出这迹象:“让玄德出面,还有另外的一个用意。”   同在此地的关羽和张飞竖起了耳朵。   “玄德越是与河东士族交好,往来密切,身在洛阳的卢公也就越是安全。但愿,董卓能够投鼠忌器。”   二人顿时肃然起敬。   ……   “原来,陛下竟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张飞得了信号,来找刘备会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将这句话转达给了刘备。   这位今日最大的功臣目光一颤,忽有几分唏嘘地开口。   将人诱骗入套的最后一点负罪感,彻底被他抛去了脑后。   刘备向关羽、张飞吩咐道:“你二人各自带一队人马,执一份契书,向这两家征回钱粮。”   “遵命!”二人当即应道。   契书之上暗藏玄机,请每家吃下万石新盐。盐是契书中的“延年益寿之物”,将会分批送来,但钱却是要先给的。   只是走要走出府门时,张飞又忽然猛地一惊,后知后觉地计算出了这个数字:“八百万钱?”   惊得他又退回到了刘备的面前:“这两家出得起这样惊人的赎……买盐钱吗?”   八百万钱是什么概念啊,折算成方便携带的黄金,按照市价来算,也有足足八百斤!   他也算颇有家资,要不然担负不起这习武吃肉的开销,但距离真正富户的百万钱尚有一段距离,更何况是这八百万钱!   刘备道:“这一点倒是无需翼德担心,你忘了先前我们听说的朝廷买官轶闻吗?”   张飞恍然:“大哥是说,买三公的事情!也对啊,先帝还在的时候,一个名风清正的冀州名士,能拿出五百万钱买一个司徒的官职,那曹嵩……是叫曹嵩吧,走了阉宦的门路,明明没甚本事,也能花钱亿万,买个太尉的位置过过瘾,这些人都富得流油了!”   区区……不,这好像也不能叫区区,反正这赎金,他们出得起。   张飞当即就乐了:“大哥,您就和陛下瞧好吧,我必定早早将钱物带回!”   “且慢!”   本在屋中被扣押的卫觊忽然在张燕的陪同下走了出来,急急向着刘备拱手道:“恳请刘太守,选一位性格温和些的人登我卫氏的门!我族中有一位族弟,身体向来不好,入冬前后更是难熬,若忽然遭此惊吓,要出人命的。您也不希望因此而惹出其他的事端吧?”   刘备转头就安抚道:“卫郎君大可放心,我等并非贼匪,只取所需,绝不贪多,也无劫掠人口充作军员的意思。日后往来还多,还望不要生了嫌隙。”   等卫觊知道这背后的发号施令之人,等陛下重回洛阳,大家都是为皇帝办事的,何来嫌隙?   可这话听在卫觊耳中,就只剩了一个意思。   “都说我们不是贼了,你怎么还纠缠着这个字不放呢?”   卫觊:“……”   他望着关羽张飞离去的背影,只觉一阵急火攻心,扶着门扇方才站稳在这里。   天杀的一群厚脸皮老贼!若早知有今日,他何止是不该来此地赴约,还不该整日弄这些养望的事情,就该早日为官,总好过今日任人鱼肉!   他日若能将此有违王法之事告知陛下,他必定要让刘备等人好看。   而对于河东卫氏来说,这也是令他们绝不敢忘的一日。   一伙官兵抢在留守主宅的私兵来得及做出应对前,就已持有太守信物与卫觊签署的契书找上了门来,要从此地带走八百万钱。   身为大儒蔡邕之女,蔡昭姬几乎当场就想要与他们理论,却被面色惨白的卫仲道拉住了衣袖,站在人群的后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扛走所谓的“货资”。   “那洛阳已无王法,难道这河东……”   “夫人,切莫说了。”卫仲道拦住了她说下去。   不止那后半句话说不得,前半句也不该说!   那洛阳城里的事情更不是他们能够妄议的。   算起来,夫人的父亲还在董卓面前很得重用呢……   ……   “啊嚏——”蔡邕猛地打了个喷嚏。手中的棋子因为这一下未能拿稳,直接砸在了棋盘上。   他刚要伸手去捞,却被一只手给拦住了。紧接着,就有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哎你!”   “落子无悔,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对面的长者摸了摸胡须,哈哈一笑。   蔡邕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荀慈明,你也算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名士了,世人都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怎么还在下棋的时候耍无赖呢!”   他这哪里是什么落子无悔,明明就是不小心把棋子丢了。   见荀爽争不过他这老小孩,又将两人的棋子重新还了回去,蔡邕这才得意地笑了:“就该这样才好,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我,才有了方才这一下。说不准就是我女昭姬又想我这个老父亲了。”   提到蔡昭姬这个女儿,蔡邕刚要重新落子,又忽然一愣:“说起来,近来河东似乎不大太平,我是不是该将昭姬和她夫婿都接入洛阳来?这洛阳名医多,也好医治仲道的病症。前日董太尉寻我的时候还说,他幼子早亡,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女,近来已被他下令接到洛阳来,正缺一位伴读,问问我的意思,想来昭姬应当……”   “你糊涂不糊涂!”荀爽“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棋子砸在了棋盘边上,拧紧了一双花白的眉毛,看着面前的大儒。“你这人一向不通政事,你跟董卓亲近,我不说你,毕竟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征调入京,在外人看来做了董卓的幕僚,可你自己已身在这泥淖之中,却要把家中小辈还牵扯进来,我就非要说你两句不可!”   “董卓此人今日还能礼贤下士,但你瞧瞧他近日所为,哪一件不是令人发指,浑然一恶徒?”   荀爽的眉头皱得更紧,话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侍御史被杀的事情,才没过去多久吧?就因为朝堂上无人胆敢冒犯董卓,弹劾他的不法之举,他还越做越过分了!舞阳君,何太后的母亲,今年都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也甚少参与朝政,能和他董卓有什么仇怨?为何就要突然被杀害!大司农之子听闻洛阳有变,满腹孝心,决定冒险前来探看父亲情况,就因为董卓早年间和大司农有旧怨,直接把这孝子给杀了,又是什么道理?”   “你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咱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不想和董卓起冲突,来到洛阳来应付他拿士人充脸面的事情也就罢了,把家中小辈牵扯进来,却是万万不能!”   他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这话我在你面前说了,你也别一个不慎说到董卓面前告了密,我看这天下间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已辞官而走了,前面那个袁绍还有后面那个曹操,都算是耳聪目明的。你也知道,我有个侄儿名叫荀彧,早年间得了南阳名士何伯求的一句评价,夸赞他是王佐之才,现在董卓乱政,我却真不敢叫他来当什么王佐,让他弃官而走,带着族人迁移到冀州去了,待得此间的事态平息后,再出来为官也不迟。”   “你啊你——”他又瞪了蔡邕一眼,“你但凡还有点做人父亲的责任,就别把你女儿接到洛阳来。”   蔡邕哑口无言:“可那河东……”   “河东再乱,也不会有洛阳乱了。”荀爽的语气坚决,“那卫氏乃是河东名门,难道还保不住家产,保不住你女儿吗?我若是你,就干脆在董卓面前少提两句河东,少提两句蔡昭姬,说不定还能更安乐些。”   反而是他们两人,眼见董卓的行动越来越放肆,竟不知未来如何。   更让荀爽奇怪的是,早年间他与卢植的关系尚可,因都是经学专家,彼此之间有书信往来,按说也是有一份交情的。可此次再来洛阳,卢植竟有些避而不见的意思,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可惜当下多想无益,还不如先陪蔡邕下完这盘棋。   结果这一抬头,就看到蔡邕两眼发直地望向前方,那棋子又落错了位置。   荀爽:“……你这是做什么呢?”   蔡邕一惊,飞快地将它捡了回来,哭丧着脸道:“也不是我想少提河东就能少提的啊,前几日我上太尉府的时候隐约听到,董太尉和他那谋臣李文优在讨论着什么,说的正是河东如何如何?该不会是他孙女董白快到了,也要把昭姬带来,给我一个惊喜?”   荀爽:“……”   凭直觉来说,他觉得以蔡昭姬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李儒来商议,应当是为了另外的事情。可这样说,又好像是推翻了他刚才那句河东安乐的结论,干脆指着棋局道:“是与不是,过几日就知道了,先把这棋下完,你可别再胡乱丢棋子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又要来洛阳做个名士摆设,唯独能说得上话的,还是个臭棋篓子。   荀爽摇了摇头,看蔡邕终于重新落子,接上了新招。   ……   事实上,荀爽的猜测一点没错。   此刻的显阳苑中,董卓和李儒就又一次提起了河东的事情,说的也当然不是蔡邕的女儿要如何接来,而是说起了被卢植举荐的刘备。   刘备来到河东上任的消息,还未传到洛阳,他刚一上任就干出的那一桩大事,更是还未传入董卓的耳中。   那么,这就推翻了此前他们所持有的一个猜测。   河内的黑山军作乱,其中负责指挥的人应当不是刘备,要不然他们的使者何至于要跑到幽州这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刘备。   卢植为刘备求官的用意,好像也变得单纯了许多。   “等这刘备上任之后,看看他的态度,能不能给我们帮上一些忙。”董卓揉了揉额角,真要被河内的黑山军气个半死,偏偏此刻不宜亲自出兵,想着干脆来个借力打力算了。那刘备和公孙瓒交好,总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来上任,到时候他正好隔岸观火。   他又转头向李儒问道:“文优,你应该听到近来河内方向的传闻了。”   李儒点头:“河内的黑山军打出了效忠陛下的旗号,拒不承认您说他们是反贼。连河内的百姓知道的也是这个口号。”   董卓猛一拍桌子:“效忠陛下,效忠陛下!我看他们效忠的根本就不是我们扶立起来的这个陛下,而是那位弘农王!”   他随即一把拉住了李儒,眼神危险而深沉:“所以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找你确认一件事。你帮我看看,这事能不能做?”   李儒心中一惊,已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董卓问他:“我想以弘农王被废后怨声不断,德行有失为由,将他——”   他比划了个刀落的手势,面上杀机毕露。那两个字虽没说出,但谁也不会错认。他要杀了弘农王!   “文优,你觉得如何?”   这是一句问话,但更有可能,在董卓心中已有了定论。呵,他倒要看看,没了刘辩,那些盘踞河内的黑山贼,还能不能说出这样语焉不详的“效忠陛下”来。   可奇怪的是,他等到的竟不是李儒的是或者否的答案,而是看到,这位被他信任有加的谋士,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了他的面前,自腰间锦囊中翻出了一个布包,递到了董卓的面前。   董卓疑惑地接过,也格外惊讶地看到,在布包当中放着的,竟是两枚格外相似的玉佩。“你这是?”   李儒咬了咬牙,在好一阵犹豫后,终于咬紧牙关做了决定,说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有些惊疑不定的推断:“太尉,我怀疑——我怀疑弘农王有假!” 第32章   董卓慢了半拍,才愕然出声:“何为弘农王有假!”   这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李儒字字铿然:“我是说,被太尉废掉的那个皇帝,可能不是真的皇帝,而真的皇帝还流落在外,等候杀回洛阳的时机。”   “他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董卓惊问。   这话脱口而出得太快,以至于他转念一想自己入京后,这失去了何进大将军为助力的废帝,到底过的是何种众叛亲离的日子,表情又有些尴尬了。   好像还真的有。   可天下间,何曾听说这样的事情!   “……那,那就算他确有此等必要做出此事,又是如何办成的?从我们在邙山接到逃亡的皇帝到如今,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脱。而在此之前,他的处境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可万一他真有这样敏锐的眼光,又在太尉抵达前,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董卓拂袖而起:“好了,我不想和你在这里说这种荒诞的猜测。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人质疑过弘农王的身份,要真有这种事情,必有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   李儒仍是振振有词:“请太尉仔细想想,这天下之间相貌相似的人有多少?朝臣中能够越过旈冕看清皇帝面容的又有多少?这以假乱真的事情,要想办成,并没有那么难!”   他说得太过笃定,这个猜测也不是小事,董卓一边对此大觉可笑,一边又忍不住坐了回来,听李儒如何说。   李儒已将手中的两块玉佩都放在了董卓面前的桌案上。   两枚形制几乎相同的玉佩摆在一起,看到的人难以避免地会在第一时间将它们做个对比,也就理所当然地看到,其中一枚虽有裂痕,却远比另一枚要通透莹润得多,宛然一块被人砸开的无价之宝。   董卓便多了些耐心,听听李儒到底要说出什么来。   这位忠心的谋士重新落座在董卓面前,问道:“太尉觉得,汉家天子有何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董卓蹙眉,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   李儒已先开了口:“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权术高手。哪怕昏庸如桓灵二帝,也都是不折不扣的权谋高手!宦官,外戚,朝臣,他们居中斡旋,借力打力,只为了最后将权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中。灵帝生前看似为宦官所欺骗,说出张让赵忠等人是他父母这样的话,可实际上,这些宦官的权力完全依托于这昏君,于是灵帝一死,宦官就全完了,难道只是因为士族借着何进之死拼命一搏吗?”   董卓垂眸,眼中闪过了思量,必须认同李儒的这句话:“……你继续说。”   “再看这位弘农王,也就是废帝,他却好似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东西,天真可笑得让人瞧不起!自太尉入京以来,他甚至连试图反抗的动作都没做,就已被废掉了皇帝的位置,所有能够借力打力的办法他全都没有用,甚至利用舆论迫使太尉让步的事情,做得还不如袁氏多。更滑稽的是,何太后之死不见他悲伤反击,只见他更为惶恐,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这是皇帝应有的表现吗?”   他好像没有心腹,没有眼线,在失去了何进何苗何太后这些母族助力后,连和朝臣也是完全脱节的。董太尉自比霍光,这“刘辩”却不是汉宣帝!   董卓打断道:“这不是正应了先帝说他不堪大任的评价吗?”   “太尉啊,”李儒唏嘘而叹,“一个父亲骂孩子,还是一个父亲,去骂自己已不再喜欢的妻子生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少可信?汉家天子的血统,能让巫蛊之祸后迎来昭宣中兴,能让王莽篡汉后迎来光武中兴,怎么到了这位弘农王这里,就是您伸手一扶,他就直接走下来了呢?”   董卓:“……”   李儒自知失言,连忙又找补了一句:“我不是说太尉没有本事,而是说,我们得到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太容易了!而太容易的局面,就会令我们骄傲自满,放纵肆意,反而让别人找到了机会。”   “您再想想,这位废帝难道就没考虑过吗?太后死了,他能有什么好结局。皇帝退位之后,难道还能活命?可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已做好了为人而死的准备。”   董卓被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已又相信了几分,低头看到身上挂着的陪葬珠宝时,更有些心虚。为免李儒借着什么“骄傲自满”的话说下去,他赶忙干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上面的这些都是你的推测,证据呢?”   李儒将手一伸:“这玉佩,就是最好的证据。其中一枚,来自于弘农王。”   他指向了其中“劣等”的一枚。   当然,虽说是劣等,也是一块羊脂白玉。   可放在另一枚玉佩面前,就显得不够特殊,也不够看了。   “另一枚玉佩,来自一封特殊的信,也就是有人寄送给卢植的信,被夹带在了当中。”李儒的语气从先前为了说服董卓的慷慨激昂,变成了此刻的严肃,“日前,我已遍访洛阳名匠,判断此玉是何材质,却无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说它是“玉佩”,也只是习惯性的称呼,这显然不是玉。   但这也不是琉璃器。虽说自河西美玉流入中原,琉璃器已不再追求玉质,转向剔透晶莹发展,却没有任何一块琉璃,能变成这一枚的样子。   “太尉,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东西,应当为谁所拥有呢?”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皇帝。   只能是皇帝!   要不是眼前这块玉佩已有了裂痕,董卓都想将它挂在身上,向人炫耀这孤品的魅力。   嘶……且慢!   董卓忽然惊道:“你先前为何不提此事,我说卢植委任刘备之事,现今看来无妨,你也不早两句反驳?”   李儒:“……”   他哪里好说,他那个时候就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事情禀报出来了,心中满是纠结,竟忘了接话。毕竟,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可要是再不说,太尉执掌大权后如此行事,不知收敛,迟早要出大事,还不如把这个猜测摆上台面,用这个消息警醒他!   李儒低声答道:“从刘备的过往履历看,他应该也是突然被抓来赴任的,是敌是友尚未可知,真正要在意的,是河内方向还有另外一个人,假借了刘备的身份来向卢植报平安。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皇帝!”   董卓也不傻,当即顺着李儒的话联想:“所以卢植没有和我起多大的冲突,不是因为这家伙的刚硬风骨因为年纪大了,就被消磨了,而是因为,要为了那个逃亡在外的陛下忍辱负重?”   他磨着牙,恨恨道:“果然是他干的出来的事情!”   董卓又一次站了起来。   李儒连忙去拦:“您又要做什么?”   董卓含怒振声:“当然是去找陛下问个究竟。真正的废帝遁逃在外,对他有什么好处?刘辩下台,他刘协才是皇帝。他也别忘了,他的母亲就是何太后杀的,这大好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了。”   “可您又怎么确定,陛下真的会因此告知您真相?”李儒急急摇头,“这位年幼的新君固然聪慧,却还不明白何为真正的皇帝,不知道权力的滋味,也就是这样,他才没与您产生多少矛盾。但也正因为他不懂这个,他和废帝之间仍有一份兄弟情谊,甚至能请求为何太后祭祀,那您怎敢说,他会告知真相!”   “至于卢植那里,恐怕更问不出什么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什么意思?”董卓一双浓黑的眉毛扭曲着怒气,“你是不是还想说,何进被杀当晚,袁术带兵烧宫门而入,擒杀宦官的时候杀死了太多的宫人,让认得出刘辩的人又少了一批,咱们还找不到几个其他的人证?”   李儒:“……不,我是说,我们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方式来证明。”   ……   刘辩瞳孔颤动,听着外间忽然发出的一声惨叫,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可他还未来得及做出此事,只来得及抓住了唐姬的衣袖,就看到,自己面前的门,忽然就被人踹开了。   确实是踹!   刘辩的面色唰的一下变成了惨白。只因随着大门的敞开,那膀大腰圆的西凉悍匪,就这样闯入了他的幽居之所,闯进了他的视线。   只有李儒的时候,他还有这个勇气拔剑赶人,可还有个董卓在前,带着一身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汹汹而来,他的手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董卓冷笑了一声,“听闻弘农王近来对朝政多有怨言,想来是得了癔症,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理,臣身为太尉,扶持新君统御洛阳,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今日前来,是要给弘农王治病来的。”   他抬手,后方的人就将一只酒杯递到了他的手中。   刘辩的脸色更白,惊声疾呼:“我何来的病症!”   他没那么聪明,但也知道,此刻被董卓端来的,绝不会是什么治病的良药,而只有可能是一杯毒酒。   一杯能送他归天的毒酒!   在被废黜皇帝位置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猜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董卓的动作会这样快,甚至不打算让他熬到第二年!   生死面前,刘辩已无法去想更多,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送开了唐姬的手,向后退去,却抵住了后方的墙板,而那手持酒杯的董卓又向前威逼了一步,让他一口气悬在了喉咙口,紧张得动弹不得。   “看来弘农王确实病得厉害,”董卓冷笑了一声,“要不然为何面色如此难看。”   冷汗已从刘辩的额上沁了出来。   面色如此难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都不会从容到哪里去。他也才年仅十七岁,如何能做到生死看淡!可偏偏他此刻孤立无援,也无退路可走,唯一的选择,就是喝下董卓的这杯毒酒。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运的相似,在这一刻,刘辩的眼前竟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是母亲手中的簪子刺向董卓。于是,在继续向后逃窜,再被人抓回来,和现在就被人灌下毒酒之间,刘辩的脸色变了又变,还是选择了后者。   只是,他又近乎哀求地抬起了头,向董卓问道:“好,服药可以,但可否容我与人告别?”   在董卓端药上前之时,唐姬本欲上前来救他,却被一脚踢开到了一边,现在被董卓的侍从按在了一边。两人蓦然对视,眼中是同样的绝望。   刘辩心中一痛,恳求道:“让我——”   “弘农王何必这么麻烦呢?”李儒在旁接道,“喝个药而已,还要告别,说的好像我们太尉要做什么事情一样。若是您觉得此药甚苦,不如由唐姬先替您尝尝。”   “不!不必了!”刘辩缓缓扶着后方的墙壁站了起来,凄然地又向唐姬看了一眼,“事已至此,何必再牵扯旁人呢?”   就这样吧!董卓非要杀他不可,不给一个已经失权的皇帝留下活命的机会,那唐姬代他喝下这杯酒,还会有新的一杯来夺走他的性命,根本不是替他而死。那还不如他们两人之中起码有一个活下来,活着的那个还能为他举办后事。   汉有传统,事死如生。他绝不能指望挖开他父亲他陵墓的董卓,会给他准备什么死后的用具,反而是唐姬……她若能因他之死解脱,还能让他死后得个太平。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刹那,刘辩的神情都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他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就不适合做个皇帝。   他垂头而笑,越笑越是大声,也越是凄凉:“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刘辩的命运吗?”(*)   “唐姬,”他像是已瞧不见忽听这“遗言”而勃然变色的董卓,看向了已被松开的唐姬,“你若得自由,别回颍川了。你是贵人的妻子,不可再嫁给寻常百姓为妻,你父亲却不是我的忠臣,成全不了相守之诺。你去关中也好,去河内也罢,去那更远的冀州幽州,总之,就是别回颍川去了。”   他不敢再看唐姬的脸,迈着大步走到了董卓的面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那酒杯,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可当那酒水入口的一瞬,刘辩之前视死如归的表情,又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味觉没出问题,也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了判断。不,这不是酒,而是他曾喝过的医治风寒的药。那酒水入腹后,也没有带来什么毒物发作的痛苦,就像,他真的只是喝下了一杯药而已。   刘辩瞪大了眼睛:“这……”   董卓哈哈大笑:“弘农王将我董卓当成什么人了,都说了是来给您送药治病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走!”   他一声号令,随同他前来的众人与他一并转头离开。李儒更是快走两步与他并肩。   越过门槛的时候,董卓低声问道:“看他表现,怎么说?”   李儒本就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此刻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评判:“越看越假!您看他言行举止,又像惧怕又似不怕,让唐姬为他守节,却又自私得不够彻底,让人远走高飞,这算什么意思?汉室天子里,可没有两个情种!”   唯一的解释,就是唐姬的地位比起“刘辩”更高,让他在身份败露后,选择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对方。   董卓气急:“好哇,果然是假的。那真的那个——”   “什么真的假的!”刘辩愤怒地追了出来,厉声喝道。   他怎么也没想到,董卓这等威逼凌迫的行为背后,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杯假酒,纯属是来看他笑话的。而他被人愚弄了一番,在乱臣贼子面前被迫表演了一番生离死别,只觉一瞬间怒火上涌,几乎忘记了自己对于董卓的恐惧。偏还叫他听到,这两个始作俑者浑然不觉,戏耍一位曾经的皇帝是多么失礼的事情,在这里讨论什么真假情种。   他再难遏制住滔天的怨恨,直接出声质问。   却只见董卓回头,又用那虎狼一般凶悍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道:“欲盖弥彰!让人将此地严加看管,不得让人擅闯。也不得让他踏出此地半步!”   “是!”   ……   刘辩的身影很快被董卓抛在了脑后。   这位大权在握的太尉坐上了马车,闭目沉吟了片刻,向着同在车中的李儒问道:“当下的情况应当怎么办?”   想不到,他还真是小看了汉室天子的本事,让人有机会逃出生天。若是等到对方积蓄实力完毕,他还真要麻烦了。   不对!   董卓忽然睁开了眼:“真正的刘辩若是身在河内,他可以让人去北地联络皇甫嵩!那老家伙为人迂腐,当年战功赫赫,有机会谋权篡位,却不敢这么做,现在手握大军,也一定要有朝廷调令才敢行动。我不怕他突然出兵,但是,他万一和刘辩合谋,领兵进攻洛阳,我们有八关之险,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可是平定黄巾之乱的真正功臣。是董卓从未赢过的大将。也是汉室的支柱与良心。   此前他对皇甫嵩还没那么恐惧,现在有个刘辩在外,情况就都不一样了。   李儒也是同样的忧虑。   他沉声说道:“我建议,太尉做好三手准备。其一,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让人伪装成进入河内的流民,混入黑山军中打探消息。其二,您此前驻军于河东,与河东士族多有往来,他们惧怕于您,正好去信让他们充当您的眼线,从另一路调查刘辩的所在和刘备的立场,只是这封信,切莫被人截获,最好换一种方式送出。其三……”   李儒眼神如刀,这片刻的停顿更像是落下决杀一子前的思量:“其三,如今我们在洛阳,是皇帝的重臣,手中也有一个叫刘辩的弘农王。若是那外面的真皇帝跳出来说自己的身份,那我们就想尽一切办法,声称他是假的!”   这就是他们先入洛阳的好处!   董卓心中顿时平静了不少,应声答道:“好,就按文优所言。”   这第三件事不急着办,而第一件事也好说,第二件事……   董卓想了想,在马车未回显阳苑时,先将它给叫停了,转道去了蔡邕的府上,重新提起了想让蔡昭姬和其丈夫来洛阳的事情。眼看着蔡邕将邀请的信函写好,他一把挽起了这位经学大儒,到一旁的偏厅喝酒谈天去了。   却向同行的李儒使了个眼色,让他做些事情。   蔡邕直到将董卓送走,都未能发觉,自己刚写完也封好的信,居然被人给掉包了其中的内容。   可就在当晚,荀爽的房门忽然被人拍响了。   他打开门来,就见侍从搀扶着一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脚下的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荀爽惊道:“你怎成了这般模样?”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蔡邕。但他此刻的样子,怎可只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蔡邕哭丧着脸,一把拉着荀爽就往内室走,“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坐下来后,肩膀又哆嗦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一封书信,“今日董卓来我府上,再提了小女入京为他孙女做伴读的事情。我口头答应了他,也写了一封信,但慈明之前提醒我,不可让小辈贸然来洛阳,此事我记得。所以入夜后我又把那信找了出来,准备改动几句话,让昭姬想个理由,在回信中回绝掉。说什么丈夫病得快死了,没法驱车挪动也行。哪知道,我打开书信,见到的根本就不是我写的那封。”   “你……你看看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蔡邕真是被惊得不轻,怎么都没想到,在看似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洛阳内外,还有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牵扯到他身上。   荀爽连忙展开了信,只见这确然不是蔡邕写给女儿的信,而是一封,董卓与河东卫氏的对话。更加离奇的是,这信上写着,卫氏若要保全,就务必提他办成一件事,否则他还有一路凉州兵马可抵河东,让他们好看。   而这件让董卓不惜威胁加上后面的利诱,邀请卫觊直接在办成此事后升任九卿的事情,居然是……   替他确认,黑山军中,是否有废帝刘辩!   “弘农王不在京中?”荀爽愕然失声。   蔡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董卓提起过,他去见过弘农王,因近来流言甚多,先将他给禁足了。”   他求救一般地看着荀爽:“慈明,你告诉我,现在这情况,我该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摆在眼前,我这封信还送不送?”   一旦送到了卫家,昭姬一定会被牵扯下水的!   “董卓这事办得,当真不厚道!”   荀爽:“……”   现在是计较董卓这偷换信件办得厚不厚道的时候吗?重要的是,真正的弘农王流落在外,洛阳却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皇帝,他们这些人到底要听谁的话!   荀爽踱步了两圈,忽然停在了蔡邕的面前:“这样!这封信,你送出去。”   信不能不送,不然岂不是要让董卓发觉出异样来。   不能让董卓知道,蔡邕已经知道了信被掉包,还将此事告知了其他人。   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问题,不能打草惊蛇。   “那——”   “除了送信的仆从外,我再让人随你一起往河东一行,去确认信中真伪!”   正好,他们荀氏子弟虽然有大半在他的授意下,跟着辞官的荀彧往冀州去了,总算还有几位能人留在洛阳,有一位就能走这一趟。他看来木讷,实则藏巧于拙,乃是有大智之人!   荀爽做出了决定,又忍不住嘀咕:“真是奇怪,也不知道弘农王是何时逃离的……”   他也更不会知道,董卓是如何识别出弘农王真伪的,而那两枚玉佩的相似,其实刘秉都不知道。   ……   他听着孙轻又提起了那枚玉佩,还愣了一下。   “陛下之前真不该把那枚玉佩当作信物送回洛阳,那真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一块宝玉,就算中间裂了一条缝隙,卖给那些有钱的士族,也能换来不少钱。就不必如陛下现在这样,两家各有八百万钱拿来了,还愁眉不展的。”   “谁跟你说我是因钱少而愁眉不展?”刘秉瞪了他一眼。   他是觉得钱太多了好不好?   至于那枚玉佩,他压根都没考虑过将它换钱的事情,只是想着,这东西都已经破了,干脆夹带在信中送出去,还能让张燕、孙轻等人误认为是信物,也不失为一种“自证身份”的好办法。反正,卢植也没法去找刘备对峙嘛。   上次让孙轻去找卢植的时候,卢植也没提到这个,让他更觉得自己还算侥幸,蒙混过关了。   哪知道这现代工艺品会被李儒先一步截获,还搞出了诸多猜测。   刘秉懒得多想,将话题掰扯回了眼前:“你看看,这钱少吗?”   每家八百斤的黄金摆在他的眼前,让他属于种花家的dna直接就动了,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把他按照穿越前的金价转换成了人民币,然后得出了一个九位数的答案。   天呐,他自己家境还算不错,但也只能算作中产阶级而已,哪里拥有过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   “你告诉我,这么多钱,要用在收容流民,购置粮食和一应用具上,在每一个名类下应当购买多少,才能让他们安然渡过这个冬日?”   他反正是算得头都要大了。也没人告诉过他,穿越了还需要有这样的本领。   一看屋中,还算有空闲的几人没有一个有过这等富裕的日子,也是个顶个的抓瞎。总不能又把事情丢给司马朗和司马懿吧?这和虐待童工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眼睛一亮,起身拉过了刘备问道:“玄德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将此事向卫觊问询,就说——”   “这钱,是他们为河东贡献出来的,虽是公平买卖,我们也会将这么多份额的盐送到他们这里,但这个冬日,终究还是他们吃亏了。所以,这笔钱款要如何用在流民身上,他们也该当知道个清清楚楚,以表示,玄德为官清廉,我们也绝无将其私吞的意思!”   ……   卫觊猛地从面前的卷宗中抬头,看向了报信之人,嘴角好一阵扭曲,才缓缓绷直。   “你说什么?”   什么叫,让他多派几个会算账的人,到黑山军中监督财务? 第33章   报信之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卫觊显然不是因为耳背,才问出了这样的话。再重复一次,除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眼色,并没有其他多余的作用。   这位陶冶情操、养蓄名望的卫家郎君,已有多年不曾这般失态。   “我从未听闻这世上有这般连吃带拿的事情!”   卫觊愤然怒视,仿佛隔着眼前的信使,就能将这句话传到刘备的面前,“他已从我卫、范二氏处得了钱财,却还要我等派人相助于他,是要时刻提醒我们,是如何落入他圈套的吗?”   荒谬绝伦!不知所谓!人神共愤!   信使讷讷在角落里作声:“那我去替郎君回绝了?”   “不。”卫觊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拦住,“不,这协助的人,我们出!”   “凭什么?”范璋刚气冲冲地登门,想要来寻卫觊一并想个办法,把场子找回来,就听到了卫觊的这句话。“你这是在纵容他的气焰。”   卫觊脸色沉郁,目光却依然锐利,让范璋原本还想接着出口的指责,都卡在了喉咙口。   “我虽不满于刘玄德的算计,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做人,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那样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被那位刘太守邀往府上一叙,还做出了这样的一笔交易,谁都会觉得,我们已与他达成了合作,愿意资助于他立足河东,在这个时候去拒绝他借三五个人的请托,又算是什么意思?哪怕是虚与委蛇,这个人我们也得借。”   “先前流窜河东的白波贼还讲究一个打劫的大小年呢,有了这份交情,他刘玄德在我们这般表现面前,难道不该再斟酌一番吗?”   至于这场子要如何找回来,是另外的问题。   起码现在,和刘备翻脸没有任何的必要。   他输得起。   范璋一时语塞,承认卫觊的这话说得极对。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刘备那厮是不是也是觉得,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一点不带犹豫的就来蹬鼻子上脸?”   卫觊:“……”   少说两句吧,没人当他是哑巴。   ……   这河东卫氏和范氏合计十人的账房团队,还是在第二日就抵达了安邑府衙,被那新到任的太守迎接了进去。   为首的老账房在卫氏已做了二十来年了,得了主家的赐姓,就被推出来和太守府上的人交谈。   见到对面负责此事的人,卫余顿时意识到,为何刘太守要向卫家借人了。   这小子也太年轻了!充其量也就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面皮嫩得很。   更可笑的是他一双手上,只在握笔的地方见得到茧子,哪似做账房的料。   刘秉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卫余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当先一步坐了下来。   随后,他从腰间摸出了自己的算袋,小心地取出了其中的二百多枚算筹,分作小堆放在了桌上,也不出意外地听到,在后方传来了几声羡慕的声音。   这二百余支算筹非竹非木,而是由兽骨打造而成,也已被盘玩得光滑如玉,对于靠记账术算为生的人来说,就是一套上好的吃饭家伙。   他愈发挺直了腰杆,开口道:“我听郎君说,刘太守打算……”   “你为何不带算盘?”刘秉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一堆算筹,想着昨日他还从刘备的书房里见过九章算术,那么算盘应该也没差太远。   怎知,这账房掏出来的却是一堆棍棍。   这也太原始了吧!   卫余一噎,涨红了脸怒道:“郎君莫不是在寻我的玩笑?那珠算之物,乃是太史大家刘元卓在京城推衍《乾象历》时所创,迄今为止不足五年,我等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而能学得其中精妙的,不过其高徒徐公河一人,我向何处去学!若要折辱于人,大可换个理由。”   刘秉:“……”   刘备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莫要生气莫要生气,他与刘公确有些渊源,平日里也没见过其他的账房,言语之间若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卫余目光惊异地打量了一番刘秉,似想确认刘备话中的真伪,却只见刘秉朝着他点了点头,似是在致歉,又只好拢着算筹到了面前,问道:“列位要用这一千六百万钱供给多少人的过冬吃用?”   刘秉答道:“三万四千多人。”   卫余呛住了:“……咳咳,三万……”   什么三万?   好嘛,他们演都不演了!   他来前已从卫觊处听说了些情况,知道这刘太守说得好听是与平难中郎将为友,实则是官匪勾结。   若是只算他带来河东的一小队精兵,再加上迁至河东盐监制盐的人手,充其量也就是万人上下。   这额外的两万四千人是哪里来的?   必然是河内的兵马,甚至是流民!   是要用卫范两家的钱养两边的人呢。   但他人已到此,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只能顺着这话问下去。“先按让人都能活命来算?”   刘秉点头:“正是。还要尽可能节省开支,能以人力完成的,便不必非要直接购置成品,取以工代赈之意。”   卫余明白了。怪不得要找他们这些账房来算。   若是只管将这一千六百万钱分到每个人头上,一人五百来钱……   换个不负责任些的账房,可太好解决了。   河东的一件麻衣约要三百钱,一人分一件,余下的全部换成最便宜的粟米谷物,换来一石。   一石米,一件衣,是很难计算的东西吗?   但按照刘秉的说法,就复杂多了。   卫余:“譬如麻,是从收干苎麻开始,还是……”   “就从收干苎麻。”刘秉给出了结论,“我已与下面的人商议,自明年起,每五亩田中,必须各栽桑、麻半亩,苎麻一年收割三次,差不多能满足所需,但今年还需从县中去收,再交由妇人抽丝纺织,直至制成麻衣。纺织、制盐、采木、造屋等各项事宜的工钱用于这三万人购置口粮。一应粟米由我们先行采办,以免他们购置不易。”   他补充道:“此外,还有两件事情不可漏算,一是要请几名粗通医术的郎中,为他们提供草药原料,以防入冬后有风寒夺命之事。二是士卒的吃用标准与务工百姓不同,不可胡乱按照均等来计。”   “明白。”卫余答道。   习武之人要吃得多些,他怎么会不明白?   没看这屋子的边角,还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武夫吗?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来坐牢的!   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到底能干什么坏事?用手里的算筹充当刀具杀人吗?   “干苎麻不剥皮不打根,是四十钱一石,粟米二百钱一石……”他口中喃喃,把算筹拨到了面前,忽见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动作。   那年轻的“账房”凑到了他的面前,认真问道:“这价格还能再低一些吗?”   卫余连忙解释:“……郎君,这已按低了算的,平日里粟米价是二百二十钱。”   “我知道。”刘秉道。   他之前跟吕布算伙食费的时候就按的220这个标准,听得出来这200是打折了,“但是……”   “一千六百万钱,三万人的吃用,这么大的一笔开支,你们河东各县的商户难道就没有什么消费满减,大额折扣,优惠返利之类的东西吗?”   孙轻低声向一旁的张燕问道:“陛下说的都是什么?”   张燕嘴巴微动,将声音挤了出来:“先帝是敛财高手,还在宫中开办市集,大概是他想出来的什么花样,让陛下记住了。”   就跟之前的什么珠算算盘一样,是只有京中贵人玩得转的东西。   也难怪这没见识的账房又愣住了,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浑然不知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他听不懂是他的问题,陛下干什么要迁就他?   孙轻直接上前两步,抢在这账房准备开口发问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陛……他问你话呢,没有更便宜的价格吗?”   “就是,问你呢!”   账房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见另一个高大威武的将军一把就将手中的画戟拍在了桌上,“就没有更便宜的购置门路了吗?”   他抬眼,看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眼神。   卫余哆嗦着咽了一口唾沫:“这……这等问过我家郎君才知道。”   ……   卫觊铁青着脸,听着卫余努力描述的情况,在片刻的沉默后,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欺人太甚!”   这群人欺人太甚!!!   什么叫有没有更便宜的购置门路?   他敢担保,这不是在让他联络河东商贾,去洽谈个价格,根本就是希望他将府库中的积存,用略低于市面的价格兜售给黑山军。   是要继续盘剥他的资产。   别管这种说辞能不能算是先礼后兵,也别管他之前是不是和范璋说做人不可首鼠两端,他现在简直是积压了满肚子的火,只想怒骂对方一通。   “北方的胡人养羊,还知道不能光逮着一只薅羊毛呢,我卫觊是造了什么孽,就变成了黑山军不肯放下桌来的肥羊?”   “我看刚从河东去洛阳的董卓都比他们和蔼可亲一些!”   “……”   卫余看着卫觊这张蛰伏着盛怒的脸,忽然有些不敢确定,自己该不该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但卫觊虽处盛怒之中,也并未彻底丢了自己的冷静。察觉到卫余欲言又止,忽然收起了怒容,转头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我……”卫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觉得河东太守府衙中的情况,有些奇怪。”   “说来听听。”   卫觊强行收回了怒火,沉声问道。   他知道,像是卫余这种干了几十年的老账房,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这么多寻根究底的好奇心,但凡事也会多长个心眼。   能让他按捺不住说出来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事情。   卫余斟酌着,简明扼要道:“我觉得,刘太守和那黑山军的张将军,好像听从同一个人的号令。他们都不是此地当家做主的人!”   卫觊轻嘶了一声,被这消息一惊:“你继续说。”   卫余回忆着道:“我初到太守府上时,误以为那年轻人是刘太守请来的账房,甚至觉得,此人给人下马威也不掌握分寸,上来就提起太史大家的珠算之术,想借此压我一头,可我再听下去,又发觉不对了!他提及明年耕作时,说的竟是——我已与下面的人商议!当时,刘太守还在屋中呢,他就一点不避讳地说出了这种话。”   卫觊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听起来确实不是寻常人会说的话,甚至是直接将刘备归进了“下面的人”行列。   如若他不是真的身份地位都在刘备之上,刘备早就该当有些表示了。   “还有呢?”   “更奇怪的在这后面。”卫余说到这里仍然心有余悸,“这年轻人说起想要更加便宜的粟米时,我只回答慢了一些,同在此地的武将几乎全出了声,仿佛见不得我如此轻慢的态度!可我真是冤枉啊。”   他只是拿不定主意而已,并不是不想回答。   “这武将当中,有两位应当是那刘太守的亲随,是和他一并来到河东的,有一位应当是您提到过形貌特征的黑山军统领,还有一位,简直宛若霸王在世,好生吓人!”   卫觊神情不定:“……那应当是被董卓派到河东来的吕布。”   先前王匡遇袭被杀,有传言称是吕布从黑山军中逃脱后干的,想不到这里也是蛇鼠一窝,全凑到一起了。   他强忍着这坏消息所带来的牙酸,问道:“也就是说,这年轻人是此地所有人的上级,那你看,他的相貌如何?”   “面如冠玉,绝非凡人!”卫余笃定地给出了答案,“或者说,有贵人之相。”   他之前只是觉得,刘秉不像是个账房,可当这样多的情况全凑到了一起,光只说什么不像账房,也太过低看对方了。   他能给出的答案里,竟只有这一句最是贴切。   “有贵人之相……”卫觊的眉峰压得更低,“这可不是一句寻常的评价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刘备之前的一句话。   他说:“此事,备已上达天听,无需伯觎担心。”   卫觊的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无数的猜疑与想法,最终咬牙,肉痛地开口:“你去告诉他们,苎麻都是河东农人所种,价格低不下去了,但这粟米,我最低能要到一百九十钱一石的价格,他们能接受,就这么办,不能接受,那咱们一拍两散!”   ……   “也就是说,咱们接下来到手的每一石米,都省下了三十钱?”吕布满脸惊喜,“陛下可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但不对……不对!一想到他之前就是为了还债而被陛下拿捏的,吕布又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两声,希望陛下千万不要旧事重提。   幸好刘秉也确实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吕布一眼:“你这么高兴干什么?这一千六百万石的钱是玄德向两家索取的,当先供给的也是河东、河内被我们收拢入麾下的流民,又不是给你的。”   他可不觉得吕布是这种圣人性格,还能先帮着大家乐一乐呢。   果然,他忽然就见吕布凑到了他的身边,恭敬而期待地说道:“陛下,臣是在想另外的事情。您看,这衣食所需的钱财支出,不是因为卫家的让利,能变少了吗?这多出来的钱财,能不能采办些军需所用?”   “先前臣受了董贼蒙蔽,不得不领着并州军与您为敌,再加上文远与黑山军一战,还有征讨河东盐池以及白波贼老巢的战事,军械损失了太多,总得补一些回来,才能更好地为您效力吧?”   “您又是迟早要打回洛阳去的。咱们的军备精良,才能更好为您杀敌立功啊!”   刘秉:“……你不犯蠢的时候,还挺会说话的?”   吕布端正了神色,决定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权当没听到那“不犯蠢”三个字。   刘秉低头看了眼账簿,问道:“说说吧,你需要多少?”   吕布立刻来了精神:“就拿弓箭来说,市面上劣等的弓弩,一副大约是五百钱,不过我并州军中会绞缠弓弦,削木为弓的人不少,陛下若能给我五百钱,我能拿出一把上好的弓。军中配备一千把,就是五十万钱!”   “停停停!”刘秉抬手叫停,“你这是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就想来一笔大的!光弓箭就要五十万了,剩下的什么皮甲刀剑之类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怎么算都要上二百万了,直接分走八分之一。”   吕布赧然:“……哈哈,陛下算得精准。”   刘秉扶额叹道:“我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要打仗,要保全性命,就必须有精良的器械,但这笔支出削减六成尚可,二百万着实太多了。奉先啊,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得到军械的支持吗?”   吕布垂头想了想,忽然目光一亮:“有!”   刘秉也来了兴趣。   却见吕布不是直接说事,而是一把扯过了被刘秉搁置在一边的舆图,“陛下您看——”   “我们现在,在河东,河东往北,穿过太行夹道,就是并州,并州毗邻的凉州地界叫做北地郡,这里驻扎着一支精兵,隶属于大汉左将军皇甫嵩,本是要遵照先帝旨意,接管董卓麾下兵马的。但董卓不肯交出兵权,先帝当时也无办法,于是皇甫嵩就停在了这里。”   吕布神情激动:“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皇甫将军在北地以及司隶合计掌兵三万有余,若陛下能联系上他,或许能得到一批军械,甚至是精兵强将的支持!”   如今陛下在名义上为董卓废去了皇帝名号,指挥起皇甫嵩来可能有少许的麻烦,但陛下终究是正统,只让皇甫将军给出些军备支持又有何妨?   之前他忙着赎身呢,竟然现在才想起来。   吕布说得心神激动,竟未留意到,他这一番话给刘秉带来了何种惊吓。   皇甫嵩?见鬼的去找皇甫嵩!   他可绝不能见到皇甫嵩。   刘秉面上未露端倪,后背却已生出了冷汗。   别人他不敢说,但如皇甫嵩这般已坐到左将军位置上的人,绝不可能没见过真正的皇帝!他要是遇上了对方,马上就能被对方扒掉自己的伪装,把他按照乔装皇帝的罪名拿下。   可若是直接一口回绝,又好像显得他不正常。   毕竟,哪有皇帝会因为向臣子讨要军械而心虚的……   刘秉心中惴惴,不敢直接对上吕布兴致勃勃的眼神,目光下意识地在舆图上逡巡,忽然对上了其中的某处,也顿时灵机一动。   “奉先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我不能这么做。”   他有理由了。还是一个无人能反驳的理由。   身在此地的吕布赫然瞧见,当陛下抬眸时,眼中竟不见提及朝堂重臣的喜色,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戚。   “奉先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皇甫将军功勋卓著,拜将封侯,甚至被人写入童谣之中歌颂,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什么?   刘秉语气沉沉:“因为黄巾起事时,是皇甫将军带兵攻破了广宗,不仅杀死了张梁,斩首黄巾三万有余,迫使黄巾投河五万,还将张角的遗体从坟中挖出,将首级送到了京师。随后他攻破下曲阳,杀死张角三兄弟中的最后一人,又在下曲阳将余下的数万黄巾斩首,铸成了京观!”   什么是京观,就是用人头与尸体铸成的土冢!   这太过吓人了,以至于刘秉在穿越后还记得。   刘秉伸手,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你忘了吗?朕如今麾下的黑山军,还有刚被收编的白波军都是什么来路?”   “他们都是黄巾出身啊。”   吕布语塞:“可是……”   “不,没有什么可是的。”刘秉的声音无比认真,“我难道不知道皇甫将军英勇善战吗?但我自打来到河内,自打遇上了黑山军,看到的已是另外的一片景象。你说,若倚仗皇甫将军成事,他们要如何自处呢?”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又好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让出口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渺。   “我曾经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选择造反,可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活着对他们来说就足够艰难了,为什么不相信大贤良师能让他们超脱眼前的苦难呢?这是人之常情。”   “可你信不信,若是皇甫将军来此,固然张将军他们并无亲属被堆砌进那京观之中,也像是我在警告他们,绝不能有胆量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绝不能做这潮水一般奔流而抗争的乱民,否则就只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也更希望……”   刘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奉先,有些问题不是胜与负这么简单的。我不仅仅要击败董卓这样的叛臣贼子,也能走出一条和先帝不一样的路,辨清百姓所思所想,再还这天下太平。”   ……   “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孙轻有些奇怪地看到,张燕原本站在陛下的门外,想要汇报些消息,却忽然转头离开,表情古怪得吓人,随后更是直接一胳臂支在了墙上,将自己的脑袋枕靠在了上面。   他连忙跟了过去,不知为何竟觉得,张燕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动了一下。   孙轻心中担忧,于是又问了一句。   张燕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陛下说,皇甫嵩虽好,却不是他的忠臣良将……” 第34章   张燕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还能被人用来和皇甫嵩对比。   皇甫嵩是什么人?   此人岂止用一个“左将军”,用一个覆灭黄巾的最大功臣能够形容。   出身将门世家的皇甫嵩,不仅有一个号为“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将叔叔皇甫规,自小学习弓马兵法,还在历年征战中屡立战功。在黄巾之乱后,他还主持了镇压凉州叛乱的战事,大获全胜。   最重要的是,他能力极高,却还忠心汉廷,虽有迂腐,但不失气节。若是刘秉想要重新回到皇帝的位置上,皇甫嵩原本他必须要去接触、收服的人。   但现在呢?   陛下说:   “若是皇甫嵩前来,张燕、孙轻等人如何自处?”   “有些问题不是胜与负这么简单的。”   “皇甫嵩虽好,却非朕之忠臣良将……”   ……   张燕简直难以形容,他在初听到这段话时,心中到底受到了怎样的震撼。   他此刻的以手掩面,仿佛也是为了将他沸腾上头的情绪强行向下压回,以免叫人看见,平日里统御黑山军有方的张燕,也会有这样的失态。   隔着一道门扇,他无法看到陛下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表情。   却好像,恰恰是因为这样,那些声音之中的情绪毫无保留地钻入了他的耳中,让他更能清楚地听出陛下的想法。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陛下在刚向吕布提出不能联络皇甫嵩的时候,语气稍有几分古怪,像是隐藏了什么东西。   但他的后半句话,尤其是站在百姓角度说出的那几句话,却足够情真意切,让人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他真的是这样想的,才能将话说得如此顺畅。   冀州大地上百姓的哭声,曾经变成了大贤良师的旗帜高举,但最终变成了数万人的投河献祭,和下曲阳城外的京观血色。   洛阳的朝堂上为这些叛贼的不得好死而举杯庆祝时,他坐在太行山中,吹着山头的冷风,不知何去何去,而现在——   “……张将军,你不会哭了吧?”孙轻歪着脑袋凑上来。   张燕感动的情绪一堵,怒瞪回去:“你才哭了呢!我为陛下的这句话而感动不行吗?”   “皇甫嵩不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有什么关系,咱们黑山军数万人都是陛下的臣民,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我还在想,如果早早就有陛下这样的皇帝,而不是那个为了敛财加征田税,肆意卖官鬻爵,铸造铜人的皇帝,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必这样揭竿而起,可以做个普通的百姓。”   “也不对,那我张燕就是换一种方式,来当陛下的将军……”   “你急了。”孙轻一句话道破了张燕这一统输出的真相。   “……”张燕的脸上龟裂出了一道尴尬的痕迹,可也就是在他抬起这双仍有微红的眼睛和孙轻对视时,他又旋即从对方的眼中,照见了自己的神色。   孙轻其实听明白了他的话,也理解了这句“皇甫嵩非忠臣良将”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为孙轻还要比他更早地相信,陛下才是这位能够救世的明君,所以并不像他这样失态。   张燕往复吸气平复了呼吸,故作泰然:“我急不急的不重要,总之,向军中下令,往后不得有任何人在陛下面前提起皇甫嵩,让陛下难做。”   “还有你——”   他警告一般指了指孙轻:“今天的事情给我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否则我要你好看。”   张燕将话说完,又以手背试探了一下脸上的温度,发现经由孙轻的打岔,他那一瞬间涌上来的脸热已消退了不少,眼眶里的少许湿意也已被他擦拭在了指尖,很快被风蒸干。   自觉应当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他又转头向着陛下所在的屋舍走去。   他没忘记,自己是来向陛下报信的。   但为防自己先前的情绪带入到谈话中,让陛下发觉他之前的偷听,他又在门外做了个深呼吸,才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刘秉应声。   张燕端着一张脸迈进了房门,正怕被陛下看出心事呢,就被刘秉招到了眼前。   青年一脸的无可奈何:“张将军!你来给我评评道理,听他说的这些,像话吗!”   吕布一派坦然:“如何不像话了?陛下珍惜元从,让我大为感动,更想为陛下排忧解难。既然先前的那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门路。”   他向张燕解释道:“你看,之前白波贼不是向南劫掠河东,就是向北劫掠并州,现在白波贼都被陛下收服为臣民了,这两边准备的待抢物资总是还在的吧?”   张燕的表情顿时就古怪了起来。他好像知道,吕布想要说什么了。   甚至比起刘秉,吕布的语气更像是想要人来评评理:“河东这边还算知情识趣,陛下用盐跟他们交易,换了钱,还低价卖给了我们谷物,那并州方面,是不是也该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不抢我不抢,太原王氏的粮仓只会白白便宜了北方的胡人!我们上一任并州刺史还是被休屠各胡杀死的,那才是真的不讲道理,不讲性命!”   张燕:“……”   他原本担心,自己一见到陛下,会因太过感动而露出破绽,哪知道,进屋之后却是要想办法憋着笑,以防失态了。   “我说错了吗?”吕布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回并州去,认路就跟回家一样简单,只抢军械充裕还不拿来填充边防的,绝不丢了陛下的名声。到时候,咱们有了刀兵,杀入洛阳,了结了董贼,再向并州增兵戍防,岂不是造福万民?”   这逻辑可太顺啦。   他不像张燕,因为黄巾出身,对陛下说出的那番话无比触动,甚至到了想要掩面而泣的地步,但吕布从陛下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皇甫嵩虽好,却没被陛下按照战功排在前面,那陛下觉得谁才是忠臣良将?   当然是他们这些现在就在为陛下效力的人。为了进一步坐实自己“元从功臣”的身份,谋一个未来,吕布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应该再立下一些功劳才对。   向皇甫嵩要东西不行是不是?那就去抢邻居吧。   他向张燕问道:“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张燕干咳了两声,头一次觉得,相比于吕布的没脸没皮,他自诩乱民党首,其实还是挺有素质的。“我觉得是否可行不重要,得陛下觉得能行才好。”   刘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张燕此刻的语气,比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又多了几分敬重,却不知这敬重从何而来。   他点了点头:“你就说说看也无妨。”   张燕答道:“若真是军械短缺到了这个地步,可做,但陛下刚与河东卫范两家有约,就不适合这么做。我没读过两本书,只听过一个说法,叫兔死狐悲,抢了那家,两外两家也会怕的,到时候,他们狗急跳墙起来,伤及陛下了又该如何是好?”   吕布嘟囔了一句:“……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呢?”   “吕将军说什么?”   “我说,”吕布端正地把手放在膝前,正襟危坐,“那也得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才好。”   “这办法可能还真有!”张燕恭敬向刘秉汇报道,“臣今日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请陛下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扯出了一张羊皮卷,递到了刘秉的面前,“刚才,河东盐监的那名老盐工送了一份图册来,按照陛下对他的指导,列出了几条还能将制盐效率和精盐品质提升一下的门路,这其中的有一条,是这个。”   “……盐铲?”刘秉端详了一番,忽而恍然。   “正是盐铲。”   刘秉疑惑地皱眉:“可我怎么看这个盐铲的样子……”   怪眼熟的。   这铲子有两端,一端略有些像月牙,带着两处尖端,一端则是扁平的斧状铲柄,是寻常铲子的模样。   若是再改一改形制,真变成了月牙的形状,那就能直接让刘秉联想到两个人——《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和《水浒传》里的鲁智深。   他们用的兵器,不就是这种铲子吗?   “您看这盐铲和之前您在盐监用过的不同?”张燕连忙解释,“原本盐铲的制式就是这样的,但先前的盐质太粗,根本没必要用另一端精细的。上面不重视,下面的也不想多费心力折腾,老一批的盐铲坏了烂了,就没考虑打造一批新的,直接用普通的铁铲顶上了。”   “但现在有了出盐新法,还一口气预订出去了这么多,那老盐工觉得,可以打一批新铲子。但我看,这东西是不是还能有别的用处?”   “陛下,”张燕目光炯炯,提起正事来,早已将先前的插曲抛在了脑后,“我们黑山军里有不少人是丢了地才来从贼的,他们都会用铲!虽然两头的要比一头的难适应,但这打出来后,不止能用在盐场上,还能用来填充军械呢。”   “我听说,那群账房带回来的消息说,每石粟米可以节省三十钱,这省下来的钱,能否全用来打造此物?到时一铲两用,买卖合算!”   “好哇!”吕布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眼看就想要仗着身量和力气,和张燕直接打一架。“原来你是来跟我抢东西的!陛下,这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的关系吧?”   刘秉扶额叹气,也不知道是因为麾下的将领主意太多不好调派,还是一想到自己麾下将来全是“沙和尚”,就觉得场面太美不忍直视。   他将那羊皮卷递回到了张燕的手中。   “陛下……”   “别露出这种失望的表情,没说这件事不行。”刘秉一句话,让张燕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去找卫氏的账房问问,此物若要打造出来,最低能压到造价几何?到时候军中集议,将玄德他们也一起喊上,咱们斟酌商量一番,最多能打造多少把。”   有了销路,盐也是钱。非战时能用来造钱,战时能分发给士卒,抄起来杀人,确实要比吕布提出的方法可行太多了。   “至于并州的情况也一并商议了吧。”刘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吕布的有一句话其实没说错,有些东西与其便宜了胡人,还不如便宜他。就是这操作的办法,还得好好权衡一番,不能乱来。   幸好,他已摆脱了之前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局面,掰着手指一算,司马朗司马懿和刘备都是有脑子的,正好暂时充当一个智囊团的作用,把这两件要事讨论出个结果。   果然,花钱也是一门技术活……   当皇帝就更是了。   ……   而刘秉不知道的是,在他这个冒牌皇帝统治的领地上,又多出了几位不速之客,充分诠释了何为“皇帝不好当”。   ……   “荀先生?”   身形瘦弱的男子向一旁的同伴低声唤道。   另一人的神情略有几分怅然,又像是暗藏着些许忧虑,正回头向南方又看了一眼,因这一声“荀先生”,才重新转回了头。   他用同样不高的声音回道:“提醒过你了,既已到了这里,就不要再称呼我为荀先生了。”   如果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恐怕也会觉得有些疑惑的。   因为那被人称为“荀先生”的男子,不仅衣衫褴褛,稍显宽大不合身,像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还肤色蜡黄,面容瘦削,哪里有什么“先生”的样子。   但若凑得更近一些,就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草木姜黄混杂的气味,也正是这肤色的由来,但好像说这是因身体多病而不得不常年服药,也完全解释得通。   “荀……荀郎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人改了口,重新问道。   问话的人见到过,自家主人在准备送出那封信前,是怎样一番手足无措,惊慌不已的样子,现在被转交了这份书信,也是一阵阵的心神不定。   装有密信的竹筒,已被他小心地挂在了脖子上,一直垂在了里衣当中,唯恐送丢了。   幸好,他不仅平安地抵达了河东,继续向北抵达安邑,就能将信送到河东卫氏的人手里,完成蔡邕托付的重任,现在六神无主之中,身边也还有一位靠得住的荀氏子同行。   这位名叫荀攸的男子,乃是荀爽的堂侄孙,恰好未随同荀彧等人一起撤向冀州,便得了荀爽的嘱托,前来河东河内走一趟,探查一番董卓话中所说的情况。   说实话,荀攸并不太相信,弘农王此刻已然不在京中,而是提前逃窜在外。   他比叔祖荀爽来洛阳早些,是应了大将军何进的征辟前来的,也得了个黄门侍郎的官职。这职位免不得和宫中打交道,也让他虽未亲见过弘农王,也对他的行事作风多有耳闻。   这确实不是一个做皇帝的料子。但也很难说,是不是因为灵帝借助宦官掌权,大将军又凭借士人的力量反抗,这两边的拉扯中,年少的弘农王备受忽视甚至是打压,就成了这个样子。   说他会暗藏一把刀兵,在真正无力回天的时候刺杀董卓或者以身殉国,荀攸是相信的,但说他会偷天换日,在所有人都没察觉到的时候遁逃到河内,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可是……这消息是董卓透露出来的。   以董卓今日的地位,他比谁都不希望这个情况发生,也比谁都不敢让刘辩刘协脱离开他的掌控,更不会胡乱编造出这样的事情,给他自己找不痛快!   他的话,恰恰是最可信的。   荀攸定了定心神,想到临行前他和叔祖的短暂交流,向信使道:“我们接下来分两路走吧,你去把信送给蔡公之女,但务必嘱托她,即便要将此信移交给卫氏的主事人,也切莫着急行动,等一等我的消息。”   信使一惊:“您……您是要?”   荀攸道:“我往河内走一趟,去看看黑山军中是何情形。”   他自认自己的眼力尚可,分得出来有皇帝的黑山军和没皇帝的黑山军有什么区别。   见信使面上仍有疑色,他又拍了拍衣衫:“你看,不必担心,我要混入流民当中不难。”   他们渡河时,其实就一度混入过难民的队伍中。   那董卓在洛阳肆意妄为,连先帝的陵墓都敢开启盗宝,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有不少洛阳城郭外偏远之地的百姓,就遭到过西凉军的劫掠,有侥幸活命的,总要想办法外逃。这些人既已抵达河内,最好的选择就是投到一处城池庇护下。   荀攸在登岸后已打听过了,如今黑山军一部分越界河东,似是去办什么要事了,余下的都屯于野王,也愿意收容逃避而来的洛阳百姓。   他混入当中,绝不起眼。   但他要当个“难民”,还是一个衣服都是捡来蔽体的难民,自然没有驴马可骑,是完全凭借着自己的一双脚走到的野王县外。   这双刻意做旧的鞋子,也已磨损得有些难看了。   对这位荀氏子而言,此前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心有所念,他的神情依然平静而从容,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伫立在了等候进城的队伍中。   也就在这时,荀攸忽然眼皮一跳,被前方的动静吸引去了注意。   只见最靠近城门的一名男子忽然叫嚷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就想要往里挤去,却被守城的卫兵无情地拦截在了外面,带到了一边。   他一边挣扎,一边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留在野王?我明明回答上来了!说什么跟着你们离开这里,到另外的地方也能谋生,沿途还提供吃用,分明就是在骗人!天下间哪来这样的好事,分明是在骗我,就等着带远了之后丢下。”   他在挣扎之中摔跌在了地上,一把抓住了一名已要离开的人,跳起来后直接拦住了这人,“你……你说说!他们是不是就不让我们进城?”   “……”被拦路的人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守城卫兵递过来的饼子,走到了一边,慢慢蹲了下来,伏在膝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又用一种在看无理取闹之人的眼光看向对方。   男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也站了过去。“你不能因为他们给了一口吃的,就真的被骗……”   “都给吃的了,还是骗吗?”蹲着的那人仿佛终于让腹中绝望的饥饿褪去了一些,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答不上来,我就让开。我听他们的。”   男子也终于不吭声了。他说自己回答上来了,其实也是瞎说的,但他见过从野王城里走出来的人,看到他们都比之前壮实,也想来碰个运气,谁知道他们说,城中可以容纳的人口已经“饱”了,若要留在这里,就要答上他们的问题。   答不出来呢,就去另外的地方,但那里不归黑山军名下,只能保证,他们如果肯卖力气干活,一定能让他们吃饱。   他一边嚼着麦饼,一边仍有几分希冀地望着城门口,看到一长串的队伍一个个向前挪动,才只放进去了三两个人,大多数人还是到了他这边,又忽然觉得,自己也没这么可怜了。   他只是没那么幸运而已。   然后,就是荀攸走到了卫兵的面前。   面色蜡黄的青年垂着手,低着脑袋,似有些瑟缩的样子,谁也无法将他和一位名士联系在一起。   当然,他也没想到,这入城加入黑山军的暗号,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还是一个变化之中的问题。   轮到他的时候,正是这样的一句:“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三九是多少?”   荀攸张口即答:“二十七。”   听闻黑山军起源于黄巾,而那黄巾首领张角正是一位精通术算天文的奇人,会将这“九九歌”充当黑山军遴选人手的暗号,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也旋即听到自己的前方,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声音:“答对了,进去吧。”   荀攸接过了面前之人递来的一袋麦饼,缓缓地走过了眼前的城门,心中已开始思忖,要从何处开始调查起。   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就已被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了肩头,正是一个人快步从旁横插了过来,将他钳制在了当场。   他猛地一惊,就听那人大笑道:“哈哈,终于又来一个能算数的,不必送去河东盐池做劳工!走!你和我去见司马先生!”   要不是他的脸上涂抹着东西,荀攸几乎要当场变色。   因为当他被带到司马懿司马朗面前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在此地的堂上,赫然不足二十人!   ……   而他现在,已没有转身逃跑的机会了。 第35章   荀攸沉默着,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将他“劫持”到此的黑山军士卒却比荀攸的面色还苦。   他挪到了司马懿的跟前:“先生,实在不是我不想给您找人,而是入城来的人里,能答得上来的就这么几个。您若要罚,那就罚吧。”   说到这里,他又努力狡辩了一句:“要不然,您再多给他们一些回答的时间呢?多给一阵子,掰着手指也能算。”   司马懿:“……那我不如直接让你去城门口问问,谁会掰手指计数,还问那九九歌做什么!”   他说着,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可没道理啊。”   “怎么就没道理了?”司马朗听到这句,开口问道。   司马懿道:“我去岁读《韩诗外传》,读到了齐王纳贤的那一篇……”   司马朗闻言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那山野村夫登齐王宫自荐,说自己的本事是会九九歌,得了齐王一句九九足以见乎的评价,就可知,这算法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普及?所以齐王将此人也封官,便如千金买马骨,消息传开后,才有众多贤人纷纷来投?”   司马懿点头。   司马朗叹道:“仲达,但你有没有想过,马骨,它也得先是马啊。”   司马懿“啊”了一声,面露恍然。   下面的荀攸也遭了一记重击。   是……是了。他光只想到,黄巾军中有能够编写太平道教义的大贤良师张角,却忘了这当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只会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口号的普通人。齐王能说一句“九九足以见乎”,这野王县外的流民却是连立锥之地都失去的可怜人,哪来的门道去学九九歌,会计数呢?   他只想着自己要想办法混入黑山军中,想办法改换了外貌,却不知单是这一句作答,就已将自己和绝大多数人区分开了。   难怪——   难怪他卧底调查没卧成,先自投罗网了。   他当年还和友人戏言,何进那大将军府里的人,避祸的、凑数的、靠着姻亲关系进来的、心怀鬼胎的,可谓是什么都有,但相比于此地,那大将军府也真应该被称作“人才济济”了。   ……   “算了!”司马懿跳下了坐榻,打断了荀攸的沉思。   就见这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到了几人的面前,明明年岁不大,打量人的眼光却有些犀利。   荀攸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士卒对他姓氏的称呼,对他的身份在心中大略有了个猜测。   司马……河内司马氏的人。   黑山军盘踞此地,果然和他们有所往来。   “都别走神了,”司马懿拍了拍手,“诸位放心,你们有一技之长,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才,绝不会亏待你们。眼下只需劳烦各位随我一并算好一笔账就行,一应吃用都会按需供给,还有额外的工钱。但若是让我知道有人在其中玩什么花招?呵——”   他威胁式地挑了挑眉:“我好说话,张将军他们就不一定了!”   可惜他年纪太小,这威胁的效果可能不太大,反而看起来有点滑稽。   荀攸依然保持着缄默并未开口,绝不做这出头鸟,倒是有一位被遴选到此地的人抢先开了口:“需要我们算些什么?”   见众人全都看向了他,他尴尬地低下了头:“我……我就是想多攒些工钱,刚从洛阳逃出来,家里人都又怕又饿……”   他眼眶一红,怒骂道:“都怪那董贼!”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从贼的一天,但这黑山军能击败董卓的部将,在河内立足,哪怕曾是贼,也比那什么太尉要好得多。   司马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回道:“是这样的,两日后,会有一批粮食从河东送来,由河东卫氏供给,我们需要算清城中城外的士卒与应聘劳工的百姓各自分发数额,刊载清楚府库的出入,规划清楚分派粮食间隔的天数。几位当中,若有人力有不逮,也能换去计数简单一些的岗位,不过工钱就没有此地这么多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向我与仲达发问。”   有什么问题?荀攸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这问题可大了!   司马朗说,会有一笔由河东卫氏供给的军粮从那边送来,可他没忘记,自己是因何才会来到河内的。   那封由蔡邕所写,又被董卓替换的“家书”,正是被送去河东卫氏的,是要卫氏去调查黑山军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这两方宛然已成联盟,也是此前从未听闻的事情。   “河东……卫氏?”那先前出声的男人讶然,“这家是何等的善人,竟愿意为内外上下这样多的人提供吃食?”   “瞎说什么呢,这都是我们出钱买的。”司马懿面色不善地打断了他,“这粮食,是我们从河东盐监开采出的新盐,售卖给河东卫氏得了钱财,再向他们收购得来的。岂能说卫家是良善之辈!真正的善人,是如今身在军中的陛下!”   荀攸蓦地眼神一震。   司马懿这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半句没让他的脑子转过弯来。要不是他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要惊出一句疑问来。什么叫做河东盐监的新盐?什么是售卖给了卫氏?什么又是——   身在军中的陛下!   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的意外,让这些他全都认识的字,组合成了他不敢去认的模样。   偏那司马懿不觉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振振有词道:“若这河东卫氏真是善人,就该在陛下于河东改良了制盐之法后,把那收购精盐的价格提上一提,在陛下把刘太守调到河东主持局面后主动上门合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们给粮食再降降价都如此犹豫!要不是他们不知道陛下在此,迟早要治他们一个不敬之罪!”   荀攸简直想要将身旁之人引为知己,因为就在司马懿话音刚落的刹那,这刚从洛阳逃出的男人已惊疑不定地问了出来:“陛……陛下?陛下不应该在洛阳吗?”   这话,他也想问。   “谁跟你说陛下在洛阳的?”司马懿将手一挥,“在洛阳的是董卓逆贼拥立的陛下,又不是我们承认的陛下!不过,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要知道,如今河东河内同气连枝,附近作乱的白波贼也已并入军中,董贼又打不过河来,咱们处境安全,这就够了!城门外面没能被留下来的人,会迁往河东务工,有刘太守来带着他们新建屋舍、填挖盐池,我们只需算好这边的账目就够了。”   那男人闻言,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您说得对,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安全,能活命就够了。”   确实是这样就够了。   但哪怕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司马懿话中的意思,他也从这几句话中感到了一份奇妙的安全感。   眼前的贵人说,城外的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去处,而且,他们有“太守”有“陛下”在上面,并不是贼寇,还在这个暂时无法从事耕作的冬日,有一批送到面前的粮食。   在匆匆逃离洛阳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歇脚之地啊……   但他是满意了,荀攸却还有满腹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   他发觉,此刻司马懿司马朗好像都没看出他与其他人有何区别,于是试探着问道:“可否,容我再问一个问题。”   “你问——”司马懿转向了他,却又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且先等等。”   他和司马朗彼此对望一眼,由司马朗走向了徘徊于窗外的侍从:“有急报?”   侍从连忙答道:“是!是有急事!今日赶巧了,居然有三封急信突然同时送到。”   “等我出来了说!”司马朗当先走了出去,司马懿向屋中众人传达了个稍后再说的讯息,也跟了出去。   屋外脚步渐远。   荀攸竖着耳朵,试图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甚至该说,幸好他的耳力不错,不然连这零散的消息都听不到。   “一封是陛下送来的……说要二位尽快抽空往河东走一趟……并州。”   “一封是袁绍送给张将军的……转达……”   “曹操在兖州……问小公子……”   “卞夫人那边……”   “……”   那几人似乎一边说,一边还走远了一些,让后面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就连人名都是因为反复提及了数次,才让荀攸靠着经验判断了出来。   可这些人名的出现,非但没有让他的疑问得到解答,反而让他原本就接近于一团浆糊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了!   按照司马懿的说法,此地原本就有一位被司马氏承认的“陛下”。   刚到河东赴任的太守刘备虽是因卢植的举荐被授官,却和这位陛下即刻联手,借着河东的盐池与卫氏做起了买卖。   不仅如此,他们还和弃官而走的袁绍和曹操之间存在着联系。   是……是这样吗?   但这短短时间内,弘农王分身乏术,好像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么多事情!在之前洛阳众人的口口相传里,他也并无这么大的本事!   荀攸心乱如麻,却还没忘记留意着周遭,忽闻脚步声又已从外面传来,连忙垂手交握在前,微垂着眼,端正了脸色,唯恐被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余光里,正是刚刚走出去的司马氏兄弟,又重新走了回来。   年纪大的那个,看起来要稍显沉稳一些,年纪小的那个已算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仍有几分难掩的喜色,洋溢在他的眉眼之间。   谁让,他先前听到的都是些好消息呢。   一封信来自于陛下,是陛下请他和兄长一并往河东来一趟,商议吕布前往河东的计划,以及打造盐池铁铲的事情。论题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司马懿年龄虽小,但已数次得到陛下的提点,还已被视为需要点名议事的谋臣,这就是陛下对他的器重。   而陛下如今看似孤立无援,却已不止有他们这些元从的支持了。   此前就弃官而走冀州的袁绍看似接下了董卓授予的渤海太守官职,实则绝非董卓的忠臣!他虽没拆开那封由袁绍送给张燕的信,但送信而来的人却已提到了,要多谢此前张燕赠予扈从的恩情。   什么叫多谢?这话不能乱说的。若是袁绍已与董卓修好,为何要与张燕联系呢?人人都知道,张燕专爱和董卓作对。   再有那曹操。   他的态度表露得比袁绍还明显。   他从洛阳出逃的时候,连妻儿都顾不上,自己仓皇逃向陈留,现在总算是有了消息。他在陈留,散放家财以招募士卒,已聚集起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若等家中兄弟抵达,还能有一路精兵支援。而这一支队伍,显然不会是曹操准备反悔,然后用来给董卓看大门的。   他们便是陛下极有可能发展出的援军同盟。如此说来,攻向洛阳,已是指日可待了!   都说人逢喜气精神爽,在司马懿这里可能也是同样。   他先前还觉得,他们废了不少的工夫,却只从流民中招来了如此稀少的人才,甚至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人才,真是让人看了就觉眼前一黑。   现在就不同了。   眼前的这些,可都是助力于陛下成事的股肱之臣呐!   没等荀攸开口,将先前想问的话说出来,司马懿已背着手,一派老道沉稳的样子走到了他的面前,看到他蜡黄到近乎病态的脸色时,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陛下说,临近冬日,河内河东都要专门分拨出来一笔钱款,聘请郎中为流民看诊,以防风寒夺命,疫病蔓延。你!”   他仰头,又认真地向荀攸叮嘱:“像你这个样子,若是让陛下见了如何是好?待会儿就找个郎中给他瞧瞧,务必确保他身体无恙。”   但凡荀攸他真的是面黄肌瘦,他都要因为司马懿的这番话感激涕零了,偏偏他不是啊!   在这一刻,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是直接凝固在了当场,从未想过,他自觉应当能在此地随机应变,却每一步都像是走错了,直接将自己套牢在了一个无比窘迫的处境里!   眼前的少年见他神情古怪,又追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们这里最是重视人才,你也瞧见了,此地就只有这么点人手,倒下一个,都是在加重其他人的负担,这看诊的费用都由我们来出!”   “慷慨”的司马懿看着“面露感动”的荀攸,自觉以这样的方法,不愁陛下招募贤才的口碑向外发酵。   却不知眼前的荀攸已在暗忖,若是他现在假借如厕的名义,有没有办法从此地遁逃离开呢?   若是河东卫氏早知“陛下”在此,他根本就不该走这一遭!   但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拱手缓缓答道:“多谢郎君关照。”   真是多谢他的照顾了,照顾到可能会随时扒下他的伪装。   ……   可荀攸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河东卫氏家宅之中,也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平静。   那送信的信使本有一头瘸腿的驴作为赶路的工具,但他想起早年间河东地界上有白波贼出没的消息,又没了荀攸在旁照应,心中胆怯,干脆将那头驴子早早放跑了,打算走着去送信。   哪知道,这沿途之间何止是风平浪静,还有一名带兵的将军温和地问他是不是没了去处,可以替他寻个谋生的地方。听闻他要上北方投奔亲戚后,又给他留了一份口粮。   信使心中大恨,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听风就是雨,竟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罪受。   比起沿路可能遭贼的威胁,反而是这河东卫氏的大门更能轻易地将他拦住。   “你说你是来送信的?去去去……”门房打量了两眼他的衣着,就要将他向外推出去,“郎君说了,近来若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送信邀约,一概不收,你还是走吧走吧。”   “喂……”信使连连被往后推了数步,扬声怒道,“我都还没说我是替谁来送信的,你怎敢——”   “看你衣着……郎君说了,就算是黑山军的人,也让刘太守派人来说,反正该给的东西他都已经给了。”   再来一次被迫交易,他卫觊实在遭不住。近来损失太多,只想闭门谢客!   留他一条活路吧,别来找他了。最起码也让他在割肉放血之后养上一阵子,成吗?   信使一把扒住了门房,扯着嗓子为自己辩解:“可我不是黑山军啊!我是代蔡公来给蔡夫人送信的!”   门房愣住了,也松开了手:“……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信使脸色苦闷,辩解道:“难民众多,人手又不足,只能衣着朴素些以防沿途遭难,让蔡夫人看了信,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门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行!那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这信使毕竟是蔡邕府上的人,蔡昭姬出来一见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连忙让人将他接了进去,自他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也拆开了那封被人掉包过的信件。   可这封,竟不是她所期待的家书。蔡昭姬才刚刚坐下,在见到其中信笺的那一刻,眉眼间的淡淡笑意便顿时消退了下去,眼神凌厉地看向了信使:“此信何意?我父亲此刻安全与否?”   信使即刻开口解释:“蔡公安然无恙,这信——这信是这样的情况。”   他心中紧张,将话说得有些吞吐磕绊,好在总算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连带着荀爽、荀攸的建议都一并说了出来。“……就是这样了。荀先生已前往河内,潜伏入黑山军中探明情况,由我先来将信送到。先生的意思是,就算要尽快告知卫大郎君,也务必暂且按兵不动,等他的消息再说。”   “不是什么就算,而是一定要告诉卫伯觎!此后要如何行动不管,起码现在一定不能瞒着他。”蔡昭姬脸色凝重,忽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去,“你先在此地休整更衣,我去寻卫郎君商议。”   蔡邕送来,或者说是董卓送来河东卫氏的消息太关键了,若是和近来黑山军的行动以及河东卫氏蒙受的损失结合在一起看,更是让人忽然就打通了许多关窍。可偏偏这个消息又好像送来得太晚了一些。   蔡昭姬并未亲自见到卫伯觎和那刘太守往来的情况,却能从府中流传的怨言里听出些态度来。   她心中惴惴,对于父亲在洛阳的安危也仍不放心。   蔡邕的学识天下皆知,可他得罪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现在还和董卓为伍,更是让人难以估量将来。   更让她不放心的,是今日的这封信!   在这送信一事上,董卓俨然就是将蔡邕当作了传声的工具,可见那敬重名士一说也未必是真的。那么真到了起冲突的时候,他如何能保证蔡邕的安全?   蔡昭姬心中五味杂陈,思量之间,人已站在了卫觊的门前,也已有人向里通报她的到访。   卫觊见她被接引入内后,仍是一派脸色难安、神游天外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惊:“莫非是仲道出事了?我即刻让人去找郎中……”   “不,不是仲道。”蔡昭姬回道,止住了卫觊将要请人来替病秧子弟弟看病的举动,“是京中送来了一封,有些特别的信。”   她将信送到了卫觊的面前,又着重地提醒了一句:“这是一封,太尉董卓写与卫家的信。”   这“太尉董卓”四个字,被蔡昭姬念得尤其之重。   卫觊又岂会不知这其中的重要,道了声谢,又将其即刻铺展在了他的面前,也忽然失态地变了脸色。   信上不过寥寥数句,从拉拢写到了威胁,并不难理解其中的意思。   不过事实上,以卫觊的心性,这些话根本惊不起多少波澜。他甚至该评价说,董卓此人竟要借助蔡邕之手送信,分明已是先露怯三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遭到了某种惊吓,才做出了这种看起来就不太理智的决定。   可在看到信件之末的那一刻,在卫觊的眼前顿时闪过了许多的东西。   从黑山军夺取河东盐池的理直气壮,到刘备找上他时将贩售私盐说成上达天听。   从白波贼忽然遭到了黑山军和并州军的联手剿灭,到他们被送到河东盐池充当劳工。   从一条条堂而皇之向河东卫氏“勒索”的话,到他家账房在太守府中见到的那位贵人。   也最终,定格在了董卓这封来信中的最后一句上。   卫觊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里的心脏起搏,砰砰撞击着耳膜。   只见信末一句,写道:   【如弘农王身在黑山军中,速告。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第36章   “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卫觊神情变幻,竟不知这一句到底是董卓的邀约,还是一句狠狠将他推向对面的话。   董卓在让人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没想到,现在的河东会是这样的局面。   身在此地的蔡昭姬忽然听到,卫觊开口问道:“你觉得,董卓是一个怎样的人?”   蔡昭姬只微一愣神,就已给出了答案:“一个表面看来慷慨的守财奴。”   卫觊笑了:“可蔡公似乎觉得,董太尉是他的伯乐。”   蔡昭姬只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有自己的眼睛。”   卫觊有一阵并未说话。   蔡昭姬抬眼去看他,就见他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眼前,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虽被仆从以蔡夫人相称,但若细看就不难发觉,妆面之下的那张脸依然显得有些稚气。毕竟,她嫁入卫家也才不足两年,才过完十五岁的生辰。   不过,即便年岁尚小,以她的聪慧也敢断言,董卓的这封信若能抢在近来的种种变故之前送到,所起到的效果截然不同,卫觊也不会有此刻的犹豫。   正如她所说,董卓是一个表面看来足够慷慨的人。   在士人的推动下,董卓为了坐稳这个太尉的位置,授予出去了一系列的官职,仿佛是在对外宣告,相比于已故的大将军何进,他董卓更愿意让大家都受益。   若能早些将这封书信送抵河东,这句【卫氏富贵前程】其实并不是一句假话。就算还需要与董卓如何周旋,总能借着朝廷的名义博取诸多好处。   卫觊养望多年,看得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河东变了。   这里变了啊!   卫觊轻声而道,像在对面前的人说,又好像只是在对着自己说:   “如若董卓书信之中所言不假,弘农王已逃奔至黑山军中,那么他此刻已不只是逃难过来而已,还掌握了一支忠心护主的军队,打赢了几场胜仗。甚至未被身份所限,果断启用了河东盐池,与刘玄德合谋,榨出了一笔供给流民和军队的钱财。”   “这样的人,固然失去了最重要的皇位,落到此等窘迫的境地,却没失去重回洛阳的信心,没失去光复社稷的希望,置身贼党之中也能尽占河内、河东,分明有汉家天子的真龙气概,又岂是董卓之流可比?”   他有先祖之风呐。   董卓让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遁逃在外,竟然还约束不住自己的士卒,惹得洛阳百姓向外逃难,如今也只以这样的一封信来拉拢他卫家,是否将人看得太轻了!看轻了他卫觊,也看轻了陛下。   这位陛下,何止是“身在黑山军中而已”!   卫觊低垂着眼,那封信上的“卫氏富贵前程”直刺人眼帘,刺得他眼神发颤。   作为家中的新一代领袖,他必须想清楚卫氏的站队,想清楚家族的将来,但当他不必舍近求远,也看到了一位更值得他效忠的陛下时,有些决定固然意味着破釜沉舟,却也没那么难做。   无数个想法交织在他的脑海中,直到……   卫觊一把将那信揣入了袖中,忽然扬声笑道:“哈哈哈哈卫氏富贵尽决于我,这话确实没说错!但很可惜,不是他董卓给的富贵!”   “昭姬。”他快走两步,走到了蔡昭姬的面前,“令尊之事,且待我稍后与你详谈,绝不让卫氏的抉择坑害了蔡公。”   若没有蔡琰和蔡邕的这层关系在,他如何能收得到这封信,得到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此为大恩!   他随即向外走出,召来了府中扈从,问起了太守府上的动向,尤其关键的,是那个看起来仅有二十岁上下的贵人身在何处。   收到下人回禀,说太守府门前接连来了不少人,似是齐聚此地议事后,卫觊心中忽有了成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毅然决然地迈步出门:“来人,备马!”   ……   此刻的太守府议事厅内。   司马懿正在替刘秉诵念收到的几封信。   他一点都没怀疑有人认字还没认全。   谁让还是张燕先以看信头疼为由,让司马懿直接把袁绍的信读出来。   至于他到底是出于避嫌的考虑,还是真的怕自己文盲念不全字,那谁知道呢?反正最后,还是司马懿当了念信的人。   “……”   “曹孟德在来信中提到,他于兖州陈留举兵,有陈留太守张邈协助,老家沛县的兄弟曹洪、夏侯惇等人也已带兵来投,在陈留有了立足之地。这才敢将小夫人和次子一并接回去。”   “他的信使抵达洛阳后,便从我父亲那里获知,卞夫人与曹丕已被送向河内,于是带着曹孟德的书信前来。”   “卞夫人是何想法?”刘秉问道。   “卞夫人说她暂时无法离开。”司马懿答道。   “这是为何?”   刘秉可没忘记,这位卞夫人在刚刚脱险后,还不忘为曹操招揽赵云,要不是他下手得快,谁知道曹操能不能少一个遗憾。如此行动,足以让人看出,卞夫人并未记恨曹操匆匆撤离不及相告。那就谈不上什么避而不见。   司马懿答道:“她说,她有身孕,不便在此刻奔赴兖州。”   刘秉:“……”   曹操可真是太作孽了!原来他不仅仅是丢下了妻儿,还是一丢丢下三个人!卞夫人怀着的那个,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曹操的三儿子曹彰。   但此刻,显然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那她给曹操回信了?信中是怎么说的?”   司马懿答道:“卞夫人知道如今还要借住野王,言谈举止都有分寸,她转交信使的家书在送出前,还专门拿来让我誊抄了一份,用于呈递给陛下。”   “她在信上说,河内有贵人统兵,与董卓为敌,不必担心她与曹丕的安危,余下的事情并未多言。”   “这叫什么分寸?”张燕直接就怒了,“就该在信中告知曹操,陛下在此图谋大事,他既然召集了一批兵马,直接渡河来投奔就是,反正此地分得出他们一口饭吃。”   “张将军此言差矣。”刘备出声解释,“曹孟德虽与董卓为敌,却并未明言他支持的是哪位陛下,卞夫人自然不能直接替他做这个主。若是曹孟德只想清君侧,保洛阳的那位,也有这个可能,卞夫人也只能认可他的立场。但陛下于她有收留之恩,不可不还,就不便将陛下在此的消息告知曹操了,只说一句贵人统兵。”   语言的艺术,在卞夫人的那封信中表露无疑。   这就是为何司马懿会说,卞夫人此举大有分寸。   刘秉点了点头,“此事我知道了。曹孟德尊谁为君,在此刻并不重要,起码与董卓为敌这件事上,他与我们立场相同,这就足够了。”   司马懿在心中暗道了一句陛下大度,继续说道:“至于袁本初的这封信,我之前没拆开过,只从他让送信的人带的话里听闻,他如今接下了董卓的敕封,担任起了渤海太守一职。”   张燕皱眉:“那他来信做什么?向我炫耀,他先骂董卓一顿,反而让自己得了好处?”   见陛下示意,张燕先按捺下了情绪,“说这封信吧。”   司马懿一目十行地扫过这封刚拆开的信,顿时乐了:“我果然没猜错。袁本初要谢过张将军此前赠予兵卒护卫之恩,就是在向我们表明立场,他虽领了朝廷的官职,却不是认了董卓,而是要借助这渤海太守的官职做些事情!”   “他赴任之后,已暗中联络了不少河北名士,问及他们的态度,都觉董卓执掌朝纲之事绝不可长久。但麻烦就麻烦在,现任冀州牧韩馥此人,也是董卓提拔上来的,而此人还胆小怕事,毫无立场可言。”   “为了防止袁绍行义士之举,在渤海起兵讨伐董卓,这冀州牧韩馥居然派遣出了数位从事就驻扎在了袁绍的门前,限制了他的行动。袁绍逼于无奈,只能送出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送往兖州的,希望与他同样怀有大志的曹操能联络上洛阳城中三公长者,发出讨伐董卓的檄文。既然韩馥此人徒好名声,那就看看,这等号召讨贼的书信送达,他还能不能有这个底气,拦截袁绍的行动。”   “另一封便是送来河内的,希望张将军若有余力,就在冀州与司隶毗邻之地制造些许混乱,让韩馥不得不征召冀州兵马,以防备黑山军入侵。但这支兵马会在随后用于讨伐董卓,而非镇压黑山军。”   司马懿读到这里,忽然一愣:“袁本初此人,是不是将路走远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语气里也满是疑惑:“他要一个名正言顺摆脱韩馥控制的办法,为何要找所谓的三公呢?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京中的家族领袖袁隗还不是反对他与董卓为敌?纵然这书信能伪造出来,会相信的人也没这么多了!”   “——还不如,让陛下来写这份讨贼檄文呢!”   什么叫名正言顺?这就叫名正言顺!   可司马懿话音刚落,就见刘秉目光淡淡地向他看来:“汝南袁氏各怀鬼胎,四方下注,他怎会将发起讨董之事交给我们来做?若不是他提议引董卓入京,朕更不会落到今日的处境!”   “……是。”司马懿自知失言,连忙低下了头。   陛下平日里的好脾气,竟让他有短暂地忘记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袁绍虽有当面对董卓拔剑的壮举,但功不抵罪,倘若陛下能重回帝位,必定要对此人清算。他是想除掉董卓,可不代表,他希望最后的皇帝是刘秉这位陛下!   因为陛下上位,富贵的,一定不会是汝南袁氏。   “仲达,你不必如此。”刘秉温和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让司马懿重新抬起了头。“我们今日收到的,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陛下……”   刘秉振振有词:“曹操举兵,袁绍有心起兵,而天下间还有其他有识之士,不愿看到此胡乱废立、倒行逆施的恶徒主宰中央,这讨伐董卓的时机眼看就在眼前!比起此前人人提起董卓便是噤若寒蝉,畏惧于他手下西凉兵马的情况,已不知好了多少!”   “袁绍固然希望,是由三公来发起这声讨董贼的振臂一呼,但朕又没有被人毒哑了喉咙,砍断了手脚,为何非要按照袁绍所说的去做,大可亲自发布檄文,让天下英雄来认一认真正的皇帝!朕就不信,人人都觉董卓所立的皇帝才是皇帝,先帝所立的皇帝反而合该被赶下台!”   “不错!”吕布因刘秉的一番话,顿时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子!”   陛下有这样的底气,有这样的魄力,对于他们这些选择跟随陛下的人来说,简直是万分的欣慰。   他也忽然灵光一闪,不等陛下继续说,就已抢先道:“既然各地都有征讨董卓的筹备动作,我们也绝不能落后于人呐。若是陛下还要争夺这个发起讨董行动的位置,就更要将军中上下武装完备!”   光靠着他们之前从卫、范两家弄来的钱财,绝对不够!   陛下之前隐有对他那个提议的不满,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再不行动,就要眼看着袁绍找人联络京中高官,发出讨伐董卓的檄文,以袁绍和曹操为代表的各路人马以“清君侧”而非拥立陛下为名,前去讨伐董卓。要真让这些人得胜,和董卓占据洛阳也没什么区别,陛下都回不去皇位!   他们要抢下主动权,干出点非正常的敛财之举,又有什么关系。   吕布大大咧咧地就将他先前那个计划说了出来。   “……那并州的东西谁用不是用?能为陛下重归帝位做出贡献,总比放着让外人劫掠要好。”   可吕布话音刚落,只听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为了缓和此刻尴尬的气氛,他干咳了两声:“……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张将军说什么打造盐铲,同时兼当军械,但这只是钱如何用,又不是如何开源。”   赵云皱起了眉头。   因他留在此地本就是为了应证陛下的一句话,并非正式得到了委任,故而平日里说话说得少,大多奔走在白波谷与河东盐池之间,现在却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此事若开先例,往后借口一步步放宽,又当如何?打着为陛下好的旗号,将领纷纷效仿,与贼寇何异?”   年轻的将军板着一张脸,目光清正而执拗:“我唯独支持吕将军的只有一句话,司隶不可竭泽而渔,若要开源,便要将目光向外看,动作还必须要快。”   吕布挑眉:“那你倒是拿出个办法来啊?”   赵云回答得认真:“不知。”   吕布:“……”   他果然很讨厌和这些一板一眼的人说话!   但还没等他和赵云再争论两句,忽有一个声音从座中响了起来:“这个向外去找助力壮大势力的办法,有。”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张辽。   他起身,朝着刘秉行了一礼,随后答道:“陛下容禀,我说的这个办法,与白波贼中的一人有关。”   “你说徐晃?”刘秉问道。   他隐约记得,在刚刚解决白波贼的时候,吕布曾经和他提起过这个名字,还专门举荐过此人。但很不凑巧,在那之后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决断,竟将此人抛在了脑后。也不知道现在被安排在何处做苦力了。   张辽却道:“不,并非此人,而是一个叫于夫罗的人。”   “于夫罗?”司马朗在旁问道,“张将军,这好像不是一个汉人的名字?”   刘备没开口,却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听得张辽解释:“的确,他不是汉人,而是匈奴人,更确切地说,是南匈奴人。”   考虑到座中有数人并不清楚匈奴的情况,张辽说得更为详细,“一百多年前的建武二十四年,匈奴内部争夺王位,贵族各部相互残杀,分成了南北二部,其中的南部匈奴趋于弱势,向我大汉称臣,在光武皇帝的支持下,于并州的美稷县建立南匈奴王庭。虽然百余年间屡有叛乱,但在先帝驾崩前,南庭大多数时候是为大汉效力的。但这个情况,在两年前又出现了变故。”   “汉有故例,南匈奴得大汉庇护,在边境有战争时,要出兵相助。幽州张举张纯之乱时,就曾向南匈奴借兵,由于夫罗带兵赶赴幽州,协助平定叛乱。”   “原来是他!”刘备恍然。“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刚抵达幽州不久,就有人来送信,说南匈奴内部有变,其中贵族和北匈奴联手,不愿再向大汉借兵,杀死了于夫罗的父亲羌渠单于。于夫罗顾不及北地战事,匆匆撤兵,希望能向汉天子陈情,讨还一个公道,也不知道随后如何了?”   还能如何呢?   于夫罗折返洛阳的时候,已接近中平五年的年末。汉灵帝病症加剧,眼看身体欠佳,还要与京中的各方势力博弈,哪来的工夫听他说话。   从南匈奴单于的继承人,变成流落河东混迹白波贼中的小卒,也只需要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已。   刘秉怔怔地听着张辽的陈述,竟不知该不该说,若是他瞎编的身世是真的,应该会和于夫罗很有共同语言才对。   但现在他更在意的还是张辽的话:“文远的意思是?”   张辽建议道:“陛下何妨见一见于夫罗?若能助他夺回南匈奴单于的位置,不仅能为陛下带来一路兵马,南匈奴杀死上一任并州刺史后劫掠所得,也都归陛下所有了。”   抢劫强盗,总是要比抢劫良民要好听得多。更别说,还是这样名正言顺的征讨叛逆。   吕布若有所思,忽然一拍大腿叫道:“这主意好!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吕布一点都没觉得,张辽这话说出来是抢了他的风头,只满心想着,要按照这样的说法,他还是能有仗打,还是有利于并州的一仗!果然还是同为并州人的张辽知道他想要什么。   刘秉随即就见,吕布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陛下,您看?”   他向座中逡巡,见先前几人皱起的眉头都已舒展了开来,心中有了结论:“走,我们去见一见这于夫罗!”   此事早做定夺为好,故而刘秉也不拖延,直接起身向外走去,众人连忙各自跟上,却见刘秉刚走出去不远,又忽然停了下来。   刘备向前望去,顿时面色一变,只见前方立着两个熟悉的人影,其中一个是随同他从幽州来赴任的张飞,而另一个,则是近来出资甚多的卫觊!   也不知这两个又是因何缘故起了冲突。   但还不等刘备上前,众人已瞧见这河东名士向着张飞拱手作揖:“还是劳烦义士通传一声可否?卫觊此来确有要事。”   张飞险些因他这举动,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前几日他还听人说呢,这卫觊都让门童摆出闭门谢客的架势了,仿佛在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表达对陛下和刘备的不满。更不知道此人是哪里来的运气,顶着这等士族高傲的嘴脸,却还能有这样的幸运,连府上的账房被派遣过来,都是由陛下亲自接见的。   他要是一直这样也就算了,到时候他张飞揍起人来也顺手。结果他现在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这副模样了!   这……这该怎么说?   所谓“前倨后恭”,莫过于此了!!!   张飞自觉脑子没那么好使,都觉得卫觊肚子里憋着一股坏水。   又忽然看到他朝着后方一看,眼神亮了起来,一把推开了张飞便向着那头奔去。   士族子弟见客之时的体面,在卫觊的身上似乎全无体现。   不仅仅是因他今日身着常服,仿佛未及更换,便已匆匆出门,还登的是河东太守的府门,更因为——   他疾行几步到了刘秉的面前,无视了张燕阻挡在前庇护陛下的举动,忽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双手则将那封董卓的信,坦坦荡荡地举过了头顶。   在这一番行动之间,卫觊自认自己绝没有看错。   那一群人走出来的时候,居中在首的不是刘备,而正是那位,被他家账房认为“面如冠玉”“有贵人之相”的青年。   他也毫不犹豫地将话说了出来。   “草民卫觊见过陛下!董卓来信卫氏,威胁我等顾念前途,将陛下行踪告知于他,恐怕还要我等行刺杀之举!”   “可此事悖逆君臣之道,草民绝不敢做,特献董贼书信于陛下,恳请陛下明断——”   他字字铿锵,一派忠正之风:“河东卫氏与董贼,绝无半分瓜葛!”   “……”刘秉愣在了当场。 第37章   “……”   大概是因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对刘秉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吓,以至于他在听到卫觊的这句话时,明明已被惊得差点没回过神来,也只是眼帘极其缓慢地开闭了一下。   眼尾无意识的颤动,也被未敢直视天颜的卫觊忽略了过去。   可在这一句句话突然砸到他面前的时候,刘秉的心中,绝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卫觊他刚才说了什么?   董卓来信威胁卫氏,将“陛下”行踪告知于他???   别人不知道,他刘秉还能不知道吗?他又不是真的弘农王!   真正的弘农王应该还在洛阳,因变成了废帝,身在董卓的监视之下,他能骗的,也就是那些没见过皇帝的人,瞎扯一通洛阳里的那个皇帝是假的,又不能骗过董卓!   总不能是真的弘农王也因某些意外,侥幸从董卓手下逃了出来,然后阴差阳错之间,有一封搜捕他的信被送到了卫觊这里……吧?   “你此话何意?”急性子如张燕,已一步上前抓住了卫觊的领口,将他从跪地中拉拽了起来。   刘秉嘴角一抽,眼看着卫觊这高个儿还半屈着腿,让张燕这威逼的动作愣是少了几分威势。   “将他松开。”   张燕听话地退到了一边。   卫觊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领,就见刘秉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年轻的陛下光从面容来看,应当并未经历多少风霜,确如账房所说,是贵人所有的面相。此刻号令发出即得下属遵从,惊闻讯息而面色不改,又平添了几分沉稳的威仪。   卫觊一时有些分不出刘秉眼中的情绪,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那封信递了出去。   刘秉接信,轻描淡写地将它又送了出去,“仲达,念给他们听。”   张燕仿佛挨了一句“遇事要沉稳些”的告诫,将目光往旁边一飘,却见吕布也没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只不过是比他慢了一步,顿时又找回了点信心。   听得司马懿接过信来,将其中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念给了众人听。   果然如卫觊所说,是董卓来信威胁,希望他尽快前去调查清楚,弘农王是不是身在黑山军中,以及那句“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吕布脱口而出:“这董卓老贼也未免太过阴险了!若不是陛下有本事,已从河内扩张至河东,还真要让我们在门前起火。”   这义愤填膺的模样,早让人看不出,他此前还有为董卓效力的时候。   说起门前起火,新手村遇上精英怪,明明他才更符合。   “将军此话说来不妥,纵然陛下并未抵达河东,草民也不敢听从董卓之言!”卫觊再度跪地垂头,为自己辩解,“先前,我只是不知是陛下在此,误解了刘太守贩卖河东精盐之事,以为刘太守也有悖逆之心,才于言谈之间多有得罪。若早知是陛下,何必谈什么买卖,便是要我卫氏倾囊相助又如何呢?”   “我卫氏自孝明皇帝时得皇帝征召,先祖却不幸因体弱卒于河东,幸而朝廷体恤,为先祖赐所厚葬,子孙便定居于此。虽于此地壮大,却从未忘记向陛下尽忠。去岁董卓盘踞,我等迫不得已为求保全,才拿出米粮供应贼寇,竟让董贼误以为我卫氏向他低头,还能为他作刀,伤害陛下,实是——实在是看轻了我卫氏的忠心!”   吕布:“……”   坏了,遇到真会说的文化人了。这一串话下来,卫觊连之前没给好脸色都成有理了。   要不怎么就人家能在河东积攒下一笔家业呢。   刘秉也是好一阵的无语,才终于缓缓开口:“卫伯觎……”   “陛下尽管吩咐。”   刘秉:“……先起来说话吧。”   一众人等才从议事厅中走出,又已重新坐了回去。   卫觊小心地打量了一番座中众人,愈发确信,自己当机立断之下,并没有做错决定。   虽然这里有黑山贼,又有曾经投靠董卓的部将,有一步登天的太守,也有十二三岁的小童,但举目而望,也是文臣武将兼备,更有一位遇事从容的君主,俨然一个似模似样的小朝廷。   这些人还到得比他更早。   那他卫觊决定下一份重注,搏一个从龙之功,又如何呢?   只是不知道,是否是董卓的这份书信打乱了陛下的计划,他小心地抬眼向上首看去,见陛下仍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垂眸望着那封重新回到他手中的信。   陛下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厅中静得出奇,人人都面带沉思。   但大约这沉思之中,也有人潜藏着一份窃喜,为自己并未认错皇帝,为自己一出手就捡了个皇帝。   忽听刘秉开口问道:“卫伯觎,方才来时路上你说,这封信是董贼借蔡邕送信于蔡昭姬夹带给你的?”   “正是!”   刘秉的脑袋都要变成一团浆糊了。   之前他和卢植的隔空交流,还可以解释成因为有一个中间人刘备,外加上两方都语焉不详,在各说各话的情况下,也把话说通了。   隔着一条黄河一座邙山,卢植也没法飞过来求证,更不知道他已装上了皇帝,自然不会有揭穿他的机会。   但董卓呢?   董卓他图什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洛阳城里的刘辩是假的,在外面的那个才是真的。不,应该问,他从哪个渠道了解到这边有个自称皇帝的人,也真的相信了?   可不管是因为真的刘辩也逃了出来才造成了这个误解,还是因为董卓的脑子被西凉的风给刮坏了,这封信突然送达,还由卫觊送到了他的面前,何止是代表着河东卫氏已成他的助力,也代表着他的身份得到了敌方的认同。   这一点至关重要!   它是堂上从属的信心来源,也能让刘秉的行事又多了一份底气。   在这仓促之间,他没地方去探索董卓的脑回路,和这封信背后的真相,总之先感谢董卓送来的助攻,用好这份认证,准是没错的!   他心中快速地思量,再度开口:“我想请你,给董卓回一封信。”   卫觊急忙离席而拜:“陛下切莫说请,卫觊必当效劳。”   刘秉叹了口气:“此事牵连甚广,我也已经不是天子,卫伯觎忠心汉廷,不为董贼强权所慑,已是天下难得,我敬你的抱负与忠心,说一句请字又如何呢?想朕长至如今,空有年岁而已,自登大宝后何曾为百姓为天下做过什么事情,却只见大将军与宦官相斗,惹来这种种祸患。如今,卢公这等忠贞汉臣仍在朝中斡旋,不知安危,卫氏本可安居河东,也被牵扯了进来,我心中有愧啊。”   堂上众人唏嘘。   明明陛下所说不错,没有何进和宦官之间的争斗失控,就没有后面的种种,但陛下是个有本事有抱负的好皇帝,如今也已重新掌握了立足之地,现在又先说出了这一句句反思,谁又能觉得他有问题?   刘备就出言安抚道:“陛下不必归罪于己身,宦官与党人的矛盾爆发,本就是多年积怨,追根溯源,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陛下当时都还未出生,何必为此负责。如今当务之急,是董贼已知陛下所在,这封结盟书信可能并不仅仅发往河东卫氏,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卫氏觉悟,还应早做准备!”   “不错!”张燕同意道,“若董卓已有猜疑,打算来放冷箭,那咱们就和他明着来,把陛下的旗号打出去!还有,袁绍不是来信,希望我们替他分散开韩馥的注意,让他能自由行动、招募兵卒吗?我这就带人去做!那曹操,不是在陈留和张邈举兵,准备讨伐董卓吗?咱们和他联手,直接问个明白,他尊哪个陛下!”   他斜眼一觑卫觊:“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吗?”   卫觊:“……”   他不是觉得张燕说错话了,他是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的东西!   这又是袁绍又是曹操的,让他恍惚在想,他之前的那一番表态,是不是还有些不够分量啊。   幸好,陛下的下一句话便是对着他来的。   “伯觎,我要你去信董卓,告知于他,你会想办法调查清楚黑山军底细,再将吕将军暗投黑山军一事作为信报,夹带信中,告知于董卓。至于河东盐池归属,一应不提,只说你还会借机拜访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吕布颇为不解,却见一旁的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各自面有恍然,仗着腿长往旁边桌案下轻踹了一脚:“这什么意思?”   司马懿无语地转头,压低了声音解释:“拖延时间的意思。”   董卓居然写信给卫觊,可见他还不知道,卫氏被陛下敲了这么一笔,他那边的消息是滞后的。虽然他发现了洛阳的皇帝是替身,但并未想到,真正的陛下已将势力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而这个信息差,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让卫觊提起吕布与黑山军正式联手,也算是卫觊没瞒着董卓,起码董卓为了等下一条消息,也会或多或少给些时间。   果然,陛下紧跟着说道:“张将军,令黑山军巡防沿岸,河东河内宽进严出,不得令董卓斥候能将此地消息带回。”   起码要让一两个月内,卫觊就是他唯一的门路。   而这一段时间内……   刘秉抓住了董卓送来的机会,果断地说道:“在与董卓正式叫板之前,先前商议的事情,就务必即刻促成了!”   “时不我待,当速为之!”   ……   卫觊有些迷茫地跟了上来,决定还是暂时忘记之前是如何被刘备坑的,找上了这个起码和他说过话的人。“……玄德,你们先前商议的事情是什么?”   见不止刘备转头看他,卫觊又连忙表明了立场:“当然,如果不能说的话,我也不会多问,毕竟我才向陛下表态,你们……”   “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都让你跟来了,又怎会隐瞒于你。”刘备向他解释,“我们此前在说,陛下仍需兵马与钱粮相助,也不能单单着眼于河东,袁本初曹孟德等人虽有反董之心,尊的却未必是我们的这位陛下,还需在此地累积叫板洛阳的本钱。”   卫觊刚想说自己还能再多投入些钱财,便听刘备说道:“河东不可竭泽而渔,先前让你与范兄在浑然不知之下割肉,已是我们做了圈套,所以陛下同意了张文远将军的建议,扶持流落于白波贼中的于夫罗,讨伐并州叛乱的南匈奴,从他们那里获得兵马资源。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何要让你写那封信了吧?”   卫觊是个聪明人,当即恍然:“在河东出兵并州期间,为陛下暂时稳住董卓?”   “不错。”   “那陛下似乎也不必亲自去见于夫罗,大可让他前来……”   “对其他人或许应当如此,但于夫罗不同。他等一位汉家天子的接见,等一个讨还父债的机会,已经太久了。陛下选择亲自去见他,恰恰是陛下的胸怀所在啊。”   “……”   得到刘备的这句答复,卫觊不免用有些复杂的神情看了一眼刘秉的背影。   这话说得,并没有错。   或许是因为董卓的这封来信,让陛下比起之前更多了几分焦灼的情绪,脚步也迈得有些大,少了贵族子弟行动从容的风范。   但一想到,在他到来前,这艰难拼凑起来的小朝廷已有了自己的破局之法,有他没他都区别不大,仿佛他纯属是靠着一张嘴皮子挂靠上来蹭车的,他卫觊又怎敢对陛下的仪态提出非议!   在众人驱车赶赴河东盐池后,卫觊更是震惊地发觉,此地好像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盐池的外围已平地拔起了一大排的民舍,被围挡强风的木栏簇拥成了一片,住了有数千人。在民舍的一角,充当厨房的那几座屋中炊烟升腾,让这临时搭建的营地内多了不少烟火气。   虽然此地暂时落脚的流民仍旧面黄肌瘦,更有惨淡者衣衫破败,但并无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而是各自操持着自己的活计。   在最靠外的一片平地上,此前由卫氏协助采购的干苎麻已经被送到了此地,做着翻晒清点的工作。   手脚勤快的妇人已在按序抽皮去根,再由那些打杂的孩童将其送至后面的库房。   再向里走,盐池的外围已增兵把守,除了看得出精锐模样的前并州军,剩下的大多是从黑山军与白波贼中遴选出来的。但卫觊看得出来,这群人平日里的饭食应当不差,否则养不出这等精气神来。   而相比于这些守军,更让卫觊震惊的,还是一个个盐池也已在这短短时日间,经过了大幅的改造。   “这里……”   “这是陛下提出的精制食盐之法,卫氏范氏所得的精盐和先前并不是一套制作流程,是放弃了前面的几处池子,只保最后一池的产盐。盐中的杂质都已被滤在了前面,我说它能延年益寿,也不算骗了伯觎吧?”   卫觊怔怔地应了一声“是”。   他甚至觉得,陛下和刘备都厚道得过分了,他早该收回那句“比董卓还过分”的话。   目之所见,都是下地掘池的劳工,和在最后的咸池中堆盐的身影,虽工序比之前繁复,但产盐的效率并不低。   此地也俨然一派井井有条的样子,和他之前误会是匪寇占据此间的样子大相径庭。   又听刘备在旁说道:“你看,这里先前虽是盐监,但办事着实不力,陛下要重定江山,从这处产盐之地开始,也算是个好兆头。”   “是……何止是个好兆头。”卫觊下意识地接道。   一个有本事的皇帝麾下会聚集能臣干将,但真能做稳这个位置,绝不能只靠着能臣。他此前觉得陛下有先祖之风,这句评价应当没有说错。   他更觉庆幸的是,陛下不止是一位悄然崛起的明君,还应当是一位仁君。   在瞧见陛下来时,那边有一位老盐工匆匆拎着盐铲就小跑了过来,和陛下汇报着什么。自卫觊在后方所见,陛下的侧脸上不见有不耐烦的神色,而是认真地听了一阵,随即低声回了两句什么。   又见陛下开口发问,那老盐工连忙伸手一指,为陛下指明了方向。   随后两方别过。   司马懿小跑着过来,向他们这些后面跟来的人说道:“陛下说,他先过去瞧瞧,看看那于夫罗是何许人也,能否担得起重任,几位先在此地自行走动。”   卫觊原本就有些心情复杂,此刻也点头应下。   但眼看着司马懿又已跟着刘秉去了,怎么看都像是他的同类竞争对手走得比他快,他又开始焦虑了。   刘备本欲走开,却被卫觊拉住了衣袖:“玄德,我想向你问个话。”   他指了指眼前的盐池,打听道:“你觉得,等此地的精盐有了官营的名头,正式向外兜售的时候,应当售价几何?”   刘备不解:“伯觎问这个作甚?”   卫觊连忙回道:“当然是因为,若是高于一斗八十钱,我便即刻将钱补上!”   司马懿的父亲人还在洛阳呢,这两个年轻的一定不能当家做主,他不一样,他有绝对的决策权!只是现在还缺一个名头,名正言顺地把钱送到陛下的手中。   刘备:“……那还是得问问陛下吧。”   怎么说呢,这会儿他和张飞也是一个想法了。卫觊此人,前倨后恭的反差,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难道,这就是河东的民风吗?   ……   刘秉不知后方有人还想加码,只是带着司马懿,顺着那盐工的指示,走向了于夫罗的所在地。   匈奴人的长相还是好认的,在一众充入此地的盐工中也没几人,此前还闹出过一些事端,那也不怪老盐工将他记牢了。甚至在送刘秉离开时,还多告了两句状,说他干活不太安分。   倒是有个年轻人,之前和人打斗弄伤过腿脚的,还算是个老实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这个匈奴人混到一处去的。   刘秉也远远就瞧见,那胡髭满面的匈奴人,正抓着那个被吕布打伤的“老实人”在说话,大约是因体力不错,已干完了活计,有了忙里偷闲的工夫。   他一声未出,从后方的垄上缓步走了过去,并未引起于夫罗的注意,听到他还在用蹩脚的汉话和徐晃交谈。   “我真觉得这个想法挺不错的,你怎么就非觉得不行呢?”   司马懿立时皱起了眉头,只觉那盐工说他不安分果然不假!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人必定要做些图谋不轨的事情。说不定还是想要在此地劫掠一番,鼓动此地的人重新杀出去。   也不知道光靠着赵云张辽带兵戍守在此够是不够。   可眼见陛下未动,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徐晃颇为无奈,一把推开了于夫罗凑上来的脸:“阿豹今年才十一岁。你怎么做爹的?”   “十一岁怎么了?”于夫罗理直气壮,“我们匈奴人长相成熟,别看他年岁只有十一,长得就跟十五一样,力气也不小,在这盐场里务工,可以说是谁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当个盐工总比之前当个贼要好吧?何况在这里,当盐工比外面那些搬苎麻的工钱不知道高出多少。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是不是?嘿,我可跟你说,阿豹就这情况!”   “公明,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就帮我个忙,证明阿豹明日到十五岁生辰就行,怎么样?就算真的被人发现了,我也绝对不会把你给供出来,就说……之前我是提着铲子架在你脖子上,逼迫你这么说的。”   瞧瞧,他是多么仗义的一个人。   至于徐晃此时更想叹气的表情,他就权当没看到了。   于夫罗的目光忽然瞥向了一旁的田垄,在瞧见了刘秉和司马懿后,非但没觉自己的“计划”被人抓包了,反而顿时目光一亮!   “你看——那瘦胳膊瘦腿的家伙,还有那个一看就没有十五的,都在这里了,跟我一个想法的,必定不少!”   司马懿迎着这个无礼的打量,不由额角一跳,勃然怒道:“放肆!陛下也是你能非议的!”   于夫罗哈哈笑道:“你看你看,他被我这么一说还生气了。”   可突然之间,他的笑容又凝固在了脸上,一点一点地又将头转了回去,定格在了刘秉的身上,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两人穿着的并不是盐场务工的衣服,手中也没有一把醒目的盐铲。   匈奴人呆住了:“……陛,陛下?”   他——他在喊谁陛下? 第38章   于夫罗有一条人生准则:   脸皮厚一点,在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被迫驻留河东的时候,和白波贼搭伙,面对对面准备吞了他势力的行动,于夫罗也先忍了下来。于是白波贼进攻黑山军失利,几位小头目都被敌军诛杀,他却活了下来。   再比如说,他从不觉得,在这盐场做工是有愧于他匈奴先祖,吃喝照常,甚至准备把自己的儿子也塞进来。这样保住了性命,填饱了肚子才能谈论以后。   就算是被人抓包听到了他的算盘,反正只要脸皮厚,装什么外邦人融入中原不容易,总是能糊弄……   哎不对!   现在的情况不对。   徐晃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很是用力地拽了一下,随即有一道气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中原,假冒陛下是死罪,对不对?”   “是。”   “那我明白了!”于夫罗握紧了拳头。   他答得太过痛快,以至于徐晃都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明白了什么。   却在下一刻就看到,于夫罗一把丢开了手中的盐铲,飞快地朝着刘秉的方向奔去。   司马懿一句“站住!”还没来得及出口,更没来得及将这莽夫当作刺客拦住,这匈奴人就已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这场景好生眼熟,就在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次,以至于刘秉都又一次愣在了当场。   但显然,于夫罗还要比卫觊不在意形象得多。   在跪倒的同时,他已直接抱住了刘秉的腿,嚎啕出声:“陛下!臣栾提于夫罗终于等到您的接见了!我父羌渠早与休屠各部决裂,多年间都谨遵陛下之命,臣也听从朝廷指令,领兵支援幽州,怎料族中有变,沦落至今日局面,只待陛下讨还公道啊!”   “不——”于夫罗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刘秉低头,就对上了一双锃亮到仿佛会发光的眼睛:“南匈奴仰赖于大汉扶持方能立足,百年间以大汉的外甥自居,又有联姻汉室的血统,臣在陛下面前,不该叫栾提于夫罗。臣——臣刘乌恳请陛下为我等讨还公道啊!”   他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已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震住了。   直到这“刘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又轻声问道:“说起来,陛下您为何会来此地?”   刘秉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发问:“……这不是你一开始就应该问的问题吗?”   怎么就先认起亲了呢?还是一出丝滑到让人以为的什么破镜重圆场合的认亲。   他平生就没见过如此做派的人,连改姓都能说得这么顺口!   于夫罗讷讷答道:“臣见到陛下,高兴坏了,一时之间什么都忘了。”   刘秉:“……”   于夫罗指天发誓:“陛下,臣这话是真心的。”   这话吧,也确实不完全是在说假的。   虽然说他现在当盐工过得也挺自在的,还比之前与河东贼为伍的时候轻松一些,但他毕竟曾是南匈奴首领的儿子,原本的准继承人,总是有那么一点抱负的,不能只满足于吃饱饭而已。   若能在陛下面前靠着认个亲戚,摆脱现在的俘虏与盐工的身份,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不过……   他忽然瞧见了刘秉的衣着,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他之前听到的消息,说先帝过世后,洛阳更是乱成了一团,后面还有了董卓入京,陛下的处境一点也不好过。   也不知道自打他被捉到现在,又发生了哪些事情。   他刚想到这里,忽觉后背一凉,就见陛下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他抱人大腿无比娴熟的一双手上,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动作,虽然大大体现了他对皇帝舅舅的敬重,但还是太失礼了一些。   “松开!”   徐晃终于从惊呆中回过身来,冲上前拽开了于夫罗。   唯有刘秉衣衫下摆的褶皱,昭示着先前此地是一个怎样混乱的局面。   刘秉拍了拍衣上的盐粒,很有叹气的冲动。   他原本决定来先看看于夫罗是个怎样的人,是怕这匈奴人大多贪婪反复,不可轻易相信。若真是这样,就算要借他的名义征讨南匈奴叛徒,也必须慎之又慎,哪知道,此人满心想的居然只是让儿子早日上工,再便是见到了陛下之后抱大腿,看起来真是厚脸皮且不聪明。   他伸手一指:“你——就站在那里,回答我两个问题。”   于夫罗摆正了姿势。   刘秉问道:“你能指挥的南匈奴精兵还有多少?”   于夫罗讪讪地摸了摸后脑:“这取决于我能从陛下这里得到多少军粮支持。如果只靠现在的这些,也就百余人。”   翻译过来就是,他的人格魅力还不足以让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跟着他干。要不然,南匈奴的人怎么会为了不再被大汉随意征兵,又不给够粮饷,于是杀了他父亲呢?   但有了陛下的扶持,就不一样了。   像是担心方才那句话显得他太过无能,于夫罗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果然,他瞧见陛下望向他的眼神里,忽然多出几分……安心?   刘秉又开了口:“第二个问题,若你能得报父仇,你当如何?”   于夫罗毫不犹豫:“必誓死听从陛下号令。”   “誓死不誓死的倒不重要……”刘秉徐徐说道,依稀又叹了口气。   于夫罗小心地抬头看来,觉得陛下的眼神里,似乎有着一份不易读懂的苍凉。   刘秉冷笑了一声:“呵,那董贼妄言废立,如今占据洛京,朕空有河东河内的精兵相从,收回河东盐池以换取军械粮草,名义上说是皇帝,却与你这被驱逐在外的单于之子,有何不同呢?所谓的臣子誓死效忠,还是从你这头一遭见我的人嘴里说出来,能有多少可信,我心中有数。”   于夫罗觉得,自己本应该效仿忠臣,在听到这番话时,也和陛下一样露出遗憾而可惜的神色,却又难以克制地目光一亮,厚脸皮地贴了上去:“陛下——可是,臣只认能让我报仇的陛下!”   ……   “所以陛下只是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就已收服了这南匈奴的于夫罗?”孙轻大为震惊地看到,陛下才离开了没多久,起码对于收服将领的时间来说是没多久,就已走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个胡髯满面的大汉,一看就能从对方的相貌中判断出他的身份。   又见陛下冲着对方摆了摆手示意,那人连忙小跑着走开,像是为陛下传递讯息去了,简直像是一条听话的柴犬。   司马懿点了点头。   孙轻有些不明白了:“那为什么,陛下的表情还这么古怪?”   陛下凭借着出众的人格魅力和帝王气质,在一个照面之间就收服了南匈奴,固然多多少少有些南匈奴别无选择的缘故,但怎么说也是个好消息才对。   可为何,他觉得陛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可能是因为,陛下突然天降了一门亲戚吧?”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的厚脸皮可以厚到这个程度,相比之下,吕布那打劫自己老家的说法,都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   孙轻没太听懂:“……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司马懿抬头示意:“喏,你看那边。”   孙轻望过去。刚刚才跑开的于夫罗,居然又已经重新跑了回来。   不过,他不是自己回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比他年轻不少,相貌上与他有些相似的少年。   于夫罗搓了搓手,将这少年推到了刘秉的面前:“陛下!这是臣的长子刘豹,按照辈分,他该认您一声——”   “舅公!”   刘秉的表情终于定格在了当场,原本还想继续叮嘱于夫罗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一点点地从兴高采烈的于夫罗脸上,挪向了那个十一岁的孩子,万万没想到,于夫罗的那句“南匈奴百年间以大汉的外甥自居”竟然是认真的,也真让他平白多出了一个这么大的外甥,和这么大的外孙。   就连这个叫阿豹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个汉名,叫做刘豹。   “叫陛下啊,愣着干什么!”于夫罗很是不满意刘豹的木讷,又推了推他。   却忽然听到,另一头先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打断了此地的认亲。   孙轻真没忍住,直接笑弯了腰,蹲下来直拍地面:“哈哈哈哈哈哈见鬼,怎么还有这么认亲戚的!!!”   这场面简直过于好笑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因为面嫩,看起来也就比眼前那个匈奴少年大了两岁,结果愣是差出了两辈来。   眼看着陛下都因此哭笑不得,语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孙轻更想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他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记重踢,猛地把他往前方的盐池踹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孙轻一个踉跄,以手撑地,才勉强没摔出个好歹来,只呛了两口盐卤,就重新站了起来,回头朝着踢他的人怒目而视,“张将军,我没得罪你吧?”   “谁准你笑陛下的?”张燕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眼中的谴责一览无余。   “我没……”   张燕一脸正色,训斥道:“我看你也挺闲的,之前陛下不是说,准许我们接应袁绍,借着袭扰韩馥为袁绍解围吗?那就你去算了,正好也多锻炼锻炼你的本事,免得将来走出去,丢了陛下的脸。”   孙轻:“……”   他沉默着怀疑,张燕分明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报的正是上次被瞧见他偷偷哭鼻子的私仇。   但想想这事也算是在为陛下排忧解难,孙轻“哦”了一声,又答应了下来。   刘秉见那边的玩闹并没有真让两方打起来,这才收回了目光。   许是因为张燕和孙轻的这一番插科打诨,让他的心态也比方才沉稳了不少,也找回了身为皇帝,向臣属说话的从容。   “这句舅公就不必叫了,随他们一起称陛下就行。他年纪尚小,不必随你出征,不如随后一并往太守府去,向玄德他们请教请教学问,先知汉家礼数,再谈报效朝廷。”   于夫罗愣了一下,又连连点头:“应当的应当的,要不是陛下慷慨,我都想叫他来偷偷当盐工了。”   刘秉像是被这一句提醒了,转头吩咐:“把这句记下,往后严查此等行径。”不许随便雇佣童工。   于夫罗立刻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低下了脑袋,却又忽然精神振作了起来。   只因他听到,陛下的下一句话就是:“我已有属意的将领,和你一并征讨南匈奴叛徒,你若无其他要事启奏,就先去收拾行装吧。”   “这么快?”于夫罗惊喜而又惊讶地抬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不该这么快,而是觉得,陛下如今不是还有要事要办吗,可以先不必管我的事情。”   刘秉坚决地打断道:“不,这就是要事,也是必须尽快达成的一件要事!与你同行的将领有骁勇之姿,虓虎之威,也出身并州,必能趁着冬日里匈奴叛将龟缩于美稷城,将他们一鼓作气统统拿下!你就算真要认朕的这一门亲戚,也得真能代表南匈奴才好。”   一听这话,于夫罗哪还顾得上计较刘豹有没有认真喊一声舅公姥爷,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有虎将相助,臣必不辱使命!只是还有一事,想要请求陛下准允……”   “说来听听。”   于夫罗腆着脸道:“陛下啊,臣流落于河东白波贼中时,徐晃徐公明帮我甚多,可否恳请陛下准允,让他与我一并出征呢?”   他这可不全是为了捞兄弟一把,也是有自己小心思的。   别以为他刚才只顾着认亲戚就没看到,那边有人仗着身份欺负人呢!   考虑到他现在手底下只剩下了磕碜的百余名旧部,若是遇到这样的“欺凌”简直毫无还手之力,还是该拉上一位靠谱的同盟,来给自己找些底气。徐晃就不错,这人够义气也够老实。   刘秉倒是对此并没有什么所谓,甚至觉得这也算是测试徐晃本事的好办法,只是问道:“可是,与你一并前往并州的人,正是杀死了徐晃旧主还打伤了他的那位将军,你觉得这也无妨吗?”   于夫罗迟疑了:“……”   这好像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妥。   但还没等他就此事多说两句,另一头已有人接连喊了两声陛下,分去了刘秉的注意。   刘秉循声望去,就见卫觊和刘备相携而来。他打眼瞧着,卫觊的衣摆已沾染上了不少泥水,想是在这盐田之中走动了不少路程,起码也已兜了一大圈。   刘秉回身问道:“伯觎有话要说?”   “正是!”卫觊快走了两步,又忽然奇怪地顿住了脚步,转头掩面轻咳了两声,才重新继续向前,走到了刘秉的面前,“陛下容禀,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陛下同意。”   “何事?”   卫觊道:“在来此地前,臣便已向陛下告知,我卫家四代之前的先祖,就是因体衰而未能响应天子募招,在河东遗憾病逝,接连几代中也多有体弱者,到了这一辈,臣还算好些的,我那堂弟卫仲道却可惜了,身体向来不好……唉!”   于夫罗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回去养病呗,和陛下说什么?”   卫觊嘴角一动,又很快恢复了从容的姿态:“正是因为卫家体弱,才更需要陛下令此地盐监新制的精盐呐,不知道那万石精盐可否再早一些拿到?”   “当然!”不等刘秉开口,卫觊已抢先一步道,“臣也知道此事难办,故而想为盐池捐献一批铁铲,只为早日治愈舍弟顽疾,未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什么生病不生病的,他就是得找个办法给陛下送礼。   刘备说在盐上加价,陛下一定不会允许,以防这新盐的价格干扰了市场,那么迂回着来,换一种说法,不就行了?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关心卫家上下身体,尤其关心弟弟身体的好兄长而已。正好,陛下都把理由送到他的面前了。河东的新盐,乃是延年益寿之物!   刘秉朝着远处的刘备看了一眼,吩咐道:“玄德,此事由你来接洽。”   “那我呢?”司马懿被卫觊看似平淡实则挑衅的一眼点燃了火气,连忙跟上了刘秉转身离去的脚步。   “替我……帮吕将军准备些东西吧,也想办法让他明白些道理。”   ……   荀攸在被推上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一把扒住了马车的车门,仍有些不死心地问道:“我真的要去?”   他是真没想到,他原本就在掉马的边缘大鹏展翅了,前来卧底探听消息的任务化为了泡影,结果才因司马懿等人前往河东与“陛下”议事,好赖得到了几日的空闲,就忽然被这样的一份惊喜砸中。   司马懿回来,就把他和另一位会算数的叫到了面前,给他们安排了一份新工作。   陪吕布等人出征并州!   “你放心吧,你只需要在战后协助统计战利品,不可让于夫罗等人私吞,也不可让吕奉先越界多拿,就行了。仗打完了才会让你去办事,没危险!”司马懿劝慰道。   “再说了,我去河东之前,不是让郎中给你看过吗,你虽然脸色上黄气太重,但身体底子是没问题的,不仅没有,还比其他人更康健一些,只是赶路去并州,能要你的命?”   说到这里,司马懿眯了眯眼睛,有些狐疑地看着荀攸这个抗拒的动作:“该不会——是你有什么秘密,害怕因此被人发现,才非要留在野王的吧?”   荀攸:“……没有没有。”   他连忙摇头,为自己辩解:“小郎君,我只是怕自己办不成事!”   “那你不必担心。”司马懿说得理直气壮。   吕布、于夫罗和徐晃凑在一起,最后一个姑且不评价,前头的两位都是只会打仗没什么脑子的,实在很需要有人帮忙一起筹划物资清点缴获。   他伸手,就将荀攸推进了车厢:“你去吧,别人想要这样的机会,还得不到呢。”   荀攸:“……”   他真不应该开局就落入这样窘迫的处境里,以至于现在说出什么拒绝的话都不合适!但真顺着司马懿的委任去做,去给吕布与于夫罗等人征讨南匈奴叛徒的队伍当助手,又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重新回到此地了。   真是要命啊。   可在离开了司马懿的视线,踏上路程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突如其来的出兵南匈奴,属实是一记妙招。   如果陛下是真的话,他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人脉一切势力,将他们聚集到自己的身边,而南匈奴,恰恰是最有可能献上忠诚的一方。   陛下并无门户之见,还用极快的速度说服于夫罗向他效忠,不仅眼界超群,还本事高超呐……   相比于他在洛阳多有听闻的弘农王,确实要更像一位真正的皇帝。   更有意思的,是协助于夫罗出征的人选。   吕布此人,不仅是击败白波贼的重要将领,也因本是并州虎将,对于夫罗有着地缘上的压制。若是陛下想要敲打敲打于夫罗,让他在选择投降后少打些歪心思,那么吕布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真能配合默契,攻破美稷城。   当然,这就和他荀攸没什么关系了,倒不如趁此机会,看看陛下所属将领的本事,看看陛下又能不能借着此行积攒兵马,壮大军伍,有向洛阳发兵叫板的底气。   “……我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荀攸笑了笑,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当这一行车马行过河东,预备和等在此地的吕布、于夫罗等人会合时,他甚至有了些闲情逸致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景象。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恰有一队人马押着厚重的木箱,向着南方行去。   已不似夏日松软的土地上,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辙印。   荀攸状似无意地向同行的士卒打听。   那士卒也算是个消息灵通之人,很快给他带回了消息。   “嘿,你猜怎么着,这是河东卫氏送给盐监的一批器械。”士卒对此喜闻乐见,“卫氏果然资财甚多,就连这一批盐铲都是精铁所铸,我看就是拿来上阵杀人,也是足够的了!”   他伸手,在荀攸探出车窗的脸上晃了晃:“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荀攸迟了半拍才有些咬牙切齿地答道:“不,这是好事!”   是河东卫氏绝不会与董卓合作,已早早和那位“陛下”结盟的大好事! 第39章   对于河东的各方势力来说,通力合作一定是一件好事,唯独倒霉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自己。   被迫从贼这种事情,既然并未相报姓名,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从河东往并州去,还不知要几时折返,身在洛阳的荀爽,却还在虎狼环伺之下啊……   他唯独觉得有些庆幸,按照司马懿所说,黑山军近来的行动频频,其中不乏石破天惊之事,却没将陛下的名号说得人尽皆知。   他识数能算,是稀少的人才,也是黑山军暂时不会放走的自己人,才被一上来就告知了“内情”,那么有些消息应该没那么快传到洛阳,让董卓做出判断。   这大河对岸势力的实力增长,也免不了让董卓投鼠忌器。   越是如此,荀爽这样名冠天下的大儒,处境越是安全。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荀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了决定:“等从并州回来后,不管如何,一定要先找卫觊聊一聊!”   ……   卫觊笔下一顿,流畅的隶书笔画忽有中断。笔尖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他原本就对这封回信的字句有些不满,干脆将其弃在了一边。   向外回道:“请她进来。”   外间通报的随从跑了开来,将等在院外的蔡昭姬请了进来。   卫觊抬眼就见,许是担心家人处境的缘故,蔡昭姬的脸色比起先前更显苍白了些,眉眼间更是强压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一见卫觊,她便将话问出了口:“听闻郎君自归来后屡有大宗手笔,敢问,那黑山军中是否真有陛下?董卓借我父亲之手打听之事是否属实?真是陛下在外,两岸交战在即,京中又将如何自保?”   “且先不必着急。”这一连串的三个问题,足可见她的不安,卫觊连忙出言安抚道,“此事,陛下已有成算。”   蔡昭姬顿时目露异色,语气认真道:“你唤他陛下,可见是已确认了身份,也站了卫氏的立场。”   “不错,我已确认,他就是陛下刘辩。”卫觊答应得爽快。“既然董卓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陈留王刘协就不应做这个皇帝,陛下虽然流落在外,但仍不失天子气度,我卫氏愿助他重回皇位,争一个千古留名!”   “那敢问,我父亲该当如何保全?”   卫觊将手边那份写废的稿子递到了蔡昭姬的手中:“你且看此信。此为陛下授意。”   蔡昭姬将它接了过去,见信上写道,卫觊收到董卓来信后心中惶恐,匆忙派人去打听消息,可惜河内诸县守卫严密,宽进严出,又以特殊的问答遴选入城之人,他折了两人进去,却没能带出消息,只打听到了两件事。   一件,是吕布已暗投黑山军,甚至与黑山军联手,讨伐白波贼得手,又扩张了兵力。   一件,是白波贼中曾“收容”了一路南匈奴的贵族,如今与吕布联手,悄然越界河东,向并州去了,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卫氏不敢对董太尉不敬,会顺着这两条线往下追查,也会借机拜访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陛下说,有这封回信在,董贼看在卫氏与蔡公的姻亲关系上,必不会为难于他。那条出兵并州的情报,分量也够重了。”   蔡昭姬神情稍霁,却又隐隐蹙眉:“可恕我直言,郎君的这封信里……语气算不得谦恭。”   “……啊。”卫觊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了。   他其实也发现这件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在被打断后忽然停笔。   明明他在按照陛下所说,把那两个消息当作自证清白的筹码,结果写出来,就成了在向董卓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已弃暗投明,还比董卓知道得更多,现在这两条消息,都是他大发善心漏给董卓知道的。   这必然不成!   他自己可以有这种成功站队的窃喜,却不能流露在信中。   卫觊干咳了一声:“稍后我会重新润色再写的。”   蔡昭姬却并未被这句话说服,仍将这封信攥在了手中,忽而抬眼问道:“那么,我想再问郎君一句话——”   她似乎咬了咬下唇,才将后半句问出了口:“依郎君所见,陛下对京中朝臣,是何态度?”   尤其是……当下正为董卓所用的人。   卫觊轻叹了一声,心知昭姬为何有此一问。   幸好他在从河东盐池折返前与陛下就此事有过交谈,也一度为陛下的答案所震撼,答得上这一问。   他负手行至窗前,像是斟酌了一下如何转述,这才说道:“陛下说,董卓征辟荀公蔡公等人入朝,便如沐猴而冠,牛嚼牡丹,空有雅好贤士之表,却无尊文重道之实。他提着刀,荀公等人握着笔,要如何反抗呢?蔡公或许真觉董卓于他有赏识之恩,故而投身效力,但单是他当年领头奏请正定六经文字,成太学之外《熹平石经》,便足够为他抵罪了。”   卫觊想到先前刘秉说话的语气,也不由有些走神。   刘秉说,他此前不明白,为什么蔡邕需要较真各家经文读本的区别,请求出一套官方校正的六经,以石刻的方式流传下来,在抵达河内后,他就知道了。   刘备跟着卢植上学时做的笔记,和司马朗借给他的书,居然也有不同呢,要让他按哪个为准呢?   他只是想要找一句之前忘记的话,居然也如此不便。   有条件学习的人,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那些空有读书天赋,却只能穷尽办法旁听的人,又该如何知道自己学到的知识是对的呢?   蔡邕领头刻成的《熹平石经》,就像是一套标准的官方课本。   虽因设置在太学门前,论起流通还是难了些,但起码,它先给读书人排除了种种争议,必当流芳后世。   这样的功绩在前,屈身事贼只能算是小事。   “我卫觊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本领,陛下说,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这话是认真的。有志有节者,当效卢公,但蔡公等人,只要仍忠于汉,便算不得乱臣贼子。昭姬——”   他回过头来,“有这句话在,你当安心了。”   蔡昭姬愣住了。   卫觊的下一句话,也到了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你担心的是你父亲会不会被董卓牵连,陛下却已在担心,似董卓这般不敬礼法不通文墨的粗人在京中为患,两边交手起来,京中藏书典籍如此易于损毁,还不知能保存下来多少。毕竟,就算是董卓,他要的也只是你父亲那个大儒的名号,而不是真重视你家那几千卷的藏书。”   蔡昭姬:“陛下他……”   她是真没想到,在陛下的想法里,蔡邕刻成的《熹平石经》,居然是他的一张保命符。哪怕这话说出来,少了几分帝王肃清叛乱绝不可被人冒犯的威仪,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告知了卫觊。这也是一句,足够打动人的话。   “……其实,陛下不必担心此事。”蔡昭姬轻声说道,“我自小过目不忘,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如若陛下需要,我也能将它们全部默写出来。”   卫觊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蔡昭姬面上的忧色终于散开了少许,只剩了一派正色:“我说,我家藏书千卷,我都能为陛下默写出来,只求为我父亲脱罪,另有一事相求!”   卫觊上前一步,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只将蔡昭姬当作是卫仲道的妻子、蔡邕的女儿,实在是小看了她。“你且说来,我替你向陛下转达。”   蔡昭姬看向了自己的手中:“这封信……”   ……   这封信在经由刘秉校阅过后,被河东卫氏的人快马加鞭地送入了洛阳。   抵达显阳苑外的时候,此地正是一片张灯结彩的欢庆场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董卓在娶亲。结果信使被人从偏门引入的时候才被告知,原是董太尉已将自己的母亲从凉州接来了,还将她封为“池阳君”,地位之尊贵,堪比先前被他让人杀死的何太后之母。   京中众人大约早已默认了董卓的种种特权,也不敢随意评点,今日还得端着笑容上门来,给董卓和“池阳君”送上贺礼。   董卓可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被迫的,眼见他这一高升,母亲、弟弟、孙女全跟着他鸡犬升天,早将李儒对他“要谨慎行事”的劝谏抛在了脑后,一边听着座中的吹捧,一边多饮了几杯。   被人架着回到后院的时候,他那壮硕的身子都已有些摇晃了,脸上也是一片酒气。   直到有人来报,河东有信送来,他才突然一惊,像是稍从醉酒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可当信到面前的时候,董卓拆信而阅,又忍不住笑了,重新摆出了几分昏昏然的样子。“这信啊——”   这信上洋洋洒洒千文,由隶书而写,字迹却有些熟悉,与他平日所见蔡邕的字体格外相似,只是笔触不如蔡邕爽利有神,但仍不失为书法名品。想来并非出自卫觊之手,而是由蔡邕之女蔡昭姬所写。   “我何来要拿蔡伯喈为人质,威胁他女儿的意思?哈哈哈哈哈真将我当成洪水猛兽了,还为了再讨好我些,让个女流之辈来写信。”董卓拍案大笑,对这信中所写种种,不免多信了几分。   想来有这份敬畏在,无论是卫觊还是蔡昭姬都不敢对他有所隐瞒。   一见李儒匆匆走来,董卓连忙把人抓了个正着:“来来来,随我一并看看河东的这份书信。”   李儒面上正有几分焦虑之色,连忙开口:“太尉……”   “哎,其他的话权且不说,等看完了这封信,把河东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谈!”董卓直接打断道。   李儒无奈地应了声“是”,便见董卓将信展开到了面前。   二人一并细看这信,也几乎在同时变了脸色:“吕布进攻并州?”   董卓“砰”的一声,厚重的手掌和桌案撞在了一处,发出了一道闷响,“怎么,他难道还要将此事盖在我的头上?”   董卓可没忘记,上次吕布送来的那封信,是如何让他记住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在义子被人俘虏的时候,一定要尽快断绝关系,以免这个义子是吕布这样的疯狗,还给他惹出种种麻烦。   现在他又折腾出事情了!   并州,这地方和他董卓的渊源不小。   当年朝廷想要分他兵权的时候,就是给了他并州牧的官职,但他在河东胡搅蛮缠、拒不上任,只能算半个并州牧而已。   更有意思的是,在入洛阳后为防兵权不能尽数归拢在手,起冲突的也是并州刺史丁原。   而吕布既是他董卓的义子,又是丁原的旧部,带兵前往并州,说一句名正言顺,不过分吧?   “他和南匈奴联手,去了并州……这总不能再好意思说,是为了我吧!”董卓阴沉着一张脸,先前因庆祝母亲受封的喜气,全消失不见了。“文优,你说说看!”   李儒没像董卓一般生气,但若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眉心压着一道褶皱,显然也是觉得,这打人措手不及的,并不是个好消息。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卫觊此人还算上道,蔡昭姬也保父心切,连忙借着这封信向太尉示好,送来的消息至关重要。   “与南匈奴联手进攻并州,既能打通后路,又能再得一路兵马支援,不是寻常人会想得出来的办法。”李儒思忖着说道,“其实卫觊的来信已经间接地给了我们答案了。”   真正的刘辩就在黑山军中的答案!   董卓按捺着怒火:“你说来我听。”   只听李儒继续说道:“以黑山军平日行事,何必插手并州?他们往来于冀州与河内之间,倚仗着太行山作为掩护,正面交战中本事不大,朝廷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就算真要在并州落脚,首选也是临近太行山的上党,而不是南匈奴的西河!太尉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董卓出身行伍,虽对并州不如凉州一般了然于心,但也知晓山川地形,听得明白李儒话中的意思。   若只是吕布与黑山军联手,这两方谁的脑子都想不出打南匈奴这种操作!   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在军中,需要这么做。   “如你所说,若能平定并州境内的南匈奴,建功立威,要趁势掌握并州,只是时间问题。”   李儒赞同,应了声“是”。   董卓笑不出来,脸色越发难看:“河东河内固然是司隶枢纽,却有诸多天然的弊病,若事有不成,只能投江而已,可若是并州后路已定,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哪怕是在此地另起一个朝廷,也能真正与洛阳对峙,是也不是!”   李儒沉默了须臾,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这足以证明,这个出兵的行动,不是黑山军灵活求生的路数,而是皇帝自保的路数!   所以他说,卫觊其实已经在来信中,把话在侧面说明白了,也又一次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揣测。   卫觊倒是个实诚人,还准备去替他们试探试探刘备的态度,但刘备和卢植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姑且不论,皇帝外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朝堂之上怎么可能只有零星的三五个人知道。那在今日的欢庆之中,又有多少人只是在和太尉虚与委蛇,随时准备捅他一刀?   说不清,根本说不清楚!   董卓近来又胖了一圈的手,攥着这信纸的一角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灭顶的愤懑冲昏了头,拔剑去前院,把那些还没离开的客人一个个质问一圈。但当年纵横凉州之时的气魄,又仿佛在此刻彻底驱散了酒气,爬上了他的面容,让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向李儒问道:“你先前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李儒和董卓有片刻的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信号:既然已经有一个坏消息摆在面前了,那也无所谓再多一个坏消息。   他没敢耽搁,将一封从虎牢关方向送来的急报,摆在了董卓的面前,“兖州来的消息。”   “那个曹孟德又干出什么好事了?”董卓冷声发问。   提到曹操,他就又是一肚子的火。这家伙也真是个人才,当日在表面上答应了他的邀约,结果一个转头就跑路走了,差点连自己的家人都没顾得上。   不想当他董卓下面的官员,弃官而走也就算了,他还直接在兖州征兵扩军,准备和他对着干,简直是给脸不要脸的典范!   现在一听到兖州,董卓就想到了曹操,也立刻就在心中有了结论,只要曹操这家伙敢发兵前来,他就让守在洛阳关前的将领教育教育曹操,不是拿了五色大棒打人,就会统兵作战的!   然而下一刻,却见李儒摇头道:“不是曹操,是……桥瑁。”   董卓皱眉:“这是哪位?”   他和关东的那些官员都不太熟,能记得住名字的,也就是那些能人,其中可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桥瑁。   李儒解释道:“他曾做过兖州刺史,后来做了兖州东郡的太守,说到桥瑁这个人,您可能不太熟,但他有一位族中的叔伯,叫做桥玄,是曾当过太尉的。不过,桥玄病逝前没为族中子弟谋求什么官职,病逝后也没留下多少资财给后人,只能给桥瑁一个桥玄族子的身份而已。”   董卓冷哼了一声,听得懂李儒话中的意思。桥玄不给族中子弟牟利,和他这个太尉的作风不太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桥瑁还能当上一郡太守,毫无疑问,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   但很明显,他不是能被董卓收服的人,要不然李儒也不会是这样的表情。董卓问道:“他干了什么?”   李儒道:“他在兖州,假称三公之名,制作了一批假的文书,向邻近的州府送出,诈称三公不满于您在洛阳的种种,希望各地豪杰即刻起兵讨伐于您,恢复……恢复刘辩的帝位。”   “这些假文书刚刚被从兖州东郡送出,其中一封在送向豫州的途中被我们的人截获,送到了此地。”   屋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封被李儒摆到桌上的伪造文书摊开着,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呼啦啦地翻开,将一行行文字强塞入了董卓的眼底。   一团难以形容的火焰也在这冷风中蓦地点燃,擦亮了火光。   “太尉!”   李儒猛地跳了起来。   比他更快一步行动的还是董卓。   富态的体型和先前的醉酒,一点也不影响他此刻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出门前还抄起了挂在门边的长剑,直接走向了显阳苑的马厩。   李儒只慢了一步,抵达此地的时候就已看见,董卓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便已骑着那匹凉州宝骏疾驰而出。   他瞳孔一震,根本来不及多想,也连忙跳上了另外的一匹马,向着董卓追了出去。   “太尉——”   李儒张口急呼,被冷风灌了满嘴,又连忙闭口不言。   他听得到,在这一刻,风声和马蹄声也将他的呼喊全掩盖在了下面,那就只能等到董卓停下来再去规劝。   他也一点都不奇怪地看到,董卓此刻奔驰而去的方向,正是刘辩的住所,也是他此前让人增设重兵的地方。   于是这威风凛凛的太尉闯入此地,戍守在此的西凉军士卒根本没人上前拦阻,只有人在他跳下马后,乖觉地将马匹牵了过去,顺便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院中的刘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几乎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也再次惨白了面容。   可在外间拔剑的声音中,随即接上的却不是董卓闯入此地的脚步,而是一人忽然阻拦住了董卓,高声又喊了一声“太尉!”   李儒甚至是直接拦腰抱住的人,绝不让董卓再往前一步。   董卓额角青筋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尉啊!”李儒呼吸还因奔马行路而急促断续,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关东有人伪造书信想要讨伐于您,河东河内还有逆贼作乱,都想要恢复刘辩的帝位,若是这其中没有其他的影响,您想杀了他以绝后患,我绝不拦您!我甚至该当亲自为太尉把毒酒送到此地,喂那弘农王喝下,将来真有人要论罪,这弑杀皇帝的罪名由我来担!”   “但您想想,现在杀他有什么用?”   杀了这个刘辩,能改变什么局势?   董卓手中的剑停住了,停在了和刘辩一门之隔的位置。   一个愤怒、狂躁却也无力的声音,震响在了刘辩的耳中。   “是!你说得对,杀一个替身又有何用!” 第40章   什么……   什么叫杀一个替身?   刘辩如遭雷殛,茫然地瞪着眼睛,试图透过院门,看到外面的景象。   可这个突然且莫名其妙的消息,又像是两根钉子,将他的脚死死地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只能听到董卓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外响起,炸得他心口发颤。   “杀了这个替身,对外宣告弘农王的死讯,明日河内的那位积攒够了兵力,便要向天下人告知,我董卓废掉的,只是一个暂时替代皇帝的傀儡,我杀死的,也只是他的替死鬼,真正的皇帝已得兵马拥戴,屯兵备战,我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我……确实不能杀他。哪怕是出于泄愤也不成。”   “正是!”李儒继续劝道,“您不杀这个刘辩,让他仍做着弘农王,您就只是为汉室大业废庸君立明君的忠臣,外面的那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他都是朝臣已不再承认的皇帝了!他凭什么号令官员,统御万民!咱们也可以仗着您对弘农王的保护、安抚,将他打成冒认的叛逆。”   见董卓终于不再显露出尖锐的杀气,李儒终于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地说道:“太尉是要做大事的人,应该知道一件事。您至今为止,没有弑君之意,只有忠君之实。”   “兖州的叛逆能掀起多少风浪呢?我看那头一个对您拔剑,弃官而走的袁绍袁本初,也未必真有忠君之念,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曹操也不过如此!他们闹他们的,而我们有皇帝有弘农王在手,就已比他们多出了七分优势。”   弘农王活着,刘协这个皇帝也认他是弘农王,河内的那个真皇帝也就成了冒认的叛逆,这一点,他们必须牢牢地记住。   李儒又劝道:“您若担心刘辩在河内联络皇甫嵩与他合兵,那我还有一个建议,尽快将皇甫嵩调往扶风,甚至将他召入京中。此人行军之才干,天下少有人能匹敌,但忠君之迂腐,也是天下少见,难道朝廷的诏书他还能不认吗?”   董卓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又忍不住白了李儒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不是忘了,张让等人被迫劫持皇帝出宫的时候,把传国玉玺也带走了。他是跳黄河跳得痛快,玉玺呢?玉玺在哪里?”   反正玉玺不在宫里。   他刚入京后就让人把宫中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找见这个东西。   现在诏令发出去,各方官员的官印都在,唯独少了天子的玉玺,谁知道能不能调度得了皇甫嵩。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李儒劝道,“这玉玺一定不在刘辩手中,或者说,就算他知道,也放在了他暂时没法抵达的地方。要不然他的行动不会像现在这样收敛,还需掩饰他在河内的消息,而这恰恰是我们尽快掌握先机的大好时候。太尉掌天下军事,大将军执天下兵马,皇甫嵩怎敢不听您调派?除非——除非他也要反了!”   “这些事情……稍后再议吧。”董卓终于消退了怒火。   但他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性情,忽然接连吃了两亏,又怎么忍得住。   李儒还没来得及再度拦阻上来,就见董卓已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院门,露出了门后那道惨白憔悴的身影。   在门扇轰然而启的瞬间,门外的两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假皇帝还像是再度受惊,浑身一颤。   董卓的剑已收入鞘中,眼神却如另一把刀,对着眼前人怒视:“你怕什么!你不是应该满意吗?”   他吃了一肚子的闷气,偏偏还不能拿人开刀,此刻只觉这个“弘农王”的胆怯,也是装出来嘲弄于他的。   一时之间,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冲上了头顶。   董卓举起了剑鞘,冷哼出声:   “是不是还需要我恭喜你啊?你的主君已经在河内站稳了脚,就连黑山军和并州军都听从他的号令,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若是早给他一些时间,恐怕都不必逃亡在外,我董卓也没有进京的机会!多亏你为他争出了一条生路啊!”   刘辩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   对面之人的气势,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见董卓咄咄逼人,又向门内迈出了一步:“说话!你怎么能胆怯呢?我董卓没读过几本书,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程婴存赵氏孤儿。那当替身的孩子,是被当场诛杀的,你倒好,你还活着,还能用弘农王的名头活着。”   刘辩两眼发直,仍是抵着董卓重新抬起的剑鞘,声色俱厉:“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刘辩!”   他,毫无争议的,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刘辩。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岂容董卓这般质疑与亵渎。   可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是……”董卓低笑,眼神玩味,“你是刘辩。你是刘辩!”   他还想狡辩真没什么意思,但没关系,起码现在,董卓希望他是刘辩。   “文优,我们走。”   董卓转头就走,大步迈出了门,把刘辩丢在了原地。也就是李儒还有几分礼数,在离开前抬手合上了门扇。   可被留在此地的刘辩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所谓的体贴,只觉在门扇关闭的那一刻,让他唇齿生寒的煞气是退了出去,冬日的冷意却一点都没被身上的大氅所阻拦,又从四面八方窜入了他的四肢骸骨。   他本想迈开脚步,转回到屋中,却忽然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君侯!”唐姬自窗口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   但跌坐在地的刘辩没有顺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来,而是反手握住了唐姬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面前。   唐姬看得到,刘辩的脸色比起之前还要更难看了。   她看得到,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董卓带来的压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意味:“唐姬,你告诉我……董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辩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觉得,汉话是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让他哪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全看不明白了。   他刘辩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董卓口中的那个刘辩又是怎么回事?还把他都说成是为了让对方脱身的替身了!   好像,在有些人的认知里,他已完全变了一个身份。总之,他是拥戴主君誓死效命的忠臣,是赵氏孤儿里那个赴死的孩子,却唯独不是他自己,不是前皇帝现弘农王刘辩。   这是什么道理?   他满口的反驳都已到了嘴边了,可就连那句“我是刘辩”,好像都能被直接曲解成其他的意思,那还用再说更多吗?   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手下的温度,让刘辩忍不住将手握得更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姬,我……怎么就成了我的替身了?咱们朝夕相对,你比谁都清楚,我从没有被人替换过啊! 我更不知道什么黑山军……”   “君侯,您先别急!”   唐姬连忙回握住了刘辩的手。   眼前这可怜的弘农王不仅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现在还像是要失去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让他面露惶惶,愈发像是一片单薄的树叶,随时能被狂风拔地卷起。   可是,在这个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唐姬总觉得,自己想要出口的安慰也显得异常苍白无力。   谁让她也同样听不懂董卓的话。   她小声地猜测:“您说,会不会是有人假借了您的名义召集忠臣起兵呢?您看,董卓如今也投鼠忌器,不敢杀您了。”   刘辩转头,对上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她还没忘记,当日董卓冲上门来,强行送上一杯“毒酒”的时候,是怎样的场面。这“投鼠忌器,不敢杀人”,显然是当下一个最大的好消息。   事实上,刘辩也无法否认,方才董卓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是……   “唐姬啊,天下哪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呢?”   这里只有弱肉强食的残酷规则而已。   刘辩无力地抬头,仰望向了这四方的天穹,竟不知道自己在这诡异的时局面前,到底应该说什么。   只看到一只扑楞着翅膀的飞鸟,像是正欲迁移,从北方向南方飞去,比他一个徒生双腿的人自由了太多太多。   他面露苦笑:“你没听到吗,董贼方才还说,什么兖州的叛逆,也不是真正的忠君之臣。”   “……”   ……   不过别管兖州是不是忠君之臣,起码这边聚集的,是一批愿意面对董卓、铲除董卓的义士。   在此地商议的话题,也还远不到所谓的为自己牟利。   曹操刚刚跳下马,就听到了有位客人迎上来的声音。   “孟德,你可算回来了,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士人之中有多少能响应我们的号召?”陈留太守张邈声如洪钟,却又在话中难免有几分不太自信,向着曹操问道。   这矫诏讨贼,名义上是由东郡太守桥瑁发起的,不过兖州这地方不大,陈留太守当然也牵扯在当中,也就是曹操面前的这位张邈,算起来也该叫做举事的发起人之一。   不过此事确实干系重大,饶是张邈历事不少,也难免有此一问。   “八厨之一,也会惧怕事不能成,空耗财力吗?”曹操笑着反问。   “你少拿八厨这名号来打趣我。”张邈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早年间施财救困混出来的名头,放在讨伐董卓的时候又不好使,你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知道知道。”因天有些冷,曹操干脆将手揣在了袖中,慢吞吞地跟着张邈缓步向前,“你无非是担心,有些人真觉得董卓能推行解除党锢,就是大汉忠臣,有些人的脸皮又不够厚,从董卓统辖的朝廷处领了官职,就不敢站起来攻伐于他了,到时候咱们伪造了三公书信,准备联手进攻董卓,结果响应者寥寥无几,比当年王芬他们刺杀先帝的计划还可笑,是不是?”   张邈的沉默就是对曹操的回答。   曹操叹了一声:“那你放心吧,我敢说,这封檄文发出去,可能还有些我们都想不到的人,会来响应。”   士人被党锢压制得太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得到权力,却是从一个“西凉反贼”手中得到的权力,他们会甘心吗?换了曹操处在他们的位置上,肯定不甘心。   关东的士人从来也没拿关西的武将当自己人,董卓肯定不会是这个例外。   不过他们这些人啊,该怎么说呢?   脸皮厚,又没厚到点上,胆子大,又没大到愿意承担后果,那也只能由他筹划,由桥瑁发起,先弄出个“三公血书请求讨贼”的名目了。   张邈担心无人响应,他曹操却只担心响应得人太多,但是人多口杂,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而他曹操兵马尚不够强壮,名声也不够大,压不住这么多的声音……   “父亲!父亲!”两声接连响起的疾呼,忽然将曹操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他抬头一看,就见一身姿挺拔,身着轻甲的年轻人从院中大步行来,顿时重新露出了笑容:“子脩!”   这年轻人小跑了两步,先向着张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转向父亲说道:“有河内的信送来,请父亲前去一观。”   张邈大约知道些曹操的家务事,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留下曹昂和曹操说话。   张邈掉头离去时,心中也觉得有趣,曹操的这个长子曹昂,今年已有十五六岁,次子曹丕却还在襁褓之中,差点没能被从洛阳城中接出……   这年龄差距可真不小。   可惜了,也就只曹昂一个能顶事,帮上曹操的忙。   不过他已从曹操这里得到了一个想要的答案,这事就与他无关了。   见张邈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曹操转头向曹昂确认:“你刚才说——有信送来?不该是卞氏母子被一并接回吗?”   曹昂摇了摇头:“暂时接不回来,不过,我该恭喜父亲了!”   他人还年轻,脸上藏不太住事情,顿时笑逐颜开:“父亲,信使告诉我,卞夫人离开洛阳前已有身孕,侥幸在抵达河内时并未伤及胎儿,如今正在河内安养,二弟也身体安泰,并未出事,只等合适的时候再来与父亲会合。这是咱们家的喜事!”   “是……确实是喜事。”曹操既喜且忧。   喜的是,卞夫人又怀了一个孩子,让他原本单薄的后嗣里又能多出一位新成员。忧的是,这所谓合适的时候,也不知道得是何时!那河内地界为草莽所占据,虽在司马朗的意思里是安全的去处,却显然会是与董卓对峙的前线,远不如将人送来兖州后再送去后方的陈留。   他心中思量着事,从曹昂手中接过那封书信的时候,也不免有些走神,又忽然将目光凝固在了信的某一处。   “子脩,去将戏先生请来。”   “……是!”曹昂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事,转头就去找人。   他跑得快,没等曹操在屋中落座多久,已见到沾着酒气的一大团东西,就这样被曹昂直接扛了过来。曹操顿时眼皮一抽。那一团东西蛄蛹了一下,勉强从厚重的大氅中钻出了个脑袋,脸上带着几分绯红,却分不清到底是酒气所致,还是被热出的红晕,又或者,是病的。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声音泛着干痒。   曹操“唉”了一声,知道戏志才又没听从他的劝说,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起码先把酒给戒了,此刻又不是多说的时候,只把信递到了戏志才的手中。“志才且帮我看看,这信中所说是什么意思。”   说到“帮我看看”四个字的时候,这病弱瘦削的文士已抬起了眼帘,散去酒意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精明的锐利。他手上的动作也不慢,随即从曹操这里接过了信,也飞快地跳过了前面叙旧家常的两句,直接看向了让曹操有些吃不准意思的几句上。   大多数时候,越是简短的信,也就越是分量不轻。   以戏志才看来,卞夫人的这封信便是这个意思。   她将话说得轻巧,什么河内局面暂时稳定,既不适合颠沛流离,远途跋涉,不如暂留此地,什么有贵人在河内掌兵,令黑山军服膺,有人守望相助,却让在场看过信的两人都为之一惊。   卞夫人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更不是一个遇事慌乱的人。要不然,曹操临时起意脱逃离开,却没来得及带上她,很有可能就会让她和曹丕命丧董卓之手,更有甚者,是死在乱作一团的下人手中。   她的这封信,也一定是当下对她来说的最优解。   “两件事。”戏志才清了清喉咙,简明扼要地说道,“一件,是陈述事实,河内比兖州安全。”   她在河内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让她有这样的判断呢?   “一件,是这个贵人的身份不简单,不能被随意提及。”   要不然,直接说是谁在统领河内兵马就行了。   当然,肯定不会是司马防那两个儿子。他们还当不得贵人。   曹操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她这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尤其是……这个贵人是谁?”   “您计较这么多干什么?”戏志才恹恹地往大氅里缩了缩,刚才支棱起来的一点精神,又好像已经在他出口的几句话里消耗殆尽,现在又需要什么东西来给他补充体力了。   见曹操无奈地看过来,他才勉为其难地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发起讨贼檄文,共襄义举,训练兵马这些事情,还不够您忙的吗?卞夫人显然觉得,现在跟您说贵人是谁容易惹祸上身,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您有贤妾如此,我该恭喜您。”   “倘若您非要知道的话……”   他捂着嘴,呛咳了一阵,直咳得唇色更白,才接着说道:“非要知道,瞎猜也没意思,只会给自己添堵。大可将这份矫诏所成的讨贼檄文往河内送去一份,看看那边如何应对好了。”   “河内实力强盛,又与董贼为敌,既要联军作战,自然少不了他们。河内有贵人,也当就此事发声。曹公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脸上仿佛还写着一句话:迟早要知道的事情,做什么非要让自己想得辗转反侧呢?他是病号,宜饮酒作乐,但不宜想那么多。   曹操沉默了一阵,拍板道:“好,就如你所说,让人将讨贼檄文送至河内,送过去的时候,还要态度端正,以表诚意!”   “这件事……”   “就让子脩去做吧。”戏志才想都不想地建议道,“如今这局面下,哪里还有什么及冠之后再出来做事的道理,让年轻人去走动走动,总不至于真遇到了事情,反而丢了脸面。”   曹操应道:“好!就依志才所言!”   曹昂可不知道,戏志才的这个建议里,还夹杂了那么一点私怨,一听能代父亲去河内保护幼弟,顺便为父亲结交一路盟友,几乎是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他点了百余名护卫,便在信使的领路下,往河内方向快马加鞭地赶去。   已入十月的天气,兖州原野上一片荒凉,甚至连枯木都瞧不见几根,以至于从北方呼啸过境的朔风更是毫无遮掩地吹过,冷得如同刀片一样刮人生疼。   而在河东,虽然因太行山的缘故风向有变,又有这大片山岭作为阻挡,冷还是一样的冷。   “这什么鬼天气!”刘秉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原本要将书卷竹简翻过来的动作都为之一顿,谁让这竹简上也是冰凉得吓人。   他已算是穿得多的,却还是觉得,整座屋子就像是一面透风的墙,将外面森冷的气息撞在了他的脸上。   他干脆将脚一跺,站了起来,决定到外面活动活动。怎么说呢,扛着院子里新送来的月牙铲挥舞两把,也比现在这样坐着受冻要好。至于继续认字,让读繁体字不用磕巴这种事情,等暖和了再说吧。   但刚一走出门,他又打了个寒噤。   不说别的,他是真想念他的棉袄、羽绒服、地暖和热奶茶!   偏偏对于刘备等人来说,太守府里最好的屋子都已经空出来给陛下了,应该没有其他的问题了才对。现在又还不到穿得更多的时候,要不然等入了十二月又该咋么办呢?   刘秉也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矫情,把“皇帝的威严”用在这事上,干脆挺直了腰杆,向外走去。可刚走出一步,他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向着庭院的一角看去。在片刻的犹豫后,他快步走去,停在了那人身后。   “你在玩什么?”   十一岁的孩童猛地一惊,一把捞起了眼前的东西,就跳了起来,一边将脸迎上了来人,一边将东西藏在了背后。   可那东西正是滚烫的时候,他又轻嘶了一声,嗷的一下把东西丢了出去,连忙将手放到面前吹了又吹。好在他皮糙肉厚,并没有烫出个好歹来。   刘豹一抬头对上了刘秉,一句话脱口而出:“舅公!我不是故意的!”   刘秉已经懒得纠正这称呼了。舅公就舅公吧,好赖还算是个亲戚呢。   他蹲了下来,小心地从地上捡起了那枚黑色的石子,也意识到,他刚才匆匆一撇之间,确实没有看错,“此为何物?”   刘豹低着脑袋答道:“这是我从白波谷中捡来的石炭,用来烧着玩的……”   刘秉眼中顿时闪过了一缕喜色。   是这东西叫石炭没错,但它还有一个对现代人来说更出名的名字,叫做——   煤! 第41章   他手中的这块煤,或者说是一块相对粗劣的原煤,只被刘豹点燃了其中的一个角落,隐现着赤色,其余的位置仍是片状断面的灰黑色,乍看起来真像是一块稍黑一些的山石。   但这毫无疑问就是煤!一块没有经过加工的煤炭。   刘豹眼见刘秉又看向了他,连忙将手规规矩矩地放好,牢记父亲离开前对他的叮嘱:“舅公……陛下有何吩咐?”   “你刚才说,这石炭是你从白波谷中捡来的?”   ……   “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张燕被喊到近前的时候,颇觉奇怪,“石炭冶铁,虽更易将铁化为铁水,但也弊病甚多啊。河东这一带不用,有不用的道理,并非刻意隐瞒。”   他一拍脑袋:“是臣忘了,陛下是自洛阳来,洛阳与豫州因林木不多,木炭都用作贵人冬日供暖了,所以铁官会用石炭来烧。还有那西域的高车等国,据传也烧此物多,哈哈,他们可没有咱们这样,傍着太行山的好处……”   被刘秉看着,张燕的声音越说越低:“……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错!是我想错了!”   是他经验不足想错了!   刘秉顿时恍然。   他从河东到河内,见到的燃料只有木柴和木炭,也看到周围的人都觉得这很正常,便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因为汉代的时候,挖掘工具强度有限,要打井把地底的煤炭挖掘出来极为不易,所以压根没考虑过这个能源。谁知道,情况和他想的根本就不一样。他们其实已经在使用煤了,但受到了种种限制。   按照张燕所说,现在是有煤井的,还能打出数丈之深,有些地方也会开采地表的露天煤炭,但这大多是在附近的林木没法供应所需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为何?因为石炭虽然比木炭的温度更高,但也杂质甚多,很容易就在炉子里碎成了小块,冶铁没成,先把炉子给堵塞了。   不仅如此,用石炭冶铁,稍有操作不慎,就会被石炭放出的“气”破坏了铁水的质地,影响成型。确实是容易得不偿失。   也难怪,只有几处技术成熟的铁官会用此物。   “陛下真要亲自往白波谷走一趟?”张燕急急追出,就见刘秉已跳上了准备在外的马车。   他本想跟上去,却被刘秉止住了。“我去去就回,有你坐镇河内河东,我才放心。”   张燕低着脑袋,又深呼吸了两次,方才神色如常地抬头,就见陛下已带着那新认的甥孙刘豹乘车离去了。“……”   啊,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哦!他想说,白波谷一带的前白波贼们,虽然大多已被从此地迁出,但也难保,还有人不想过安逸日子,非要躲藏在山中,到时候瞧见陛下落单,然后突然跳出来要为郭太等人报仇。   他之前看到了,陛下挥那月牙铲的姿势,属实不大好看,力道也太小!   哪怕这话说出来有点伤人,作为陛下的忠臣良将,他也不得不说啊……   不过,若要刘秉听到这话,必定会说,张燕他真是多虑了。   赵云这人办事稳妥,近来频频往来于河东盐池和白波谷之间,与张辽合计之后,在白波谷保留了一处驻兵征募的据点。   他到了白波谷,便从此地又找来了五十多名士卒,这才让刘豹指路,带着他进了山。   论起保住小命,他别提多有自觉了。   两日后,张燕等人就瞧见,刘秉指挥着一众士卒抬着数筐石炭,进了太守府的院子。   随后的动静更是不小。   先是接连有一桶桶的水被提了进去,提出来的黑水又不让直接倒入附近的江流中,要单独处置。   然后,年幼的刘豹没端上当盐工的铁饭碗,倒是干起了给自家“舅公”打杂的活计。   刘秉有些心虚地指挥着刘豹把筛选出来的石炭砸碎压成煤粉,又指挥着他,把这粗糙工艺下诞生的煤粉混着水和淤泥捏成块状。   “……就当是在让他玩陶艺了,也算是童年体验,童年体验。”   话是这样说没错,他还是又多给自己和刘豹的脸上多蒙了几层麻布,以免呛入了粉尘。   张燕颇为担心地和刘备找来了梯子,爬上墙头向内张望的时候,就看到刘秉和刘豹面前,已是一大团黑漆漆的“淤泥”,还正在被人用手捞起来揉搓。   他连忙低声问道:“刘太守见多识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刘备也很茫然。   瞧见刘秉转头,又拿那月牙铲反复把那一大坨给搅拌混匀,仿佛是好好一个皇帝竟变成了泥瓦工,忍不住小声猜测道:“我记得,京城的不少宫室,会用花椒和泥涂抹墙壁,以便冬日防寒,你说会不会是陛下觉得这太守府内屋舍单薄,住起来不习惯?”   虽然他没听说过,还有石炭混泥的用法,但想来应该也差不了太多。花椒毕竟,贵了点。   张燕若有所思,忽然猛一拍大腿,“要是这样,陛下何必自己做,大可以吩咐我们来干啊!”   “喂!你说归说,能不能动静别这么大!”张飞仰头怒骂。   张燕不动不要紧,一动起来差点直接把梯子带翻了。没看到吗,刘备还在上面呢。   张燕咬牙,向下一瞪:“到底是谁的动静更大?”   反正他嗓门没张燕大。   刘秉无语地往墙头看了一眼,很想说,这些人如果想看,也完全可以态度大方一点。   墙外还随即传来了卫觊有些迷茫的声音:“几位这是在做什么?”   张燕奇怪地往他身后看:“你又是在做什么?”   卫觊得意地昂起了脖子:“这是陛下让我在打盐铲之余,替他打造的模具。”   张燕跳下了梯子,脑袋往卫觊身后仆从抬着的箱子里看,更觉困惑。   那箱子里放着一卷卷用铁皮兜成的无底“小桶”,还有几十根小棍,古里古怪的。   而且,明明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却见陛下将它们迎进去的时候如获至宝,指挥着人将那些泥巴全给塞进了小桶里,又用小棍在其中捅出了窟窿,按实之后取出来,在院中一块块地摆开。   “这不是用来糊墙的?”张燕问道。   “谁跟你说这是用来糊墙的?”刘秉神神秘秘地笑了,“若不出岔子的话,两三日就可见分晓了。”   张燕不太明白,全程在旁打下手的刘豹也不太明白。   他只是看到,陛下显然很重视这些东西,半夜无人的时候还从屋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蹲在这些穿了孔的黑坨坨面前左右打量,还谨慎地用手指戳了戳,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不对,说陛下“蹑手蹑脚”显然很不对,应该叫……   小心翼翼。   说不定陛下用手戳着石炭团团的动作,也是在背着众人往上面施加咒语。   而且,他留意到,这两日还时不时就瞧见陛下抬头看看天色,也不知道是在张望什么。   直到四日之后,才见陛下满意地端起了其中一块石炭,将其丢入了火炉当中。   “让人往炉上架锅烧水,看着点火力。”   “是!”刘豹直接跑了出去,然后呼啦啦地带进来了一大片的人手。   其中也包括了近日强忍着好奇心,往河内走了一趟安顿事务,又重新跑回来的张燕。   他一来,便蹲在了火炉前啧啧称奇。   正如他先前和刘秉所说的那样,他之前虽有接触过石炭之物,但也只是寥寥数次,平日里还是木炭用得多些。于是这炉中石炭一烧起来,他便比对出来了,这火烧得格外旺盛,烟尘也并不多。   更为明显的,是这炉中的温度攀升得快,明显不是木炭可比!   刘备也端详了一阵,忽然转头吩咐道:“再取个炉子来,取些木炭,还有同样的烧水锅。”   当即有人应声去办。   刘秉故作泰然地在院中翻书,眼神却一直在往那两个火炉的方向瞟,唯恐自己之前按照仅存的常识做出来的蜂窝煤会翻车。   但想想这东西是在煤炭加工的环节有技术含量,在制作煤饼上又没多少,应该不至于出问题才对。最多就是燃烧的温度达不到严格的要求,但燃火的速度和燃烧时间应该并不影响。   “真是奇怪……往日怎么不见石炭烧得如此之好?”   卫觊刚刚将话出口,就听见远处陛下的声音:“你家中诸人大多体弱,还是往后退一退吧,别站得这么前面。”   卫觊面色一震。   他刚要回说自己的身体无碍,就见陛下已搁下了手中的书简,闲庭信步地向外走去,似乎并未将这句顺口的提醒放在心上,也觉得他们这群人的惊讶太聒噪了些。   “我出去走走,你们让人盯着两炉火,把时间记下。”   等刘秉重新走回到院中的时候,都已是暮色四合了。   他刚一迈进院门,就见刘备、卫觊和张燕一个赛一个地着急,冲到了他的面前,卫觊尤为激动:“陛下!你简直是神了!”   “往日里那石炭常常刚烧过半,就还得往里添火,火力也不太均匀,这炭团却接连烧了三个时辰都没断了火!”   而且是三个时辰,而不是木炭那不足一个时辰的短命。   毫无疑问,它比寻常的石炭强了太多。   “此物,此物……”卫觊声音有些发颤,“此物大有前景!近日卫氏在为陛下打造盐铲,所用的都是木炭,若能全用上此物,必定能更快凑齐陛下所需!”   刘秉也不免心中好一阵的激动,却忽听张燕在旁问道:“陛下,这是您从哪里学来的?怎么之前不见有人用此法制石炭?”   这话一出,有如一盆冷水猛地倒在了他的头上,也让他顿时冷静了下来。   他转头,却对上了张燕并无一点不敬的求知眼神:“……”   这该怎么说啊?说蜂窝煤的造型更容易充分燃烧,是初中就知道的知识,还是说……等等,有了!   见众人的眼神都随着张燕的发问,聚焦到了他的脸上,刘秉从容答道:“不过是道人炼丹之法,权且一试,果然有用。”   “道人?”张燕疑惑地重复了一次,突然大悟,“是!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张燕自己想通了,又忍不住感慨道:“但当年大贤良师向冀州父老赐予符水居多,丹丸甚少,听说火候把控不易,难以成药,想必在炼丹一事上,还是陛下的老师史道人更厉害些,竟研究出了这等能让丹炉彻夜燃火的法子!”   或许幼年教养陛下的道人史子眇都没意识到,这种处置石炭的办法若能推行开来使用,到底能起到怎样的奇效,还是陛下在发觉石炭唾手可得后,将其用在了此地。   这便是所谓青出于蓝了!   道术!真正的道术!比统帅黄巾的张角还要厉害的道术!   “那你们觉得,能否从盐池中分出一批人手来处置这石炭?”刘秉心中直想夸张燕这个捧哏好生上道,出口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的平稳。   “能,如何不能?”   “陛下,此事理所应当!”   在场的众人几乎是同时给出了答复。   眼见这石炭不仅能用在煅烧盐铲上,还能用在打造兵器上,若是还有结余,甚至能用在冬日供暖上,谁都得觉得,陛下这额外分派下来的事情,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就连还有些迷茫的刘豹,也即刻用敬畏的目光望向了陛下,又低头有些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在他的手上,之前不慎烫伤的位置,还有着一道并未消退的印记,但就是因为这一烫,经由陛下的妙手,竟变成了能够燃烧足足三个时辰的上好燃料!   难怪父亲说,大汉的皇帝是天子,是他们匈奴人必须敬畏的长辈。   “阿豹——”   刘豹连忙凑了过去,真心诚意地又喊了一声舅公,浑然不觉自己认一个没比自己大两岁的年轻人叫爷爷有什么问题。   刘秉将方才出去让工匠绘制的示意图塞到了他的手里,“带点府中的人手,把我这屋子里的床榻改上一改。”   有了蜂窝煤,他的“地暖”也能提上日程了。   若是真能做出想要的效果,那河东盐池的民舍排屋,还有野王县中收容流民的临时住所,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安排上。   不过还需核算一番,其中的人力物力消耗,具体是多少……   他望着还剩最后一点余火的炉膛,陷入了沉思,只见它并未被暮色里席卷的夜风吹灭,而是又滋啦一声,跳出了一抹暗红的火花。   ……   此刻的并州境内,于夫罗却是直对着眼前的篝火搓手,满脸都写着苦闷。   旧部刚凑过来一并取暖,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你说,吕将军的那个计划可行吗?”   他怎么听着就觉得这么不靠谱呢?   早年间大家都算是并州人,他也听说过一点吕布的名声,知道他向来勇武,数年前就在九原打北方的胡人打出了名头。   说他勇武,于夫罗是信的。郭太这个白波贼首领,就是倒霉得撞上了这个看守虎穴的大老虎,被打得仓皇逃窜,然后被陛下直接震死了。   但说他还会用计谋……   于夫罗怎么就有点不太相信呢?   他在盐池干活的时候,听到过有人提起,吕布到底是怎么被陛下擒获的。能用自己的短处跟别人长处碰的人,真的应该去检查一下脑子的对吧?   于夫罗他愁啊!   部从问道:“可您不是说他分析得很对吗?”   于夫罗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将人向下带了带:“你知不知道,就是我都觉得计划通顺,才有问题!”   吕布怎么说的?   他说,光和年间,南匈奴的呼征单于被朝廷派来并州的中郎将所杀,他于夫罗的父亲羌渠从右贤王的位置被提拔为南匈奴单于,从这里开始就已埋下了隐患。   南匈奴中一部分好斗的贵族,并不像羌渠和于夫罗这样亲近大汉,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将他们视为族中的叛徒。   于是当年于夫罗带兵离开后,羌渠孤立无援,便突然被杀,由须卜骨都侯接任。   他们希望看到的,是朝廷混乱的局面下,没人能来管他们南匈奴的家务事,是大汉就算捏着鼻子也得承认,目前的南匈奴已经归由须卜骨都侯掌管。   但现在,于夫罗带兵折返了,还带来了援兵。   须卜骨都侯会怎么想。   还用说吗?他肯定想要将于夫罗尽快除掉。   而吕布的意思是,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于夫罗根本不必掩饰自己的行踪,直接打出为父复仇的旗号就好。   南匈奴必然会尽快派遣出人马拦截他,而吕布,就负责带兵守在从美稷城到于夫罗临时扎营位置的半道上,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吕将军说,攻城他不擅长,这种野外会战,他能杀敌军一个片甲不留……”   “您觉得这话不对?”亲随问道。   “……不,不是。”   这话肯定是没错的。   无论是吕布半道伏击王匡得手,还是他击溃郭太的兵马,都是摆在眼前毋庸置疑的战绩。   他要这么做,而不是莽撞地带着于夫罗就往美稷城杀去,还得算是把陛下的话听进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太安心。”   可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于夫罗自己也说不清楚。   “算了,不想了!”他突然跳了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杞人忧天,保不准就是因为他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了统兵的机会,还认了个皇帝舅舅,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像是还沉浸在美梦当中,于是有了这样的错觉。“让人再检查一番营防,千万别出岔子。”   “是!”   看到部从匆匆跑去增兵戒备,于夫罗可算是安心了,熄了篝火后钻入了帐篷里,准备先睡个好觉。   却不知此刻,已有一队精兵无声地行进在并州西河郡的土地上,并未被吕布的斥候所捕捉到踪迹,也已经逐渐向着于夫罗的大营靠近。   为首的将领被引路的火把照亮了半张面容,深刻的五官眉眼里,是不容错认的匈奴人特征。   他目视着前方,眼中掠过了一道阴鸷的笑意。   “呼延将军——”   眼见斥候匆匆折返,赶到他的面前,他开口问道:“前方如何?”   “我们已找见那叛徒的大营了!”   “好!”呼延乂眼神更厉。“看来是要由我先登一步了!”   吕布和于夫罗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从河东向并州进发之前的半个月,接替羌渠的须卜骨都侯忽然病逝,南匈奴再度无主。   一时之间,呼延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贵族针锋相对,谁都希望让下一任单于从己方这里诞生。   做什么左贤王、右贤王,哪里有做单于来得尊贵!   但他们又都很清楚,固然要为这个单于的位置争出个高低来,却不能让外人占了他们的便宜,暂时维持着暂时空出单于位置,由四角六角诸王同时议事的状态。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收到了于夫罗回到并州的消息。   若是放在早前,他得到了大汉的支援,杀了回来,真可谓是个坏事,但现在却未必!   呼延乂就提出了个建议,不如由想要竞争单于位置的人各自出兵,谁先把于夫罗的脑袋带回来,谁就是下一任的单于!   他呼延氏近两年间没把大宗兵马留在美稷城中,也恰恰能抢先一步,杀向了于夫罗的营地。   夜色里的火光,跳动着狰狞的血色,也照亮了呼延乂举起的弯刀:“儿郎们!随我攻破敌营,建功立业!”   “杀!杀!杀!”   躁动的南匈奴士卒发出了一阵阵的呼喊,随着呼延乂一声令下,便朝着那远处的营地杀奔而去。   咆哮的喊声与战马的嘶鸣,顿时撕碎了夜幕的平静。   于夫罗猛地惊醒了过来,一把抄起了武器,连滚带爬地钻出了帐篷,就看到了让他骇然的一幕。   在营地的一角已经烧起了大火,伴随着兵器的交击之声。   虽然还未见敌军攻破营地,但传来的声音,绝不是营盘稳守的好消息!   什……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由他充当诱饵,吕布在半道拦截吗?   为什么吕布的消息还没传回,他这边就已遭到了敌军的攻击。   于夫罗两眼发直,正要翻身上马,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号角呜咽。   那不是别的声音,而是防线即将守不住的信号!   这可太糟了!   “不行,我是此地的主帅,必须尽快调兵……对,调兵!”于夫罗一把扯住了缰绳,便要号令士卒向那个方向赶去,却忽然先有一道身影,拦截在了他的面前。   “吁——你疯了!”于夫罗怒目向着来人看去,借着营地内的火光,勉强辨认出了对方的样子。“你是……那个账房!”   于夫罗认得他,这是他临行前,由河内送来助他清点收获的人才,也随同他留在了后方。这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拦他作甚。   可在他含怒的威慑目光中,那账房非但没有退开,而是板着一张脸,冷声开口:“将军是否要解今日之围?”   于夫罗厉声:“这还用说?少在这里说什么废话!”   荀攸语气果决:“好!那就请将军按照我说的做!”   他也不想跑出来说话啊。但若是他没看错的话,于夫罗一心想着直接亲自带兵,填上那边的窟窿。   若真按此法来应战,不止今日营地守不住,他荀攸也要跟着一起死。可他还不能死在此地。   于夫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荀攸一字一顿:“我说!按照我说得做!” 第42章   混乱的营地内,荀攸的声音依然朗然分明。   于夫罗一噎:“你……”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啊,一个账房都敢杀出来直接命令将军了。偏偏他也不是个眼瞎的人,既认得出陛下乃是天潢贵胄,也就认得出来,荀攸所表现出来的,绝不是一个账房的气场。   跳动的营火,照见一双深沉的眼睛。   鬼使神差一般,他要出口的训斥,忽然就变了语气:“我要怎么听你的?”   敌军蓦然来袭,还显然不是一支弱旅,一旦营寨被攻破,掀起的可能不是全营的誓死反击,而是营啸!   他在陛下面前夸下了海口,要攻破南匈奴,给陛下带来好消息,也绝不能止步在此地。   明知道自己此刻杀奔至前方,未必能得到好消息,还不如……   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了!   之前他得苟着活命,现在不拼一把活不了了,那就赌吧。   “我要怎么做?”   荀攸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遇到的,不是一路听不进去话的将领,连忙问道:“你的部将中,有没有能统领一支偏师的人?不需要多,只需三百人即可!”   “有,当然有。”于夫罗答道。   他一边说,一边懊恼异常。   哎呀!他就不该因为担心徐晃和吕布起冲突,最终还是没让徐晃与他一并出兵,否则现在有徐晃在此,他还能多一路助力,怎会如此惶惑。但瞧见眼前这人神情平静,气度深沉,仿佛已然胸有成竹,于夫罗的心神又慢慢镇定了下来。   “好,你让此人即刻点出三百人与我,而你,有两件事要做。”   呜咽的号角声还在营地内响起,于夫罗的心跳却慢慢回复了平稳,听着荀攸平淡而坚决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耳畔,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定。   他匆匆交代了两句,把亲信交托给了荀攸,自己则疾步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赶去。   一声暴喝随即震响在了营地当中:“乱什么!取我刀来!”   “砰砰”两声战鼓,更是迅速震住了奔逃的士卒。   留守此地的士卒,既有吕布的并州军,也有于夫罗从南匈奴带出、混入白波贼里的旧部,还有临时从黑山军中抽调的人手,彼此间的磨合着实不佳,对这位主帅也谈不上有多信任。   这样一支拼凑起来的队伍,用于留守后方尚可,用于与敌军正面交锋,就属实是个灾难!   于夫罗表面威严,心中却在嘀咕:“他说得有理,还把可能的情况都说了,我该信他的……反正让我来指挥,我也只会把人填到里面。”   “我的心腹跟着他走,真要有不妥就砍了他的脑袋,要死大家一起死……”   “不能慌,我连皇帝亲戚都认了,我慌什么!”   “快——”于夫罗猛然抬高了声线,“摆角木于此!”   那一排从营中临时拼凑起来的营防角木才安插到位,前方就已接连传来了数声惨呼,伴随着另一方愈发猖狂的笑声与喊叫。   匈奴人的弯刀上新铺了一层血色,便沾染着火光向前挥来。   呼延乂眼见前方的鹿砦被撞开,心中大喜,已对于夫罗宣判了死刑。   “果然还是汉家傀儡,无能之辈!”   “先取于夫罗首级者——赏牛羊百匹!”   胜利和奖励在前,还有一众惶恐逃窜的士卒等着他们猎杀,这些匈奴人已不需火光映照,都能看出狂妄的血色。   可当他们向前杀奔而去的时候,看到的竟不是整片已经动乱起来的营地,而是一面被火光映照着举向高处的旗帜,恍然标杆一般立于这简陋的大营之中。   呼延乂率领着众多匈奴士卒冲过半边营地,便看到了那大旗之下的身影。   可在他与那道身影之间,还间隔着一道壕沟与一圈角木,以及一圈重新布设的弓箭手。   这壕沟挖得草率,显然本不是为了充当营防的,而更像是为了方便管理士卒,从中做个分隔,又被留守此地的士卒在无聊中加宽了少许,乍看起来还算有模有样。   落在呼延乂眼中?   “哈哈哈哈于夫罗!阔别两年,你已落魄愚蠢至此了吗?”   “那外面的一道防卫跟纸糊一般,难道里面的这道就能拦得住人了吗?”   于夫罗站在木栅之后,看到营中各处的士卒都已在向着他靠近,而这群士卒的动作完全掩饰了另一路人马的靠近,心中忽然真的生出了几分信心。   他将刀一横,便高声喝道:“能不能拦得住人,你大可以自己试试!你们勾结屠各,残杀同族,又聪明到哪里去!须卜骨都侯真是瞎了眼睛,才让你在外统兵。”   “须卜骨都侯?哈哈哈哈哈于夫罗啊于夫罗,”呼延乂笑得更是大声,仿佛一点也不介意通过此时的“唠嗑家常”,再进一步打击对面的士气,“你连美稷城中近来的情况都不知,你拿什么来兴复家业?须卜骨都侯已死,如今是贵族共治,用不着再听汉廷号令,所以是由我来取你性命,你明白吗!”   于夫罗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呼延乂的话他听明白了,他也隐约猜到了为何吕布没拦截住这一方兵马,但想到荀攸的交代,竟然隐隐和呼延乂的交代契合,于夫罗那微弱的信心在夜风中摇曳了一下,反而呼啦一下烧得更高。   于是在这一众匆忙捡了武器就汇聚过来的营中士卒视线里,于夫罗非但没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动摇神志,反而眼神愈亮,开口便道:“笑话!什么贵族共治,你还不如说,你们这是各自为政!难怪你要趁夜偷袭,谁让你麾下这些面黄肌瘦的家伙,正面对敌根本没有多少本事。”   “来来来!我于夫罗当年能为汉室出征,如今也站在此地,就看你能不能来取我的脑袋!”   呼延乂眼神一暗,磨牙恨恨而呼:“来人!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他倒是要看看,等把于夫罗踩在脚底下的时候,他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傲慢。   本就战意极盛的匈奴人,几乎是一股脑地蜂拥而上。   但在此刻,于夫罗已经无比乖觉地听从了荀攸的吩咐,将营中士卒里出自黑山军的那一部分安排在了前方。   若论和匈奴骑兵正面冲击的本领,他们是没多少,要借着简陋的营防角木,做出还击,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缩小的防卫圈,和于夫罗的支持,也恰恰让他们找回了信心。   匈奴兵马压阵上前,被木栅后的乱箭逼迫了回来。   “……怕什么!”呼延乂气急败坏,“没看到吗,这些人射出来的箭矢里还有削尖的木枝,就这点能耐,还能拦住你们的脚步吗?”   “可是……”退下来的匈奴人忍不住面露苦色,“可是距离一近,就成了真箭了。”   说话间,已有一名匈奴人顶着前方的压力冲到了更前方,便见一支刁钻的短箭从角木间嗖的一下放出。   那角木后被人刻意摇晃的火把,有短暂的一瞬迷乱了他的视线,让他根本没能来得及分辨出箭矢的方向。   那支箭也精准无误地扎进了他的面门,让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就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好!”于夫罗大声赞道,“记你一功,等回去我就向张将军夸你临危不乱!难怪你们是……”   他努力回忆着荀攸的话,扯着嗓门,试图让更多的人听到,“难怪你们是护驾的股肱之臣!”   呼延乂脸都要绿了。   他不知道为何于夫罗那边会有这样的说法,却能清楚地看到,在那边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也让那边一度低迷的士气,在一瞬间重新回到了顶峰。   在这壕沟与角木面前,他带来的骑兵只在一开始发挥出了些许效用,现在又已被迫留在了后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于夫罗灌下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声音更大:“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激将法也得真有站稳的本事再用吧!”呼延乂面色狰狞,毫不犹豫地将士卒全部压向了前方。   虽然这一次,从木栅缝隙中穿入的箭矢,让几名敌军倒了下去,但呼延乂还看到,这些守营的士卒直接向前方抛出了一条条滚木,拦截在了他们向前冲锋的路上。   相比于他们受到的损失,还是进攻一方的劣势更大。   仿佛从于夫罗没有如他所想自乱阵脚,营中士卒也没有四散奔逃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将军……”   匆匆退回的一名匈奴士卒,迎来了一句劈头盖脸的斥责:“进攻!我们难道有退路吗?”   他为了和其他三家争功,几乎没带着多少辎重,轻车上阵,才能赶在此时发起了突袭,若是真和于夫罗打成了拉锯战,到底是谁更吃亏,不用多说。   还有,他没从美稷城出发,绕开了于夫罗的前军,却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的行动会引来对方的注意,让于夫罗等到援兵。   他只能向前。哪怕需要付出更多的死伤,也必须尽快攻破于夫罗的营地。   眼见将军脸色不善,目光如刀,那匈奴士卒打了个激灵,连忙掉头再度冲了上去。   呼延乂却不知道,眼见他是这样的坚持,于夫罗心中也是叫苦不迭。   方才聚集士卒仓促,他让士卒优先搬来的,也是能够充当栅栏的物事,还有诸多箭矢军械,都在另外的军帐之中,能够阻拦敌军的时间是有限的啊……   也不知道账房提出来的那个计划到底是否可靠。   望见呼延乂甚至打算身先士卒,再度鼓舞士气,于夫罗更是呼吸一滞,感觉听到了心口的一记咯噔。   仿佛呼延乂手中的刀,下一刻就要砍在他的脑袋上。   但也就是在这时,他眼尾的余光中忽然看到了一点火光,也让他刚刚下沉了少许的心,突然就跳到了喉咙口。   一声尖锐的锣鼓声响,更是忽然之间炸响在了远处。   混杂着的,还有一声声混杂在马蹄声里的喊叫。   “杀——”   “杀敌——”   呼延乂猛地一怔,回头看去,只见后方混沌的夜色里,忽然扬起了一阵火光冲天的烟尘。   就在他听到声音的当口,一队骑兵已经先一步越过了木栅,就从那个被他攻破的外围豁口处杀奔入内,举着长枪就朝着他的后方汹汹来袭。   摇晃着的火光分不清是被人举在高处,还是一直烧得从上到下都一片通红,但火很快就蔓延了过来,把外围的营帐点燃了数处,竟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圈当中。   但还来不及让他多加分辨,那后方的敌军到底是何许人也,又有多少兵马,他就听到了于夫罗的叉腰大笑:“哈哈哈哈呼延小子,不枉我让开营防,也要将你拖延在此,你且看看——”   “这前后夹击,够不够要了你的性命!”   于夫罗的声音太过中气十足,以至于呼延乂完全听不出来,这竟是一句虚张声势的话。   后方的骑兵声势喧天,起码也得有千余人,还是先一步抵达的精兵。   前方,也毫不示弱。   先前用于维系角木稳固的士卒,随着匈奴兵马的两面失措,压力大减,于是在于夫罗的指挥中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趁着对峙期间重新组织的留守并州精锐,各自翻身上马,只等着于夫罗的一声令下。   呼延乂瞳孔一缩,便听到了在敌军之中,响起了一句仿佛还回给他的话:“兄弟们,取呼延乂首级者,赏牛羊百匹!”   于夫罗底气十足,若非后方赶来的援军人数众多,他决计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当先纵马跳出了营防,带着后方的骑兵直接冲杀了过来。   后方的喊杀声也已到近前,迫人的烟尘仿佛已到咫尺。   呼延乂哪里还敢多想,去分辨这前狼后虎的情况到底破绽在何处,当即拨马便要离开。   余光之中,却见于夫罗威风更甚。   他往手中啐了一口,双手死死地握住了长刀的刀柄,狠狠地向着一名冲来拦路的匈奴士卒杀去,一声暴喝之下,刀过马行,也带下了一颗蓬乱的头颅。   “走!”呼延乂脸色接连变幻,此前对于夫罗的轻视,早已不知被他丢去了何处。   不得不承认,他这当先一步抵达,可能并不是让他有立功的机会,而是让他落入了伏击的陷阱之中。   他大声地又向士卒重复了一次:“我们走!”   他又不是蠢货,怎会不知,若让自己深陷这样前后包抄的战局,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尽快撤离,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大不了就是等到丘林氏的那支队伍抵达,和他们联手,再行图谋,总比只有他一个人吃了闷亏要好。   在这三个字的命令发出的同时,呼延乂已快速估量了一番周遭的情况,放弃了从入营方向杀出,也立刻剔除了几个火势汹汹的方位,当先一步策马奔出。   他的亲卫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但他的士卒中,已有不少人和于夫罗的兵马纠缠在了一起,现在又是对方飞快压上的局面,怎能轻易甩脱。   一方士气高涨,一方骤然跌落,也让两方的优劣势又拉开了几分。   呼延乂才奔出了数丈,便已听到了后方接连传来的惨叫。   但从两个方向汇聚过来的马蹄声,却又让他绝不敢回头去看,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前奔走。   于夫罗却又接连劈砍了数人,带领精锐死死地追击在后。   呼延乂心中接连叫骂,却也无法阻止,他想要脱离战场的心愿似乎很难实现,这两方的交锋也即将从军营中转移到外面,也变成了一种猎物与猎手颠倒的追击战。   当他终于能够寻到空档回头的那一刻,他正看到于夫罗这个昔日落魄的败犬满脸红光,又朝着一人挥出了长刀。   “你敢——”   “将军当心!”随行的士卒面色遽变,没等呼延乂的那句话说完,便已惊呼出声。   呼延乂连忙回头,却已慢了半步。   在这片草场之上,不知道何时竟被人设置了一条条绊马索,混在月色幽暗的夜幕里,根本难以被人看到。   刹不住的马蹄已经撞了上去。   呼延乂只来得及抱紧了马颈,却又并未抓牢,就被直接掀翻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眼前一阵金星迸溅,却没等给他以站起来的时间,已有一队人马从两侧叫喊着杀出。   生死危机在前,他也不知道是何处来的力气,明明腿脚刺痛,却还是一把抽出了刀,强行撑着站了起来,也忽觉大喜地看到,那支杀来的队伍居然只有百人上下,并不算多。   但在此刻,因那绊马索而摔倒的,何止是他一人。   数匹骏马先一步被掀翻,也恰恰变成了后方众人的障碍。   只此百人就已是一个要命的威胁。   何况先人一步到来的,还是一丛箭雨。   呼延乂大叫了一声,便见一支箭矢扎进了他的肩头。   而与此同时,于夫罗也是越战越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先前在河东贼中蛰伏的时候磨平的棱角,在这险些遭人包抄的危机里重新浮现出来,又或者是他终于记起,呼延乂不仅是他旧日认识的匈奴同族,也是杀死他父亲羌渠的罪魁祸首——   在呼延乂倒下去又跌跌撞撞站起来的那一刻,于夫罗的眼中已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了,只能看到,那个沐浴在月光里摇晃了一下的人影。   也让他猛地再度绷紧了面颊,顶着前方的拦阻,也加快了战马的速度。   “将军!”   匈奴士卒大声惊呼,试图提醒。   但他们此刻人仰马翻,又是被追击的一方。   这句提醒刚刚出口,就已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不见了踪影。   只有另外一道渐近的声音大步向前,难以阻挡。   呼延乂刚要伸手去拔出那根箭矢,一道弧形的冷光,就已抵达他的面前。   “唔……”   那实在是又快又厉的一道冷光。   直到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都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然后,因失去了头脑的控制,砸向了结霜的草地。   于夫罗神情仍有几分怔愣,却不知是从何处找回的神志,高声喊道:“呼延乂已死,还不速速擒杀余下贼党!”   他举起了那把血色的刀。   “杀敌——建功!”   ……   若是呼延乂没死,这些匈奴士卒或许很快就会察觉到,其中一方追兵的人数,其实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可现在,他们才是战意尽失,狼狈逃窜的一方。   当荀攸在几名士卒的保护下抵达战场时,此地的反抗早已被尽数压灭了,只剩下了一批弃械投降的匈奴士卒在被捆缚上手脚,押解到营地的一角,专门让人看管起来。   荀攸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通红得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的眼睛。   只听得于夫罗一声大喊:“军师!”   荀攸表情一滞,就被大步迈来的于夫罗抓住了双手:“军师料事如神,寥寥数百人也能被您安排出这样的效果,竟让我有斩杀呼延乂的机会!”   什么大胆的账房,这就是他的智囊,是军师!   吕布认不认这个军师他不管,反正他是认定了。   “要是没有您的筹划,我于夫罗恐怕真要在今日丢了性命。您今日种种,对我恩同再造,便如我……”   “停停停!”荀攸连忙打住了他的话,生怕从这匈奴人口中听到一句如同再生父母之类的东西。   于夫罗也讪笑了一下:“哈哈哈哈我这说上头了,也不适合认您做长辈,要不然你都要和陛下同辈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他连忙将荀攸引导到了捉来的俘虏跟前,“您的猜测当真没错,这群人说,南匈奴内部是出了些问题,新任单于病逝,各方诸王争功,分作数路出兵,这才让我险些真成了靶子。您说,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办?”   荀攸面露思量:“这些俘虏知道其他各方的路线吗?”   “不知,只知道各方根据地。”   “来!”荀攸抄起了一根树枝,递到了于夫罗的面前,“你把他们的位置画出来。”   再来一次袭营,他也未必能安然解决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在吕布带兵拦人的同时,他们也选择主动出击!   ……   “你说什么?他们怎么来了?”吕布勒住了缰绳,疑惑地听着士卒来报,“不是让他们守在后方吗?”   等到于夫罗的兵马行到近前的时候,吕布更加困惑了。   他的眼力不差,老远就看到,在于夫罗的队伍中,有着长长地一串俘虏,缀在后方,好像还不止是一队的俘虏,而是分成了两批。   而在前方,于夫罗的兵马虽然各有染血负伤,却只见得到精神抖擞,分明是得胜之后才有的傲然姿态。   “这……”   吕布迷茫更甚。   他在先前领兵击溃了两路从美稷城方向赶来的兵马,本以为自己已是超额地完成了任务,正欲转头来寻于夫罗,与他合兵前去攻城,却不料那本该留守的人,干得不比他差?   再仔细看去,于夫罗的身边有一名身着青衫的文士与他并辔而走,俨然在军中地位不低,偏偏他之前对此人没有半点印象。   可既然人已到了,吕布还是迎了上去。   就见于夫罗下马的时候,那文士也翻身跳下了马背,朝着他拱了拱手:“颍川荀氏,荀攸荀公达,见过吕将军。”   吕布:“你……”   “荀某——”荀攸脸色镇定,谁也瞧不出,他心中是怎样的无奈,又经历了怎样戏剧性的变故。   只有一句体面的回答,传入了吕布的耳中:“奉蔡公荀公嘱托,荀某为陛下而来。” 第43章   荀攸说话间,又是一阵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叹息。   这话说得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但总不能让他和于夫罗还有吕布说,我,荀攸,是来当卧底打听消息的,结果没想到你们连会算数的人都这么少,直接就把我抓来办事了。   然后又遇上了你们两个憨瓜,对上南匈奴还闹出了岔子,不得不跳出来出谋划策。   还是现在这话说来好听得多。一句“为陛下而来”,真是言浅意深,他们要怎么理解,那是他们的事情。   谁知道,吕布这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开口便是一句:“荀公和蔡公是谁?陛下的仇人吗?”   荀攸一噎:“……”   于夫罗他干笑了两声,顿时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把吕布抓到了一边,和他耐心解释起了之前的情况。   这军师来之不易,充分弥补了他脑子不好用的缺点,可不能随便把人得罪了。于夫罗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乎是手脚并用、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自己之前遇到的是怎样危机,荀攸又是如何用区区三百人化解了他的困境,甚至让他反败为胜,杀死了呼延乂。   “你不知道,荀军师简直是料事如神,把那叛贼的反应全猜出了个大概,就连对方会在两面包抄的情况下往何处撤离,在何处设置绊马索都给考虑到了!”   于夫罗激动地搓了搓手,仿佛仍能想到先前举刀时候的心情。   “后面的事情应该也不需我多说了。荀军师按照我给他指的路,又带着我们打了场伏击,宰了须卜氏的喽啰……”   “至于你问的荀公和蔡公,我之前也偷偷打听过了,说的是大儒荀爽和蔡邕。”   “蔡邕不是董卓……”   “嘘!”于夫罗连忙打断了吕布,“正是因为蔡公和董卓走得近,才通过董卓知道了陛下逃亡在外的消息。荀氏子弟大多已弃官而逃,只剩下了荀军师还在洛阳,荀公就让他来河内,探听陛下处境是否安全。若不是我们遇上了麻烦,恐怕还诈不出这位大才!”   “那不还是用心不诚吗?”吕布嘀咕了一声。但想到之前确实是因为他的判断失误,才让于夫罗险些身陷绝境,他又有些尴尬,改口道:“行吧,要这么说,他也算是陛下的暗卫了。”   荀攸丝毫不知,吕布已给他扣上了一个“暗卫”的名号,不仅愈发确信陛下不愧是陛下,一边在和于夫罗走回来时,已将荀攸看作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同僚。   “敢问荀……荀军师,”吕布干脆沿用了于夫罗的称呼,向他问道,“如今南匈奴多路兵马为我等擒获,已斩断其臂膀,可否即刻进攻美稷城?”   荀攸面上不见异色,却听得出来,吕布这话说得礼貌,却未必真对他有多少看重,更像是在说,既然我们都为陛下效力,你还说自己是为陛下而来,那我也不妨听听你的意见。   不过虽是如此,荀攸依然沉稳着道:“那就要看,将军是只要打杀那些不尊汉室的南匈奴,还是要替陛下扬名并州,且让自己衣锦还乡了。”   吕布眉峰一跳,努力将嘴角往下压了压,镇定问道:“如何——替陛下扬名并州?”   于夫罗疑惑地看着吕布,觉得自己若是没有感觉错的话,他对荀军师的态度好像突然之间就友善了不少。   但此刻正事要紧,他也顾不上多问。   只听荀攸说道:“对面正值单于病逝,名为贵族共治,实为一盘散沙,若先围美稷城,强攻此地,其余诸部必定趋利避害,向北逃窜,只待将军一走,便要再度南下,固然此次我们能满载而归,帮栾提……”   “是刘将军。”于夫罗认真地纠正。   荀攸:“……帮刘将军夺回单于的位置,却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吕布皱眉:“那当如何?”   荀攸摸了摸下颌,答道:“当声东而击西。再为此战,请几位旁观的看客。”   见吕布和于夫罗都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仿佛全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荀攸解释道:“请将军佯装包围美稷城,实则先在北面增兵拦人,把这些小鱼小虾捕捞干净了,再回来征讨王庭。在此之前,还要另派一路人马,向并州富户借兵,名为保卫并州永绝后患,防止还有贼寇得以脱逃,实际上——”   “正要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虽尚未有新的并州牧前来此地接任,但陛下的威严仍不可冒犯!”吕布接上了话,朗然大笑,“哈哈哈哈好!光打这些南匈奴有什么意思,我吕布不来则已,要来,就要两手全抓!”   好,好主意!他现在,是越看荀攸越顺眼了。   只希望到时候,真能给陛下带回一份够大的惊喜。   既已定了战略,便当即有一队精锐护送着荀攸往太原方向赶去,准备找人谈谈“借兵”一事。   吕布和于夫罗则兵分两路。   由于夫罗打出报仇的旗号,带着呼延乂等人的头颅已经众多俘虏,向着美稷城进发。   吕布则仗着自己对于并州的熟悉,抄了另外的一条路,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南匈奴王庭,驻兵在了北方,预备着随后的交战。   这片北方的草原上,每隔一日好像都比前一日要冷上许多。   当吕布带兵渡过黄河在此地的几字弯时,其中流速略慢的径流,已有了结冰的迹象。   倒是曹昂自兖州渡河抵达河内时,仍是大河涛涛,只河上的朔风要比之前酷烈了些。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下船,与渡口处驻扎的黑山军告知了身份,被接到了临近的一处棚屋之中暂且歇脚。   曹昂对此并无异议,随行的士卒却颇有些不满。   “郎君,这河内太守为人所杀,黑山军又非此地的驻兵,怎的像是真成了此地的主人,连登门拜访都要这般严苛管束?”   “慎言!”曹昂少有地板起了脸,“我等是客,那就客随主便,岂可这般胡乱品评。”   若是河内的兵马到了兖州地界,难道在陈留就不会被张邈太守和父亲严格审查了吗?黑山军有此表现,恰恰证明了他们已非昔日贼寇,真如卞夫人在信中所言,是有贵人统兵。这样一来,董卓的人也不易混入当中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客随主便,不过可惜,做主的人在河东,不在河内。”   曹昂猛地一怔,只因他话音未落,外间便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   转头看去,就见一眉眼端正,头顶进贤冠的皂衣男子迈步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二人眉眼间略有些相似,约莫是一对兄弟。   “二位是?”   少年率先答道:“我名司马懿,这是我兄长司马朗,算来,我父亲在洛阳与你父亲相交,算是他的半个长辈,如今曹子脩前来河内,我二人也当前来迎接,略尽地主之谊。”   曹昂:“……”   司马朗转头训道:“哪有你这般说话的,没点礼数!”   他向曹昂拱了拱手:“郎君切莫见怪,他童言无忌,说话随性了些,并无恶意。说来是赶巧了,我兄弟二人恰好途经此地,便收到了郎君前来的消息,也算是缘分了。”   司马朗抬袖伸手:“请——”   曹昂温和地笑了笑,并未见怪:“那就叨扰了。”   他自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听父亲说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挺人憎狗厌的。也就是这两年,父亲去京中任职,母亲丁夫人在陈留操持家业,他才变得稳重了不少。   却不知在他转身上马的时候,这“人憎狗厌”、脾气略差的少年又目光沉沉地朝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曹孟德让此人来河内,也不知是何目的。他派来的人越是沉稳,举止出众,就更加难说,是不是来迷惑我们的。”   “仲达,你是不是想多了?”司马朗犹豫着问道。   “陛下在此,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按说曹孟德在兖州举兵,他的长子合该留在陈留协助于他,为何非要来此呢?曹孟德是从洛阳出来的,亲眼见证了董卓废立,难道会不知内情吗?我看曹昂的态度,也就代表了曹孟德对陛下的态度!”司马懿眯着眼睛答道,“反正先前兄长也说了,我年纪小,童言无忌,正好试探试探他的来意!”   司马懿跳上了马背,敦促着马儿快走,先于司马朗一步与曹昂并肩。   曹昂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小郎君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司马懿指了指后方的箱笼,问道:“这些是曹公送来给卞夫人的吗?她如今住在野王县的县衙中,也有医者随行,不必担心身体抱恙。”   曹昂摇了摇头:“不,这些是我父亲让我送来给此地的谢礼。送来兖州的信中提及,若无一位壮士相救,卞夫人与我二弟险些无法安然抵达,现在又得托庇于军中,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该当以礼相谢。”   “原是如此……”司马懿端详着曹昂的神情,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仿佛他真就是来送一份寻常礼物的,不由在心中腹诽了一句此子深沉,面上却仍是笑逐颜开,随口说道:“哪用得着以礼相谢,近来河内实缺人手,不得不让卞夫人的随从相助于我等,该算是两不亏欠才对。”   “相助?如何相助?”曹昂有些意外。   “等郎君抵达野王县就知道了。”司马朗赶了上来,回答道。   曹昂想着临别前父亲和戏先生的嘱托,让他此行多看多学,尤其是要学会遇事沉稳,便即刻闭口,再未多问。   见司马朗也信口转开了话题,与他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曹昂心中松快了不少,应和着对方的谈话。   前往野王县的沿途,他虽大半注意力都在司马朗兄弟的身上,却也没错过一些沿途景象,比如说,路旁田地并不似他想象中的荒芜无序,而是新近经历了一番垦地翻腾,虽是冬日,也自有井井有条的气象。   进入野王县后,曹昂更是有些惊奇地看到,出入城中的百姓中,不乏脸色黄蜡,好似流民投奔的,却大多有着一身新扯了麻布制成的衣衫。这样看来,比起兖州地界还多几分生机。   就是有些奇怪的是,有一队士卒巡防于城中,手里扛着的并不是寻常的刀兵,而是形状奇怪的双头铁铲。曹昂心中惊讶,却想着这或许是河内特色,并未问出来。   司马朗已将曹昂引入了府衙之中,“卞夫人住在后宅,就劳烦郎君自己去见吧。”   曹昂连忙道谢,留下了那些谢礼后,带着三两亲随便向后走去。   司马懿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果然是滴水不漏,是曹孟德的儿子。”   司马朗按住了他的脑袋,咬牙叮嘱道:“再如何滴水不漏,到陛下面前也瞒不住的,你与其操心这个,还不如想想其他的事情。先前恰好遇上接人的事情,也算是让你忙里偷闲了。”   司马懿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早知道就对曹昂再多试探几句了,到时候带着他的“发现”,前去禀报陛下,不仅又能休息一阵,还能看看,陛下昔年学习的道术有多神奇,又让他拿出了怎样神奇的东西。   曹昂依然未觉后方的交谈,已在仆从的领路下,停在了卞夫人的面前,待得入内通禀后,被接引了进去。   直到走到屋舍近前,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座房屋好像是近来才经过了一轮翻修,有一处墙壁明显被加厚了不少,是他在兖州不曾见过的样式。   再入屋中,他便不由轻“咦”了一声。   只因迈步入门的那一刻,仿佛在一瞬间跨过了一个季节。若说,屋外仍是寒冬凛冽,在这屋中便已起码有了春日的和暖。但奇怪的是,他刚想说此地炭火旺盛,便发觉此地门窗禁闭,却不见有烟气。   卞夫人尚未显怀,带着曹丕坐在铺了软垫的榻上,见他入内,当即露出了惊喜之色:“未曾想到,竟是子脩亲自来河内了!”   她本以为,自己将身怀有孕、暂时不便赶路的消息送至兖州,曹操至多也就是让人前来照看,再便是看看能否提前接走曹丕,带回到他的身边,却不料竟是大公子曹昂带人到了。   但想到方今局势复杂,曹昂到来,或许也是兖州出现了什么变故,她又连忙邀请曹昂落座详谈,问问曹操那边的情况。   曹昂颔首落座,却在坐于榻上的一瞬间,直接跳了起来,惊疑不定地回身向后望去。“这……”   怎么回事?!他没感觉出错,这坐榻居然像是个暖炉,热度直接就透过了外袍与深衣,直抵身上。   可他这不跳不要紧,一跳就听到了一旁传来的婴孩笑声。转头就见曹丕咬着手指,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一边咯咯发笑一边吐出了个泡泡,仿佛是在奇怪,这个此前未能谋面的大哥,居然是个如此没见识的样子。   曹昂:“……”   卞夫人连忙出声,拯救了曹昂的尴尬:“抱歉,我先前竟忘记提醒了。”   她自一边取过了另一方坐垫,送到了曹昂的面前,“此地才让人新照着河东那边送来的图纸,凿成了一方热炕,随行的仆从都去白波谷中挖石炭去了,便得了那蜂窝煤作为报酬送来取暖。你若在城中多走动走动,便会瞧见,那些用于收容流民的新造排屋之中也有这样的火墙火炕,与供应饭食的灶屋相连,热力是不如此地,但起码绝不会让人在冬日里冻死了。”   “不过,此物还制成不久,也只来得及粗略改造几处,司马伯达正为一月之内要将此物推行遍布河内而发愁呢。”   “原……原是如此。”曹昂低声应道,小心摸索着重新坐了下来,沿路行来的沉稳神态,忽然就因眼前的奇物被打破了不少。他也略有些分神地想着,也不知此物能否带回兖州去。   忽听卞夫人又问道:“不知子脩来此,有何要事待办?”   这话跟司马朗司马懿不便直接明说,如今面对的是卞夫人,曹昂就不用隐瞒了。   他收回了打量火炕的目光,回答道:“夫人来信兖州时提到,此地有贵人统领黑山军,河内诸事太平,我自沿途所见,也觉此地处处不凡,故而要向此人送一份重要的信函。”   “说它是信函,可能并不太合适。此信乃是父亲在兖州与诸位义士联名,借三公之名所书的讨董檄文!”   曹昂说话间,自背囊中小心地取出了这份誊抄于黄绢之上的檄文,摆放在了他与卞夫人之间的桌案上。   却意外地看到,卞夫人望着这份檄文,沉默着并未出声,甚至突然蹙眉,露出了几分意外而惶恐的神色。这好像不是个正常的反应。   “夫……”   “子脩,我且问你!”卞夫人一把抓住了曹昂的衣袖,打断了他的话,低声急急问道:“你送了这份檄文来,除了咱们的人外,还有谁知道?”   曹昂摇了摇头,虽不明白为何卞夫人露出了这样如临大敌的神情,还是认真回道:“我渡河抵达河内后,便遇到了司马伯达兄弟,但并未和他们提起此事。”   一听这话,卞夫人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我不明白……”   “你可知道,这檄文送给谁都行,唯独不能送给这位贵人!”卞夫人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不在信中的隐蔽处多提醒两句,竟让曹昂险些犯了一个大错!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去想,曹昂知道了此事,是否还方便离开河内了。当下要紧的,是让他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不等曹昂的疑问还未出口,卞夫人已匆匆解释道:“子脩啊,此地的贵人不是别人,是从洛阳城中逃出来的陛下!”   “什么?”曹昂险些又一次惊得跳了起来,却不想再得曹丕一次无心的嘲笑,按捺着坐在了火炕上,也头一次觉得,还能有这等双重的“如坐火上”体验。“父亲从未与我说过,陛下从洛阳逃出来了。”   “或许……是你父亲也不知道。”卞夫人低声说道,“可我在河内看得明白,从此地到河东都因尊奉陛下之命,才能如今日一般贼匪从良,乱军有序,并州军弃暗投明,司马氏与卫氏相继来投。此间种种,非天子不可为。”   曹昂“啊”了一声,脸上一片茫然。按说父亲没提及此事,他就不该相信这样荒诞的事情,可卞夫人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好像又让他不得不相信……   卞夫人的下一句话已到了他的面前:“你还不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河内地界上,若只是一位寻常的贵人,你当然可以替曹公转送这份檄文,邀约一并伐董,或许还能齐聚关隘之下,攻入洛阳,但若此地是陛下,就不能如此了!”   “天下何曾听说过臣子给皇帝送檄文,邀请一起讨伐出兵的道理!就算这皇帝如今已不是皇帝,但他是为乱臣所废,若是曹公先一步质疑他的身份,真将对方当成了同朝为臣的盟友,天下人又要如何看待你父亲?!”   “……”曹昂瞪大了眼睛,早被这一连串的话打乱了阵脚,也不得不承认,若事态真如卞夫人所说,这封信就确实绝不能由他送到弘农王的面前。那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但还没等他将这檄文收回到包袱之中,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院中传来了司马朗的声音:“可否劳烦子脩与我走一趟?”   曹昂的面上闪过了数个神情,强行压下了自己因那一串惊闻而难掩复杂的神色,在忙乱中将帛书塞入了袖中,这才看似从容地走到了院中。   便听司马朗说道:“有位贵人,想要见一见你。也是赶巧了,他恰好因为要来河内打听些消息,从河东折返,听闻子脩到此,故而让我来传唤,不知子脩——”   “还请伯达领路吧。”曹昂微不可见地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司马朗迈开了脚步,直到被接引到府衙的一处书斋之中。   此地也已改装了墙壁,因此地的坐榻如火炉,屋中泛着一阵燥热。   曹昂心中暗暗想着,也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才让他的脸上已提前烧出了一抹绯红,于是更觉此地闷热。   倒是那斜靠在榻上的青年神态自若,微微抬眸向他看来,只清淡地颔首,示意他就坐。   曹昂一时有些恍惚,不知对方并不表露身份的前提下,他到底该当拿出怎样的态度来应对。   却忽然听到刘秉开了口:“先前接到了袁绍的来信,信中提起他往兖州去信一封,希望曹操他们联络洛阳三公,发出征讨董卓的檄文,按说,此时若曹操真有报国之心,这檄文已成了,不知你可有带在身上?”   曹昂顿时心头一紧,忐忑地望向了自己的脚尖。   在他的斜前方,一道轻笑响了起来:“我是问你有没有带着檄文,又不是问你有没有带着兵器,为何如此做派?只是让朕借阅一番,参考一二,难道也不成吗?”   曹昂被这一个“朕”字惊得抬起头来,眼神中一阵发颤。   在这一瞬间,卞夫人先前的那句“天下何曾听说过臣子给皇帝送檄文”,与刘秉的这句轻描淡写的“借阅”交织在了一起,竟让他的衣袖中好似也被那暖炉热力烧了起来。   也一直从那份檄文,烧到了他的指尖。   ……   他未曾面见天子,但今日方知,何为天子气度。 第44章   天下确然没有臣子给皇帝送檄文的道理,哪怕这个皇帝是已被逆贼废黜的皇帝,也决计不行。   但皇帝说要“借阅”臣子所写的檄文,又变成了合情合理。   这句“先发制人”,看似把他不想提及的话牵扯了出来,却也是缓解了他的尴尬。当真高明!   “不成吗?”刘秉又问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吧,曹操对曹昂对卞夫人的态度,应当是不一样的,能让曹昂来河内,至少还有一件要事待办。司马懿这小子打小心眼就多,可能也想得比较多,在这件事上倒也未必冤枉了曹昂。   他果然运气不错,回来就赶上了曹昂抵达。   但他是在这里“哎呀,同学你借我抄个作业”的口吻,听在曹昂耳中,却已成了天子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于是举重若轻了!   袖中的檄文顿时更显烫手,偏偏此刻,只有他自己面对着眼前这位陛下,没有父亲母亲在旁为他参谋。   曹昂心惊肉跳:“不!没有不成的!”   他连忙将袖中的帛书扯了出来,递交到了刘秉的面前:“请您过目。”   “坐吧,随意些就好。”刘秉将檄文接了过来,见其上是还算端正的隶书,顿时心情更好。   他近来趁着监工的当口,恶补了不少文化知识,虽然还常常会出现认字认半边的情况,却怎么都要比之前好得多了。现在又不是让他把檄文念出来,只是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没那么难!   这檄文也并不算长,让他好好研究研究,若是让他来写的话,应当怎么说。   大学生写论文是不太在行,但举一反三的水平尚可!   可当曹昂离开此地,司马懿从禁闭房门的书房前经过的时候,竟还能听到屋中发出的一声哀叹。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司马懿心中腹诽。   “……这曹孟德等人到底把檄文写得有多不堪,才让陛下这么无奈?”   “又或者是兖州方面的筹备做得太差了,陛下觉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   若是让曹操听到司马懿的这些话,非得抄起宝刀来,跟这个乱认辈分的家伙算算账,但现在也只能先背着这个黑锅了。   刘秉也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在这里长吁短叹。   他对着铺开在面前的檄文,又咬了两下笔杆子,还是觉得无从下笔。   可这不是因为这份檄文不好模仿,恰恰相反,是太好模仿了。   只见檄文上写道:   【瑁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   董卓自领太尉,霸占京师以来,暴逆不臣,贪残酷烈;欺天罔地,败国废君;更有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三公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   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刘秉面前的草稿上,随随便便就能列出这檄文的节奏。   无外乎就是,先骂董卓,这人如何如何不干人事,罪行罄竹难书。然后说,朝廷里的三公,有地位的人,也都受不了这家伙了,让大家赶紧有兵马的速速起兵,打到洛阳来,重新扶持王室,拯救百姓。   那他要想按照这个写法来写,别说是要模仿出一篇来了,模仿出三五篇也没问题。   可越是简单,也就是越难啊。   他是谁?他现在是“皇帝”!   皇帝的檄文难道能跟臣子的檄文写得完全一样吗?   最起码也得有些不一样的说法才行。他原本还在想,既是天子,檄文精简,掷地有声,也算一种特色。结果曹操把他的路堵上了!   “历史上还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檄文吗?”刘秉苦着一张脸,努力回想。   奈何这玩意又不是什么必备篇目,像他这种水平的人,只记得什么陈琳替袁绍写讨伐曹操的檄文,把曹操的头风病都要气好了,骆宾王给徐敬业写讨伐武则天的檄文,还得了称赞说怎么把这种人才流落在外。   至于写了什么?他不知道哇!   就勉强记得一句,叫什么“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把六尺改成七尺多,勉强也能用用。平白多了他这个假冒儿子的汉灵帝,正好坟墓才被董卓盗过,说是“一抔之土未干”好像也没毛病。   但光靠着这一句有什么用!   唉,难办,太难办了!   ……   “你给我当心一点!”刘秉眼皮一抬,顿时大惊,连忙高声提醒。   刘豹手下一个发力,好悬才将手中的月牙铲重新抓稳了。   他脸色一白,只见陛下三步并作两步,已走到了他的面前,“你手里握着的是兵器,怎能分神!若再这样,你还是趁早继续读书去。”   刘豹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学不来!我见着那些书上的字,只有它们认识我的份,我是完全认不得它们,这要怎么学?还是……还是继续打熬力气,为舅公办事吧。”   “就是——”刘豹又小心地端详了一番陛下的脸色,“您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   他有点慌。   “哦……”刘秉松开了人,状似无意地咳嗽了两声,转开了视线,忽然意识到,这可能确实是他的问题。   谁让他一时想不出檄文该怎么写,觉得可能是屋中的暖气太重,把他的脑子加热得昏昏沉沉,于是跑到外面来思考。   又恰好遇上刘豹在院子里演练武艺,就成了这样的场面。   陛下面色凝重,或者应该叫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刘豹的动作,仿佛他干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要不是刘豹知道,自己并没有干出什么坏事,心理承受能力也比寻常的十一岁小孩高出一大截,他手里的月牙铲可能早就已经甩飞出去了。   “你接着练吧,我不打扰你了。”刘秉拍了拍刘豹的肩膀,丢下了一头雾水的匈奴少年,自己转身出了门。   又为免曹昂问起他说过要给曹操的回信,刘秉又叮嘱了司马懿两句让他招待客人,不可慢待,这才自己带着几名随从,从野王县往白波谷走一趟。   沿途就算吹着冷风,臭着个脸,也不会有人瞧出他的异样了。也正好再练练骑术,顺便继续考虑这份檄文应该如何来写。   此时虽是冬日,白波谷内仍是一片热闹,说是热火朝天也不为过。   一批才从白波谷中搬出的“白波贼”,又当上了劳工,重新回到了此地。他们起先还觉一阵摸不着头脑,但在见到了谷中开采石炭,随后变废为宝后,又只剩惊叹了。   又因这蜂窝煤不仅能用在民房火炕的取暖上,还能用于开炉冶铁、打造兵器,此地又新增了一批人手。   卫觊自己已被其他事情忙得脱不开身,便让那范璋帮忙联络了一批采矿好手,来此地重新划定了秩序,规整了开采和运输的路线,只为尽快凑齐一批煤炭,投入到随后的制作工艺中。   刘秉刚刚抵达,就见范璋端着满脸笑意迎了上来,仿佛是唯恐陛下只记得卫觊,不记得河东还有个范氏。“陛下,您……”   “我随便看看,你不用跟来。”   刘秉接过了范璋递来的覆面之物,客套了两句,便向着谷中行去。   范璋显然也不敢冒犯天子,连连点头,留在了原地。   但没过多久,刘秉又听见了后面传来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范璋再度凑了上来。“我不是说……”   “是有人找您!”   刘秉往他身后看去,就见在范璋的后面,还挡着个身形瘦弱的青年,此刻正抹着满头热汗,唯恐显得过于失态。刘秉自认自己认人的记性还是有一些的:“你……你是玄德太守府上的……”   “是!太守府收到了军情急报,原本该当送往河东,听闻您往白波谷来了,连忙让我前来寻人。”   一听“军情急报”四个字,刘秉顾不得继续去想那檄文了,连忙示意对方带路,完全忽略了范璋在后面眼巴巴追人的无奈。   为防这军情急报与他的小命有关,刘秉甚至觉得,他的骑术都比先前精进了不少,从马背上跳下,向着太守府中走去的动作,更能称得上是一句行云流水。   一见刘备的身影,他也快步迎了上去:“玄德,出了何事!”   “陛下!”刘备瞧见刘秉的神情,顿时意识到,自己在让人传递消息的时候,因一时匆忙,好像传达错了意思,连忙一边扶住了人,一边解释道,“陛下你放心,不是坏消息,甚至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刘秉顿住了脚步:“……好消息?”   那他赶得这么着急做什么?   但一想,好像确实是他因檄文想得脑袋打结,才竟未多问一句便下令启程赶路,这也怪不到报信的人身上。   刘备目光发亮:“对!是好消息!吕将军和栾提将军在并州干得太出色了!竟这样快就送回了一份如此振奋人心的军报!”   刘秉:“他们……战况如何?”   刘备答道:“吕将军在军报中称,他们前去征讨美稷时,少知道了一个消息。羌渠单于被杀之后,在南匈奴贵族扶持下继位的单于在数月前病死了,如今南匈奴各部各自为政,吕将军他们险些诱敌之计不成,反而遭到了围剿,但幸好,他们不仅转危为安,还陆续剿灭了南匈奴各路长于征战的兵马。”   “随后,他们一边佯装包围美稷城,意欲攻城,一边在北方吞下了逃难的各部,还与太原郡守军与太原王氏的私兵一并掉头强攻南匈奴王庭。四角诸王尽数伏诛,余党全部投降。如今还有不少后续事项要在并州处理,但南匈奴已重新归顺于陛下的麾下了。”   这若不是好消息,还有什么能算?   刘秉听得有些发愣:“……这是吕布和于夫罗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如果说这战报里讲的是,这两位抵达并州西河后,一鼓作气杀向了美稷城,把什么南匈奴的这个王那个王全给砍了,然后发回大胜的捷报,听起来就很吕布的风格。但这又是声东击西又是拉扯盟军的,不是吕布能干出来的吧?   信吕布的风格大变,还不如相信他能下笔如有神呢。   果然,他随即就见刘备点头:“确实不止是他们做的。这军中竟还藏着一位出身颍川荀氏的军师,为吕将军他们出谋划策。按他所说,他是尊奉荀慈明与蔡伯喈的指示,前来保卫陛下安全的,又恰逢因缘际会,来到了吕将军的军中,局势紧急,不得不暴露身份,为他们筹谋。此次能得太原郡的援兵,令南匈奴叛逆尽除的消息宣扬于并州,也是这荀公达荀军师的功劳!”   “荀公达……荀攸?”刘秉听得有点犯晕。   不是,等一下,吕布军中怎么还能长出一个野生的荀攸呢?还是什么听从荀爽蔡邕的指示来保护他的。现在还成了能说服吕布和于夫罗听他指挥的军师,让南匈奴战事以这样的方式迅速落幕。   这个解释的话中有没有水分不好说,但毫无疑问的是,他这个假装皇帝的日子,过得可是越来越精彩,也越来越有奔头了。   “陛下认识荀攸?”   “算不上认识吧,只是听过他的名字,”刘秉晕晕乎乎地答道,“颍川荀氏子弟里出仕的那些,我大多听过些传闻。”   也不知道与他有关的消息,到底在京中是如何传的,先有董卓给他送了个助攻,荀爽和蔡邕更厉害,直接给他送人,还一送就是个军师。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是穿越的,要不然真以为自己是走丢的皇帝了。   这军师还不仅能让吕布跟于夫罗长脑子,更能拉动外援。   “……并州现在是没有并州刺史和并州牧的。”刘秉握住刘备的手,忽然多了几分力道。   “是。”刘备点头。   前并州刺史丁原为吕布所杀,前并州牧董卓并未真正上任。   “也就是说,吕将军的这一次出兵,在荀公达的协助下,不仅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我们拿下了南匈奴这一路援兵,还震慑了作为并州腹心的太原,让并州的大汉兵马也可能尽快为我等所用?”   “臣认为确是如此。”刘备说得笃定。   虽然刘秉此刻在名义上是遭到废黜的皇帝,但吕布在并州有名望,于夫罗在并州有南匈奴王室的名头,可以重掌南匈奴兵马,围观的并州正规军还看到了他们的本事,相比于远在洛阳的董卓,他们应当会更愿意听从吕布的调遣,听从刘秉这位陛下的安排。   说此次出兵并州,是事半功倍了,一点也不为过!   陛下如今虽然还是只掌握着河内、河东两郡,但只要并州妥善收尾,将一应物资与兵马运送南下,完全可以说,是势力翻了个倍。   “陛下发号施令,声讨董卓,也可再有底气一些。”   刘秉若有所思:“更有底气……”   这话隐约触动了他的灵感,但这灵感稍纵即逝,他刚走出两步,又忽然忘记自己方才想到的是什么。眼见刘备又要开口,刘秉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晚些再说,我去想些事情!”   他脚步匆匆地重新回到了他在河东太守府内的院落,重新取了纸笔在前,那个灵感越来越强烈,直到他忽然拍案,想通了自己该当如何破局,才能继续维系住这个身份。   但从刘备所见,却是陛下院落中的灯亮了整整一夜,仿佛透过纸糊的窗户,还能看到那道坐在桌前的身影。   直到清晨的天光亮起,刘备才听到了有人传唤,请他去见陛下。   他推门而入,就见陛下支着胳膊在桌案上,半撑着额头,眉眼间满是倦怠与疲惫,嘴唇也有些失色,用着略显嘶哑的嗓音说道:“替我将这份檄文誊抄上数十份,张贴在河东河内的郡县中。”   刘备接过了檄文,刚有些疑惑,为何陛下写出的字迹涂涂抹抹,又如此凌乱难看,便忽因看清了上面的内容而脸色骤变,那疑惑的也顿时得到了解释:“陛下,您……”   “别说了,去做吧。”刘秉咳嗽了两声,“我有些累了,让我好好休息一阵。这誊抄分发的事情,就全权托付给玄德了。”   刘备怀抱着这份潦草的手书走出院门,仍有些心神恍惚。但一想到合上门前陛下最后投来的那个眼神,他又再不敢耽搁,连忙回到了屋中,预备将这份天下间最为独特的檄文认真誊抄。   可在提笔的那一刻,刘备又发出了一声慨叹:“陛下啊……”   他何德何能,能跟随这样的一位陛下。   ……   曹昂有些奇怪地向前看去,不知为何在他暂住的野王县府衙之外,会忽然这般人声嘈杂。   算起来他在此地已住了四日了,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将野王县内外都走访参观了一番。越是了解此地,他就越是觉得,兖州陈留的条件本应比河内更好,但若说秩序与福利,却远远比不上此地。   又因此地的百姓各自有事可做,少有见到聚众打闹吵嚷的情况发生,却不知为何,忽然闹出了这古怪的动静。   曹昂毕竟是个好奇心不小的年轻人,虽然明知此行已被叮嘱了要遇事沉稳,还是免不了拨开了人群,凑到了前头。   “你挤什么?”一名壮汉冷不丁回头,向着曹昂瞪了一眼。   曹昂连忙回以抱歉一笑:“我只是想问,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壮汉见他面容和善,举止大方,收起了怒容:“你刚才没听差役们说吗?陛下现下正在河东河内,我们此前所享有的种种,都是因陛下而来的!”   “……此事我知道。”曹昂答道。但若是他在此地没感觉错的话,陛下在此的消息并未广而告之,或者说,没有刻意地宣传,怎么忽然就公告出来了?总不能是因为他带来的消息吧。   那壮汉奇怪地看了一眼,似乎是把这个“我知道”重复了一次,这才继续说道:“那你不知道前面的事情?陛下发了一份讨伐董卓和伪帝刘协的檄文!”   曹昂一听这话,连忙又向前挤了挤。   正听到前方有人在问:“这句是什么意思?”   “意与天下更新,不期倚仗非人……”答话的人摇头晃脑地解释,“就是说,陛下原本想要改变先帝在时的一些情况,没想到朝堂局势托付给了错误的人,导致了董卓入京。”   “……可我听说,陛下登基的时间不长,都未必能自己决定多少事情呢?怎么把这件事就揽在自己身上了?”   “你想想啊,要是之前陛下就已在河东,还做出了这么多事情,他是不是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肩上揽的脾性?”   问话的人有些恍然地“哦”了一声,又追问道:“那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民心已离而不知,天命将革而未悟。就是说陛下觉得自己没能掌握住民心,做好……做好一位帝王的本分。”说话的人声音有些低了下去,竟不知自己这么说,到底算不算是悖逆,可这话又确实是陛下写的。   他写自己丢了民心,丢了帝位,从河内重新起步,得到了此地民兵的拥戴,于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仍有再起的机会。昔年大汉孝武皇帝下轮台诏,止擅赋,力本农,变更政令,让天下休养生息,也终有后来的昭宣之治。那他又何妨从头来过呢?   只因他看到,此刻的洛阳没了他这位天子,更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百姓并没有在新的皇帝带领下过好日子,而是处境更为艰难。   他隔着大河看到,洛阳城里,是董卓暴戾,杀人取财,骄纵暴戾,只见他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见洛阳百姓战战兢兢,不知有无明日之将至。是朝臣缄默无言,甚至不乏有人放纵董卓言行,助长他的威风。   是河内之地,流民聚集,怨声沸腾。   “这一句……”   “陛下说,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这个识字的人望着眼前的这份特殊的檄文,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连带着语气也有些哽咽。   曹昂也就是在这时从后方的人群中挤到了前面,不再只是听到前方的种种交谈,而是用自己的眼睛,真正看到了这份檄文。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的脚底生根,仿佛直接定在了原地。   “这……”   曹昂怎么也没想到,他看到的会是这样的一份文书。   这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叫做一份檄文!   因为,它是一份帝王的罪己诏!   可当它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又凭什么说,它不是一份向百姓宣告,发起讨贼动员的檄文! 第45章   在来到此地之前,曹昂还一度觉得,那封由他带来此地的檄文,因假借三公之名,不顾胜败后果,冒着生死危机发出,让人看到就觉心血沸腾,也让他格外敬佩父亲的胆量。   但在此刻,当他望着眼前这份不一样的“檄文”时,他又觉得,父亲他们筹划的那一封,虽然足够言简意赅,却终究是……   终究是显得有些淡了。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曹昂目光怔怔,也忽然意识到,为何他会用“淡”这一字,来形容寻常的檄文。   因为,父亲他们的檄文,联络的是各方太守,各地英豪,陛下他联络的,却是天下百姓啊!   这便是区别所在!   曹昂此刻已更不怀疑,当日见到的那位青年,是不是本应身处洛阳城中的弘农王、废帝。   这天下间能有此等胆魄写出罪己诏的,舍天子其谁!   ……   “可是……陛下这么写,难道就不怕别人觉得,他前面都这么怪责自己了,是真的不适合当皇帝吗?他这又是所托非人,又是罹受国难……”   “瞎说什么呢!”   曹昂刚循着前面那句的声音看去,便见有人已抢在了他的前面开口。   他一眼就瞧见,此人身着戎装,不似寻常百姓,约莫是戍守在野王县的黑山军成员。   这兵丁倒也不蛮横,没上去挡人的嘴,只是叉腰昂头,满脸都写着底气与骄傲。   “姑且不说,野王县的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会为陛下说话,就说自陛下来到此地后的战绩,说出去难道就拿不出手吗?”   “董贼派出并州军,被轻而易举地擒获,白波贼前来河内劫掠,被陛下的伏兵逮了个正着,就连那河东贼首郭太,也不怕告诉你们,就是被陛下亲自擒获的。只见得陛下他……”   “咳咳咳。”他的同伴猛地一阵咳嗽,对他提醒,仿佛是在做出警告,那人这才转换了话题。   “再看此地!”他拨开人群,指向了随着“檄文”一并张贴出来的告示,“这是什么?”   这说话的人确实不识字,但不妨碍告示张贴出来前,他已经被告知上面写了些什么,声情并茂地复述了出来。   曹昂也后知后觉地从那份太过震撼的檄文上挪开,发觉了这旁边的陪衬。可不看不得了,这一看之下,他就再也无法将目光从上面挪开了。   只见其上写着的,是近来并州的战况。   “……董卓之前派来打我们黑山军的吕将军,知道不?他被陛下派去并州,打那些南匈奴叛逆去了!现在一路高歌,打得南匈奴王庭俯首称臣。南匈奴前单于的儿子,都重新按照早年间的规矩,认了陛下作舅舅。不仅如此,他们还让并州驻扎的兵马连忙前来协助处理后事,现在已在班师的路上。”   “那我就得说了!到底是陛下他没有治理天下、平定胡虏的本事,还是那些朝臣无用,竟让陛下遭此横祸,需得从头再来!”   “还有,先帝作风奢侈,横征暴敛,尽干些败坏国家根基的事情,咱们这位陛下当时年幼,难道规劝得过来吗?那大将军非要让董卓入京,用来威逼太后铲除宦官,他当时势弱,难道拦得住吗?”   “也就得是陛下了,还将这些事都背在自己的头上……”   “咱们河内河东的人可不能这么忘本!陛下自己处境困厄,还以工代赈,拿出了救命的粮食,供给大伙吃用,又怕寒冬杀人,用烟气采暖,他自己呢?还频频往来于白波谷和盐监视察!这不比一句简单的开仓放粮要负责百倍?凭什么说陛下这话是自认罪过!”   围观的众人都被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但在回过神来后,又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就连曹昂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这话说得没错。陛下怪不怪自己,和陛下是否无能,是要分开来看的。而眼前的这封罪己诏——   “它不是弱者的认罪,而是强者的低头啊。”   曹昂已完全可以想象,这份檄文所过之地,都会掀起怎样的反应,陛下如今的诸位股肱之臣,又会对他如何敬服……   就像此刻的河东太守府内,众人落座得要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不少,又各自摆出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尤其是张燕,端正得都有点不太像他了。   但刘备这想法才没冒出多久,就觉一道不善的目光盯在了他的身上。正是张燕发出来的。   刘备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话问出了口:“……不知,我有何处得罪了张将军?”   “算不上得罪不得罪的,”张燕挑眉道,“我只是觉得,刘太守是否将事办得不太妥当。”   刘备有些不明白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张燕气急:“嘿,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陛下的那份檄文,你誊抄过后分发到各县去了,原件呢,难道不应该让我等逐一传阅,欣赏陛下亲笔吗?怎么就被你给私藏起来了?”   他是认不得几个字,但他和刘豹那个匈奴小子不一样,若是陛下吩咐,他也不是不能潜心研读,把这份罪己诏倒背如流。   毕竟,他此前单知道陛下将他们黑山军视为肱骨,却不知陛下的胸襟远不止如此,竟是在这一步步向前中仍未停下反省。   这份亲笔手书的原件,张燕又岂可错过。   结果瞧瞧刘备干了什么?他捷足先登啦!   “……”刘备嘴角一抽,很想当场就给自己叫一句冤枉。   但他自觉自己如今要为陛下办事,气度更当沉稳,便平心静气地向张燕解释道:“张将军有所不知,陛下选择不按檄文旧例声讨董贼,而是罪己以安民,必定经过了一番挣扎,故而这亲笔手书之上多处涂画,笔画歪斜。我知陛下书成当夜未能入眠,明灯点了一夜,旁人却不在局中,未必能明白其中真意。”   “若是张将军想看,我即刻就能将其拿出,但若说要将它展览出去,让河东郡中的百姓也都看到这份陛下亲笔,我却觉得不太妥当。”   “此事我也可以作证。”卫觊在旁答道,“此前玄德派人来告知,要我将这份罪己诏张贴于安邑,我吓得连忙就来太守府找他了。就算玄德可协助陛下书写檄文,但岂能连罪己诏都写!”   这何止是冒犯陛下,简直是为臣者大逆不道。   “幸好,玄德即刻就取出了陛下的亲笔,以证他清白。”   张燕皱眉:“这手书本身,真不适合展出来?”   卫觊郑重地点头。   他卫家以书法见长,他本人更是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就算他对陛下称得上是敬重有加,俯首听令,也不得不说,那份手书真迹之上的字,大概只能用“初成人形”来形容。   正如刘备所说,完全可以体会到,当陛下字斟句酌间推翻了檄文的写法,选择用罪己诏的方式来敬告两郡百姓时,心中有着怎样的撕扯,竟让他执笔无力,笔画模糊。但唯恐庸人误解,还是不必展出了。   卫觊说道:“总归我等已看到了,陛下多年间身在禁宫,却于文章词句间俯仰于天地,更有千古词句流转笔下,乃是从心所欲,妙手而得,又何必去管书法……”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加重了两声的脚步,连忙正色闭嘴,从容端坐。果然随即就见,陛下自外间迈步而来,随后坐在了上首。   落座后便是一句:“不必再提手书优劣了。”   “是。”在座众人齐齐应声。   看他们这句答应说得还算诚心痛快,不像是来敷衍他的,刘秉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别提他的字了好吗?就这么难看,勉强能写,爱看不看!   他那日,终于因并州的战报有了灵感和底气,能把这篇以皇帝身份来发出的檄文写完,可算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再要有多出彩,那是万万不能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两件事。   一件是有人来问他的字为什么这么难看。不过看起来,他修修改改的痕迹已经被臣子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一件就是有人来问他为何这全文中时而妙语连珠时而凑凑字数。那这就只能归结于他的必备篇目库存就这么点了……   总之,在忽略掉一部分后续麻烦的前提下,他已成功地完成了“书写讨董檄文”的任务,度过了眼前一个最为重要的难关。   他面色肃然地开口:“今日请诸位前来议事,有两项要务需要商榷。其一,就是并州的军情。相信之前从北方传来的消息,诸位都已知道了。吕、刘二位将军攻破美稷城,一战便已尽全功,也让太原郡太守敬畏有加,声称不敢听从伪朝号令,意欲前来河东拜谒。这并州兵马南下驻扎,总得有个落脚的军营。”   张燕奇道:“吕奉先管束不住他的这些同乡?”   刘秉无奈:“一州之地,岂是人人相识?”   他转向了刘备:“玄德,我听闻你也有带兵的经验,你麾下云长、翼德二将也是武力不凡,可否劳你替朕接待他们?”   刘备连忙起身应道:“定不辱命!”   刘秉点了点头:“另一件事,便是与那檄文有关。兖州那边姑且不提了,有曹昂曹子脩在,联络曹操议定发兵时日,料来不难,我更在意的,是冀州那边的情况。”   “当日袁绍自河内途经,我因疑心他仍与董卓有所牵连,从京中逃出,也只是为了蒙蔽视线,于是并未与他相见,只让张将军赠予袁绍若干护卫,确保他能安然抵达冀州。可按照随后种种看来,袁绍此人确有讨伐董卓之心,反而是那冀州牧韩馥畏惧于董卓权势,耽误了冀州群雄的招兵买马。”   “曹孟德的那份檄文应当已经发过去了,可令韩馥投鼠忌器,松开对袁绍的监管。但我看,咱们也该再为他添一把火!”   “是极!”张燕拍案赞道,“该将陛下的这份檄文也传到冀州去!孙轻那小子尊奉陛下之命,近来袭扰冀州边境,本是要让韩馥得个警示,无暇他顾的,结果他可倒好,直接对外当起了缩头乌龟,对内却还是重拳出击,哈,这叫什么道理?不如直接将话说个明白,看他要尊哪个陛下!”   对于张燕这人口无遮拦,管一州州牧叫“缩头乌龟”,刘秉已经懒得多说了,反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冀州牧韩馥在历史上是躲厕所里自杀的,因为死法过于奇葩,他反复看了三次,现在被叫一声乌龟倒也没错。   他向座中众人问道:“谁愿为我去送此檄文?”   按说这事该让文官去做的。但他手底下的众多忠臣识字率堪忧,还大多是武将,有点处理庶务本事的,别管是不是童工,都已被派遣上阵了,还各自忙碌,脱不开身。   但想到若是让张燕这样的武将去送信……   刘秉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忽见座中一人起身,向前一步站在了堂上,向他抱拳请命:“陛下,由我来送这封檄文吧!”   “子龙,你……”   “云虽不才,也想为陛下排忧解难!”赵云语气硬朗坚毅,又忽而在与上首的帝王目光相对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俯身深深一拜,“此前一直无有机会向陛下阐明,但今日既有要事待办,赵云不得不说。”   “初来河东之时,陛下盛情相邀,请我看清,身在此地,到底是从军还是从贼,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就算在之前还没有答案,在陛下放出了这份名为罪己、实为募招子民相随的檄文后,他也有这个答案了!   请他来此的同乡并未诓骗于他,此地也确有一位正要图谋重振江山的明君!   赵云言辞恳切:“若陛下愿意将此重任交托给我,赵云必不辜负陛下所托,必将此檄文妥善送至韩州牧、袁太守的面前,叫他们知晓陛下的威名。送完此书,也请陛下另给我半月的时间,让我折返真定一趟,再为陛下招募些许擅长武艺的乡党前来助力!”   刘秉顿时面露喜色,自上方离席而起,来到了赵云的面前。   刘备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只因陛下一时激动,便握住了赵云的双手:“子龙主动请缨,我又怎会不允。此事,便交托给你去办了。”   按照刘秉所想,这也确实是前去送“信”最合适的人选了!   赵云是冀州人,熟悉冀州的风土人情,又仪表堂堂,比起等闲的礼官不知出众几倍,更不至于和韩馥当场打起来,足以撑起他的颜面。   更妙的还是赵云的后半句话。他不仅打算接下这送信的任务,还要回家一趟,把相识的乡党都给拉上,以填充陛下讨贼的兵力。   这是何等的觉悟啊!   他要是拒绝这份好意,那他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刘秉想了想,还是又叮嘱道:“不过冀州局势复杂,既有韩馥这位州牧,和因乡党关系投奔冀州的汝颍士人,还有袁绍这位身份特殊的渤海太守,更有立场不明的冀州宗族,你此去,以告知韩馥、解救袁绍脱困为主,其他的事情能避则避。”   别说得太多,反而暴露了他的身份。   可这话听在赵云的耳中,却变成了另一种属于君主的体贴。   他连忙回道:“谨遵陛下之命。”   赵云既已决定出行冀州,便不敢耽搁,将自己在河东的一应运送职务,都挪交给了张辽,收拾完了行装后,带着数份誊抄的檄文踏上了旅途。   途经河内,他仍能听到,过往的河内百姓仍对陛下的这份檄文津津乐道,也在用着朴实的心思,揣测着陛下何时能够重返洛阳。   这些声音被冬日的冷风送至耳畔,却仿佛有着化冰的魔力,让赵云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了一缕笑容,也像是推着他这一行人向前,就连马蹄声也比先前轻快不少。   以至于这份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檄文,竟是与兖州的那份前后脚抵达冀州州府,出现在了韩馥的面前。   也让他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   “本初!本初——”一名三十来岁的文士脚步匆匆,在被人开门迎入、越过门槛时,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伸手扶正了头上的发冠,稍稍整理了一番仪容,继续向着院中冲入。   一见到那主座上的袁绍,他连连说道:“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袁绍少见老友如此做派,起身迎道:“何事让你许子远如此高兴?”   许攸抚须而笑:“哈哈,我这几年间时运不济,你袁本初也是知道的,你到了渤海后,空有这太守的位置,却因韩馥的盯梢,无法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我都要担心是我拖累了你!现在总算是有了好消息,那你也得容许我高兴一番吧?”   “怎么说?”袁绍正色道,“他将那些探子全撤回去了?”   他这几日收到了袁术的来信,得知他这位兄长也从洛阳走脱了,回到了袁氏的老家汝南,正在想办法看看,能否与对方好好商议举事的细节,便少有留意冀州的情况,倒是让许攸比他的探子更快一步知道了冀州的变故。   不过许子远此人向来大胆,还交友广泛,明明大家是一并来的冀州,却好像已打通了不少门路,实是他袁绍的臂膀助力。他的消息,也就是袁绍的消息,何必区别呢?   许攸未曾察觉到,袁绍的心中还闪过了一些别的想法,见他满脸希冀,顿时合掌一拍,笑容更盛:“何止是把探子全撤回去了,我看啊,韩馥此人还要即刻来拜访你袁本初呢!”   “这是为何?”袁绍不解,“算算时日,兖州那边若按我请求来做,也该把东西送来冀州了,但就算是讨贼檄文送到,以韩文节的做派,至多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怎的还要亲自来拜访我?”   许攸回道:“因为这檄文,不是一份,而是两份!一份出自兖州东郡太守桥瑁之手,假借朝廷三公之名,正与你袁本初此前所需相对应,而另一份,却是出自逃亡在外的弘农王之手,在河东发布罪己诏,作为檄文发起号召,请求天下有识之士讨伐董卓!你袁本初聪明得很,不如分析分析,韩馥此刻是何想法?”   许攸简直要被韩馥的反应笑死了。听说那弘农王的信使抵达冀州州府,不卑不亢地上门送信,却一送就送了个惊天的消息,把那韩馥吓得够呛。偏偏那还是一份无人胆敢随便假冒的檄文,让韩馥都不敢怀疑它的真假。   曹操和桥瑁那边送去的檄文,韩馥说不定还有胆子将它忽略过去,弘农王的讨贼檄文,却是他万万不敢轻忽的。那毕竟是被董卓废黜的前一任皇帝啊!   韩馥向来没主意,要不然也不会限制袁绍的行动,唯恐他给冀州招惹来了麻烦,现在却只能连忙和袁绍重修旧好,希望这位名声在外的袁氏子弟为他拿个主意。   许攸怎能不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他眼前看到的,却不是袁绍喜出望外,而是袁绍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甚至抓的有些用力,“你说什么?”   许攸:“我说……”   “弘农王在河东,写了一份讨贼檄文?还是一封罪己诏?”   见许攸点头,袁绍厉声断言:“不,这绝不可能!”   他向许攸解释道:“子远,你之前因被牵扯进密谋刺杀孝灵皇帝的案件中东奔西逃,四处藏匿,有数年不在京中,直到月前才与我重聚,所以你不知道那弘农王究竟是怎样的性情!但我敢说,他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是何进信赖有加的人,见过刘辩多次,早对这昔日的小皇帝有了一个评判。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脾性和能力,也不是经历了一番刺激就能转变的。   “我还收到了兄长自汝南寄来的信件,在信中他也提及过弘农王的大略情况,不可能身在河东!”   所以这不是刘辩能做得出来,也不是他在董卓监管下有本事做成的事情!   许攸脸色微变:“那……那等韩馥来时,要怎么说?”   弘农王的这份檄文,远比兖州送来的那份,对他们有帮助啊!   若是否认了它的真实性,可能反而会让韩馥收回成命。   许攸的这份担心几乎写在了脸上,也让袁绍顿时意识到了这当中的问题。   他忽然咬牙,眉眼一沉,做出了决定:“不管了,是真是假,都先认下来,先争取到这个起兵的机会!反正,若能攻入洛阳,迟早会和写檄文的人有见面的机会!”   到了那个时候——   “届时水落石出,自有分晓!” 第46章 (含加更)   袁绍心中暗暗道,正如许攸所说,他如今处处受制,还不如借机生事,先拿到主动权再说。   许攸却不似袁绍这么乐观:“可您如今承认了这份天子檄文,等将来真发现其中有假,再要反悔,出言改口,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袁绍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已重新给出了答案:“容易不容易的,也不全是由我说了算。若是我袁绍的分量不够,难道卢公他们的分量还不够吗!如今只做不知,借势而起,将来自有旁人先我一步争辩真伪。”   “许子远——”他目视着许攸,眼神凛冽,“你为名士典范,却多年颠沛,应当比我清楚,什么叫做时不我待!”   许攸怔住。   时不我待……   这一句话真是太戳人心窝子了。   袁绍忽然将手一松,迈开四方步向外走去:“来人,更衣!预备迎接州牧大驾!”   让他看看,如何从韩馥的嘴里,抢夺下一块肉来。   许攸送来的消息一点没错,韩馥因这前后脚抵达的檄文,不仅撤去了原本监视袁绍的人手,还亲自从冀州治所常山高邑赶来了渤海,与袁绍会面。   见袁绍衣冠端正,摆出了久候的阵仗,韩馥下车行来的时候,仿佛气势也矮了一截,便干脆顺着袁绍的迎接哀叹了两声,随同他一并走入了内堂。   许攸颇为好笑地看到,这两人并肩行去的背影中,这韩馥不似是袁绍的上级,反而只像是个寻常的客人。   不过,韩馥如今还头顶着冀州牧的位置,还是该当对他尊敬一些。   韩馥心中还揣着事,便并未留意到,在他进门的短短时间内,许攸已和袁绍交换了数个眼神,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他落座道:“我观本初的表现,是已知晓我此行所为何事了?”   “韩公何必明知而故问呢?”   “你……”   袁绍一点也没有和他隐瞒客套的意思,正色答道:“今天下朝纲不正,天子遭逢险难,我虽身处渤海偏狭之地,也知眼观六路,耳听四方,不敢错漏半句时事!难道韩公昔日蒙受朝廷恩典,提携为官,如今却只看这冀州一亩三分地吗?”   这样说来,他提前知晓韩馥来意,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话听在韩馥耳中,却当真有些不大礼貌。   韩馥噎了一噎:“……”   他沉默着,又向袁绍多打量了几眼。   昔年京师之地,袁氏诸子陆续出来走动,他一一见过,就数袁绍长得最是伟岸俊朗,此刻虽未发怒,却字句铿锵,眉眼傲然,更有一种礼数周全的咄咄逼人。   好像,他也已用这最为直白的表现,给那份天子檄文站了台。   韩馥又叹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为官者,遵皇帝命令,此为常理,但天下哪有两个皇帝的道理呢?我这冀州牧的官职,与你这渤海太守的官职,都是陈留王做了皇帝后得到的,朝中三公,尤其是你汝南袁氏的袁公都认可了这换皇帝之事,那我们该听从的,就是洛阳的皇帝。现在……现在怎么就闹出了这样的一桩事!”   弘农王跑了出来,写出了一份字字千钧的檄文!   他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怎么能说他这是只看眼前呢?   袁绍嗤笑了一声:“你不必非要与我提什么袁公认可,你明知道我是为何才离开洛阳的。我与叔父争执,不愿听从董卓号令,才来到了这冀州地界!我虽接下了这渤海太守的官职,但也不过是为了有征调兵马、杀回洛阳的权柄,与尊不尊奉陈留王有什么关系!”   “我且问你,陛下不仅占嫡,还占一个长字,又未犯什么过错,凭什么被废黜皇帝之位!”   韩馥的气势更软,只嘴硬道:“可是他已是弘农……”   “谁定的?”袁绍冷声打断了韩馥的话。   这事是谁定的?   毫无疑问,负责主导此事的人,是董卓!   见韩馥哑然不语,袁绍顿时气势更盛,离席而起,步步紧逼:“既是董卓定的,甚至是董卓剑履上殿,拿着剑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敲定的,便做不得数!如今陛下更是死中求生,于河内兴兵在起,你韩公胆怯惯了,可以说,谁坐在龙椅上,你听谁的话,只为了管好这冀州大地,我袁绍却顾不得这么多。”   “当日我举剑向董卓,说出那句,天下健者,岂止董公,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丈夫生于乱世,不佩剑立功,只蝇营狗苟,是何道理?你不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那也切莫在我等成事之后,惧怕于遭了牵连!”   韩馥唇齿紧闭,面颊发力,在袁绍的一句句慷慨陈词面前,他已无可避免地败下阵来。原本他是想要上门来和袁绍修好的,顺便……顺便再向袁绍问询一下意见。   谁知道,袁绍态度之坚定,语气之激烈,已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   “所以您最后是如何跟他说的?”   韩馥坐在从渤海折返的马车上,被身旁的别驾沮授急急追问。   韩馥幽幽叹道:“还能怎么说?我告诉他,他在渤海如何如何,接下来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我不知该听从哪位陛下所言,便只能先管好冀州境内,不让此地滋生动乱。至于那位弘农王来使要在常山境内募兵,我也一概不管了。”   他垂着头揣着手,不似个统领一州的州牧,却简直像是个挂在屋顶辟火的瑞兽!   沮授都要被他这个回答惊呆了,当即脱口而出:“您糊涂啊!”   他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自己只是别驾,乃是韩馥的属官,继续抢白道:“冀州虽不比司隶,但河北大地人杰地灵,能披挂上阵的士卒以十万为计,粮食……哪怕数年前有黄巾作乱,余下的府库存粮也能供给士卒吃用十年,您是冀州的长官,这难道还不是您说话的底气吗?”   怎么只见袁绍说话,不见韩馥反驳呢?他又不是个哑巴。   沮授仍未说完:“还有,什么叫放任袁绍行事?错了,根本不该如此!要么就坚定拒绝,要么就发兵支援,不过二中选一而已。”   “若是前者,袁绍需要仰您鼻息,就如婴儿躺在大人的股掌之上,只要断了奶便即刻能将他饿死,掐灭这一缕星火,可以说是易如反掌。若是后者,您即刻起兵,带着我冀州精兵与粮草,赶赴河内投奔弘农王,渡江攻城一气呵成,还能谋一个护送陛下的从龙之功。”   “哪一条路,不比现在这模棱两可的说法要好?”   韩馥真的太糊涂了!   沮授本就是河北大才,此刻站在冀州人的立场上,将话说得无比硬气。   偏偏在他面前的韩馥,可说是空有名士之称,实则只想求个平安。   也就是此刻听得沮授将话说得越来越不客气,他才将眼一抬,瞪向了沮授:“沮公与!我是冀州牧还是你是冀州牧?退出去!”   沮授叫停了马车,大叹了一口气。   他又往韩馥脸上看了一眼,不见对方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意思,便再不犹豫,掀帘而出,跳了下去,随后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可他得了这么一个被赶下马车的待遇,心中仍未改变想法。   韩馥的举动看似是两头讨好,仿佛哪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都不会吃亏,但实际上,这才是最可笑的处境!   他夹着马腹,恨恨地跟着前方的马车徐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真是闹不明白了,怎么弘农王能在传闻之中说得无比怯懦,仿佛是先帝迫不得已的选择,实际上却胸有韬略,在河内振作精神,干出一番大事,这韩馥就是徒好虚名,招人不用,还两面逢源呢!”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韩馥在担任冀州牧前,乃是朝廷的御史中丞,这位置也不像是能混日子的啊……   “公与——”   总不能是别人让他弹劾官员,他跟谁都是唯唯作声吧。   “公与!”   “……!”   沮授猛地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回头看去,这才发觉那先后响起的两声喊叫,并不是他的幻听,而确是有一人快马奔驰,向他而来。   冬日的冷风把来人略显宽松的衣袖吹得鼓胀,倒是显得更加醒目了一些,也让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沮授见此,不得不放慢了自己的速度,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等着后方的人赶上他。   许攸勒住缰绳时,重重地喘了口粗气,也顺势拉住了沮授的臂膀,免得他向前走脱了:“你可真是让我好追。”   沮授板着张脸答道:“我是跟着州牧返回的,一没有自己轻骑而走,二没有要你许子远非得来追,你这样总不能赖我。”   “行行行,不赖你,”许攸摆了摆手,“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沮授拨开了他的手:“少套近乎!袁本初不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还跟我打听什么?”   许攸没脸没皮地凑了上去:“嗨,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来渤海了,那么,陛下派出来的那位使者,去何处了?既然正好你在这里,算起来咱们早年间也说过几句话,勉强能算有点交情,我就不去其他地方打探消息了。”   沮授重新抓起了缰绳,没有与许攸再多攀谈的意思,但还是先丢下了一句话:“他在常山真定募兵!”   “常山……”许攸低头念叨了一声,忽然抬头笑道,“哈哈,那正好了,劳烦公与带我一路吧!也免得我还需多寻几个护卫行路。”   沮授额角一跳:“……”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许攸此人到底抱有什么想法!   打听陛下的使者,强调一下认谁为“陛下”这件事未必是真,继续观察韩馥的表现,还更有可能一些。   不仅如此,他还试图顺带把“袁绍是个英雄,是个比韩馥有本事的英雄”这个观念,拼命地往他沮授的耳朵里塞。   于是一抵达常山,沮授便匆匆与许攸分道扬镳了,唯恐还要继续听他的魔音灌耳。   说出去还要被别人觉得,是他这个冀州别驾有结党营私、另投别家的想法。   许攸倒是不太在意沮授的冷脸,直接循着沮授的告知,找去了常山真定,见到了那位仪表不凡的陛下来使。   但他在沮授那里没得到个好脸色,被平日里有些过于刻板端正的沮授防备得重,在这位年轻的使臣处,也没收获到多少东西。   赵云谨记陛下的嘱托。既然冀州地界上人事复杂,那就只完成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一应不管。   面对许攸的打听,他也只是回道:“陛下只有一句话,要让我转达。”   许攸终于听到了一句不一样的回应,喜道:“请使者明言。”   赵云道:“陛下说,当日以护卫相赠,希望袁本初莫要令他失望。”   “没了?”许攸茫然地问。   当然是没了。   在许攸抵达真定前,赵云早已说服了愿意同去的河内的乡党,在转达完了这一句后就径直动身起行,让许攸圆滑的手段直接撞上了一面硬墙,完全没能发挥出什么作用。   “……当日以护卫相赠,希望本初不要让他失望?就……就这么简单?”许攸摇头唏嘘,将这话念叨了一路,也一直念叨到了袁绍的面前。   却见袁绍的脸色更是说不出的奇怪:“他说当日以护卫相赠,而不是张燕送我?”   “对。”   “那这不就是更说不通了吗!”袁绍拍案道,语气愈发笃定。“之前我只是觉得,他不该脱离董卓的监视,有机会逃亡到河内去,现在更是要把时间往前推上一推。”   “送护卫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他比我还先到河内,比我还先逃离洛阳,这怎么可能是那位陛下做得出来的事情?”   许攸面露沉思,摸索着坐了下来:“那么依照本初之言,他更不可能是前一位皇帝,现在的弘农王了?他的破绽只会比我们认为的更多!”   “不错。”袁绍说话间,留意到了许攸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发亮,“怎么,你有想法了?”   许攸凑了过来,低声道:“算不上是有想法,但有办法,让您现在承认、往后却反悔这件事,在道理上讲得过去。”   “……你说说看。”   许攸道:“这洛阳是一定要打的,不打不足以成事。”   成什么事?自然是让袁绍从此前的何进附庸、袁氏后生,变成真正一方太守乃至于州牧的事。征讨董卓,远比任何事情都能提升名望。   许攸这么说,袁绍也跟着点了点头。   他既要起兵,就势必要干出些名堂来,捞到应得的名望。所以哪怕明知危险,他也不能像韩馥一样,止步于冀州境内。   许攸笑了:“所以啊,您要借势——而装不知,别人问起,就说以为陛下逃去了河内,实则,您也没见到真人,无法确定此事。”   “这恐怕并不好办。冀州出兵,向西南开赴河内,是最好走的路,不等进入洛阳,我们就要见到河内这边的人,再和那黑山军还有自称陛下的那人打交道……咦,等等!”   袁绍忽有所觉,对上了许攸的视线。   许攸颔首:“您猜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收到的不是两份檄文吗?一份,借着皇帝名字写的,我们已响应过了,还借着这封檄文,拿捏住了韩馥,让他为您大开方便之门,另一份,曹操那边发出的,咱们不是也要响应吗?”   “您与曹孟德有旧,交情匪浅,现在他在兖州起兵,您在渤海募兵,为何不合兵一处,以图大事呢?”   去河内也是起兵,渡河抵达兖州,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谁能说,这不是正儿八经地发兵!   这也是一条门路。   先往兖州去,还恰恰能与河内那个奇怪的“陛下”暂且避开相见,对袁绍来说,简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袁绍顿时了然,此前的纠结愁绪一扫而空:“许子远啊,你果然鬼主意最多。借势而故作不知——好,好理由!”   “那河内既有黑山军有并州军,也不缺我们这一方助力,还能在洛阳北面牵制住董卓。而我在募兵完毕后,便南下兖州与曹孟德会师,自东面进攻洛阳。”   “我还可去信一封,送与袁公路,让他自汝南募兵,从南路进攻。董卓此人徒有西凉兵马健壮,但也必不能防住这样的三路联军!倘若那河内弘农王身份有假,待得抵达洛阳,我自有揭穿他的机会!”   许攸这说法,可算是把他的退路都给想好了。   见袁绍赞许的目光投来,许攸也不免有些飘飘然,顺着这话说了下去:“不止如此,倘若这河内自称为弘农王的人是假,却发出了那罪己诏为檄文,将来,牵连京中真正的弘农王,致使他出了什么岔子,这罪责可就不在您与曹孟德等人的身上了。”   他与袁绍对视了一眼,忽然齐齐笑出了声。   河内的这位,既是走了一步好棋,也是走了一步臭棋啊!   ……   但此刻的洛阳城中,董卓却没在收到那份特殊檄文的第一时间,干出旁人揣测的事情。比如迁怒于“真正的弘农王”。   他只是死死地捏紧了这份罪己诏的誊抄手稿,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一句话。“杀一个替身,又有何用!”   杀一个替身有什么用。   要杀,就要杀那个正主。   河内的这个真正的刘辩,简直是用此次的壮举,诠释了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能够为他隐藏行踪,只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又为何是此人,能够偷天换日,遁逃在外,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得到黑山军和并州军的效忠!   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之才。   “罪己诏……好一份罪己诏!”   在这份帝王罪己的诏书面前,董卓都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之前还收到过卫觊那边的回信,说会为他当个内应、探明虚实。   说句难听的,就刘辩这本事,卫觊要拿什么和他斗?用脸吗?河东的情况恐怕也已无力回天了。   甚至,董卓还得说,别看这河内地界上领头的只有一人,兖州方向已经聚集了曹操、桥瑁、张邈、张超、臧洪等人,在他看来,气势汹汹且已经举刀向他砍来的,有且仅有那河内一路!   “文优——”董卓的面颊上,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之色,也一把将檄文在掌心抓握成团,“我们如今已将刘协扶持上位,绝不可能因此而退避,回到那西凉去。这些叛逆者不愿臣服,兴兵向洛阳而来,我们也不可能和他们和解,必须将人打退回去。你告诉我,我该派谁去应战?”   此事最是重要。   是,他确实是在这份罪己诏的面前,感觉到了一种无法直接杀到强敌面前的无力,却还被人远程扇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这么认输!   他在给自己的母亲和孙女讨封爵位之时,也将凉州驻扎的其余兵马全调入了洛阳。还有,北军五校的兵力也已经彻底被他所消化。   所以现在早已不是必须以少控多的情况了!   他有兵有将,从如今的皇位归属来看,他这位太尉也有调兵除贼的名望正统,反击贼党更是名正言顺。   不错,刘辩确实是个天才,还是一个承袭大汉传统能够白手起家的天才,但他也不是等死之人!   那个假刘辩他没空处理也懒得处理了,最多在与敌军对峙时,把“弘农王”放出来打击对面的声望,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由谁来解决这些向洛阳赶来的敌人。   他不能让朝中的大臣知道当下的全部情况,以免助长了这些内应的气焰,必须自己,凭借着西凉军的本事,把对面打退。   到时候,他何止是如今这个太尉的名头,便是改称为“相国”、乃至于“相父”,恐怕都没什么问题了!   思忖间,李儒的声音在董卓耳边响起:“敢问太尉,您觉得,河内兵马和兖州兵马,孰强孰弱?”   “那还用说?”董卓眯着眼睛,声音冷厉,“北面的敌人只效忠于一个有本事的领袖,东面的敌人却是连诏书都胡乱借用的名号,拼拼凑凑稍有了点规模。”   他只要脑子没有坏掉,就知道哪一路更强。   “那就先打东面吧。”李儒回答得果断。   董卓顿时把眉头挤压成了一个“川”字:“此话何意?”   李儒笑了笑,答道:“哈哈,太尉自己就是领兵的将领,这道理不难明白吧?北面是强军,若是我们合兵一处要击败他们不难,但若是只派遣出一位将领,想要消灭张燕吕布等人,却断断办不到!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敌军中最锋利的矛,撞向我们这里最坚固的盾,等我们打散了他其他的臂膀,助长了士气,再全力解决这个对手!”   对北方先以防守为主,只要不让他们过河,就是胜利,在此期间,把关东联军打散,以儆效尤,届时再来全力对付这狡诈的弘农王就是。   轻重缓急,一目了然。   董卓紧绷的脸色,也终于舒展了开来。   李儒趁热打铁,又抛出了一句话:“您不是有一位,既能屯田,又能统兵,性情沉稳,也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吗?只需要再为他配上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阻拦敌军,有何难也?”   这就是以彼之矛,攻我之盾了。   ……   如果让吕布听到这句河内为精锐之矛的形容,会如何作战不好说,但肯定心情不错,比如现在,就让刘秉觉得自己有点耳朵疼。   吕布他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   但要吕布自己说的话,这怎么能怪他。他只是想炫耀炫耀而已。   之前落败于黑山军后,就算先弄死了王匡,又暴打了一顿白波贼,他也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不痛快,好像有气没有发作彻底。   现在就不同了!   他是征讨南匈奴归来的,接连数场胜仗,不止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代给他的任务,把南匈奴前两年劫掠并州所得,全给运了回来,还狠狠地在并州老家出了一波风头,说是衣锦还乡也不为过。   这好差事是陛下给的,好建议是荀攸提的。   于是他一边继续说着自己先前的战况,“不动声色”地强调了几次自己的神勇,一边又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夸赞了陛下两句高瞻远瞩,又把荀攸引荐到了陛下的面前。   吕布的声音也终于在此时停了下来。   刘秉沉稳地点了点头:“久闻颍川荀氏子弟多出大才,荀文若有王佐之名,想不到荀公达也不遑多让。”   荀攸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他在随同吕布赶回的路上,已收到了从河东扩散出来的天子檄文。   一时之间,他竟已顾不得去想,自己不得不跳出来出谋划策,暴露了身份,到底该不该算是孽缘,只是在想,这样一位陛下,是否真有扭转时局的能力。   只是在此刻的会面中,连那后半句问题他都已经来不及多想,连忙拱手应道:“当不起陛下夸赞,攸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   噗……刘秉心中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从他的立场来说,假扮的皇帝忽然得到了一个成熟智囊的帮扶,还说什么“分内之事”,着实是有一点滑稽了。   但这情绪并未反应在他的脸上,而是变成了一句话:“既然公达来投,我想听听,你对……”   “陛下!”远处发出的一声高喝,忽然打断了刘秉的话。   “陛下——”   他抬头望去,就见张燕奔马而来,未到近前,已娴熟地跳下马背,急跑两步,抵达了刘秉的面前。   不等刘秉发问,他已迅疾开口:“陛下,洛阳增兵孟津渡口,挂出了新的军旗!”   刘秉目光一凛,心知局势紧迫,连忙问道:“旗号何人?”   董卓的应对终于来了!   张燕答道:“我令人凫水渡河,潜中查看,那旗上,是一个段字!”   “……段?”刘秉困惑极了。   他记得董卓麾下有什么李傕郭汜,这个“段”是从哪里来的?   张燕反正是不知道。   还是荀攸闻声上前,给出了解答:“陛下,这个段,是武威段氏的段!”   “董卓麾下的武将亲信,自他入京后,各有升迁,但只有其中能力出众者,才得到了中郎将之名,其中一人姓段,名为段煨,出自凉州武威段氏!”   想到此地并不只有刘秉这位陛下,还有并州出身的吕布和冀州人张燕,应当对这位将领的情况并不太清楚,荀攸继续解释。   “武威段氏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孝桓皇帝朝时的太尉段颎。此人在凉州征战羌族十余年,斩首羌人三万有余,缴获牛马四十万,汉军部曲损失却仅有四百余人。凉州名将之中,属此人杀性最重,也堪称用兵如神!段颎去世至今,已有十年,但提起他的名号,在凉州仍能止小儿啼哭。这段煨,就是他的同族。”   虽然说因为一个人的战绩,就觉得全家都很能打,其实是不太合适的,但很显然,段煨能在董卓麾下占据一席之地,肯定不是因为他有这份亲戚关系。   当刘秉带人隔河遥遥相望的时候,也看到的是一片逐渐成型的军营,随着玄色军旗招展,隔着江上雾凇,送来了一阵肃杀之气。   毫无疑问,这也是董卓,对那份檄文做出的应答。   ……   而此刻,段煨作为此地主将,也正在巡视着这座正在沿河而起的军营。   身量高大的将领挎着一把厚重的大剑,昂首阔步之间,带着迫人的杀气,可偏偏他眉眼深沉,神态沉稳,又并不似一把已然出鞘的利刃,而是一柄暗藏锋芒的刀。   当站定在河边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向一旁同行的文士投去了一眼,正见临河的冷风吹起了对方鬓边半黑不白的头发,更显老成持重。   似是感觉到了身上的视线,文士懒散地抬了抬眼皮:“段将军似乎对我有意见?”   段煨哼了一声,回道:“不敢,毕竟是太尉的吩咐,让我与你同守此地。真是想不明白,李文优为何非要你来为我谋划。”   文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打算接这句怎么说都要得罪人的话。   段煨自己却知道,他不是在嫌弃董卓和李儒的安排,实是有些忌惮身旁的这位。   他吐出了一口浊气,目光望向了远处,话却是说给近前的那人听的:“贾文和,我早年间听过一个传闻。说是你早年间有一阵子因病辞官,路上遇到了叛乱的羌人,和同行之人一并被抓了。”   贾诩回他:“这不是传闻。”   而是一个事实。   “那么随后的话,也应该不是传闻了?”段煨没从贾诩的脸上看出点情绪来,只能接着说了下去。   “你和那些羌人说,你是段纪明(段颎)的外孙,不能杀你,只要将你放了,家中一定能出重金,羌氐都惧怕段太尉的名声,真把你给放了,却把你同行的几十人全给杀了。我却不记得我段氏的外家姻亲里有一户姓贾的。”   以段煨看来,这人自保的本事倒当真不差,但性情冷漠,也足可从此事中窥见些迹象!   那他对这人有意见有什么问题吗?   “贾文和,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只有一句话——”   段煨紧盯着贾诩波澜不惊的面容,语气认真地近乎严肃:“你最好把你全部的聪明才智,都用在拦截河内的叛党上!”   贾诩温吞地笑了一下。   “叛党入京,我一个凉州人必不能讨好,自当……为太尉大业竭尽全力。” 第47章   段煨总觉得,贾诩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微妙的怪异。   偏偏每个字里,都透着他的“立场”和“竭力”。   他也只能放下之前贾诩假装是段家人的旧怨,向他问询:“以文和所见,我们要如何稳守此地?”   贾诩指了指眼前的河面,开口道:“我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千里设防,便如千里不防。”   “愿闻其详。”   贾诩其实对段煨还是挺满意的,若是董卓非要让他和李傕郭汜牛辅董旻之流配合打防守,李儒再怎么劝他,他都不会来淌这趟浑水,接下这个烂摊子。   段煨不太一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让他防守,他就真的只考虑防守。   当个保命的盾牌挺好用。   现在都说出“愿闻其详”的话来了,可见早年间的旧账已是翻了篇。   贾诩信步沿河而行,说道:“段将军且看,贼党占据河东河内之后,河岸二百余里,数十处渡河河口,尽在眼前。我们若是分兵各处,确保处处不失,与并未增兵设防有何不同?”   “再看敌军,黑山军以贼寇转徙征战起家,处事灵活,并州军以吕布为首,刚猛精干,其为首之人,更是以罪己诏看似自省断尾,实则尽收民心,有破釜沉舟之能。若要渡河,必寻荫蔽处潜踪匿迹,但求一击即中。我方兵力一旦分散,看似眼线密布,实则满是破绽。”   “我且问您,那吕布也曾一度任职于太尉麾下,若河岸有千人兵马,他领二百人渡河,谁胜谁负?”   段煨面颊动了动,还是说了实话:“此人悍勇,当世少见。”   翻译过来,真能以一当十。若真作为渡河的先锋,便是一支扎向腹心的利刺。人少了还真拦不住他。   贾诩道:“以我愚见,段将军屯兵孟津,军营齐整,无需打散阵型,只需在沿河增设烽火,每队百人,用于警报和临时拦截,烽火台下备以火油投车,防止敌军船只大举渡河。烽火一起,便即刻发兵拦截。大军循令而动,骑兵动若惊雷,方能尽显戍守一方的优势。”   船只渡河,终究能运载的人数还是有限的,就算真的让对面先在此地扎营了,接到了烽火信号的大军也能将他们迅速击溃。   段煨犹豫了片刻,问道:“那若是敌军声东击西,又当如何呢?”   “烽火分作二级,以人数区分。”   “若是敌军见火油烧船,舍身泅渡,又当如何?”   贾诩回答得毫不犹豫:“凛冬时节,宜备草编阻水,再以火烧之。”   “若是敌军屡屡试探,出疲兵之计……”   贾诩又笑了:“太尉看中的,不正是他们心急,欲速攻洛阳,而我们只做铁壁阻挡于此,消耗他们的人力吗?是疲了谁的兵,段将军心中自有分寸。”   现在只看,对面的破釜沉舟,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了。   ……   刘秉把手猛地从水中抽了出来,倒吸了一口气:“这水也太凉了!”   之前擒拿吕布的时候还在秋季,水温没这么夸张,要不然他也不会考虑跳河求生这一条路子。   现在这河水却已是砭骨的凉,把脆皮大学生塞进去,不出五分钟就能变成不会说话的冰坨子。   一想到他那气势满满的讨贼檄文,出征的第一步居然是要出兵抵达对面,刘秉就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但一想到当日孙轻从洛阳回来时的那个表情,想到近来河内河东收容流民脸上的麻木,他又努力把手指向河水中又戳了一下,转头向吕布问道:“吕将军,我听说,大河在并州的那一段已开始结冰了?”   汉末寒冷,和现代不同,不知道眼前的这段能不能结冰,若能到结冰过人的程度,那就更好不过了。   他隐约记得,就算是现代,也有黄河在洛阳这段结冰的消息呢。   吕布没听出刘秉的潜台词,接话答道:“是,北地严寒,早已冻起来了,等到凌汛期前,九原的牧民会去提前凿冰,以免上游先化冰,冲出了洪灾。现在上游冻住了也好,这段流经河东也慢了不少,没那么湍急了。”   他两眼冒光,兴致勃勃地问道:“陛下!咱们何时渡河?”   刘秉:“……我是问这段能不能结冰?”   吕布哑声了:“臣不知。”   他是今年才从并州来的洛阳,之前又没来过这里,哪里知道这么多,要不然也不能被张燕伏击暗算。虽说这也算是向陛下投诚的契机,但横竖也是外乡人在这里遭了不熟地形的亏。   幸好此地不止有他一个。   荀攸望着眼前时而翻滚着浪花的河流,答道:“若能结冰,此时沿岸已能见薄冰了,今年不似往年大寒,恐怕不成。就能真有结冰迹象,也不宜越冰渡河,近年间方士制成一物,名为陷冰丸,本是为了确保京师护城河免于冻结的,但朝堂上也曾有人提及,用此物阻止江河结冰……”(*)   难保董贼党羽不会将其派上用场。   哪怕天时助力,也要担心担心人祸。   “是以火碱、石灰、盐卤等物投入江中结冰处?”刘秉喃喃,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出来了。   他背对着荀攸,便并未看到对方眼中的异样,只道:“劳烦荀军师继续说吧。”   荀攸道:“以我看来,要赌河流冻结而渡,实属不易,若陛下欲从河东抵洛阳,还是该当造船渡河。”   “造船渡河……”   刘秉念叨了一句,眉头已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但好像陆续送达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对面的董卓兵马不仅军队秩序井然,不像是他刻板印象中抄着刀就高声叫嚣的西凉武夫,还已在沿岸造起了数处土丘,俨然是一尊尊用于报信的烽火台,直接在沿线拉起了一条带刺的防御。   更让人不敢小觑的是,敌方军营之中,除了出外巡逻的兵马,几乎不见其他异动,沉稳得让人心惊。   以上都是荀攸之前告知于他的分析。   造船渡河,说得简单,实际上没那么容易。   姑且不说河东的木材只能造出多少艘船,这些船又能运载多少士卒,难道对面的烽火台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与此同时,赵云自冀州折返,也带回了冀州牧韩馥的态度。他虽然不会阻拦赵云在常山的募兵,但也不会开什么方便之门,更不会发兵支援。袁绍在渤海起兵,也不往河内来,而是预备前往兖州与曹操会合。   ——这对于刘秉来说,确实是件能保持身份的好事,但相应的,河内河东这边,就只能由他单打独斗了!   荀攸只见得眼前的这位陛下望着眼前的奔流,眉眼沉沉,像是经历了许久的思量,才终于开口道:“公达,若是不造船,而是造桥,你觉得有多少把握?”   荀攸顿时一惊:“造桥?”   在河上造桥,当然远比造船要难,更何况还是在大河之上!谁都比得出这二者的难度来。   刘秉抿了抿唇:“只是信口一提,不必太过介意,你就权且随意分析一番。那对面的敌军摆出了守势,我们若要强攻,损失必然不小。渡船若是翻在了这个季节的河里,不止船保不住,船上的人也保不住,可朕如今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   “并州虽因吕将军勇武,毅然来投,但只适宜送来物资钱粮,不宜冬日调兵,临近的冀州更是连我这个皇帝都已不认了,朕的背后,只有河东河内二郡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公达,士卒与百姓的性命重若千金,怎能一次次与敌军的严防死守相互试探,一批批空耗在此,还不如……不如一口气拼舟为桥,直接全军渡河!”   荀攸眸光一震:“可陛下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刘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若是事败,便即刻改换路数,绝不纠缠,另行图谋的意思。”   他刚才只是把手往水里泡了一下,都觉得要受不了了,总不能让士卒在这里反复折腾。哪怕是败了,那也不如败个痛快。   反正他已走到了向董卓宣战的这一步,连罪己诏都已经写了,那又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些呢?   “造桥……”荀攸脸上在一瞬间闪过了数种神色,甚至让他先前一直保持着的沉稳做派,都稍有破功,但就算如此,大概也难以形容他在此刻的心情。   说实话,在看到对面是这种严防状态的时候,他心中已大略有了想法。   敌军稳重,那么他们这边,要么就是变成远比之前还要尖锐的矛,一鼓作气扎穿眼前的盾,要么就是和对面比耐性,看谁先忍不住。   但后者毫无疑问对于陛下的盟友,比如在兖州的那路援军有着异常高的要求,必须要由他们尽快突破虎牢关,让董卓不得不调度兵马回援!   他们真能做到这一点吗?   从袁绍居然不来河内走近路,反而搅和到曹操那里,已让人不敢对他们抱有太多期待了。   幸好陛下他早已体会过人生低谷,不会再为此事而觉痛苦。   至于他自己的选择,已全在造桥这个答案里了。   只是有些话,尤其是这种孤注一掷的话,不适合由他这个谋士说出,最好还是由陛下自己先拿定一个主意。   ……   “但造桥……问题也很多吧?”司马朗迟疑着看向荀攸,却发觉对方的脸上早已重新套上了持重若愚的面具。   荀攸点头道:“是很多。比如陛下就说了,有一个问题他绝不允许出现,那就是对面用火攻,把我们的船全给烧了。”   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对这一点格外看重,但大方向都定了,多这一句提醒也不多。   司马朗嘴角微抽,很是不能理解为何荀攸能一边说着难,一边摆出这么坦荡的表现。   却忽听旁边冒出了一个声音:“阿兄你可真笨,若是简单的话,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司马懿话没说完,就被司马朗按住了脑袋:“我之前说你童言无忌,是因为你要试探曹子脩,不是说你现在也可以仗着年龄乱来!”   他又猛地想起此地还有个荀攸,连忙干咳了一声挪开了手,以缓解此刻的尴尬。   荀攸和善地点了点头:“其实仲达所说也并没有错。陛下提出的方略若是简单,可以轻易实现,那还要我们做什么?或者说,对面恐怕也早已设好了防备,又哪里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正是因为难,才必须全力为此筹备,想出一条实现此路的妙计!   荀攸道:“浮桥的地点必须尽可能减少对面烽火的影响,这种事就不必说了,连舟的地锚铁器要多少重量如何打造,搭建浮桥的船只板面需要采用何种样式,兵马又要如何安排,都需在近日里尽快有个结论。”   “从敌军的表现来看,军中将领本事不小,敌军不会放任我们行动,如何布置人手,实是重中之重。”   他拱手,向面前几人行了个礼:“攸不才,需诸位相助。”   于夫罗自知脑子不太好用,没往前面挤,抓着遗憾没能带去并州的徐晃坐在了最末。一见荀攸如此表现,忍不住和徐晃吐槽道:“哇,你是没见过荀军师在并州的气势,他在我面前都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他拽着徐晃的衣领,“我说!按照我说得做!”   “——看,是这样的。”   “还是陛下有本事,居然能让荀军师变成了现在这样。”   “……”徐晃慢慢地掰开了于夫罗的手指,提醒道,“他看过来了。”   荀攸沉默:“……”   他忽然觉得,这次行动,难度可能并不在建桥本身,而在他的同伴。但既已因这种种因缘际会,效力在陛下麾下,也实在不必对此有何不满。反正看起来,司马朗两兄弟已听明白他的话了,刘备和卫觊等人也听明白了。   最重要的是,陛下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而这,才是最让人欣慰的一点。   因这一出即将展开的渡河计划,河东很快又陷入了新的忙碌之中。   曹昂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在那张原本贴着陛下罪己诏的地方,被一张新的文书所取代。上面写着的是一份招工启示,需要四类劳工。   会伐木做船的。   能开炉炼铁的。   会采矿挖煤的。   还有一种有些特殊,会编织草席或者苇席的。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理解最后一条的用意,但被檄文提前引燃的情绪,还是让此地的百姓已即刻响应着这份号召而去,曹昂在城中走了一圈,发觉城中起码空了一半。但他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是在走回来用早膳时,以卞夫人所见,不难看出他有些食不知味。   “子脩……子脩?”   “啊!”曹昂猛地回过神来,才发觉他刚才恍神间,竟然把手中的筷子给拿倒过来了。   “你在想什么?”   曹昂敷衍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父亲那边募兵的情况,也不知道如何了。”   卞夫人笑了笑,温和的声音响起在了他的近前:“曹公任侠好义,有族人亲随相伴,还有旧友在侧,应当已募兵更多了,不必担心于他。若子脩真不放心的话,也大可尽早赶回兖州……”   “不!”曹昂下意识地喊道,又忽然在卞夫人顿住的视线中发觉,自己好像表现得太过激动了一些……   他连忙辩解道:“我是说,父亲没有来信催促,应当并无大事。”   ……   曹操那边也确实算不上有大事。   他不仅有张邈、桥瑁等友人在旁,还很快就见到了另外的一位老友。   当袁绍带着数千兵马从渤海南下,渡河后往兖州方向赶来时,曹操都有些吃惊他的这个决定。   他带人在东郡迎上了袁绍的兵马,满目惊奇之色,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一份喜色:“想不到本初竟会来兖州!”   “哈哈哈你曹孟德在这里,我又为何不能来?”袁绍朗声笑道,与曹操并肩同行,顺口给自己解释,“再说了,陛下在河内大展拳脚,麾下有吕布张燕等将领,还有一名为赵云的小将为他在冀州募兵,兵多将广,我去了也只能锦上添花,何必呢?不如来兖州,和你们会合,看看这前面的虎牢关,到底是不是真能连猛虎都给关上!”   “孟德……”袁绍说到这里,忽然留意到了曹操神情中的异样,“怎么,不欢迎我?”   曹操立刻咽下了惊愕,摆出了笑容:“瞧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若是不欢迎你,现在就直接举着五色大棒来打人了,还能跟你在这里说话?”   他那单纯就是想不通,为何刘辩会身在河内,还发出了这样一份特殊到这个地步的檄文!   结果他的疑问还没得到一个解释,袁绍就已经用这样自然的语气说起了“陛下在河内”“兵多将广,我不去凑热闹”这样的话。   仿佛曹操对陛下的身份存有怀疑,才是很不正常的表现。   正常人该是袁绍这样的!   袁绍也已经谈起了正事:“不知孟德这边已招募了多少人?这董贼在洛阳东面关卡又增设了多少兵力?”   说到这个,曹操的脸色也要比之前难看一些:“兖州从刺史到各郡太守几乎都已响应反董,但光靠着兖州一地,兵力不过两万上下,要攻破虎牢关可以说是难上加难。那虎牢关上也已对外挂出了旗帜,是一个徐字。”   “徐?”   “董卓麾下的大将徐荣!”曹操道,“此人出身辽东,也不知早年间履历为何,竟会跑去西凉作战,到了董卓的手下。前日他用于威慑联军的精锐出动,和我们交手过,非等闲之将!”   “哎——哪有还没真打起来,就已先堕了志气的。”袁绍摆了摆手,“且等我与他一会,再看是否真有孟德所说的那般厉害吧。”   他向后方示意,曹操就见有一青年指挥着后方的兵马在附近扎营,看起来面貌还有些眼熟。   袁绍见曹操愣神,不由笑道:“是不是已有两年没见到他,便认不出了?那是我家长子袁谭,既已及冠,便带出来历练一番。”   “说来也是有趣,咱们在洛阳潇洒奔走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家中小辈都已长成了。”   曹操摇头,也有片刻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惜你我自己都还没混个出路,现在还不是给他们这些小辈让路的时候。”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所以我也只是让他来长长见识的,没打算真让他领兵。”袁绍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孟德,子脩呢?他之前又没和你一并身在洛阳,现在也应该在此才对。让他出来给我看看,再和显思去说说话。”   曹操的表情顿时又凝固在了当场:“他啊……他并不在此地。”   按说,让曹昂去河内送檄文,再看看把曹丕接回来,就算是沿途出了点什么意外,再出于客套要滞留几日,现在也应该回到兖州了,哪知道,到了现在还没有曹昂的消息。   倘若袁绍已确认了河内就是陛下,这臣子给皇帝送讨贼檄文有些不合规矩,那按照陛下现在的处境,其实也应该不会过多问责才是。   怎么就拖了这么久呢?   袁绍语气轻快,看着曹操此刻的纠结,猜测道:“难道说他胆子小,不敢跟来讨贼?”   要是这样的话,那他可就要好好笑话一番曹操了。   “不,并非如此,是……”   “兄长,有子脩的信!”曹操刚要开口解释,忽听远处一阵叫喊。他抬头就见自己的从弟曹仁快步走来,后面还跟着个眼熟的信使,正是之前跟着曹昂去河内的护卫之一。   袁绍丢出了一个眼神,示意曹操不必管他,自去看信,目光却又不自觉地偏向了那边,颇有几分好奇。   谁让他看到,曹操拆开了来信,脸上竟是难掩震惊之色。曹操也一时之间顾不上袁绍了。   “兄长,子脩都写了什么?”曹仁好奇地凑了上来,问道。   曹操沉默了一下,还是答道:“他说,陛下在河内急需人手,筹备渡河之战,我有袁本初相助,料来也是兵多将广,可否让你前去助他……不,是助陛下一臂之力!”   这就算了,只见信上还写道——   可否让家中精通术算之人,也分拨出一批,送来河内?   陛下立志收复洛阳,重振汉室,却苦于无人可用,他曹昂看不下去了,只能请父亲帮忙出人出力了。   反正听陛下的意思,袁绍已经准备去兖州了,那兖州应该不缺人了对吧?   曹操认真地把信看了又看,甚至还翻来覆去地搜略了一番,却还是只能看到,那一行行字,都是曹昂的字迹! 第48章   这确实是一封由曹昂写给他的信,但就是让曹操看得只觉两眼一黑,让他险些怀疑,是有什么人模仿了曹昂的字迹,才写出了这样的一封信。   等一下,他应该是让子脩去打探虚实的对吧?   那为什么对面的虚实好像还没怎么打探出来,子脩已经光明正大地把手往他的口袋里伸了呢。   曹仁也愣了:“什么意思?子脩在河内被孤立了,需要我去支援?”   曹操一把将信收回了袖中:“……这是重点吗?”   曹仁的脑子转得还算快,但用不着直接跳过前面最关键的一步,直接到曹昂要如何在河内立足上!   这最大的问题,分明还是在河内“贵人”的身份。   卞夫人来信中的语焉不详,从河内送出檄文中的帝王罪己之言,再往前还可以追溯到离开洛阳前司马防曾经向他问出的那个问题,好像都在刹那间串联在了一起。连带着袁绍那句为何前来兖州会合的理由,都在进一步印证着这个事实:   天子刘辩此刻不在洛阳而在河内,也是此刻四方讨董之中的一路重要势力。   可曹操怎会忘记!当日他亲眼见到了董卓当庭废掉了刘辩,何太后被强行鸩杀,刘协即位,甚至就连何太后死后的哀荣,都是因刘协的恳求才保存了下来。   他自认自己还有几分识人之明,看得出来彼时的刘辩到底是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还是确实惶恐难当,不堪匹配帝王之位!   那他又如何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在河内叱咤风云之人。   恐怕更有可能的情况,还是有什么人冒认了刘辩的身份,骗过了河内河东的所有人,现在,甚至连他那一向孝顺的长子都被骗了。   ……   “此人真是好本事!”   曹操猛地坐了起来,在这个本该入睡的时候,他却越想越是疑窦丛生,连最后一点睡意,都被他从脑海中驱散了出去。   在重新睡下和找人解惑之中,他毅然选择了后者。   借着月光皎洁,满地落霜生光,他直接摸到了袁绍的住处外,直接让人通报了身份。   才刚睡下的袁绍就这么被喊了起来。   袁绍打了个哈欠,扯上了大氅,踱步向曹操走来,困惑极了:“孟德何以这个时候找来?莫非是你白日里所说的那个徐荣又领兵杀来了?此事倒也简单,我袁氏旧将中有几人随我从洛阳逃奔至冀州,渤海募兵后,也各自练兵不敢懈怠,你若觉人手不足,我将这两路将领借调给你就是。”   哪里犯得着就到了睡不着觉的地步。   但曹操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本初,你我多年交情了,有什么话我也懒得和你兜圈子。我想和你谈谈河内的这位皇帝。我听到你今日说了陛下二字。”   “……”   袁绍心中一阵嘀咕,不知为何把儿子【全部】送去河内的曹操,非要在这个时候找上他,还提起这个话题,是不是他的某些表现,泄露了他的态度。   但即便心中打鼓,袁绍还是稳住了神色:“这话有什么问题吗?我袁氏到底尊奉谁为天子,或许确有分歧,但我袁绍行得端坐得正,并不打算另投门庭。当年我被何大将军器重,征辟入仕,也算蒙受其恩典,如今虽然大将军不幸罹难,天子更是双亲亡故,为董卓废黜,我也只认这一位天子!”   才不是他们袁家两头下注,谁得利了都不吃亏呢!   他此刻要借讨董扬名,便不能有这等模棱两可的立场。   曹操叹了口气,竟不知该不该说,他问的,和袁绍回答的,好像完全就是两个问题!他是想从袁绍的嘴里旁敲侧击,探听到河内“皇帝”的身份,结果袁绍在这里自证清白。   大家都是十几岁就认识的人了,谁不知道对方的那点小心眼。袁绍越是强调什么,也就越是没有什么。   他对何进是什么态度,对刘辩大概也就是什么态度。   不过这么说来,如果河内的小皇帝身份有异,以袁绍此刻力主“忠君爱国”的表现,应该会即刻说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曹操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你老实告诉我,为何不去河内护驾,而要来兖州?别跟我说你白日里讲的那套,什么来找我叙旧的……我曹操是不是个抢手货色,我自己心里清楚!”   袁绍的表情更加自然了,谁让这个问题,早在前来兖州的路上,他就已经让许攸重新帮他想过了,就是为了防止多疑的曹操问出这个问题。   “哈哈,这话真在白日里说出来,我还真有些汗颜……孟德啊,你也是知道我那两位爱将的。”   袁绍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和曹操说知心话:“颜良、文丑,论起勇武,也是天下间少见的,但他两人擅长的都是陆战,不是水战,更别说,还是这样天气下的水战。以我之见,若真要击败董卓攻入关中,唯一的一条路,就在眼前的虎牢关。那孟津渡口,董卓打向河内不容易,河内往对岸打,也不容易啊。”   曹操会意:“好哇,你果然还是那个不肯吃亏的袁本初!”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对这个问题可以就此跳过去了。   曹操得了解释,觉得虽不能说清,刘辩为何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起码袁绍这边是逻辑全顺了。有他为河内作保,料来曹昂在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至于河内的兵马能不能打过河这件事,他本也没报多大的期待,只希望那边能帮他拖住一部分兵力,分散董卓的注意。   他便改口,说起了另一件事:“本初,我还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你说。”   “我们如今会师于兖州陈留,即将正式发兵破关,光有一份讨贼檄文还远远不够。”曹操说到此,语气都比之前认真了许多。“兵马进攻,绝不能是一盘散沙,你听你的,我听我的。往后还有何人要来姑且不论,但起码现在你看到了,除了你我之外,此地还有兖州刺史、豫州刺史、陈留太守、东郡太守、广陵太守等等,有人兵多,有人兵少,还各有长处。”   “这么分门别类地往虎牢关前一摆,会是什么结果?”   袁绍眉峰下压,也露出了忧心之色:“只有被剿灭一个结果,还是被逐个击破。”   “正是!”曹操说得果断,“所以我说,虎牢关上将领,是出身辽东的徐荣,格外的麻烦!咱们这出会盟,必须尽快选出个盟主来,由他指挥此地的兵马。”   袁绍的表情又有点微妙了:“……”   他听出曹操的潜台词了。和同来此地的诸位相比,曹操的名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够响亮的,比如说他早年间造了五色大棒打死了十常侍的亲戚,比如说他家认了个宦官祖宗,再比如说他家有钱到肯花大价钱买个三公位置过过瘾,就算很快就被撤职了也无所谓。   但,要当这个会盟的盟主,统领这些刺史、太守,其实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在这种情况下,曹操为了确保军队的控制权不会落到一个不知军事的人手里,他也还能影响到队伍的抉择,最好的选择,就是推荐由他的熟人来担任这个盟主!   但问题来了,河内还有个身份不明的“皇帝”啊!   袁绍怎会不知,若他当上了这个盟主,必定要和对方有所往来,也必须担负起尽快辨认对方身份的责任。所以这个盟主,他想当,却不能当。   这都叫个什么事!   袁绍心中愤懑,却又忽在电光石火间,从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让他宛如拨云见日,眼神清明了不少,开口答道:“我明白孟德的意思,但我袁氏还有众多子弟身在洛阳,一旦虎牢关告破,我袁绍又当着这一路的盟主,叔父与长兄都将如何自处呢?你没这样的困扰,我却不同了。”   他抓着曹操的手,郑重道:“只要不担任这个盟主的位置,其他的出兵之事,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   “他袁绍是这么谦虚的人?”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懒散地靠在榻上,翻阅着从兖州送来的那封信,一边笑一边扭头,吐掉了口中的果核,“有些人一向争强斗胜,现在却突然做出了有悖常理的事情,只有一个解释,他心中有鬼。文台,你说是不是?”   孙坚抬眼望了望天,却只看到此地的屋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面前的这位。明明算起来,他还是袁绍的弟弟,怎么评价起袁绍来,就这么不留情面。   他转换了话题,回问道:“那既然兖州酸枣会盟已成,我们是否要去和他们会合?”   袁绍在给袁术的来信中提到,他从冀州发兵,考虑到兖州地界上尚缺人马,于是渡河抵达兖州,和曹操等人会合于陈留。   众人齐聚,为攻灭董卓这个目的歃血为盟,遂成酸枣会盟。   在盟会之上,袁绍和曹操主动提议,由八厨之一的张邈担任盟主,统领群雄,预备整兵备战,向虎牢关进发。   那也不能怪袁术觉得袁绍有鬼……   张邈的名声确实还可以,但哪里比得上四世三公的袁家?别开玩笑了!袁绍出兵就是要争,但现在又把盟主的身份拱手让人,真让袁术看不明白他卖的什么药。   也只能在心里骂一句“庶子就是庶子!”   袁术干咳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想着袁绍的事情,把孙坚晾在旁边有一阵子了,“你刚才说什么?”   孙坚问:“我说,我们是否要前往兖州与他们会合?”   袁术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不去!我们现在去干什么?他们这一路的盟主都已经定好了,现在过去,就是去听他们号令的,你喜欢这样?”   他反正是不喜欢有袁绍压在他的上面,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袁术也格外欣慰地看到,孙坚面对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就摇了头。   孙坚在从南阳北上前来与他会合的路上,先是顺手逼死了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荆州刺史王睿,又因没得到军粮供给,顺手杀死了南阳太守张咨。要真继续北上和兖州众人会合,还不知道沿途又会搞出多少事情来。   也就是他袁术袁公路有个别号叫做路中悍鬼,早年间在洛阳也是个权贵望之头疼的混不吝性情,还能忍得住孙坚这种暴躁脾气。   袁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支着脑袋看向孙坚:“这不就结了吗?我不想北上去找袁本初他们,你也不想北上,咱们就直接算作另外的一路,去打洛阳的另外一处门户。”   “正好!袁本初说,河内兵马强壮,准备从孟津入关,现在拖住了董卓的一方兵马,他与酸枣会盟诸人预备攻克成皋虎牢关,有这么多人在那边,董卓必派强兵拦阻。”   袁术越说越乐,把两手一拍:“文台,到时候正好让我们捡个漏!这不就是两全其美了吗?”   哎,说不定袁绍不当那个盟主,还真是他有自知之明了!   万一袁绍当着东路的盟主,搞出了锣鼓喧天的架势,结果还是让他袁术先在孙坚的帮助下攻入了洛阳,把董卓给解决了,到时候袁绍岂不是面子里子全给丢了?   好好好,这倒是袁绍未雨绸缪之下会做出来的事情。   袁术浑然未觉袁绍在信中又强调了一次,河内有陛下坐镇,兵多将广,并不是一句陈述,而是一句希望袁术提出质疑的话。   他只看到,眼前这英武刚毅的将领向他抱拳请战道:“既然如此,孙坚不才,愿为先锋,只是这出兵所需军粮……”   袁术笑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回头就找人合计合计,该从哪里薅点粮草出来。   他说话间又往手中那份袁绍谦虚让贤的信上看了一眼,只觉心情更好,摆了摆手便示意孙坚退下去。   孙坚点头即走,挎着腰间的佩刀向着军营而去,迎面就见一俊俏的小将军拍马而来,顿时扬起了笑容:“伯符!军营之地,岂容你肆意纵马?”   那小将军跳下马来,一拍马臀,让其扬蹄跑走,自己则快步走到了父亲的面前。孙策一眼就能瞧出,父亲话中虽是在指责他举止轻慢,语气里却不见有多少斥责。   他挺着胸膛便答:“那不如父亲罚我,给您打个头阵如何?”   孙坚闻言就笑:“这是对你的惩罚,还是对你的奖励?”   孙策才不管这个,已连忙问道:“这不重要,父亲,袁公路怎么说?”   他将话问出口,又忍不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您是长沙太守,袁术之前确是虎贲中郎将,但现在是辞官在逃,论起官阶哪有您高,却要您在他面前俯首……”   “慎言!”孙坚厉声向孙策警告了一句,“你我寒门出身,就算为父现在做着长沙太守,那也是之前主动剿匪,朝廷无可奈何才敕封下来的,现在要和其他人打交道,还非得借助袁术的名声不可!听明白了吗?”   孙策收起了脸上的轻慢,郑重地点了点头。   孙坚忽然由怒转喜,大笑着拍上了孙策的肩膀:“行了,知道这事就好了,总之,你我马上就要有仗打了,还是从此地打到洛阳去!”   孙策眼神亮了:“……那我?”   “速速整兵!大军开拔就在眼前了!”   孙坚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情,要不然也没法从早年间一个小小县吏,做到今日的长沙太守。   他那长子孙策,更是活脱脱跟他一个脾性,早早整顿了兵马。   袁术自汝南一带收拢来的第一批军粮刚到孙坚的手上,这一路从南方发动的精兵便已踏上了北上讨逆的征程。   而在此刻的兖州陈留,既已由张邈出任盟主,便也即刻分作了前中后军,向成皋开拔,眼看就要再度与徐荣交手。   唯有北面的孟津……   好像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一片细碎的雪粒子被裹挟在朔风中,吹落在了贾诩的额上,让他因这一瞬的冰凉忽然皱了一下眉头,却并未将视线从北望之中转回,仍在向着对岸打量。   “太安静了……对面到底在做什么?”贾诩忍不住出声自问,却得不出一个答案。   他等着对面在那封罪己诏后浩荡来袭,打出帝王应有的气势,于是和段煨合作,布置下了一整套能够及时驰援任何一处的防守。甚至趁着时间还有多余,把沿河布置的烽火望楼以及投车等器械,全都重新加固了一番。   结果他们的这一番准备,竟好像是准备给了瞎子看。对面别说是正式发兵了,连试探都不见得有一下!   这算是什么情况?   总不能是,对面的那群家伙觉得天气太冷了,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出兵,准备延迟到开春再动手吧?   又或者是希望贾诩这边的守军长期戒备紧绷,会露出疲惫的破绽,到了那个时候,正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手?   上游的冻结,让眼前的这段河流愈发平静,像是冬日的温度也带走了河流中沸腾的力量。   贾诩望着这一番景象,陷入了沉思。   却不知他此刻在江边吹风受冻,刘秉则已热得冒汗了。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座被启动的铁监,也望向这古代的冶铁高炉。   炉膛上被热力烫出的赤红色,倒映在他的眼中,伴随着那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让人明明身在炉外,也好像被一并投入了那大炉中烘烤。   他伸手抹去了额上的热汗,目不转睛地向着前方的一处凝视着。   在他身边的铁匠也是眼神发直,却是连汗都顾不得抹去,只向刘秉热切地介绍道:“还是要多亏陛下让石炭能烧得这样好,之前总把冶铁口给堵住了,反而出不来好铁,现在温度上来了,不仅铁水出来得快,另有一项事情也比早年间容易!”   “您看——”   他伸手指向了铁监的其中一处,“那是我们炒制熟铁的铁塘。”   刘秉点头称是。虽然其实他也没看懂,为什么要把好像没凝固的铁水暴露在空气中,配合“泥巴”翻炒。反正按照这个铁工说的,就是让铁矿中的杂质减少呗。这句他能听懂。   这里炒来炒去折腾好的熟铁,被挪去了下一处地方,打造成了兵器宽度的铁片,摆在了模具当中。   铁匠也已随即说起了下一个步骤,“这里,我们会将生铁压在熟铁上,让生铁水往熟铁里流,兵器就会比之前更锋利。”   “……啊?”刘秉又正了正色,觉得自己不该露出这么无知的表情,只问道:“这与石炭有何关系?”   铁匠满脸写着敬仰,浑然不知眼前的这位就是个冶铁上的白痴,对这些知识一窍不通。   他激动地解释道:“这生铁熟铁彼此交融,是需要控制火力和温度的,只能让生铁融成铁水,熟铁却要保持原样,若是木炭的话就要时常断火,生产出来的铁具操作不当,就还不如从前。但现在不同——”   “现在新出的剑,远比之前耐用得多,而且已出产了好几批了。陛下,咱们现在要不要多弄出一批好剑来?”   “就是这铁……”   又要供给渡河桥梁的铁锚,又要打造兵器,肯定是不够的。   打造也需要相应的时间,真这样做的话,出兵也肯定要比之前晚。   还是需要陛下来做个定夺。   他小心地偏过头望去,只见刘秉的脸色被这炉膛的火映得通红,也仿佛是透着一层血色。   铁匠顿时意识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有些冒犯了。   他们想要精益求精,可对陛下来说,是要尽快夺回帝位,耽误不起时间。   但没等他将先前的那句话撤回,就听到了刘秉坚定的答案:“把剩余的铁矿,全用于打造新的兵器,但我要你保证,这一批兵器,会比之前的更出色更耐用!”   “那铁制地锚……”   刘秉咬牙思量了一番,答道:“我或许知道,它该如何做了。你们的这番冶兵改良,或许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他抱着两柄淬过火的长剑走出铁官后,便找上了荀攸,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在了他的面前。   荀攸接过了其中的一把剑,细细地打量着上面的纹路,心中又是一震:“陛下真不怕,这耽误的时间里,董卓会先做好更多的准备,让我们的渡河之行变得更加困难吗?”   这铁剑的改良,像是因陛下所执掌的天命,宛若天赐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拖累呢?   刘秉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叫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器字,不仅是兵器,也是军心。”   他现在站在皇帝的位置上,又要发起一场如此重要的战事,还需要考虑更多更多的东西。   他没这个本事像是光武帝一样,得到天时的助力,让河面一夜结冰,但没关系,他会自己来讨个好彩头的。   近来的筹备中,他看到了河内向他涌来的民心,也看到了一种潜藏的恐惧。他不知道这到底对不对,但他应该做点什么。   他抬眼就见荀攸忽然起身,随即在他面前深深地拜了下去:“请陛下,放心去做吧。”   ……   “这是怎么了?”士卒被从演兵中强行打断,叫来了此地,更是不太明白,为何他们会被叫到铁监来。   被他问到的那人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啊?”   “是不是又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要拖……”   “嘘!少说这种丧气话。”   但这个被打断了话的人却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们应当承认,在河内河东重新起事的陛下,是个好皇帝,但好皇帝和能够打仗取胜的皇帝,终究还是两回事。   他们只见到了对面紧锣密鼓地布置着严防死守,却不见他们这边有出兵的迹象,仿佛是陛下年轻,还是被对面的种种布置给吓退了。   但其实他们也挺害怕的,不知道这渡河之举到底能不能成。   渡河……   那是在冬日渡河啊!   在每日填饱肚子的同时,他们也担心着明日就会成为河底的亡魂。   哎,也不知道这仗到底能不能打得起来。   其实打不起来,可能也是有那么一点好处的……   “……快看!”他的同伴忽然重重地推了他一下,让他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   他抬眼,就看到了让人无比震惊的一幕。   只见吕布迈步上前,将自己的方天画戟丢进了堆放入炉原料的地方,随后是张燕将自己的刀放了上去,然后是一把又一把的兵器被投入了其中。   在哗啦啦的巨响中,它们被毫不留情地投入了熊熊大火包围的炉膛内。   士卒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张大了嘴巴,险些发出一句惊呼来。   那些兵器都是熔炼好的精铁兵器,但在石炭所供给燃烧的炉火中,依然是快速地融化成了铁水,向着下方的泥塑模具中流淌而去,仿佛是彻底要将作战的想法抛掉,将兵器都不留了。   他们中的领袖,先一步丢下了自己的武器!   但那些泥塑的模具又分明巨大无比,正是即将为了定河桥而制作的“地锚”!   地锚不是铁索,而是数百斤的重物。   “看那边!”   士卒转头,又看到了另外的一队人,扛着一个个大箱子走了进来。箱一打开,便有数把冒着寒光的兵器被送到了吕布张燕等人的面前。   吕布更是一声大笑,先一步举起了那把重新打造的画戟,扬起在了士卒的面前。   他们是要靠着武器吃饭的,所以哪怕不需要和先前的武器对比,他们也能看得出来,到底是哪一件兵器更为锐利!   陛下的声音,也在下一刻从铁官的高处传来。   “诸位——”   刘秉握住了面前的扶栏,高声宣告:   “大河涛涛,多有凶险,非镇恶之物不可令其波平浪静。”   士卒纷纷抬起了头。   这实在是一句让人恐惧的话,只因在大河面前,多的是人投入生桩只求它平息巨浪。可陛下的话已向他们而来:   “故而朕思量良久,决意用诸位昔日杀敌之兵器投身熔炉,铸成十二方铁牛,作为浮桥地锚,以镇太平!”   “更有天佑大汉,近来铁官妙手,偶得一法,能令兵器数倍于先前锋利兼任。旧日兵器已成铁锚,新兵正在铸造之中,将送至诸位手中!”   “恳请诸位,待得瑞兽铸成,神兵在手,随我杀向洛阳,夺回神器!”   ……   全场有一瞬的静默,就连铁炉之前的敲打声,都短暂地停下了。   但下一刻,是沸腾的呼喊,化作了全场的山呼万岁。 第49章   明明对于士卒来说,最应该去看的,还是那崭新的武器,看看它们能否助力于他们上阵杀敌,保全性命,但此时此刻,谁又能将目光从陛下的身上挪开呢?   听听陛下说的是什么!   他说黄河汹涌,不知此行能否顺利,为了镇住江河凶险,便用士卒用过的杀敌兵器投身熔炉,制成了用于牵引浮桥的铁制地锚。   沾染过血气的刀兵变成了铁水,流向了地锚的模具,逐渐成型。   同时成型的,好像还有他们渡河的信心。   那是汉家天子钦定的“镇煞”,也必能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效用!   而此前的按兵不动,也不是因为惧怕了对面的董卓,而是因为打铁的工匠恰好发现了新的兵器制作技术。当旧的兵器成为镇煞的吉物时,新的兵器也在石炭的燃烧中应运而生。   陛下心怀斗志,却更是心怀他们这些士卒啊。   方才还在低声说话的士卒忽然忍不住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我真不应该怀疑陛下的!之前都说了些什么话。”   说陛下迟迟不敢渡河,是还要继续找拖延战事的理由。   这话说得当真是蠢透了!   “陛下能写下罪己诏,能想到让大家吃饱穿暖,冬日还有炭火防寒,怎么会怕了洛阳的那个乱臣贼子!”   “吕将军——”众多士卒中不知道是谁又喊了一声,“让我们看看,你那新的方天画戟比之前好用了多少?”   吕布将头一昂,手中的画戟已在半空划出了一道银芒,转到了负手在身后。新得的兵器让他心情大好,当即高声回道:“到时候只管把你们的刀兵往敌人身上招呼,砍不坏对面的刀你尽管来找我!”   张辽默默地往旁边让开了一步,以免被吕布说出来的这句话给牵连在了当中。但站在不远处的刘备依然能看到,张辽向来沉稳的神色里,也被眼前的炉火烫出了热切。   因为但凡是个将领都知道,出征之前的士卒齐心,到底有多么重要!这就是陛下赋予他们的信心。   在周遭的呼喊中,有一个声音已变得越来越清晰。   “陛下——”   “陛下当归圣位!”   ……   “……说起来,咱们这位陛下真的在流落河内之前,从来都没领兵过吗?”张飞按捺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虽然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什么时候轮到他的武器换上一换,但想想在出征之前总能轮得到他的,倒也不必真心急成这样。   那还是问另一个问题吧。   能把“延迟出征,兵器以旧换新”变成了这样一出谁见了都觉心潮澎湃的场面,陛下的统兵能力中,光是这煽动士气的本领,就已实在不容小觑了!   “应该没有吧……”张燕迟疑着答道。   “但是中平五年的时候,先帝曾经在洛阳阅兵以威慑叛逆,自称无上将军……”刘备低声科普道。   换而言之,先帝不仅喜欢在宫中大搞买卖,布置集市,仿佛很有做商人的意愿,还喜欢当将军。这将军当得好不好姑且两说,陛下却极有可能曾经想办法学过,到底该当如何统兵。   “你们嘀嘀咕咕的说那么多干什么!”吕布把手中的画戟往地上一拄,发出了一声咚响,“陛下已将民心士气鼓舞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还需要由陛下亲自统兵,那还要我们这些做将领的干什么!”   就跟之前思考如何渡河一样,如果渡河的一步步战略都需要陛下来推敲,还需要荀攸那些谋士干什么,是一个样子的。   “我这就去清算营中士卒需要多少把兵器,枕戈备战,以待渡河!”   “不过说起来——”吕布刚准备迈开脚步,又慢吞吞地退了回来,望着远处的铁锚,毫不掩饰他的嫌弃,“这地锚为何非得是铁牛?铁马岂不是更好?”   “愚蠢!”张燕冷声朝着吕布翻了个白眼,“既是地锚,便是要扎根在河中,重量越是集中越好,在这点上牛就比马强得多!陛下英明神武,岂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还有,你没听到陛下之前和荀公达是如何说的吗,这铁锚定舟,托举渡河士卒的性命,也托举大汉的转机,牛比马也要合适得多。”   “十二方铁制玄牛,取俯首甘为孺子牛之意,庇护士卒平安渡江。”   “没点文化!”   吕布额角一跳:“你认得字还不如我多呢,现学现卖的,全靠着记住了陛下说了什么,在这里装什么?”   张燕理直气壮:“就凭我能记住陛下说了什么。”   “……”   刘秉并未察觉到,这边有些人又已快要打起来了。   在士卒的呼喊声中,他慢慢地从高处下来,掌心已满是因紧张而产生的汗渍。幸好此地乃是铁官,温度足够的高,本就将一张张脸都熏烤得通红,便让人很难察觉出,他此刻的面色发烫,到底是因为这种场面的情绪紧绷,还是因为炉火的温度太高了。   荀攸早已候在下方,伸手搀扶了他一把。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仍有些颤抖:“荀军师,剩下的事情,朕就全部交托给你们了,务必——一战渡河!”   若是此刻有其他荀家人在此的话,一定会看出,荀攸的表情里已更多了几分决心。   在他看来,陛下此刻的反应虽还有几分稚嫩,但已是一位明君的雏形,就连忐忑也像是在质问自己,到底能否做好这个皇帝。   也正是这种本能的反应,让人觉得最是弥足珍贵。   不过荀攸本就不是什么喜欢说场面话的性格,只是搀扶着陛下的手答道:“攸必定竭尽全力。”   陛下应该也听到在场众人的这些声音了,相信会竭尽全力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当众人从此地走出的时候,仿佛凛冬的寒潮还被阻挡在外面,只有满心滚烫的温度,让河内河东愈发忙碌得热火朝天。   偏偏随着此二郡百姓心向陛下,将河岸严防死守,这里发生的种种变化都被大河阻拦,根本无法传递到对面。   贾诩纵然心中疑惑为何敌军久久不动,也实在没法得到一个答案。   但他这人一向是自己处境尚可,没有生命危险,便格外沉得住气,虽觉对面的表现大有猫腻,也没怎么心慌意乱。   河对岸的另外一人,就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董卓死死攥着手中的酒杯,当年在凉州征战的力气,让这可怜的酒杯已有了一道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裂开来。   李儒猛地一震,只因董卓倒是没一把将这杯子捏碎在当场,而是猛地把它砸在了面前的盘中。   “那刘辩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若说他是惧怕了,于是不敢进军,董卓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一个会将黑山军、并州军这种形同贼匪的人收入麾下还运用得宜的人,必是天下间勇猛非凡之人,更别说他还是一位能写出罪己诏的皇帝!   他此刻在河内的沉寂,就不能解释成他不作为,而必须解释成他另有图谋。   董卓虽然傲慢,看不起这满堂唯唯诺诺的公卿,但看得起这位伺机再起的皇帝!若不是这数十年间,皇帝的声望已越来越低,辽东的反贼甚至胆敢称帝,有这样一位新君在,他董卓说不定真不敢轻举妄动。   “文优,说说你的想法。”董卓想到此,沉声开口。   李儒觉得段煨加上贾诩的配合,足以守住孟津渡口,将刘辩阻挡在河对面,但他就是觉得,这两个人都算不得是他真正的亲信,贾诩也未必就有李儒说的那么有本事。   既然事有蹊跷,他们就该尽快做出应对才好。   李儒有好一阵没说话。董卓看得到他脸上凝重的神色,便也并未出言打扰他。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李儒忽然眼神一动,似有所获:“我有两个猜测。”   “其一,就是河内那头正在想什么特殊的渡河之法,只是还需要时间准备,于是成了现在这样。”   董卓点了点头:“但再如何特殊的办法,总要和对岸打交道的,他们现在另辟蹊径,谁知道是不是让自己士气跌落,反而落了下乘。”   李儒指尖微微发力,说出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狠意:“那就还有另外一个解释了!对面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董卓坐直了身子:“愿闻其详。”   李儒语气急促:“汉家天子的罪己诏,岂止能让河内民心汇聚,若能在兖州大肆宣扬,有曹操袁绍等人为其发声作证,也未尝不能发挥出奇效!”   “刘辩此人虽在传闻中懦弱,为先帝所不喜,但他智计频出,太尉早该知道他是何许人也。若是他将张燕吕布等人留在河内,自己暗中转战兖州,凭借他的本事,恐怕徐荣守不住虎牢关!”   董卓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要继续向虎牢关增兵?但你要知道,就算真的增兵,能填补的兵力也不会超过三千。近来南面传来军报,似有异动,我已让李傕领兵南下,守卫洛阳南部关隘,咱们余下的兵马就只有这些了。”   李儒垂眸思量了片刻,坚定地给出了答案:“不,不只是增兵而已。是要破了对面的军心!”   董卓听得有些糊涂:“那群人以张邈为首,聚集了一众太守刺史,刚在陈留郡的酸枣县歃血为盟,要破坏军心谈何容易!徐荣送回来的军报中说,这群人中真正需要提防的可能只有两路,但盟约刚成,士气正盛,不宜即刻出兵。”   而应该先用虎牢关的地形拖垮对面,再速速扑灭其中一路,其中本就没那么大决心的,必能因此而退去,再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但徐荣的判断,都是基于对面只有这么一些人。   若是加上了一个刘辩,还要速破军心,可能就有够棘手了。   李儒却忽然神情轻松了几分,甚至是笑了出来:“可我们难道就没有一些制胜的法子吗?昔有赵高指鹿为马,我们也做得!这天下间见过皇帝的才是少数,尤其是兖州的那些将士!”   如果他们当中出现了一个领头的“刘辩”,朝廷又摆出了另外的一个刘辩,士卒该当相信谁呢?这就是他们的机会了。   “指鹿为马……”董卓口中喃喃,顿时明白了李儒的意思,拍案而起,“指鹿为马!好一个指鹿为马!”   这真是一条宛如天马行空的应对。如果刘辩真的是悄然转道了兖州,只为了速克虎牢关,朝廷摆出了另一个弘农王,指证他为伪装的逆贼,怎么都能起到些效果。   隔着一条大江,还不一定容易办成这种事情,但在兖州与司隶的交界之地,这阵仗完全可以摆得再浩大一些!   若是刘辩不在兖州,这主意也不是全无影响。   谁让他们打出的,是要恢复刘辩帝位的口号!   ……   “你们放开我!”刘辩含怒向着钳制住他的西凉士卒看去,试图挣扎着摆脱束缚,却还是被牢牢地“押解”着前行。   在他身后,一门之隔,隔断开了唐姬的视线,让他彻底变成了孤军奋战。他面无血色,只声音里还在试图表露出傲然:“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太尉有请,还望弘农王不要让我们难做。”   但当刘辩发觉,自己不是被请到显阳苑,而是被带到朝会之地时,他的神情又是一阵扭曲。朝会觐见,这群人说的居然是什么“太尉有请”,简直是天大的悖逆之举!   可偏偏这话放在今日的朝堂上,又好像并没有出错。   年仅十二三岁的皇帝坐在上首,被头顶的旈冕遮掩住了表情,但仍能从他握住一旁扶手的发力中,看出他此刻的不平静。   他望着下方持剑着履上殿的董卓,努力鼓起了勇气,出声问道:“太尉此言……何意?”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话!要不然为什么会从董卓的口中听到这样的一番话,说是要让已经被废黜皇帝位置的弘农王刘辩前去成皋虎牢关坐镇,以劝退关东联军这些叛逆!   董卓却是义正辞严,分毫也不觉得他说出的话有什么问题:“关东众人起兵,不过是觉得弘农王本该是这大汉天子,却遭受了苛待,但那分明只是因为弘农王德不配位,做不得皇帝!现如今由他带兵赶赴虎牢关,正可以让关东诸将看看,陛下不仅没有苛待这位兄长,反而对他委以重任,他们的讨伐根本站不住脚!”   刘协:“……”   他平生就没见过董卓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明明废立天子是他做出来的大逆不道之举,却硬是能被说成这样,仿佛关东联军才是心怀叵测,不拿大汉江山当回事。   “此事万万不可!”刘协不知如何开口的刹那,卢植已毫不犹豫地振声反驳,“太尉此举,将弘农王置于何地?”   “置于何地?”董卓冷冽如凝冰的目光,定定地扎在了卢植的身上。   他真是一点也不奇怪,是由卢植先一步对他发起了质疑,谁让这偷天换日的行动,也极有可能就是卢植一手策划的。他又怎么会想要看到,那个假装的皇帝去给真正的皇帝添堵。   但董卓现在固然不想平添事端,再给对面递一个杀害卢植的出兵借口,也一点都不想听这烦人的老东西在这里聒噪,阻碍他的大业!   这个假刘辩,想出兵也好,不想出兵也罢,都必须往虎牢关走一趟,还得是由他的心腹将领看管,绝不能反过来落到敌军的手里。   “置于何地?当然是弘农王的位置!”   让一个假货,重新摆出了诸侯的仪仗,还要在出兵前于洛阳巡游,他还不够好吗?   董卓随即向着门外喝道:“把人给我带进来!”   卢植险些想要冲上去,把这亵渎汉室的董卓直接一拳揍倒在地上,只因他看到,就在董卓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刘辩被两名毫不客气的西凉士卒直接推了进来。因他近日间为董卓所软禁,又被扣上了一个假冒的头衔,几乎是食不下咽,此刻脚下一软,险些踉跄着直接摔倒在此。   他狼狈地站稳,除了身上还穿着华贵的衣服,几乎已经看不出任何一点皇室贵胄的气度。可这是曾经的天子啊!他落到这个地步,又与大汉的脸面被踩到了脚底有什么区别。   也只有在看向董卓的时候,还能看到,那绝望的眼神里迸溅开了一道怒火:“你这个逆贼到底要做什么!之前还说什么我是假的,现在又把我抓来此地,难道又是要看我的笑话不成?”   “呵,我现在不想和你计较什么真的假的。”董卓大步上前,也格外好笑地看到,这群朝中重臣纷纷避开了目光,仿佛这样就能不让他察觉出其中的端倪。就连卢植被人直接强行拖出了殿外,都没让他们把眼神转回来。   董卓声如洪钟,砸在了刘辩的面前:“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现在是不是弘农王?”   这算是什么问题?之前支持董卓废立的袁隗、黄琬等人都糊涂得厉害,更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之前从刘辩口中说出来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董卓说弘农王是假的?   但偏偏他们在此刻绝不敢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就拿袁隗来说,他是真没想到,董卓的专权会到这个地步,袁绍的起兵“表态”,也会因兖州与河内的动静搞得如此轰轰烈烈,仿佛稍有不慎,他作为袁家留在洛阳的长辈,就会被杀了用来祭旗,那他又怎敢随便开口?   他思量之中,忽然又被刘辩的声音拉回到了眼前,“我当然是!”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董卓才不管这个替身到底是因为怕死,继续咬着这个身份,还是因内外消息不通,才需要继续扮演弘农王,有他这句答案就行了。   他转头向刘协道:“请陛下下令吧,为保虎牢关不失,保洛阳安定,保天下太平,由弘农王出征!”   刘辩惊得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料到,他今日被董卓从“监牢”中放出来,居然会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由弘农王出征虎牢关!   刘辩试图从周遭找到一位靠谱的老臣给他解惑,却见卢植被拖出去后,众人连看他的都不见几个。有着四世三公之名的袁、杨二家,更是噤若寒蝉,仿佛已对董卓俯首帖耳。   而他那被扶上皇位的弟弟刘协,似乎是透过着十二旈看了他许久,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么。   只见刘协忽然离席而起,试图上前问道:“太尉为何非要——”   “请陛下下旨!”董卓根本不等刘协的话说完,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还不仅如此,刘辩与刘协都脸色煞白地听到,在殿上的无声绝望里,殿外传来了一声声的响应,那是西凉士卒发出的声音:“请陛下下旨!”   “请陛下下旨!”   “我等愿随弘农王出征!”   “力保虎牢关不失!”   “……”   董卓的剑和他那镶满玉石的腰带发出了一声清越的撞击,却是他又向着刘协走出了一步,威逼道:“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尽快下旨。”   刘协脱力地跌坐了回去,试图保持的冷静也不免在这一刻溃不成军:“朕……朕下旨!”   董卓环顾了一圈朝堂,只看到了一张张如丧考妣的面容,想到他们之中的聪明人一定能猜到他此举的用意,他便笑得有些畅快:“哈哈哈哈陛下圣明!臣必然让人保卫弘农王安全,绝不让他处境危险。”   若能凭借着谁是弘农王之争,瓦解兖州联军,这假刘辩可算是给他立了大功,就算是继续养着他当弘农王又如何呢?   反正他的本事,怎么都要比另一个刘辩小多了。   得了圣旨的董卓更是一步不停地便将“弘农王”打包送上了前往虎牢关的队伍,由他的弟弟董旻负责看管“假刘辩”,绝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目送着这支队伍顺利地出行,董卓原本因河内迟迟没有动静而生出的焦虑,终于烟消云散。   逃亡在外的刘辩没有玉玺,没有皇帝的冕服,没有重臣作为人证,凭什么来对抗这边有刘协圣旨和朝廷兵马证明身份的“弘农王”?   只要那边露出了破绽,就是他一举反击的时候!   ……   董卓踱着张扬的步子,停在了依然被压着的卢植面前,发出了一声冷笑,这才得意地扬长而去。   只有一句话又被风送到了卢植的面前:“你们再如何在河内河东处心积虑谋划,也终究无用!”   卢植无从知道,此刻河东太守刘备到底是何种情况,却也不自觉地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但他此刻最为担心的,毫无疑问还是被送去虎牢关的刘辩。   天下何曾听过,让废掉的皇帝去守关之事!   去而复返的董卓望着他晦涩难当、两面相顾都不知所措的神情,笑得更大声了。   他倒要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叛军”究竟如何能攻入洛阳。   ……   然而,也就是在数日后的凌晨。   河内的江边,放下了第一只入水的船只。 第50章   这船的形状与一般的航船稍有不同,船身要更宽一倍,在两侧有着明显的延伸,正是彼此连接所用。   入水的船只仅在临岸卷来的浪中轻微晃动了一下,就已稳稳地停住,吃水不浅。   “说起来,今日是否风大了一些?”范璋透过清晨的薄雾,远远向着这边看来,忍不住出声问询。   “风大也无妨,这些船只都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风大浪急,也能平稳渡河,俱是我与刘使君一艘艘查验过去的。”卫觊答道。   刘备点头:“荀军师向陛下建议今日出兵,也自有他的想法。”   范璋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见刘备和卫觊都这么说,也暂时按捺下了疑惑。   该说不说,可能刘备的话还更有说服力一点。毕竟,虽然这位刘太守刚刚上任河东,就先坑了他一把大的,但姑且不提,能骗到人也算是本事,就说这一坑,是把他和陛下捆绑在了一条船上,范璋就得称刘备一句好兄弟。   “行吧,反正又不是让我去渡河……我的天!”范璋忽然一句惊呼,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身边的人。   卫觊咬了咬后槽牙,才忍住没把对方一把甩出去。但在循着范璋的视线向那边看去的时候,饶是他自觉自己也算见识不少,仍是瞳孔一缩,“陛下他——!”   河边誓师出征、祭祀三牲的礼台已然就位,缺的只是那位发号施令的主角,而此刻,这位流落河内的汉家天子终于衣冠齐整地抵达此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不是寻常的齐整,而是从十二旈到冕服的衣冠齐整!   卫觊此前就觉,陛下哪怕衣着平平,也实在有天子气度,尤其是能气定神闲地提起种种常人所不知的东西时,对下属包容有加、令他们各司其职时,都是远非旁人可比的仪态,但直到今日,天子冕服加身,他才发觉,究竟什么才叫真正的皇室所出!   因十二月日出得迟,此刻晨光未明,只从天边透出了丝丝缕缕的霞光,但在陛下的十二旈宝珠以及冕服之上,好像已提前爬上了一层流光。金丝银线的奇彩,就这样随同陛下登台告祭,跳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他此前只知天子遇难外逃,为黑山军所救,却不知道陛下的这身龙袍仍在,也在此刻,变成了鼓舞士卒渡河的最后一道加码!   那毫无疑问,是一身民间纺织手段无法做出的衣衫。   相比于张燕,卫觊这位河东士族富户还要更加确定这一点。   就连荀攸,虽然在这一抬眼间,奇怪于为何这冕服和他曾经远远看到的大不相同,也只当是他并未看到最为正经的一套,再就是奇怪两句,为何陛下之前被张让等人裹挟外逃,居然还能带上这一身。却从未怀疑过,陛下穿着的只是一身从其他地方带来的伪装。   这无疑是一套让陛下笼罩于天家宝光之内的龙袍,是一套让士卒愈发笃定要向对岸进攻的冕服,是此刻告祭苍天与大河最有权威的一身衣服!   刘秉举起手中的酒杯时,台下已跪倒了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也再度响了起来。   一想到接下来的渡河可能会与对面展开怎样的厮杀,又有可能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刘秉的心中就有些发沉。   但他知道一个道理,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   心情越是沉重,他的声音也越是简短凌厉,却好像也恰恰适配着此间的气氛。   “请祝苍天,今汉家子刘秉,欲砥柱镇流,强渡大河,献三牲为祭——”   “众将士听令,随朕渡河,杀敌!”   旈冕的宝珠在青年的眼前晃动了一刹,碰撞出了一串零碎的声响。   它们像是一个引子,炸开了高台之下更多的声音:“渡河!”   “渡河!”   “渡河——”   信号传递到河边,当先下水的十二艘船只即刻离岸而去。   刘秉死死捏住了手心,目光一瞬不眨地望着河面。   只因在船只冲破河上雾气的刹那,它们也不止是航行在了河内兵马的眼中,更是出现在了河对岸董军的眼中。   烽火台的信号,立刻就燃烧着发送了出去。   火势汹汹,黑烟滚滚,正是对面最高一级的预警信号!   不过当先一步出现的,不是敌军的兵马前来拦截,而是这十二艘船和紧随跟上的小船一并在河中的某处停了下来,停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一尊尊铁牛,被撬动着从船上狠狠地砸了下去,落入了因风大而浪潮汹涌的大河之中。   这重物落水的动静,险些把船只都拉拽着侧翻过去,幸而船中的士卒已飞快地调整了船上的重量,让其稳稳地停在了河面上。   “咚——”的第一声,是水花炸开在了河面上。   “咚——”的第二声闷响。   是地锚入水,砸入河底。   铁牛连接着船只的锁链,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拉紧了,船只随同河水的流动,向下游方向移动了一丈有余,就并未再动,船上的士卒也放下了手中的船桨,不必再依靠着人力对抗河流的推力。   像是从河的一侧到另一侧,摆出了十二根桥墩。被铁链连接着锚,扎在了河上。   这还是十二根带着“铁甲”的桥墩。   渡河搭桥之地两侧烽火台上的董卓兵马,在发觉望楼之上反而无法射中航船时,便已纷纷操持着弓弩向船只射来,但在他们的箭矢抵达之前,“船夫们”早已弃桨而取盾,在这十二根桥桩之上一字排开,挡住了这一轮箭雨。   虽有几名士卒的反应慢上了一些,被西凉军的箭矢命中,倒在了船板之上,但在河岸的另一边,他们的援军也已经出发了!   船只起航之地,有人吹动了号角。   号角震响,不似呜咽,而似猛兽的嚎叫。   霎时间,数十艘船只不曾经过演练,只按照着先前的编队,冲向了自己的对应的位置。   这些船只,即将连上那些“桥桩”,组成一条横跨于此地的浮舟之桥!   “快……快去禀报军师!”西凉军士卒大惊失色,眼见此景与军师此前所说的不同,顿时有些慌了神,连忙让人飞马去报。   幸好贾诩此前有多余的时间考察河岸,已觉河道在这一段明显要距离更近,让大军驻扎之地正处于此地和孟津之间。   那匹报信的快马在一炷香的时间后,便已抵达了贾诩的面前。   狼烟烽火的示警,早已让此地的士卒匆匆起身整队,进入了备战的状态。贾诩也已翻身上马,随同段煨一并行动。   信使跳下马后,顺着士卒的指路,飞快地冲到了贾诩的面前。   “军师——情况不妙!”   他语气急促地将此地的情况尽数说了出来。在听到铁牛入水,定住船只的时候,贾诩平稳的面色也有片刻的破裂。   跨河搭桥???他想过对面会破釜沉舟,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破釜沉舟!   这是什么一战定乾坤的决绝!   他们要直接在河上搭桥,把所有人都运送渡河,所以才会有之前的平静无声,甚至连小范围的交战都没有,因为他们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了!   “连船成桥?”段煨眼神一动,“军师,是否可以用火攻了?”   船只与船只之间相连,那听起来好办啊,只需要从河岸的一边把带火的箭矢射向置于前排的船,不就好了吗?到时候所有的船只都能被一并烧起来。   贾诩抬眼而望,却不似段煨这么乐观。“段将军,你以为他们为何要趁着今日渡河呢?这可不是什么渡河的好天气!”   河上大风,浪潮汹涌,船只渡河是要冒风险的。   而对面宁可要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选择在这个时间,有且仅有一种解释:这个风险,能够抵消掉其他的风险!   是什么风险还需要多说吗?不就是段煨现在提出的从岸上火攻。   在这样的大风天气,想要只依靠着火箭来发动火攻,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那我们……”   “快,再分三百士卒给我!”贾诩匆匆向着军营的一角行去。   段煨知道他在此地捣鼓了些东西,但出于和贾诩达成的默契,并未多问,现在让士卒紧跟过去,才看到这里放着的是一批特殊的“燃料”。   “背到那边的小船上!”   段煨这才惊觉,贾诩做出的准备可能远比他想的还要更多。   只因这批燃料除了燥荻枯柴,还有灌入其中的鱼膏,它们被送去的小船上载有长锁,锁头连接着钉船器械,放置妥当后,又被船上的赤幔全部牢牢地遮蔽在了下面。   当段煨的大军向着敌情出现的方向开动之时,这数十艘小船也立刻从上游离弦而出,向着下游正在迅速搭建的浮桥而去。   若不知这船中放着什么,光是看着船上手持兵刃与弓弩的士卒,看着船上正常的旌旗龙幡,谁都会觉得,那只是一批用来撞开桥梁攻向敌方的战船。   但当一双年少而精明的眼睛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却绝不敢真对他们有所小觑。   司马懿面露警惕,向着同在此地的关羽和孙轻道:“交给二位了,按照之前的计划,务必将它们拦截下来!”   他们此刻的位置并不在河岸上,不过大约是因刘秉冠冕齐备、祭告出征的场面太过瞩目,竟让大多数人并未留意到这一批人的缺席。   在河对岸的西凉军也没能发现,这一批人甚至是在前一天的夜晚,抵达的这处河心岛。   更巧的是,这座黄河之中的沙洲,就位于温县以南,早两年间司马懿还曾让家中的仆从载着他登岛玩耍,对于此处何地适合船只停靠,何处水流适合船只重新下水,可谓是了如指掌。   而与他同在此地的,一个是黑山军中会些水战的,另一个则是筹备战事期间被发觉在水战上颇有天分的,正是两位在此地好用的将军。   一众远处的黑点越发靠近,河心岛上,也已有数十只小船疾驰而出,挡在了西凉军火船的去路上。   但这突如其来的拦截,虽让西凉军吃惊,却还没让他们乱了分寸。   “放箭!撞过去!”一声暴喝顿时响起在了船队之中。   几乎是在那个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蓬箭雨,便向着孙轻关羽等人袭来。这顺水而下疾驰的航船,也露出了船头狰狞的长钉,仿佛要凭借着横冲直撞,将眼前的船只撞碎。   面对这样迅猛而凶悍的来势,关羽面色岿然不动,依然挺立在船头,精准地拨开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矢。   眼见同伴是这样的反应,孙轻本还有些紧张,现在也“呸呸”两下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一把抄起了手边的船桨:“快!动起来,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   西凉军可不知道什么厉害不厉害的,他们只倍感好笑地看到,那一群杀出来拦截的家伙居然在此时分散了开来,却不是前进而是后退。   “哈哈哈这群孬种,就这鼠胆,还出来拦截做什么!”   “就是,这是出来添笑话的吗?”   “……等等!”在西凉军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惊诧的声音,也蓦地变了声调,“那是什么?”   清晨的河面上,河水的颜色也要比平日里更深,竟让人没能在第一时间发觉,此刻的河面上还飘着些东西。   再向前行出了一段,才叫人发现,那些翻滚在江水中的,居然是一批草编的苇席!   沾水的苇席仍旧漂浮在河面上,又因彼此勾连,并未被即刻冲走,正成了一道阻水的草编,也本是贾诩曾向段煨提议配备的东西,却不料先被敌军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孙轻和关羽指挥着船只有序后退,又让船上继续丢下苇席,正是为了形成这一道特殊的拦截。   而倘若西凉军来人能够来得及细看的话就会发觉,这些飘在水上的苇席还在向着江中渗漏出油花,正是浸润在草编之中的火油,被缓缓浸泡了出来。   那些横冲直撞而来的船只,却已来不及察觉到这一点,也来不及停下掉头了。   距离一步步拉近。   关羽赤红的面色里闪过了一道杀意,“点火!”   呼啦数声,火把燃起,随即便向着前方抛掷了出去。   因河上风大,有数只火把被当场熄灭,当仍有火把砸在了苇席之上,将其点燃了起来。自北向南吹的大风,助长着火势,让一道烈焰横亘在了江上,也一路烧向了撞在其上的船只。   “退!快退!”西凉军拼命调转了方向,奋力滑行,试图让开这条火焰之路,却先是被水势又向着烈焰冲出了一段距离,更眼见那火舌,已无情地烧向了船上的赤缦。   “不好!”一名士卒面色煞白,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跳下水去。   但还是火势更快,先一步点着了战船。   关羽都呆住了一下,只因他也没料到,这批船只来得这样快,居然还能都是载着燃料的航船。他们先前要做的,也不过是用草编阻水,再借着这一道火墙阻碍对方的视线,进而发起向敌军的反击。   却不料敌军已如此迅疾地烧成了一团团河上的大火。下一刻,西凉军为避火势,更是不得不争相跳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那些着火的船只失去了控制,冲过了前方的阻挡,就这样向着下方漂流而来。   可西凉军绝望地漂浮在江水中,河心岛上的司马懿又何尝不是一惊。他疾步奔向了岸边,高声喊道:“拦住它们!”   在这仓促的交手中,他无从得知,这些船上到底放着多少燃料,够不够一路烧到河桥的面前,这些敌军的船只又够不够耐烧,能尽快在大火中解体。   这些提前跳船的西凉军固然活不了,他们这边提前引燃了对方的火船,也未必有得赚!   幸好这批从河心岛启动的战船,都配备着钩索。船上的人,也反应足够的快。   关羽立刻弃刀,抓住了钩索,向着一条火船钩去,在“擒”住这条船只的同时,同船的士卒顿时会意,一边调转船头,一边飞快地划船,将这条船只向着河心岛带去。   其余船只也立刻有样学样。   一时之间,河上的火势也像是调转了方向,往另一处烧去,而这众多船只以关羽那条为首,其余的在孙轻的指挥下,竟并未撞到一处,而是一个个兜着圈子,绕出了一条路。   但即便如此,仍有漏网之鱼,向着下游奔去,仿佛是在河面上点起了几个太阳。   张燕一个抬眼,就看到了这数团鲜明的颜色,顿时骂了出来:“我就知道那几个毛头小子办不成事!”   他飞快地指挥着几艘小船脱离开了队伍,向着那些“太阳”奔去。   小船之间拉拽着铁索,以两两为一组,扑向了依然在燃烧的战船,险之又险地将它们阻拦在了江面上。   “张将军!”士卒忽然一声惊呼,只见张燕目光一转,随即一个猛子扎下了水去,在几下奋力的凫水后,一把抓住了一块没能被兜住的船身残骸,也随即将它压下了河面,扑灭了上面仍在燃烧的大火。   张燕双手一撑,将自己挂在了这片船身木板上,一路漂向了前方已几近成型的河桥,被自家的船只阻挡了下来。   士卒伸手去拉他的时候,已见他打湿的头发上凝结着一丛丛的冰碴。   “你这是不是搞得太狼狈了一点?”一个声音从张燕的头顶传来。   张燕唇色发紫,却仍是气势不减得瞪了回去:“你还有空跟我说话?”   吕布一边带着那小股骑兵乘舟向前,一边摆手回道:“放心放心,你们都已把敌军的第一道攻势拦下来了,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他不再看向张燕,目光已直视向了前方。   在此刻,所有的人都在奔向这座河桥。   刘备和于夫罗在后方调兵。   陛下在荀攸和卫觊等人的陪同下,等待着前线的消息。   张辽和张飞已各自统领着一路步兵顺着搭建起来的桥梁向前奔行。   ——这是他们这边的情况!   而前方,是敌军的大军已开拔而来,先一步抵达的骑兵摆出了阵仗,正要阻止河桥的最后一步搭成。   于是吕布这边动了!   船只载重有限,大部分的船只又已被投入到了浮桥的搭建之中,连人带马先一步送到对岸的,仅有百余骑。   可也正如吕布和张燕夸下口所说的那样,他出不了岔子。   几乎是在骑兵落地岸边,冲破敌军拦截的一瞬间,黑色的疾风便已势不可挡地席卷而去,撞出了一片赤色殷红。   不知道是因为搭桥的顺利,已让他们所有人相信,用兵器熔炼而成的铁牛确实镇压住了黄河,也势必能让他们此战得胜,还是因为陛下汇聚而起的民心,已化作了滔天巨浪拍向对面,又或者是吕布手中新打造的方天画戟属实趁手,面对着几乎是十倍二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吕布不仅半步不退,还狠狠地要杀穿对面。   画戟挥动,一时之间分不出,甩动的到底是小枝之下的红缨,还是泼洒出去的鲜血,只看到敌方又有一个个人倒了下去,却顾虑着吕布来去如风,不敢再压上去。   “快!动作再快一点!”   “陛下还在后方看着呢!”   “咱们的桥只差最后一步了!”   “铁牛是镇住了煞,可咱们也得再快些……”   “……”   错杂的声音响起在了最后一个“桥墩”处。士卒满面赤红,高呼着拽住了前方衔接的战船,又往前铺出了一步。   河岸之上,接应吕布的步兵也已登岸了一批。   但毫无疑问,人数的优势依然在对面,完全是靠着吕布等人的悍勇,才能迫使对方等待着后面的援军,没能阻止前方的桥梁继续搭建。   “不行!还是慢了一些!等到敌方大军全到了,咱们就麻烦了!”   吕布固然悍勇,能够以一当十,但西凉军又何尝是省油的灯!   “来!”张飞忽然一声怒喝,蹬蹬两步跳上了前方还未停稳当的一艘船,手中抓着从“桥墩”处连接的一条铁索。   士卒连忙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眼看着他将这铁索传递过了最后的几艘船只,与随行的士卒一并越了过去,跳入了临近岸边的河水中,迅速带着这条用于固定落脚点的铁索攀上了岸去,用着操持屠户行当练就的一身好力气,将它定在了岸边。   纷纷围拢上来的士卒也效仿着抓住了这根铁索,牵连着那些正在归位的船只抵住了河水冲撞,卡住了前面的船。   咚咚几声,是最后的木板和落下岸边的阶梯,终于就位!   张飞顾不得手心拉拽出的血色,已一把接过了兵器,与张辽一并向吕布的方向接应而去。   “杀——”还未来得及站定的西凉军,迎面而来的便是这样一支凶悍到让人发颤的队伍。   段煨惊愕地向着河中看去,看到的不是先头派出的航船烧毁对面的“桥梁”,而是河内方向数不清的人影已沿着这座桥梁源源不断地奔来,仿佛是要将整个河内郡的百姓都投身到这片战场之上!   他简直无法形容这到底是一种怎样震撼的场面。   只有一个几乎要撕破耳膜的声音,随同着这座平地架起在河上的桥梁,横亘在大河上。   “杀——”   “护送陛下渡河!”   “杀光西凉贼子!”   张辽指挥着的先头兵卒仿佛已被后方的声浪推到了顶峰,狠狠地向着刚刚抵达的西凉主力砍杀而去,也变成了一支随同吕布而动的锋矢阵型。   段煨连连急退,也难以阻挡住前军的颓势。   偏偏敌军补充兵力的速度实在太快,让他想要不计损伤,先把敌军扑灭在岸上都做不到。   “军师——”   “退!先退回去!”   贾诩的声音刚刚开口,就已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谁让此刻的西凉军都看到了那条河上的黑线,竟分不清那到底是敌军顺着摇晃的桥梁杀来,还是在顺着一条帝王点拨河上成型的堤坝冲过来,都已纷纷向后退去,只来得及将段煨和贾诩裹挟在人群当中,保护着这两位重要人物。   可刘秉的兵马是在用着过桥的速度渡河,一见到敌军的倒退,只会以数倍于对方的速度继续追赶。   西凉军在后路阻拦的兵马只维系了短短的一瞬,就已被当场冲垮,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状态。   数十名西凉军被漏在了后方,本想试图凭借着勇武,挡住敌军片刻,却见徐晃领着一批白波贼高喊着什么“渡河”啊“立功”啊就冲了上来,将他们砍杀在了当场。   眼见此景,余下的西凉军哪里还敢滞留。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们奔逃而去的方向,又忽然燃起了一路烽火狼烟,像是在河内兵马渡河的同时,居然还有另外的一路兵马换了一种方式渡河,意图拦截在他们的后方。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段煨根本来不及去分辨,那一方的狼烟到底是贾诩之前说的什么等级,只能一边躲避着追击,一边整顿着散落的兵马,向着邙山山口退去,重新倚仗着地利扎营。   在成功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在冬日里出了一声冷汗。   但下一刻,他又惊觉,情况还能变得更为糟糕。   只因在向四周逡巡之际,段煨又忍不住惊呼出声:“贾文和在哪里?”   他先前奔逃撤军仓促,竟不曾留意到,贾诩在何时被与他冲散了!   怎么回事?他不仅丢了河边的阵地,让对面的叛军夺取了此地,还丢了他的军师! 第51章   段煨本就因这兵败之事搞得焦头烂额,心知自己一面让人去禀报太尉,一面还需依靠贾诩出谋划策,盘算如何利用邙山地利继续阻拦敌军。   既然如此,贾诩怎么能丢?   他怎么能丢!   “快,着人在军中去问,有无人见过贾文和的行踪!”段煨心急如焚地开口。   贾诩本就有李儒所赠的亲卫傍身,还专门向段煨要了一支队伍随行,用于战事有变时指挥破局,人数是不少的,可这些人,此刻竟然连带着贾诩一并都不在此。   只是贾诩一个丢了,还能说是溃逃中遭到敌军冲撞,不慎坠落下马,这一整支队伍都丢了,总能问出点名堂的。   果然,随后就有人被段煨的亲卫带到了他的面前。   “你见到军师的下落了?”   那士卒被段煨盯得有些紧张:“见……见到了。方才西面升起了新的烽火报警,我听贾军师说……”   “说什么?”段煨急急发问。   “说那狼烟烽火处,只是小股兵马登岸,必是敌军为了让我等心慌,直接丢弃营地向南撤离,于是放出来的迷惑信号,实际上不足为惧,若能速胜这一路偏师,带着敌军将领的头颅杀回来,或许还能重振士气。”   段煨脱口而出:“他是如此不顾惜性命,周全大局的人?”   士卒尴尬地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接这句话。   主将这么说军师,真的好吗?   段煨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不妥,改口道:“可他若真是去做这件事,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回来了!”   然而贾诩,并没有让人将那一面的战况,派人告知于他啊……   ……   但若是让贾诩自己说的话,没让人报信,还有什么其他结果吗?   不就是被俘虏了吗!   贾诩平心静气地看着士卒来给他捆上,非常满意于自己方才除了险些摔下马,着急拉拽住缰绳,于是擦破了一点掌皮,其余各处都安好无碍。随即向着眼前的年轻将军点了点头,眼中不无对对方的欣赏。   “好一支令行禁止的兵马!虽更像是乡党子弟兵,但就冲这一点,已是表现不俗。小将军能得此重任,可见不仅得到主君重用,也是脾性沉稳之人。”   赵云:“……”   他参与的战事不多,但也知道,正常被俘虏的人绝不该是贾诩这样的表现,仿佛因战败而被擒,对他来说竟是件好事。   不仅如此,他被擒还要挑挑拣拣一下,到底是由谁抓的他!   喂,这人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他领偏师,并未随同大军一并搭桥渡河,而是另行乘舟渡河,混淆敌军视听,再按荀军师所说,要视敌军表现进行截击,却不料,他遇上了敌军不假,也击败了对方,俘虏回来的为首之人却是这个表现。   是,他确是因性情稳重才得到的这份委任,但对面夸他这个做什么?难道是夸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吗?   赵云忽而又听贾诩道:“敢问,陛下在何处?可否劳烦小将军速将我送至陛下面前?”   他说得太过从容,以至于赵云完全看不出,就在月前,贾诩还曾经隔着眼前这条大河,唤对面叫做“叛党”。   赵云终究还是点了头:“好,你若有话,到陛下面前去说。”   反正已将他拿住了,他也翻不了天!   当赵云这一路的扫尾彻底完毕,带着贾诩与大军会合的时候,陛下的兵马已正式占据了本该由董卓这边掌握的孟津南渡,也已借用段煨的军营暂且安顿,等待这座建在黄河上的浮桥将河内河东剩下的兵马也运载过境,送来此地。   而赵云刚带着亲卫还有那个特殊的俘虏踏入军营,就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赵将军!”   他回头,就见曹昂带着几人向他快步走来。   赵云颔首致意,也顺口问道:“郎君为何在此?”   “不必这么见外,喊我什么郎君,我表字子脩,喊一句这个也就是了。”曹昂目光发亮,向赵云问道,“赵将军是要去见陛下?”   “正是。”   “那可太好了!”曹昂愈发迫切,“我方收到父亲的回信,也刚接到了小叔曹仁曹子孝抵达河内,本想帮上陛下的忙,却不想……”   不想两人看到的,竟会是如此震撼的场面!是那样的一场让人绝不敢忘记的胜利。   黄河湍急,临战架桥,河内军民同心,在陛下的指挥下势如破竹地攻向对岸,怎一个奇迹了得!宛然是乘着大汉真龙之气,一跃而渡河。   他们已然来晚了一步!   曹昂徘徊在军营之外,望着此战中负伤的士卒被陆续送入营中,既听到了营中得胜的欢呼,也听到了因士卒牺牲而发出的悲泣,心中惶惶,不知还该不该进去,直到见到赵云归来,才终于走上了前来。   因先前赵云对卞夫人和曹丕有救命之恩,曹昂与他说上过几句话,还算稍有些交情,对曹昂来说,便是好不容易才冒出了个熟人面孔。不趁着这个时候与他一起去见陛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否劳烦赵将军为我叔侄领路?”   贾诩在旁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曹昂。   他虽没在此前没听过曹昂的名字,但并不影响他凭借曹昂的姓氏做出些许推测。   姓曹……约莫和曹操有关。   果然随即就听到曹昂向赵云说道:“我父在来信中说,他已与渤海太守、陈留太守等人在陈留起兵,兵进虎牢,打出了匡扶陛下重回帝位的旗号,只是子孝叔父动身时,盟军才刚赶赴关下,因筹措军粮、调度兵卒耽误了不少时间,也不知能否赶上陛下入京。”   “陛下这边的出兵虽晚,但能一战而取胜,确是兵精粮足,士气昭昭!”曹昂满目惊叹,让赵云原本觉得对方所来时机不对的冷淡,都微不可见地消退了几分。   他指了指前方:“陛下已在那里了。”   顺着赵云伸手指示的方向,曹昂见到了一堆用石炭点起的篝火,上面煮着一锅滚水,冒着香料与姜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些许肉味,正有人将这肉汤分至手拿木碗的士卒手中,用于驱除渡河之时的寒气。   似张燕、张飞这些直接往河里跳的,此刻更是已被厚被褥裹了起来,抱着木碗驱寒。   赵云直觉,以这两位平日里的嘴硬做派,估计并不乐意让人看到他们这样的表现,可架不住陛下在这里当监工,用不容辩驳的眼神盯着这些刺头。这些人也自然只好遵命了。   再看陛下,许是冠冕沉重的缘故,陛下已将十二旈卸了下来,只是还将冕服穿在身上,外面披着一件厚氅,仍有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   曹昂正在思索该当如何开口说这个话,却见那随同赵云前来的俘虏已先一步迈上了前去。   他面容平静,眼神中却好似已多出了一份坚决,向着刘秉叩首,朗声说道:“罪臣贾诩,昔为董卓部将段煨筹谋,立烽火台拦截陛下大军渡河,又献火攻之计放船烧桥,幸而未能得逞,为陛下兵马所获。恳请戴罪立功,为陛下献策,速胜段煨!”   曹昂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又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   这人还俨然深谙说话的艺术,在这短短几句内,便将自己的本事和用他的理由,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坏了,他又落后了!   却不知此刻刘秉受到的惊吓,一点也不比曹昂小到哪里去。   他拧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你是贾诩?”   “正是。”贾诩一边回答,一边心中暗觉奇怪,为何陛下要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按说他的名声,还远远没有到能传至天家面前的地步。   但凭借着先前的交手,和这须臾之间对刘秉的关注,贾诩可以断定,董卓之前确实做了一件实在错误的事,那就是让这位陛下从洛阳逃了出去!   一位能在落魄之时迅速卷土重来的皇帝,哪怕没有洛阳的助力,也能重新杀回皇位,竟有光武在世之风。这样的人,又岂会被废立的名头所阻拦!   眼见段煨战败在即,他转投敌军出谋划策,应当也算不得什么问题,还该说是弃暗投明才对。   “段煨的军师?”刘秉又问。   “正是。”贾诩答道。   刘秉还未开口,一旁的张飞已怒视过来:“哦,就是这小子搞出了这烽火示警,让我们渡河渡得如此艰难?得亏他没直接撞在我手里,要不然早被我削了脑袋。”   贾诩但笑,也不反驳。在准备投敌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这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被俘。   这些敌视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他已听到了陛下的吩咐:“替他松绑,再将荀军师和仲达找来,我想听听,这速胜段煨的良策到底是什么。”   曹昂又忽见刘秉将目光转投向了他:“子脩也一并来吧,酸枣联军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也一并让我们听听。”   曹昂面露喜色,连忙应了一声“是”!   他却不知,他父亲的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在曹仁离开陈留时,酸枣联军正是歃血为盟,意气激昂的好时候,现在却已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之前的联军吧,还真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   毕竟,袁绍从冀州渤海带来的兵马人数不少,陈留、东郡也是人丁兴盛,还有曹操从老家征召而来的子弟兵,外加上一句“师出有名”,仿佛虎牢关只需要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推倒在当场。   可真停在关下时,那股遇神杀神的士气,很快就被凝固在了冬日之中。   ……   “孟德……哎,孟德!”张邈一把拉住了曹操,见他脸带怒容,心中也不由叹气,“孟德,我知道你因方才的事情生气,但能否看在我这位盟主的份上,别计较那么多?”   曹操站住了脚,回头看向张邈,开口便道:“我那是生气吗?我那是恨其不争!咱们从伪造三公诏书,到成功起兵,到底冒了多少风险,你自己一开始就参与在当中,怎会不知?难道我们抵达了关下,就是希望城头的守军能够被我们感化,随后开城投降的吗?”   虎牢关的守军徐荣没那么傻!董卓也不会让这样的一位将领来此地戍守的!   此地固然是天下的险关,也必须出兵攻克,不能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   可听听今日的各方聚首上大家说的话吧。   山阳太守袁遗,也是汝南袁氏出身,袁绍的堂兄,素来有贤名在外,称得上是德操齐备之人。但曹操之前却不知,他这个贤名,只是要在袁绍和袁术当中做和事佬。   按照他所说,袁术已从南路发兵,有孙坚为前锋,若能得胜,董卓兵马必定无法稳守虎牢。就算守将不走,守军也得撤走一批!   到了那个时候,自然是他们进攻的绝佳机会。   只要袁绍不必非要和袁术争这个先,他们攻入洛阳的损失就可以降到最低。   但这话真是让曹操不知从何骂起。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到别人的手中,也看不惯所谓局势的推动,还得依靠一处眼前看不到的地方得胜!尤其是,依靠的这个人,还名叫袁术!   若只是袁遗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他也就姑且忍了。可再听下去——   袁绍说,他的兵马是从渤海临时招来的,士卒之间还需要磨合,不能由他的兵马先上阵夺关。若是不慎因配合的缘故而失败,反而折损了联军的士气。   东郡太守桥瑁的话就更好笑啦。他说他就任东郡太守的时日不久,还因开仓赈济灾民之事,让他这一路兵马的粮草不足。若是能让士卒再多吃几日饱饭,他必定身先士卒,攻向虎牢关。   曹操忍了又忍,此刻的眉毛更是扭成了团:“张孟卓!我且问你。我们在此举兵,到底是要声讨董卓,匡扶社稷的,还是大家找了个讨伐董卓的名义,在此地聚餐吃饭的?要真是如此的话,在哪里不是吃?洛阳城里也不错,我逃出来干什么!”   “还有那兖州刺史刘岱的话是什么意思,说我曹操先把儿子送走避祸,又把从弟送去了河内,估计也是不想在这边打头阵,那让大家准备准备又算什么……呵。”   曹操真是要被气笑了。   回头看向军营。他原本还觉得,此地是八方同心、怀揣壮志的王师,现在却只觉得,这简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好一群只知吃喝拖延的乌合之众!   要是这样的一群人都能攻破虎牢关,那此地也不配叫什么天下雄关了……   “孟德!”   “你放心,我不会退兵的!”曹操总算觉得有几分欣慰,张邈这个盟主还有做实事的想法,并未真被余下的那些人给带偏了,“我打算明日和你那兄弟张孟高一并试探进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张邈点头道:“孟德愿意一试也好。”   曹操终于舒了口气,忽然觉得,子脩现在身在河内倒也不错,起码不必在此地看到众多他敬仰的名士,都拿出了这样的表现。   可这些白日里从议事转为宴饮的各方刺史太守怎么也没料到,此刻的虎牢关已迎来了一路特殊的支援。   徐荣在董卓胞弟董旻抵达后,因有将领从旁策应,提出了一个虽有些风险,但也极有可能从中受益的想法。   于是星夜之下,虎牢关中忽然无声无息地放出了一路人马,依靠着用布匹缠绕马蹄,遮盖住了不少的声音,也绕过了联军的哨探耳目,向着大营靠近。   这一群人缓缓停在了一处,就见徐荣目光如炬,向身后同行的精锐放出了信号:“动手!”   霎时间,解开了遮掩的马蹄都飞快地向前踢踏,向着联军大营隆隆而去。   当马蹄声带来的震地声响传来时,军营中仍有人不止身在睡梦中,还在酒醉当中,以至于士卒虽因敌军的来袭而纷纷起身戍防,却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根本没能接到直系上司的信号!   徐荣的兵马却已逼近到了眼前。   征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在带兵迅速绕营中,顿时发觉了何处的营防最是松懈,也迅疾地下达了全力冲破此地的号令。   在他身后的士卒呼和着高叫着,仿佛并不是只有数百骑兵,而是有着成千上万的人,踏碎了月夜的平静杀奔而来。   “快!快拦住他们——”   “不对!”兖州刺史刘岱被人搀扶出营帐的时候,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速将我的战马牵来!”   他自认自己还有几分勇武,此刻虽是军中大乱,但若有坐骑在,带上周遭的亲卫,纵然不能击退敌军,总也能有转头撤离的机会。   因他汉室宗亲、兖州刺史的身份,他的军营两侧,分别就是袁绍和曹操的大营。   但也就是在他这句命令出口的刹那,他已被一双虎目牢牢地锁定,仿佛是那人发觉了,这片明晃晃的灯火里,有一位关键人物。   骑兵的机动性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徐荣提枪而来,同行的士卒尽为策应。   刘岱的战马刚被送来,他的士卒便已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怪叫,被串在了徐荣的枪上,而那贼兵连一点停留恋战的想法都没有,便已立刻拨马掉头,从先前杀穿的方向冲去。   他没有留下。在刘岱的尸身与地面摩擦之时,徐荣的耳朵里听到了数声“刺史”“使君”之类的惊呼,足可以让他确定他这骑兵突入,并没有杀错人,也一扎就扎中了个大鱼。   留在此地固然还有机会炸营,诱发军中的营啸,但他也极有可能会被困在此地,还不如见好就收,反正给此地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果然,就在他跳出藩篱角木的时候,在他的斜后方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暴喝:“给我站住!”   徐荣头也未回,只让随军的士卒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口哨,作为召集士卒随他立刻撤离的信号。   西凉骑兵宛若一行夜色里的幽灵,只掀起了一阵沙尘,就已把追兵抛在了后头,在虎牢关上兵马的接应中折返了回去。   徒留下曹洪怒气冲冲又满脸垂丧地折返,向着曹操报信。   “西凉骑兵的速度太快了,我只来得及拦截下三五个人,还是让他们跑了!”   曹操冲着他摆了摆手,目光凝重:“这不怪你。”   曹洪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当敌军来袭的声音发出时,他们还得先确保自己的营盘稳固,再去对其他遇袭的盟军发起支援,这是必然的先后顺序。   只是没想到,敌军扎入弱点会这么快,刘岱身为兖州刺史,地位卓然,也竟然轻敌到了这个地步,给了敌军可趁之机不说,还没能坚持到曹操的援军抵达。   而袁绍直到此时才带着兵马出现,与曹操一并看到了刘岱的尸体。   方才,徐荣将他拖行了一段,却显然不可能带着他一起撤离,便让这倒霉的兖州刺史被挂在了角木之上,一片血肉模糊,也已再看不出丁点白日里的光鲜亮丽。   一想到敌军出入此间,如入无人之境,纵然今日出事的并不是他,袁绍也觉一阵心中生寒。   但很显然,他收到的坏消息还并没有结束。   联军正在商榷刘岱的遗体如何安置,他留下的士卒又要如何分配时,忽然有斥候从前线送回了战报。   “你说——虎牢关上都飘起了刘字的军旗?”袁绍有些疑惑地向斥候望去。   这个“刘”的出现显然不会是个巧合,不是什么姓刘的将军,而更有可能,是汉室宗亲。   他们这边才死了个宗亲出身的刘岱,那边就出了个宗亲领兵的将领,这算什么意思?   斥候又不知道那么多,哪里能答得上来呢?   但就是在这时,曹洪和颜良忽然一并闯入了议事的军帐之中,神情都是一样的古怪。   曹操当即起身,意识到情况不对。被他派遣去探查虎牢关情形的曹洪若是没有要事,不会在此时折返。   “出什么事了?”   曹洪惊声答道:“虎牢关上说,弘农王亲自领兵坐镇此地,希望叛军不必再打出让他复位的旗号。这天子之位,是他自愿交出去的。可是……”   他满脸的疑惑:“不是说……不是说皇帝身在河内吗?”   不仅曹昂送回来的信中是这么说的,就连袁绍也是这样说的啊。又是从哪里还能再冒出一个新的弘农王?董卓如此张扬地打出了他的旗号,总不能是假的吧?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袁绍。   “……”袁绍他早已在曹洪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就愣在了当场。   他说什么?弘农王亲自领兵坐镇???   是——哪个弘农王? 第52章   “本初?”   “本初,此事你怎么看?”   袁绍猛地一震,手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强行让自己回过了神来。   可在清醒过来的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牙酸得厉害。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已避开了河内那位疑似假扮的弘农王,或者说是他们自称的“陛下”,竟还能在虎牢关遇上董卓声称的“弘农王”!   昨夜敌军袭营,得手即走,杀害了兖州刺史刘岱,已在营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慌,现在雪上加霜,又出了弘农王这一出。   他心中挣扎,只得先吐出了一句话:“先容我,去关下一探……”   ……   “其实就算弘农王在关上,那句什么天子之位,是他自愿交出去的,也未必就是他本人说的。理当是董卓的人将他带来,让他表露出的态度……”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袁绍白了许攸一眼,烦心分毫也没有因为许攸的这句劝慰有所好转。   弘农王刘辩自己是什么态度,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出现在虎牢关上时,联军应该怎么办!   他们天然就比别人气短了!   若是刘辩还在洛阳,联军打出了匡扶汉室、扶持弘农王夺回帝位的名号,怎么都要比对面更有底气,也起码能用这个口号振奋军心,谁料想,董卓此人能自那一众西凉悍匪中杀出名堂,靠着救援天子先入洛阳走到今天,也不是只靠着运气,竟是横空一招,把刘辩送来了此地。   袁绍本就觉得,以他对刘辩的了解,他应该没有这个本事去往河内,现在的第一反应便是,那虎牢关上的,或许才是真正的刘辩。   他来了,联军要怎么前进?   “我倒是有个想法……”   “你先且慢开口。”袁绍打断了许攸,向着前方望去。   二人说话之间,已抵达了虎牢关之外,距离关上一射之地。   只见关上之人无比嚣张地向他们“展示”着那道身着亲王冕服的身影,仿佛是在向他们宣告,联军的起兵理由就被握在他们的手中,请尽早退去。至于刘岱,也只能怪他贸然兴兵,形同叛逆,死了也是白死。   一想到此,袁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董旻望着关下的队伍,心知他们看似军容齐整,却也不堪一击,不由高声发笑:“喂!袁本初!你们不是说要扶持弘农王夺回皇位吗?要不要派人亲自上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弘农王,又到底愿不愿意做你们出兵的借口!”   他话毕,便冷眼瞥了眼一旁的刘辩,愈发想笑。   当年他还在何进麾下的时候,便没少因为出身凉州的缘故,遭到何进何苗兄弟的取笑,可这两人也不看看,他们屠户出身,又比他董旻好到了哪里去!   当日何进被宦官伏击杀害,那何苗不就如此轻易地被他所害,因一句挑唆而被乱刀杀死了吗?反而是他兄长董卓因他的报信掌控住了洛阳,有了今日的辉煌。   这已被废黜皇位的弘农王,更是擒之如同擒拿一只鹌鹑!   不对……不能这么说。   按照兄长的说法,此人乃是个假货,只是依靠着朝廷的仪仗,让别人觉得这是弘农王,应该说,“弘农王”的身份尚算好用。   不过说起来,这替身找得还挺好的。董旻曾经有幸,见过年幼时的弘农王,而那印象里的眉眼轮廓都与眼前的这人颇有相似,就是这性情实在不像是何皇后能养出来的,也不似汉家贵胄!   但无妨,能乱了对面的军心,他就是弘农王!   在他余光之中,远处的兵马里俨然有着一阵骚动,必然是已被他这一番话给糊弄住了,于是在此刻裹足不前。   他的心情不免更是痛快。   徐荣在旁板着一张脸,向董旻问道:“我听董将军说,对面军中可能也有一位弘农王,还是真正的弘农王?这两厢对峙起来……”   刘辩怒目圆睁:“我说了多少次了,少听董卓贼子胡言乱语,我就是刘辩!”   哪怕自称自己是假的,或许还能从这危险的局面下脱逃,刘辩也不觉得自己该被扣上假冒的名头。   然而他的这句话,在董卓那里没起到什么作用,在此地也没掀起风浪。   “行了,都说了我知道你是弘农王。”董旻敷衍道,转头向徐荣解释,“李文优说,哪怕是当面对峙,我们也无需惧怕。天下间能有什么人的证词,要比皇帝的更有用?何况,那下方众人,多的是没见过皇帝的,只要内有疑心,你昨夜的袭营,就能再重来一次!”   “我长居洛阳,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可太清楚了,只要让他们多受几次打击,自能叫对面四分五裂。”   他刚说到此,忽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就这么身着文士衣着向着关前行来,顿时停下了和徐荣的交谈,眯着眼睛,目光冷冽地向着来人看去。   “有人来了。”   就让他听听看,对面能说出什么话来。   董旻俯视着关下,只见这人衣着散漫,不着甲胄,气势却一点都不小。   他几近于行到关下,到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时候,才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贼子听好,我奉袁公之名前来回报,诸位着实打错了算盘!你们口称的弘农王,我们的陛下正在河内,不仅当日袁公逃离洛阳时曾在河内与他相会,定下共举大事之约,如今也有河内天子的罪己诏振奋军心,誓师起兵。”   他将手一指,厉声喝道:“尔等将一假货摆在此地,意图乱我士气,简直可笑至极!”   董旻面色骤变,一把握住了女墙的砖石凸起:“你……”   文士声音更响:“你们若是心虚,便冲着我许攸的胸膛来上一箭,权且看看,能否伪造敕令,便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既要交战,那便好好来战,别弄这些花招,反而招人笑话!”   他一勒缰绳,便掉头折返,再不多留。   “……”董旻紧绷着下颌,眼看话要出口,却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句“放箭”给喊出来。   谁让他这边拿着的终究是个假货,在许攸那异常理直气壮的斥责质问面前,也终究是有些语塞。   可他却不知道,此刻的袁绍也是一样的心虚。   心虚于这句不得不出口的判断!   “本初,你是我们当中唯一见过河内那位的,你是真能确定,河内那边不是哪位宗室为了维护汉统,假借陛下名头起兵?”广陵太守张超比起他兄长张邈还得算是个急性子,此刻已匆匆赶了上来。   袁绍心中一沉,出口的话却仍是中气十足:“那还能有假?不是陛下,谁敢写出罪己诏这样的东西!若非洛阳八关险要,环抱帝都,这封檄文早该传遍京师,让洛阳民意沸腾,一人一刀将董贼砍死在路上!”   “不错!”许攸拨马而回,马都还未停下,就已给出了这句答复。   宽大的文士衣衫加上冬日的冷风,让人完全看不出,就在方才的叫板关上时,他的后背已因生死一线,而沁出了冷汗。   但他当年敢密谋刺杀汉灵帝,如今也不失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谋士、   为袁绍而谋!   他与袁绍都很清楚,不管虎牢关上的那位“弘农王”到底是真是假,他现在都只能是假的!   否则,有他为董卓站台,联军必须即刻退去,各回各自管辖的地界。不仅此前的种种筹划全都完了,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在退回去后,还一定会面对朝廷的追责。   这难道是决意起兵讨董,为自己挣出个声名的袁绍希望看到的吗?   又难道是他许攸希望看到的吗?   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认。   就算这个说辞,可能会给真正的刘辩带来危险,但只要虎牢关能被一鼓作气攻破,尽快从董旻手中,将对方解救出来,现在的种种说法,也都能有挽回的余地。若河内那位才是真皇帝,就更好了,他们此举无疑是在向陛下拼死效忠。   虽有风险,但还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只要他们能一改先前关下的气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像是一路真正的伐逆大军。   就如此刻,许攸已先一步看向了东郡太守桥瑁,用眼神逼退了对方脸上隐约浮现的退缩之意:“陛下此刻身在河内,董卓将所谓的弘农王送来虎牢关,不过是希望我们各自相疑,希望我们当中心志不坚者疑神疑鬼,到时候,好叫他们再来一次逐个击破。可诸位大可想想,董卓的话能信多少?他若不是对联军有所胆怯,为何要做出将人送至关上的举动!”   袁绍也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接上了许攸的声音:“诸位!”   众人的目光全部看向了他。   只听袁绍继续迎着这一道道视线,继续说道:“我袁绍敢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向诸位保证,此刻陛下正在河内,绝不在这虎牢关上!请诸位回营一叙,重新议定进攻之策,不可叫敌军抓住机会卷土重来。”   他说得太过笃定,加上这句“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发誓,竟是直接将营中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镇在了当场。   袁绍确是庶子出身,但他因仪表谈吐不俗,早被过继给了他那早逝的伯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袁术更有话语权。此刻在场众人中,也数袁绍的地位最高,由他信誓旦旦说出来的话,确实最有可信度。   哪怕陛下提前从洛阳外逃,听起来像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既然凡事都有万般可能,又有袁绍佐证,也能信上一信。   可曹操望着袁绍折返回营的背影,却皱起了眉头,向着身旁的人低声说道:“……他在说谎。”   戏志才又往斗篷里缩了缩,只露出了一双精明的眼睛:“是,他在说谎。不过我不像您那么了解袁本初,是从许攸这里看的。那许子远一向无利不起早,今日越是表现得这么生死置之度外,越是大义凛然,也就越有问题。不过我看——”   他低声咳嗽了两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他们也没法判断弘农王的真假,要不然早该和您通个气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军奋战。”   就像曹操也没法从曹昂的来信中判断,河内那位,到底是不是刘辩。   “不,不对……”   戏志才面色不佳,却仍是在此刻笑了出来:“现在他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了,肯定不想只是孤军奋战,我看他很快就会来找您了,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好事?”曹操冷笑,“好事不好事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挨打!”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戏志才抬眼示意,“看……果然来了。您应该不必坐着挨打了。”   曹操看去,就见袁绍仍在前面开道,先前去了虎牢关下“叫阵”的许攸,却是低着脑袋顶着风,迅速跑到了曹操的面前,连喊了两声“孟德”。见众人并未留神于这边,许攸赶忙将曹操引到了一边。   曹操心中微定,说出的话里也多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怎么?你许子远刚才还不惧贼兵,无畏生死,跑到了那虎牢关下辨别陛下真假,现在又这么一副做贼的样子?”   许攸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强打起精神笑道:“孟德,不瞒你说,这董贼属实是出了一步好棋,你别看现在有本初为陛下作保,今日在场诸位也都像是信了这说法,等回去之后还不知如何呢?就拿那东郡太守来说,他之前说什么粮草不足,就不想当这个速攻虎牢关的先锋,现在知道又多了个借口可用,安知不会明日把它摆到台面上来。到时候咱们能用的兵马也就三两路,岂不是真要让虎牢关的贼军将我们当成了容易拿捏的弱旅!”   曹操压低了眼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喜色:“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袁本初他是什么意思?”   许攸听出了曹操话中的意动,顿时有了成算,急急说道:“请孟德相助,速夺其余几人的兵权!既然明知董卓来意叵测,有诱发内乱、逐个击破的想法,我们就必须比他们更快一步!”   曹操眉头一跳:“夺兵权?”   “不错!四五六路兵马,至多剩作两路,才能拧作一股绳,突围险关,攻向洛阳!”   如今他和袁绍,尤其是袁绍,已算是骑虎难下了。   方今之计,只能尽快攻破虎牢,绝不能有所拖延。   幸好啊,这联军之中除却那些只知宴饮取乐的,总算还有曹操这个能人,让他们尽快夺取虎牢关,仍有一线希望。   许攸继续劝道:“孟德啊,本初绝不愿看到河内天子苦心经营,还要被董卓指鹿为马,如今也是万般可用之人、可用之物都摆出来了。那陈留望族高氏,与汝南袁氏素有姻亲,有私兵千人,本初方才也去信一封相邀了,只望你曹孟德能以社稷为重,帮他一把!”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曹操拍了拍许攸的手,“难道歃血为盟之时,我说要讨伐董贼,说的就是假话不成?”   二人相顾,都笑了出来。   见许攸得了准信,快步向前赶去,给袁绍报信,曹操笑着笑着,眼神又冷了下来。   “你听听他刚说了什么?兖州陈留,我等起兵之地,豪强富户高氏有千人私兵,袁本初的妹妹便是嫁到此处,与他关系匪浅。这样的一路兵马,他非要到这种危急关头才拿出来……”   “难道还指望我夸他袁绍一句为国尽忠吗?”   戏志才讥诮道:“起码,他没打算将全部的重担,都放在您一个人的头上。若真能如他计划的那样,趁着现在众人被袁本初的担保说服,把那些不干事的人从领兵的行列里踢出去,也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弘农王真假——”   他又恢复了先前懒散的样子:“袁绍不是说了吗,虎牢关上那位是假的。我们也只按他说的做就是了。无论往后局势如何,怎么都要比现在被困在关下,要好太多了!”   曹操一边向军营行去,一边又听到了戏志才有些幽幽的叹息:“不过说起来,袁绍他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也把董卓想得太有良心了?”   “此话何意?”   戏志才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这才说道:“董卓要指证河内陛下为假,需要有一位弘农王在手,或许不会动这位弘农王。但他连侍御史还有大司农之子都敢杀,连太后都敢杀,连先帝的陪葬都敢取来随用,难道他真的不敢因为袁绍的表现,再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这弘农王之争,看似是因双方各执一词,陷入了僵局,暂时不会影响到两方的士气,但……   草莽就是草莽啊,不能按士族往来的礼数推断的。   ……   “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给我住手!”   袁隗连鞋袜都只是急匆匆套上的,便已仓皇地奔出了院落,却看到了让他目光震悚,眼神发直的一幕。   太傅府的庭院中,原本种植着种种奇花异草,就算是在夜间,映照着稀稀落落的庭灯,也有一种别样的优雅。   但在此刻,只有毫不留情的西凉士卒大步踩踏了过去,举起的火把将此地烧得通红。   “住手——”袁隗声嘶力竭地便要扑上去,却被两名眼疾手快的西凉军拦了下来。   只见位列九卿的袁基被董卓的人手拉拽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被董卓一把拎住了后领,随即一脚踩在了他的后腿弯处。   这位凶名赫赫的太尉近来是因居于京城,养尊处优之下又长了一圈肥膘,但他终究是从凉州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论起力气,何止是数倍于袁基,也根本不给他以走脱的机会。   董卓冷笑一声,一把接过了士卒从旁递来的利刀,朝着袁基的后颈就砍了下去。   袁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颗保养得宜的头颅就已落了地,咕噜噜地滚到了袁隗的脚边。   那年迈的太傅眼见子侄惨死,顿时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惊叫。   可面对着此情此景,董卓脸上毫无怜悯之意,只被周遭的火把照亮了脸上的肃杀之色,“住手?我看我还是跟你算账算晚了!”   从孟津和虎牢关方向送来的两份战报,都让他勃然变色,怒从心头而起。   一份说的是,那位“陛下”鼓动军心,强渡黄河,一举击溃了段煨的兵马,迫使段煨退守山口,却已丢掉了孟津渡口。   另一份说的是,他让董旻带着假的弘农王前往虎牢关,却被袁绍信誓旦旦的作保打乱了计划。   不仅如此,袁绍还抢在内部生出质疑之前,联手曹操整顿了大军,向虎牢关上发起了进攻。虽然没有正式破关而入,却让守关的董旻受了重伤,由徐荣继续顶上。   若是还按这样的势头下去,虎牢关被攻破,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刘辩,不愧是原本该当做皇帝的人。   袁绍,也不愧是汝南袁氏的杰出子弟!   这两方来势汹汹,默契得让人只想怒骂出声,也让董卓无法不去想另外几个问题。   袁绍从洛阳逃出后,为何要先去河内借兵?袁绍明知河内发起檄文相邀,又为何毅然决然地前去了兖州?袁绍和袁隗撕破了脸皮,到底是真是假?袁隗表现得天衣无缝,看似为了士族的利益支持他董卓废立天子,又到底是不是在为其他人争取时间,实则不过是在蒙蔽于他?   随着那两方兵马的继续压境,这些问题好像都已有了答案!   袁隗终于从惊恐中缓过了神来,费力地从地上的头颅挪开视线,几近于绝望而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董卓:“算账?我有何处对不起你董卓!”   董卓厉声:“就因你等知情不报,协助弘农王外逃,因你族中子弟讨伐洛阳,借用这偷天换日的优势,要叫我董卓好看!”   “我不……”袁隗脸色煞白,完全不明白董卓此时在说些什么。   可他此刻的词穷与慌乱,落在董卓的眼中,却已成了他被揭穿后的无力狡辩。他先前的配合,在董卓眼中,也早已有了另外的意思。   那两路兵马来得凶悍,他不仅要尽快增兵,还要威慑朝堂百官,不得再有通敌的行径,这袁氏也是非死不可!   他才不在乎什么四世三公还是五世三公,只知道,在出兵邙山,拦截真正的弘农王前,他得先用一批人的鲜血镇住京中可能发出的声音。正好他也早就受够了这些人自诩聪明,不仅尽享优渥,还像是要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偏偏他董卓,不爱听这些人的话!   或许今日收到的战报,原本也不过是他选择大开杀戒的导火索。   “唔……”   袁隗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踉跄了两步。   就在董卓抬手示意的一瞬间,有一把长刀划过了他的颈上,悍然割断了他的生机。   而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只能听到一句杀气凛凛的声音,落在了庭院之中。   “府中上下,一个不留!将他们的尸体,统统摆上洛阳的闹市街头,以儆效尤!” 第53章   一个不留……   董卓的兵马早已掌控了整座洛阳城,别提眼前的这座太傅府。   此地的主人都已倒下,余下的众人也就更无逃生的机会。   隔间的官宅之中,众人闻声瑟瑟发抖,只听得院墙对面的惨叫哀声,以及毫不留情的刀斧作响。有鼓起勇气的门童透过门缝,向着外面看去,就见西凉军拖着袁隗袁基等人的尸体走过。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骇然地向着主家上报。   很快听到了主家战栗的声音。   “荒唐,何等荒唐……”   也何其残暴啊!   袁氏四世三公,盛名在外,对于董卓还有提携之恩,谁又能想到,竟还能遭遇此等横祸!   而那身在禁宫之中的皇帝刘协仍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就被前来报信的小黄门匆匆摇醒。他年幼的脸上,很快就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刷的一下惨白了颜色,也被摇晃的宫灯照出了满眼的惊惶。   “董卓,董卓他……”   “陛下!司空请您……请您一定前去主持公道!”   小黄门的声音越说越是颤抖。   可眼前的刘协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两眼失神地重复了那最后的四个字:“主持公道——”   这要怎么主持公道啊?   是,作为皇帝,他是该去主持公道,他也明白为何会是司空杨彪也让人来找他,谁让同为四世三公的杨氏与袁氏有联姻关系,杨彪的妻子就是汝南袁氏出身!如今袁隗遭难,杨彪比谁都着急。   但当刘协起身的时候,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几乎无法迈开。   之前他敢为太后求情,留一个死后哀荣,是因归根到底,董卓的行为他还能理解。既要废立天子,那就绝不能留着前一个皇帝的母亲,留一个礼法上权力不小的太后,可现在呢?   袁隗自董卓入京以来,几乎都与董卓站在一路,就连废立,也是因袁隗的默许,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为何会突遭死劫啊!   除了董卓疯了,刘协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那要如何去跟一个疯子,讲什么“公道”,讲什么“情理”!   “陛下!”刘协被眼前的灯火晃得发晕,还是被司徒黄琬搀扶了一把,才能继续往前走去,或多或少从手边之人处,得到了一些说话的底气。   他原本还想从聚集过来的人群中找到卢植的身影,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早在他那兄长刘辩被迫出征虎牢关时,卢植就已被董卓以言行无状为由软禁了,现在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少了一位忠臣阻挡在前,刘协只能看到眼前这光怪陆离的景象,看到血气扑面的呛人气息里,是西凉军的铠甲和刀兵。   董卓就站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之前,神情晦暗不明。   刘协掌心一阵刺痛,也终于惊呼出声:“太尉何出此举!”   就算他董卓是这朝中第一人,难道就能随意杀死其他朝臣吗!   天子出声在前,闻讯赶来的官员也纷纷找回了声音:“不错,董仲颖,你无天子诏令,何敢擅自杀人!”   “袁太尉德高望重,门生众多,岂能遭你如此对待!”   “袁氏与你,难道不是也有恩主与门生……”   “住嘴!”董卓厉声喝断了他们的话。   他执着剑,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一双凶戾的眼睛瞪向了这些前来为袁隗讨个公道的朝臣。   在董卓手中的剑上,仍沾染着方才砍人头颅留下的鲜血,也让众多不曾上过战场的朝臣为之一滞。   董卓步步走来,字字铿锵,分毫也没被这指责喝退:“袁隗此人,不忠于陛下,与袁绍里应外合,意图颠覆陛下的皇位,杀之——有何不可!”   “他们表面忠诚,实则包藏祸心,行偷天换日之举,枉称名门!我董卓愿代陛下杀他以定洛阳风气,敢问陛下,此事对也不对!”   刘协牙关微颤:“……”   他虽是匆匆起身,但避寒的衣物穿着不少,根本无法用冬日严寒来解释他此刻的畏缩,而实在是,唯恐董卓手中的剑,接下来又要砍向在场什么人的脑袋。   但再如何惊慌,他也把董卓的话听明白了。   若是按照董卓所说,袁隗这位老臣,是与袁绍名为争执,实为联手,至于这联手的目的是什么,已不必多说。刘协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才被推到皇位上的,想到此刻讨董的义士已有入关的希望,便忍不住在心中微有欢喜之意。   可这稍纵即逝的欢喜,又在目光触及面前血色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他已来不及去多想,何为董卓口中的偷天换日,也来不及去想,袁隗到底有没有真的和袁绍联手。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董卓,刘协强撑起了精神:“可这叛逆之事,太尉也该先上奏于朕,何必先斩后奏,此事若是传出去——”   “陛下!”董卓振声答道,一步也不曾后退,反而语气里更添了几分笃定,“军情如火,不可耽搁。处决袁氏,曝尸闹市,宜速为之,且看还有何人,胆敢通敌妄为!”   他抬了抬手,立刻有满身血气的西凉军向着刘协走来。   董卓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天色尚早,请陛下回宫休息吧。此事,臣会替陛下扫尾料理的。”   他倍感好笑地看到,这话一出,前来“闹事”的朝臣中,立刻昏厥过去了几个,随行的仆从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他们扛走,简直是丢尽了脸面。   就算这些人真在见到了袁氏下场后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现在也绝不敢说出口,反而该当庆幸,他董卓说要杀鸡儆猴就真的只杀了“鸡”,而没干出更为凶蛮的事情。   董卓收回了兵刃,继续紧盯着刘协:“陛下还有话要说?”   刘协哆嗦了一下嘴唇。“不……并没有。”   他能做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   他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却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火把熊熊燃烧,在他回望所见的夜色里,愈发和血色连成了一片,让空气中满是燥烈的气氛。而自诩忠臣的董卓,就压在这梦魇的当中。   那个看起来沉稳和气的李儒,也扭曲出了狰狞的鬼面,正在逆着人潮散去的方向,走到董卓的身边。   可他已被迫向着宫中折返,根本无法听到那边又说了什么。   ……   “您其实不该在此时杀了袁隗……”李儒皱着眉头往地上看了一眼,毫无怜悯之意,只是开口劝道,“就算此人对您阳奉阴违,也并无多大的本事,但您先前借助他和蔡邕等人在士林中挣来的名声,现在可算是荡然无存了。”   “荡然无存?”董卓冷笑了一声,“从袁绍那些人一边接着我为他们讨来的官职,一边兴兵讨伐于我开始,我就看明白了,这所谓的士林名声,全是他们在我面前装出来的东西!真要算起来,他们在背地里还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声,难道真会将我当做他们的朋友不成?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他们装模作样了,该如何震慑,就如何震慑,用我们西凉武夫的办法!”   李儒叹了口气,心中倒没觉得董卓这话说得不对。   他道:“太尉既然心中有数,我也不多劝了。但您杀了袁隗,虽然解决了一方内应,却也已经彻底将袁绍袁术逼到了对立面。”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虎牢关外的酸枣联军本就得了袁绍的证明,不会为了那个假弘农王留手,现在恐怕更会拼死一搏。至于邙山那边,虽有增兵支援,段将军也占据了有利地形,但仍不能说必定能够守得住。恕我说句难听的,这洛阳已不是您的安生之地。”   他坦然地迎接着董卓冒起怒火的眼神,从容答道:“我们总该先做个准备,给自己留有退路。但——”   他又忽然扬起了声调:“但胜负未分,您也不必因此而垂丧。起码现在,能立于天子身侧的太尉,是您!”   董卓扯了扯嘴角,随即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是!你说得没错,起码现在,那些意图进攻洛阳的还被拦在外面,先死的也一定是叛党,而不是我!”   “文优,再调一路兵马前往接应段煨。”   他一边说,一边毫无顾忌地迈过了眼前的这一片袁氏遗骸。   李儒躬身应“是”。   虽不知道明日百姓看到此地的惨状时,又会是怎样的噤若寒蝉,但现在,是董卓的长靴踩在了刚刚凝结的血色上,踏碎了倒映在血泊中的月光,让他离去时拉长的影子里,由鞋底泼溅开了点点血红。   寒冬的天气里,蜿蜒开的血色很快停止了流动,被凝固在了朔风中。   倒是军营旁的溪流中,因士卒更换伤口的布条在其中漂洗,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色向下流淌,往大河汇聚而去。   刘秉坐在溪边,托着下巴望着这些翻滚的颜色,终于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唉……   夜色虽深,却还隐约能从军中听到士卒因伤口疼痛而不得安眠的呻吟,让他这个第一次经历这等大场面交战的现代人,根本难以在此地入眠。   在军营中巡视了一圈后,最后又在这里停了下来。   但或许,让他无法入眠的,还有另外的一个缘由。   他虽因穿越以来所见的种种,愈发坚定了自己要继续扮演这个皇帝的想法,可他——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皇帝啊!   在河内,在河东,这些效忠于他的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刘辩,才让他能这么轻易地装下去,洛阳那边呢?   就算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轻易见到的,能见到皇帝真容的更是凤毛麟角,却并非没有!就算此前的一场场宫变,让宫中的太监宫女死伤甚多,刘辩的母亲、祖母、舅舅全已死于非命,也一定还有人认识他。   在这些“证人”面前,他又要如何扮演下去?   望着平息战火的战场,望着眼前这翻涌着血色的溪流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个略显阴暗的想法,如果他稍稍延缓进军的速度,是不是能给董卓足够的时间,如同他在历史上做的那样,火烧洛阳,烧毁掉那些证据,给他空出一个可以继续表演的舞台。   但就是在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的瞬间,刘秉又已在自己心中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不不不,他怎么能这么想!要真是这样的话,他跟董卓有什么区别,又如何对得起当日孙轻从洛阳回来时的期待,对得起渡河前士卒与将领向着他看来的目光,对得起……   那一声声的陛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了近处的动静。   刘秉余光往那边一瞥,开口道:“让他过来。”   亲卫立刻让出了一条路,将贾诩放了过来。   刘秉正了正面色,起身问道:“文和为何深夜不寐,出现在此地?”   贾诩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因为我听出,陛下虽说支持速胜,语气里仍有些犹豫,所以出战之前,某还是想要弄明白,陛下犹豫的,到底是我贾诩这个人,还是其他的事情。”   刘秉负手,自溪边走开了两步,答道:“后者。”   贾诩虽低垂着目光,摆出了恭敬的姿态,却听得出来这话的真假,心中微微一松,继续开口道:“那么我希望陛下能抛开这些顾虑!战场之上刀兵无眼,天下局势也是坚毅果决者最能胜出,就算陛下真有困扰,那也得先回到洛阳汉宫之中再议。贾诩只怕,若陛下拿不定主意,中道反悔,是要让这计划将我与赵将军赔进去。”   刘秉噗嗤笑了出来:“贾文和,你方才这句话,省了与赵将军那四个字也无妨。”   “陛下英明。”贾诩坦坦荡荡,浑然没有被揭穿的尴尬。   刘秉望之更觉好笑,倒是将先前的有些忧虑暂时抛在了脑后。“你无非是想劝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多想无益,否则只会贻误战局,让这些真心效忠于我,愿意与我一并匡扶社稷的人遭到伤害。”   贾诩拱了拱手,“不敢冒犯陛下,只是想说,陛下从河内杀回,洛阳留守的朝臣中必然有人要为社稷而死,为之却步,反而对不起他们的牺牲。陛下这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倒是说得恰如其分。”   刘秉沉默了一阵,总觉得这话里又分明还有另外的一种含义,比如说他只管先入洛阳,要如何自证身份,总会有新的办法。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起码现在,他必须放下幼稚的情绪,决然向前!   他道:“回去吧,朕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叫你贾文和觉得投错了人。”   贾诩应声而退,知情识趣地没多纠缠,不过在即将走远时,回头向陛下那边看去,又微微动了一下眉头。   月光照亮着大营,也照见了一道比寻常士卒矮一些的身影,慢慢走到了陛下的身边,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负责拦截他那一批火船的司马懿。   先前他在赵云的带领下拜倒在陛下面前时,这小子就对他颇有敌意,这种敌意,还和张飞张燕等人的不太一样。   不过,他的年纪都快是这小子的四倍了,何必跟他计较呢?有陛下方才的那句话在,相信陛下也不会多计较的。   司马懿背着手,作出了一派忧心忡忡的样子,问道:“陛下真的相信,贾诩是真心来投,也真打算为我们尽快战胜段煨?”   “为什么不是呢?”刘秉答道,“他虽是凉州出身,看起来该当为董卓尽心竭力,但你听听他当日的说辞。若是假意来投,姑且不提他是不是该用些苦肉计,让自己的被俘变得更逼真一些,说出来的也不该是这样的话,仿佛我稍有不信他,都是我不识货……噗,这也真是个妙人了。”   司马懿还想再说,忽听刘秉说道:“何况,就算他当真包藏祸心,有你与伯达、公达为我托底,我无惧也。我有三达,自当道路通达,万事顺遂。”   这话说得轻巧,却是让刘秉眼前这位年少的谋士呆愣在了当场,“陛下……”   刘秉笑道:“这速胜之策能否奏效,你与公达在孟津大营中,难道看不分明吗?”   “当然不是!”司马懿脱口而出。   “那就信一信贾文和,又如何呢?”   ……   在次日贾诩出兵之时,竟是少见地看到,司马懿对他露出了一个还算友好的表情,仿佛终于愿意接受,这个和他以火攻对火攻的家伙,现在成了他的同僚。   他也温和地回以一笑,便与赵云一并踏上了征程。   顺着河岸向东行出一段,后方的军营已成了模糊的影子,回看身后,又是军容齐整的样子,赵云终于有了闲暇,向贾诩请教道:“文和先生为何选择向陛下举荐我来统领这一路偏师?”   贾诩回话得理所当然:“若非有幸遇上将军,战场乱战之中,贾某有再好的口才再多的妙计,也恐怕要在没能施展出来时便落个饮恨黄泉的下场,所以,看似是我成了将军的战功,实际上,是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贾诩投桃报李,还将军一份战功又如何?”   赵云沉默着,不知道这话该当如何接。只得说,他先前在俘虏贾诩时的错觉,可能确实不是错觉。   这位还真是精挑细选之下,为自己找了一条“投诚”之路。   贾诩朗声笑道:“哈哈,将军不会真以为我只是因此便选定了由谁领兵吧?那也未免太小瞧于我,也小瞧了将军你自己了。”   赵云一愣。   便听贾诩道:“赵将军可还记得,我是如何向陛下分析段煨此人的?”   赵云若有所思:“文和先生说,段煨此人虽与段熲出自同族,但作风截然不同。昔年的段纪明追杀羌人,日夜不绝,直追了四十多天,出塞两千里,兵马缺少食水之时,竟能割肉吞雪以续,直到杀得羌人闻风丧胆,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的作战极狠之人,可段煨……”   贾诩语气淡淡,却又让人听来只觉一阵悲凉:“段纪明如此战功,如此英豪人物,仍要向宦官投诚,才能换来在朝中高升,也终不免被牵扯进党争之中,落得一个身处狱中,被迫服毒自杀的结果。关西将领之首,便得此下场,令人人皆当引以为戒,于是随后的凉州将领,便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皇甫嵩,哪怕功劳至伟,君主昏庸,也要谨遵圣旨,一步也不敢走错,一种就是董卓,选择凌驾于皇权之上,免于遭此厄运。而段煨,更像是前者,明白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赵云动了动嘴角,却还是将想说的话吞咽了回去:“……”   他有点担心其实是自己的经验太少了,所以不知道,便如贾诩这样脾性的人,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别人“明哲保身”,其实在司隶这样的中央之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嗯……没什么不对的。   贾诩将赵云的无语看在眼中,说出的话却仍是语气平稳,也让赵云放下了原本对于出兵生出的紧张。“赵将军,一个擅长于明哲保身的人,布置的岗哨很难防住一个兼具谨慎和大胆的将领,我也需要赵将军的稳重,来对段煨的反击做出应变。以我看来,陛下军中,也就只有你与张文远将军适合切入敌军后方、拦截伏击段煨的援军!”   而不太巧的是,张辽要配合吕布从另一路出兵,剩下的只有赵云了。   比起所谓的还赵云恩情,这才是更为重要的理由。   “我既要向陛下效忠,这第一战,又岂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赵云目光一振:“好!那我也绝不会让陛下与先生失望!”   这一行偏师人数不多,又绕着邙山之中的一段逼仄处行路,很快便在并未惊动段煨斥候的情况下,抵达了段煨大营的南面。   哨探也很快给赵云和贾诩带回了消息,董卓对于段煨急送洛阳的战报极为重视,已有一路援军,从洛阳方向行来,正是用于填补段煨损失的兵马。   赵云握着手中的长枪,眼中微微发亮。   与他同行的,有响应他的号召,从冀州招募来的乡党,曾在早年间与他一并训练巡逻,以保乡里不失,有从黑山军中分出的一批人手,先前由他统帅,协助张辽进攻河东盐池,还有在他负责押送白波谷百姓中希望投效于他麾下的……   这些人相比于董卓的西凉军,还欠缺了不少作战的经验,但无论是随同陛下渡河,还是和他一起小心绕过段煨的戍防,都已让他们战意高昂,足可以打那援兵一个措手不及!   “出兵!”   ……   “段将军——段将军!”   一声声焦急的呼喊,伴随着仓促的马蹄声闯入营中,让闻声出帐的段煨顿时心中一惊,生出了一种大觉不妙的预感。   那斥候仓皇跳下马背,奔到了段煨的面前,被他双手一扶,方才站稳了身子。   “何事慌张!”   段煨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心中的不祥之感已攀升到了顶峰。   他统兵谨慎,记得住他派往各个方向派遣的斥候都是何种样貌,又岂会认不出来,这斥候是被他派往南面,接应向洛阳报信之人的!   他都慌乱成了这样,难道是洛阳……   “不好了!洛阳援兵遭到伏击,无人脱逃,全死在了……死在了山道上!”斥候满眼惊惧,简直难以形容他在看到援兵被杀后,奔逃回来的这一路上,都是怎样的无措。   段煨也被这句话惊了一跳:“援兵多少人?”   “死在营地之中的……应有千人。”   段煨目光一沉。“不!太尉派来的援兵,不会只有千人……”   但能杀死千人的,却一定不会是一路简单的兵马!才会让前来支援的西凉军为了保命,当先选择向着对他们来说安全的地方撤去,也就是退回到洛阳城中去!   可他竟然不知道,这一路兵马究竟是如何绕到他后方去的。   失去了后方的援兵,还有一路蛰伏的敌军伺机而动,都难以避免地让段煨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原本的沉稳。   更别说,他此时还没有贾诩在旁为他出谋划策!   偏偏又在此时,在营地的北面,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号角,正是敌袭的信号!   段煨立即整兵备战,将营盘的防御工事又向前推了一段,便见那发出警报的士卒终于退至了营边。   他一把抓住了对方,言简意赅地发问:“何人统兵?”   士卒惊声答道:“那日……率先渡河之人。”   是那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先行渡河的吕布!   ……   段煨的心脏,顿时又漏跳了一拍。 第54章   吕布!   先来袭营的竟然是吕布!   段煨抄起手边的武器,匆匆登上了营地的望楼,向着发生骚动的北方看去,果然见到有一路悍勇异常的骑兵杀穿了一侧的营防。   虽为了确保战马不失,在段煨部将的还击中暂且退了下来,但在他的身后,并州军已呈现出了接应的架势,力图为他扛住前方的压力,为他再行谋求一次进攻的机会。   这支尖锐的强兵能否在这一次撕开敌营,还未可知。   段煨却能看到,自己的军中已经出现了又一次骚乱。   因焦躁和紧张而浮起的青筋,在他的额角跳动了一下。   “让盾兵填上缺口,把铁蒺藜抛过去,拦住他们,不得让骑兵越境!”段煨厉声喝道,“我们一路拦住隘口,一路在高处协防,怕他们作甚!”   邙山,是洛阳天然的屏障。   他们虽然失去了洛阳八关之一的孟津,但仍是一道挡路的强军!   可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没人比段煨更清楚,他这话里到底还有多少底气。   士卒的骚乱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随从没留神去听的当口,段煨低头暗骂了一声敌军“阴险”。   太阴险了!   谁出的计划啊。   让吕布来打这个头阵,最能让此地的军营陷入恐慌之中。   那些营中的士卒根本不会记得,什么吕布杀了上司丁原,认了董卓为义父又背叛,实打实是德行有缺,他们也不会记得,吕布连黑山贼都打不过,一度被张燕击败。   他们只会记得,在“叛军”,或者说是另一路汉军正统渡河之时,是吕布先行凭借着悍勇,在河边争出了一席之地,也是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路追杀西凉军。   他们已在吕布面前先败了一阵。   而现在,他又追到了此地。   ……   “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张飞又扯紧了些手掌上的绑带,朝着退下来的吕布嗤道,“反正就是要让对面那个段将军觉得前后无路,那这活我们也能做,你若不成就早点退下去。”   吕布浓眉挑起:“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陛下手底下最成体系的兵马,一个是张燕的黑山精锐,一个就是他吕布的并州军了,这种正面战场的交锋,不让他去,还能让张飞去?   但就是因为张飞之前渡河时的表现,周围居然有不少人点头以示支持。   吕布气得冷哼了一声,抓起方天画戟又杀回到了战场上。   前方旋即传来了一声暴喝,以及一片营防被以摧枯拉朽之势牵带倒地的动静。   张飞退回到了刘备的身边,低声嘿嘿一笑:“大哥,这是不是就是荀军师说的激将法?”   刘备赞道:“翼德演得逼真。”   张飞有点尴尬,这逼真不逼真的……其实还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去。   但他也知道,刘备虽是河东太守,到底赴任的时间太短,没能训练出一支进退有度,披坚执锐,能够攻破前方敌营的兵马,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下次再与吕布来争也无妨!   不过,也怪有意思的,他虽没在今日被分到攻坚的任务,还能在这里发挥出一点作用。   ……   段煨的面颊暗暗用劲,甚至从侧方看来显得有些狰狞。   谁让他看见,那杀奔回来的吕布和其部下,竟非但没感觉到疲惫,反而作战愈发悍勇,在踏马破营的刹那,画戟之下血光四溅。   被击退倒地的其余西凉军,原本还有抽身反击的机会,却在并州军凶悍的攻势中定在了当场,也被毫不留情地劈翻在地。   在这一刻,段煨闻到了口中的血气。   从士卒的表现看,吕布破营……哪怕不是真正杀穿营地,而是彻底撕开一角的破营,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而他呢?他能做什么?   但凡他此刻能收到后路的消息,能支撑着等到洛阳的支援,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调度士卒拼死阻拦,非要让吕布看看,西凉兵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现在……   现在后方还有一路伺机而动的兵马,先行杀伤了洛阳的援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向他探出头来!   前狼后虎的仗,要怎么打!   这没法打!   吕布刚要向着前方的一颗头颅挥动自己的长兵,与这新打造的“神兵利器”磨合得越发默契,就听到了远处一声鸣金收兵的梆梆声响。   下一刻,更是有着一道道声音高声呼和着,透过交战的动静,传递到吕布的面前。   “全军停手——”   “我军愿降!!!”   “段煨愿降!”   ……   当刘秉抵达此地的时候,营中的战事已落下了帷幕。   吕布正在清点着战马的损失,脸上时而露出了肉痛的神色,但一见陛下到来,又整理了一番面色,作出了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   “没事就好。”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吕布只差没直接将炫耀的话说出口,表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未与段煨的兵马展开全线厮杀,就让他选择了投降。   他也果然瞧见了陛下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示意他去和张辽继续清点损失,上报到卫觊那里。   见吕布已神气昂扬地走了,刘秉这才将目光落到了此地的另外一人身上。   作为一名战场上被俘的将领,段煨绝对算得上是幸运的。   先前拦截汉军渡河失败,被迫撤向邙山,因士卒的掩护,他并未受到什么伤。随后和吕布的交战,因战事只掀开了一角,也并未波及到他。   只是因吕布唯恐他投降是假,先让人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看起来稍显几分狼狈。   但就算如此,这位中年将领的脸上也不见多少慌乱,而是用着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刘秉,此等表现,也算对得起他这将门出身。   刘秉心中暗暗赞叹一声。   却不仅仅是在赞叹段煨的风度,而是在赞叹,贾诩他果然很了解段煨的作风,不愧是一位合格的谋士!   在先后两个重磅消息击溃了他守营的信心后,他直接选择了放弃守营,向刘秉投降。   若换一种方式强攻,刘秉要拿下段煨或许不难,付出的伤亡却会比现在多得多了!   他抬手吩咐道:“为段将军松绑。”   孙轻连忙上前来,执行了陛下的命令,也顺便在旁当了个护卫,严防段煨此人口称投降,却要在此刻行刺陛下。   好在陛下自己站得也并不太近,只是在看到段煨解开了束缚随即起身时,含笑点了点头:“早前就听闻,董贼军中算得上是秩序井然的,只有段将军与徐荣将军。先前贾诩陷没军中时,也曾多次向朕陈说,段将军有效仿先贤之意,善待士卒,与人亲厚,若是死在此地,也是大汉之不幸。”   段煨愣了一愣,躬身答道:“您谬赞了。”   他听得明白刘秉话中的意思。   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提及贾诩?恐怕这前后夹击的策略正是贾诩提出来的!也只有贾诩如此了解他军中的情况,如此了解他!   偏偏刘秉说的,不是贾诩献策,而是贾诩夸赞于他,这话听来就让人没有那么难接受了……   “那个贾文和什么时候跟陛下说起这些了?”张燕在远处低声问道。   司马懿同样小声地回答他:“赵将军正式发兵前夜,贾文和与陛下有过一段交谈,但我猜,这话更有可能还是陛下自己说出来的,为了让段煨好受一些。”   从陛下的神色里,司马懿也看不太出来,这到底是真在陈述事实,还是顺口缓和一下下属的关系。   正在他和张燕的交谈间,刘秉已又开了口:“谬赞不谬赞的,段将军也不必和朕客套了,朕只问你一句话,段将军——到底是汉室的将军,还是董卓的将军?”   段煨喉咙里灌入了一阵冷风,也让他的头脑愈发冷静。   面前的皇帝并未身着冕服,只穿着易于行军的衣衫,甚至并未因先前的得胜,拿出怎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但光只是这一句让他表态抉择的话,已是尽显上位者的风范。   好在,这并不是一个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在他选择投降的那一刻,就应该有一个结论了。   他伏地叩首道:“段煨誓死效忠汉室!先前与陛下为敌,实是……”   “实是要怪董卓,让这天下出现了两个皇帝!”   刘秉接上了段煨的犹豫,也让他蓦地抬起了头来,目光中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但还没等段煨开口,他已听到了刘秉的后一句话:“段将军,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谁为天下正统了!”   段煨怔怔地,给出了一个“是”字。   是。   谁为天下正统,难回答吗?能得胜的那个,就是正统,而另外的一方,就只是逆贼而已。在凉州人的评判标准里,优胜劣汰更是最常见的规矩!   眼前的这位陛下,无论是风姿气度还是统兵御将的本领,都远胜过被董卓扶持起来的傀儡小皇帝,再往前追究礼法,也比刘协更该称得上一句汉室正统,本就应该回到洛阳去继承大统的。   陛下能既往不咎他的过错,让他做出选择,已是贤明仁德之举,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随即抱拳应道:“恳请陛下,给臣以戴罪立功的机会,协助陛下杀回洛阳!”   “且先不急,看看前面的情形。”   刘秉并未即刻应下,而是伸手招来了士卒,让其再去打探前方的情形,尤其是要打听清楚,赵云和贾诩那边的情况如何了,为何还未归队入营。   也是赶巧了,他抬眼就见,张辽带着一名士卒匆匆向他这边赶来。   那士卒衣着暗沉,有若冬日的山石,正是赵云带出去的那一路兵马所着衣衫。   “陛下!”张辽代对方开口道,“赵将军让人回报,董卓派往此地的援兵不是一路,而是两路。他们靠着夜间伏击,杀伤数百,逼退了其中一路,却叫这两方会合在了一起。赵将军麾下兵马甚杂,虽有贾军师筹划,借助地利佯装出了声势,也只能暂且与对方僵持。臣请领兵支援!”   “……”陛下在收到这条军报时是何想法不好说,段煨却是不由眼前一黑。   “而是两路”“兵马甚杂”“贾军师筹划”这一条条信息,都跟他原本想象的情景大有不同。   但他一抬头,就对上了陛下淡定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他有没有兴趣来个降而后叛。   段煨心中一凛,连忙答道:“臣请与张将军一并支援!”   他咬字铿锵,极尽用力,仿佛并不仅仅是要宣告自己的忠诚。   司马懿在远处就看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看贾文和热闹呢。去笑话笑话那家伙,虽是个运筹帷幄的军略好手,却也没想到,董贼想要杀陛下之心如此坚定,竟然不止派出了一路兵马。”   “但他若真能解子龙与文和之围,便是笑上两声,自此恩怨两清,又能如何呢?”刘秉转头回来,拍了一下司马懿的脑袋,“你也跟去,趁着这机会好好练练本事!”   司马懿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陛下推到了段煨的面前,随即对上了段煨略显迷茫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是不敢相信,陛下身边的谋士竟是年少到了这个地步。   司马懿可受不了这样的小觑,昂着脑袋抻着脖颈:“你莫要小瞧于人,你那贾军师纵火烧桥,还不是被我们拦下来了。走!我倒要看看,这西凉军的垂死挣扎,能有多少本事。”   段煨:“……你,你今年几岁了?”   “甘罗尚可十二为上卿,你管我几岁?”   “……”   荀攸缓步走到了刘秉的身边,面容依然是一惯的沉静庄重,“垂死挣扎的狗尚且还能跳过墙去,更何况是西凉勇士。陛下虽听贾文和之言,迫使段煨来降,但要抵达洛阳,恐怕还需要经历一场恶战。”   “那又如何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荀攸总觉得陛下像是又想通了什么,目光也比先前更为明亮坚决:“那就打这场恶战!”   让他看看,西凉军的悍勇表现,到底能拦截住他多久!   赵云的兵马因段煨和张辽的出兵接应徐徐撤向后方,由另外的两方兵马接应上来,挡住了西凉援军的反击。   可惜,董卓对于刘秉有着十万分的警戒,这次派遣出来的,全是真正直属于他的部从。   面对段煨的出面招降,毫无意动的表现,反而更是坚决地拦在汉军挺进洛阳的路上。   刘秉无从得知,董卓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确定,这是一路必须杀过去的壁垒,一时之间,两方陷入了激烈的混战当中,竟让他的兵马暂时被迫止住了脚步。   但在此刻,被西凉军强势反击的,又何止是刘秉这一路。   虎牢关上的徐荣吃了一记败仗后,安顿好了用来充当吉祥物的刘辩和受伤的董旻后,重新调整了虎牢关的防御。   这虎牢关倒也无愧于是天下雄关,让袁绍和曹操虽已几近合兵一路,仍然在关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还有一路,是驻扎于洛阳南部太谷关的李傕。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董卓麾下的将领,名为胡轸。   这两人倒是当真胆大至极,在听闻哨探来报,孙坚已率军抵达太谷南面的鲁阳后,便即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由李傕继续守关,而由胡轸带兵前去进攻孙坚,务必要趁着这长沙太守还未能在鲁阳站稳脚跟时,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说来也是巧,孙坚此时何止是没能在鲁阳彻底站稳脚跟。   他先后逼死了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守张咨,于荆州人士来说,简直就是个悍匪!虽然这两桩事各有他办事的理由,但荆州官员一听孙坚到来,都已先纷纷退避了。   当他兵进鲁阳之时……   “军粮又不够了。”孙坚翻着账簿,头疼得要命。“先前转战零陵、桂阳等地清剿叛贼的时候,也没遇到这等问题啊……”   他向身边的从属问道:“袁公路不是说要供给我们军粮吗,粮呢?”   他的部将祖茂摇头:“还未送来,就只有先前的那封书信。”   孙坚张了张口,真觉得有点无奈。   袁术先前给他送来的那封信,还真让他高兴了一阵,谁让袁术在信中说,他们现在是讨逆不臣,是要协助弘农王重回帝位,那酸枣联军迟迟没能得手,可见时运终究还是在他们这一路。   若是孙坚能够攻克太谷关,他袁术便以汝南袁氏之名,向洛阳……不,也有可能是向着河内表奏,请求册封孙坚为破虏将军。若是觉得这还不够,那就再加个豫州刺史。   这份善意,对于出身不显的孙坚来说,真是极为难得。   但他也不能光给画大饼,不给实际的好处吧。   孙策就在旁边冷哼了一声:“咱们派往南面的信使不是说了吗,那袁公路近来没少打着缓和父亲与荆州人仇怨的名号,跟他们饮酒作乐,我就不信他能光喝酒不办事,一点粮草都没借出来!别是瞧着太谷关防守不严,希望筹措了军粮,自己来一举攻克……”   “好了!”孙坚打断了孙策的话,“去把公仇长史请来。”   孙策没吭声,掉头找人去了。   孙坚所称的公仇长史,名为公仇称,乃是他在长沙太守任上时的长史,算起来也是他军中少有的文职。   孙策领着他来到鲁阳城东一方临时的军营中时,此地早已集合了他麾下的部将官署,此地也已摆开了酒席。   孙坚也当即迎了上来,开门见山道:“不瞒公仇先生,我是真不习惯跟这些人打交道,要是此行还要讨要军粮,我都怕自己把长枪大刀直接拍在他们的面前。”   公仇称抹了把额上的汗:“是,属下明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也知道,孙坚这话还真不是夸张的说法。   孙坚哈哈笑着,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只要能从袁公路处要来军粮,让我等整装备战,速克太谷,我又不会干出什么不讲道理的事。你看——”   他指了指眼前,“我今日备酒为你送行,希望你能尽快给我带来好消息。”   公仇称连连点头:“是……是!应该的。”   可就是在他顺着孙坚的邀约落座的刹那,一声战鼓巨响“砰”地在远处响起,惊得他直接将手中的酒杯甩了出去,惶恐地看向了孙坚,完全不明白他这次又是要玩出什么名堂。   但也就是这一看之下,他蓦然惊觉,孙坚此刻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只因孙坚听到的,不是一声什么军中被敲响助兴的鼓声,而分明是一个敌袭的信号!   孙策冲了进来,神情微变:“父亲,不好了!有敌军骑兵自北方而来,已至二里外!”   若是他们此刻身在鲁阳城中,对于这一行先头的骑兵,自是毫无所谓,偏偏他们此刻身在城东的酒帐内,在他们退回鲁阳城前,敌军就可抵达城下了。   那长史闻言,已是面色惨白,完全不必听再多的解释都知道,孙策所说的“敌军骑兵”必是董卓部下悍将。这些人甚至不等孙坚向北讨伐,就已抢先一步南下,分明是对自己的实力极有把握。   可他随即听到的,却是孙坚气定神闲的声音:“慌什么!伯符,去整顿兵马,其余人等,且继续饮酒无妨。”(*)   西凉军的骏马本就脚力出众,这先前的百骑更是精锐。   先前还在二里地外,不等孙坚等人整军移步,就已抵达了近前。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不是孙坚闻听敌军讯息,做出应战的表现,而是他从容地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将那酒杯一掷。   酒杯落地的声响,仿佛是这军中的一记号令,让众人在此刻无比统一地翻身上马,随后缓缓向着鲁阳行去。   胡轸远远望着这一路兵马斗志旺盛,军容齐整,毫无一点乱象,也顿时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进军的攻势。   却不知孙坚在退回城中后,已即刻将孙策又找到了眼前。   孙策了解父亲,在望见他面色沉沉的那一刻,就知道,他要说的,必定不会是一件小事。   “伯符,我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父亲请说。”   “董贼兵马强盛,还来势汹汹,我军却军粮不足,不可贸然应战!我恐公仇长史前去讨粮不成,打算亲自南下一趟,将袁公路请来此地!”   他就不信了,若是让袁术和他一起发兵,那家伙还能在后方饮酒作乐!   只是在此之前——   “这鲁阳我想交托给你,务必守好此地!”   孙策拍着胸脯应道:“父亲且放心去吧!孩儿绝不轻举妄动!”   “好!”   孙坚连忙吩咐了下去,趁着夜色黑黢,便领着一路人马冲出了城去,留下孙策在此地主持。   同在此地的还有孙坚的部将祖茂,能为孙策提点,他也不怕孙策年少胡来。   孙策也自认自己要守好此地,没打算做什么激进之事。   可就在孙坚离开的两日后,祖茂忽然被人急忙请到了鲁阳城头。   只见孙策面色凝重地指向了远处,语气仓促地发问:“祖叔你看,敌军是否有撤军之意?”   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寻常的信号!   是他的错觉吗? 第55章 (含加更)   孙策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只因就在祖茂被孙策找来的当口,敌军中又已有了不小的变化。   孙策目光陡然锐利,并未错过,敌军退去的阵型中,有片刻的骚乱,随即便有一路异常醒目的兵马先行而去。   若这是寻常的诱敌之策,也未免表现得太粗糙了些。   “祖叔,你看!这将领先前派出游弋散骑抵达鲁阳,竟为父亲故作兵马精锐的表现所骗,在鲁阳城下畏缩不前,可见眼力不佳,魄力更是堪忧,如何能想的出来这大胆诱敌之策!”   孙策上战场不多,但不止是武艺拔群,还有着近乎直觉的天赋,将这句判断说得极是笃定。   他敢断言,敌军做不到!   仿佛是生怕祖茂不信,孙策又挺枪一指:“再看那里,若要诱敌,做出撤兵的假象,为了骗父亲强攻一处,那军旗必有布置,可敌军此刻行动仓皇,竟然将它留在了后军处。我以为,这必是洛阳有变,敌军不得不退。”   “祖叔!”孙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明明口中还是一个晚辈对于长辈的敬称,气势上却已有了主将的风采。“军机忽现,来不及禀明父亲了,我等当速速出兵才是,趁着敌军撤离,劫下他们的后军!”   “若能再进一步,夺下太谷关,那便再好不过!”   祖茂不得不承认,孙策的分析说得极是有理,可他也没忘另外一件事:“孙将军临走前对您嘱托过,让您留守鲁阳,不可贸然行事。”   “可我已将分析说给您听了,怎么就是贸然?”孙策一派坦荡,驳斥道。   “这……”   孙策穷追猛打:“若您觉得小子轻浮,恐这追击之举会让城中遭险,那就由我独领百人前去追赶那贼兵,且看看他们是何表现!”   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多想,必须尽快拿个结论。   是战,还是守?   祖茂心中有些懊恼。   相比于孙坚麾下另一员猛将程普,他说话的本事其实差了不少,竟不知,该当在此刻如何回应于孙策。奈何程普此刻追随孙坚离去,为了前去说服袁术速速供给军粮,一并兴兵,并不在此地。   但孙策又分明看得出来,祖茂忠勇,也落在一个勇字上。   他望着城下的敌军,其实已有意动,只差再添一把火。   可还没等孙策开口,又有另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我看小将军的分析不错,敌军不是诱敌退兵的表现,军中必有动乱,若能追击速胜,许有意外收获,不必盲从孙将军离去前的守城吩咐!”   孙策与祖茂回头,就见一身量高大,面目刚毅的男子快步走来,向着孙策抱拳行礼:“小将军若要出兵,请准允黄盖随行!”   “好!”孙策喜出望外,不料在祖茂表态前,还能得到另一路的支持。   面前这自称名为黄盖的男子,乃是零陵郡的郡吏,在父亲征战于零陵时曾与之有过往来。   父亲举兵响应袁术的募招时途经零陵,他声称自己早年间曾自学兵法,恳请追随出征,虽不似祖茂程普等人一般早从父亲征战,却已在近日间崭露头角,很得父亲看重。   他的判断,无疑是在为孙策的出兵计划争取机会!   “祖叔你看——”   祖茂咬了咬牙,见敌军动静更大,深知再不做决定,于局势无益,连忙答道:“那就出兵!但小将军既应允了留守鲁阳,该当……”   孙策已挎着枪,蹬蹬往城下行去,“那就由祖叔留守鲁阳,绝不叫此地有失,我统兵追击去也。”   祖茂:“……”   他看着孙策这行动匆匆的背影,险些以为,自己在这一刻看到了另外一个孙坚,平日里尽喜欢干点先斩后奏的事情。   再一看,黄盖这郡吏出身的“稳重”之人,也已比他还快地跟了上去,就剩他一个留在城头。   祖茂又无语了:“……”   不是这对吗?   他低头向着城下看,瞧见孙策已飞快地从城中军营里调出了仅剩的一批骑兵,斗志昂扬地冲到了城关之下。黄盖也已翻身上马,追向了孙策,在城门前拦住了对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策恍然,连忙让亲随往军营主帐走一趟。不多久,就捧回来了一顶赤色头巾,被他拴在了头盔之上。   祖茂猛地一惊,“那是……”   那是孙坚的赤色头帻!   自孙坚平定零陵那“平天将军”观鹄起,赤色头巾便常随孙坚征战,以至于就连董卓的兵马都应该听过,孙坚军中,着红巾者必是其主帅!   现在黄盖怎么给孙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还不等他阻拦,这一行骑兵连带着后方晚一步冲出的江东步兵,都已随同孙策杀出了鲁阳城去,向着敌军冲去。   正欲撤离的西凉军兵马,就遇上了这可怕的迎头痛击。   “啊!”   “敌军来了!”   “胡将军——”   “胡将军还在前面!”   “敌军杀来了,戴红头巾者,是长沙太守孙坚!”   “……”   西凉军叫苦不迭,但他们的将领胡轸在收到洛阳军报后,便已先行撤离,心中已被董卓有意撤离洛阳的溃败消息打乱了阵脚,又哪里顾得上后面的人。   这胡轸虽是董卓部下的红人,但确实不是一个长于领兵长于决策之人,全靠投效得早才混到了高位,又哪会想到,他自以为孙坚会固守鲁阳,等待袁术,不会贸然追击,留守在此地的孙策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洞察了局势后选择了即刻发兵。   他已杀入了敌军当中。   孙策以布蒙面,挡住了那张过分年少的脸,手中的长枪疾走如龙。   凌厉的枪花在前,西凉军何止是不敢去看孙策的面容,更是纷纷抱头鼠窜。   以至于前方撤兵的胡轸回头去看后方乱局,刚欲掉头去整顿兵马,就听到了一阵阵凄厉的哀嚎。   “孙坚带大军杀来了!!!”   “是江东猛虎!”   “将军——”   “将军什么将军!”胡轸想都不想,就往自己的坐骑上又甩了一鞭子,受了刺激的战马,撤退得比之前还要快。   胡轸逃亡速归的心情,已然溢于言表。   他又不是不知道,西凉军的猛士有怎样的体格和力气,中原的士卒,便如洛阳的那一批西园八校、北军五校,都是只需要他们用十分之一的人手就能将对方制服。   现在……现在孙坚胆敢发兵反击,还杀成了这样的阵仗,带领的兵马必定不少。   回看后方烟尘滚滚,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果然没小看孙坚!   之前没有贸然进攻鲁阳,实在是对的。   只可惜现在太尉都准备退了,还将话说得语焉不详,他也得赶紧逃离此地,不能和对方正面交手,竟只能让孙坚继续在后方逞凶了。   他一边逃,一边还骂了一句后方的队友:“天杀的李傕,竟然先自己走了,才让人来知会于我,早知道就该和太尉请求,让他把华雄分来和我一路!”   “胡将军——”后方的士卒喘着粗气追上来,打断了胡轸的自言自语。“后面那队人……”   他高声答道:“别管后面了,传令下去,急速撤入太谷关!”   退入太谷关去。   有关隘拦截,孙坚必不能再如此刻一般逞凶!   但他的这条命令,一经下达出去,却等同于是在给这些已被杀乱的西凉军下了死亡的通牒,也无疑是助长了孙策和黄盖追击砍杀的气势。   孙策一把抹去了面上溅落的鲜血,枪尖宛若电闪,扎进了前方一名西凉军的后颈,狠狠将人向着前方甩了出去,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黄盖急追上来,一把架开了西凉军勉力列队袭来的长兵。   就见孙策拍马疾呼:“追!”   只因在孙策眼前看到的,不是什么西凉军的四散奔逃,而是一条继续向前追杀的路。   敌军这将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他一个才上战场不久的小将都不如,退得如此窝囊。   既已越发确认了,对面不是在诱他入套,而是真在撤离,孙策沸腾的战意与杀心已至顶峰。   眼见黄盖已在一边打斗一边指挥士卒收容投降的敌军,孙策一声高呼,身旁的亲卫立刻与他一并加快了马速,追向了前方的胡轸。   那前方奔逃撤退的胡轸何曾想过,自己遇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敌人。   他眼前前方已隐隐约约出现了太谷关的轮廓,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关上的守军已因他的到来,缓缓开启了关门,预备让这些兵马进入,更是忍不住大舒一口气。   可也就是在他即将纵马入关的那一刻,在他身后的士卒竟是忽然发出了一声声的惊呼。   胡轸闻声,匆匆转头去看,就见一支羽箭来势不减,已至近前,嗖的一声正中他的面门。   胡轸猛地睁大了眼睛,甚至来不及去感慨,自己可能根本就不该在此刻转神,就已手中一松,从马背上摔跌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刚入太谷关的地面上。   守关的士卒更是没能从这惊变中反应过来。可下一刻,他们就已听到了远处的高呼,伴随着接连射向西凉败军的羽箭而来。   “长沙孙将军讨逆而来,贼党休走!!”   “杀!”   “贼将已死,速速夺关!”   关上士卒大乱。   他们已先见到了李傕的撤兵,又见到了胡轸这般无序地退回来,再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见到了胡轸死在关下,又哪里还能记得,他们此刻最该做的,其实是放下关门,拦截住这支讨伐董卓的兵马。   而不是像此刻这样,纷纷向着关下奔逃而去,向着他们觉得更是安全的洛阳撤去。   偏那孙策也真是个杀红了眼时悍不畏死的人,已趁着对方的犹豫冲上前来,夺门而入。   等黄盖带着后军赶到时,孙策和他的亲卫已彻底霸占了这座拦路的太谷关。   那位孙小将军仍未解下头盔之上的红巾,只解开了覆面的布帛,露出一张血气上头的脸,斜靠在一处石壁边上,就算作喘息休整。   见到黄盖抵达,他更是笑得有些放肆:“公覆,速让人报信鲁阳,让祖叔传讯我父亲,咱们先整一路兵马,杀到洛阳去!”   黄盖自觉自己先前支持孙策进军追击胡轸,已算是激进的了,却也没想到,还能从孙策这里,说出一句更为激进的话。   他连忙劝道:“小将军,咱们从鲁阳进攻太谷,是急行的义军打那西凉败寇,可再要往洛阳去,就不是这一回事了!军粮不足……”   “我还能不知道军粮不足吗?”孙策踢了踢身边的几个麻袋,“西凉军仓皇撤兵,连军粮都来不及带上,我们既是速去探查洛阳情况,带上这些也够了,再不济,等再遇到一路西凉军的时候,上去抢他们的!”   黄盖:“……”   孙策笑容爽朗,一点也不见退缩的意思:“公覆,你投奔我父亲,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在零陵,可打不上这么有意思的仗!”   黄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开口的却是一句坚定的回答:“愿从小将军追击贼寇。”   “好!”孙策立刻快走两步,下了城关,翻身上马。   他行事果断,一点也不想在这里拖泥带水。   黄盖也是同样。   他清点出了一批骑兵,连带着从西凉军处收缴来战马后又多出的一路人,便随同孙策一并继续北上。   从太谷关处得到的粮草,还真够让这一路骑兵沿途吃用。   更不知是不是其他两路的战况着实太过激烈,以至于沿途都不见洛阳方向往太谷关派遣出援兵,让孙策这一行人走得极是顺遂。   就连孙策这胆大无畏之人,都忍不住放慢了马速,险些以为,自己追击得太过深入,已彻底深入了敌军的某处陷阱之中。   幸好,就在他准备停下整顿,再摸索一番局势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斥候向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说……前方有一路西凉退兵?”孙策的眉心泛起了一点褶痕,隐见忧色。   斥候报道:“是!应当是从虎牢关方向退回的,排场还不小。”   他立刻让人找来了黄盖,告知了情况。   “按照这样说,联军进攻洛阳可能真有一方得手了,才让董卓不得不这样撤兵。”黄盖沉肃的脸上闪过了喜色。   孙策抱掌一拍:“我也是这样觉得。现在虎牢关也有撤军,那我们在关内,就不再孤立无援了。”   他越说越是振奋,“公覆,我们再打一场,奇袭这董卓的败军如何?就算兵力不够,无法将他们全部吞下,那也得让他们走也走不痛快!”   黄盖没有拒绝。   他都已跟着孙策杀到了此地,最冒险的决定已经下了,哪里还用得着犹豫其他!   这两人一拍即合,更因军粮不足,准备就冲着这西凉军的车驾方向杀去,夺些有用的东西回来。   当他们这一行骑兵冲入敌军当中时,孙策简直想要称赞自己一句时运大好。   这一路兵马退回洛阳的阵仗,倒是要比胡轸那边齐整得多,但若论起交战的本领,竟然还要不如对方。   简直是差劲极了!   那为首的将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连面都没露,就已被下属护送着逃窜而去。只留下了来不及跟上的步卒和那些笨重的辎重。   “小将军别追了,他们手中弓箭不少!”黄盖一声高呼提醒,让孙策停了下来,勒着马转道而回,也回到了那些倒地哀嚎,或者抱头蹲在一边的西凉军身边。   他将手中的长枪威慑式地扫了一圈,这才跳下了马来。   “行,先不追了,数数咱们这趟得了些什么能用的,再让人往虎牢关方向探探消息!”孙策吩咐道。   若是西凉军已全部退走的话,那身在兖州的酸枣联军,应该已经入关了。要真是这样的话,父亲可得尽快从后方赶上来才好,要不然他一个少年人,难道要同袁绍曹操他们打交道吗?   那也未免太奇怪了。   孙策想到这场面,就笑了出来:“噗……”   “将军!”士卒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这么惊慌失措干什么!”孙策好笑地转头,“怎么?是有哪个西凉军暴起伤人了?”   敌军都跑了,还有什么可乱的。   但他的这句调侃,却没让士卒的表情有所和缓,仍是一脸的无措:“不是!不是西凉军的事!是他们随行的马车之中,有一位贵人!”   “贵人?”孙策疑惑着跟上了士卒的脚步,停在了一辆确实不像装载辎重的马车跟前。   这马车的车帘早已被士卒掀开,露出了其中那张苍白而贵气的面容。只是那年轻人的额角因方才的冲撞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染上了一片血痕,被他费力地用绢帕按着止血,却还是难免将冕服的袖口晕开了血色。若只从外表来看,还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贵人。   “你……你是什么人?”孙策正色发问。   刘辩的唇角颤抖了一下,见这满身血气的小将军不似西凉军做派,不知为何已觉得眼眶有些发酸,连声答道:“我是弘农王刘辩!”   孙策惊了一跳,向左右张望了两眼,跳上车来低声问道:“可您为何会在此地?”   见刘辩忽而沉默不语,孙策补充道:“我父亲是先帝册封的长沙太守孙坚,此次就是为讨伐董卓,匡正社稷,恢复您的帝位而来的,您若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言!”   刘辩的眼神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光芒,也让他一把抓住了孙策的手腕:“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策点头。   刘辩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是被董卓让人带去虎牢关阵前的!”   ……   “也就是说,虎牢关方向现在还有那个叫徐荣的将领断后,但董卓的胞弟董旻因为先前就负伤的缘故,已经先一步撤回,还带上了弘农王。这就是为何,小将军方才带兵杀来,他连一点交战的意思都没有,就已离开了。”   “是不是弘农王还两说呢。”孙策撇了撇嘴,打断了黄盖的话,“你听他说的话奇不奇怪,又是说董卓不希望联军打着扶持他继位的旗号,让他到阵前劝降,又是说连袁绍都不承认他的身份。更奇怪的是最后一点……”   “方才我们向董旻进攻的时候,因兵马不足的缘故,叫他们跑了。”   孙策指了指仍在车中瑟瑟哆嗦的刘辩,满肚子的疑惑:“如果他真是弘农王,而我是董旻,我就算自己的伤势再加重一些,我都绝对不会让他落入敌手的!但你刚才有没有留意过敌军的表现?”   黄盖试图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掉头来攻了一阵,却又很快放弃撤离了?”   那这没道理啊!   “还有后面!”孙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犯嘀咕,“这位,姑且称之为贵人吧,他倒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说是董卓因北方战事有变,决定撤离洛阳,所以紧急调回了一批原本驻扎在其他关隘的将领。此等情形在前,若是我们此刻往洛阳方向赶,或许还能做出些扭转局面的大事,但他——他竟然不敢回到洛阳!”   一个曾经的皇帝,不敢回到属于自己的洛阳!   就算是因为他畏惧于董卓的强权,也被之前发生的种种吓得胆寒,这表现终究还是太过可笑了些。   孙策一路杀至此地,本就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性情,更觉这样的君主让人瞧不上眼。   黄盖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孙策答道:“我已将他说服了,如今董卓有意退兵,洛阳即将重回正统,若他真是弘农王,便由我护送他回到洛阳,一声令下,士卒相从,将董卓的残部彻底从此地赶出去!”   “至于他是不是弘农王,且待入了洛阳,自有分晓。”   “之前袁公路收到的酸枣联盟来信中不是说了吗,弘农王身在河内什么的……要真是这样,那能一路高歌猛进,逼得董卓撤兵,好像也完全说得通了。”   孙策收枪在后,向着将至日暮的天色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洛阳此刻是何情况了。吩咐下去,就地扎营休整一夜,便即刻动身。”   为了防止还有从虎牢关方向退回的西凉军,正好和他们撞到了一处,孙策与黄盖把随行的兵马往南带着走了一段,这才扎营安顿,将车中的刘辩也请下来入帐休息。   自刘辩的言行举止风度中,孙策又稍稍打消了几分疑惑。   想到抵达洛阳自能见分晓,他近日间的奔行追击也确是有些累了,不多时他便已在帐中睡了过去。   这处临时营地内,也很快陷入了沉寂无声当中。   但此刻的洛阳,却是一片水深火热的人声鼎沸。   司空杨彪几乎是被西凉军从府中拖拽出来的,幸而有杨修在旁搀扶了他一把,才站稳于此,并未摔跌出去。   但下一刻,他便已经惊呼出声:“你们要干什么!”   “父亲!”杨修一把拉住了他,以防杨彪就这样莽撞地冲上去,遭了那西凉军的刀兵。他用只有他们父子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些西凉军百无禁忌的,就连袁氏都被随意砍了,难道还会对我们有所厚待吗?”   “可他们……哎!”杨彪拍着大腿,唉声叹气。   短短数息的光景,他就已经看明白了这些西凉军的行动。只见他们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府中后,便什么也不管,先往府中贮存财货的地方找去,将一个个箱子扛出了杨彪的司空府,分明——   分明就是一群强盗!   但夜色里,这群人的刀锋被映照得愈发雪亮,无法不让他想到了袁隗满门被杀的那一夜,依稀就是这样的光景。那他还上前去拦阻做什么?被抢走财物,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可眼看着他府中的藏书也被顺手拖了出来,却又被这些人弃若敝屣,丢在了地上,杨彪满眼都是揪心之色,连连叹气。那都是真正的珍宝啊!   “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原本该当只有更漏声响的夜色,已经彻底被这样的打砸抢掠所破坏。杨彪向四处张望,听到各处都有这样的动静,眼前一阵发晕。   也就是在这时,他竟忽然看到,一把大火烧起在了与他只一墙之隔的地方。又因司空府的位置特殊,那一墙之隔……   “怎么回事?宫中起火了?”杨彪惊呼出声。   他此刻顾不得更多,几乎是直接就要向着这一路西凉军的队首扑过去,向他们发出质问。“董卓他到底要做——”   “……!”   一支长枪抵在了杨彪的胸口,迫使他一个急刹,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视线向着眼前看去。   那队正眼中冷得不见一点敬畏,“请杨司空不要多言,速与我等走一趟。”   另一头,杨修也已被枪指着,举起了双手,不敢再做出反抗的举动。   这父子二人,以及府中的家眷仆从,都抱着异常忐忑的心情,在西凉军的威逼下,顶着冬日的寒风,来到了一队马车跟前。   就见此地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朝臣,也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处境。   在队伍的最前方,甚至是董卓一手抓着年幼的小皇帝,一把将他塞进了车中,全不给他以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地。   那颗脑袋还是从车窗中探了出来,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振声向着董卓喝道:“董太尉此举何意!朕是天子是皇帝,合该待在这洛阳帝都,你又是火烧皇宫,又是迫使朕登上马车,总该给我一个解释!”   董卓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幼稚中又透着几分固执的脸,竟是恍惚想到了他刚抵洛阳,在邙山救驾的那日。彼时,刘协也是这样的表现。   但那个时候,他能称刘协一句“陈留王比皇帝有胆量,更像一位天子”,今日,他却只会因为刘协的这句发问倍感恼火。   听听这话说的,难道他就很想从洛阳撤离吗?他就不想留在此地尽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吗!   还不是因为,他意图两路作战,先后战胜酸枣联军和河内联军的想法,已经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化为了泡影!   虎牢关那边,或许徐荣还能阻拦住袁绍和曹操等人一阵。   北面这一路,却是已经彻底无力回天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稳重的段煨和贾诩联手,非但没能阻止“刘辩”渡河,被他先抢夺过去了孟津,又被他飞快地拿下了段煨,还逼退了一路援军。虽此刻仍在山中激战,但距离“刘辩”踏入洛阳,不过一步之遥!   失去了黄河屏障,失去了邙山屏障后,再要想将他们驱逐出境,就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董卓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他们抵达洛阳的那一刻,那封被他压着只在部将中传阅过的罪己诏,将会以何种可怕的速度扩散开来,让军民同心,都向着“刘辩”而去。他再不撤,不按照李儒所说的后路,尽快退出洛阳抵达长安,他就只有被困死在洛阳一个结局。   所以他只能走!   按照李儒的说法:   “朝廷百官已经认可了刘协代替刘辩继承皇位,只要这些朝臣都被带到关中,没有在天下人面前改口,刘协就仍是皇帝。”   “太尉有皇帝在手,有借助皇帝号令拉拢的西凉盟友,有更为易守难攻的关中,何愁不能复起!”   “那关东联军之中,名义上都要扶持刘辩登基,可这些世家大族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们不清楚吗?他们今日可以勉强勠力同心,向洛阳进军,却势必要为夺回洛阳后的封赏大打出手,让那个仍有真假疑云的弘农王如何招架呢?只要他们露出了颓势,就是我们的机会!”   “光是汝南袁氏,在袁隗袁基死后,恐怕都要乱作一团了。”   “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尽快把朝廷从洛阳搬迁到关中去,随后死死地守住函谷关,就如当年的秦国一般,凭借函谷关之利,阻挡六国群雄……”   “您仍是太尉,只是换一个地方当太尉而已!”   “这洛阳的珍宝,带得走的,就全部搬走,作为军需物资,带不走的,那就一把火烧个干净,且看看那位意图复起的圣明君主,到底能否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振旗鼓!”   “太尉……”   董卓面色一狠,向着面前的刘协厉声道:“洛阳是帝都,长安难道就不是前汉的帝都,是我大汉的龙兴之地了吗?如今叛军将至,朝中无良将守关,他们将杀至此地,要了陛下的性命。我董卓不愿见此情景,先带诸位撤出函谷关,赶赴长安。敢问陛下,这有何问题!”   刘协:“……”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跑路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若不是周遭甲兵林立,他几乎张口就想要说,便是让联军打到洛阳来又如何呢?反正他原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正好把帝位还给自己的兄长,继续当他的陈留王。   偏偏此刻,熊熊大火已从皇宫中彻底烧向了天穹,烧得整片夜色都有若熔炉,近前的刀剑则在寒风凛冽的夜里更显骇人。   董卓,董太尉,想要迁都,从洛阳到长安去,是他这个皇帝都阻拦不住的事情!   也不是这些朝臣能阻拦的事情!   “诸位若不想被当作乱臣贼子,最好安分一些,随我一并往长安去!”   有一名朝臣刚要下车理论,便已被一杆长刀斩落了头颅,竟是连一句话都没能发出来。   挥刀的华雄面无表情地站到了董卓的身边,得到了董太尉一个赞许的眼神。   董卓将手一挥:“走!”   他又转头向华雄吩咐:“去,把这洛阳的百姓能带,也带上些,速速追上来,渡过函谷关!”   华雄听令而动,带着一队西凉士卒冲向了洛阳城外的民居。   他们在面对着那些朝臣时,都已没有了耐心和尊重,更何况是对这些可怜的洛阳百姓。   烈火,鲜血与哀声,组成了这个洛阳的不眠之夜。   也就是敌军将至的迫切,才让他们当先选择杀向这洛阳的权贵富户聚集之地,以便掠得更多的珍宝。   但在此刻,无疑有一群人,要远比他们要为着急。   “陛下!”   刘秉望着远处天边烧红的血色,心急如焚。   一想到这火势是从洛阳发起的,既能一直让身处邙山之人看见,还不知有多大,又已造成了多少死伤,这董卓的狗急跳墙又不知道有多少疯狂,刘秉的声音就即刻上扬:“传令下去,斩首破敌者,战后连升三级!后方兵马如有余力者,由诸位将军统编,压上前来!”   “陛下切莫心急!”荀攸一把扶住了刘秉,劝道,“洛阳起火,您忧心京都子民,故而心焦,那董贼的残部比您还要着急!若真是董卓要逃,不敢对上您的锋芒,他们这些人就等同于被放弃了,哪里还有应战的底气。只需让人高呼董贼已逃,自可速破敌军。”   刘秉握住了他的手,又分明听到,荀攸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也转而低声安慰道:“荀慈明学问过人,名扬四海,董贼他绝不敢苛待,必定无事!”   “陛下——”   “请荀军师放手指挥。”刘秉牙关紧咬,“朕……朕心已乱,恐对敌方略失当,不再多言。”   但又或许,他此刻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距离洛阳一步之遥,董卓竟先一步放火,摆出了不敢在洛阳久留的架势,士卒就算不用上面提醒,也能察觉到这个信号。   正如荀攸所说,董卓的残部正在后退,试图为自己谋求一路生机。   河内出发的这些兵马,却已是毫不相让地压了上来。   “大哥!”   张飞一声惊呼,就见刘备原本在后方与卫觊一并周转军需,现在已操着刀杀向了前方,宛然又回到了武将的身份。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刘备的老师卢植正在洛阳,现在也是生死未知,又怎敢再有耽搁。   张燕本就身形灵活,已带着一路精锐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高处,将一片箭雨射向了西凉军的后方。   吕布等人自不必说,已和赵云合兵到了一处,身先士卒地冲杀在前方。   但真正压倒这一路援军的,应该还是段煨的举动。   他借着摇动的火光,勉强辨认出了敌方校尉所在,司马懿连忙睁大了眼睛,为他谋划了一条厮杀到那校尉面前的路线。   段煨深知他这降将要得到何种待遇,与此次交战的结果密不可分,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司马懿的话,顶着肩上中了两箭,也斩断了那敌军校尉的头颅。   一时之间,山中呼声震天。   却是只有刘秉的这一方在欢呼,而董卓的兵马连一声呼喊都顾不上,就已掉头逃窜而去,向着光线最是明亮的地方逃去,还希冀于能够赶上董卓撤兵的脚步。   但后方的追兵已是越战越勇,如何会给他们以逃窜的机会。   被按倒在山路上的,被踩踏在马蹄下的,被一箭射死在山石上的……   每一刻好像都有人在倒下去,也终于让出了这条杀向洛阳的大道!   刘秉何敢有片刻的停留,随同开道的精锐冲向了远处的洛阳城。   不知道是因他之前确实练习骑马勤快,又确在此道上很有天分,还是因为紧迫的局势和专注的心神作用,让他这策马疾驰间不见半点生涩稚嫩,只有皇帝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他的王都。   可当他纵马行出邙山山口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片烧天的火势。   他刚穿越来的那一晚,险些以为,山道间连缀的火把,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但现在,他更希望是一场梦境的景象,就这样太过生动而真实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让他身形一颤,仿佛被灼人的火舌烧到了脸上。   在他的眼前,洛阳的宫城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火海。   而在洛阳的郭区民户之间,仿佛曾有一队骑兵肆虐而过,撞出了一条条血路,也在四处点起了火。冬日的寒风没将这些火给吹灭,反而助长着火势,让它们变成了一团团落下的太阳,烧得人四散奔逃,凄声不断。   那烧杀掠夺之人,却已在他的兵马越境的那一刻,收到了危险降临的信号,竭尽全力地向着洛阳以西的函谷关方向逃去。   荀攸担心荀爽,司马懿担心司马防,倒是贾诩身无牵挂得多,还能用冷静的语气向刘秉谏言:“陛下,按照火势,董贼兵马可能还没撤离太久,若是此刻让骑兵尽数上前追击,或许还能——”   “救火!”刘秉的眼睛里也烧着火,变成了两个掷地有声的字。   他此刻已跳下了马来,一把拨开了贾诩的手,向着前方的诸将喝道:“传朕旨意,所有兵马,速去救火,保洛阳子民的性命!”   他已敏锐地察觉到,比起历史上记载的迁都,董卓的时间少了太多,这让他根本来不及迁走太多的百姓,迫使这些人哪怕一定会死在路上,也要被刀兵驱策着向长安走去。   只要尽快扑灭火势,还来得及保全他们的性命,能救多少是多少!   有战马运送,有士卒肩挑,从河中、从井里打水来灭火,总比只靠着这些百姓自救更有效率。   赵云拨马回头,就见陛下的眼中,根本没有那座摇摇欲坠的宫城,也没有那曾经的朝堂百官,只有在四处的火势里发出求救声的百姓。   也让那两个字哪怕透着沙哑,也坚决得让人心颤:“救火!”   可突然之间,陛下的眼中又像是过了两道电芒,仿佛这句用尽了力气的呐喊,忽然之间让他打通了天灵,想起了什么遗忘已久的事情。   刘秉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只传入了附近几人的耳中:“吩咐下去,救火之时,留意井中。”   “尤其是,城南的井中!” 第56章   “你们说,陛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张燕一边在夜色中疾行,一边忍不住问道。   可惜跟他同行的人,显然没法给他一个答复。   徐晃白波贼出身,因渡河之时表现积极,得了陛下的几句夸奖,但大多数时候仍在当闷葫芦。   孙轻来过洛阳,但只是来拜访司马防的,又没研究过什么井啊池的,只知道要将陛下的话奉若圭臬。   他嚷嚷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陛下都说了,先灭火!”   灭火才是头等要事!   孙轻看着眼前这座烧起来的洛阳城,心中五味杂陈。   哪怕早在上一次到访此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卸下了对洛阳不切实际的想象,也不曾料到,洛阳在经历了董卓入京的祸事后,竟然还能被付之一炬!   洛阳的皇宫已经彻底烧成了一片烈焰,没有了抢救的机会。   倒是这洛阳周遭的郭区民舍……   “快!”张燕也暂时卸下了那份疑惑,指挥着跟上来的黑山精锐。“火势成片的地方,先在附近挖出一段壕沟阻火。再去寻灭火的工具和水源!”   洛阳城南,沿着洛水而建的这一条民舍尤为拥挤。但往日里,这些住户被京中富户笑话,是要顶着被洛水泛滥的灾祸威胁,也得凑到天子脚下,现在却是取水灭火最容易的一批人。   反而是东南角的这一片,为了更方便在城东集市务工,同样扎堆团簇在一起,成了遭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火一经烧起,便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把火。   却分毫也没让这些没钱烧火的人感到暖和,只看到了他们遮蔽风雨的陋舍即将荡然无存,失去这最后的立锥之地。   “我的房子——”   老人嚎啕着想要扑上前去,又被家人拼命地往后拖。   “火都烧到咱们房顶了,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可我在床下还藏着东西呢。”   他方才被西凉军的骑兵马蹄声惊吓得四处躲藏时,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只想着要带子女保住性命。但当西凉军消失无踪,折返回来时,看到落脚的屋舍背后跳动着大火,他的心就直沉谷地。   然而,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敏捷的黑影冲入了屋中,不多时便顶着灰头土脸的样子,猛地把一个陶罐抛到了他怀里。   “你……”   “退后些退后些!”张燕没耐心地把人往后推了两步。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先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老人。他愕然地向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竟来了好一批兵士,还推着数架兵车,狠狠地向着这片民舍撞来。   撞不开的,便由三五十人合力拉拽,木墙应声而倒。   再往后,则又有三五十人举着铁铲向前挖掘,延续着他们后面的一条“粗线”。   老人呆愣愣地看着。   按说,因西凉军近几月间的行动,因洛阳再往前数几年都荒唐而混乱的局面,在看到这些推着兵车,扛着铁铲,身着皮甲的士卒时,他就又应该找个地窖把自己重新藏起来,唯恐他们暴起伤人。   可手中的陶罐又沉沉的,将他定在了原地。   “砰”的一声巨响。   一把铁铲卡进了屋顶中,一记猛劈,将着火的屋顶直接掀翻了下来。刚起火不久的屋面砸在了地上,溅起了地面的尘土,却也让火势暂时被这一砸直接扑灭了。   碎裂的木板横飞了出来,老人踉跄地被人拉开了一步,才避开了一片翻来的碎片。   “燕哥都说了让你退开些!”一名黑山军的士卒笑了声,向着张燕问道,“张将军,您方才冲过去的样子,真是对得起你那飞燕的名号啊!”   张燕回头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多干点事吧!”   他本就是黄巾出身,看到眼前的乱象,恍惚想起了些早年间河北的旧事,脑子一热就冲进了刚起火的屋舍中,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指点点着岔开了话题:“我可告诉你们,陛下自己也去救火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偷奸耍滑,丢了我黑山军的脸,等此间事了,一个都别想跑,去河东盐池挖沟渠去!”   他说话间,一把抓起了身旁士卒递来的绳索,用力地向前一拉,一阵连环的碰撞倒塌之声顿时遮盖住了人语之声。   那条用于阻火的沟渠界限,就跟在他的后面继续蔓延。   也将火势,阻断在了沟渠的另一头。   老人还怔怔地看着,又迟缓地举起了一只手,揉搓了一下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他又看到,自己的长子已经壮着胆子上前去了。   “……你们说的,陛下救火,是什么意思?”   一名黑山军士卒闻声,转过了头来,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带着我们从河内杀回洛阳,把那该死的董卓和他的西凉军逐出这里。”   “他还真是一件人事不干,把百官都迁走了不算,还要往洛阳放这一把火。陛下他哪里忍心看到这个,追击董卓都顾不上了,先让我们救人灭火。”   对京中的百姓来说,这士卒所说的话,其实还是没那么好懂。但眼前这批赶走恶贼的人听皇帝的话,皇帝还让他们救人,这总是明白的!   他连忙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帮得上忙的?”孙轻挂在后方的巢车上,一边指挥着挖掘的路线,一边听到底下,这个问题已不止是从一个人的口中问出来。   “哎——有有有,真有事要让你们帮忙!这附近哪儿能弄到一大批取水的工具?”   刚才还在发呆的老人蓦地“惊醒”了过来,举着手中的陶罐就答道:“那边,那边有一座甄官署!”   孙轻压低了声音向着下面问道:“甄官署是什么东西?”   没等其他同伴作答,老人的解释已经响了起来:“是制陶的地方,那里起码存放着数千件陶器。”   “好好好!”孙轻立刻就乐了,直接换了个人在上面指挥,自己带着一队士卒就跟上了领路的老人。   那老人怀中的陶罐里,随着他脚步颠簸,间或发出几声沉闷又清脆的响声,混杂在各处的救火响动里,倒也有种奇怪的韵律。   他这会儿倒是无心听着这个,一路快步,将人带到了个占地不小的官署面前。   大约是因陶器带不走,又没多少值钱的东西,董卓兵马在仓促撤离时,竟未来过此地。而且,此地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惊变太多,看起来已停工数月了。   借着灯火,孙轻往脚下一看,发觉这甄官署的庭中地面上,已积了一层灰。   好在,这里存放的陶器当真不少,都陈列在庭中屋内,还有相当一批,是汲水所用的小口尖底瓶。   另有一批陶艺大盆,也堆叠在院落当中。   老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将军,能用上吗?”   “可别叫我将军,我就是个替陛下跑腿的。”   孙轻信手抄起了一只,借着月光端详了一番器型,发觉没什么问题,见那陈列大宗陶器的屋前有口水井,约莫是平日里制陶取水的,干脆把那小口尖底瓶挂上了绳子,投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他听见的,居然不是寻常陶罐入水的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撞上了软物的响动。   “咦——”孙轻奇怪地往井中探头去看,顿时被骇了一跳。   “怎么回事!!!”   只见这井中不知是何缘故,已是枯竭无水,但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孙轻觉得惊吓,实是……   实是因为,这井中还有一具宫人的尸体!   ……   “张将军!”   “张将军——”   孙轻拔腿急奔,冲到了张燕的面前,颠三倒四地把刚才走到那甄官署中见到井中尸体的情况,说给了他听。   也随即得到了张燕的一个白眼:“你不是吧?一具宫人的尸体能把你吓成这样?就算是放了三四个月,已经腐败不堪了,那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瞧你这样——别说我认识你这么胆小的人。”   “谁胆小了!”孙轻蓦地扬声,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胆小,哪里活得到今天。看到井中有尸,我想着还是把人捞起来算了,反正等陛下在洛阳重新整顿秩序,这尸体也是要被取出来的,结果没想到,这宫人尸体的怀中,还有一件东西。”   他拉着张燕到了一边,小心地将那个沾染了泥水的布包打开了一角,其中装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   孙轻的动作,郑重得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张燕瞪大了眼睛,就见这檀木盒子掀开的一角里,露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方玺,因这玺印的一角乃是镶金补缺,在月光下更显分明。   孙轻颤抖着手,将玺印抬了起来。   下一刻,八个篆书所写的字,被照亮在了不甚分明的光线里。   哪怕张燕识字不多,他也能认得出这八个字来!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封由先帝册封他为平难中郎将的诏书,就加盖着这枚印信。   所以这八个字,他认得,认得很清楚。   张燕颤抖着声音,念出了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孙轻连忙将印玺重新藏入了盒中,眼神里还有几分恍惚:“张将军,我果然没有猜错对不对?”   在得到张燕答复的那一刻,哪怕他手中的盒子不大,也忽然有了逾越千钧的分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一句对众人来说,都不陌生的话。   只因那是大汉传国玉玺之上才会有的八个字!   而这玉玺一角的金边,是因王莽篡汉之时,被太皇太后抓起玉玺就朝着他砸了过去,也让这枚和氏璧打造的传国信物上磕碰有损,在后来重新用金边包裹了起来。   所以这是传国玉玺!   玉玺!   张燕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唯恐他忽然一个手松,就把这东西砸在地上摔了。   他先前指挥人干活的声音中气十足,现在竟也难免飘了起来:“……是,你没猜错,我现在也忽然知道,为何陛下要说,让我们留意城南井中了!”   谁能想到啊!   当日何进被杀后,宦官裹挟皇帝出逃的宫变里,都说张让等人把传国玉玺也给捎带上了,唯恐袁术袁绍等人得到玉玺,直接给他们盖章定罪。   这也是为何,董卓入京后,被他扶持上位的刘协并无玉玺在手。   按照董卓对外宣告所说,张让等人畏罪自杀,跳入黄河时,就让这玉玺一并变成了陪葬品,除非有人能够悍不畏死,直接把黄河翻个底朝天,才有可能把玉玺重新找出来。   谁知道,玉玺根本不在河中,而是被宫人藏于井里,藏在这洛阳城南的一口废弃水井当中!   或许是张让在走投无路之时,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头,将玉玺的藏身之地告知了陛下,又或者,其实是陛下在发觉自己要被挟持的时候,便让宫人带着玉玺逃走……   但有一个事实并不会变。   玉玺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陛下的手里,也用一种最为有力的方式证明了陛下的身……   不!什么证明陛下的身份!是证明了陛下比那被董卓带走的刘协更有正统性!!!   张燕越想,呼吸也越是急促了起来。   一想到这玉玺的存在,将会对眼下的局面带来多大的转变,他更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敦促着其他人在此地继续救火,自己则带着孙轻翻身上马,向着陛下的方向驰骋而去。   这是至关重要的证物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马匹哒哒向前行进的时候,周遭跳动的火星撞入眼底,他的脸上却忽然落下了一点冰凉。   而当他翻身下马,抱着那个包袱向着陛下冲去的时候,扑簌的落雪与烧天的烈火忽然对照成了冰火两极,正在降临这座战火烧过的城市。   张燕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是滚烫的,沸腾的,充满着被激烈的戏剧性所席卷的情绪,甚至让他有些不知道,在停下时第一句该当说些什么。   陛下的发间却已经落了几点冰白的颜色,让手持洛阳舆图的他,与荀攸商议如何救人的他,都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镇定,正是此地无人可以取代的主心骨。   他抬眸向着张燕看来,开口问道:“玉玺找回来了?”   荀攸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见张燕一下跪倒在了陛下的面前,宛若信徒向神明献礼一般,举起了手中那只脏污的包裹,“我等幸不辱命,从城南甄官署的井中,取回了陛下的传国玉玺!”   也安然地将这玉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   在周遭慢慢消退的火光里,刘秉伸手,将包裹中的檀木盒接了过去。   他其实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一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在迫切下达救火指令的时候,他心中乱得出奇,也难以避免地在想,古代这种木屋居多的情况,要灭火简直要比现代艰难太多。   这里也没有能够用于救火的消防车,只能用笨办法,把火势隔绝开来,然后再依靠着他这手底下的数万兵力,去打水灭火。   这么做虽然不能让火势立刻被扑灭,起码,绝不会让眼前这座都城,陷入大火半月不绝的绝境当中。   而在想到井中取水灭火的刹那,他又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也是一件对于看过三国时期史书和影视剧的人都该知道的事!   历史上,是孙坚先一步带兵攻入了洛阳,也在洛阳城南的一口井中,得到了遗落在此的传国玉玺。   真正的刘辩和刘协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他知道,也立刻变成了一句吩咐下去的命令。   仿佛从救人到自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但他其实也没想到,这玉玺会被这么快地找到,还如此凑巧的是由黑山军,也就是他的“元从”找到的。   多好啊。   现在,他又多出了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   可刘秉他只是震惊于东西找得快,军中的其他人就真的是既惊且喜了,甚至是陷入狂热了。   再加上第一个拿到玉玺的人是孙轻这个宣传大户,有些事态的发展,好像就不需要多说了。   ……   司马懿低着脑袋走过了眼前破败的长街。   洛阳的宫城仍在燃烧,像是一支白天都不熄灭的熊熊火把,只能靠着周遭新挖的深沟,防止火势蔓延出来。毫无疑问,这里会一直烧到无物可燃的那一刻。   他面前这一片的火,倒是已经止住了,也还依稀能够辨认出曾经的样子。   这街边曾有一“里”,“里”中是数座官员住所,其中一座,正是司马防的宅邸,但现在,宅中已经无人,只剩下了兵马践踏过的痕迹。   按照逃窜出此地的人说,这里的官员都被西凉军驱策着坐上了马车,向长安方向去了。   司马懿苦笑了一下。   陛下选择救火,而不是让全军追击董卓,或许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若追,董卓这西凉贼子必定玉石俱焚,干脆把手中的人质都杀了完事,到时候他破罐子破摔遁逃往西凉,做个驰骋边疆的蛮横武夫,也不无可能。   不追,董卓想要与陛下争夺地位的正统,也就必定不会让朝臣死去,反而必须让他们活着抵达长安,与那刘协一并组成另外的一个朝廷。   他父亲虽是暂时救不回来,但起码性命无虞,还有另想他法的机会。   而说到正统性……   一队抄着盐铲的士卒走过,交谈的声音传入了司马懿的耳中。   “你们知道吗?昨夜城南那边真是神了!说是孙将军张将军他们尊奉陛下的命令,在救火时专门留意着水井。在被指路到甄官署时,只见一道龙气盘桓在井口。”   “这么黑都能看到龙气?”   “嗨……或许正是天黑才能显现出神迹呢?孙将军一见异象,直接就扑了过去,竟在井中看到了一位宫女的尸体,她怀中抱着的,正是陛下的玉玺!”   “别说得这么玄乎……”   “什么叫玄乎!就说陛下是不是一心救火,还让人顺便看一眼井中,又是不是立刻就从洛阳的上百口水井内,一眼就找到了玉玺所在的那一口井?”   “就是!那口井还刚好没被火势包围,被烧塌的房屋掩埋,就这么凑巧地被找到了,说是生有异象,也一点都不为过。”   “还有,那可是玉玺啊!陛下终于回到了洛阳,也重新手握了玉玺,什么董卓废立不废立的,他就是咱们的皇帝!”   “你们真是的,懂不懂玉玺的分量!”   司马懿瞧见,这一队士卒的胸膛,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已挺了起来,迈开的脚步也比之前落得更远。   他原本跌落谷底的心情,也不免因为这情景而回升了不少。   是啊,别管是不是真如那些嘴碎的黑山军所说,玉玺的出现伴随着非同一般的异象,起码陛下已经拿到了敕封群臣最重要的道具!   洛阳的火势也在河内兵马以及天降落雪的影响下,除了还有几处烧得太旺,暂时难以扑灭,其他的地方都得到了控制。   还有大半屋舍得以保存,起码还能让洛阳百姓挤一挤歇脚,不至于要在这寒冬里流落街头。   只可惜宫舍被烧,就连陛下也只能寻了一处遭灾不重的院落居住。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地方可能还不如陛下在河内河东时住得好。   司马懿越门而入,向驻扎在此地的士卒问道:“陛下呢?”   士卒伸手指了指偏屋:“昨夜陛下说要看些被抢救出来的文书,一直就没出来。我们又不敢惊扰陛下……直到刚才让人把您几位找来的时候,才出了声。”   司马懿小大人模样地盯了他一阵,“陛下的事情你少管那么多。”   士卒闭嘴了,没敢说在夜半之时他还闻到,院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又见刘备和荀攸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更不敢多说什么,只像个摆设一般站在了一边。   可当司马懿敲响了房门,陛下走出来的那一刻,哪怕是平日里沉稳端庄如荀攸,在此刻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士卒!   “陛下——”荀攸遽然变色,“您的头发!”   只短短一夜的时间,刘秉的模样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他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已在这一刻变成了垂落肩头的短发。   那仿佛是用剑削得短长零落的头发,竟在末端还有着一点被火燎过的痕迹!   天子的头发,竟变成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样子。   偏偏此刻身着冕服,手捧木盒的刘秉浑然不觉自己的样子有任何的问题。在这张又像是疲惫又像是振奋的脸上,挂着一种和面前众人对照出来的惊人从容:“身为皇帝,便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我不能阻董卓作乱,甚至让他在逃离洛阳时放火焚城,又岂是先前一封罪己诏就能抹去罪过的。”   “那您也不必——”刘备满目震撼,也不免在说话的声音里露出了几分痛心疾首。   却见刘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下未定,朕还有太多要做的事,便权且削发代首,以偿还朕的罪过。”   “请诸位传令下去,朕有些话,想告知洛阳军民。”   荀攸过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   当洛阳的百姓汇聚于洛水之前的灵台之下时,当台下最靠里的士卒望见刘秉一步步登上高台之时,这一片攒动着人头的场地上,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寂静。   短暂降临的落雪,已经被阻挡在了云层之上,只有掺杂着些许雪粒子的冷风呼呼过境,也将那冕服锦衣的青年凌乱的短发吹起。   “削发代首”这四个字,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人群之中,又像是一块巨石,就如此刻这座四丈高的灵台一般,被垫在了陛下的脚下。   昨夜的火起火灭,好像也只是发生在短短数个时辰之间的事情,但随着那数万兵马向着火势碾压而去,同时散布开来的,还有那封曾经让河内河东百姓热血沸腾的“檄文”。   可这些刚刚体会过陛下回归洛阳好处,知道陛下抱负的洛阳百姓怎么也没想到,在试探着走出家门,走到此地的时候,他们又会听到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时代,陛下竟在回归洛阳,夺回玉玺的当夜,削断了自己的头发,用作对自己迟来一步的谢罪,作为他最诚心的道谢。   在这灵台的后方不远处,就是洛阳的明堂,是大汉天子的祭祀之地,可此地也在董卓离去前被点着了一把火,现在仍在燃烧着。   洛阳宫城的烈火,与这明堂的烈火交相辉映,让屋舍零落的灵台高地,像是一片孱弱的孤岛,站在其上的天子更不过是个一度飘萍流落的可怜人。   可他飘动着的断发,让他此刻就宛然是那经由过焚烧的洛阳都城,身上流转着彩光的冕服,又像是这雪后必将重现的彩霞。   破碎与重生,让他哪怕不发一言,也在他站定于台前的那一刻,狠狠撞入了众人的眼中。   他的声音其实传不了那么远,让那么多人全都听到。   但众人看得到,这位年轻的天子一把丢开了檀木盒,让它翻滚下了高台,自己则毫不犹豫地高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一线穿刺云层的日光,仿佛就投照在了他手中的和氏宝玉之上。   一个声音,也在这一刻,从微弱,到振聋发聩。   “朕——”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   “不孝刘氏子孙,倚仗非人,竟至洛阳陷落,天下动乱。”   “幸而忠臣相护,民心相随,终令洛阳重回,玉玺归位。”   “此为——”   “天不绝我大汉!”   他并无旈冕,戴在这刚刚削发代首的头上,也像是在用一种更为赤诚的方式,向苍天祝告,他今日归来,即是天命不绝汉统,明君生逢乱世!   下一刻,在高台周遭的士卒像是被某种默契的力量所击中,纷纷跪倒了下来,也将那最后一句话,变成了一种如浪潮一般向外推出的咆哮。“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   “天——”   此为苍天,不绝陛下之路,不绝天下生民之路!   ……   孙策停住了脚步。   因他自报家门而为他领路的人,已如那众多呼应着台上声音的士卒,在原地跪拜了下来,高喊着那令人澎湃不已的六个字,也让这六个字更近地炸响在了他的耳边。   血与火,死与生,黑与白,都好像在这一刻,用着毫无保留的姿态压到了他的面前,也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道灵台宣告的身影上。   然后他缓缓地,僵硬地将脖子向右转去,停在了那个自称为“弘农王刘辩”的人身上,露出了一个,大概混杂着讥诮、惊愕和迷茫的表情。 第57章   “你……”   哪怕是还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孙策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他都敢发出一句断言——   前方号令士卒、汇聚军心、宣告着大汉命不该绝的皇帝,和他身边这个自称弘农王的刘辩,简直是有着云泥之别!   还用说吗?   对面的那位,领兵突破了孟津防线,越过邙山,打到了洛阳,才让他这边的董卓兵马被迫撤退,被他找到了进军的机会。   虽曾是被人裹挟着外逃,也曾被废黜皇帝之位,但这些过往的屈辱,在他重新打回洛阳来的那一刻,在他将董卓从洛阳驱逐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洗清了。只剩下了他此刻手举玉玺,昭示着帝王归来。   可他身边这位呢?   在被董卓挟持作人质前往虎牢关时,他除了被关下诸位指认为假,以保全士气之外,真是什么都没做。在他孙策领兵向那董旻冲杀过来时,也躲在马车之中畏畏缩缩的,何来什么皇帝的样子。   对比太过明显了!   他孙策也不是个瞎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是想着护送这位身着冕服的弘农王抵达洛阳,姑且相信他说的话,前来此地验证个真伪,若他是真,便有了救驾之功,结果!结果他是真伪不分,把一个如此拙劣的假货,带到了这位明君面前!   孙策本就不是什么擅长隐忍的脾性。   沿途杀奔而来的疲惫,也并未在先前休整的那一晚中得到缓解,反而只是短暂地沉寂了少许,然后在此刻,一股脑地全部爆发了出来。   少年将军眉眼间跳动着怒火,一把抓住了身旁那“弘农王”的衣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骗我!”   “我……”刘辩是真的傻眼了。   他哪里骗孙策了!   别管台上的那人到底有没有削发代首,又有没有因为遭逢骤变神态大变,他都敢说,自己绝不认识他!   但就是这个人,竟然如此坦坦荡荡地说,是他这位不肖子孙,所托非人,错信朝臣,让汉室江山动荡,幸好已重新夺回了洛阳,也夺回了传国玉玺!   可真正的前任皇帝,现在的弘农王,明明就是他刘辩。他也没有被人掉包过。   周遭震天的呼喊声窜入他耳中,都已变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调,让他困惑,让他糊涂,甚至是让他心惊胆战。   在这一刻,他更是难以避免地想到了董卓。   他此前以为,董卓将他指认为假,说他是在给其他人隐瞒去向,甚至把这话都端到了朝堂上来说,只是为了更加顺理成章地将他废黜,让刘协来当这个皇帝。   岂料……岂料他说的话,竟好像是真的……   刘辩更是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一团被握在刘秉手里的传国玉玺,心中的震撼和疑惑难以形容。   当日奔逃仓促,张让到底将传国玉玺藏到了何处,他也不知道,在张让跳河身亡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他,以至于董卓都无法从他这里得知玉玺的下落。   怎么就落到了这位的手里……   孙策嘴角一绷,面色更冷。   刘辩的沉默和惶惶不安,配合上他实是无能的表现,只差没将他在真货面前被照出了原形的心虚全给表露出来!   他先前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骗,还险些犯下误认主君的大错!   “你要去哪儿!放开我!”刘辩脸色一变,就被孙策继续抓着衣领向前拖去。   若换了是旁人在此,或许还做不出这等疯狂的举动。   可孙策是什么人?   他不顾父亲让他留守的指令,一见到敌军败退的迹象,便领兵追杀而来,深入虎穴,根本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这位有着霸王之勇的小将军也绝不希望,自己比袁绍和曹操还要更快一步地杀至洛阳,却要叫那自称是弘农王的小人拖了后腿,耽误了战后的论功行赏。   到时候,他要如何跟父亲交代!   孙策才懒得管刘辩的挣扎,悍然伸手拨开了前方的人群,一手就抵住了刘辩试图后退的脚步,揪着他向前走去。   站在刘秉近前的士卒,或许还没那么容易留意到这后方的异动,从灵台之上,却能清楚地瞧见这异常醒目的一幕,也让刘秉不由自主地就将目光转到了那头,也忽而瞳孔一缩。   孙策年纪虽轻,身量却不低,又是身披甲胄而来,怎么看都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武将,还是他并不认识的武将。   而被他拖拽的那个人仍旧模糊着面容,但足以见得衣着体面,在这样强力的拉扯中,冕服也并未被直接撕开,可见这衣衫做工也不差。   勉强能判断出的两人年纪,更是让刘秉心中无端一沉,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感。   若非他此刻已收回了手,将玉玺捧在身前,他都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在一惊之下,直接把传国玉玺给直接丢出去。   因为来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炸响在了此地:“孙策奉父长沙太守之命北上讨贼,击退胡轸董旻,还擒住了一个胆敢假装陛下的逆贼!恳请陛下法办!”   他来势汹汹,手上因发力而绷着青筋,仿佛唯恐自己说慢了一步,都要让自己被打成和逆党假货同流合污之人。   不,不对,按照孙策的想法,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来给陛下助兴的!   陛下在北,讨贼得手,他奉父命在南,同样杀贼立功,还是因陛下带来的战机,怎能不算是锦上添花呢?   今日陛下割发代首,以致歉洛阳百姓,那不如顺手再把这假货砍了,还能叫做以首代首!   却不知,他这“献礼”一般的举动,带给了台上的陛下以怎样的震撼。   刘秉在听到“胆敢假装陛下”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十指发麻,心头巨震。   若不是此刻时机不对,他简直想要揉揉自己的耳朵,确认他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什么东西?   刚才那个自称是孙策的人说了什么东西?   明明他才是那个“假扮刘辩”的人,依靠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证明自己的事情,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皇帝,又是哪里还有一个假装陛下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   除非,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刘辩!   刘秉无比庆幸,自己的眼力还算不错,在这刹那惊变带来的恍惚之中,他也隐约捕捉到了被拖拽上前的刘辩的表情。   那其中有着无措、迷茫,还有一种不容错认的愤怒!   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是假货,还要被对方献给另一个人的愤怒!   而那毫无疑问,就是真正的弘农王才会有的表现。   刘秉根本无暇去想,孙策到底是为何会如此笃定他就是假的,还直接把人拖到了前面。他的脑子里在这一瞬间,只剩循环播放着一个声音,也是一个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他怎么会和真正的刘辩,相遇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若非刘秉早已对于和刘辩的对峙有所准备,也在接连几次的誓师之中见惯了大场面,或许打从孙策带着刘辩杀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勃然变色,被人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可在此刻,他握于手中的玉玺,简直像是一尊特殊的筹码,让他仅仅慌乱了刹那,就已经重新找回了理智。   更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今日将局面推动到这样的地步,洛阳因董卓肆虐而崩塌的民心才被重新建立起来,绝不能又毁于一旦。   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咬死自己就是刘辩的身份,绝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只能,也必须——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住手!”高台上的皇帝蓦地出声,止住了孙策向前的脚步。   但他的手仍抓在刘辩的衣领处,经由了他几次挣扎,都没能挣脱开来。   孙策迷茫地循声上望,就见陛下已顺着一旁的阶梯,脚步稳健地走了下来,向着此地走来,停在了距离他三四丈的位置,用一种威严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手。   “给朕住手!何敢如此对待一位汉室宗亲与忠臣!”   孙策只觉手中一烫,连忙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收在了身侧,又见陛下的目光正望着那眼神怔忪的“弘农王”,在荀攸的示意下退开了两步,让这位陛下口中称呼的汉室宗亲,与陛下正面相对。   刘秉目光复杂地看着此刻异常狼狈的刘辩,缓缓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卿之处境实是艰险,几乎遭逢死难,既知朕已重回洛阳,驱逐逆贼,何不解释呢?”   解释?他要解释什么?   刘辩本就混沌的脑子,被刘秉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直接就给打懵了。   在这更近的四目相对中,刘辩更加可以确认,自己从来——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   偏偏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现在竟在用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告诉他,古往今来国家有变的时候,都是在内的人遇险,在外的人平安,他代替自己留在洛阳,遭遇了数次险死还生,既然听到了真正的皇帝复起的消息,为什么不早点解释,让旁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好体面也好温和的一句话。   不——不是,他到底是谁啊?   那“申生”、“重耳”,还得是同一个父亲所出的兄弟呢!   可眼前这位,好像真的就只是一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人物,也毫无征兆地取代了他,变成了这大汉的国君。和刘协被董卓扶持上位的情况还大不相同。   然而当刘辩心中想着这个陌生人不该如此如此的时候,他又分明还看到了眼前的场面。   在他的面前。   这位君主披散着一头被裁剪、被火燎过的短发,却没有半点因这形象而失去风仪,反而更像是与眼前战乱后的洛阳同命同生。   他身着的锦袍,和刘辩见过的任何一件帝王冕服都不相同,却又比任何一套都还要光华璀璨,天衣无缝。让真正见惯了好东西,也真的当过皇帝的刘辩,都觉得此为独一无二的珍品。   更不用说,他还手捧着玉玺,虽只露出了一角,却已正如此刻的天命,抢先一步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是一种等闲之人根本无法装出来的气度。甚至……   甚至刘辩有些自暴自弃地在想,他会被董卓废黜,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帝王仪表。   更为可怕的是,对方的感激、包容和疑问,都在这一刻点燃了周围百姓和士卒的目光,让这成千上万道目光尽数投向了两人,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私语蜂拥而来。   竟让刘辩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置身于寒风中的灵台,而是置身于熔炉之中。   熔炉之上长着几千双开合的眼睛,注视着此刻孑然一身、无路可走的他。   而熔炉里的烈火烧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在此刻出声,只能近乎绝望地对比着两人的差距。   一个堂堂正正地昭示着帝王的身份,在此刻也承载着万人之托,意在收复山河,匡正天下。   一个……   一个好像连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都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在下一刻被人以逆党的罪名湮灭在熔炉之中。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这个在千万人注视里,堂堂正正夺走他身份的人,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底气去恨。   毕竟他都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到底是不是对的……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是逃亡在外的“重耳”。   不知道自己荒唐又绝望的经历,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从不是真正的皇帝。   不知道……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刘辩的心中闪过了太多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当他再度对上面前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近乎逃避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开口说出了一个“我”字。   但同一时刻,周遭模糊成背景的万千脸孔当中,却是刘秉沉稳地向前走了十余步,直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卿已功成,何必惶恐,终究……是朕该谢你。”   刘秉又转头,看向了茫然的孙策,在唇角漾开了一圈笑意:“也该谢谢孙小将军,将你安然送抵此地。”   ……   刘辩恍惚着,脚下有些飘忽,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顺着刘秉对宫人的安排,入住到了此地一处无人的院落中。   转头就见,送他来此的大约是校尉的角色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一双眼睛倒是转得灵活,看起来就心思活络。   刘辩眼神一耷拉:“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别在这里遮遮掩掩的。”   他这句话,对于得了陛下命令“不许乱说话”的孙轻来说,简直就像是一道解禁令!   孙轻直接就凑了上去:“我不明白,按说,你已帮陛下渡过了难关,陛下也成功将董贼从洛阳驱逐了出去,你是该感到如释重负,感觉到高兴的,怎么神色这么奇怪呢。难道是你装了一阵子陛下,又因为是汉室宗亲的缘故,就将自己代入到这个身份当中了,还没有彻底走出来?”   孙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刘辩的一部分想法,却没瞧见刘辩闻言一噎,活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他真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是被从哪里找出来的,上来就是这样的一句,仿佛彻底断绝了他自证身份的路径。又或者,是那个不知来路的“皇帝”已经让“天命在我”的观念深入人心,将所有人都已感染成了这样?   “哦,我知道了!”孙轻眼神亮了起来,随即合掌一拍,仿佛是觉得自己简直聪明过人。“我听那个孙伯符说,你曾经被董卓送到虎牢关去,你是不是怕自己此举延误了酸枣联军进军洛阳,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会遭到怪责?那你大可放心,袁绍都揭穿你的身份了,还打不进来,纯属就是他没用,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者你还怕自己装过皇帝,因天无二日的缘故,会被陛下猜忌?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那个谢字,就是要让洛阳的百姓和我们这些随行的士卒都知道他对你的感激,才不会再跟你翻什么旧账!”   孙轻摆手就道:“而且,你一直在洛阳不知道,陛下他是何等宽容大度的人呐!除了有个撞到他面前的逆党,直接被真龙之气给震死了,其他人若愿投降的,都被接纳重用了。方才那个孙伯符如此不知礼数,拉着你就往人群里跑,也没见陛下除了那句住手之外说过什么重话,还夸赞他出兵果断,为将勇猛,是个一等一的好苗子……”   刘辩捂着心口,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心绪,却还是有一番话挂在嘴边,迫切地想要说出来。   什么叫做陛下他在这千万人前表达感谢?   他分明就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倒反天罡,将这身份给彻底换了!   偏偏在他面前的这人,满眼都是对那个人的敬仰,让他毫不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子。   他艰难地,轻声开口:“你真想知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孙轻疑惑地端详了他两眼,“你问吧。”   “你那位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你那位陛下我那位陛下的,陛下就是天下人的陛下,不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就说你还没从假扮的身份里走出来。”   作为亲手将传国玉玺从甄官井中捞出来的大功臣,孙轻的脑子里就从来没有“刘秉不是陛下”这个概念,也完全将眼前的刘辩当成了个没甚本事的替身。   但陛下都说了那个“谢”字,也显然要对对方恩厚以待,那他稍微包容些也无妨。   至于陛下现在在做些什么,其实走到洛阳街头巷尾打听打听都能知道,也用不着隐瞒。   用这些事能换个看对方笑话的机会,不亏!   孙轻将头一昂,得意地答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洛阳之中的朝臣都被董卓那个逆贼带走了,可陛下已经回来了,总要重新整顿此地的秩序,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哪像你这么自在。”   “你今日不是看到陛下手中的传国玉玺了吗?那是昨夜陛下让我们努力救火时留意井中,真就从井里找出来的,乃是王权正统的标志。现在正要借助玉玺通传各方,指董卓所立的陈留王并非汉家天子。首先,得让京畿之地没被劫走的官员尽快赶赴洛阳。”   刘辩咬了咬牙,“还有呢?”   “还有?还有自然是遵行孝悌之道的事情。”孙轻翻了个白眼,仿佛他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说说你也是的,之前演戏都不会演,太后被董卓逼杀的时候,你扑上去救一救很难吗,结果说是连太后的身后事,都是被陈留王争来的。可惜陛下那时身在河内,只能隔河祭祀,再顺手抓获一路叛军,也算是对太后遥遥祭奠。”   “那董贼也真是人事不干,把太后葬入先帝陵墓的时候,还顺便把先帝的陵墓给盗了,连墓门都没有关好。陛下被告知此事后又急又气,让人去修文昭陵去了。”   “至于陛下的两位舅舅就没辙了。一个被宦官砍了脑袋,一个被人乱刀砍死,还被董贼鞭尸,再有洛阳的这场大火,算是彻底找不见尸体了,也只能和袁家的那一批一样,先立个衣冠冢,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   孙轻将话说得轻巧,刘辩却是脸色一变再变。   他无法否认自己在何太后被杀时的表现,也无法否认,年幼好几岁的刘协都比他有胆量,更没法否认,在孙轻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其实都几乎要忘记,还有修缮陵墓这一说。   仿佛那个人真的要比自己更像父皇和母后的孩子!   仿佛这个兄弟只是此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但当真存在。   他连这“孝顺”一道上,都做得圆满无缺。   孙轻才不管刘辩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只是轻啧了一声:“幸好近来事忙,陛下说暂时搁置对袁隗袁基等人的追封,且等袁绍入京再说,要不然还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要我说,也是他们袁氏活该,明明董卓入京就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事情,现在只是因为替陛下隐瞒了身份,欺骗了董卓,于是满门被屠,就成了朝廷的忠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翻车吗?翻车渴乌?”   “……啊?”刘辩正听得入神,甚至很想顺着孙轻的话点头,就突然听到他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愣在了当场。   孙轻一脸了然:“我就知道你不如陛下学识渊博,也不如陛下知道先帝折腾出来的那些奇怪的东西。陛下昨夜救火的时候说,这洛阳有没有剩下的翻车水车之物,尽快安置上,将洛河与支流之水尽快重新引入洛阳,防止这冬日天干物燥,因为那几处还没灭火的地方飘出了火星,又把民居给引燃了。”   “我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嘿,真有啊。原来先帝身边的十常侍里,有个人是靠着奇技淫巧而升官的,平日里尽会搞些发明创造的东西。”   “你说毕岚!”   “对对对,你还知道这个名字。”孙轻赞许地看了刘辩一眼,继续说道,“这毕岚早年间有个发明,叫做翻车渴乌,安放在洛阳南北郊,用来节省百姓洒水路面的人力和开支,现在还保存着几架没被烧毁,今日正要仿造着它们的模样,再弄出一批来。”   哎,孙轻想到这里就想叹气。   可惜这毕岚也在之前汉宫生乱的时候投河自尽了,要不然还能得到此物的图纸来做。不过他运气好,因为识字不多,手又不够精巧,只管稍后去帮着搭建新屋,收拾街道就行了,不必去造翻车!   “喂……”他伸手在刘辩的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你的问题我回答了,那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说?”   刘辩:“……”   他该怎么说?说他原本还抱着对自己身份的笃定想法,现在何止是被刘秉的表现打得摇摇欲坠,还因孙轻的一番话,又被接连抽掉了几块底座,已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直接倒塌下去。   “我只是……”   刘辩目光怔怔,在忽然之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甚至,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难道,他的过往,真的只是一场被人有意编织起来的梦,随着洛阳大火,被焚烧得不剩灰烬。   而那个在灵台上举起玉玺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 第58章   刘辩是真的糊涂了。   糊涂极了!   当一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出口反驳,只是碍于彼时董卓强权,不敢喊得那么响。   当两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觉得,是李儒和董卓一起疯了。   当三个人,更多人,甚至是今日那么多人,见证了那一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也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反驳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怀疑,到底是别人的理解有问题,而是他——   他是不是想错了!   想错了他自己的身份,也产生了什么记忆的错乱。   不然为何他会以前面皇子陆续夭折为由,先被送到宫外抚养。   为何他的母亲是皇后,还是家世不显的皇后,父皇却并不喜欢他。   为何他的父亲死后,他会经历这样一段从头到尾都身不由己的跌宕起落。   为何会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皇室的情况,比他还要接近天子的位置,也比他更能得到众人的尊敬。   ……   不,不对,应该还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刘辩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迫切地发问:“我想再跟你打听一个人。弘农王妃现在何处?”   孙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愈发怀疑对方是真的深入角色,暂时无法脱身而出。“陛下在救火之时,已让人打听过了,应当是和洛阳百官一起,被董卓带走了。我们要收拾洛阳局势,只能分出一队哨探轻骑往函谷关方向追,却只见到不少因赶路不及,被董卓丢下阻挡追兵的人。现在既无消息传回,弘农王妃应该不在当中。”   孙轻说到这里,不免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陛下选择了先在洛阳救火,要不然,这一批被裹挟的百姓正处两军之间,还不知要如何活命,现在却还能被人陆续接回洛阳来,侥幸得了周全,也越发对陛下感怀。   可刘辩却是已彻底让神情变成了空茫一片,一点点地松开了手指。   唐姬此刻生死不知,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伴侣,也没了能去问询身份的人……   而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你不是刘辩,你只是一个假扮刘辩替他挡灾的人。   他可能,一直就身处于一个骗局里。   ……   “我让你将人安顿好,你没多说什么吧?”刘秉疑惑地看着打从回来后就在低头闷笑的孙轻,开口问道。   孙轻连忙摆正了脸色:“没有!我能多说什么!我就是觉得,您的这位替身选得不大好,不仅破绽太多,之前让董卓察觉了,屡次往河内试探,还坐了两天龙椅,差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幸好,他穿着冕服也不像皇帝,在那里迷迷瞪瞪的,还看着有点好笑!嘿嘿……”   刘秉:“……”   他让孙轻去招呼刘辩,完全是因为孙轻脑子里的想法已经自成一套了,说是无懈可击也不为过,根本不会被刘辩的试探给带偏,但也没想到,他开口能是这么一句。   那最后的一声“嘿嘿”真是充满了嘲讽,也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让刘辩听到,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可奇怪的是,刘秉的心中已经越发平静,仿佛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定了刘辩的身份,剩下的发展就已变成了水到渠成。而他现在要做的,是一个皇帝在颁布了罪己诏,因洛阳之变削发代首之后,更应该脚踏实地向前去做的。   他抬眸警告了孙轻一眼:“你别笑了,那是朕的忠臣,是没多大胆量也敢临危受命的有功之人,岂可轻慢?再这么不稳重,朕如何放心将几件要事交托给你?”   孙轻立刻闭嘴,摆出了一派端正的样子。眼睛却还是灵活得像是在说话,示意陛下若有要事尽管吩咐。   “我要你往河东走一趟。”刘秉说道。   一旁,军中书佐握笔的手还有些颤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百官被董卓扛走,以至于陛下回京后还能担任记录天子敕令的要职。虽还不曾重设百官,却仿佛已先入职少府了。   但他手抖归手抖,落笔写下的字仍是端端正正,唯恐丢了这个官职。   “河东石炭与精盐,除却供给河内二县外,其余的尽数送入洛阳。”   “往卫氏走一趟,将蔡夫人接来,请她协助辨明洛阳大火后的典籍缺漏,修补太学前熹平石经。”   “还有,再带一批河东河内的官吏与留守的黑山军入洛,填补各处的人手缺漏。”   孙轻连忙应声:“我即刻去办!幸好陛下此前为求全军渡江,直接在河上架桥,这批人手与辎重,必定尽快带回。”   还正好能和没能参与进来的人说道说道,陛下让人打造的铁牛,到底是如何镇定住了河上的波澜,让他们顺利抵达对岸,攻破了敌军。陛下又是如何在洛阳的大火中,让他们找到了传国玉玺,夺回了身份。   这可都是他孙轻亲眼所见呐!   刘秉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脚都能想到孙轻现在在想什么:“还不去?”   那书佐也正好写完了敕令,由刘秉递到了孙轻的手中。   孙轻这便已将刘辩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连忙接过了圣旨,匆匆向外走去。出门不远就见,先前“闹事”的孙策正在整顿兵马,同在此地的,还有段煨和贾诩,以及……哦!曹昂和曹仁。   “……你们这是?”   贾诩温吞地摸了摸胡须,答道:“奉陛下旨意,让我等尽快往虎牢关开拔。孙将军此前与董旻半道相逢,却只迫使他丢下人质即刻逃窜,仍未知虎牢关处情形,该当速速调兵支援,将酸枣联军接入洛阳。”   “董贼挟持陈留王与百官逃往长安,抢先一步夺取函谷关在手,要如何征讨此贼,清剿叛逆,都需联军众人速来相商。”   “正是!”曹昂在旁接道,“按照先前孙将军带来的消息,董旻接到了董卓的信报,即刻撤走,那虎牢关上却还有徐荣驻守。听闻此人确有将才,领兵骁勇,若关外联军不知撤军底细,被他撤离前设伏痛击,怕是要出大事!陛下令我等即刻出兵,不得耽误。”   虎牢关外兵马不少,孙策和曹昂再加上段煨,统领三千多兵马前去,已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徐荣是否已然撤军,这出兵之事还需尽快为之。若能将他截下,再断董卓一条臂膀,那就再好不过。   孙策颇觉赧然。陛下夸他骁勇,不仅破关而入,杀死胡轸,还成功救回了“弘农王”,但他彼时若是不只想着入洛阳探查情况,而是先去虎牢关,或许现在也不必多走这一趟。幸好陛下不觉他是江东莽夫,只让他配合段煨行动,果然是一位明主!   但他抬头,却见孙轻比他还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想到此人也算是陛下心腹,两人又正好是同姓,孙策便出言问道:“孙将军有事发愁?”   孙轻干笑了两声:“算不上是有事发愁……”   属实是因为他刚才在刘辩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袁绍不能入关是他没本事,但也好像是把酸枣联军的所有人都给骂了进去,就觉得有点心虚。   眼看陛下是要对联军有所重用的,他却已在人来前,就把他们全得罪了。   骂袁绍可能没那么心虚,毕竟袁家确实是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但曹操几个儿子都在陛下麾下,面前还站着一个呢。   哈哈……好像有点给黑山军招惹麻烦。   但还没等孙轻将这个回答说出来,他眼尾的余光看见,一道恍惚的身影正在一名黑山军士卒的领路下,向着这边走来。   他心中奇怪为何这人如此快就来找陛下,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开口便道:“我先前有些话说得不太体面,还请……”   话音到此,他又梗住了一下,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对方,只能愣愣地停下了声音。   却忽听陛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荥阳王。”   众人纷纷愕然转头,连带着刘辩本人也惊得停住了脚步,惊愕地抬头向前看去,就见陛下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他拢着身上的大氅,缓步走来,看向了眼前的一众人等说道:“我说,荥阳王,往后就用这个身份称呼他。”   “那弘农虽是司隶大郡,但毕竟是董贼威逼陈留王下令所封,其名不祥,不可再用,不若改为荥阳王,食邑两千户。”   刘辩被这一句砸得不轻,竟险些忘记自己原本出门来,是想要向这位陛下问询些什么的。   刘秉却已接着说了下去:“当日太后驾崩时,河内元从俱有见证,朕不甘看到汉室凋敝,沦落贼首,更名为秉,意为秉汉室之望、秉复位之任、秉民生大业,如今虽是夺回洛阳,也不必再将名字改回。”   “荥阳王隐忍多时,蛰伏周旋,于社稷有功,便继续以辩为名……替朕辩说过往吧。”   年轻的皇帝垂手而立,目光定定却又从容地望着眼前的刘辩,“荥阳王,以为如何?”   刘辩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又是心中一震。   荥阳,乃是河南尹的大郡,也是天子脚下的富庶之地。食邑两千户,放在后汉诸侯之中并不算多,但却无疑是一句天子的表态。   因董卓乱政的缘故,刘协为天子的号令已传檄四方,那么这两千户,对于刚刚夺回洛阳的正牌天子来说,已是分量极重的恩赏。   没人会觉得这是一句苛待,甚至当这句话在众人面前说出,当天子果断而坦荡地赐予了刘辩这个被人用过的名字给他时,刘辩都能感觉到,有数道羡慕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羡慕于他已从危机中走出,得到了陛下的感谢。   往后,只要他不犯蠢,做出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情,便完全能够安度余生,再也不必面对之前那样在董卓手下求生的窘迫处境!   刘辩也看得到,在面前的那双眼睛里,有平静,有包容,有安抚,却唯独……唯独没有抢夺了他身份的内疚。   像是在用一锤定音的方式,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质疑,也敲定了两人的身份。就连二人各自改名,不,应该说是皇帝“刘辩”的改名,都充满了帝王的轻描淡写。   在一种说不上来的恍惚里,刘辩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辨认,面前这位帝王的眉眼是不是颇有几分像是父皇,也比他……比他更像一点。   正是这一瞬间察觉的相似,让他不敢去问,是不是他“出身宗室”,其实也是陛下对他体恤的说法。再有追究,他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是一无所有。   那还不如,就停留在此刻,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荥阳王?”   刘辩跪地叩首,狼狈地逃避开了刘秉的目光,答道:“臣……叩谢圣恩!”   ……   他却不知,此刻的袁绍还在为他的生死而忐忑。   “您已说出了这句真假定论,接下来便不能反悔了。”许攸在旁又提醒了一句,生怕袁绍在这个时候意志不坚定。   袁绍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他此刻的去处!你没发现吗,那虎牢关上,已有多时不曾见到他出现了。”   之前,董卓的兵马似是因他的那句“定论”而气恼,就连董旻也因联军兵马整顿后的反击而负伤,但活像是为了继续证明他们这边的有理,那位“弘农王”还是会偶尔被送到关上来,向着下方巡视。   最近这几日间,情况却变了。他不见了!   不仅他不见了,董旻也不见了!就连徐荣……   袁绍刚要再说,忽然听到营帐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守营士卒和来人的争执,外加上一道着急跑来的通报声,连忙止住了话茬。   下一刻,就见曹操闯了进来:“你这些士卒也真是了,都说了要和你袁本初有要事相商,还要阻拦。天色未晚,你袁本初还不必沐浴更衣,就见不得人了?”   袁绍:“……孟德,瞧你这话说的。你便是等到士卒通传一番再被请进来,又能耽误得了多少时间呢?”   曹操脸色严肃:“还真能耽误得了,请本初速速带兵与我一道前去。虎牢关上有变!”   “什么?”袁绍大惊,生怕听到的下一句话,就是董旻砍了弘农王的脑袋,丢到了关下,到时候他袁绍就算攻破了此地,也必要背负一世骂名。   却听到曹操的下一句是:“那虎牢关的关门打开了!”   袁绍和许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连忙跟着曹操迅速向关前行去。   一众人等勒马止步,就见前方的险关大门果然洞开,只有关头立着少许士卒,向着关下看来。   袁绍愣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摇头:“我也不知,从今早开始,关上的守卫情况就有些变化,时过正午,更是成了眼前这样!”   “是否有派人入关探查?”袁绍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先停下了声音。   入关探查?开什么玩笑。人人都知道,此刻董卓把持着洛阳,越过虎牢关后,才是真正的死战之地。按照董卓把亲弟弟都派遣到虎牢关来的情况推测,从此地往洛阳的沿途必定还布设着不少岗哨!入关探查,去送死并无区别。   可这徐荣眼看也没有要投降的意思,却忽然打开了关门,到底是何用意?   对于向来多疑的曹操来说,便等同于是有一个陷阱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袁绍呢?   他还承担着联军中最大的一份责任,背负着用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之名指认刘辩为假的压力,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更是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倒是曹洪左看了看,右看了看,说道:“要不然,入夜之后,由我带领一路骑兵杀入关中看看情况,便是被关在里面,让贼人要了性命,也总好过全在这里傻等着,还叫那徐荣和董旻得意了!”   往后对面会怎么说?说讨董的联军竟然连一座打开的虎牢关都不敢闯过去,可见他们说什么想要带兵救驾,也纯粹都是瞎说!   那还得了?   绝不能让他们如此嚣张!   但他这话出口,却立刻得到了两个相反的回复。   “不可!”   “或可一试!”   曹操和袁绍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又向对方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可能两路联军其实还是有点多了。   真到了需要决定是进还是等的时候,还不是会出现分歧。   但当夜色降临之时,对面关隘处太过沉寂的状态,终究还是让曹操拿定了决心。他与曹洪各领一军,向着虎牢关中杀奔而去,意在由一人入关探查,另一人在外接应,也好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   可曹洪只闯入关中短短数息,就已高声向外喝道:“关中无人!”   这虎牢关中,竟已变成了一座无人接管的地方!   就连白日里戍守在城关上的人影,都在夜幕到来时,换成了用枯草和树枝编织起来的人形,穿上了士卒的衣物作为伪装,哪还剩下一个活人!   曹操惊了一跳,也连忙带兵而入,就见正如曹洪所说,关内虽然留有士卒生活过的痕迹,却已不见了任何一个人影,仿佛早已从此地撤了出去。   “追!”曹操连忙吩咐曹洪。   但在曹洪带兵冲出关去的那一刻,曹操又立刻在后方高喊:“谨防沿途有埋伏,务必当心!”   沿途有埋伏?曹洪望着闯过虎牢关后就变得平顺起来的道路,心中顿时放心了不少。   但好像曹操的话真的极有道理,只因就在曹洪向前冲出一段后,他就忽然听到,在远处的两山回响之间,出现了一道从远处逼近的马蹄声!   “列队——整兵!”他高声吩咐,为防夜间交锋落入下风,他一边有着向前冲去的想法,一边又即刻让人回报曹操,也得到了暂时退入关中的答复。   对方也仿佛是因未能得手而懊恼折返,并未继续向他们杀来。   可在天色刚明之时,曹洪却猛地被士卒摇醒,示意他向着虎牢关朝着洛阳的方向看去。   朝阳投照之地,正有一列士卒向着这边行进而来,招摇着的旗幡上,赫然是一个……   “孙?”   曹洪的睡意顿时被甩去了九霄云外,也立刻瞧见,在那一行兵马的最前方,有人头戴赤色头巾,隐约与一个人的特征有些吻合!   他刚要回头去报信,就见曹操也已行到了城头,眼神中掠过了一缕惊喜:“是孙坚!”   他一边笑一边往关下走去,朗声吩咐着让人把他的马匹牵来,见袁绍也已走来,说道:“本初,看来我们是比南面那一路兵马的速度慢了!要是早知道昨夜听到的动静,可能是孙坚孙文台领兵前来,我早该让人上去和他会面了,还白白耽误了半天。”   只是当曹操让人向着对面发出了友好的信号,带兵向对面靠近时,他竟发觉他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那头戴红巾的将领当先一步带着数十骑向他们赶来,在渐近的视线中,足以让人瞧见,他年轻得有些过分,绝不可能是孙坚。   而更让曹操惊喜的,是另外一个人,也同在这奔马疾行的队伍里。   人还未到,声已先至了。“父亲——”   “子脩!”曹操喜出望外。只见那年轻人赶到了近前,跳下了马背,向着他快步跑来,不是曹昂曹子脩又是谁!   曹操也下了马,抓着他的胳膊端详了一阵,发觉他浑身上下除了一处包扎,一处不重的烫伤,其余各处都好得很,放在上战场的士卒里,和完好无损也没多大的区别。   咦,等等……   曹操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在此地,不是应该和你子孝叔父一并,在河内吗?”   “父亲,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曹昂兴致勃勃地答道,“有陛下统兵,那孟津岂能拦我们!早已破关而入,杀至洛阳了。也将董卓逼得夺路而逃,不得不撤回了几路兵马。”   可惜他们沿途虽然发觉了徐荣的踪迹,却还是叫他给逃了,回去之后还得向陛下请罪。不过接到了虎牢关这边的兵马,倒也算是完成了陛下的任务。他正好继续向父亲提及此行的见闻,先被一个声音打断在了当场。   “且慢,你说——你们已打到洛阳了?”袁绍惊声开口,向前走出了两步,就听到了曹昂愈发笃定的一个“是”字。   可下一刻,他忽见曹昂在意识到了他是谁后,脸上从先前的雀跃,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欲言又止。   “子脩,你怎么了?”曹操推了推曹昂。   曹昂回过神来,赶忙朝着袁绍拱手行了个重礼:“请袁公节哀!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在董卓撤军前,满门被杀!”   “幸而苍天有幸,令陛下折返帝都,找回玉玺,已为替代他受难的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也令人为袁氏众人立起衣冠冢,待袁公入京后……”   袁绍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曹昂后面说的话,他已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第59章   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满门被杀……   也就是说,他那位居九卿的大哥袁基,和他那位居太傅的叔父袁隗都已被杀,连带着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在洛阳生活的袁氏数十口人!   他们原本是袁氏另保一边立场的重要人物,就这样死了个干净,死在了董卓的手里!   谁会想,董卓还敢动刀杀了他们?   袁绍甚至想过董卓会对“弘农王”不利,都没想过,汝南袁氏会遭此横祸。   全死光了!   董卓他……   他不是需要太傅袁隗的站队来保持他在士人面前的形象吗?他不是一度认了袁氏门生的身份吗?怎么敢说杀就杀的!杀了士族需要担负多少骂名,难道董卓不知道吗。   啊????   “本初!”许攸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他,试图出言劝慰。   但也就是许攸的声音,让袁绍的思绪忽然暂时从袁隗袁基等人的死讯中抽身而出,想到另外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刚才曹昂的话中还提及的:袁氏众人的死因。   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   这话说出在曹昂的口中,充满了对大汉忠臣的敬佩,充满了对以身殉国之人的追怀,听在袁绍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了一阵轰鸣。   他死死地抓着许攸的手,更觉眼前昏沉,如在梦中。   他袁绍避开河内,来到兖州,是为了避开那个发出檄文、疑似冒领身份的陛下。   他声称自己确实在河内见到了真皇帝,虎牢关上那个是董卓推出的假货,是为了一鼓作气打入洛阳,不至落个无功而返、遭人耻笑的后果。   但他心中其实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偷天换日之事!就算真的有,他袁氏也一定不知情。   可为什么,洛阳的袁氏众人会因这个理由被杀?   曹昂还说什么为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之类的话?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他对事实的认知!   “本初!”曹操也连忙上前来。   袁绍的眼前一阵缭乱,喉咙口也涌上了一层血腥味,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才重新聚焦了视线,就见到了数张迎上来的关切面容。   “我……我尚可,撑得住。”   他撑得住!   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众人的想法必定与他不同。   他们以为,他是因袁氏族人为国捐躯而伤恸不已,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却不知他现在的处境可能还要比上头压着这些人时更好,少了这些支柱会让他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落到绝境。   他更在意的,是这事情背后的事实!   他无法不怀疑,袁氏众人被杀,其实是那位冒领陛下身份的人造成的结果,这“偷天换日”的说法也是他放出来的风声,这个改封……   袁绍目光中忽然凝聚起了一点亮色,求救一般看向了曹昂:“敢问世侄,你说的荥阳王……可还安好?我此前为保联军不失,不得不叫破了他的身份,他……”   他这个改封,是不是追封?若是的话,只怕洛阳的局面已完全可以让他猜得到了!   可曹昂已立刻给出了答案。“他还安好,袁公大可放心。”   曹昂心中叹气,不知道该不该说,可能袁氏满门的惨状,就是袁绍的这句定论导致的。   唉!反正从洛阳的百姓这里对照出的时间看,是先有弘农王出征,有袁绍的这句证词,才有了董卓对袁隗袁基的痛下杀手。   但眼看袁绍此刻已是如此惨状,这样的话真是不说为好。   却不知光是他的这句答复,已够让袁绍陷入更深的困惑与绝境之中。   安好?弘农王安好?   这是什么情况?   孙策瞥了眼袁绍的脸色,心中若有所思。   真是好笑。出兵之前,总听袁术说起那个“庶子”就是咬牙切齿,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满于庶子爬到他头上的愤懑,让人不难想到,这袁绍应当本领不小。但看他此刻的表现,怎么也不像是能扛起门庭的人啊?   不过从他入不得虎牢关看,确实不似他孙策有本事!   虽说他和袁绍没多大的交情,但他也不介意在此时为袁绍解惑。   孙策接上了曹昂的话:“不错,袁将军可以安心,您那一句话没要了荥阳王的命。董卓应当觉得这负责假扮陛下的人还有用,在让董旻从虎牢关撤兵时,把他一并带上了,可惜正好遇上了我。董旻仓皇逃窜,却把荥阳王给丢下了,被我所救。”   “不过也怪我没先来虎牢关与几位将军会合,荥阳王被困董贼之手,也不知陛下已杀至洛阳,竟闹出了个天大的误会。我以为荥阳王是真,荥阳王以为还要继续假装,直接到了陛下的面前。我又见陛下与荥阳王之间天差地别,当即就气得要让陛下处决这位甘冒风险假扮的忠臣。”   孙策说到这里,都觉心有余悸,懊恼自己的莽撞。   “幸好,陛下当众解开了这身份的迷云,又为了安抚忠臣,为此事结案,改封他为荥阳王,还将自己的名字赐予了对方,自己另用彼时在河内新定下的名字。此事便也圆满落幕了。”   “荥阳王为陛下在洛阳周旋争得了时间,陛下在河内聚集兵马,一战渡河,先我等一步攻入洛阳,赶走了董贼,正如陛下所说,此为上天不绝汉室!”   ……   “也得说是幸好——”   这一行人等折返向洛阳的路上,收到了孙坚等人进军而来的消息,又在半道上等了大半日,正好等来了另外的一路兵马。   比起对上袁绍那张魂不守舍的死人脸,面对这些重新会合的自己人,孙策的分享欲就要大得多了。   “我在察觉到胡轸兵马有异的时候,便说服了祖叔,即刻进军,要不然,又岂能与陛下的元从一个待遇,有幸见到陛下削发代首,举玺为证,必要追讨董贼,重定江山!要是错过了这样的场面,必定要遗憾终生。父亲,你说是不是?”   孙坚的眼睛又往孙策那仍没摘下来的红头巾上看了眼,不知道为何嘴角抽动了一下,总觉得他养出来的这个儿子,简直是比他还要有胆子冒险。   也不知道这等作风,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但想到孙策此次确是抓住了战机,也立下了莫大的战功,还救下了身份不同寻常的荥阳王,孙坚又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与有荣焉。   他连忙回道:“是是是,你没贻误战机!”   就这点上说,孙策比袁术不知强了多少!   天知道孙坚当日冒险出城报信,抵达袁术军中,向他索要军粮,并请他一并发兵支援的时候,憋了多少火气。   在听完了孙坚骗过胡轸,带兵退入鲁阳城中的遭遇后,袁术象征性地夸赞了他两句,便没了下文,只说会让人尽快筹措军粮。但到底要何时才能正式发兵,他又给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整支军队看起来气势不小,却简直像是宗贼匪寇聚首,陪袁术吃喝玩乐,意图靠着阵仗逼退敌军!   也就是袁术的麾下有个靠谱些的谋士,名为阎象,知道和董卓的西凉军要拼士气,就不能打什么长久对峙的仗,一力主张尽快交付军粮给孙坚,让他驰援鲁阳,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但还是鲁阳的军报先一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闻西凉军退兵,孙策追杀上去,还临阵斩了胡轸,袁术可算是坐不住了,立刻找上了孙坚,决意和他一并出兵。   之前,大概是不想立刻以身犯险,也不想孙坚抢了他的风头,现在就是不出兵不行,不然要被问责了。   孙坚领到了需要的军粮,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孙策居然已有了这么精彩的一段经历,还冒犯到了陛下的面前,又意外地因此事入了陛下的眼,得到了接应虎牢关联军的重任!   他倒不至于觉得是孙策抢了他的风头,只觉得一切都是袁术的错!   不过说到袁术……   孙坚往袁绍和袁术的方向看去,还能隐约听到那边的争执声。   许攸试图把袁术劝住,却见这向来有路中悍鬼之称的袁术袁公路骑着他那匹宝马,得理不饶人地挤在袁绍的马车边上。   “我就真不明白了!”袁术骂骂咧咧,“哦,之前那群宦官杀了何进的时候,我们要趁机反攻,烧洛阳南宫九龙门这件事,你袁绍是不干的,张了张嘴就叫我去烧。行,我干了,然后呢?需要打手的时候,我袁术是有用的,真到了把陛下换到外面这种大事的时候,你们又不叫我了?”   袁绍压着额角,听着外面袁术的话,更是一阵阵钝钝作痛。   要不是此刻的情况不允许,他真恨不得对外大骂一句,他也不知道什么偷龙转凤的事情!他不知道!   偏偏此刻汝南袁氏已经付出了太过可怕的代价,他袁绍也早让一些话变得深入人心,他已没法再改口了。   洛阳的那位更是留下了董卓手里的“弘农王”,坦坦荡荡地将名字赐予了对方,为对方封王厚待,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差点让袁绍都要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此刻的沉默,对于脾气不太好的袁术来说,却简直像是对他的嘲讽,和对他能力的蔑视。这他能忍?   “你这隐瞒来隐瞒去的,要是隐瞒彻底也就算了!非要为了稳固军心把事情说出来,落了话柄!说叔父和大哥他们的死跟你袁绍没关系,我袁术第一个不相信!枉费他们平日里对你如此信任,对你袁绍的心机手段格外看重,结果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   “那你现在向我质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呢?”袁绍猛地推开了车窗,怒目看向了袁术。   只见一双赤红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想要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叔父和大哥死了,你这个罪魁祸首也休想占着一个长兄的名号来号令我!”   袁术眼神里的仇视与冷意一览无余:“你袁绍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会不知道吗?你在这里装什么受惊过度,吐血昏厥,头疼难忍!恐怕你现在早在心里笑开了花!”   “你……”袁绍面色骤然狰狞,却又被一阵心绪紊乱的呼吸哽塞在了喉头,剧烈地咳嗽了出来。   曹操连忙上前来打个圆场:“我与本初同在虎牢关下,得替他做个证,彼时若不是他和许子远力保荥阳王并非陛下,我等早已军心四散,再被徐荣出兵攻克一路乃至更多了,又岂能等到他们撤军的那一天。归根到底,还是董卓贼子肆意妄为!若要因此怪罪于本初,那也未免怪错了人!”   袁术眉头上挑,面对曹操的劝和,也不见他退让半步:“呵,你与袁本初臭味相投,连偷新娘这种事都一起干过,少在这里装什么公正!”   “你闭嘴!”袁绍的手死死地抓着车窗的边缘,手背和五指上的血脉贲张、青筋蹦起,若是手边有一把刀的话,他必定毫不犹豫地朝着袁术的脑袋上砍过去,免得这人终于没了头上的限制后,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招人笑话。   若是可以的话,他可能还想把曹操也给一并砍了!这句安慰,哪里能叫做安慰,说是再扎一次他的心也不为过,还将他一步步钉死在了那个立场上。   奈何袁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的同盟,他绝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同盟,这兄弟,都属实让人不想要!   袁绍的这一句闭嘴,听在袁术这混不吝的人耳中,非但没什么威胁,还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之后的跳脚:“……还不是被我猜中了心思。等到陛下面前,等到叔父他们的坟前,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大声地说出一句闭嘴!”   袁绍:“……”   他反复呼吸,试图平复下胸口的闷痛,却还是没能将“袁术无知”四个字给骂出来,反而是眼前又是一黑。   许攸大惊地看到袁绍忽然松开了车窗,直接倒了下去:“本初!”   他连忙叫停了马车,自己跳了上去,只听到了一声近乎梦呓的呢喃:“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真相,又到底是什么呢。   “……”许攸此时答不上来,也无法作答,着急忙慌地对着车外叫了一声请军中医官前来诊治。   贾诩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这边随军的军医也一并过去看看。   转头就见段煨朝着他投来了一个莫名的眼神,仿佛在问,他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好心的人。   贾诩却仿佛浑然不觉这眼神里带着的倒刺,不疾不徐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我知道段将军对我还有些意见,怪责我提前弃你而去,还联合陛下算计于你,但若不如此,段将军必将与董贼一并遗臭万年,何来今日的从龙之功?”   段煨冷哼了一声:“……可我眼瞧着你又要算计什么人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还要把我拉下水。”   贾诩微笑:“怎么能说是算计呢?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你不觉得那两兄弟的吵架很有意思吗?原来世家大族闯出了弥天大祸之后,靠着一点陛下暂时给他们的体面,就能真觉得自己是功臣,先自己吵起来了。这样的人,要如何当朝中栋梁呢?”   段煨收回了几分冷色,疑惑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舅舅是因袁氏而死的何大将军,陛下的母亲死在袁氏门生的手里,这袁氏二子若是足够聪明的话,这个时候就应该做好负荆请罪的表现了,但他们呢?一个不知道为何在这里卧病逃避,一个只顾着当孤魂野鬼,在这里叫嚣……”   “是路中悍鬼。”   “有区别吗?”贾诩慢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我看没什么区别。陛下能仰仗黑山军成事,倒是和先帝的作风不大一样,估计也对袁术袁绍之流看不上眼,这不正是你我这些西凉人谋个安身立命职位的好机会吗?”   段煨的眉头微微一动。   就听贾诩继续说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就赌,陛下会不会在袁绍到来时,直接出言发难。”   段煨不解:“可按照陛下对荥阳王的交代来看,他何止是仁君,更是……”   贾诩打断了他的话:“呵,仁君和明君难道冲突吗?若陛下真有匡扶社稷,重振朝堂的打算,就以今日袁绍袁术的表现看,这二人都留不得。若陛下上来就对这功臣安抚,我贾诩反倒该当尽快找个借口辞官归隐了,以免这两方朝廷对峙中陡生变故,让我不得善终。”   “但若是陛下足够清醒,那……”   “那什么?”段煨牙关一咬,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声贾诩。   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家伙说了半句话就闭嘴了,仿佛怎么也不愿意将话说死,在别人这里落下了话柄,可把段煨气得够呛。   但他也已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了这军中最是嘈杂动乱的方向,对于贾诩说的话暗表认同。就这样的人,也配称四世三公的名门,也配挤压着关西文臣武将的机会?   袁绍甚至是直到兵马行至接近洛阳的地界,才稍稍病体好转了几分,但依旧苍白着一张脸坐在车中,怔怔地向外看去。   外间正传来曹昂听来沉稳,却又有着年轻人跳脱的声音:“父亲,那里应该就是我们从洛阳出发时,由陛下吩咐在洛阳建立的赈灾所,一共八座,这是其中之一。”   “您不知道,陛下刚至河东时,就改良了河东产盐之法,与河东卫氏和范氏交换了一批物资,米粮还有没吃完的,应当已有部分借助河上浮桥送来了洛阳,向家宅被烧的洛阳百姓分发粮食。”   “直接分发?”曹操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就见那大屋之前,有一大釜冒着热气,应当是煮着什么饭食,看人用大勺搅拌,应是在煮粥。又见有人找了一根筷子,立于釜上不倒,周围响起了几声欢呼,便大略能猜到这赈灾的食物如何了。   一旁的曹昂答道:“应该与河内河东一样,取以工代赈之法吧。”   曹操应了一声,瞧见了在这大屋周围已打好了地基的一众排屋。此刻正有人举着打墙板,由另外的人往中筑土,第三人举来大杵将其捶打严实,第四人捧来木头行条,便明白了这以工代赈的“工”是什么。   洛阳大火烧毁了不少百姓的房屋,必定要尽快建起来,但原址应当还在清理,只能暂且建在城外。恰逢寒冬天气,用米浆泥浆混合石块达成的地基和用泥水与土混合而成的墙面,都要比寻常时候容易冻结起来,应当来得及在最冷的天气降临洛阳前,修筑好这批应急的屋舍。不过……   “那是何物?”曹操指着被人扛过去的一众黑黢黢的东西问道。   说那东西是石炭,好像形状有些不同寻常。   “哦!那是陛下从道家秘术中得来的方子,把石炭改造了一番。”曹昂顺手拔出了手边的配剑,在其上轻弹了一下,“不仅铸剑的火候比先前好了数倍,此物也可用作取暖供火了,要不然,还没那么多木头行条可用,早将它们拿去烧制木炭了。”   曹操闻言,面上未露声色,心中却已对这位陛下大为好奇,属实不知为何先前何太后与何大将军在时,他从未表现出这样的本领。莫非真是汉室皇帝的本领,到了逆境之时更见本事?   他这样想着,却并未在曹昂面前说出来,只悠悠叹道:“陛下当真是用心良苦……只不知经历了这一番骤变,陛下的情况可好?”   曹昂答道:“父亲这一路酸枣联军抵达洛阳,陛下必是要接见的,到时便能让父亲见到陛下是怎样的明主了!”   曹操:“……”   说真的,曹昂这语气,真是又让他想到了之前曹昂送来的那封信!口中叫着父亲,却早将父亲丢到不知何处了!   只希望,这位重回帝位的陛下,真能让他看到汉室的希望吧……   ……   不过此刻,这位汉室的希望已痛苦地瞪大了眼睛,只恨不得将自己是个文盲的消息告知天下,免得又有这等回答不上来的话。   他此刻站在洛阳的太学之前,听着蔡昭姬在将各处收拢上来的典籍大略翻阅了一番后,告知着他缺卷损毁的情况。   什么《东观汉记》《六韬》《尚书》,他都是只闻其名,不解其实,听得蔡昭姬问他能给多少时间修复补缺,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东西到底有几卷多少字啊?他随便说个数的话,有过目不忘本领的蔡昭姬是不是也能给他变个魔术,直接变出来?   “……陛下?”   刘秉摸着眼前的石刻,叹道:“无事,我只是在想,他生前,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   相比于兰台书籍被大火焚烧殆尽,反而是太学之前,由汉灵帝授意蔡邕等人完工的熹平石经还大略保存完好,就算是西凉军也来不及将它搬走,倒是给他留下了一笔典籍财富,免于继续彻底被世家挟制,放任他们垄断知识。   不过这话,蔡昭姬可不敢接。大概也只有陛下敢说什么先帝还算干了件好事,其他的……   “陛下!”蔡昭姬刚要继续开口,忽听远处有人匆匆行来,抢在了她的前面。   刘秉抬眸,就见那报信的士卒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陛下!酸枣联军众人已与段将军孙将军等人抵达了洛阳外,恳请觐见面圣!”   刘秉目光一转,漫不经心地答道:“请他们速来此地吧。”   士卒一惊,不知这算是什么面圣的地点,但见陛下摆了摆手,也连忙退了下去。   不多时,袁绍曹操等人便已快马越过了洛水,抵达了此地。   众人当中隐约响起了几声抽气。   洛阳的大火已然彻底平息,但破败的景象依然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与他们印象之中的洛阳可说是天差地别,甚至让人一时之间无法从这异常可怕的对比当中反应过来。   倒是那站在太学之前的身影,被这周遭的火场残骸映照得无比从容。正是,身在众人簇拥当中的天子!   他那淡淡的目光,很快落到了袁绍的身上,开口道:“司隶校尉,是否来得太迟了一些?”   不能怪刘辩一眼认出袁绍是这当中的哪一位,实在是他的表情在众人当中最是怪异,也最符合张燕在之前见过袁绍后的描述。   这怪异的神情……也是刘秉早有预料的事情。只因此时此刻,在这拉近的距离里,袁绍已敢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判断,他真的没见过眼前的这位皇帝!眼前这位,或许是什么宗室之后,却绝对不是真正的刘辩!   可对方的下一句话,已满是帝王风范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董卓入京因你而起,你走得最快,可为何——”   刘秉眸光渐冷,直视着袁绍依然苍白的面容,毫无一点同情的神色,“你却来得最迟呢?” 第60章   这实在不是一句给袁绍面子的发问!   何早退而迟来也!   无论是畏惧于董卓强权的“早退”,还是被困于虎牢关、未能尽早开赴洛阳的“迟来”,都以斩钉截铁的架势,将袁绍直接钉在了耻辱柱上。   ……   袁绍呼吸一滞。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实在是无法从刘秉的表现中,看出他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何能取代刘辩成为皇帝,只因——   那确是帝王方能有的威仪,也唯有帝王,才能以这样的语气,向着他袁绍发出这样的一句质问。   就连他为何会将这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都好像能有一个个合理的解释。   起码,与袁绍同来的孙坚,就已是一脸恍然。   在应召而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洛阳皇宫虽被大火烧毁,却还不至于连一个用于陛下召见官员的地方都找不出来,但此刻,陛下上来就是一句对袁绍的发难,已将一些话付诸于不言之中。   那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不是袁绍为何来迟,而是“司隶校尉”为何来迟!   位比两千石的司隶校尉,负责督辖京师洛阳与其周边,麾下有一支逾千人的武官队伍,本该是洛阳遭逢大难之时最重要的护驾力量,却愣是姗姗来迟,比流落在外的皇帝还晚一步抵达洛阳。   别管袁绍是不是弃官而逃,又是不是重新领了渤海太守这个官职,起码对于眼前这位陛下来说,他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司隶校尉。   他连自己的司隶校尉职责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安坐于洛阳高堂之上,踏足洛阳腹地,就该在刚刚渡过洛水之时止步,停在此地。   后方的废墟,和被陛下亲自绞断以自罚的头发,都像是对于袁绍的控诉。   不过也许,还有一个更加直白的说法——   袁绍他不配!   刘秉得理不饶人,深知此刻最好的破解别人对他的质疑,就是先把对于袁绍的质疑说出口。“回答我!洛阳为董卓付之一炬,繁盛景象化为焦土,你袁绍又要为此负担多少责任!”   “我……”袁绍话一出口,心中便是忽然一沉。   当他被刘秉的问题牵着鼻子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错过了对“皇帝”身份发难的最佳时机!   可又或许,从叔父等人为“尽忠皇帝”而死的那一刻,从他在虎牢关下指认弘农王为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质疑的余地了。就算有,也仅剩下对方露出破绽的时候。   偏偏面前这位,上来就是先发制人的招数。   甚至,没有人会觉得陛下对他有恨,有任何的问题。   那不是在解决知情人,而是一位险些国破家亡、百姓流离的皇帝,对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发出一句饱含怨怒的质问!   “陛下——”   袁绍瞳孔微震,就见在他语塞的当口,袁术竟直接冲了出来,一抬衣摆,便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袁术更是将手一指,便指向了袁绍的脸:“陛下实在该当对他严惩不贷!当日何大将军本已打算与太后商定如何惩处十常侍,根本不必令董卓入京相助,西园八校自可充作陛下羽翼,然而正是此人一力主张邀董卓助拳,方有了后来的祸事。”   “更可恨的是,此人明知陛下计划,在冀州起兵后,却以渡河不易为由兵进虎牢,任由陛下艰难渡河,翻越邙山。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他保守秘密又不彻底,不仅险些坏了陛下的好事,还断送了叔父与长兄的性命,实为不忠不孝之徒!”   袁绍险些一口血从喉咙里喷出来。被袁术这举动给气的!   他见过蠢的,没见过如同袁术一般这么蠢的!   若是能换的话,他只恨不得死的不是大哥袁基,而是眼前这个,上来就是一句“陛下”的袁术。   就连刘秉的表情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啊?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袁术义愤填膺的语气、怒火高涨的神情简直太真实了,真实到刘秉完全不必怀疑是他表演出来的。   也就是说,袁术明明是袁家嫡系,该当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却真的以为,袁隗、袁基还有袁绍,是皇帝被偷换至河内这件事情的知情人,唯独把他袁术撇开在外?   也真的相信了袁绍前往兖州,是为了避开局势更为艰难的战场,结果反而还更慢一步入关?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觉得,在袁隗和袁基被陛下以衣冠冢安置后,他袁术与袁绍就不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现在检举袁绍,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名头?   这也太“聪明”了吧。   汝南袁氏这一派的嫡次子,已公然承认了他刘秉就是大汉的皇帝,无疑是进一步断绝了袁绍拨乱反正的机会。   不过很可惜,袁术的控诉得到的,并不是陛下的认可,而是他蓦然转来的一道冷眼:“虎贲中郎将,呵!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是先在这里撇清关系上了!”   “统领虎贲禁军,主职京师皇宫宿卫,宫中内乱你不能止,救驾救出了火烧宫门,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我看董卓烧洛阳,也没少从你这里取材!”   袁术检举袁绍的怒意是真,刘秉此刻的怒骂也是真。   袁绍是为了士族利益,强行激化了外戚和宦官的矛盾,袁术就是顶着中央警备团团长的名号,不是商量着救人,而是直接把大门烧了,让宦官不得不狗急跳墙。   但凡张让再偏激一点,现在刘辩都已经跟着他一起沉入黄河了。   好一个司隶校尉,也好一个虎贲中郎将!   一想到今日洛阳的惨状,有多少是因这两兄弟而起,他们竟然还有空在这里兄弟阋墙,刘秉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就以你二人所做之事,便是诛灭九族也不为过!袁氏四世三公、门生天下的地位,就是让你们有底气用累世之积淀胡作非为的吗?若你袁绍不是质问董卓,知不知道你的宝剑也够锋利,而是直接一剑捅进他的心窝,若你袁术这路中悍鬼真能执三尺剑,当道斩那恶徒,我还高看你二人一眼,现在……哼!”   刘秉冷笑了一声:“死去的袁太傅,袁太仆也算是为国全了忠义,权当功过相抵,可你二人,又有什么话说!”   “……”袁术已经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常常被何进说成是仁懦的皇帝,居然经由一场巨变,成长到了这般神威不凡的样子,更是仿佛全然不打算倚仗汝南袁氏,上来就对着他和袁绍各打一百大板。   但他不觉得他得和袁绍同罪啊。就像陛下提到的放火烧宫门之事,那还不是袁绍出的馊主意?他只是彼时慌了神,错信了袁绍的话而已啊……   如今袁氏被董卓砍死了那么多人,简直是元气大伤,他这才醒悟过来,袁绍靠不住,还得由他顶上,可当先一步重获陛下信任,竟好像极为艰难。   他连忙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膝行两步:“陛下——”   但还没等袁术开口,一声更为沉闷的声响忽然响起在了近前。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袁绍忽然跪下,重重地将头叩在了地面上。“你……”   此地,乃是太学之前的官道,路面虽不崎岖,但也绝不似屋中平整。   袁绍这一下叩首,更是仿佛用尽了力气,以至于,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鲜血已从他的额头处流淌了下来,破坏了这张虽至中年但也能看出英挺儒雅的面容。   他顾不得抹去一路淌至眼皮的血色,振声说道:“陛下若要怪责袁绍无能,纵虎入京,又未能杀虎,还落在了陛下的后面,这罪——我认!但若要我认下袁公路的指责,说我乃是不忠不孝之人,却决计不能!”   袁绍喉间隐隐作痛,像是吞咽着刀子,但他能以庶子身份被长辈认可,过继于大伯名下,又得到种种托举,一路走到司隶校尉的位置,从来不只是凭借着权贵的身份!   他现在不得不认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陛下,却绝不愿被直接推到死地,只能引颈就戮。   方今之计,要有多少损失,他都承担着,却总比彻底跌落谷底要好。至于袁术这个蠢货,且等他应付过去了今日,再来和他算个总账!   虽无旁人为他谋划,但他敢断定,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眉眼间神色堂堂,随即又向着刘秉叩首三声:“袁绍恳请戴罪立功,以报叔父与兄长以及其余袁氏子弟的血仇,为陛下尽忠!”   “如何,戴罪立功?”刘秉袖中的五指慢慢收拢,对于袁绍此刻的表现大觉震惊。   他印象里的袁绍,大概是他不听谋士之言,刚愎自用,宠溺幼子,兵败官渡的样子,就连先前他兵困虎牢关,也像是在加深着这个印象。但他此时,倒是让人理解,为何他能继承袁氏基业,一度雄踞北方了。   袁绍缓缓地扳直了身体,向着刘秉答道:“愿为陛下前驱,征讨关中,杀贼立功!”   刘秉笑了:“杀贼?用什么杀贼?”   袁绍顿时察觉到了刘秉的态度,似乎与他想象之中的仍有区别,但话已出口,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答道:“臣有良将精兵,当趁董卓未能立足关中,速破函谷关,追击逆贼,将其杀之以绝后患!”   “就用你连虎牢关都破不了的本事去打函谷关吗?你到底明不明白函谷关是什么地方!”   刘秉怒极伸手,指向了后方的废墟,让人全然看不出,他一度因袁绍的表现而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在此刻,方算真正正面对上了汉末的枭雄。   “昔日秦据关中,六国征讨,难破函谷之险,光凭你袁绍的部将与兵卒,能否成事,你自己不知道吗?一旦战事拉开,需要征召的士卒与辎重有多少,又要在崤函道上折损多少,你不知道吗?”   “一旦兵逼函谷,司隶必是征兵要地,但你看看眼前的洛阳,是能竭泽而渔的地方吗?”   年轻的帝王目光沉沉,被冬日的烈风吹动着那头断痕处有若撕裂的头发。   “朕难道不知道要速胜董卓吗?阿弟刘协与朝廷百官都在董卓的手中,必会令董卓在长安重建朝廷,号令西凉叛军增补戍卫,进而号令天下!放任他行事,便是让这天下间有两个朝廷。”   “可朕此番起落,还知道一个道理!昔日的黄巾作乱,席卷冀州,声讨父皇所为,今日的黄巾搭桥渡河,助朕重回洛阳,此为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手握玉玺,已争来这正统之名,下一步该争的,不是穷尽所能,以分胜负,而是民心!”   “若真如你袁绍所说,所谓戴罪立功,便是速起雄师百万兵进函谷,那朕又何苦发出什么罪己诏,何苦向洛阳百姓致歉,更与那董卓有何区别!不安洛阳军民之心,不安天下民心,朕绝不出兵讨董!”   “……”袁绍面白如纸,更衬得那血色深红,掩盖住了他面上的骇然。   但在这片刻的恍神之后,他又已很快给出了答案。   哪怕意识到,因刘秉的这一番话,他要面临的损失必定比起先前还多上数倍,在这心如刀割之中,他也给出了答复。   “那就由臣助力陛下安抚民心,愿……倾尽家财,以报社稷。”   他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身后只剩残垣的太学,和那熹平石经的碑铭,深吸了一口气:“洛阳大火牵连甚广,兰台太学俱毁,袁绍请献藏书,以填国库。”   这话一出,想要吐血的人就换成袁术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这个庶兄,怎么也没料到,他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孽,断尾求生,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竟仿佛将他自己当成了汝南袁氏的下一代家主。   简直,简直是无耻之尤!   可此刻是陛下问罪的场合,袁术显然不能和袁绍来争什么处置的权力。   也没等他提出异议,他就已听到了刘秉满意的声音:“……先按这样,起来吧。”   “谢过陛下隆恩。”   袁绍费力地支撑起了身子,站起来时仍有一瞬的踉跄,却可能不是因为跪地的时候太过用力,将腿给跪麻了,而是他对着这个陌生陛下的让步,让他的心头不住地滴血。   偏偏他又无比需要“陛下”的这句话,来帮他洗脱这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得到重新复起的机会,重新确立在士人当中的身份。   不过这献出家财一事,或许还能有些操作空间,无论是分量还是时间上,都还能模糊些处理。到时与许攸再商榷一二吧。   刘秉拢了拢袖口,看向了与袁绍同行之人:“孟德昔日造五色大棒打死十常侍的亲眷,又当先发起复辟朕之帝位的义举,必是忠义守矩之人。料来你与袁绍虽是好友,也必不会偏私于他,就由你送他回汝南一行吧。”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袁术这么“聪明”的,以曹操的精明,难免会发觉什么不对。他现在还在趁着洛阳屋舍重建,夜半恶补诸多常识,不适合让曹操的位置距离他太近,先安排出去为好。   至于曹操对这个委派抱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以为是刘秉在敲打他,也送上一笔家财,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可这一句话,对于正想浑水摸鱼减少损失的袁绍来说,却等同于是一记晴天霹雳,砸在了头顶。   又听刘秉向蔡昭姬道:“等汝南袁氏为表忠义所献的藏书抵达,你再重新列一份增补名录来。”   他朝着段煨和孙策点了点头,也算是与孙策的父亲孙坚打过了招呼:“段将军与孙将军此行辛苦,先随朕来吧。”   袁术呆愣着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个无力的“啊”字,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等一下,陛下安排了袁绍回家取钱赎罪,是不是忘了安排他了?   刚把他骂完了然后就不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让他自己看着办吗?   可往日都有叔父和兄长为他拿定主意,并不需要他去面圣,揣测圣意啊……   但该说不说,在阴晴不定这方面,当今陛下和先帝还真是挺像的。   袁术心中默默地想着,又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了地上的血痕,又顾不得想陛下是何用意了,再度暗骂了一声袁绍。   不,不成!他不能只让袁绍一个人出风头,也把汝南的家业全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他也得做些事情!   或许这也正是陛下给他,给袁氏的机会!   他也随即匆匆迈开了脚步,便并未听到……   ……   “我还以为,陛下会对袁氏兄弟多有倚重,没想到……”   孙坚干咳了一声,希望能止住孙策的大放厥词,出言不逊,但对孙策来说,陛下今日的连骂两人,逼得袁绍叩首谢罪,袁术惊慌失措,简直是干了他此前因身份不便做的事情,更加让人敬服。那又怎能让他住嘴。   刘秉回道:“袁绍袁术,一个前司隶校尉,一个前虎贲中郎将,都是该当在朕近前拱卫汉室的重臣武将,却是此等表现,还不如要飞燕和子龙这样肯做实事的将领接替他们的位置。不现在就表明朕的态度,他们还真以为自己仍是京中显贵,栋梁之才了。用这样的人去打董卓?我都怕董卓笑话我!”   孙策望了望天,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笑意,便并未看到,他父亲孙坚和同行的段煨在听到陛下的这句评判标准时,各自闪过了几分沉思。   见陛下示意他们去临时搭建的司隶府衙与荀攸交接,先在洛阳找些事情干,等待随后的吩咐,孙策也当即自告奋勇地为父亲领路,浑然忘记了,其实他也只比孙坚多了解洛阳……几个时辰吧。   但对刘秉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在陆续安排了眼前的人手后,他走回了寝居,合上了门扇,却未落座或者躺下,而是就这么直接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呼——明明说出的话也不多,怎么就这么累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倍感庆幸自己已在最合适的时候,甩掉了那碍事的假发。   要是假发还在的话,刚才散热不易,估计骂着骂着脸就涨红了,那多有损他在袁绍面前的理直气壮。   现在,他可以暂时安心些了。   袁绍和曹操折返汝南,能为洛阳重建带来一批财货,不必总让河东卫氏当肥羊。有袁绍的承认,和曹操的默认在,再加上洛阳百姓尽在董卓手中,他这皇帝的位置当得愈发稳固。   当然最重要的是,真正的皇帝,刘辩本人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也成为了他当下最有利的证人!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让眼前的洛阳重新回到正轨,也回到他新建的秩序当中,用新的规则来取代老的条例,减少身份遭到质疑的可能。   而这先安洛阳,再讨董卓,也确有其必要。   他缓缓地走到了窗前,推开了木扇,屋中的热力很快便与窗外的冷风在交汇处形成了阴阳两极。   这冬日,对于他这样因步步为营而紧张的人来说,当然是个好时节。   但对于大部分的百姓来说,它也是个要命的时候啊……   ……   就连此刻被董卓裹挟着逃往长安的刘协,都不免因冷风而打了个寒颤。   奈何军队动身仓促,更多的位置留给了劫掠来的财货,以至于军中炭火严重不足,根本供应不上取暖。他也只能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试图从衣衫中汲取到一丝暖意。   一双年幼的眼睛里,似是因恐惧和愁绪,显得要比实际年龄早熟了一倍。   他朝着马车外看去,只见不少年龄偏大的朝臣面色青白,显然是因旅途颠簸和冬日的严寒遭受着莫大的折磨,尤其是年纪最长的荀爽,已眼看着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急得蔡邕连连跺脚。   幸而有唐姬因同出颍川,和荀氏有旧,得了荀爽的照拂得以保全,现在又反过来照顾起了荀爽的起居,还能在旁边帮上一些忙。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道。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刘协努力攥紧了拳头,鼓起了勇气,试图将董卓出逃那晚杀人的场面从脑海里抹去,随即跳下了马车,向着董卓和李儒所在的方向走去。   可他身为陛下,却先被董卓的侍从拦截在了外面,不让他再向前去。   刘协稚嫩的脸上顿时窜出了一抹怒色,却又忽然目光一变,投向了董卓那边。   他惊见,董卓此刻的不给面子,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对皇帝无礼,而是因为,此刻正有一路后方的败军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这一众败军之中,为首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董卓的弟弟董旻。   也正是他,给董卓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你说什么?”董卓瞪着眼睛,向董旻质问,“你怎么能把那个假刘辩给丢了!”   他怎么能干出这么好笑的事情!   若是董旻他是不慎被袁绍曹操等人打入了虎牢关,在逃亡之时弄丢了假弘农王,也就算了,董卓自知这种事情下能保全性命就是好的,不能再要求更多。结果听听他说的什么!   他说,自己只是在收到消息先行撤兵的半路上,遇到了一支横空杀出的队伍,都没看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就已经加速逃窜,仓皇之下把“刘辩”给丢了。   这算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有什么用?袁绍说他是假的那又如何,等我们重新在关中站稳脚跟,有的是办法继续利用他指认对面那个是假的!要让刘协继续保持正统,一个假货我还养得起!现在又得上哪儿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   董卓忽然留意到了董旻脸上的欲言又止,心中一记咯噔:“……你不会还有其他的坏消息,要带给我吧?”   董旻尴尬地看了眼李儒,像是传递了某种希望他来求情的信号,又重新看向了董卓:“是……是这样的,徐将军为我断后,晚了一步抵达的函谷关,留守于此地后让人快马疾报,给我送了个消息。说是——”   “那个真的弘农王已从洛阳火场中找回了传国玉玺,向司隶宣告身份,那个假的……已被那位皇帝恩赏,不仅将刘辩这个名字赐给了他,还给他封了个荥阳王的名号,以全他为陛下蛰伏京中假扮身份的情义。”   所以,大哥还想指认对方为假冒,好像已经,没有可能了。   董卓:“……”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长得如此人憎鬼厌,鼻歪眼斜! 第61章   董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费力地想要克制自己的怒火,却终于在董旻看似认罪、实则无谓的模样面前,彻底变成了火山喷发。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怎么不自己也被留下呢!”   远处的刘协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不由微不可见地往后挪动了两步,但董卓的气急,仿佛也预示着洛阳那边出现了极大的转机,又让他目光中闪过了希冀,竖起了耳朵。   董卓此刻哪还能顾得上刘协,叉着腰向董旻斥道:“你把那个假货留给了他,还让他在洛阳百姓面前尽显恩义,你得到了什么?你便是回头抢人不成,直接将人杀了,都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董旻一噎,狡辩道:“……可我当时哪里知道,来袭的那一路人就这么些,居然连反攻虎牢关都做不到,就只带着那个假货跑了。”   “你还敢说!”   董卓越说越是气血上涌。   若是其他的将领干出这等蠢事也就算了,偏偏捅出这最为关键一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弟弟!母亲还在此刻撤兵往关中的队伍中呢!他能拿董旻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原谅他。   但回头看着己方的情况,就如有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是,他现在手握着朝廷百官和一个小皇帝刘协,这不假,但对面呢?   对面不仅有兵有将,有玉玺在手,还有一座重新被夺回的洛阳城。   那个皇帝也不像是年幼的刘协一般,只是个人尽皆知的权臣操纵下的傀儡,而是一个对忠臣仁义,为他铺平后路;对百姓宽厚,归罪于己身;甚至对将领士卒也指挥得当的英明君主!   董卓就算不在洛阳,也完全可以想象出,彼时会是一副怎样的场面。   洛阳的废墟之上,重回皇位的君主举起了失而复得的玉玺,与假扮他、助力他脱险的忠臣携手,向百姓宣告何为从头再来……   直接把他撤向长安,稳守关中的战略性后退,对比出了落荒而逃的意思。   眼见董旻只低头认错,却拿不出什么弥补的办法来,像是吃准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董卓蹭的一下又冒起了火,一把抓起了手边的佩剑,连着剑鞘一并往董旻身上打去。   但刚打出去一下,就听到了李儒终于响起的劝架声:“太尉,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为今之计,是抵达长安后该当如何做。”   董卓的动作一顿,又怒瞪了一眼如蒙大赦的董旻,一脚把他踹开到了一边,在一旁坐了下来,向李儒道:“说来听听。”   刘辩,不,应该说,是将“刘辩”这个名字赐予了假弘农王,又自己改名为刘秉的新君,真是个可怕的皇帝,也是个可怕的对手!   他本以为,这趟冒险入洛,是让自己寻到一条青云直上的门路,却不料,只成功了一半便被真命天子驱逐出逃。   但他早已成了对方眼中的叛逆,是刘秉要发出檄文声讨的对象,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只能,也必须继续这样走下去。   刘协也只能成为最后胜利的那个皇帝,在他董卓的帮助下,击败他的兄长。   李儒蹲在了董卓的身边,低声道:“我们如今有三个优势,务必要扬长避短,将它们发挥到极致。能否稳守,随后反击,就全在于此了。”   董卓的面色和缓了不少,“你说吧。”   “其一,是正统。”   董卓眉头皱起,对着开口的第一句就大觉意外:“可……”   “我说的不是传国玉玺的正统,这种东西真是必需之物的话,我们抵达关中后也能寻块宝玉雕琢而成,拿出去说是玉玺,又有何不可呢?我说的,是百官认定,尤其是,先帝认定的正统。”   李儒心中不无对刘秉反应的震惊,但他此刻的头脑,也以远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试图从此刻的风雪茫茫中,找到一条去路。   “百官之中,知道先帝不喜弘农王,而偏爱陛下的人,并不少吧?换天子一事,除了袁隗,表示同意的党人,也不在少数吧?”   董卓眼神一厉:“你的意思是,对外宣称,洛阳的那位皇帝能够登基,是何进大将军揽权,与何太后里应外合,篡改了先帝的遗诏,而我们要做的,也不过是忠君而已。忠的是死去的先帝,忠的是他认定的继承人刘协!”   “是!”李儒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就是他说的正统。   别管这所谓的“忠诚于先帝”,扶持他心目中的皇帝继承人,到底有多少人相信,起码,不能让对面如此轻易地号令天下!   刘协在此,百官在此,凭什么不能是被恶徒迫于险境的汉廷呢?   反正他们西凉人吹多了风沙,脸皮够厚,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李儒也果然看到,董卓闻言笑了:“很好,你继续说。”   “第二项优势,是兵力。”   董卓又有点想骂人了。   说兵力这个优势之前,是不是得先看看当下的情况?   先有段煨和贾诩投敌,后有李傕退兵时带来了胡轸的死讯,再就是他这个倒霉兄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吓跑了。说出去谁还敢说,西凉军兵强马壮,乃是不可多得的悍勇边军?   李儒却是语气从容:“太尉是不是忘了,对面的兵马鱼龙混杂,只是占了一个我方兵马分散的先手而已。如今只守函谷关,情况又已不同了。皇甫嵩麾下三万兵马仍在关中,夺他兵权之事本已做了一半,何妨彻底做绝。再有,西凉兵马多年间屡屡寇略三辅,自关中牟利,又是什么缘故?”   董卓:“……由凉州入关中,远比前往洛阳容易得多。”   皇甫嵩的兵马,正可填补他在洛阳的损失,不仅能补缺,还有过之。有刘协在手,也不愁接管不过来这批人手,大不了直接把皇甫嵩打成叛逆就是了。不过,皇甫嵩的儿子与他有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董卓也不想杀了皇甫嵩。   至于李儒说的后半句话,他也明白意思了。那就是抽调凉州的兵马,填补关中的短缺。   “不仅仅是填补,也是为太尉您找两个盟友。两个在此时不得不提的盟友。”   盟友?   董卓若有所思:“你是说,马腾和韩遂?”   李儒点头:“正是!昔日羌氐起兵造反,韩遂本为州郡官吏,被敌军挟从作乱,一晃五年,已成乱军领袖。马腾本为平叛将领,州中从事,倒戈敌军,也成反贼将领。这二人自主帅死后争权夺利,彼此势弱,早知此道必不能长久,恐怕早已等着汉廷向他二人招安了,难道不正是您唾手可得的良将吗?”   见董卓仍有疑色,李儒趁热打铁,继续劝道:“您想想,关西关东之间的分歧,在今日的朝堂上已持续了多久?如今是您董太尉扶持皇帝,于关中重新建立朝廷,正是抹平这影响,向关西诸将示好的机会。就算您不说,恐怕马腾和韩遂也会找上门来。”   “再有,这二人两次落败于您手,对您总比对旁人敬服,这也正是您能拿捏住他们的底气所在。”   李儒的话,成功让董卓的脸上多出了意动。   是啊,他是因准备不足,也轻看了对手,于是不慎落败于刘秉,让对方夺回洛阳,但细算他在凉州与韩遂、马腾的交手,还是他的赢面多。   中平二年,他围攻韩遂不克,结果夜晚就有流星砸进了韩遂的军营,惊得驴马大叫。他趁着敌军被这不祥之兆惊动,直接出兵进攻,大破韩遂,逼得对方退走。就凭这天时助力,比之光武又如何呢?   今年二月,凉州叛军包围陈仓无果,皇甫嵩力主反击,董卓随军,再度大破韩遂马腾等人,斩首一万有余。   找这样曾为他手下败将的盟友,给出些好听的将领名号,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助力他对抗刘秉,还当真可行!   这马腾、韩遂,一定会为他董卓在关中立足添砖加瓦。   董卓挥了挥手,示意董旻自己去一边反省,向李儒问道:“第三点优势呢?”   李儒淡淡道:“关中汉中,龙兴之地,就当图个吉兆吧。”   他那前面的两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到了第三个理由就成了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让董卓都愣住了一下。可在回过神来的下一刻,董卓就已捧腹哈哈笑了出来。“好,好一个吉兆!”   不错,吉兆这种东西,恰恰和前面两个优势相比,是不必详说的。   这一句话,也让董卓先前听闻洛阳近况的郁气一扫而空,就连此刻的寒风凛冽,也吹不灭他正要大展拳脚的雄心壮志。   只是当他余光一扫,见到了被扈从拦在外面的刘协时,眼中又蒙了一层阴云。   他当即起身,大步向着刘协走去,心中已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李儒和他说了那三个优势,却没将有一个劣势说出来。刘协他曾被称为“董侯”,却终究和他董卓不是一个“董”字。他的聪慧固然是好事,但等再长大几岁,这聪明就反而成了负累。   洛阳的刘秉是自己在当皇帝,他董卓却是拖着个未必听话的皇帝在战斗!   面色阴沉的董卓停在了刘协的面前,低头问道:“陛下何故来此?”   刘协瞳孔一震,因董卓威风迎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原本想问,他远远听到的什么真假弘农王,什么赐予刘辩名字册封荥阳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他从始至终都觉得,那个被董卓派往前线的就是他的兄长。但他此刻的沉默,在董卓的眼中,却仿佛有了另外的意思。   董卓冷笑了一声:“陛下,恕老臣多嘴提醒您一句,您和那假扮弘农王的忠臣还不一样,是真已当上了皇帝的人!我无退路,您也不可能与兄长友爱谦恭了!若您为洛阳重新有了个皇帝而高兴,那您离死也不远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皇帝恐怕还为兄长脱险而高兴,可他最好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刘协眼神上扬,找回了说话的声音:“我不是要来听你说这个的!”   他音色稚嫩,话中却重聚了胆魄:“董太尉从洛阳撤向长安,说什么带百官入关中,就是要让遗骸留下一路,让人人都知道,你不仅无能无为,兵败洛阳,还不知尊师重道,先杀袁太傅,后又迫害朝廷的这些大儒,要致他们于死地吗?”   他一张脸也不知道是被冻得通红,还是被气得,被吓得,乃至于是被逼得通红,但这一番话却是说得不见半点停顿。   董卓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阴恻恻地望着这个壮着胆子据理力争的小皇帝。   李儒缓步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轻咳了一声。   刘协像是已在刚才的那一番话中用尽了力气,僵硬在了原地,甚至没能伸手推开在他面前半跪下来的李儒,眼看着他取出了一枚奇特的玉佩,然后,挂在了自己的腰上。   “难怪先帝属意陛下接掌江山,继承大统,还将此信物留给了您,原是因您年纪尚小,便有此等王者之风。”   李儒温和地笑了笑,重新站了起来,向董卓投去了一个眼神。   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董卓又一次朗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说的是啊,不怪先帝更希望看到陛下坐上皇位。您有所需,臣自当满足!”   他转向了一旁的守军,喝道:“没听到陛下的命令吗!还不速去寻找山中木柴,烧制木炭,供给诸位长者!”   他低下头,宛如一只暂时饱腹餍足的猛虎,向着面前的猎物,发出了一句善意的保重慰问:“陛下现在可还满意?”   刘协打了个哆嗦,答道:“……那就多谢太尉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回来的,就连迎面的冷风,也没让现年不满十岁的刘协感觉到清醒。   他呆呆地看到董卓的部将先将队伍中为数不多的炭火给送到了抱病的荀爽处,才猛地一怔,也迈开了脚步走了过去。刘协顾不得这还算宽敞的车中其实已有数人,那些随行的侍从只来得及喊出一句“陛下”,他就已跳上了车。   车中的众人也惊了一跳。   卢植因还算身体硬朗,过来搭了一把手,同在此地,一见刘协的举动,最先一步扶住了他的身子。“陛下怎会来此?”   刘协的眼神动了动,却不知该当如何回答。他知道,在场众人被迫迁徙,或多或少与他有关,那么现在说这炭火是他找董卓要来的,好像也并无多大的意义。   见到卢植的那一刻,刘协的心中更是突如其来地涌上了另外的一个问题,让他一把回握住了卢植,迫切地问道:“卢公,我兄长和别人互换身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董卓说你知道,我想来也是,若说满堂朝臣之中,还有谁知道什么偷天换日的大事,除了已被董卓杀死的袁公,也只能是您了!”   卢植被这个问题,直接就问懵了:“……”   他更是看到,先前还因风寒倦倦躺下的荀爽,也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直接半撑起了身子,用求知的眼神看向了卢植。   但卢植还未开口,一旁的唐姬已瞪大了眼睛:“陛下,怎么连您也相信董卓的胡说八道?君侯固然被人废黜了帝位,也终究是您的兄弟,我与他朝夕相对,怎会不知他的身份真伪,岂容贼人这般玷辱他的身份!”   “可……”刘协仍是困惑,“我刚才听到,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兄长已认了顶替的身份,重被赐名刘辩,得封荥阳王,河内的那位……在洛阳宣告,还找回了之前失传的玉玺。这真伪……我也分不清啊!卢公——”   刘协抓着卢植的手握得更紧:“您不是曾为您的学生求来河东太守的身份吗?您不是还被董卓说知道些内情吗?您曾为尚书令,也是距离我父亲位置最近的朝廷重臣之一,您一定知道什么!”   “还有这玉佩!”刘协手忙脚乱地用另一只手,别扭地抬起了李儒系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举起在了卢植的面前。   他的理解能力并不差。刚才李儒说,这东西是什么父皇属意继承人的标志,却在此前从未出现在他面前过。他所知道的兄长有一枚类似的东西,却和眼前的玉佩有着天壤之别。那么,这应当就是董卓他们从真正的“继承人”处得来的“信物”。   他向卢植急急发问:“您知不知道此物的由来?”   卢植已被刘协的这一连串的话弄得更迷惑了,甚至在怀疑,他是不是被荀爽传染了风寒,头脑开始昏沉,要不然为何会出现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幻听。   可他固然对刘协之前说出的什么掉包一事一概不知,在刘协举起那枚玉佩的刹那,他却忽然灵光一现,联想到了什么。   这枚玉佩的大小,对应出形状的话,好像……   好像正是彼时那封由“刘备”送来给他的书信中,一处处弧形痕迹的样子!   周遭刚刚点起的炭火,照亮了卢植眼眸中一瞬的明悟。   ……   而在此刻,袁绍却仍是困惑,困惑于刘秉的身份!   奈何他的发小兼联军同伴,正在尊奉陛下的旨意,将他“押送”回汝南,等待他清点家产,送至洛阳用于朝廷的兴复,他也只能先移步上路,来不及再对那位陛下多加试探。   曹操瞥了他一眼,“你既已决定了要用破财消灾的方式,洗脱自己身上的不忠不孝之名,为何还要在这里长吁短叹呢,这只会让人觉得,你袁本初实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要我说,决断已下,就别再反悔了。”   若是让人发觉袁绍对于陛下的命令阳奉阴违,要折腾出什么没必要的花招,除了让他引董卓入京一事变得更为出名,他害死袁隗袁基变成板上钉钉,他这四世三公之名毁于一旦,还有什么其他的用处吗?   袁绍拧着眉头,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没……”   “你没什么?你没打算虚报?”曹操虽然不太理解,为何陛下非要让他来陪同袁绍走这一遭,而不是用在其他更为紧要的地方,但仍能将袁绍的小心思看得明白。   不过,袁绍紧随而来的表现,还真有点让人意外。   袁绍拂袖叹道:“……跟你说不明白!”   真是要命!曹操隶属于西园八校,而这西园八校是先帝用于制衡大将军何进的军队,出于避嫌的考虑,曹操很少去见刘辩,就算有,也间隔着一段距离。   他袁绍认得出,此刘秉非彼刘辩,曹操却认不出!   现在他又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被迫接受了刘秉的身份,还能说什么?说曹操无知是福吗!   天知道他刚才离开洛阳的时候,惊见真正的刘辩立于河桥前,用着含怒的目光看向他,而其他人又说那就是荥阳王的时候,袁绍的心中到底有多少震惊!   就好像他的过往记忆可能出现了问题,或者他见到的,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替身。   结果曹操还在这里喜滋滋地当上了监工,仿佛唯恐落后了他那个早至河内投靠陛下的儿子……   袁绍费力地把喉咙里又涌上来的血腥味吞咽了回去,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你真的不觉得,陛下有些奇怪吗?”   曹操心中闪过了一种古怪的情绪,回答袁绍的问题却不见犹豫:“你这话说得着实冒犯,人经历了突变总是要成长的,只是性情与此前不同又算什么。家仇国恨面前,陛下有所成长,反而是好事。”   “本初……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绍:“……”   他想说陛下可能不是陛下,这有谁信?   洛阳两场大火,杀死了太多的知情人,也带走了一批。明明假冒皇帝是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偏偏朝臣百官没了,洛阳皇宫也没了,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头建设,根本无法去查,“陛下”是不是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   最可笑的是,他这个对陛下怀疑最多的人,也已认了!还正在回家取钱赎罪的路上!   “我想说……”袁绍无力地开口,“陛下重建朝廷不易,你我速去速回吧。”   曹操应道:“这是自然。”   而若是让刘秉自己说的话,何止是重建朝廷不易啊,简直就是又一个让他抓着头发哀嚎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历史没那么好,只知道三公九卿、九品中正,三省六部之类的东西,再要往下细化,对不起,他的水平没那么高。   现在只能半夜一边恶补知识,一边努力想想,在应付完了袁绍之后,应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荀攸望着刘秉眼下的青黑,又些担忧地问道:“陛下昨夜又没休息好?”   刘秉猛地回神,长叹了一口气:“实是担心被董卓带走的阿弟,还有朝廷官员。如今洛阳百废待兴,本该尽快重新委任一批官员,以填补空缺,但又怕这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让这些受董卓挟制的百官心寒啊。”   荀攸又何尝不担心荀爽呢。但见陛下也是这般忧虑,他又忍不住绷着沉稳的面色,出言安慰道:“陛下,既已决定了对峙,有些事或可拖延,却不能拖延太久。”   “是,我知道。就拿眼下来说,京中急需胥吏百千人,还需有治政之才安排胥吏的职务,光只靠着你,伯达,仲达,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刘秉目光一亮,快步走到了荀攸的面前:“公达,你先前是不是曾和我说过,你荀氏众人为了避祸,早早离开了洛阳,都迁往了冀州暂住。而那负责带人避祸的,曾被人赞为颇有王佐之才?”   “朕……朕正当用人之时!请他,不,是请天下贤才,速来洛阳!” 第62章   人不够怎么办,那就招!   虽然刘秉现在还不敢确定,他这个假装皇帝的表现已能骗得过天下所有人,但卫觊、荀攸等人也不算是出身乡野了,他们都没觉得有何问题,他自己也该多有一点自信。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相信”自己是皇帝,真正的刘辩相信他是皇帝,其他人凭什么不信?   早到的元从相信他是皇帝,后来的凭什么怀疑?   莫非他们是董卓的奸细吗?   总之,既有诸多要务,急需有识之士前来相助,匡扶汉室,整顿秩序,这招人的手笔就应该大胆一些。   先从精通内政的人下手。   第一个跳入刘秉脑子里的名字,就是诸葛亮。可惜他掰着手指一算,诸葛亮可能还不到十岁,至于现在身在何处,那更是抓瞎。总不能他跟部下说,朕今天做梦,被托梦告知了一个名字,叫做诸葛亮,速速把全国的诸葛亮都抓来吧。   不成不成,还是换一位吧。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荀攸的叔叔荀彧就是上上之选。   不过,他如今所需的,恐怕不止一人两人,光靠着定向的邀约,还是效率太低了,所以……   荀攸刚要应答这句邀请荀彧来此的话,就听到陛下又补了一句:“劳烦公达,在去信一封前往冀州后,再替朕写一份招贤令!广发于关东各州,敬告天下!”   “但为防被董贼带走的官员寒心,这份招贤令上,朕有几句话想说,务必传达清楚。”   荀攸连忙应道:“愿代陛下执笔。”   在他看来,这将会是陛下抵达洛阳后,第一封真正向着天下人发布的诏令。将这封诏令交由他来起草,无疑是陛下对他的信任!   至于刘秉……   他可能只在想,有荀攸代笔,他终于不必为了一封诏令熬夜了。   这招贤令可不像是罪己诏一样,还能用什么心绪动荡,胡乱涂抹,字不成字来解释了。只能让旁人来充当一下他的脸面。   人多也就是好办事啊。很快,这封经由刘秉“指导”,荀攸提笔,卫觊誊抄的招贤令便自洛阳发出,向着东南北三方发出。   考虑到董卓的部将仍把持着函谷关,董太尉仍带着百官朝臣和刘协在跋涉前往长安的路上,这封招贤令就不往西面送了。   反正,送了也是白送。   ……   向东而去的诸位天子令使快马加鞭,甚至在半道,就已追上了正在前往汝南的袁绍和曹操,被暂时叫停,让二人得以一观这份发出时机尤为特殊的招贤令。   袁绍满心疑窦与愤慨。   他一边和曹操瞎扯什么“陛下重建朝廷不易”,一边也迫切地希望看到,这封招贤令上能继续暴露出什么身份的漏洞。   可惜,他展开这份帛书,就见其上工整而有神韵的字迹跳入了眼帘,昭示着陛下对于招纳贤才入朝的重视。   曹操也凑了上来,啧啧称奇:“早闻河东卫氏长于书法之道,我那好友钟元常就曾得过卫氏墨宝,甚为欣赏,如今看来,果然不凡。”   袁绍只想向曹操翻个白眼。这书法水平如何,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这封招贤令,毫无疑问会张贴于汝颍大县。   汝南至颍川这一带,也正是洛阳脚下文化最为鼎盛之地。   这是要广撒网捕大鱼了!   若是袁绍此刻的境遇没有那么尴尬,对于陛下有此应对,他绝无二话,可偏偏……   “你笑什么?”袁绍脸色一沉,向着曹操怒道。   曹操伸手一指:“哈哈哈你看陛下多有意思,把话说得未免太直白了些。什么上无高阁殿宇大庇名士,下无良田沃土广施州官。真是的,这洛阳一场大火,董贼大加劫掠,把朝廷折腾成了何种样子。”   这事吧,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却没想到,目前对比董卓正处上风的陛下还能这么说,全然不觉这话有损于他的颜面。   “昔日秦孝公求贤,历数国耻,说的只是国家危亡,但对贤才的待遇却是摆在明面上的,所谓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从官职到土地一概不缺,到了陛下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我又怎能不笑。”   袁绍扯了扯嘴角,冷哼了一声:“他聪明着呢。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既让被董卓带走的那批官员知道,陛下没找来一群接任者,代替他们舒舒服服地安享富贵,又让那些只为了图个一步登天的求财者望而却步。我看这话一出,反而会让那些颇有家资的人往洛阳一行,试图碰个运气。”   曹操笑道:“先帝是敛财好手,陛下又岂是池中之物。若真有人能读懂这话的意思,愿携家产赶赴洛阳,也算是他们的本事,知道资助所谓的潜龙,资助家产不丰的小官,还不如拼一拼,直接来资助真正的皇帝。”   袁绍神情古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毕竟,别人可能是带着家产来碰碰运气,他却是得交钱赎罪,这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情况!   他冷着一张脸,继续往下看去,就见这封招贤令中随后写道:   纵使洛阳疲敝,天下危亡,就如先前所说,发不出多少俸禄来,但自陛下从河内起兵,到收复洛阳以来,各方侍卫之臣在内策应,忠志之士忘怀生死,令他倍感庆幸,天下人心思汉,纵有奸臣邪佞当道,也不曾有变。现在都已尽数报于他这位汉室的接班人身上。   故而他必欲振兴朝堂,修复内政,待得兵精粮足,便挥师长安,征讨董贼,迎回旧臣。   ……   “荀慈明、蔡伯喈之辈,可令蓬荜生辉,董贼用之不得法。卢子干、黄子琰等,志虑忠纯,董贼鹰视狼顾,竟欲杀之而后快……哈哈,瞧瞧这招贤令上的小心思。”   年约二十上下的文士坐没坐相,懒散地靠在坐榻上,展开了这份招贤令的誊抄摹本,饶有兴致地念出了声。   在他对面的那人衣冠楚楚,神态疏朗,见好友是这般模样,也只得摇头感慨。忽听郭嘉抬头问道:“文若,你对这一段如何看?”   荀彧将心思从荀攸让人送来的邀约上转开,落回到了这封招贤令上,叹道:“陛下救人之心,溢于言表了。”   这招贤令上为何要写这样的两句,还不是为了引出随后的那句话。   说那董卓不明白一个道理,叫做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他知道啊。这些名士官员被迫远离洛阳,何止是令洛阳失去了各司其职的要员,也是让洛阳失去了往日里的熠熠生辉,故而恳请天下有识之士,重现都城风貌。   这些即将应邀而去的士人,到底能否成为山中仙灵权且不论,倘若这封招贤令上的内容能被董卓获知,他就算是出于意气之争,不敢让天下士人之心进一步倒向刘秉的“正统”朝廷,他也绝不会对荀爽卢植等人有所苛待。   但陛下才是先走出这一步棋的人,就不知要比董卓明智多少倍。   蔡邕、卢植、荀爽等人能被称之为大儒,可不仅仅是学问做得好啊,还有不知多少门生在外。陛下愿意在招贤的同时,还多费了这一道心力保全他们的性命,落在这些人眼中,会如何想?   便是出于孝敬师长的念头,也该尽早赶赴洛阳,为陛下效力了。   而这寥寥数句之间,还透露出了一个消息,这位陛下并未和先帝一般,将士人打作党人,却是以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意图让此刻破败的洛阳重现生机……   虽说荀攸在信中提及,这封招贤令是由陛下给出了方向和几句妙言,由他润色而成,但求贤底色如何,一看便知。   “难怪公达早早赶赴河内,为陛下效力,还在洛阳之围初解时,便来信相邀,请我前去。”   “那你去吗?”郭嘉撑着胳膊在桌案上,一改先前的懒散,向着荀彧发问。“这招贤令上也说了,自中平年间,四方多有乱贼兴起,道路断绝,再行观望一番也无妨。不过要我看,观望来观望去,也只见这冀州韩馥,是个庸人!”   枉费此人还能被称作颍川名士呢,还因这个名士的头衔,让一众唯恐洛阳有变会波及颍川的士人,从颍川巴巴地跑到冀州来,托庇于韩馥处。   结果瞧瞧他干出的都是什么事。   先是对袁绍的行动各种监督限制,唯恐他招惹出了什么麻烦,后又在陛下起兵时两面逢源。   结果到了洛阳被收复的消息传来,他又终于慌了,找来了沮授等人商议对策,却好似只得出了一个糊弄过关的结论。   郭嘉听着这些消息,就觉得好笑得很。   若陛下真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他还能自河内渡河,奇袭洛阳吗?   大概不能吧。   荀彧抬眼就看到了郭嘉那嘲讽的神色,不疾不徐地将荀攸的那封信收入袖中,答道:“公达相邀,自是要去的,叔父被困董贼之手,我也当竭力前去筹谋。”   “哈哈那就太好了!”郭嘉拊掌笑道,眉眼飞扬,“我在你处借住数日,别处的饭食也吃不惯,不若你家车马往洛阳去时,在后面给我留一个坐处。我看那韩馥看得眼疼,不乐意待在冀州。”   荀彧摇头叹道:“……没人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若不想看韩馥,也自有其他人可看,有话直说就是。”   不就是因这份招贤令想要去洛阳吗?何必说得这么弯弯绕绕的。   郭嘉答道:“那我可就真直说了?你欣赏陛下,是因他的仁厚之举,意在保全卢子干等人,我却是因为后面的那一句……”   陛下说:“天下贤才难求,朕知不可强求,令人共社稷之存亡。故而——”   ……   “故而此番求贤,佐我仄陋,志在唯才是举,朕得而用之……”   刘备望着这最后一句,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同在此地的张燕着急地发问,“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陛下与这招贤令一并发出的另一份公文,是何意思?先别管那什么唯才是举还是唯什么是举了。”   一旁的张飞冷哼道:“你这么不客气,还找我大哥询问作甚?前几日还听你在夸耀你为陛下元从,于是受陛下气运影响,侥幸能将玉玺捧到陛下面前,那你有困惑直接问陛下不就好了?”   张燕理直气壮:“陛下每日为俗务烦忧,昨日又出城去了,我上哪儿去找陛下解惑?这不是看刘使君面善亲切,这才登门造访吗?”   张飞的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还算你这位张将军说了句人话。”   刘备无奈地笑着,打圆场道:“好了,这点事情也值得争执吗?我不过是在想,陛下这句唯才是举,请天下有志之士入京相助,到底能引发多少波澜。”   这完全是一句颠覆过往选人选官规矩的话,说出在此刻,不亚于石破天惊。   对于刘备这个忽然就因陛下的缘故得到了太守官职,又忽然得到机会匡扶汉室、助力陛下回京的人来说,更是感触颇深,心头震荡。   察举制下,被列入候选的官员光只是有才,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有乡里闻名的孝亲忠君的名声,有能和州郡官员往来的门路,才有那么一线的希望成为“孝廉”,进而有为官的资格。   但对于陛下来说,这祖宗之法却是不必非要遵从,也确实不能遵从的东西。只有这一句“唯才是举”!   刘备向张燕看来,眼中不无羡慕之色:“张将军不能体会到,陛下有此一句吗?若是拘束于祖宗之法,先令州郡官员察举孝廉,举荐到洛阳,再令他们通过考核,选调上任,已不知过去数月了,还谈什么走在董卓的前面。就似早前,若非要等到何进大将军的部将来援,而非黑山军鼎力相助,陛下恐怕早已为董卓所害。这唯才是举,实是因亲身体验而来啊。”   张燕一怔,脑中竟又短暂地飘过了彼时陛下和吕布的那句话,便是那句“他不是我的忠臣良将”……   又听刘备说道:“我先前唏嘘,是怕陛下这一句唯才是举,让士人觉得陛下不在乎德行,麾下的官员势必一团乌烟瘴气,能成什么事?虽有寒门黔首闻声来投,却也难免让陛下招来非议,不知是好是坏。”   张燕也急了:“那……”   “不,张将军不必忧心。”刘备宽慰道,“若是将这招贤令的前后连贯起来,仔细通读,又怎会有这样的疑问呢?愿不顾钱财田地赏赐,以身报国者,必是忠贞之人。欣赏陛下巧救百官,威逼董卓者,必是仁厚孝义之士。这句唯才是举,更似陛下给家世不显者,额外提供一条应邀而来的门路,并非真在说,只要会些文墨,便能来此谋求高就。”   张燕闻言,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刘备问道:“那么张将军应该不难理解,为何在这招贤令后,竟然还有第二份天子诏令,叫做劝学书了吧?”   张燕忐忑地发问:“……还是因为黑山军?”   他的重要性有这么大吗?这弄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刘备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仗义之人,不分是否宰猪杀羊,流窜山野,是否结识高门,家财万贯,这便是陛下在那招贤令上表示的态度。但黑山军中,连识字者都寥寥可数,陛下又要如何力排众议,让你等接管要职呢?天下能人群聚洛阳之时,你等也当早日学有所成呐。”   张燕抓了抓头发,低头看向了手中的劝学书,压下了眼眶里一闪而过的热意与动容:“可我真不是读书识字的料,这事你们都知道。”   他或许对于局势变化还算敏锐,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受益,但真到了读书识字这事情上,他就真是两眼一黑了。   “所以陛下在这劝学书中,不是引用了荀子的话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便是从二三字开始,也总好过从未行动。”刘备努力忽略掉了一件事,就是他早年间在卢植麾下读书的时候,其实也没太好好读,并不能算是个好学生,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意识到了陛下的想法后,向眼前这位同僚传达圣意。   何况,张燕有时候说话是冒犯了一些,却也不失仗义,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还有,陛下不是也给出了解决方案吗?袁氏有心捐献典籍,用于填补洛阳在大火过后的损失,蔡夫人也正在修复熹平石经,并将其余典籍默背抄录下来。可这场火中烧毁的,何止是那些名家名篇呢,还有诸如《急就篇》之类的识字读本,也该重新复原,以石刻的方式保存下来,避免再遭劫难。军中士卒当从此开始,知汉字,识道义,明礼教,与那大肆劫掠的西凉军区分开来。”   “这既是给了张将军一条门路,又何尝不是在为洛阳幸存的百姓指一条特殊的生路,也给他们一份信心呢?”   “……”   刘备:“张将军?”   张燕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我,我知道了。”   ……   张燕从刘备的住所告辞离开时,两眼都有些发直,怔愣地向前挪动。   明明,他是来找刘备解惑的,却好像被带入了另外的一种恍惚处境里。他无比难得地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了,简直是一件……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情!若不是因为如此,他为何会差点以为,陛下的劝学书是在敲打他,让他别太过浮躁了,他也更没能明白,陛下对他的良苦用心!   不成,看来他真得想办法开始多学些东西!   就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下面的人跟他一起努力,光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有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张燕刚想到这里,忽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名身着皮甲的健壮士卒正在敲打着一尊木架,随后将这木架翻了过来,开始往上面钉底座。   当那人抬头抹汗之际,张燕这才认出,前方那人,还有些眼熟,是……   是那白波军中被吕布俘获的徐晃!   此前追随陛下渡河时,他们聊过两句,不过因为分工不同,也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张燕走上前去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晃停下了动作,抬眼望向了张燕,并未有隐瞒的意思:“陛下不是向洛阳颁布了劝学的诏令吗?既诏令在前,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白波贼本是贼子,是因被陛下俘虏,且军中人手匮乏,才侥幸能为陛下效力。于夫罗能自称刘乌,和陛下攀亲戚,白波贼中的绝大部分人却不能。   这劝学之言,在张燕这里是个突如其来的奇怪诏令,在刘备这里是顺理成章,在徐晃这里,就成了一个天赐良机。   张燕疑惑:“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呢?你要响应陛下号召,和你做木工有什么关系?”   徐晃把那木架翻了过来。这木架的底面还未固定上,却已经能看出,这其实是一尊大托盘。“我往里面填上沙土,不就是能以木枝代笔,用沙为纸,教授部从习字了吗?”   “你——你认字?”张燕惊道。   徐晃面容沉稳地点了点头:“认得一些,我落草为寇前,还曾是河东郡的郡吏,不过认得的字不多,好在,只需识字读本,教人开蒙的话,也是足够了。怎么,张将军觉得此举不妥吗?”   张燕:“……”   眼前这人,到底是如何用这么平静的声音,说出这么打击他的话的?   一想到这封劝学书明明是陛下对他的厚爱,却很有可能会变成白波贼出身的那一众士卒表现的机会,张燕就觉得,他之前什么“可能坚持不下来”的想法,全都是不存在的。   就连他的眼中,也忽然点起了两缕明光。   徐晃叹气道:“陛下也实在是难办,就像那份招贤书中所说,自先帝在位时,天下便贼寇四起,道路音书断绝,那招贤令还不知道能传至多远,又真能带回多少贤才,凡事也就只能靠自己了。我们不在此刻有所行动,又还有谁人能帮助陛下?还得怪那董卓,明明已然兵败,却还将百官裹挟而走,误了陛下的大事!”   今日这无人可用,就连求贤也不知能求得多少的局面,都因董卓而起。陛下已经做得够好了,还能上下兼顾,又让他看到了前路昭昭。   却不知道在他的对面,张燕盯着那木盘,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还觉得有一把无形的火,已经烧在了他的屁股后面。   但,要让他承认白波贼的觉悟比他高,要让他承认什么识字艰难,那是绝无可能。   他振振有词地应和着徐晃的话,“不错,都是董卓的错!”   他决定了,从今日开始,他学一个字,就骂一声董卓! 第63章   张燕说干就干。   白日里,他们要负责洛阳的火场清扫、屋舍修建,还要赶在春日到来前,在洛阳远郊建立军屯,做些垦地开荒的事情,到了傍晚,陆续回到南郭的军营中时,张燕便领着几个军中头目聚在了一处,开始了识字的大任务。   他还模仿着徐晃的样子,打了个用于识字的沙盘,用腰间别着的短刀削出了几支“笔”,用来在当中写写画画。   ……   “这不对吧?”刘秉抬头望向了一脸赧然的张燕。   虽说,他少有见到张燕是这等表现,但该问的问题还是要问的。   他前几日和荀攸一起,往谷城走了一趟,向前线驻扎的士卒犒军鼓劲,顺便提醒留守洛阳西面的士卒,一定要谨防董卓兵马自函谷关越界向东,来找洛阳的麻烦。   回来便听闻,因他那份劝学书,近来军中风气大有改变,就连此前谈起识字就色变的张燕也不例外。   刘秉来了兴趣,就让人给张燕等人分发了竹片和笔墨,让他们将近来学会的字全写在上面。   然后,他就发现问题了。   字的美丑还在其次,反正刘秉自己的毛笔字也算不上好看,更不能要求这些识字不久的人就能用握刀的熟练度来握笔。   但是,但是……   刘秉无奈地把手中的几枚竹片全举到了张燕的面前:“其他的字不见得会几个,还有把汉都写错的,怎么一个个都会写董卓两个字!是要董卓见了,都惊叹你们习字很快吗?”   这是什么恨比爱长久啊!!   这“董”字的笔画,对于刚识字的人来说又不少,怎么就一跃居上,成了首选了。   张燕忙道:“陛下,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刘秉把竹片搁在了一边,“为了每日在军中宣扬必胜董卓之心,你们在识字的沙盘上各写一次董卓,然后往上面踩几脚是吗?幸好你们不用对此恶贼用敬称,不然我都怕你们还学会了仲颖两个字!”   张燕咳嗽了一声:“那不止……我们还拿刀砍了。”   刘秉简直想要叹气。“我劝你们习字,只是为了这样振奋军心吗?”   说实话,在让荀攸帮他颁布这道劝学的诏令时,他有一部分的想法是,借着张燕孙轻等人识字的机会,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多学点东西。   毕竟,不能光靠着中国人骨子里的本事,去辨认那些繁体字。   但在诏令正式下达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他的“灵机一动”里最有价值的想法之一。它太重要了。   比起看到天下贤才尽数因为一份帝王的求贤令,来到他的面前,如洛阳百姓一般的“黔首”,仍旧只能因帝王将相的交手而接受命运,他更希望看到,随着招贤令向寒门发出“唯才是举”信号的同时,连带着那些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也能走出启蒙的第一步。   虽然他现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但他还是常常觉得这里没什么归宿感,只是被迫在向前走。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的九年义务教育,可这样的概念,在这个时代,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就像此刻,张燕一边被人说动要习字,却还完全不明白,识字对他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只是没来由的,因为陛下眼中表露出的失望一愣。   “陛下,我……”   “你跟我来。”刘秉起身,示意张燕跟上来。   此刻正值日暮,军中士卒都已陆续归营,也就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张将军低垂着脑袋,像只鹌鹑一般跟在陛下的后面,仿佛是遭到了什么训斥。   众士卒纷纷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   “张将军最近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他又去抢富户了?这洛阳也没剩……”   说话的人立刻挨了一下瞪眼。“瞎说什么呢!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轻把人往边一推,快步向着陛下和张燕的方向追去,就见二人停在了那块沙盘面前。   刘秉将手一伸:“笔呢?”   “去取陛下——”   “取你的笔来。”   张燕从一旁取来了一根一头削尖的树枝,递到了刘秉的手中。见陛下望着沙盘中并未抹去的字迹怔怔出神了一阵,他也未敢打扰。忽听陛下又叹了一口气,半弓下了身子,在沙盘上快速落笔。   “我希望你们识字启蒙,是希望你们知汉字,识道义,明礼教,不是只想让你们知道敌人的名字怎么写。若是这道理并不好懂的话,那么换一种方式。”   刘秉回头,看向了张燕:“你还记得,朕误被你们所抓后的第二日,你上来便说起的话吗?”   说起的话?   张燕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记性,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我向陛下介绍自己的身份?说是迫于河北天灾人祸,无法活命,于是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起兵……”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甚至有些许尴尬。   这话吧,和一个当时还没确定身份是皇帝的人讲起,还算正常,是要看看对方的表现来做个判断。在陛下面前又提一次反贼的身份,未免有些尴尬了。   偏偏陛下一点没觉得此问有什么问题,还紧追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何为人祸?”   张燕咬了咬牙,想到陛下先前所做的种种,明知这话说来悖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黄巾起事前,正值先帝在位期间的第四次大疫,朝廷……朝廷却在几年前的那次大疫开始,就再无赈灾施药之举,只能靠着大贤良师的符水医病,但就算如此,还是死了好多人。”   朝廷不仅无为,竟还加征田税,卖官鬻爵,极尽敛财之举,他们凭什么不能在张角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呢!   “所以这就是你的怒火!”刘秉手中的“笔”指向了沙盘上的那个字,正是一个“火”字。   “人为何要习字学文,就是当声音无法让更多人听见的时候,起码还能让它用另一种方式抒发出来,甚至是保留下来。”   “你们先学董卓二字,意图让人人知道他是个恶徒,是因他纵火洛阳,累得百姓嚎啕流离,是不是也是类似的道理?”   张燕点了一下头。   这“火”字,可能还是广宗覆灭之时的火,是他们抵达洛阳之时被董卓留在此地的烧天烈火。   比起“董卓”二字,他好像确实更容易记住这个字的写法。虽然这个字他之前就认识,但在陛下的这番话中,他已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   又见刘秉往火字边上加了一个字。   加的,是一个“禾”字。   这是一个……   “秋,古字为龝,又从火旁,为了便于使用,就去掉了这个龟字,只剩下了禾苗在秋阳中枯萎的秋。字形演绎历年常有。你觉得字形繁琐,不易记忆,其实那些早早识字的人也觉得,得让这些字由繁变简,变成直抒胸臆的媒介!”   刘秉话说得振振有词,却在心中倍感庆幸,他在河东时借着太守府和卫觊的门路找了些书,其中就包括成书于七十年前的《说文解字》。又因宫变在秋日发生,专门找过这个字,记住了这一段演变,也成功地让张燕再度一愣。   “字是人的心声,字形可由人而改,那又怎能只用它们来记住区区一个董卓?招贤令上,朕都懒得去细数董卓的过错,因为自朕到河东以来所见,都在告诉我,这天下不是少一个董卓就能转危为安的。”   “好,你要用记住敌人的方式来识字是不是,那就记住这些——”   刘秉头一次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像老师。   他一手抓住了张燕的衣领,将他拽到了那沙盘的面前,一手握住那根树枝,点在了那个秋字上。   “秋日要有收成,便必须希冀于春夏无有大旱,或者将其规避过去。上有烈日,下为干土,这就是旱。”   “土地板结,虫卵蛰伏,一到次年就成了蝗灾。虫灾之首,故而为蝗。”   “旱蝗之后常有大疫,疫,民皆疾也!”   这接连排出的三个字,随同那个秋字一并呈现在张燕的面前,也让他此刻虽是沉默不言,心中却好像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这一个个字的字形字意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这几个字好像还是跳动在他的眼前,因为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迫切想要记住,想要记恨,也想要再不出现的东西。   刘秉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将那根树枝举起在了他的面前:“现在知道为何要让你们习字了吗?你写出这些来骂,都比骂董卓要好。”   “是……如陛下说,文字为表露心声的媒介。”   张燕抬手,接过了眼前的这根树枝,忽然觉得,自己想知道如何写的字,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这个表达心声的方法,在此前其实完全与他无关,或者说,根本不是他能接触到的东西。   但现在,作为陛下重回皇位的元从,陛下已慷慨地将识字的门路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怎能只囫囵执行着这命令,以为自己已在“努力”了呢?   真正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字如何去写,如何去用,将其牢牢记住,才叫当真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那也难怪,刚才陛下看到人人在写董卓的时候这么生气!他生气自己的良苦用心,落到张燕他们的面前,竟然只剩下了一种徒有形式的东西。   幸好,陛下生气归生气,还没忘记点拨于他,让他有所醒悟!   果然他才是陛下最器重的将领!   张燕心神振奋,决定明日开始就按照陛下说的方式认字,迟早要让陛下发出一句“非复黑山飞燕”的感慨,结果这一回神来到了眼前,顿时大惊,怒道:“你要干什么!”   陛下已在说完了话后走开了,估计也知道让张燕识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确定将道理说明白后,便不想在人堆里当猴了,更怕再说下去,以他的下意识反应,会把简体字拿出来用。   张燕却是因为走神,还站在原地,站在那沙盘跟前,然后看到,孙轻正在指挥着人把这沙盘抬走。此举顿时让他火冒三丈。   没瞧见这是陛下指点他识字的东西吗?   孙轻动作一顿,又疑惑地对上了张燕怒气冲冲的目光:“张将军啊,这是圣谕,难道不应该全营传阅,告知下去吗?要早知道学字是为的这个,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我早比……”   他刚想说大话,诸如比荀攸更有文化,但想想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又连忙改口道:“早比徐晃认识的字多了!”   张燕额角一跳:“那你也得先如徐晃一般有个表字,再说认字多少的问题。把东西给我放下!”   全营传阅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传阅的是这沙盘上的字,谁知道哪个手脚没点轻重的人就会把它毁了,那还如何让他时时警醒,记住陛下的劝学之言?   但对于又多了一个夸耀陛下由头的孙轻来说,张燕此举简直不可理喻。   他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吗,我早就有表字了。陛下希望我办事稳重,取了表字可以和名字意思相反的用法,叫做元重。”   张燕:“……”   在片刻的愣神后,张燕勃然大怒:“你会写吗你,就找陛下讨要赐字!”   “……”   ……   刘秉听着后方的嘈杂声,向荀攸颇为无奈地感慨:“看来,要靠着让他们粗通文墨以定军风,还需要些时日。似张将军这样的情况,虽靠着直觉一路壮大至今,但真到与关中对峙的前线上,还是需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才好。”   反正他不会打仗,他就不乱出馊主意了。但瞧着张燕这么不稳重的样子,他也很是发愁。   荀攸的神情有些复杂,不知该不该说,陛下方才的劝学,实是他平生所见之最,便是真如孙轻想做的那样,令军中人人知晓,也并无不可。   但还没等他将话出口,就听到陛下目露希冀地问道:“公达,你说那招贤令和你的亲笔信,能为洛阳带来多少人才?这其中又有几位能在黑山军中献策?”   荀攸连忙回道:“陛下权且安心,我猜此刻,荀文若已在前来洛阳的路上了。”   更有可能,不仅仅是荀彧荀文若而已。   ……   那从冀州州府行出的马车中,炭火中夹带着一点清幽的檀木香气。   车中端坐的文士望着半开的窗扇,用着抬高了少许的音量问道:“明知体弱,何故非要坐在车后?”   和郭嘉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荀彧仍觉得有些时候的看不明白这个家伙。就像此刻,既是决定了要一并赶赴洛阳,那便同行即可,结果郭嘉可倒好,说要让荀彧给他在车后留个位置,他就真的坐车后了。   那几根横木之上,哪里是什么能坐的地方,偏偏郭嘉裹着大氅,听到车中人的困惑,仍是笑着答道:“我在看你这一路同行的护卫呢,哈哈。”   荀彧又想叹气了:“那是沮授沮公与,不是什么护卫!”   说来也是巧了,他和郭嘉准备出行的时候,在冀州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韩馥的冀州别驾沮授,作为冀州从地位上来算的二把手,居然辞去了他那冀州别驾和骑都尉的官职,也准备向洛阳去。以荀彧看来,应当是韩馥的种种不妥表现彻底激怒了沮授,让他秉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想法,与那韩馥分道扬镳。他又自天子发布四方的招贤令中看到了机会,便毅然动身赶往京师。   至于郭嘉为何要说,沮授像是这一行人中的护卫……   荀彧自窗口看去,也觉自己该当感谢沮授。   远处,身量高大的文士骑马而行,身旁还跟着不少随他一并辞官的部从,让人一看就知,他那骑都尉的武职,并不是虚封的。估计,有这一路人同行,便是沿途还有流寇作祟,也绝不敢前来袭扰。   “咦?”荀彧忽然看到,恰在他向外打量的时候,沮授勒住了缰绳,停了下来,随即跳下马来,向着道旁的田地走去,过了须臾,等到马车距离他又行远了一段,才重新走了回来,跳回到了马背上。   郭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在看河内的田地情况。往年京畿有旱情,河内河东也相差无几。不过如今才刚至元月,按照司隶多在三四月间发春旱的情况,还早了些。”   “去岁雨水也不多吧。”荀彧回道,“看田中无甚耕作的迹象,土地未及深翻,今年不需有旱,只需雨水稀缺些,都不是对此地的好事。”   这里是冀州与司隶的交界处,也是河流纵横之地,本不该有此情况的。   但近年间逃民远多于耕夫,田地废弛、旱地更多,实不少见呐。   也不知道此刻的洛阳,经过了接连的惊变,还有那一把摧毁屋舍宫室的大火,又会是什么样子。   但当这一行车马继续向西,接近孟津渡口方向时,郭嘉自车后抬眼望去,已隐约能看出几分不大一样的风貌。从野王县往河口的这一段上,更是道路通畅,田地边界清晰,正有耕夫在田间翻土,与路上行人两相打着招呼。   郭嘉颇觉有趣地跳下了马车,向一旁的农人打探,问得如今在河内操持庶务的,乃是司马建公的长子司马朗。说是此前陛下屯兵野王,将河内的流民大多收拢在此地,如今陛下虽至京师,却也没将这批流民忘了,而是让司马朗给他们分派田地,暂时在河内操持耕作。   河东的冶铁炉火未熄,又陆续打造出了一批铁铲,不过比起盐铲来说,少了一端,只用作河内河东的翻地耕作。   “难怪陛下要发招贤令了,”郭嘉背着手,走在车边,说道,“司马伯达是河内人士,按照三互法,他是不能在河内为官的,结果现在也得指挥着乡里父老操持政务。属实是缺人,太缺人了!”   荀彧道:“你就只看出了这个?”   郭嘉的想法果然是一贯的跳脱。   不过他随即就见,郭嘉摇头道:“不,不止这个,还看出,陛下不是个一入洛阳就忘本的人,这点也很重要,还有……”   郭嘉忽然望着眼前,话音一顿。   不等荀彧发问,他就已经飞快地向前走去,停在了河边,向着前方河上的一线“壮景”望去,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震撼。   前方,正是那座从河内往洛阳方向的河桥,静静地横亘在水面上。   说它是静静的,并不是在说河桥之上已无士卒渡河,少了那些呐喊着渡河的声音,而是因这条河桥由船只组成,两侧还铺着阻水的苇席,为了减少水流对桥梁的冲撞,就让这一带的河流流速又往下降了不少。   此刻仍值隆冬,河上更是严寒,那些缓缓流动的河水,便像是被困在了这条特殊的桥梁之下,直到在船只摇动的涟漪中,彻底结起了一层寒冰。   这座桥,就被托举在了一片凝结的冰层当中,变得远比之前还要稳固。   装有盐铁的木车,就这样辘辘推过了纹丝不动的桥梁,仿佛这里存在的,不是一座横跨大河河口的桥梁,而是一条真正的道路!   但更让人为眼前景象而觉震撼的,是顺着那冰层包裹的船只往上看去,还能瞧见一些模糊的血色,但这些血色,又已被包括在了泼溅上来的河水所凝结的冰层当中。   郭嘉怔怔开口:“……这就是,陛下渡河的那座桥。”   是将河内河东士卒一举送至彼岸,迫使董卓在兵马溃败中逃亡的那座桥。   “正是!”   一个温和而有些严肃的声音忽然自前方响起。   郭嘉等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徐徐走来,正是荀攸已因提前收到了消息,等在了此地,还亲自来接这几位贤才了。   他提到这座桥梁时,语气里也是与有荣焉:“这桥下的冰层下面,就是陛下让人投入到水中的十二座铁牛地锚,在河面未曾冻结前,就是它们拉住了船只。”   荀彧的脸上,闪过了一阵敬佩。   就算荀攸未说,光是看着眼前的河桥,他也完全能想象得到,彼时渡河是怎样的艰难。   他慨叹一声,向荀攸道:“时人常说我眼力卓越,但以我看来,公达慧眼识君,我与奉孝都远不如你!”   看呐,在他们还待在冀州的时候,荀攸已干出一番大事了。   不过,这话出口是一句赞誉,还是出自荀彧这位“王佐之才”的口中,荀攸的表情却有着稍纵即逝的微妙停顿:“……”   哪种慧眼识君?   是生死关头,被迫说出自己“为陛下而来”的“慧眼”吗? 第64章 (一更)   说到自己这段被迫上岗的经历,荀攸就觉得,这当中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和荀彧和郭嘉分享了。   他还是要点面子的!   荀攸端着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接下了这句赞誉:“不敢当,陛下能重归洛阳,说来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他抬手相邀:“走吧,我等尽快渡河。”   河边冬风正盛,吹得人面容发白,确实不是聊天会晤的好地方。   郭嘉耸了耸肩,朝着荀彧低声道:“你这大侄儿有事瞒着你。”   荀彧:“……”   这话何必说出来呢?荀攸平日里的持重稳健,与他方才片刻的不自然神情大是违和,这句“尽快渡河”里,还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既不想说,便不必强求。   或许什么时候便能知道其中的情况了……   好在,郭嘉虽是说了这一句,也并无寻根究底的意思,已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也就是这冰封河桥之上的运盐队伍,留意到了这一批壮丁的非同寻常。   “……他们不是中原人士?”郭嘉向荀攸问道。   荀攸点头:“是南匈奴人。我在送来的信中提到过。”   他在给荀彧的信中提及过,陛下在河东时,曾让吕布出兵攻克南匈奴叛逆,进而确保后方的并州稳定。郭嘉也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郭嘉笑道:“让这些人来运送盐卤,倒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早年间不满于朝廷的调派,后方起火,就是觉得征讨叛逆朝不保夕,但现在的差事只是体力活,也不必长途跋涉至辽东,可说是轻松多了。”   “这河桥稳固,也——”郭嘉说话间,抬脚往其中一条船的甲板上跺了两下,不见船身摇晃,确是冻结在了冬日坚冰当中,不觉更是啧啧称奇,却忽见荀攸的表情一变。   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因为……   “荀军师!”   正在指挥着盐队渡河的一名男子忽然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立时眼前一亮,连走带跑地冲到了荀攸的身边:“您不是应当和陛下一起在洛阳吗?怎么身在此处?”   荀攸朝着他颔首致意:“来接两位朋友入京见驾。”   “朋友?”男人向郭嘉和荀彧看来,见是两位文士打扮的青年,顿时端出了和善且……敬仰的笑容,“荀军师的朋友,便是我刘乌的朋友,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郭嘉一边奇怪于,为何这明显是匈奴人领头的家伙,已如此顺口地自称名叫刘乌,一边也忍不住向他笑道:“好啊,那我就沾了公达的光了。劳烦你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于夫罗摆手道,“当日我能活命,全靠荀军师忽然不装账房先生了,为我出谋划策,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也应当……”   “此事容后再说。奉孝,你随我来看。”荀攸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短暂地定在了对方脸上一刹,让于夫罗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说错了哪一句话。   但见荀攸已引着那笑容狡黠的青年往前方的盐队追去,随后叫停了其中的一辆载盐的推车,在一旁停稳后,揭开了其上的车盖,露出了底下包裹于袋中的河东新盐。   郭嘉也果然将注意力从于夫罗的身上挪开,转向了面前细腻洁白的新盐,“这就是你在信中说到过的,陛下改良制盐之法后,盐池中产出的新货?”   “正是!”荀攸答道,“河东的富户认购了大部分后,剩下的都已向洛阳送来了。”   郭嘉眼神微动:“此物不似粟米,光只用在赈灾之上,有些浪费了。”   “那也得先解决了洛阳的民生供给再说。”   荀攸微微松了一口气,见郭嘉以手支着下巴,又瞧了那精盐几眼,这才继续向前走去,仍在思量着对此物的安排,仿佛已忘记了先前于夫罗说的话。   但在渡河后向洛阳进发的半道,因已近日暮,不宜夜间行车,众人便扎营于官道旁,那于夫罗又向荀攸凑了过来。   石炭点燃的篝火旁,荀攸的手在暗处微不可见地抓握到了一起,面上却还是平静如昔:“有事相询?”   于夫罗笑容满面:“荀军师就是荀军师!确是有问题相问!”   郭嘉摇着刚刚温过的酒壶,饶有兴致地向这边看来,见这自称刘乌的南匈奴男子手捧木牍,坐在了荀攸的身边:“军师你看,我有一事不解,咱们用来送盐的这个车,为何写作鹿车,大一些的牛车,又叫麤犊车呢,一个鹿,是人推的独轮,三个鹿,就成了牛拉的大车。”   荀攸:“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于夫罗道:“这不是陛下说的嘛,习字识文,是为了抒发心中情绪,我见这鹿车虽然轻便,但运送起大宗精盐与石炭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耐用,还总是坏了轮子,就想将此事写在给陛下的回禀当中。军中书佐是能代我执笔,但……必定还是不如我亲自书写来得诚心,还能叫陛下知道,不只是被他亲自劝学的张燕知道好好读书认字,我刘乌也绝不会丢了皇帝舅舅的名声!”   “咳咳——”郭嘉捶打了两下胸膛,方才从那陡闻一句皇帝舅舅的笑岔气中缓过神来,但在对上于夫罗那双求知的眼睛时,他又不免在以方巾擦拭面容时,露出了沉思之色。   见于夫罗得了解释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眼前,他向荀攸问道:“如今陛下的军中都是这样的风尚?”   荀攸伸手指了指:“奉孝若是有兴趣,在这营地中走动一圈便知。士卒结束了白日的劳工,准备歇息前,大多会用木枝代笔,在地上书写习字,因先前陛下的劝学之举,已蔚然成风。这招贤令出,各方贤才还未抵达京师,陛下的士卒先要往贤才迈进了。”   “劝学?”   这毕竟是招贤令后才发生的事情,此前身在冀州的郭嘉和荀彧对此并不知情,荀攸连忙解释道:“陛下广发招贤令的同时,又恐天下混乱,士人不敢前来京师,便下了一份劝学书,令军中上下开蒙进学。起先这识字进展迟缓,那些士卒更不知是如何想的,竟个个先学董卓二字,记住这恶贼的名字,其他的字却是记得寥寥无几。陛下觉得此事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便抓着张燕张将军,说明白为何要习字。”   他用简短的几句,勾勒出了彼时的场景。   随即说道:“幸而有陛下这非同一般的劝学,如今军中上下都知,这习字的机会不仅难得,也是在为他们自己而学,不至重蹈旧路,可说是效果喜人。如今陛下基业正值草创,若军中开蒙者甚众,总比先前易于成事。”   郭嘉怔住了片刻,忽然叹道:“陛下此举当真高明,难怪能写出那样的一封招贤令来。”   难怪,能说出这俯身向着寒门打捞人才的“唯才是举”!   荀攸也与有荣焉地笑了:“那张将军作为被陛下劝学之人,如今更是和种种常用字较上了劲。我离京来河内接人时,他已认识了百余字。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知该如何说……”   他说话间,笑容又微微淡了几分,“陛下实是太惯着这些元从了!”   郭嘉乐了:“真是少有听到荀公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难道不该吗?”此刻没有于夫罗在前,荀攸不必担心自己卧底卧成账房先生的事情被郭嘉荀彧等人知晓,比之前轻松了些,便顺着这话题说了下去,“陛下说,对这些早年间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卒来说,有些字实在是难写。他们初时上报的文稿里,不会写的复杂结构可以用又或者×来表示,就如被众多士卒写错的漢,也可用汉来替代。虽说是过渡之举,但这……写不来就打个叉,这成何体统啊!”   郭嘉噗嗤一声:“是不是合乎体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陛下他实在是个随性的妙人……若是那些学堂先生都有陛下的三分水准,天下间何愁不能人才涌现呢?”   以郭嘉看来,这也是一位着实很有担当的君王呐。   他这用于举例的字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国号,足以见得,陛下规劝这些士卒进学的良苦用心。   不必怕写错字记错字,不会的也可以慢慢学,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要习字。   习字如此,其他的事情也便可以做个推论了。   郭嘉一点也不觉意外,洛阳的皇宫被大火彻底焚毁,已有将近一月,然而并未进行修缮,还是那副断壁残垣的样子。按照荀攸所说,陛下只让人往南宫北宫走了一遭,看看火场中还有没有没被董卓挖掘走的黄金,却并无让其复原的意思,而是在原本的太学附近,重新建造了一座三进的宅院,用于休息、接见将领谋士。   仅此而已。   这样看来,陛下在招贤令中说,上无高阁殿宇大庇名士,下无良田沃土广施州官,并不是一句虚指,用于劝退那些只想来谋求高官厚禄的人,而是真的没有这样的条件。就连他自己,也住在对于皇帝来说有些简陋的寒舍当中。   “……所以此等明君,为何不早日拜见呢?”荀彧抬眼就见,郭嘉又在院中踱步,背着手走来走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到了他这一句发问,才暂时停下了脚步,转头答道:“正是因为沿途所见,这位陛下甚是特别,才更不能贸然相见。文若如此问我,我倒也想问问你,为何自抵京师后,并未借着公达的引荐,前去面圣呢?”   荀彧目光清正,搁下了手中的笔,向郭嘉回道:“若陛下是寻常的中兴之主,彧上门求见,问答策论便已足够。但陛下如今担负社稷之不祥,承江山之重托,做出了种种回应,我又怎可懈怠。唯才是举,何为有才?”   总不能说,是他们识字比黑山军、比南匈奴的众人要多,他们比陛下现有的小吏更精通术算,就叫“有才”吧?   荀彧自觉,自己不是因为昔年何伯求对他的一句“王佐之才”判断,才有了这样的面圣包袱,而是因为,抵达洛阳的沿途风物,让他有必要这样做。   郭嘉走到了窗前, “那你现在想通了吗?”   “大约吧。”荀彧答道,“如今陛下所面对的最大问题,莫过于秩序紊乱。我说的紊乱,不是朝纲废弛,朝臣为董卓劫掠后并无后来者补上,而是陛下人已至洛阳,已在京师,陛下与诸位臣子将领却好像还在河内……”   “这话说来有些冒犯,却是事实。便如孙坚孙文台所部,与黑山军、并州军各有所长,如今却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公达与那贾诩贾文和等人也是长处各异,却只在处理洛阳的家长里短。这是治一城一地、将军队都视为守城之人的办法,不是治天下的路数。需将这秩序好生从上到下疏导一番,否则必因此而生乱!”   但这样的指责,不是能直接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话。他要做的,是将一套可行的解决之法在陛下面前和盘托出。   郭嘉叹道:“文若长于内政,果然名副其实。”   “那你呢?鬼主意甚多,应当也有结果了。”荀彧反问道。   郭嘉哈哈笑了两声,“不急着说我,先说个趣事吧。”   “洗耳恭听。”   郭嘉道:“自你我见到了公达后,便与那沮公与分道扬镳了,是不是?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没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他如今算是自由身,已辞去了冀州别驾的官职,是游历到了洛阳,而不是前来述职,自然不必非要去见天子,于是在洛阳城郊租赁了一片土地,向周遭的郊区农户收购了一批鸭子,干上了养鸭种田的行当,你说有没有趣?”   荀彧认真地向郭嘉看了一眼,不见他眼中有嘲弄,唯见棋逢对手的兴奋,也缓缓浮现出了些许笑意:“沮公与少有大志,此举必有他的意思。”   郭嘉道:“所以啊,他不走寻常的路数,意在于陛下面前争个门路,我也当另辟蹊径,免得在一众响应唯才是举号召而来的大才面前,落了下风啊!”   “何为另辟蹊径?”   郭嘉答道:“便是我只知奇策,不知内政!”   ……   “你说什么?”刘秉放下了手中的书,向荀攸看去。   荀攸又重复了一遍:“颍川人郭嘉郭奉孝求见。”   刘秉心中默算了一下:“朕未记错的话,他来洛阳已有十日了?”   “正是。”荀攸回答之时,不免有些尴尬,但见陛下并未在此事上较真,不觉得这拖延时间的拜见有何不妥,心中的石头又落了下来。   刘秉向荀攸问道:“他这几日间都做了什么?”   荀攸想了想,答道:“他坐着马车,把洛阳周遭都跑了一遍,又因恰好遇上了孙文台将军统兵折返,和他交谈了几句。后来还去登门拜访了一次。”   “哦,要这么说的话,那他还挺会说话的?”刘秉啧啧称奇。   孙坚是什么性格,他见了几次后也大略知道了。乍看起来,他是比孙策沉稳不少的,但这父子两个爆发起来的样子,也不必非要比较个高下了。   一个可以一言不合杀死荆州刺史,一个则可以抓着刘辩就要和他对峙。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暴脾气!   郭嘉一个陌生人,能和孙坚聊上天,也是本事,不愧是三国历史上曹操手下的知名谋士。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装皇帝这件事都已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刘秉他明明应该对近来洛阳城中来了不少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大感震惊,现在竟也只是觉得,不过如此而已。   至于荀彧和郭嘉明明是因荀攸的举荐前来,却迟迟未到,他也只当洛阳城里多了几个野生的谋士,没到捕捉的时候。   正好让他能再研究研究,能不能打着教授黑山军汉字为由,让他一个不慎写错了字,也能糊弄过去。   另有一件好事。   在兰台大批烧毁的书籍之中,还有几尊保护得法的金盒,其中珍藏的竟是与天子起居有关的札记,都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得以闲来翻阅,以免对不上号。等到大略有了数后,他再来找刘辩谈谈心,看看能不能把他忽悠成洛阳皇宫复原的设计者之一。   这样一来,他不认得宫中布局这件事,就能掩藏过去了。   不过眼下……   “请他进来吧。”   还是先见见郭嘉,听听他的高见吧。   那年轻的文士被荀攸接入此地的时候,就见这庭中角落里摆着数个木框,上填沙土,似是识字的道具,让人仿佛可以想见,陛下对于自己的元从将领不识文墨这件事,简直是痛心疾首,于是亲自盯梢对方的学习进程。   让人想想这场面,便不由会心而笑。   但寒风迎面,向前便是戍卫在天子近前的刀兵,又让郭嘉收敛起了几分面上的散漫。   入得屋中的炭火暖融,也未让他有所放松,只是在那身着锦衣的青年抬眸而视的刹那,忽然疾步上前,俯首在地,“草民郭嘉拜见陛下,此行,意在恭贺陛下将得喜讯。”   刘秉愣住了片刻,“……喜讯?”   他有什么喜讯?   郭嘉答道:“嘉近来行游洛阳,见石炭将近,寒冬未绝,特来为陛下献策,解百姓冬衣不足之困!”   刘秉面色一震,若非顾忌着皇帝的形象,早想由坐转站,上前去问问,郭嘉口中的策略是什么。   只因,这还真是洛阳面对的最大问题!   石炭,也就是煤炭,制作成了蜂窝煤后,燃烧的效率大大提高,时间得以延长,还能取代木炭的作用,但——   但洛阳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那些石炭可以供给河内河东所需,却绝不可能遍及洛阳。偏偏,河东煤矿的产能没有这么高。若说再就近寻找煤矿,或是增添人力,那又必定会耽误其他的事情。   是,虽说冬衣厚实,也就不必非要点火取暖,但这厚实且保暖的冬衣,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简直是奢侈品。   刘秉平复了呼吸,沉声问道:“如何可解?”   郭嘉答道:“请陛下放眼向洛阳南面一看,这解困的关键,正在荆州。” 第65章 (二更)   荆州?   “为何是荆州?”   上首的天子显然并未因郭嘉年少,就小看于他的建议,毕竟他手底下还有个年纪垫底的司马懿。   而从后世的视角来看,郭嘉并不像此刻一般籍籍无名,也让刘秉对他多了一份看重。   他道:“你说解决冬衣不足之困,可这荆州毗邻司隶,并无什么布艺纺织上的差异,冬衣夹袄之中,也还是贫者填塞芦花,富者遍身丝绒,有何异处?”   现在棉花也还没传入中原,让他想着再次借用史子眇道人作为借口,派人去寻,都唯恐过于浪费人力物力。   为何郭嘉会说,意在荆州?   刘秉又抬了抬手:“行了,你起来答话吧。”   “是。”郭嘉回道,“不知陛下对于荆州了解多少?”   刘秉有些意外地听到,郭嘉在得到准许站起来的同时,竟大着胆子来了一句反客为主,当即眉眼一抬,投去了一道警告的目光。   却也并未犹豫地答道:“只知孙文台自荆州长沙来。”   其实他还知道些什么刘备投靠荆州刘表,关羽大意失荆州之类的东西,但这全是历史上许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就拿倒霉的刘表来说,他不光没当上荆州牧,还因董卓仓促撤兵长安,也被一起劫走了!   谁让之前,他也在洛阳。   好好一个能干大事的汉室宗亲,八俊之一,现在也变成了董卓手里的人质。   郭嘉摇头:“不,陛下应该还知道一件事,此事还是公达提起的。”   刘秉似有恍然:“你是说,朕的招贤令下达,没有荆州人来京师?”   “正是!”郭嘉回道。   他拱手道:“恕嘉大胆,为陛下分析一二。”   得到了刘秉的授意,郭嘉继续说道:“这并不意味着,荆州人已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因为,陛下的这封招贤令,只见求贤若渴之心,不见帝王杀伐果断的威仪!对于早有州郡长官起兵应和的兖州豫州来说,贤才势必蜂拥而至,可对于凶贼遍地的荆州来说,您的威仪压不过地头蛇,士人便难以北上!”   “……凶贼遍地,你倒是会说。”刘秉低笑了一声,却也默默记住了郭嘉说的这句少了杀伐果断。   他是头一回当皇帝,荀攸也不是个太激进的脾气,最后成文的招贤令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看起来,效果卓越之余,还有不少改进的余地。   “继续说吧。”   “孙文台自长沙起兵后,同为吴人的苏代,联合华容长贝羽占据长沙,若非陛下于司隶仍有要事,孙文台早该请辞,折返长沙平叛。我向孙文台问及,他为何不将此事上报陛下,他说,此二人反叛,不过小事而已。此为小事,何为大事?”   郭嘉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已一口气说了下去:“大事便是,荆州宗贼林立,土霸豪酋胁迫乡人割地自立,做了盗贼,也正是在这样的四分五裂中,会有昔日的零陵人观鹄叛乱,号为平天将军!”   “而那荆州士族既不欲与宗贼同流合污,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制衡,间或往来,看似收容士人入襄阳太平之地,实则又是断绝了他们向陛下效力的希望!”   简而言之,全是想要割地为王的恶徒。   孙坚在这种环境中任职,不为人凶悍一些,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威名。   但正是这样的地方,为陛下欲解燃眉之急,提供了莫大的机遇。   刘秉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派遣军队扫平荆州,从这些裂土称霸的宗贼处得到一笔购置冬衣的钱财?”   虽然知道他的部将里贼寇出身,或者能去打劫的不少,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啊?   郭嘉理直气壮:“陛下的招贤令,是否也是圣谕的一类?荆州迟迟不应,便如叛逆,陛下讨之无妨!再者说来,陛下可知这些宗贼囤积米粮几何?”   刘秉不语。   郭嘉道:“北方偶见坞堡,其内可藏千户,米粮供给千户食用数年,南方因河流山谷便是屏障,多为据险而守,一处宗贼聚居之地,逾两千户,米粮两倍于坞堡不止。”   刘秉心中飞快地盘算,若是一处宗贼的存粮够他们吃五年,换算到洛阳的人口,平均分配下去,也够吃上一个月的……   比卫觊的存粮多出不少,还是现货。   最重要的是,卫觊现在是忠臣,不好压榨得太狠,但对逆臣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仅有的几个问题是——   “有这么多?”   “只多不少。譬如黄金布匹之物,更是多不胜数。”   “可这不是出兵的好时候,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不欲在此时与董贼开战,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又如何还能大举攻伐荆州呢?”   郭嘉回答得依然果断:“并非大举进攻!”   他自袖中取出了一团乱线,搁在了面前,向刘秉道:“此乱局,陛下当作何解?”   事实上,他这结打得巧妙,只需解开一处线头,其余各处便可顺势解开。   然而下一刻,他便见陛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斩向了眼前的乱线。   刀刃锋利,吹毛断发,也在即刻间将这团乱线斩成了数段,又何来的打结。   未着帝王冕服的青年从容地吹了吹刀刃,答道:“当快刀斩乱麻。”   郭嘉噎住了一下,答道:“……那,那也未尝不可。只需抓住这个聚集起绳结的契机,一举而破之!”   刘秉问道:“由谁前去?”   郭嘉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异色:“陛下不怀疑我的计策?”   刘秉答道:“你不动大军,信一信你又有何妨?去做些什么,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哪怕耽误的时间久一些,冬日已过,在今岁洛阳秋收前仍是缺粮得厉害,能自荆州补给,何乐而不为?所以,你需要什么人?”   郭嘉心中一定,连忙答道:“一位汉室宗亲,准确的说,是一位能与襄阳士族说得上话的汉室宗亲。还有,孙文台孙将军!”   刘秉刚要开口,忽听郭嘉又道:“您那匈奴外甥不成!”   刘秉无语凝噎:“……你管他叫汉室宗亲?”   不能因为他舅舅喊得响亮,就有这种离谱的误会吧?   郭嘉干笑了两声:“那草民就直说了,想请陛下派刘玄德与孙文台,并一千精锐前往荆州!若不能平荆州定宗贼,为陛下填充国库,嘉愿提头来见!”   刘秉听着他这豪气干云的话,也忍不住笑了:“若能成呢?”   郭嘉眉眼间神采飞扬:“那就请陛下御赐好酒一坛,告知京师众才子,谁为这唯才是举的招贤令前翘楚!”   ……   “什么招贤令!他赢了吗,就已这般广告天下了!”   “砰”的一声巨响。   正是董卓猛地一巴掌,将那张招贤令拍在了桌案上,随即发出了一声怒喝。   刘秉确实没打算将那招贤令送往长安,毕竟人过不来,送了也白送,但董卓此人正处被迫撤离的逆境当中,总算还有几分明智,让人留意着洛阳的动静,截得了一份招贤令的誊抄本,经由函谷关,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可这东西不送也就罢了,这一送,可算是把董卓气了个七窍生烟。   好,好啊,好一份招贤令。   一份向天下散布,告知明君正在洛阳的招贤令!   还是一份语气从容,一边淡定地警告着他不许苛待大儒,一边向天下名士发出邀约的招贤令。   而他呢?   他倒是已经抵达长安了,并未还在那迁移逃命的路上。沿途被饿死冻死的人,对于董卓来说也没什么分量。   但他的处境依然不妙。   他才刚按照李儒所建议的那样,以刘协这位皇帝的名义,先褫夺了皇甫嵩的兵权,后向凉州送出了两份诏令,意图招揽马腾、韩遂这两路势力,可因送信时日尚短,至今未得应答。   这关中长安,也远不如洛阳繁华。   前汉末年的赤眉军起事,焚毁了众多长安的宫室。   后汉建立于光武帝之手,又定都洛阳后,长安的宗室太庙确实被修缮重建,部分宫室也还保留着,但再有多少繁盛,是万万没有的。   从此前风华鼎盛的洛阳,到此刻这常被凉州羌人劫掠的关中长安,有着多大的落差啊。   董卓恨得牙痒痒。   偏偏他的对手,在已证明了身份,恢复了帝位后,又立刻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地用出了下一招。   作为皇帝,他要选贤纳士!   像是在回应着董卓,朝廷百官被劫持走了之后,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现在不是太尉生气的时候。”李儒望向那封招贤令摹本的目光格外凝重,甚至有好一阵都停留在那个最是要命的唯才是举上。“我们不能任由他广招英杰,统领关东,在洛阳整顿兵马,随后攻向长安!就算关中有要冲拦截敌军,这优势也不在我们。”   董卓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愤怒与……慌乱:“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要如何应对!   李儒咬牙答道:“以我们这位皇帝的名义招募贤才,因是跟风而动,便落了俗套,反易遭人耻笑。”   董卓点头,冷声吐出了一个“是”。   “那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做一件事,再给他们额外找个麻烦吧。”   “何意?”   李儒解释道:“他指责我们徒慕虚名,劫持荀爽蔡邕卢植等人在手,却不用他们,只将其束之高阁,当个摆设,那好!如今关中破败,急需人手,也需关东诸州知晓天子在此,那就以此三人为名,重建太学,且看看各地士人,当作何表现!关中地界上,扶风马氏长于经学,就连卢植、郑玄也曾拜于已故的马融名下,也请他们来长安!”   董卓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但想到此事也不过是个面子工程,在短暂的沉吟后,还是同意了。“给洛阳找的麻烦是什么?”   他还是对这件事感兴趣一些。   李儒答道:“自然是让他们不能稳坐洛阳,为他们找一路敌人。如今天下有两个朝廷,不是人人都要听洛阳那位的。”   “这洛阳周遭,并州便不必想了,有吕布等人在,此地必是刘秉掌中之物。冀州韩馥无能,迟早被撤职拿办。兖州是他那偏师所在,声称要恢复他帝位的檄文也从此地发出。豫州正是汝南袁氏的本家,与您早已势不两立,唯有——”   董卓转头看向了屋中悬挂的舆图:“唯有荆州!”   宗贼纵横,乱匪林立的荆州。   若能抢先一步联手荆州,袭扰洛阳,必能令洛阳那位睡不安寝,为他们聚集凉州兵马反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第66章   可在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给出后,董卓的脸色又很快阴沉了下去:“纵然知道我们要插手荆州,给洛阳找麻烦,但谁可为我往荆州一行?”   李儒是必然不行的。   向西凉发出的诏令,应当很快就会得到马腾韩遂的回应,李儒必须要留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商定如何对待这两人。卢植等人虽屈从于武力,被挟持至洛阳,但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也需要李儒留神他们的举动。   让他去荆州,反而令关中空虚了。   但往下看去,董卓是真难从自己的部将中找出个可用之才。   就拿他的亲弟弟董旻来说,连丢了假皇帝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还能干什么!   还算稳重的将领,一个段煨,已投了对面,一个徐荣,还守在函谷关……   李傕、郭汜、牛辅等人,也都不是什么独当一面的人才!   真是让人头疼!   董卓却见,李儒的表情并不似他一般纠结:“我既向太尉提出了这个建议,必不是说出来叫您为难的。这前往荆州的人选,有一个,只看太尉敢不敢用他,又能不能暂时说服他。”   董卓急问:“是谁?”   “北军中侯,刘表。”   ……   刘表被董卓的部从找上时,都被吓了一跳。   在见到此番会面之地时,他更是眉头微拧,一贯温厚的脸上,难以遏制地冒出了几分困惑。   只因董卓找他来议事的地方,竟是长安的高庙!   凉州羌胡常往关中劫掠,但这长安高庙毕竟是大汉的颜面所在,算是长安保存完好的宗庙宫室之一。刘表垂首低眉行来,仍觉此间有着天家肃穆。   唯独破坏此间气氛的,便是那立于十一帝神主牌位前的董卓!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董卓冷笑道,“毕竟我刚至洛阳,便褫夺了你这位北军中侯的兵权,免得你给我生出什么事端。自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你儿刘琦风寒病重,徒有医官却无多余的药物,险些令他夭折。”   “……刘表不敢怨怼。”   “不敢?”董卓盯着他,语气逼人,“我不觉得你有何不敢的。昔年太学生游行示威,请求先帝诛杀阉竖不成,你为党人领袖被迫逃亡,实为勇夫!难道这数年逃亡,便已磨灭了你的气性吗?”   刘表真是要被董卓这一番话给气笑了:“气性?董太尉如此说法,是要鼓动我向您拔刀,然后如同侍御史一般被您杀害吗?”   “错了!”董卓中气十足地喝道,“我要杀你,直接上门砍了就好,不必放在此地!何进大将军已死,你这大将军府掾身份不复存在,北军五校兵马尽在我手,杀你便如杀一蝼蚁而已,还用找借口?”   更不必将今日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   刘表惊疑不定地向董卓看来,又忽然压下了神情之中的惊骇,恢复了沉稳的气度:“看来太尉是要用我。”   董卓背着手,绕着眼前的刘表走了一圈,叹道:“李儒向我举荐你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以为意。现在见你如此表现,我倒是相信了些。我只问你一句话,如今洛阳的那位重新登基复位,致使皇帝流落长安,你尊哪一位天子?”   刘表沉声道:“董太尉信我的答案?”   董卓不能这么自信吧?   当日迁都之时,西凉军有若豺狼虎豹,先是打砸抢掠,又是砍杀了不愿随行之人,何等的恶劣行径。这董卓更是于社稷无功,却敢自领太尉,剑履上殿,说他是恶徒那都是往轻了说的!   简直是狂悖之徒!   若是能选择的话,谁会愿意屈从于董卓的淫威之下,做这长安朝廷的臣子!   他说自己尊刘协为皇帝,这话说出来,董卓自己会信吗?   刘表却忽听董卓嗤笑道:“为何不信?难道你觉得那洛阳的刘秉就是什么真命天子吗?”   乍听到刘秉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刘表还愣住了一下,过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在此前已有消息从洛阳传回,说是刘辩改名为刘秉,向天下表明自己的态度。   也就是在刘表的愣神之中,董卓已粗着嗓门,大大咧咧地说了下去:“要我说,他不是!”   “可他赢得了洛阳。”刘表回道。   反正董卓都说了没兴趣杀他,他也不介意将话说得直白些,也好弄清楚董卓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靠什么赢的洛阳?”董卓仿佛早已预料到,会从刘表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平心静气地答道:“他靠着黑山军靠着白波贼,靠着那些曾经意图颠覆天下的黄巾贼!当年若不是太平道弟子马元义的计谋先被人撞破,告密到了何大将军的面前,洛阳八关根本来不及戍防,就已被贼子攻破。他们中有人如草莽,也有人表面风光,直切要害,图谋帝京!黑山军张燕自领平难中郎将称号以来,何曾听令于陛下,现在倒成了忠臣了?”   “还有那袁绍袁术!当日要不是他们非要向大将军进言诛杀宦官,他们何至于鱼死网破,将大将军杀害,又倘若不是他二人火烧九龙门,宦官又如何会挟持皇帝外逃,让天下都知道,宫中发生了这等可笑的丑事!我在河内逡巡不前,便是唯恐让京中局势大变,却不料赶赴京城时,已是这样的局面。而这两人摇身一变,加入了什么联军当中,竟也成了忠臣?”   “这两路人马齐聚麾下,会是何种后果?”   刘表答道:“若能驱虎吞狼,收服不臣,有何不可!”   “那是你刘景升能做出来的事情,不是他刘秉!”   “……”   董卓毫不意外地看到,当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在刘表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迷茫的神色。   哪怕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董卓的心中也有些忐忑,还是在看到刘表的反应时微微一定。   他此前把控着朝中消息,果然还是有些好处的。就像此刻,刘表也无从判断,刘秉能够杀入京师,到底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还是依靠着那些来历特殊的助力。   但起码,按照刘表认知中的、曾经见过的刘辩,做不到这驱虎吞狼,震慑八方的事情。   董卓的分析其实没错,一个无能的皇帝若是被这样的两路人马护送到皇位上,除了让世道变得更乱,不太可能会有其他的发展。更麻烦的是,袁氏高门已被董卓屠戮得只剩那兄弟两人,还是以刘表所见颇有矛盾的两人。若这二人争权,再加上黄巾军从旁图谋,就更乱了!   可是……   “你董仲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自己倒成了忠臣良将了?”刘表不无嘲讽地问道。   董卓的一言堂,难道就是什么远胜过洛阳朝廷的东西吗?   刘表身量伟岸,此刻站在董卓面前,虽然面相柔和了些,但也浑然不见他落于下风,“你的西凉军,杀良冒功之事,我也早有耳闻,更不是什么社稷股肱!”   “可我要的,不过是我关西诸将能在朝堂上得个公平,我麾下将领贫困多年,一朝抵达洛阳难免不听管束,若朝廷赏罚分明,他们何至于此!”   刘表噎住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董卓,不知道他是如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他们的恶行还是被别人逼出来的,而他董卓无辜得很。   偏偏那董卓全没接收到他的目光,坦然地说道:“我董卓为祸,至多祸及一城,那对面却是有祸乱数州的潜质。何况,我已兵败过一场,知道何为知错能改,正欲为蔡公荀公等人兴建学宫,栽培良才,重建宫室,奖赏百官,为何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若我董卓真有谋逆篡位之心,不尊陛下,又为何要遥尊幽州刘虞为大司马,位列朝廷百官之首,又为何在这高庙之前,意图请汉室先帝作证,委任你这位卓有贤才的汉室宗亲!”   “不,不仅仅是委任,还是重用!”   刘表是真被董卓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哪怕明知他眼前这人野心勃勃,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出来的有些话确有其道理。   哪怕……他知道,董卓和什么忠贞之臣扯不上半分关系,他也得说……若是对方愿意退一步,只到霍光这个地步,那他刘表是真的能认眼前这个完整的朝廷。   在这百官完整的秩序当中,已暗藏了正统二字。   “重用?”他眯着眼睛,吐出了两个字。   “不错!”董卓忍着说出那一番体面话的恶心,在心中不忘将想词的李儒也给骂了一句,在捕捉到了刘表脸上的意动刹那,趁热打铁地跟上了话:“刘景升,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你已接近五旬了,难道不想为朝廷做些事情吗?以你的才干,只做个北军中侯,到底是不是屈才,难道先帝看不出来吗?”   “何进是什么人,又怎敢让你这样的大贤只做个府……”   “够了!”刘表叫停了董卓的声音,“你有话说来就是。”   董卓端正了神色,徐徐说道:“我有意上表天子,奏请册封你为镇南将军、荆州牧,为朝廷收复荆州,夺得另一条重回洛阳的道路。”   “……荆州?”   “正如我先前所说,那驱虎吞狼、直击要害,不是刘秉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而是你的本事!荆州局面错综复杂,非你不可定其乾坤。这算不算是一份重托,算不算对你的重用?”   刘表:“……”   算,当然算。以如今董卓的地位,刘表这镇南将军和荆州牧的名号,几乎完全不必考虑到底能否拿下,已成定局。   比起他之前那北军中侯的官职,更是不知高出了多少!   ……   “那父亲为何还不高兴呢?”刘琦见到父亲自应邀出门后回来,便是这样的愁眉深锁,忍不住好奇问道。   刘表抬头,看向了眼前这张肖似自己年轻时候的脸孔,苦笑了一声:“你还小,哪里懂这其中的利害。”   “我已十岁有余,为何不可替父亲排忧解难呢?”   刘表年近五旬,膝下却仅此一子,平日里对他不无宠爱,也让他说话的胆子不小。   刘表望之欢喜,但想到董卓说的那些话,他脸上的笑意又慢慢地淡了:“荆州,乃是虎狼之地,按照那的董太尉的谋士所说,兵马越多,也越是往这各方制衡却也脆弱的冰面上浇了一桶滚水,反而令荆州局势即刻失控。什么自此听从朝廷号令,也就更成了办不到的事情。”   刘琦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这荆州牧实为孤身一人,直入荆州,去找这个破局的关键!李傕李将军带领一支精锐随行,但不入荆州,随时接应于我。”   “那父亲岂不是很危险!”刘琦惊声道。   刘表摇头:“危险倒也不至于,我这汉室宗亲的身份,加上那八俊之名,总算在襄阳一带还有些地位……”   抵达荆州后,站稳脚跟的第一步,其实是不难办到的。   但是,“你这傻孩子!”   他摸了摸刘琦的脑袋:“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做我孤身一人前往荆州?就是你与你母亲都得留在长安!”   说的好听一点,这叫做荆州危险,刘琦年幼,不宜与刘表同行,免得遭遇了危险,毕竟刘表将近四十岁,才有了这个唯一的儿子。说的难听一些,就是董卓在给了刘表荆州牧名号的同时,也将刘琦扣留下来做了人质!   什么刘琦的年纪已到了该当好好读书的时候,不如做那太学重启后的第一批学生,向大儒荀爽等人多加请教,归根到底也是人质!   让刘表不敢随意转投洛阳朝廷的人质……   刘琦再如何不经世事,也听出了刘表话中的无奈:“那父亲为何不拒绝……”   “拒绝不得!”刘表答道,“董卓说什么必不会杀我,不过是因为为父对他大有用处,真要是拒绝了他的重用,恐怕你我都活不过明日。”   “再者说来……这或许真是为父四十多年来欲做一番大事,唯一的机会了!”   若他真能掌握住荆州,到底是他需要听董卓的命令,协助他攻伐洛阳,还是董卓需要听他的,做出退让,让刘协亲政,就未可知了。   这荆州啊,纵然是龙潭虎穴,他刘表也要去闯上一闯!   但他又没忍住,在收拾行装的时候啐了一口:“该死的董卓!”   到底是哪来的厚脸皮,能让他说出今日的那番话来!   果然是西域的风沙养人……   ……   董卓其实猜都能猜到,刘表,以及同在长安的百官必定天天痛骂于他。但他这人债多不愁,连一点后背发凉的感觉都没有。   毕竟,若是真能靠着在背后说闲话就把他骂出个好歹,那群跟随刘秉的将领士卒,那些被大火烧了屋舍的洛阳百姓,估计早就把他骂死了。   就像此刻,张燕已又忍不住大骂了一句:“董卓这狗东西!”   “他烧什么不好,把少府的东织所和西织所也给烧了,现在要凑这么些人的朝服都凑不起来。哎……您手别抖!我又没骂你。”   刘辩:“……”   他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突然之间转换了身份也就算了,还要被“抓”来,凭借着记忆中的样子,画出记忆中朝臣的制服。他自小学习书画的本事,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   偏偏那个姓孙的将军,也在这个时候探过了头来,无比挑剔地看着他笔下的图样:“你画的天子冕服,是不是和陛下的那身不太一样?”   他疑惑的目光锁定在了刘辩的脸上。   明明他并没有说话,却好似不难让人听出他的潜台词。   嘿,兄弟,你是不是还没从自己假冒皇帝的身份中走出来呢,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掺杂着一些私人的情绪。   刘辩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笔摔在了一边:“那要不你来画?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也问过了吗,陛下的那一身根本就不是洛阳织工能做出来的,是独一无二的!是……”   是先帝不知道有多宠爱这个儿子,才费劲了心力给他弄出来的一身。   他要怎么画出来,怎么模仿?当然是只能画他穿过的天子冕服!   估计也只有这身还能做得出来。   朝臣的服饰也是同样,他凭借着印象之中的图案,能大略还原出一部分,但会不会出现朝服错位之类的问题,他也不敢确定。   不过反正现在洛阳都成了这样,能大概摆出个朝堂的架势都不容易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刘辩甚至想着想着,又有点想哭了。   “哎哎哎,你请你请……”孙轻连忙把笔递到了这位荥阳王的面前,免得他撂挑子不干了,剩下的人就真的抓瞎了。   陛下是什么身份?难道要让陛下画吗?   他近来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听说那被荀攸举荐的荀彧近来求见了陛下,与陛下促膝长谈良久,随后,那荀彧竟得了尚书郎的官职,着手整顿朝廷秩序。   一件,是因官员人数少得吓人,暂时精简朝廷各部,只保留定旨出命、封驳审议、执行诏令、断案执法四个部分的职能官员,再加上各州刺史州牧,以及各位将军,组成现在的这个朝廷。   这样一来,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哎呀怎么三公九卿都没有合适资历的人担任,全部空空如也。   第二件事,就是对这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定个大略的考评标准。由天子亲自一个个接待过去,显然是不太现实的事情。   孙轻对荀彧的印象还算不错,毕竟陛下都说什么他是王佐之才,也为朝廷的重建摸索出了框架,就是对荀彧有一点不满。   这人自己穷讲究也就算了,非要搞什么熏香傍身,怎么还得一边盯着天子六玺的制作,一边让官员筹办上朝的衣服啊!   他一个匪……哦不是,他一个闲散惯了的人,总觉得看着那衣服的草图,就浑身不自在。   “怎么要套这么重重叠叠的,”孙轻指点道,“还有那个什么鹖冠,把鸟毛插在头上,真的好看吗?难怪袁绍那些人在虎牢关外迟迟打不进来呢!为了保持形象,防止鸟毛被吹飞了,是干不出什么事情来。”   ……   “那你还这么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头冠?”张燕冷笑道,眼看着孙轻自打来到这陛下送征之地,便已摸了自己的帽子五次,生怕头冠不正,丢了脸面。   “你懂什么!”孙轻向张燕回道,“我专门问过荥阳王了,他说武官的冠冕之所以要插鹖羽,是因为鹖代表勇武。陛下如此厚待于我们这些元从,让你当了司隶校尉,让我做了城门校尉,把天子近前的统兵权柄都交给了我们,戴个鸟毛冠算什么!”   可能这就是洛阳朝廷的风俗吧,也没什么不对的。   没看领了虎贲中郎将位置的吕布比他还搞笑吗,选的那两根鹖羽比他的还要长一辈,唯恐别人没看到,他不仅因为追随陛下早,得到了一个不低的官职,还顶掉了四世三公出身的袁术的官职。   这叫什么?这就叫弃暗投明的收获!   哪怕此刻的朝廷有多少钱粮大家都心中有数,必定开不出多少俸禄,但已足够吕布挺起胸膛来走路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免不了用着羡慕的目光,看向了另外的一头。   在这洛阳南郊的凛冽寒风中,不见绿意,可当陛下执起刘备与孙坚的手时,谁都能够看到这两人眼中的奋进之意,竟似已然置身于烈日之下,将目光照得炯炯生光。   但也实不能怪他们如此激动。   都以为陛下将会暂时在洛阳兴复民生,不便出兵,却不料还有两人得到了一份异常重要的委任,将去南方做一件大事。   对于吕布来说,那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惜陛下听从了郭嘉的建议,将此事交给了破虏将军和荆州牧。   刘秉的神情也并不平静,或许是因他发出了这一封封封官的诏书,愈发坐实了这个皇帝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他已在夺取洛阳后,又将向前走出一步。   他缓缓说道:“孙破虏,刘荆州,这夺回荆州的要务,朕……就交托给你们了。” 第67章   这话说得,远不似此前的誓师、劝学之词复杂,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出他话中的重视。   年轻的皇帝并未止步于收复洛阳,而是接连接见了数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贤才,定下了朝廷框架,议定了元从官职,又快速查漏补缺,预备堵上荆州这个缺口。   种种举措,都让这些拥戴于他的人倍感欣喜。   更别说此刻,还是这样的天子纡尊情形。   刘秉话音刚落,刘备就已连忙答道:“陛下有托,臣等必效犬马之劳,竭力为之。”   孙坚也回答得快:“臣熟悉此间情形,必助刘荆州平乱!”   刘秉笑了:“好!好!有你二人联手,我何愁荆州不定!”   “来——”   刘备本想出口的话,因陛下这句笃定的判断又吞了回去。他本想问,陛下因郭嘉的一句需要一位汉室宗亲坐镇,就草率地将荆州牧的官职安在了他的身上,是否对他擢拔过甚,但在此情此景之下,这种疑惑也变成了心中的一句坚定的信念,此行荆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堕了陛下的名声。   正当他想到此处,就见陛下松开了他的手,几步登上了丈高平台。   被临时赶制出的衮冕吉服,因洛阳局势如此,虽在九章纹上并未偷工减料,但也远远不如先前陛下的那一身特制华服,甚至乍看起来有点“简陋”。可好像也正是因为如此,更能让人在第一眼间看到的,不是独一无二的布料,而是陛下的面容。   自九月里便追随于他的那一批人马,也最能清晰地看到,这张脸依然年轻,却已比先前多出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坚毅。若让没什么文化的张燕来说,那就是,陛下比之前更像陛下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不是陛下,谁能把司隶校尉这个官职封赏给他啊。   “诸位——”   刘秉朗声开口,也打断了张燕此刻那因对比而忽然分散的神思,他也忽然留意到,在陛下的身后,竟不知何时被人抬上了一尊木架,在其上展开着一张,绘有大汉天下的舆图。   十三州轮廓,历历在目。   “朕既收复洛阳,便当重振汉室声威,非仅讨董除贼一事,当令大汉十三州,重听朕之诏令!”   “重定江山,实为千里之行,请诸位尽展所能,争一个封侯拜相,留名青史!而这讨逆破虏大业,自荆州而始!”   “孙将军——”   刘秉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孙坚。   陛下的这句话,实是解释了即将前往荆州平乱的孙坚为何会得一个破虏将军的名号。   按说这个“虏”字,本为汉室对北方外族的蔑称,前往荆州,与破虏搭不上关系,但显然,陛下的抱负,远不止步于击败董卓,证明哪一方朝廷才是天下正统,那对于也曾征战凉州的孙坚来说,这个破虏之名,就成了对他先定南方,后向北方征战的期待。   最是自负的吕布忍不住,又用极尽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孙坚,再度感慨了一句他的好命。   陛下的武将中,确实只有他最熟悉荆州,还有着一份足够厚重的征战履历。所以,哪怕在响应了讨董檄文起兵后,入关的关键一战并不是由他亲自打出的,而是由他的长子孙策达成的,这份“破虏”之名,依然先落在了他的头上。   而孙坚此刻才不管同僚是怎么想的。   他挺直着腰杆,一想到自己此前因出身,常常遭到难以言明的打压,就连出征谏言都曾被轻易忽视过,便觉此刻陛下望向他的目光更加有了分量。   “荆州局势混乱,不可莽撞,为诸位将军做个先头的表率。”   孙坚抱拳应道:“臣遵命!”   刘备望见此景,不觉会心一笑。   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陛下对孙坚有此厚爱,竟还专门将他的名字提点在先,刘备却只觉得,这是陛下为往荆州前去的这一路人马再消除一个隐患。   孙坚在北上洛阳的沿途,杀了两位荆州的官员。虽说这其中还另有渊源,但足可见得,他这人桀骜不驯,已到了礼法难教的地步。   偏偏从官职上来说,刘备的荆州牧为两千石大员,压在孙坚之上,他的年龄还比孙坚小上几岁,又是因陛下的慧眼识珠,才从此前窘迫的赋闲中被启用。   那么谁也无法保证,真到了荆州境内,孙坚能否好好配合刘备的行动,听从郭嘉的建议。   “可现在有了陛下的这句话就不同了。”郭嘉抱臂而立,低声向一旁的荀彧道,“孙文台需得好好当这个榜样,以便在平定荆州后还能有讨贼破虏的机会,自当收敛起一些脾性。”   “你建议的?”荀彧问道。   郭嘉微笑:“我与陛下一拍即合。”   荀彧:“……”   这话说得真有水准。以荀彧猜测,大概率还是郭嘉为了方便指挥孙坚,向陛下提出的建议。不过,一位愿意听从这样建议、为下属考虑的陛下,就算因早前登基仓促,权柄旁落,为君的手段还稍显稚嫩,也足以让人甘愿竭诚效忠了。   “陛下……确是让臣子死心塌地的君王。”   郭嘉咦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煽情的一句来。”   荀彧轻声道:“你没发现吗?今日送行的将领中少了一个人。”   郭嘉向周遭逡巡一圈,面露思量:“张文远不在?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建议陛下重新组建天子禁军,也就是北军,张文远领的是北军五校之中的射声营?他去做什么了?”   “接人去了。”荀彧答道,“先前贾文和向陛下分析,董卓退至关中后,必定尽快从凉州调兵,还有可能拉拢凉州叛将韩遂、马腾等人,届时凉州必然更乱……”   “段将军与贾文和的家眷都在凉州。”郭嘉恍然,“看来张文远从并州方向接人去了。”   张辽沉稳之余不乏应变,又是并州人士,擅长北地征战,若这接人当中出了点意外,他还能自行决断是否往凉州一行,实是接应的最佳人选。   所以此刻,段煨立于台下,望着陛下说出这一番豪情壮志,面露矢志相报的决心,并不只是因为,他这位【西凉出身】的【降将】得到了一个建威中郎将的名号,也是因为,陛下已在竭力为他扫除后顾之忧。   随后,他也能更无顾虑地与董卓相斗!   哪怕今日的出征送行,他和贾诩都只是一旁的配角,也毫不影响他形容振奋,仿佛在这寒冬时节吃了一记补药。   不过……   他转头见到贾诩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问道:“我不太明白,陛下先前给你的,明明是其他官职,你为何会申请转任侍御史。这位置……”   侍御史这位置干的事情还挺能得罪人的。无非就是官员之中有人犯法,就会由侍御史向上报告。这事情不仅开罪同僚,处理不好还容易得罪天子呢。   或者就拿之前的洛阳朝廷来说。   董卓自领太尉,俨然是拿自己当成了第二个皇帝。那侍御史扰龙宗说错了话,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何等高危的职业啊!   段煨那么清楚贾诩的做派,知道他是什么脾性,也就更加奇怪,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位置。   贾诩老神在在地揣着手,“谁跟你说侍御史就一定要做侍御史的活了?就如陛下所说,方今局势下,他要做的何止是击败董卓,也是要重整自先帝在时便摇摇欲坠的皇室声望。荀公达的谏议大夫是军师,我这侍御史为何不能是军师?”   他补充道:“不过是向陛下表个态而已。”   表什么态?无非就是说,他之前被赵云被俘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就是自己送上门的,乃是临阵投敌的典范。   不过,陛下大可放心,他之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还是因为董卓太不做人了,也太不符合他对于主君的向往,绝对不是到了陛下也遇到麻烦的时候,会再度撒腿跑路。您看,我连侍御史这么危险的职位都敢做了。   段煨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往贾诩的脸上看了又看,很是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是从凉州出来的人,就你小子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心眼这样多。   但他转念一想,董卓手底下那军师李儒也够阴的,贾诩和他充其量也就叫做同道中人……   那没事了。   段煨嘀咕道:“但我还是觉得,你这决定有点亏了。”   没瞧见吗?因洛阳如今的要务一个是重建屋舍,避风防寒,一个就是翻土挖渠,预备春耕,所以河内出身的卫觊和司马朗分别担任均输令和都内令,都是大司农下辖的官员。   按照荀彧给陛下的建议,他们属于“执行诏令”这一部分的官员,往上升迁之后的官员到底还要不要大司农,尚未有定论,但无论是负责物资调派,还是监督农耕,都是绝对的实权!   贾诩这一表态,难道不是反而让自己少了些机会吗?   但面对他的这个问题,贾诩依然不见有什么焦虑的神色:“真为陛下有所建树后,难道还会差一个应得的封赏吗?”   “陛下对外招贤之时,说什么朝廷如今是各方面的捉襟见肘,拿不出何等奖励给抵达洛阳的贤士,但对内,他吝啬吗?”   段煨答道:“不。”   刘秉显然是一位慷慨的陛下。跟随他的元从中,凡有建功的,不管是不是如司马懿一般年幼,也不管是不是如孙策这般,还干出了挟持荥阳王这样的啼笑皆非之事,更不管是不是身份尴尬如曾为贼寇的,都得到了册封。还几乎都自六百石起步。   在今日还定下了以平定十三州为大任,请诸位争个封侯拜相前途的许诺。   这样的一位陛下,就算赏赐下来的财物少了一些,凭什么说他吝啬呢?   “不仅不吝啬,”贾诩语气淡淡,目光里流转过了一缕唏嘘,“还经由两个人的官员册封,让如今云集洛阳的贤才,看到了什么叫做唯才是举!”   “哪两个人?”   “喏——”贾诩以眼神示意,段煨顿觉恍然。   荀彧这种出自颍川大族,还早早就被冠以王佐之才的,其实不能算是典型。   真正作为唯才是举代表的,是另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受封兰台令史的蔡昭姬!   惊人的记忆力,加上阅书千卷的底气,让她成为了洛阳城中地位极其独特的一员。协助她修补熹平石经的小吏,还尊称她一句“蔡师”。   但真正敲定了她身份的,还是陛下的一句“那就为官”的定论。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郭嘉了。   颍川阳翟郭氏,确是律法名门,但光看郭嘉平日里的做派就知道,他的家世没那么好,只能算是旁支。就连向陛下毛遂自荐,也没用所谓的“家学”,而是抬出了他的鬼主意。   但今日之后,洛阳城中远道而来的士人恐怕都会知道了。   只要真有才华,甚至能够一跃而上,成为新任荆州牧的长史,协助他启程荆州平乱!   何为不拘身份,唯才是举,这就是了!   那贾诩也就更加不担心,他在干出些名堂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上了。   “咱们着急什么……”贾诩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声。   段煨随即顺着他的目光,向贾诩瞥眼一看的方向瞧去,顿时意识到,他为何会说出这一句来。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已被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了,或许还有些疑问,但有一点不必质疑,那就是他们都已被陛下看在了眼中。   但有些人就真的有点尴尬了。   曹昂就很是心急。   “子孝叔父,你说父亲要何时才能回来?”   曹仁沉默,着实很难给出个答案。   曹操此去豫州,是去监督袁绍把汝南袁氏的家产贡献出来,送到陛下面前的。   可姑且不说,汝南袁氏资产几何,以袁绍的身份拿出能让陛下满意的分量需要耗时多久,就说,袁术也跟上去了,曹仁怎么想都觉得,那边的事情有的曹操头疼!   “应当会尽快的吧……”   “但他已错过了陛下委任第一批官员!”   作为酸枣会盟的发起者之一,父亲报国之心天地可鉴,陛下既对同样抵达京师的张邈等人欣赏有加,那也应当不会亏待了父亲。   偏偏曹操缺席在了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   这又怎能让曹昂有些心急。   他倒是因之前与曹仁一并,协助陛下一起突围邙山,成了一路军司马。   虽比不得上面的那些,但也算是名正言顺的陛下的臣子了。   父亲他……   唉!怎么就偏偏认识这样的一个故交!   那袁绍何止是开罪了陛下,还连之前被陛下质问的司隶校尉身份,都已被陛下改交给别人了!   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父亲再晚一些回来,会不会错过更多更关键的东西。   可惜他此刻的心声显然不能飞跃千里,直接抵达曹操的面前。   贾诩这老狐狸明明瞧见了他的着急,也懒得跟他解释,说陛下让曹操去当监工,其实就已经是对他另有态度了。   看年轻人急一急,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像郭嘉这种……啧,心眼太多,不适合搭话探探底。   “文和,你且等等——”眼见陛下的仪仗预备起行,贾诩也慢吞吞地转身离开,段煨连忙快走两步,急追了上去。“我还有一事要问呢。”   “你之前说的,要和我打个赌,这个赌是你赢了!”   陛下确实不仅是个仁君,也是一位当世明君,竟并未顾惜袁绍的身份,直接对他发难,让他和贾诩都安心不少。但此事还有后续呢!   “你赢了赌约,需要我做什么?”段煨追问道。   “你已经做到我希望的了。”贾诩不疾不徐地说道,随即轻笑了一声。   “……啊?”   这什么意思?   贾诩拢着袖子,摇头叹道:“自然是你此刻已忘了我先前算计过你,将我当作真正的朋友,也是……朝中的盟友。”   他注定不可能如汝颍系的士人一般彼此早早相识,能相互提携,此番入京响应陛下招贤的凉州人,也挂了零,他还是该为自己找个相熟之人,以免真到了遇上麻烦的时候,找不到出手相助的人。   现在段煨能跟他如此心平气和地闲聊,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回了,我年纪不小,吹不得这么久的冷风。”   他转头回看,就见年轻的郭嘉显然是不惧这风寒的,已经与刘备孙坚一并,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带着陛下的期待,奔赴荆州战场而去了。   ……   对于这一行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条路并不陌生。   荆州方向的鲁阳联军,就是从这条路来的,现在也从这条路回去而已。   不过,可能也有些例外。   比如孙策就在策马而行时,一边张望着左右,一边说道:“之前从太谷关北上的沿途,这洛阳的风物我一眼都没来得及去看,光顾着快马疾行了……”   “那孙小将军此时再战,可不能这般百无禁忌,统兵太急。”   孙策点头道:“这是自然,荆州水泽纵横,骑兵稍不注意,就会陷入沼泽深坑之中,反而落了下乘,我必不会横冲直撞。”   郭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于刘备和孙策的鸡同鸭讲很觉有趣。   但想到他毕竟是此行的军师,不能让孙策乱来,破坏了计划,还是止住了笑容,开口道:“孙将军,荆州若是要以征伐速胜,陛下就不该只给你们留下这钱余兵马,而应当还要更多才对。南方的宗贼实力几何,若要群聚围攻,需要多少人手,你心知肚明。”   “若是仓促行事,反而会令荆州人以为,陛下为图军资,竟不惜以一州供一国,对荆州举起屠刀,届时宗贼与士族同气连枝,不仅我等要陷入百战围困之中,就连陛下也要为我等所累。”   孙策对于那句南方宗贼的实力,其实还有些不认可,不过郭嘉说话的语气重,还说的是陛下会被他们连累,也只能闷声应了个“好”。   郭嘉徐徐说道:“襄阳士人的底蕴,我猜两位孙将军也都甚少得见。就以荆南望族蒯氏为例,其中有一人名为蒯越,曾做过大将军何进的东曹掾。结果他瞧见京中局势诡异,大将军又不似能拿定主意的人,抢先一步强求出调汝阳,躲过了灾劫。”   “这除了说明他这人胆子小,只知趋利避害,还有什么?”孙策嗤道。   郭嘉摇头:“荆南望族,无论是蔡氏,还是蒯氏,手中都是有大量私兵的。你想想看,一个手握兵权的人,若能应时而动,就不叫趋利避害,而叫审时度势。而且他们明面上受制于宗贼,需要在漕运上给他们让利,实则有着叫板任何一方的底气,不过是觉得现在这样,更适合于让他们稳守富贵而已。我们甚至的可以忽略其中某一路宗贼,都觉不能忽视了这些举止并不张扬的荆州士人!”   刘备听得郭嘉的话,拨过了马头,向这边靠近了些,问道:“那以奉孝所见,我们应当如何和他们打交道?”   郭嘉道:“他们有兵马有见识,但兵非强兵,见识也非远见,那么无外乎就是一句话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张飞远远听得这一句,忽然大惊,想到郭嘉此行还带上了一批陛下在河东制成的新盐,更是脱口而出:“你不会想学陛下,又要让我大哥去兜售一次盐焗鸡吧?”   郭嘉茫然地回头,看向了后面的张飞:“盐焗鸡?”   这又是什么事情?   刘备尴尬地警告了一眼张飞,低声解释道:“我刚至河东担任太守时,陛下让我与河东卫范二氏打交道,争些军资回来。彼时陛下仍需隐藏身份,免于招致董卓迫害,于是用了些迂回的法子,名为售鸡,实则……卖盐,让他二人签订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合约。”   郭嘉愣了一下,忽然扶着一旁的窗棂,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迂回。”   刘备说得含糊,但这又是盐又是鸡又是诓骗的,已完全能让他猜出,卫觊此人到底是如何被拖上陛下的船。   再想到此前于夫罗一个大意,说出的什么荀攸不装账房了,给他出谋划策保命之类的话,和荀攸这家伙彼时的欲言又止,郭嘉笑得就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是晚来了,陛下草创基业,于河东重新举兵时,当真有趣!”   太有趣了!   若能早一步来到陛下身边,他能看到多少新鲜的奇闻轶事! 第68章   哎,现在朝廷的秩序逐渐恢复,估计就看不到这么多乐子了,真是让人大觉遗憾啊……   好在,相比于那些仍在洛阳等待一展才华,在陛下面前露脸的人,他这个已包袱款款往荆州办事去的,怎么都该算来得及时。   在张飞险些要因他笑得放肆而上前来“教训”他前,郭嘉及时地止住了笑,答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这盐可不是用来入菜,它是货物,但也可能,不全叫货物。”   旁边,孙策眉头一竖:“你能不能将话说清楚些?”   跟这些文人打交道真是麻烦,就不能都学一学公瑾吗,知道他听不明白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也就不搞什么故作高深的路子,有话直说出来。   不过总算郭嘉此人,比起吴会的名流好上太多,言辞之间对他们这些武将也不落尊敬,也没那么多端着的架子,让人并不觉讨厌。   可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还不如直说,此次执行陛下的任务,要让他去打谁。   郭嘉答道:“孙小将军稍安勿躁,此次既为智取,还需劳烦你与孙将军驻军缓行。到时自然知道,我意欲何为。”   这一团乱麻的荆州局势中,荆南望族是其中的关键。   但望族之中又分高下,还分敌我。   不能让此地的宗贼落马,成全了物资匮乏的陛下,这荆州,却还在荆楚名门的掌控之中!   ……   汉水中游,隔江而望,立有两城。   北为樊城,南为襄阳。   按说襄阳位处水南,该叫襄阴才对。但这城中另有一种说法,说这襄阳之南,便为砚山,北水南山,实为“负阴抱阳”的好格局,就此颠倒,于是名为襄阳。   也不知是否真有风水命理之说,江北的樊城,充其量也只是荆州的一座要塞,襄阳却是名流聚居之地。   就以荆南望族蒯氏为例,族中青壮大多住于襄阳。   郭嘉话中提到的蒯越,如今也在此地。   此前他为避祸,向何进大将军申请,调往汝阳,又因洛阳生乱,干脆辞呈一丢,直接跑回了荆州。   襄阳安定,他闭门读书,也正好观望北方局势。   月前,陛下于洛阳发出的招贤令,其实送到过他的面前。   但光是这一封唯才是举的招贤令,对于已经冒险过一次却失败的他来说,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诱惑。   还是如今这样的安静舒坦……   不对。   蒯越搁下了书简,向窗外探头侧耳,就听到前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动静。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裹上了夹袄,推门向外走去,直到了那热闹的源头。果见动静又是他那大哥蒯良弄出来的。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来关照关照你这位闭门之人。”蒯良笑着,招呼着后面的人入内。   这形貌温和的男子举止间自有一派文人端方的气度,就是有时候热情得让人有些头疼……   蒯越往蒯良身后望去,就见后面的人扛着的……竟是一扇扇的猪肉牛肉。   “你这……我何曾短了肉食啊?”   蒯良笑道:“来见你的路上遇到了件稀罕事,顺手多买了些,且听我跟你说说。”   他摆了摆手,示意同来的仆从将东西都交给了蒯越府中的人,自己则拉着蒯越向内院走去:“冬日天寒,你先让我去屋中暖和暖和。”   蒯越:“……”   他这兄长平日里多研习仁政,研究没研究出结果不好说,和三教九流都聊得上话的功夫,倒是有着十成的火候。   蒯越转头吩咐着人送上碗姜茶来,自己也跟上了蒯良的脚步。   入得屋中,就见蒯良已很是熟稔地把炭火盆踢到了距离脚边更近的位置,随后盘着腿坐在了榻上。   本就是同胞兄弟相见,他眼下也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信手剥着桌上的干果。   蒯越坐了下来:“说说吧,什么事还能让你觉得是件趣事?”   蒯良道:“我往你处来,会途经安平巷,你知道的。那里原本有一家烤饼铺子,饼里的酱菜最是地道,我就好这一口,可惜前阵子店家归乡,收拾收拾不做了,把盘店转让的告示也写在了门板上。今日一看,这铺子已转租出去了,但不做烤饼,转成了肉铺。”   “于是你爱屋及乌,照顾了一番这肉铺的生意?”蒯越好悬没翻个白眼给兄长看。   蒯良笑道:“我在你印象中是这样的人?要怪,就怪这肉铺里有门道。”   “愿闻其详。”   “那屠户说是前几年从军,多年没从事这行当了,现在退下来有些手生,我看也确是如此。但此人的力气委实不小,割肉断骨仰仗神力,哚哚几下,便也成了,两把刀舞得虎虎生风。若是此人愿意来做个看家护院的领头,给我当个近身护卫,我实在愿意出高价。但我说的稀罕,不是他的力气。”   “……那是?”   “你看此物。”蒯良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瓷罐。   这瓷罐之中,本应是装载香料的,但当他揭开盖子的时候,蒯越竟见,这瓷罐之中,装着的是细白如雪的精盐?   “这盐……”   “好东西吧。”蒯良把罐子收了回来,解释道:“我见肉铺边围着的人不少,还以为是因新铺开张,肉价便宜,来了不少客人,哪知道是因这肉摊上还有这样好的盐巴。我见这盐分量不少,就想问问他是从何处弄来的,又可否售卖于我。”   毕竟,近年间放宽了限制,民间售盐交纳商税便可,更别说,还是方今这样的世道,是在荆州的地界上。他蒯家吃得下这笔买卖。   “谁知此人竟告诉我,需得买三十斤肉,才送这样的一小罐。总之他卖的是肉,不是盐。”   “也就是你说的,此人力气不凡,若此前真是从军的,应当有些门道,才不会被人强抢了东西。”蒯越冷淡地点评道。   “那可不是?”蒯良都要被气笑了,“他还把话说得好生直白!说的什么?说此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我一问那奇货的高价,他又不肯说话了。偏这么个噱头一出,加上肉货质量确实不差,还真让他把生意上来就盘活了!”   蒯越:“然后你也入套了。”   “我那是入套吗?”蒯良说急了眼,为自己辩驳,“我这叫探探他的底,也为自己物色个好打手!若真打通了门路,让其为我蒯氏所有……”   “你说的是物还是人?”   “兼而有之吧。”蒯良回答道,“总之……我又不是出不起那三十斤肉的钱!”   “是是是,”蒯越附和道,“你就算是每日三十斤肉这么买,你我府中上下也吃得完,但你可就真中了对面那奇货可居的路数了!”   “图个新鲜而已,难道还真能……”   不,或许还真的能被困在圈套里。   蒯越近日间足不出户,也从蒯良处听到了这铺子的种种消息。   说是这铺子赠送的精盐竟是与日俱增,仿佛成了他的老客户,便已离那消息门路更近了一步。   但偏偏同样和他打交道的,还有另一路荆州名门蔡家的人,让这屠户左右为难,干脆等着由谁来出这个更高的价码。   蒯越心道此人着实贪婪。   不过,人总是有些好奇心的,在店开的第六日,他出了一趟门,隔着有些距离,远远向着那铺子张望了几眼。   那铺中的屠户果是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不是个好惹的货色,举刀劈砍的阵仗,也像是战场上杀人杀出来的。   铺中还有个年轻的小厮,倒看起来是个嘴皮子利落的,将那些险些要被吓走的客人重新招揽了回来。   只是啊,心眼太多,却在荆州没个背景,必不可长久。   但蒯越觉得这“不是长久之道”,也觉他们能坚持个半月一月的。   却不料,就在这肉铺开张的第八日,刚途经此地买了肉又预备离开的蒯良便忽然被那“小厮”给叫住了,也随即被请入了铺子后头。   没过多久,那本该在前院忙活的屠户也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一见蒯良,他便着急地上前问道:“敢问蒯先生,我这货仓中还剩下六十石精盐,您可否今日全部收下?”   蒯良一惊:“你之前不是……”   不是不肯把盐这样大笔地卖出去吗?   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只见眼前的屠户忽然一改此前的“傲慢”,表情扭曲着苦笑道:“我此前是想奇货可居,哪知道,没了待价而沽的机会!我早年间在北方从军的,您听我口音也听得出来……军中嘛,怎么得罪人都不奇怪,可偏偏我得罪的,还是个如今的大人物!”   “总之,我有位朋友连夜报信给我,说是此人大军将至,襄阳也非太平之地,虽然此人未必将我放在心上,但我这店是肯定开不下去了!若是蒯先生愿意将这批精盐全部收走,就算我张某欠着您一份人情,将来必定相报!”   他说完,又怒瞪了一旁的伙计:“都怪你给我出的馊主意!我什么身份的人啊,我还弄这种吊人胃口的招数!这不,货都卖不完了!”   “等等等等……”蒯良伸手拦道,“你且说清楚,什么叫做襄阳也非太平之地?”   见那姓张的屠户欲言又止,他连忙说道:“你的这些剩余的肉和盐,我全都给你包了!价格按你开的来!”   屠户大喜:“蒯先生果然慷慨。”   他左顾右盼了两眼,低声道:“不瞒您说,我得罪的人,叫做孙坚,曾是荆州长沙郡的太守,此人已兵进鲁阳,往雉县方向去了。”   “什么?”蒯良没想到,会忽然从对方口中得知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按说蒯氏在荆州颇有势力,孙坚折返必定会有人尽快来报,但不知是何种缘故,这消息竟未传入他的耳中。   他心中思虑重重,一边让人北上探明情况,一边则出了钱,真按照他先前所说,把屠户店中的东西全给买走了。   眼看着屠户真是一点也不耽搁,直接带着钱财,叫上那能说会道的伙计跳上马车就走,往南方逃去了,仿佛半刻钟也不想在此地耽搁,蒯良更觉忧心。   蒯良也就并未瞧见,化身屠户的张飞在终于卸下这重任后,坐在车前松了一口气。   他行出了老远,又忍不住转头,向郭嘉问道:“你真觉得这能说服蒯氏与我们合作?我也没见咱们做什么事情。”   郭嘉耸了耸肩:“谁说我们没做了?我们不是告诉了他们一个道理吗?”   “道理?”   郭嘉答道:“奇货可居,是个哄抬身价的好办法,但局势却是最容易变化的东西,谁知,是真能卖出个高价,还是被迫草草贩售呢?”   比如说他们,就借着告知孙坚抵达的消息,表演了后者。   蒯良蒯越兄弟,都是聪明人,怎能不从别人的命运联想到自己呢?蒯氏兄弟觉得他们心眼多,陛下估计还觉得蒯越蒯良心眼多还没用在正道上呢。   蒯良甚至是在前方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拍响了蒯越的门,匆匆推着他走了进去。   那张平日里笑意频频的脸,现在也变成了一片紧绷的冷色。   蒯越一愣:“这是怎么了?”   “孙坚回来了。”蒯良皱着眉头,说出了这一句直白又足够让人顿觉紧迫的话。   蒯越惊声:“他不是北上讨贼去了吗?说什么陛下已收复洛阳,但董贼未除。那么如今本该是这两方交手,分出个高下来,以孙坚这猛虎的凶悍,必是攻向函谷关的不二人选。怎么会——”   怎么会忽然回到荆州来!   孙坚这未开化的吴郡武夫,简直和荆州风水相冲!   上一任荆州刺史,就是死在孙坚的手中,谁知道他此番回来,还带着陛下赐予的破虏将军名号,到底是要来干什么的!   总不会只是因为他原本统兵驻扎的长沙郡,在他走后发生了叛乱,于是就回来解决叛逆是吧?   孙坚要是有这么遵守规则,南阳太守和荆州刺史能死?   别开玩笑了!   “我怎么知道!”蒯良也是无语得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屠户说什么自己得罪了孙坚,怕襄阳不保而连累到他,奇货可居也不演了,直接卖空跑路,简直是……算了,也不说他什么明智不明智了,毕竟就是个屠夫。但他可以走得痛快,我们呢?”   他们走不了!   但这屠户的抉择,又何尝不是警醒了荆襄众人!   尤其是,还在襄阳观望北方局势,“待价而沽”的蒯氏兄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院中寒冷,让蒯良在院中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仿佛要走得这样急,才能让身体暖和起来。   但他重新开口时,脸色依然并不好看:“孙坚进军雉县后,就暂时并未向前,看起来像是留在原地待命,但他把荆州军的哨探全给扣押下来了,至今生死不知,分明来意不善。要不然,我们又怎会迟迟不知他已回到了荆州!”   蒯良转向蒯越问道:“你一向比我聪明,该速拿个主意才好!”   早知道,蒯越就不该从汝阳辞官,反正董卓也没能在洛阳把持朝政多久,就已被驱逐了出去,洛阳又正是缺少官员的时候,蒯越自能顺理成章地朝中占个位置。   偏偏如今的情况,竟是那着实不被荆州人看好的孙坚凭借着协助陛下讨伐董卓得到了册封,还……   还不知道是找了什么借口,杀回荆州来了!   孙坚若是个寻常武将,他们还用不着这么担心,可这孙坚,却是个百无禁忌,州中官员也杀得的混世魔王!   蒯良和蒯越彼此对望,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蒯越努力冷静了下来:“咱们得想个办法,将孙坚劝回去,或者说,不能让他将矛头指向我们……不过,他这突然举兵折返,到底是不是领受圣意而来,还得弄清楚,到底有多少兵马,也得搞清楚。”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是不能继续随意闲坐安居了。   然而让蒯良蒯越都没想到的是,先一步找上门来的,居然不是那兴兵将至的孙坚,不是“贼寇”当前、该当速速和他们联手的蔡家蔡瑁,而是……   蒯越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中庭饱满,面貌端厚的男子,不知门童来报,此人自称曾为何进大将军部从,前来寻他,是何意思。   他敢断定,大将军府中,他从未见过此人!   “你是……?”   刘备从容答道:“去岁大将军至丹杨募兵,我曾带部从加入,可惜没办成什么事情,便去北方投奔了同门。后侥幸得陛下委任,接掌了河东太守一职。自陛下折返洛阳,重掌天下,在下忝列元从,得了职位,便是荆州牧。奈何,我对这荆州所知甚少,只好借着与何大将军的一点缘分,找上你蒯异度了。”   此言一出,蒯越险些惊得跳起来:“……”   也就是他死死地抓着一旁的桌案,才维系住了表面的平静。   他呆愣了有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所说的话传入他的耳中,并不曾让他幻听,可这……   荆州牧?什么荆州牧?   他到底是如何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他现在是荆州牧这样的话!   更匪夷所思的是,一个荆州牧,为什么会不带着任何一点部从相随,就已来到了此地,来到了这荆州的襄阳?   按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他一人一马,信步欣赏着荆州的冬日风物,来到此地的!   这荆州牧的职位,他到底能不能以这三十上下的年纪坐得稳,蒯越不敢给出个定论,但此人这气定神闲的本事,就不是常人能学得来的。   不,不只是气定神闲而已。   刘备又开口问道:“可需要我将陛下的圣旨给异度一观?说来也是幸运,陛下刚至洛阳,便已找回了一度丢失的传国玉玺,进而重新打造了天子六玺,这份圣旨,可比董贼把持的朝廷所颁发的有分量得多。”   蒯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哈,这就不必了。”   刘备的表现真是让他想夸一句出彩。   他言辞轻缓,让人顿生好感,可再细究下去,他的每一句话里,又分明是绝不退让的底线和立场。   这样的人,哪怕是突然拔出剑来,也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蒯越想到这里,也忽然面色一变:“那孙文台……”   刘备出声,解了他的疑惑:“陛下有令,命孙将军协助我清扫荆州不臣,稳固朝廷的后方,可我想,这荆州乃是人杰地灵之处,若是贸然领兵前来,恐怕只会激起诸位的反感,不如真诚些,由我亲自上门来,问问荆州的态度。早闻异度大名,知您有贤才美名,正是我该当拜访的第一人。”   蒯越:“……”   这话说得体面,竟让人不知该不该再说他们的忽然入境,乃是土匪行径。   可也正如刘备所说,他手握圣旨,孙坚乃是他的同行之人,他们就算是直接杀入了襄阳城来,也是遵从皇命而已!   他们是兵,拦截他们的才叫匪。   又听刘备问道:“荆州有襄阳这般的繁华之地,士人高谈阔论,著书立说,但也有野性难驯之所,宗贼林立,百姓不附,不知异度先生可有妙法教我,如何做好这个荆州牧?”   刘备语气诚恳,在片刻的停顿后,又补出了一句:“我抱着诚意而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蒯越:“……”   他头一次觉得,所谓的美名,竟是一个这样的负累!   但想到那落荒而逃的卖盐屠户,蒯越只犹豫了片刻,便已开了口:“若荆州太平,但以仁义之道推行各郡,但如今局势,当以权谋为先……”   ……   当刘备自蒯越处出门的时候,便不再只是门童接应了,而是被蒯越亲自送了出来,并约好了两日后再会。   届时,刘备将与孙坚齐至南阳,蒯越也将和蒯良一并北上赴会。   不过这几人都不知道,在此刻的荆州,其实还到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这风尘仆仆的长者年近半百,经由这一路的颠簸,仍不见精神萎靡。   与他同行的李傕停在了武关处,他则继续单骑而行,背负着朝廷敕封荆州牧官职的圣旨一并,继续向着襄阳赶去。   刘表勒住了缰绳,望着前方已剩不多的路程,终于缓缓出了一口气。   欲夺荆州,先需争取来荆州士族的支持。他这单枪匹马而来,乍看起来是个劣势,但又或许,也是一个少见的优势。   对于荆州士族来说,越是一个无人可以依靠的荆州牧,于他们越是有利,他们也正能借助朝廷的名义做些事情。   不过,他刘表也不是个会被人轻易拿捏的懦夫,待得事成,局面是由谁来掌控,就不好说了。   可在望着前方渐渐沉没的暮色时,刘表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想到了一个令人倍感困扰的问题。   他从长安出发至今,已有数日,却一直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   先前,为显示荆州牧这官职来得正当,董卓并没有直接拿着一封敲章的圣旨就丢给他,让他即刻启程,而是让他这位汉室宗亲,得到了陛下亲自的敕封。   也就让他有幸听到,被董卓挟制的小皇帝刘协有短暂的一瞬,借着距离够近,低声向他说了一句话。   正是这句话,让刘表无比的迷茫,不知道这句话是何用意。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还浮现着刘协用着细若蚊蚋的声音吐出来那句话时候的情景。   可是,什么叫做——   “卢公告诉朕,先帝或许另有安排”? 第69章 (一更)   先帝他能有什么安排?   刘表活了快五十年,年少扬名之时,正值桓灵交接,所以,灵帝登基至他病逝以来的种种,全被刘表看在眼中。   又因刘表还曾遭党锢之祸牵连,一个好好的汉室宗亲被迫逃亡,于是,本就是宗室上位的汉灵帝刘宏,在他这里更少了一份威仪!   他还能不知道汉灵帝是个什么东西?   能诛杀权宦侯览、王甫,从一方宗亲、小小亭侯成为大汉的实权天子,汉灵帝绝对是个权术制衡的高手!但他越至后来,也就越是耽于享乐,只知为自己牟求私利,在黄巾之乱后非但不思反省,还向民间又增杂税,宛然一派“人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他若真有安排,也就不会在他死后,让宦官和士人的斗争,打成如此激烈,不会让董卓入京弄成今日局面。   他怎么不先安排安排自己的坟墓,让董卓别进去偷盗?   还“先帝另有安排”……   虽然洛阳那边,刘秉能在几路兵马的助力下夺回京师,让人着实惊讶,但以刘表的想法,这句“先帝另有安排”,怎么听都更像是卢植见刘协处境可怜,于是想出了一个用来安慰他的话术。又因刘协心中惶恐,生怕他成了董卓的帮手,便趁着颁布圣旨,向他偷偷告知。   或许时常灵光一闪还昏招频出的先帝,是能暗藏什么后手,但是此刻对于刘表来说,那都不过是一句虚言而已。   他长出了一口气,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有些好笑:“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再有什么安排,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局势。”   此刻的荆州地界上,他也只能靠自己!   刘表不再犹豫,快马加鞭向前赶去。   他早年间曾游历至荆州,还有些许人脉可用。说是说的单骑抵达,实则很快召集来了十数扈从,听从他的调派。   在大略探听了一番荆州局势后,刘表向襄阳蔡氏与蒯氏,各送出了一份邀约。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当到了约定会面的时候,来的只有蔡瑁一人。   这荆州名流衣紫佩金,腰间的一把宝刀上都镶嵌着偌大一枚宝珠,脚步虎虎生风,当真一派骄豪模样。   刘表来不及多想,已先迎了上去,摆出了热情好客的主家架势。   蔡瑁往座中扫了一眼,见此间本该还有两人的位置,顿时会意笑道:“景升来得不巧,那蒯氏兄弟出门去了,恐怕你那邀约都还没送到他们面前呢。”   “可我听说……”   “你那消息许是慢了一步,”蔡瑁顺着刘表的接引入席,继续说道,“他们两人本该是在襄阳的,但近来有一桩有趣的买卖,让我蔡氏与蒯氏都有些动心,却叫他们先截胡了,便去秘密处理此事了。是什么买卖就恕我先不多说了,毕竟……”   “你刘景升找了我那妹夫的门路,让我碍于人情也需来此,听听你准备说些什么,应当更感兴趣的是,我认不认你这个荆州牧的身份,而不是我蔡氏又打算做什么买卖。”   蔡瑁眉眼傲然,却在落于那张温和忠肃的面容时,心中暗暗称奇。   他是真没想到,荆州这地方在被孙坚杀了荆州刺史后,会这么快就迎来一位荆州牧,还是手握刘协发出圣旨的荆州牧!   刘表孤身而来,说出的话却从容得像是背后已有一支兵马在支持。   他摸着自己已有一层霜色的胡髯,向蔡瑁笑道:“或许我还真对这买卖有些兴趣呢,毕竟,我想不出你不支持我做荆州牧的理由。”   蔡瑁遽然冷下了脸色:“你是否忘了,自己手持的,是一份由董贼把控的朝廷颁发的圣旨!”   “但皇帝却是朝臣百官都认可的皇帝。”刘表的语气依然温吞,仿佛不曾看见蔡瑁的脸色有异,“恕我直言,这荆州地界上或许有人有这个资格,说出你刚才的那句话,但其中并不包括你蔡德珪啊……”   “你若真觉得,朝廷为董卓挟制拿捏,便只能叫做伪朝,天子颁发的诏令,也成了董卓的意愿,绝不可遵从,你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在荆州,而应该在洛阳。曹孟德于兖州联合那一干人等举兵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若我未记错的话,你与他少时就有一份交情!既然荆州方向还有袁术伙同孙坚合兵北上,曹孟德怎么可能不邀请你!”   刘表又问了一遍:“那个时候,你蔡德珪在做什么?”   蔡瑁:“……”   见他不欲答话,刘表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孙坚狂悖,让你不愿与之同道,但你毫无动作,我是否更应该认为,你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把一个不该当皇帝的人捧到天子的位置上。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认我这个荆州牧呢?除非,荆州已打算改姓为蔡了。”   蔡瑁险些当场离席而起,却听刘表又道:“与董卓合作未必是长久之策,但起码是当下的良策,德珪何必惊怒。我徒有汉室宗亲之名,却无兵权在手,徒有荆州牧的名头,却无有面向荆州的声威权柄,要不然,我又为何要找上你与蒯氏呢?”   蔡瑁的脸色变了又变,凝视着刘表松松搭手在案的从容风度,忽然笑了:“难怪你刘景升敢一个人来到这荆州!也敢如此自信,上来便同时邀请我与蒯氏兄弟,果然是有备而来!”   “当不得德珪的这句夸赞。”刘表道,“就像我也没想到,蒯氏兄弟会因一笔生意而出门去了,今日只有你我在此交谈。”   蔡瑁垂眸,望着眼前,脑中在这一瞬间飞快地闪过了数个想法。   刘表此人几十年的阅历,果然不简单。   他有几句话说得极对,也恰中要害。一句,是荆州人虽希望保持现状,朝廷少对他们有太多的管束,但也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个想法摆在台面上,更不可能如刘表所说,让荆州姓了蔡!   他没选择响应曹操在兖州的讨贼邀约,确是对于刘辩这皇帝并不看好,如今也不打算与洛阳的这群人混在一处,更别提这当中还有一个提起来就让人牙痒痒的孙坚。此刻出现的刘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荆州牧的最佳人选!   汉室宗亲,孤身无依,有八厨大名,还……   足够冷静与聪明。   蔡瑁忽然抬眼笑道:“刘荆州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你说,你在荆州地界上声威不足,我却不这么看。”   刘表顿时心中一定。蔡瑁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姑且不论,起码有一个称呼,已被他摆在了前面。   刘荆州,荆州牧的“荆州”!   刘表更是随即就听蔡瑁说道:“君侯年高德劭,本该以德育教化万民,但这荆州,尤其是荆南堪称鱼龙混杂,非手腕强劲不可取。若您要坐稳这荆州牧的位置,该当速速荡寇扫贼,何愁不能立威于荆州!”   ……   “那作乱长沙的苏代、贝羽,都不过是一介武夫,不足为惧。”   蒯越向座中看了一眼,对上孙坚那张努力摆出友好的脸,只觉好一阵牙酸。   但既已在刘备到访后,决定了向朝廷效力,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荆州宗贼有大小之分,其中大者,便如安陆黄氏,盘踞水道,屯田揽士,几与士族无异,但大多仰仗地势而成的宗贼首领,徒有聚众作乱的机遇,却本性贪婪残暴,做不得领袖。我手下有些好用的人,愿为刘荆州前去游说他们,邀请他们前来赴宴,届时摔杯为号,直接将人当场斩杀,以刘荆州的本事必能安抚收编他们的部众,以填补兵力空缺。”   刘备和孙坚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蒯越。   这人看起来和他兄长蒯良一样文质彬彬的,好像还因为之前惨遭算计,显得有些不太聪明,怎么一开口倒是杀气腾腾的?   但想想荆州这地方太乱,蒯越等人能稳坐襄阳必定是有两把刷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也不奇怪……   蒯越被这几人的目光盯得有些背后发毛,岔开话题道:“说来,刘荆州若要做成这个荆州牧,光解决了叛贼乱匪,恐怕还不够吧,为何……蔡瑁蔡德珪不在此地?”   若刘备想要做的,是恫吓荆州士族与他结盟,再借覆灭宗贼立威,那么蔡瑁和他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也应出现在此地才对啊?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屋外有人推门而入,开口解答了他的困惑:“因为你蒯异度只是在待价而沽,尚将自己当个谋臣,他蔡瑁却有雄踞荆襄之心,图谋太大!陛下的招贤令中都说了,如今朝廷百废待兴,能向诸君提供的,不过是一腔诚意而已,怎能养得肥这样大的胃口!”   “你……”蒯越本就因孙坚身在席中,一阵阵的不自在,现在循声望去,更是直接离席而起,惊疑不定地望着那说话之人,“怎么是你!”   他的记性本就不差,还曾打量过那家特殊的肉铺,一个照面间就认了出来,眼前之人,就是那铺中伙计。   但此刻,对方已一改先前的机灵伙计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个面露狡黠的文士!   若是蒯越还看不出来此人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他也趁早不要在荆州混了。   却见郭嘉已先快走两步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躬身行了个礼:“此前为探听荆州情形,扮作了伙计,如有得罪之处,让府上屯了太多肉食和精盐,郭嘉在此向蒯先生致歉。幸而蒯先生聪慧,举一反三,看懂了我等的暗示,才让你我今日在此地重逢,也让我有此机会说出这声抱歉来。”   蒯越和蒯良都听沉默了:“……”   郭嘉的这句得罪,告的是他让别人囤货太多的罪,真要算起来,和蒯越那个一开口就是摔杯为号取人头颅的表现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真算起来,郭嘉也确实没有坑他们什么,反而还提前告诉了他们孙坚的到来呢!   更别说他那后半句,还如此直白地夸了一句蒯越聪明。   现在既无退路,跟郭嘉计较什么!   反而是郭嘉忽然向蒯越又递出了一封信函,打断了这兄弟两人的思绪:“方才见二位的家仆前来报信,被拦在了外面,郭某冒犯,先将人安顿下来了,顺手转交此信。”   “……信?”蒯越疑惑,以眼神示意兄长,将信接了过去。   听得郭嘉说此信应为急信,座中众人也未有计较的样子,蒯良迅速地拆开了信,将这其上的数行文字看了个清楚,顿时面色大变。   他还哪里顾得上什么肉铺屠户与伙计都是刘备的人这种事情,更顾不上去想,郭嘉年纪轻轻,就已在此地地位不低,是否也代表着他们兄弟二人没做错选择。   蒯良仓促起身,将那写有要事的绢帛托举到了刘备的面前:“局势不妙,请刘荆州速速过目此信!”   在说到刘荆州三个字的时候,蒯良的语气不免有片刻的停顿。   刘备俯首看信,也顿时意识到了,蒯良的古怪因何而起。   只因这封被从襄阳匆匆北上送来的信,竟是“荆州牧”写给蒯氏兄弟的。   但这个荆州牧,不是刘备,而是刘表,是另外的一位汉室宗亲。   册封荆州牧官职的,也不是刘秉,而是刘协这个身在长安的小皇帝!   刘备:“关中那边好快的速度!”   “……不仅快,派来的这个荆州牧还非同寻常。”郭嘉自刘备的手中接过了这份文书,就见刘表在这封信中,竟是坦荡地点名了自己单刀赴会,亲入荆州,为求荆州归顺“朝廷”之法。   “我还以为那边吃了洛阳的败仗,又是初到关中,理应先收拢势力,死守函谷关,想不到会先将人派至荆州,给陛下添乱!”郭嘉说话间,不由冷下了目光。   蒯越却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一句,那刘表的动作再快,还不是落在了刘备之后,也是刘备这边,先将他们蒯氏兄弟挖掘在手了,怎么搞得还像是刘表技高一筹一般,要这样严阵以待。   孙坚更是砰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刘表小儿既是汉室宗亲,又怎能为董卓效力,接下这荆州牧的位置,充当关中的侧翼,要我看,既然他如此助纣为虐,不如我等速速整兵,直接向襄阳打过去,生擒刘表小儿,且看方今是不是还有两个荆州牧! ”   孙策提醒道:“父亲,刘景升年仅五旬,比您年岁大。”   “我管他大还是我大,我又没在诸位面前摆长辈架子,那刘表也休想在我这里当长辈。半只脚已埋进土里的人了,也不怕落个晚节不保。打过去,叫他看看,什么叫做陛下早有准备!”   “不可!”眼看孙坚真打算当场起身,去调兵遣将,奇袭刘表,郭嘉连忙出声劝阻。   蒯越也连忙说道:“不错!刘荆州初至此地,要动兵,便需动在刀刃上。杀些恶名在外的宗贼以扬威,可以,直接对着襄阳动兵,安知不会被刘表抢先一步告知众人,这是孙将军要故技重施,妄动刀兵!届时,荆州士人与宗贼全部团结向刘表,难道就是孙将军希望看到的吗?刘表此前还需要靠着灭杀宗贼立功,现在只需解襄阳之围,便能顺理成章地变成荆州之主了!”   孙坚横眉怒视,但想到他那个破虏名号的由来,还是先气鼓鼓地坐回了原位,闷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刘表拿着董卓给他的封官圣旨,当上这个荆州牧?让他比我们抢先一步,凭借那什么蔡家的助力,解决宗贼之祸,扬名立万?”   “当然不是!”郭嘉斩钉截铁地开口,“名望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此消彼长,若让刘表得到了这个机会,我们先至此地的优势,便也荡然无存了。”   “那我们……”   郭嘉脑中灵光一闪,只片刻的思虑后,便已答道:“刘表单骑入荆州,是和我们一样,先只让一部分人知道他的下落,准备等到做出了些事情后,再令声名席卷全境。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能不能借此做些事情呢?”   他向蒯越道:“蒯先生,你先前说,你在荆南有些人脉,可否,为我们安插一些人进去?”   ……   刘表的行动速度相当的快。   蒯越兄弟缺席了他的邀约,让他暂时无法拉拢到这两位助力,也并没有让刘表就此气馁,更不曾让他推延自己的行动。   有蔡瑁在旁助力,有些事情他也确实能做了。否则等到随后再去做,谁知道会不会被洛阳察觉出此地的异动?   比如说,按照蔡瑁的建议,他从荆南宗贼之中选出了五十多家宗贼势力,送出了一份邀约的请帖。   江夏安陆黄氏的旁支,也得算是一路宗贼首领的黄旻,就收到了这份邀约。   他架着脚,靠在铺着狐皮的躺椅上,一边盯着眼前的一众扈从习练武艺,一边看着这封邀约。   “这新任的荆州牧还真挺有礼数的……”   信中说,自上一任荆州刺史无故为孙坚所杀后,荆州长官位置空缺,如今朝廷派遣了新的荆州牧来。他刘表早年间游历荆州时,便知荆州武将好手,大多在水泽山川之中长成,故而此番以重金诚邀诸位齐聚襄阳,遴选各郡官吏。   “诸位——”   黄旻高声一呼,让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收拾行装,随我北上襄阳,会一会这荆州牧,争个都尉校尉之名!”   到时候,谁还敢说,他只算是个旁支。   可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了个扫兴的声音:“哪个荆州牧?”   黄旻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出来说话!”   只见一众新收容的扈从中,忽然站出来个身量魁梧高大、面如重枣的男子。黄旻都为之一惊,只觉自己先前竟未好好留意,没发觉部下中有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不凡的好手。   但他怒意不减,就着方才的话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男子却仍是一副磊落的模样,坦荡地答道:“我说,听说现在有两个朝廷,这个荆州牧到底是哪个朝廷的?郎君于我有恩,我不能不问!万一落入了贼人的圈套,该怎么办?”   这信中,岂能说得如此含糊!   甚至对荆州的百姓来说,荆州牧就只是荆州牧,何来两个朝廷之分。但在这寸土必争之时,正统的朝廷绝不容许刘表在此事上浑水摸鱼! 第70章 (二更)   “……圈套?”黄旻愣了半拍,才缓缓发问。   他又不知道,眼前这面色红赤的男人乃是背负着使命而来,只觉对方眼神冷冽,说话间豪气干云,让人横竖上下打量,都觉得他说的是一句肺腑之言。   只听对方已振声答道:“正是!我自洛阳逃难而来,见过那董卓贼子如何率领西凉军屠戮洛阳,纵火烧城,此人立的皇帝会是什么好皇帝?此人辖制的朝廷会是什么好朝廷?这荆州牧如果是他派来的,荆州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他曾亲眼目睹洛阳在董卓撤军后的惨状,每一个字都说得牙关紧咬,情真意切。   黄旻自觉自己占着水泊为地方一霸,绝不能算是个好东西,平日里的脸皮也不薄,现在竟没来由地在这句话前一阵心虚。   不对,那火烧洛阳又不是他干的,他心虚什么?   偏偏还有更让他心虚的。   “我在洛阳时就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无双,江夏黄香,郎君乃是黄文疆同族,怎能与此等豺狼为伍。若是刘表包藏祸心,只为了利用您,该当怎办?”   黄旻战术后退了几步,拉着一旁的亲信问道:“这人谁招进来的?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对我们是不是有点错误的想法?”   他都不知道他这么伟光正呢。   亲信讷讷道:“之前他路过,我看他饿得厉害,就给了他一口饭,谁知道他就问我们还缺不缺人,给口饭就行。那我看他有一把好力气,就将人留下了。他这确是司隶口音,对得上……”   见黄旻还皱着眉,他连忙问道:“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去?”   “不不不不!”黄旻顿时笑了,“赶出去干嘛呀,这种脑袋一根筋,还非要辨个黑白的,好用!我一看他这体格,就知道是以一当十的好苗子。叫什么名字?”   “叫关羽!”   “行,帮我多盯着他一些,好好栽培。”黄旻话毕,便背着手走到了关羽的面前,仰头问道:“那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关羽答道:“既是邀约,总要让客人知道主家的身份,问个清楚!若是董卓所派荆州牧,那就绝不能应!”   ……   “噗……幼稚!”   这一声嗤笑暗骂,把一旁的鹦鹉都给惊飞了起来。   黄旻连忙想要伸手去捞,就见主座上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这只被人从西域送来的奇鸟。   他也赶紧收回了手,恭恭敬敬地垂在身侧。   此前他在下属面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谦恭。   谁让在他面前的,正是江夏安陆黄氏的重要人物黄祖,也是一个他绝对惹不起,还要小心捧着的人物。   此人张着腿,搭着手随意而坐,指尖推着手上用于射箭的扳指,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忠仆,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建议?”   黄旻讪笑:“哈哈哈,这不是无知才好用吗?将军,您说这刘表到底是哪边朝廷的荆州牧?咱们又该不该去赴会?要我说,那家伙虽然直性子,但有句话还真没说错,咱们黄氏祖上是出过尚书令的,岂能和其他荆南富户一个待遇!要问的,就得问清楚!”   黄祖瞥了他一眼:“祖上是出过尚书令这种话,我能说,你不能说,少在这里套近乎。”   这话说得当真不太客气,但黄旻也只陪着笑。   反正,黄祖又不只是对他不客气。   他指尖的动作一停,说道:“你是提醒我了。刘表入荆州,什么都没做,就要人送到他的面前,连咱们都得包括在内,确实没这个道理,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竟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让一位自称受封“荆州牧”的人给他一个交代,有任何的问题,招了招手就喊来了主簿,让他起草一封送向襄阳的信。信中便是如同黄旻,不,应该说是如同关羽所说的那样,问问刘表到底是什么立场。   “送出去吧,等他的回应,不过……”   黄祖冷笑了一声:“什么刘表若是董卓的人,便绝不能听他的话,简直幼稚到家了!”   “是是是!”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就说是!”黄祖没好气地瞥了这同族一眼,“听着。洛阳距离荆州这么近,万一洛阳的皇帝需要些什么,荆州难道能推辞吗?反而是长安,看似从关中至此只过一道武关,实则路途遥远,兵马不易行,皇帝的命令咱们听着,却不一定要遵从,反而还能多要些好处,防止我们倒戈去了对面。”   这才是对荆南豪族最适合的“主家”!   黄旻顿时了然:“原来是这样!那看来,那个家伙是不能用了,我回去就……”   “糊涂!”黄祖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你说了能以一当十,先养着有何不可呢?到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派出去就是了。”   黄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又实在不想看蠢蛋在自己眼前晃悠,直接让人将他请了出去。“刘表有回复送来,我会让人告诉你的。”   不过让黄祖都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让人将信送出时,顺手也让人打听了一番各方的情况,竟是获知,对着刘表回信质问其身份立场的,并不只有他这一家,就仿佛……   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推动着荆南诸郡的舆论,让各家都陷入了两个朝廷的抉择中。   又或许,是想借着这封回信让刘表着急着急,再抬高一些价码。   黄祖愣了一阵:“他们平日里有这么聪明吗?”   这个问题,也是蔡瑁很想问的。   他在向刘表提议杀宗贼以立威的时候,可完全没考虑过,这些本能轻易利诱的宗贼,会变得如此难缠。   反倒是在他面前的刘表要镇定得多。   早在董卓找上他,将荆州牧的职位交给他的时候,刘表就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事。更别说,他还是孤身到此。   既然说动蔡瑁的过程,要比他想的容易,那么现在遇到了一些特殊的阻力,也……不过如此!   “你与其在意他们非要问我的立场,还不如在意另一件事。”刘表冷笑着,将黄祖的那封书简回信,从一众回应中抽了出来,摔在了蔡瑁的面前,“他明知你我联手,还敢拿出这样的态度,到底是对我不敬,还是连带着将你也没放在眼里?”   蔡瑁方才就已看过了那封信,此刻经由刘表提醒,想到了黄祖的说辞,眼中的火顿时就冒了上来。“您说得对,此人简直狂妄至极,手底下多了些兵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但偏偏江夏黄氏在荆州的势力甚大,和寻常的豪强宗贼根本不能放在一处算,蔡瑁再如何生气,也知道刘表只要没失去理智,现在就只会拉拢于对方。   蔡瑁深吸了一口气:“也只好希望您尽快掌握荆州局势了,到时候,必要给他好看!那这信中问询之事……”   “告诉他们!”刘表回答得果断,让蔡瑁都惊住了一瞬。   他连忙问道:“可是您就不怕,这官职的由来说得太详细会……”   “会惹来麻烦?”刘表平心静气地反问,“你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你选择拒不赴会了吗?”   蔡瑁摇头。   “呵,能被我们这说法利诱而来的,会在乎我是谁的臣子吗?不就只要一个荆州牧的名号,能让他们从中得利吗?反而是那些一听我是长安朝廷敕封就不来的,才是我们绝不能现在就着手处理的人。”   刘表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明白一个道理。叫做——远交近攻。长安是远,洛阳是近,你明白了吗?”   对那些心怀鬼胎的荆州宗贼来说,刘表说他从长安来,反而还是一个天大的好处。那么,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将其说出去就是!   就算立刻引发了荆州的异动,将消息向北传到了洛阳,洛阳做出应变也是需要时间的,那个时候他早已得手,正式接掌荆州了。   “向着荆州受邀之人回信,就说,我这个荆州牧,是由长安天子颁发,三公见证的荆州牧!”   “他们若愿应荆州牧之邀前来,便请速至,切莫耽搁!”   ……   但这封回复,因涉及的人员甚多,并不只是被包裹在向南送去的一封封信件中,也难免在襄阳一带先一步扩散了开来。   很快,顺着蒯氏的门路,将“刘荆州为董卓所派”的刘表亲口认证,送到了北边的南阳。   “刘表,汉室宗亲,士人表率,少时仗义执言,敢作敢为,临老节操不保,竟阿谀谄媚于董卓贼子,换来荆州牧之职!着实,枉为宗室,枉为汉家朝臣!”   “写啊,还用我教你吗?”   蒯越重新拿起了笔,有些无奈地看了郭嘉一眼。   他将话说得慷慨激昂,能不能稍微回头看一眼刘备?   感觉这位刘荆州正心累着呢。   刘备之前其实是很想给另一个刘荆州开脱的,比如说,刘表其实是为了摆脱董卓的限制,才暂时想出了向外调任的办法,但此刻,他已如此直白地回应自己的立场,倒不像是在“周旋”了,而是真的认定了这个身份。   荆州上下若先接受了董卓派人前来这个事实,再要改过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但刘表已做了决定,或许对刘备来说,是一个需要把心态调整过来的打击,对他们这一方效忠洛阳朝廷的人来说,却简直是个天降的喜讯。   刘备抬头,疑惑地对上了蒯越和郭嘉的目光:“看我做什么?刘景升不是已经把讨贼的名义送给我们了吗?”   “哈哈哈哈何止是刘表啊!”郭嘉笑道,“两位孙将军摩拳擦掌多时,正要杀敌立功呢,现在还有一份出兵的讨贼檄文摆在他们面前了。”   “刘表枉为宗室,荆州宗贼也不止祸害百姓,强占良田,还不分是非,屈从董贼,如今一听刘表为董卓所封便匆匆北上,实为叛逆!”   “我等领受皇命,赶赴荆州——”   蒯越茫然地顿住了笔:“怎么不说了?”   郭嘉说到赶赴荆州,竟是突然就没了声音。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蹲了下来,蹲在了这张只写了个开头的檄文面前。   “怎么能都是我说呢?”郭嘉朝着蒯越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此为关乎荆州的大事,异度身为荆州少有的耳聪目明之人,怎能不慷慨陈词,表示表示自己的立场?”   “声讨刘表这好坏不分的宗室,我们有玄德公在此。声讨荆州长沙叛逆,我们有破虏将军。声讨荆州宗贼,一个谋逆的罪名就够了。那——声讨蔡瑁这样短视且相助恶人的荆州士族呢?” 第71章   “你连诱骗宗贼前来、摔杯为号杀之这样的话都敢说,不会还要被所谓的过往交情困于原地吧?”   蒯越:“……”   郭嘉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说在了让他无法拒绝的地方。   比起所谓的被迫高呼立场,他甚至更应该庆幸,自己真如郭嘉所说是个聪明人,既能推己及人,看明白了暗示,又果断答应了刘备的邀约前来此地。   刘表刘备,两方高下立判。   从刘表被迫阐明自己的立场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他就越来越不可把握了。   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来犹豫,便已做出了决定:“荆州士人中,有心报国者不在少数,蔡瑁承袭父业,联姻名门,家资壮大,却枉顾忠义气节,投效董卓门下,实为荆州士人之耻!”   “这檄文之中,我自当以笔作刀,怒斥此人,以正荆襄风气!”   蔡瑁已自取死路,他们绝不能和蔡瑁混成同路。此刻表明立场,也实属应当。   蒯越抓起笔,无需郭嘉再说,就已将自己的才学,全用在了怒斥蔡瑁无德上。   别管这里面是不是还掺杂了点往日的私怨了,反正现在两方立场不同,正是他极尽表现的好时候。   郭嘉满意地站了起来,向刘备问道:“使君,既然讨贼声势已成,刘表也已有了行动,我们是否该当进行下一步了?”   刘备颔首。   唉,他是真觉得可惜,刘表为何非要为董卓做事。他既能单骑入荆州,说动蔡瑁,也完全可以趁机向洛阳求救。   以陛下的本事,怎会想不出一个保全刘表阖家的办法?他却真要和陛下站在了对立的位置。   莫非因先帝早年间的所作所为,竟让刘表对陛下的信心,也已丧失殆尽了吗?   但刘备可惜归可惜,并不会手软。   他既备担负着陛下的重托而来,岂能因个人喜恶耽误了要事!   “以奉孝看来,我等该当如何?”   郭嘉答道:“有两条路。”   “刘表召集南方宗贼,施以利诱,必然不是将他们统统封官,收为己用,否则他这个荆州牧,在荆州就彻底成了个摆设。所以待得这一批宗贼抵达襄阳,刘表为图立威,一定会借助蔡瑁的兵力,将其中的一部分拿下法办,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趁着他刚刚动手,来不及树立威风,也来不及安抚余下各部之际,直接挑起混乱,将他们一举攻破。”   刘备目光微动:“奉孝,我想听听另一条路。”   郭嘉奇道:“使君似乎对第一条路并不认同?”   “不能说是不认同,应该说……我对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难以估量后果。”   刘备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外间,“我等此行为免惊动荆州,只带了多少兵马,你是知道的,就算加上了蒯氏的人手,也不过两千多人,或许能因奇袭之策,真做到对贼寇一举攻破,但届时,宗贼与那蔡氏私兵四散奔逃,首当其冲的,便是襄阳百姓!以陛下在洛阳行事,你说,他会认同这一条吗?”   这确实能让刘表被打个真正意义上的措手不及,还在同时,因刘表名声有损,难以寻求到各方宗贼的支援。   但,一旦稍有差池,无法及时掌控住局面,引发的后果同样严重。   这甚至不是会不会影响陛下名望的问题,而是荆州百姓会否因此遭到无妄之灾。   “陛下……”想到远在洛阳的陛下,郭嘉也不免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个计划。   他忽而沉声道:“不错,若我们此刻的人手有现在的两倍,我绝不会放弃这个直接把刘表打入谷底的计划,由使君踩着刘表的脸面,真正登上荆州牧的位置,但现在,此计确有不妥之处!”   他也无法确保,刘表能以小博大,说动蔡瑁,现在是不是也能做出绝地反击之举。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正如奉孝先前所说,我们在讨贼声势上已能做到逐一击破,由我来对刘表,由孙将军对长沙叛逆,由蒯先生对蔡瑁,由汉室正统对董贼谋逆,又为何非要图谋毕其功于一役,还要名利尽收呢?说说第二条选择吧。”   郭嘉垂头笑了一声:“使君的脾性沉稳得不似二十余岁的人。”   “奉孝过誉了。”   刘备有些无奈,这大约也是他此前不得志的履历,让他习惯于相信,人能得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不可贪婪奢求太多。这抓准时机,将刘表和荆州宗贼一鼓作气拿下的想法固然是好,却不是他刘备所图的正道。   “过不过誉的两说,”郭嘉只片刻的失落后,就已重新振作了精神,说道,“这第二条路,便是由二位孙将军领兵,即刻自小径南下,避开蔡氏的眼线,半道截击那些受邀而来的宗贼!”   “好!”孙坚闻言,拍案而起,“这些宗贼离开了聚居之地,杀之便如屠鸡宰狗而已,必叫他们有来而无回!”   郭嘉应声道:“正是!随后刘使君便可对外相告,杀此宗贼,实因他们响应了董贼所任荆州牧,有了叛逆之实。既立了声威,又给了刘表一记重击,随后再掉头征讨蔡瑁与刘表就是!有二位蒯先生在,光靠着蔡瑁的支持,刘表无法直接夺取襄阳城为己用,必得另寻他处图谋反击,但以二位孙将军的能耐,届时早已将宗贼残部收为己用了,两军相斗,以勇者胜!”   “哎哎哎等等——”张飞听得是挺激动的,但还是连忙跳了出来,“你怎么字字句句就只提二位孙将军?别告诉我,我此行来荆州,唯一的用处就是来扮演个屠户的,配合你演一场戏!我是那种会怯战不前的人吗?”   早知这样,他就和关羽换个任务好了。   不就是去匪寇之中做个探子,随后见机行事吗?这他也行啊!   孙坚哈哈笑道:“张将军,你是刘荆州的左膀右臂,难道还会无事可做吗?郭长史算计着全局,横竖也不会把你这员虎将漏下!”   张飞:“真的?”   “张将军,你还有一件要事得做呢。”郭嘉说道,“你不会真觉得,只有刘表一个人来到荆州吧?就算在谋夺荆州这件事上,为了更容易拉拢到蔡瑁等人的支持,由刘表孤身行事最为合适,但刘表来担任这个荆州牧,是为了什么?”   显然不是只为了让荆州成为长安朝廷的领土。   更是为了,将来能从荆州向洛阳进军。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能想到启用刘表来当荆州牧,会想不到等刘表占据荆州后的下一步吗?   为防荆州有变,刘表也一定还有一路兵马在旁伺机策应。   只是现在,他们不便于出现在人前而已。   张飞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按照郭长史的意思,两位孙将军南下讨贼,这盯梢董卓援军,将他们击败的重任,要交由我来做?”   好哇,他再不说郭嘉出的是馊主意了!   “少在心里骂我,”郭嘉看透了他的表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剩下留给你的兵力可不多,你若要打,便得以少对多。”   “这算什么!”张飞早已是喜出望外,“董贼在洛阳吃了败仗,又要守着函谷关,料想派来荆州的兵马也算不得强盛,我张飞会怕他们?”   “你看着我做什么?”   张飞一转头就瞧见,那本该奋笔疾书罗列蔡瑁罪过的蒯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一次放下了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的安排。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他的眼神怪里怪气的,像是……羡慕?   张飞瞧不明白,又因想到了另一件事,连忙向孙坚说道:“孙将军,你讨贼立功之时,请务必小心,莫要伤了我二哥!”   孙坚答应:“这是自然。”   张飞松了口气。   这么一看,他真是比关羽幸运多了。   也不知道二哥那边,此刻如何了……   ……   但若让关羽说的话,他的处境可能也没那么糟糕。   就像此刻,他在北上的路上,虽和那些新近加入的一众人等,都缀在队伍的最后,但就因为他之前说的那一番话,他和其他人的待遇大是不同。   黄旻听了黄祖的话,将他当作了个随时能派上用场的牺牲品,不仅供给了充裕的饭食,还给他送了一把长刀作为武器。   恰好关羽在投至此地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上那把河东铁监打造出的武器,如今也算得了一把趁手的,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   倒是那个把关羽招揽进来的黄旻亲信羡慕得有些牙酸:“您怎么把这样一把好兵器给了他?”   “好马配好鞍,有什么问题吗?”黄旻摆了摆手,“我又不是拿不出这一把刀来。”   虽然黄祖都说什么刘表若是董卓委任的荆州牧,对他们荆州人来说更好,但他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刘表先与蔡瑁合谋,听起来就不像是要做好事……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还能由关羽这猛士来帮忙阻挡一阵,保他性命。   不过或许是他想多了吧。   虽然他也只能算是安陆黄氏的旁支,但毕竟是能在黄祖面前说上话的人!刘表再怎么说也只是初来乍到,难道只要蔡氏相助,不要黄氏了吗?   不不不,他应当没那么蠢。   再说了,他此行还带着三四百人随行呢!   天塌了也得有黄祖和他带着的一众人等给他顶着。   他放下了戒备,也就有了些闲情逸致,向周遭骂骂咧咧:“都说襄樊富庶,但要我说,还得是江夏毗邻大江漕运水路,比这北面诸郡更能藏富!这刘表既要任荆州牧,何不先往我荆南要地走一趟,还得我们北上去找他。”   头目连忙点头应和:“就是就是!近来漕运上游又给宗族长送了不少奇珍,他刘表在洛阳长安都不见得见过这些玩意,该当亲自来开开眼的。”   这一唱一和的,倒是让这寒冬里的出行,顿时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唯有关羽在队伍中慢慢收起了刀,向着前方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他早年间犯事杀人,从河东一路逃窜到幽州,沿途为了避开官吏的追捕,形成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意识。跟随刘备数年,经历的小规模战事也加强了这种直觉。   就像现在,明明前方一片平静,在冬日的荆楚地界上,只听得见寒风与人马行进的脚步声,他就是觉得,那凝结着水汽的道旁林木间,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谲,让人顿时后背紧绷,全身蓄力。   “你这是怎么了?”周围有人留意到了关羽的异常,连忙出声问道。   “我……”   关羽刚发出了一个字,便听前方发出了一声箭矢破空的嘶鸣。   箭出人倒,随即便是一声惊呼惨叫。   “当家——”   一旁的亲信瞪大了眼睛。   那蓦然从林中飞出的一支长箭夹带着惊人的力量,精准异常地刺入了黄旻的眼睛,贯穿了他的头颅。他那握住缰绳的手一松,便从马背上直接栽倒了下去。   亲信刚要伸手去捞人,便被前方突然响起的鸣镝与马蹄声惊得仓皇望去。   下一刻,便见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向着此地冲杀而来。   为首的年轻将军举弓搭箭,马蹄如风,箭矢也游刃有余地再度脱手而出,直接穿过了亲信的左手,连让他将手尽快收回去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手心的剧痛,让他难以遏制地发出了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甚至在另一手抓住缰绳匆匆避让之时,隐约觉得马蹄踩中了什么东西。   但在这先死了上司,还如此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聚起一点仅存的理智,向后方发出了一声命令:“迎敌!”   在一瞬间的恐惧过后,他总算发现了一个对他来说还算有利的消息。   敌军这一行中,只有前方的二十人是骑兵,后面的都是抄着大刀斧锤的步兵,和他们相比并没有人数优势。   只是因为黄旻被那先声夺人的一箭射杀在了当场,才让他们落入了这样的被动!   他忍着手中的痛楚,又高喊了一句:“迎敌!他们人少!”   这后半句话像是突然给僵硬在原地的黄旻部从找回了一点信心,也让他们立刻动了起来。求生应战的本能,和平日里占山为王的匪寇做派,让他们即刻找回了脸上的凶狠,抄起武器就向着来人冲去。   但速度更快的,仍是先前射出第一箭的少年将军。   好似就是在黄旻亲信话音刚落的刹那,孙策的长枪已灵活地从背上转到了手中,轻描淡写地向着先头迎来的骑兵一转一刺,便刁钻地架开了他的格挡,戳入了他的喉咙里。枪尖随即一挑,直接将人甩下了马背。   那手上受伤的亲信顿时脊背一凉,只因孙策浑然不觉那一枪的得手是什么很特殊的事情,已是将目光转向了他。   他不敢在此时拔出手中的箭,行动过于迟缓,正是最好的猎物!   恐惧在一瞬间从阴影里攀援了上来,险些让他忘记该当向左还是向右。   可孙策的枪不会给他犹豫的机会,已是随着马蹄腾跃,变成了一点银光忽至。   亲信再一次瞳孔一缩,仿佛箭与枪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让人避无可避的东西。   然而这一点银光竟然并未再度悍然穿过它的猎物,而是在这黄旻亲信的面前,发出了当啷的一声脆响。   只因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竟是有一把长刀,阻挡在了孙策的面前。   “走!”关羽一把抓住了坐骑的缰绳,向着救下的人怒喝,也立刻把他从那片刻的呆愣中唤醒。   这坐骑本因失去了主人而狂躁不已,现在却被重新坐上来的将领镇压住了行动,或许也是从这战场上逃生的本能,让它选择了屈从强者。   “你……”   “走!”关羽手中长刀唰唰而动,迫使孙策回退了一步。   那亲信就算先前还没回过神来,现在也该知道,这是他逃命的最好机会,连忙拨马掉头,招呼着众人撤走。   他一边逃一边回头,只见关羽果然对得起黄旻赠刀之时的期待,凭借着手长力大,何止是阻拦住了那为首的凶悍小将,竟还且战且动地退至了黄旻的尸身之前,一个躲避长枪突刺的后仰,便趁机抓起了黄旻的衣服,将他直接提起到了马背之上。   若非此时不是时候,这亲信简直想要给关羽的表现叫一声好。   在将黄旻甩到背后,一把抓牢的瞬间,他竟还眼疾手快地招架住了孙策的刺击。   两名武将的动作都在这以力相抗的当口,暂时停了下来。   手中的武器在碰撞中,短暂地迸溅出了些许火星,又很快消失不见。   孙策便也更为清楚地看到了关羽眼中的示意。   他顿时会意,眼见关羽掉头撤离,他只令人截下了敌军断后的百来人,便已高声喝道:“别追了!”   但为求看起来逼真,他又亲自策马追出了一段,与折返回来的关羽交手了三五个会合,这才真正掉头折返,放任这一路敌军仍有三分之二的人逃脱了他们的伏击。   那黄旻的亲信根本无法从这忽然发作又突然结束的交战中,看出关羽和对方将领的关系,在侥幸得以脱逃之后,他便一直带着残部没命地往南方逃窜。直到手上的伤口已痛得有些麻木,后方也已听不到了追兵的声音,他才终于停了下来,等待后方靠着两腿跑路的部从跟随上来,也等着……   “关羽回来了!”他眼神中像是得到了拯救一般,亮起了希望的光。   只因远处,正是先前抢过黄旻马匹的关羽手握长刀,背着黄旻的尸体折返而来。本应在激烈交战后沸腾于面上的血气,竟是因他原本就面如重枣,看起来与平日里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好像也是这一点,让这黄旻的亲信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平复下了几分心中的惴惴不安。   但那可能也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在对上黄旻已经失去呼吸的遗体时,恐惧又再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我们……”   他悲从中来,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该说什么。   倒是关羽还有理智,振声答道:“我们要速速回去,调兵回来擒拿这群贼子,为当家报仇!”   “不……不错!”亲信找回了说话的底气,更是满目倚重地看着关羽,不得不更对他刷新了一番印象。   他此前只觉得,这是个有一声好武艺的人,却不料,他在危难关头,不仅救了自己,还把黄旻的尸体给抢了出来,简直就是一位天下少见的忠义之人。   他宛然已将关羽视为了心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即刻赶赴安陆,将这前有伏兵的情况告知黄祖将军!”   既然侥幸让他逃出生天,他就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谁的人马,带来了这致命一击,也非得让他们知道,江夏黄氏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相比于此刻北上的其他荆南宗贼队伍,他们这一路还能保留三分之二,已经是绝对的幸运。   也完全是因为孙策在认出了关羽后给他们放了水,才能有此“殊荣”。   其他的几路,几乎都已死在了路上,还被终于得以再度出战的孙坚抓着战俘,以势如破竹之势一路打向了老巢,一如他之前平定零陵郡叛乱时候的轻描淡写。   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他的队伍就已比先前壮大了数倍,拦人杀人,更是轻松了数倍,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于是……   一封封急报在他对外打出旗号之时,终于被蔡氏的耳目慌乱地向着襄阳送出,只求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骇人听闻的消息送到刘表和蔡瑁的面前。   蔡瑁呆滞地听着战报,惊声站起:“你说什么?孙坚……孙文台!”   “是他!”荆州人听到这个名字就觉胆寒,此刻跪在蔡瑁和刘表面前的这人也不例外,“是他杀回来了!”   是孙坚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有了新的身份!   “他对外宣告,陛下在洛阳委任他为破虏将军,委任宗室刘备为荆州牧,意图重定荆州,却不料荆州有宗贼作乱,令民生不安,还响应了伪朝州牧的征调,即将北上襄阳作乱,便由他……由他出兵平定,以儆效尤!”   蔡瑁缓缓地将目光落到了刘表的脸上,眉眼间是压制不住的苦涩。   但在他的面前,刘表的表情又能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刘表真是被吓了一大跳。   在他的耳中,“委任宗室刘备为荆州牧”这几个字,比其他的任何字眼都要刺耳得多。   那代表着。   刘备,荆州牧,另外的一位刘荆州,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快地来到了荆州,还已抢占了先手,在他猝不及防之间,送了他一份太过“惊喜”的大礼! 第72章   来得太快了。   或者说,是来得太巧了。   这种巧,足够让一向想法大胆且缜密的刘表做出一个猜测。   有没有一种可能……   “不,刘备应该不是来得巧,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怀疑,为什么荆南宗贼在收到了邀约之后,居然会反过来发问吗?”   刘表眼色一沉,看向蔡瑁,问出了一句话。   在这句问话面前,蔡瑁的脸色也急剧地朝着更难看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他们做的!”   洛阳朝廷派出的人马做的。   他们就像是有着一双自高处俯瞰下来的眼睛,洞察着全局,盯着刘表和蔡瑁联手后的一举一动,又在起先不动声色,却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走出了推波助澜的第一步。   “等等……等等!”蔡瑁的脑子起先还因孙坚的耀武扬威之举一片混乱,现在总算是在刘表的一番话中,找回了些许神志。“不对吧?你是孤身前来荆州的,随后又在蔡府中深居简出,没见过几个人,为何洛阳朝廷的人能如此快地针对于你?”   他们要构建一条在荆州南北贯通的消息门路,没有这么容易。荆州的排外毋庸置疑,要不然,刘表也不必非得倚重于他。   除非,他们比荆南豪强宗贼更早一步知道,刘表以长安朝臣的身份到来!   而这更早一步知道的人……   “蒯异度!”   “蒯家的人!”   两个不同却也相同的答案,同时自蔡瑁和刘表的口中说了出来。   该死,果然是出了“内鬼”。   可不等蔡瑁重新去想,蒯良蒯越兄弟离开襄阳北上的由来始末,他就见到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自外面跑入,一进门便已扑倒在了地上。   “慌什么!”蔡瑁厉声斥道。荆州襄阳名门,岂能这样的表现。   小厮惊声答道:“不好了!外面,外面……出事了!”   总算他还有一点剩余的理智,没等蔡瑁再问,就已端起了一张像是匆匆誊抄下来的青布:“蒯家的人正在城中大肆散播檄文,向襄阳百姓说,我们蔡家乃是听从董卓贼子号令的叛逆,洛阳天子震怒发兵征讨,已先破宗贼联军,正在两路南北包抄襄阳!”   “若不想襄阳上下都被牵连,便尽快认清现实,勿要再做不智之事。”   其实襄阳百姓未必明白为何董卓叫做叛逆,也分不清两个朝廷,但他们知道,洛阳的皇帝曾经向荆州发出过一封招贤令,将荆州视为自己的疆土。   蔡瑁意欲扶持刘表上位,若能抢先一步立威定调,那就罢了,偏偏南面的战报送抵襄阳、来到他们面前的同时,蒯家也收到了消息,于是抢先一步放出了檄文。   那就好分辨了。   谁强,谁就是荆州刺史。   洛阳距离荆州更近,还取得了优势,凭什么说刘备不是荆州牧?   刘表匆匆上前,扯过了那封誊抄下来的檄文,明知自己此刻应当镇定地看清其上的文字,他还是难以避免地眼前一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终究已是年近五旬,不似年轻人一般好精力。   自打他对外宣告身份的时候,他便始终觉得,有一种悬而未发的隐患,就在他的近前,让他难以安寝,现在,可算是给了他一个结果,也给了他一记迎头痛击!   还是蔡瑁的声音从近前传来,拉回了他的思绪:“这不是仓促写成的檄文!”   那甚至可能,不是由一个人写成的檄文。   蒯越的文笔如何,大家都在襄阳,心中是有底的。   而蔡瑁还从未见过,他能将话说得如此激进狠厉,不留一点给彼此挽回的余地。   其中字字句句,全是对蔡瑁对刘表对董卓,还有对那些只知享乐逍遥的宗贼的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雕细琢,务求不给对面一点侥幸的余地。   刘表的手也已缓缓地收紧,攥紧着这把捅向他的利刃。   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对面到底是如何说服蒯氏相助的,还是这种放低了身段的倾力相助!   起码光靠着孙坚的武力,远远不够!   这让他不得不去想,那个在此前还于汉室宗亲中名不见经传的刘备,是不是有着远超过他想象的本事。也正是这样的人,效力在了刘辩,不,现在的刘秉麾下。   “德珪,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刘表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一个,是现在就将我捆了,送到刘备和蒯越的面前,说你蔡氏看错了人、识错了主,现在弃暗投明也不迟,最多就是损失一笔家财。而另一个,是与我即刻离开襄阳,调集你蔡氏兵马,等我方的援军抵达,与对面再拼一把。你选哪个?”   蔡瑁的眼神有些奇怪:“我还以为在这噩耗面前,你会选择放弃。”   刘表毕竟是汉室宗亲,还有名声在外,若是早些软下态度来,朝廷不必非要拿他开刀。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既是棋差一招,那就投子认输吧。为什么……   “我已走到这一步,这么轻易地就退,让关中那边知道该怎么想?”刘表的声音有些变调,又努力恢复了平静,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若败了,关中只能得到两种消息。一个,是我刘表孤身入荆州,却识人不清,先后为蒯、蔡两家出卖,不幸被俘。又或者,是我鏖战至最后,还联系了作为后手的李傕,却终究无力回天,最终失败。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长安那边都要善待我儿,保他周全,免得朝野上下连愿意做事的人都没了。”   “何况,”刘表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不认为,我们这就是输了!”   “如你所说,蒯氏兄弟北上商谈买卖,那我姑且认为,他们此刻应在南阳,而孙坚领兵剿灭宗贼,部曲必然不少,若我们在这檄文迫压前佯作犹豫,实则速领一路精兵北上,抢先一步夺取南阳,切断荆州向洛阳的门户大道。长安朝廷的中郎将李傕即刻自武关出兵支援,与我们会师,必能站稳于此。”   “随后呢?”蔡瑁问道。   刘表振振有词:“孙坚此刻的嚣张行事,必不可长久,便如江夏黄氏这样的豪强名门,怎会忍受他这讨逆为由的攻伐?一旦两方开战,就是我们与当地豪强结盟之时,也是我们向这自诩正统的朝廷反击的时候!但这第一步,就需由你助我,尽快从此地走脱,向武关传讯……”   “好!”蔡瑁回答得极是果断。   也不知道,到底是另一个结果中的失去家产让他不能接受,还是蒯氏兄弟的先走一步,激发了他的好斗之心,又或者是刘表的计划在他看来真有不低的可行性。   总之,这些传扬在襄阳大街小巷内的檄文,竟未能让蔡瑁府邸中冒出任何的动静,仿佛挨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们。   但在入夜之后,却有一行人自襄阳起行,渡河北上,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更准确地说,其实是分成了三路。   一路直奔南阳,一路前去襄阳周遭的田庄调集蔡氏的私兵,而另外的一路,则带着刘表的亲笔书信,快马加鞭地向着武关赶去。   不过再如何快,从收信到决定再到动身,都是需要时间的。   当李傕整兵自武关出发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了。   谁让他其实也并不是很确定,出兵,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刘表这厮是不是也太没用了一点!”李傕又嘟囔了一句。   都是汉室宗亲,难道不应该先比比谁的亲缘关系更正吗?结果连别人的面都没见到,就已输成了这个样子。   荆州的这群所谓豪强更是好笑,一听到孙坚的名字就已闻风丧胆。   至于李儒这个谋夺荆州的计划,被对面的朝廷抢先一步识破,也派出了另一位荆州牧这件事……   算了,且等他拨乱反正之后,再去嘲笑这个智囊吧。   幸好,虽然如今局势不妙,但刘表没乱了心神,蔡家也没见风使舵,他也在出兵前就让人速报关中,寻求后方的支援,粗略一算,这荆州之争确实还能打。   只是啊,对他一个出身西凉的人来说,这荆州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元月将近,冬日的冷风却还未尽,甚至其中仍混着汉水的潮洇之气,令他倍感不适。   迟早还是得跟人换岗回凉州去。   不过听说,那长安早年间也算富庶之地,如今朝廷已搬迁了过去,小皇帝又逃脱不了太尉的掌控,迟早能……   “李将军——”前方斥候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李傕的遐想。   那轻骑疾驰的斥候连声喊报,也带回了一个对李傕来说的坏消息。   “前方丹水渡口,有敌军挡道!”   “挡道?”   “是一名黑面将军,自称是奉荆州牧之命来此戍守的!”   李傕顿时冷下了眼神:“奉荆州牧之命?”   听听这话说的。对方能奉什么荆州牧?反正不会是刘表这个荆州牧!   李傕催马上前,先带着数十名精骑先至,果然见到,在这前往南阳与刘表会合的丹水渡口隔岸,有一行乌沉沉的兵马已然静候在此。守军之前,那为首的将军腰身魁梧,手持长矛,端得是醒目,也正怒目圆睁,叉腰向着他这边看来。   一见李傕出现,那人顿时扯开了喉咙高声喝道:“喂——那边那厮,可是刘表老贼的援军?你——来晚啦!”   河上风大,也没止住这飘过来的第二句话。   “刘表和蔡瑁无能,撞进了咱们的陷阱里,已——被——擒——住啦!”   李儒额角一跳,只觉对面那人明明像是在努力让声音传过这数十米宽的河面,却更像是在用这可笑的断句,向他发出一句句的嘲讽。   “将军,咱们怎能让他这么嚣张?”   “就是,咱们骂回去!”   李傕的部将顿时激动了起来,却又很快被将军的一记怒视震在了当场。   “怎么骂?你们倒是给我提个建议?”   他还真如对方所说,是迟疑了一阵才进军,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如对方所说延误军机,只能看到,对面正是严阵以待的模样,仿佛就要等着看他气急败坏渡江,给他个好看。   那人的声音却还未停,大嗓门隔着江也是扑面而来。   “刘荆州让我转告你——告诉董卓,他是机关算尽,自诩聪明,实则一事无成!”   “趁早洗干净脖子在关中等着,下一个该死的就是他!”   李傕前面还在劝人,现在自己也忍不了了,气急败坏地就想要跳下马来,寻一条船找对面那混账算个明白。但一想到此刻荆州的局势和他带来的人马,他又咬着牙,忍住了自己想要杀奔上去的冲动。   张飞瞪着一双眼睛,不敢错过对面的将领任何一点动作,见到对面那人在江边驻足一阵后,终于还是选择了掉头,顿时咋舌,对于军师的猜测大为叹服。   这个被派出来的将领,还真不是个愣头青,不过,他这边可还没完呢。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从周围县中调来的百姓先各自退回去,整顿了自己手下的二百精锐,向着江对面嘿嘿一笑。   现在这算什么?就是个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李傕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但又觉得,这大约是丢了荆州必定要遭到董卓责骂的无奈。   可当夜间扎营休息时,他又忽然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对!”   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将领,情况不对!   他若是早早获知了刘表蔡瑁被俘的消息,知道李傕已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为何只等在渡口,向他传递着这样一条简单的消息,说什么让董卓等死?   又倘若他真的有这样多的兵马,完全可以抢先一步埋伏在更前面的地方,拦截他的去路,等他兵败之后再行“告知”,岂不是更有效果?   怎么会是这样的表现!   恐怕对面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人,也只为了拖延他的进军,为此人的同伴争取到拿下刘表等人的时间!   他李傕被那个莽夫骗了。   “来人——”李傕心中为自己白天的决断大为后悔,立刻想要做出补救。   就算大军要到明日早晨才能真正动身,他也得先让斥候先一步渡河,探查对面的虚实。   但先一步传来的,不是他营外亲信的响应,而是一声惊破夜空的高声呼喊:“敌袭!有敌袭!”   营地中的火把被仓皇举起,李傕也连忙用最快的速度披上的战甲,冲出了营帐,看看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胆量,前来夜袭他的营地。   但当他掀帘而出的时候,营中已然乱成了一片。   一名黑面悍将率领着一队精锐,不知是从营地的哪个角落冲出来的,此刻竟如入无人之境,一把长矛挥舞得烈烈生风,直从四处奔逃的士卒背后、头顶、肋下穿出,杀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四处火起,兵马骚乱,却好像只有李傕这路兵马的惨叫!   “他们有多少人?”   “我等不知!”被李傕抓来询问的士卒艰难地答道,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数字,“许是……许是有千人。”   千人?   李傕咬着牙,含恨下令:“……撤兵!”   连距离他这么近的士卒,在这仓促之间,都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判断,营中的其他士卒也必然不会有例外。他本就留了三成士卒守卫武关,此刻同行的士卒不多,有这个判断在前,还已失先手,当然只能先退。   否则士卒反击不成,怕是还要惊恐逃窜,诱发营啸。   可在张飞这样可怕的冲营面前,李傕试图让士卒有秩序撤出的计划,依然遭到了莫大的阻力。   他也更是没想到,明明当天明的日光亮起,让他和他的部下都看清了,对方根本没有这么多人马,完全是仗着打了个出色的夜袭才得手,张飞却不仅没有撤去,还与剩下的骑兵一并,拿出了绝不退让的追击架势。   “该死的,这到底是谁的部将,哪里来的凶汉!”   李傕意欲还击,却又先被士卒溃败的军心所阻,不得不丢下了辎重和一部分士卒,只率领着一队骑兵逃走。   直到终于退入武关当中,见对面停在了远处,终于放弃了夺关交战,李傕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不知自己是不是命犯太岁,才惹上了这么一个麻烦。   好在,噩梦总算是……   “喂——”   李傕猛地跳了起来,从关上探头而望,就见那黑面将军抬着手中的长矛,向关上指来,朗声笑道:“兀那贼子,再给你们太尉带句话吧。”   “荆州!是天子治下!你们胆敢擅闯,自是——”   张飞的声音忽然一停,小声向一旁问道:“是什么来着?”   他这一路可算是杀了个痛快,爽得他恨不得再回去痛饮三杯,就是昨夜未睡,一时之间想不起军师的吩咐了。   身边的士卒连忙提醒了一声。   “对对对,”张飞仰头,向关上喝道:“自是赔了太守又折兵!”   “听清楚没?”   李傕发誓,要不是现在问了对面的名字,还得让他更嚣张,他非得知道对面到底叫什么玩意。   那魔音贯耳而来:“赔——了——太——守——又折兵!说你呢!”   张飞说完,便得意地扬长而去。毕竟他是真没分到多少兵力,原本也就是以袭扰阻拦为主的,谁知道对面这群西凉军也没他想象中有本事,居然真被杀了个丢盔卸甲,成全了这句“折兵”。   哈哈,至于赔了太守嘛……   没等来李傕援兵的刘表虽有蔡瑁相助,但直入南阳,和刘备短兵相见,也真是在自寻死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留守的蒯氏兄弟又正是急于表现自己的时候,恨不得拿出全部的人手,只为了在荆州战事结束前立功。   以至于,刘表和蔡瑁被五花大绑送至刘备面前时,甚至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更没有感觉到所谓的荆州牧对荆州牧的争锋。   在他眼前,刘备正当而立盛年,从容沉稳地向他解释着早前的情况,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阶下囚。   刘备开口向刘表道:“仰赖陛下信任,派遣的将领与谋士齐心,方有今日,你输得不冤枉。”   刘表还没答话,蔡瑁已在旁冷哼了一声:“你已拿下荆州全境了吗?就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刘备摇头:“并未,但荆州是汉室的荆州,是陛下的荆州,这一点不会有变。”   荆州确实还没平定,但从另外两个方向送来的都是好消息。   关羽因夺回黄旻遗体的缘故,不仅没被人怀疑身份,还被黄祖奉为上宾,委以重用,希望他能在对阵孙坚孙策的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也不知道当黄祖日后看到关羽带着兵马一起跑路,或者给他来个反戈一击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张飞更是因憋得久了,更不想自己此番建功的记录上只有假扮屠户说服蒯越这一条,拿那三百精锐玩出了花,真把郭嘉给他的一堆话用上了,杀得李傕退回了武关。   这样一来,他们的敌人就只剩南方的黄祖,和长沙郡那几个不成气候的郡官了,而后者,还险些听到孙坚的名字就想投降……   刘备向众人道:“我等继续留于荆州,先定黄祖,后理其余小股宗贼,必不叫陛下忧心后方,但襄阳蔡氏的家资与这两位俘虏,倒是可以先送往洛阳,以解洛阳之急。”   众人纷纷认同。   蔡瑁抗议无用,和刘表一并戴着镣铐,坐上了北上洛阳的马车。   其实这蔡瑁毕竟和刘表身份不同,就算不送去洛阳,而是以谋逆罪名斩杀,以警告荆州,也未尝不可,但反正他都被生擒了,直接送去洛阳,还多一件战利品呢!   蔡瑁要是知道,他是因为这个才活下来的,必定要怒骂两声提出这个说法的郭嘉,不过现在,他也只是因实在受不了车中的安静,开口向刘表发问:   “你在想什么,都沉默一路了?”   他本也没指望会得到刘表的答案。   毕竟,这荆州牧之战结束得太快,怎么看都是将他们这落败一方的信心踩了个粉碎。   但也只是很快的一会儿,他就听到刘表答道:“我在想,刘玄德他们口中的陛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好像是一个,和他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皇帝……   一个根本不像汉灵帝能生出来的皇帝!   他思量间,乘坐的马车又将车轮滚过了一圈,也就距离洛阳,又近了一步。   ……   而此刻,还有另外的一队人也在向着洛阳靠近。   “父亲,我同你说,你离开洛阳的这段时日,此地发生了许多事情!”曹昂兴高采烈地说着,希望能将陛下大封百官的消息送到曹操的面前,让父亲早日振奋精神,也混出个名堂。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说得高兴,父亲此刻却好像……略微有些颓丧?   曹操也真是在此时,于心中叹了一口气,微不可见地把视线往袁绍脸上移了一瞬。   曹昂越是表现出了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曹操也就越觉,有些人明明正值壮年,却简直像是先一步变成了冢中枯骨!   袁绍为了洗清不忠不孝的名声,把汝南袁氏的家业捐赠出来,助力陛下兴复国都,乃至于重定天下,都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建议,结果到了实际操作上,怎么就能出这么多纰漏呢?   许攸这家伙有时候出主意还不错,现在却简直像是来专出馊主意的,还打着找他喝酒的名头,劝说他对袁绍“网开一面”……   笑话!这种时候,是能玩这种小聪明的吗?   不过怎么说呢,袁绍和许攸想要留点余地,却真是把别人想得太蠢了。姑且不说陛下会不会对此有所察觉,就说在方今这样特殊的局面下,总会有人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   比如说,袁术就非常主动地把袁绍给“卖”了,这才有了他们今日的满载而归。   还不知道此番回京,袁术这家伙会在陛下面前如何邀功呢?   “……咦?”曹昂忽然停下了向父亲倾诉的声音,疑惑地向着远处望去,只见那边也和这头一样,有着一条长长的车队,满载着财货辎重。   但在确认了那支车队是从南面而来时,曹昂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喜色:“父亲,那是陛下派往荆州的人!他们也得胜归来了!就是不知道……”   按照这个阵仗,到底是抄了几家宗贼啊,怎么看起来竟和汝南袁氏的上供相差无几呢?   曹昂话未说完,正打算上前去攀谈一番给自己解惑,就忽然看见,父亲的目光在望向那边从马车上下来的囚徒时猛地一变,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蔡德珪?”   曹昂心头一惊,顿时冒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父亲,他是……”   “是我儿时旧友!”   曹操怎么也没料到,先前在兖州起兵时,没听到蔡瑁的消息,再次见到对方,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当然,刘秉也没想到,他一如往日,在太学旧址搭建的学舍中监督他那司隶校尉的习字进程,就听人来报曹昂求见,随后,这家伙就跟个闷葫芦一般站在一边,当起了门神。   刘秉收回了手中的木枝,转头调侃道:“子脩,你站在这里,莫非是要他们先学会你这名字怎么写?”   曹昂却没能笑得出来,更是突然面颊一紧,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向着刘秉伏地叩首,行了一个异常郑重的礼节。   刘秉以木枝轻击掌心的动作,都在此举面前忽然一顿,张燕也猛地抬头向着曹昂看来。   只听得曹昂的声音响起在了此地,语气里满是认真:“恕臣冒昧相问,近来可还有什么事,是臣能做的,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刘秉奇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曹昂不敢抬头,闷声答道:“我方才出城去接我父亲,见他押送车马而归,却不见笑意,唯恐袁绍此人又要冒犯陛下,还见……见荆州车马随同捷报抵达,带来了荆州的叛逆之人,其中有一人,乃是我父亲的故交……”   曹昂的声音越说越低,或许将话出口时,他也已经有些后悔,为何要这么老实地把话全在陛下面前说出来,也不知道陛下对此是何想法。   可要是不说,他又心中不安。   陛下面前群贤毕至,争相上游,一步也退不得。既然父亲交友不慎,已成定局,那就只能由他努力一些,向陛下尽忠! 第73章   谁让他是家中长兄,总得担负起重任!   总不能等到父亲被他那些狐朋狗友拖累了,才来说什么要向陛下谢罪。   他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阵笑声。   “噗哈哈哈哈,子脩啊子脩……你让朕说什么好?”刘秉本还以为,曹昂这一跪,是又发生了什么让他未能预料到的大事,结果话说出了口,却是这样的一番孝子之言。   一想到方才曹昂是做了怎样一番艰难的抉择,才有了那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就又是想笑,又不得不说,曹操真是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儿子!   曹昂的面前,是陛下的手指抬了抬,示意他起身说话。   “荆州的战报比后面的车队先一步送到了朕的面前,相比于蔡瑁作为荆州士族代表的抉择,朕还是更看重刘表这个人。你说,作为汉室宗亲,他为何会站在董卓这一边呢?”   “这还用说吗?他眼瞎!”一旁的张燕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答案,然后就挨了刘秉一记白眼。   “刘表可不眼瞎!真眼瞎的人做不到单骑入荆州,说服蔡瑁为他所用。要不是奉孝建议朕着眼于荆州,也与玄德合作,抢先一步说动了蒯氏,谁知道此刻荆州是何局面?选刘表为荆州牧的董卓也不眼瞎!”刘秉说到这里,仍不免心有余悸。   若非他的人走快了一步,现在位处洛阳以南的荆州,就会变成董卓从关中重返洛阳最重要的跳板。这将会是洛阳天大的危机。而刘表这位历史上的荆州牧,一旦在荆州站稳脚跟,与此地的士族发展出稳固的关系,再想要夺取荆州,何至于十倍的难度。   幸好……他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听劝。   刘秉沉声说道:“可就算是我们先得了荆州,刘表的所为也给了朕以一个警告,天下汉室宗亲,难道都是心向于朕的吗?”   “黄巾起事后,太常刘焉向先帝奏表,请求恢复州牧制度,正巧益州刺史作乱,他就以益州牧的身份前往巴蜀赴任,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之间,何曾听过益州有甚消息传出,只知此人收服张鲁,平定内乱,稳坐此易守难攻之地,此后执掌蜀中。”   “幽州牧刘虞,乃是士人敬仰的楷模标杆,于边境怀柔治民,朕也甚是敬佩,但董卓乱政,为图虚名,将其遥尊为大司马,竟不知他该算哪一方朝廷的要员。”   “现在又有刘表接了董卓的委任,去当这荆州牧!”   “陛下……”曹昂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好像应当出言宽慰,却又不知应该安慰些什么。他也更不太明白,为何在他说起父亲曹操的事情时,陛下当先说起的,是这样的一番话。   刘秉抬手,示意曹昂不必说话,自己说了下去:“其他人姑且不说,只说刘表。我问贾文和,以他对李儒的了解,此人是如何助力董卓说服刘表的,文和说,无外乎就是两个理由。”   “一个,是朕麾下势力未成,再有董卓从中遮掩隐瞒,刘表自然会觉得,我们虽能夺回洛阳,却必定不能长久。至于关中朝廷,待得阿弟长大,自有压制住董卓的时候。”   “另一个,是刘表能得到,昔年先帝不能给他的东西。党锢之祸,以连坐之法牵连甚广,竟令刘表这位大才数年抑郁不能得志,还需东奔西逃,就连被大将军启用,也只做着个微不足道的府吏,可董卓——哪怕只是虚名,也已给了他荆州牧的位置,他又为何不能为了坐实这个位置,与朕为敌呢!”   曹昂心中一边忍不住骂了两句只会拖后腿的先帝,一边又在抬起的目光中闪过了几分恍然。   他好像知道,陛下为何要说起这些了。   “孝安皇帝时,朝中有官员提议,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便如父亲贪污之事,不该牵连到儿子身上,议定废黜此事上的连坐。虽然近几十年间屡有争议,也不乏有人利用规则作恶,朕与荀卿都以为该当重新草拟出一套规定,以应对不同的情况,但如党锢之祸一般的连坐,却是决计不能再发生了!”   “你父亲当年能不管先辈与朝堂宦官之间的交情,悍然以五色大棒打死了宦官亲眷,你便应当知道,他这个人,交情归交情,该做什么绝不含糊。只要朕不愿重启党锢这样的株连,他自然不会因袁绍蔡瑁等人获罪,为何要先来请罪呢?”   刘秉终于缓下了几分语气,又笑了笑:“别弄得好像曹孟德都还没做什么,就好像已与乱党有了首尾一样。等他来了我就说,反正朕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让他从西园八校的典军校尉转为驻扎前线的征西校尉,那还是搁置着……”   “陛下!”曹昂顿时就急了,“您就当臣先前什么也没说。”   他是真怕陛下把这句听起来有点像玩笑话的安排,真给拿出到了朝堂上来说,那岂不是他非但没帮上父亲的忙,反而坑了爹了!   这西园八校本是先帝为了分薄大将军的兵权所设,不仅没起到多少实质性的作用,还已名存实亡。典军校尉和征西校尉,名义上都是校尉,权力天差地别。   刘秉哦了一声:“怎么,你先前那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当你没说?”   曹昂大惊:“不不不……”   “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在逗你这个孝子呢!”荀攸不知何时已来到此地,眼见曹昂着急得差点手脚并用,以解释自己的忠心,终于忍不住出声给他解了个围。   也不知道曹操是怎么养孩子的,竟能养出这样一个没甚心眼宽厚仁善的长子。不过有时候或许,傻人是会有傻福的。起码对陛下来说,在经历了一番流亡河内的惊变后,他更亲近的就是张燕孙轻这样容易看穿心思的人,曹昂大概也算其列。   刘秉瞥了他一眼,叹气道:“公达果然是个厚道人。”   荀攸端着一张稳重从容的脸:“能说出这句话,可见陛下对我的多嘴没有生气。”   “我生你的气干什么?”刘秉伸手,荀攸就将一份考评入京士人的汇总递到了他的手中,“没你荀公达相助,这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我还真不知道应当如何让他们各归其位,安插在适当的地方。”   半月前,在荆州那边的交手正值如火如荼的时候,抵达洛阳的第一批士人也迎来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不似察举制下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的考评方式,此次考试,仅有两问,一问便是来人会从何处着手恢复洛阳秩序,一问便是陈述籍贯所在有何时情弊病。   前者,问的是这些人治理国事的策论,后者,为的是收集洛阳周遭各州的民情。   刘秉肯定是没空自己一个个看过去的,交给了手底下这批颇有文化的谋士来一一参详,直到品评出个高下,看看这当中还有无脱颖而出,需要由他亲自接见的。   不过,于他而言,这些人都是好安排的。   真正麻烦的,一个就是袁绍,还有一个,就是也极有可能见过刘辩的刘表。   他此前抢先一步让刘辩认下了荥阳王的位置,又用先声夺人之法,迫使袁绍必须先洗脱自己的不忠不义之名,而不能先质疑皇帝的身份,算是混过了最为关键的一步。袁绍再想找他的麻烦,就难以避免地落在了下风。   那刘表呢?   他像是质问袁绍一样,站在洛阳的废墟当中,问刘表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绝不可能起到任何的作用,反而会成了欲盖弥彰!   因为按照贾诩的估计,刘表此人不仅头脑灵活,还对先帝心怀有怨,所以当利益摆在前面,他可以说是为了刘协,却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往荆州走这一趟。   这样的人在已经束手就擒之后,甚至都能接受被处死的结局,那就没什么话是能让他内疚的。   唉……   贾诩以为,他问的只是如何能让刘表弃暗投明,却不知他是在想,要如何让刘表相信,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为什么!就不能让人人都和曹昂一般少点心思呢!   个个都不好糊弄!   “咦……”刘秉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份答卷汇总,忽而灵光一闪,向荀攸问道,“公达,朕有一计,或能令刘表归降,还请为朕参谋一二。”   但更准确地说,这招,是为了能先一步让刘表,难以轻易质疑他的身份!   ……   刘表和蔡瑁抵达洛阳后,并未被押解入监狱囚牢之中,而是被安顿在了一处临时修建的客舍中。   蔡瑁都有些弄不明白,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   按说,他错误地支持了刘表为荆州牧,是与这洛阳天子正面叫板,算起来和谋逆也没有区别。既已被抄没了家产,便该当以刑罚处决,以儆效尤。   谁知道,他不仅没入监狱,还住上了客舍,甚至……还能有石炭在夜间供暖。   前面那个,还可以解释说,是洛阳的监狱被大火烧毁了一部分,暂时不适合用来关押囚徒,那后面的呢?   难道说,是因为他被缴获的家产众多,于是皇帝网开一面,给他了一点折返,直到他吃上断头饭吗!   这显然说不通!   蔡瑁刚想再找刘表合计一番当下的情况,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即就见两名军士推开了房门,露出了后方的年轻人。   来人的目光仅在蔡瑁的脸上短暂地扫过,就停在了刘表处。   蔡瑁和刘表相差十几岁,所以就算曹昂此前只听过刘表的名字,不曾见过他,也绝不会认错人。   他快走了两步,站在了刘表的面前,开口说道:“陛下令你,作一份答卷。”   刘表徐徐抬起了头,面露疑惑:“……答卷?”   “正是!”曹昂回道,“陛下说,他想知道一个问题。”   刘表接过了曹昂手中的竹简,展开一看,就见其上写着一句话,还是一句极为简洁的话。   一旁的蔡瑁不敢上前来,却能瞧见,刘表的眼神中微微一动,像是因这竹简上的东西心有所感。   曹昂道:“我在门外等候,请你速速作答。”   随行的士卒已将笔墨砚台都摆在了临窗的案上,先一步退了出去,曹昂也没停留,只是用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不满的眼光又看了刘表一眼,才合上门退了出去。   见刘表沉默地僵硬在了原地片刻,随即起身走向了案台,将竹简摊在了其上,蔡瑁才小心地观望了一番,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   惊见那竹简上写道,君欲如何治理荆州?   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又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向了刘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表闭目沉思着,低声回道:“问我是为了权力,为了董卓,还是为了汉室,来做的这个荆州牧。”   皇帝显然不可能在明知他做了错误选择的情况下,还要将他好端端地送回荆州,去取代刘备的位置。要真这么干的话,只会让人笑话这皇帝是个软骨头。   所以这就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当刘表坐在从荆州北上洛阳的马车中时,他已听到了许多与董卓告知于他的消息截然不同的东西。比如说,黑山军这些黄巾残留势力护持天子入京,不是像昔年的马元义一般,想要在富贵之地发起雷霆一击,反而是陛下最为忠诚的将士,还由陛下亲自劝学开蒙,要做朝廷的股肱之臣。   比如说,袁绍曹操这些从兖州发出讨贼檄文,向董卓叫板的人,不仅没能和黑山军分庭抗礼,反而因为迟入洛阳,处境有些窘迫。   不是皇帝利用了两方迟早会争斗起来的兵马,将没站稳脚跟的董卓驱逐了出去,而是皇帝稳稳当当地把持着兵权,压制着袁绍等人,同时还赢得了洛阳之战的胜利。   更是很快向外发出了招贤令,在这片废墟之上重建秩序。   荆州的增兵,也是他在应招贤令而来的郭嘉建议下,走出的下一步,比董卓、比他刘表走在了前面。   再看眼前的这份问卷,刘表便已品出了其他的意思。   若是让他治理荆州,他会怎么做?   “如果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接到了董卓的邀约,便如获至宝,得意地持着圣旨赴任,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还是一个愚钝之徒。若我只知如何说动荆州人相助,速攻洛阳,那我便不过是董卓的马前卒,也用不得。”   “可如果,在前来荆州前,我已想好了要如何让荆州宗贼不兴,百姓富足,成为朝廷的一方助力,那我……仍算汉室之臣。”   蔡瑁低声嘀咕:“你真不怕这是他想问出来你有多少计策,然后没有用了,就把你杀了?”   反正以他对先帝的认知,把人榨干了价值再弃之不用,这种事情是做得出来的,谁知道当今陛下学到了几分精髓。   刘表睁开了眼睛,一把抓起了面前的笔:“那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个问题呢?在荆州之争中,我们是落败的一方,又凭什么觉得,我们能比刘玄德他们更明白,要如何治理荆州?”   这反而更像是一位有本事重建基业的皇帝,凭借着绝对的自信,看看这个已经被擒获的汉室宗亲到底有多少本事,又是怎样的立场,能不能在朝廷百废待兴之际,给他一个发挥才干、戴罪立功的机会。   先帝说,皇子刘辩仁懦,不堪重任,但如果是这样的仁懦,是在已经得胜之后,将人压在翻不了天的囚牢中,放开一条生路,那……又何尝不是帝王之姿!   刘表一边担心身在长安的儿子,一边也忍不住,在洛阳被掀开的一角面前,提笔写出了第一个字。   那就让他看看,这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中兴明君吧!   蔡瑁低头看去,就见刘表运笔如飞,不见停顿,只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已将这份竹简上填满了字。   白日里石炭未燃,冷风自开着一条缝隙的窗扇中吹入,很快便已将墨迹吹干。刘表将竹简一合,推门而出,交到了曹昂的手中。   曹昂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你没有辜负陛下的期待。先前,陛下有一句话跟我说,他说,如党锢之祸一般的连坐,是决计不能再发生了。”   曹昂也没有给刘表解惑的意思,转头就已带着这份答卷折返了回去。   蔡瑁仍有些忐忑,不知刘表的这份答卷到底能否让皇帝满意,又能否将他们两个人都救出生天。   但他很快便瞧见,在次日的清晨,有人叩门叫醒了刘表,让他随同一并上朝去。   刘表的脸上不见有多少惊喜,只是慢慢地打水净面,整理好了仪容,在士卒的接引下,向着那处临时搭建在南宫以东的朝堂而去。   将将行至“殿”外的时候,从另一边行来了几人。刘表仔细一看,正是他入京之时,在郊外遇上的袁绍许攸等人。   只不过,相比于他在交上了答卷后的沉静,袁绍的表情就显得有些不太好看了。   谁让他不仅被袁术烦得不轻,还在折返洛阳后就得到了一个噩耗。   他那司隶校尉,被陛下用来质问于他的司隶校尉官职,已经离他而去了,还被扣在了张燕的头上!张燕有多少本事,他难道不知道吗?此前他辞官逃离洛阳的时候,还曾和张燕有过一面之缘呢!   司隶校尉是何等重要的官职,怎能被交予这样一个言辞粗俗,出身乡野的人!   这也不是个只用“校尉”就能概括的职位啊!这其中有多少潜规则,有多少政务上的事情,又有多少……糊涂,陛下真是糊涂。   就算是要再往他袁绍脸上甩一巴掌,作为他造成董卓入京的惩罚,也不能将这个位置给张燕呐。   在这种出离的愤怒面前,袁绍甚至有一个瞬间忘记了,他之前还在质疑的,是刘秉的身份,是他很有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皇帝!   但很显然,袁绍的灾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结束。   当上首的天子缓缓落座的下一刻,都不等洛阳的其他官员先把近来情形汇报到陛下面前,同样丢了官的袁术就已经抢先一步出列,着急地开口:“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袁绍眼前一黑,从未如此恼怒,为何袁氏此前没多约束约束这路中悍鬼的行径,竟让他先前不分情况便叫了陛下,现在又……又开始想靠着打压他袁绍,讨好于皇帝,以恢复袁氏的地位!   蠢货,天大的蠢货!!!   可这些话终究也只是袁绍的心声,一点也没能拦着袁术底气十足地高声禀报:“陛下!您给袁绍机会,让他献出家资,填充军需,印证他绝非不忠不孝之人,可他呢!这赎罪的建议是他提出的,还是他!抵达汝南后只知阳奉阴违,仍有窝藏,不知意欲何为!”   刘秉只恨不得为袁术鼓掌三声,奖励此人的大义灭亲之举。   但此刻是这般严肃的场合,他还是努力向下压了压嘴角,向袁绍问道:“可有此事?”   帝王的冷声开口,连带着周遭将领朝臣掀起的低气压,在一瞬间逼近到了袁绍的面前,也让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为难看。   但在此刻,脸色难看的,又何止是袁绍一人。   当刘秉开口的刹那,他那旈冕之前的白玉珠难以避免地摇晃了一下,也让小心抬头的刘表蓦然看到了那旈冕之后的面容。   虽然还看得并不那么清晰,但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一点不差,可以做出一个笃定的判断——   那绝不是刘辩!   不是汉室除了刘协之外的另外一个继承人!   可此时此刻,传入他耳中的,是袁绍袁术的兄弟阋墙。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士族与贼匪同堂,官员与俘虏并在的简陋朝廷。   它在正经中透着说不出的荒诞,在复兴的振奋景象中又带着一种让他说不明白的诡异。   因袁术的高声检举,此刻无人留意到刘表的举动,甚至让他得以将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和对“陛下”的敬仰,全部映入眼中。让这个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野蛮朝廷,像是一根尖刺,扎在了刘表的胸膛上。   他的表情,终于慢慢定格成了一种僵硬的苍白,让他忘记了在方才洗漱时,他心中还想着,他前来此地,是为了看一位君主是如何评价于他的,为了看自己还有没有一条能够走通的新路。   ……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场荒唐的大戏之中,一个陌生人扮演皇帝的大戏之中。   而这场荒诞剧目里,可能只有一个……不,只有他和袁绍两个清醒的人! 第74章   将近五十年的人生对刘表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此刻他虽然仍是阶下之囚,但还保持着一份冷静。   经历了党锢之祸,经历了荆州之败,他也还没到崩溃的时候。   这份冷静,让他能在此刻的朝堂上,看出袁绍袁术兄弟相斗的同时,这两人对于上首天子的态度是不同的。   对袁术来说,这是能够为他主持公道,打压庶子的君主,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喊出一声陛下的人,但对袁绍……   他短暂漂移向上方的眼神里,总有几分恍惚,让刘表一度觉得,自己像是通过袁绍的眼睛在照镜子。   这便是为何刘表觉得,只有他和袁绍像是清醒的人!   可是,周遭太过真实的声音与场面,又让他的这份冷静变得动荡不定。   他凭什么说,是只有他们两人清醒,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糊涂呢?   一个人要取代天子的身份何其不易!   更何况,是如今日这位陌生的皇帝一般,已让此地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就是皇帝,正要商议如何处置朝上的臣子!   那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占据身份而已,而是——   是曾与刘表在荆州有一面之缘的汉室宗亲刘备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跻身朝堂的王佐之才荀彧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出身凉州并州的边地将领确信他是皇帝。   甚至就连远在关中的逆贼董卓,他也确信,这个攻入洛阳的,就是汉室的另一位皇帝!   因为他混淆的,也只是皇帝在联军中的权力,而不是皇帝的身份。   刘表的牙关微不可见地一颤,因这越品越是毛骨悚然的场面而战栗。   他无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分不清楚谁是谁。   偏偏就在此刻,就连袁绍……   当他开口的刹那,刘表听见的,也不是他对天子身份的质疑,而是袁绍的一句开脱:“陛下容禀,臣因……因家中惊变,叔父与长兄罹难,重新回到汝南时,仍心痛不已,六神无主,又怎能将家中田产字画一一记着清楚,这倾尽家财以报社稷之心,并未有变呐!”   “你胡说!”袁术毫不给他面子地嚷嚷了出来,“你袁绍是何等精明的人,在场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知道!说你是因为心慌意乱,记错了事情,还不如信我能将叔父从九泉之下唤醒过来!”   “袁术!”袁绍怒目圆睁,厉声向着袁术喝道,“我知你向来看不惯我早年成名,能得长辈提拔,被过继为大伯嗣子,但也不是你趁着长辈亡故,便要对我横加污蔑,打落谷底的理由!”   他算是看明白了,袁术这人脑子里就没有一根承担家业的弦,只以为弄死了他之后,四世三公的名望就全在他身上了。那行,他也懒得装什么兄弟同心了。   不错,正如刘表所见的那样,袁绍对刘秉的身份仍有不小的怀疑,但现在去说,只像是他在无法反驳袁术指控后的狡辩,还不如先把袁术解决了,再来小心图谋。   可还没等他再度开口,便已听到一声冷喝:“喧闹朝堂,成何体统!都给我住嘴!”   袁绍袁术几乎是默契地伏地谢罪,停下了声音。   曹操在旁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说,这两人竟是在此刻,还有了些兄弟的样子。   偏偏是在天子震怒之时。   帝王旈冕之上的白玉珠串挡得住刘秉的面容,却挡不住天子面对此景勃然而生的怒火。   “南北宫被焚,朝堂新立,就是你们可以在此间胡乱指控的理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集市争执,一方缺斤少两,一方仗义执言呢!”   袁绍面颊动了动,又在心中怒骂了一声袁术,“回禀陛下,臣……”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就是将此事全推到你边上那蠢货的身上!”   袁术蓦地抬头:“陛下,臣并非蠢……”   “蠢不蠢,是你说了算的吗?”刘秉一拍桌案,自上首离席而起。   刘表无法形容,在这一刻,在那张被白玉珠帘“分割”的面容上,帝王威仪是否也如今日的场面,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荒诞。他只知道,在这一刻,气势的此消彼长里,刘秉便是此间唯一的上位者。   “刘景升!”   刘表猛地回神,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在袁绍袁术的兄弟相斗中,被“陛下”点了名字。但仍是即刻响应着皇帝的征召出了列。   “你年岁大,比他们多明白些道理,由你来告诉他们!”   刘表:“……”   不是,这上来就说他年纪大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被董卓所骗,还是就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可不等刘表分出个缘由来,刘秉的声音已至耳边:“昔年党锢之祸被牵连的名士陈蕃,曾有一句话,说是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他那拜访他的朋友是如何说的?”   刘表本能地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好,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听明白了吗?”   这临时的朝堂不大,更让刘秉此刻含怒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跪地二人的耳中。   袁术一个哆嗦,终于没再死盯着袁绍,而是闷声答道:“听明白了,我等……不该和兄长折腾得家宅不宁,还闹到陛下的面前。”   “你就只反思到这个? ”   刘秉真是又觉庆幸,在他面前,有如此荒唐可笑的士族高门子弟,让他能拿对方作一把好刀,一边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人,竟然能在朝中担任秩比二千石的高官,仿佛是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富贵荣华。   “少说得好像你汝南袁氏的东西是进了朕的私库,你袁术还在替朕讨要!那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都知道,要令洛阳焦土之上不似你等有名有姓的百姓安居,需要多少财力的投入!袁氏舍财,是为取义,不是取皇帝的宽宥!你若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明白,你口中喊什么臣字,趁早滚回汝南去。”   “刘景升。”   刘表麻木地再度抬头,简直不知刘秉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在训斥袁绍袁术的时候,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   但这一次,不是简单的一个问题抛到他的面前,而是那封由他给出的答卷,被刘秉从上方丢了下来。   竹简被捆绑得很紧很牢固,没在这一摔之中散开,而是划过了大半个屋子,停在了刘表的面前。   “念给他们听,你向朕谏言,要如何治理荆州!”   曹昂一惊,顿时扭头向着刘表看去,见到了他脸上同样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的说法不对。   哪里是刘表向陛下谏言治理荆州之道呢?分明是陛下,向刘表出了一道考题,让他阐述应当如何治理荆州。   但曹昂的脸上又很快闪过了几分了然。他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刘表给出的答案让陛下大为满意,陛下心存惜才之意,不希望刘表真因谋逆被论罪,便想出了这一条开脱的理由,将刘表的作答,说成了是谏言。   这样一来,朝堂公卿都会知道,刘表在从荆州上洛阳的一路,已在心中反思,有了悔过之心,现在正要用自己的才学,为陛下效力。   反正荆州之战,刘表慢了陛下一步,归根到底也没造成多大的麻烦,反而是他因他宣告董卓染指荆州,让陛下这边有了正式发兵征讨的理由,那他和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也没那么深嘛。   曹昂一边想着,一边也果然看到,刘表俯身低头,抓起那枚竹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有着片刻的颤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惊闻这一句话时的动容,感动于陛下的铺路造势。   然而刘表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陛下”捧起到台面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斩断袁绍疑惑的刀。   只因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顶着各方人士的打量,袁绍的恍惚目光,徐徐念出了他在这份竹简上写出的一字一句。   可又或许,袁绍的恍惚,只是因为他们兄弟的闹事,竟让本应罪名更重的刘表,找到了脱罪的机会,被别人踩着脑袋往上爬了,而不是因为什么“陛下不是陛下”这样的可怕故事!   刘表分不出来,只能定了定心神,诵读出声音:   “臣以为,荆州民风剽悍,宗贼成群,却又有南阳襄阳之地士人云集,出口成章,当……招诱有方,威怀兼洽……”   “州中治学,诸事具备……蔡瑁党附于我,于陛下而言实为叛逆,然其妹所嫁夫婿黄承彦高爽开列,为沔阳名士之冠……”   “……上通蜀中,下接吴会,故而欲治荆州,不可只治荆州一地也,当上下筹谋……”   “……荆州必能因此而兴盛,为洛阳之助力。”   刘表的声音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竹简重新卷起,托举过了头顶,向天子敬送。   袁绍也低垂着脑袋转了回来,等待着陛下的宣判。   却忽然听到,刘秉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听出来我为何不满了。”   是,就连袁术也觉得自己大概听明白了。刘表被俘,按说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解释清楚他和董卓的关系,但他没有,而是向陛下呈递了治理荆州的方略,希望他就算被清算,他的建议也能让荆州受益。   那换过来,袁绍和袁术呢?   洛阳会有今日,他们“功不可没”,光靠着什么捐赠家资,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他们接下来能做什么。结果,后者根本不见踪影,就连前者,都能让这兄弟两人好悬没当着皇帝的面打起来!   这算什么名门之后!   “刘景升治荆州,知道一句威怀兼洽,难道朕就不知道了吗?”刘秉伸手指了指下方的两人,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上一次,你们一个从虎牢关,一个从太谷关,都比朕晚一步抵达洛阳,该给你们的教训我已经给了,现在朝堂秩序重建已见雏形,你等自汝南折返,但凡带回的不只是家资,还有反省之后的济世救民之道,朕都能对过去网开一面,但你们都在干什么!”   张燕撇了撇嘴。这两人当着陛下的面,在为一根菜帮子打架呢。   果然是两个蠢货!   “既然你们交出了这样的一份答卷,也别怪朕苛待你二人了。”   刘秉转向了刘表,语气稍稍柔和下了几分,“你到底是要为我阿弟夺回荆州,与董卓叫板也好,还是真信了董卓的救国保汉之言,朕不想多计较了。不过,你已为我军俘虏,我不会将你放回长安,也不会再让你去荆州。玄德才是我属意的荆州牧人选,不会因为你的这份谏言有所改变。”   “理当如此。”刘表答道。   可在将话出口的瞬间,他又恨不得直接捂住自己的嘴,让他能将先前的那句话给吞咽回去。   不对!他这么一说,竟像是已经选择了放弃刘协,改投洛阳,承认了面前的这位就是真正的皇帝。但实际上,他却连对方的身份都还没确定呢!   刘秉并未错过刘表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可他既然要用这样的方式分化袁绍和刘表,让他们暂时无法相互印证,也正好向世人继续证明他的身份,他就不会让刘表有反悔的机会。   “你敢单骑入荆州,心中又对如何治理荆州自有成算,那么,无论是胆魄还是眼力都不缺。朕想封你为使,往冀州走一趟。”   袁绍的表情再度一变。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只觉得他之前提出的捐献家财,可能是一个最糊涂的建议,而他抓着那点小利不放,更是在糊涂之上还能再愚蠢一些。以至于今日,刘表这个真正的叛臣还能得到重用,他却要被顺理成章地“苛待”了!   心中翻腾的思绪一起,他就再无闲情逸致去发现,刘表对于眼前这位陛下其实仍有不小的怀疑,而只是在想,出使冀州,实在是一件能够立功的重任。   冀州韩馥,不仅不响应起兵的号召,还在陛下夺回洛阳后,仍顶着冀州牧的官职,在那边按兵不动。早就应该由朝廷派遣出兵力围剿,将他褫夺官职直接拿下了。   但或许是因为陛下的各方兵马都还有他们应该派上用场的地方,竟然迟迟没有行动。现在,随着荆州的归附,陛下终于走出了下一步。   袁绍不得不承认,由曾被董卓委任为荆州牧的刘表作为使者,前去拜见韩馥,简直像是一记最有用的威胁,但若是将此事交给他来办,他也必定能办得妥当。   现在,却只能听到,刘表在怔愣了片刻后,接下了这份重任。   这短暂的走神,恐怕是对陛下能够不计前嫌,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无比感怀吧……   “你本是司隶校尉。”   袁绍低声应了个“是”,知道陛下终于要落下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刀,给他一个最后的痛快了。   只希望,这不会是个全无前景的职位。   可饶是袁绍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样的一番安排:“你能建议何大将军引董卓入京,可见还是距离脚踏实地相距甚远,只知所谓的威逼起势,就先在京中随同各方官吏一并参与春耕吧。洛阳作为漕运开端,天下的中心,为防备旱蝗之祸,朕有意在此地新建个粮仓,你就做这看守粮仓之人吧。”   明知此时不应该有此举动,眼见袁绍一脸目瞪口呆,怔怔地被扣上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职位,袁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刘秉冷哼了一声,像是看透了他脸上的神情,开口道:“袁术!朕听说,民间有个说法,说的是你早年间在做长水校尉的时候,总做些欺压百姓之事,得了个绰号,叫做路中悍鬼袁长水?朕还把这长水二字给你,什么时候把前面的四个字改了,什么时候再升官。”   袁术听着刘秉的语气,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能够光复长水校尉一职,也果然听到刘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就先担任长水司马吧。”   ……   “长水司马不是个好位置吗?”孙轻疑惑地看着袁术在向人低声问了两句后,便从一脸恍惚变成了如丧考妣,向张燕问道。“司马这官职,一般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现在的长水校尉是谁?”张燕瞥了他一眼。   孙轻坦坦荡荡:“这我怎么能记得住!反正陛下说了,我孙元重只要记住自己是干什么的,办事稳重些就够了。”   张燕的拳头捏了又捏,险些因为孙轻再次提到表字一事去揍他,但想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按捺住了怒火。“长水校尉是陛下那便宜外甥!”   长水校尉原本统领的,是长水胡骑与宣曲胡骑。   换句话说,这是个统领匈奴骑兵的校尉官职!   原本用袁术这样的贵族子弟来担任这个官职,是为了节制这些在朝任职的胡人,但现在陛下为了体现对南匈奴的看重,由于夫罗担任了这个职位。   那么袁术这个长水司马,就成了于夫罗的直系下属。   对袁术这个自诩天之骄子的人来说,这个安排,可能比让他去守仓库还要难受得多!偏偏陛下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他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去改议自己的官职?也只能先看看,陛下的“亲戚”是不是好说话了。   一想到自己还得日日对着个匈奴人行礼,又得打出个取代路中悍鬼的名号,袁术的脸青了又绿,绿了又白,白了又红,恰见刘表靠得近了些,似乎是有话想要说,一句怒骂就出了口:“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玩这些心眼!你现在凑过来算什么意思,看我们兄弟两人的笑话吗?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想,自己去冀州该怎么办吧!”   最好是那韩馥继续脑子不好用,还要等两个朝廷分出胜负,把这个前去游说的使者给宰了,然后他这个长水司马就正好能够领兵作战,立下些战功,自然诸事翻篇。   刘表:“你……”   在他面前,袁绍虽然不曾说话,但向他看来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几分潜藏的不善,让他原本还想旁敲侧击的话,不得不再度吞咽了回去。   只能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又向着刘秉的方向看了一眼。   帝王冕服上的十二章纹,以及头冠上的白玉珠,在这间隔了一段的距离下,显得多少有些模糊,却也掩饰不住对方的身姿挺拔,脚步稳健,一如一位真正的帝王离开了自己刚刚巡查过的领土。刚才一番对逆臣的处置,好像让他的身上又多出了一层光环。   刘表一面依然觉得,眼前的草莽朝廷并不只是因为先前烧起在洛阳的一把火,一面,又没来由地想到了先前刘协和他说起的那句话。   他说,先帝或许另有安排……   难道这个不曾被人质疑的皇帝,就是先帝另外的安排吗?   在今日纷至沓来的惊变里,刘表根本没法给出一个答案,只能先顺着侍从的指引,向着其中一方官舍的方向走去。   按照侍从转达所说,他如今既然已经是陛下的朝臣,是即将被派遣往冀州的使者,而不是一个俘虏,那也该当换上一身合适的服饰,用于在韩馥面前彰显天子的体面。   所以先得量体裁衣,再制定一套使者的礼服。   “其实也不必如此……”   “你们有完没完了!”刘表的话,被远处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打断在了当场。而那个声音,就从他即将抵达的屋舍中传出。   刘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越过了门槛,就听到那年轻人的声音变得更为清晰:“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记不得那么多制式的衣服,怎么连使者的衣服都要由我来想?”   “陛下说了,也不用和早前的相差无几,反正现在洛阳也没那么多完全相符的布料……”   刘表的耳中一阵轰鸣作响,更是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前方的那人。   而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当那个年轻人抬头,骤然对上他的刹那,眼中也有不容错认的惊讶。   这……这不是别人,正是应当坐在这洛阳皇位上的刘辩!   可现在,在他手中的不是奏折不是玉玺,不是本应该在皇帝手中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是……一张文臣服饰的草稿。 第75章 (一更)   那张草稿倏尔被人一个松手,就被屋外的风一吹飘了起来。   刘辩哪还顾得上去看刘表,飞快地跳了起来,又将它抓了回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坐回了原处。   像是为了缓解先前的尴尬,他干咳了一声,向着来给他通报和给刘表引路的两人问道:“他是……?”   刘辩总觉得刘表看起来有些眼熟,此前应当被人带到自己面前过。   只是他常觉,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阵噩梦,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醒来,又因刘秉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再往前的人生,是不是真只是一场梦,便没敢直接将那个隐约记得的称呼说出口。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是……   “这位也是汉室宗亲,鲁恭王后裔,刘表刘景升。”前来通报的人介绍道,“也就是我先前同您说的,即将奉命出使冀州的使者。其实陛下也觉得近来难为您了,但如今的洛阳城是何情况,您也知道,总不能处处落于关中之后,争不过这正统之名。”   “行行行,不就是人靠衣装吗……”刘辩叹了口气,但想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又觉得不该在此抱怨。   见那给刘表领路的人抬手指向了他,正要为刘表介绍他的身份,刘辩又下意识地正了正脸色。   “这位,是协助陛下重回洛阳的大功臣,受封荥阳王,如今暂代东织令一职。”   刘表:“……”   在他眼前,刘辩的表现坦然到像是……像是对自己此刻的位置与有荣焉。   刘表却是险些想要伸手去揉搓两下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是真是假。   自入洛阳以来,不,应该说,从他接下了董卓的委任前往荆州以来发生的种种,除了蔡瑁被他说动之外,就没有一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   现在,他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他记忆里的汉帝刘辩虽然懦弱,但身着天子服,眉眼间也还有几分天子的气度,绝不会像是此刻一般,真将自己当成了主管考工手作服饰的官员。   仿佛他从来就没当过皇帝,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而已。还是此刻洛阳城中地位最为特别的宗室!   可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不差,又怎会产生这样古怪的记忆偏差。   为人臣者,记错谁都行,唯独不可能记错皇帝啊!   趁着织室的小吏端着尺板上前来为他测量衣长,刘表又试探着打量了两眼刘辩,依然没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任何的区别,只是比之前沉稳成熟了些,也与……与已故的汉灵帝眉眼间不乏相似之处。   他不是汉灵帝的长子刘辩,又能是什么人!   此前隐约听董卓说什么皇帝在逃,由人在朝中顶替之事,刘表本以为,是刘辩找了个形貌相似的人顶上,却不料当他来到洛阳时,看到的竟会是陌生人顶替了刘辩,而刘辩,却成了眼前的荥阳王。   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用貌似寻常的语气说道:“其实我之前与荥阳王见过面。不过彼时我在何大将军身后,荥阳王未必留意到我。”   “是吗?”刘辩笔势一顿,向着刘表看去,却见对方正好转向了侧面,让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也无从判断这位年纪比他两倍还大的宗室在此时说出这句话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织工咔嚓几刀,裁下了一段合用的布匹,由人接过比划在了刘表的身上,因暂时得了空闲,便饶有兴致地听着眼前的两位宗室闲扯家常。   也不知道这两人能不能多透露些东西,比如陛下到底是如何选中的这位替身,这位胆小如鼠的宗室又是如何鼓足勇气替陛下留在洛阳的,这等传奇之事往后从她们这织室中传出,说不定还能让她们也蹭上点光。   可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却让刘辩心中猛地压上了一块巨石,也让他忽然对刘表的来意警惕了起来。   他一边低下了头,一边问道:“后来呢?”   刘表道:“后来便是何大将军身故,我这小小一个府掾也只能被裹挟往长安去了,大约是因出自宗室的缘故,得了个荆州牧的官职,随后被陛下的将领俘获,押送到了洛阳。”   刘辩一惊,他近来忙于此地的种种,没怎么去听周围的消息,竟不知刘表是被从荆州押解过来的,那他——   “你才成了降臣,便被陛下委以重任,派遣去冀州做说客?”   这是何等惊人的待遇!   寻常的战俘,除非是如吕布、段煨这般赶上了好时候的,正遇上了陛下缺人,能直接上岗作战。可现在招贤令出,各方士人来投,根本不像先前一般苦于无人可用,为何偏偏就是刘表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刘辩的脑子又不算笨,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种可能:刘表他虽为先帝不喜,却到底是汉室宗亲中少有的卓有才学之人,也早早被安排和陛下相识。在不幸颠沛至于长安后,为了尽快摆脱董卓的束缚,前来和陛下会合,于是煞费苦心,得到了荆州牧的官职!   这就全说得通了。   他此前就猜测,陛下有一身朝廷最好的织工也无法复刻的朝服,知道张让藏匿传国玉玺的所在,还有着远超他与刘协的本事,必定是先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至于他的身份,反而还在其次了。   但这样的人,光只有十常侍知道他的身份,绝不够稳妥,就像此时的洛阳,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破坏,就将绝大多数的证据和证人给销毁了。   直到刘表的出现,才解答了刘辩近来最大的疑惑。不,不是没有证人,只是证人的身份都不寻常,还被董卓带走了不少。   他心中的答案被进一步得到证实,不知为何竟不是觉得痛苦与遗憾,而是终于得到了解脱,脸上也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笑意,只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那你是从长安来的,被董卓劫掠过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他头一个想问的,就是唐姬,可一想到,在名义上来说,唐姬并非荥阳王妃,他将这话问出来着实不妥,便话锋一转,接道:“我是说,你既是从荆州来,就应该知道,荆州牧刘玄德乃是卢公弟子,是因卢公在朝中运作,才能先得河东太守的官职,为陛下效力。董卓大败,退至关中,必定要为自己的失手找好理由,不知道……不知道卢公他们怎样了?”   刘辩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迷茫地扯了一下嘴角:“不对,这个问题,陛下应该已经问过你了,我在这里操什么心……”   他将这句陛下喊得太过顺口,以至于当刘表趁着转身,又端详了一番刘辩的神情时,一面觉得刘辩对关中众人的关心,已经超过了荥阳王应有的程度,一面又觉得,眼前之人好像确是堂上皇帝的忠臣。   但怎么会有这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呢?   刘表顺着量身的织工示意,举起了手来,向刘辩答道:“此事陛下确已问过。因陛下的招贤令,董卓不敢担负坑害忠良之名,更不敢放任长安大揽贤才,所以预在关中兴办太学,由卢公、荀公等人在其中授课,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卢公虽一度被禁足,但他与……与陈留王之间依然能见得上面。”   刘表说到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试探性地说道:“为了怕我真成了董卓的部下,陈留王还转达了卢公的一句话,说是先帝另有安排,可这话,又何必跟我说呢?”   他对先帝是个什么态度,虽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就连何进这种莽夫都能猜出个大概,到了先帝对何进都生出提防戒备之心后,刘表这样的人反而待遇大幅上升。卢植说什么另有安排,除了让他觉得好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作用。   若不是他到了洛阳,看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超乎他想象的事情,他根本不会重新想到这句话。   现在……   现在是他已被这诡异的朝廷彻底弄乱了思绪,不得不将这句话抬出来,让他试图安慰自己,这或许也……也很正常。   不就是以前的皇帝开始做衣服了吗?   那先帝还在宫中开办集市装商人呢!   “你果然知道!”刘辩一声惊呼,猛地拉回了刘表的思绪。   刘表:“……”   等一下,这句话是从何而来的?   可刘表依然稳住的神情,仿佛是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刘辩的这句话。   为何刘表会说卢植的叮嘱根本不用和他说?因为他原本就是知情人之一,只是没和卢植通过气而已,他也不在大多数人认知里的先帝心腹名单里。   当他终于从董卓安插向荆州的州牧,转为陛下的臣子时,自然什么都已分明了,还用得着多说吗?   刘辩咬了咬牙,忽然觉得面前的刘表有些可恶了。那他为何要从跟着何进见到自己说起?难道是为了向他炫耀吗?   他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又因近来得到的优待,确认自己已逃脱了生死危机,现在竟在低头间,望着手中的图纸思忖,能不能给刘表的衣服上搞点什么,把这一下给还回去。但想到此人是要去冀州出使,协助朝廷将冀州夺回来的,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是说……”刘辩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果然是当朝股肱。”   刘表从未觉得,自己在听到这样一句夸赞时,能如此茫然,完全没有被夸赞为朝廷重臣的喜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果然知道”些什么东西,又应该如何摆正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面前这个他记忆里的皇帝,好像就真的只是一个勇敢扛起重任的宗室,现在也因朝廷重建秩序,干起了少府的职务。除了觉得由他一个人干这么多事情着实过分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抱怨。   也正是刘辩的态度,让刘表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他所以为的荒诞与真实,到底是他真的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坐在皇位上,还是一个早应该回归皇位的人,来到了他应该处在的位置,也一如前汉开国皇帝一般,从草莽起事,于是有了他见到的士人与贼匪同堂?   到底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眼见汉室倾颓,抓住了机会顶替了刘辩的位置,还是根本就如同刘辩,如同卢植所说的那样,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都不愿意相信的情况下,先帝真的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另有安排?   刘辩后面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他好像在说什么幸好先帝给了信物,也留下了忠臣,说什么他出使冀州的衣服会在三日后送到他手中,希望他不辜负了陛下的期待,说劳烦少提大将军何进,今日洛阳有此景象,也与他办事糊涂有关。   刘表迈出门槛的时候,不由踉跄了一步,随后下意识地往天边看了一眼,却并未看到太阳从东边落下,而是此刻模糊的一团挂在西边。   但直到他拿到了使臣的朝服,领了朝中与荀攸相同的谏议大夫一职,坐上了前往冀州的马车,他才蓦然从那一团乱麻的思绪当中挣脱了出来,强迫自己恢复了冷静。   当今陛下,到底是什么出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大汉四百年间,既有私生子封王,也有帝王无后由宗室上位,后汉皇帝又大多短寿,光凭今日情况难以预测明日。   刘辩能得荥阳王之位,还被放在一个频频见人的位置上,又足以说明,当今皇帝对于刘辩会说什么,能做什么完全不感到担心,那么最起码也是宗室之中血缘非常亲近的人。再有那句“先帝另有安排……”   以汉灵帝做事的一贯表现,刘表都得怀疑,他是不是能为了制衡朝堂局势,不仅干出让屠户当大将军的事情,还能把自己真正的继承人偷偷藏起来了!   这真是他做得出的!   “罢了,多想无益。”刘表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了精神。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借助陛下此刻对他的信任,做出些功绩来,以便真正在洛阳立足,进而救援他还被困在长安的家人。   孤身入荆州,他敢,那又何怵于孤身入冀州!   ……   “刘表确是前往冀州说服韩馥的最好人选,但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贾诩望着先前为刘表送行正在回撤的仪仗,向刘秉问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个选择的。”   “你是说,杀了刘表,让关中知道,朕非只有仁懦的评价,凡与董卓同流合污者,必要以死来谢社稷?”   “不错。”贾诩回道,“董卓麾下的将领,大多是因西凉军的利益一致,被绑定在了他身边,除非在关中有仁人志士行刺董卓得手,否则他们不会因为刘表得到厚待,就觉得也能投降陛下,先一步在内部产生分歧。”   “作为关中后路的凉州,手握兵马雄踞一方的马腾韩遂等人,也同样不会因陛下是个仁君就来投诚。他们之前就已舍弃了汉室臣子的身份,现在想要的东西,陛下给不了,反而是董卓能给。”   刘秉转头:“刺杀?”   贾诩哭笑不得,属实是不明白,陛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两段话中只抓到了这个重点。“陛下,我能想得到的事,难道李儒想不到吗?您在洛阳秣马厉兵,还刚夺回了荆州,董卓那边又遭了一次打击,正是最清醒的时候,恐怕全军上下都得防着关中有官员行刺杀之举呢!”   “好吧……”刘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至于你说为何要厚待刘表,得从公达之前跟我说的话说起。”   当然,在荀攸的分析之前,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既要坐稳这个皇帝的位置,确保自己的身份不会遭到质疑,一味地杀光所有的知情人,绝非良策。杀的人越多,也就越是陷入了斧声烛影的舆论危机当中。   他从现代穿越到这里,也不希望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自小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变成一个为了封口而彻底不择手段的人。   他要稳妥,但,是另外的一种稳妥。   刘表这个大众认知中的“知情人”,其实和刘辩一样,当摆在朝堂上,还变得哑口难言的时候,远比其他的证据好用得多。   不过,这是出于隐瞒身份必要而提出的理由,显然不能和贾诩去说。   还是用同样支持不杀刘表的荀攸的理由吧。   “公达说,如今洛阳有一个皇帝,长安有一个皇帝,于朕来说最大的麻烦,可能都不是打入关中解决董卓,而是当天下有两个皇帝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为什么不可以有更多的皇帝呢?”   “正好,先帝又是因缘际会,从解渎亭侯,变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并不是桓帝的儿子,难道其他人不能有想法吗?”   “近在豫州,陈王刘宠在国相骆俊的辅佐下,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此人还有一手惊人的神射之术,武力拔群。于是自黄巾之乱后,陈国已成中原一片少见的乐土。”   “远在辽东,幽州牧刘虞内能安抚边境百姓,外能以刚柔并济的手腕,镇压边境羌胡,就连董卓都对他敬畏有加,遥尊他为大司马。”   “还有那提出重启州牧的益州牧刘焉,应当已成了蜀中的无冕之王。”   “文和,若是这天下间要再出现第三位皇帝,是很难的事情吗?我看出现五位都没问题。”   贾诩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是,正如陛下所说,这真的一点都不难。   可当刘秉说起这一个个声名在外的宗室,说起荀攸的分析时,面上不见忧虑,反而缓缓笑了:“公达说得很对,一位真正的皇帝,不仅能让文臣武将各归其位,也能令宗室,安于做个宗室!” 第76章 (二更)   所以,刘表活着,对于方今天下大势来说,远比他死了更有用!   不过,荀攸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可能都没想到吧。   他不仅让差不多算个宗室的刘备,真成了备受倚重的宗室,当上了荆州牧,现在一门心思为了天下一统而努力,还让真正的皇帝,也把自己当成了宗室。   织工传来的刘辩与刘表的加密对话,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尤其是刘辩的那句“你果然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知道刘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没当场破功笑出来,总算没让部下发觉他的表现不妥。   而这么一来,他自己都未必能直接想到的一些偷龙转凤的过程,恐怕在刘辩和刘表的心中,已经完成了!   当朝臣服膺,宗亲俯首,他就比身在长安的刘协,更接近皇帝那个位置。也比那些潜在的“皇帝”,更有执掌天下的底气。   “其实豫州这边倒还好说,幽州的刘虞与益州的刘焉,都在我们鞭长莫及之处,唯有洛阳这边立住了,才能防止他们有称帝之心,或者有人将他们扶持为皇帝,击败董卓之后收复起幽州益州,也就……”   “陛下!”   刘秉刚要说,“收复起幽州益州来说,因是王师出征,自能减少人力物力的损耗”,忽听远处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话。   他循声而视,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快步朝着这边赶来,脚步匆匆之间,颇有几分不顾及形象的急躁。   刘秉面上的笑意一收,认出来人正是卫觊。可怎么会是他找来了?   卫觊他领着均输令的官职,担负着洛阳周遭物资周转的重任,近日间从汝南和襄阳送来的抄没所得,也是由他和司马朗在登记管理,根本无暇他顾。突然如此着急地找上了门来,很难不让刘秉怀疑,是这当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莫非袁绍不肯轻易接受他的安排,又搞出了事情?   可没道理啊……   刘秉心中暗忖,脚下一迈,迎了上去:“伯觎为何惊慌?”   对上陛下那双明净而温和的眼睛,卫觊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但想到他先前收到的那份急报,他的心脏又顿时被攫住在了手中。“陛下,河东可能出事了!”   “等等——你慢慢说。什么叫做,可能出事了?”   河东对刘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最重要的盐铁煤资源全在此地,对于如今地盘紧缩的洛阳朝廷来说,是一块不可或缺的地盘。此地出了事,不仅卫觊要急,刘秉也要急。   但按理来说,河东的军情急报,应当先送到他的手里,不该是由卫觊前来上报,还弄出了一个“可能”的说法!   卫觊来不及平复呼吸,连忙答道:“方才,家中仆役来报,说我弟仲道的病情加重,眼看不好!”   刘秉疑惑:“朕记得,他之前就抱恙在身?”   卫觊道:“是!他一向体弱!但自卫家也效仿陛下所为,搭建了石炭供暖的热炕后,他此前闻不太得烟味的麻烦迎刃而解。卫氏得蒙陛下看重,追随身侧效力,他也为我、为昭姬高兴,病情更是趋于平稳。家中也一向不缺他那不足之症所需的药材。怎么会突然之间恶化?”   卫觊回答间,眉头皱得更深。   “我心有疑惑,又多问了几句,他说,仲道病中有个此前不曾有的耳鸣症状,河东近来也多有发热畏寒之人……陛下,臣不得不怀疑,河东地界,恐有大疫发作,恳请冒险归家一行!”   “大疫?”刘秉愕然。   他本以为,河东出事充其量也就是后方的并州有胡人南侵,祸及河东,又或者是还有什么山匪没清理干净,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卫觊的口中听到“大疫”二字!   古代没有那么明确的疾病划分,对于很难立刻治愈,又具有传染性的疾病,会统一用“大疫”来形容。就拿汉灵帝在位期间来说,这四次大疫的表现,按照张燕的回忆,其实各有不同,但因波及范围同样很广,百姓死伤惨重,便都用了这个叫法。   其中又以黄巾起事之前的那次最为严重。   毕竟,这里没有抗生素,没有特效药,没有这么多会看病的郎中医生,而百姓连吃都吃不饱,更不用说花钱去买药材,于是一旦出现了大疫,无助等死的人不计其数。   如果朝廷都不管的话,那也不能怪百姓为了活命,相信符水能给他们带来生机。更别说,张角也没全在用骗人的法子,而是真在符水里熬了些强身健体的药材,配合让人康复的信念,真能让一些人熬过去。   可就算朝廷能出力,这大疫……   刘秉的沉默让卫觊有些着急了:“陛下,河东那边……”   “我没说不管,我在想办法!”刘秉一把抓住了卫觊的手,厉声吩咐道,“稍后,立刻从军中选出二百体魄强健的士卒,随你折返河东,所有人,在入境前,戴上开采石炭的劳工所用的覆面,抵达河东后,将所有有发热畏寒症状的人全部集中在一处,彼此隔绝。”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个进犯河内,在逃亡时死去的白波贼首领郭太。虽然那家伙的情况,按照他的部下回忆,是在肺部早有病灶,但其实,一直没法排除有痨瘵潜伏的可能!   刘秉的指尖有短暂的颤抖,说出的话却仍是坚定:“若真是大疫,速报洛阳,不得稍有拖延!朕会即刻让人寻访洛阳与周边各州名医,广发榜文,寻找神医华佗的下落……”   想到华佗最精通的好像还是外科,而伤寒的情况更为复杂,刘秉也不敢确定华佗是不是擅长于此,又忽然停住了声音。他努力在记忆中翻找,隐约记得这个时期是有人专攻大疫伤寒的,但不知此人现在到底有多少水平。   “往荆州,找一个叫张仲景的人。”   “陛下,华佗这听起来像是个别称,张仲景这也只是表字,不是名字。”   卫觊刚刚开口,就挨了刘秉一记瞪眼:“你还想不想救人了?朕又记不得那么多,只记得老师提过这两个名字,总得试试吧?”   反正按照刘辩所说,史子眇早已追寻仙道去了,也就是死了,他直接把锅往对方身上甩,也没什么问题。到时候真找不见人,或者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就说是道爷预测的,然后,他砸钱也砸出个神医来。这不就全圆上了吗?   “文和!”   贾诩:“在。”   “速领一队人手,清点洛阳近来囤积的药材。”   “是。”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刘秉又道,“立刻让人追上刘景升,告诉他,渡河之后不可停留,速速往冀州去!”   ……   河东的消息尚未确认真假,刘秉已在洛阳调度人手忙碌了起来,只是并未让消息大肆扩散,引发过多的恐慌。   行在半道的刘表也就自然不知,河东这边送了这样一份骇人的消息至洛阳。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探出车窗,向着疾驰追来的士卒确认:“陛下专门让你来说,不可停留,速往冀州?”   “是。”   刘表是真有些困惑了。专门提醒他这个干什么?   他虽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陛下”的身份,只能暂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是个对于洛阳朝廷来说一度投靠贼子的“俘虏”!俘虏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普通的朝臣。   他现在侥幸能得到陛下的重用,就算不因此而感恩戴德,誓死效忠,那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难道还会在渡河之后,先在河内河东好好游览一番陛下的发家之地吗?   他没这么闲!   那这句叮嘱,就显得有些不太寻常了。   “喂,你慢一些!”马车猛地一个加速,让车中的刘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一个后仰,撞在了车壁上,连忙忍住了后背作痛引发的龇牙咧嘴,向车外喊道。   “可陛下不是说,让我们快一些,早日见到韩馥吗?”   刘表额角一跳:“那也不是这样的快!”   他敢拿自己的信誉担保,这车夫必定是从黑山军中选出来的,随了一众黄巾出身的士卒,一样的一根筋。   说要快,就直接反应在了车速上,也不好好想想陛下的用意。   所谓的速往冀州,不是要早一步见到韩馥,让韩馥看到陛下对于冀州的态度有多心急,而是要用更加切中要害的方式,精准而快速地解决冀州的问题,不可有任何的拖延。   换句话说,他之前打算直接找上韩馥,用自己被俘后的待遇来给韩馥做个参考,就不太合适了。   想必陛下,或者是他那一众谋士也猜到了,他为了让长安那边晚一些收到他已上岗赴任的消息,做起事来或多或少会有些收敛,现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警告了他。   车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那您打算怎么办?”   “抵达冀州后,先不见韩馥,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出身凉州,出仕冀州,任职于韩馥麾下,现在能为他所用的人!   正好,韩馥不会这样快知道,朝廷向冀州派出了使者,也给了他以便宜行事的机会。   这个被刘表星夜疾驰抵达冀州后拜访的人,名叫麴义,乃是韩馥手下最为出名的武将。   他出身羌胡盛行之地,手下的一众精锐也都是羌人械斗的打法,异常狠辣悍勇。   只是……   “只是我有些惋惜,将军未得明主啊。”   “你说你去过西平,听过我的名字,于是登门来访,就只是想说这个?”主座之上,那面有刀疤的将领讥诮地抬起了嘴角,向刘表问道。   “这是小事吗?”刘表坦然答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能得遇明主,便能如段煨、吕布等人一般手握从龙之功,青云直上。便是不能,以将军的本事,功业也不该在北面的公孙瓒之下。我听闻公孙瓒脾性暴烈,屡与周边生出龃龉,还曾与将军在幽冀边界一战,是谁人得胜?”   这话一出,麴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自满:“是我!”   虽然只是小股兵马的交锋,但还是由他占据了上风,没让公孙瓒在幽州的嚣张劲一路蔓延到冀州来。   “可我在洛阳之时,只闻公孙瓒之名,不闻将军之勇!”   麴义一拍桌案,当即怒道:“那公孙瓒有什么?若没他那岳父提携,送他去卢植处就读,还为他谋了官职,他也不过是个长相不错的小卒而已。”   “所以将军既没岳父,就该自己去争一争。”   “什么意思,你要当我岳父?”   麴义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表。若是算算年纪,堂上这人有个女儿的话,可能还真跟他年纪差不多,再看此人年纪虽长,却自有几分非同常人的气度,万一……   刘表差点被这个反问噎住在了当场,回道:“我是说,将军既无岳父提携,那就该自己擦亮眼睛选个明主!”   “韩馥显然不是这个明主!他昔年在洛阳担任御史中丞时,还是袁氏的门生,却在担任冀州牧后翻脸不认,对袁绍多方辖制,直到讨董檄文一出,才忙乱地向袁绍退让,这是什么道理?”   “天下之人,或是投董,或是反董,唯独此人,进也不进,退也不退,于是就连有王佐之才的荀彧,和冀州名士沮授都离他而去,难道他真觉得自己这逡巡不前,就是稳守一方的忠义吗?难道将军跟着这样一个人,就能得到前途吗?”   “一个连立场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成为一方牧伯,又凭什么做将军的上官!”   麴义冷着一张脸,眼神中却有了一分波动:“那你是什么意思?若如你所说,谁是我的明主?”   刘表笑了:“将军觉得,冀州能为谁所有呢?”   麴义向后靠了靠,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刘表的衣着上,若有所思:“刘虞虽有仁德之心,但实在庸弱,虽是东海恭王之后,但没这个心思收拾山河。董卓已被逼退到关中,说他会联络凉州人助力,我信,但说他会找到冀州来,几乎没有这个可能。要这么看,只有洛阳那位了。”   他笃定道:“你是洛阳来的说客。”   “不是说客,而是天家使者。”刘表目光不避不让,迎着麴义的打量,“先前也未向将军说明,我也姓刘。”   “哦?”麴义又认真地看了两眼刘表,不得不承认,此人若说自己是宗室,他还真能信。   刘表不等麴义再度开口,便已又抢了白:“还能有人比洛阳的陛下更适合做将军的明主吗?黄巾余党,并州叛军,西凉败寇,全能在他麾下效力,不论出身,只看功绩,官爵高者,至于司隶校尉!将军能在韩馥这里得到什么?难道能等到洛阳与长安两败俱伤,全都将韩馥当成决胜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他加官进爵,抬至三公的位置吗!”   “我也不瞒将军,我此行,正是因天子有意废黜韩馥的冀州牧之位,令他折返洛阳述职请罪。当今已定荆州,随时可令大军北上,直驱冀州。此时不动,不过是想看看,这冀州除了沮公与和荀文若这两个聪明人,还有没有心向汉室的忠臣!”   “是要被韩馥连累,还是挣脱枷锁,平步青云……”刘表顿了顿,说出了这句结论,“全在将军一念之间了。”   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麴义陷入了沉默。   刘表的话一点都没错。韩馥不是个明主。   当沮授和荀彧这样的聪明人都跑了的时候,他也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未来。若非早年间的一份提携之恩,他此刻根本就不该在韩馥这样的庸才手下办事,但这份恩情他也早就还完了,不值得他搭上自己的性命。   冀州将变,他要谋个脱身的机会,甚至转而得到明主的重用,就绝不能再有拖延了。   当他看到刘表慢吞吞地从怀中摸出一份圣旨的时候,更是不由面色一震,在好一阵变换后,定格在了决绝的神情上。   他也在这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终于开了口:“那么敢问使君,若麴义有心报国,此刻应当做什么呢?”   刘表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回道:“那就请麴将军速速出兵,包围州治府衙,不得令人走脱!我奉天子之命,请见冀州牧韩馥!”   这怎么不叫奉命出使呢?   反正,麴义出兵的结果,就是韩馥还在府中,而他来登门拜访。   接到陛下的警告之后,刘表也只能这么做。   毕竟,他已在荆州吃过了一次亏,便绝不能再让别人抢占先机! 第77章   “包围……”麴义先是被刘表的这句答复惊了一跳,却又忽然目光炯炯,“好!好一个包围州府,不得令人走脱。尊使说那韩馥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正可让他看看,何为速战速决!”   这西凉虎将起身便去调兵,看得刘表眼皮一跳,不知这其中是否还夹杂着某些私怨,并不只是怀才不遇而已。   不过,这一句改口的“尊使”之称,对于刘表来说,已达到了此番前来说服韩馥的目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反正也不是由他来头疼的。   说来也是好笑,麴义的一行精锐随同刘表直逼高邑而去的沿途,韩馥治下的官员几乎没有产生任何一点警觉,只当麴将军是接到了韩馥的调任。   若是沮授还在冀州担任骑都尉,或许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妥,对他做出拦截,但此刻,竟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麴义领兵夺取了高邑的城关,由刘表和他各领一路兵马,从两侧包围了高邑的府衙,韩馥都还被蒙在鼓里。   仿佛于他而言,最应该发愁的事情,不是他这冀州牧应该听从谁的号令,而是,自打荀彧、沮授等人离开后,他这“名士”的分量削减了不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办才好。   唉……   他刚将这一口气叹出去,便忽然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但还不等他出声询问,一名仆役就已匆匆地跌进了屋中,“使君!使君!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韩馥皱眉惊问。   “……麴将军带兵,擅闯入城,守城的士卒前去阻拦,直接被当场拿下了!”   城门口两军争斗必然会引发动乱,也立时有人前来报信。   韩馥脸色骤变:“麴义他疯了不成!带兵进犯州治,他要谋逆吗?”   “他是不是要谋逆,我不知道,但你韩馥,却真像是要谋逆!”方才就已被报信的仆役扑开一扇的大门,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惊呼声中,又被人踹倒了一扇。也让这句回答气势汹汹地扑到了韩馥的面前。   韩馥惊得后退了两步,也顿时在迫近眼前的甲兵中,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不仅没能来得及发觉,麴义忽然调兵离开了原本的驻军之地,还没能在城门被夺的时候接到消息,利用府兵拖延时间。   他韩馥,一个冀州牧,竟被困在了府衙住所,还是被自己的将领所包围的!   先有袁绍在渤海起兵,后有沮授辞官而走,现在……   现在眼看着是有人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当堵门的甲兵让出了一条窄路,让那说话之人得以迈步而入的刹那,韩馥原本想要向麴义发出的质问,猛地被堵在了喉咙口,“你……”   韩馥的底气顿时被削弱了:“刘景升,怎么会是你?”   方才的惊变太过突然,以至于他光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   直到这身量高大,发须微白的长者迈步而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忽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刘表,刘景升。   居然会是他,来到了此地!   “我不能在这里吗?你是想说我应该因为身在洛阳,被董卓挟持前往长安,不该出现在此地,还是说,我身为汉室宗亲,无权指责你这个按兵不动,左右逢源的人,实有叛逆之心?”   韩馥:“……”   刘表眼见韩馥沉默,仍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望向他身后的精锐,冷笑了一声:“韩文节,别看了,麴将军可不像你一般,上不能响应天子之召,下不能安社稷黎民。他既知洛阳天子有收复冀州之心,当即表示绝不与你一并同流合污,故而领兵助我,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韩馥指尖有一瞬的颤抖,却仍是强打起了精神,一掸衣袍,走上了前来:“什么叫做同流合污,什么叫做叛逆之心?如今天下有两个皇帝,尊谁为主尚未有定论,我不欲冀州卷入乱斗当中,让好不容易才休养生息人口恢复的冀州再陷战乱,有什么错!”   “韩馥。”刘表冷漠地吐出了两个字,眼中的讥诮一览无余。   韩馥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先前还尊称你一声韩文节,是因你我早年间总算有几分相识的交情,你以袁氏门生的身份跻身朝堂,也混出了个名士的身份。但你刚才的那句话,偶尔说出来骗骗你自己也就算了,还要用来骗我吗?”   “冀州名士崔烈,向先帝的保姆行贿五百万钱,买了个三公的位置,向外说什么自己是想要得个高位向先帝进言,可实际上连他儿子都不信这话,说他父亲浑身铜臭,士林之中更是大加笑谈。你韩馥的名声还不如崔烈,担任冀州牧的所作所为,更是比之买官升迁还要可笑!”   他能骗得了谁?   韩馥的脸色立时煞白,却见刘表在训斥完了这句之后,不疾不徐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仿佛不是登门来拿人,而只是来作客的。   这异常坦然的表现,看得韩馥面颊抽搐了两下。可他的反抗,也仅限于此了。   若是他此刻仍掌握着高邑的大权,大可在此时将刘表赶出去,权当没听到这几句指责,偏偏刘表尊奉洛阳皇帝的命令而来,却没有直接来向他问罪,而是先说动了麴义,掌握了此地的主动权。   韩馥刚想到这里,就见一个年轻人忽然被人一脚踹进了屋中,随后就见,麴义甲胄在身,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惊怒交加地转头,怒视着麴义,一声暴喝:“你放肆!”   麴义全没将韩馥的这话当回事,也效仿着刘表,找了个位置坐下:“放肆?再放肆的事情我也做了,还缺把你儿子踹过来这一件事吗?尊使都说了,你这是叛逆,不是保境安民,你哪来的自信,还将自己当成是冀州牧。”   被踹进来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惊恐地退到了韩馥的身后,终于避开了麴义冷冽如刀的眼神,喘过了一口气来。   可对于韩馥来说,此刻同时面对两人的逼迫,还在身边多出了个拖油瓶,简直就是被人将光鲜亮丽的表皮一把扒了下来,随后踩踏在了脚底。   他咬着牙,振声道:“好,就算说句实在话,我不是因为冀州的百姓,才按兵不动,但这叛逆又从何说起!”   “弘农王被废黜帝位,乃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的事情,是过了明路的。你说我是袁氏门生,那我听从太傅之言,接受了由皇子协接替皇子辩成为皇帝,有何不对?四方官员短缺,太傅等人建议提携士人,解除党锢,由我出任冀州牧,向皇帝效力,有何不对!”   “我当然知道,洛阳的这位陛下,在河内起兵气势昭昭,一举收复洛阳,洗雪前耻,但我这冀州牧的官职却不是由他所封!我不在此时响应败退的董卓,只先做好我这个冀州牧,又有哪里不对?为何要说,我有叛逆之心。若是这样说的话,最先支持董卓废立的朝臣算不算叛逆?天下间无有响应的官员算不算叛逆,叛逆者岂止千百人!”   都说法不责众,还是这样特殊的情况,怎能怪到他的身上!   他又无力主导董卓的废立,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仅此而已。   刘表却笑了:“你若只是一郡的小吏,将话说成这样,或许我还能信上一信,但你是冀州牧!一州的长官如果连应该为谁效力,做谁的臣子都不知道,那你还做什么牧伯?不如趁早先往长安洛阳各走一趟,看看谁为明主好了。”   “以我途经冀州所见,冀州百姓并未因为你的中立保守而得到安宁,反而多有冻馁之苦,听闻河东河内可以活命,于是流亡千里也要前往安居之地!这就是你英明选择的结果!”   “更可笑的是,我与麴将军奔袭数日,抵达高邑,在此之前不见有人阻拦,那我且问你,若我等乃是一路从北方袭来的叛军,意欲先杀你这州牧,令冀州群龙无首,再于各州烧杀劫掠,你能防得住什么?”   “既无忠君之心,又无治世之能,我今日尊奉天家旨意,联手麴将军将你拿下,押送往洛阳向陛下请罪,有何不对!”   刘表的这句“有何不对”气势磅礴,远比韩馥先前说出的那一句斩钉截铁,也有理有据。   韩馥心中暗骂,为何麴义不先将使者扣押下来,上报于他,又骂那些冀州世家光只从他这里得到了自由的好处,却不见他遭逢大难之时前来支援。   以至于在刘表此刻的咄咄逼人面前,他也只能先找个会与对方一并上京的说法糊弄过去,再来寻求脱身的机会。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遇上这样的麻烦,没想到会被回到洛阳的皇帝先一步开刀问罪,简直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此前再如何侥幸,现在也知道,被用“左右逢源”“为官无能”“不思忠君爱国”这样的理由拿下,送往洛阳,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若要保住此刻的官爵富贵,他必须尽快想办法逆转局势,随后,认一个能让他继续做冀州牧的……   “什么叫做,神人将在燕分?”刘表慢条斯理地,吐出了一句简短的问话。   可也正是这句问话,让韩馥刚欲重新撑起的脸面,顿时垮塌了下去,惊恐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刘表摇头失笑。   韩馥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把他自己给卖了,也让刘表说出后面的话,越发有了底气。   “你韩馥作为汝南袁氏的门生,没学会袁本初如今在洛阳看守粮仓的悔过反省,倒是学会了他们的多面下注啊。来冀州前,我只以为你是在旁观洛阳与长安的战局,等待这两方分出个高下,谁知道,你居然还打算玩第三手?”   “这冀州境内,怎么还流传着一个说法,叫做神人将在燕分呢?”   麴义有些不太明白,为何会从尊使的口中忽然说出这一句。   就听刘表也没打算和韩馥绕弯子,说道:“需要我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吗?当年光武皇帝乃是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的五世孙,以大司马之职领河北时,部将劝他即尊位。如今北面的那位大司马,幽州牧,乃是光武帝之子,东海恭王的五世孙,和前人的情况何其相似!你令民间有流言传播,意在何为?为自己找到第三条退路吗?”   在说到“大司马”“五世孙”这几个字的时候,刘表的声音尤其之重,直压得韩馥眼皮直跳。   刘表问道:“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作为冀州牧,你不仅无力救民,还管不住冀州境内的这等流言,也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吧?”   韩馥面如死灰,却还是咬着牙说道:“……便是不知,又能如何?幽州牧在北方怀柔异族,抚恤百姓,在民间为人所赞誉,也属寻常。”   麴义轻“咦”了一声,不料韩馥居然还真有这第三方下注的想法,光从他平日里的表现中还真看不出来。但这人怎么就不想想,他若真有匡扶社稷的本事,或许还能得到各方的争抢,实际上嘛,哈哈。   估计只能被劈成三份,以全他对各方都敢表述的忠义吧。   这句近乎苍白无力的狡辩,也果然只得到了刘表的一句冷嗤:“这句话,你不用跟我说,自己去和陛下解释吧。陛下已收复荆州,早早令并州来投,如今不会容忍冀州由一位长了三只手的人掌握。”   “你现在去向陛下请罪,或许还不至于弄到身败名裂的地步。袁绍袁术兄弟有引董卓入京的大错,只因袁隗守卫陛下身份有功,不也给了戴罪立功的机会吗?我刘表一度奉董卓之命出镇荆州,为陛下的臣子擒获,现在不也有了出使此地的殊荣?”   他一边抬眼示意麴义与他一并出去,一边说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到底要走哪一条路。”   ……   麴义走出去的时候,又冷眼朝着韩馥与他那早因腿软坐倒的长子看了一眼,发出了一声轻哼,才拉回了摇摇欲坠的房门。   好笑,平日里只见韩馥端着他那名士架子,何曾见过他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这场面还真让麴义看了个痛快。就是有一点令人不满,他觉得这位天子使臣,还是手腕柔和了一些。   “我不明白,您何必还要给他思量的时间呢?”麴义问道,“直接把他拖出去,关押进囚车当中,押解到洛阳去,不就行了吗?到时候自能让他向陛下解释,他这三方下注,到底是什么心思。”   哪里用得着再让他好好想想。   刘表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韩馥这个人目光短浅,还自以为是,但他这个名头却还有些用处。就比如说,你和冀州的那些士人一定说不上话,韩馥却可以。”   “……跟他们说话有什么用?这里面有本事的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麴义颇为不屑地说道。“唯一有点真本事的,都早早舍弃韩馥而走了。”   “但他们的态度,决定了冀州在陛下重新让人接手之前,能否保持局面太平。如今冬日将近,春耕将至,若我是冀州牧,也不会希望此地生出波澜,反而真让那神人将在燕分,变成了事实。”   麴义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刘表的用意,但对方言辞犀利,凶残地把韩馥逼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论起胸中沟壑,显然要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多,那就必定有他的道理。   换个方式想想或许也对,韩馥此人来到冀州,还真没遇到过大范围的反对。   刘表叹道:“但愿他能想清楚吧。”   韩馥真可谓是将一把好牌打了个稀烂。   他不仅避开了董卓在洛阳的作乱,还就位处于刘秉起兵的后方,居然能什么都没做???什么天才的水平。   换了是他刘表在这个位置,他估计也不用如现在这般,还要为陛下的身份百般怀疑了!   结果这韩馥唯独能算得上是主动去做的,居然就只有散布那一句流言。   恰在此时,刘表的后方忽然响起了一声“吱呀”的开门声,也让刘表收回了种种思绪,转向了门后那人。   韩馥的脸上依然不见血色,与他那长子一并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   在看到院中的兵力不减,甚至可能比先前更多后,他眼中隐约浮动着的一缕明光,终于黯淡了下去,仿佛是彻底明白,以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必不可能得到有力的支援,将麴义的“反叛”给镇压下去。   那些平日里与他交流文学的冀州名流,在这种时候,实在是指望不上的。不避得更远一些都不错了。   “你想清楚了?”刘表胜券在握,徐徐问道。   韩馥苦笑,却没当即答话,而是说道:“可否劳烦你,再回答我两个问题。”   “你说吧。”刘表没有拒绝。   这种时候,先前的步步紧逼就有些没必要了,还是给韩馥一些喘息的机会吧。   “以你刘景升看来,陛下是否是一位仁君?”   刘表没有犹豫:“是。”   这位起码是宗室出身,如今于洛阳称帝的陛下,不管是否还有一些未解开的谜团,起码如今的种种表现,都当得起仁君之称。   他虽然疾驰途经河内,在洛阳时也因担忧自己的前路而心不在焉,但眼中所见,都是正在极力从战乱中恢复世道的景象。   韩馥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刚才说,袁太傅和袁太仆等人已故,陛下心存怜悯,没有照死来算袁绍引董卓入京之过,汝南袁氏众人仍有复起的机会?”   刘表虽然有些奇怪他为何要有此一问,但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就像他所说的,韩馥虽有形似多方押注的举动,但他在冀州还有大用,正能戴罪立功,从头再来,届时再往洛阳向陛下解释他的所作所为,总能博一个宽大处理的。   洛阳的官署衙门寒碜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连荥阳王都忙碌得不得安歇,难道韩馥会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吗?   他但凡还有点心气,想要挽回自己的名声,现在就应该知道,什么是他最好的选择。   幸好,这人在被兵马包围无力还手的时候,总算没做出蠢事。   也没这个本事再做出什么负隅顽抗的蠢事。   在刘表话音落下的时候,韩馥点了点头,“那好,我去收拾行装,跟你走。”   麴义接到了刘表的眼神示意,连忙指了两名士卒跟上了韩馥,免得他在此时还心存侥幸,有偷偷逃走的想法。   但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刘表就忽然听到,后方的院落里响起了一声惨叫。   “啊——”   他与麴义对视了一眼,不及开口,便已默契地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冲去。   只见那发出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怯懦得肖似其父的年轻人,也就是韩馥的长子。   他连连后退,骇然到脚步踉跄,险些又一次跌倒在地上。而他的眼神,仍然直直地望着前方那扇洞开的溷厕大门。   刘表一把推开了他走上前来,也猛地满面惊愕。   一只无力的手垂在了地上,手中一把裁纸刀仍旧摊在手心,而这把刀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色,来自于——   目光上移处,一张惨淡的面孔下,脖颈处一条深深划开的血痕。   这张脸,从生到死,表情变得愈发难看,也让人有很短的一瞬,难以相信,那就是先前还说要跟刘表离开的人。   而现在,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倒在了血泊当中。   但他是死了个痛快,刘表呢?他整个人的脑子都已经在韩馥自杀的场面里,炸成了浆糊。   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韩馥会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在明明还有其他退路的时候决定死去。他都有胆子拒绝向陛下施以援手,难道还不敢面圣请罪,换一条重启之路吗?   还是说,他刘表在之前有哪一句话说得让人产生了误解,被韩馥以为,他只有自杀才能赎罪?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面对麴义投来的敬畏目光,刘表脱口而出:“我没想杀他!”   陛下都没杀他刘表,他杀韩馥干什么!   韩馥这一死,反而是将事情闹大了! 第78章   刘表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意料之外了。   一个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的意外!   他一把抓过了战战兢兢的韩馥长子,厉声问道:“你父亲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那年轻人早已是两眼发直,双腿发软,只差没直接瘫倒在地,一边恍惚地望着那把染血的刀,一边又被迫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刘表。   “他说……他说天子仁善,我等……或有生路。”   靠!   刘表青筋直跳:“……”   要不是他还顾虑着自己身为陛下使者的形象,他简直想要一句国骂直抒胸臆。   他单知道韩馥无能,空抱着那个无用的名声,却不知道,他还能蠢到这个地步,连这么简单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陛下仁善,不计较他身为冀州牧却不出兵相助的前提,是他能利用自己在冀州的小小经营,协助刘表完成冀州的权力交接,是他安安分分地抵达洛阳去请罪,被安排个面子工程的闲职,不是他一死了之,学习袁隗袁基,给后人留下生路!   不是啊!   他这一死倒是不管身后如何了,还可以不必在抵达洛阳后,见到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不用面对千夫所指的场面……留给刘表的,却成了一个莫大的难题。   冀州不明内情的人,天下不知其中缘由的人,会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若处理不当的话,便不是韩馥脑子不好,理解错了他的招安,而是他刘表作为天子来使,上来就联合麴义,逼死了原本的冀州牧。   他刘表在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   陛下在外人眼中又是什么形象?   洛阳朝廷又该何去何从。   在这一刻,对汉室体面的维护,已经远远超过了对那位陛下的质疑。   刘表的眉心团簇着一股阴云,积蓄至于巅峰,就成了目光里的电闪惊雷、暴雨直下。   他不能,绝不能,让此事变成汉室脸面又挨一记重创的开端,令有心人能从中牟利!   在这刹那呼吸之间,刘表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一把将抓着的年轻人推向了麴义,“拿下他,务必看好了!”   下一刻,他便自腰间拔出了长剑,指向了那具血泊中的尸体,一字字毅然出口:“冀州牧韩馥,图谋另立,形同谋逆,竟不思悔改,畏罪自尽,其心——可诛!”   这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倒地被擒的韩馥长子头上。   他惊愕交加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刘表,仿佛需要花费极大的努力,才能理解他这话是何意思。   冀州牧韩馥图谋篡逆,畏罪自尽……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父亲自裁,为的是挽回名誉,保全家人,不是要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他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冲到刘表的面前,却被冷着一张脸的麴义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只能发出了一声呜咽悲鸣:“不——”   父亲已经死了,不能连身后名都保不住啊!   麴义挑眉:“真做这么绝?”   刘表恨恨出声:“还不是这两个人逼我的!”   既然韩馥非要这般听不懂人话,把好好一个大家都能平稳收工的事情,搞成了这样一出血案,他就只能是谋逆之人。   不仅如此,刘表还要把他原本用于后手的散播舆论之事,彻底坐实成他谋逆的证据。   也唯有如此,才能给世人一个交代,免得冀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人人自危。   只要他们没参与到谋逆当中,没与韩馥同流合污,就依然是陛下的臣子。   “若是陛下事后怪责,都由我刘表一力承担!”   刘表扫了眼韩馥的尸体,怎么看都只能从中看出一个“蠢”字,真是不知道,汝南袁氏早年间到底是怎么看中这个家伙的,把他托举得这么高。   “来两个人,去把他的遗体收拾起来!你——”   他转向了麴义:“劳烦麴将军陪我走一趟,去拜访几个人,以稳定冀州局势。”   光只将韩馥之死打成畏罪自尽,还远远不够。   他总不能回去就跟陛下说,韩馥他脑子不行,理解错了我的话,已经自杀了,但没关系,我说他是叛逆,作为冀州首恶,已经伏诛,请陛下立刻派人来接管冀州吧?那他和董卓派过来的卧底有什么区别?   麴义一脚把人踢给了下属,追上了刘表的脚步,只见这位天子使者虽然眉眼沉沉,但并未失态,甚至因他仪表伟岸,此刻负剑而行,仿佛真是刚刚诛杀了叛逆的一州长官。   “拜访几个人?”   “是!”刘表沉声答道,“冀州地界上有几位贤才,未能得韩馥重用,又不知出于何种顾虑,并未响应招贤令而去,我即刻动身登门请见!”   审配,审正南,少时便有慷慨激烈,忠义之举,早年间做过冀州大郡魏郡的官员,结果韩馥到任后,非但没得到提携,还因说话不好听被发配至边远了。   田丰,田元皓,因博学多才在冀州名望拔群,被朝廷征辟为茂才,选为侍御史,也就是贾诩现在担任的那个官职。   贾诩是顶着这个名头,只用来向陛下表态,却不真干这个职位的事情,田丰却是要直言不讳的,但他骂宦官当道,肆意妄为,骂党锢之祸后贤臣遭冤,最后只落了个弃官回家的结局。   韩馥到任冀州后,对这刚直犯上的家伙也是心中发怵,虽然自州中启用了不少人才,其中却绝不可能包括田丰。   但对刘表来说,今日这完全脱轨的局面,还真需要由这样的人出来做个表率。   韩馥不用的人,他来用!   只是……   刘表负手向前,脚步匆匆走去的时候,心中又不由微微发沉。   冀州这边的事情一经闹大,他这位天子使者的名声就必然被外界传扬。这对他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虽说董卓的兵马与洛阳朝廷的前军对峙于函谷关,令两边的消息不得畅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董卓也一定有自己的获取信息的渠道。   那么到时候,当董卓听闻,他刘表刚刚被俘,便得此重用,还在冀州以雷霆手段逼死韩馥,会怎么想?   估计就是——   好哇,刘表之前答应出任荆州牧,果然只是在虚与委蛇,根本没有真心为长安朝廷办事。在荆州,蔡瑁被抄家,李傕兵败,也保不准就是刘表给对面放水的结果。这人是为了效忠先帝,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刘表就想给自己叫一声冤枉!   只能希望于李儒这位谋士能动动脑子,想清楚荆州之败的原因,也希望卢植能对刘琦照拂一二,保住这孩子的性命。   起码,在冀州易主的消息传至关中后,董卓的局势越发不妙,更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闹出了斩杀当朝股肱的笑话!   ……   不过此刻,这里的种种惊变与应对要想传到关中,还需要一段时日。   董卓在此时收到的,只是李傕从荆州败退的消息。   “你说……你是在一个月前落败的?”董卓脸色骤变,目光如刀地扎在李傕的脸上,“那你为何直到此时才来报信?”   李傕回来得未免太晚了!   他以为,前往荆州的李傕和刘表迟迟发没有动静,是因为刘表需要深入荆州,与此地的士族交涉。这冬日也不是适宜行军的时候,就算真要铲除宗贼,稳定荆州的局势,恐怕也得等到开春之后。   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好消息。   谁知道,坏事早就已经发生了,这荆州之争,他也慢了洛阳朝廷一步!   当听到刘表向李傕求援的时候,董卓的拳头已经死死地捏在了一起,听到李傕转达的那句赔了太守州牧还折损兵马这样的话时,怒火已经爬满了他狰狞的面容,现在这句质问,更是让他直接拍案而起。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李傕的脑袋已不知掉了几次了!   “说话啊,军情急报,也是可以拖延的东西吗?”   李傕嗫嚅着回道:“敌军的兵力不多,我派出了哨骑查探,还发现,他们与黄祖展开了交手,从南阳到襄阳全线空虚……我虽被迫退回武关,但也只是一开始输了先机,还被那燕人武夫骗了,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董卓真想拿把刀撬开李傕这个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的什么东西。   他一个被骗的,被人少的一方痛击的,凭什么说别人是莽夫?又凭什么觉得,在他已经输了士气的情况下,还能重新赢回来?   还不如早些把消息汇报到他的面前,或许还能早早变更计划,换一条路来走。   现在算是什么?   这白白耽误的一个月里,洛阳的朝廷又做出了多少事!   董卓的声音里余怒未消:“告诉我!你等在那里等出了什么结果?是看到了黄祖作为荆州豪强的代表,给了洛阳派出的荆州牧以痛击,让你看到了重新插手荆州战局的机会?还是你在武关附近募招兵将,招到了一位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奇才,带着你打了回去?”   “……都,都没有。”李傕的脑袋更低了。   幸好李儒闻讯而来,向董卓低声说了两句,让太尉的怒气平息了几分。   也由李儒先平心静气地问道:“说说这一个月中情况吧。”   李傕答道:“洛阳派出的荆州牧,是之前的河东太守刘备。他比刘表还快一步,找上了蒯越蒯良兄弟,夺下了襄阳的主动权……”   他说到这里,小心地抬眼,端详了一番太尉的神情,却见董卓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并未因这个消息大发雷霆。   李儒倒是不难理解董卓此时的表现。   他既然早知卢植与刘秉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那就自然不会将刘备当成一个寻常的官员。能在先前那等紧要关头得到提携重用的,必然才干一流,能当大任。现在被提携为荆州牧,率先争下一城,就只是证明了这一点,而不是让人意外。   李傕道:“刘表落败后,已被押送往洛阳,由那边裁定罪责,襄阳蔡氏也被抄没家产,送往洛阳……”   “继续。”董卓阴沉着脸,挤出了两个字。   李儒暗忖,稍后他还该当提醒一番太尉,这刘表算是为数不多愿意与他合作的人,现在不幸落入敌手,极有可能会遭遇不幸,还是该当在朝中公开表彰,厚待其子才好,否则再有荆州这样的情况,谁又愿意为他们以身涉险呢?   “后面……”李傕是真不太想接着往下说,毕竟他要说下去的,依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董卓的表情仿佛在说,他要是不好好交代,这拖延军情的大罪,就要他以血来还了!   “您还记得之前在洛阳的时候杀过一个人吗?”李傕试探着问道。   董卓眼睛一瞪:“我在洛阳杀的人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大司农周忠之子周晖。”   这年轻人听说洛阳有变,担心自己的老父亲在洛阳遇难,心急火燎地赶赴帝都而来,结果被董卓因一点和他父亲的旧怨,杀死在了半道上。   “你提他做什么?”董卓满不在乎,“周忠知道他儿子是我所杀,还不是只能被一并挟持到长安来,在关中督办农事,筹备春耕。”   毕竟,朝廷在名义上,还是刘协的朝廷,不是他董卓的朝廷。   李傕摆手:“我说的不是他,是他的同族。庐江周氏出了一位太尉,一位九卿,身家名望卓然,月前,还有人听闻荆州之变后,倾尽家资筹措了一路兵马,与孙坚等人讨伐黄祖的队伍会合在了一处。”   原本,孙坚孙策的兵马并不算多,既要压制那些为他们所俘虏的宗贼兵卒,又要对上荆州最大的地头蛇黄祖,难免捉襟见肘,也不知会否为人所趁,可这一路兵马,竟是眼看着与孙坚孙策为故交,在带兵前来后,补足了这人手不足的缺陷。   李傕接到战报的时候,气得牙关紧咬,不敢相信对面不仅抢占先机,将他逼退,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最可气的是——   “据说那领兵的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是大司农的堂侄,名叫周瑜。我想着年轻人总难免冒失,会被黄祖算计,就又观望了一阵。谁知道此人和孙策联手,活捉了黄祖的长子黄射……”   “然后你才终于知道自己没有先机可趁,所以回来了?”   董卓气得直想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直接砸在李傕的脸上,“你怎么不等到他们把黄祖的脑袋都给割下来,送往洛阳的时候,再从武关退兵呢?”   李傕不敢说,那样的话可能就太久了。   毕竟,虽然黄祖的儿子被抓了,他本人可没有投降的意思,仗着军中有猛将,还在召集周遭的宗贼,预备给那一路高歌猛进的敌军以厉害看看呢。   但李傕可不敢再继续观望下去了。   接连一月之间,他只弄清楚了现在守在荆州的都是什么人,却寸功未立,也没能发觉敌军的一点破绽,要是接下来收到的还是坏消息,他估计就不敢回朝述职了。起码现在,他还能把话说出口。   毕竟,他无论如何,还是忠心于太尉的。   就像此刻,董卓明明已经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把李傕踹出去,也知道现在不是对他施以重罚的时候。   谁让就在李傕折返长安之前,他还收到了另外的一个坏消息。   前往凉州拉拢韩遂、马腾的使者回来了,但带来的,不是这两人愿意与他合作的好消息,而是这两人的就地起价!   按照两人之中更为强势的韩遂所说,他们在凉州养着这样的一批兵马,要让士卒吃饱饭,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凉州为数不多能用于耕作的湟中谷地去年的收成不好,只勉强够糊口之用。   怎么说呢,他们看在长安有天子的份上,就不在今年劫掠关中,谋夺粮草了。   但要想他们与董卓合作,前来长安护驾,甚至是与洛阳朝廷开战?那不好意思,他们没这么多富余的军资。   万一军中哗变,羌人叛乱,关中朝廷所遇到的麻烦可就更大了,不是吗?   翻译过来就是,要让他们配合,那也容易啊!一来,给他韩遂和马腾的官职仍不够格,再往上抬抬,就算不必和董卓这太尉比肩,怎么也得是个威武的将军号。二来,钱或是粮,怎么都要给一个。   有这两个趁火打劫的家伙在前,不仅董旻看起来没那么人憎鬼厌了,就连……   就连这拖延军情的李傕,董卓都得夸他一句调研谨慎,忠贞不二,没见到对方在荆州的战况,就直接转投了。   对李傕的安排,也只能有一句“回去反省”。   可当李傕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中的下一刻,董卓就忽然暴起,一把掀翻了手边的桌案,将这小几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混账东西!”   一个两个的,都是混账东西!   不是在给他添乱,就是什么事也办不成。他没当上太尉的时候,这些人明明不是这样的!   “太尉——”   “我真不明白……”董卓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何那个连官员都没几个的朝廷,就能天子令下,万事可成!难道他真是明君之姿,也真的没有任何弱点吗?”   为什么他已退至了关中,将洛阳的烂摊子丢给了对方,却还能又在荆州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又因他得与西凉军阀好生交涉,根本无法抽出身来,向荆州增兵!   这是为什么啊?   ……   可若让刘秉说的话,他哪里是没有任何的弱点?他不会做的事简直多了去了。   幸好有这层帝王的表皮,让他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只需要把下属安排好,也就行了。   他甚至还能借着黑山军中科普教育,为自己查漏补缺,借着皇帝也要为洛阳重建做好表率,再锻炼锻炼自己的体力,再把那一众宗室和官员护在身前,让其他人更不可能怀疑他的身份。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是万能的。   比如在疾病面前,他就不是神灵。   洛阳北郊的百姓循声而望,就见天子的仪仗浩荡向着北面的邙山行去。但不是此前那千骑万骑走北邙的慌乱,而是带着一批于洛阳收拾齐备的物资开赴河内。   而在车驾之中,刘秉的脸色并不好看。   就算新近从荆州送来的战报仍是喜讯,也驱散不了他眉眼间的阴霾。   只因卫觊先一步渡河,调查得来的,是一个真正的噩耗。   河东河内百姓近来突发寒热急症,确是爆发大疫的征兆。   而疫从何来?   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灾呢?   灾不在河东,不在河内,而在邻近的并州与冀州!   河东河内有天子举事,还有官员赈灾,供给谋生的岗位,自会让逐食流亡的百姓向此地聚集而来。他光是想到了挖煤有人了,制盐有人了,却没料到,在这寒冬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抵达目的地的。   那些死于半道上的人未能得到妥善的安葬,也就变成了疾病的由来!   现在还算发现得早,但这大疫要用什么药,能否尽快遏制住局面,刘秉又不是学医的,他一概不知啊。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此地出现了这样的蝴蝶效应,变得……   “陛下!”   车外传来的声音,让刘秉猛地松开了五指,神情恢复了平静,开口问道:“何事?”   “冀州方向有来使!”   这来使本是要去洛阳传讯的,却因与天子仪仗正面相遇,选择了直接报信到陛下的面前。   刘秉授意:“让他过来吧。”   他掀开车帘,就见来人被侍卫领路,向此地走来。远远看去,此人紧抿着唇,因面中的两道凹痕,看起来有些苦相,但一抬起眼睛,那双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又让这苦相变成了一种执拗的酷烈之气。   刘秉微有讶然。他怎么不记得刘表前往荆州的随从中,有这样的一个人?   那人的俯首行礼,很快解答了刘秉的疑惑:“魏郡人审配,叩见陛下,奉使臣之命,向陛下告知冀州近况!”   刘表的奏折上书随即被送到了刘秉的面前,相比于同时响起的审配的汇报,还要说得更为详细一些。   刘秉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历史的发展已经和原本大不相同,韩馥居然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在厕所里解决了自己的性命。   是个人都理解不了他的选择!   要不是此刻情形不妥,他简直要被韩馥给气笑了。   可当审配开口问及韩馥之事时,刘秉的声音已经回到了冷静:“昔年太史公都说了,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他自己要选择这一死,与景升何干!区区韩馥,死不足惜!”   和此刻的另外一件事情相比,韩馥更是轻得不值一提。刘表把他打成叛逆,以避免冀州局面失控,简直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对于刚刚被启用的审配来说,刘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在用帝王的信誉,托举起了刘表的擅作决断啊。   这位陛下和他此前听闻的,好像一点也不一样。   他随即看到的,也是天子车马疾驰过邙山,向着他途经之时便已见动乱迹象的河内而去,仿佛冀州的种种,他都有绝对的自信,完全交给刘表来处置。   这真是一种让任何人都要羡慕的信任……   刘秉却顾不得审配是如何想的,此刻的刘表又在冀州如何绞尽脑汁收尾。现在,他已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疫病之上。他也深知,自己若是处理不好此事,这大疫所波及的,将会远远不止两郡,会让他此前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   “陛下——”   车马刚刚停下,就见一行轻骑从头到脚包裹在斗篷之中,冲到了刘秉的面前。也带来了卫觊的来报:“陛下,河内河东百姓中,不乏有人拒绝被隔离处置,说是……”   “说是他们一经染病,就要被朝廷放弃处死?”刘秉打断了来使的话,振声答道:“那就去告诉他们——”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百姓在担心的是什么呢?   若是换了他,不是皇帝,而是这些随时都会被卷入战争与灾荒的百姓,也会这样惧怕于未知的。更害怕那些人上人的贵胄,在做出将他们隔绝开来的决定时,是不是也已经对他们宣判了死刑。   所以他必须离开洛阳,来到此地,亲自主持这里的局势。   就算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治病,开不来对症下药的药方,也不能只在洛阳,等待他发号施令之后的消息,坐视那些相信他能当皇帝的子民,依然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告诉他们,朕在这里,桥,也在这里!” 第79章   朕在这里,桥也在这里。   这掷地有声的九个字,让通传的信使怔愣了一瞬,又忽然如梦初醒,连连应道:“是,我即刻去!”   他拔腿就向着先前停在远处的马匹奔去,唯恐这句表达陛下态度的话,会晚一步传至两郡百姓的面前。   天子亲自渡河而来,来到这疫病初显的地方,而不是依然在洛阳的高堂之上,对于两郡百姓来说,比任何圣旨宣召都要有用得多。   而这条连接着洛阳与河内的桥梁,也是此前天子为渡河而造,正是两岸彼此通达的门户大道,只要此桥仍在,此地便从未被朝廷弃之不顾。   河东河内熔铁铸锚时的景象,也仿佛……   仿佛还在昨日而已。   这铁锚能定黄河之上的激流漩涡,也理当能够定住此地初生动乱的民心!   “陛下,我也跟着去吧。若是有人挑唆闹事,我即刻将人拿下!”吕布在旁出声道。   刘秉一转头,就对上了吕布那张写满跃跃欲试的脸,既觉有些感动,又不知为何稍稍有些无语。   吕布的想法只差没直接说出来了。   先前往荆州作战,他没能轮得上。   从并州往凉州接人,也被陛下安排给了张辽。   去冀州解决韩馥,居然成了刘表的独角戏。   吕布早已手痒难耐,这次一听陛下意欲亲自出巡,还不乏朝臣反对,他顿时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当了一回护持陛下扫开阻拦的最大功臣。   他更是得意地向贾诩荀彧荀攸等人转达了陛下的话。只有体魄强健之人,才能有此资格在此行伴驾。   那么现在,也该凭借着自己的悍勇,在陛下渡河后的第一时间,将此地的“乱党”拿下。   “奉先啊,他们只是想活命的人,不是我们的敌人。”刘秉无奈地回道,“你去做另一件事吧,把那些东西都分发下去。”   那顶武将鹖冠之上的翎羽,像是被风吹得弯下去了一会儿,又精神抖擞地立了起来:“是!臣这就去办!”   ……   在河内隔绝患病百姓的六疾馆外,很快响起了一阵阵“大动干戈”的声音。   随后则有一阵阵扑鼻的气味,隔着院墙,传入了馆中不算宽敞的隔间内。   “阿娘……”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从其中的一处隔间发了出来。   许是因这两日高热的缘故,这个声音有些飘忽,但因搭建隔间的木板向外开了洞口通风,仍能清楚地传至旁边那一间的病人耳中。   另一旁的妇人猛地支起了身,贴上了一旁的木板,“阿景,又难受了吗?”   “不,不是……外面有香味。”   年幼的小孩子说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是本能地眼巴巴向外张望。   其实他好像不应该这么馋嘴的。   这几日间虽然被关在朝廷赶建的六疾馆中,但每日两顿饭食都让他们吃饱了,比之前走在流亡路上的时候好了许多,没有了那种饿得眼前发昏的感觉。   但外面实在是太香了啊。   “哎呀!”另一侧隔间的中年人盘着腿坐在地上,狠狠地把手往腿上一拍,“我一闻就知道这是李字老铺的豆豉,就是这个香味,怎么煮成大锅热汤了,这浓香都冲散了!”   “……这你都闻得出来?”隔壁的年轻人有气无力地问道。   也不知道旁边这位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好精力。   刚来的前两日天天嚷嚷着,自己为陛下的造桥砍过树造过船,凭什么把他关起来,是不是要过河拆桥。再两日,开始说自己只是发热,捂一晚都能好,直接把他放出去得了。   昨日听到陛下渡河而来,说出了那两句话后,突然又闷声不吭了,只长吁短叹了一晚上,说什么歹竹出好笋,现在又开始对外面的动静指指点点。   这人也确实不太像是生病了,起码鼻子就很灵。   “笑话,这怎么闻不出来?我还能闻到别的气味呢。”他说得信誓旦旦,“大葱,肯定有大葱,还有胡荽,土姜,还有一点很淡的酒味!”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了。”   “什么?”   “我老家有一味土方,说是感染瘴疫的人,就用姜、葱、豉合在一起,煮成浓汤,趁热喝下,往往都能药到病除。”   “不算土方吧?”隔间外忽然有人敲了敲木板,“早年间冀州太平道盛行的时候,大贤良师就用过这方子。郡中医官也说了,浓煮热呷,能起到点效果。如今不敢随意用药,只能先用此法了。来来来,领你的——”   那中年人闷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从外面包裹得严实的人手中接过了一只土碗,盯着其中冒着热气的浓汤看了一阵,一点也不犹豫地将其一饮而尽。   带着点辛辣气味的浓汤,在这冬日里灌下,让人从喉咙到肚腹在一瞬间全热乎了,仿佛还能在额头上摸到一点热气。   “好!好汤!再来一碗!”那中年人将碗递了回去,听到两旁的隔间内,都还有喝汤的声音,立时觉得自己仍是腹中空空,不免有些恼恨,自己之前不该说话那么大声的。   但那送汤的人一接过碗,就往后面走去了。   “喂!”   “别叫了,又不是只有这一碗!”送汤的人回头应付。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另有一批人扛着食桶与汤碗,将一碗碗黑豆汤送了过来,取代了平日里的黍米饭。   这人活的年头也不算少,又加之嘴刁了些,一口便尝出,这黑豆汤里还有……   “大黄和附子?”   “算你厉害!”送饭的士卒都把脚步停下了片刻,“怎么说,你懂药理?”   他还是在搬运药物,将它们下锅的时候,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这人居然能一口叫破?   有点本事。   “我懂什么药理啊,早年间在冀州听过一阵渠帅的讲道。后面人散了,这些也就都忘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河内郡的寻常百姓,最多就是力气稍大些,还能响应起兵号召,做些体力活,却不料在这一口汤水中,又忽然被人按着脑袋一般,想起了早年间的事情。   可此刻在这里赠汤施药,压制疫症的,不是大贤良师,而是当今天子,又让人无端有种场面交叠的混乱。   对他来说,似张燕这般领了朝廷官职的,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太平道的人,更算不得黄巾军。   他对他们是熟稔有之,亲近有之,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情绪。   他之前和黑山军中的士卒称兄道弟,说点早年间的履历,也有自己的目的。这样一来,他虽然不能在做工的时候多领到几个工钱,却能在打饭的时候让人多加两勺。   可现在,掌心被碗中热汤焐得滚烫之时,他却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张燕会效忠那位陛下了……   连他这个曾经响应过起事义军的,都难免在此刻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对于原本就在逃难之中患病倒下,本就是寻常河内河东两郡百姓的人来说呢?   “喂,别愣着了,接过去啊!”   男人一惊,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就见面前的士卒已走过了第三轮,这一回送来的汤,明显要比先前浅得多,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将那碗抓了过去,眼中冒出了光。   只因那赫然是一碗肉汤,在当中,还沉着一小块肉!   这次他可不敢真将这一碗和先前的那两碗一般囫囵而尽,而是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汤中有些寡淡的肉味,与此同时,他睁着眼睛,盯着那一小块肉,盯得眼睛都有些发直。   倒是他隔壁那有气无力的年轻人,已发出了大口咀嚼的声音,仿佛已因这接连的三份“热药”重新恢复了元气。   “……说真的……”隔壁吸溜了一声,“要是这是断头饭,我也觉得值了。”   这年头能吃饱都是奢求,更何况是吃肉。说的好像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长肉,但能吃到人肚子里的,又有多少呢?   “去去去,少在这里乱说。”一听这晦气的话,送饭的士卒连忙打断道,“陛下说了,人吃得少,尤其是肉吃得少,就容易生病,如今也不知道这疾病如何对症,先让你们这些被隔开的吃饱饭,总是没错的。”   “但陛下又说了,之前吕将军被俘虏的时候,在牢中吃了多少饭食,全按照市价折算了,在他的俸禄里扣,如今吕将军也在河内办事,总不好对你们优待太过,全叫他看见了,这肉——”   “我现在吐出来成吗?”   “我还没说完呢!陛下说了,只按照市价的三成给你们记账,汤药全由他一力承担!”   那年轻人忽然就重新跳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再来一块如何?我觉得我必能药到病除,为陛下效力!”   士卒翻了个白眼,拎着桶就往前走去了。   这人想的什么好事呢!   要真能这样搞,这肉还能分给所有人?   “行吧,看来是没戏了。”   中年人嘴里还在慢吞吞地咀嚼着那块猪肉,听到一旁的隔间里,那对母子正在小声交流着什么,而另一边的年轻人也已遗憾地坐了回来。   “你说有没有意思?”他忽然出声道。   年轻人愣了一下,才听出隔壁这年长二十岁的人是将话对着他说的。“什么?”   “有陛下的那句话在,你不仅没觉得这是催人性命的断头饭,还有这闲情逸致与送饭的人开起玩笑了。”   “……”在中年人瞧不见的地方,那年轻人的脸色僵硬了一瞬,他闷声思索了一阵,笑着回道:“……或许是因为,天还没塌吧。”   他刚被“抓”进来的时候,其实在心中,骂了许多声贼老天,也将渡河前往洛阳的陛下骂了许多遍。   哪怕皇帝下了罪己诏,向他们摆出了谦逊的姿态,但没得病的时候,他还能觉得皇帝是个好皇帝,生了病还被限制自由的时候,他就只觉得,自己又成了帝王路上的垫脚石,怎么能这么不记教训,凭什么觉得那些只浮于言辞的东西,就能让他们付出热血。   归根到底,皇帝流落民间,也有张燕这样的忠臣护持,怎么会有他们惨?   他们落入窘境时,连吃一口米汤都是奢侈。   可现在,他们被关在这新建的六疾馆中的同时,皇帝就在外面,在随时可能会有新的患病之人出现的外面,不仅正在积极寻找挽救河东的办法,还已先做出了一个个保守治疗、维系局面的举动。   陛下说了什么,他们听到了。陛下做了什么,他们也看到了。   在这样的两厢映照之下,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欠着陛下什么,也是一种安心。   那他又为何不敢和士卒说笑呢?   说不定下一碗送到面前的,就是真正的治病良药了。   但他刚要开口,忽然听见远处的一声惊呼:“快!快看这间!”   他跳起来迅速地扑向了“窗口”,顾不得再和一旁之人说话,就见数名士卒向着其中一间奔去,在一阵喧闹的动静过后,忽然有一道身影小跑着过来,合上了他们面前的“窗”。   外面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而是一声声地像是捶打在他的心口。   饶是他已告诉了自己,头顶上的天还没塌,他的心脏还是像在一瞬间被举起到了喉咙口。   这是此地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以他也没笨到,会觉得这是例行关窗而已。   那脚步声成组地离去,像是……像是踩响了死亡的号角。   “有人死了……是不是?”他颤着声音,觉得口中的肉味都突然有些发苦。要不是先前的辛辣热汤发出了汗,他甚至怀疑,他会一阵阵地腹中翻涌作呕,就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那隔间的中年人一点也没有安慰人的意思,坦坦荡荡地回答了个“是”字。   “你现在又没病重,你慌什么!五年前我还被人往肚子上捅了一刀,都能看到肠子了,最后又活过来了,随便抹两把泥土止血,照样活蹦乱跳。咱们命如蒲草,也如野草一般有活命的本事。刚才不是你说的吗,天还没塌……总不能一听有人死了,就先把自己吓死了吧?”   “你……”   不知道是不是那葱姜豆豉混合的“药汤”仍有后继的余力,年轻人又从手指感觉到了一点温度,努力振作了精神,“那你觉得,这个病死的人会被带到何处去?”   “还能怎么办,挖个大坑埋起来呗。”   往年大疫的时候都是这么办的。   但此刻交谈的两人却不知道,在今年有些不同。   当这病死之人被包裹在厚厚的袋子中,自六疾馆中扛出后,因他还有家人留在外面,便很快得到了通传。   亲人到场的本能,便想直接扑到那袋子之上,打开来看看死者的模样,看看他死前是否有经历过什么痛苦。   可没等他能有所行动,就已被人拉开到了一边。   “医官往各村镇各县传达的话你没听到吗!疾病是会传染的!你现在扑上去,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是他了!”   “那……那是我的孩子啊!”老者满脸的褶子里都藏着痛苦,两腿早已止不住地发颤,只凭借着本能站稳着,又被士卒往后带了带。“我,我不看他也行,那我现在就将他带回去安葬……”   他积攒的身家不多,甚至买不起一口薄棺,但起码,还能立个墓碑,不叫他断了香火供奉。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但扶着他的士卒只是眼神惆怅地看了他好一阵,低声道:“陛下有令,凡因疫病而死的人,全要送到一处,火焚,以绝后患。”   “什么!”那老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到这样的一句。   在短暂的呆愣过后,他像是疯了一般抓住了士卒的衣领,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陛下让人上门来告知他们,各家各户都要洒扫清理,简单擦拭,他们做了。要他们将发热患病的人全部从家中迁出,送到集中的地方安顿,他们也做了。看到陛下渡河而来,带来了药材粮草,并未短了对病人的供给,他们个个感恩戴德,愈发配合陛下的行动。   但为什么,他不仅没能救活儿子的性命,现在又要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火焚,以绝后患是什么意思?   “陛下说,史道人告诉过他,身患疫病而死的人,身上仍有疫病残留,就算掩埋到泥土中,也不能保证不会污染水源……”   “那是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火烧是什么意思?是让他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我……”   “陛下难道愿意这么做吗!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孩子,他只是不想死更多的人,失去更多的子民!”   老者挣扎着就想要扑向那布袋,却被身强力壮的士卒按在了当场。士卒的眼眶里也一阵发红,却仍是臂膀发力,钳制着奋力反抗的人。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那就随我们去看看,行吗?”   “……”   “就当,是去为你的孩子送行了……”   士卒的声音也轻了下去。   临近六疫馆的山丘,位处河内河东的交界,而此刻的山前,在距离驿道不远的位置,已挖出了一个深坑。   负责挖掘这坑的,都是军中卖力气的好手,也就将这坑挖得格外的深。   可是当这深坑中被填埋了这百来具尸体的时候,又让人恨不得那坑没有这么深。   他们是被灾情逼迫到背井离乡,死在半路上的人,终于被迟来一步的朝廷兵马收拾了尸身送来此地。是原本已在天子治下务工的人,被一场原本以为是风寒的疾病夺去了性命。是……   是春日将至,却没能看见花开的寻常百姓。   刘秉自穿越以来,见到了太多本不该由他见到的事情,已慢慢习惯了战场上的伤亡,但眼前这些因大疫而死的人,仍然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也看得到。虽因兵马环伺,同在此地的百姓默不作声,但这当中,对他这个火焚决定心怀怨憎的必然不少。   毕竟,如今并不是那个火化已成稀松平常的时代。   可为了防止大疫扩散,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也对这些跟随他再度回到河东河内冒险的士卒负责,他不得不这样做!   若要恨若要怨,那也得等到此地恢复往日的安宁再说!   “子龙。”刘秉平复了呼吸,缓缓开口。   赵云将手中点燃的火把,递了过来。   屯骑营精锐都与他这屯骑校尉随同陛下而来,也见到了陛下是怎样艰难地做出一项项决定,在涂涂画画舍弃了一些他记不清的东西后,有了那三碗送入六疾馆中的“汤药”,也有了今日的,焚烧病亡之人。   陛下在接过火把的时候,面上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已经被决绝所取代。   他当然痛惜于这些子民因病而去,但也更知道,现在死的只是这百来人,是第一批病倒下去又被夺去性命的人,躺在这冰冷的深坑中,若不想将来事态难以控制,就先将规矩定下,绝不容许半步退让!   年轻的天子手握火把向前而行,也让周围争执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两郡百姓只知陛下他盟誓起兵,攻克洛阳,驱赶走了董卓,听闻他目睹洛阳大火之后的惨状,削断了自己的头发,向天下明志,但在真看到他身涉险境出现在此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将目光望向了他仍未长长多少的头发,随后怔怔地望向了他手中的火把。   那火把翻滚着熊熊烈焰,举起在天子的手中,像是一点指路的明灯。   可它下一刻就会被投入尸首堆垒的深坑之中,把他们的亲人烧作灰烬啊!   这又要让他们如何去想,如何接受!   仿佛他们的心思已变成了吹向那年轻天子的烈风,既想托他重归青云,又想将他手中的火把吹灭在当场。   “陛下——”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在了远处,就在刘秉即将孤注一掷,将火把投向前方的刹那。   他闻声回头,就见卫觊一身白衣,自远处狂奔而来,在他的后方,还有一队车马随行,只是不如他身形灵便,先一步推开了拦阻在外围的士卒,冲向了陛下。   刘秉面色微变,只因在卫觊靠近之时,他已清楚地看到,在卫觊的身上所穿的,根本就不是寻常的白衣,而是一身孝服。他此刻的面色惨淡,也并不只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也是因为……他似乎哭了许久,面上犹见泪痕。   他站定在了刘秉的不远处,叩首道:“可否请陛下再等片刻,让这焚火之地,再多一人?”   刘秉喉头一阵堵塞,哑声开口:“卫仲道他……”   “舍弟不幸病殁,死在前夜。陛下有心令河东重获新生,臣又怎能不遵法令,擅自将他安葬。”   卫觊面如金纸,说出的话却仍是极力维系着平稳,“陛下唯恐蔡师有失,不许她渡河来此,故而我已将此事令人飞马报信于她,得到的是同样的答案。”   他红着眼睛,徐徐抬手,举起,也念出了那封回信。   “天子举火引路,仲道之幸也,天下人之幸也。 第80章   天子手中的火把燃烧得哔啵作响,混合在呜咽的风中。   面前卫觊的声音也烧在火里,飘在风中。   明明是这样沉重的一句话,却无法在出口的第一时间,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只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刘秉的耳中。   他无法知道,当卫觊因兄弟的死讯伤怀之际,又收到了天子下达的焚烧尸身诏令,是怎样的心情。隔河而望、不得渡河而来的蔡昭姬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最终写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只知道,因这一句,他手中的火把可能更无法放下,也举得更稳了。   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仲道之幸也。”   也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天下人之幸也。”!   以火焚烧遗体,在佛教仍不能算普及的当今,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来说,便是让人死后也得烈火烧身,不得安宁,就算是由皇帝亲自开口,声称这是防治疫病的必由之路,也难免让百姓心怀疑虑,乃至于怨言。   但当这句“天子举火引路”说出口的时候,今日的“异常”之举,又仿佛有了另外的一种解释。   ……   “这是……”   远远围观的百姓听不到卫觊的那番话,但能看到,陛下亲自扶起了卫觊,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是随同卫觊而来的车队从让开的一条路中经行而过。   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到,在这车队当中,还有一尊木质尤新的棺材。   棺材之上,悬系着寻常百姓不可能会有的绸缎垂挂,白得刺眼。   此刻,那辆拉着棺材的马车没有与其他的一般停在场边,而是向着前方的深坑行去,将棺材顺着坑边的坡道送到了坑底。   在一众布袋裹尸的病亡遗体当中,这具棺材显得尤其的醒目,可再如何醒目,那也不过是即将被大火点燃的其中一员而已。   是棺盖开启后,一张已失去生机的少年人面孔。   “那是河东卫氏的卫仲道,此次河东突生大疫,他也病重不治……”   “他……”   “卫伯觎是陛下的均输令,是协助陛下起事的重臣,难道就不想把弟弟的尸体留下,找个风水宝地安葬吗?或者明面上告诉陛下已将人火焚,免于疫症传播,实则将其入土为安。”   “以他这元从之功,难道还不能向陛下求个恩典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的嗡嗡作响。   是啊,为什么呢?   “家主和蔡师都说了,天子举火领路,护送死于疾病的亡魂归天,不仅是为如今的生者求一条活路,也是死者的大幸!这不是让他们亡灵不安,而是一份殊荣!”   “蔡师在回信中说,若是卫仲道能赶上这天子号召除疫的第一把火,更是天下间难得的荣幸。”   既是殊荣,那又为何要逃避呢?   哪怕是士族公卿子弟的骨肉,也会在这一把大火当中,与困窘而染病的百姓尸首混在一处,变成谁也分不清是谁的骨灰。   但,有陛下明火在前,他们都能各自得到解脱。   那么陛下的点火避灾,就显然并不只是对那些普通百姓的严刑勒令。   这便是为何,卫觊不辞辛劳,也要即刻将卫仲道的遗体送到此地,也一并……   “火起了!”   “快看!”   一声惊呼响起在了人群之中,也像是突然之间,点燃了周遭窸窸窣窣的交谈,变成了炸锅一般的惊呼。   手执火把的天子终于重新走到了坑边,像是与这些不幸罹难的百姓做出了最后一次告别,抛出了手中的火把。   他点起了火。   蔓延在火油之上的烈焰,没被吹灭在风中,而是利箭一般扎入了下方的助燃物事中,只短短一瞬,就从那一点星火变成了滔天赤浪。浓烟与火势,很快便将人包裹在了当中。   有人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扑上前去,再向前方的火坑投去一眼。   但又被另外的场面定住了脚步。   天子丢下了手中的火把,却仍是踽踽前行,步履稳健,向着人群的方向走来,众人也这才留意到,当狂风助长火势的同时,也隐隐吹动了他的衣衫,叫人看见,在他的外袍之下,其实穿着的是一件寿衣。   只是这一次,不似数月之前那般,是以儿子的身份,远远向着死于洛阳的何太后表达哀思,而是,以一位执掌天下的君主,为庶民举哀。   在这一刻,他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话都已经说了。   在慢慢散去的人群中,也自那一瞬的静默过后,终于重新有了新的声音。   “之后……若是有人病亡,还是送至此地吗?”   “还是由陛下点火吗?”   “我听戍守的卫兵说,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处置阳奉阴违,还是一并送来这里,等到两郡疫病平息,便在此地造林修碑,以记万民。”   “修碑纪念吗……那很好了。”   “……”   大火未熄,烧得那一片模糊在烟雾中,却好像隐约已能看到,若是此地填满覆土,又立下碑铭在此,会是怎样的场景。   那当然是很好的。   相比于他们自己草草填埋,树个木制的墓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用了田地,无力抗拒地被拖拽出骸骨,或许还真是今日这样的情况,更能让他们保全一方净土。   有天子执火引路,他们也已比挣扎求生的人幸运得多。   还有,他们其实也不该对陛下有怨的。抛开这火焚一事,陛下他做得已经够好了。   能有几个皇帝,真将罪己诏上的话当做自己必须遵从的准则,在听闻河东有大疫征兆之时亲自带兵前来。又能有几个皇帝,不是随意了结患病之人,而是将他们隔开在六疫馆中供给吃食药物,希望当中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就算是烧毁遗体,那也是陛下的济世救民之策啊。”   “归根到底,还是要怪这疫症的由来!”   “先前不是有人说了吗?是冀、并两州因旱情闹饥荒,州中的苦命人逃亡到这里,病死在路上的多了,没来得及埋葬,就成了疫病……”   “他们现在倒是魂归土地了,可是司隶的隐患却还没消除呢。”   所以,这当然不能怪陛下!   是陛下让两郡的盐铁石炭行当兴旺,让这里的百姓早早成为陛下的子民,让外面流亡的苦命人艰难跋涉,也想要扎根在此。   是这世道从不怜悯背负重担的人。   是那冀州明明早有黄巾起事,并州有胡人杀死刺史,朝廷却从不想到派遣一位合格的官员来治理!   “并州……并州的官员之前就来陛下面前认罪效力了。”   “冀州呢?”   “那冀州的州牧,不是还说是汝颍名士吗?”   “名士什么名士!”一名眼眶发红,正有亲人葬身在那深坑中的年轻人怒道,“之前陛下在河内举兵,向冀州发出檄文的时候,他响应了吗?要是他只是不通军事,一门心思治理地方也就算了,这些从冀州过来的流民,又作什么解释?”   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们必须要为此间的事情找到一个罪魁祸首。韩馥造成了这流民的来源,是不是就应该对此负责?   毫无疑问!   陛下此番有担当的表现令人敬佩,也就更让人不愿看到,在这大汉疆土上,不仅有董卓这样意图染指君权的谋逆叛臣,还有韩馥这样徒有名士之称,实则毫无作为的混账废物!   他咬着牙,语气愈发激烈:“若我现在手上有一把刀,我必定现在就杀奔冀州,取了韩馥的狗命!”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此地的众人响应:“是!就该如此!”   要怪,就怪那源头去。   可就在此时,一个坚毅而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高呼:“那就大可不必了。”   众人含怒的表情顿时集中在了那说话之人的身上。一人厉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为韩馥开脱吗?”   审配面色复杂地站在众人当中,思绪仍未能彻底从近日所见的种种,以及方才陛下的那一把烈火中挣脱出来。   但在这一刻,他已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表希望由他来向陛下报信,又说出了那句随机应变的话。   君王已经为臣子的任性做出了托举,为百姓的生机不惜背负上骂名,那做臣子的,又何妨再添一把火呢。   他平日里不喜欢说假话,但今日方知,有些话说出来,必然有其道理啊。   冀州那边也已咬死了韩馥的立场,那又何妨让更多的人知道!   前有卫觊响应着陛下的号召,绝不让亡故的亲人破例,为陛下正名,后也有……   审配目光一沉,开口答道:“陛下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希望说动韩馥认罪,卸任冀州牧,折返还朝,谁知此人竟在冀州另有图谋!”   先前问话的人惊道:“什么……?”   “韩馥不满于陛下继位,一面结交董卓,一面另图新君,有意扶持北方幽州牧称帝,被刘景升察觉,说动麴将军包围了韩馥宅邸。此人见计谋败露,竟选择了畏罪自尽!”   众人哗然,在起先的一阵说不出话来后,又忽然变成了更为激烈的声讨。   “好哇,难怪他没空管治下的百姓,原来是有另外的要事待办。”   “什么幽州牧不幽州牧的,我们只认这个陛下!”   “畏罪自尽真是便宜了他,怎能死得这么痛快!”   “要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法找他的麻烦了。”   人都死了,确是不可能再把人拉出来重新杀一次了。   只能继续挨世人的痛骂吧……   “我以为,审正南为人正直,既知冀州内情,虽能为朕效力,却也不屑于做这四处宣扬之事?”刘秉揉了揉额角,难掩面容上的疲倦。   但审配又分明能看到,在他这边的动静闹大了之后,被请到御前时,听他说了其中始末,陛下的嘴角微微往上抬了抬,像是对他的表现格外满意。   审配叹道:“百姓的怨怒不会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就像尸骨在火烧后仍有余灰。那又为何不能让他们的怨恨,流向一个确实该死的死人呢?”   “当民怨有了去处,他们有了振作起来的动力,陛下随后要做的事情,不就没那么难了吗?”   他向着刘秉拱手,语气沉沉地说道,像是也在同时,做出了某种决定:“草民相信,陛下能有今日的表现,就一定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   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吗?   刘秉沉默了片刻,抬手道:“那就由你将此地的事情转告景升,也告诉他,有此一出,他不必再为逼死韩馥一事内疚,只需稳定冀州局势——”   ……   “查验冀州境内有无疫病征兆,核查冀州府库存粮,启用冀州贤才后无需在韩馥生死上计较,全力筹备冀州的春耕。”   审配向刘表躬身行了一礼:“恭喜使君了,陛下说,使君诛杀叛逆有功,如无意外,待他回到洛阳之时,这冀州牧的大任,便该交到使君手中了。”   刘表的脸色,却好像并不像是审配所想象的那么惊喜。反而是一旁的麴义险些开口就要说出一句道贺来,结果被刘表的表情逼退了。   “……使君?”   “我……我很惊喜。”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出声。   他好像是应该感到惊喜的。从被俘虏的敌方朝廷委任的荆州牧,到另一方朝廷提拔上来的冀州牧,仿佛只有一步之遥,发展之快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甚至他敢说,此地的消息若是传到关中,为了避免他这个冀州牧再无后顾之忧,一心为刘秉效力,董卓必然不敢再如杀死袁隗等人一般果断,杀死他的儿子刘琦!   “冀州牧”的名号,于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惊喜。   但在惊喜之余,又何尝不是惊吓?   “我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之前我从洛阳前往冀州的时候,陛下让人传讯,让我务必不能在河内逗留,即刻赴任出使……”   “那个时候,河内河东两郡应已有染病迹象,陛下是怕你这位使者染病,所以专门有了这一句叮嘱吧?”审配说道。   该说不说,刘表明明一度做了叛徒,却还能得到那位仁君这样的对待,着实让人羡慕。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胸襟坦荡,有圣人之风,才让卫觊与蔡昭姬绝不希望他陷入为人诟病的漩涡之中,拿出了那样的一份答案。   但刘表看明白了审配的意思,却更觉哭笑不得。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和审配说,不是啊,他之前以为陛下的催促是对他这位降臣的警告,这才让他把一个简单的出使,变成了联手麴义发起的反叛,搞出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不错,从河东河内百姓痛骂韩馥,觉得他死不足惜的结果来看,他直接把韩馥打成叛逆的决定,显然是做对了。   从他本人的角度来说……   不知道怎么讲,就很微妙。   在这样复杂的心绪中,他竟只能说得出一句话来:“陛下他……实在是与先帝大不相同。”   “但与白手起家的太祖高皇帝与光武皇帝,又何其相似呢?”审配叹道,“若是韩馥泉下有知的话,真该让他看看,不是神人将在燕分,而是神人出于河内。”   “罢了,多想无益!”刘表拍案而起。   他虽年长,心气却不低,此刻得了刘秉的那句冀州牧许诺,虽隐约觉得,自己像是一步步钻入了陷阱当中再跳不出来,却又难以避免地面露振奋,知道此刻正是他该大刀阔斧办事的时候。   五十而知天命。不是知道命已如此,而是知晓人生反复,绝处逢生!   他抬手,审配便将刘秉让人誊抄成册的防治疫病之法,递到了刘表的手中。   刘表草草翻阅了一番,继续说道:“召集冀州境内名医,协助我等执行陛下的诏令。”   哪怕陛下自己都说,这是他在名医未到时,临时做出的举措,不知其中对错,但以审配在两郡见闻,六疫馆外的疫病情况被控制得相当好,馆内虽有死伤,也远比早年间先帝不闻不问时好了太多太多。   相信所谓的名医,还不如相信,陛下能将这乱局彻底镇压下来。   那么冀州这边,既然罪人已死,也绝不能掉队了!   ……   不过刘表不知道的是,被陛下点名求索的两位神医之一,已经在被人护送北上的路上了。车马途经洛阳,并未停留,便已向北方疾行而去。   只是坐在车中的张机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他年少时就跟随同郡的医道大家何伯祖学医,也学成了一身好医术,就连与他同乡的名士何颙都说,他这个人才思敏捷,聪明稳重,但不是做官的好料子,反而如果去学医的话,一定能成为天下闻名的医者。   这名声也没道理能传到皇帝的面前吧,还是一位刚刚登基,年岁不满二十的小皇帝。   何颙夸赞的另外一个人,是有着“王佐之才”美誉的荀彧。这位尚且是响应了招贤令,前去毛遂自荐的,怎么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陛下亲自相邀。   最神奇的是,陛下对他的称呼,是张仲景,而不是张机。   “仲景先生坐稳了!后面的一段官道在山中,有些颠簸!”车外忽然传来了车夫的提醒,拉回了张机的思绪。   他推开车窗,吸了一口冷风,“你实不必如此客气!”   这几日间接连被这么称呼,他都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了。可正如何颙所点评的那样,他确实不是个做官的材料,比起升迁,也更喜欢钻研药理。   所谓“君用思精而韵不高”,莫过于如此了。   明明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被举为孝廉,但如今年过四旬的他,还在县令的位置上打转,除了在县中定期举办义诊之外,其余的政绩可以说是毫无值得称道之处。也难怪那位张将军在被人指路找到他的时候,先是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就转头问道,需不需要他先往自己的手上划一刀,看看张机的医术如何。   倒是那位刘荆州举止儒雅,语态从容,将陛下相邀,河内河东急需名医的事情告知于他,让他立刻动身往北方一行。   但想到陛下相邀,竟是相信他能对疫病开出对症下药的药方,挽黎民于水火之中,他心中的那点疑惑,又随着车马的颠簸,变成了忐忑。   也让他明明可以安坐车中,现在手中又捧上了这几年间积攒的医案卷宗,以防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疏漏。   当马车渡河而行,行在这已因春水化冻,微微摇晃的河桥上时,张机才终于从卷宗里分出了心思,落到这片按照陛下诏令所说,感染疫病的土地上。   但让他倍感惊讶的是,这里的情况,和他经历过的四次大疫,都不相同!   他接过了接引之人递来的麻布“口罩”,发觉此物密密地缝了五层,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口鼻,也成了他经行之地所见的风尚。   而从那一双双露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生死由天的麻木,不是灾情四起的惶恐,是……是倒映出的春意初生,冰雪消融。   当听闻此地的患病之人已全被隔绝处理,供给热汤与肉食,死去的病患也用强力手腕焚烧处置,防止疫病扩散时,张机更是觉得,自己像是在听天书,也来到了一片太过神奇的地方。   这一切的源头,正是那位不知为何邀请他的人,是这重新夺回洛阳的君主。   张机也绝没有错认,当从通传之人口中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年轻的皇帝眼中迸出了一抹亮光,甚至有别于一般的惊喜。   “你就是张仲景?”刘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前来。   张机连忙应道:“正是。只是微臣不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此刻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刘秉不敢说自己心中的包袱,终于因为点名的人被带来而落下,但此地的人都听到,陛下用着那绝不让人怀疑的语气,说道:“朕在梦中所见,河东河内的大疫会被很快压下,并未酿成祸患。而你——”   这是张机第一次见到这位陛下,但他看得到,对方有着近乎纯粹的赤子之心,以及一双让人无端信服的眼睛。   “你是天命赐予朕的一方助力。” 第81章   张机忽而语塞:“陛下,我……”   刘秉打断了他的话:“朕不远千里,请你前来,总有朕的道理。那你也只需放手去做就好了。”   “是……”   张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陛下选中,就像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陛下对他,会有这等毫无缘由的信任。   但在这句仿佛能够预见未来的话中,他来时路上不住翻阅卷宗的忐忑不安,仿佛忽然就归于平静。一如黄河之上的湍流,因为那道桥梁的缘故,被减缓了下来。   天命,一句从皇帝口中说出的天命,分量何其之重啊!   陛下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更是让人无从怀疑。   那么,若是当年何颙对他的评判没错,若是陛下所说的天命没错,他或许早就应该不必多管仕途如何,只需在医道之上钻研就好。   客套的谦让的话也确实都不必说了!   张机抱拳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   “他真能解河东之困,将六疾馆中的病患一一治愈?”   这位刚被接来的神医已因陛下的一番话,将众多杂念都抛之脑后,在向陛下深深行了一礼后,便向六疾馆而去了。倒是刘秉还在向窗外看着他的背影,也忽然听到身旁之人问出了这样的一句。   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卫觊。   他也和刘秉一样,向着窗外望去,甚至还要看得更为认真一些。   刘秉叹了口气,回身说道:“伯觎或许更想说的是,他要是能早一些被提拔,或者能早一些来到河东就好了?”   近日的奔波,与此番兄弟丧命的后事,都让卫觊比起先前清减了不少,眉眼间更是难掩倦容。   刘秉有心给卫觊放一阵假,但被卫觊给拒绝了。   按照卫觊自己的说法,若他在此时歇息,又如何对得起亡故的弟弟,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任呢?   只是他办事的时候还像个没事人,在听到刘秉的这句话时,依然难以避免地红了眼眶。“早与晚,或许是有很大的区别。但时运如此,怪不得旁人。”   “可如果我说,刚才那句是我骗他的呢?”   卫觊怔住了:“……啊?”   刘秉没有避讳的意思:“我说,刚才的那句话是我骗他的。若是上天真的向我告知,张机能够替我平息一方疫病,那么就不应该只让我知道一个表字仲景,而是应当从籍贯到名字全都告知于我,起码让我找他的时候也能方便一些,更不必担心会找错了人。”   “那您这话,是为了……”   “为了让他早一些适应此地的情况,将他在看诊用药上的天赋,都全部挖掘出来。”   “那朕当然不能说什么——赶紧医治好他们,否则我要你的脑袋,而应该说,你就是注定要来到我身边的神医,是不是?”   这前半句话,卫觊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和眼前的陛下联系在一起。   说不出的违和感,让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所以,这就和陛下教授张将军孙将军他们习字是一样的,得先让他们知道为何要学,相信确能学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刘秉点头:“是,打仗需要军心,治国需要民心,这医治疾病,当然也需要信心。有这句话在,起码对于张仲景和即将被他诊疗的百姓来说,就有了一份底气。仔细一想,当年黄巾起事时,张角向百姓赠予的符水中,也未必每一份里都有足量的药物,但他让这些人相信,汤药能够让人活命,这些人也就真的竭尽所能地活了下来,更将他奉若神明。”   “再看眼前,这一场突生大疫中,天命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张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刘秉也就将那为数不多向外打量的余光,从窗口收了回来,继续说道:“此番河东河内的大疫,能在刚露苗头的时候就被控制下来,是因你细心,自家中报信里发觉了端倪。六疾馆建成,疫病不曾扩散,是你折返河东后,与士卒齐心办事。也是你与兰台令做出的决定,让百姓愿意相信朕的说法,接受火葬一事。这其中种种,都与天命何干呢?”   “何为人事,何为天命,朕一向分得清楚。倘若神医真能研制出疫病的破解之法,那也只是他有真才实学,该当得到奖赏的是他,而不是预告了他能有所成就的上天。在张机到来前的成果,也该奖励的是你,而不是所谓的朕背负天命而来。”   卫觊刚听得有些眼眶酸涩,忽然又听陛下用玩笑话的语气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真希望能有这样的好事,让药方从天上掉下来。”   他都能穿越了,怎么就不能让什么青霉素头孢菌素水杨酸之类的东西,也从天而降呢?   只给一身穿越前穿着的龙袍,是否太过抠门了!   ……   但显然,上天并不能听到这位特殊的“天子”,在此刻发出一句句控诉的腹诽。   自觉身负陛下期待和“天命”的张机,也只能背着他的药箱,走入这用于安置病患的六疾馆中,预备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的药理,用在治疗病患上。   在走入其间时,他又不觉感慨,此地真是他不曾想到的秩序井然。   一间间隔间若是作为房舍来看,其实还是过于逼仄了,但作为安置患病之人来说,却又已是再好不过的住处。   在入馆之前,张机还去看了眼此地供给的饭食,更觉惊讶。   别看这些人每日分到的肉食就只有一口而已,对于这些身患疫病的人而言,这一口肉,远比胡乱开出的药剂更能吊住元气。   这不……还能听见有人嚷嚷呢。   “……应该又是那个家伙。”引路的士卒额角一跳,满脸都是无奈。   “那个家伙?”   士卒连忙解释道:“嗨,他的邻居感染疫病死了,他被我们的人喊醒的时候还在发热,那我们当然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结果这家伙没两天就说自己已好了,让我们把他放出去。可御医都被董贼带走了,仓促之间聚集起来的医官又医术有限,包扎个伤口,看个头疼脑热的没什么问题,现在却没法确定,他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要说这事也是确实没办法。那么个身强体壮的人,若能有办法确定他的情况,让他出来当个壮劳力,难道不比把他养在这里好吗?   还不是为求万无一失呐。   张机将肩带一扯:“带我过去看看。”   被士卒带到此人的窗前时,他果然还在据理力争。   先前距离有些远,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现在离得近了,果然听到的是一声声控诉。“你们不知道让个好手好脚的人坐在这里,一步也不能出去,是什么酷刑吗?”   “来来来,去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   “不是说各处都缺人吗?把我放出去搬尸体也成啊!干什么,怕陛下点火的时候我冲过去行刺吗?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有这种想法,之前都不必协助军中伐木造船!”   “……”   “……你这么喊,不觉得口渴吗?”   中年人的声音猛地一顿,眼睛猛地盯向了开口说话的人。   只见在他走神喊话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约莫比他大上个三五岁的,衣着体面,发冠齐整,和先前见到过的几位被征用来此的游医不大一样。   他顿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刚才希望见到的“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你……你赶紧告诉他们,我到底有病没病,能不能被放出去!”   张机却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表现,一边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都喊了这么好一会儿了,能不口渴吗?”   张机不置可否,靠近了两步,“伸出舌头。”   见此人还算乖觉地照做了,他又让对方把手自窗中伸了出来,探了探腕端与肘端的脉搏。   “怎么样,我就说我没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庸医的样子……”   “你怎么和张神医说话呢!”领路的士卒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低声喃喃:“姓张的话,或许还真是个神医。”   张机挑眉:“若是说你确实有病在身,也还能叫做神医?”   对方顿时就炸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何病在身?”   “我方才问你是否口渴,问的不是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口干舌燥,而是你近来是否常觉口干。我摸你尺寸脉搏,都是沉细之状,可见你病在少阴,只是未即发作而已。来,学我的动作,按按自己的这里。”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瞧着张机的动作,伸手一按,果然隐有几分胀痛。   “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你和这些感染疫病的人症状相同,只是比他们轻微数倍而已。”张机对上了对方隐约皱起的脸,从容地解释道,又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病吗?”   中年男人顿时沉默了。但他刚沉默了没半晌,就忽然听见,隔间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像是脚下着了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砰砰朝着隔板拍了两下:“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又是葱姜热汤又是肉汤的缘故,那隔间的年轻人已比先前的说话多出了几分力气,“我就是笑,你先前说自己没病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陛下冤枉了你,现在……”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咳嗽了几声:“算了,得病也没什么好的。”   病患死亡被运出去的事情,是瞒不住他们的,就像陛下在外主持火葬,以降低疫病的传播,也已由送饭的人告知了他们。虽说这样一来,让人对死亡少了几分恐惧,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病倒呢?   他笑隔壁的那人之前的大话被拆穿,却又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对方陷入急病之中。   但他刚因这片刻的愁绪低下头来,就听到隔壁又把门板拍响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没听这位医官说了吗?我病得不重。”   他一个转头,又看向了张机,“您是——洛阳来的御医?”   “不,我名张机,是陛下自荆州南阳找来的疾医。”   “何止呢!”领路的士卒想到陛下先前的嘱托,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大声强调道,“陛下说,他梦到此地的疫病能被早早解决,这位神医正是其中一方助力!”   中年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那,那若是这样的话,您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看,我的体魄不差,按您所说我病得也不重,是不是正能用来测验治病的药方?反正我饭吃得多,药多灌几碗也没事。”   张机一愣:“你这……”   他听得出来,对方这话中的语气,分明不是希望能最先得到医治,从他这里得到治病的汤药,而是要用自己给他当个试药之人。可这人将话说得如此寻常,竟让人险些没能辨别出他的高义。   “我什么?你别看我杜长是黄巾出身,还不太乐意与褚飞燕一路,但我也听明白了,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陛下拿我们当回事,死人还给立碑纪念,先帝拿我们的脑袋当功勋,让皇甫嵩拿黄巾的脑袋立京观……”   “你一个疾医,还要从荆州去请,肯定是大才,到今日也就你这么笃定说我得病了,既然这样,我替你试试药怎么了,总不能让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来吧?”   张机余光之中,瞧见那一旁的士卒往另外一边的隔间看了眼,对着他微有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就见这头的隔间内,一名年岁不大的孩童正蜷缩在角落,看起来没有多少声息动静,让人不由心中一紧。   再回看先前那吵吵嚷嚷的家伙,张机已隐约有了个判断。“把他放出来吧。”   “他这……”   “我不会把他带离太远的,只是换个地方看诊。”张机一转头,就见那男人“趾高气昂”地踏着大步走了出来,又立刻提醒道:“你叫杜长是吧?”   “对。”   “我让你出来不是因为你说的话确有道理。各人体质不同,疫病的表现不同,哪里能用一个药方下去,就药到病除!”   他也没那么离谱,才来到这里,就开始用人来试药。   “你病症最轻,起码先将你治好了,放一个人出去,让大家安心吧。”   他随后又在六疾馆中走了一圈,发觉如同杜长一般病症有自愈迹象的,其实并不少见,看来汤药浓煮热呷,加上补充豆类与肉食,对于病人确有好处。陛下名为手段保守,实则也算是另一种对症下药了。   但正如他查验杜长脉搏所见的那样,此番疫病作用于肾肺,光靠着吃饱喝足,还远不足以解决问题。   站在抓药的木柜前时,张机就已慢慢严肃起了面容。他的眼前闪过了先前所见的种种,那些过往的医案与通读的医术都在他的头脑中碰撞,试图撞出一条出路来。   “伤在少阴,驱邪补气……当以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总觉得这其中还差了一样什么,可不知为何,那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没能被他成功捕捉到。   按说以那杜长的体魄,就算少了一两味药材,应当也不会太影响结果,或许可以先试一试再行调整。但一想到陛下的那句“天命”,他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草率行事,将就敷衍!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再加一味薯蓣如何?”   张机回头,就见一名风尘仆仆的疾医,在一名士卒的带路下,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人见他看来,又重复了一遍:“再加一味薯蓣,你看如何?”   薯蓣……   张机顿时面露恍然:“对!我就说我漏掉了什么!原来是它。”   他疾走两步,走到了来人面前,连忙问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回了个礼:“我名华旉,表字元化,若是没错的话,正是陛下找的,另外一位神医。”   想到先前刘秉的那句“天命助力”,华旉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评价。   或许相比所谓天命的说法,他对这位陛下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   他在抵达河内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不少与这位陛下有关的传闻。士卒百姓说他不畏疫疾,舍身前来,宛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幸好陛下有上天保佑,能不为疾病所困,更证明了他是天下百姓苦盼良久的明君。   以华旉看来,陛下的身体似乎还真与寻常人多有不同。只是这不同到底是因上天,还是因那位史道人,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影响,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得协助解决了此地的疫病,或许还有探寻的机会。   张机却不知华旉所想,已将他一把拉到了抓药的地方,连声问道:“你再看看,这剂量如何?是否唯独缺的,就是一味薯蓣?”   杜长隔着窗户,听着这一番用药的交谈,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不知该不该说,他现在又有点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神医了?   薯蓣(山药)这东西,在太行山中长着些野生的,因能饱腹,他搜寻、煮食过不少,用来入药却是头一回见。这到底是汤药,还是饭食啊?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他到底是来试药,还是来品尝药膳的?   但事实证明,张机和华旉二人或许不能一帖汤药,把六疾馆中的所有人都给治愈,却能轻易祓除他身上的病灶,让他活蹦乱跳地走出了六疾馆。   当他重新站在日光之下时,甚至有种恍惚的错觉,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重获新生。   而随后,一道由天子发出的调令,也自河内发向洛阳,传讯再调一批人手前来。   ……   “砰——”   “我说你在哪儿偷懒,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袁术惊魂未定地看着被踹开的大门,面容一阵扭曲,很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他,汝南袁氏的嫡系子弟,先因董卓入京经历了灭门惨事,又因陛下发话,献上了家资,可就算如此,依然没能回到应有的位置,而是和袁绍各去了个做梦都想不到的窝囊位置上!   今日他因心中忿忿,决定暂时放下对袁绍的意见,找他说上两句话,不管前仇如何,先想想要如何起复,结果刚听袁绍说到什么陛下身份有问题,就被上司于夫罗抓了个正着。   这人仰仗着认了皇帝舅舅,真是没给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子。   这里是袁绍他负责看守的粮仓!不是他于夫罗的地盘。   袁术抬手怒斥:“你别拿此地当是你匈奴王帐,在此逞凶!谁给你的胆子,四处横冲直撞!”   “谁拿这里当作是匈奴的地盘了?”于夫罗大觉袁术此人莫名其妙,将手一举,“看到了没,陛下的号令,还是急召!调我们去河内的!你以为我很想找你一起办事吗?”   这人的骑射本领尚可,但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马背上打杀的匈奴人相比,还是差了一截,也不知道早年间是怎么当上虎贲中郎将的,还是现在这个长水司马适合他一些。   袁术闻言一怔:“去河内?”   什么意思?不是说河内疫病横行,官员之中备受陛下倚重的,大多被留在洛阳吗,怎么忽然就要他前去了?是陛下看他不顺眼,于是要他也去身陷险境?   还是袁绍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比如将刚才的怀疑付诸行动,于是惹恼了陛下,然后连坐到了他的身上?   那早知道,他就不来搞什么兄弟叙旧了!   于夫罗可不管那么多,一把就将袁术向外拉去:“陛下说了,河内有一味药材仓储不足,要我们尽快入山,协助张将军一并寻找薯蓣,随后将其搬运下山。”   他们南匈奴人体魄强健,自能在这疫病横行之地出入如常,为陛下办好这件体力活。   袁术却已是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命令。   什么意思?他重新在陛下这里当上了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里挖薯蓣入药?   他袁术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委任! 第82章   可他再如何惊愕,再如何不满于自己接到的这个任务,还是踏上了赶赴河内的行程。   只是他都没料到,与他同行的人中,多出了一个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袁术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缰绳,向一旁瞥去,又冷哼了一声:“怎么说,你许子远忽然觉得袁本初他看守粮仓,没个前途,又来我这里讨要个亲随的位置了?”   许攸真想直接对袁术翻个白眼:“我看你是真没听明白本初的话!”   袁绍极力想要暗示的话,全成了白说。   袁术却满不在乎:“他说什么?说陛下容貌不似先帝与何皇后,那反正也不似他袁本初。说陛下不若往日仁善,对我汝南袁氏赶尽杀绝?那他怎么不看看,自己是否浪费了大好机会?若他能早一步赶赴河内与陛下会合,便不是陛下孤身领兵先入洛阳,他身为司隶校尉却迟来一步了。还有……”   “你别说了!”许攸好悬没被袁术的话,以及他说话的语气,气出个好歹来。   偏偏眼下,最应该为袁术养成今日模样负责的袁氏长辈,已是病亡的病亡,被董卓杀死的杀死,竟没个告状的地方!   袁绍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有这样一个兄弟!   话也听不明白,事也办不明白。   更好笑的是,他被这位陛下安排到了于夫罗的手下,几乎断绝了晋升的希望,却还兀自以为,自己只是被袁绍给连累了。   现在,他也只是怪于夫罗等胡蛮会被安排挖薯蓣这样的活计,把他也给捎带上了!   愚蠢!   他到底明不明白,倘若陛下真的不是陛下,袁绍又不似刘表一般,已被莫名其妙地收服了,甚至连机会都不给,就已被一步步瓦解权势,降级冷落,逼至说话也无人听从的地步。那么将来,他们的局势会有多危险?   固然现在,在所有人看来,袁绍都有一份指认真假弘农王的功劳,但他此刻的处境,就如饮鸩止渴,只有等死而已!   眼见好不容易等来的袁术主动上门又一次被破坏,袁绍可算是坐不住了,不得不让许攸陪同袁术往河内走这一趟。   河内为“陛下”的起兵之地,一定……   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并非皇帝,而是一个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骗子!一个抢占了刘辩位置却还将他骗得团团转,仗着刘辩胆小就谋夺帝位的疯子!或者是一个不知来路,蛰伏多年的“宗室子弟”!   许攸心知肚明,自己必然也在被当今陛下猜忌的名单当中,因他还有过胆大包天刺杀先帝的前科,那份招贤令便无论如何都和他没关系,还不如继续站在袁绍这边。   他也并未犹豫,满口答应下来了这份请托。   可一想到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术这不知所谓的玩意,许攸就只觉一片前途无亮。   偏偏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借用袁术应召而至河内的借口,他还得哄得点这位……   “公路,恕我直言,有些早年间的恩怨,到了今时今日若还执着,只会便宜了外人。”   “你是说刘表?”   许攸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在此时扭曲变形。   也不知道袁术的脑子,在该动脑子的时候动不起来,现在联想起来倒是挺快,只一句话就想到了当日朝堂上被举为正例,得了出使冀州重任的刘表。   但或许,这也算是个好事吧。   许攸答道:“可以说是!总之,你自这个长水司马的官职上已能看出,汝南袁氏早不复当年风光,若要复起,光靠着戴罪立功远远无用,正该摒弃偏见,兄弟同心。”   袁术若有所思,却仍是梗着脖子,颇不痛快地应道:“那得袁本初先将我不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再说。一会儿是什么偷龙转凤,一会儿又说陛下不似陛下……”   逗他玩呢?   “好好好!这些等到了河内空闲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袁术终于语气和善了几分:“那你接着说吧。”   许攸盘算了一番自己的调查计划,回道:“总之,你得先弄明白陛下所好,再与本初合力,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袁术险些脱口而出,他看陛下肖似先帝,喜好敛财,但这话说出来也没用,根本没法投其所好,干脆闭嘴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应道:“我知道了。”   但许攸这“弄明白陛下所好”说得轻巧,执行起来何其不易!   这一行被征调的胡人兵马自洛阳抵达河内后,连刘秉的面都没见到,就已途经温县而过,在此地与张燕等人会合,随即向东北方向而去,直奔太行山。   袁术望着手中被分发得到的铁铲,牙都要咬碎了。   见鬼的,他还真要亲自上山挖薯蓣去了。   张燕这群陛下的元从浑然不觉此事如何,更是无比好学,还颇为“友好”地向他发问,薯蓣这两字应当如何来写。   可这句话听在袁术的耳朵里,大概只有刺耳一种感觉!   是在又一次提醒他,他自昔日的虎贲中郎将,落到了怎样的一个位置。   总算在后方的一小队人赶上来的时候,那领头之人分去了张燕的注意力,让袁术大觉松了一口气。   张燕上下打量了那中年男子好一会儿,拧着眉头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杜长耸了耸肩:“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早就在河内混口饭吃了。此次不幸感染了疫病……”   袁术瞳孔一震,连连退出了数步,唯恐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害了自己的性命。   杜长连连笑了好几声:“哈哈哈何必如此胆怯!我能在这里,自然是已被治好了!为报两位神医救命之恩,来为你们带个路。早年间途经过这一片,知道此地的薯蓣长得尤其好。”   “再如何好,饿肚子的人一多,还能给你剩下?”张燕冷着一张脸答道。   “我说褚飞燕,你能好好听我说话吗?”杜长止步叉腰,呛声道,“冬日封山,薯蓣的根茎藏于土里,多少能保留下来一些,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就来带路的。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这同行的部将还能被个疫病吓退!胆小如鼠!”   袁术脸都要绿了。   偏偏还没等他开口,就已听到张燕嗤笑一声:“他才不是我的部将,我这里供不起高门贵子。还有,是我不好好跟你说话吗?明明是你先说什么我改名换姓,虚伪至极,接下朝廷任命,是对不起大贤良师的遗愿,我说这是权宜之计,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结果你现在这算什么?”   “我是……”杜长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发觉再如何说,他也是和张燕一般,认可了这位陛下,现在正在勤勤恳恳为他卖命办事。   仿佛兜兜转转,又与张燕走到了同路上。   最后就用没多少底气的声音回道:“我那是为救人性命。”   见他径直向上爬去,不敢再将脸对着自己,唯恐被人瞧出他的心虚,张燕嘴角一扬,在他后面说道:“你若真是为了救人性命,比起什么为我带路,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做另一件事。”   杜长不语。   张燕在后边走边说:“管亥和张饶手下有多少人了?”   杜长嘟囔:“……你问他们干什么?”   张燕答道:“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打仗没多少本事,就是为人够义气,还消息门路灵通,咱们同样是从冀州起事的,就你能和东边的管亥那一路也说上话。”   杜长:“那又如何?”   张燕猛地提高了音调:“那又如何?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先前我在冀州与司隶边界活动,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是管不到他们!我随同陛下在河内举兵时,头号的敌人是那强占洛阳的董卓,也管不了他们在做什么,但现在呢?”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刘表赶赴冀州,说动了麴义为他所用,还拿下了韩馥,确是个少见的治理之才,但他的脸面他的说辞,在麴义这里好用,在管亥等人这里却不顶用。   再加上,他还不是冀州的地头蛇,越界拦阻谈何容易。   若不能防范于未然,冀州随时可能出事。   张燕怎能不问!   “我只是认识人,他们可不听我指挥。”杜长面色复杂地回看了张燕一眼,“还有……你比先前还会说话了。”   张燕回答得坦率:“都是陛下教得好,是陛下告诉我等,识字也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士族所独占的权利,而是人人可学,人人能学成!”   一听这话,杜长又沉默了。   张燕倒也没催着他,而是眼看着他仿佛逃避一般,跳入了一旁的乱枝枯草之中,抄着手中的镰刀接连劈砍了数下,随后弓着脊背又将头往下压低了些,目光仔细地逡巡在枯枝之间。   他忽而目光一亮,小心地下刀入土,几下便翻腾出了一根带着红色锈斑的小枝。   那小枝不足两指粗,因上半段被人摘去,只剩下了小半截,看起来单薄又磕碜,但杜长的脸上却忽然迸出了一抹喜色:“看!我没骗你吧,我就说这山中有薯蓣!不过你们可千万小心了,这玩意生得细弱,别下铲太猛,将它铲断了。这支算长得浅的,深的可入土一丈有余,饿得慌的人没这力气挖它出来,正好便宜了我们。”   张燕伸手接了过去,又丢到了于夫罗等人扛着的竹筐之中。“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杜长敷衍道:“等度过了眼下这难关再说吧。”   “行,反正你也跑不了。”张燕满不在乎地招了招手,向后面的随从安排道,“学着他的样子找,这几日找够陛下所需的分量。”   于夫罗听着这两人的斗嘴正觉有趣,忽见张燕猛地回头,看向了他,或者说是瞪向了他:“我的人在山中开路,你们负责挖掘,绝不可耽误陛下的要事!”   他连忙应道:“这是自然!”   不仅他不能耽误陛下的要事,这一众吃上官粮的匈奴好手都得效仿张燕他们,做到眼明心细。就算是一看就废物的袁术,也得听他这个上官的话,好好在山里挖薯蓣!   这……可就苦了袁术了。   他早在听闻自己要被安排干这行当的时候,就已觉此事荒谬绝伦,现在正式上手来做,更觉得这像是对他而言的酷刑。   这薯蓣他又不是没吃过,但也只知此物能补脾养胃、补肾益肺,却不知此物的难看的表皮还能让他两手发痒,乃至于红肿。   他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山中溪流去洗手,或者干脆就撂挑子不干了,可下一刻,便有一道宛若利刃的眼神,扎在了他的身上:“你是不是在背后说陛下的坏话?”   袁术一噎,就对上了于夫罗那“你果然在干坏事”的眼神。   仿佛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他抓出在背后蛐蛐他那皇帝舅舅的事情更重要。   “我说陛下的坏话干什么!我在骂许攸!这家伙还说要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博陛下所好,结果蹭着我的名头来了河内,却没同我一并上山来。苦都是我吃了,就他在一边看热闹,你说我要不要骂他?”   要不是他答应了许攸,为了一并对外,勉强试试兄弟同心,他现在都想连着袁绍一并骂了!   他先前还觉得,自己起码有事可做,能到陛下的面前,总比袁绍继续可笑地守着那个粮仓要好,现在却觉,他还不如袁绍呢!   袁绍在洛阳,简直像是在享福。反观他——   嘶……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自己的手心,只觉那一处处红肿都格外刺眼,昭示着他此刻的经历是怎样刷新了他的履历。   于夫罗却显然理解不了袁术的愤懑,只觉他矫情:“骂个肩不能扛的文人算什么本事?我还以为你这路中悍鬼的别称是怎么拼杀出来的,原来也没悍勇到哪里去,只剩抱怨连篇的鬼话了。”   袁术:“……”   于夫罗扛着铁铲就往前走:“等下山了就跟陛下说,我要这么个司马着实无用,还不如把真姓司马的借我一个用用……”   “你闭嘴!”袁术火冒三丈,明知自己不该被这样的激将法说动,却还是厉声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不就是卖力干活吗?”   说的好像谁不行一样!他干!   万一他这重新得到官职后的第一趟差事,就让他丢了官帽,说出去岂不是要成天下人的笑柄,这是一向高傲的袁术能忍的?   再听张燕与杜长的交谈,好似陛下在河内河东的种种举措,又让先前不满朝廷的一批黄巾为之感化,随后必有一番大事发生。   袁术就更不敢在此刻浑水摸鱼,叫人抓了把柄。   毕竟,他若是现在掉了队,也就再无机会参与其中了。   他咬着牙,强忍着手中蚂蚁乱爬一般的刺挠,又加入了山中挖掘薯蓣的大部队中。   但虽是最出了决断,袁术的每一铲,依然带着一声向袁绍、向许攸的怒骂。   张燕远远看向这边,好悬没直接笑出声来,破坏了他在杜长面前表现出的成熟稳重。   他之前就和孙轻说,陛下给袁术的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在重用他,这不就已初现端倪了吗?   那董卓入京之事,本就是因世家挑唆而起,陛下又不是个圣人,如何会在目睹了洛阳大火的场面后,还能因那保密之恩,就对他们网开一面?   反正,他是不会对袁术有半分怜悯的,还巴不得此人更惨一些才好。   此行一并入山的人里,也没谁对袁术有什么家世上的艳羡滤镜,更是让他忙得团团转。   待得下山之时,他已是狼狈至极,浑身尘土,哪里还看得出一点昔日的贵公子模样,把许攸都惊了一跳。   “你……”   “我什么!我不是在为我汝南袁氏的仕途重启而竭尽所能吗!”袁术龇牙咧嘴地答道,却怎么看都因此刻的惨状而少了几分气势。   许攸:“……”   袁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劝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说什么兄弟同心,有什么话,等我见过陛下再说。”   总算他们这一群人山中一行收获不少。无论是带头的杜长还是习惯于山中行动的张燕,对于冬日出入太行山都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本事,没让他把小命丢在山中,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此刻,正要带着这一批“药材”向陛下复命!   于夫罗往目光坚定的袁术脸上瞥了一眼,脚下几个挪移,便到了张燕的身边:“他这惨状都不收拾一下,就要到陛下的面前,是要博同情?”   “呵,你觉得博同情对陛下有用吗?”张燕低声回道,“除了证明他没本事,还需多练练,有其他的意思吗?”   于夫罗顿时恍然,再想到陛下此前对袁氏兄弟的当庭发难,更觉自己不必杞人忧天。   事实上,他也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当袁术强打起精神,和于夫罗张燕等人抵达陛下的住处时,只得到了陛下正有要事在办,先将药材送给张仲景即可的答复。   “……有,要事在办?”袁术眼神呆滞地向着远处看去,竟不知该不该说,他无比痛恨自己的鼻子灵敏,已从此地的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这酒味之浓烈,恐怕非只一般的宴饮可比。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宾客满堂,都不曾有哪次宴会,有着这般惊人的酒水气味!   也不知此地是召集了多少人在此会面庆贺,才有了这样的酒香四溢!   若这就是有要事在办,是让他直接将此行所得全部草草交付,连面见陛下机会都没有的理由,他属实是难以接受。   “你愣着做什么,只是上山寻药而已,又不是开出了治病救人的药方,为何陛下非得见你?陛下莅临河内,督辖疫病之事,也不是事事都要过问,人人都需亲自去见的。要真是这样,陛下累都要累死了。”张燕漫不经心地开口,又往袁术的身上扎了一刀。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袁术就是觉得心头憋闷:“我……”   “成了!”   隔着院墙忽然响起了一阵惊声欢呼,也霎时间打断了袁术的声音。   那声音听来还有几分耳熟,让袁术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陛下自河内起兵的元从之一,黑山军的孙轻,如今的城门校尉!   没过多久,就已又传出了几句欢呼之声。   “成了,成了!”   这声音原本距离他该有一墙之隔,却忽然冲出了门来,直直压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正是孙轻抱着手中的一只摊子,喜气洋洋地扎入了他的视线当中。   张燕眉毛一竖,一把将人拦了下来:“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孙轻止住了脚步,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却没停下:“我这不叫冒冒失失,叫……得叫喜出望外!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早从折返河内开始,便叫人按照他以炭笔绘制的示意,搭建一座特殊的炉子。”   “也不知道那史道人生前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研究,这炼丹神术竟然在此地也能派上用场,也真被陛下做成了,将酒水比先前提纯了何止数倍!”   张燕:“烈酒?”   “远比烈酒还烈的酒!”孙轻语气轻快,乃至于轻佻,手中的酒坛却抱得稳稳当当,简直像是被狠狠箍在他的身前。“陛下让我即刻将此物送至两位神医处,说是既然早年间就有以药泡酒的传统,不如看看,这烈酒制药能否派上用场!”   他其实并不那么明白,为何当这东西终于成功的时候,陛下的眼睛里像是在闪着光,与额头上的热汗相互辉映。   他还不太明白,为何这史道人生前名不见经传,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也都不拿出来,直到陛下学成,才终于得见天日。   但他知道,陛下要做的必定是大事,他也跟着高兴就是了。   至于这些技艺为何没能发扬光大,必定是先帝的错,是他没发觉这些东西的潜质。   “陛下说,有此物在,这疫病或许还能更早一步结束!”   张燕闻言便已松开了手,连忙给孙轻让出了一条路。   只是因孙轻的大嗓门,一众人等都已先围了上来,以至于现在,光只张燕让开了还远远不够,就像此刻,袁术还在孙轻的前头呢。   “这酒……”   “让让,让让,这酒你可买不起。”孙轻脚下一转,就绕过了袁术去。见他两手发红地摆在身前,唯恐他要伸手来捞这酒坛,品品其中烈酒的滋味,连忙一句话把他喝退在当场。   他可没忘记,汝南袁氏的家产已因向陛下请罪而充公,那就算不说这是要立刻送至神医处的药品,袁术也显然买不起,或者说,他赔不起!   这还是关乎到河内河东,甚至是天下命运的事情,袁术就更不能来横插一脚。   不能叫他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但他说这话说得顺口,也自觉没什么问题,却浑然不知,只这简短的一句,给袁术造成了怎样的打击。   孙轻已经走了过去,脚步匆匆地奔向两位神医所在之处。   袁术却还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地往脑袋上砸了一锤子,维系着那个被定格住的动作。   孙轻他刚说了什么?   他说,你买不起,你买不起,买不起……   袁术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连带着还有孙轻离开之前那个太过轻描淡写的表情,都一并滞留在他的眼前。   连日山中挖掘薯蓣的劳累,反复遭受的打击与刺激,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忽然脚步一个踉跄,眼前一片漆黑。   ……   “陛下!”   刘秉循声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面前好不容易改造成功的蒸馏装置上挪开。虽然此物的造型还有些难看,是在釜甑的基础上做出了一次次的改造而来,但能达成他的目的,便比什么都重要。   终于大功告成的喜悦,甚至让他来不及伸手抹去头上的汗水,望着那一滴滴流入新酒坛的酒水出神。   他记得,在没有高浓度酒精的情况下,烈酒也能代替一部分的作用,用在消毒和萃取上,不过很可惜,其他的他就一概不知了。反正华佗和张仲景都到了他的手下,必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在这儿为此物的前景心驰神往,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呼喊。   “陛下——”   “何事吵嚷?”   张燕疾步入内:“陛下,袁术在门外晕过去了!”   刘秉一愣。袁术,在门外,晕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装置,又若有所思地闻了闻空气里的酒香,陷入了沉思:“袁术他……一杯倒吗?” 第83章 (一更)   袁术刚刚醒过来,就听到了许攸转述的这一句猜测,险些又一次晕厥了过去。   这个倒下的理由,竟不知和他被孙轻气倒,被挖薯蓣累倒,哪一个更伤他的自尊。   他怎么可能是一杯倒!简直……   “简直欺人太甚!”   许攸疾步上前,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现在还觉得,他……”   “陛下真是肖似先帝!”   袁术咬牙切齿,也将许攸脸色僵在了当场,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口。   许攸立时跳脚:“他怎么就肖似先帝了?”   “难道不是吗?”袁术振振有词,“先帝荒诞无度,沉浸于奇技淫巧,却常有拿捏臣子,敲山震虎之举,当今的这位不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已。可先帝敲打士人,用的是那些无根的宦官,当今却用那些口无遮拦的黄巾贼子,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若非袁绍无能,他又何至于落的一句嘲讽,说他买不起酒。   归根到底,还是有人拖累了他。   许攸费了好大的努力,才终于理清了袁术此刻的逻辑,只觉自己对于袁术的认知,可能还是有些不够,更是万万没想到,都经历了这样的一出,袁术依然不觉刘秉有什么问题,反而又一次将问题归咎到了袁绍的身上。   汉灵帝的往日作风,在袁术看来,也完全能成为刘秉今日行事的理由!   “……你,你真是!”   袁术只是被气晕,他许攸却是要被袁术气到呕血了。   不,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袁术的不够聪明,和他天马行空的想法结合在一起,简直是最要命的!   那些明明细究起来破绽不少的东西,在他这里都能得到解释。而一旦袁术的想法因为这一次次先入为主的解释而根深蒂固,再想将他的想法掰回来,就几乎不可能办到了。   许攸一把抓住了袁术的肩膀,趁着他此刻还未完全从那晕厥中缓过神来,声色俱厉:“从来就没有什么肖似先帝!他很有可能是个假货!我让你想办法弄明白他的喜好,不是要投其所好,而是要证明他的身份,你明不明白!”   “现在身在洛阳的荥阳王刘辩,才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刘辩。当日虎牢关下,我与本初指认他为假货,不过是希望即刻攻破险关,免叫洛阳再受董贼荼毒,不是真知道所谓的偷龙转凤、瞒天过海!”   “本初自冀州起兵,不来河内,先赴兖州,也是因为知道真正的刘辩绝不可能身在河内,而非错失了担任陛下元从的时机。”   袁术原本就因昏厥而模糊的思绪,又遭到了一记重击,让他立刻僵在了当场:“……你说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袁公路是什么样的人吗?”许攸又急又气,不得不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我把真话说出还不知会不会被人泄露出去,先前都只敢说,希望你与本初冰释前嫌,可现在看来,兜着圈子跟你说话,迂回着劝谏,不仅没用,还只会让情况更坏!”   那他也只能冒着另外的风险,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或许对袁术来说,把话说得直白一些,才是最好的。就该先把该说的事情说明白,以免不知在何时,袁术就成了刘秉手中一把刺向袁绍的利刃。   做出这个决定很难,但话说出口也就顺了:“本初说陛下不像先帝,不像何皇后,就是在提醒你这个真相!说他刻薄寡恩,也不是在夸他有前代帝王的遗风,而是在说,他对知情人正在予以打压,以便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身份!洛阳百官都被董卓劫掠而走,也成了他坐实身份的最大优势。”   袁术听懵了,简直要怀疑是他眼前的许攸正在发疯,此前刺杀先帝不成,又将主意打到了其他的地方。   “你认真的?要真是这样,荥阳王为何不自证身份,布告众人?”   “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许攸无力地答道,“兵权在那位陛下的手里,传国玉玺也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指认荥阳王是假,那些出身黄巾的兵痞即刻就能取了他的性命,还不如像今日一般,暂且保住性命。皇位上的人需要一个证明,他恰恰能充当这个人质!”   “那……”袁术的声音一颤,“既然如此,叔父还有兄长又是为何会惨遭杀害!若是如你所说,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之事,他们根本……”   “董卓杀人还需要理由吗?”许攸面色一紧,绝不可能在此刻承认,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促成了那真假定论,才让董卓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也让刘秉进一步坐稳了皇位,只能一句反问出口。“你也不想想,协助皇帝出逃,以假乱真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将你蒙在鼓里吗?你就算再如何行事无忌,也是汝南袁氏的要员啊!”   这句话让袁术沉默在了当场。   许攸又开了口:“胆子小的人做不了皇帝,但有些人的胆大,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袁术一阵恍惚:“若你所说是真……他的胆大,真的已是天下第一流了。”   “你不必再有这前半句的假设!”许攸眼神定定,“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与你之间的交情也没这样深,若非此事为真,也已是攸关性命,我为何要据实以告!”   “所以,你要在河内找到他是乔装皇帝的证据?”袁术的声音里仍透着怔然,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前,他应当如何反应。   更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没从那昏厥劲中彻底恢复过来,只觉,先帝荒诞不荒诞的不好说,他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却都是荒诞至极,无比可笑的东西!   连皇帝不是皇帝这样的鬼话,都能听到了。   偏偏许攸已因他软化的态度,语气愈发笃定:“正是!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绝不可能脱离自己长成的环境。这位陛下心向万民本是好事,但倚重草莽,不重礼教,必出自民间,颇受贼党影响。他起兵之地,当能找到蛛丝马迹。可是,只我一人,在这河内往来不便,未必能打听到多少东西,终究还是要靠你袁公路。”   袁术忽然眼神一厉,直直地看向许攸:“靠我?那我倒是要问你,查出来其中因果后,你待如何?洛阳朝廷官员一心向着那位陛下,我如今无钱无权无人可用,难道能举着证据扶持荥阳王归位不成?可若是想要我带着这证据,和袁绍一并不记仇怨,投靠关中去,更是想都不要想!”   汝南袁氏血仇在前,休想让他助力董卓。   那问题就来了,就算知道了,甚至是能证明刘秉的身份,他们又能做什么?   许攸的脸色有短暂的一瞬极为难看,但也只是须臾,就回到了平静:“是扶持荥阳王重回帝位,是联手此刻身在冀州的刘景升,还是自幽州牧处下手,都得等知道了真相再说。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袁术笑得讽刺:“你们先前就知道这错认一事,却在折返汝南这样的大好时候也不跟我通气,属实是没将我放在眼中,现在倒是来问我是怎么想的了。恐怕是他袁绍也没想到,他还能落个守卫粮仓的闲职……”   “我怎么想的?我该现在就去向陛下请罪才是!”   许攸顿时大惊,唯恐袁术此人任性惯了,会干脆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袁术已一把挥开了他,下一句话丢了出来:“你放心吧,我是去为我先前的晕厥请罪的,请这御前失仪的罪!”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但混淆皇室血脉,假充陛下这事确实太大了,他再如何厌恶袁绍许攸的虚伪,也得先弄明白。   那就不能因这气晕过去的事情,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不过事实上,他将这当作丢了脸面的大事,刘秉却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袁术到底是因接受不了孙轻的话,大觉破防,才直接晕过去的,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一个摆脱不了自己过往名利地位的人,显然不会是他能委以重任的臣子。   最多就是用他来判断袁氏近来的动向,再多关心两句:“他不是因为染病才倒下的吧?”   于夫罗连忙回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这件事他早就去确认过了,唯恐袁术这人干活没本事,还要把他们其他人都给拖累了。   可话刚出口,于夫罗又忽然眼睛一亮,试探着开口:“陛下,我觉得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要不然,您新酿造的烈酒给我们各分一些吧?”   张燕顿时就跳了起来:“你这鬼主意打的,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于夫罗被揭穿在当场,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刘豹怎么就正好留在了洛阳,没有伴驾而来呢?若是如同上次的蜂窝煤一般,由这小子在陛下身边打下手,那怎么都能分到些许。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迎上了陛下凌厉的眼神:“此物是药还是酒,你等务必记个清楚!京畿连年收成欠佳,府库存粮连供给士卒所需都捉襟见肘,还是依靠着卫范大姓以及汝南、荆州缴获所得,才能支撑至如今。若是四处盛传此法可酿好酒,甚至能向贵胄兜售谋取暴利,粮食会流往何处?”   “如今是因河内河东病患四起,烈酒也可充作药物,才有了这不得已的举动,一旦此间事毕,谁若擅将其作为饮用的酒水,一概严刑峻法处置!”   在听到孙轻的那句“买不起”时,刘秉既觉有几分好笑,却也忽然被一记当头棒喝敲醒,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不是个能让大多数人能吃饱饭的时候,没有后世的各种肥料和器械,没有杂交水稻。   买不起,就是真的买不起,甚至买不到。粮食也需要精打细算,直到今年秋收为止。   酒水所消耗的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极有可能变成推动局势恶化的一尊筹码。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将烈酒放在药物的位置,还是因人命大于天,才由朝廷承担其消耗的药物!   于夫罗甚少见到刘秉拿出了这般冷冽且不留情面的语气,猛地心头一紧,连声应道:“陛下放心,臣先前那句只是戏言……戏言而已。”   可不能叫陛下觉得,他如此贪图享乐,不够稳重,竟是因袁术在他军中,也向此人学了不良作风!   他刚欲再顺口提一句关于“司马”的事情,忽被外间的一句通传打断在了当场。   “陛下!六疾馆那边,有好消息!”   刘秉摆了摆手,示意于夫罗不必多言,自己已当先一步迈上了亲随牵来的马匹。穿越至今已有将近半年,他背后又没少付出努力,此刻已再难被人从他骑马的动作中看出生疏来,只见得那匹快马疾驰而出,载着迫切于见到喜讯的陛下直奔六疾馆的方向而去。   正欲前来请罪的袁术慢了一步,便只瞧见了于夫罗等人追上去后,扬起的一片烟尘。   这一行人来得比华旉和张机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了。   刘秉当先一步翻身下马,与迎上来的二位神医相会,从衣着到神情,都不似帝王应有的体面,却让人为之心头一热。   张机赶忙解释道:“陛下莫急!确是好消息!”   他一边领着刘秉向内走去,递来了此地遵照圣谕置办的“防疫服”,一边解释道:“正如陛下所料,烈酒提取药性,远比寻常的酒水好用数倍,各方药材也已齐备,要遏制病人的疫症,让他们尽早康复,并不再像先前棘手。”   “如今依然以食补与药补双管齐下,些许早前体魄就不差的,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了。您看——”   刘秉顺着张机伸手指去的方向,就见山中挖来的薯蓣,早已尽数处理完毕,留下了一半用于食补制粥,另一半则入药熬制。   杜长小心地将烈酒抹在双手,接过了一名药童手中的汤药,兴冲冲地便向着六疾馆中快步走去。   “你别送错了!当心一些!”   “不会错的,我对过医案了!”   趁着他们这群人上山去挖薯蓣,趁着卫觊去补全其他有缺的药材时,张机与华旉二人已合力看诊,将六疾馆中的病患全录入了医案,也确定了各人的药方,调整了因年龄和病症不同各自应有的药量。   就像此刻杜长手中捧着的那一份,就是送到他隔壁病房中的。   那个病得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被扑面的酒气所惊醒,就听到了隔间母亲的安慰,睁大着眼睛借着杜长的助力,把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虽知道药效的发作应该没那么快,他还是忽觉自己的额前微有热力贯穿而出,带出一阵热汗,让他先前蒙着一层雾气的视线,比先前清明了几分。   但也有可能,是被相隔着一个房间的声音惊醒的。   那年轻人拍响了门:“我说,你之前喊着要试药,头也不回地走了,病好了也不来给我们报平安,现在回来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   杜长无语地起身,绕了过去:“我是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但也没因痊愈多长出两只手来,我看你肯定能活,哪有那么着急!你等着……”   他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关切的目光,顿时将那大嗓门都收起来了不少,“我现在就去拿你的药。”   可他这前去取药的一个回头,便忽然瞧见,陛下不知何时已随同两位神医出现在了此地。或许还已来了不短的时间,只是他先前忙于送药,没能发觉他的出现……   “陛下……”   “愣着做什么,去取药吧。”   这只是六疾馆中的一隅,却好像照见的,是整座医馆,也是整个河内河东的缩影。   在那年轻人的病房前,恰好有一角的日光,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种子,在几日前的雨水中吸饱了水分,在汤药飘起的热力,在春日过境的暖风中催生出了新芽,探出了一点绿意。   这一点绿色在周遭依旧灰暗的土地上,显得异常的鲜明,也让此刻虽不是人人都如杜长一般走出了“囚笼”,虽细细听去,还能听到病患沉重的呻吟,但已让这春日光景愈发清晰地掀开了一角,也将刘秉脸上的阴霾紧绷情绪,缓缓地掀开了翻页的一角。   春风忽至啊。   却不是真有春风吹在了杜长的脸上,而是他抬眼,就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如春风吹拂众生,倒映着馆中萌生的生机与希望。   也让他忽然又一次想到了张燕的话……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这不是一句随便问出的话。那些仍未得到归属,流窜于两州,甚至是流窜在青冀徐兖四州的黄巾,是否终于等到了出路,应当安定下来了?   他们这些因为怀念大贤良师,因为憎恶朝廷权贵,因为想要争一个性命由己的人,是否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明君?   一个从河东河内的百姓中走出,也没忘记自己誓言的领袖。   ……   他喉咙间一阵哽噎,忽然又喊出了一声“陛下”。 第84章 (评论加更)   这一声“陛下”,远不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而已,也代表着,又一个曾经举起武器抗争,并不麻木的人,看到了百姓求生的希望,对这位上位者表达了最真切的认可。   就是——   ……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杜长,应该叫肚肠。”   张燕绕着杜长走了两圈,用着不知道是否该说是玩味的语气感慨,“怎么就你能前几日还在嘴硬,现在一声陛下,说得这么百转千回呢?”   杜长:“……你自己想那么多做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又不是不记恩的人,这话我跟你说过。”   “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了,我还有要事待办呢?你不是也有事要做吗?”   这下沉默的,换成张燕了。   他脚下仿佛生了钉子,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看错,当那句“陛下”出口的时候,陛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   一如先前当他举火而焚之时,卫觊说出那句“天子领路”,有着鲜明的闪光跳动而过。   这是一句对陛下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也想要得到的回应,一句证明他此行不虚的答复啊。   那他又何必因为先前的立场矛盾,和杜长计较呢?   何况,他现在也确有要事待办。   杜长自觉自己是刚从疫病中康复,没那么容易再中一次招,自告奋勇地领了分发药物的重任,而他张燕,作为陛下最为倚重的元从,既要继续在两郡巡视、查漏补缺,还要监督杏林碑的打造。   那杏林碑,正坐落于那焚火烧灰的墓葬之上,也是陛下许诺给那些百姓的纪念碑铭。   大书法家蔡邕乃是本朝书写墓志铭的好手,便如已故的太傅胡广、太尉桥玄,士人代表郭林宗等,都是由他撰写的墓志铭。   可惜他为董卓所劫掳,此刻身在长安,陛下便顺理成章地将这杏林碑交由蔡昭姬来写,由卫觊成书,再交由雕刻的工匠,刻录在张燕着人打磨的石碑之上。   当这石碑被拖运至墓葬跟前的时候,本只是在病房前横生一枝的绿意,已吹散在了春风当中。   汾河自北方化冻,奔流的水波至侯马曲折向西,途经稷山,滚入黄河之中,另一条自中条山源起的涑水也蜿蜒而过,至永济入河。   两条河流途经之地,也就是河东夹在煤山与盐田之间,那片最为肥沃的土地。   而在河内,耕田沿大河,自西南向东北延伸,若自那横跨大河的河桥起点向冀州策马而行,便能见沿河的阡陌纵横。   扛着锄头铁铲的百姓,有自杏林碑前走过,见得其上最为醒目“仰观宇宙之大,俯听草木有声”十二字,只短暂地停留,便已向远处走去。   无论能否看懂,生活总是得继续的。   春日已至,刚刚康复的、侥幸未病的百姓或是穿渠引汾,或是躬耕劳作,正为今年的生计而劳碌。   而那些不幸病亡的,便如这碑铭正面的十二个字一般,仿佛仍旧留在此间的土地上,只是得了闲暇仰观天地,俯瞰草木。   刘秉在墓碑前止步,伸手撷下了碑铭上一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飞花。   那一把烈火烧去了此地的枯草,却有人将草籽播撒于填土之上,在此刻冒出了一片新绿,更应了那抬眼所见的“草木有声”。   这离经叛道的火葬,其中纷纷扰扰的议论,也终于被吹散在了春风之中。   “洛阳的情况如何了?”   刘秉的忽然出声,打断了身后曹昂的沉思。   他猛地抄起衣袖,抹了抹眼下,开口答道:“月前,我父……曹校尉与徐荣交战数次,各有伤亡,可惜没能夺回函谷关。但自守关士卒表现,董卓似有弃函谷关,缩短粮道的打算。”   “曹孟德的判断?”   “是!”曹昂回答得笃定。   刘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董卓身在长安,距离洛阳八百里,若要供应函谷关守军的军粮,便需将关中储备的粮草,经由崤函道送至函谷关,沿途数百里的损耗极为惊人。就算是从华阴、弘农等地出发,抵达函谷关,依然距离不短。   若是刘秉为收拾洛阳的残局忙得周转不开,或许徐荣还没这样处境艰难。   偏偏他手下人才济济,既能分出一路攻占荆州,又能有曹操补上了西面的防线,屡次袭扰函谷关,绝不让徐荣有喘息的机会。   董卓要养着那一干朝臣,还有一众胃口不小的西凉军,除非天降横财,否则如何能让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关中流向函谷关?   向后收缩阵线,将关卡放在华阴等地,或许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但要说董卓会在荆州落败,函谷关撤兵后就偃旗息鼓?刘秉又直觉不信!   一个曾经进驻洛阳,距离权倾天下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认输呢?   更何况,今日的局面下,洛阳与长安各有一个皇帝!谁退了,谁就是将指挥其余各州的权力拱手让人!   刘秉喃喃:“如今河东河内的局势日趋稳定,或许我也该早日回到洛阳了。”   这里正值春耕,洛阳也正是修渠耕田之时。田多了,人多了,总是容易闹矛盾的,就算上面没了那些占据肥田的贵族,也是一样的。光靠着荀攸荀彧贾诩司马朗这些文官,还远远不够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是时候再看看,先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中,还有没有能挑出来的顶梁柱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郭嘉和荀彧都提到过,冀州的前骑都尉沮授此刻仍在洛阳,为面圣而筹备……   他该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再就是与他的一众谋士商议一番,董卓这家伙会自何处图谋反击。   是参与荆州战局,还是在函谷关奋力一击,又或者……   ……   “父亲!长安的来信!”   一名身披银铠的少年人抱着头盔,冲入了屋来。   因祖母与母亲俱是羌女,这少年非只身量高挑,眉眼也比中原人深刻,此刻报信而来,面色肃然,眉头微蹙,还显出几分不容亲近的野性。   倒是被他称为父亲的那人,虽是身长八尺,面鼻雄异,却因平日里为人宽厚温和,乍看起来不似一位武将,而更似一位忠厚的边境文臣。   马腾伸手,自马超的手中接过了这封“长安的来信”。   顺口问道:“董太尉的使者被你拦在外面了?”   马超倨傲地将头一昂:“不是您与韩将军商定的吗?董仲颖在西凉名声确实不小,但他想要我们为他办事,还是争权夺利这样的大事,总该先拿出诚意来。不见诚意只见命令,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助拳,给他脸面?”   此番使者到来,又是只有书信,并无多少赠礼,那他只是将人拦截在外,拿了书信入内,都算是给对方脸面的。   反正父亲早在与韩遂联兵起事的时候开始,就已不是凉州的军司马,而是“合众将军”了。   虽因一并起事的几位首领陆续身死,仅剩父亲与韩遂两路,双方因利益纠葛彼此攻讦,但在面对“朝廷”的时候,这两方却无疑是站在同一阵线。   这样一来,董卓要拉拢的,不是其中的一方,而是这两路人马,那也不能怪他们自恃身价,并不轻易松口。   “……父亲?”   马超说到此,忽然留意到,当父亲拆开这封来信的时候,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从此前的待价而沽,变成了些微意动,便也随之收起了傲然。   看来这封信中的内容,并不简单。   马腾目光未离开来信,幽幽叹道:“董仲颖诚意不小。你应当还记得上一封来信中所言?”   马超点头:“他说什么,关西诸将在朝堂上一向备受打压,如今他好不容易拿到了救驾之功,却还被撵向长安,如今正需我等与他同仇敌忾,免得步上昔日段太尉的后尘,却不说清楚,为何会闹到天下有两个皇帝的局面,真是……”   真是把他们这些凉州武将全当傻子了!   “他给父亲和韩将军的官职,也不过如此,一个镇西将军,一个征西将军,就把您二人打发了。”   “那你看看这封。”马腾转手,把信递给了马超。   马超展开帛书即见,这封来信的开篇,便是一套让人无法拒绝的恭维。   说的是听闻马腾出自扶风马氏,乃是后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难怪昔年贫乏困窘之时,也仍有青云之志,一朝响应征召入伍,便为州郡官员器重,在军中担任要职。   其实非要说起来,马腾与扶风马氏的关系已很是疏远,但马援乃是名将,马腾虽做了叛逆,也仍想被后世冠以名将的名号,能被与“先祖”对比,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别管董卓此人到底用意如何,起码这一番话里,已没有了先前“我是太尉,你是反贼”的优越感,而是诚心诚意地来谈谈关西将领的前途。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在这封信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一直做反贼,肯定是没前途的。   当然,马腾和韩遂会成为反贼,也不是他们的问题,要怪就得怪先帝。   先帝不懂军事嘛!   要不是先帝对边境治理无方,凉州名士韩遂也不会起兵叛乱。要不是先帝卖官鬻爵,凉州就不会迎来一个无能的刺史,不仅坑害了汉阳太守的性命,也害得马腾走投无路,只能从贼。   既然如此,先帝已故,刘协即位,马腾为何不能接受朝廷的招安,重新入朝为将呢?   昔年董卓尊奉先帝之命,数次折返凉州,与马腾韩遂交手,可说是不打不相识,对于二位将军钦慕有加,屡屡向部下感慨,为何双方不可联手,如今,总算这通力合作的希望,就在眼前了!   马超一边翻阅这份来信,一边在心中暗暗称赞,董卓此信写得高明。   他只说“不打不相识”,却不说胜负如何,让曾被流星袭营的败军心中好受不少。   他也不说洛阳朝廷给不了你们这样的优待,所以该当速速来投效于我,只说我和你们都是关西将领,关系更为亲近。   再看董卓这第二次来信之中的官职拟定,马超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前将军?”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官职!   将军之首,莫过于大将军,但自后汉开国以来,这个位置几乎都由外戚担任,作为天子的助力,连带着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等位置,都大多落在外戚头上,往下一级的卫将军因北军五校、西园八校等瓜分京城兵权,早已名存实亡。   所以大将军之下,真正有分量的,就是战时委任的前后左右四将军了!   就连履立战功,在黄巾之乱中奠定首功的皇甫嵩,也就定在这个位置上。   而现在,董卓褫夺了皇甫嵩的兵权后,将左将军的名号给了韩遂,把前将军的名号给了马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到底是不是他在露怯尚未可知,却一定是要重用西凉将领,以挽回败势!   “父亲意动了。”马超徐徐开口,说出的是一句肯定的判断。   马腾沉吟片刻,叹道:“是,我心动了。错过了这一出,还不知要在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地位。董仲颖所说的也不错,唯有凉州人明白凉州人的处境,只有他能与我们同心协力。”   “但这意味着,他还坐镇长安,稳守关中,我们却要为他驱策,做个出征的马前卒了。”   在这信末,董卓毫不避讳地谈起了他的计划,仿佛无比笃定,马腾韩遂一定拒绝不了他的这番拉拢,也一定会同意——   自凉州起兵,自河西杀入河东,断了洛阳的后路!   ……   不等马腾马超作答,数日后,晚到几日的另一位长安来使,又在这结盟邀约上,加上了一份重礼。   马超隔着数丈,凝视着那匹被使者牵出的骏马,难掩目光中的激赏。   那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宝马,有着《相马经》中提到的兔首头相。   高大,烈性,剽悍,不论放在何处,都是首屈一指的战马!   只听使者说道:“此马,名为赤兔,太尉有言,哪位将军在此战中立下首功,谁便是此马的主人!” 第85章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   马超虽随同马腾在凉州征战,与羌人为伍,看起来不似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人,已有了几分成年将领的风采,却终究还没到不以物喜的境界。对于武将来说,一匹举世罕见的宝马,更是一份难有匹敌的重礼。   他几乎当即就想伸手去摸摸这匹神驹,却在刚刚靠近时,便已迎来了赤兔的怒目而视。   但它的反应非但没有让马超气恼垂丧,反而眼中更露喜色:“果然好一匹赤兔马!”   不必怀疑,就算以董卓的权势地位,这样的好马在他手下,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匹。   ……   “是只有一匹才对。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马激二将,哈。”   说话之人不似寻常的凉州武将打扮,而是一身体面的文士衣着,仅能从他那勾勒出的体格轮廓中判断出,他那皂色曲裾之下,还穿着一件皮甲,腰间则挂着一把长刀。   但比起他这绵里藏针的模样,好像还是他身后的小将更为令人瞩目一些,一看便是个长于刀兵骑射的好手,面貌体格俱佳。   当然,此刻马腾面前,能与他同坐交谈的,自不是这小将阎行,而是前者——   同样自董卓处得了一封书信,一个官职,和一个承诺的,凉州军阀,韩遂。   马腾也绝不敢因韩遂这一派温和儒雅的样子,就小看于他。   这韩遂数年间被羌人劫持,于是做了叛军,但他一旦立足站稳,便转头杀了劫持他的羌人首领北宫伯玉,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边章,吞下了两人的旧部,属实是个手段辛辣的狠人。   他舍弃早年间的名字,改名韩遂,也是为了与自己守序的过往彻底割断联系。   哪怕早年间曾是个儒生,如今他也已经绝不是个善茬。   他此刻赴约前来,就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即转头向他身边的小将问道:“彦明,你喜欢这匹马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落了一道危险的目光,抬眼就对上了马超的审视,仿佛是在评判二人之间孰强孰弱。   韩遂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匹马,煽动两名武将!更有意思的是,此马居然不是先送抵我二人驻军地中间的某处,而是先送到了你这儿,你说董卓是什么意思?”   马腾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不甘心。”   “他能甘心就怪了!”韩遂冷嗤了一声,“他董卓听从朝廷的命令拼杀了多少年,还屡次征讨我们这样的逆贼,现在呢?现在他得给我们前将军、左将军的位置,向我们示好,仿佛他冒死入京挟制天子,到头来自己得了几多好处尚未可知,却先成全了我们!”   “那他展现诚意的同时,就得给我们再下个套了。”韩遂慢条斯理地举杯,饮了一口酒,“你是相信,他只是想以赤兔马,激励激励两个小辈,还是相信,他董卓另有算盘?”   马腾答道:“我只知道,董卓绝非纯良之人。”   韩遂哈了两声,心中暗道,董卓不是纯良之人,说得好像他就是一样。这话点与不点出来,马腾对他也是合作与防备并具,和董卓希望维系的状态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亲疏远近自有分别,他看得明白。   他便顺势说道:“但也只有这样的人,入了朝廷,才真能做出些什么成就。若是他一味讨好你我二人,希望我等搭上他的船,我恐怕还要怀疑,他另有居心,现在嘛……”   马腾听出了韩遂的意思,拧眉问道:“你是觉得,董卓可以合作?”   韩遂道:“为何不可?起码他的计划让我觉得,他还没因洛阳的失败一蹶不振,也没自觉能稳守关中,便沉溺酒色当中。洛阳的朝廷局势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董卓自凉州悍将走到今日,的确不是庸才!”   他语气一转,即刻间便自对董卓行事的赞许,转到了这个“计划”上。   “寿成,你我都是读过些书的人,总该知道以史为鉴的道理,秦魏百年河西之战,谁占河西,谁就拥有了战事的主动权,不正是这一番争夺吗?”   马腾很想说,他早年间还得靠着伐木为生,和韩遂一比,真不能叫做“读过些书”,上来就说什么秦魏百年河西之战,真是有点难为他了。   幸好他这几十年间经历的风浪不少,并未直接表现在脸上,韩遂也没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这秦魏相争的河西,可不是咱们所在的河西,而是如今并州的西河郡。”   西河,就是并州距离凉州最近的一个郡!   位处于河东郡的北方。   “魏国建立少梁城,拉开了河西之战的序幕,随后启用名将吴起,接连攻克临晋,元里,秦国节节败退,被迫撤出河西,这个时候,魏国就如同是悬在关中头顶上的一把利刃,秦国举国惶恐。如今董卓拥兵关中,自比秦国,自然必须要夺下河西,以抢夺反攻的阵地。”   “但很不巧,他自己的兵力还要用来稳住朝廷百官,守住那更为要紧的函谷关,眼看着分身乏术,没这工夫打到西河郡去,也只能将这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这就完全解释了,他为何会请马腾韩遂比上一比,谁先自凉州打入并州。   因为西河郡,对董卓来说至关重要。   马腾问道:“这西河郡如今还是在洛阳朝廷的手中吧?”   “那倒也未必。”韩遂答道。“西河郡的北端,是朝廷接纳南匈奴入居汉地的美稷城,南端,则与我凉州紧密相连,只隔着那条通向塞外的秦驰道,虽说土地算不上贫瘠,但朝廷治并州,大多只顾及太原一带,鲜少过问此地。数年前,屠各胡又与南匈奴贵族联手,杀死了并州刺史与前匈奴单于,西河郡乱成了一团……”   “这样说来,就算那小皇帝驱逐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如今也没这余力,在西河郡增兵驻防。若是你我还不放心的话,先让哨探开道就是。”   马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起先只是被董卓摆出来的这个官职所吸引,如今却是因韩遂的这一番分析,明白董卓非只抗争之心不死,提出的还是一条绝对正确的战略。   倘若将长安朝廷比为秦,将洛阳朝廷比为魏,河西之争就在所难免!   而现在,董卓将这份重任交到了他们二人的手中,也并未吝啬地拿出了与之匹配的官职奖赏。   完全合情合理!   那么这个合作结盟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唯独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了。   由谁来担任这进攻西河郡的主帅?   马腾也不犹豫,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他话音都还没落,马超的脸上便已冒出了跃跃欲试,也正被韩遂看在了眼中。   他摇了摇头,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武将出身,在后方为你出谋划策尚可,要我冲杀在前,却属实难为了我。但这发兵征讨西河郡一事,既是你我领朝廷所封将军号的第一战,又不能真只交给了小辈。”   “不如——”韩遂顿了顿,建议道,“由你这位前将军领兵,我的爱将阎行,给你做个副手,如何?”   马腾犹豫了:“这……”   要是这样的话,立功的机会就当先摆在了他的面前,简直是由韩遂退让一步,送了他一个人情。是否显得他太占便宜了?   韩遂却满不在乎:“哈哈哈寿成啊,你别忘了,阎彦明可不仅仅是我的心腹爱将,也是我的女婿,我让他来你手下当个副将,便等同于是我把我的儿子送到了你的手下,你难道还敢亏待他吗?”   “你给你家这位虎将多少机会,便该给彦明多少机会,这么一看,是我偷懒了,把如此令人头疼的事,交给你来安排了。到时候,若由彦明先定西河,直指河东,立下了首功,可别说是你谦让了,有人不服赤兔的归属。”   马超眉头一竖,按捺住了开口驳斥的冲动,却将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对手。   马腾连忙打了个圆场:“这说的是哪里话,就如太尉来信中所言,谁居首功,谁得赤兔!”   他又向韩遂一拱手:“但文约说自己不擅交战,退居后方,可不能真只在凉州笑看前线风云,这军粮调度、兵马补给一事……”   韩遂痛快地答应道:“就全部包在我身上了。”   凉州一向局势多变,让此地的人大多养成了即刻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此刻的马腾与韩遂也不例外。   在确定了要出征西河,又已定下了主副将之分后,他们便各自回归军中整顿兵马,正要趁着春日已至,行军不似冬日艰难,速速发兵直取并州。   只是为防走漏了风声,这调兵调粮之事都进行得格外小心,只待大军起行之时,再对外打出那“前将军代朝廷出征”的招牌!   但即便如此……   当贾穆掀开车帘,途经高平城而过的时候,仍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笼罩着此间,似有风雨将至。   这种蜿蜒上来的危机感,让他忽然一个激灵,叫停了马车,随后匆匆跳下车来,向着前方奔去,找向了那在前方策马的年轻人。   “文远!文远——”   张辽一勒缰绳,回头看来,就见贾诩的长子贾穆向他快步跑来。“发生了何事?”   两个多月前,他尊奉陛下之命,让人送出接段煨与贾诩来朝会合的书信,并在并州等待接应。   可当抵达并州凉州交界时,他又转念一想,段煨与贾诩都是凉州武威人士,自武威抵并州接近千里之遥,凉州又一向四处动乱,若是在这当中,书信的传递出现了任何的错漏,或者是段煨和贾诩的家人在沿途招来麻烦,他自并州驰援恐怕是赶不上的,还不如亲自率领一队精兵,速速走个往来。   总比陛下问起,却没法解释要好。   他既做了决定,便乔装改扮了一番,换上了在凉州并不起眼的胡服,连日赶路直抵贾诩的老家。   事实上,他的这个决定堪称正确至极。   他并非孤身上路,同行的还都是佩有刀剑的武夫,却在沿途之间,碰上了数次羌人械斗,还是插手了其中的一场,结交上了一方羌人部落,才似打通了凉州沿途的道路,顺利抵达了武威。   难怪贾诩会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送信之人学他,直接报出武威段氏的招牌……   好在,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有贾诩的信件证明,留守家中的长子贾穆当即收拾了家私,找上了一批用于运货的马车,布置出了留人在其中落座的空当,招呼着家人登上了车,段煨的家人也未耽搁多久,就一并跟上了行车的队伍。   大约是因有了本地人指路,又有张辽在旁戍卫,这回程之路一片平顺,直到此刻,忽然出现了异常。   见张辽翻身下马,贾穆一把将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我看情况不对!”   “又有羌氐部落冲突?”张辽问道。   若是情况麻烦,他就即刻带人避上一避,待得结束再行启程。   贾穆不说还不要紧,这一说,他便顿时意识到,此地的氛围确是有些临战时候的紧绷。这高平城,本是大汉出关前的要塞,近年间疏于把守,但那些羌人胡蛮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只在此地歇脚,却不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私产,直接占据这座险关。   而现在,张辽定睛凝神看去,只觉此地往来的不少车马隐有相似之处,也不像只是在此地借道的,而更像是提前将什么东西运送到此。   他垂着眼睛,小心地以余光从“货物”转移到“人”上,心中隐约有了个诡异的猜测。   又听面前,贾穆连连否认:“不不不,这绝不是羌人冲突,这是……这是有人在秘密行军!我父亲说过,事出反常,必要万般小心,凉州地界上会这般交手的,少之又少,请文远一定提防戒备!”   张辽推了推他,示意他切莫暴露了情况,先坐回到车中去,“我先将你们送出城去,再带人回来查探。若此地真有要事发生,我等绝不可卷入乱军当中,先行避开为好。”   贾穆点头称好。   只是当他安顿好了众人,转头预备折返高平时,又见贾穆咬了咬牙,跟了上来。“你这……”   “我也跟去看看。正如我先前所说,凉州地界上会这般秘密行军的非常少!羌氐部落都是直接交手的。我能想得到的,需要这般筹备作战,暗中行动的,只有……只有两路人。”   他虽然和父亲一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他不闻不问,就能从中得以幸免的。那还不如能帮上什么忙,就帮。   张辽低声,同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马腾和韩遂。”   “正是!”   “那你说……他们若要出兵,会去何处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妙的神色。   若是皇甫嵩还坐镇凉州,或许还能有一个额外的猜测。   可现在,现在不同!   皇甫嵩已被调回了关中,还被董卓夺去了军权,因盲从于皇权,落了个如此下场。以至于凉州地界上,对马腾韩遂还能造成威胁的最后一路兵马,已彻底不复存在。若是这两人要出兵,强占某一路羌人兵马为己用,根本不必这样行动。   除非他们要面对的对手不在凉州,还并不简单。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要么,他们觉得董卓的行径大有可为,决定效仿,趁着董卓如今正值人力物力疲惫,干脆整顿兵马,杀向关中,从董卓手中抢出皇帝与百官,由自己来当这个号令天……不是,号令关中的太尉。然后就可以和董卓一样,想给自己的部将敕封什么官职,就敕封什么官职。   要么,他们就是接受了董卓的拉拢,预备向并州用兵,抢夺河西!   而毫无疑问,后者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前者!   当张辽与贾穆重新回到高平,小心地窥探这一行人等的举动时,得出的结论几乎都在佐证他们这个不祥的猜测。   那确实是马腾韩遂的人,正在提前铺开一条行军的路线,向前探查。   而这条途经高平的路线,不是向南往关中,而是向东,直逼并州!   “真是他们!”张辽死死地捏紧了拳头,眼神锐利得惊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董卓的行动如此之快,更不知道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让马腾韩遂这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助于他。   只能说幸好。幸好陛下对于转投至麾下的臣子也有一份体恤之心,让人前来接应家眷,才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提前知晓了敌军的计划。否则,恐怕真要等到马腾韩遂带兵越过子午岭抵达并州,才能收到消息,然后仓促应对了!   但即便是现在提前一步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这依然是个打乱了洛阳朝廷节奏的噩耗。   “文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贾穆的声音,打断了张辽的沉思。   他连忙回道:“你们即刻舍弃辎重,只带这几日赶路的干粮食水,迅速抵达并州,然后赶往河东,沿途不再停留!我也会让人快马先行,即刻前往洛阳,将此地的情况告知陛下!”   贾穆敏锐地意识到了张辽话中的称谓,连忙追问:“那你呢?”   “我既知道了敌军将至,自然要再弄清楚一些他们的底细,好叫陛下应对有方!”   也得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拦敌军的来势,不能让他们横冲直撞地杀入并州。   “别犹豫了,”张辽人虽年轻,说出的话却无端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走!”   在马腾韩遂大军到来前,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也把这份紧急军情,带到陛下的面前。   ……   但张辽同样没想到的,不止有马腾韩遂的进军,还有,此刻陛下并不在洛阳,而在河内。   就让这份军情,还要再快一步地送到应来的地方。   对于刘秉来说,河内河东的疫病接近销声匿迹,只还有一少部分人仍在六疾馆中接受治疗。他在此地的职责已经达成了,该是回到洛阳继续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可也就是在他收拾行装,即将动身的时候,一条从并州方向匆忙来报的消息,直接打乱了他的折返计划,让他必须继续留在此地。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忽然下令要我们迅速赶来议事?”   吕布问得着急,但恰好与他碰到一处的张燕却看得出来,他这话问的,好似没多少气力。谁让吕布在陪同陛下赶来河内时,本觉这是一份领先于那些文臣的殊荣,还能凭借着武力,替陛下扫清这里的麻烦。   谁知道,这河东河内本就是陛下的起兵之地,就算是对火葬有些异议,有卫觊的那一出,也很快压制了下去。   他吕布又不通药理,竟在此地变成了个闲人。   现在听得急召,也先没敢抱有多少期待。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张燕的回答:“陛下说,是张文远送回来的紧急军情。”   一听这话,吕布的面色顿时一变,也忽然像是灌入了精气神。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开口向张燕询问,就听到了身后于夫罗的声音,还是他数落袁术的声音,“找你真是难找的很,你还当自己是长水司马吗?你居然还要我相信,你不是躲起来了,而是在河内的百姓当中,听陛下渡河奇袭洛阳前的民间传说?”   于夫罗冷笑了一声,觉得袁术简直在拿他当个傻子!   袁术居然还一脸理直气壮,说自己没说假话。   于夫罗信他个鬼啊!   吕布无语地收回了视线,不知该说陛下的外甥看起来更不聪明了,还是该说,袁术此人能当上长水司马,和于夫罗混在一起,果然是有理由的。   但这一个打岔,竟让他忘了自己该说什么,随同这一众吵嚷的声音,脚步匆匆地抵达了陛下的面前。   眼前,陛下严肃异常的表情,也忽然让在场的一众武将刹那间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站定在了他前方的两侧。   随后便听到陛下冷冽的声音,砸在了这落针可闻的堂上。   “张文远来报,马腾、韩遂接下了董卓的敕封,领前将军、左将军号,自凉州发兵,奇袭并州西河郡!”   “诸位——谁可为朕应战?” 第86章   于夫罗几乎是在这句话问出的下一刻,就跳了起来:“打西河?”   不是,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他们这群依附大汉的南匈奴,若是举止不妥,会被朝廷派出的并州刺史敲打,比如在他父亲继任之前的那位单于,就是死在朝廷的官员手里。   北方崛起的屠各胡,又不满于他们和朝廷的合作,从北方向此地伸出了魔爪。   现在,竟连凉州的马腾韩遂都要往他头上踩一脚。   他忙着为陛下办事,只来得及与吕布一并,提刀砍了一批作乱的叛逆,却还未能把这群人彻底规训完毕,领了其中战战兢兢的半数,就来河东挖矿办事了。   剩下的那一群,遇上凉州来犯,恐怕根本起不到作用。   怎么还被抓住了空当,尽欺负到他们的头上啊?   可在开口的一瞬间,他又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河郡,不是只有位处北方的南匈奴,也是并州与凉州交接的门户,甚至是河东,是洛阳的一处特殊门户。   西河倘若失守,遭殃的何止是南匈奴,还有陛下靠着敲山震虎之策收回的并州,刚刚从大疫中缓过气来的河东,以及一河之隔的洛阳!   这马腾韩遂的官职又是董卓那边的朝廷敕封的,代表什么意思,已不需多说了。   “我……我是说——”于夫罗义愤填膺,怒斥出声,“凉州贼子何敢!”   “敢与不敢的,他们不是都已经这么做了吗?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吕布一把拨开了于夫罗,挺身上前,“陛下!西凉贼子抢攻并州,必用骑兵,恳请陛下准允我领兵出征,直取贼首,叫那马腾韩遂之辈知道,并州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对面此举,简直就是把并州当成了软柿子捏。   吕布本就因有用武之地而振奋的精神,像是在一瞬间就点燃了起来,就连此刻说出的话中,也更添了一份不容冒犯的气势。   刘秉打眼瞧着,吕布的模样都看起来聪明了不少。   他应道:“马腾、韩遂,割据凉州,本已是大罪,现今更是声援董贼逆党,恬不知耻瓜分官爵,听从董贼之命进犯并州,可谓罪加一等,朕必欲诛之,以儆效尤!”   “正是如此!”这话一出,吕布的眉毛都要飞扬了起来。   必欲诛之——好一个必欲诛之!   陛下说了,这两人形同叛逆,杀了才能震慑他人,永绝后患。那他带兵就没有那么多后顾之忧了。打死可比俘虏容易得多。   可他先听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   “长水校尉。”   于夫罗愣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陛下虽然回的是吕布的话,先喊的却是他,连忙快走两步,又挡在了吕布的前面,只差没抬头挺胸地表示,自己才是陛下突遭劫难,第一个想到的人!   “请陛下吩咐。”   刘秉心中其实也有一阵的紧张。   军情如火,从凉州传至河内,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等传至洛阳,将他那一众谋士全召集起来议事,随后才能决定出兵的将领与安排,显然太耽误事了。   也浪费了张辽和贾穆撞破马腾韩遂秘密出兵的幸运。   卫觊不长于谋略,张机那些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在今日召集武将议会之前,他先找上了两个人,听了听他们的建议。   这两人此刻同在此地,仿佛能从对方的表现中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   许攸努力以指尖掐了掐掌心,方才意识到,他先前经历的种种并非错觉,而是当今陛下真将他召到了眼前,向他问计。   向他问策!   此刻刘秉向于夫罗说出的,也是许攸和审配二人都提出的建议。   “速归西河,征调部将。”   于夫罗大喜,却忽见刘秉将手一抬:“你别高兴得那么早,朕不是让你去迎战的。”   先帝让这些南匈奴人去幽州助战,还不是充当主力呢,就能让他们内部大乱,反对汉室的人全跳了出来,真让他们对上凉州虎将,谁知会不会又有人提着刀就把于夫罗给砍了,直接投降到马腾韩遂那边去。   他当然不能让南匈奴当主力。   “你领着一批人,佯装败兵,逃至凉州,为朕充当眼线。若是遇上马腾韩遂的大军,便告知他们,西河郡南匈奴部局势有变,并非早年间动乱。”   于夫罗惊问:“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叫那贼党先有了准备?”   “此事告知他们又有何妨呢?”许攸虽觉这出谋划策的事情格外古怪,但一听到有人质疑他的建议,就坐不住了。“陛下于前线督战,麾下兵马强壮,士气正盛,不怕与敌军正面交战,只怕时间不够!”   他将话说得笃定,看得同在此地的袁术看得两眼一阵发直,竟不知他在打听刘秉底细的同时,许攸怎么就已“投敌”了。   “时间不够……”   “不错!所以倘若马腾韩遂能因你们告知的情况延缓进军的速度,反而对陛下大有裨益!也无需你们投敌,蛰伏于敌营之中,只说借道凉州,回归北地,也就是了。”   于夫罗一口应下:“这事不难!”   刘秉的面色终于比先前稍有缓和,转头唤道:“奉先。”   吕布应声而至,目光之中战意沸腾。   哪怕陛下才只说了这两个字,可陛下的视线已转了过来。   再如何蠢钝的人都能看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委以重任、饱含期许的眼神。   “如你所说,马腾韩遂抢攻西河,必用骑兵,朕麾下诸将中,无人比你这并州虎将更适合应战。”   “张文远正在凉州前线筹谋战局,探听虚实,也需由你接应。”   张燕似乎颇有几分一并请战的意思,但在听到这第二句时,已垂落了眼神,收回了意图向前迈出的脚。   留下吕布因那句“无人比你”的夸赞心血翻涌,等待着陛下的下令。   刘秉已有决断,下令道:“着你即刻赶赴并州征调增补兵马,朕已向洛阳发令,命段煨贾诩速速赶来,相助于你!”   “此战,你为主将,务必谨慎稳重……”   后面的话,吕布费力地按捺住了激动,才能将它们一一听个清楚。   却仍有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此战,你为主将。”   他,是这对阵凉州一战的主将!   ……   “那小子头上的羽毛都快翘起来了,还谨慎稳重?我看他不被马腾韩遂骗得孤军深入就不错了。”   袁术落座之时,狠狠地以手向桌上一拍,一想到自己今日除了被于夫罗抓了个正着,又被对方的话气得一肚子窝火,其他什么也没得到,就觉得憋屈。那军中议会也同样没有他的什么事情,只在一旁当了个看客。   可他刚说到这里,一抬眼就对上了许攸古怪的眼神,像是对他的提醒。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抱头捂住了脑袋:“我更不明白,于夫罗要带着匈奴人前往凉州,把消息带到贼兵的面前,关我什么事!我长得很像匈奴人吗 ?”   “就算是因为于夫罗是我的上司,总该看看到底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吧?是!马腾和韩遂是没见过我,但是……”   袁术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不仅想到了自己如此倒霉地必须跟随上级行动,还想到了许攸在堂上的表现。   他眯着眼睛,脸色顿时更垮塌了下去:“许子远,你向陛下提建议的时候长了嘴,向于夫罗解释那调兵理由的时候牙尖嘴利,怎么就不见你开口说话,为我谋个出路呢?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许攸:“……”   袁术的怒火却是已经被彻底点燃,哪里是能被敷衍过去的。若不是总算还顾忌着点颜面,他只恨不得直接一把抓着许攸的衣领来问话了。   “回答我啊!非要标新立异,和世人敌对,质疑陛下身份的是你。答不出证明了陛下身份出路何处的也是你!陛下有问,便即刻献策的是你。婉拒了为于夫罗做个军师,现在跟着我回来的还是你。你剖开自己的脑子看看,你没毛病吧?”   许攸沉声答道:“那是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袁术冷笑了一声,“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敢与王芬合作刺杀先帝,可见你对所谓的宗室正统没那么大的执念,那么倘若陛下真只是个宗室旁支,并非先帝之子,你又为何非要将其揭穿呢?今日陛下的举动也证明了,你许攸的名声不是没传到他的耳朵里,真到了需要人出谋划策的时候,也能向你问计。或许你先前说的打压、避嫌,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还是说,你许攸自恃才高,所要的不是寻常的富贵,而是一份能让你显耀于众人之前的从龙之功,而如今的这位陛下已给不了你?”   许攸惊得倒退了一步,却无法说清,在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当中,袁术宣泄怒气的一句质问,是不是误打误撞地说出了真相。   他快速地平复了呼吸,打断了袁术还要继续的开口:“够了!我没为你说话,让你免除跟随于夫罗一并出征,一来是因你不在吕布这一路军中,并无生命危险,二来是因我不敢确定,你近来的行动是不是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许攸阴沉着脸,总算找回了几分说话中的主动权。   这还真不能怪他想到这种可能,谁让袁术这家伙被说动了要替他调查情况不假,却做得太过明显了。   一个职位不升反降的士族官宦子弟,还是袁术这样的人,在经历了被迫上山挖薯蓣的“苛待”后,会选择怎么做?他可以是争取出战的机会,可以是继续打压袁绍,将袁氏的资源集中在自己身上,让陛下看到自己的价值,唯独不能是跟个嘴碎的兵痞一般,坐在河内的百姓当中,听他们说陛下的传奇故事!   “警觉?我干什么了我……”   “行了,别吵了,我们现在在这里彼此攻讦有什么意思?”许攸见袁术闷声垂头,没再叫嚣,也和缓了语气,“公路,你也看到了,若不弄明白真相,你可能就只能跟着匈奴人行事,谈何升迁?如今你要从军前往凉州,已不可挽回,总得先告诉我,你这一阵子都调查出了些什么吧?”   “能调查出些什么?”袁术答道,“所有和陛下有关的消息,全是在当日洛阳宫变,张让那群人挟持皇帝外逃的时候,才出现的。陛下流落至张燕军中,穿着那身巧夺天工的龙袍,说是侥幸逃出来的。若不是你说荥阳王才是真正的刘辩,我听着其中没有一点问题!”   “虽说……虽说陛下的那身龙袍长得有些古怪,根本不是少府工坊中能做出来的,但你也看到陛下的长相了,这样的人放到人群里,是能随便隐藏住踪迹的吗?河东河内无人上来攀附亲戚,认个前缘,就是最好的证明。”   “停停停,别说这些我知道的。”许攸真是头疼,只觉袁术好像越是调查,越是证明了当今陛下没有由来,只能是被养在深宫中的皇帝,才能天降黑山军中。   可总不能是有人瞎编了一段记忆,塞入了袁绍的脑袋里,让他记得另外的一个刘辩吧?   袁术耸了耸肩:“你不知道的……什么算是你不知道的?河内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陛下身怀龙威,白波贼来袭时,一个照面震死了首领郭太,但这话是孙轻传出来的,能有多少可信度,尤未可知。只知火葬之法,从陛下处置此人的尸体,就拿出来用过了。”   “还有,洛阳先前收到的消息,说王匡是因吕布胡来才被杀死的,但我在此地打听,说吕布向陛下效力的时间还要更早,那他的被杀,就是出自陛下的授意。”   许攸的眼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王匡是何大将军心腹,见过刘辩!”   那现在的皇帝杀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无外乎就是他心虚,不敢在当时见到王匡,被揭穿了身份。   袁术却摇了摇头:“但黑山军中还有另外的一个传闻,说别看如今陛下和张燕之间的关系如此融洽,实则早前是有过龃龉的。与其说,陛下是看中了张燕的本事,说服了他为自己效力,还不如说,是张燕奔着奇货可居,挟持了天子。”   “偏偏这黑山军中条件粗陋,连烧开的水和漱口刷牙之物都拿不出来,俨然一派土匪做派,气得陛下匆忙奔逃,向王匡的队伍方向会合,结果被张燕拦在了半路上……若他不是陛下,他敢去投奔王匡?”   袁术只觉这其中的逻辑万般顺畅。换了是他流落到黑山军中,估计也是要跑的。陛下竟还一度因此扭伤了脚,真是闻者伤心啊。   那也难怪这消息本该被隐藏得极好,却还是被看张燕不顺眼的人偷偷泄露了出来,传到了袁术的耳中。   可这个消息让许攸听着,便成了个再坏不过的事情。   他刚刚才忽觉有戏的猜测,在这一刻又重新变成了妄想。   “总之,我现在因你没能仗义执言,必须去扮演匈奴逃兵了。”袁术磨了磨牙,从牙齿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竟不知这话算是摆脱了许攸托付的重任,还是掉入了另外的魔窟,“你若还要继续查下去的话,就从邙山中黑山军捡到陛下的地方查起吧。”   之前许攸是觉得他身份尴尬,在河内走动不便,所以让他袁术来做。那现在,他已为陛下出了这样好的一个计策,难道还不算半个功臣吗?   恕他不奉陪了!   “至于你调查出了些什么,又打算如何做……”   袁术刚想再说下去,忽然被外面爆发出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   他疑惑地快步走出了屋子,就见一众士卒都在脚步匆匆地向外赶去。   在这突如其来的异动面前,他哪还顾得上去管许攸,也连忙走了出去。   人还未见到那些声响的来源,一个个声音已经窜入了他的耳中。   “是不是北方出现变故了?不然陛下为何要在河东募招精锐,增兵太行陉口?”   “听说吕将军已先领轻骑折返并州了。刘将军也在调人回来,准备动身。”   袁术有片刻的恍惚,才想起来这个刘将军大概是于夫罗对外的自称。   但更让他迷茫的,显然不是于夫罗的这个称呼,而是河东河内百姓的反应。   从他们说出的话中,不难让人判断,真正的军情没有向外泄露。百姓以为出事的,也不是兵戈突起的凉州,而是并州。   可不管问题是因何而起的,他们都义无反顾地赶来了此地。   按说,他们只要保证自己能吃得上一口饭,对于朝廷的动兵计划,应当是避之不及的,偏偏在陛下这里,情况就有了不同。   “……这募招精锐,也只多从盐工矿工中募招千人,是不是太少了!”   “就是!一千人能做什么?”   “陛下——我等都知道什么叫做知恩图报,您在此地活民数万,我们全看在眼里,您若遇上麻烦,我们必竭尽所能!”   赵云艰难地带着人,将那些闻声而动的百姓给阻拦下来。他原本也没觉得负责主持招募精锐,戍守河东,为前线有变另做准备,会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情,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或许还是有些太年轻了。   他光知道陛下此番的担当挽救了此地,让人绝不怀疑,纵然此刻天下有两个皇帝,最后的胜利者也一定会是他,却不知道,当危难到来的时候,在这一众百姓中,会掀起远比此前渡河还要惊人的声势。   “诸位——”赵云振声开口,“且听我一言!”   “若真到了局势危急的时候,陛下难道会缄默不言,独自承担吗?会只是派出吕将军,而不是令兵马悉数行动吗?”   被赵云亲自拦下的那个年轻人正欲发问,就听到了赵云按着他肩膀,用令人信服的语气说出的话:“诸位的心意,陛下必能看到,但陛下如今更想看到的,是两郡摆脱大疫后的春耕如常举行!”   而非此地民意沸腾,横生动乱!   但即便是被劝了回去,在这募招精锐的名单上,也留下了数千行用于备选的信息,看得刘秉一阵眼热。   被紧急从洛阳调来的贾诩,就听见了陛下的一句慨叹:“这怎么不叫有失必有得呢?”   方才,贾诩向刘秉请罪,说早前不该错估了局势,没有提醒陛下对凉州提高警惕,重兵设防,也为贾穆在获知了情况后,真接受了赵云的提议,继续向并州赶来而请罪。   这小子也真是的。平日里学他保命也就算了,真到了这关系重大的时候,怎么也把他的本事学了个七分呢?   还没学到剩下的三分变通。   贾诩心中颇有几分焦虑,却得到了陛下的这句答复。   “你说你不该错估了局势,让我早早在凉州并州的交界处设防,竟让马腾韩遂有机可乘,此事我也该当反省,是我们在时局之中的过失。”   毕竟,他们也没想到,董卓在经历了荆州之败后,能这样快重振旗鼓,反而加快了对凉州军阀的拉拢,也真将他们收入了麾下。   刘秉必须承认,他小看了董卓,也小看了马腾等人的抉择。   可是……   “可若是早早将精锐陈设于并州,或许此刻的洛阳就没这般欣欣向荣,河内河东的大疫就少了这许多助力,不会这样快消散于此地。”   “朕得了百姓的性命,得了民心,便不会后悔没能做到算无遗策。”   刘秉向贾诩道:“所以文和也不必为此请罪,只需要协助奉先,攻克敌军,也就够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勿需回头去看。这一份沉甸甸的请战被送到他手中的时候,刘秉一度有些忐忑、唯恐做错了决定的心情,就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已经有了一份天下间最有力量的倚仗啊。   ……   若是有人途经河内河东而过,便会看到,此地百姓挥动锄镐的动作,也比先前卖力了几分,仿佛并不仅仅是因为疾病已从此地离开,为先前患病的人重新注入了生机,也是他们随时能将这挥向土地的利器,挥向敌军的头颅。   春日的生机蓬勃着,炸开各种流动的声响,举目所见的景象,也都是动态的。   ……   于夫罗领兵北上,踢踏的马蹄滚过汾水流动的河谷。   贾诩紧追着吕布先前带兵留下的足迹北上,心中还回荡着陛下的那句有失有得。   在月黑风高之夜,也又有一人挎起了行装,小声地推开了门,向着城外奔行而去。   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他追来,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随后,一支因战马停下而定格在眼前的火把,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容。   一个,坐在马上,位处追击队伍的最前方,定定地望着这个夜奔之人,脸上流转着复杂的情绪。   而另一个,在被抓了个正着时,依然不避不让,仿佛并未有任何的尴尬。   张燕抓着缰绳,冷声开口:“你要去何处?可别告诉我,是因并州与河东将有变故,所以你要尽早脱逃,离开此地!”   杜长昂头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河东河内群情激愤,请为天子一战,我又怎敢落后!但我知道,与其留在此地,不如另做一件事!”   “你要……”   “我要去借兵!”   向那些还未归顺陛下,活跃于冀州边境的黄巾军借兵!去见一见依然与朝廷作对的管亥等人,让陛下少一路后顾之忧。 第87章 (一更)   “你应该听得明白我的意思。”   张燕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杜长眼中比火把尤盛的一团烈火,与那些惊闻河东募兵而蜂拥前来的百姓,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他恰好,要比其他人更多一条门路,也将当下的局势看得更为清楚。   “与其说,如今是河东有难,凉州并州将起战火,还不如说,是长安洛阳的两方朝廷,又要展开正统之争,是不是?”   张燕眼神深沉,缓缓吐出了一个“是”字。   “那不就结了吗?”杜长坦荡答道,“长安的那个皇帝我没见过,只知道,与其说他是皇帝,还不如说,挟持他登基的董卓才是皇帝。而洛阳的皇帝我见过,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那这所谓的正统之争,又怎能袖手旁观!”   那甚至不是亲疏远近之分,而是……   “我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次失败的结果,就是在大贤良师死后,哪怕再一次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聚众于山林之间,也不知道这苍天死后该当如何令黄天立住。是我一边说你接受朝廷的招安,乃是自甘堕落,一边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杜长的体格健硕,此刻站定在此,更显气势非凡,可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张燕分明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如先前那声代表认可的“陛下”,颇有几分哽咽。   “所以……你和我一样。”张燕说道,“既然好不容易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将那位愿意为民做主的君王扶持上位,还这世道以朗朗青天,甘愿孤注一掷,做一件冒险的事情!”   “不错!”杜长振振有词,眼中的光亮愈发分明。“我听你们说过,洛阳以西的函谷关,董贼的后路兵马仍在与陛下的军队相抗,洛阳以南,荆州宗贼心思不死,拒不接受朝廷兵马的统治,正于江夏鏖战。洛阳以北,河东增兵驻防,并州兵马调度,将与凉州一战。偏偏陛下仁善,不愿征发百姓尽数投身,才令朝廷这般人手短缺,左支右绌。”   张燕的脸色略微有几分古怪,不知该不该在此时打断杜长,说陛下征兵有度,并不全是因为仁善,实是经过了一番分析的结果。   函谷关方向,曹昂带回了消息,董卓兵马粮草接续无力,有退兵的迹象。   荆州方向,关羽经过这几个月的“卧底”发展,都快混成黄祖麾下的二把手了,不是朝廷不想一鼓作气消灭黄祖,而是正要借用这个反抗的标杆,吸引来更多的荆州宗贼,将不安分的贼党一网打尽。   这两路,我方的优势和敌方的劣势都已暴露无遗,那又为何还要横生枝节,多调兵马呢。   真正需要投入人力物力的,其实只有并州这一路而已。   但张燕实在喜欢杜长得出的这个结论。   “我看陛下已无更多的人手可用,偏偏那冀州又出了意外!管亥他们那一众人等转徙各州,一向是见得有可乘之机就动手的,这冀州算不算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数万黄巾,还是不遵朝廷命令的黄巾流入冀州,会是何种后果,你我应当都很清楚。”   张燕面露唏嘘,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清楚,他当然清楚。   就算是大贤良师在世的时候,黄巾也不全是有序攻城,扩张势力的!甚至是他,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有了平难中郎将的名号后,为了养活手底下的人,为了让他们不至于失控,也需要抢掠,需要提刀动武。   徘徊在冀州青州之间的这一众黄巾,在耳闻冀州刺史谋逆暴露而自杀,冀州治下局势紧张的消息时,会做出什么选择,简直无需多说了!   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杜长前往冀州,可谓是势在必行。只是……   “你为何要偷偷地走?”张燕眉头一挑,先前的理解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不理解,“你有此心,我也大觉敬佩,其中推论也是有理有据,你就算不肯向我说,向陛下陈情告知,由陛下助你前往冀州,总比你孤身上路要好得多吧?”   杜长面色一僵:“……”   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我只是和管亥有交情,又不是于他有大恩,谁知道找上门去能否见效。万一提前给了陛下希望,却没能办成,岂不是让人失望。”   “但你贸然以身犯险,若是沿途遇难,自此销声匿迹,难道陛下就不会失望而遗憾吗?”张燕眼神一厉,翻身下马朝着杜长走去。   从张燕的眼中,仿佛能看到他的未尽之词。   他知道杜长的顾虑。这不告而别,不仅仅是怕陛下的希望落空,也是怕当他将实情告知,背负上了天家信任之后,到了管亥面前也会说不出话来,仿佛自己不是来带着早年间的同袍走上一条光明之路,而是提前一步变成了朝廷招安的使者。   可即便如此——   “一人之力犹有穷尽之时,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杜长:“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让我与你一起去见陛下?”   张燕笑得很有几分匪气:“不不不,这是黄巾军中的事情,那就用我们自己的路数解决。”   他转头挥了挥手,就有一名与他一并追出的骑兵,从马背上跳下,牵着那匹马走到了杜长的面前,将缰绳递到了他的手中。   张燕一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与你同走这一趟如何?”   虽是擅离职守,但此行意义甚大,还是该当冒险一次!   ……   可张燕这一走,走得好生痛快,却着实震惊了留下的众人。   孙轻咬牙切齿地将张燕临走之时写就的书信,递到了刘秉的面前,又在心中怒骂了张燕三声。   他是去冒险谋个功勋去了,其他人还得承担他这离奇举动的后果。   果然,那书信刚到了陛下手中,孙轻就听到了一声震响,正是陛下愤怒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朕教他习字,告诉他不平则鸣的道理,就是用在此处的?”   这好像真应该算是张燕好好学字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要事公文!   结果其中所写,竟然是先斩后奏的请罪。   刘秉气的,不是张燕去拦杜长,结果拦出了个此等结果,他气的是,这家伙可算是给黑山军开了个好头。什么不告而别?不存在的。陛下教我们学写字了,所以我留了书信。   被送了个惊喜的陛下捂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张燕送来的这封信。   该说不说,张燕的聪明劲用对了地方,可谓是效果拔群,信中居然并没有几处缺漏,而是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填满了,至多就是在一些忘记如何写的地方,遵照他的建议,用“又”或者是“×”替代。   但整体的意思,居然都表达出来了。   将他截获杜长,决定和杜长一并行动,前往冀青交界见管亥,为陛下扫除一u路后患的决定,都说得清清楚楚。   管亥变成了关又,也……也问题不大吧。   一想到张燕与杜长为何会有此等举动,刘秉也觉心中油然而生一阵暖意。   不,不对!这毫无秩序的擅作决断,哪里是朝廷官员应有的表现!   “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司隶校尉!河内河东都算司隶境内,他在此地肃整队伍,替朕办事,是司隶校尉的职权所在。跑到冀州去算什么?袁绍就是因擅离职守被除职查办的,他也要重蹈前任司隶校尉的覆辙吗?”   孙轻连忙上前,“陛下,那我即刻带人去把他追回来!”   “追什么追!”刘秉无奈地放下了信,“去,把审正南给我找来。”   他心中暗骂张燕给他找事,觉得他这一走,简直是给不满于黄巾首领担任如此高位的人,送上了一个把柄,但张燕和杜长的这份报国之心,已足以弥补他那不告而别的罪过。   再说了,他是皇帝,包庇一下确是事出有因才有此等大胆举动的自己人,怎么了?   要罚,也得等张燕他们安全归来再说。   审配被孙轻领着,匆匆赶到刘秉面前的时候,那封字字认真,仿佛像是在为陛下汇报成果的信,已经被刘秉翻阅到了第四遍,目光正落到了“正统之争,不容有失”“陛下当获民心”这几个字上。   明明孙轻在他来时路上说什么陛下很生气,但从审配的角度,好像只看到了陛下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着他此时心情不错。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刘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也正像之前他和贾诩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这样的本事,身在司隶,就能准确地判定天下之事,所以董卓忽然在凉州大有进展,没能让他提前料定,青冀黄巾或将有所异动,也是同为黄巾的张燕杜长等人更为清楚。   那他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如同应对凉州战事一样,做出合适的弥补。   “……陛下?”审配试探着出声。   刘秉蓦然回神:“朕有意,即刻任命刘景升为冀州牧,由你携圣旨前去宣诏。”   审配一惊,未料到他先前为陛下传讯回冀州,走了一趟,告诉刘表的还是,等此间大疫得到治理,尘埃落定,陛下回到洛阳后,便会将冀州牧的官职授予刘表,可现在,陛下仍在河内,这个官职却已提前授予了!   但更让审配没料到的,还是随后的那一句,“你为冀州州中从事,但头等要务,不是协助刘表,平定冀州自韩馥死后的动乱,而是协助司隶……协助张将军与杜将军,收服流窜青冀之地的黄巾。”   “陛下……”   “能做到吗?”刘秉面色肃然,“朕以匈奴治匈奴,以黄巾治黄巾,一贯如此,张将军主动请缨,为防冀州有变影响凉并战端布局,亦是舍身报国,不容有失。刘景升坐镇冀州不久,虽有处决叛逆之威,但还不足以周转各方,同时扫平内忧外患,所以这声援张将军之事,朕想交给你来办。”   审配是冀州人士,在这件事上,有着刘表所没有的优势。   从先前他和许攸对凉州战事的谏言,刘秉也不难看出,他并非徒有正直之名,还有真才实学,若是只让他充当自己和刘表之间的传声筒,着实是浪费了!   张燕的先斩后奏,说是什么怕陛下不让,实则也算手段强硬的表现,那作为接应之人,也该有些雷厉风行的气度才好。   审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片刻的恍神过后,审配也已收起了脸上的难以置信,向刘秉答道:“陛下有此重托,臣必当竭尽全力!”   他已看到了陛下对刘表的决断,是如何有担当地做出了托举,又隐约从孙轻的表现里,猜到了张燕离开河内的内情,再看陛下此刻的委任,更觉这份职务沉重万分。不仅仅是因为他一步登天,得到了天子的器重,也是因为,他又一次看到了君王对臣子的包容与支持。   那他这位刚刚上任的冀州从事,也绝不能让陛下失望才对。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他刚走出去,就见孙轻又快步追了上来,听到他低声传话道:“陛下说,他现在还年轻,经得起惊吓,但还是希望冀州那边,少一点骇人听闻的消息了。”   事不过三啊!   先是韩馥自杀,刘表一怒之下把他打成叛逆,后是杜长偷跑,张燕去追,结果自己也跑了。   刘秉是真的怕,过几天审配这里还能传出一些离谱的消息,还是,怎么说呢,收敛一点吧。   ……   但此刻他的一众臣子中,大胆行事的,又何止是张燕、杜长而已呢。   吕布仍在并州募兵演练,抓紧时间在贾诩到来前,令并州精锐数目有所扩张。   于夫罗带领南匈奴部从越过子午岭,先入凉州境内,却并未与韩遂马腾的兵马交手,只是闲逛一般途经而过。   前线的张辽却是并不满足于只简单地探查敌情,而是预备寻找机会,拖延马腾大军的行程,为陛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他心中一番思量斟酌,决定——   借兵。   毕竟,光靠着他用来接应贾穆等人前往洛阳的些许扈从,远不足以达成这个目的,在马腾决意夺取河西的兵马推进中,脆弱得不堪一击。   于是他思量再三,找上了位于北地灵州的傅家。   更准确地说,他是找上了已故汉阳太守傅燮之子傅干。   昔年汉灵帝委任凉州刺史无方,令汉阳太守强守城池,为贼人所害,至今将有三年,所以当张辽找上门来的时候,这年轻人仍未出孝期,身着白衣,眉眼间透着一股厌世嫉俗的意味,只隐约露出了几分讶然,打破了脸上的平静,不知这闭门守孝之中,为何还会有人找上门来。   他上下端详了两眼张辽,自觉自己没有看错一些东西:“足下并非等闲,也非我父旧部,为何要来寻我?”   “为借兵而来。”张辽坦荡地答道,惊得傅干仰头看了看天色,却怎么看此时都未至深夜,哪是谈论这事的时候。   然而没等他开口作答,张辽便已接着说了下去。   “傅氏先祖受孝昭皇帝重用,出使西域,杀死匈奴使者与楼兰王,壮怀激烈,血溅五步,至令尊为将,威名远播,德操兼备,远胜先祖之风,可惜为小人所害,未得善终,难道足下身为人子,便打算自此闭门自守,不问世事,且看昔年凉州叛军声势壮大,现在即将自北地而过,攻伐并州吗?”   傅干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即刻回答张辽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张辽答道:“先祖聂壹,假借塞外经商之名,意欲诱骗匈奴入套,协助朝廷兵马将其擒杀,可惜功亏一篑,族人也不得不隐姓埋名,改姓为张。可百年之间,矢志不改,愿能协助朝廷平复边疆。今日登门,正为兑现夙愿!”   傅干的脸色变了又变。   在他面前这人给出的答复实在厉害。   先说自己是罪臣之后,隐姓埋名多年,便是先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中,可那句报国之心矢志不改,又让他这忠臣之后,绝不敢真将他给转头举报了。   而无论是傅家的先祖傅介子,还是面前这人的先祖聂壹,都是大胆行事、一心为国在边疆立功之人,竟是在眨眼间,便已从一位陌生的来客,变成了彼此有共通之处的“知己”。   但真正让傅干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再听一听对方所言的,还是那句突然告知的凉州叛军动向。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凉州叛军即将途经北地而过,攻伐并州?   他们已又有了新的目标,不仅愈发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还要越界而过了?   这一句话,顿时打碎了傅干的平静。   事实上,仇怨,也远比报国,更能让他倾力相助。   他心中快速地思量,先将一句话问出了口:“你刚才说,你要借兵……那你,要借多少人?”   北地傅氏,也算一方豪强,真要调集人手,还真不算难事。   只要别开口就说三四千之数,都不成问题。   张辽已听出了傅干话中的意动,毫不犹豫地回道:“八百足矣!” 第88章 (二更)   八百……   对于这等毫无征兆上门来的人,傅干都已做好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谁知道从他口中说出的仅仅八百而已。   以至于当张辽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傅干的拒绝在一瞬间卡在了喉咙口,竟没能直接说出来。   张辽继续说道。   “令尊少有威名,弘扬于北地,举孝廉前多与守卒、羌人往来,师承太尉刘宽,追随皇甫将军作战,若非小人从中作梗,远不止官至太守而已,若足下振臂一呼,得八百人相从,应当不难?”   傅干艰难地找回了声音,讥诮道:“是,不难确是不难,但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一身白衣素色,面上的冷然愤慨也就愈发鲜明。“你既知道我家世,难道不知,我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宦官赵忠,因我父不愿与他同流合污,评定征讨黄巾有功之臣时,竟将他排挤在外,将他逐出洛阳,调为汉阳太守。无知刺史耿鄙,无力振奋军心,却要为图功名,强行征讨西凉叛军,害得我父亲无辜枉死。先帝惺惺作态,追谥壮节又有何用?反而是——”   “我父亲昔年有恩于羌胡,于是当日他将与汉阳共赴死难之时,是这千人胡骑在城外叩首,请他弃城而走,折返北地,绝不为难!傅介子能得帝王器重,出使西域,宰杀番王,可我傅干亲眼目睹城陷父死,又为何还要效忠汉廷?”   多可笑的对比,也多可悲的结局啊!   面前这人说什么,“愿能协助朝廷平复边疆”……   是!或许早年间是这样没错,现在,他心中的有些东西早已动摇。   他也不怕这话说出来,会让人指为叛逆,上门来捉拿于他。   朝廷如今自顾不暇,连马腾韩遂都解决不了,哪来的工夫管他!   何况,他又没有实际的叛逆之举。   傅干话毕,便要合上门来,却被张辽将刀鞘一抬,横亘在了门前,阻挡住了傅干的动作。   傅干费力地想要将门拉回,可眼前这武将显然不止是牙尖嘴利而已,更是力量惊人,强行阻拦住了大门回拢。   张辽面上不见气馁,反而因傅干这一串饱含愤怒的质问,目光愈发坚定:“我既要向你借兵,又怎会糊涂前来!我知道,你不是死守汉阳的令尊,也不是一听天子有令,就糊涂地折返长安的皇甫将军!”   傅干咬了咬牙。   张辽乘胜追击:“我听人说,当年令尊不肯离城,你出言劝谏,怒斥国家混乱,贤人不得容于朝堂,既然天下反叛,也就应当灵活从事,先回乡里统率训练义徒,待得有道之人出世,再辅佐他匡扶天下,可惜令尊只令人将你送出,却不愿接受你的建议。张辽不才,敢问一句,傅小将军的这句话,时隔三年,可有改变?”   傅干:“……有没有改变,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张辽又向前了一步,逼得傅干一惊之下,松开了意欲合上大门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因为这天下间已出现了有道之人!”   傅干的眸光震荡着,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绝不平静。   更何况,他虽因父亲的以身殉国,被迫早早成熟了心志,归根到底也只有十六岁而已。   若是此刻前来游说的人徒有武力,或许他在激怒之下,还没那么容易被说动,偏偏张辽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在此时此刻,他当先出口的,不是一句辩驳,而是一句提问。   “你是说……洛阳的那位天子,正是这有道之人?”   张辽笑了:“傅小将军闭门守孝,却也没忘记关注天下大势啊。”   要不然,为何开口说出的一句,是“洛阳的那位天子”。   傅干转头就走,张辽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跟了上去。   凉州民风剽悍,少有规矩典仪,傅干算是此地少有的文化人,居所也更似响应着张辽那句“傅小将军”的称呼,是个武将的地方。   见傅干落座得随性,张辽也随意找了个坐处。   那年轻人倚靠窗边沉默良久,半边白衣融在了日光之中,在一阵叹气后方才继续开口:“说说凉州叛军的事吧,马腾韩遂……”   “他们一个做了长安朝廷的前将军,一个做了左将军,奉命攻克并州西河郡,为董卓抢占一处将来征讨洛阳的根据地。”   傅干几乎是当场就破功,就差没直接跳起来,仿佛是被那“前将军”“左将军”刺激得不轻,“这八百人,你何时需要?”   张辽沉声答道:“越快越好!”   ……   傅干这人,在张辽看来还真是怪有趣的。   张口闭口的先帝无能,父债子偿,什么有道之人他一概不信,但比起先帝,他显然更恨当年害死他父亲的羌人领袖北宫伯玉和他的盟友韩遂。   北宫伯玉因为内讧的缘故,已死于韩遂之手,这份怨恨也就完全转嫁到了韩遂的头上。   别的事情可以容后再去校验真假,韩遂他必须得到报应!   至于马腾,怎么说呢,马腾就是因为傅燮战死,才不得不投靠敌军以求自保的,傅干虽然对此人也有几分迁怒,但比起韩遂,确实还没到生死大仇的地步。   于是,当张辽得了傅干提供的八百乡党助力,临时整顿兵马预备作战时,经由傅干派出的耳目先送来的,竟然不是马腾的消息,而是阎行的行踪。   韩遂的女婿,阎行。   “为将者最忌讳因私人恩怨影响判断,按照我此前探听所知,此次出征,马腾为主将,阎行为副将,自当先顾首位……”   “停停停,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傅干冷声,打断了张辽的话,“你要的人,我借给你了,你要的军械,我也替你找来了,剩下的东西都算是我看你顺眼,额外相助的,你再挑剔下去,趁早滚蛋。”   “再者说来,你就这八百人的兵马,若要和马腾等人正面相抗,难道还能取胜不成?若只要出兵袭扰,延缓对方进入并州,不如对着阎行动手!”   傅干的判断里,虽有些出于激愤的情绪,却也不是纯粹胡来。   阎行作为韩遂的女婿,此次随同马腾出战,其地位不言而喻。出于两方兵马结盟的目的,马腾一定会与对方保持融洽的关系。但韩遂的为人处事,又让这两方彼此戒备,暗有罅隙。   所以,傅干一点也不奇怪,阎行与马腾并非齐头并进,而是另成一队,互为犄角。   这样一来,以张辽所拥有的兵力,偷袭阎行,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张辽却不这么看:“韩遂是个老狐狸,还是个杀死自己盟友以壮大势力的老狐狸,他选女婿,不会只选卓有武力,能拱卫他安全的,还得是个聪明人。阎行此人对外展露出的消息太少,也容易让人轻看于他,我就更不觉得,该当从他这里下手。”   若是他此刻统领的八百人,都是从并州就跟随于他的士卒,他或许会按照傅干的推断冒险一试,先斩断马腾的一条臂膀。   但途经凉州的种种见闻,以及从贾穆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都让他对于阎行此人格外警惕。   八百人,是一个很微妙的数字。   若能抢先一步杀出气势,这八百人足以凿开敌方的阵营,杀出一条直扑敌军主帅的血路,但若敌军摆出了铜墙铁壁,这八百人也极容易陷入阵中,反而成了敌方的猎物。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须一击即中啊。   傅干若有所思间,就听得张辽一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打马腾!”   ……   马腾浑然未觉,他们所谓的秘密行军已因一个巧合,被洛阳天子提前获知,也已做出了一系列的应变。   他也更不知道,当反击的大军仍在并州尚未越界之时,还有另外的一路兵马已在眼前,端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此刻,他颇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马超又在不知道何时放慢了马速,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已退到了那押送“赌注”的车驾边,用着近乎贪婪的欣赏目光,望着其中的宝马赤兔。   出征之前,马超还与那使者商议,若能驯服赤兔为己用,可否让他先骑赤兔作战,若真是由阎行得了首功,他再让出来就是。奈何赤兔性烈,一时半刻之间难以驯服,真要强行驾驭,说不定还要闹出祸事来,这才让马超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   “孟起——你不是已决定等此战落定,再来驯化这好马吗?”马腾高声嚷道。   随即就见,马超一夹马腹,赶了上来,“我看着这赌注奖励,便觉浑身气力倍增,必能斩将杀敌,一鼓作气!”   他捏着拳头,做出了个向前挥击的动作,眼中是不容错认的势在必得,顿时让马腾好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势在必得!”   但他笑声未歇,便忽然瞧见,前方卷起了一阵沙尘,正是先行一步的斥候折返来报。自斥候行路的速度来看,前方所探得的,不会是小事。   果然,短短须臾,那哨探就已至眼前。马超也收起了先前的骄狂,面色严肃地听着哨探回报。   “前方凉州并州交界处,有一众匈奴兵马正在逃亡北上。我们上前与他们交谈,知道了些消息。”   马腾不敢怠慢,认真地听着哨探说道:“洛阳那边早对并州有所安排,重立于夫罗为南匈奴单于,接连铲除了左右谷蠡王等贵族王爵,追砍休屠各胡,迫使除了支持于夫罗为单于的人,其余众人都已或死或逃,其中数支遭遇伏击,北上不成,只能掉头先向凉州而来借个道。”   “于夫罗?”马腾皱眉,自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隐有所得。   他毕竟曾是朝廷的官员,又对并州的匈奴作乱略有所知,也很快想起,于夫罗正是先前匈奴内乱中被杀那位单于的继承人。   想不到,凉州的消息迟缓了一步,不知对方已为洛阳天子效力,还杀回了南匈奴王庭,夺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样一来,西河郡就不似先前我与韩遂所预料的一般,是一片混乱无人守卫的样子。起码,南匈奴依然心向大汉,还是向着洛阳的那个汉廷,势必会成为我们面前的绊脚石……”   马腾眯着眼睛,揣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到底会对他带来多少影响。   马超却是在旁,并不将其放在心上:“他取回了单于的位置又如何?南匈奴常年内附,少有征战的机会,若贸然兴兵,还不知道是逃跑的人多,还是前来拦截我们的人更多。父亲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让兵马放慢些速度,将西河的情况弄个清楚,但以孩儿看来,此等变数,不足为虑!”   马腾心中权衡,觉得马超这话说得也没错。但出于安全起见,他还是先令人将消息告知了阎行,以示两方的消息共享,又放慢了前军的行军速度,等待后路兵马缓缓赶上,免于遭了敌军的伏击。   可兵马一多,一个不那么容易察觉的弊病,也就浮出了水面。   相比于韩遂,马腾他在凉州经营的时间更短,尤其是作为逆贼首领的时间尚短,算来算去,直至今日也不足三年。   这三年间投效到他麾下的人马,还颇为鱼龙混杂,多的是因凉州动乱,于是来他这里寻个庇护的。   所以,当以小股兵马行军之时,看起来还有几分威武雄壮的气势,当逐渐汇聚作长龙之时,互有摩擦的势力间,就形成了一条条裂隙。   马腾马超长居凉州,对于这种争斗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乐于看到这样的摩擦,仿佛这样一来,当战事兴起的时候,他们为了争出个高下,便会拼杀得更为卖力。   可这一次……闹出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马腾仍算稳重,马超却已将手中的长枪一抬,愤然回头斥道:“后方何事喧闹?”   幸好阎行与他们并未一道进军,而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若不然,岂不是要叫对方看了笑话。   可就是在马超的这句质问出口的刹那,在远处忽然接连响起了数声惨叫,以及一阵阵急促的金鼓之声。   马超面色骤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吹响了警戒的口哨。   仿佛是与之呼应,一个声音也在此刻划破了长空:“敌袭——”   军中哗然。有敌袭!   那不是什么内部的摩擦混乱,而是,在这青天白日,在这唯马腾韩遂之命是从的凉州大地上,忽然杀出了一路敌军,向马腾大军的中段冲来,宛如一把利刃凌空斩落。   ……   张辽被甲持戟,一声暴喝,斩下了一名羌人首领的头颅。   “好!”   后方随他出征的八百猛士顿时齐齐呐喊。   他们此前不曾与张辽并肩作战,但在此刻,主将的勇猛已在一瞬间点燃了他们的战意,宛若一道洪流,卷入了马腾的军中。   马腾军中,一名士卒艰难地逆流攀援,又一次,发出了一声求救的呼喊。   “敌袭!!!” 第89章   在这一瞬间,马腾的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从洛阳的皇帝真有神助,早早察觉到了他们的行动,提前于凉州发起伏击,到凉州境内的羌人不甘于马腾韩遂称霸,趁机作乱,再到韩遂不愿与他这个“后起之秀”地位并列,于行军当中暗下杀手。   但在最后,又定格在了第一个猜测上。   “镇定!”马腾勒住了战马,回头传令,“速速报知,敌军有多少人,是何方兵马!”   以及,有多大的本事。   在马腾发出号令的同时,马超更是一点也不耽搁,领着一队精锐便已杀奔而回,直冲着那两军交手最为混乱的地方而去。   凉州土地上,械斗、战乱,是最常见的东西。   判断出敌军的人数,判断敌我双方的优劣势,也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马超来势如飞,不曾减缓策马疾驰的速度,却已在这一个照面间,目光如电扫过了全场,看出了敌军的数目。   十,百……   “速报我父亲,敌军不足千人!”   他话音未落,人已随同胯下骏马一并,直取敌军而去。   随同马超赶上前来的士卒为之一惊,“什么?”   只有千人?   可从敌军所表现出的破坏力,却远不止如此啊!   这怎么会是只有千人的兵马所能表现出的战斗力。   打眼望去——   这一行突如其来的敌军,光只骑兵便有三四百人之多。   三四百匹战马,放在盛产战马的凉州,也是一笔不菲的战马资源。   而当那为首的骑兵将领先声夺人,一戟枭首的刹那,后方的步兵被掩盖在了雷动的呐喊与泼天的烟尘当中,只见得刀起刀落,血光四溅,却不见这其中到底能瞧见多少人。   仿佛在后方,还有着数千压阵之人,才让他们有着这样的底气,向马腾大军发难。   更麻烦的还是马腾这边的应对。   那一支首领被杀的队伍,出于求生的本能,便要向着一旁的部落求援。   偏偏先前争夺地盘的矛盾,让他们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表现出的根本不是配合,不是合兵一处的还击,而是向后退去,为逃难而来的败兵让出了一小段空当。   无论是那慢一步的还击,还是因退让而塌陷的阵型,在张辽眼中,都像是用最直白方式,将破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于是下一刻,在那一行八百人的精锐当中,便已亮起了一面令旗。   “杀!”   出兵仓促,张辽来不及对这些不属于他的士卒做出多么严苛的训练,但幸好,昔日追随傅将军的经历,让他们不难经由一番简单的训练,做到听从令旗的指挥行动。   当人数够少的时候,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令行禁止。   正如此刻,令旗所指,已先声夺人的一众兵马灵活地掉头,向着那破绽最为分明的方向,落下了一记重锤。   一众溃逃的羌人还未从失去首领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就已瞧见,敌军之中的五六十人,就如那箭矢最为锋利的尖头,贯入了他们的“援军”当中。   而这气势的此消彼长当中,有一道衣着体面的身影,正在士卒的掩护之下后撤。   可他终究没能比那支长戟的速度更快。   张辽抢先而至,挥兵扫来。   只见得一颗披着头发的脑袋在血光中飞向了天空,也惊起了又一阵混乱的惨叫。   失去了头颅的羌人首领像是仍有惯性的影响,被战马驮着,向前奔出了一段。   但也仅仅是很短的一段而已,就已变成了一团失去脑袋控制的血肉,砸向了地面。   并没有一声专门为了得手而响起的欢呼声。   谁让三百骑兵势如破竹,践踏着血肉而动,在这短兵相接的刹那,杀死的又何止是那领头之人而已。   也更让阵前的人无法察觉,敌军的人数其实并不太多,完全是因为越杀越勇的气势,才仿佛有着十倍之数。   “快逃!”   “啊——”   “马将军在何处?”   光靠着他们,哪里是敌军的对手啊!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不受控制地迅速壮大,在一众或死或伤的场面中发酵。   明明时间也未过去多久,但对于像是下一刻就要丢掉性命的人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也让马腾的迟迟不至,让人倍感恐惧。   一时之间,本就无法抱团在一处的两方羌人部落,更是彻底成了四散而去,亡命奔逃的败寇,唯恐自己比同伴跑得慢了一步,就要被后方凶悍的铁骑追击上来。   虽说凉州将领多是悍勇,但这些一度被段熲、皇甫嵩等将领杀破了胆、托庇于马腾麾下的羌人,在这被人抢先一步的迎头痛击中,又怎能当得起悍勇二字!   甚至求生的本能,还让他们不仅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还拖拽着后方的“尾巴”,向着大军的前方奔逃而去。   马超勃然大怒,一声震喝出口:“尔敢!”   他人还在十数丈外,张辽等人的胜势就已变得愈发明显,就如同狮子虎豹驱赶猎物一般,让猎物以为还有逃生的机会,往家的方向奔逃。   可这样的奔逃显然不仅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拖拽着同伴下水。   意图回头迎击的兵马,被这逆流而上的浪潮所拦阻。   意图整顿阵型稳守的,也被亡命之人冲散开来,像是为后方追击的张辽,让开了一条路。   若不是担心军中哗变,马超简直想要一枪把一名逃亡的士卒捅个对穿,以遏制住这失控的阵仗。   但在此刻,最适合他做的,显然还是另外的一个选择。   张辽眼神一抬,就见,那声暴喝响起的刹那,一名狮盔银铠的小将已是手持银枪,宛如流星赶月一般,率领精锐冲杀而来,意图扑灭张辽的嚣张气焰。   就连张辽在见到这年轻小将表现的第一眼,也免不了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可马超在这仓促之间,本是为了探查敌情折返,并非率领前军都绕至此地,要遏制张辽的奇兵突进谈何容易!   若要比一比勇冠三军的气势,张辽长于边地,也绝不会输给马超!   “小将军!”   马超势若猛虎,疾扑拦路,让溃逃之中的马腾部从,都纷纷面露喜色,仿佛忽然就从上天入地无门的地方逃遁离开,也终于得到了救赎。   他那一杆银枪,也极其灵活地甩起、招架、猛砸向了张辽。   枪杆带风,呼啸如雷。   当枪戟相交的刹那,因出招之人力大无比,两件兵器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铿锵激鸣。   可那些迫切希望看到马超阵斩敌将,扭转败局的人,刚刚展露出来须臾的惊喜之色,已是凝结在了脸上。   只因在这一瞬间,张辽手中的兵器非但没有被打砸弯折的迹象,反而以依然凌厉的姿态捅向了马超的咽喉。   马超双手一震,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如何。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手中的长枪有一阵艰涩的颤抖,仿佛敌方胜过他的,不仅仅是挥动兵器的力量,也是武器的质量。   张辽自是不会告诉他,他手中的兵器乃是陛下在河东举兵时,用锻造新法而成,经由渡河抵达洛阳的连番作战,已不再有新兵器的不称手之感。   马超手中的长枪固然厉害,又何敢于陛下的神兵利器相比!   更何况——   “杀!杀了这个拦路的崽子!”   “杀杀杀!”   在马超一击未能得手,反而被张辽逼退的瞬间,在张辽身后跟着的兵马中,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哪怕张辽没能如同先前一般,一击之下斩断马超的头颅,依然让他活蹦乱跳地在眼前,这一路的气势,已是又向上攀升了一截。   “……不好!”一种油然而生的危机感,让马超本能地一把拉紧了缰绳,在马背上后仰而倒,便见一支泛着冷光的长戟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扫了过去。   马超遽然咬紧了牙关。   以八百人打出这样山崩地裂的架势,竟是非但没有让张辽得意忘形,反而让他手中的兵器握得依然稳健,更是在马超震退的惊愕中,灵活地抽身而出,又一记扫来。   但马超的反应速度够快,张辽也毫不逊色。   随同马超赶来的亲卫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支辛辣的长戟,在未能得手的刹那,便已转向、突刺,贯入了他的喉咙,将人顺着鲜血腾空的方向抛飞了出去。   张辽正值手热,一戟折返,撞在了马超招架在前的枪上,压得他没能旋即起身。   也就是这眨眼间的空当,一声高呼炸响在了马超的上方:“敌军小将已死——”   马超怒极,用脚都能想到,张辽的这句话是何用意,趁着战马斜向疾驰,挣脱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说谁死了!”   “当然是你!”张辽乘胜追击,毫不给马超以反击的机会。   马超的声音绝不算小,可偏偏在此刻,随同张辽行动的一众士卒愈发凶悍地向前挥刀,让马超和其亲卫,像是已深陷一团难以走脱的泥淖当中,也让那些以为可以停止遁逃的人,又一次在高压下被迫迈开了脚步。   喊杀声压过了求救声,张辽等人的呐喊,也压过了马超的那句澄清。   哪怕马腾已为了看清后方的情况,临时搭建了巢车,登上了瞭望台向后方望去,也很难在那越来越乱的场面里,判断出马超的领兵回援到底有没有起到效果,他这一方的人数优势,又能不能变成拦截敌军的铁壁。   “……前面,前面在喊什么?”马腾匆匆赶下巢车,决定不管情况如何,先领一队稳重的兵马压上前去时,就听到了因张辽的一声而传开的“谣言”。   马腾脚步一晃,险些在当场就因这个消息而昏厥过去。   可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马超真出了意外,此刻军中的动乱还要犹有过之才对,便又强行逼迫着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不对……不对!情况还没坏到这个地步。”   他一把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着老到的经验判断着,军中持续波及前军的混乱,与其说是因为马超也出了事,还不如说,是因恐惧已在军中如同滚雪球一般壮大,也变成了滚滚碾来的战车。   “快!骑兵被甲,随我杀敌立功!”马腾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高喊。   他的这个表现,对于同样听到“马超死讯”的部将来说,简直是一记最为有利的辟谣。   不管后方是如何动乱,这一行约有两千人的精锐都在此时响应着马腾的行动,掉头向着张辽杀来。   骑兵与步兵整齐的行动,很快就变成了轰轰烈烈的脚步声,有短暂的一瞬,直接盖过了军中从中部发起的溃逃混乱。   原本挡在马腾和张辽之间的兵马,也在得到了马腾指挥的刹那,向着两边退开,唯恐影响了将领的除贼杀敌要事。   这一让,也就理所当然地让马腾看到,有一道身影虽然比起先前从他面前离开时狼狈,还在脸上添了一道血痕,但此刻挥动长枪逼退敌军的动作,依然是手脚健全的灵活。   哪里有什么死于敌军之手的样子!   “孟起——”   “父亲,我无事!”   马腾心中一松,抬手下令:“击鼓进军,拦住他们!”   马超出兵太快,来不及带上多少助力,但现在不同了,前军已整顿完毕,包围了上来人数远多于敌军,就算士气还相差了一些,胜算也依然在他这一方。   但几乎就是在马腾身边的一支强军高呼着杀向张辽,决意终结对方这肆意的杀戮之时,一声清越的号角忽然响起在了远处,却不是指挥着张辽撤兵,而是充当着一个信号。   马超循声望去,在听到那响应号角而来的声音,看到那一众人等的身影时,顿时眼皮一跳。“父亲当心!”   这句提醒显然极有必要。   只因在这一刻,忽然杀奔而出了一路人马。他们的人数不多,却比起随同张辽行动的那些精锐还要健硕不少。他们也不是来支援张辽,防止他在马腾的援军面前输阵的,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马腾而来。   正在马腾身边的兵力削减了六成之时!   “拦住他们!”   “……”   一声铿然巨响,接连的金戈砰砰之声,是马超意欲回援的当下,有一杆长戟毫不犹豫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而那路横空杀出的骑兵,此前未曾牵涉在战局当中,现在却是目标不改地直冲马腾而去。   为首的傅干暂时换下了孝衣,甲胄在身,在人群中不似张辽初见他时醒目显眼,但他此刻的行动,却又让他毋庸置疑地变成了众人视觉的中心。   他骑于马上,疾驰间不曾减弱速度,手中的刀却已在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张劲弓。奔马呼啸,他也精准无误地搭箭在弦,马腾仓促后撤,意图接过部将递来的盾牌刹那,他一手在紧绷的拉拽中松了开来。   箭,离弦而出!   马腾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是完全凭借着本能翻下了马背,只为了避开着来势汹汹的一箭。   但在此刻,弯弓搭箭的,又何止是傅干一人!   张辽充当着此行破阵的主力,让傅干与他另外选出的五十骑在旁养精蓄锐,直到此刻才趁势杀出。   这一队骑兵踩踏过的,是因先前交锋而混乱的战场。   足以让他们在策马向前的同时,只需用双腿把持住方向,控制住骑乘的姿势,双手则如傅干一般,操持着弓箭,向着马腾的援兵迎头而来。   马腾需要担心射箭不分敌我,傅干这一行的羿射方向,却决定了他绝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刚刚跳下马来避祸的马腾,仅仅来得及撑起半边的防守,便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贯穿了肩头。   “唔……”他死咬着牙关,不敢在此刻发出一声惊呼惨叫,让本就低迷的士气继续跌落。但他毕竟身在军中,身边又不止有他一人。在他中箭的刹那,周遭难以避免地发出一阵骚乱。   也让刚刚向张辽等人包抄上来的队伍,出现了一道鲜明的豁口。   马超险些心神大乱,就要失声惊呼。   可在此刻,一个失态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了他的耳中,却不是由他的同伴发出的,而是那敌军将领。   “小将军当心!”   张辽眼角的余光,留意到了傅干等人的得手,还未来得及向他们发起祝贺,就看到了令他大惊失色的一幕。   随同傅干行事的那五十骑,本该全将箭矢高抛射出,不论能否命中,砸入敌军之中也是绝不容小觑的打击。   但就是在此时,有两人的动作与其他人都不同!   他们弯弓搭箭的目标,赫然不是马腾这些对手,而是此刻正欲换弓为刀杀向马腾的傅干!   甚至没等张辽的“当心”二字彻底出口,两支箭矢都已破空而出,直指傅干的后心。   傅干此刻全部的注意,都已集中在了前方的马腾身上,何曾想过,这些因他已故父亲的名号聚集来的人里,竟还有要加害于他的人。   这两支箭矢带起的风声,在战场的喧嚣当中,也显得过于单薄了一些。   傅干根本不曾留意到这两人的举动,只是因为张辽的那句“小将军”呼声下意识地回头,异常凑巧地避开了其中一支箭矢,却随即一声闷哼,一把抓住了没入身侧的羽箭。   他艰难地继续转头,就见随同他行动的其余士卒,已是旋即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向着动手的叛徒砍杀而去,抢在对方来得及逃向马腾之前,将人劈下了马来。   但此刻的傅干已是感觉到,握住箭矢的手被渗透而出的鲜血浸湿,牵扯着颠簸策马中,呼吸都开始发疼,让他险些一个失误松开了缰绳,直接从马背上翻下去。   他完全可以猜得到,要不是张辽出声及时,这两支箭矢将会如何穿入他的后心,直击要害。   幸好……   “我无事!”眼见张辽匆匆撤回了对马超的压制,向着他这边赶来,傅干连忙脱口而出,唯恐张辽因他负伤,就浪费了这大好的局面。   现在的情况根本不会因为他中的这一箭有什么改变。   他没事!士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哪怕张辽和他这边的人数远远少于敌军,在已经从敌军“木桶”上凿开一个口子的时候,里面的水就只会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出。   何况,马腾也已经中了一箭,用他的这一箭来换,很划算!   那么张辽又怎能因他这边的小小意外,就放弃了此刻正该乘胜追击的局势!   但傅干看到的,却不是张辽重新掉头回去,而是依然迅疾地扫开拦路的敌人,直抵他的面前。   傅干又气又急:“我不是说……”   “撤兵!”张辽脸色冷厉,吐出了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周遭的混乱,和他此刻的伤势,一点也不影响傅干神志清醒地听到了这个决定,也险些让他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不知张辽是不是疯了,才会在众人杀红了眼杀上了头,正要继续搏杀之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又没受到致命的伤,退兵干什么!   可没等傅干开口质疑,张辽的下一句话,已传入了他的耳中:“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对你射箭?我们的出兵计划不再保密了!”   傅干面色一震,身侧中箭的刺痛,或许并未让他的意识模糊,反而让他的头脑在疼痛中清醒,也在突然之间,明白了张辽这话的意思。   是,张辽说的一点也没错。   他以为自己找来的,都是念及旧情,会为他效力的忠心之人,没想到会有人趁着他防守最为松懈的时候,从后方射来一箭!这不仅意味着他的选人出现了问题,也意味着,他奇袭马腾大军的计划,已被告知给了心怀叵测的人。   虽然不知道为何,马腾马超等人没对此做出提防,让张辽凭借着八百人打出了远超他想象的战果,但一定——   一定还有危险蛰伏在黑暗之中。   张辽杀得戟上满是鲜血,面上也有血污,可一双眼睛仍旧亮得出奇,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做出了一个冷静的评判。   傅干死死地按压着伤口,像是因眼前这双眼睛里的神采,也猛地冷静了下来,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撤兵!”   撤兵!立刻走!这是一条若不明其中道理,就算是傅干也要为之疑惑的命令。   对于马腾的军中众人来说,也就更是如此。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上一刻,他们还被敌军杀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就连马腾都因戍防不测,而挨了一箭,下一刻,这些敌军就已响应着撤兵的信号飞快地退走。   疑心其中有诈,就连非要从张辽这里找回场子的马超都没有直接追击上去,而是在这终于摆脱了张辽压制的当口,匆忙赶到了马腾的面前。   “父亲!”   马腾惨白着一张脸,摆手答道:“我……我无事!”   他肩头的箭不敢随意取出,此刻尤其鲜明地扎在那里。好在这箭上无毒,只是伤到了他,却还取不了他的性命。他体格健壮,待得拔箭之后休养上半月,便能康复了。   一见马超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一把抓住了对方,“切莫追击!难保不是诱敌之策。”   可在话刚出口的刹那,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再度一变:“不对!他们伏击,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正是占尽上风的时候,为何要用诱敌之法?反而将优势让了出来?”   这退兵之中,应当另有蹊跷。   马超连忙应道:“我立刻带人前去探查!”   但还没等他动手起行,远处就忽然响起了另外的一阵隆隆马蹄声,光听着大地的震颤与那风中送来的声响都知道,那绝不会是一支人数太少的兵马。   刚因敌军退去而恢复平静的马腾大军中,顿时又响起了一阵喧闹。   甚至有险死还生的,就差没在那动静传来的第一时间,就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   可很快,远处有数匹快马带来了一个喜讯。   向着此地而来的大军,不是马腾马超的敌人,而是他们的援军。   统领这一路赶来驰援大军的,正是先前与他们分开走的阎行。   只是这对于马腾等人来说叫做喜讯,对于阎行来说,可能就未必了。望着眼前的一地狼藉,却不见敌军踪影,阎行缓缓放慢了马速,皱起了眉头。   不应该啊……   他以为赶到此地的时候,要么就是马腾等人压着傅干的人痛打,要么就是两方缠斗,由他这“援军”来送人情,杀贼立功。   却不料他看到的,竟是已经结束的战场。   “他们人呢?”见马超迎面而来,阎行厉声问道。“我收到了线人来报,连忙转换了行军的方向,前来驰援,为何不见那八百敌军?”   马超盯着阎行的脸,明明先前还被张辽痛击,打碎了一半的自信,现在却不知为何,略有讥诮地弯起了嘴角:“他们啊……你那里可能也有他们的内应,让他们在你来前,撤兵离开了。不过说不定,等你现在追上去,还能抓到人?”   阎行深吸了一口气,读懂了马超话中的潜台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有算计你们的意思。”   都还没入并州境内呢,他为何要对马腾马超不利!不过是没想到那八百人真能造成这么一边倒的杀伤,加上事发仓促,这才来不及告知。   他转头向军中吩咐:“去追,看看还能否追上!”   但虽说是把人派出去了,望着此刻已然尘埃落定的局面,阎行也知道,要在对方果断撤离后抓住人,应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凉州大地荒芜广袤,虽说没有多少让人戍防御敌的城镇,却也没有追击的条件。   早在离开战场后的第一时间,张辽便已让军中的步兵化整为零,向四处散去,自己则带着骑兵,护送傅干迅速撤离。   为防傅干的住所被人包围,张辽迅速做出了决断,带着傅干直接退出了凉州,转道并州而去。   他倒是想继续扩大优势战局,趁着马腾军中被他打得闻风丧胆,再向他们捅出一刀,若能杀了马腾这位主将,凉州的出兵必定还要往后拖延。马腾与韩遂两部之间的争斗也势必会重新展开,留给陛下更多的应变时间。   但正如斥候带回的消息所说,韩遂的爱将阎行已与马腾等人彻底会合在了一起,暂不打算继续分开出战,那么他要故技重施,难度何止是先前的数倍。   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此收手。   反正,当他即将进入并州时,就遇上了于夫罗那一众假作匈奴逃兵的队伍,也确信,陛下已对此战做好了准备。   ……   “如今的情况可谓有利有弊。”   傅干说话间扯动了腰间的伤势,忍不住抽了口气,又缓过了一阵,方才继续说道,“阎行和马腾合兵,偷袭不易,只能正面应战。不过,阎行居然提前知道了消息,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看,不管他有没有坏心,在马腾这里都有另外的理解了。”   这两方的合作,原本就算不得亲密无间,现在一方受挫,另一方却来当援军,那怎么想都不会是马腾感谢对方解围,而是马腾疑惑,自己为何没能早点从阎行这里收到急报。   哈哈。   傅干轻舒了一声,又一次感激地看向张辽:“张将军出兵收兵都好生果断,也幸好有你在,若不然,我们此刻怕是已经落入了阎行的手中。”   一想到这里,傅干就觉一阵后怕。   这人果如张辽所说,不仅有勇武而已,还有着出众的心计,这才得到了韩遂的器重!   幸好没有在一开始就选他为目标,也幸好,当张辽提出撤兵的时候,他也没有犹豫。   而张辽这等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居然并非此次应战凉州的主将,更让傅干不得不忽然想到了张辽在说服他借兵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洛阳的陛下,乃是有道之人。   大约也只有真正的有道之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助力!才能得到那些卓越将领的效忠!   傅干收回了视线,到眼前这篝火对面的另外一人身上。   只见那将领身量极长,威武不凡,举手投足间都是睥睨天下的霸王风范,更觉先前的退兵,再无遗憾可言。   想来,就算阎行马腾合兵,在这样的将领面前,也唯有落败一条出路!   他也在下一刻,就听到了吕布沉稳而威严的声音:   “文远刚才说,马腾军中有一骏马,有着举世非凡的英姿,幸好未被马超驯服,叫他派上用场?” 第90章 (一更)   张辽一噎:“……确有此事。”   不过,这是他夸奖马超应战本事时候顺带说的,并非战况之中的重点!   傅干的脸上也顿时升起了一阵疑惑。   他颇为不解地又认真看了吕布两眼。   在他眼前,这主将的姿态依然威武桀骜,仿佛随时都能一声高呼,率领精兵斩将夺旗,他的声音也依然沉稳而有大将之风,可……   可这句话里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按说,此时的头等要务,是把即将打向并州的马腾等人解决了,提出的也该是在马腾负伤之后的对敌之策,怎么到了吕布这里,就关心上马了。   他仍在疑惑之中,便听得吕布哈哈大笑:“好,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吕布话毕,旋即起身,大步向着正往这边走来的贾诩走去。   “文和先生——来!来与我出个主意!”   徒留下了仍愣在原地的两人,坐在这一方火堆跟前。   张辽沉稳惯了,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异常,以至于他旋即就见,傅干忍着腰间的伤痛,向他挪动了点距离,低声问道:“吕将军这话,是否另有深意?比如,此马,与彼马……”   张辽嘴角动了动,“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傅干答道:“这……恕我在凉州日久,不知中原规矩,恐怕错解了吕将军的意思。”   若是没能领会其中真意,跟上吕布的节奏,岂不是耽搁了对决马腾之战,他的伤也白受了!   总不能说,这位吕将军就真的只是在感慨,马腾军中有一匹未经驯服的好马,该当由他夺取吧?   先一步来到凉州的张辽为了拖住马腾进军,又是借兵又是亲自发动奇袭,还能在战场上及时地分析内情,理智撤兵,这位吕将军,既为天子钦定的将领,该当本事更高才是。   张辽沉默了片刻,觉得此刻还是不宜和傅干说,吕布可能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回道:“听贾军师的吧。”   傅干恍然:“也好。”   有人解惑,他就不想那么多了。   二人低声交谈之间,贾诩已与吕布一并走了回来,落座在此地。   这衣着表象颇为儒雅的文士,先向着张辽道了句谢:“有劳张将军护送我家小离开凉州,待回返洛阳,再令小儿向将军致谢。”   “先生客气了。”张辽拱手应道,“若非令公子敏锐,我还无法如此及时察觉到马腾韩遂的动静。”   贾诩笑了笑:“那就先不提此事,待拿下了马腾,再与将军细说。”   傅干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在贾诩和张辽间逡巡一番,约莫对于洛阳朝廷应战及时有了个猜测。   但一名文臣,显然是不能随便支派一位武将远赴凉州接人的,而无论是真有此破格之举,还是陛下授意,贾诩在朝中的地位都不容小觑。   哪怕他此前只隐约听到过一点贾诩的名声,并不知他有多少本事,也先向他表露出了几分敬重。   贾诩将其收入眼底,摸了摸胡髯,道:“先前我与吕将军在说,一鼓作气,直取敌军要害,已非上策,二位如何看?”   张辽点头道:“有我强攻马腾大军的这一出,他们必定会对奇袭强攻早做准备。阎行也已与马腾合兵,此人心思敏不敏锐不好说,但应当比马腾父子有想法得多。就算凭借吕将军的勇武,真能一击即中,擒贼擒王,我们的损失也必定不少。”   “再则,虽说吕将军在并州素有威名,此番募招而来的兵卒,却训练日短,纵是虎豹,也是未曾打磨锋利爪牙的虎豹,得用对地方。”   吕布虽不喜欢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但早前输给张燕的那一场,正是被人扬长避短,挨了一记迎头痛击,又绷着脸,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   输给张燕,还可以说是输给了他身后的陛下,是输给了大汉的天命之子,要是在凉州地界上输给马腾……   那他吕布的脸还要不要了!还怎么好意思做陛下的虎贲中郎将!   但他自觉自己是在遵从陛下临行前的叮嘱,有过则改之,落在傅干的眼中,却是他面色深沉,在旁默许了贾诩和张辽的交谈,仿佛正是一位既能主持大局也能镇住部将的不世猛将。   傅干开口问道:“那以文和先生所想,何为上策?”   贾诩从容作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知道光这八个字吕布听不懂,贾诩继续说道:“马腾大军此刻必已有所警惕,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警惕换个方向。比如,朝廷大军未到,仅有这八百人从旁拖延,行疲兵之计。可当人少的仗打完了……”   吕布冷着脸,杀气毕露:“就该由我告诉他们,并州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了!”   贾诩点头:“正是如此。到时候,动手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另外的一路援军,也是由虚转实!”   傅干疑惑问道:“不知军师说的是——”   “你明日就能见到了。”   傅干抱着疑惑睡去,果然在次日见到,营中多了一位特殊的来客。   来人身着胡服,胡髭凌乱,发如蓬草,脸上还抹了几道泥污,但仍能看出,他的五官极是端正,举手投足间也绝不似胡人蛮夷,而更像是礼仪得体的世家子弟。是……应该是吧?   可是傅干转头就见,他已一脸疲惫,没甚形象地坐了下来,一副劳碌奔波后没有力气说话的窘迫模样,又不似他先前的那个猜测。   但若是让这位自己说的话,任谁是他这样的经历,都难维持住形象!   他才刚喘了口气,就听到了头顶贾诩的声音:“劳烦长水司马跑着一趟了。”   袁术缓缓抬头,没从贾诩的脸上看出什么嘲笑的意思,这才端正了脸色:“你说让我来一趟,协助长水校尉办事,是何意思?直接让于夫罗来不就行了?”   “可是,他能做匈奴的单于,却无统兵策应之能啊。”贾诩将话说得直白,也果然瞧见,袁术先前颓丧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仿佛已听到了贾诩这话中的潜台词。   长水校尉没有统兵策应之能,谁有?当然是他这个被找来的人有。   袁术却浑然未觉,贾诩口中全无一句称赞,只有一句对于夫罗的批评。   他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又将脸上那粘附上去的假胡子按紧了些,起身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简单,让先前佯装败退北向撤走的匈奴兵马,小心些绕路折返,充当我军全力进攻马腾时的一路策应。能打出多少声势,姑且不谈,务必打出应有的气势!”   袁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但想到贾诩先前的那句夸奖,他也不由自主地比先前多了几分谨慎,“你说绕路折返,避开马腾的眼线与哨探?那是否该给我们一位合适的向导领路?”   协助于夫罗说动军中,当好这一路偏师,以袁术看来不难,难的就在于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贾诩目露赞许:“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这向导,傅小将军应当能借你一位可用之才。”   傅干忽然被贾诩点名,面上一愣:“我……”   “傅小将军不必因为先前有人从中作梗,早早为韩遂收买,就觉自己统御下属失败。”贾诩朝着他颔首微笑,“此战能成,小将军召集的八百勇士至关重要,区区两人转投,又有何妨呢?”   傅干心中其实清楚,贾诩这八面玲珑的说辞,或多或少是为了将他进一步捆绑在洛阳朝廷的战车上,可是他将话这般闲适从容地说出,又让人无法生出任何一点恶感。   眼见贾诩又投来了一个问询的目光,傅干再不犹豫地答道:“自当选出一位最合适的领路之人!”   只是在将人随同袁术一并送走时,他顺口问起了那长水司马的来历,顿时被惊了一跳。   “你说他是谁?”傅干愕然出声,不知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   贾诩一点也不意外傅干遭到的惊吓:“他姓袁,出自汝南袁氏,也曾是朝廷的虎贲中郎将,但因洛阳遭难,袁公路难辞其咎,被贬职为长水司马,听从南匈奴单于的号令行事。”   傅干脱口而出:“可他……他见到吕将军这位现任的虎贲中郎将,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你想问的不仅是这一句吧?”贾诩轻易地看破了他的心思。   傅干默然不语,心中却好似对这个问题,已做出了一句点头的回应。   对,他想问的确实不仅有这一句。他还想问,陛下对汝南袁氏子弟如此安排,令他打熬心性,居于人下,是否也意味着,陛下确与先帝不同,也在经历了洛阳动乱,流亡河内后,更愿意启用有才有能之人,而非那些单纯倚仗于家世的人。   再看这军中,吕布、张辽都是并州人士,贾诩、段煨是凉州出身,策应的偏师还是出自南匈奴,唯一一个三公之后的袁术,却成了军中极不起眼的人。这样的一支队伍被委以重任,是否也代表着……陛下他与先帝是不同的,对边境武夫并无偏狭之见呢?   “别想那么多了,先赢下此战再说吧。”   ……   袁术带着贾诩的指示,折返到于夫罗的面前时,张辽也已重新整顿兵马,再度出兵。   他离开军营之时,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这一众北地士卒眉眼振奋,仿佛是因先前由张辽统领,打出了一场以少胜多的胜仗,愈发仰慕信任这位主帅。可张辽知道,那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出行之前,傅干又已向这一众猛士说了些什么,再一次鼓舞了士气。   张辽不欲多问,却忽在那张沉静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回过头来一抽马鞭,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赶去。   但他是走得痛快了,带来了这一路短暂休憩后回满了精神的兵马,马腾继续向前的大军,却迎来了一场噩梦。   ……   “他们又来了?”马腾面色青黑,开口问道。   他因傅干带人发出的那一轮箭矢负伤在身,情况虽不算坏,但也称不上体魄仍旧康健,也因此降低了少许行军的速度。为了这入主西河之战克尽全功,他必须抓紧夜间扎营的时间,尽快休养好自己的状态。   他也吸取了先前被张辽偷袭得手的教训,再不敢让军中那些依附的羌人势力处在敌军兵马能够轻易抵达的地方。   本以为这样一来,张辽必定会知难而退,不敢再来,谁知道,他在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后,便再度领兵前来。   人,还是那八百人,或者说是死伤了数十人后的七百多人。   但这一次,不止是先前的那三百人配备了战马,就连剩下的四百多人也得了坐骑,仿佛消失的时间,就是为了找齐战马去的!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直接冲杀入阵,以点破面,意图用浩大的声势,化作一把刺向马腾的利箭,而是……   马腾迈步出营时,营中一角忽然炸响的动静,已经消失无踪!   就仿佛张辽一改勇武突进,变成了袭扰为上。   眼见一道道火把的光亮从远处出现,马腾连忙急走两步,高喊一声:“孟起!”   随着这一声喊叫,他的眼前很快出现了一队人马。   带兵前去追击的马超悻悻而归,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毫不令人意外地带回了消息:“……又让他们跑了!”   马腾叹了口气,问道:“来了多少人?”   “最多只有三百!”   说到这个答案,马超就更生气了。   这不是近日间张辽杀回来后的第一次袭营,他也早早为此做了准备。   为了将这敌军将领擒获,找回之前险些为他所杀而丢掉的脸面,马超甚至暂时放下了对阎行的猜忌,决定与他配合,一旦张辽再次杀出,就从两面夹击,将他拿下。谁知道,张辽此次只带了不到一半的人!   没等那包围圈完成,他就已带人撤走了。气煞人也!   更令人生气的,还是张辽这连番袭扰的后果。   马超向营中张望一番,便不难瞧见,他这人还能因年轻和报仇的信念,保持着此刻的精力充沛,却不是人人都能有他这样的表现。   士卒之中本就有一批,是从张辽的长戟下逃得性命,对他和他的兵马仍有一份心有余悸,现在夜间不得安眠,主将又抓不住人,可说是怨气冲天,各有疲惫,哪里还有他们刚刚出兵时的战意高昂!   “该死的家伙!”马超又骂了一声,“你说这人图什么?按照阎行所说,他那八百人还不是从并州带来的,而是在凉州向傅干借来的,朝廷就算接到了他送回的消息,也没那么快做出反应。他是拖住了我们,可也没法真正赢过我们!”   是,就算是马超也必须承认,张辽统兵有方,将战局把握得极为精准,这袭扰也真起到了疲兵的效果,但他今日必须缩减人手,才能侥幸脱逃,就已经证明了一点,这人数的劣势越到后面,也就越是严重。   待得马腾这边掌握了他的动向,他将再无这种连番动兵的机会。   他的补给不足,也注定了这样的行动绝不可长久!   今夜固然失败,但马超有这个自信,不出三日,他一定能将张辽擒获,而朝廷的援兵仍未抵达,并不影响他们抢先一步攻入并州。   张辽他就这么一点兵马!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颠覆战局吧?   马腾刚要开口,就听到了马超在这一番思量过后的笃定答案:“父亲放心,如今我们严防死守,就不会给他以破营砍杀的机会,最迟后日,我也一定将他的首级带来见您!”   马腾眼看着他这仿佛要立下军令状的表现,不由面色稍霁:“好!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马超说要拿下张辽,还真没在说大话。   赶在次日动兵之前,他就已与一队轻骑离营向前,选定了一处颇有想法的扎营场所,又与阎行商量着倘若张辽再来如何设伏。   白日行军之中,马超便钻入了运送粮草的马车,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暮色四合,马腾才重新看到了他的身影,见他目光炯炯,说不出的有精神。   更让马超精神一振的,是未至夜半,他就从散布在外的斥候口中得到了消息——张辽又一次领兵前来了!   “走!”马超一把抄起了一旁的长枪,披甲戴盔出营,跳上了牵来的战马。   可正当他要大展身手之际,却忽然看到,阎行连人带马,一个疾冲,拦在了他的前面。   马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了一跳,皱眉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情况不对!”阎行字字严肃,“我总觉得,那人反复带着这些兵马袭营,有另外的意思,我们意图设伏擒拿他,反而像是中了他的圈套,被他牵着走了!”   他先前答应了马超的计划,可在出兵之前却越想越觉不对,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东西,更是出于一种直觉的危机感,在临行前拦在了马超的面前。   可他抬眼所见,是凉州荒芜的月色倒映在马超的眼睛里,其中泛着同样凉薄的冷意。“圈套?是他的圈套,还是你的圈套?”   阎行心中一下咯噔。立刻意识到,先前他解释的话,显然没有被马超听进耳中,而是依然对他那仿佛黄雀在后的行为大有意见。   嫌隙已生,在这等关键时候,也就变成了他说服对方的最大阻拦。   “让开!”马超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你若拿不出你那人证物证来,就莫要阻拦我,除掉军中的一个隐患!”   那人证二字,被马超咬得极重。连带着他那长枪上的反光,都让阎行眼中一疼,退了开来。   眼见马超毫不犹豫地带兵而走,阎行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用布包裹着的马蹄在缓慢行进之间,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响动,变成了一张向着张辽而去的巨网。   见并无其他消息传来,阎行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错了什么,更是对洛阳朝廷的反应警惕太过了。   可这一前一后离营的队伍又怎能看到,俯瞰凉州的明月,不止照亮了这一路伏兵,照亮了张辽的七百余骑,也照亮了——   一支距离马腾大军军营已不足十里的,“吕”字军旗! 第91章 (二更)   吕布的“吕”!   而在这军旗之下,是一双更似捕猎者的眼睛。   “吕将军——”一名士卒脚步如飞,冲到了吕布的面前,向他报信,“向我们这边搜寻过来的斥候都已被拿下。嘿,军师料事如神,对面扎营果然找了个好地方。”   何为好地方?就是那扎营之处易守难攻不说,周遭通过去的路,或者说,是适合骑兵行进的路,也就只有寥寥数条。   马超和阎行要捕捉张辽的踪迹容易,吕布行军之中要令人搜寻敌方斥候,也容易啊。   更妙的是,当张辽的行踪已被汇报到了马超面前时,他就难免无暇顾及另外的敌军了。   贾诩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用来糊弄这些凉州武夫,简直是痛击要害!   至于吕布……   哈,他这不是得到了贾诩的解释吗?绝不是看不透这计划!   就像此刻,马超阎行离营而出,留下马腾把守这座精骑调出的大营,却不知他吕布已至不远处。   而在凉州土地上近来常见的逃难匈奴人,也已陆续汇聚在了一处,只待战争的信号正式发出。   吕布上前一步,面上的勃勃战意,压制住了那短暂冒头的喜色,“好!全军听令——缓兵推进,天明破晓之时,发动进攻!”   吕布两手火热,若是手执方天画戟,骑乘战马,便可如那穿云之箭一般,直指那马腾的营地。但就在临行前,贾诩又一次搬出了陛下,提醒他此番为主将,乃是朝廷多少人想做的事,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此战,要的是打灭马腾进攻并州的机会,最好能够借此,叩响凉州的大门,那又怎能随性而为!若是让马腾趁夜遁逃,凭吕布的兵力吃不下这全部的兵马,还能叫他们四散奔逃,重新会合到韩遂的面前,便又有一场重新启动的大战,还是恶战了!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翻身跳上了马背,在心中默念了一声:“文远,靠你了……”   此刻负担最重的,无疑是与马超和阎行周旋的张辽。   那二人抱着剿灭这一路敌军,杜绝轻骑袭扰的想法,必然下了死手。   他必须尽可能地拖延马超阎行的脚步,让他们来不及在吕布得手之前回援!   若非傅干在出兵前,又一次发起了动员,吕布甚至怀疑,在此等高压之下,这七百骑兵到底能否毫无保留地信任张辽。   而对他来说,这也是个足够煎熬的夜晚。   缓缓前行的兵马摸索着夜色,几乎已能看到马腾军中闪烁的火把,听到营地中间或传出的巡逻示警声响。   但大半的军营都沉没在夜晚的寂静里,陷入了安睡,只有巡逻守营的士卒,还有因马超等人离营而起来接应的士卒,还清醒着仰望月光。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好的强攻优势。   像是一把刺挠的爪子攥着人的心口,只恨不得挥刀舞戟,杀个血流成河,以宣泄自己的情绪。   但他不能动!   贾诩和那负伤的傅干,还被留在后方的营地当中,其实并不能知道他在何时发起的进攻。   可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等待的时候,吕布的眼前,又难以避免地浮现出了此战发动之前,他在河内河东看到的种种。凉州战事倘若有变,谁知会不会又是一场天子举火相送的场合。   陛下……不会希望看到的。   想到这里,吕布愈发攥紧了手中的画戟,也让那双狼一般凌厉的眼睛,定格在远处跳动的一点火光之上。看着它没有如同那把墓葬的大火,烧得从地到天都是赤红的一片,而是顺着只烧成一线的烟气,在天边熏出了一抹微光,将沉沉的夜幕掀开了一角。   等等,微光!   “将军……”   “我看到了!”   吕布脸色一变,忽然从先前的静止中动了起来,整个人也突然在天光里带上了颜色。刹那间,一缕张狂而傲然的笑容席卷了他的眉眼。   天明破晓,这正是约定的出征之时。   稀稀落落的晨光或许还不足以让人看清每个人的面容,但已足够让吕布去找到马腾的军帐所在,足够他兑现向贾诩、向陛下的许诺。   他扯开了嗓子,发出了一声:   “出兵!”   这是一声足够响亮的信号!   所有追随吕布而来的并州兵马,都已在此刻整装完毕,向着马腾的军营宛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去。   兜鍪在身的吕布,更是手执方天画戟,一马当先地杀在了最前头。   他无法提前知道,这军营中何处的戍守最为疏漏,何处的角木最容易撞开,但没关系!   打从他挥刀砍向侵略家乡的胡人开始,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叫做一力当十会!   “敌袭”的警报,才刚刚从守营的士卒口中发出,吕布手中的画戟便已惊人的力量,在战马向前疾驰的动作里,强横地将眼前的栅栏劈砍挑起。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好像挥出了一记重击,又好像挥出了更多下,竟是毫无阻碍一般撕开了一条通路。   战马越过了壕沟,在前方的士卒骇然的目光中,已是跳到了眼前。   而吕布手中的长戟也同样到了面前,根本不给人以反应的余地,就已迎头劈下。   “噗嗤”一声,破晓之中,血光盖住了晨光。   那“敌袭”二字,成了守营之人发出的最后声音。   也就是在此刻,吕布的兵马紧追在这主将的身后,以看似无序,却又好像有序的方式,掀起了进攻的呐喊。   “杀——”   “杀!杀马腾!保并州!”   那最后一句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也毫无疑问掺杂着这群并州士卒的真情实感。   ……   当马腾一把拉紧了伤口的包扎,强行披甲而出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汹涌而来的声浪。“杀马腾!保并州!”   “什么情况?孟起不是……”   马超不是去堵截敌人了吗?怎么又会闹出这样的一出!   可在刹那之间,马腾又忽然惊愕交加地望着交击最为激烈的方向,意识到,那绝不是七百骑兵所能发出的动静,而是更多的人。   起码五倍,甚至是十倍于这个数目的人!   “将军——”策马奔来的士卒扯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敌军大举攻营,我们守不住了!”   马腾努力维系着神情,厉声喝道:“调兵驰援,堵上这个窟窿!有营防陈设,拖住他们!也即刻派人,去找孟起和彦明!”   攻营的一方是比守营一方弱势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因张辽的频频袭扰,马腾为了睡个安稳觉,更是在周遭没少下功夫。   难道这还拖不住敌军的脚步吗?那他的兵马都在做什么!   可这句号令非但没让那士卒即刻掉头传讯,反而让他满脸的苦涩,已彻底展现在了马腾的面前。   “将军,我们拦得住人,可怎么拦得住霸王啊!”   楚霸王项羽虽是楚汉相争的输家,可谁都得承认,力能扛鼎的霸王有着何其惊人的武力,没有刘邦没有韩信这样的军事谋划步步包围,安能有垓下悲歌,项羽伏诛。   士卒没有多少文化,只能用自己所知道的勇士里最为可怕的那一位,来形容这穿营杀戮的悍将。   “比之前的那骑兵将领……”   “远胜于他!”   若是傅干并未负伤,而是有幸在此的话,他就会知道,为何吕布没那么多的心思,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但依然会是这一场反击之战的主将。   因为在边境的土地上,强者为尊,就是最为明确的道理。他比张辽更强。   当吕布一声高喝,像是劈开纸张那么容易一般撕碎了敌军临时组成的戍防战线,一举撞开了盾牌,在斜飞乱舞的箭矢中穿梭纵横时,后方的士卒明明大多都是临时征调而来,只闻吕布之勇,都在这一刻,用着仰望战神一般的眼神,看向了这气势如虹的武将,望向他们的“标杆”。   “杀!”   “听到没有,将军说杀!”   方天画戟沉重,挥动在吕布的手中,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轻松。   眨眼之间,就已又扎破了数道“纸糊”的屏障。   凉州军中的士卒,呆愣着看着那一骑当先,只觉自己仍在梦中!   若不然,他们为何会看到这样的一员将领,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军中,又用着这样匪夷所思的办法,攻破了他们的防守。   护卫在吕布身侧的精锐,都险些没能跟上吕布的速度,只来得及为他挑开那些飞射的箭矢,护送着他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挥动着长戟,接连带倒了一片的敌军。一骑当千,莫过于此。   这还是人吗?   无论是吕布身后的部将,还是他对面的敌军,都在这一刻,从心中冒出了同样的一个念头。   不,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陛下钦点的战神,如同当年追击羌人三千里的段太尉一般,又一次向他们举起了不死不休的兵刃。   一名羌人士卒没有倒在吕布的戟下,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倒退着仓皇而逃,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一些,免遭这样的厄运。   可在他的身后,是那魔星悍将马蹄不息,急追而来,绝不给任何一个人活路。   “啊——”   他听到了烈烈风声从他的背后响起,却看见的不是一把穿透胸膛的利刃,而是一片乌云从他的头顶飞跃而过,同时还有一个声音惊雷一般炸响在了他的头顶,“马腾休走!”   乌云重新落了地,向着一个方向急追而去。   吕布的眼睛里,没有那可以轻易一戟枭首的羌人,只有被人护持着意欲离开的马腾!   谁都可以走,唯独他不行!   他以为马腾好歹也得担得起主将的身份,指挥士卒迎接他的进攻,却不料他的反应,是即刻撤走。   这还得了?   却不知此刻的马腾目睹战场,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选择而已。   那羌人的心神崩溃,掉头而逃,哪里只是他一个人的行动。   有吕布为首的凶残表现,随同他来此的士卒虽然大多是步兵,也在此刻一步步向前,用着难以遏制的凶悍攻势,响应着吕布的进攻。   在此等一步一个向前脚印的进攻里,何止是大营的周遭营防已形容虚设,就连士卒的举刀反击,都像是已被吹灭的火把,摇摇欲坠在风中。   反击非但不能成功,还会被己方的士卒裹挟在乱军中,被逃亡的士卒迎面撞来。   马腾只能先走,退出此地,尽快与马超和阎行会合,或许还有机会再行起事。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横空杀出这样一名姓吕的将军,还用远比张辽更为暴力的手段,一举打碎了他引以为傲的戍防,杀至了他的眼前。   红日沉浮于天际的云间,没有彻底照亮大地,只先一步点燃了吕布的头盔战甲,点燃了他此刻热血上头的脸,就连一双眼睛也愈发熠熠生光,锁定了马腾的所在。   明明人还在数十丈外,马腾却好似已在送来的风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再不敢犹豫,一脚踢向了马腹,只希望自己的坐骑能跑得更快一些。   可在他的背后,一道风声已经取代了战戟的挥动,自吕布的手中放出。   摘弓、搭箭、射击,一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让人根本分不清,那弓箭是不是原本就长在吕布的手上,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最听话的伙伴。   马超闻讯赶回,看到的,就是这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休伤我父亲!”   这年轻的将领此刻满身血污,正是与张辽短兵相接,拼杀而来。可夜色的昏昧,不仅让本有避战拖延想法的张辽侥幸脱身,还让马超空耗了不少力气。营中有变的巨大动静,又让人几乎是拼命地纵马赶回。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回来,看到的不是父亲带兵与那袭营的敌军周旋,而是军中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那敌军将领势如破竹,杀到了他那本就负伤的父亲面前。   弯弓搭箭直指要害。   “父亲!”   马超一声惊呼,可声音显然无法化成屏障,阻挡在马腾的面前,只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矢以异常精准的力道,击中了马腾的盔枪。   那是盔甲顶端的一道凸起,被那电闪一般迅疾的箭矢狠狠一打。   好像不是吕布的箭矢射偏了,而是他的目标,原本就在这里。   “梆”的一声。   刹那间,剧烈的震荡,让马腾头顶的盔甲几乎要直接飞出去,但因头盔绑得紧了些,却是让他不受控制地脑袋一歪,连带着整个人一起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砸在地上的那一刻,马腾也无法分清,到底是被吕布直接一箭射死在当场更为惨烈,还是这样狠狠一摔更惨。   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的剧痛,让他有一瞬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看周围的情况,更无法看到——   他所骑乘的那匹战马失去了主人的控制,依旧在向前奔行,用着近乎逃命的架势,撞向了不远处的一座临时马厩。   而另一边,眼见马腾落马,生死不知,来不及等待阎行赶上,也来不及去想,在吕布面前他到底有无胜算,马超已是一把抓紧了手中的长枪,纵马驰援而来。   未曾品尝过权力的少年,不知自己此刻退走,或许才是逃生的唯一出路,也能顺理成章地继承马腾留下的种种,他的眼中点燃着愤怒的烈火,也只有对着眼前这敌将的汹涌战意。   他甚至无比庆幸地看到,不知是不是他近来常常向赤兔亲近,那因马腾的坐骑一撞而被放出的赤兔马,像是瞧见了对手一般,与他一样,狠狠地向着吕布冲去,扑向了这全营的中心。   马超一声清喝,手中的银枪直取吕布的面门,与赤兔正成掎角之势。   有他开道在前,马腾的亲卫也如梦初醒,一并围杀了上来。   可吕布非但不觉自己此刻已是为求俘虏敌军将领,一时之间深入太多,反而在这刀枪四面袭来的刹那,笑得越发欢畅。   “哈哈哈好啊,来得好!”   马超手中的长枪扑了个空。   只因在这须臾之间,吕布以一种常人所难以理解的姿势凌空扑起,一把抱住了赤兔的头颅,就直接坐在了那连马鞍都不曾安放的骏马之上。   赤兔也无愧于是天下间少有的名驹,不仅承载住了这一瞬间的巨大压力,还向前迈开了蹄子,意图挣脱身上的这个负重。   也正是这移动的几步,让吕布手中短暂栽倒的方天画戟,又一次扬了起来,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狠厉的银芒,一举扫开了几名围拢上来的亲卫。   甚至在这一扫之间,方天画戟的力道有增无减,就这样撞在了马超未能来得及调转的长枪之上。   “……”   强横无匹的力道,险些让马超的枪脱手而出,还是凭借着马背作战的本能,和天生的力大,才勉强稳住了兵器在手。   但也就是这片刻的恍惚与挣扎,对于此刻的吕布来说,已是足够了。   马超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一杆画戟已经灵活地钻出,一记重拍,就拍在了他的胸口,径直将他从马上拍了下来。   马超眼前一黑,一头撞向了地面,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却还有最后的一口气,让他听到了远处的呼喝,像是海浪一般迎头罩下,正是吕布的援军终于赶上了他的速度,成为了断绝马腾马超父子前路的最后一道闸门,也捂住了他的呼吸。   还是这一口气,让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   看到吕布依然稳当地坐在赤兔之上,却再未被愤怒的赤兔甩下去,而是悍将与悍马一并,向前了一步,让吕布得以将手中的画戟,指向了地上俘虏的头颅。   ……   天光大明,战局正酣。   一声高呼自他口中铿锵落地:“虎贲中郎将吕布,奉命讨贼!”   奉陛下之命,征讨——凉州叛贼! 第92章   对于出征的将士来说,再没有什么场面,比敌军主帅被俘更能鼓动士气,也再没有一句话,要比“奉命讨贼”更能振奋军心。   像是响应着吕布这一声断喝,混战的兵戈交击之声中,响起了一个个交织在一起,直到盖过所有响动的声音。   “虎贲中郎将吕布,奉命讨贼!”   “奉命讨贼——”   马腾大军本已因吕布强横的破营,乱成了一团,此刻更是再难组织出一支有力反抗的队伍。   或许,马腾已因坠马落地的伤痛晕了过去,被紧跟上来的吕布亲兵五花大绑扛起,也算是一种幸福。   起码这样一来,他就不用看到,在那一声声呼喊中,夹杂着向他这位主帅的呼救以及怒斥。   也不用看到,先前有如霸王再世的吕布,在接连拿下了马腾与马超后,竟然还有余力,将手中的方天画戟一转,杀向了那些四散奔逃的败寇。   用猛虎下山,好像远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表现。   赤兔腾跃而起,宛若一朵彤云,将他托举着,砸入了一众仓皇的羌兵之中,随即踩踏着戟下的血肉,继续向前奔去。   吕布眼神愈亮,如获至宝地用一手抚摸着骏马的鬃毛。   “好……果然是一匹好马!”   方才赤兔向他冲来的时候,他其实来不及想那么多,无论是一把压制住了这性烈的骏马,驯服它为己所用,还是借着赤兔的急转冲锋,解决眼前的敌人,都是他混迹战场的本能反应。   直到此刻,当马腾与马超已经倒下,他此行征战的最大目的达成了一半,心中的包袱被抛开,只剩驱逐眼前的残兵败寇,他才终于有了余力,欣赏起了赤兔的英姿。   这宝驹仿佛也终于自冲杀中驱散了先前被人禁锢的郁气,发出了一声唏律律的叫喊。   那大概,也是这冠世的宝马,对驮载武将的认可。   吕布眉眼飞扬,一声轻喝:“走!”   “吕将军!”   后方的亲卫简直想要叹气。   吕布不顾性命的破敌之势,本就很难让人跟上他的节奏。士卒被鼓舞着,铆足了劲向前冲,才总算没让吕布变成孤军深入。   现在赤兔马认可了这个主人,用着惊人的速度带着吕布横跨军营,真是让他们更没法追了。   怎么说呢,幸好,现在的马腾军营,已能从各处都听到军械落地的声音。   当吕布冲过了另一侧的营门,回头向营中望去时,听到的不止有交战过后的哀嚎,还有一声声汇聚在一起的——   “我们投降!”   “放下武器了,我们投降!”   “……”   既不想死,对于强者为尊的凉州人来说,投降,就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向那凶悍的武将投降,向他背后的大汉天子、洛阳朝廷投降,也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有一个人开始逃命,就会有更多的人逃命。有一个人开始喊出投降的声音,就会有更多人投降。   这一方军营之中的交战,发起在仓促之间,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缓缓落下了帷幕。   像是在清晨有短暂的嘈杂,又很快归于平静。   “将军……”   “别说了,我听得见!”阎行面沉如水,自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他此刻,正在逃亡的路上。   万人战场上的声音,在凉州的土地上,因少有城镇的阻挡,能传递得很远,这也是为何,马超能这样快地察觉到大营出了问题,尽快折返回去支援。   而现在,那处战场的声音也能依稀传入阎行的耳中,却是太过迅速消失无踪。   当他回头向着马腾驻军的方向看去时,也毫不意外地看到,逐渐消失的不止是马蹄声交战声,还有因战事的激烈无可避免出现的烈火烧天。   消失的黑烟,正是战场在被人收整的信号。   阎行不会如此幼稚地觉得,这是马超折返后协助马腾,立时平定了敌军袭营的动乱,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爬上了他的后背。   从发觉张辽的行动不对时,他就已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如今……这个预感已然成真!   比起赶回营中,平白把自己的精骑也搭进去,还不如立刻撤走,向韩遂报信。   可他此刻带走的,也只是他先前响应马超包抄张辽行动的那一批人马,仍有大半留在马腾的大营之中,只怕现在,已是凶多吉少!   但在这等生死关头,阎行也来不及感叹,这两军嫌隙到底要对这件祸事承担多少责任,只能催马更急,尽早撤入安全之地。   待得立足站稳,他还得让人去探查那边战场的情况,以便在回报韩遂时,不会一问三不知。   汉廷……不愧是能将董卓从洛阳驱逐而走的汉廷!   或许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接受董卓的拉拢,做出向并州进军的决定。   可此时再来说这样马后炮的结论,显然没什么用……   阎行面色一寒,近乎直觉地拉住了缰绳,“停下!”   这句突如其来的命令,让这支骑兵的速度顿时一降。   但就在他们有所动作的同时,一阵阵的喊杀声,已自近处蓦然爆发。   一个对于战场来说,只转瞬就能短兵相接的“近”!   阎行瞳孔一震,循声而望,只见一批匈奴骑兵作为前军先头杀来,后方还隐隐绰绰地跟着不少人影,呼喊着“杀敌”的口号浩荡袭来。   按照马腾告知于他的南匈奴王庭兵变之事,他本不该对于凉州地界上有匈奴人感到疑惑,可此时,这些匈奴人根本不再是逃难的残部,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卒,而是一支汇聚到一处汹汹来袭的兵马,正以逸待劳,“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阎行来不及判断,这一行人等到底是由谁带领,又到底有多少兵马,只来得及在这刹那之间,果断而迅速地下达了一条军令:“杀出去!”   什么都别说了。赶在敌军形成合围之势前,杀出去!   他咬着后槽牙,目光在军中迅速地一搜,自觉自己没有看错,原本军中就因他做出的撤兵决定气势低迷,现在路遇敌军,只差没当场引发混乱。   南匈奴人的内斗,和向汉廷内附的传闻,在凉州人这里都有所听闻,阎行本也没将他们当作真正的劲敌,可现在,他们挥舞着刀,莽了过来,打眼间就是因大军已胜而气势高昂,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于夫罗也摩挲着刀,只恨没能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却先被袁术阻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于夫罗气急。   袁术横眉怒目:“我能干什么?我匈奴人也扮了,跑腿的事也做了,丢脸都丢到凉州来了,还能干什么?不过是要提醒你,别忘了军师的嘱托!”   贾诩对他们有所安排,让他们一改只当眼线,兼具误导敌军的作用,而是汇聚起来等在后方,还真等到了一队敌军提前撤离,没被吕布那边的大军解决,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么一看,说贾诩是料事如神也不为过。   那么,另外的安排也最好遵从。   他袁术难道就不想尽早立功,摆脱这长水司马的位置吗?当然想!做梦都想!但他失去了汝南袁氏子弟的风光地位,无论如何都得先确保自己活着,才能争取更多。   “贾文和说了,倘若真有人抢先撤离,能力不容小觑,我们要做的是拖住他们,而不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袁术这话说得心中别扭极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得干这样的事情,可很显然,更让他烦闷的,还是这一群匈奴人的表现。   于夫罗拨开了袁术的手:“我现在跟他们说拖延,能有多少效果?”   若是他们这边处于劣势,一众南匈奴人自然巴不得只当个走过场的眼线,可现在,我军俨然占据了优势,那他们就也想在这平定凉州的功勋中分一杯羹了。那不是于夫罗能拦得住的军心所向!   袁术抬眼一看,一句“蛮夷胡来”就想直接说出口。   于夫罗也已拍马赶上,向着撤离的阎行杀去。   却忽见阎行的眼神如刀,犀利地扫过了这一众南匈奴人,定格在了于夫罗的身上。   “将军!”   “当心!”   后一句话,作为对于夫罗的提醒,直接被掩盖在了前一句助威,以及随即乱成一片的马蹄声中。   阎行的“杀出去”,也在这一刻,变成了另外的决定,那就是,速杀敌军将领,击溃对面的士气,随后杀出去!   他看得到这军中的主次,于是本该守在后方指挥包围的于夫罗,就这样变成了他的目标。   阎行手中的长矛,仿佛上一瞬还在远处,转眼间,就随着他和亲卫的战马疾冲,直指于夫罗的面门而来。   于夫罗一声暴喝,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凭借着蛮力和战马的冲劲向着阎行压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进攻,他虽有震惊,但毕竟也是长在边地战场上的人,没被吓到什么动弹不得。   他手中的盾牌,也同样是一件结实的好东西。   当矛盾相撞的瞬间,于夫罗大笑一声,大觉振奋地听到,在盾牌之前,传来了一声长矛断折的声响,仿佛不去看,也能瞧见敌军主将震惊不已的表情。   但那金属震荡之声还未停下,他的眼前就突然跳过了一道银光。   只见那根断裂的长矛,竟在刹那之间,便被阎行握住了那带有矛尖的前半截,也在他灵活异常的马上行动中,调转方向,自另一侧扎向了于夫罗的咽喉。   这一刹那,于夫罗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得竖起来了,仿佛眼前的时间忽然就变慢了下来,只剩了那断矛的一寸寸向前。   可当先抵达的,不是那支断矛,而是一支利箭横空掠过了于夫罗的眼前,迫使阎行不得不为求保命,放弃了那暴起的刺杀。   袁术的指尖颤抖着,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他为何会本能地举起弓箭,放出了这救命的一箭,却在阎行一击不成,急退而走的时候,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成就感笼罩了全身。   “你愣着干什么!”袁术扯着嗓子怒骂出声,“你是蠢货吗?他武器变短了!”   都已经没听贾诩的劝告,向敌军发出全力进攻了,那就打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会是有胆子认陛下这个舅舅,有胆子随便指挥他,却被阎行的这一下吓破了胆子吧?战场之上,一寸短,一寸险,阎行的进攻远比之前好应付得多。   于夫罗如梦初醒,一把抡起了手中的盾牌,脑海中灵光一闪,却不是将这盾拍向阎行,而是直接用力地将其甩出,囫囵地丢向了阎行所骑战马的马腿。   袁术都被这神来一笔惊了一跳。   同样没提防到这一出的阎行,则是忽然重心一歪,便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但这身手惊人的武将,如有神助地一把抓住了同行的士卒,眼看就要借势跳到旁人的马背上,气得于夫罗一抽长刀,便毫无保留地冲了上去。   阎行的应变不可谓不快。   他人还未坐定,便已抽出了同伴箭袋中的箭矢,来不及开弓搭箭,便直接将箭甩了出去。   可他的箭刚被于夫罗挡了下来,来不及再补出第二支,另外的一个动静,就已忽然自远处传来,让他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接连几次夜袭之中的交手,让阎行认得出对方的声音。   那突然袭来的马蹄声,和那一声“贼子休走”,分明是……   “张将军!”于夫罗余光一扫,顿时精神更觉振奋,谁让此刻忽然加入战场的,不是这诡计多端的阎行的援军,而是张辽!   或许连夜拖住马超和阎行,为吕布争取时间,已经让张辽精疲力尽,但对于处在下风的阎行来说,张辽的到来,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无暇分辨,张辽的部将仅剩多少人还有余力追击到此,就已看到张辽的长戟到了他的面前。   若是他所坐的战马还是由他掌控,或许他还有那么一点机会躲过这一击,可现在,他已被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长戟逼近,毫不含糊地将他从马背上挑了下来。   随即就是四只马蹄,恰到好处地收住了来势,让那支长戟穿过了他的铠甲,将他钉在了地面上。   于夫罗比张辽还快一步地,将声音喊了出来:“贼将已被俘虏,尔等还要顽抗吗!”   阎行倒下了,其他的人还能顶什么用?   别管这人是不是他俘虏的,哎嘿,把他打下马的那一盾牌总是他丢的吧?   ……   当傅干抵达马腾军营的时候,就瞧见于夫罗龇着个大牙,乐呵呵地坐在大营门口,抓着人介绍自己堵截阎行的功绩。   倒也不怪于夫罗得意,他从落草为寇,到被陛下选中,重新担任南匈奴的单于,再到于凉州立功,也就是这半年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而已。原本他都觉得自己可能得继续做河东白波贼了,结果还能把威名传到凉州呢!   这是何等的好运!   他现在格外理解了,为何孙轻这么喜欢把陛下的功绩四处宣传。这是真爽啊……   傅干表情微妙地从他的边上绕了过去,总觉得这位匈奴壮丁能在他不想听的时候,也直接把他揽住强留。   他还有伤在身,这事情就不掺和了。   可入得营中,好像听到的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比起伏击阎行,吕布正面破营,生擒马腾和马超,显然是一场更为直观,也更为酣畅淋漓的视觉盛宴。凡是目睹了这一出的士卒,都难以避免地在看守敌军俘虏的同时,还要继续说起此事。   傅干目光发直地听着什么“吕将军一戟撞开了营门”“吕将军直接跳到敌军当中一统乱杀”“吕将军真乃霸王转世”“吕将军一箭射出,正中马腾的头顶盔枪,把他射下马来”“吕将军一边驯马,一边擒获了马超”“什么叫同时抓住三匹马,这就是了”……   他先前觉得吕布高深莫测,必定有其原因才当上了主将,现在果然得到了证实!   这是什么一将抵千军的骇人战力啊。   贾诩揣着手走在他的身侧,慢条斯理地出声:“你知道吗?吕将军最开始可不是为陛下效力的,而是先被董卓拉拢,杀了他上面的并州刺史丁原,投奔了董卓,又奉命追入河内,意欲对陛下不利。”   傅干一愣:“……啊?”   “然后被陛下指挥着张燕将军把吕将军给拿下了。”   傅干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贾诩说的,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吕布都已是这样的表现,那么能将他擒获的陛下和张燕,又是何等的本事?   跟两人同行的段煨垂头掩住了笑意,心中暗道一声,贾诩果然深谙语言的艺术,在此刻还不忘借着吕布的辉煌战功,再抬高一手陛下。   不过此事也确实有其必要。   凉州自后汉立国以来,便频频动乱,虽常有朝廷派遣出的武将到此地平叛,但好像对于朝廷以及皇帝的认可,都不见得有多少。   若能趁此机会,将凉州与陛下捆绑在一起,借助吕布的胜利,宣扬洛阳天子的威名,对于往后凉州的治理,和凉州人出仕朝廷大有好处。   别看贾诩此刻只随口一说,大概在他心中,已又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弯了。   段煨刚要开口,远处的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文和先生——”   段煨抬头,就见一匹快马载着马背上的高大武将冲到了面前,直到近处,那将领才跳下了马背,快步踏出了最后几步,“文和先生,你们可算来了。”   贾诩拱手道:“恭贺将军扬威立功,还喜得宝马良驹!”   “哈哈,同喜同喜!”吕布可不知道,贾诩在这一个照面间,就已看出了他这名为迎接实为炫耀的小心思,连忙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眼下马腾、马超、阎行都已被我等擒获,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   贾诩还未答话,傅干已脱口而出:“自是即刻进军,拿下马腾,绝不可叫他有退兵的机会!”   因情绪太过激动,牵拉到了伤口,傅干轻嘶了一声。   一旁的贾诩扶了他一把,开口问道:“傅小将军不必如此心急。”   “不!该急一些的。”一旁的段煨说了话,“韩遂比马腾要难解决得多!你们还记不记得,中平元年,荡寇将军周慎与董卓一起征讨韩遂,韩遂等人退至榆中,据险而守,周将军当机立断,决定攻打榆中,却不知道他非凉州本土人士,做出了个实在错误的决定。”   吕布眉头一挑:“怎么说?”   “榆中位处凉州的湟水谷地,山口地形特殊。他引兵包围榆中,韩遂就另领了一路人马,埋伏在了葵园峡,截断了周慎的去路,直接打得这位原本占尽优势的周将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一场仗,原本应该是覆灭边章韩遂这些叛逆的,却成了对面的翻身仗!   “彼时,还有一人也在周慎的军中,担任佐军司马,就是现在被陛下派往荆州的孙文台孙将军。当时他向周慎提出了另外的一条建议,说韩遂是新晋兵败,退到的榆中,不如先截断他们的粮道,再由周将军充当后应,才是破敌之法。但以我们这些长居凉州的人看来,这条建议,或许不会让周慎这么快全军覆没,也并非良策。”   “榆中的地形复杂,一旦让韩遂重回此地,再想一鼓作气击败他就难了!”   到时候,速胜与缓攻,都不是好办法。   吕布恍然:“所以,我们必须在他退入榆中之前,就将他拿下!”   段煨点头称“是”。   “可现在,战场上必有漏网之鱼,最迟两日,此地的消息,一定会送到韩遂的面前。”   吕布一敛面上因战事胜利和得到赤兔的喜色,顿时恼怒,自己为何非要等到贾诩到来,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就该直接先领兵向前追击。   万一真是因为这个,让韩遂跑掉了,他要如何跟陛下交代!   可还没等他将这遗憾说出口,他就先看到了贾诩温和中透着势在必得的神情。   “将军何必担心呢,既然怕的是韩遂回到榆中,拥有转圜之机,那我们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   简单?怎么简单?   贾诩从容不迫地解释道:“能不能追上韩遂,顺利堵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比韩遂先一步抵达榆中,来个——”   “守株待兔!”   傅干的声音,和另外一个虚弱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了起来:“我来带路!”   吕布转头,见到马超在张辽的带领下,站在了不远处,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第93章   马超负伤在身,不止声音虚弱,面色也透着几分并不健康的惨白。   只是一见到吕布转回头来,他便浑不认输地把眼瞪了回去,依然是一派少年桀骜的模样,仿佛绝不甘心先前的失败。   吕布收到这幼稚的挑衅,当即就被气笑了:“……你?”   可别说先前他生擒马超,是占了他担忧父亲生死的便宜!   他也向军中问过了,那赤兔宝马本是董卓送给这凉州军阀,用来激励他们分出高下的战利品,若是马超有本事,大可以先驯服赤兔为己用,骑着那好马来与他相斗,而不是在混战中,让他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技不如人。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不能带路吗?”马超努力调整了面色,压下了那份不甘,心知自己此刻说出的话,关乎到他们全家老小的性命,绝不能逞一时之气。   “此刻军中,除了阎行,谁比我与父亲更了解韩遂?听闻军中军师出自凉州,但数年前就已不在此间,又怎敢说对此地了如指掌?从此地往榆中,有小路可走,我往来数次,借道与羌人往来,谁又敢说,其他的路比我更快?”   既要抓人,便该知晓,何为兵贵神速。   “但我们又怎知,你父子会否包藏祸心,趁机脱逃,再度与韩遂联合?”   马超眼神一厉:“我不屑做此事!天下谁人不知,我父亲是因何缘故才在凉州起兵反叛的!若是汉帝有德,令能人主持凉州,哪会有当年之事。不过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长安朝廷愿意招安我父,给出前将军的位置,换了是你,你待如何?”   段煨:“……”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根本不该发问的。   谁让他曾是董卓将领,被陛下俘虏,方有今日的出征凉州。马超这一问,问的是董卓代表长安朝廷,给出了高官厚禄的许诺,会否接下,这于他而言,真是个尴尬的问题。   好在,马超似乎并不知这其中的内情,也不知段煨此刻所想,已又说了下去:“再者说来,我为何还要相助于韩遂?此人明知傅干借兵于你们,由张将军前来奇袭,却不告知我等,意图看这鹬蚌相争,从中得利。看他早年间行径,也是如此!边章与他一并被迫从贼,他为求自保,杀死北宫伯玉也就算了,竟连边章也一并杀了。我又怎知,倘若继续与他同盟,会否忽然就从背后挨上一刀。”   “输给你们,我认!但若是输给韩遂这样的小人,便是悔之晚矣!”   哪怕阎行已说过,他确实是来不及知会,可对于早已在心中有了猜疑的马超来说,这解释显得太过单薄无力。   他年少气盛,对吕布尚有几分不服在,更何况是暗坑盟友的韩遂。   既然卖了韩遂,就能换来他父子的生路,那他为何不做?   凉州人逐利而动,这买卖划算!   “好,”贾诩在旁,缓缓开口,做出了决定,“那就由你来带这个路。”   ……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马超这小子有私心,只想趁机洗脱罪名,算不上对我们有多服气,更别说是对陛下的忠心……”   “那您还答应了他的带路之请?”吕布一听贾诩这话,就忍不住回问。   贾诩笑着回道:“为何不可呢?他有私心,我们有为陛下平乱立功的私心,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若他真能从中立功,陛下也不会介意重用马腾马超父子,气一气身在长安的董卓,也给凉州人树个典范。”   “何况,马超这年轻人有武力,有傲气,还能忍得下这口气,早早低头,看起来是挺麻烦的,但有你这位能将他生擒的吕将军在,怕什么?若他真要借机遁逃,吕将军能擒他一次,难道就不能擒他第二次吗?”   “当然可以!”吕布想都不想地答道。   他浑然忘了,此刻马腾还因被射下马时的头脑震荡,留在军中“养伤”,马超就算想跑,也只能一个人跑,大概率没这个可能。贾诩的这句话,也就成了一句单纯的顺毛捋。   偏偏吕布还真吃这一套,已是放下了对马超的戒备,还又昂着脖子,说道:“如今我有赤兔,拿他不过探囊取物,何其容易!”   且慢……   吕布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记起了另一件于他而言格外不满的安排。“文和先生,那若是按你所说,我就该和马超同路,看着他如何为我们带路才是,怎么就成了我领兵缓行,由文远和段将军跟着马超速至榆中?”   他这边还为了震慑凉州宵小,也为了昭告陛下的威名,直接打出了异常张扬的旗号来,仿佛就差没贴着韩遂耳边呐喊,我们已拿下了马腾,现在要冲着你来了,还不赶紧洗干净脖子等着。   吕布倒也没笨到这份上,知道这是对韩遂的疑兵之计,让他以为洛阳朝廷派出的剿匪兵马在击溃了马腾之后,已自觉胜券在握,只等着韩遂即刻投降。这也正能给张辽这一路争取出足够的时间来。   他就是觉得,这样一来,他吕布太闲了!   可别他还在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韩遂已被张辽他们抓获了。   贾诩却是将话说得有理有据:“将军直冲军营,纵横无匹,四散逃亡未及俘获的士卒虽此前不闻您的名声,现在也都知道了吕将军的威名。这样一来,再无什么威慑,要比您的旗号打出来,虎将配宝马的模样显露人前,更为有效了。韩遂又怎还会怀疑,我们的主力已等在了他的前面。”   就算猜测敌军会提前设伏,也绝不会觉得,吕布这里不是大军所在。   这一句话又把吕布给听乐了。他调侃道:“那莫非文和先生不随同文远他们前往榆中,也是因为我在此地,军中更为安全?”   贾诩的表情微微一滞,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吕布这直觉系有时候说出来的,还就是真相。   不过这话,心中想想也就是了,没必要说出来。   “这是其一,而另一条,自是因为我信张将军的本事。就算我不在前线调度,为他们出谋划策,有张将军在,军中便有了临场应变的指挥之人。”   除了吕布这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强横武力,最让贾诩欣赏的,就是张辽的表现。无论是借兵袭扰,还是及时回撤,又或者是执行那调虎离山的计划,张辽都做得滴水不漏。若说吕布能算擒拿二马的首功,张辽就是毫无疑问的第二位功臣,让人险些忘记,他最开始只是来接人的。   由他带队奇袭榆中,贾诩也真不必亲自去坐镇了,正可以在后方再偷得一份闲暇,想想其他的事情。   比如……   贾诩微微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同行军中的于夫罗,和他身边被他称兄道弟的袁术。这位的前途,看来是该有所变化了。   ……   但他是悠闲了,连带着吕布这一路兵马,都是考虑到了士卒赶路、拼杀的劳累,缓缓向前推进,韩遂却已是如同脚底着火,狼狈地带兵逃向榆中。   他与马腾分别之时,只想过打入并州,会因各方势力的阻拦有所伤亡,所以这损失先由马腾扛下来,反正有阎行在侧,代表了他的立场,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却怎么也没想过,马腾战败的消息会这么快被送回。   马腾大营为敌军攻破,马超被擒,就连阎行也没能回来,被敌军捕获。   在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韩遂直接就往自己的脸上失态地扇了个巴掌,这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确确实实传至他面前的消息。   “将军,你说有没有可能,敌军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赶路当中的沙尘,被边境的荒风卷起,直灌入人的口鼻,也吹得那个传入韩遂耳中的声音,有些不太真切,惊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手底下还能有这么蠢的人?   “没那么大的本事?你的意思是说,我之前和马腾的有来有回,最后被迫携手结盟,都是我更没本事?”韩遂怒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他当然也希望这是假的,但侥幸脱逃,能到他面前来报信的,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接连数人,都是这样一副被打懵了,看到天塌了的表情,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的确,什么敌军将领一骑当千,杀得马腾大军防卫不能,兵败如山,简直像是人在恐惧之中,对敌军发出的吹嘘,可是,连阎行都折在了军中,没能脱逃归来,韩遂只能相信,是董卓隐瞒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洛阳朝廷也真的派遣出了这样的一员虎将!   都怪董卓!也怪马腾无能!   韩遂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也没落下赶路的速度。   他无比庆幸,自己接下了那掌管大军后勤的要务,并未在第一时间与敌军相对,还有脱逃的机会。   而那敌军也不知是不是先前赢得太轻松,竟是傲慢自大到了这个份上,只由那威风凛凛的吕将军缓兵推进,希望震慑住他韩遂,让他前来归降,更给了他撤离的时间。   呵,他怎会不知,像他这样的人,若是真被押解至朝廷请罪,到底是能得到宽赦,重新被委以官职,还是因行事反复,难得善终!就算是和董卓合作,他也只会接下那官职“留守”凉州而已。   如今兵败,那也休想兵不血刃,迫他归降。   他大可先退入榆中、湟中,拖得朝廷军粮不足,被迫撤兵,等到强军退去,再卷土重来。反正这数年间,凉州军有胜有败,纵是落败,也是这个流程。   倒是那马腾,既已成敌军俘虏,那便万事皆休,只当他运气不好了。   “走!少在那里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   韩遂牙关紧咬,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卷土重来的机会是有,但因阎行被俘而损失的兵马,却是已经彻底失去了啊……要重新召集来这样的一批兵卒,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他一算就是一笔大账。那吕布的威名,还势必要在凉州境内留存不短的时日,让各方羌人自危,不敢听他韩遂调派。   所以哪怕他沿途探查敌军的进军情形,抢先一步赶回榆中,都没能让他稍稍松一口气。   眼见前方小城的轮廓已隐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韩遂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几分。   可当他抬眸,又一次仔细地向远处城头看去时,看到的竟不是他提前半日派出,抵达城中接应的人,而是两架弩机,和一字排列开的弓手。   榆中的城池因是凭借地利而守,城墙算不得高大,但这毫不影响,当那一众远射的兵器架设上城头的时候,杀机已是扑面而来!   韩遂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了缰绳:“退!快退!”   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明明他在一天多前,还收到的是榆中万事寻常的汇报,让他放下了几分担忧,觉得吕布那路兵马确实是在施压,迫使他投降,却不料他韩遂如此决断,依然逃向榆中,并未来得及做出阻拦。   怎么会……怎么会还是撞入了敌军的陷阱当中。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那城头的箭矢便已与弩机的重箭一并飞射而出,宛如漫天飞蝗,朝着他们扑来。   韩遂掉头得快,又比那些需要听令行事的士卒更有主动行事的权力,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遭打击,可与他同行的士卒就没有这么多的好运了。   砸下的箭矢命中了这些毫无防备的人,顿时哀声四起。   第二轮箭雨又很快向着那些仍在射程当中的人,迎头盖面地扑来。   可就算是侥幸没走在那么前面,或者是听到了韩遂的那声命令,向后奔逃而走的人,在此刻也绝没脱离危险。   城头擂响了战鼓。   咚咚两声之后,便是一行蓄势待发的精锐,在段煨的带领下,向着韩遂杀了过来。   那一个张扬的“段”字,放在其他地方,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可放在凉州,放在距离武威不远的榆中,就太有效果了。   韩遂心中叫苦不迭,完全不知这一路兵马究竟等了多久,这以逸待劳的优势又有多久,只能强行在领着兵马后撤之时,努力整顿军中的阵型,以免在敌军的一阵冲撞面前,如此轻易地垮塌四散。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如坠冰窟的声音。   “韩遂在此!速速与我拿下此贼!”   韩遂惊声大怒:“马超!”   那出声之人,不是马超又是谁。从他此刻执枪冲杀的凶悍表现,根本看不出来他先前受了多重的伤,只能看到那一道身影宛如疾风,毅然决然地向着他杀来,仿佛誓要取他的头颅一用,以解决这仅剩的叛军。   但马超出现的意义,又何止是让他原本就混乱的兵马,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处境当中。   为求逃难之中的安全,韩遂谨慎得很,并未选择那等太过鲜明华贵的铠甲,可马超长枪所指,只那一个照面,就指示出了他的所在。   在这电光石火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韩遂的身上,像是又往他脚底点了一簇烈火。   韩遂哪里还敢耽搁,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   什么对阵敌军,寻找反攻的机会?那都得是敌军人数不多,实力不强才能做的。   现在马超投敌,恐怕也是他带人埋伏在了榆中,他若犹豫不决,只怕下一刻,马超的长枪就要直接捅到他的面前来了!   那还不如……   “韩将军!”   “韩将军你去哪儿?”   马超大骂一声,拍马急追,谁让就在他领兵冲阵之时,韩遂这个狡猾的老家伙已是脚底抹油,掉头就走,甚至将那些同行的士卒,当成了为他挡灾的盾牌,竟是抢先一步穿过了这混乱的人潮,拉开了和马超之间的距离。   徒留下那些被他丢下的士卒,迎来了那疾风骤雨的打击。   可这些被留下的士卒不会想到,就算韩遂用了这样的方法求得生路,这条生路也短得惊人。   还未等他离开榆中多远,便是在将要遁逃出前方那段峡谷的时候,忽从两山传来了轰隆作响的滚石,与紧随而来的一阵阵喊杀之声。   韩遂所骑的战马顿时大惊,一阵嘶鸣,抬起了前腿两蹄。   驰骋凉州的经验,让韩遂强行稳住了身形,并未被从战马上掀翻下来,可也就是在他那前行的速度为之一滞的刹那,一支犀利的羽箭自杀奔而下的兵马中窜出,精准地贯入了韩遂的侧颈,自另一头窜出。   “唔——”韩遂艰难地试图吞咽呼吸,却只觉咽喉里在这一瞬满是血气。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不觉伤口处有多疼痛,但很快,他就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砸在了地面上。   他的亲卫也根本无暇在此刻将他重新拉起来。   敌军伏击于葵园峡,若要逃出生天,就只能拼命地往外冲!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根本没意识到,驾驭的战马踩踏过了些什么东西,只不管不顾地亡命奔逃,又被随后赶到的其他箭矢夺去了生命。   韩遂也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怒斥这些亲卫的失职。   他只是艰难地撑开眼皮,仿佛董卓的拉拢,敕封的左将军官职都还在眼前,与马腾的联手也还在眼前。但只是一转眼间,就变成了马超追在后面要来砍他,以及……   一把卷挟着怒火的刀,从他的头顶砍了下来,了结了他的性命。   直到死,他也不知道,射出那一箭的,是此行设伏的主将张辽,而砍下那一刀的,则是昔日身死汉阳的傅将军之子傅干。   他也不会知道,当他的头颅被沿着他来时的道路送去,一直送到吕布面前的时候,没得到什么英雄末路的叹息,而是吕布一句悲伤的感慨:“他果然死得够快!”   根本没给他以任何发挥的余地!   不过这或许对于双方士卒来说,都是减少伤亡的好事。吕布再如何郁闷,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也立刻振作起了精神,向贾诩道:“韩遂已死,马腾愿降,这凉州随后的收尾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是否该当尽快向陛下送出喜报了!”   嘿嘿,赶紧告诉陛下,他吕布一点都没辜负陛下的期待,在凉州打出了一个如此漂亮的胜仗!   一想到陛下也将惊叹,凉州的战事居然能这样快落下帷幕,吕布那点骄傲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已开始斟酌起奏报中的措辞了。   却不料,他随即就听贾诩说道:“我早已向河内送信告知了,现在补发一份完整的战报就好。陛下在河内河东调兵戍守,难免耽误了其他要事,能早一些让一部分士卒撤回都好。”   “相比于给陛下送信,吕将军,”贾诩笑得玩味,“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该干的是另一件事情。”   “何事?”   贾诩指了指韩遂的头颅,“这位,是董卓胁迫陈留王敕封的左将军。”   又指了指吕布的坐骑,“这,是董卓赠予左将军和前将军的贺礼。”   现在一个变成了吕布的战功,一个变成了吕布的坐骑。   “你不该写一封信,向董卓表示感谢吗?若是对方被这一气,干脆亲自带兵杀来凉州,我们也正好以逸待劳……”   吕布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看贾诩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尊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出这么损……哦不是,这么有意思的建议呢?   向陛下报喜,战报送去的早晚,以及是不是由他亲自写成,确实没那么重要,反正等此间事了,他肯定要回到洛阳,到陛下面前领赏的,到时候亲自陈说如何克敌,才叫天大的光荣。   向董卓“报喜”致谢,却是真该在这个时候好好想想说辞,也让对方感受一下惊喜的大事!   不过真是遗憾啊,虽然他在上一次送信的时候,还继续装了一下董卓的义子,把王匡之死推到董卓的身上,现在他已是陛下的虎贲中郎将,就绝不能和董卓沾亲带故了。   这封信的抬头,便不能写“义父亲启”四字了。 第94章   可就算不写“义父”之称,让董卓再痛骂一次“悔没有早早断绝父子关系”,这封信……   也够气人的。   对于身在长安的董卓来说,他都将赤兔马这样的名驹送出去了,想听到的,也一定是一份从前线传回的捷报。   然而此刻,长安的太尉府中一片寂静,董卓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郭汜,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屋外传来了一声士卒走动的甲胄震响,董卓如梦初醒,终于开了口:“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   “太尉……”   “半日前!”董卓猛地拔高了声线,眼神里像是窜出了火光,惊得郭汜当即后退了一步,也立刻中断了声音。   “半日前你还让人前来报信,说马腾之子马超入关中报喜,人还在由你护送前来长安的路上。好,我信了,结果现在你说,距离长安一步之遥,马超他跑了?”   “我……”郭汜早已乱了阵脚,当即伏地请罪,“我也不知马超他孤身报喜其中有诈,竟是为了一人逃走万事方便,他……”   这马超简直是个疯子!   他不仅把郭汜当成了个护卫,以确保那份书信能安全地送过关中诸县,抵达长安,还在遁逃之时,把那书信的另外几份拓本弯弓搭箭,射向了长安的城头!   若非长安城的戍防完全被把持在董卓的手中,这封来信,就不止会出现在董卓的面前,还会展现在朝堂上。   可就算没能多几个人收到来信,此举也等同于是对董卓的挑衅。   信,送到了,还顺便甩了个巴掌在董卓的脸上!   郭汜早年间,不过是凉州的盗马贼,因跟了董卓的女婿做事,才从匪变成了兵,自觉自己的胆子已是够大的,谁知道马超他还能胆子更大。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要杜绝沿途有人拆阅信件,不敢将其送到董卓面前的可能。只能由董卓亲自,第一个,来看这封信。   郭汜战战兢兢,牙关打了个哆嗦。   他算不得聪明都能猜得到,这封信中的内容,究竟有多少杀伤力了。   唯恐自己成了董卓盛怒之下的泄愤目标,郭汜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李儒或者牛辅能闻讯赶来,救他于水火,一边又为自己辩解道:“我已让人即刻四散追捕,追查马超下落了,一定……”   “啪!”的一声重响。   又一次打断了郭汜的声音。   正是董卓已拆开了那封来信,看向了其中,从第一个字开始就蹭蹭上涌的怒火,让他一个抬手起落,就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也不知道该不该夸李儒真有先见之明,让人将太尉府中的桌子全换成了最为结实的木头,才没让这一下重击,将其拍得四分五裂。   郭汜小心地抬头,心中又是一颤。   他看得到,董卓的脸色已因盛怒而血气上涌,一片赤红,在不住的面颊发颤中,挤出了一个想要将其千刀万剐的名字。“吕布!”   董卓不仅脸色血红,眼睛里也爬上了经脉鼓胀而勃发的血色。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他甚至忘记了前来报信的郭汜还在他的眼前请罪,也忘了还有个佯装报喜的马超也是可恶至极,满脑子都已只剩了这封信上跳动的文字,以及写信的那个该死的吕布!   上一次吕布从河内送来的王匡讣告,就已经够让董卓暴怒了,他怎么还能再进一步的?   这封写在羊皮背面的信,用笔粗狂,没甚文采可言,一看就知,出自粗读了些书的武将之手,也与先前那份令董卓记忆犹新的书信,有着相同的字迹,但这一次,倒不是“义父”亲启了,但“见信如晤”,也根本没好到哪里去!   谁要见他吕布了!   一想到这个家伙虽然替他杀了丁原这个威胁,却又很快成了刘秉麾下的助力,根本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还护送刘秉杀入洛阳,董卓就想在心中暗骂一句识人不明。   若要再见吕布,最好能看到的是他的头颅或者尸体,而不是什么该死的“见信如晤”……   后面的话,更是一句比一句让董卓头晕眼疼。   武将的直率,还让这封信令人光火的程度,直接飞升了一个台阶。   这吕布毫不客气,开场就是一句感谢。   感谢什么?感谢董卓在凉州经营多年,觅得宝马,就送到了他吕布的手中。   他也毫不避讳地说,反正董卓安居长安,徒享吃喝,连进攻河西这样的大事都要假手于人,可见近年间已是心宽体胖,便是赤兔这样负载千斤、日行千里的好马,都已无法承担他的重量了,不如自此跟着他吕布驰骋纵横,征讨逆贼。   好马当配名将,董卓虽是那将被征讨的叛逆,但自觉地让出赤兔,也着实很有自知之明。   不过,这个“出让”,何必弄得这么兜兜转转呢?   曾为义父义子,董卓必定知道吕布有多少本事,直接送来,或许还能叫吕布记他一份恩情,待得日后陛下攻入长安,他劝劝陛下,留董卓一个全尸,也算全了这段稍纵即逝的父子缘分。   却非要先令马腾韩遂比试高下,由立功更多者得到赤兔。   呵,可笑,可笑得很!   也不看看,马腾此人领兵无方,被他攻破大营,生擒俘虏,竟连子午岭都没迈过,还在凉州境内就倒下了。   韩遂倒是多跑了两步,一路从汉阳跑到了榆中,然后被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于葵园峡授首,现在脑袋摆在傅燮傅将军的坟头。   赤兔,马中魁首,难道要扛着一个卧床养病,甚至是魂归九泉的人吗?   董卓:“……”   若不是他早年间,也曾遇到过濒临死境的威胁,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一句句话前,一口老血就这么被气得喷出来。   在怒火上涌的同时,也还有一份仅存的理智拉扯着他的神思,让他看清楚信中的内容。   别看吕布这混账玩意字字句句不离赤兔,却每一句话,都在交代着凉州的战况!   这信中所说若是真相,那就是马腾韩遂联军赶赴河西,却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吕布领兵而来,马腾先被生擒,韩遂也在逃命至榆中后被杀了。   他给出了官职,寄予了厚望的凉州兵马后援,就这样轻易夭折了?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董卓试图说服自己,这些话是从敌军这里送来的,也未必就能当真,可姑且不说,就吕布这狗脾气能不能写出一篇夸大其词,表彰战功的东西,就说这送信的人好了!他派出凉州的使者留在陈仓,等待前线送回的消息,证明了来使的身份正是马超,那马腾此刻的立场,也已无需多说了。   吕布统兵,已克凉州。名为感谢他送来了赤兔马,实为炫耀,他以雷厉风行之势,按死了马腾韩遂联军,断了董卓的后路!   偏偏吕布的话,到这里还未结束。   他字字“真诚”地写道,此前长在并州,竟不知凉州虽然羌胡与汉人乱战多年,但实在是个好地方。   因马腾韩遂的惨败,他吕布在凉州也打出了名气,陆续有人给赤兔送来上好的马草,有人来给他讲董卓崛起的黑历史,还有人向他拍着胸膛表态,绝不会与伪朝同流合污,必定追随吕将军讨伐关中。   自凉州有数条道路直通关中,都是往年间他们来关中打秋风的时候走的,当年的董卓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必现在也能。   也正好让董卓早日看到,他送来的赤兔,到底是如何让一名武将如虎添翼的……   “我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   “太尉!”   “太尉,您冷静!”   “……”   李儒闻讯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让人眼前一黑的场面。   董卓显然已经气急,抽出了手边的长剑,捋起了袖子,露出圆胖的手腕,像是正要和人短兵相接,决出个高下来。   但他此刻未能大步走出,离开此地。   只因李傕、郭汜一左一右地抱紧了董卓的腿,牛辅也拦在前头,唯恐董卓做出什么影响当下局面的过激行动。   牛辅闻声转头,一见是李儒到来,顿时露出了个如蒙大赦的表情,“军师!快来劝劝太尉。”   别看牛辅还没见到吕布所写的那封信,但他知道,岳父就算是被迫从洛阳迁都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表现,谁知松开了手,他会不会直接冲到刘协的面前,将那小皇帝给砍了,到时候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玉石俱焚。可这样一来,他们的未来就全完了!   就算局势再如何不好,也先等军师来看看,有无其他的出路再说,别做出了什么让人后悔的事情。   李儒面色一变,几乎下意识地就将手放在了背后。   董卓怒火当头,人却没疯,几乎是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藏了什么?”   “我……”李儒难得词穷,眼神里也闪过了一瞬的慌乱。   可若是寻常的时候,他或许还好糊弄过去,此刻却绝不能!   李傕郭汜以为是“救星”到来,下意识地将手松开了几分力道,让董卓一左一右将人直接踢了出去,又一巴掌拍开了牛辅,站到了李儒的面前。   李儒叹了口气,答道:“冀州与司隶的消息。”   更准确地说,是这两地早在月前就已发生的事情,若是关中仍有余力向司隶探查的话,早该折作信报,送到他们的面前,却偏偏来得如此不巧,正赶在了另一份噩耗到来的同时。   李儒都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就是时运了……   他也知道,向董卓隐瞒,并没有什么作用,只能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刘表代洛阳那位出使冀州,察觉到韩馥有不臣之心,将其逼杀,联手麴义整顿冀州,得封冀州牧,总揽冀州大权。”   “司隶河内、河东二郡,于三个月前爆发疫病。”   董卓的表情只微微和缓了一瞬,就因李儒的下一句话,凝固在了当场:“洛阳那位亲赴河内坐镇,广寻神医,开办疫所,亲自举火焚烧病亡之人的遗体,已将大疫完全控制了下来。”   在这两件事上,他们都慢了!   河东作为刘秉的起家之地,对于外来之人无比敏感,还刚巧赶上了大疫期间的封锁,让他们的眼线被关了起来。   自曹操抵达函谷关后,扩张守卫洛阳的战线,咬着徐荣一方缺粮的劣势穷追猛打,更让此地无从突破。   荆州……也别说了。   可饶是李儒做好了会因此蒙受损失的准备,也绝没有想到,这个损失会大到这个地步!   假若他们能早一些察觉到韩馥对刘秉的抗旨不遵,或许还能尽早与他接洽,从他这里得到一份助力。假若他们能早一些知晓司隶的疫症,就不该只是联络凉州军阀,谋取河西,而是应当从天命入手,对着刘秉得位不正,来发起舆论攻势。   现在才知道,已是全晚了!   董卓艰难地自着又来两记重击的噩耗中,找回了神志,忽然更为决绝地向外走去。   李儒脸色难看地追了上去,一边追也一边劝道:“太尉!如今的情形对我等更为不利……”   “我知道!凉州联军被吕布带兵攻破,他还来信挑衅于我,那就何止是情形不利,还是噩耗临头!”   李儒:“……”   他努力地盯着董卓的侧脸,都没从那当中找出在说气话的征兆,恐怕正是先前那封由马超送来的信中所言。   凉州不仅是马腾韩遂的地盘,也是董卓的根基所在啊。   没了凉州,也就意味着,董卓若是无法在长安立足,就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对任何人来说,没了老家,没了后路,都要发疯的!   用一种更加可怕的说法来形容此刻的局势,那就是别看长安还有文武百官,有一位名义上的皇帝,实际上已成一座孤岛!   哪怕是李儒,也被这个惊人的消息砸了个晕头转向,险些没能及时迈开脚步,继续跟上董卓,也一时之间难以想到,在此等恶劣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如何破局。   从凉州供给兵马至关中,原本是他们从洛阳退守长安最为有利的一条理由,现在若消息无误,竟是连这样的一条都没了。   他们还能从何处入手,难道要联系益州吗?   可从益州牧刘焉挑唆汉灵帝重启州牧制度,自己还要走了那个最微妙的益州牧官职来看,这位汉室宗亲,名为替君主清扫蜀中,实则野心勃勃,自有自己的算盘,哪里是能联手的人。   不,不对,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太尉!”   李儒惊声出口,只想劝说董卓先冷静下来。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放任自己的脾气,让外人看到他们的崩溃啊!   但就是在他又一次迈开脚步的刹那,只见董卓眉眼俱厉,用着一种让人陌生且为之恐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李儒:“你告诉我,你是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我因凉州兵败而失控,还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被刘表所骗,于是怒火中烧?”   李儒一愣:“……”   他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董卓的意思。   在这三条坏消息临门的刹那,董卓已做出了三害相较取其轻的抉择。   凉州兵败,何止会令朝野震动,也会令凉州兵马人心不稳,绝不能说!就连军情都只能秘密查探。刘秉亲赴起兵之地,还控制住了那里的疫情,简直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宣扬他的天命所归,同样不能说。既然关中已经晚了一步知道消息,那就让他彻底变成一个秘密吧。   只有一件事,是能让关中知道,也让董卓发泄出那濒临狂躁的情绪,重新冷静下来思考问题的。   那就是,刘表抛下了长安朝廷委任的荆州牧,摇身一变,变成了洛阳朝廷的冀州牧!   ……   太学的大门被满身煞气的董卓直接踹开的刹那,在这当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惊呼。   行来的这一路,非但没让董卓的怒气消退,反而让其愈燃愈高。吕布那封信中的字眼,更像是有着非同一般的魔力,不住地往他的眼前蹦跶。   滔天的怒浪中,他那满是血丝的眼睛在屋中逡巡一圈,快速地落在了一个方向,随后脚步走得更急更快。   被他盯上的那十岁出头的孩童,在这骇人的场面中,明明想要飞快地逃开,却像是脚下生了根,动弹不得。   可也就是在刘琦惊恐地迎接着董卓到来的刹那,另有一人动了,不仅动了,还是一把抽出了佩剑,向着董卓就迎了过去。   “卢公!”刘协刚抓着一旁的伴读退出了几步,回头看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卢植本就有武将的经历,主持过数次平叛,如今因操办太学得了空当,重新捡起了剑术,偷偷教导刘协,自己早年间的用剑杀人本事也已全找了回来。   眼见董卓毫无顾忌地在此地逞凶,还是直指刘琦而来,卢植含怒拔剑,劈向了董卓的利剑。   卢植年老却未至体衰,一剑之间只见其精神矍铄,人如利刃,更是一举拦下了董卓的发狂剑指。   可还没等刘琦缓过神来,也没等刘协为卢植的表现叫好,董卓便已咬牙而上,孑然怒火都化作了那毫无保留的一剑,悍然将卢植手中的剑震脱了手,剑势也仍未收回,斩向了面前这碍眼的东西。   “卢公!”   “董卓你安敢放肆!”   “太尉不可!”   刘琦、刘协、李儒几乎是在同时出了声,但已然扬起的剑怎能收回,其中那句最长的还未落下最后一个余音,血色便已绽开在了卢植的肩头。   他铁青着脸,却仍拼着一口刚烈之气,借着这肉身的阻挡,一把抓住了董卓的剑,一字字凛然出口:“天子——就学之地!何敢如此放肆!剑履上殿,已悖祖宗之例,如今更要行刺天子不成!”   董卓一步不让,厉声驳斥道:“以你卢公的眼力,怎会看不出来,我到底是要行刺天子,还是要拿人下狱!刘表这叛徒放弃了荆州,转投洛阳,如今青云直上,成了冀州牧,我要拿刘琦是问,有何不可!”   卢植当然看得出来!但他更知道,此刻若退,无疑是在助长董卓的气焰。所以哪怕血色不仅弥漫在他的肩头,还从他手上的豁口处奔涌而出,他也依然回答得果断:“当然不成!刘琦年少,何曾插足政事?不过汉室宗亲一小儿!你董太尉不查刘景升另投有无隐情,便先拿小儿开刀,将刘景升委托于朝廷的唯一后裔捉拿是问,传扬出去,关中谁人还敢为朝廷远赴前线作战,谁人还敢冒死涉险?”   “陛下引刘琦为伴读,若要问罪,也该先奏陈其过,由陛下决断,安敢——冒犯天颜,百无禁忌!”   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卢植根本不给董卓以反应的时间,哪怕掌心剑刃撕扯,也极力地要将那把剑从董卓的手中抽离出来。   董卓脸色一变,唯恐他问罪刘琦不成,竟成了当场杀死卢植,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   染血的长剑,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太尉……”   董卓听得到,在方才的惊呼过后,自太学之中又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他手中宝剑跌落,还变得更为响亮了一些。   虽知道,当他再度将剑捡起,便有刀兵在手,必能让这些声音重新变成对他的畏惧,但有卢植这番阻挡在前,他显然已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李儒随即瞧见,董卓憋着一肚子未能消掉的怒气,转回了头:“我们走!卢公若要追究问罪的奏折,明日自会呈递于陛下。”   他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恨,为何没能在先前追究真假皇帝之事时,就把知情的卢植给宰了,现在先依靠着他的名声重建太学,便没了动手杀人的底气。   在他身后,学子纷纷逃窜而出,唯恐董卓折返回来,只隐隐约约从当中传出了一声“卢公”的悲鸣呼喊。仿佛是卢植因伤势倒了下去,惊得刘协刘琦匆忙迎了上去。但这丝毫也不能缓解董卓心中的压力,甚至此刻,他已能从唇齿间,品尝到了一抹血气。   坏消息太多了,坏消息……   “陛下!”卢植眼中一热,看着刘协这还没长成的孩子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撕扯下了自己的衣角,包扎在了他的手掌上,试图止住那伤口处的血,又匆忙推了刘琦一把,示意他快去寻太医来此。   原本掌心还泛着砭骨的刺痛,现在也终于缓和过来了几分,让他得以重新找回了力气,一把抓住了刘协的衣袖,“陛下,你且听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用着又急又快的语气说道:“董卓此次的发难,绝不简单!光只是刘表反叛,不至于让他到这个地步。早两个月就已听闻,董卓欲取荆州,却被洛阳抢先一步,于是失败,董卓又不是今日才知道。那冀州距离洛阳更近,本也不在关中掌控之中,冀州易主,也在情理之中,何至于……何至于到拔剑杀人的地步?”   卢植经验老到,此刻也果断地做出了一个猜测:“洛阳那边,必定有了其他的行动,让董卓吃了大亏。或许我们暂时无法知道是什么,但陛下……陛下先在心中有数就好。”   刘协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短暂地压过了悲痛与慌乱:“又是您说的先帝另有安排?”   卢植一呆,竟没来得及在即刻间作答,便已听到了刘协的一句追问:“若是这样……若是董卓都已失态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说,我很快就不必做这个皇帝了?”   这又是一个卢植无法回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了这孩子的情绪而回答的问题。从被扶持到皇位上以来,刘协从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那也难怪他会发出这样的一句问话,可是,要想摆脱今日的局面,谈何容易啊?   就像今日,虽能摆脱董卓的发难,但谁又知道,下一次会是如何……   卢植心中一阵唏嘘与后怕,听得刘协像是找到了希望一般,轻声出口:“虽不知所谓真假一说是何情形,但那位刘姓阿兄……真厉害呀。”   他们为董卓步步紧逼,哪怕是卢公为了保护他,也得付出血的代价,但洛阳的皇帝却能把董卓逼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更说明了,那才是应该做皇帝的人吗?   这句话轻如飞絮,很快消失在了吹入屋内的春风里。   ……   而此刻远在河内的刘秉其实才刚刚收到凉州的战报,并未来得及动身返回洛阳。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   就像现在,为了令大河两岸的春耕一切如常举行,他又接连有几日没睡好觉,或许也是在担心,转瞬之间,这些在田中劳作的人,就要因战事波及至此,拿起刀兵作战。   以至于有人来报沮授求见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谁。   又恍然想起,那是先前就已抵达洛阳的前冀州骑都尉,因与韩馥意见相左,响应了招贤令来到洛阳。但奇怪的是,他不像郭嘉、荀彧等人一般,到他的面前来争个表现,得到一份官职,而是找了个地方,养起了鸭子。   直到此刻,这位颇有武将之风的谋臣才面容沉静地来到了御前,叩首行礼,开口便道:“草民恳请面圣,有一策一问,欲献陛下。”   “一策,一问?”刘秉疑惑回道。   “正是!”沮授举起了手中的文书,“草民自在洛阳牧鸭以来,每日所得所思,均记录在册。牛羊可牧,鸭群也可!而这以演兵之法驯鸭,还另有一个目的。”   “治蝗?”刘秉脱口而出,却立刻对上了沮授震惊的目光。   他立刻意识到,这句话放在现代说出来或许不算什么,放在此刻,放在蝗虫被认为是“虫中之蝗”,是“游鱼所化”,是“上天降灾”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分量。   他咳嗽了两声,信口胡扯道:“沮公与名声在外,你于洛阳所做,朕自然让人看在眼中,鸭能食蝗虫,甚至是田中蝗卵,朕也略有所知。若此策真能缓和田地压力,就令有司以训兵之法训练鸭群,定期巡查吧,哪怕开罪了上天,也总比百姓吃不饱饭的好。”   沮授目光复杂,不知应当如何去说,自己本已为了说服陛下,做了多少准备,现在却成了陛下口中一句如此轻易得到的认同。   但好像也正是这句答复,让他后一句更为悖逆的话,说出得远比他所想的容易。“那就请陛下听听我这一问吧。”   他缓缓说道:“以草民在洛阳观察数月所得,陛下并不是要对袁绍予以打磨,再行启用,而是根本不喜于他,那又为何还要让他看守仓库,而不是贬为庶民,或者就此格杀呢?”   “您为天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刘秉愕然地望着沮授,也正对上了这张板正肃然的面容上,一份诚挚到无比自然的疑问。   窗外的春风吹起了他案上的书页,也像是在一瞬间吹乱了他的心绪。   只有沮授的声音,仍在传入他的耳中。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又像是隔着一座历史的轮盘,遥遥袭来。   “古语有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自司隶大疫之事,草民知道,陛下并非这样的暴烈之君,可天子就是天子,朝臣就是朝臣,朝臣尚要顾忌士族之名,敬畏四世三公的余威,陛下却不必如此!”   “您有治世之能,民心归附,有百官齐心,武将协力,纵使天下间尚有第二个朝廷,但毋庸置疑,您才是这天命之主,又为何要怕,会有人质疑,何为爱恨奖惩,悉出圣意呢?”   “您是天下万民的皇帝……”   “到底,在顾虑什么呢?” 第95章   他在顾虑什么呢?   这句话明明已经问了出来,却在语音方尽后的须臾,仍旧回荡在刘秉的耳中。   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确实如同沮授所说,若是当真不喜袁绍袁术等人,想要旧事重提,计较他们引董卓入京之事,即刻就能将他们拉出去处置。   一刀砍了就是。   当沮授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刘秉也忽然后知后觉地被一记重击,从之前的逃避中敲醒,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只有沮授想问的问题。   但只有他,因脾性使然,加之正要从一众响应招贤令而来的士人中脱颖而出,才问出了这个用于提醒陛下“铲除后患”的问题!   又或者,只是因为如今还有董卓这个真正的外敌在前,袁绍袁术兄弟也因陛下的当堂质问,被打压到了谷底,才让此问依然蛰伏在众人心中,并未即刻发作出口。   陛下,在顾虑什么呢?   一个真正的皇帝,是不该有这样顾虑的。   只是杀一个袁绍而已。   可沮授,以及这些潜在想要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一定不知道,他不是在因所谓的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满门忠烈”而有所顾虑,就连这个所谓的满门守节而死,他也有心寻找机会将其校正过来,而是……   他这个皇帝根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从现代穿越到此也还没有多久的时间,哪怕他已接受了自己该当去做这个皇帝的事实,以改变今日的乱局,他依然不是一个从这封建君主专制的社会里长出来的皇帝啊!   现代法治社会下的人,怎么会觉得赐死什么人,是可以在一念之间说出来,在只言片语间可以决定的事情!   一旦开了这个头,刘秉便无法确认,他会不会被这种独裁专断的号令褫夺心志,从起先的有理杀人,变成真正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不叫顾虑,或许我也没想好……”刘秉的声音轻轻地飘出。   但就在沮授觉得,他该劝陛下行事稍显强硬一些的时候,他忽然对上了刘秉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一泓清光,也让他出口的声音显得异常干脆:“但朕知道,你说的有一句话,是错的。”   “你说爱恨奖惩,悉出圣意,不该如此。后汉诸位帝王,不是已经给当世以典范教训了吗?”   “顺帝在位时,推行阳嘉新制,启用八使出行州郡,纠察世情,却因皇后得宠,先大将军梁商忠诚,便福泽至梁冀身上,人人都知天子有所好,于是,纵使梁冀结党营私贪污枉法,也无人胆敢上报。”   “侍御史张纲知晓陛下所爱,痛恨上诉无门,刚从洛阳出发,就把自己的车轮拆了,埋在路边,大哭骂道,说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可即便如此,顺帝大举惩处官员之时,仍旧跳过了这实为首恶的梁冀,终究酿成了他病逝之后的外戚梁氏之乱,直到桓帝在位时,方得解脱。这就是帝王之爱吗?”   “先帝在位之时,以为宦官权力悉数依附于他,而士人党羽却盘根错节,在地方攥取权力,于是借助宦官之手,发起了清算士人的党锢之祸。似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般的世家大族受害不重,真正的刚直之士却屡遭迫害,以至于天下动乱,谈论党人而色变。”   “直至黄巾之乱,先帝为了平息民愤,自士人处得到支持,这才达成协定,解除党锢,可这十多年间的舆论动荡,言路闭塞,已成事实,至今仍受其害。这就是帝王之恨吗?”   “若是爱憎奖惩,悉出圣意,这天下的太平与动乱,就全部倚仗于帝王之心。于是士族也好,宦官也好,外戚也好,所有人都在想的,都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如何讨好于陛下,让他相信,自己能唯陛下马首是瞻,然后在取得权力后打压异己,维系富贵,哪怕是如酷吏一般一朝起落,也无所谓。在这样的环境里,皇帝真的能不被这一声声讨好追捧所诱骗,变得昏聩无道吗?”   他先前的这一番话缓缓说出,像是因为品评先代汉帝,于他而言颇有叛逆之处,只能一句句斟酌着说出。   但这句话结论,说出得却很快,也很是笃定。   沮授甚至能够看到,当陛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的光忽然泛起了一阵波澜,变得比先前还要更显明亮几分,像是……   像是突然之间,因为这番对于帝王爱恨的陈词,想清楚了什么。   “朕不喜欢这句话。”   可能用不喜欢,并不是那么恰当。   他是有些“惧怕”这句话。   刘秉是个正常人。他听手底下这帮人夸赞陛下圣明,有时候都忍不住骄傲得想要翘尾巴呢。那当朝廷议论礼法章程,匡扶秩序,他也正式坐在洛阳皇位上的时候,朝廷越来越一个朝廷,他会不会也听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恭维之声呢?   哪怕是汉武帝这样彪炳千古的帝王,到了晚年都会被臣子的声音所蒙蔽,酿成了巫蛊之祸,更何况是他这个半路上位的皇帝!   既然担忧,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一句话!   他需要一些东西,从一开始就约束住自己。   “陛下……”沮授并不完全明白刘秉此刻的所思所想,却依然无可避免地在他说出这句结论的时候,为之一震。   是,陛下说的其实没错。   正是因为天子的喜好无比重要,才让士人、宦官、外戚在彼此较劲的时候,都在争取天子的支持,爱时用之,恨时除之,起起落落,从朝堂到民间都深受其影响。但这句感慨从旁人的口中发出,并不出奇,从皇帝的嘴里说出,还是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却让人张了张口,不知该当说些什么。   但想到眼前的这位陛下,在兴兵夺洛阳之时,真正依托的并不再是前代帝王充当武器的士人宦官外戚任何一方,而是出自黄巾贫农的黑山军,又好像并不让人奇怪,陛下会发出这样的一句感慨。   他走的,原本就不是一条寻常之路……   沮授心中一片情绪复杂,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是否一改早年间在冀州任职时的稳重,而是将那百感交集,都写在了脸上。   幸好,陛下此刻仍在思量着他方才的那一番话,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   刘秉的思绪,顺着那句坚定的否决,借着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所拼凑成的小舟,继续向前奔流。   他缓缓说道:“我更希望,若真要宣判一个人的罪过,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这世道的公正权衡标准之下,他必须死,只有他死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而自朕重回帝位以来,前朝万事都该翻篇,当从律法裁定,以决生死。”   沮授顿时会意:“也就是说,陛下要从法家之治?乱世当用重典,这也未尝不是一条整顿州郡之道!”   可奇怪的是,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见陛下微不可见地怔愣了一下,随后迟疑着摇了摇头:“你说从法家之治,可能并不全对。”   “朕为给黑山军中子弟寻觅启蒙读本,将兰台令整理上来的书籍,大略翻过一轮,也曾重新看过几页商君书,对其中的一句话记忆犹新。他说,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仿佛是借助法令,将百姓控制起来,但上古治水,便知堵不如疏的道理,只知制胜,不足以治理天下。”   如今的“法家”,和现代的“法治”,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心中种种思绪都在此刻碰撞,让他在心神略有混乱之中,下意识地抓住了手边的笔,像是手中抓握着什么,方能继续往下评述陈说。   沮授隐约觉得,陛下此刻在对话的并不是问出那句“何以犹豫”的他,而是——   陛下他自己。   刘秉却更清楚地知道,他在对话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那个,曾经在现代的自己。   一个他,以皇帝的身份坐在此地。   一个他,只是一个穿着皇帝的衣服突然来到这里的现代人。若是并非为黑山军所获,而是被另外的人先看到,恐怕便不会如此轻易地认为,他是大汉的皇帝。   “法家当用,否则天下人口仍藏匿于士族之家,朝臣有过,多有仰赖帝王之心而得赦免。如今效仿顺帝时的考核,查验诸位贤才的本领,也是法家取士之道。但不是……不是所谓的乱世用重典,仅以律法迫使百姓遵循由朝廷所制定的规矩,而是……”   应该如何说呢?   其实从汉武帝时候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应该叫做儒皮法骨,推行着儒家的治国精神,执政又是法家的路线。   这是汉与秦有别的地方,也是这片土地上已根深蒂固的东西。   刘秉想要恢复这因朝臣废立之后崩坏的秩序,想要改变东汉依托士族地主起家后的地方壮大,想要试试在这天灾横行的世道,把后世的东西一步步带来此地,让百姓活命,也没这个本事一蹴而就,直接颠覆秩序。   但或许,说法可以换一换。   儒皮法骨,因皮相在外,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仍是表象,于是察举制度盛行,“孝”成了品评能人的第一条标准。   他已考核士人,唯才是举,就不该回退到察举制上去。   “是法为皮,仁义礼智信为其心。”   刘秉在短暂的沉默中思量,也终于给出了答案。   “朕令军中上下崇尚识字之风,知晓不平则鸣的道理,本就是希望他们不仅知道如何写出自己的名字,写出这世间万物,也借此明德启智,这是心。”   “但黑山军绝不能再如早年间一般,为了图谋生机,便当自己仍是劫匪,今日抢这家,明日抢那家,朝廷的礼数已定,官服制成,军队归入各方官员治下,现在也该明正法典,制约天下!”   “若是那袁绍在这内儒外法的秩序里格格不入,朕必定即刻下令,将其枭首示众,也好让天下知道,所谓四世三公之家,也没有那刑不上大夫的说法,既触犯律令,也必须一并处死!”   沮授没有对那世家名门的敬畏,他一个现代人,也就更不可能会有了!   那弘农杨氏,还是从抢夺到了项羽的一部分尸身开始,得到了一份官爵封赏,成长到了如今的司隶名门。   而那汝南袁氏,头一个踏足官场的袁安,若没有那“袁安困雪”的立名养望,得举孝廉,又何来今日的风光。   他不怕杀死袁绍,以证明权贵生死也不过如此,只怕自己失去了本心。   所以……   “公与,你提醒我了。当下确有两件要紧的事情,朕还未能来得及去做。”   “一件,是提前提防旱蝗之灾,确保秋日收成丰沛,有自洛阳打向关中的粮草储备。”   “一件,是即刻自朝中贤才内选出有律法家学之人,修编一份《新律》,推行于天下,肃清秩序!”   “以人为镜,方能明晓得失,从这一点上来说,朕该谢谢你。”   沮授从未想到,一句感谢会有这样重的分量,让他哪怕得到了陛下的赞许,也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煎熬,只恨自己未能尽早意识到,陛下是怎样的人,又需要怎样的建议。   但此时此刻,根本不需有人提醒,不需有一面镜子摆在他的面前,他都完全可以猜得到,他望向陛下的眼神是如何的敬慕。   这位年轻的皇帝一度失权,竟不曾想着如何能将权力抓得更紧,而是用另一种方式,促成王业久安。   竟不知到底该说,先帝评价他的“仁懦”并未出错,还是先帝眼瞎,没看到这仁懦之下,仍有一份钢筋铁骨的坚持,绝不会让这位仁君随波逐流。   立法……   “是,是该立法!”沮授忽然抬手,又向着刘秉行了一个重礼。“那么,请陛下容草民向陛下推荐几位贤才。”   “颍川陈纪陈元方,先时董卓霸占洛阳,将他自颍川请来,意欲让天下人知道,他董卓器重士人,并未豺狼虎豹,但陈元方只来洛阳数日,便知其中纲常崩坏,不可长处,逃难回家去了。此人虽一度提议重启肉刑,但于律法研究颇深,如今陛下欲定《新律》,合该延请此人。”   沮授已看出来了,陛下听得进去下属的建议,那么他应该不会介意看到,立法的团队中存在意见相左的人,或许这样的争议,还更容易迸发出真能行之有效的法令。   他也果然看到陛下点了点头,赞了一声“善”。   沮授又道:“阳翟郭氏,家传刑律之学,数代研习《小杜律》,便是霍光当政时,由杜延年主持修编的律法。陛下可征召其族中子弟入京协助修编律令。”   这洛阳大火烧毁了太多的东西,像是律法这样的东西,蔡昭姬肯定是不会专门去背诵的,也理所当然地没有整理出相应的文本。   但这等有律法传承的门庭中,却必定有历年朝廷修编律法的摹本,正可供给陛下参考。   “颍川钟繇钟元常,以颍川功曹入仕,一度担任过廷尉正,因病去职,如今仍在长社家中养病,侥幸未被董卓所获,也通晓刑律之事。”   “此三方人士,望陛下重用!”   刘秉笑道:“公与,你是否还漏算了一个人?”   眼见刘秉说话之间,目光正是定定地望向了他,沮授顿时会意,“陛下是说……”   “颍川陈氏,颍川钟氏,阳翟郭氏,皆是士族名门,朕何敢将这律法裁定一事,全权交托给他们来做?既然这律令当定,是由你提点朕的,就由你负责吧。”   “至于另外一件事,我另有想法了。”   ……   一封发往颍川许昌的书信,将一架马车带向了洛阳。   驱车的年轻人挥鞭策马,一面听得马蹄声哒哒向前,一面又听得马车之中,父亲又开始念叨那“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之类的话,忍不住摇头失笑。   先前被董卓强征来洛的时候,可没见父亲陈纪是这样的表现。   如今听到陛下意欲重定律法,倒是即刻踏上了行程。   按照陈纪的说法,他本以为,陛下当先需要的,是能理政治军之才,律令之事,起码也要等到平定了关中再说,谁知陛下如此高瞻远瞩,春耕之间就已考虑到了洛阳刑狱之事,请他来京相助。   这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过六旬的陈纪入关之时,还走下了车,与那驻扎在关下的士卒攀谈了几句,回应了他们请教识字的问题。   他又有些奇怪地看到,士卒的手中都握着一枚竹片,却并未在其上刻字,而是依然犹豫不决地握着。   陈群也是好奇,更是抢先一步问询了两句。   就听那士卒苦着脸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说让我们评定一番如今在朝任职的诸位将领,选出一位最末流的,近来朝廷要牧鸭治蝗,就由这位将军先去训鸭,把鸭军治好了,再来治人。这……这不是让我们得罪人吗?”   这话一出,边上立刻横插出了个声音:“瞎说什么话呢,陛下不都说了,正好借此让我们熟悉各位将军的名字如何书写而已。反正又不对这投票记名,谁知道我们填的是谁。”   “按照陛下的说法,这是让各位将军都不可松懈,也绝不可苛待士卒,否则就先去好好磨炼一番,再来图谋上进。”   先前的士卒顿时翻了个白眼:“你说话说得好听,怎么不见你把这名字给填写出来?”   那人立时哑火了:“……这不是,这不是觉得填谁都不合适吗?”   “你看,张燕将军虽然擅离职守,瞒着陛下跑到冀州去了,但听说他是为了协助陛下收编冀州青州黄巾,免得冀州刚没了那个糟心的州牧,又因流民惹来动乱。这有什么错!陛下都说他没错了。就算真要责罚,也得是他夸下海口,事情却没办成再说吧。”   “孙轻将军虽没什么战功在身,但光是他有找回玉玺之功,和护持陛下杀回洛阳的战功,就该当坐在前列。”   “吕将军、段将军他们正在凉州征战,刘关张孙几位将军,都在荆州与宗贼作战,谁敢说他们是末流?”   “那曹将军虽曾被董卓的兵马困在虎牢关外,但如今作战于函谷关,已是一雪前耻了。总不能写他吧?”   “就算是白波贼出身的徐晃将军,随侍陛下左右的赵云将军,也都有战功傍身呢,也一向对麾下士卒甚好,填了都觉心中不安。”   “……”   士卒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哀声叹气,可听在新入洛阳的陈纪陈群父子耳中,却简直像是毫不吝惜言辞地夸赞着陛下军中的风气。   陈群唏嘘感慨:“所谓上行下效,莫过于此啊。”   这趟洛阳之行,他们真是来对了,或许都该说,是来得太晚了!   就该在陛下抵达洛阳前,便来到陛下的身边。   不过他这话刚刚出口,就被士卒给打断了,“二位先生,你们明白得多,还是陛下下诏请来的,能否为我们出个主意?”   陈纪见陈群也向他投来了一个求救的目光,便开口答道:“我猜陛下此举,只为匡正军纪,警醒各方将领不可贪墨士卒所得,不可克扣士卒粮草,不可在军中滥用私刑等等,也乐于见到,由你等士卒自下而上,监督将领,也未必是真要让明明有其他地方可去的将军,回到洛阳来养鸭子。”   “先生的意思是……?”   “这将军之称可大可小啊,上至将领,下至队正,都可算在其中,甚至早年间为武将官职,现在因朝廷百废待兴,暂且屈居文职的,也可作数。难道这军中就找不出一个于陛下无功,甚至行军中犯了过错的人吗?”陈纪摸了摸胡子,觉得恐怕陛下将这个票选抛出来的时候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人纠结的场面。   那就只能放低标准了,直接拿低级军官补上吧。说不定牧鸭,也能养出个能人呢?   陈纪刚想到这里,就见一枚竹片送到了他的面前,随后,他就对上了士卒发亮的眼睛:“先生,求教一下,袁绍二字该如何写?”   曾为司隶校尉,如今看管粮仓的袁绍,岂不就是陈纪说的先为武将后为文官,还对陛下没有功劳可言的人?   好哇,他们终于找到应该投谁了!   这下也不用遗憾会连累某位将军了。   ……   而此时的袁绍只觉背后一阵凉意,却不曾想到危险的来路,只因,他面前的种种,也同样让他浑身发冷,仿佛于春日,也置身在冰窟之中。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三份文书。   一份,是因他的亲卫寻索道人史子眇被焚毁的住所,找到了他早年间一位僮仆的线索,于是一路追寻过去,问来了些东西,记录在信中,送到了他的面前。   那史子眇早年间得蒙先帝看重,将皇子刘辩寄养在了他这里,以避开宫中皇子早夭的厄运,而这位皇子是谁,不必有所怀疑。   按照那僮仆所说,皇子刘辩的鼻翼有一点小痣,袁绍记得清楚,这个特征,只存在于现在的荥阳王身上,不在陛下身上!   一份,是许攸送来的书信,说袁术在黑山军中问询得知,陛下在军中时,甚少亲自书写文字,就连最开始送给卢公的书信,也是由军中文士代笔而成的。   偏偏陛下出口成章,谁也不会怀疑,他有任何的问题,只觉这才是皇室子弟应有的素养。   可是……   在袁绍的面前,有了第三份文书。   那是刚刚登基的刘辩向车骑将军何苗颁发的一道诏书,是一封少有的由陛下亲自提笔誊抄的诏书,也因其涉及外戚封侯之事,被妥善地保存了下来,虽经历了洛阳大火,仍旧完好无损!   何苗早在董卓入京之前,就被部将乱刀砍死,以至于从未有人再想过搜索他的府邸,从中得到些什么。   不,应该说,原本也不该有人如袁绍一般,搜索何苗的府邸,只为了找到一份“陛下”的亲笔书信!   他找到了,也看到了。   这亲笔书信上的字迹,和荥阳王绘制官员朝服图纸之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呢?   袁绍闭上了眼睛,心中的惊涛骇浪,说不出是掀起得更为激烈,还是忽然间,因为得到了答案,而恢复了平静。   他从来就没有记错陛下的脸,如今皇位之上的,也不是真正的汉家天子! 第96章 (一更)   可这个结论,在此时得出,到底有什么用啊。   姑且不说,他接受了来自刘秉的“惩罚”,就是认可了他那“陛下”的身份,就说如今好了。经由河内河东短暂的大疫爆发一事,陛下这果断而有效的处理,已让司隶百姓更为确信,他就是天命所归,大汉真正的君王。   哪怕还有董卓在关中宣告世上另有一位皇帝,除非凉州战局有所反转,不然,董卓被围剿落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连刘辩,被他找来的种种证据证明是真正天子的人,都已经认可了刘秉的皇帝身份。   那么袁绍没能在对方立足未稳的时候,揭穿对方的真假,就已经失去了那个最好的机会。   从理智上,袁绍很清楚,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对眼前的一切装聋作哑,甚至是把这些所谓的证据,都给直接消除,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三份文书之上时,他心中又还酝酿着另外的情绪。   他困惑!不知为何有人能如此顺利地顶替皇帝的身份。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受困此地,眼看已错过了立功升迁的机会,从四世三公之后的名门天骄,变成了此刻在尘埃中翻滚的人。   他也恐惧!   刘秉的身份是真的有问题,这就意味着,他之前对自己前途的猜测,不仅是真的,还有可能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迟早招来杀身之祸!   那不仅仅事涉权力之争,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文书之上的墨字,夹带着骇人听闻的消息,难以避免地随着袁绍此刻的头晕目眩,而在他的眼前旋转,跳动,压得人眼前钝钝作痛,仿佛是一把把乌黑的刀,迫使他尽早做出决断。   偏偏四面无路可走,就连那个讨人厌烦的兄弟,都因身在凉州而不在他的眼前,让他无从将此事告知。   此刻的辛酸苦楚,竟只有他一人得知。   ……   而在洛阳的另一处,便没有这样的困扰,只有正要大展拳脚的振奋。   沮授一向沉稳,却在自河内折返洛阳后,常觉陛下说出的那一句句话仍回荡在他的耳边,不仅让他夜来提笔,凭借着记忆力,逐字写了下来,还觉光是如此,不足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必得将这新立法典之事好好办成。   此前荀彧向陛下建议,在官员不足时简化官职,只保留四个部分的职权,其中就包括了断案执法,但抵达洛阳的众多士人中有此事相关经验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也只能先由一部分小吏处断洛阳邻里之间的官司。   如今,才算是真要将其提上正轨。   郭图,陈纪陈群父子以及钟繇陆续抵达洛阳,也凑齐了沮授向陛下建议召集的几位律法人才。   沮授坐于上首,心知在座几位既是出自名门,自有一份傲气,而他背负陛下的嘱托授意而来,也绝不能叫其他几位夺了居中主导的位置。   从年纪最轻的陈群看来,这位昔为河北骑都尉的沮公满面肃然,冷声向他们当先宣告了陛下的几条制定律法中必须遵从的铁律。   “此次新律变革,是在《九章律》的基础上增减改动,原本缺少的罪名,此次务必补齐,不赦的大罪单独列出。”   “法典之中,不仅要有罪名和其判定的依据,还应有大汉的其他政令制度,考核官员的依据,以及各部的工作章程。”   陈群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   光从这里就不难听从,此番的工作量着实不小。   可也正是不小,才让他愈发精神振作,意识到,自己和父亲虽然晚来了朝廷一步,但当真赶上了个好时候,因正值陛下的用人之时,混到了一个绝好的位置。   但当沮授再度开口的时候,陈群才意识到,原来他对这工作沉重的认知,还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陛下的意思,此番制定的法度,既是新法,便要适宜于向各州郡推行,让百姓知晓,还不止要他们知道,何罪该判何刑,更应知道,律令执行严苛的内在,仍是为了让百姓知晓仁义礼智信的道理。因此,在律令议定之后,还需对其逐字逐句进行注释,更有甚者,应当以实际的断案为例,补注在后,名为疏议。”   跟百姓说那一长串的犯罪名目和惩处条目,他们是不一定看得懂记得住的,但若能用实际的案子来做个备注说明,就清楚得多了。   可这样一来,对这些制定律法的人来说,寻找过往卷宗,将合适的拣选出来,充当说明,简直是个令人眼前一黑的浩大工程。   洛阳的刑狱卷宗已被烧毁,这些东西都只能从地方抽调……光是一想,就觉棘手难办。   但在场几人都非庸才,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既要写得出令人信服的疏议注释,这些律法条文,就一定要足够有理有据!   否则,如何能够服众,用来教化那些需要补充说明才能理解法律条文的人呢?   沮授又道:“此外,陛下还有两句话,希望我等务必在办事时牢牢记住。”   “其一,天下动乱,户籍、土地、赋税、婚姻的律法,必须当先划定,不可轻率,与农耕、畜牧、仓储、均输方面有关的律法,位列其次。”   “其二,昔时因先帝敛财无度,以缣绢赎罪之事,已变得过于混乱,如今重定律法,这赎刑之事,从适用的罪名到罪人身份,都务必谨慎规定。朝廷确是缺钱缺粮之时,但不可胡乱定律,收受钱财,以至于人人不将法令当一回事。大恶,不仅不可赦,更不可赎。”   陈纪人虽年迈,却是主张重设肉刑,以让世人敬畏法令的激进派,一听这话,当即点头称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以财赎罪之事,自商周之时便有,所谓古往今来,已成惯例。朝廷要统治万民,要充盈国库,或多或少需要依托此道。   可先帝在位时,连官职爵位都可以随意买卖,三公这样的国家栋梁之位都挂出来明码标价,这以钱财赎罪,自然也开办得如火如荼。   如今陛下要重新议定律法,这个已被凿开的窟窿,必须即刻填补回来。   虽说儿子不便于议论父亲,但买了太尉官职的崔烈还被儿子嫌弃,说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样的话,毫不给当爹的面子,那先帝被陛下这位明君谴责两句,又有什么问题?   大罪不赦不赎,才能让因洛阳动荡而陷入混乱的天下秩序,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   陛下的这两条底线,都很有必要!   陈纪不怕陛下不懂法,将一堆事务推到他们的头上,只怕陛下乱指挥。   沮授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律法之中与诈伪有关的规定,在战时稍稍放宽一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说是荆州那边用于说服蒯氏听令,协助争夺荆州时,陛下派去的朝臣有些不合太平律令的举动。”   在座众人彼此看了看,总觉得沮授这话说的,似乎还另有未尽之言。但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也就各自点头,示意对此了然。   “最后,律法用词,尽量减少生僻字的使用,免得法令传播困难。但若势在必行,以言辞达意为先,不必非要遵从这一条。”   沮授朝着众人颔首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诸位了。”   因临近洛阳各州的卷宗,仍在向此地运来的路上,这支临时成立的立法队伍并不能即刻开工,而是先各自在洛阳寻一落脚之地住下,自明日起,摸索这新律的成书框架。   更准确地说,是因陈纪和陈群到得最迟,由人接待他们前往预留出的宅邸。   陈群和这带路的人攀谈了两句,才愕然得知,此人竟不是个简单的领路随从,而是陛下委任的城门校尉,因往来于河内与洛阳之间传讯,才恰好不在陛下的身边,而身在此地。   又因某种缘故,自告奋勇地来给陈纪父子领路。   陈群竟不知该不该说,自己颇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他们入关时就听士卒说到过孙轻的名字,也提到了他作为陛下元从的特殊地位。   可现在,却是孙轻一副敬仰的表情,看向了他们父子。“难怪陛下说,多读书是有用的……”   陈群不知为何,有些想要后退一步,避开孙轻的视线:“……将军何出此言?”   孙轻连忙摆手:“别紧张别紧张。”   他一边说,还一边笑了出来:“哈哈,要不是你们提醒,我们还一时半会想不到,原来这票选将领一事,还可以投袁绍呢!”   “你们不知道,这消息一出,就被换班戍守的士卒送到了洛阳。然后啊……”   孙轻原本笑的动静还不大,可把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就难以避免地想到了今日早上看到的场景,突然笑得有些直不起腰:“哈哈哈哈哈那些士卒中,有一部分人是已先投了票的,虽然这选择艰难了点,但总算给出了个答案,把投票用的竹片交了上来,结果一听还能投袁绍,全来把这竹片给要回去了。”   “多亏二位,多亏二位……”   孙轻在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先愣住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还真是个绝佳的选择!   相比于让这些士卒纠结万分,觉得投了谁都是对不起某位将军,还不如投个“众望所归”的,起码戍守洛阳的士卒都心安了。   至于袁绍心安不心安,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孙轻兴高采烈地说道:“二位此来,在律法上如何不说,在这件事上,却是先立了一大功了!”   要不然,他又为何要来看看,这陈氏父子是何许人也呢?   陈群沉默了一下,竟不知这引导风尚,到底该不该说是件好事。   他迟疑着问道:“可这票选结果若真是袁绍,陛下会让他……”   会让袁绍这位世家贵子去养鸭吗?这职位若是真落定了,往后谁还记得袁绍曾为司隶校尉,只知那养鸭大将了!   孙轻一脸理所当然,仿佛陈群问了一个好生莫名其妙的问题:“为何不能?”   袁绍若能得票最高,也就证明了他在军中,是士卒心中的无用将领之首,不仅对陛下无功,甚至有过。这样的人,被末位淘汰去牧鸭,有什么问题吗?   他都该谢谢陛下对他的恩赐了。   如今抵达洛阳的各位“贤才”,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只能从事胥吏的工作,因陛下置身河内的缘故,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到。若是这些人知道,这牧鸭,是被陛下器重的沮授提出,朝廷今岁的大事之一,恐怕会对这个职位抢破了头,真竞争起来,还不知能不能轮到袁绍呢?   还轮得到他嫌弃?笑话!   当孙轻赶赴河内,将此地的结果告知陛下的时候,也果然听到,刘秉在翻阅了片刻呈递上来的统计后,忽而失笑:“这安排也好。”   袁绍此人,毕竟是有些本事的,在方今这个各方都缺人办事的时候,真让他什么都不做闲置着,还真是有点浪费了。   他和沮授说,希望对人依法定罪,也并不是一句托词,而是真打算将其付诸实践。   若是袁绍真能改过自新,从牧鸭做起,抗衡司隶常见的蝗灾,以保住百姓的庄稼,那也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劳改赎罪的典范。   往前的事情,便就此翻篇,不必再提。   至于袁绍可能知道他和刘辩身份有异?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刘辩自己都乐得只做个协助朝廷匡正礼法的官员,而不是那个让他提心吊胆的皇帝,觉得他推断出的“真皇子”刘秉,要远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这样一来,光袁绍在那里一头热有什么用?   同样心中有所怀疑的刘表,现在不是也好好地做着冀州牧了吗?   荀攸却在旁,听得有些不太乐观。   他也是出自世家名门,深知这其中有些人的傲气。   虽说袁绍论起出身,本是庶出,但自过继给伯父后,他在家中的话语权就不小,也多得家中长辈提携,才能在年纪不算大的时候就在朝中担任要职,成了司隶校尉,还比袁术更多地涉及到袁氏内部对于家族前程的安排当中。   这样的人,享受够了家世所带来的便利,等同于是在朝堂之中,习惯了先走捷径,再凭借能力办事,真能接受这样一个官职吗?   他会不会觉得,陛下仍对于他引董卓入京一事有所怨恨,不仅褫夺了他的身份和家财,现在还要用这样的官职来嘲弄欺辱于他?   明白人会知道,陛下是真希望他能借此“要职”好好反省,认真做事,有了拿得出手的功绩后,自有其他位置可做。   对于已走入了死路的人来说……   “公达,你在想什么?”刘秉忽然瞧见,荀攸一派神游天外的样子,开口问道。   荀攸也不怕将话说出来,“臣是在想,袁绍他会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能理解陛下遵从众意,让他牧鸭治蝗的良苦用心?”   刘秉道:“可我已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了,但愿他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出路。”   相比于袁术这个先上山挖薯蓣,后去凉州装匈奴逃兵的人,袁绍这个去处真不能说是差,甚至该说是再好没有了。汝南袁氏失去了财力,也在朝廷上失去了袁隗、袁基这些重臣,若要光复家业,治蝗怎么都比守仓库好。   前程都摆在眼前了。   袁绍难道看不出吗?   哪怕是心中怨怼,也该忍辱负重,先寻求立功的机会。   刘秉笑了笑,向荀攸道:“若是公达还不放心的话,那就在调度官职时,再多告诉他一句,他如今在军中是这样的名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望他自己清楚。”   有这样的“口碑”在,刘秉突然提拔他,让他官复原职,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能不被闲置,他都该偷着乐了。   若能除蝗灭灾,收获的民心必定不少,这不正是他扭转口碑的机会吗?   荀攸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但从陛下的角度,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如今又有凉州前线正在交战之中,哪来的多余时间留给袁绍悲秋伤春呢?   孙轻也很快带着对袁绍的牧鸭校尉委任,回到了洛阳。   可就在短短五日之后,孙轻便又一次来到了河内。   他自马背上跳下,疾奔到陛下面前时,面上的震惊与紧张还未彻底消退,也让眼见这一幕的刘秉,在心中生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他开口便问:“袁绍那边出事了?”   制定律法的沮授那边,还有不少的准备工作,很难闹出什么让人失态的事端,孙轻此等表现,只能是因袁绍而起!   刘秉也在下一刻,听到了孙轻未能平复呼吸,急促给出的答复。   “是出事了——陛下!袁绍他跑了!”   孙轻简直要被袁绍的操作惊呆了,完全不明白他此举是何意思。“他……他不仅自己跑了!他还借着更换官服的机会,把荥阳王一并劫走了!” 第97章 (二更)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好悬没让刘秉直接跳起来。   别人只当刘辩是替他周旋于董卓面前的忠臣,刘秉自己却很清楚,刘辩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那袁绍此举,就分明不仅仅是在逃避当牧鸭校尉。   他是谋逆!   不赦,禁赎的重罪。   刘秉怒骂出声:“他有病吧!”   孙轻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啊,他有病啊!自己不想为陛下办事,觉得养鸭难听,转头就跑了,这也就算了吧,反正弃官而走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他把荥阳王劫走算怎么个事?对!我也嫉妒荥阳王能在陛下这里位居首功,得以封王,现在还不必东奔西跑,只需画画衣服就行了,但荥阳王做的事,难道是寻常人能办到的吗?那是要冒死而为的大事!”   他能早早安享富贵,那算他有本事。   袁绍这厮当真可笑,怎么还不让别人睡安稳觉呢!   孙轻完全没觉得袁绍劫持刘辩,是为了指认当今天子的身份,只当袁绍他自己无路可走,便把刘辩也给一并“解决”了。   有病!真的有病!真是枉费了陛下对他的期望。   可别告诉他,这人在陛下这里受挫,只能先做养鸭大将,再看那董卓联络马腾韩遂,自凉州向并州进攻,迫使陛下坐镇河内,便聪明地决定投效到董卓那里去了。   哦说到这个……   “陛下,我等在收到袁绍逃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着人快马传讯各方关隘,严防死守,绝不让袁绍有过关而走的机会!”   “征西校尉也已向朝廷回禀,就算他与袁绍有旧,也绝不会让袁绍带着荥阳王过那函谷关。”   刘秉揉了揉额角,“行了,我明白孟德的态度,但说实话,八关加强戍卫没什么用处。袁绍带上荥阳王,再算上他的亲卫好了,那也才几个人?这么点人出入司隶,为何非要走大道,直接自小路翻越就行了。”   那根本不是关隘守卫能拦得住的。   孙轻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一个人来请罪,是那和袁绍交好的许攸。”   刘秉连忙抬眸追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和袁绍就牧鸭一事不欢而散,但他也没想到,袁绍会直接做出劫掠荥阳王之举。不过要我说,许攸此人前几日还和袁绍走得近呢,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不担责任,才说出不欢而散这样的话!”   孙轻信誓旦旦地说道,却忽然瞧见,陛下先前一度紧绷的神色为之一松,还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顿时不解:“陛下啊!有人阳奉阴违,如今还闹出了这等荒唐的劫掠之事,您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刘秉道:“不是你说的吗?袁绍这一走,人人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诠释了究竟何为失道寡助,我心中担忧荥阳王安危,却也知道,此刻的袁绍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更让刘秉心中平静的,还是孙轻说出的那个,袁绍为何要掠走刘辩的猜测。   或许袁绍手中确实已经有了证明他刘秉身份真伪的证据,但这句话提醒了刘秉,现在的袁绍,不是历史上那个雄踞河北,几乎坐拥天下兵马一半的枭雄,不是那个可以理直气壮拒绝下属奉迎天子建议的一方霸主,而是一个已失军心民心的逃难者!   他所倚仗的四世三公之名,正如沮授所说,也是皇帝最无需顾忌的东西!   哪怕真有聪明人,比如和袁绍一度交好的曹操,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会做出因嫉妒而劫持刘辩的行为,但那又如何呢?   当他想要说出的,是一个天下人都不相信的真相时,他面对的将会是无穷尽的阻力。   刘秉该担心的,不是袁绍叫破他的伪装,而只是刘辩的安危而已。   仅此而已。   袁绍不会想到,已经经历过了数次提心吊胆,他的心脏早已打磨得比之前坚韧数倍,在向着沮授倾吐治国之策的时候,他也又一次确信,自己就应该做这个皇帝!   而当他身边已簇拥着那么多人的时候,只要他不退,那就谁也别想让他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放轻松些。”   孙轻对上了刘秉依然温和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先前紧张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刘秉给出了答案:“无论如何,袁绍他只是一路孤军,且先看看他去了何处,我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你知道吗?君与臣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   近的,在他的治下有许多可以提及的名字作为典范。   远的,就像是现在的他和袁绍一般,已隔着一道无法弥合的天堑。   他也终于可以做出一个决定,那袁绍自取死路,一旦知其去处,当速诛之。   但现在,该乱的人,不是他!   ……   袁绍一把抓过了眼前的酒杯,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刚要去拿一旁的酒壶,忽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那年轻人面有焦虑之色,欲言又止,却只喊出来了一声“舅舅”。   袁绍自嘲地笑了:“元才,连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被袁绍称为“元才”的高干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不相信您说的话。”   诚然,袁绍本应该在洛阳,却突然出现在了兖州陈留,让高干大吃一惊,但更让他吃惊的,还是袁绍忽然说出的一番话。   他说什么,今日身处皇位上的洛阳天子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帝,而是一位有备而来的冒名顶替之人,他手握证据,却苦于无人可用,反而将被那皇帝清算,不得已赶忙外逃。   又说,他袁绍终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庸才,不仅自己跑了出来,还将真正的刘辩也带了出来。   若不是袁绍在先前没有喝酒,高干真的要怀疑,袁绍是在说一番醉话!   可他是现在才拉上了高氏的三位年轻才俊入席相商,先前可没醉。   陈留高氏与他汝南袁氏乃是姻亲,他又与这出嫁的妹妹关系不差,怎么也不应跑到这里,说出一番无端的胡话来,诓骗他们这些人。   同在席中的高柔瞪了一眼高干,只觉他是碍于亲戚关系,不敢将话说得太重,便抢先一步向袁绍问道:“那么敢问袁公,此行途经高氏所为什么?若是如您所说,洛阳的皇帝不是皇帝,被您带走的才是真正的皇帝,他难道不该即刻有所反应吗?那位陛下如今已成大势,朝堂重建,民心归附,若要捉拿您,向我高氏发难,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是,就算袁绍没在编故事,不让什么真的刘辩出来,也是因为对方胆小,如先帝所说,仁懦得过分,尤其踩中了那个“懦”字——   袁绍现在想做什么?   可不要告诉他,袁绍是想打着扶持真皇帝的名号,在兖州借用陈留高氏的兵力揭竿而起!   既然他先前和曹操、张邈等人联军,都无法在董卓的阻挡下攻破虎牢关,现在又怎能令局势翻覆,打得洛阳朝廷丢盔卸甲?   绝不可能。   兖州高氏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是这样的奇才!   可在他这句并未太留情面的质问面前,袁绍不怒反笑:“你说对了,他如今占尽优势,若我轻易起兵,他随便派出一路兵马就能将我解决,但如果我先就此销声匿迹呢?”   高柔一惊:“什么?”   “我知道不能以卵击石,又怎么会想要即刻和他硬碰硬?”袁绍缓缓说道,“甚至在那位伪装上位的明君面前,我的优势何其可怜,仅仅只有两条而已!”   他忽然眼神一沉,咬紧了牙关:“但就算只有两条,我也未必没有胜算,总比认命,自此任人宰割要好!”   高干和高柔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不解。   “我们不明白……”   “我可以确信,自己手握的就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对方既然冒认了这个身份,见到刘辩失踪,必定比谁都着急。我越不出现,他越是着急,也就越是容易露出马脚,让其他人看到他的漏洞。”   袁绍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力,继续说道:“趁此机会,我会前往辽东,去见幽州牧刘虞!”   “董卓,草莽之辈,根本不知,洛阳这所谓的偷龙转凤之说都是假的,只知道为了证明长安朝廷的正统,一定要竭尽所能地向洛阳反击。这两方朝廷争斗,正是我的第二个优势。”   “幽州远在战场之外,幽州牧刘虞又是宗亲之中少有的敦厚长者,治世能臣,必能主持大局。我将真正的先帝长子送到他的面前,请他在洛阳长安分出高下之后领兵抵达司隶,可有什么错吗?”   他可没打算凭借着手握刘辩揭竿而起,不过是要以静制动而已。   至于最后是由刘虞登基,还是刘协取胜,又或者是最后将皇位归于刘辩,他都有一份功劳在手,无论如何,处境都不会比当下更坏。   这是袁绍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他也果然看到,在这个并不算激进,该说进退有度的计划说出口的时候,外甥高干的脸上也褪去了几分质疑。   “可是,舅舅……”   “元才,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随我一并前往辽东?”袁绍追问道,“洛阳这位皇帝的作风,你已看到了,我汝南袁氏满门忠良,却被他穷追猛打,搜刮财产。这还不够,他一边将我弟袁公路送至凉州战场令其送死,一边对我百般羞辱,迫使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陈留高氏与我袁氏渊源甚深,难道能逃脱他的算计吗?还不如搏一搏,为这江山换一个明主!”   比起袁绍先前那番说得过去的计划,可能还是这句“渊源甚深”的利益捆绑,更能说动他面前的几人。   高干的脸上,质疑之色更淡,还多出了些许意动。   他沉吟片刻,只觉自己被袁绍死死地注视着,也忽而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我随您走!”   不错,坐以待毙,不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人应有的表现。   他那已故的父亲曾官至太守,他也合该倚仗好风,青云直上。既然洛阳的皇帝给不了这样的未来,那听舅舅的话,去辽东蛰伏,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其实能猜到,为何舅舅明明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计划,却还是要在途经高氏时找上门来。   辽东士卒凶悍,就算是幽州牧刘虞,还不是对治下的公孙瓒束手无策。若是舅舅只带着数名亲卫还有那真正的刘辩前去,难保不会为人所害。但有高氏的兵马随行,就大不相同了。   就像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到,当他给出这句答复的时候,袁绍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孤身行路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同伴。   他也挣脱了高干的手,又一次往杯中倒满了酒,举杯向面前的几人。“我也知道,此刻不是饮酒的时候,但我受困此局之中,今日只醉这一场,将这诸般荒唐抛之脑后,自明日起,当与诸位同心,共襄盛举!”   眼见高干也已表态,作为其堂弟的高柔也随之举起了酒杯:“好,我也同去。”   袁绍将酒杯举向了第三人:“这位……”   那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此刻,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却不是一句和高干、高柔一样的话,而是一句:“我从不饮酒,多谢袁公好意了。”   “哎……”   他起身道:“我养兵七百,甲胄齐备,怎可轻易远途跋涉。这酒,也就更不能喝。”   他随即掉头出门,袁绍刚要拦人,就被一旁的高干拦了下来:“算了吧舅舅,他那犟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决定的事情,寻常人要想改变,简直难如登天。不过您大可放心,他的嘴出了名的严,不会向其他人告密的。”   这起身离开的男人也姓高,但高顺此人算不得陈留高氏的嫡系,只是家产颇丰,养兵数目不亚于高干。可惜,此人不仅不像士族子弟一般长于言辞,还滴酒不沾,清白威严,着实难以轻易说动。   就如今日,谈论的是这样大的事情,他竟能忍得住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此刻告辞而去,也根本不曾回头,看向袁绍遗憾的脸色。   袁绍压下了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杀机,哀叹一声:“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有你二人相助,也足够了。”   至于高顺……就让他留在陈留吧。   袁绍又一次举起了酒杯:“我等今日会盟,明日启程上路。”   高干高柔随即做出了回应。“理当如此!”   ……   而另一边,这高大而沉默的男人也真如高干所言,一路无言,并未节外生枝地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可若是有人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觉,月光照射之下,他的眉头已缓缓地皱了起来,眼中隐现寒芒。   但还没等他回头发难,那个在暗处注视着他的人已是忽然一个急冲,自一旁冲了出来,抢在了他的面前。   高顺的手停在了将欲拔刀之时,却不减戒备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杀出的少年,“你是……”   少年模样狼狈,似是在草堆里打个不知几个滚,衣袖还被扯破了,但仍能看出,他身着的衣服绝不寻常,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可着。   更别说此刻,他焦急地抓住了高顺,将人拉拽到了一边,也在一句话里道破了他的身份:“袁绍都和你们说了什么?你们知不知道,他简直是疯了!我哪里是什么皇帝,却被他掳到此处!”   刘辩怎么都没想到,他本已应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却还能被袁绍横空杀出,遭逢这样的大难。   若是在见到刘秉之前,他听到袁绍的那番真假定论,或许还会感激涕零,终于有人不像董卓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指认为假了,但现在,他已认定了先帝另有安排,他做荥阳王甚好,袁绍此举,就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也只能认为,袁绍他简直是疯了!   幸好他因为早前的经历,在鞋袜之中藏匿了一把小刀,解开了绳索逃了出来,也凭借着偷听送酒上菜之人的对话,摸清了此地的情况。   直到此刻,他终于站在了这人的面前,发出了振振有词的声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道理,你们明不明白!天下百姓需要的,就是那位圣明君主的指引,岂容他袁绍置喙!”   “他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刘辩的另一只手在袖中死死地攥紧,双眼则紧紧盯着高顺的神情,不敢错认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很清楚,在这把守严密的高氏府邸中,他其实没有破门而出的机会。唯独能做的,就是找到一个突破口,打破袁绍的计划!   眼前的这人,身上带着酒宴的酒气,却目光清正,不似有过饮酒。   那么,这样的人,应当有自己的坚持,不会轻易被袁绍诓骗。   当然了,或许……或许也有一种可能,正是这样的人,最能做一位坚持立场的“忠臣”,为袁绍效力,但他既然提前一步离席,万一,就是不为袁绍所动的表现呢!   这也是刘辩唯一能看到的出路。   他绝不愿意回到此前那胆战心惊的处境当中,更不敢赌,袁绍此刻将他劫走,到底会将他推入怎样的深渊当中。   那还不如,碰个运气!   他的声音难得强硬了起来,厉声道:“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但你若还当自己是大汉的子民,那么,我以荥阳王的身份命令你,即刻捉拿袁绍!”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用更重的语气说道:“即刻——捉拿反贼袁绍!”   反贼二字,掷地有声。 第98章   刘辩从没有哪个时候,如同此刻这般硬气过。   当那句“反贼”出口的时候,一把心火也点燃在了他的眼眸之中。   或许,从先帝对着他露出厌恶的眼神,属意于将皇位传给刘协的时候,从太后和大将军把持朝政,只当他是皇位上傀儡的时候,从董卓入京,毫不犹豫地说出废立天子决定的时候,这把火就已经烧灼在了他的心口。   却直到此时,在他的身份从皇帝变成荥阳王,在他名为失权实则心安的处境里,才一窜而起,烧得炽烈!   袁绍怎么不是反贼!   陛下这个皇帝当得好好的,不止是让他觉得心安,也让洛阳,让河东河内的百姓感到心安,袁绍现在又来强逼他承认什么真假,是什么意思?   他是懦弱,不是傻。   若是袁绍敢堂堂正正地承认,他这一出劫掠另投,完全就是因为他不满于自己的待遇,觉得凭借着四世三公的家世,就应当出将入相,或许刘辩还要高看他一眼。   可他口中说着什么不容血脉混淆,身份有异,于是冒犯陛下,将他带出,让人听来只觉无比可笑。   他为何就不愿意相信,陛下确是仁善之人,也真是大汉命定之主呢?   为何不愿相信,先帝真的另有安排,为大汉留了一条出路呢?   “你说……你是荥阳王?”高顺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扫过了刘辩的另外一只手,并未错认,那里应该握着一把短刀,让他眼中的激烈神色,并未因困窘的外表,看来像是一盏飘摇将熄的烛火,而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刘辩也异常坦荡地又回答了一个“是”字。   高顺耳朵一动,隐约能听到,远处响起了些许嘈杂之声,像是察觉到了此地的动静,正在向这边靠近。   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应当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但奇怪的是,起初还能从他脸上看到的慌乱,反而在这一刻彻底隐没了下去,变成了眉眼间的孤注一掷。   “走!”高顺一把将人拖向了一边,躲藏在阴影之中快速地穿过门廊,抵达了一处院落,躲过了外面一队跑过的巡查之人。   方才宴席之上袁绍所说的种种,与刘辩口中说出的话,彼此矛盾地出现在了高顺的面前,难免让他有短暂的一瞬,陷入了困惑迷茫当中。   但袁绍的诉求并不难懂,刘辩这位当事人的态度也清晰明了,让他在“刘辩撒谎”和“袁绍一心图谋”里,很快得出了结论。   更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眼前的事实。荥阳王已被逼到了向他一个陌生人求救,赌他良心的地步,又怎会在此时说谎!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   隔墙之间的动静已越来越大,让刘辩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袁绍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逃走……”   “我去调兵!”   刘辩的忧虑,和高顺的答复几乎在同时说出了口。   明明刘辩此前并不曾见过高顺,但奇怪的是,这个句句精简,言语不多的男人好像天然有种军中资深将领的可靠。   刘辩急追上高顺迈开的脚步,问出的也不是他这句应诺的真假,而是——   “你手下有多少人?”   “七百。”高顺言简意赅地答道,又补充了两个字,“够了。”   刘辩甚至不知该不该说,正因刘秉就应该做这个皇帝,所以当他刘辩自救以图对抗袁绍阴谋的时候,运气格外地好。他出生以来的十多年里,就没有哪一日的运气那么好过!   他这简单判断,随手一抓,不仅没有看错了人,还直接抓到了一个真有能力对付袁绍的人。   高顺的身份,让他能在刘辩走丢的消息传遍全营之前,就把刘辩抢先一步带了出去,又即刻赶向了他屯驻私兵的地方。   刘辩看到那七百人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直接惊声出口,而是尽量维系住了声音里的平静:“全是甲兵?”   “是。”高顺点了点头。   六年前的黄巾之乱,天下各州动乱。兖州临近的豫州,正是黄巾与大汉兵马交战的其中一处重要战场,于是当皇甫嵩领兵,在长社放出了一把大火,战胜了黄巾渠帅波才后,流窜的残兵被官兵在后方驱赶,向北逃奔过兖州的土地,让此地又经历了一次大难。   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必须要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兵马,以对抗这样的动乱。这支兵马的人数可以不用太多,却一定要能够以一当十,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可当这支队伍被组建起来,到今日成型的时候,高顺都从来没想过,这支队伍会用在这个时候。用来捉拿叛国逆贼!   高顺抬起了手。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着陈留郡的这片土地。刘辩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因这些甲胄齐备的士卒和他们的将领一样,显得异常沉默安静,却被稀薄的月光,照亮了他们身上的铠甲,和他们握住兵器的手。这支军队的令行禁止,已经到了让人为之震撼的地步。   刘辩也看到,当高顺的手向前一动的时候,甲胄动了起来,像是一条铁水汇聚而成的河流,冲向了袁绍此刻寻觅庇护的庄园堡垒。   很快,在陈留高氏的门墙一带,便发出了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爆发在沉寂的夜色里,便是一声声骇人的警报!   “怎么回事!”袁绍本就因亲卫来报刘辩逃脱,惊出了一身冷汗,从那短暂的酒醉中惊醒了过来。   春日的夜风一吹,便是透心的凉意。   却不料这刘辩的逃走,还能引发这样大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前襟,确认那几份证据仍旧被他妥善地放在胸口,这才快步走向了高干,又问了一次那个问题。   却见高干的脸色,已不能用惨淡来形容,也在袁绍靠近的瞬间,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舅舅,你真的把话都说清楚了吗?没有遗漏的?”   袁绍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干咬着牙,竟不知话该从何处说起。迫近而来的危机,也让他来不及多问,只能先说出了这可怕的结果:“高顺带着陷阵营打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啊?袁绍未必知道陷阵营的厉害,他有私兵在手,还身在兖州,怎会不知!   别说高氏的庄园中只有两千精锐,就算是再翻个倍,也不是高顺的对手!而现在,他突然就打来了。   “先不管其他了。”高干不敢犹豫,做出了决定,“我将您送出去。”   他不知道高顺忽然动手,到底是如何想的,但他知道,袁绍此刻的身份,对于洛阳朝廷来说,就是一个劫走了重要人物,还辞官离去的叛逆,若是被高顺直接堵截在此地拿下,陈留高氏一个也跑不了。   若是能把袁绍送出去,让他逃走,没有了罪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也就是在高干的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二人都惊恐地听到,在远处传来了一声院门倒下的巨大动静,紧接着,起码有百余脚步齐整的甲兵,正在朝着此地快步行来。   从袁绍的人四处搜捕刘辩,到那“陷阵营”转头来抓捕袁绍,转折就发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   袁绍的呼吸里还带着几分酒气,让他在周遭的火把、风灯与月光的包围里,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身在梦中。   可眼前发生的种种,都在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他的坐骑也已被高干让人牵到了他的面前。   袁绍的酒已经彻底醒了。   他把心一沉,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配剑,深知今夜难以事了,哪怕明知此刻,比起他说出那句“我剑未尝不利”的时候还要处境艰难,也只能破釜沉舟地发出了一道号令:“杀出去!”   “走!”   高干和他的亲卫,随着袁绍的坐骑选定了一个方向冲出,也紧跟了上去。   庄园之中的私兵随着指令,向这突围的方向涌来,只为从前方提前一步,撕扯出一个出口。   可高顺所统领的七百甲兵虽是步卒,行动却一点也不慢,已是自各方动向中捕捉到了袁绍等人的撤离。   高顺人还未到,他的部将就已像是一道无声的铁壁,阻拦在了袁绍的前方。   此时此刻,袁绍来不及去痛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高顺离开的时候,用更为果断的手段将他了结,只能随同身边的亲卫,一并冲向了前方的敌军。   也就是在这短兵相接之时,袁绍终于意识到,为何高干会对高顺的起兵进攻,有着这样的恐惧。   这是一路太可怕的兵马!   士卒着甲,已是财力的极大体现,更别说,这群士卒还在行动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让袁绍刚欲杀出一条血路,就像是连人带马,摔入了一片泥淖之中。   一支箭矢叮当一声,撞在了穿戴齐整的臂甲之上。   可它不仅没能阻挡住这只手的来势,反而让那只手依然没有停下,抓住了袁绍的坐骑。   “放开!”袁绍一声怒喝,却依然挡不住甲胄的寒光,向内收拢了包围,将他困在了当中。坐骑左突右冲也不得出,在下一刻,便被长刀利刃贯穿了脖颈,径直掀翻在地。   他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   眼前的军队人并不多,却是逐渐聚拢成了面前的重重黑影,也将他覆压……   “舅舅!”   高干晚了袁绍一步,还犹有余力地喊出了一声。   但这丝毫也无法阻挡,袁绍的坐骑倒地之时,这位自诩未来可期的贵胄也被掀翻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偏偏,这些陷阵营的士卒只听高顺的指挥,对袁绍的处境没有半分怜悯,直接将他捉拿在手。   刘辩都还在远处,为这发展太快的战场愕然失神,就已看到,袁绍满身泥土,被人捆绑着推到了他的前方。   这是不是也太快了?   可此刻神思恍惚的,又何止是刘辩,还有被人一步一推的袁绍。   高干的声音只发出了那一声,就因士卒向他包裹而来,再未能传出,于是,当袁绍被推着向前走来的时候,他听到的,是他因呼吸急促而加剧的心跳声,砰砰响起在这战场的余音里。   他看到的,是他前襟散开的一角,那个装有证据的包裹也露出了边缘。   若不是他的双手被捆,他此刻就应该趁着旁人未曾留意到,直接将其重新按回去。   可还没等他有机会做出这个举动,就见一只手突然横空杀出,抽出了这个包袱。   袁绍骇然抬眼,就对上了刘辩怒火熊熊的眼睛。   他没有开口说话,但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包含在了这双眼睛里,满是对袁绍的指控。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逆贼!”袁绍话未说完,就被刘辩打断在了当场。   他抱着那个单薄的包袱,胸口因气急出声而微微起伏,一贯以来都颇为和善的面容,也在此刻战场火光的映照里,积蓄着暴风骤雨。   袁绍瞳孔一缩。   他还来不及出口回话,也不见刘辩如他所愿地拆开那包袱,就见他一把将其丢在了地上,又抢过了身旁士卒的火把,烧向了地上的包裹。   明明背后的声音还未结束,袁绍却好似在这一刻,陷入了两耳的轰鸣之中,像是置身于无人的旷野,所有的声音都在此时离他远去。   只有刘辩近乎质问的神情,还跳动在他的面前。   以及,燃烧在那证物之上的明火。   火烧在了书信之上,很快就燃成了一团,不用多时,应当就能将其燃烧殆尽。   “你……”   袁绍再难维系住自己的表情,面目狰狞地就想要扑上去,仿佛这就是他必须保住的前途,可不仅抓着他的士卒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刹那间,他的耳朵又重新被打通,窜入了兖州的风,那风也一并带来了远处的声音,是……   是一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可那显然不是他这众叛亲离之人,还能从何处得到的支援,而是一路为救援刘辩而来的追兵。   刘辩借着光亮,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顿时大喜:“徐将军!”   眼见来人抵达战场得匆忙,一时之间没能即刻分辨出此地的情况,险些就要和高顺的兵马交手在一处,刘辩连忙接连疾声高呼,挥舞着手,试图让赶来此地的徐晃看清他的位置。   徐晃一勒缰绳,连忙掉头向着刘辩的方向疾驰而来,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跳下了马,快速端详了一番刘辩的情况,在察觉到他并未受伤后,大松了一口气。这才赶忙叩首行礼,“荥阳王!”   他又飞快地起身,向刘辩问道:“此地的战场是——?”   袁绍刚入兖州,恰遇上了因酸枣会盟而认得他的人,一边跟了上来,一边让人报信到了洛阳,恰好徐晃带着一批白波贼出身的下属驻扎在附近,便即刻动身赶来,唯恐耽误了荥阳王的性命。   竟不知此地是何故,先有两路兵马打了起来,其中的一方,还稳占上风,让徐晃一见之下,都不由大感愕然。   这哪里像是屯扎在地方的兵马!   比之朝中大多出自黄巾的军队,这才真叫精锐之师!   似乎……还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徐晃的出现,让刘辩此前孤身犯险的忐忑,终于缓缓散去,也让他说话的速度比起先前都和缓了不少:“那是捉拿逆贼袁绍的兖州义军。”   他伸手一指:“袁绍已为他们所擒获。”   在袁绍面前地上燃烧的一把火,恰在此时烧到了尽头,被风吹起了灰烬,扑向了这路风尘仆仆赶来的援军。   徐晃转头,就对上了袁绍怔愣着,一点点松开的手,和慢慢放空的眼神。   漫天余火之下,夜色里的交战,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   “你说,袁绍是不是疯了?”   “他大逆不道,陛下给的生路不走,却要劫持荥阳王外逃,还不足以说明他疯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说话之人努了努嘴,“他现在是真疯,还是为了逃避接受惩处,在装疯?”   这还真不好说。   对于袁绍来说,他最引以为傲的,莫过于是他的家世,所以早年间还有一出笑谈,说是他因母丧而辞官的时候,还摆出了车骑相从的阵仗,直到抵达汝南境内,为了防止主持月旦评的许劭看到他们,才把随从都打发走了,只乘单车回家。   排场和仪仗,对于袁绍来说,既是彰显身份的标志,也就绝不能少。   可现在,他左边是陷阵营的兵马,右边是徐晃的兵马,排场是够大了,却是被以谋逆囚徒的身份被押解到洛阳来。   高门贵子一朝成了阶下囚徒,披散着头发坐在囚车当中。   看守的士卒都怀疑,他已在这样的刺激面前疯了!   哪怕沾染着泥灰,那依然是一张容貌出众的脸,可现在,在这张脸上,时而冒出了恍惚的笑容,时而变得凶神恶煞,时而又什么表情也不剩,时而缓缓地落下了眼泪。   不是疯子,谁会能有这样充沛的表情?   “富贵浮云转头空啊……”刘辩低声感慨了一句,又觉得此刻,比起袁绍更适合这句话的,可能还是同样被押解入京的高干高柔等人。袁绍这一求助,没能得到一路支持他前往辽东的助力,倒是把他的亲眷又送上了路。   谁看了都得说,高干高柔真是不幸有这样一个亲戚。可刘辩转念一想,如果没有高顺相助,如果徐晃再来晚一些,到时候惨的就是他了。   那有什么好同情这些人的!   就连徐晃都说了,陛下让徐晃来只为了保住他刘辩的性命,这些人若不是为了充当朝廷新律的典范,说不定就直接在交战中就地格杀了,现在还算多活了几天。   “徐将军,”刘辩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说,如果袁绍真的疯了,陛下还会将他依律处置吗?”   徐晃回答得毫不犹豫:“叛国乃是大罪,不给宽赦的资格,不可以钱财赎罪,那么想来就算是装疯卖傻,也难逃惩处。也该当以处置袁绍,杀鸡儆猴了。”   也不知道有些人是怎么想的。   陛下曾经丢了皇位算什么?现在长安的那个陈留王被董卓挟持,连自己的声音都传不出来,身在幽州的刘虞压不住境内的公孙瓒,怎比得上陛下英明神武!   若不是有陛下这位明君在上,黑山军白波军为何会甘愿归顺,俯首操劳。   若不是有陛下给的底气,像是荥阳王这样的胆怯之人,又为何能奋起反抗,还要比援军更快一步解决了袁绍?   这便是明君充当榜样的力量啊……   袁绍既然不懂这个,那么他本就是个疯子是个蠢货!   杀他,还怕弄脏了他们的刀。   徐晃刚要再答,忽见刘辩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了眼前,迸发出了一抹不容忽视的惊喜之色。   他抬眼望去,也顿时惊愕地抓住了缰绳。   只因在这队缓缓向都城行进的队伍前方,忽然多出了一队仪仗,也因那仪仗的颜色,让人在这一个照面间便已认出,那是何人所有。   徐晃也果然随即看到,在这并不算太过隆重的仪仗当中,有一道策马的身影缓缓行出,向着他和刘辩的方向,投来了一道目光。   像是洛阳春日的日光,提前一步照到了此地。   “陛下!”   “陛下——”   是陛下来了!   押运囚徒的行军队伍忽然一停,身在军中的荥阳王刘辩则没有那么多的顾忌,抢先一步奔向了那道令人安心的身影。   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本能,驱使着他做出了这样的行动,甚至让他忘记,有一阵他对刘秉是有过恐惧的。但现在,他只是没想到,陛下不仅对徐晃交代的是先照顾他的性命,此刻还亲自来到了此地。   就只是如此而已。   当他来到陛下的面前的时候,他也终于被这重新充盈在身体里的安全感所笼罩,让他无比确信,自己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没事吧?”刘秉低头发问。   “我能有什么事!”刘辩眉眼飞扬,竟是难得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活跃。   虽然一想到他这一回来,洛阳的某些大任又会重新落到他的肩头,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往手上划一刀,让自己得到休息的机会,但……那终究要比流亡在外好得多。   不得不说,那一声声的絮叨嫌弃,以及敦促,竟然也都变成了另类的幸福。   刘秉好笑地听到,刘辩的语气里居然还多出了邀功:“陛下,我一见高将军就觉,这必是您的栋梁之才,请他协助我讨伐袁绍叛逆,也真将他给擒获了!”   “高将军虽也是陈留高氏子弟,但他……”   刘秉安抚道:“你放心吧,朕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必不会在诛杀逆贼袁绍之时,牵连到无关之人身上。”   刘辩终于满意了,因为他不仅听到的,是兄长认定要杀袁绍以平众人之怨的答案,也是绝不额外牵连的许诺。   荥阳王的身份,让他还能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他若是真的疯了,也太便宜他了,您不知道,他居然想挑唆幽州牧和您作对……”   “他难道觉得洛阳的兵马打不过关中的西凉叛军余孽吗?还觉得自己有复起的机会。”   “更过分的是……”   呵,袁绍他疯了吗?   刘秉将目光投向了袁绍,见他此刻抓紧了囚车的木栏,怔怔然地望向了此地,仿佛还有着无数的话,想要在此刻呐喊而出,却被堵塞在了喉咙中。   在他面前,洛阳纷飞的杨花扑簌簌落下,已提前为他洒落了送行的雪色。   隔着飞花雪影,这个“疯子”只看到自己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看到那个他所以为的真正的皇帝,向着刘秉低下了头,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也看到……   那位陛下望着他,向他比划了一句口型。   袁绍眼前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应该看清楚了这口型中传达的内容。   ……   他说,朕,问心无愧。 第99章 (一更)   “好一个问心无愧啊……”   难道天下间真的只有他袁绍一个人怀疑刘秉的身份吗?难道被刘辩烧毁的证据,真的只有他一人持有吗?   聪明人何其之多,如同袁绍这般颇有门路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真的从未有机会去探寻这些东西吗?   但刘秉的这句话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刘辩会跳出他的掌控,不担心袁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你是假货”这样的话。   这样说来,他是胜券在握,还是,真的另有身份?   在他如此坦然地迎接自救成功的刘辩回朝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起码,对洛阳的百官,对天下汉民,甚至是对他这个囚徒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但袁绍不知道的是,刘秉的这句问心无愧,不止是对他顶替了刘辩身份的问心无愧,也是对他终于决定下令处决袁绍的,问心无愧。   ……   袁绍他只是混混沌沌地被人推入洛阳的囚牢之中。   因朝廷重建,牢房中只关押了些有偷盗之行的毛贼,他所处的死牢和其他人隔得很远,安静得仅能听见虫蚁自上方爬过的声音。   外面的春日喧闹,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和他无关的东西。   直到一声杯盘碰撞之声,忽然响起在了铁牢之外,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才忽然打断了他的沉思。   袁绍转头,就看到许攸蹲着身子,正在从一旁的餐盒中,将肉菜与酒壶取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了眼睛,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看向了此刻牢房中佝偻着脊背的身影。   那是此前的袁绍绝不会有的表现。   但很快,许攸就看到他努力挺直了腰杆,起身向着这边走来,在铁栏边坐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我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会是你。”袁绍扯了扯嘴角,“毕竟,在我离开洛阳前,你明确拒绝了我,现在也不应该再来和我扯上关系。”   正如孙轻向刘秉报告的那样,袁绍逃奔出京前,和许攸有过一段争吵,双方不欢而散。   在许攸看来,袁绍从守仓库转为牧鸭治蝗,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治蝗这种事情做好了,正可以戴罪立功,重新复起,也一改在士卒之中的名望。偏偏袁绍已经因为他获知的种种,走进了拐不回来的死胡同里,也就只当许攸是已变节投敌了。   可他也不想想,若是许攸真不拿他当个朋友,又何必帮他往河内走那一趟……   现在,见这牢中的地面并不潮湿,许攸也干脆抱腿坐了下来。   “我不能来吗?这是你袁本初的最后一顿饭了。”   许攸望见了他颇感震惊的神色,解释道:“早前,朝廷被判处死刑的重犯,都会拖到秋后处斩,除了那罚为秋,刑为冬的说法,也为的是复查罪名,免得让人死了才发觉受了冤屈。可你有什么冤屈?”   既无冤屈,又无内情,还是叛国这样的重罪,在这本就是两方朝廷对峙的关键时候,除了速死,再无其他结果。   陛下是一位仁君,但不是盲目心慈手软之人,这条“杀袁绍以示众警告”的诏令,颁发得很快。   但这话落在袁绍的耳中,依然不太好听。   他一向知道许攸牙尖嘴利,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把这么扎心的话说出在自己的面前。   许攸将那“断头饭”往袁绍的面前又推了推,又叹了一口气:“本初啊,你自己走也就算了,把荥阳王也带走,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觉得自己掌握的真假有这么大的分量,能抵得过民心所向?现在有了荥阳王的指控,你再有多少为自己申辩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了!也只能是谋逆!”   袁绍眼神一沉:“可人总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   “你说错了!”许攸打断了袁绍的话,不知该不该说,或许他不给袁绍寄那封回信,此刻的局面也会好看得多,但又或许,其他的线索还是会如常地送到袁绍面前,让他给出那个答案。   袁绍骄傲惯了,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将要担负重任的人,也最终,让他变成了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人”。   “你怎么敢说,自己才是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呢?”许攸面露苦笑。   这句话好像是在问袁绍,又好像,其实在问的,是他自己。   许攸的声音,回荡在这过于安静的囚牢之中。   “就像我一直觉得你和袁术之中,是你比他才高量大,更有远见卓识,也必定能代表汝南袁氏,成就一番事业,直至三公高位。可反而是袁术先直白地向我发出了一句质问,问我许攸想要探寻陛下的身份,是否出自私心,也是因为我想要一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从龙之功!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可能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清醒!”   直到此刻,再去回忆袁术向他质问时的场面,许攸都有种难言的震撼。仿佛是一个早被他认定为痴儿的人,忽然张开了眼睛,告诉他,聪明人也没那么容易看透。   那么,聪明人又真的聪明吗?袁绍所推论的,又真的是真相吗?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本初,既然生死将定,把世态再看明白一些吧,总不能做个糊涂人。若是你早早回头,今日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非要一份出将入相的功勋,这牧鸭治蝗之职,你也做得成!”   袁绍沉默了半晌,这才问道:“其余众人,是如何判的?”   “洛阳新律,凡有罪之人,被判以笞杖徒流死五刑,叛国者,首恶当处以死刑,从恶流放。”许攸听得明白袁绍问这话的意思,随即说起了袁绍最是关心的问题,“高干高柔,已有响应你起事之举,按新律,也当一死。倒是你家中诸子,都还没得到你的消息,并未有谋反之举,已被捉拿,即将押解来京,秋后流放交州。”   “至于我许攸,虽有回头,但仍有知情不报之过,待为你收尸之后,刑杖三十,劳役三年。”   “你……”   许攸说着说着就笑了:“本初啊,你不会真觉得,陛下说要明确刑律,只是一句说辞,不以君王喜恶治国,只是收买人心,还觉得我许攸今日能来看你,是因我卖友求荣,能踩着你的尸骨,得到朝廷的重用吧?”   “我也说不好,若是陛下不是今日的这位陛下,我会不会真觉得你这远走辽东,是一条好计策,又如袁术所说,在你不能给我首席谋士待遇的时候转身离开,但起码现在……”   他举起了餐盒之中的酒壶:“我当你袁本初是我的老友,不仅送你一程,也为你解惑。”   “对了。”许攸又是一声唏嘘,将另一只酒壶递到了袁绍的面前,“这两壶酒,不是我准备的。”   袁绍拔开了酒塞,仰头大饮一口,忽然停下了动作,险些忘记将手中的酒壶搁下,泼得前襟一片狼藉。   许攸看到,袁绍忽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忽然慨然泪下。“他……他为何不来?被他那好儿子警告不能交友不慎,所托非人吗?”   许攸答道:“他守函谷关,不可擅离职守而已。”   应该说,此刻的洛阳正值春末,身在此地的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让此刻该当被处斩的袁绍,愈发成了其中格格不入的一员。听说那被绑架往兖州的荥阳王刘辩,都只休息了两日,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就连押解着袁绍的囚车,赶赴邙山脚下的刑场时,都少有洛阳百姓为了看个热闹跟上前来,只有一部分暂且歇下的,跟在囚车的队伍两侧。   袁绍无需仔细聆听,都能听到那些人交谈的声音。   无外乎就是说,国难当头,他这个名门之后,居然还有此贼胆,扰乱社稷,真是家国之耻,也不知道养出他袁绍的汝南袁氏,到底是真因替陛下隐瞒身份才被董卓所杀,还是因为另外的缘故。   说幸好那荥阳王看似懦弱,实则也是宗室之中的中流砥柱。若不然为何会选择由他来暂替陛下的身份。袁绍真是惹到了一个看起来软弱的硬茬。   说叛乱刚起就被平复,怎么不叫天命在汉。   说……   “我听城门校尉说,对袁绍和高家众人的判决,都是依托于新定的法度,要这么说,袁绍也算是为新法的执行开了先河了!”   “陛下是真铁了心要整顿秩序,别管袁绍这谋逆有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别管这袁绍是什么身份,都即刻杀了以儆效尤。”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高家倒霉,比袁绍那几个没碰上面的儿子还惨。”   “他们有什么惨的?会比吃不起饭的人还惨吗?陛下那招贤令发出都多久了?陛下在河东河内治灾的时候,又有多少有眼力的人捐钱捐物?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却非要撞这一条死路。就看着陛下仁善,可劲儿犯事呗。”   “幸好这几个首恶被判速速处死,要不然,出门征战还得担心会不会有人给袁绍这种人求情,让他得到赦免。”   “陛下心中有数的,何必担心这个……”   若不是已对这些世家子弟失去了希望,也不再对他们有所优待,为何会让黑山军中那些原本目不识丁的人努力学字呢?经历过起落的陛下,也自然不会被袁绍的花言巧语所骗,让他逃出生天。   陛下更是将处决袁绍的地方,选在了邙山脚下。   这邙山之上,安葬着多少大汉帝王以及先贤,也安葬着诸多洛阳的百姓。   袁绍血溅此地,仿佛正是在向他们谢罪。   当袁绍伏于刑台之上的时候,远处的青山像是一团阴影覆压在了他的身上,也用另一种方式禁锢住了他的手脚。直到背后的刀斧高高举起,裹挟着劲风劈砍而来。   在风中,又忽然窜出了一个高高扬起的声音,模糊地传入了他的耳中:“捷报——”   “前线!凉州捷报!!”   那个声音在一瞬间吸引过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却不曾托举住刀锋,让它得以慢一些落下,而是如期斩落了袁绍的头颅。   他觉得自己是被假冒的皇帝猜忌,打落尘埃之中,可现在,是他袁绍“高贵”的头颅落在了尘土里,却未能再惊起其他的议论。   只因凉州的军情,远比袁绍草草收场的谋逆,更能牵动洛阳众人的心绪。   那报信士卒沿途高喊着的“捷报”二字,像是为那已越发看不出火烧痕迹的洛阳,又注入了一份生机。   陛下原本都已准备起行重返河内坐镇的车架,都被这战报拦了下来。   先前从河内折返的时候,贾诩让人先一步送回的战报,其实已经送到了刘秉的手上。   但他也没料到,这后续的战报会这么快!   马腾马超父子愿意倒戈,向韩遂出手,为吕布他们前方开道,确是意味着,韩遂很难靠着藏回榆中拖延战局。   可这……这也太快了。   “不奇怪。”荀彧在旁说道,“凉州历年间的战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速胜,要么是持久围城,几乎没有其他情况,早年间段太尉打羌人,也只是因一路追击,非要把对方族灭,才会有接连三月作战。马腾又先被吕将军俘获,阎行也被擒拿,只剩韩遂,便是独木难支,不快才奇怪了。”   “但陛下需知,这并不意味着凉州已完全由洛阳朝廷把持,只是少了马腾、韩遂这两路叛军,董卓也无法联络凉州向并州进军而已。”   刘秉点了点头:“我知道。历年来朝廷调拨凉州、用于征讨羌人的钱款不计其数,却始终无法根治其祸,归根到底,还是凉州势力林立,羌人之中也有部落之分,朝廷政令无法准确下达至乡里,所以表面上看已偃旗息鼓,实际上随时可以酝酿出新的灾祸。”   段熲为什么厉害,因为他基本是一边打,一边征用本地的羌人,虽然财政开支依然不小,但损失的人口大多不是汉军。可就算是这样,凉州依然叛乱频频。可想而知,就算吕布在此战中表现惊人,势必会变成凉州境内广为传颂的传奇,此地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根本性地解决。   语言不通,地域贫瘠,远比各部落怀有野心,更能解释他们的表现。   若想要凉州长治久安,还得从前两者上面下手。   不过……   “对于当下的局势而言,能做到你说的少两路叛军,截断董卓后路,已足够了!”刘秉面露振奋。“朕已完全可以想到,董卓收到这消息后会是何种反应。”   董卓这退路一断,便只剩关中一处地方可用。   他若要图谋反击凉州,吕布新胜,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若要联络益州,那益州牧刘焉,也不是个任人宰割之辈。   他若要极力发展关中,以抗衡洛阳朝廷,刘秉自认不会输给董卓的速度!   他自己确实不通军事,也不能说对治国处处精通,但他知道什么叫选贤举能,什么叫良才当归其位!   可董卓真敢将信任交托给百官吗?真敢用好刘协这个皇帝以誓师作战吗?他又真能面对麾下凉州士卒的质问吗?   “文若!”刘秉手握着这份战报,离席而起,“朕想亲自,前往前线犒军。”   “陛下……”   “让马腾马超这些弃暗投明的凉州叛军还朝,就失去了一份对当地羌人的约束,反而容易让董贼找到机会。吕奉先威服凉州,悍勇之名广播,更不能离开此地。所以他们都该留守此地。”   “但朕合该见一见这些不顾生死,闯入凉州作战的悍将,见一见凉州的忠臣之后,见一见那知情识趣、向朝廷俯首效忠之人,让凉州,起码在平定董贼前,不再有何处生乱,也让将士知道,朕心中并非只有司隶百姓……”   也有这凉州众生呐。   他笃定地说道:“你放心,在离京之前,朕会将此间诸事安排妥当。此次前往凉州,有子龙随行,还有这被荥阳王夸赞连连的陷阵营,朕无虑也。”   荀彧自怔然中回神,拱手答道:“拨给凉州戍兵的军粮,以及陛下出行的一应物事,都由臣前去筹备。”   陛下离京看似荒诞,但袁绍刚死,余威仍在,洛阳的屯田耕作一应如常,确是前往前线犒军最好的时候!在这两方朝廷对峙的时候,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   这条天子出巡的消息,不仅让洛阳又一次炸开了锅,先一步由报信的士卒将其传至凉州后,更是引得此地兵马震动。   吕布才自送信董卓一事中,找了些乐子,便听到了这样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连忙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冠冕,轻咳了两声,以示神色端正,看得一旁的贾诩好笑地摇了摇头。   贾诩转头向报信士卒问道:“陛下离京,不怕后方有变?”   先前陛下在河内赈济大疫灾情时,他在洛阳就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此事可大可小,不能轻忽啊。此刻黑山军的首领张燕还不在洛阳,没法由这位元从替陛下把持局势,威慑不臣。   那士卒却笑了:“文和先生,这事不用担心。袁绍起兵谋逆,即刻被擒,已被判刑处死,如今京中,谁敢做第二个袁绍呢?”   陛下英明,怎会在后方不安的时候,跑到前线来。   “那就好,那就……”   贾诩忽然停住了声音,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寸寸地移到了同在此地的一个人的脸上。   或者说,在这一刻,屋中所有人的眼神都投向了那个人。   袁术已是呆愣在了当场,在片刻的表情空白后,又于刹那间惨白了脸色。   等一下!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什么叫做袁绍起兵谋逆,已被处死! 第100章 (二更)   他才在为自己恍然有所得,甚至在前线立了功劳而自豪,哪知道这一个转头之间,就传来了这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袁绍!!!   袁本初!!!   若不是袁术身在此地,被这样多双眼睛盯着,他简直想要把这个名字声嘶力竭怒斥喊出!光喊这个名字还不够,还得加上这样的一句——   他疯了吗?   袁绍他在洛阳的名流圈子里吃得开,那都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要朋友没几个朋友,要兵马没有兵马,他怎么会想到谋逆的!袁术心知肚明,袁绍也没有要离、庆忌这样的刺客的本事。但他就是谋逆了!   谋逆也就算了,他还……   这就已经落败伏诛,留下他袁术还完全在状况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在一瞬间,就从陛下将来前线犒军封赏的欢天喜地气氛里,掉到了兄弟谋逆被杀的噩耗当中。   袁术本就不是什么耐受力很强的性情,在这惊天消息面前,何止是脸色惨白,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就要倒下去,满脑子都是“袁绍误我”。   袁绍误他啊!   但当他捂着脑袋,极力说服自己不能倒下去的时候,又在恍惚间,想起了许攸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袁术虽不知道袁绍的行动,却不是对袁绍会这么做一无所知,只是没想到,袁绍依然如此笃定于陛下身份有异,也这么快付诸行动了。   换句话说,他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若是按照谋逆之人株连九族,还要清算相关人员的算法,他可能也并不无辜。   一想到此,袁术的脑袋就更是痛得厉害。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袁术到底是哪来的运气,要有这样一个兄长!   “长水校尉……”   “袁公路!”   袁术猛地一震,被这一声,自内心绝望的哀嚎中短暂挣脱了出来,抬眼就见,眼前这一众人等仍是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让他险些怀疑,这群人此刻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否正是摩拳擦掌要将他捉拿的冲动。   甚至那“袁公路”三个字,还是于夫罗喊出来的。   这人连和陛下攀亲的话都敢说,怎么不敢盯着拿他袁术的脑袋立功?   但幸好,紧随而来的声音,是从那运筹帷幄的军师口中说出来的:“我看你也不必如此焦虑,情况没坏到这个地步。”   贾诩不疾不徐地说道,声音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亲和力:“我也问了这报信之人,陛下只说要来前线犒军,以定凉州军心,却没说要把你袁公路拿下,一并清算谋逆大罪,可见陛下应当没有连坐的意思。”   “……真的?”袁术声音颤抖着,艰难地问道。   贾诩点了点头。他这人一向知道如何生存,也在听到袁绍谋逆这句话时,即刻心中一惊。若是袁绍的事情会牵连到袁术,他们这些和袁术一并行动的,谁知会不会另有麻烦。但从陛下让人传达的消息看来,袁术是安全的,他也是安全的,这就很好。   贾诩不欲多说,以防胡乱揣测了圣意,可这句太过简略的话,仍不能让袁术放下心来。“但……”   “但什么但!”吕布一拍桌子,满脸不悦地看向了袁术,“你现在就已成了这样,到时候迎接陛下抵达凉州时,你是不是也要两股战战,说不全话?这是不是影响了我们的军容?你若跟袁绍的谋逆无关,就稳重一点!”   张辽努力把嘴角往下压了压,才没当场笑出来。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吕布居然还有劝别人稳重的一天。   吕布却浑然不觉自己这话有任何的问题,一见袁术面露恍然,又趁热打铁补了一句:“也不想想,陛下一向不让人胡乱揣摩他的意图,要是真因袁绍迁怒到你身上,会不说吗?总不能是觉得,你太没用了,怎么都不可能偷偷跑掉吧?”   袁术:“……”   这话好像是在安慰他的,但是怎么就听起来这么怪呢?   他怎么就没用了?于夫罗还是他救的呢!   可就是在袁术意欲出口辩驳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了一道笑声。他怒目而视,就见年少气盛的马超低着脑袋,极力克制着笑意,浑然不知四世三公子弟谋反是何等大事,只觉眼前的一切真是有够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这群人也真是太有意思了。   “嘶……”马超脸色一变,一把捂住了后颈。   就在他努力憋笑的时候,马腾抄起了手边的剑鞘,直接敲了上去。   马超一个转头,就对上了父亲警告的目光,仿佛是在说,他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他们两个都是因为被吕布俘虏才为陛下效力的,虽然在擒拿韩遂一事上立了功,但这功劳,却还不足以抵扣早年间的大过。   此番陛下亲临凉州,若不是要与董卓正式开战的话,就是要清算凉州内部的叛军。别弄得好像他们的处境就比袁术好多少。   慎重,务必慎重!   上首的贾诩将这对降将父子的表现看在眼中,从容地摸了摸胡须:“总之,陛下自洛阳起行,至多一月便会抵达我等屯兵的汉阳郡,还望各位在陛下到前谨守本职,再争表现。”   “也务必沿线严密戍守,谨防董卓自关中打向凉州,让陛下看了我们的笑话!”   他让吕布去信董卓,是进一步打乱董卓的阵脚,让其忙中出错,给陛下以攻入关中的机会,可不是骄兵的炫耀,让董卓抓住痛脚反击!   ……   正欲离京的刘秉也是这样想的。   孙轻苦着一张脸,哀叹陛下此行凉州路途遥远,却不将他带上,混在天子车架之前,试图描绘出西凉的可怕,借此让陛下增加随行的兵马。   然而这个小伎俩,显然是被陛下当场识破了。“少把你这夸张的描述用在这里,凉州战局暂定,贾文和为人稳重,必不会叫此间突生大乱。”   刘秉还不知道孙轻是什么人?西凉军要是知道,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大力宣传,估计就要大喊一声冤枉。   “你与公明留守洛阳,协助文若守好都城,这重任,你总是得担起来的。”刘秉温声劝道,“黑山军这名号,虽然在进入洛阳后不再适合沿用,但朕又没忘记,是何人功劳最大。如今洛阳正值兴复,鱼龙混杂,你等元从自草莽起家,散布于百姓之间,正是朕最为清明的一对耳目。为何要舍长而取短,为了留在天子近前,就非要随同一并前往凉州呢?”   “再者说来,如今荆州方面虽然大局已定,但仍不免需人手支援,冀州方面,飞燕迟迟未将消息传回,朕心中略有担忧。若这两路需要驰援,论起配合,都是你与他们最是相熟,适合接受调派,赶赴前线。哪一处,不比前往凉州更为合适?”   孙轻张了张嘴,反正是没能在陛下这番太过有理有据的话前,继续说出自己的歪理邪说。甚至不知为何,只觉一阵眼热。   陛下说他们是最清明的耳目时,一点都没有字斟句酌的犹豫,只是如此简单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也最为直白地击中了要害。   “洛阳各方田屯之间的水渠,在朕起行凉州犒军后,也需继续好生挖掘,绝不可敷衍,此事你也为我督办着。别忘了,朕为你赐的表字,是何意思。”   “陛下……”   刘秉摆了摆手,孙轻顿时被定在了原地。   再一看,又有一人也向陛下凑了过去,请求一并出行。   要不怎么说,人总是从对比中得到幸福的呢。   这位只听陛下说了两句话,就被人礼貌地请到一边去了。   直到这一行车马正式起行,随着那一众仪仗旗幡消失在视线当中,这位还在道旁生闷气呢。   孙轻顿时就乐了:“荥阳王,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要求过分了些。陛下此行是去犒军,去收复凉州的,带上你这个……”   带上这个曾经的替身,算怎么回事呢?还是好好在洛阳干活吧。   看在刘辩居然如此有魄力地瓦解了袁绍的谋逆阴谋,为陛下立了功劳,他决定暂时抛开对荥阳王的偏见,再对他尊敬几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刘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过分?我这不是怕陛下离京,连城门校尉都想要擅离职守,京城安保不佳,到时候又让我被人劫走吗?”   那他怎能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请求陛下把他也带走算了。   看看陛下身边随行的都是什么人。   赵云,在来投奔陛下的路上,就救了卞夫人和曹丕等一众人,长相俊朗,气度沉稳,谁看了都觉得可靠。   高顺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他刘辩的救命恩人。麾下的陷阵营别看的只有七百甲兵,都都是步兵,却简直像是一块铜墙铁壁,保护在人的面前。   是不是比偌大一个洛阳分散着为数不多的兵马,让人觉得可靠多了?   刘辩有短暂的一瞬,在心中思考,陛下把才投靠过来的高顺带出门去,是不是觉得这七百甲兵造价不菲,充当门面时方有几分帝王仪仗的风范,但又立刻在脑海里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陛下必定不是如此肤浅的人,不过是千金之子戒垂堂,需要绝对安全的队伍沿途护送罢了。   “你什么意思?”孙轻不知刘辩此刻所想,已是额角青筋一跳,被刘辩的那句话给气了个正着。“你放心,我若玩忽职守,让你再受一次难,我把我自己的脑袋给你!”   陛下离京又如何?他必定一边勤恳进学,一边严防死守!   ……   刘秉听着后方隐约能传来的动静不由失笑。   他越发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前往凉州犒军的决定,可说是无比英明。   或许他暂时离开司隶,还真能让这些治下官员各有成长。   在途经河内河东时,他也快速地对此地重新做了一番嘱托,又令卫觊即刻返回洛阳,操持均输要务。   随后,便是一段说不上来枯燥还是新鲜的旅途。   打从刘秉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还从未离开过司隶,离开过洛阳周遭的这几个郡,但现在,却要为了稳定凉州前线,从洛阳动身,穿过汾河河谷,来到并州,来到对于后世来说,应该算是黄土高原范围的并凉边界。   但或许是因为,当他说出那句“问心无愧”的时候,他就已经更加切身地融入到了皇帝这个身份当中,当他掀开车帘,望向外面那片荒土沙尘的时候,当先感到的,不是一种时空错落的失望,而是巡视疆土、又见一片治下土地的责任感。   而对于等候在凉州边境的这一队人马来说,他们看到的,也是一支与他们预想之中大为不同的队伍。   吕布策马在前,远远瞧见了那片整齐抬步、甲胄精良的方阵,不由瞳孔一缩。   将领的本能,让他在即刻间意识到,那不是一路寻常的护卫!是在他出征凉州的时候,陛下的身边不知何时,又有了一方强将强兵。   但在余光扫到马腾马超紧绷的表现时,吕布又忽然一正面色,让自己从那短暂的惊讶中恢复过来。   陛下新得一路兵马助力,算得了什么?何事发生在陛下身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瞧瞧这群凉州将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仿佛还以为只有边军才有这样的鼎盛军容!   当陛下掀开车帘,一步步走下车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同在此地的马超更是难以避免地将目光落在了陛下的头发上。   距离攻克洛阳将近半年,被剪得有些长短参差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但还不足以像是大多数人一样,在头顶梳成发髻。   可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绝不会有人觉得这是胡人一般的草莽行径。   在车队之前的甲兵缄默无声,已如一块钢铁巨石,垫在了这位中兴之主的面前。   哪怕是吕布急急下马,向着陛下快步行去,也不曾破坏了这其中的肃穆,只叫人看到,这位杀伐果断,一骑当千的将领向着亲身抵达前线的明君,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向着在场众人昭示,这位陛下的分量!   刘秉也终于在这长途颠簸后,开了口。   却不是问起凉州军情,而是颇为好奇地看向吕布的身后:“这就是赤兔?”   真是想不到啊,吕布和赤兔的缘分,居然并没有因为他早早被困在河内,没效力于董卓麾下消失,而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重新接续上了。   眼见吕布点头,刘秉又笑了:“果然是马中有赤兔……”   吕布心中一紧,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过错!天下自古以来,都是要先将好东西送给皇帝的。美玉珍宝当如此,宝马名驹也该如此啊!可他见到赤兔便觉心中欢喜,已是先将赤兔据为己有了!   然而不等他将请罪的话说出,刘秉已上前两步,拍了拍吕布僵硬的胳臂,说出了后半句话:“人中有吕布啊!奉先,干得好,没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马中有赤兔,人中有吕布……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   在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在吕布面前的瞬间,这高大英武的将领已在一瞬间脑海空白,眼神里点着了火,就差没直接被点着,窜上了天。   这话里何止是将吕布和赤兔凑成了相互匹敌的一对,更是在用夸奖赤兔乃是顶尖好马的话,夸耀他吕布乃是陛下麾下首屈一指的强将!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飞快迎上来到底是想说什么的,就直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不过此刻,束手束脚定在原地的又何止是吕布一人呢?   刘秉回头,就看到了另外一道尴尬的身影,忍不住开了口:“袁公路,你在这里傻站着,是希望朕也对你那一箭给个评价?”   袁术蹭的一下便跳了起来,连忙追上了刘秉的脚步,一句“陛下——”也即刻出了口。   是,陛下说出的是一句颇为“嫌弃”的话,也远没有那“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有分量。   但他忽然觉得,情况可能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正如贾诩所说,他还有救! 第101章   听到了吗?他,还,有,救!   若是陛下真打算清算他了,根本不会记什么他射出了一箭,只会记得他袁术和袁绍一样姓袁,出自汝南袁氏,也是因袁氏引董卓入京一并被贬的。   可现在这句话的意思,就显然不是要将他连坐。   有救!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于夫罗伸手抓住了袁术,“别忘了,咱们是听从调度,才从佯装败军的闲人,转为堵截阎行去路的兵马。先得等前面的人向陛下汇报完了事情再去领赏。”   他虽是陛下的“亲戚”,但也是知道什么是规矩的。   袁术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一瞬。   这两人慢了一步,也就被同样傻站在原地、现在才回过神来的吕布抓了个正着。   袁术没来得及问出的那句话,则被吕布抢先出了口:“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陛下说什么了吗?   吕布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就差没将那八个字直接写在脸上,用着极尽炫耀的口吻说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在陛下看来,这赤兔马在战马中独占鳌头,我吕布也就……”   “吕将军,陛下已入军营了。”傅干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很难说,对这位年轻人来讲,最开始还觉吕布此人稳重威风的印象,现在是不是早已随着深入了解荡然无存。   就算还仅剩下了一些,此刻眼见吕布在陛下面前的表现,大概也不复存在了。   但又或许,在吕布的战功面前,另有一份让人尊敬的新印象。   自吕布带兵闯马腾军营以来,因他一战擒三马的战绩,对他大加称赞,试图于他拉近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可只有陛下的这句夸赞,让他得意忘形,到了失态的地步,倒也反过来说明了一件事。   在各方将领心中,重振汉室声威的陛下,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   不仅傅干是这样想的,头一次面见陛下的马腾,也是这样想的。   他先是被陛下摆开的甲兵亲卫所慑,又见到了吕布在陛下面前的失态,再便是有些忐忑地伏地拜倒,忐忑地等待着上首之人的宣判。   令他忐忑的,何止是眼前这位陛下掌握实权的表现,也是他在两句话便叫吕布和袁术折服的轻描淡写后,先问起了他这位降将。   “朕有一句话,想问问马腾将军。”刘秉不动声色地向在场众人扫视了一圈,最后先定格在了马腾的身上。   “陛下请问。”   “若是时间可以倒退,回到你未曾因战事紧迫,不得不为保全己身而投敌造反的时候,再给你一次做选择的机会,你会如何?”   马腾深吸了一口气,在片刻的迟疑后答道:“若凉州刺史仍是耿鄙之流,不得不反!还请陛下恕罪!”   “那你的答案呢?”在旁的马超心中正觉,父亲给出了一个异常讨巧的回答,就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睛,也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被意外地抛到了他的身上。   马超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了晚一步入帐的吕布,心中忽有几分决断,叩首答道:“陛下要赦要罚,我等都认,但这所谓的倒退假设,便大可不必。我等在凉州起事,争夺兵马土地,得董卓启用,又为吕将军所克,随后戴罪立功,都是因缘际会,命该如此,若无此前种种,就没有今日我父子在凉州稍有威名,能得陛下召见!马超不做假设,只争将来!”   刘秉闻言,和贾诩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个问题的答案里,将马腾马超父子的性格暴露无遗。   马腾此人虽是羌汉之后,却并非肆无忌惮之人,应变谈吐间仍有一份沉稳,倒是那马超,眼见吕布这脾性颇得陛下器重,干脆冒险一试,向他“学习”。这句不做假设只争将来,倒是很有横冲直撞的味道了,可惜这话中言辞,又将他这点心思透露了出来。   不过,无论是哪个答案,都比说什么自当死守城池,效忠大汉,要让人满意。   这父子二人可用,只是要用之得法。   刘秉心中有了结论,佯装板着面容,稍有几分不悦:“若是如你所说,凉州将领要想出头,得以面圣,就只有谋逆打出名声这一条出路?”   马腾险些想要冲上去捂住马超的嘴,只因这少年人开口就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反问:“难道不是吗?关西将领在朝堂之上,一向没多少地位。人人嫌弃凉州武将粗鄙,纵使立功也未必能得重用,这便是事实。”   “我父亲早年间从军中从事做起,后因征战有功,得到提拔,做了偏将军,按说已是军中栋梁,可那耿鄙来到凉州后,非但不听他劝说,还一意孤行,终究酿成大祸。若这只是耿鄙一人之过,也就罢了,但这分明是多年间的偏狭之见,酿成了苦果!耿鄙之流,可轻易官居刺史高位,凉州出身的官员,却迟迟不得提拔!”   “你说话未免太放肆了!此为先帝所为,与陛下何干!”吕布向着马超怒目而视,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若是他手中此刻能有一把武器的话,只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向着马超挥出去。   可他瞧见的却不是马超因先前的落败而对他有所敬畏,反而是在他出声的刹那,抬眸向着他看来,眼中不乏挑衅之色。   吕布仍有几分茫然,一旁的贾诩却是将这份挑衅看得清楚,在心中默道了一声果然是年轻人。   刘秉莞尔,从容不迫地回问:“如你所说,如今朝廷的选官之法,边地官员提携远不如中原,理当有所改变。”   “是!”马超瞪圆了一双眼睛,直白地答道:“司隶有一首民谣,传到了凉州,说的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难道就对吗?”   “那么以你所见,该当如何呢?”   马超觉得自己应当是赌对了,因为此刻陛下的表情中并无对他直言不讳,仿佛没多少心眼的表现有所不满,也不见因那指摘朝廷不够公正的话生气,只是又问了一句该当如何。   可这句话,又把马超给问倒了。   他毕竟年岁不大,只知西凉武将多遭偏见,却觉,什么“他们也需要朝中有人”这样的话,不该说出在陛下面前的。   他支吾了两声,没能给出一句有条理的答复。   倒是刘秉已笑着摇了摇头:“先从武官初选说起吧。我在河内时,与臣属就察举制有过一段交谈,说它执行至今,已过多地关注于孝而非才能,对于朝廷治理天下,对于皇帝越过豪强宗族的蒙蔽看清这世道,并无多大的好处。所以先前为了重新筹措洛阳朝廷,向天下各州发布了招贤令,又对这些应邀而来的贤才出题测试,反而可能是另外一条正道。”   “那么文臣能以此考核之法公正地遴选,佐以对官员背景人品的调查,以防真只选出了徒有才华,实则为祸乡里的恶徒,武将能否如此呢?”   马超的眼睛只亮起了一瞬,就听到了刘秉的回答:“能,也不能。”   “吕将军难道是仅有作战勇猛,就能成大将的吗?朕详细读过文和送回的军报,说奉先领兵埋伏于军营之外,却并未即刻行动,而是按捺住了交战的冲动,只等个最好的动手时机。他军中上下的配合,也不止是由他一人驰骋冲阵,杀得敌军抱头鼠窜便够了的。锋矢之后,也需有令行禁止的精锐,组成托举刀锋的刀把,那将军平日里的演兵,就得有方有度。”   “可这训导士卒、操持军务之事,是等闲的考核能校验出来的吗?又是寻常的武官从事能接触到的东西吗?”   马超沉默着皱起了眉头,其实能从刘秉的口中听出几分对这武举的意动,可还是被这疑难阻拦了下来。   或者说,是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他试探着答道:“那就多设几项考核的标准,不能只是弓马娴熟,卓有勇力?”   “不是如此简单的。”刘秉回道,“朝廷选官,自要政令上下通达,官员忠心于君主,那这考核之中就应有兵书墨义,朝廷法度的考核,可凉州诸羌之中,能识文断字的都在极少数,岂不是又觉朝廷于他们有所偏见了吗?”   设置他们都不会的考核科目,这叫什么?这叫歧视!   “便如你父亲这般识得汉字,也已做上偏将军的,朝廷只需调整督查军纪,核验战功,以定例升迁就好。而那组建吏曹官员之事,京中已有人在办了。对于再次一等的武官呢?”   “朕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马超此刻俨然已经忘记了,他最开始决定说话放肆一些的时候,是要在陛下面前和吕布较劲,现在已完全被带入了陛下的节奏之中。   他连连点头,又忽然意识到,陛下可以拿出这等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他却不能如此冒犯,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刘秉说道:“凡是考核,都需先有人,再有考。洛阳招贤令下的考核,是因天下有万千读书的士人,那武将的考核呢?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卒,是少了野心,但也必须承认,不是每个士卒都有这样的天资成为将领。而有条件成为将领的人,也需有运道从战场上活下来,再有学习些东西的机会。”   “朕没这个本事,管这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只能管管,让羌人将领学得汉话汉字,顺应朝廷遴选官员的标准。简而言之,在凉州设一处官学,不教什么五经要义,只教如何做大汉的武将,你以为如何?”   马超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说得对。他指责朝廷对凉州将领少有提拔的时候也忘记了一件事,有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将领,是无法走入司隶,向陛下妥善陈情的。若是真让他们直接升迁,才真是要让朝廷乱了军队的秩序。   但若是设立武学的话……   “你也先别高兴得那么早,这只是朕一人的想法,要如何实施,能否实施,都还有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若你觉得此举可行的话,不如去与那些羌人首领会面相询,在朕自凉州折返之前,拿出些可行的建议。”   “……我?”马超惊愕地指了指自己。   “你提出的问题,不应该由你来征集解决之策吗?”   ……   “我猜陛下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这样他们还不满足的话,便不能说什么了。”   “也不能这么说。”刘秉看着单独被他叫到面前的贾诩,神情比起先前在马超面前端着皇帝架子,不知轻松了多少,“这叫参与感。”   “黑山军中的士卒,曾经并不将汉廷当作管束他们的朝廷,所以才有四处劫掠之举。但他们护送朕回到了洛阳,协助朕重新建起一个崭新的朝廷,朝廷的一砖一瓦,都有他们的贡献,哪怕法令现在也要约束到他们的身上,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是在褫夺他们的自由。武官官学也是同样的。”   “当它的秩序是由凉州众人一步步推衍得来,他们也就更能接受朝廷需要借此来对他们做出筛选。哪怕官学发挥出其作用仍需要数年的时间,方能令此地本有割据之心的羌将归顺,也不当再有怨言了。”   “不过……光只有官学和考功,还不够。”刘秉的脸色又严肃了起来,“沿途行来,凉州境内与其说是民风剽悍,不如说是多有未曾开化之处,也难怪,早年间的关中常遭凉州乱军劫掠。”   要知道,关中的长安并不是东汉的首都,还在西汉末年遭到过赤眉军的洗劫,其间早不能和西汉时候相比,可就算如此,那也是远胜过凉州的繁华。   “设立官学,归根到底,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陛下是想……”   “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关中乱贼未除,洛阳未重新光复,朝廷于军粮储备上尚且不足,拿什么来补给凉州?也只能先选出合适的官员治理此地,徐徐图之了。”刘秉问道,“你觉得马腾和马超如何?”   “陛下今日不是已经试探过他们了吗?”贾诩捋须,从容答道,“这马腾不算循规蹈矩之人,但也因此番战败,激发出了怯懦退缩之意,要拿捏住他不难。倒是那马超年纪尚轻,正值胆大包天之时,若是陛下说什么让他和吕布重新比一场,决定赤兔的归属,他必定还敢应战。”   “这样的人不用来打董卓真是浪费了……”刘秉说到这里,忽然瞧见贾诩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怎么了?”   贾诩道:“臣在向陛下发出的第二封战报中提及了,臣建议吕将军给董卓去信一封,看看能否将他诈来凉州,这封信,就是由马超送去的。”   那马超也确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真直接瞎扯了个报信的借口,就杀到了长安城下,把信射了出去,随后逃回。虽然经历了一番波折,但终究还是达到了效果。陛下说,不用来对付董卓浪费了,还真没说错。   提起那封信,刘秉也直接笑了出来,甚至笑得颇有几分不在意形象:“哈哈哈哈哈到底是谁给奉先想的见信如晤这句话?简直是把这远道而来的信,直接配上了吕奉先的脸,董卓不气出个好歹来,都是奇怪了!”   他有些恶趣味地又道:“文和,你说——朕既来到了凉州,要不要也给关中再送一封信?”   “陛下不可!”贾诩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答复。“陛下应当明白,凡事过犹不及。董卓因凉州后路断绝,必已心乱,幸而吕将军没在此时向关中动兵,让他能暂时压住消息,才没到孤注一掷、剑走偏锋的时候。可若陛下抵达凉州的消息送到他面前,他会如何想?”   “他会觉得,这是洛阳朝廷与长安朝廷开战的信号!”   贾诩点头:“陛下此来,稳定前方军心,让暂时偃旗息鼓的凉州向洛阳投诚,就已足够了,切莫逼迫董卓不管不顾,全线进攻,还是在凉州的疆土上发起决战!”   这凉州,终究能算是董卓的老家。   陛下今日稳占上风,这不假,但也可能让局势在瞬息之间发生颠倒。   刘秉连忙从善如流地回道:“朕明白了,听文和的建议。还是说回先前的事吧。马超此人,用作一方精兵统帅,给董卓找麻烦尚可,这脾性放在凉州,却难免留下后患,往后还是随朕回到洛阳为好。倒是这马腾,既在羌人之中威望不低,又仍有几分敦厚脾性,不如在这凉州做一方官员。”   “先前马腾的那句话也没错,若是有耿鄙这样的凉州刺史,就算重来一回,马腾也一定会加入叛军的行列,归根到底,还是要有一位张弛有度,恩威并施的刺史,此人还应有统兵之能与随机应变的本事……”   贾诩眯了眯眼睛:“我听陛下的意思,好像是已对由何人担任这官职有想法了?”   “若是不管三互法的话,段将军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但凉州刺史,还是由一位并非凉州出身的武将担任吧。”   刘秉认真问道:“文和觉得,张文远如何?若他为凉州刺史,傅干还能从旁协助于他。”   贾诩甚至愣住了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张文远,今年只有二十二岁……”   刘备这荆州牧,说是二十来岁,实则今年正好三旬了,可张辽却是只有二十出头啊?   可从刘秉忽现执拗的脸色来看,这是一个他已在前来凉州的路上深思熟虑过的打算。“凭他此番立下的功劳,难道还不够占据这一席之地吗?如今的朝廷上哪有那么多功劳与资历并具的人,与其选出一个和袁绍一般另有所图的体面人,还不如,让真能担负这重任的人,坐上这个位置!文和若是觉得张将军对凉州仍旧知之甚少,那也容易,烦劳文和抽空,把凉州的风土人情编纂成册,送给张将军品评一番。”   贾诩哭笑不得:“臣不是这个意思。”   他就是觉得,别看张辽在陛下到来时依然沉默,只在一旁将陛下的仪仗接引至驻扎之处,陛下也没如夸赞吕布一般对张辽大加赞扬,但这份对张辽的封官委任,却是一点也不含糊,用最为有力的方式表现了陛下对他的器重。   他也紧跟着听到,陛下说道:“凉州羌人悍勇如火,而火与火,是不适合放在一起的。我相信,以文远为凉州刺史,能把守好此地。”   “对了,还有一个人的安排……”   ……   “文和先生!”贾诩刚刚自陛下安歇的营帐中走出,就听到了一个声音鬼鬼祟祟地呼喊着他。   他循声转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这喊话之人。   见他继续往远处走,那人也先是蹑手蹑脚,随后迈开了脚步,飞快地朝着贾诩冲了过来,“文和先生!”   袁术满脸堆笑:“先生猜的果然没错,陛下确实没有要因袁绍的事情连坐于我的意思。我先前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贾诩真是厉害,不仅向吕布献策,成功解决了马腾韩遂,连陛下的心意也猜得如此清楚。虽说陛下从头到尾,就只对他袁术说了那一句话,但在这等尴尬的场合下,能少提一个字都是好的。   见贾诩将眼神瞥向了他,袁术连忙求救一般问道:“先生,陛下可有和你说过,随后会如何安排于我?”   他反正是不指望依靠战功升迁了,只要功过相抵,就算是胜利。   但在他眼前,贾诩揣着手,忽而郑重其事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让人看不出他这眼神里是何用意。   “我……”袁术大惊。   难道他还是没救?只是因为马腾马超这些降将在,陛下不适合处置他,免得惊动凉州叛逆?待陛下回了洛阳,还是要拿他开刀?   幸好,就在他快要绝望的当口,贾诩终于开口道:“袁校尉应当知道,那谋逆的袁绍在自洛阳辞官而走前,本应该担负的是一份怎样的职务,而陛下对此事其实颇为看重。军中呢,也已重新票选出了一位操持此事的将领。不巧的是,你袁校尉在此地立下的战功呢,还没在洛阳传开,所以……”   所以袁绍死了,下一个被末位淘汰的人是谁,好像不用多说了。说不定洛阳的守军还觉得,用这个选择,能再为陛下找出一位潜在的谋逆之人。   袁术缓缓地举起了手,指向了自己:“我——牧鸭治蝗?” 第102章   他养鸭子?!   在意识到贾诩话中意思的下一刻,袁术险些当场跳起来。   他袁术斗鸡走狗的消遣没少做,却何曾养过鸭子!那都是……   “长水校尉,欲重蹈逆贼袁绍之覆辙吗?”贾诩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温和,也忽然有若又一道惊雷,劈在了袁术的头上,让他刚要出口的抗争,顿时被堵塞在了喉咙口。   袁术猛地一怔:“……”   是,是了,袁绍不就是自矜身份,不愿做这牧鸭之事,才突然远走,把那谋逆的计划暴露在了人前,害得他差点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完蛋吗?若是他也效仿袁绍一般,觉得这职务不合身份,那惩处,恐怕真要落到他的头上来!   他连匈奴人都扮过了,还怕做不来养鸭之事吗?   袁绍不肯做的事情,他袁术做了,才总算是,为他得以活命,给出了个面向众人的交代。   只是……   贾诩想着陛下先前说起的“欲分化世家,令朝中重现活水,此刻正需一标杆”,面上岿然不动,心中却自有一番起伏。   又瞧见他眼前,袁术小心地向着他挪动了两步,眼睛向那周围一转,继续如同做贼一般低声问道:“可否,劳烦文和先生再为我解惑?”   袁术抬手示意,贾诩随之迈开了脚步。   “你想知道什么?”   袁术搓了搓手,没甚底气地问道:“以先生看来,这牧鸭治蝗之事,前途如何?”   贾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都要保命为上了,还在意前途这东西?”   这话说得简直太实在了,实在到,都有点不像是贾诩说出来的话,也成功让袁术为之一噎。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我……”   “你袁公路毕竟是汝南袁氏仅剩的希望,不能自此埋没于鸡鸭犬豕之间?”贾诩老神在在地回问,打断了袁绍又一次出现的支支吾吾。不等袁术开口,他就已继续说道:“那么且容我问你两个问题。”   “其一,你袁术作战的本事,比之陛下的其他将领如何?”   袁术:“……”   若是再早上半年,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以他的脾性必定敢说,他袁术不仅精通君子六艺,还自有一份凭借名望一呼百应的本事,若不然,早前逃奔出洛阳时,他也没法在荆州另起一路“义军”。至于这算不算将领的本事?   反正他带兵了。   可现在,袁术亲眼目睹了在仓促起兵之中,吕布和张辽如何联手,击退了马腾韩遂等人,怎敢再将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他也已经知道了,自己先前的号召力从何而来,偏偏因为袁绍谋反,这东西变得有些尴尬。   “我……射术尚可。”   “军中随便一位校尉的射术,都差不了。”贾诩叹了口气,“陛下已向马腾等人许诺,要在凉州境内开办武官官学,这精通射术之人,怕是翻倍也不止。这话,我没说错吧?”   袁术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贾诩说得一点也没错!这凉州地界上,征战乃是常事,十几岁的孩子,都是从抢夺作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射箭只是最基本的对敌手段。他这点本事,已完全不够看了!   “第二个问题,你觉得这战事还要持续多久呢?”贾诩望着袁术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追问。   这并不是个要让袁术回答的问题,因为贾诩已继续说了下去:“如今的战场,算起来只有四处。冀青交界之地,有黄巾盘踞,仍未向朝廷宣告效忠。”   “……司隶校尉已赶赴此地了。”袁术恍惚答道。   有张燕这位同样黄巾出身的将领从中说和,有杜长此人摆出自己在河东的亲身体会作为佐证,要说服他们来投,或许会有麻烦,但不是真正的难事。   “荆州,州牧兵马与宗贼交战。”   袁术咬了咬牙:“我知道孙文台的本事,现在还未正式向洛阳传递捷报,不是他打不过,只是在等待时机。”   这话自袁术的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意思。但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贾诩的目光,那其中仿佛在说“原来你还不算笨”,又让他吞回了这份不甘。   贾诩指了指地下,“再,就是此地。”   袁术随之低下了脑袋:“陛下在此,也提出了长久维系安定之策,不必多说。”   “然后就是关中了。”贾诩语气从容,“但正如你先前所答,前面的三处战场虽然拖住了陛下的脚步,但都只需要时间而已,董卓位居关中,已是作茧自缚,迟早要被朝廷的兵马侵吞,要将其攻破,至多只在一二年之间。”   “一旦陛下打入关中,剿灭董贼,这天下正统之名,再无任何东西可以撼动,当向北收复幽州,向南收回益州,重启西域都护,令乌桓匈奴山越蛮夷前来朝见。还需要如今日一般,各方布设将领,多路开战吗?”   扩张是很耗费财力的事情。昔年汉武帝北击匈奴,打出了汉廷的声威,立住了华夏的脊梁,却也让天下经济窘迫。以贾诩自陛下的脾性中推断,在让天下从两个朝廷恢复到一个后,陛下不会让战事持续太久,必定要先图谋民生。   这样一来,如袁术这样算不得好将领的人,还能当这校尉吗?   袁术也意识到了贾诩话中的意思,顿时后背一凉。   可他马上就听到了贾诩的话:“战事有穷尽,农事却始终是民生之本。你现在还觉得,这牧鸭治蝗,是在苛待于你吗?牧鸭将军再如何难听,叫你觉得有堕世家颜面,那也是做的实事啊!”   袁术的脑海中一道电闪,像是骤然间因这一番话,劈开了当中的迷雾:“文和先生说得对,袁绍不识好歹,不知这牧鸭重任所在!”   他愈发郑重地向贾诩行了个礼:“多谢先生解惑,陛下委任若下,我绝不敷衍,必定办好这大事!”   ……   “但也没说,吕布居然已经因功受封槐里侯啊……”袁术苦着一张脸缩在墙角,脸上的郁闷就差没具象化出一片阴云,在他的头上落雨。   槐里侯,是关内侯,只有爵名,而无实封的封地,不代表着吕布能在这个叫槐里的地方呼风唤雨,甚至,因先帝用五百万钱买卖关内侯名号,这爵位的含金量已是大大下跌,远没有早年间那“李广难封”的门槛。   可那又如何?   方才自袁术面前走过的吕布腰佩紫绶,悬系金龟侯印,一副神气抖擞的样子,还不忘和路过的人解释,说他这关内侯还有另外的两重意思。   先帝是封过一个关内侯的,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而是如今被董卓扣押在长安的名将皇甫嵩!而这个槐里侯,是皇甫嵩在平定了黄巾之乱后得到的封赏!   换而言之,陛下是将他吕布比作了皇甫嵩这样的栋梁之将!   又因这槐里位处关中,一个槐里侯的封号,足以表达陛下进取关中之心啊。   若不能替陛下扫平凉州的隐患,一路打向关中,他吕布如何对得起那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夸赞,又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这份器重。   别管吕布是不是既有攻入洛阳之功,又有平定马腾韩遂之乱的战功吧,反正袁术羡慕得是眼睛都要绿了。   “还有那张辽,居然得到了凉州刺史的官职。他一开始,不就是来凉州接人的吗?”   姑且不提这凉州刺史,是不是一个要和各方羌人打交道,可能往后还有频频摩擦的苦差事吧。想想张辽的年龄,再想想“刺史”这个官职的分量,袁术的眼睛就更绿了。   怎么他就不能这般在陛下面前出头,得到重用呢?   于夫罗一边听着这怨气冲天的艳羡之词,一边欲言又止地向袁术看来:“你……脚边这一群鸭子是哪里来的?”   若是此刻的袁术还是那一派假装的匈奴人打扮,脚边放点这“摆设”也就算了,可他现在已为了迎接陛下的到来,一身收拾得齐整,还……   袁术一把护住了自己面前的笼子,看得于夫罗又是眼皮一跳,自觉自己还没嘴馋到,要把这些毛没长齐的玩意下锅的地步!他护什么护!护食吗?   他也随即见到,袁术不知为何,又忽然重拾起了信心:“你懂什么,这是我的未来!”   马超骑马出营,同样一脸讶异地看向了袁术和于夫罗的方向,不知这两位先向陛下效力的,为何会对着一群鸭子起了争执。   但他此刻正有要事待办,无暇和他们交谈解惑,只当这是他们凉州人所不知道的中原特色。   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为了办到陛下说的征集建议、为官学群策群力之事,马超已连夜假借马腾的名义,向周围的诸羌各部首领,送出了一份口信,邀请他们即刻赶赴高平会面,在此地议事。他也要尽早启程,先去准备。   那袁术在做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也很快没有多余的精力管别人了。   因为当马超抵达高平城的时候,便发觉,他的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应该是各方首领或是自己抵达,或是派遣心腹前来,众人围坐在一起,为了凉州的未来商讨,谁知道,来的竟只有零星的三五个人,还在他抵达后一脸警惕地看向了他的身后,确认马超只是自己前来,并没有带上其他兵马随行,不是来捉人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超又不是眼瞎,当即勃然大怒:“你们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还要用这种借口把你们诓骗上当不成?”   “……那可难保?跟着马将军出兵的有一路全军覆没,只剩下几个活人,谁知道你这番把我们找来,是为的什么。”   一把银枪横亘在了他的面前。   说话之人猛地收声,就对上了马超含怒带刺的眼神。“荒谬!如今陛下亲临前线犒军,吕将军仍在此间坐镇,要杀你们易如反掌,何必由我来骗。若非陛下托付我来办此事,欲给凉州一条生路,我为何来此?”   一名与马超有些交情的年轻人连忙冲上了前来,连声劝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马超收枪而回,忍住了怒火,沉声道:“陛下不愿杀得凉州血流成河,想为关西将领在朝堂上谋求个立足之地,这才差遣我前来,我今日,确是找诸位商量要事的!”   别管来的有多少人,来都来了,总得先把话交代清楚。   一名年长些的男人端详了一阵马超的神情,开口问道:“你让人传口信告诉我们,说陛下有意在凉州建立官学,是哪位大儒将要在此地坐镇?”   马超一愣,顿时哭笑不得:“什么大儒?陛下要办的,是武官的官学。你们也不想想,咱们之中识字的都不多,能出口成章的更少,让大儒来此地开课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有人在旁嘟嘟囔囔,“就算只是听个响也好啊,免得出去都说我们凉州俱是草莽。”   马超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但有阎先生之事在前,哪位大儒敢来我凉州!”   全场都沉默了,还是那年轻人觉得场面尴尬,小声问道:“孟起,子不言父过……”   把话说这么直白,不合适吧?   这阎忠早年间是皇甫嵩军中的谋士,因不满于先帝的统治,试图怂恿皇甫嵩拥兵造反,谁知道皇甫嵩还真是铁杆忠臣,也着实不知变通,不仅拒绝了阎忠的建议,还转头就把他的话上报朝廷了。阎忠被迫逃回老家凉州,决定隐居起来,却被急需文化人当个招牌的马腾韩遂给抓了,拥戴作了首领。   然后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阎忠支持皇甫嵩做点什么,是因为皇甫嵩真有这样的条件,却不代表他看得上马腾韩遂等人乱来,现在被迫当了个傀儡老大,气得他忧愤而死。   那确实,是个名士都要考虑考虑来凉州的安全问题。   可这话由别人说出来也就算了,马超作为马腾之子,是不是好歹遮掩一下?   马超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一摆:“行了,别管那么多了。总之,陛下要在凉州开办武官官学,让边地武将也能得到朝廷的栽培,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命我前来与众位商议,对此有何想法?”   “想法……”其中一个起先没说话的人犹豫地看了看马超的脸色,忽然问道,“孟起!可否问问陛下,这官学之中,能否教出那吕将军驯马又擒贼的本事?”   马超又是一阵沉默:“……你觉得,那是能轻易学到的吗?”   若是在凉州开办一个官学,就能批量生产吕布这样的武将,他马超怎会输得这么惨!开什么玩笑!   那完全就是吕布真有项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猛,岂是等闲人能教出来的!   马超简直是眼前一黑。他不仅没听到任何一句极具建树性的话,反而听到那发问之人嘟囔道:“那这官学听起来也没什么用啊……”   没什么用没什么用没什么用……   这好草率也好无知的一句话,险些让马超当场被气晕过去。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折返大营时,本想将今日这气人的情况告知马腾,从对方这里得来些建议,却被军中守卫告知,马腾此刻并不在军中,而是为张辽带路,前去了解凉州情况去了。   给新上任的凉州刺史带路,为他解惑,显然是一份大好差使。   马超刚因办事不力而砸向谷底的心,顿时又被刺激地升了起来。   他可不知道,自己已被陛下预订了带回洛阳,和马腾分开两地做官为将,只忽然握紧了拳头,心中暗道,他先前竟忘了,父亲和他虽是同气连枝,但在都要在陛下面前出头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竞争者的关系。   将领的位置,可就只有这么多。   现在他没得进展,却叫父亲先搭上了张辽这条线,属实是马腾领先了他一大步,这怎么能行?   刘秉饶有兴致地听着于夫罗向他汇报,说马超在回来时脸色不佳,却很快振作了起来,去见了一个人。   “去向贾文和请教了?”刘秉好奇问道。   也不知道贾诩这本事是怎么修炼的。早前,段煨还对贾诩多有忌惮,尤其是在贾诩先一步投敌,又把段煨给坑了之后,但现在已看不出这两人曾有龃龉,只是寻常的同僚而已。   再看吕布。这位可不是个会随便听人指挥的人,若不然也不会为了自己所认为的利益,替董卓杀死了丁原,可就是这位将领,在贾诩顺毛捋的话术面前,也成了能低下脑袋听话的角色。   袁术也被贾诩的那一套说辞,说得精神抖擞,就差没让所有人知道,他必能靠着养鸭翻身。   若是马超也向贾诩请教去了,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这次还真是他想错了。   于夫罗答道:“不不不,不是军师,而是……阎行。”   先前被他们擒获,并未随同韩遂死去,现在还被扣押着的阎行。   吕布没想起这个人,光顾着炫耀他的金印紫绶了,刘秉也就同样没想到处置此人。相比于马腾这位颇有分量的叛军首领,阎行也确实没那么重要。   但此刻,他却成了马超问策之人。   阎行缓缓地抬起了头,不知该不该说,马超此人虽是讨厌,先前的战败也是因他行事不谨慎,可他开口就说,自己已让人去榆中照看阎行的父母,并不打算和他计较之前的事情,还是让阎行对他的印象扭转了几分。   阎行也随即听到了马超向他说出的请教。   “答案不是已经在你说出的话中了吗?”他咳嗽了两声,试图缓和身上未彻底好转的伤势所带来的疼痛,继续说道,“你说你父亲跟着张辽做事去了。那张刺史年仅二十二岁,就成了凉州的刺史,也是同样出自边地的武将,该如何向诸羌首领说,你还不明白该怎么做吗?”   “陛下和先帝不同,对边地武将并无偏见,可如今有战功有权势的,都是并州出身的,凉州人则大多先做了陛下的敌人、陛下的俘虏,不该做些什么吗?这武官官学,正是要把草莽、羌胡、反贼之名,先从我们的身上清洗掉,再图将来的上进为官!他们不做,这官学只怕就要立在并州了!”   马超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意识到,阎行这话中所说,不无可能。   凉州武将,若不能压制住吕布紫绶金印、张辽二十二为刺史的气焰,若不能让官学妥帖地开办起来,就要永远被并州武将压上一头了。   可反过来,若是有了个大好的开口,谁知道在官学之中,能不能出现一个年轻的并州刺史呢?   这不仅是危机,也是天大的利益。   马超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可若是他们不愿听我说这些呢?”   阎行回答得很是果断:“那就先挑两个不愿来的,打服就是!”   他眼中诸多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变成了一句向马超发出的试探:“若你麾下缺人,可否把我带上?”   ……   “这阎行倒是个妙人,既有父母亲人在世,不可为韩遂陪葬,没有机会,也得自己制造出机会。”   刘秉心中赞叹。   果然,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大多不是等闲之辈啊。   阎行的表现就证明了这一点。   “他对马超说的话也没错。”贾诩顺着刘秉的赞叹,“对于凉州这地方来说,将人打服的威慑力,和恰到好处的利诱,就能将人团结起来。哪怕是坐下来谈话,也得先再展示展示拳头。”   “是啊,也幸好凉州物资匮乏,兵马穷困,名与利给出其中的一个,就能让他们暂时投诚,不似荆州……”   刘秉望着眼前这份从荆州送至洛阳,又从洛阳紧追着他车队送来的书信,眼中充斥着冷意:“宗贼处境优渥,把持山头自立之心,和凉州情况又有不同!朕既不欲给他们以名位,那就只剩下了打服镇压一条路可走。”   这是一份由刘备送来的急信,信中提到,荆南宗贼中不愿归附荆州牧的,都已因郭嘉一步步的谋划,彻底抱团在了黄祖的身边,只等陛下一句号令,便可正式展开征讨。   要不要留对方一席之地,只看陛下……   “文和,替朕回信。动手吧!”   他们就和袁绍一样,非要停在旧日的辉煌,或者说是陋习当中,江夏黄氏盘根错节,虎踞长江,既不可收服,便只能是荆州境内的祸患,不似凉州这边,已露出了能被好好改造的迹象。   那还等什么呢?谋逆之人,该当如何,还需要他多说吗?   一个字,杀! 第103章 (一更)   杀!   有害无利,祸国殃民,当速杀之!   不过,这封行将送往荆州的圣谕,又在刘秉的手中停留了一阵。   贾诩自觉自己应当没有看错,和他离开河内启程凉州时相比,陛下的面容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可眉眼间的气度,却又分明有了一番变动。   在做出这个举足轻重的决定时,他已更像一位杀伐果断的帝王。   刘秉提笔,又在诏令上写下了一个字。   ……   诏书被疾驰的快马接连传过数处驿站,直抵襄阳,来到了身在此地的荆州牧刘备的面前。   这两月之间他也未曾闲着,在蒯越蒯良的协助下,于是,自南阳到襄阳一带的田地与粮仓,他已全都走访了一遍,对外,正是一派荆州牧要在此地大展拳脚的表现。   但直到此刻,陛下的诏令送抵,才真正叫做“大展拳脚”。   郭嘉刚抵州牧官署,就看到张飞几乎是脚不离地地冲进来的,连忙往旁边退了一步,又忍不住提醒道:“张将军,注意些风度!”   张飞脚步一刹,“军师,我都快要闲得长霉了,还注意风度呢!”   郭嘉摇着扇子哈哈笑道:“现在可还没到荆楚的雨季,哪来的长霉?”   张飞竖着眉头,对郭嘉这不懂夸张形容的回话大为不满:“您瞧瞧,连被当俘虏押解到洛阳的刘表,都因出使荆州立下了大功,得了冀州牧的官职,我们守住我大哥这荆州牧的位置、打退董卓的乱军是快,可随后的进展却实在是慢,还没我的用武之地!这不叫闲置发霉,叫什么?”   郭嘉听着这抱怨,反而笑了:“可我怎么听说,张将军近来也没闲着,没少找军中的士卒切磋,先是闹了一次到刘使君的面前,挨了一顿警告,又是在比箭上输给了军中的一名军曲侯,让刘使君喜得一名神射手?”   这都能叫闲着的话,他郭嘉身上都该爬满青苔了。   张飞的声音顿时就小了:“……那与云长相比,我确是没甚可做的。”   要不然他怎么会去军中找人比箭,然后与那射术出众的军区侯交起了手,让州牧麾下多出了一名为黄忠的将领。   总之,此番再不让他领兵出征,他真是……   “翼德。”刘备一声轻唤,顿时让张飞闭上了嘴。   他干咳了两声,见同在此地的还有被招揽得用不久的黄忠,连忙摆出了一副貌似稳重的模样,整了整衣衫,入得屋中后,便安分地寻了个坐处。   郭嘉心中默默感慨了一句,这果然该叫一物降一物。   他正待落座,忽见刘备向他招了招手:“奉孝,你来看看陛下的诏令。”   郭嘉少有地端正了脸色,只因他瞧见,当刘备的视线从张飞身上转回到面前这封信上的时候,那张让人一见便觉宽厚温和的脸上,自眉心浮现出了一点褶皱。蒯越和蒯良兄弟也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知是何情况。   当郭嘉接过这封诏令的时候,顿时意识到了,刘备的表现因何而来。   这诏书通篇用着和缓从容的笔触,回复了刘备提及的荆州情况,所谓“蛮夷群聚于山川洪泽,自恃地利,盘踞作乱,令朝廷政令不得通达于州郡,迫使百姓难得教化,不得不仰仗起鼻息”,如今既然按照刘备的来信中所说,他们已因对抗朝廷征讨的目的更为密切地抱团在了一起,出战的时机已然成熟,那就不必再等了。入秋前务必平定首恶,打破荆南四郡宗贼为祸的局面,彻底将荆州收归朝廷治下。   诏书中还说,刘备与孙坚配合默契,各司其职,让陛下甚为满意,待得平定宗贼,将安陆黄氏为首的地头蛇连根拔起,必当各有封赏。   唯独不同的,只在于这份诏书中的一个字。   那个字,和诏书并非一人所写,而是陛下本人的字迹。   刘备曾见过陛下所写的罪己诏,那原件也还在他的手中,认得出陛下的手书,可眼前的这一个字,虽也曾在罪己诏上出现过,却好像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犹豫,一气呵成,哪怕称不上名家笔法,甚至还有些四平八稳的端正,却在每一笔中,都透着意态坚决的锋芒。   一个“杀”字!   一个帝王批注,又一次强调的“杀”字!   也正是这一个字,让刘备手中的诏书,忽然变得稍微有些烫手。   “使君疑惑的是什么?”郭嘉却不曾因这异样的增补一字而觉困惑,反而像是忽然放下了某种包袱,开口回问道。   “陛下……”   “陛下宽仁,不欲士卒死伤太多,故而令我等不可贸然与敌军开战,葬身于川泽之间,于是有了我等在荆州的徐徐图之,里应外合。但陛下已看到了袁绍名为投诚实则包藏祸心之事,险些叫他联手陈留高氏逃遁幽州而去,又为何还要一味宽仁,非要收服荆南宗贼为己用呢?杀之无妨!杀之,也无损于陛下的圣君之名!”   郭嘉眼中,实不难让人读出,他对陛下这一字号令的满意。   “自我们前来荆州,已四月有余,早就给了那些各立山头之人以选择的机会,时至今日仍无悔改,以为长江天险便能拦住朝廷征讨大军的,死了也不冤枉,也不必说他们是大汉百姓!”   “黄祖之子黄射被俘时身负重伤,不治而亡,孙将军与黄祖之间已有一份杀子之仇,若非要因黄氏势大而强行将其收服,只怕将来必生龃龉。这个杀字,也算陛下为刘使君和孙将军的托底了!”   所以,不必担心陛下这个另外写出的“杀”字,是他在袁绍的背叛中又受到了什么刺激。那依然是一个笔画中正,平稳有度的字,只是多了几分理当有的锋芒。再想想陛下先是不顾安危,亲身前往河内平定大疫,又在捷报传来后赶赴凉州前线犒军,这份担当,也成了这个“杀”字的底色。   刘备不由展颜:“好!那就如陛下所愿,即刻发兵,征讨荆南宗贼联军!也即刻令人将这份诏书,先行送至孙将军处!”   ……   身在江陵的孙坚可不像是刘备一般,在瞧见这份诏书的时候,还先因诏书中不同寻常的一字,不忘关心了一下陛下的身心健康,而是当即激动地站了起来。   张飞说自己闲得要长毛发霉了,他也差不了多少。   接连两月间,和黄祖那边的交手,全是小打小闹,在此等情形下,孙策居然还和他抢着出营作战,说是哪有主帅天天出征的……   现在,可算是等到这条全线进攻的号令了!   “来人,传令调兵!”   随着孙坚的这一声令下,自兵马南下以来,陆续汇聚于江陵的兵马,都随之动了起来。一行行兵马整军待发,皆是一派振奋抖擞的模样。   孙策刚披挂了甲胄,自帐中出营,便有些奇怪地看到,周瑜自孙坚处将那份诏书借阅一观,面露几分深思。   这位自扬州带人带物前来支援的友人,虽然年纪尚轻,但在孙策看来,已如军中的智囊一般。   “公瑾!”孙策上前一步,拍在了他的肩头,“怎么了?是这诏书中有什么被我们漏掉的东西?”   “不,算不上,我只是在想一件事。”周瑜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向孙策解释道,“我是在想陛下的态度。”   “态度?什么态度?对方非要与朝廷抗争,那就打过江去呗!正好将那自我父亲北上后占据长沙作乱的贼党一并解决了,免得他们觉得,陛下正要与那董贼拥立的皇帝争夺天下正统,就没空治他们这群逆贼!”   少年将军眉眼飞扬,话中满是剿灭敌人的信心,让自他们二人身边匆匆走过的士卒看得神情一振,又增添了几分作战的勇气。   周瑜也闻言笑道:“这是其一。另外……”   “南方战局,以江淮为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此战正式展开,孙将军与刘使君奉命扫平荆南四郡宗贼,我看这宗贼的下场,也会是吴郡世家的下场。”   孙策没有直接反问出一句为何,而是顺着周瑜的话往下想去。毕竟他父母都是吴郡出身,对于此地的情况了如指掌,不由眼神一动。   这话也真不算是胡乱推断。   那盘踞在江夏郡的黄氏说是介乎宗贼和世家大姓之间,也不为过。陛下没有因其名望,便要对黄祖招安的想法,那么,对那群向来高傲、看不起孙坚的吴郡高门呢?   虽说从扬州到洛阳路途遥远,但以周瑜为例,真有消息门路的人,应当早已知道了京中的情况,有心报国的,也早可以从扬州出发,前来荆州为朝廷助力,又或是从扬州另组建一支协助孙坚除贼的兵马,而不是仍旧安坐扬州,自以为身处吴越偏远之地,就能自成一方势力。   今日,这个落笔坚决的杀字,扑向的是与孙坚大军隔江对望的黄祖,明日,就有可能是扬州那群抱残守缺的高门!   周瑜在这一个“杀”字中,看到的是从袁绍这里掀开的一角。   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这位陛下好像比他想的还要恩怨分明,规则明确。   “罢了,此刻说这些无用。”他将手中的诏书一合,递到了孙策的手中,“先打好眼前的这一仗吧!黄祖和那长沙乱贼联手,与我们隔江而望,他举兵盘踞的夏口,还是汉水与长江水路的交汇之地,这一仗,说来只是个杀字,也没那么好打!”   “哈哈哈,公瑾,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孙策朗声笑道,“纵使铁索横江,截断去路,我也自能闯出一条生路!”   也该叫这群乱贼看看了。他父亲当年能转战长沙零陵,平定观鹄之乱,如今也能把这群聚众壮胆的宗贼水匪一网打尽!   “走!”恰在此时,有人将孙策的坐骑牵到了此地。   这神采飞扬的年轻将领当即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也随即抄起了长枪,在与周瑜挥手示意后,便已向着孙坚的方向拍马而去。   周瑜说着暂且不提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也果然放下了种种杂念,带着另一队人马预备出营。在他所去的方向,孙坚的元从部将韩当祖茂等人正驻扎在此,这两月间始终在负责打造以及运送船只。   这些航船只在汉江之中下水,用于训练这群士卒的水性,现在,它们又被从江中引向了一条专用于运载航船的水道,向大江以北的一处前哨军营缓缓送去。   但相比于这些船只的隐秘押送行动,对于大江以南的宗贼联军来说,最先让他们察觉到的,还是江陵方向孙坚的拔营。   在意识到,孙坚等人并不打算自江陵渡江,而是向东发兵后,江陵对岸的敌军哨骑连忙行动了起来,一路赶赴苏代屯兵所在,提醒毗邻此地的长沙叛军即刻做好应战的准备,一路则赶赴夏口,也即黄祖所在。   “你说……他们在陆上向东来了?”黄祖闻言,目光一冷。   “正是!”   “呵,”黄祖冷笑了一声,“还算他们有些本事,没自江陵入水,趁势南下。倒是让等在洞庭水泽的这批人要等个空了。”   这批人可都是从各方宗族乡党中选出的亡命之徒,专长于水陆劫掠,若是在大江大河之中,或许还发挥不出那么大的作用,可若是放在湖泽水道之中,却成了一路不可多得的助力,趁夜以水贼之势发起进攻,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可惜了,没给他们以这样的机会。   “不从江陵入水,那会不会自汉水南下,直接来打夏口?”黄祖的部将之中当即有人问道。   但他很快就听到了黄祖笃定的回复:“不会!汉水入江处,是我安陆黄氏经营多年的地方,不止停着大批可用于交战的船只,还在水道中有诸多布置,他们若真敢从这条路过来,那就做好送死的准备吧,也正好……”   他咬着牙,目光忽然间转为阴狠,“正好让他们为我儿陪葬!”   孙坚!孙策!周瑜!还有那得了荆州牧之位的刘备!   他的心中每喊出一个名字,泼天的怒火就将他淹没过去一轮。   就算明知,黄射之死归根到底还是跟他不愿听从朝廷调派有关,也不过是战场之上的意外,但一想到他这长子确确实实丧命于敌军之手,他就难以遏制住心头的恨意!   若不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让他报了这血海深仇,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   幸好,荆南四郡,偌大一片地盘,和他站在同一立场的不在少数,如今少说也有接近两万兵马,分布于三处大营之中,他必要孙坚等人在渡江来袭之时,遭到迎头痛击,付出血的代价!   “云长——”黄祖努力平复了心神,转头向着一旁出声。   当看向那边的时候,他先前暴躁狠绝的脾气,也稍有几分收敛。若是有细心之人认真去看的话,也会发现,黄祖的眼中,有着一份不难辨认的信任和庆幸。   信任,是因这员将领办事稳重,且每逢交战,必定身先士卒,为其余人等挡住危险。这样的人,不仅能让士卒信服,对他言听计从,也让黄祖大觉欣赏。   虽然他早前还有什么“不能应董卓所派荆州牧”的说法,让人觉得他耿直过头,用他不得,但如今事涉这么多荆南势力的生死存亡,又有黄祖哭诉朝廷行事过激,关羽早没说出这些话来了。   更让黄祖庆幸的是,黄旻招来了此人到军中,也用自己的一死,替黄祖测试出了关羽的忠诚!   若是这样的人都不能用,还有谁能用呢?   关羽也确实没有辜负黄祖的信任,在这几月与孙坚大军的交手中,他凭借着黄祖的委任和器重,在军中挑出了千余精锐,不仅在沿江战线站稳了脚跟,一度打至对岸,而且算起军中的伤亡,也是排在最末。   在这战绩事实面前,黄祖怎么都要将关羽当作心腹来培养。   何况,他也知道,那群因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宗族,其实也未必可靠,若是军中有变,有些人可能跑得比谁都快。他也就更需要有关羽这样的护主之人。   “云长,以你看来,他们会从何处来袭?”   关羽一愣,像是未想到,黄祖会将这个问题抛给他。   “哈哈哈不必有所顾忌,随便说说。”   关羽可不是因为答不上来而愣住的啊,他只是自那哨骑的来报中意识到,江北的刘备孙坚等人,终于要结束这荆州的南北对峙,他也终于可以从卧底的身份中解脱出来,回到刘备麾下了。   一听黄祖这般说,他当即答道:“我军人数众多,战船也多,敌军若是渡江得慢,必能被我们拦住,所以既要避开夏口、洞庭这些我军防卫严密之地,又要选择江面狭窄处突围!”   “不错!”黄祖赞道,只觉这几月间对关羽的历练,让他成长良多,也果然是一员大有潜力的虎将。“那你觉得应在何处?”   关羽沉思了片刻,望着眼前的水陆舆图,答道:“西起乌林,东至赤壁,正是这一段江面最窄之处!” 第104章 (二更)   他本是河东人士,又追随刘备转战中原,前往幽州,并不曾在此前来过荆州。   可这个结论的得出,甚至不需要他对长江流经此地的这一段水系有多少了解。   乌林到赤壁的这一段,就如长江流经这一段的壶口,再往东去,江面的宽度几乎达到此地的三倍。   若孙坚大军放弃了在洞庭这片地势复杂的位置,也放弃了从黄祖家族世代经营的夏口登陆——   那么屯兵乌林,而后一举渡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黄祖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此地,也正好位处我这夏口与那苏代大军屯兵处之间,实是个登岸的好去处。不过,我们也不能胡乱行动!”   若是为了拦截孙坚渡江,却将夏口的大军全数调度了过去,那占据襄阳的刘备等人顺流而下直走夏口,该怎么办?   就算要出兵拦截,也不能让老家空虚了。   可黄祖的脸色也只是凝重了短短一瞬,就已变成了杀心四起的凌厉,以及一种说不出的倨傲:“渡江渡河,呵,真以为这里是黄河之上吗?”   若不是先前他错估了敌军的来势,也没想到扬州方向有一路兵马支援,又怎会让黄射不幸沦亡敌手。但现在,想到对方的首要目标,乃是渡江而战,他就忍不住想笑。   传闻洛阳以北的孟津,那小皇帝曾经在黄河中沉落铁锚,以船代桥,成功让士卒过河,但此举,在黄河上可行,在流经荆州的大江之上,却完全办不到!   他若是因此前的成功养肥了胃口,想要在此地故技重施,觉得强龙能压地头蛇,那就必定要在这里,栽个跟头!   “我即刻带人前往赤壁戍守……”   “不!”关羽刚刚开口,就被黄祖抢白,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去赤壁,与那些响应我等行动的宗族把持此处,阻拦敌军渡河,而是由我带兵,去把人聚在那儿。你留守此地!”   黄祖咬着牙,吐出了一句愈发显露杀机的话:“我要亲自,去会一会孙坚。”   孙坚这人的作战习惯,他是知道的。这人没甚背景家世可言,于是为求立功高升,一定要自己拼杀在前。   就拿当年的黄巾之乱来说,孙坚随同名将朱儁平定荆州黄巾,一马当先冲上城头,依靠着先登来鼓舞士气,完全将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   现在,既然乌林、赤壁一带,就是最好的突破口,孙坚难道会不来吗?   不会的,一旦开战,他必定拼杀在前!   这岂不就是黄祖复仇的最好时机?   黄祖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也并不只是把话说给关羽听,更是说给他麾下的人听:“云长,你留守夏口,我让他们协助于你,务必给我把守住这里。”   “是。”关羽答应得痛快,心中却也明白,黄祖能如此果断地做出这个决定,绝不只是因为他的本事够强,看起来够忠心,也是因为这夏口多的是姓黄的人,是他黄祖经营多年的眼线。   关羽初初接手,居中在此主持,可以,但若要做出什么对黄氏不利的事情,却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极难办到。   黄祖做出的,未尝不是一个权衡之下的决定。   不过,当黄祖带兵匆匆赶赴赤壁的同时,关羽也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那一干精锐一分为二,一半留守夏口,一半拆散在了夏口各处的戍卫队伍中,名为通过这些人随时获知各处的情况,但又不影响原本的行动。   趁此机会,他也将夏口一带的各路兵马情况全部掌握在手。   随后,他又自黄祖留下的兵马中挑选了一位黄祖的心腹,和他确定了轮守的安排,又得到了一句“关统领办事谨慎”的评价。   现在,他通过调动自己已经收服的那千人精锐,便能实现对夏口戍卫的调整,甚至是暗中破坏了,可仍有一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他要如何将他在夏口的消息,向刘备传递出去呢?   此前的数次小规模交手,不仅让他向刘备报了自己的平安,也让对面知道,他已手握了一支人数不小的队伍,能在必要的时候干扰战局。   大哥与孙坚都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敌军是由各方宗贼聚集而成,说是鱼龙混杂也不为过,但既是渡江之战,又有黄祖这样势力不小的地头蛇,必定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若能借助关羽的内应打开局面,便能以点破面,扫清全局。   黄祖将他留下夏口,或许不是对他们来说的最好情况,但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可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能成功将消息送出!   但在这个时候,贸然领兵出战试探,借此传递消息,必定会引来夏口守军的怀疑,不是一条好计策,应当……   应当另谋一个出路。   而好巧不巧,当关羽在开动脑筋的同时,因接到了圣旨而动兵的众人,并没有只打算干等敌军调兵的消息,枯坐着等待关羽的送信,而是已然用自己的方式行动了起来。   ……   大江东去,涛涛浪涌。   自江边每隔百丈树立起的望楼向北望去,只见江上于夜色里漂起了一层雾气,因浪涛翻涌,江水中时而有一块的颜色变得深了些,时而又浅得像是亮了起来。可再仔细看去,江上只有稀薄的光,照得一片模模糊糊的。   戍守在望楼之上的士卒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强行驱散去了短暂袭来的困意,却听到身边的同伴发出了一阵笑声,像是对他这表现大觉好笑。   “你笑什么?”   “笑你也太警惕了。”   “这怎么能怪我警惕,如今咱们结盟守江,一家管着一座哨塔,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发出笑声的人打断道:“你也不想想,我们陈兵在此,敌军若要站稳脚跟,不至上了岸就被我们拿下,得派出多少楼船运载士卒?”   “今夜江上少有风浪,也无明月在天,确实是渡江的好时候,但姑且不说,江中还有巡航的船只,点照着明灯,就说那楼船的高度,划桨的声音,难道是能掩盖得住的吗?”   载人越多,吃水就越深,不仅船只需要够高,船体还需要足够结实。   这样的船只,在航行的时候发出的动静,是掩盖不住的!   可他们打眼向着江上看去时,只能瞧见江中偶尔会出现的漂浮物,自水上掠过了一点阴影,何曾看到船只的踪迹呢?   正是这份自觉无有纰漏的判断,让他们未曾瞧见,江上的一片、两片……十二片阴影正在向着此地靠近,间或响起的船桨声混在了波涛起伏的动静里,显得几不可闻。   而它的不易察觉,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船桨声够小,也是因为,那确实是在南方不曾出现过的特殊“航船”。   “要不怎么说军师的鬼主意就是多呢。”张飞趴在这特殊的船上,向着一旁被指挥着倒下的战马看去,心中庆幸这特殊的船构造有异,就算在这船上躺着五人五马,也没像竹筏一般被水浸透,也正是因为江水没有漫灌上来,这批训练有素的战马依然愿意听从安排,躺倒在船上。   不,那可能不应该叫船,而应该叫羊皮筏子。   合计一千张羊皮,自三个月前便由郭嘉安排,向蒯氏征集,历经鞣制、吹鼓、晾晒,拼成了可载重五人五马的十二艘羊皮筏子。据说那本是郭嘉预备的后手,谨防不时之需,谁知还真用在了此地。   当五人五马的重量覆压在上的时候,形似竹筏的船面之下,一个个鼓胀充气的羊皮全都没入了江水之中,几乎只剩了一张板面在江上,在夜色中哪里有船只的体量。   也在无声无息之间,向着对岸靠近。   张飞一手握桨,一手也握住了手中的长矛,数月间压制的战意喷薄而出,都化作了此刻偷渡敌营的心绪澎湃。   他也敢说,这绝不只是他的想法,因为与他同行的另外五十九骑之中,不仅有孙坚的儿子孙策,还有当日凭借射箭本领赢他的黄忠,都在此刻,为江流托举,被充气的羊皮托举,缓缓靠近对岸。   夜幕降低了江上的能见度,也让试图寻觅“楼船”“艨艟斗舰”身影的敌军巡船未曾发现,有这样的十二艘筏子,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掠了过去,也避开了对岸哨塔的位置登陆靠岸。   于是当这六十骑弃舟在岸,转而骑乘上战马,令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再要做出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黄祖自觉自己已做好了万全的戍防,怎么都不能被敌军直接踩到脸上来,却是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阵急促如滚雷的马蹄声,和接连响起的惊呼惨叫。   “发生了何事?”   不似那一众宗贼联军,沿江摆开了阵地,他带着兵马屯于江畔的小城之中,此刻仓促走向城头,向北张望,便赫然看见,那沿江军营之中,已接连烧起了数处火光。   哪怕距离他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依然让黄祖目光一震,被火把映照出了眼中转瞬的骇然。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守好沿江的渡口吗!”   那敌军是怎么杀奔到眼前来的?   他们合该被阻拦在对岸才对。   士卒匆匆来报,给出的答案更是让黄祖摸不着头脑:“有一队骑兵杀入了军营!”   “还是骑兵?”   要不要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一匹马两千汉斤的重量,不是大船都没法托举起来。现在告诉他,敌军不但突然空降,还把战马也带上了?   这是一条何等魔幻的消息!   黄祖死死地捏了自己一把,方才从那短暂的怔愣中回过神来,也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连他都对此感到一阵带着惶恐的惊讶,下面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更不可能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对敌军带来多大的威胁。   甚至,他们只会奔走而逃,连敌军都有谁都看不清楚!   “快,让人出城支援,拦截敌军!”黄祖厉声喝道。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当即有一支精锐的骑兵先行冲出,向着骚乱发出的方向疾驰而去。   黄祖的猜测也一点没错。   这六十骑放在白日,绝不可能像是此刻一般肆无忌惮地冲过军营。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在有一处光亮带着马蹄声行来的时候,一支长箭嗖的一声窜出,像是箭上长了眼睛一般,扎向了光亮最盛的地方。   那光亮归属于一方姓王的荆南宗贼,为首之人本是信心满满地前来擒贼,却被这惊天一箭贯穿了前额。   他只挣扎着向前伸了伸手,便不受控制地自马上跌坠了下去,顿时又引发了一阵大呼小叫和动乱。   那射箭的中年人挽弓在手,面上不见一点波澜,仿佛方才他射出的,只是最为寻常的一箭。可哪怕是夜色,也不曾干扰到他那宛如吃饭喝水一般娴熟的弯弓搭箭,射向猎物。   只战马向前窜行的数息之间,他就已将另一支新的箭搭在了弓上,寻找着下一次机会,一举打乱对方的追击。   但又或许,他也不必如此紧张。   谁让此刻,策马奔行在前的孙策目光炯炯,看到的是这拼凑而起的“大军”营地内那宛若虚设的营地间隔,是夜间敌军突降之中无人主持局面带来的退避三舍,是一条让他们从西向东杀出的坦途!   就连这前方的绊马索,都设置得如此滑稽!   孙策一声清越的口哨,与闻讯的张飞忽然一左一右,杀向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甩枪突刺,一个举矛杀敌,狠狠地在临时应战的敌军之中扫出了一片空地。刚被拉起的绊马陷阱,就这样被直接松了开来,任凭后方的其他马蹄自上方轻易地践踏了过去。   “哈哈哈哈杀得痛快!”张飞血气上涌,双手握住战矛的力道却越发惊人。   他一把挥动着手中的利器,扎向了一旁燃烧着篝火的铁架,狠狠地将其甩向了空中,让这一泼明火,向着斜后方被拉拽倒塌的营帐,“浇”了下去。   呼啦一下升腾而起的烈焰,没有追上这迅疾冲过营地的六十骑,却在追击的兵马面前,点着了一片火海。   还不等他们自那扑面而来的火光中回神,便有数十支箭矢穿过了烈焰,直击他们的面门。   更是有两支最快也最准,直接取走了两人的性命。   “愣着做什么!追啊!”黄祖的部将气急败坏。   却在闯过了那片烈焰后,更为气恼地发觉,在前方,马蹄声不再凝聚成一片,而是四散而去,仿佛各有自己的目的,凌乱得让人不知何处是主,何处是次。   他只能停留在原地,艰难地辨别了一阵,方才继续向前追去。   可当他终于追击赶上,还没遭到敌军攻击,以为是对面终于力穷的时候,他看到的,竟然只是一匹马背上空空如也的坐骑。   一匹已经失去了主人指挥方向,只埋头逃窜的战马!   追兵大惊失色:“马背上的人呢?”   是啊,马背上的人呢?   总不能是来时天降,走也是背生双翅,直接消失无踪了吧?   ……   却不知,早在半刻钟前,当沿江巡逻的战船都留意到了岸边的惊变,或是沿岸折返,或是乱了心神的时候,已有一艘不大不小的航船蛰伏于夜色里,向着这一处营地的最东面行来。   也在行将抵达岸边的时候,向着岸上放出了一道燃火的信号。   当孙策领兵冲出那藩篱,跳入夜色的时候,他那临时启用的战马继续向前奔去,他却已与同行的士卒一并跳上了那艘靠岸的船。   船只接到了人,便不曾停留地起行,向着对岸的乌林行去。   孙策大笑着走向船尾,喊了一声“公瑾”。   那船尾举目向四周逡巡的少年转回了视线,落到了孙策的身上,被船头的微光照亮了面容,不是周瑜周公瑾又能是谁?   “你还真是……”   周瑜真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这一众人等的冒险。   太冒险了!若是对面的戍防稍稍严密一些,光只是六十骑如何能冲营而过,只有可能陷入当中。   可当他看到孙策这得手的傲然神色,瞧见他直到此刻方才擦拭去额前汗水的无谓表现,这提醒的话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何况,此行也确是达成了他们的目的,为的,正是兵马顺利打过江去。   他也在此刻,听到了孙策的一句回复:“怕什么,不是有你来接应了吗!张将军,如何了?”   张飞将手中的长矛往旁一搁,也向着这边走了过来:“我瞧过了,我二哥不在此地!”   他大眼一瞪,又补充道:“你们放心,我可没乱说。我二哥有个好本事,就是让士卒规规矩矩地听他的话,你们瞧方才冲过的哪一方营地有这样的秩序?若是他在那远处的城中,就更不可能了。听到这样的动静,他会把握不住这传讯的好机会?”   显然不会!若关羽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来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关羽不在此地!而在夏口!   今夜一场试探,给出了一个行军先后的答案,也是一个他们哪怕跑丢了六十匹战马,也必须得到的答案。   若要速胜敌军,他们该当先取夏口,后攻赤壁! 第105章 (一更)   先取,关羽所在的夏口!   ……   “也不知道我二哥是怎么办到的,竟能让黄祖决定由他留守夏口。”张飞坐在船上,抬眼向着远处的夜幕看去,仍觉自己正值手热。   可惜,还是得先撤离了。   那岸边的混乱在这片刻之间,还难以即刻平息下来。以隔着江面送过来的动静听,驻扎在城中的精锐,应当已经陆续汇聚了过来,镇压住了各方宗匪,一时半刻间还抽不开身。   倒是江中的巡船终于在将注意力从岸边挪开时,注意到了此地的情况,捕捉到了这条正在撤离的航船。   但船上,何止是坐着数十名可以划船卖力气的好手,也并未载有随行的战马,在江流之中穿梭而过,速度奇快,直接将后方的追兵甩得远远的,重新回到了起行的岸边。   巡船不敢靠近,唯恐被岸边的弓弩射成了筛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撤离,退到了黄祖的面前。   这位江夏宗族的领袖,已是被今夜发生的种种气得面色涨红。   晃动的火光和昏昧的夜色,都挡不住他脸上的气急败坏。   “区区数十骑,从你们这数千人的大营之中穿行而过,居然没将他们逮住,让他们跑了!还是从江上来,江上跑的!”   就这么点人,都能把人放跑了,都是个什么事!   他的部将把那擒获的坐骑牵到他面前的时候,黄祖更是额角青筋直跳。   是,战马确是战时一笔不菲的资源,但在今日,根本难以挽回多少因袭营而崩塌的士气,反而只让他们这一群人,看起来愈发像是乌合之众。   再等到那十二座羊皮筏之中的其中一座,被人费力地拖拽到营中时,黄祖就更生气了。   江上巡航的船只不少,沿江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居然让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偷渡到了营中,他们这边的人……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黄将军消消气,消消气。”一名仍心有余悸的宗贼首领走了上来,向黄祖说道。这黄祖当然不是朝廷的将军,可当年他们荆州出的反叛朝廷之人,不也自称平天将军吗?叫个威武些的名头也无妨。   黄祖显然也颇喜欢这个叫法,面上的怒气微有收敛:“消消气?让我从何消气!但凡能擒住两个人,我也……”   “黄将军,话不是这么说的,敌军有备而来,还是精锐尽出,却也没杀了我们多少人,还被迫留下了这十二条船和六十匹战马,算起来损失也不小。若是您今日气急,乱了心神,岂不是正中了对面的圈套?说不定,对面此刻也在懊恼呢。”   “懊恼什么?”   “懊恼这借羊皮筏子偷渡之法,也只能送过来这么一点人,余下的众人想要借此在这边站稳脚跟,得到接应,还是不可能办到。这不仅是把先前数月的准备,都消耗在了一夜之间,还没能将此路走通,不是吗?”   “……”黄祖若有所思,低头看向了脚边的羊皮筏子。   这种从未在南方出现过的筏子,一看就知制作不易。羊皮如何吹鼓,又要如何防止其泄气漏水,都是不小的学问。八十来张羊皮,也只能送五名骑兵渡河,更是造价不菲。   这证明了,它只适合用于奇兵突袭,而无法用在对岸的大举进攻上。   按照这样一想,他黄祖的损失确实没有这么大。   只是这样一来,他仍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   敌军费了这样大的人力物力投入,还让精锐出动,在营中冲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折在此地,竟只是为了试探他这边的营防,为了削弱联军士气吗?   “为何不能呢?”说话之人心知,在他们这边不慎死了一方首领的情况下,若不能即刻挽回军心,这些各怀心思的人难保不会四散而去。   他朝着黄祖拱了拱手:“我等依托天险,将他们拦截得不得寸进,又怎能小觑于我们。若是不信的话,且看看他们明日的表现好了。”   当营地被彻底收整完毕的时候,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照亮了划开在两军之间的滔滔江水。   今日晴光正好,足可让黄祖隐约看见对岸的动静。   在对面的渡口处,有十数条先一步抵达的大船,已被送下了水,却并未再有动作,像是因昨夜的“失利”,进军之势为之一缓。   黄祖才被惊得忐忑的心,又重新落回到了肚子里。   是,没错,敌军付出了千张羊皮,六十匹战马的代价,虽然成功杀了他们百余人,也从这军营中全身而退,但在战事上起到什么根本性的作用了吗?没有!   他也不会再给对方以这般偷渡的机会!   可他又哪里知道,昨夜汉军由孙策和张飞联手,黄忠随行,周瑜策应的行动,怎么会只是要削减他们的士气呢?他们要的,只是找到一条真正抵达对岸的路。   在渡江势必要付出的人命代价面前,区区羊皮和战马又算得了什么?   当那十几艘大船下水,向敌军表达了进取之意的同时,原本顺着水道向乌林运送的其他战船,都停住了继续南下之势,重新折返向了汉水。   顺着汉水,缓缓向夏口的方向逼近。   在这一众行船之中,不仅有自江边折回的孙策周瑜等人,还有一批航船自襄阳起行,向这边会合而来。   陛下有令,诛杀叛贼,身为荆州牧的刘备也自当前来。   如今听闻了关羽所在,他更是坐不住了。   他站在船头,汉水之上的夏风里,已透着几分燥热,连带着他的心绪,也无法平静。   “云长舍身入敌营,身陷夏口,虽是统兵千人,可与我等里应外合,但一日之间不见到他安然回来,我心中委实不安。”   郭嘉看得出来,刘备说出这话的时候,眉眼间难掩焦虑。只是此前各方按兵不动,也陆续有关羽领兵出没的消息传回,他还能按捺得住心中的紧张,现在却在船行风过之间,全数爆发了出来。   郭嘉出言安抚道:“使君不必如此忧心,关将军在夏口主持大局,正待我等即刻前去会合!若我未猜错的话,他也一定会想办法为我们……”   “报——”   前方一艘小舟劈波斩浪而来,船头的一声高呼,打断了刘备和郭嘉的交谈。   郭嘉眼尖地看到,在那艘小船上还有一名未着汉军衣服的年轻人,此刻正满眼惶恐地看向了周围的航船,仿佛被这大军逼向夏口的阵仗吓得不轻。   在被人接应上船来时,仍有一阵哆嗦,幸而刘备快步走上前来,取代了押着他的士卒,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听闻面前之人就是朝廷派来的州牧,他才终于像是找到了归处,长出了一口气。   “您就是刘荆州?”   “不错,你是……”   “我是关统领手下!”那年轻人脱口而出。   他显然经历了一番辗转波折,方才抵达此处,就算不再恐惧,面色依然有几分苍白。“关统领派我来,向刘荆州报信!”   刘备顿时面露喜色,“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年轻人犹豫着开口,像是在从刘备的话中寻找到能用于佐证的迹象,在对上那双敦厚包容的眼睛时,像是忽然得到了某种支持,将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请刘荆州速往夏口,见我等放火为号,便全力来攻!夏口有三处黄氏重镇,彼此之间互为犄角,关统领已有一处的守卫权,会先带人夺下另一处,请刘荆州瞧见信号之后,领兵即刻破了第三处,不可叫人走脱!我等接应之人散布于各方隘口,一旦战起,便会以赤色巾裹缠头部,免于错认。”   “好……好!”刘备大喜过望。   他刚欲问问,关羽还有何交代,就见郭嘉先凑了上来,笑容满面地将人带到了一边,和善问道:“冒昧问一句,你的关统领是如何向你们解释身份的?”   那年轻人仿佛早被提醒,可能会遭此一问,连忙答道:“关统领说,他本就是汉天子部将,为探得南方水贼聚众作乱可有隐情,这才乔装做了平民来到了此地,巧遇黄旻正在招募新兵,因那一饭之恩,投身到了他的麾下。”   “关统领觉得,黄旻既有此举,又有识人之明,以武器相赠,他合该助力于他,向朝廷归降,谁知黄旻为黄祖所骗,领兵北上,叫人误以为是要协助刘表叛乱,落了个身死的下场。可黄祖这恶徒不仅没对黄旻部将善待,是关将军把他们重新安排到手下,还……还明知此举悖逆,仍要一意孤行,与朝廷为敌!”   “要知此次讨贼的主帅孙将军,当年正是剿灭零陵叛逆的功臣,如今又怎会让黄祖得意多久。既然如此,不如趁势助朝廷破敌,换个太平前程!关统领说了,我们这些被他聚于麾下的,大多是荆楚良民,比黄旻还要无辜,实不得以,才被迫依附宗贼以求活,那么黄祖作乱,和我们没有关系。”   这年轻人说到这里,心中一紧,向刘备问道:“使君,关统领说的话对是不对,我等……仍是汉民,不是反贼?”   哪有人会平白无故想要做反贼的!   他们又未曾享受到黄祖以及那些宗贼首领一样盘踞一方的好处,只知自己莫名其妙就要为了所谓的“立规矩”,和朝廷开战,本就满心慌乱。   幸好有关统领横空杀出,不仅把他们庇护在麾下,让他们少有伤亡,又对黄祖有个交代,现在,还能让他们洗脱罪名,回到朝廷治下。   他不觉得关羽有骗他们,引诱他们送命的意思。   关统领行事稳住,处处挡在他们前面,说出的话必有他的道理。   他们信得过关统领,关将军!只因一个人的脾性,总是没法时时刻刻都隐藏起来的。   他也果然听到了刘备果断的答复:“是,你等当然是汉民!还是朝廷的功臣!”   刘备望着这年轻人的神情时,稍有些想要叹气的冲动。   但他也在同时,心中赞叹了一声,云长果然颇有急智,不仅抓住了机会,把能为他所用的人收归麾下,还对黄旻身死之事,也给出了解释。   这黄旻留下的部将,若真能助力他们此番夺取夏口,留他一个被人诓骗才被迫作乱的名声,又如何呢?   能速破宗贼联手的阵仗,才是要事!   这位前来报信的年轻人又说起,自己是被关将军以向黄祖报信为由送出营去的,只是借着各方岗哨的掩护和出众的凫水本事,绕了个大圈,变成了向汉水上游而来。   没想到,朝廷的兵马居然已在向此地靠近,让他不必走那么多冤枉路了。   关统领在夏口努力掌握局面,朝廷的剿匪大军也不曾停下脚步,难怪说,黄祖此人必不是朝廷兵马的对手,只能自取灭亡。   刘备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这三处重镇,分别是哪三处?”   年轻人连忙自怀中掏出了一支被鱼胶封口的竹筒,递到了刘备的面前:“舆图在此,沿路岗哨也已在遣人换岗时探明标出,还请刘荆州过目。”   这是关羽送出的最重要的一份情报。   不过,当这份舆图展现在郭嘉面前的时候,刘备自觉没有错认,郭嘉有片刻皱起了眉头,似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之事。   “奉孝……?”   郭嘉恍然回过神来:“我是在看,黄祖经营夏口多年,确实不容小觑。您看——”   郭嘉伸手而指,“从关将军驻守的此处,要调度兵马抵达这里,中间还有三道由这个张硕管辖的隘口,要如何凭借麾下人手夺取此地呢?”   光靠所谓的点火为信,恐怕不够吧?   ……   黄祖留在夏口与关羽一并戍守的部将,一名黄岐,一名张硕。   其中黄岐乃是江夏黄氏的人,也是关羽为了进一步取得信任,邀请来一并戍守的将领,此刻正处关羽标明的第三处重镇之中。   而那张硕,就是关羽预备解决的对象。   郭嘉说此人不好对付,也并不是一句杞人忧天的判断。他不喜社交,只听黄祖的命令,对夏口重镇的戍守,看得极重,虽然同守此地的都是黄祖“心腹”,眼看敌军也没有向这边杀来的意思,他仍不敢稍有松懈,被人钻了空子。   于是在听闻关羽登门拜会的时候,他的脸上,顿时先露出了几分对此事的排斥。   “他来做什么?家主对他委以重任,他办好自己的事就好!”   又是在各方关隘安插自己的人手,又是向黄祖汇报此地的情况,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在此地建功立业,坐实黄祖之下第一人的名号。   可别是带人上门,准备来找他的麻烦了。等等,也说不定……张硕忽然对这反常的举动,心生了几分警惕。   “他就带了一个划船的随从,其他的什么人都没带,不像是来找您麻烦的。”张硕的部将小声说道。   “一个人来的?”   “对!只带着黄旻生前送他的那把刀,还有一壶酒。”   张硕顿时就迷糊了,不知关羽到底要做什么。   此地毕竟还是他的地方,那么关羽一人来此,他有什么好怕的。   “罢了,多想无益,让他来吧。”   有了张硕的这句放行之言,那面若重枣,气度昂扬的武将大步迈入了此地的厅堂,与张硕分坐在上下席位。   饶是张硕对关羽不免存有几分偏见,仍然得说,此人真是一员天下少有的猛将,只用来留守夏口水寨,甚至是有些屈才了。   可想归这么想,张硕的话仍旧说得有些不太客气,“我这里可不缺酒水,不知关统领为何要带酒来此。”   关羽抬眼,听着这句暗含敌意的一句,不仅面不改色,还不疾不徐地问道:“在回答你这问题前,可否先容我问个问题?”   张硕眉头一皱:“你说。”   关羽道:“我此前就觉,长安与洛阳朝廷之中若要择选其一,只能是洛阳朝廷,所谓的朝廷行事偏激,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吗?”   张硕顿时跳了起来:“你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家主的行事有所异议不成?总之朝廷不思怀柔,强兵突进,也别怪我们……”   “行了,我知道你的答案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了。”关羽一把拍开了手边酒坛上的泥封,左手抓起了酒坛,向口中猛灌了一口,可下一刻他做的,竟不是将酒吞咽下去,而是将这一口好酒喷在了他右手的长刀之上。“带酒,自是为了先喂我手中刀的!”   张硕面色遽变,可还不等他来得及做出应变,在这个归属于他的地盘呼喊自己人来援,已见到了一道迅疾的冷光朝着他的头顶劈落。   他仓促地踹起桌案,以图拦截住关羽的攻势。   可对于一位单刀赴会的勇士来说,这一点阻拦又算得了什么。   长刀一劈一抬,不仅将面前的桌案劈成了两半,也直取张硕的咽喉而去。   “住手!”跳入厅中的张硕部下匆忙来拦,却只看到长刀宛若砍瓜切菜一般,势不可挡地剁下了张硕的脑袋。这颗仍旧圆睁着眼睛的脑袋,转眼间就被关羽拎在了手中,随着他向外走去的脚步摇晃,从关羽提刀拨开的箭矢旁擦过。   一声惊呼顿时变调地喊了出来:“你杀了他!”   他怎么敢?他不是黄祖的部将吗???怎能在此时对着张硕动手!   可关羽面色凛然,慷慨激烈,不见半点心虚之色:“是,我杀了他!杀了他又如何呢?”   他不仅要杀了张硕,还要断绝了这些宗贼与朝廷为敌的妄想!眼前的这些人,也休想拦住他的脚步!   另有一道尖锐的惊呼,几乎是在同时从厅外响起:“敌袭——”   有敌袭!   但这声音刚刚发出又戛然而止。只因有一双湿漉漉的手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脚,把他摔向了水中。在落水的刹那,又有一把刀抹过了他的咽喉,彻底中断了他的喊叫。   另有一名名潜在水中多时的关羽部从跳上了平台,弯弓搭箭,将一支支火折,射向了远处的屋舍。   大火,顿时从这一方关隘熊熊燃烧了起来。 第106章 (二更)   若是寻常时候,身处此方要冲的戍卒,应当即刻前去灭火杀敌,绝不叫这些人破坏了此地的守卫。   可偏偏就在此刻,黄祖离开前留下命令主持夏口局势的关羽,不知何故就反了!他的手中,还提着此地守将张硕的人头!   他杀了张硕。   留守此地的士卒该做什么,该听谁的命令?   甚至好像还可以有一种猜测,那就是关羽听从黄祖的命令杀了张硕!   无人解惑,谁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那一手持刀一手提着人头的将领,已坦坦荡荡,大步走到了日光之下,让人不得不去想,若不是他所做的事情站得住脚,是正义者当为之事,他又怎敢这般从容不迫地单刀赴会,在暴起杀人后依然神色稳健!   “关……”   “杀!”关羽一声暴喝,震得数支利箭还未真正瞄准方向,便已在惊吓之中脱手而出,失去了本应有的力道。还有几支箭,干脆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或许,就算它们指向了自己的目标,也并不能够起到应有的杀伤。   关羽手中的长刀上,混着酒与血,精准而老辣地挑开了这些又一次袭来的杀招,一步步逼向了远处的张硕亲卫。   他进一步,那些人退一步。   进一步,再退一步。   哪怕明知此刻关羽的同行者都还没有护卫到他的身边,也被这威严而凌厉的气势,惊得失去了方寸。   而这显然是他们极其错误的应对。   因为,当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关羽身上的时候,那些本应做出应对的岗哨,也就未能拦得住,十数艘载着人的小船毫无阻滞地冲上了此地。   船上的士卒接连跳上了船坞的平台,向着那些非要忠于江夏黄氏的乱党挥出了手中的刀。   他们像是回应着关羽的声音,也在对方群龙无首的慌乱里,喊出了一句极具压倒性的口号:“杀——”   杀!!!杀了这些盘踞荆南数十年的宗贼!为南下的汉军打开一条出路。   证明他们真的是良民,而不是叛贼。   “等等,咱们是友非敌啊!”   “都打过来了还说这样的话!”   “他们……”   “他们疯了吗?”   不,他们可没疯。   他们只是,选择了一条由关羽指引出来的煌煌正道而已。   赤色头巾的标志,让这些追随关羽抢占此地的士卒无需担心自己会认错了对手。   其中的一部分在抽刀砍向敌人,助力己方站稳的同时,也没忘记了来前关羽分派给他们的最重要任务。   “快快快,让火烧得再旺一些!”   “把后面船上的柴火抱过去。”   “还有油和酒!”   先前,只是有火在屋舍之上燃烧了起来,惊得此地的守军在四方火起里东奔西逃,下意识地跳入了水中,想要向远处逃遁而去,却被水上赶来的船只拦截了下来。   现在,是其中一片烧得最旺的火中,被丢入了干柴和湿柴,倒入了油和酒。   在这些东西的混合灼烧中,原本烧得赤红的火焰之上,径直窜起了一道直冲高处的黑烟,便如长城之上的狼烟一般,可让数里外的人看见。   可此刻屯兵赤壁的黄祖相距太远,无法看到这家宅起火的惊人一幕。   只有邻近的黄岐驻守处,瞧见了这让人费解的火起。   只有已在向夏口逼近的汉军,瞧见了这个进攻的信号!   烧天的黑烟,仿佛也将远处的喊杀声,模糊地传到了这里。   刘备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出鞘的利刃,发出了一声铿然的清鸣。   随即响起的,便是一声从他口中发出的高呼:“荆州牧刘备,奉陛下之命,讨宗贼逆党,以定荆州!进军!”   向关羽交代的最后一处关隘进军!赶在对方意识到情况,打向关羽之前!   号角乍响。   “进军——”   自刘备坐稳荆州牧的位置,自孙坚南下讨贼,起先由洛阳带来的一千士卒,早已扩张到了万人,这一路分拨来的四千,不仅是荆州擅长水性的壮丁中遴选出来的,还经过了数月的操练,再如何拼拼凑凑而成,也已有了正规军的架势,还是精锐之师的模样。   顺水而下,破敌荡寇的气势,更是在一瞬间拉升到了极致。   “进军!”   孙策几步起落,跳上了其中一艘艨艟以生牛皮包裹的舰顶,毫不顾忌这船顶之下,才是寻常士卒抵御敌军来袭的船厢。   同在此船的黄盖早知小将军是何脾性,一边指挥着弓兵速速登船,把弓弩架设在弩窗矛穴之上,一边扯紧了艨艟的风帆。   另有十名士卒早已在下层船舱中握紧了这艨艟战舰的船桨,随着一声号角呜声大作,同时摇起了手中的船桨。   那艨艟本就是江上最快的冲锋战船,便在刹那之间,宛若一支离弦的利箭,向着舆图上标示的目的地而去。   孙策一把抓住了扶杆,向着下方俯视而望,只见自己所乘的船,在迅疾的船行之中,划开了一道白浪,动如脱兔。   而相对的,远处的另一艘艨艟之上,周瑜不疾不徐地挥动着令旗,指挥着其中几艘斗舰向前,聚集到了他的身边。   这年轻人依然如当夜乘船接应之时一般稳重,却又被裹挟在这进军的激烈气势当中,目光里也多出了一份寒意,叫人在看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的佩剑并不是个装饰,而是文心武胆所铸,也可利刃出鞘杀人。   河道在他眼前缓缓张开,水边的船坞重镇,也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令旗又一次从他的手中举了起来,那数艘快船像是霎时间被点着了火,猛地加速冲向了前方。   不,不对,它们不是像着了火一般,被推动着向前,而是……   是真的在船布之下燃起了火,只是不似那报信的大火一般黑烟弥漫,在刚刚烧起来的刹那,仅如日光在船身上晕染开了一层光晕。   可它们势如利箭,撞向的,正是敌军水道的要害!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敌军接连叫喊。   周瑜目光如电,明明此前只在扬州玩闹一般指挥过小舟,与水匪交手,此刻指挥着艨艟斗舰,竟也在生涩之中,透着大将之风。   令旗所指——   两艘火船,撞向的是一座横亘在汉水上的船只浮桥。   在那浮桥之上,本有一批士卒操持着弓弩,试图向这些航行驶来的船只放出利箭,却被巨大的冲击力,和桥梁的燃烧,逼得跳入了水中。   两艘火船,撞向了正开出一艘艘大船的渡口船坞。   架船的士卒已扑通一声跳向了江中,向着岸边凫水而去,江流却还在助长着这些火船的奔行,让它们如同火球一般,滚入了船坞当中。   守卫此地的黄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就见有两艘火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冲他而来。   那是什么?   是浮桥被断,船坞火起,现在还来一出斩首行动!   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前几日还是风平浪静,在忽然之间就成了这样的动乱四起。   按理来说,在汉水的上方还有数处岗哨,还由关羽增兵以保稳妥,根本不应该等船行到了这里,才传回消息!   还有,这三处水上重镇彼此之间有数处据点为衔接,相互勾连,互为犄角,连带着后方的夏口城一起,组成了盘踞在汉水入江口的庞然大物,怎么会现在一方了无生息,一方黑烟滚滚,一方,也就是他这里,俨然已成了敌军先行锁定的目标!   “拦住——”   不仅火船拦不住,其他的他也拦不住!   一架结实异常的艨艟撞开了前方的小船。   孙策眼睛看都不看那破裂开来的阻碍,抓着长枪就从船顶跳向了岸边。   他并未如同先前的奇袭江岸一般,骑乘着战马,可当长枪在手,向着前方扫去的时候,是依然不改的横冲直撞。   周瑜的火船截断了敌军逃亡的一条退路,也向他指明了敌军守将的所在,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孙策的亲卫也不敢懈怠,急追而上。   那留守此地的黄氏将领才被火船逼得连连急退,就见水上船只之间的交锋彻底落败之前,竟已有一队精兵自陆上杀来。   尤其是为首的小将,一双势在必得的眼睛,已经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好赖他还知道一个道理,叫做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不是即刻退到有防卫的地方,利用此地的主导权发起还击,而是一把举起了板斧,喊出了“杀敌”的号令。   可当他带兵向孙策杀来的时候,这刚刚升起不久的气势,很快向着谷底跌坠而去。   他原本就是因关羽的缘故,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将领。   在接连的噩耗打击前,士卒也没了奋战之心。   他面前的孙策,是悍勇而不是全然不管不顾的鲁莽!   那杆灵活的长枪噼啪两下,震开了意图护佑住黄岐的大盾,一记抽冷的突刺,便已杀至了黄岐的面门。   他大骇之下想要再退,周遭的船只交手震荡,却已让他一个脚下不稳,只艰难地招架住了孙策的一枪。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少年人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桀骜到近乎不屑的笑容。   他双手抓枪急退又急进,枪花亮起的银光,霎时托举在了红缨绽放之上,却已成了黄岐此生再难欣赏的美景。   只因此刻,枪尖的亮色,已彻底没入了他的心房。   直到此刻,远处的弓弩方才向着孙策呼啸而来。   但他只是抽动了长枪,顺势一把抓过了黄岐的尸体,将其充当了自己临时的盾牌。   与此同时,一排自弩窗矛穴中飞出的箭矢,以更快更急之势,直扑敌军而去。   孙策且战且退,却因手中握着的,乃是敌军在此地的指挥者,说是越战越勇也不为过。   周瑜本想喊他上船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口,变成了一句对后方士卒的指挥:“杀上岸去,夺了此地水寨!”   “杀——”   士卒见得此等近乎压倒性的局面,见到孙策的勇猛杀敌,哪还有进军的犹豫,乌压压地冲上了岸。   而另一支船队,倒是还不曾停留地,自那被撞断的浮桥之间穿行而过,向着黑烟滚滚的方向扑去。   “退开!”张飞一声怒喝,惊得岸边试图前来窥探情况的守卒大惊而退,只觉那站在船头的黑面将军,简直像是魔神临世,从那边的火场中,汹汹然杀出。   这杀星都不等船只停稳,就已扛着长矛跳上了岸,向着早已乱作一团的张硕水寨中冲去。   后方的士卒大步急追,却又哪里比得上张飞急于去见关羽的心急如焚。   关羽早从提刀对峙,变成了当下得了支援的穷追猛打,冷不丁听到了一声扯开嗓门的“二哥”,转头就见,张飞一矛戳起了一名奔逃之中的黄家私兵,从混战中闯出了身形。   他大笑了两声,把人扫到了一边,也终于站到了关羽的面前。   阔别多时,诸多担忧不必多说,他高兴就完了!没瞧见吗?二哥手上,显然拎着个极有分量的脑袋,也正是这一刀,为他们打开了此地的局面。   当然,他张三爷也不差,哎嘿,早在关羽报信之前,他就知道二哥守在何处了!   “大哥呢?”   张飞甩矛一指:“后面呢!他是州牧,得压阵!”   不仅是压阵,也要有节制地调派兵力。   因为占据夏口,突围汉水,还只是这场征讨荆南之战的其中一步,仍要保留士卒的气力,用来打到黄祖的面前。   他们绝不能在夏口停留太久,让这里的消息先一步被送到黄祖那里,让他对即将到来的两面夹击有所防备。   但再如何不得闲暇,再如何仍有万千敌人在前,毫无疑问,这夏口之胜,已让黄祖试图把敌军阻拦在长江对面的奢望,彻底变成了泡影。   他拦不住人了。   郭嘉望着前方那片依然烟尘滚滚的战场,脸上就浮现出了一缕轻快的笑容,转头向着刘备喊道:“使君你看,前路!”   前路。   是从此地通往夏口城,彻底占据黄祖大本营的路。   也是一条打过江来的坦途。   一想到前方各处,正是怎样一番各显神通的景象,是卧底多时的关羽能回到他们的队伍中,刘备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们的路走通了!”   像是为了应和此地的胜利,在这汉水之上也卷起了一阵风。   它吹开了斑驳的火烧浓烟,让一阵“汉军已至,速速投降”的呼喊,隔着百丈之地,也传入了后方的刘备郭嘉等人耳中。   “起风了。”   ……   江上风起。   “砰——”   黄祖恍惚惊悸,转头向北方望去,听见了一声雷霆战鼓。   “砰——”   那是隔江的战船之上,孙坚站在船头,亲自执起了鼓槌,敲响了战鼓的第一声。 第107章   “黄将军!”巡江的守卫匆匆冲到了黄祖的面前,向他来报,“敌军动了!”   动的不是桥船、突冒这样的小舟,而是用于承载水上重弩的楼船,这显然正是敌军将要大举进攻的征兆。   黄祖不急反喜:“好!来得好!”   自从那夜敌军借用羊皮筏子渡江,用骑兵在营里杀了个进出之后,他原本以为,会瞧见孙坚这样的莽夫即刻领兵来袭,正好趁着敌方得意,给他们以迎头痛击。谁知道,没等来敌军,只等来了接连几夜的风平浪静。   黄祖险些要以为,敌军是在那夜强渡仅仅六十骑后,心知大江横渡之难,准备先从夏口动手了。幸好啊,不仅留守夏口的部将并未给他送来急报,就在他准备去信相问之前,孙坚也终于有了动作。   不怕他们大举渡江,只怕他们另行险招!   黄祖当即下令:“令鱼人队与钩船出击!”   让孙坚看看,就算他是出身江南,也不过是毫无背景的穷酸武夫,不知何为真正的水战利器,也让那刘备看看,就算他因汉室宗亲的身份,侥幸成为了荆州牧,也休想把手伸得那么长。   像是为了应和敌军的战鼓,为了压过对方的士气,黄祖一把抢过了士卒手中的号角,吹响了一声进军的信号。   出兵,迎战!   不止黄祖对敌军的进攻并未感到恐惧,反而尽是兴奋备战之色,那些群聚在此的各方宗贼,也在这声号令之中摩拳擦掌,积极迎敌。   现在可不是那昏昧的夜间,不是能任由敌军奇兵肆意妄为的时候。   在这晴空白日下,他们完全能看得到,敌军到底有多少兵马,有几艘大船先头行来。   若是他们胆敢靠岸的话……   不,甚至用不着靠岸!   因为那配有钩拒的数十支艨艟,已自岸边起航,向着楼船而去。   孙坚一脸冷色,眯着一双肃杀的眼睛,盯着这一道道包抄而来的船影。   他还未开口,一旁的部将祖茂已替他将话骂出了口:“呵,黄祖还真是要把反贼当到底了!”   “怕什么,他要打,那就跟他打!”   孙坚抬头,向楼船的重弩发出了号令:“射——”   弩箭呼啸而出,直取前方的艨艟。   这由黄祖和长沙叛贼苏代召集起来的联军,还真有几分向朝廷叫板的底气。   在这迎头箭雨面前,艨艟来势极快,硬生生靠着船顶的牛皮防护,挡住了第一轮弩箭的打击,只有船头船尾扎着数支凿穿下去的重箭,却还不足以让船只因此而沉没。   甚至正是这一轮颇为精准的打击,让操持艨艟的士卒拼命地摇动船桨,将船速又拉升了不少,避入了不利于重弩打击的距离之中。   楼船之上的弓弩手取代了重弩弩机,向艨艟发起了第二轮阻拦,但在这个距离之下,艨艟弩窗之中趴着的弓手,也已到了能够反击的时候。   一排利箭嗖嗖射出,密集的黑矢不亚于漫天飞蝗。   船上,水上,箭矢直落。   你来我往之间,艨艟已又向着大楼船拉近了距离。   “好!”黄祖一声大喜的呼喊。   只因他能瞧见,当楼船顶着艨艟的围攻,继续向南而来的同时,有两艘规模大一些的艨艟战船,已自敌军楼船的缝隙间穿过,绕行向了戍卫没那么严密的侧后方,伸出的长钩拒顿时挂上了楼船。   荆州,楚地!这早在数百年前便由大师发明钩镰枪,时至今日,已成荆南战船之上的钩拒。   退,则钩之,进,则拒之。   而现在,它们便是要让孙坚的大船前进不能。   楼船与艨艟的激烈相斗之间,载有鱼人的小船也在无声无息之间,来到了这波浪翻腾的水上。   箭矢、木板砸入水中的一处处动静中,当然让人很难发觉,就在此刻,还有一批人也跳入了水中,手执铁凿,向着楼船的船底扑去。   而那艨艟依靠着钩拒,与楼船密不可分时,也另有一条条云梯抛上了楼船,由攀援好手,如同攻城一般向上攀爬而去。   哪怕明知道他此刻的声音绝不可能被那江上的混战双方听见,黄祖依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快,给我擒获孙坚!”   就该这样,让他在露面的第一时间,就陷入这样的上下左右遭人围攻的窘境!别以为有点钱财打造出楼船,就能真觉得自己拥有了一支水师!   可孙坚眼瞧着那先行出动的十余艘楼船,被闻着血腥味蜂拥而来的“鲨鱼”包围,听到从船底传出了铁凿铿锵的响动,又见远处岸边的敌军欢呼乱舞,并未感到有一丝半分的紧张,反而放声大笑了一声。   他紧握着手中早早准备好的绳钩,在船上士卒的注目下,一如每一场战事中他所做的那样,第一个跳了下去,扑向了其中一条斗舰。   他手中的大刀借着这一纵的巨大冲击力,悍然撞开了两名手握钩拒的士卒,断开了这条艨艟与大船的相连。   孙坚的动作简直太快了,快到弩厢之中本已蓄势待发的士卒,都没能及时调转弓箭的方向,向他发出致命一击,便已见到,这江东猛虎蹬蹬两步,一个回身翻入了舷窗,大刀挥舞的银芒不带半分迟疑,转眼间已是血光四溅。   他一脚踹开了人,挡住了其中一支发出的利箭,仰仗着身上的皮甲挡住了另一只,不见动作有任何的停顿,就已一把抓住了一名船中士卒的衣领,举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猛虎怒喝一声:“来!”   来!   那显然不仅仅是对这些群聚而来的贼子,发出了一句咆哮一般的挑衅,更是他对自己部将的呼唤。   韩当、祖茂各自率领着士卒,效仿孙坚的行动,一个个跳向了小船。   虽有数人没能站稳,落入了水中,又有数十人未能躲开敌军的箭矢,被一箭命中,翻入了冰冷的江水中,但更多的人,都如孙坚一般斩断云梯,挑开钩拒,提刀砍杀,抢占了艨艟的船舱,夺过了那船桨。   抢过了,一艘艘艨艟战船,而舍弃了楼船。   跳上楼船甲板的宗贼联军士卒,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感到庆幸,他们的登船围杀计划,好像并没有遭到太多的阻力,就已骇然地察觉,在这先行一步的十数艘楼船上,本应有数千士卒,现在却充其量只有六百人。   他们在那披甲执锐的孙坚带领下,呼和出了数倍于人数的声势,也成功让这楼船之上,挂满了意图吞吃猎物的“鲨鱼”。   而紧随着的,也不是楼船宁可冒着损失,也要杀出重围,在经历了第一道折损之后,遇到岸边等候着的敌军,而是孙坚一声“走”字出口,他所乘坐的艨艟便已在船桨的发力下匆匆急退,挣扎着向外离开。   黄祖在岸边相隔着太远,还无法在即刻间察觉到孙坚的用意,可他已发觉这船只扭打的局面颇为古怪,近乎本能地向前走出了一步。   也就是在此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下属一把抓住,随即就有一道变调的惊呼,霍然响起在了他的耳边:“黄将军!你看那里!”   看哪儿?   黄祖被这一扯,回头向着下属示意的方向看去,忽而瞳孔一震。只见在东面,忽然飞速地行来了一队大船,向着此地行来。   船队之上张扬的旗幡间,一个偌大的“刘”字扑面而来,昭示着来人正是那为洛阳朝廷敕封的荆州牧!   黄祖脱口而出:“怎么回事,他不该从那边来的!”   船只的运送何其不易,没有什么扛着船只绕远路的说法,所以刘备若要将襄阳打造的船只送到大江之上,只能是从汉水径行!   可是,汉水入江之地,夏口的位置,明明是他让人严防死守的地方,怎么会让刘备钻了空子呢?   他怎能从东面袭来!   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给黄祖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当这一支浩荡的船队冲撞过来的时候,在那一众交战的航船中,有一批艨艟或是向南,或是向北,避让了开来,只留下了因钩拒来不及撤回,云梯来不及撤回而扭结在一起的战船。   逆流而上的战舰依然不减来势汹汹,铺天盖地的利箭,也在此时肆无忌惮地向着前方飞射而来。   攀上楼船的士卒接连惨叫着,试图躲避开这些要命的箭矢,在敌军的船上找到能让他们躲藏的掩体,可当他们退入船舱之中的时候,不仅没看到此地放有任何的武器储备,反而只看到,他们在惊惶之中碰倒的箱子里,翻倒了一个个的油罐。   “不好!”   “走!”   “快!离开这船!”   相隔六十丈外,周瑜举起了令旗。   士卒举火为箭,向着巨大的楼船标志射来。火焰霎时间燃烧而起,烧在了这一艘艘出行前就浸了火油的大船之上。   又从大船,烧向了周围来不及退出的小船。   偏偏最有可能在这样的进攻面前被波及的孙坚,早已带人抢占了敌军的航船,不仅避开了水鬼凿船,还恰到好处地让开了这一波火势,继续向着岸边掉头而去。   黄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刹那翻覆的局面,却还是一把捏住了手心,发出了一声大喊:“慌什么!我们在岸边,别让他们靠岸!”   船只的交手,在短短时间内又是有战船易主,又有援军东来,确实是让孙坚大占上风,但别忘了,孙坚要的是渡江,而他黄祖要做的,只是将人拦截下来!   船可以渡江,人却必须死在岸边。   他也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好消息。孙坚能做出这交换航船的事情,正是因为他带的兵马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想在河岸边站稳脚跟,铺开阵仗,就没有这么容易。   “拦住他们!”黄祖为了重振士气,甚至身先士卒地抓起了长枪,只为了等孙坚的船只躲过了沿岸的弓弩,真靠了岸后,能由他来杀退这可恶的敌军。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阵骚乱,忽然自陆上的东面袭来。   “敌袭,有敌袭!”   “是敌军!”   “……”   黄祖大惊,愕然向着陆上的东面望去,就见在那个方向,忽然扬起了一阵异常醒目的沙尘,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就在孙坚从水上撕开了一道缺口,杀向岸边的同时,又有另外的一路人数不少的队伍,从东面袭来,冲向了他这联军的侧翼。   从突然杀来的阵仗看,那绝不可能是如先前夜晚的骑兵一般,仅有五六十人的小打小闹,而是起码有千人,响应着水上的进攻,发起了凶悍的攻势。   而敦促着他们动手的信号不是别的,正是前方江上点燃的大火!   但最令黄祖意想不到的,还不是这两路不该从东面前来的兵马,而是被派遣过去探查情况的士卒惊恐着来报的消息。   “黄将军——黄将军不好了!”   “把话说清楚一些!”什么叫黄将军不好了,他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吗?   可下一刻,当士卒答复说出的时候,黄祖的脸色也瞬间变了颜色:“领兵的人,是关羽。”   “你说什么?”黄祖难以置信地扯住了对方的衣领,厉声问道。   他险些以为,是士卒看错了关羽的立场,于是有了这样的误解,比如说,关羽不是来袭击他们的,而是在发觉了敌军偷渡的情况,从夏口匆匆带兵前来支援。   可还没等黄祖把这话问出,也没等士卒再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他的眼睛就已经看到了真相。那驰骋于战马之上的高大男子领兵杀来,与另一名年轻小将各取一路,无需夜色遮掩,也已将东面的宗贼联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关羽手中,也已不再是那把黄旻赠送的兵刃,而是另外一把显是更为趁手的神兵,助力着他一路杀至此地。   人,仍然是那个人,可他举起的偃月长刀,已是换了一批对象!   黄祖大怒:“关羽!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孙坚渡江之战中,他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关羽是什么人?那是他信任倚重,留守于后方的将领,而他就是这样报答自己的?   惊人的怒火,在这一瞬间烧得比江上的火还要旺盛,又因被人背叛,恐怕也丢了夏口的惶恐,黄祖的声音,竟然盖过了敌军来袭的马蹄声,和交战引发的动乱,直传入了关羽的耳中。   可面对这句质疑他为何背叛的问话,关羽面不改色,横刀立马,顺手又斩落了一名杀至面前的敌军,用着完全不弱于黄祖的声音答道:“关羽只知忠心汉室,效忠州牧,不知有何效忠江夏黄氏之事!来此,不过擒贼杀敌而已!”   不过——   杀敌,擒贼而已!   他将话说得简洁,却无疑是一把利刃,刹那间捅进了黄祖的胸膛。   甚至因他说得太过坦荡,直把黄祖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好!好!好一个关羽!给我杀!”   他艰难地大喝出了三个“好”字,领着身边的精锐,便向着关羽拍马杀来。   在这对峙的霎时之间,黄祖甚至忘记了,开战之前,他满心满眼最想做的事情,莫过于将孙坚拿下,先杀这个惯于拼杀在前的莽夫,只想宰了关羽这个可恶的叛徒。以至于他竟未能看到,就在他有所行动的同时,孙坚所乘坐的艨艟战舰,已是迅疾地抵达了岸边。   这位甲胄在身的将领正值武将的当打之年,根本没因先前的一番拼杀有损气力,反而像是被他身披的染血甲胄助长了威风,毫不迟疑地跳下了船来,提刀砍向了面前的拦路之人。   “黄将军!”这一路宗贼的首领,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对黄祖的呼喊,可是当他转头看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东面大乱的军势中,黄祖杀奔关羽而去的身影。   看到与关羽同来的,还有一位少年将军所领的队伍,已是凿穿了人群,与孙坚一样,向着他扑来。   孙坚步战提刀,来人纵马提枪,却几乎是在同时,扫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庇护,把武器穿过了他的胸膛。   “父亲!”孙策惊喜万分地打量了一番孙坚,见他除了在甲胄上还扎着一根忘记拔出的冷箭,几乎没受什么伤,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高兴过这一阵,他就看到孙坚竖起了眉毛:“你愣着做什么?杀黄祖啊!你若是找不见人,你那战马给我用用!”   没看见吗?此地的宗贼联军根本就是一盘散沙,若是没了黄祖,更是一群废物。现在他们先夺夏口,后来渡江,陆路水路全部合兵一处,敌军之中已是人心惶惶。若能杀了黄祖,其余人等,不过是能被随意砍瓜切菜的废物。   要争战功,也是先杀黄祖!   这小子先前争功争得积极,怎么现在就这么蠢呢?   孙策:“……”   他无语地一拨缰绳,调转了马头,直扑黄祖而去。   正如孙坚所想的那样,在东面忽然有敌军来袭,让军中大乱的时候,倘若黄祖能来得及把此地的兵马组织起来,告诉那些宗贼头目,此刻的情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能勉强挽回颓败之势。   可偏偏他已被夏口失守、关羽反叛的消息彻底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取了关羽的性命,让他麾下之人看到,就算他真是识人不清,他也有料理叛徒的本事。   若关羽只是个寻常的卧底,说不定他还真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嘛……   张飞提矛而来,仰仗着先前杀来过此地的熟悉,纵马轻快,直惊得黄祖的护卫本能地便想要后退。   然而在他们的对面,不仅张飞在进,关羽也在进!   他此刻已再无需有任何一点留手,无需向人解释他这一身惊人的武艺是如何练出,只管纵马提刀,直劈那含恨回击的黄祖。   一股惊人的巨力,自眼前的长刀上袭来,险些把黄祖手中的兵刃就这么直接震飞了出去。   他大喝一声,试图依靠着这个信号,让身边的亲卫一拥而上,拿下关羽。   却不见在他的后方,孙策目光一亮,捕捉到了这一处空当。   唯恐张弓搭箭已有不及,错过了这天大的好机会,孙策直接抓稳了手中的长枪,夹紧了马腹,稳住了身形,随即将手中的长枪一掷而出。   数十步的距离,对这把如同箭来的长枪,也不过是转瞬即至。   风声呼啸。   当黄祖惊闻背后的骇人声响,意图退避开来的时候,他等到的,却是关羽狠狠自他头顶劈落的一刀,迫使他停在了原地,也被那一支磨尖的长枪贯穿了胸膛。   作为武将的战场默契,哪怕此前只与孙策合作过一次,黄忠也在瞧见了孙策这雷霆一击的刹那,调转了手中的弓箭方向,一记重射,“啪”的一声击断了远处属于黄祖的帅旗。伴随着的,还有张飞一声令人肝胆尽丧的呼喊:“喂——黄祖已死,还不速速投降!”   “州牧有令,只诛首恶,从者不杀!还不——速速投降!”   这震天一般的响声里,原本交战在一处的人群,都几乎有着片刻的安静。   而后,又炸开了更为嘈杂的各种声响。   交战声也又一次响了起来。   一名早在孙坚登岸时就已往后退去的贼匪,此刻更是崩溃地抓住了同伴,满脸都写着该当怎么办的惊恐。“黄祖死了,他死了!”   那不仅仅是黄祖的帅旗倒了下去,更是黄祖的尸体,连带着扎入他胸膛的长枪,都被一并挂上了本用于巡视敌军船只的望楼,展示在了远处的宗贼联军眼中,让本就大乱的军中,仅剩的士气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另一个问题,已彻底取代了先前的“拦截敌军战船,杀死孙坚”的口号。   黄祖死了,他们怎么办?   谁知道朝廷对于首恶的界定是什么?   那黄祖身为反抗朝廷,聚集叛军的领袖,自己倒是因为陷入战场太深,被这么快斩杀,他们呢?   他们剩下的人呢?   在这极度的惊恐之中,他们甚至都未看到,在江面又一次纵火的周瑜与刘备郭嘉等人汇聚到了一处,也已逼近了岸边,代表着此前分作了两路的兵马,终于重新会合到了一起。   还是会合在了这大江的对面,抵达了荆南四郡的土地上。   “荆南四郡,本是汉土,岂容这一众贼人妄图让其独立在外。” 刘备面色沉沉地看着这些让人不难猜测是如何召集起来的私兵,心中愈发理解,为何陛下这样和善的君主,都必须在送抵荆州的诏书中,写下那样一个斩钉截铁的“杀”字。   “是啊,所以这诛杀各方宗贼头目之事,务必办得果断干脆,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走脱!”郭嘉在旁回道。   幸好,黄祖已死,敌军已散,渡江之后,其余种种都不再有难处,他们必能速速平乱,也能尽快把这迟到许久的好消息,送到陛下的面前!   他刚想到这里,又往战场上看了一圈,只觉举目所见,都是陛下的臣属大展身手的振奋场面,更是将嘴角上扬了几分。   可忽然之间,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忽然神情一凝,“咦……孙将军呢?”   他说的,不是那正换了把武器奋力杀敌的孙策孙将军,而是领兵渡江、身先士卒的孙坚!这一转眼之间,怎么就不见了孙坚的身影?   好在,郭嘉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就见有士卒冲了过来,报信道:“孙将军说,此地战局已定,为防有人走脱,他先带兵去追杀了!”   郭嘉和刘备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哈哈哈,好一个有人啊!”   还能是什么人呢?   三日后,便自西边传回了战报,孙坚临阵斩杀长沙叛贼苏代、贝羽,尽了他作为前长沙太守应尽的义务。   他说此二人反叛,不过小事而已,果然不是一句虚言,现在也正是由他,解决了这一路失去黄祖援助的长沙叛军。   也就是在这三日之间,其余诸将已带兵疾驰,连杀数十路逃窜的宗贼,令原本不曾参战的占山霸水之人,都走下了山头,走出了山谷,走出了水泽,背负着荆条,出现在了刘备这荆州牧的大营之外。   ……   毫无疑问,他们现在知道,荆州,到底是谁的地方了。   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第108章   那是大汉天子刘秉所统辖的天下。   当今圣主,也已与先帝大不相同。   不对,应该说,就连先帝都知道,荆南为汉土,出了观鹄这样的逆贼,需要派遣将领来解决,更何况是正欲重定天下的当今陛下!   郭嘉打眼朝着外面看去,还隐隐约约能听到这些负荆请罪的人说出的话。   一人膝行上前,被戍卫的士卒拦了下来,维系着那跪地乞请的姿势,着急忙慌地为自己辩解:“还请让我等见一见刘荆州,陈说情形。我等虽有不遵汉律之过,却也并未响应黄祖乱贼啊!”   “正是正是,先前消息不通,不知州牧已至,未知政令已抵荆南,这才……这才弄出了这些误会。”   “我等哪有这样的胆子谋逆啊!”   可不是吗?他们觉得黄祖这边参战的人够多了,干脆就不来一并搅风弄雨了,只等着黄祖等人战胜那位荆州牧,再出来坐享同盟之利。谁知道黄祖如此无能,不仅被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还没让对方损失多少兵马,现在眼看着又要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骨头是硬的,脖子可是软的,那膝盖也自然只能软一软了。   只希望这位州牧能看在他们确实只有点旁观的本事上,放他们一马。   郭嘉远远看着,抱臂冷笑:“没有谋逆的胆子,却有抢占田地、聚众成贼的胆子?要我看,他们今日说是负荆请罪,还不如说是想看看能否法不责众。”   “奉孝觉得该当如何?”   郭嘉答道:“荆南宗贼之间的联盟已经被彻底剪除,正是重整四郡秩序的大好时候,今日来的这些,且先磨磨他们的性子,再抓几个刺头清算罪状,至于清算的凭据,就按洛阳正在重定的新律吧。”   “此外,”他朝着刘备拱了拱手,“还要劳烦使君走访乡里,收容战后流民,奉行怀柔之策了。今日战果,您也可以向陛下报喜了。”   怀柔,是向荆州子民的,而那雷厉风行的手腕,自是对着这些自视甚高的宗贼匹夫!   “不过……”郭嘉忽然顿了顿,面露沉思。   “奉孝有话,但说无妨。”   “我见那荆南宗贼之中,有人坐山观虎斗,想到了一个人,还请使君不要见怪。既要令人自荆州向北送一封信给陛下,是否还应该往北方送出另一封信?”   郭嘉的目光与刘备相对,不难看到,对方的眼中有着一瞬的恍然,已是意识到了,他说的这封信,是送给什么人的。   “你说的……”   “公孙瓒公孙伯圭。”郭嘉给出了答案。   “先前,您因陛下的缘故赴任河东,立足未稳之际,自当先协助陛下夺回洛阳,夺回荆州,来不及联络旧友,但如今有平定荆州战功在手,欲请旧友前来洛阳朝廷归顺,也就顺理成章了。莫非,公孙瓒仍要接着董卓挟持陈留王给出的那个奋武将军官职,或是与袁绍一样,想要扶持幽州牧刘虞?”   刘备连忙为公孙瓒解释道:“他虽心高气傲,但与刘幽州向来不睦,并无袁绍之心。此前……”   他说到此,微微停下了声音,自己也意识到,公孙瓒始终未向朝廷表态的行为,并不能全用幽州路远来解释,确然也有不妥。在朝廷向辽东相问之前,他确实该当写一封信去问问公孙瓒,他到底在想什么!   若能用荆州凉州之事为例,劝得公孙瓒来朝,那也不辜负了先前公孙瓒对他的收留之恩。   这报喜奏折,与规劝公孙瓒的书信,都该即刻动笔。   当然,这报喜,也不能全由他一人来做。名义上,他这荆州牧为主,孙坚这破虏将军为辅,但此战,孙坚孙策战功卓著,也合该写一份向陛下上报的奏疏。   ……   孙坚抓着笔杆,头大如斗。   打仗这种事情他熟练,杀人更只是一刀的事情,这写战功上报一事,是不是也太为难他了?   不错,他不像张燕一样大字不识,还得由陛下亲自劝学,但他打黄巾的时候战报是朱儁写的,打平天将军的时候自有桂林郡太守为他上报,现在才算是真得由自己来写这份战报。   若是陛下和先帝一般混不吝的,他也就没那么纠结了。   偏偏陛下是个明君,那他这战报,是该怎么写?   “照实了说不就行了?”孙策显然不能理解父亲此刻的咬牙切齿,半个字也憋不出。可别叫其他人看见,英武非凡的孙坚孙文台将军,现在是这个模样。   “你懂什么!”孙坚一瞪眼,“荆南四郡,占了荆州半数往上的地盘,我们现在打过江来,但要真正扫平四郡,起码还需数月。陛下毕竟年轻,若是瞧见我们渡江容易,杀敌数千,会否以为即刻便能返程去打董卓。我倒是不在乎去关中再捞一份战功,只怕陛下落人话柄。但若是往少了报,又不是我孙坚的作风!”   他是什么人?连荆州刺史都敢杀的莽夫!怎会舍得少报一字半句自己的功劳。   周瑜闻言就笑了:“孙将军何必担心据实以报,会令陛下错误估算局势,提前发起向关中的进攻呢?我猜,陛下亲自往凉州一行,也并不是为了抢先一步从凉州突入关中,只是因凉州局势复杂,需要看到天子的态度。陛下身边有诸多文臣武将协助,早非昔日流落河内情形,荆州军情上报,也必有人为陛下谋划估量的。”   孙坚以笔杆敲了敲脑袋,笑道:“好好好,若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还得是公瑾这样读过书的,把话说得明白。伯符——”   孙策摆手答道:“父亲您放心,我会多交些这样的朋友的。”   孙坚一梗,怒道:“我说的是让你多交些这样的朋友吗?我说的是让你听从陛下的劝学建议,好好学学……”   孙策把砚台托举到了孙坚的面前:“您不是要据实来写战报吗?劳烦父亲,把孩儿一枪戳死黄祖,写得多有大将之风一些。”   孙坚:“……”   他沉默了片刻,无语地把手中的笔戳向了砚台:“少在这里得意,要不是我提醒,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抢到这份战功呢!”   早知道就不提醒孙策这一句了,直接抢了他的马去,省得他在这里得意忘形。   “你若无事,赶紧去写一封信给你母亲,让她速从扬州搬回来,好让我等重聚荆州。”   孙策机敏地后撤了两步,正避开了孙坚甩开的墨点:“这话还用父亲吩咐?我早就让人去办了。正好,您要斟酌字句,谨慎从事,我就出门剿匪去了!”   “你……”   孙策哈哈一笑,转头就走,顺手招呼上了孙坚还想借用来商讨措辞的周瑜。   这剿匪之说,也并不是一句托词。   今日确是关羽张飞相邀,一并去找一路关起门来当乌龟的宗贼麻烦。   该说不说,这联手渡江之战,不仅打得痛快,还让他们这些此前未有过配合机会的人有了联系。正好大家都出身不高,也不乐意把话藏着掖着,倒是混出了些交情。   杀黄祖之时的默契,更是让孙策对刘荆州麾下的两员大将印象大好。   现在,这不是又多出了一个话题吗?   这二位头上有刘备,把那些和洛阳朝廷往来的差事都包揽了过去,他上面有孙坚顶着,也大可放肆些办事。   他提枪向前指去,眉目神飞:“关将军,张将军,今日无事,咱们比一比如何?也好在陛下自凉州折返洛阳之前,再收到几份喜讯!可不能叫陛下眼中,只剩了那些征战凉州的将领!”   张飞连忙应道:“好!你说说看,该如何比?”   “就比——”   ……   那荆州刚刚结束大战的土地上,局部的战事在有条不紊地展开。像是已经到来的夏日热浪丝毫也不影响士卒的的平乱行动,反而让他们更有了尽快完成扫荡,还荆州以清平的动力。   而因消息的传递并不那么及时,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秉已不在凉州了,而是转道折返了司隶。   自凉州途经并州重抵河东,经由这往来两月的缓冲,此地曾遭疫病的迹象,好像已经完全消弭在了草木繁盛的夏风当中,以初次离开大汉边境的马超看来,这里和凉州实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哪似边地荒芜。   这年轻的小将浑然未觉,陛下把他带走,是为了把他和马腾分开,以免这父子二人在凉州的势力壮大,被羌人裹挟着作战,而是挺直了胸膛,一边把这司隶美景落入眼中,一边想着陛下说的话。   他说:“凉州武学,要培养的不仅仅是在凉州这弱肉强食之地走出来的武将,也是能通晓朝廷律令,知晓朝廷征战方略的大将。孟起要收集的,就不仅仅是西凉各方羌部的建议,也要先亲自来京师长长见识,方能不做那井底之蛙。”   这话说得实在没错。他马超来过了洛阳,便不是只见过边地风光的粗鄙之人!何况,没听到吗,陛下还有一句话呢。   说如今朝廷各处都在重建用人之时,就连陛下自己的仪仗,都是临时重建的。   这临时重建就能士卒着甲,纪律严明,已让马超大觉震撼,但他更在意的,还是陛下的另一句话,说的是他马超仪表堂堂,正适合先在御前行走,做个金吾卫的统领。   陛下夸他长得好,武艺高呢!   吕布算什么?迟早有一天,他要让那句“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变成“马中赤兔,人中马超”!   刘秉隔着车帘,瞧见的就是马超不知想到了什么愈发神气昂扬的样子,忍不住摇头失笑,估摸着他也还没意识到,现在并州凉州这两路边地武将暗暗较劲、良性竞争,也是刘秉想要看到的情况。   “陛下……?”司马朗低声喊道,让刘秉收回了向外看去的目光。   “你继续说。”   司马朗道:“陛下希望籍田属采办的鸡鸭牛羊,已陆续送来。鸡鸭……”   “那些不用你多管,朕既已回来了,袁术也该尽早走马上任,管好这些治蝗利器。”   “那就说牛吧。朝廷合计采办耕牛六千头,其中两千头用于朝廷军队屯田,余下的四千头,已按照陛下所说,向外张布公告,凡司隶百姓都可向官署申请租赁,用于耕田犁地,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白。”   “你是觉得,我们这般费心劳力,也很难因这份投入,多得到多少赋税进账?”   “是。”司马朗回答道,“按说,河东原本用于开采盐田而打造的盐铲,被运送了一批来到洛阳,可供给洛阳家业被烧的百姓借用,已是陛下广施恩德了,春耕之时,有铁耙荆耱犁地整土,有朝廷令工匠打造的耧车协助播种,又改造了毕岚生前所造的翻车用于灌溉,已做得够多了。现在陛下还将牧鸭与养牛之事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会否……过犹不及?”   刘秉听得明白司马朗话中的意思。他是担心洛阳的百姓以为当今陛下对百姓有愧,为了尽可能填补先帝犯下的错误,于是各方包揽,处处尽心。可这样的包揽,有些时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当然,若非司马朗几乎是陛下流落乡野之后的第一位文臣,他也不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一句担心陛下失了方寸的话。   “朕明白你的顾虑……朝廷不止有司隶的土地,就像朕先前要亲自前往荆州一样,还有其他各州尽在治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这些好处都只由洛阳百姓享受了,像是马超这样的边地武将来到洛阳,又会想什么呢?若是处处包揽,让洛阳百姓误以为可以坐享其成,那也同样不是朕想看到的情况。”刘秉拧着眉头,徐徐说道。   他也毕竟是第一次当皇帝,有时候难免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地倾倒在人前,看看能否在这个天灾人祸频频的时代,帮上些忙。   可正如司马朗所担心的那样,他可以帮扶百姓,但不能,什么都帮。   刘秉的脸色忽然轻松了几分:“伯达也不必如此担心,起码到目前为止,还远不到过犹不及的地步!”   “可那牛与鸭……”   “洛阳才遭遇了董卓乱政,纵火烧城,百姓不止苦于连年天灾,还因大火损失惨重。越是这样的时候,朝廷也就越应该将不稳定的支出承担在自己的头上。就拿治蝗来说,朕不能下旨,勒令每家每户都主动饲养鸭子,由鸭子食用蝗虫,只能由牧鸭校尉来统一养殖。牛也是同样的。”   “原本养得起牛的人家,未必愿意在此时冒着遭人劫掠的危险,继续养着这一份行走的财物,原本的贫户也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份这样的支出。这种大手笔的调控,也只能是由朝廷来做。”   “伯达若是担心此举影响太深,倒也容易!再对外增补一句话,就说这朝廷出借耕牛之事,仅限于灾年,其他的时候要用于均输调度,如何?”   对刘秉来说,以国家角度宏观调控,简直是脱口而出的话,听在司马朗耳中,却又忍不住在心中一声轻叹。先帝自民间加征重税,打造铜人,只为将财富聚集在手中,以供赏玩,到了陛下这里,同样是天家凭借着清算叛逆,聚集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却是用在了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他拱手答道:“陛下圣明。”   “我猜,陛下早年间没少看《管子》。”司马朗下得车来,与卫觊各乘马行在车后时,顺口说道。   “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府不争货,藏于民也。陛下说的外法内仁,也尽数显露在此了。”卫觊点了点头,开口答道。(*)   以洛阳这两月间,虽无陛下居中指挥,也如期推进的租赁耕牛,分发农具等事,更能看出,陛下重回帝位时日虽短,朝臣们受到陛下的影响却不小。   他刚说到这里,忽见前方的马车被叫停了下来,他也随之拉住了缰绳,停住了马蹄向前的脚步。   再向前看,就见陛下跳下了车,信步向着官道旁延展的田地走去,似是要亲自看看近来洛阳官员之中有无阳奉阴违之人,看看这重新生于洛阳的田中作物,是否茁壮繁茂。   日光泼洒在陛下负手缓缓而行的背影之上,让人忍不住即刻跟上陛下的脚步。   不过这令人忽觉宁和的巡视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刘秉蓦地抬眸,向着南方望去,自觉自己并未听错,在风中送来的,是孙轻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也果然看到,孙轻这被规劝着留守在此的家伙策马行来,卷起了一路的烟尘,见陛下身在田间,连忙跳下了马,脚步匆匆地赶来。行到近处,就见他满头都是因赶路而沁出的热汗。   “这么着急做什么,最迟还有一日,朕就回洛阳了。”   孙轻喘了口气,连忙答道:“战报这种事情,能不急吗?陛下——”   他目光炯炯,满脸惊喜:“您说巧不巧,您说将要回来的消息一至,荆州那边就传来喜讯战报了!”   “我看看。”刘秉伸手,孙轻就将那两份捷报,送到了他的手中。   那确实是喜讯!荆州攻克黄祖,打过江去,行将平定荆南四郡的喜讯!   刘秉逐字逐句地看,心中也难以克制地涌起了一份欣喜。   刘备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荆州北部从容处理了春耕后,因他发出的诏令,发起了向荆南征讨的行动。在与孙坚两路会合后,又继续分化整治那些荆南望族与宗贼,必要趁此机会,整顿荆州多年弊病。有郭嘉和蒯越蒯良协助,最迟在秋收前,能够初见成效。   而孙坚的这封奏报,就更像是对渡江之战的战略总结。一路,是他所率领的楼船队伍,吸引黄祖等人的注意,一路,是刘备孙策等人领兵,接应关羽在夏口处充当的内应。从里应外合到两路合击,直取黄祖和苏代等叛贼的性命。   孙坚的据实以告,还真是从将领的角度,把这渡江之战的一路路进军,一次次过招,都精准地表达了出来。   饶是刘秉只能在此地看着这份战报,都仿佛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战场之上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又是怎样的振奋人心!   这群在原本历史上无缘配合作战的人,现在竟因他的缘故,打出了这样一场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战役!   在看到那赤壁的地名,看到江上纵火,看到黄祖因前后夹击而死,宗贼非死即逃,望风归降的时候,刘秉更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大赞了一声“好”。   一句诗词,也在这一刻,蹦入了他的脑海中,正是那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只恨他虽然骑马已掌握得不错,却终究不能亲自在战场上驰骋,便仅能从部下送来的书信中,窥见这些英雄人物的风姿。   哎,等等……   光是书信怎么够,一想到后世可能不知道何为关羽舍身卧底,孙策投枪杀黄祖,孙坚水上夺船,只知朝廷兵分两路,会合渡江,他就觉得大有不妥。   孙轻也就忽然看到,陛下欣喜异常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如今洛阳……是不是没有史官?”   后汉修编史书的常驻官员,一个是兰台令,一个是校书郎。   但兰台令,因洛阳大火的缘故,被刘秉安排去修书了,校书郎则暂时无人出任。再算下去的话……   “先帝在世时,着令蔡公、卢公、杨公、马公几位大儒,修编《东观汉记》,也就是我后汉的史书,可是他们如今,都在长安。”   都被董卓劫走了。以至于洛阳,确实没有史官!   孙轻并不完全听得懂陛下的遗憾,但一听这句“都在长安”,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吗?   他连忙回道:“陛下如有吩咐,我等即刻攻向长安,把他们全抢回来!”   一见刘秉转来的目光里写满了无语,他脸色一变,改口道:“我是说,把他们全救回来!”   刘秉摇头,忍住了因为孙轻这话生出的笑意:“……朕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抢回来救回来的,和他顺着这战功记事想到的,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是想说,如今洛阳并无史官,我们是否正该顺势培养出一批自己的史官?”   孙轻一愣,就听陛下继续说道:“就如今日,司隶田地间五谷生发,欣欣向荣,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可这样的情景本无需记载于史册中,因为大多执笔之人并不知道草木是如何生发,田地又是如何耕耘的。”   “凉州之战,并州武将大显身手,荆州之战,孙刘联军各展所长,但这些将领虽比之黑山军来历稍好,却仍是出身草莽,难得文人青眼。”   ……   “或许,朕需要一批新的史官。” 第109章   “新的史官……”孙轻听得耳边嗡嗡回响,本能地又重复了一次陛下的话。   他说,往日的史官,看不到五谷生发,百姓温饱,也未必看得到,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背后,有多少底层将领的辛酸苦楚。   既已重定江山,为防朝廷无人可用,官员都是重新选拔出来的,为何不能连史官也重新培养一批呢?   如果说陛下为了记录下荆州平乱、凉州除贼战事中将领的英姿,想起朝廷当下史官的空缺,已让人倍觉感动,那么,这一番增补的话,对新一代史官的考量,就真是让人心神动荡。   “对,新的,能把更多应该被记录的东西写下来,让后世以史料的方式记住它们的史官。”   刘秉迎着田间的一片青葱,继续说道。   其实最开始提到史官的时候,他还真就只是出于名场面打卡的想法,希望这个削弱版的赤壁之战,就算有可能无法变成演义里精彩绝伦的过招,也能让人记住这些为定太平而奋不顾身的将领。   但他越说,也越是觉得,这个新时代史官的选拔,真有其必要性。   “甚至有可能,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此次赤壁之战的将领表现,还有此战之中的小卒,能把这一代战争中的伤亡情形也一并记录下来,记录下冶铁技术、打造武器甲胄的技术。”   “看到的也不仅仅是洛阳的土地重新恢复作物生长,也把这一代的农耕技术用更为详实的笔触记录下来,留到下一代以便查阅。”   “朝廷近来指导军屯精耕细作,用的还是前汉的那本《泛胜之书》吧,但是从前汉到如今,相隔百年,百姓之中又有多少经由实践测试出来的新发展呢?它们都没法脱离口口相传的传播途经,达不到更多人的面前。可若是记载于史册,就算经由战火纷乱,到了下一个朝代,这份东西总能被保留下来吧?”   “这史书也未必只能束之高阁,大可以展示给天下人看,但凡有功,便可彪炳史册,留名千古!”   刘秉隐约记得,历史上其实是有这种把当朝国史展示出来引发血案的,但他一个本来不是皇帝的人坐上皇位,对前朝几位皇帝的历史又没什么讳莫如深一说,现在对自己的身份也已问心无愧,史官还少一份安全隐患呢。   怕什么,尽管去写,大胆而又详实地去写好了。让文臣武将都看到,朝廷不仅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还会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名垂千古。   “这第一批史官……”   “先从应招贤令而来的人中暂挑两人,任校书郎一职,再从民间挑选有识之人,专门培养吧。”   刘秉缓缓用这份收拢起来的战报,敲打着手心,心中暗道,这么一看,还得早日在洛阳重建官学才好。   这官学虽然建立得要比董卓在关中的那一座要迟,但却起码有三处领先于对方。   其一便是这选拔民间贤才为史官,刻画一幅自下而上的图景画卷。   其二,也是刘秉早前主持河东大疫后所想,该留华、张二位神医在中央,于官学中增设医科。   其三,相比于依靠着大儒之名,将人吸引来此听讲就学,刘秉更希望这官学之中钻研的是经世济民、致用之道。   这官学之中招收的,也就不再是仕宦之后,而是另行一套标准,筛选出有向学之心的人。   “就这么办吧?”   “陛下,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孙轻眼神发亮地跟上了刘秉的脚步,总觉得这个从民间培养史官这事真是无比适合他。别的有没有记录到位不管,陛下从无到有的发家历史,他保证绝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刘秉脚步一顿:“你什么你,朕近来往返凉州与司隶之间,还没问呢,你这字新学了多少?”   孙轻一阵沉默:“……”   这个,这个问题嘛……   “陛下,我可以解释的!”   ……   “连皇宫都还没重新修建,在官舍建完之后,就先重建太学了?”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坐在道旁歇息,与同伴听着一旁歇脚的商人交谈,不由面露几分讶然。   他问话的声音大了些,顿时引来了距离他最近那人的注意。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见他虽是身着长衫,却手掌上满是老茧,不似什么正统士族出身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先对其多出了几分亲近。   “你不是听到了风声,来做这第一批太学生的?先前,陛下对一众黄巾出身的将领劝学,洛阳就在传,待蔡师重新整理完毕了书籍,填充太学书库,便是此地要重建的时候,说不定也不再拘泥于门户之见了。有些自知学问不足的,没去参与选官的考核,就在洛阳周遭盘桓,只等着太学重开呢。”   年轻人回答得老实,甚至在这商人看来,不知为何还有几分窘迫:“还真不是因此前来的。”   一旁同行的人干咳了两声,试图转移开话题,向这商人请教道:“那不知,这太学重建后,要如何入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约莫还是要先多读过几本书的吧。”商人摇头答道,“不对,也不好说……此次太学重建,陛下让人放出了风声来,说有两类学生,在入学时的要求,可以没那么高。”   “一类,是从医的。张仲景先生,你们知道吗?”   听那商人操持着荆州口音,年轻人答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们虽是豫州颍川人士,但刚从荆州南阳来的,听过这位名医的传闻。听说他常为当地百姓看义诊,救活了不少人,竟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字,把他请到司隶来了。”   商人一拍大腿,对于家乡的名人被外州人士得知,大觉兴奋:“正是正是,这位神医在司隶,与那华神医联手,解决了河东河内的疫病,陛下大喜,便说要为传扬医道尽一份心,在太学增设医科。若是有些医术功底,或许也不需读过那么多书,也能入太学了。”   年轻人和同伴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这条门路虽说正如这商人所说,放宽了不少限制,但并不适合他们。   二人都是游侠出身,平日里也就能在打伤了人后处理处理伤口,如何能转道学医去?   商人瞧见这两人的小动作,笑道:“别急呀,另一条门路听上一听也不迟。陛下还要一批新的史官,记录朝廷与民间各处,上至朝堂,远至边陲战场,甚至是田野耕作,都要一应记录在册。我们都在猜,是董卓在洛阳放的这把大火,对陛下影响不小,宁可不放过细枝末节,让百姓都获知,也绝不要再有这种众多记载付之一炬的情况了。”   “若不是荆州的捷报刚传回洛阳,我又能送一批新货往荆州兜售,别说,我还真挺想去的。反正洛阳骂先帝的那么多,也不见陛下把人抓到牢里,可见在陛下手底下做史官也没那么危险,那我可就多的是东西想记录了。”   他一边说着安全,一边也没忘记又向那两个年轻人靠近了些,随即低声说道:“说句不客气一点的话,既然都要记录田地如何精耕细作了,不如把那袁校尉如何养鸭也记录记录吧。早年间我来洛阳做买卖的时候,被他拦路耻笑了一顿,气得我那是十年都没忘记这旧怨呢,现在可得好好写写,路中悍鬼是如何在鸡鸭间扑腾的!”   “噗——”那两个年轻人听到这一句,着实没有忍住,全都笑了出来。   听到他说,陛下想要绝不放过细枝末节地记录战场时,他们都已下意识地想到了才在荆州结束的那场战事,想着参战的几位将军若是听到这样一句,还不知会有多少高兴。得遇这样的明主,也真是这些将军的大幸。   再一听这商人的“报仇”,他们也顿时意识到了,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留名青史的方式,好像就把路走得迂回了一些。   那商人又道:“陛下还专门说了,这修史学的太学生,读书不用太多,免于已自成一套见地,未必适合于当朝的史书修撰,又要能够吃苦耐劳,行路万里,上与朝臣说得来朝政要闻,下能入贩夫走卒之间闲扯南北。”   “我敢说,这样的人不好招,却很有可能……”   “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   那与人闲谈的商人,转回到了他先前的队伍中,留下那两个不太像读书人的年轻人彼此相对。其中年纪更小些的那个,当先一步说出了这句判断。   他的同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阿福,结论如此是没错,但是……”   “我已改了名了!”被称为“阿福”的年轻人坦荡答道,“我现在叫徐庶。朝廷重建,昔为贼寇之人,也可因协助陛下安定社稷而封官,我又为何不能诸事翻篇?”   去年,他因为人报仇的游侠之行,被官府捉拿问罪,不得已之下,他用白色的粉末涂抹在脸上,披散着头发逃亡,结果因形貌打扮过于醒目,还是被官差给捉住了。但好在,如今又不是籍贯造册还要有画像对应的年代,他人是被捉住了,但只谎称是流亡到颍川来的,官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捆在柱子上让人来指认,却并无一人说出来认识他。   趁着官差不备,他的同伴又出钱出力,把他给救走了,辗转前往荆州避祸。   经由这一遭,他总算是觉得,光只有蛮力,看起来潇洒肆意,真到了遇事的时候,也只能逞一时之气,还有可能连累亲朋,不如从文求学,或许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荆州的私塾旁听了几月后,改名后的徐庶就和同行的石韬一并,打算往洛阳来碰碰运气。毕竟,那洛阳虽曾遭遇大火,但用于匡正天下经文规范的熹平石经,可还在洛阳呢。就算学不会,先去临摹一份拓本在手,也有了一份研学的资本!   谁知道,他们刚来洛阳,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好消息。   太学重建,最重要的是,这个降低了收人标准的文史门类,好像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徐庶越想越觉得可行。他确实转道学文不久,但他这个人聪明,学了数月所得,就不逊色于旁人的数年,虽称不上是出口成章,也能说起些文章典故了,更不必说,只是用简单的文字来记载些什么。   说不定,正好能通过朝廷的考核呢?   至于身份问题,反而是应该被排在后面的东西。   陛下不仅重用昔日的黄巾军,对外拿出的,也是唯才是举之说,难道还不能给他徐庶以一片容身之所,待得学成之时报效国家吗?   他咬着牙,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抵达荆州的时候,我曾让人捎带了一封口信回家,向我母亲告知我的平安,可想想也知道,我犯了这样大的事,不得不改名之后背井离乡,母亲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可若是我能就读于太学,在天子脚下谋生,就算暂时还不得相见,她也绝不需再为我操心劳神了。就为了这个,只要真有这一线希望,我也一定要试上一试!”   这话一出,石韬原本还想因担心而说出的规劝,顿时说不出来了。   他也确实劝不住徐庶做好的决定。毕竟,这位少年时期就敢拔剑杀人的游侠,虽然这一年间学了不少文化,也效仿士人穿上了长衫,却在眉眼间仍能看出一份天然的执拗。   他连忙应道:“好!那我们就去那洛阳太学碰碰运气!”   徐庶认真地坐在原地,又沉思了一阵,说道:“既要正式求学,我们再各自为自己取一个表字如何?”   “表字?”   “对!虽出庶民之家,但也不能真是一无所有吧。这名字,便是我们日后与人相交的门面。”   当二人次日重新整顿了行囊,踏上北上旅途的时候,已是彼此之间元直、广元地叫上了,一个是徐庶徐元直,一个是石韬石广元。   年轻人总是有一份朝气蓬勃的模样的,哪怕先前还经历过隐匿逃亡之事,现在也已因入太学的可能,而振奋起了精神。   哪怕此刻的太学还正在一砖一瓦地重新搭建当中,也丝毫不影响二人的热情。只因当他们踏过洛水,来到太学之前的时候,从聚集在此的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与那商人所说的并无多少不同。   不仅如此,他们还得知了另外的一个好消息。若是愿意参与到太学的重建当中来,到了傍晚时候,还能和同在此地的士卒一起参加识字的课程。   徐庶如今的识文断字进度,其实远胜过这些士卒,但架不住他发觉,负责教授这些人的少年,虽然好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却着实学识渊博,正能让他借机请教。   比起有些时而聚首在太学前,感慨陛下为何不像董卓启用卢植荀爽一般,把郑玄请到洛阳来的人,徐庶就要务实得多了。   能掌握住的知识,才是属于他的东西。   没瞧见陛下让人题字送来此地的门头牌匾吗,上面写着的,是“经世致用”四个字。   不过这些人连带着徐庶在内都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这位陛下听着司马懿转达的“建议”,也露出了几分郁闷,捂着额头答道:“是我不想请郑康成前来吗?”   是这事难办啊。   与卢植、蔡邕、荀爽等人同为大儒名家的郑玄,在古文经学和易学上的造诣,还要在前面几位之上,哪怕是党锢之祸期间,也在家乡闭门写作、教授学生。不说郑玄本人,他的那些门徒,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官员储备财富。   但郑玄此刻,虽没像是卢、荀等人一般,被董卓裹挟着带到长安去,却也没在离洛阳太近的位置,而是在遥远的青州。   从去年稀里糊涂地当上皇帝,到现在重回洛阳,刘秉几乎没得过一日的歇息,一直在整顿洛阳和其周边各州的秩序,同时提防着董卓有所动作,哪有空管到冀州以东的青州去?   就连冀州,也是因刘表对韩馥的“速战速决”,才从名义上归属于他的。那青州,是真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   有人会说,既然他是皇帝,为何不修书一封,送到青州,延请郑玄入朝呢?   可要知道,就在三年之前,因先帝的授意,朝廷的三公分别向郑玄发出过一份邀请,都以失败告终,刘秉自认,自己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关起门来钻研风水易理、经学典籍的大家出门来洛。   这位郑玄先生,如今也已是六十四岁的高龄了,以古代的平均年龄看,绝对能称得上是长寿,那谁又能保证,把他从青州接到洛阳,谁知道在半路会不会出什么事?   最重要的是,青州现在,还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刘秉看着手中这份由张燕送来的奏报,只觉头更疼了!   倒不是因为奏报之上的字。   张燕时隔数月才送回这封信,似乎也颇有一番“非复河内张燕”的想法,比起不告而别后向陛下请罪的那封,这次的信上,不仅空白和打叉少了许多,在言辞达意上也比之前进步了许多。   而是因为这信上的内容。   正好司马懿来向他汇报重建太学的进度,刘秉就把这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来看看,现在该当如何处理?”   司马懿接过了信来,就见张燕在信中写道。他和杜长等人来到冀青交界之地,很快就见到了驻扎在此地的管亥,也在随后见到了驻扎在青州的张饶。   这两人都有不少黄巾士卒随从,对于张燕的突兀到访虽有疑惑和警惕,但对他的重视远不如想象中的重要。杜长从中说和,讲起在司隶的所见所闻,也让管亥等人将信将疑,怀疑杜长并非有感而发,而是拿了朝廷的好处,来收服他们。   若是换成一年前,张燕这会儿听到这种质疑的话,早就急脾气爆发,转头喊上人来和管亥打架了。但现在他自知自己辞行突然,不干出一番成果就回来,必定要给陛下惹来麻烦,还得换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于是他和管亥打赌,且看看邻近的冀州在因陛下下诏、改换了州牧之后,到底能否局面焕然,百姓安居。   可那刘表又不是个神仙,没个三五月在,哪有什么焕然一新的说法,必须等上一等,才能看到换了冀州牧后的效果。   但谁知道,这一等,就等出了问题来。   青州有个郡,叫做北海国,北海国的国相叫做孔融。这人年轻的时候就因让梨而出名,还因党锢之祸中窝藏名士,名声更为响亮。到了成年后被朝廷征辟,还一度做过虎贲中郎将这样的要职,不过在董卓入京后,和袁绍的情况有些相似,被安排到了北海国这偏远之地。   孔融的实力算不得强,虽是当过北军中侯、虎贲中郎将,也并不擅长军事,所以当袁绍起兵赶赴兖州、与曹操会合的时候,孔融并没有动。   他在做什么呢?他在北海建学校、举贤才、表儒术,以及,和流窜在附近的黄巾军为敌,集结百姓重设城邑。   当然,战绩是没有战绩的,还被张饶打败了一次,闷头回去继续修学校了。   因大儒郑玄也在北海,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孔融的座上贵宾,正是文化氛围熏陶全境啊……   然后就出问题了。   出了个大问题!   以孔融的性子,先前败给张饶,并不会让他气馁,反而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来到北海不久,做出的准备还不足够,迟早又有一战。   偏偏此时,张饶和管亥还因张燕的劝说,暂时偃旗息鼓,又为了压住黄巾免生动乱,张燕掉头前往冀州,向刘表借粮去了。   这孔融又哪知张燕他们的赌约,一看此情景,还以为张饶虽然胜过了他,其实也没讨得什么好处,这不就暴露了色厉内荏的本质了吗?   张燕人还在冀州呢,就收到了这见鬼的坏消息。   孔融举兵征讨管亥张饶,反而被管亥大怒之下,围困在了城中。   郑玄的长子郑益恩,在孔融到任之后就被举为孝廉,此刻眼见孔融有难,怎可袖手旁观,直接带人来援,若不是杜长反应机灵,瞧出了他的身份有异,他险些就要死在乱军之中。   总之,先前的和平顿时变成了泡影。   张燕和刘表,从某种意义上,可能正在因同病相怜而抱头痛哭。   天下蠢人,何其之多! 第110章 (一更)   自诩聪明的蠢人,更是天大的祸害。   ……   “好一个愚蠢的孔融!”   司马懿还正在往下看呢,就听到了陛下盛怒之下的一句拍案大骂。   他抬头,就见陛下年轻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向让人觉得和善包容的眉眼间,也蛰伏着喷薄欲出的怒火。   他此前没在陛下的面前,竟不知陛下此刻的怒火,和先前袁绍谋逆劫走荥阳王的时候相比,到底孰轻孰重。   但好像,只比惊闻董卓放火焚烧洛阳城的时候,稍弱一筹而已。   真的只差一筹。   可这也真不能怪陛下表现过激。   按照张燕所说,原本他都已暂时说动了管亥等人,等着看冀州重新归于陛下治理后的变化,或许就能在刘表治理冀州有成后,兵不血刃地收服冀青二州黄巾,收复这以万为计的乱党。   偏偏孔融突然发兵讨伐,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局面。只怕管亥都要以为,是张燕与孔融密谋,一个稳住他,一个偷袭他了!   此刻乱起,朝廷又要多花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力来平息此事?   那一众黄巾又还能否顺利归降?   “前有韩馥,后有孔融,这些人自诩名士,世人追捧,可朕怎么就看不到他们为朝廷为百姓做出多少贡献,只见他们做出这样的蠢事!”   “名士名士!别人夸得多了,他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幼年让梨,少时藏人,就能成一方豪俊,只要胸怀大志,就必定能成,以为他举兵耀武,就必定有万人随行,一呼百应?”   “甚至韩馥都比孔融多几分本事,起码他知道,该不动兵的时候就不动兵,也总好过……”   “陛下息怒!”司马懿连忙上前两步,“孔文举……不,孔融此人,张将军信末,冀州牧已有定论,便是朝廷即刻出兵讨伐,也是师出有名。陛下不必为了这样的人大动肝火。”   “若这只是孔融被困,我也不必这么生气了。”   刘秉在身侧捏紧了拳头,勉力压制着心中的勃然怒火。   司马懿不提到刘表的补充两句也就算了,这一提,更是让人对孔融的行径叹为观止。   刘表在信中为张燕补充了两句,说观孔融早年所为,他被管亥围困后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此人崇尚清谈,于是往来甚秘的人中,不乏轻佻者,那么由他选出的官员,可能也大多是这样的人。他虽对学识渊博的大儒多有敬重,但其实极少向长者请教国事,想来在北海朱虚县的城防上也是如此。陛下当速做决断。   翻译过来就是,孔融他能说但不能做,守不住城的,陛下要救还是要如何,都该早一些给出个答案。   刘表是冀州牧又不是青州牧,就算和张燕此刻深有同感,也必然不会在对孔融的评价上夸大其词,这应当是一句客观的点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北海国国相,等同于是一郡太守的位置上,而在此事发生前,居然没人觉得其中有问题,不曾向已日渐稳定的朝廷提出异议,认为应该更换孔融的位置,这才是最让刘秉觉得生气的地方。   也又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他,皇帝不好当,一个原本趋于崩溃的朝代的皇帝更不好做!   他已有了汉室君主的正统之名,却依然无法阻止,有些已日趋根深蒂固的陋习,依然在发挥着它的作用,那些本因随同腐朽朝代一并埋葬的人,还得到了喘息之机。   山河日下,不是夺回洛阳,平定凉州荆州就够了的。   “朕气的是,从董卓乱政到如今,朕借黑山军扶持重回洛阳,还不足以让人知道,评判官员,该先看他是一位名士,还是一个真正的好官。是原本能日趋稳固的信任,只需要有些人轻轻动手就能推倒。是荆州喜讯传来,我们本可以休养生息到秋日,就能向关中进军,征讨董卓,却被这北海一事又牵绊住了手脚!”   “青州百姓何辜,要受孔融与管亥相争之苦?关中百姓何辜,要仍为董卓所辖,不知明日死生。天下百姓又何辜!”   孔融!好一个谦逊让梨的北海孔融!   司马懿抬眼就见,陛下的脸色愈冷,在那张本就更有帝王威严的脸上,现在还多了一抹肃杀之气。   他连忙答道:“这孔融本就是在董卓废立之后接下的朝廷委任,陛下不必将其过错看得太重,朝廷即刻出兵讨伐,既可解了北海之围,又可令管亥等人知晓,朝廷并不与孔融同流合污。”   “你是说,与青州黄巾合兵一处,攻破北海诸县?”刘秉眼神一凛,忽然在考虑,是不是还应该再给司马懿增加一些道德课程。   “正是。”   “但朕以为不妥!”   司马懿一愣。   刘秉沉声开口:“黑山军虽是黄巾出身,但已接受了先帝的招安,从名义上来说是官兵,又有救驾护持之功,乃是朕的元从功臣,可青州黄巾呢?他们盘桓于青冀之间,其中固然有因生计而被迫从贼之人,却也不乏有流寇匪徒聚众于黄巾之中,以抢掠烧杀为生。一旦一州之中的粮草匮乏,便转战他处,依靠地利,游走于冀青徐兖四州之间。朝廷与之贸然合兵,往后要如何整顿军纪,如何镇压各州匪患?”   今时今日,已与刚刚在河内起兵时不同了。   朝廷的秩序、礼仪、法度,都在逐一恢复,怎能再以草莽的方式处理争端?   青州黄巾从选择了观望开始,也意味着他们是一支没那么容易安分的军队。   他们还不是自己人!   “再说孔融,他与韩馥的情况又有不同。朝廷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意外发现了韩馥的谋逆之举,将其包围拿下,迫使其畏罪自尽,是说得通的。那么既有韩馥之事,是否早该查验天下诸州有无谋逆之人?北海与冀州相距不远,此前为何不查?”   “若是今日定韩馥为谋逆,明日称孔融非我之臣,后日,是不是就该交州益州幽州人人自危了?朕未能及时撤去孔融官职,是朕的错,认就认了,不能与韩馥之事一概而论!”   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简单粗暴的。   到了需要讨伐的时候,才说他是另一个朝廷的臣子,对自己来说是叛逆,那么,其他正在观望之中,本可以在剿灭董卓后顺理成章收回的地方,会怎么想?   司马懿聪明,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他说出的是一条对当下来说最省力的路,而不是在刘秉看来,真正用于重塑秩序的大路。   “仲达,再想一想,再给朕一个答案。”   刘秉的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案,心中的烦躁溢于言表。   但这一下又一下,好像也是叩击在司马懿的心口,让他心头一震后,极力从另外一条路往回拐,试图思量出另一个方向的前路。   “臣……可否这样认为?陛下需要让人知道,北海从来都是您承认的治下,孔融也是您的臣子,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臣子,您认为没有尽早革除孔融的官职,是您的过错,而不是他在青州谋逆、未及察觉。甚至,最好能借此,打消一部分旁观之人的疑虑。张将军与孔融之间,就管亥之事其实少了一份沟通,但罪不在张将军,而在无诏擅自出兵的孔融。至于围困青州的黄巾,既要用,也不能轻易将其招安收归,否则迟早变生肘腋。”   “是。”   “那臣以为,该当即刻下令,派使者持天子剑为信物,调幽州公孙瓒,前去坐镇青州!”   司马懿振振有词,依照着陛下给出的底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是一个,刘秉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的答案。   “公孙瓒?”   “正是!”司马懿解释道,“普天之天,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陛下所言,这公孙瓒虽于幽州领将军位,但并未入朝支援陛下,不是因他欲认关中朝廷为主,而是因边地有乌桓动乱,边军不可擅动!但此刻冀州正值更换州牧后的重建之时,分不出多少兵力支援青州,就算能分出来,也难以对管亥的黄巾军形成压制,那就不得不调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来援!”   “这位持天子剑为信物的使臣,需居中主持,在解北海之围后,历数孔融之过,尊奉圣意,将其革职查办,也需让公孙瓒知道,他能得此出兵机会,不是因为朝廷只能依靠于他,而是要给他,甚至是给更多像他这样的人一个台阶走下来!让他们知道,陛下宽厚仁善,却不是放任自流、无为而治的君王。”   公孙瓒,就是最好的出兵人选。   司马懿说到这里,又忽然叩首道:“请陛下恕罪,这个出使的重任,臣不敢,也不能争。”   他这一跪,刚刚还有些严肃的气氛,顿时消弭了几分。   刘秉忍不住笑道:“仲达啊,你这是在怕什么?”   “怕臣去劝公孙将军,他以为朝廷在用另一种方式拿他开玩笑。”司马懿低着头,郁闷地答道。   他又不是没听刘备说过,他那位同门师兄,样貌长得好,本事高,自有几分心高气傲,这样的人,若是知道刘备比他晚起步,现在却已坐稳了荆州牧的位置,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   再看朝廷让他出兵平乱,却派来一个小孩……他估计更要多想了。   当下既不宜横生枝节,就不该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所以这建议是他提的不错,事情却不能由他来办。   司马懿不恨自己效力于陛下麾下太早,只恨自己出生得晚,竟要将这份大功拱手让人。   偏巧此时司马朗还从陛下这里接了不少管理洛阳农耕的活计,无暇脱身,那就连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做不到了!   刘秉拍案而笑:“噗……公孙瓒他……”   哎,确实保不准会这么想。   一想到这稍有些滑稽的场面,刘秉先前因孔融而生的怒火,也终于在眼前的人才兴旺中回落了不少。“那以你看来,由谁走这一趟最为合适呢?”   司马懿没有思考多久,就给出了答案:“此人需沉稳有威仪,长于智谋,能与黄巾、边军往来交涉,我想,陛下已有想法了。”   是啊,这样的人,在刘秉的治下原本就没几个。   有些,还暂时动不了,比如正在主持修编律法的沮授。   “去吧,让荀公达来见朕。”   司马懿的指向够明确了,刘秉又怎会想不通这个答案。   算起来,此刻能当一方智囊的人里,除了自认年少的司马懿,也就数荀攸有空抽身了。   又不知道是不是因先前河东河内大疫的缘故,他让人转达麾下诸谋臣,身体不够健壮的不能同行,近来荀攸还从军中学了几套操练健体之法。这么一来,这先往幽州,再去青州的旅途奔波,对他来说也不算是件难事了。   这件棘手的难事,就由荀攸去做吧。   听得陛下转达了张燕的奏报,以及先前他与司马懿的商谈,荀攸若有所思:“这幽州一行,倒是还有另一事可做。先前我与陛下说,您为帝王,需令宗室,都安于做个宗室,以如今的局势看,荥阳王唯您马首是瞻,虽脾性胆怯,也没在逆贼袁绍面前丢了皇室体面,冀州牧荆州牧为宗室之后,都各有建树,也该去看看,那位刘幽州是怎么想的了。”   “至于这说服公孙瓒威服黄巾,解北海百姓之困,臣必定替陛下办成!”   刘秉微微抬起了嘴角:“公达,你这句话足以让我知道,你不会令人失望的。”   因为他说的,是解北海百姓之困,而不是解北海之困!   “荀卿听令!”   刘秉面色一正,抬手,举起了手边的佩剑,与在司马懿向荀攸通传消息时写完的圣旨。   “着你即刻赶赴幽州,调白马突骑赶赴青州,平乱贼匪党,除无为官吏,凡出此剑,如朕亲临,公孙瓒、张燕等诸将,都需听你调派!”   荀攸抬手接剑,心中顿时情绪激荡,好在他一向面容敦厚,宛若智迟,此刻也慢了一步,没将那激动全写在脸上,只定定回道:“臣——谨遵圣谕。”   这把佩剑,算起来还是出征洛阳之前,和那些士卒回炉重铸的兵器一起打造的,远不似陛下那身与众不同的龙袍,还有着非同一般的特征,甚至稍显朴素了一些。   但随着陛下的这道诏令下达,这洛阳的朝廷好像又已向着前方迈出了一步,让他这第一个接到天子剑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陛下……”   “说起来,”刘秉没给荀攸以表达感动的机会,他讲完了公事,就已闲谈道,“公达,若是朕没记错的话,早前,颍川荀氏为避董卓之乱,大多随着文若迁去了冀州,还有一部分并未回来。你此次前去平乱,还需途经之此,再多带些人回来吧。也算是你未缺席荀氏上下的迁居行动了。”   荀攸:“……”   陛下这一句话,就让他又想到了早前没随其余荀氏族人撤离,而是与荀爽一并留在洛阳的情形,以及他为了调查陛下的真假,自己送上门去的笑话。此刻再去回想,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命该如此。   这再多出来的一项任务,说来也并不难办,只是……   士族名流之家,对于陛下的唯才是举,和保举黄巾为朝中重臣,或多或少还有些偏狭之见,故而止步未前。   可若是让荀攸说的话,陛下的耐心,已然止步于韩馥、袁绍、孔融之事,若觉得来了三两人便足矣,很有可能,会招来天大的麻烦。   他也该去好好说道说道了。   “对了,”荀攸刚向陛下告辞,见陛下也已俯首案前,由着他退出此地,忽然又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让文若来见朕。”   荀攸没有多言,只把这道传唤的消息告知了荀彧,便准备去收拾上路的行装。他向来低调处事,也不打算把有些差事弄得太过劳师动众。   可陛下的佩剑这种东西,对于追随陛下起兵的众人来说,难道是什么很难认出的东西吗?   “荀军师,陛下是否有大事要做?”   “此次又要派遣哪一路兵马出征?”   “荀军师……”   荀攸:“……”   救命啊,这一路上,各方投来的注目礼,都快把荀攸给淹没了。以至于这位天子亲遣的使者,竟好像是落荒而逃地挣脱出了人群,勉强回到了自己的宅邸当中。   而在这一片热闹的另一端,得到了荀攸传诏的荀彧,也已站在了刘秉的面前,听得陛下说道:“朕有两件事,希望文若尽快办妥。”   “一件,是朝堂官员的考核升降制度,务必早日成文,发往诸州。”   荀彧颔首道:“此事,臣已在着手办理了。”   “那就说另一件事!”刘秉道,“代朕草拟一份公文,分发至各方官员手中,务必让他们了解其中的意思。中央朝廷与地方官员往来办事,务必留有交涉的证明,彼此之间传达消息,也必须精准、明白!谁再敢卖弄高深,让人猜谜揣度,就给我早日陪袁公路养鸭子去,磨砺磨砺心志!”   办事留痕,说话明白,谁也不许给他当谜语人!   别管他刘秉是不是天下最大的谜语人交流受益者,反正现在,他必须杜绝这种可怕的陋习! 第111章 (二更)   他才不是怕,这世上会出现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依靠着众人语焉不详的表述,成功从一个流落异世的汉服爱好者,变成了高居庙堂的大汉天子!   他是真不希望这样的风尚持续下去,会在韩馥、孔融这两个拖后腿的人之外,又出现额外的负累。   天灾频频,人祸不断,没有多余的精力留给这些人与事。   把话说得含糊,又不会显得人有多聪明,只会让这未定的天下,未全的礼法中,多出一些刘秉并不希望看到的变数。   那还不如,直接由天子下令,杜绝这份隐患。   “朕今日御赐宝剑,交予公达,是为平息青州北海之祸。但天子剑的分量,是因稀少而贵重,若是今日发一柄,明日赠一支,四方无有不至,又还有何威慑?”刘秉长吁一声,“文若,我知士人以含蓄为美,但朕希望,太学前的四个字,不只是对那些就学之人的期许,也是对朝廷官员的要求。”   哪四个字?   经世致用。   荀彧闻言,心中万千感慨。   是啊,就连曾经可以倚仗门荫入仕的袁术,现在做的也是脚踏实地的治蝗牧鸭之事,大家还看不出陛下的喜好吗?   朝堂一度颠覆的危局,又何尝不是因为士人、宦官、外戚之间的相互隐瞒,迂回拖延?   陛下已深受其苦,又怎会希望重蹈覆辙。   这封诏书颁布下去,其中的措辞或许像是在管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也会让人费解,或者觉得陛下如同先帝一般,有了扶持一个群体而打压另一个群体的想法,但荀彧此刻就在陛下的面前,看得到这位飞速成长的君主眼中,依然清明如昔。   哪怕他因思量日多,而比先前稍显深沉,也并不会改变他仍有一份,好像不该由君王持有的赤子之心。   他也毫不避讳地在得到荀彧的答复后,笑得有些洒脱而诚挚。   因为荀彧说的是:“臣必为陛下,竭尽全力。”   ……   这“竭尽全力”四个字,还真不是在皇帝面前的托词。   因为这封诏令,确实下达得极快。   荀攸才收拾完毕了出行所需,调来了二十余名精锐扈从,并未正式从洛阳起行,就已见到了荀彧运笔如飞、文思泉涌写下的诏书。   荀攸看了看自己怀中揣着的天子委任,又看了看这封当先张贴在洛阳衙署前的公文,不知该不该说,陛下随同天子剑一并发放到他手里的诏书,好像就是这份《规范公文说》里“表意直白,指向明晰”的写照。   他原本还以为,这是陛下被孔融气得不轻,就和先前送往荆州的那一个“杀”字一样,是因狠下决断,而言简意赅,谁知道……   这好像是陛下推行精简政令,直意表达的第一封代表作?   而这第一封代表作,就和第一把尚方宝剑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中?   荀攸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负担,变得比先前更重了。   算起来,由陛下亲笔所写的诏书确实不太多,到了近来,武将文臣各方铺开局面,才不得不亲自执笔。   也不知是因陛下早年间跟着史子眇就学,学多了制盐制炭的匠人技艺,在文采上确实弱了一些,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但在初见这份公文的惊诧之后,荀攸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对当下最合适的一道管束敕令。   不仅是为了让诸如韩馥突然自裁的行为,莫要再度发生,也是为了——   “是为了让我们也能毫无疑义地读懂公文吗?”   荀攸前往幽州的沿途,自然要经过冀州,顺便向刘表和张燕转达陛下的意思,除了对青州的安排之外,也顺口提起了这道命令。刘表倒是依然稳重,只是有一瞬的走神和微不可见的面容扭曲,像是因此想到了某个已经死掉的人。张燕的表情,那就精彩多了。   那句话,也从他的嘴里带着点哽咽地说了出来。   荀攸战术性后退了一步,总觉得以张燕这黑山军统领、司隶校尉、陛下元从的身份,应当再冷酷威严一些才对。   “我说错了吗?”张燕眼尖得很,把荀攸的这个表现收入眼底,顿时重新挺起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给荀攸分析,“你看,陛下先是劝导我等向学习字,就算只能用简化字或者打叉取代也无妨,然后是希望朝廷政令,官员互通的文书都以精简为主,表达直白,少说那些个没用的客套话,也就是让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写公文时迁就我们这些人。陛下为了让人人都有机会做官,真是煞费苦心。”   是对他们这些没文化的黑山军,煞费苦心!   荀攸刚还想说张燕这话未免揣测过度,可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忽然浑身一震,在与刘表恰好四目相对,也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震惊。   嘶……   张燕或许并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何问题,还说得顺口极了,但荀攸和刘表,都被这句话指点着灵光一闪,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劝学启蒙,比如唯才是举,比如一改外儒内法的说法,有意废除察举制,比如痛击孔融这样的沽名钓誉之人,比如趁此机会宣扬律令精简,还有那在洛阳重建的太学当中,有两条门路可以让识字不多的人也能在此求学……   这好像全都指向了一盘更大的棋!   一盘一步步向前推进的大棋!   昔年光武帝平定天下时,多有仰赖于世家名门,于是后汉数代,似乎都脱离不开一些本不必要的争斗,而在地方上,豪强盘根错节,地主有田千亩,这才有了荆州宗贼的不听调令,甚至是百姓无力求活,只能揭竿而起,成了黄巾之乱。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打破士族门阀的垄断,正如张燕所说,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官,甚至不止是依靠战功当上军中的官!   若这个猜测是真的话,陛下要做的,可能远不止今日这些。   作为宗亲,刘表的反应还要比荀攸更快,他神色从容,眼神却已定在了荀攸的脸上,试图从微末的表情变化中,瞧出对方的态度。“公达是有本事的人,能得陛下以尚方宝剑相赠,应当不怕被人后来居上?”   荀攸微笑:“陛下说了,表意直白,刘冀州也吃过这苦头,为何还要出言试探呢?我虽非鱼,但也知道,活水才可续命。”   张燕翻了个白眼:“荀军师,你的话也没直接到哪里去!”   这两个人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呢!   信不信等他回了洛阳,就跟陛下告状去。说他们明知陛下诏令,却在这里阳奉阴违。   哦不对……他办砸了向陛下许诺的事,居然要陛下出动尚方宝剑来为他料理收尾,他怎么有脸向陛下告状的。   张燕想到这里,顿时悲从中来。   荀攸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也仿佛是在火上浇油,对着张燕道:“还是说说孔融的事吧。”   张燕没什么精神,闷声问道:“你想问什么?”   荀攸:“……那北海的孔融到底在做什么,对你接触管亥,试图替陛下收服他们的事情,真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张燕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你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我见孔融在说什么有教无类,建立学舍,不仅把郑康成所住之处改名为郑公乡,还延请郑公的学生前来授课,真以为他虽在打仗上没本事了点,人总算还像模像样。往后,就算做不成北海相,也能去洛阳教书。谁知道啊!”   “我潜入到他那学馆中听讲,就听他给那些跟我一样认不得几个字的人说,黄巾全是些招摇撞骗,蛊惑人心的东西,要跟着他踏实劳作,征讨逆贼,这才是正道。但那学问的东西,是半个字也不跟我们说呐,只见他与那些名流士人高谈阔论去了。我都怕我说出了身份,他非但不听我的劝,还把我当黄巾逆贼捆起来烧了,气得我那是转头就走。”   反正他想着,孔融办学办得正热闹,手中兵力又不足,还能再去找管亥的麻烦?他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吧?   谁知道,他是真这样狗胆包天!   消息从青州传到冀州的时候,张燕直接在刘表面前表演了一个“天都塌了”,然后得到了刘表颇为理解的安慰。   但比起安慰,张燕其实更想向刘表借来麴义的兵马,直奔北海朱虚县,把孔融从城中揪出来。   碍于陛下的面子,他才安安分分地等着朝廷的消息。   最多就是他自己每天焦急地多走两个来回罢了。   幸好,陛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眼就看出来,到底是谁的问题比较大。不仅派来了荀攸这个军师,还在诏令中点明了要清算孔融为官不当之处!   荀攸揉了揉额角,再度在心中骂了一句孔融。但此刻骂人也无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将带陛下旨意北上幽州,去见那公孙伯圭,往来之间,少说也要十余日,若要调兵,则耗费的时间更久。那孔融能守住城,而不落入管亥手中吗?”   要是管亥先把孔融抓出来,一刀宰了,那司马懿建议陛下启用公孙瓒赶赴青州的建议,就全泡汤了!   张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虽然只听了孔融授学之言两日就跑了,没跟他有多少交情,但为了跟管亥说明白陛下是怎样的人,还是与那姓管的接触了两月的。他军中人数不少,却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本事,治军有多严整,而是因为冀州青州等地并没有多少称职的官员,百姓流离失所众多。这些人,要呐喊出个气势还行,要攻破城关,却没那么容易。真要破城,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城中的粮食已被耗尽。以我估量,从现在算起,应该还能支撑一月。”   荀攸沉默了片刻,其实有那么一点想问,为什么张燕会知道孔融的存粮数目,毕竟按他的说法,两人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亲密。   可转念一想,有些问题那么计较干什么,能得到需要的答案就好。   又听刘表在旁幽幽接道:“当年孔融为何进大将军祝寿,因不在名册内,竟被拒之门外,孔融也硬气,直接带着名帖转头就走,顺手辞官,可见此人能力如何姑且不说,气性并不小。既有粮在城中,管亥又不通攻城之法,孔融他不会坐以待毙的。”   荀攸大喜:“好!有使君的这句判断,我能安心北上了。”   ……   刘表和张燕的分析也一点都没错,孔融他确实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   他目睹了大儒郑玄的儿子为了前来给他解围,消失在了乱军之中,在城头嚎啕数声,心中惊恐了一阵,又按捺下了恐惧,开始寻找其他的出路。   孔融他不明白……   都说得道者多助,他来北海的时日,虽然算不得太长,但自觉做的事情也不少,怎么就走不出一条出路呢?   反正必定不是他出兵征讨管亥的问题。   这群人该打!   不受官府束缚,不遵朝廷号令,他身为北海相,需要将他们打散,难道不是在履行职责,恪尽职守吗?这当中的发展出了些问题,就是另外的事了。   但如今被困城中,他急需一路援军,又是不争的事实。   “援军,援军……”孔融踱步多时,忽然目光一亮。   等等,他可能还真能有一路援军!   他初来北海上任时,就让人把此地的奇人大才,一并汇报到了他的面前,其中有一人不在北海,而在临近的东莱郡,名为太史慈。   他不仅长臂善射,武力非凡,还有一桩奇事在身。   说是往前数几年,朝廷的秩序还未这般崩坏的时候,哪怕青州距离司隶稍远,各类文书也能轻易送至洛阳,交付有司评判,只是朝廷官员少有前往青州复核,于是以文书先到者占优。恰好青州的东莱郡衙署与那青州州府之间有嫌隙,还同时送了一份意见相左的公文入京。   二十一岁的太史慈领着郡中俸禄,星夜疾驰,追赶州府送信之人,还真被他赶上了,又用了些计谋,毁掉了这份文书,把自己的那份先交了上去。   这事虽然是办成了,但他也因此遭到了州府的仇视,被迫逃亡到辽东去了,只留下了母亲在东莱独居。   孔融于是数次派遣人去过问太史慈的母亲在此居住是否安好,又让人送了些生活所需。   他本不希望把这份善意用作人情筹码,但此刻,已是局势所迫了!   若是能派人疾驰出城,恳请太史慈的母亲去信辽东,请太史慈折返归来,回来之前,也向刘虞求援,索取些人手为助力,或许,真能为他谋来一条生路。   太史慈义薄云天,刘虞以仁德治幽州,当是他孔融的知己,也是他的救星! 第112章 (一更)   孔融说干就干。   他在想到了这条绝妙的求援之法后,当即命人接长了绳索,趁着夜黑风高,把数人自城上放了下去。   在城外的管亥派人蜂拥而来,抓捕“信使”的时候,他又另开了一侧的城门,把数名骑兵放出了城去。   这些骑兵自城外黄巾的间隙里冲了出去,直走东莱。   不多久,便有一份书函被揣入了其中一名信使的怀中,继续跨上骏马,匆匆北上,赶赴太史慈在辽东的隐居避祸之处。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当他们循着太史慈母亲的指示抵达辽东时,却没真见到太史慈的人,而只知道,此地能给太史慈传讯而已。   仿佛是这位母亲并不全然相信孔融突然找上门来的求援,仍有一份警惕之心。   好在,这份来信,依然把那位游侠打扮、猿臂蜂腰的神射手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应当已经看过了由母亲送来的信件,但还是用一双精明而犀利的眼睛,把来人上下扫视了一番,观望之时。左手将右手的骨韘,又转过了一轮。   有那么一个瞬间,信使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是什么报信求援之人,而根本就是太史慈眼中的猎物!   “你说……希望我代孔北海向刘幽州求援?”太史慈那双善于捕捉猎物行动的眼睛更显冷锐,“他既能将信送出,为何不直接修书一封,送至幽州牧的面前?”   信使一听这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照着孔融教他的那样,向太史慈道:“人人都知,自一年前,幽州牧和其辖境内的公孙将军就互有龃龉,甚至因此,自陛下收复洛阳以来,幽州牧都不曾派遣精兵入朝助力,所以孔北海也不敢断言,幽州牧手中到底有无充裕的兵力,能用于跨境支援。若是不成的话……太史子义应当不希望看到,黄巾军在攻破北海后,向东莱迁移,四处为患吧?”   “孔北海还说,以您早年间行事来看,也不乏变通之才,或许就能在刘幽州无力发兵的情况下,想到其他的应对之法呢?”   “此事,非太史子义不可!”他话说到此,又向着太史慈深深地行了一礼,就像此刻身在北海的孔融,也亲自向着眼前的义士,行了一个不轻的礼节。   这话说得,还真让太史慈有些犹豫了。   从母亲送信的位置,他是能看出态度的,也正因如此,他对孔融的请托,其实先入为主地有几分排斥。   但正如对方所说,黄巾日益壮大,今日能突然起兵,把一郡长官围堵在城中,明日不会更为嚣张地行事吗?这贼党应当讨伐!   而如果幽州牧刘虞受制于人,暂时无法脱身起兵,也应当由一位有本事有决断的人,协助刘虞摆脱窘境,或者干脆,另外找一路援军来。   很不巧,孔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手底下并没有这样的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史慈的身上。   太史慈凝眸沉思了片刻:“……我与那孔北海,不曾见过面,也没有交情。算起来,东莱和北海也非同郡。”   信使大惊,当即就要继续开口劝谏,却见太史慈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   “但我母亲在信中说了,孔北海与我素昧平生,仍因我行义举的名声,登门关照我家中母亲,这份人情,我是应还的。”   孔融到底是因何上门,在太史慈看来并不重要,总之,他不爱欠别人的人情,就这么简单!   他会往刘虞处走一遭,但能否成事,他也不敢断言。   既有了这决断,太史慈只简单收拾了行李,便背起了长弓,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向着幽州边境赶去。他居于辽东,没少听到与刘虞有关的传闻,说他年高德劭,生活简朴,与边境百姓同甘共苦,自接任幽州牧以来,数年间致力于促成汉人与乌桓人之间的互市贸易,于是长居于这幽州的苦寒边远之地。   为防他真带回了刘虞的兵马,也赶不上救援公孙瓒,太史慈连夜疾驰,不敢稍事休息,直抵刘虞的门前,见到了这位名闻天下的幽州牧。   年近五旬的刘虞眉眼温和宽仁,让人在第一眼看来,仿佛瞧见的并不是一位戍守边境的州牧,而是一位教授学问的长者。   但又确确实实因他在幽州当政,劝导农耕,发展盐铁,这几年间,青冀二州再不需将税收用于补贴幽州的支出,幽州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成了一片少见的宁和之地。   以太史慈沿途所见,幽州境内的米价,可以说低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石谷,三十钱,那是大汉太平年间的物价,都未必能出现在如今的洛阳,更何况是边境!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虞极是反对公孙瓒的穷兵黩武,反对他一味地消耗钱财、痛击乌桓,现在听到了太史慈想要借兵的消息,他也先是一怔:“我听闻,孔文举自抵北海赴任后,便在民间广施教化,规劝庶民向善,为何会忽然与黄巾起了这样大的冲突?”   他这幽州地界上,其实也有吃不饱饭的青州黄巾,一路迁移到此。   刘虞力排众议,将他们都收留了下来,安排在了采矿或是种田的岗位上,也再未见到他们生乱。   依照零星传至幽州的消息,孔融好像也是这样做的,为何会引发叛乱呢?   就算感化管亥这样的黄巾需要时间,情况也不应该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吧?   太史慈皱了皱眉头,忽然意识到,来找他的这位信使,可能藏了一些什么话没说。   虽说刘虞似乎秉持着“性本善”的论断,在各方关系的处理上都趋于保守,但无可否认的是,在他治下,有将黄巾收服为己用的案例,他有这个发话的资格!   孔融是为何忽然把冲突加剧的?   太史慈正要开口,刘虞摇了摇头:“罢了,这其中的缘故,现在也不是探究的时候。或许那一路黄巾渠帅管亥,就如昔日在渔阳造反、自称天子的张举一样,是极有野心的逆党,既有兵马在手,便要起事作乱。你本就在幽州避祸,因孔文举照管你母亲的恩情才走这一趟,应当也不知青州之乱的渊源。”   “不管怎么说,大汉官员为贼人所围,孔文举使人求援,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我让我州中从事,随你走一趟吧。”   太史慈惊喜地抬起了头来。他绝没有想到,刘虞不仅外有贤名,还是一位如此好说话之人,显然是要先出兵青州北海,等平定了此地之乱,再来深究孔融的理政有无过错。   可当太史慈与这位名为齐周的从事会合时,他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可能出现了某种偏差,或者说——   幽州牧对他的请托,好像出现了什么理解上的问题!   围困青州北海的黄巾以数万为计,为何刘虞派遣出的人手,仅有百余骑!   “以孔北海来信所说,黄巾贼党人数足有数万。”   “你是说,需调拨万人赶赴北海?”齐周一脸惊疑不定地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连忙答道:“不!三千足矣!黄巾大多乌合而群聚,其中训练有素者,仅占十分之一,若能攻其弱点,同时夸耀我方声势,必能令其知难而退,解除围城!”   “三千也多了。”齐周回道,“你可知道,我们州牧刚接手幽州的时候,正值张举张纯称帝作乱,乌桓大人丘力居领兵内寇,击败了驻守在此的公孙将军,就连本该被派来幽州协助朝廷平乱的南匈奴都忽然发生了内乱,单于之子于夫罗手下兵马尽散,掉头回了河东。这本该是最需要兵马的时候,但州牧到任后,反而精简了兵马,将多出的钱财用于布施恩惠,派遣使者告知叛军,朝廷会对他们宽大处理,只诛首恶,又联络乌桓,达成和平共处,乱象随即平定。”   “难道青州的情况,会比几年前的幽州更为混乱吗?有我等与你同去,向黄巾宣扬德治之风,自然能解北海的困境。”   太史慈瞪大了眼睛,也没能想明白,这番话到底是如何成立的,又是如何被刘虞和他的部将如此娴熟地套在了青州求援这件事上。   他敢说,若是真的只有这百余人折返青州,便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起不到任何扭转战局的作用。   太史慈面色一变,一把拨开了齐周,直奔刘虞的住所而去:“我要再去问一问使君!”   指望以德服人,也得是先动用了武力打击之后再做的事情!   若是刘幽州顾虑于出兵的支出,那他就得尽早另想办法。   ……   “哈哈哈哈哈哈——”公孙瓒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长刀,一边听着下面的人前来报信,笑得前俯后仰。“一百多骑,去平青州的黄巾。他若真能办成了,我公孙瓒再不说他刘虞仁懦过分!”   “也不看看,当年他能抚恤士卒,施恩招降,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刘虞来的时候正好!   张纯张举在幽州边境作乱,与乌桓丘力居结盟,攻打城池,烧毁城郭,劫掠百姓,害死了多少人?   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全部被杀,百姓被迫相从的,以万为计。   若不是他公孙瓒奉命讨贼,出兵大败张纯,迫使敌军连妻儿都顾不上了,只管亡命奔逃,那些被俘虏的百姓哪是这么容易被救回来的?   他公孙瓒也不是落败于乌桓人之手,而是因为追击太深,被乌桓人围困在辽西。他被迫杀战马以充饥,喝马血解渴,几乎送命,但与他为敌的丘力居同样被他拖到了粮草不足,再不能继续向州中劫掠,只能远走柳城。   随后才有了刘虞向这两方的招安。   他们怕了公孙瓒不死不休的打法,怕了公孙瓒在上司到来后还敢杀死胡使、追击乌桓的胆魄,这才接受了刘虞的招降,借助互市休养生息。   对,他是得承认,刘虞这人的理政能力,甩开他一大截,但打乌桓打叛贼这件事,他公孙瓒就没做错!   若是刘虞的那一套真吃得开,孔北海的使者又怎么会这么绝望地又返回去跟刘虞掰扯,笑话!   “后面怎么说?”公孙瓒漫不经心地擦拭干净了长刀缝隙里的最后一缕血色,向一旁的侍从问道。   “目前还没有新的消息……”   “将军!”一个横空杀出的声音,打断了公孙瓒和侍从的对话。   随即就有一名报信的门僮匆匆穿过前方的门廊,出现在了公孙瓒的面前。   公孙瓒收刀还鞘:“何事?”   “有人登门求见,声称自己,是天子使者!”   公孙瓒眼皮一跳,顿时收起了自己脸上对刘虞的嘲弄之色,摆了摆手示意先前那个为他转达探听得来消息的侍从先一步退下,自己则向那后来一步的门僮回道:“来人是何模样?”   “看起来稳重严肃得很,对了,他自称自己姓荀!”   颍川荀氏的荀!   “……请他进来。”   当公孙瓒在堂上见到这位自称姓荀的天子使者时,不由脸色愈发紧绷。   来人负手立于此地,目含欣赏地望着堂前挂着的一整张虎皮,直到听到了公孙瓒跨步入内的最后一下脚步,才从容不迫地转过了头来。   但让公孙瓒没有想到的,不是他这造访此地的闲适表现,而是——   在公孙瓒都还未来得及将他打量个遍的时候,他就已举起了手边的佩剑,朗声说道:“谏议大夫荀攸,奉天子之命,出使幽州,公孙将军,见此尚方宝剑如见天子,为何还不行礼?”   公孙瓒愕然地望向了荀攸举起的那只手,又收回了目光,掠过了他另一手托举的圣旨,完全不曾想到,远在洛阳的皇帝会突然向他,发出一道诏令,还并不仅仅是让人传诏而已,更是让朝中要员带着天子剑来了。   他公孙瓒何德何能,突然有这样的待遇!   但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公孙瓒又自惊愕中清醒地意识到,这把举起在他面前的宝剑,或许并不仅仅是在向他宣告,前来幽州的这位使者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也是在迫使他,在此刻做出一个抉择。   要他说清楚,他到底是谁的臣子。   他面前的这把剑,归属于洛阳的天子。   他面前这位出身不低,拥有护驾之功的颍川名士,是洛阳天子的使臣。   可他身上奋武将军的官职,却是由刘协这位皇帝颁发的。   这俨然是相悖的。   不仅如此,就在数日前,还有一封信从荆州送到了他的面前,向他告知,重回皇位的洛阳天子已在夺回了洛阳和冀州后,攻克了凉州的叛军,还扫平了荆州,到底听哪个朝廷的命令,还望同门好生考虑。   公孙瓒起先没将其看得那么重,却不料,这个选择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公孙将军因抗衡乌桓之故,未能入朝协助陛下,不认得天子亲赐的宝剑,并不奇怪,但难道,连圣旨都认不得了吗?”荀攸一改早前的木然神态,眼中一抹咄咄逼人的神采,压向了眼前的公孙瓒,也随着这句话的出口,向前走出了一步。   公孙瓒:“……”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要么就是接受朝廷的这句解释,从旁观的位置上走下来,要么就是直接站到长安朝廷的那一方,即刻拔剑把眼前的荀攸杀了了事。   可陆续送到了幽州的消息,其实都在陆续劝说他,到底应该做出一个怎样的决断。   其实根本没有第二条路,除非他要当着这把剑的面,起兵谋逆。那也势必不会给他以浑水摸鱼的机会,即刻就要招来朝廷的讨伐。   谁让这宣旨的分量,太重了。   公孙瓒心中做出了决断,在顿时眉眼一凛,在下一刻屈膝跪了下来:“臣谨遵圣谕,恭迎使者到来。”   他先前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   ……   “因为你不甘心?”   公孙瓒一噎,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应该提到,他在此前不久,收到了刘备的来信。   虽说这事应该也瞒不住人,但起码不用在此刻,听到使者一句毫不遮掩的话。   “尊使这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一些。”公孙瓒咬了咬牙,低声回道。   “把话说得直白易懂一些,是陛下近来对我等的要求。”荀攸回答道。   所以他不跟人拐弯抹角的。   现在代表着陛下的形象而来,荀攸也不能有半分示弱,更应该把话说得直截了当。   可这话落在公孙瓒耳中,他却简直要怀疑,自己听到的是一句用来糊弄他的托词,这句“不甘心”里,也另外藏着什么试探,谁知道荀攸的下一句就是:“若是你不信,我也可以将那份公文誊抄给你看,陛下重建太学,规劝黑山军习字,精简诏令,都是洛京广为人知的事情。”   公孙瓒又是一愣,过了片刻才回道:“这就不必了……”   他相信荀攸说的是真,还不行吗?   荀攸却显然没有跟他敷衍糊弄的意思,又顺着先前的那句话接道:“公孙将军的不甘心,也并不难理解。您在辽东与叛贼以及胡人舍命拼杀,朝廷给出的封赏却仍不能与功相抵,甚至您那晚一步起势的同门,如今已官居荆州牧,尤在你之上。”   “你这话,不算挑拨离间吗?”公孙瓒拧着眉头,疑惑地看向荀攸。   却只见他微笑地摇头道:“不,我只是在告诉你,犹豫旁观便会落后,而这官位高低,只是选择的区别。”   选择错误的君主,就会让幽州的军功奖励主次颠倒。   选择正确的君主,就会让此前郁郁不得志的刘备,辗转作战,立下功勋,坐稳荆州牧的位置,成为一员封疆大吏。   荀攸一边说,一边缓缓将那张依然未开封的圣旨,举起在了公孙瓒的面前。   “而现在,你有一个为陛下立功的机会,摆在眼前。” 第113章 (二更)   一个,陛下让他走下台阶,又从另一个方向青云直上的机会!   从荀攸的眼中、话中,公孙瓒都不难看到这句潜台词。   他状似平静,伸向那圣旨的两只手,却在指尖微微一颤:“机会?陛下为何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可别说是刘备这位老同学在写信来劝他识时务的同时,还不忘向陛下举荐了他。   就因此得到了尚方宝剑亲至的待遇,说出去都不知道该讲是天大的荣幸,还是不幸……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陛下也需要借你来为其他人树立一个榜样。”   “这……”   公孙瓒恰在此时,终于将那份圣旨在眼前缓缓展开。   荀攸的话,和这份内容惊人的圣旨,同时抵达了公孙瓒的耳边与眼前,也让他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   他没看错吧?   这封圣旨,居然是让他从幽州起兵,赶赴青州,解北海之围,凭借武力震慑住此地的黄巾!   这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更惊人的是随后的安排,让他把孔融从城中押出,由荀攸手持天子剑,清算孔融的为官不当之处,将其——   削职查办!   公孙瓒惊得转头便道:“尊使可知,北海孔文举就在数日前,派了一位使者来到幽州,向州牧借兵,只是因州牧一向天真,不通军事,竟妄想用百骑平青州之乱,这才迟迟没有动身?”   荀攸老实地答道:“不知,但能猜到。”   若孔融如刘表的判断所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除了坚守城关之外,他是该对外求援的。既然冀州没收到这求援,只能是向北找幽州的援军去了。   不过荀攸自诩这一年间“见多识广”,也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一句“百骑平青州”这样的话。   他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惊呼一句“愚蠢”的冲动,继续说道:“这与陛下给你的委任并不冲突吧?”   “今年早些时日,陛下派遣虎贲中郎将领兵前往凉州,速胜马腾韩遂,又亲自前往凉州犒军,抽调了马腾之子马超一并回京。荆州牧刘玄德与破虏将军孙文台联手,渡江击溃黄祖,宗贼望风而逃,有此大胜之势,起码能调回两位将军回洛阳。酸枣会盟的发起人之一征西校尉曹孟德虽需留守函谷关,但他有数名亲眷都有担任将领的才能……我随口一说,都有不少将领能领兵赶赴青州,镇压此地的黄巾作乱,为何非要你呢?”   公孙瓒皱眉:“因为我……”   “因为你不太听话。”荀攸这七个字,说得一点也不见犹豫。   不太听话不太听话不太听话……   公孙瓒好一阵牙酸,向着荀攸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尊使,恕我直言,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文士!”   这话说得比那句“你不甘心”还要直白!   结果还根本无法从眼前之人这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任何对公孙瓒的谴责,仿佛那真的就是他最大的优点,而不是缺点。   再低头一看手中的那份圣旨,公孙瓒又不得不承认,荀攸说陛下让大家把话说直白点,确实不是假话。圣旨里也毫无迂回弯绕,直接交代了陛下要他做的事。   按说,他在官场上的时间也挺久了,却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难以形容的“无所适从”感。   可又好像,这才是他一个武将应接到的命令。   “……我听得明白你的意思。我此前不太听话,没向陛下表态,若此刻接旨讨贼,便能令天下各州看到陛下的态度。”   公孙瓒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   这剖析之言出口,让他先前还在狂跳的心慢慢落了下来,越发清楚了自己此刻在洛阳那位陛下心中的地位。   从陛下对孔融的处理,他也隐约能感觉到,虽然同有仁善太过的评价,但洛阳那位陛下,不仅没有那么天真,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下狠手。   这就很好。   还有荀攸在旁说道:“另一个理由。我以为,你应该能猜到一点陛下的想法,不会给孔融留有颜面。”   公孙瓒没有就这句话作答,只是忽然一合圣旨,起身向外走去。   别说,荀攸都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你这是……?”   “我即刻带兵,赶往刘幽州的住处!”   荀攸嘴角一动,费力地压下了脸色惊变,唯恐韩馥的事情会在幽州又一次上演,但他这稍纵即逝的表情,依然与先前的板正大有不同,并未逃过公孙瓒的眼睛。   公孙瓒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哈哈哈尊使大可放心,我是去拜访人的,又不是去杀人的。陛下对我委以重任,希望我为有些人做个榜样,这个有些人,难道不包括刘幽州吗?”   这话说得……真是聪明。   荀攸心中暗道,公孙瓒此人虽有穷兵黩武之嫌,也懒得和理念不合的刘虞彼此磨合,但他到底是能被一方太守看上的女婿,也曾在卢植跟前进学,并不能真将他当作个莽夫。   所以此刻,他不仅做出了决定,还已举一反三上了。   “再说了,”公孙瓒傲然一笑,“我是幽州牧治下的官员,离开幽州,总是要告知州牧的吧?不过……”   “他同不同意不要紧,有尊使的天子剑在,我公孙瓒今日,就在刘幽州面前狐假虎威一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公孙将军!”   一行数十匹白马围着刘虞的宅邸停下,惊得刘虞的部将在认出来人正是公孙瓒和他的白马义从时,仓皇前来阻拦。却还是先被公孙瓒抢先了一步,闯入了宅邸。   “公孙将军这是做什么!”齐周大惊失色,便要冲上来与他理论,却连公孙瓒的衣角都没摸到,就已被人隔开了。   他挣扎着大喊:“放肆!此为州牧住所,岂容……”   公孙瓒翻了个白眼,很想说,如果此刻闯来的不是他,而是丘力居那乌桓匹夫,还会给齐周说话的机会?刘虞此人太有道德,还觉得别人也有道德,真应该吃到点教训,明白明白何为世道险恶。   但现在,他也只是往身后指了指,指向了手握天子剑的荀攸。“陛下派遣的使者来辽东了,你说,我要不要为他开道?”   “……”   “公孙……”   公孙瓒权当没听见那句被风一吹就散的声音,大步踏上了台阶。   屋中的太史慈正在试图说服刘虞再多增派些人手,便瞧见这屋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来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如同来了自己家一般放肆地坐了下来。   他浑然不见刘虞一黑的脸色,盘膝而坐,随手支起一边的胳膊,托住了下颌:“继续说啊,没必要因为我来了就停下。但说真的,我也真应该说一句,他要多少人马就给他呗,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幽州苦寒,人也吝啬呢?”   “若是你不肯出这三千兵马,那也简单。”   公孙瓒挑眉,英挺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缕不难辨认的欣赏,“你是太史子义对吗?”   太史慈的目光在公孙瓒和刘虞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又很快停在了晚一步进来的荀攸身上,不见怯场地回道:“是又如何?”   公孙瓒答道:“你不是要解北海之围吗?正好,我这里刚接到了一份陛下的圣旨,令我公孙瓒即刻赶赴青州,协助平定黄巾乱党,就由我领着合白马义从在内的三千精兵和你一并前往北海如何?我听闻你骑射过人,卓有胆识,不如,来为我做个前锋向导?”   太史慈面色骤然转喜:“当真?”   他本已做好了准备,若是今日仍不能说服刘虞放弃那迂腐的想法,他便即刻另寻他处借兵,绝不在此地拖延。   没想到,还能迎来这样峰回路转的变化。   相比于更擅长建设州郡、发展民生的刘虞,也确实是公孙瓒更擅长作战。   若有白马义从的话,太史慈估计,三千人都用不到,两千人足以冲散管亥那一众黄巾的阵仗!   但在片刻的欢喜后,太史慈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此地的主人还是刘虞。幽州地界上的调兵,无法跳过他来安排。   此刻,公孙瓒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番话,显然也让刘虞惊得不轻,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公孙瓒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是陛下都知道,你我政见不合,一个穷兵黩武,一个只知粉饰太平,所以把我调开了此地,免得我留在你面前,你还要想尽办法劝阻我出兵作战。”   刘虞:“……”   公孙瓒说到这里,终于端正了坐姿,向着此刻也已落座的荀攸伸出了一只手:“来,容我为刘幽州介绍一二。这位,便是陛下的谏议大夫荀先生,此番持天子剑赶赴幽州,为的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不知刘幽州是要认下董卓提议敕封的大司马荣勋,还是要做——陛下的忠臣呢?”   刘虞一惊而起,定睛向着荀攸看去,也忽然迟了一步地意识到了公孙瓒先前说的那句“陛下圣旨”从何而来。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对幽州官场来说的生面孔,也因其气度不凡,足以让人在这一个照面间判断出,这“天子来使”之名是真是假。   那州中从事齐周见阻拦白马义从罗列府门之前无果,认命地前来向刘虞报信时,就见这位幽州牧已是快步走到了堂中,向着座中持剑的一人提衣拜倒,拿出的,正是拜见君主的礼仪。   “使君!”   刘虞的声音马上盖过了那句呼喊:“刘虞世代承袭汉恩,从未有过悖逆之心,那董卓既是乱党,而非匡正秩序的臣子,大司马之名,当然算不得数!还请使者向陛下转达,臣绝无反心,唯望边境清明,百姓安泰。”   刘虞缓缓抬头,对上了荀攸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骗不得人的,尤其是骗不过荀攸这样审断犀利的人。以他看来,刘虞在这一惊之下拿出的表现,都是从心而为。   换句话说,就算袁绍一度想要带着刘辩投奔刘虞,就算韩馥认为东海恭王之后可以继承帝位,传出了那样的谶言,就算董卓加封他为大司马,希望借助刘虞的影响力来昭示自己行事的公道,刘虞本人可能确实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想治理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已。   不过世道如此,这样只知赈济拉拢之策的好人,其实是很难独立存活下去的,也总是难免要为别人所利用。   幸好,孔融的愚蠢表现,反而让陛下在征讨关中之前,阴差阳错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里,反而有可能,让这局面盘活了。   荀攸一念及此,出声问道:“既然如此,我奉陛下旨意,暂调公孙将军前往青州平乱,可有疑议?”   刘虞连忙答道:“并无。只是……”   “只是我公孙瓒时常管教士卒不力,让他们行事放纵?”公孙瓒冷笑了一声,“那也好过你竟打算用百骑前去黄巾阵前游说,让他们退兵。尊使——”   公孙瓒一边说,一边转向了荀攸:“不知我暂离幽州之后,此地戍防应当如何?”   荀攸心中暗觉好笑,愈发明白了什么是公孙瓒说的狐假虎威。   对于刘虞的脾性大致有了了解,荀攸也将话顺势说出了口:“公孙将军走后,还请刘幽州小心提防乌桓之中的变数,如今汉室分裂,或许已然传到了边境胡人的耳中。此前有公孙将军与他们拼死斡旋,以强兵悍将威慑镇压,现在少了一方利刃压在乌桓的头顶,还需小心他们卷土重来。”   刘虞张了张口,像是本有其他的话要说,但在这把近在咫尺的天子剑前,他又迟疑着将话停在了嘴边。   仅剩了一句答复:“臣,谨遵圣命!”   ……   这位实无反心,仅有仁心的刘幽州给出了这句答复后,倒也没因自己的想法固执地不听劝告,而是令部将前去接管了公孙瓒留下的兵马,与那互市之地守望相助,彼此通信,作为边境的守备。   而公孙瓒则在整顿了兵马后,与荀攸一起踏上了前往青州的旅途。   太史慈正如公孙瓒所说的那样,为他们做了个向导。   不过他人虽在前方,注意力仍在身后。   听得后面,公孙瓒向荀攸问道:“荀先生觉得,以刘幽州的脾性,真能防得住有些人的异心?”   “我不敢说。”荀攸答道,“所以在出行之前,我向冀州送出了一封信,信中有两件事交代。一件是让同为黄巾出身的张将军即刻从冀州赶赴青州,以便在我等讨伐黄巾后协助稳定局面。一件是请麴将军屯兵冀幽边境,一旦此地有变,便即刻北上支援幽州。”   “麴义?”公孙瓒问道。   荀攸:“你听过他的名字?”   “听是听过,但没接触过……凉州出悍将嘛,到了中原任职,也大多能征善战。”   荀攸听着公孙瓒的话,不像是没接触过的样子。但这好像并不影响到结果。   再看去,公孙瓒已笑了一声:“也好!有他随时支援幽州,我也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赶赴青州,缉拿孔融了!”   太史慈瞳孔一缩,转头惊问:“你说什么?”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为何从公孙瓒口中说出的,居然会是……   “我说,我也能毫无后顾之忧,缉拿,孔融!”公孙瓒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又向太史慈问道,“怎么?我先前没跟你说吗?”   太史慈:“……”   不对,公孙瓒何止是没跟他说,也没跟刘虞说!总之在出发之前,没有向外透露一个字。恐怕此刻身在北海的孔融更不会想到,公孙瓒是背负着怎样的使命而来。 第114章 (一更)   他竟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拿人的!   太史慈再一转头,看到这长队之后,押送着一批由刘虞供给的军粮,就又有些表情微妙了。在刘虞这位以仁善之说治理州郡的官员看来,需要由公孙瓒出兵青州,已与他的办事准则大不相符,现在,公孙瓒还有意地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从他这里得来了支持……   “有什么问题吗?孔融此人对外不能平定贼寇,对内不能安抚民心,只知沽名钓誉,聚众清谈,与朝廷如今上下推行的经世致用之道背道而驰,陛下大怒,令我公孙瓒出兵捉拿此人,将其论罪查办,就算把话说出在刘幽州的面前,也是我占理,不过是不希望节外生枝罢了。”   公孙瓒冷笑了一声:“至于在拿人之前,顺便扫清贼寇,也算是陛下给他的体面,和对北海百姓的仁德了,不是吗?”   太史慈:“……”   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   公孙瓒挑眉又问:“你与孔融,据我所知,应该也没多大的交情吧?”   太史慈平复了惊闻这消息的讶异,答道:“确实没多少交情可言。我尝试引兵,解北海之围,也算报了他的人情了。”   “这不就得了吗?与其计较孔融的结局,还不如做些别的事情。”   公孙瓒对太史慈的欣赏并不作伪,就如早年间刘备在他这里避祸的时候,同样颇得他看重。   虽说如今他自己只算迷途知返,还要在陛下这里戴罪立功,进而得到真正的启用,也并不妨碍他有心把太史慈招揽至麾下。   荀攸在旁把他这点小心思看得明白,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太史慈毕竟不是朝廷的官员了,要选择直接向陛下效忠,还是先为公孙瓒做个裨将,都看他自己的意思。   此次征讨黄巾,陈兵北海,若太史慈也会动手的话,正好看看,这位颇具游侠脾性的神射手,到底有多少本事。   于是,荀攸也只在公孙瓒把话题自孔融转回到洛阳的时候,开口回答了几句。   但荀攸是什么人?说出的话再如何简单,也自有自己的目的。   就像此刻,在他将话说完后,公孙瓒催动着白马向前,看起来神情如旧,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神思已发散开有一阵了。   荀攸说,陛下此次以这种方式解决北海之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为整顿黄巾出身的兵马秩序。虽有北海被围,但黑山军并未被迁怒,照旧得到器重,因为比起士族私兵,他们更明白何为效忠陛下,何为因功封侯。   荀攸说,陛下于军中劝学,规范军纪,但并不强求他们非要在对敌的时候也去感化旁人,仍是以杀敌为先。   荀攸还说,虽然他公孙瓒来得迟,未必能在进攻关中之事上得个好位置,甚至未必能参与进这两方朝廷决胜出一方的大事,但朝廷的各方将领中,与乌桓人交战经验最为丰富的,莫过于他公孙瓒,又何愁不能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   “我应该,没有做错选择。”公孙瓒喃喃自语。   那就让陛下看看,他这辽东的突骑精锐,能在越境抵达青州之时,拿出怎样的表现吧!   无论是黄巾还是孔融,他都绝不会让人走脱!   ……   而此刻的北海地界上,对于北方幽州发生了天子来使的惊变,还毫不知情。   “喂!”管亥搓了两把有些蓬乱的头发,叫住了从他那营帐前走过的一名小卒,开口问道,“我让你们趁夜去城前叫骂,做出佯攻的架势,做得如何了?”   这小卒人还哑着嗓子:“……骂也骂了,但那孔融就是龟缩不出。”   不仅不出,还像是看透了他们的算盘,为了保住士卒的体力,依然稳稳当当地就用那么些人守城。   管亥麾下的黄巾本就暴躁,一见敌军是这样的表现,更是火冒三丈,叫嚷得更为激烈。   结果孔融既已奔着拖延时间,能活一会算一会儿的打算,估计只把耳朵堵上,压根没有其他多余的表现。   “龟缩不出?”管亥怒目圆睁:“他出兵打我们的时候一点不犹豫,现在打输了被围了,就全当自己是个被我们围困迫害的铁王八了?他也不瞧瞧,就他这一出事自己从不扛责的习惯,谁会来救他!我等数万兵马,他又上哪儿来找人救他!”   “名士……人家是名士!”   管亥顺势瞪了一眼闻声赶来的张饶:“就你知道!”   就因为是名士,所以郑玄的长子会带领家兵与同门,前来解救孔融,哪怕被擒,也要被杜长恭恭敬敬地送至高密,送回到大儒郑玄的身边。   黄巾军还没因为这眼力不错的义释士人而得到夸奖,反而又被人上门来劝说放过孔融。   呸!孔融此人,虚伪而又无能,先冒犯到他跟前了,凭什么放过?   反正那个在洛阳重新登位的小皇帝,眼看也没这么长的手伸到青州来,就连劝降都只让张燕杜长带着这么一点的人,就想让他相信当今是明君,还不如干脆解决了孔融这个祸患,直接霸占了青州。   当今都能有两个皇帝,岂不正是比当年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时更为可笑滑稽的场面?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管亥能做这数万人的统领,才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继续围!我倒要看看,这孔融到底能支撑多久!”管亥斩钉截铁地说道。见面前的小卒即刻就要去传信,他又将人留了下来,“等等!”   “再让两路人小心些办事,一路继续向城中挖掘密道,看看能否不靠着攻城打进去,把那乌龟从壳里揪出来,另一路,当心些援军。”   名士名士,张口闭口就是名士,但管亥心里也知道,近的地方,能有郑玄让儿子来救人,远的地方,也一定会有朝廷的兵马来支援的。   就比如说,张燕向冀州借粮,迟迟未归,应当已经听说了此地的情况,若再有孔融去信求援,谁知道会不会带着黑山军和冀州的兵马来讨伐他?   管亥想到这里,不免黑沉着脸色,补充道:“尤其要当心,西面冀州方向的敌人!多派些人手过去,让他们连青州都入不得。”   “我都说了,张将军不想和你们为敌,只是希望你们接受招安……”杜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说是你说,我只管眼前!”管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掉头离去,他麾下的青州黄巾也各自遵照着他的命令而去。   那些挖掘地道的,因趁手的工具不多,还看不出太明显的进度,但那些向西面增兵戍防的,却很是明显。倘若刘表当真收到了孔融的求援,还要出兵前来,一定逃不过这些士卒的眼睛。   而相对的,他们对于北面的把守监视,就要松得多。   谁让那北边的幽州,在黄巾起事后,屡屡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又是贼人称帝,又是乌桓入侵,而那些从青冀逃亡向北的人,也再无消息传回,约莫是以为北边能避祸,却死在了北方的战乱之中。   就算真能出兵相助孔融,也必没有多少人手,说不定,还能让他俘虏来几匹好马。   却不知此刻的幽州兵马已过青州北方的渤海郡内,距离北海,已没剩多少路程了。这一行人绕路而行,贴着沿海的驰道匆匆赶路,几乎未能引起多少风浪。   可能,最大的风浪还是在公孙瓒的心中。   他昔年求学洛阳时,虽有岳父这位太守在背后撑腰,但谁人不知,他因生母卑微,生父早逝,与族人都扯不上多少关系,只能算是下等之人。这样的身份,在洛阳是混不太开的。   洛阳什么人风头正盛,自然是汝南袁氏这四世三公的门荫之下,那些出门都能挺起胸膛的贵人。   可现在,曾为渤海太守的袁绍已在洛阳被砍掉了头颅,反而是他公孙瓒正要走上一条建功立业之路……   “公孙将军。”   公孙瓒一声唏嘘,回过神来,“荀先生还有事要吩咐?”   “算不上是吩咐。”荀攸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最为冷冽的话,“聚集在管亥手下的黄巾,自觉自己本事不小,能割据一方,还请将军告诉他们,何为大汉的精兵。”   “不必在意他们的死伤?”   “在他们还是敌人的时候,不用。”像是想到了陛下先前的那份公文,荀攸又补充了一句,“弃械不杀!”   “好!”公孙瓒回头,先前的恍惚神情,已再不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到,只有这被幽州风沙吹出的粗粝面容,映衬着稍显深刻的五官,“儿郎们,听到了吗?敌军——弃械不杀!”   “好!好!”   “都听将军的!”   “好——”   那一声声的“好”字,从行军的队伍一头,扩散到了另外的一头,传到最后已变成了一声声“杀”,仿佛与那弃械不杀的意思背道而驰,但公孙瓒知道,这需要传达的军令已至军中,他又何必在此刻纠正这些没必要的东西,降低了军中士卒的士气。   “走!”幽州骑兵的马蹄隆隆响起在了青州的土地上,也终于迟到一步地传入了管亥的耳中,让他被迫接受了一个可恶的事实,那就是孔融还真等到了援军。   还是一路汹汹来袭的精兵。   “慌什么!”他一把扎起了头巾,操起了手边的大刀,大步迈出营帐,出现在了聚集起来的精锐面前。“我们是第一次和朝廷的兵马交手吗?”   显然不是。   听到这个问题的士卒纷纷摇头。   “我们是等他们打入了营中才发现他们的踪迹吗?”   不,也不是。是他们向西戒备敌军的一路斥候,听到了战马行进的动静,赶忙摸了过去,由此获知了敌军的动向。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既是北方骑兵,那就仗着我等人多势众,设下拦截骑兵的利器,不就行了?也正好让孔融看看,他等待良久的援军也不过如此!”   黄巾军别的东西未必擅长,但依靠人力挖出陷马坑,设置绊马索这样的事情,却都是驾轻就熟。   可是啊……   公孙瓒挑选出的骑兵步兵,若是这么容易被拿下,也无法在草原上和那群乌桓人誓死拼杀,逼迫他们向刘虞投诚了!   当步兵队伍还在缓缓前行的时候,已有一支骑兵绕行后方,直接对着前来设伏的黄巾展开了激烈的冲杀。   他们太过熟练地越过了陷阱,压过了障碍,直扑管亥所在的中军而去。   ……   “国相,国相!”孔融被人摇醒的时候,满脸尽是倦怠之色。   他有些奇怪,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坐在桌前睡了过去,而不是躺下午休,于是被近侍给直接摇醒了。   “贼人又来攻城了?”他强行振作起了精神,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含糊地回道,“不是和你们说了吗?这些人人数虽多,却不懂得利用工具之便,打不破城关,除非在城中粮食将尽之前,还没等来援军,否则用不着惊慌。”   至于军粮耗尽之后该如何……他本能地不希望去想这样的事情。   一定能解决的。   “不是!不是攻城!”孔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他面前,报信之人的脸上,挂着已许久不见的笑意,甚至因激动而有些口齿不清,牙关发颤。“是有人向那管亥发起了进攻。”   “什么?”孔融身形一振,大惊而起,动了动脑袋,甩去了脑中最后的一点午后困倦,不等侍从继续说话,他就已迈开了大步,向着城头冲去。   借着盾牌的遮挡,远望那边的黄巾军营。   但好像,这个举动,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现在的黄巾,哪里还有空来管孔融在做什么。   当前线设伏失败的消息传回,管亥就已一边差遣张饶把军中畏惧官兵的一批人,从此地疏散而走,以防他们会影响到军心,一边又集结了帐下精锐,向公孙瓒应战。   孔融从朱虚城头下望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两军阵前交战的一幕。   也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闪光”。   不,那不是闪光,而是一行数十骑,因骑兵尽数骑乘着白马,在彼此策应,呼啸而动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灼目的雷霆,一路劈进了管亥的黄巾大军之中。   那为首的将领奋力驰骋,提枪横扫,座下骐骥腾跃,砸入了一众面前试图阻挡的黄巾当中,却根本没被遏制住半点速度,而是与他那同骑白马的部将一并,化作了一把出鞘的利刃。   长枪一挑一扫,两把向他刺来的刀,都被直接扫飞了出去,砸得人七荤八素,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长枪把人扫得倒了下去,还是被还回去的刀!   但唏律律的马嘶当中,公孙瓒已杀向了下一批前来围剿的敌人。   马队动得极快,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左边,下一刻就已去了右边。   两路相互策应的精兵不知已彼此配合过了多少次阵仗,熟练而默契地让人心惊,彼此还时常灵活交换着阵型,用来避开敌军的反击,以至于明明黄巾军已向前做出了阻拦,却好像,建立起的防卫依然单薄如纸。   而此刻战场之上,也并非那一行数十骑在唱着独角戏。   后方的步兵打从出现的时候,便已带着边境的杀伐铁血之气,强横地压在了前方黄巾军的头上,哪怕是最为简单的举刀动兵,也不是一般的整齐划一,威风赫赫。   “白马义从!幽州精锐!”   孔融丢开了手中的盾牌,几乎是扑到了城墙的边上,只为了能更为清楚地看到,这一路远道而来的兵马是如何锐利不减地撕开了黄巾军的屏障,迫使他们因围城而建立起来的士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趋于土崩瓦解,看到黄巾军中的一部分,是如何在胜负不难分辨的战局中狼狈而逃。   那一行数十骑,对于孔融来说也并不难辨认。白马,白马!从幽州偶尔传到此地的风闻中提到过,公孙瓒手底下,就有这样一支由他统领的兵马。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他原本希望向刘虞求救,来的居然会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但没关系,当他睁大了眼睛,向着下方的精锐看去时,很快敏锐地辨认出了一个衣着与他们不同的身影。   只见那猿臂善射的年轻人张弓搭箭,正中一名敌军的面门,又忽然调转了弓箭的方向,直直向着城头,发出了一记迅疾的利箭。   孔融大骇,向后跌退了两步,却又蓦然转头看见,这支利箭当然不是要取他性命的,而是裹缠着一根布条,扎上了城头的一方盾板。   他颤抖着手,上前将这布条解了下来,便看到这上面写着锋芒毕露的四个字,“不得出城”。   一见这句说是命令,但又好像是保护的话,孔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衣着与幽州精锐不同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请求为援的太史慈。他没带回刘虞的兵马,但带来了一路更能打,更能迅速解决北海之患的精兵!   以公孙瓒的本事,在边境杀敌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解决这些黄巾叛逆呢?   救星啊!这是他孔融的救星到了! 第115章 (二更)   青州人多称太史慈讲信义、有本事,真是一点不错。   他对太史慈的信任,也完全没有白费。   他真的把人带来了,更是与白马义从,以及其余幽州精锐一并,杀得黄巾大败溃逃!   好,太好了!   孔融可不会反思,为何人数众多、实际战力并不强的黄巾,能把他这一方国相围困在此,眼见下方,公孙瓒所率的精兵无人可挡,只觉自己也该当即刻出城,带兵前去与他们会合,叫黄巾贼子知道,北海并非无人。   可在他刚要迈步而出的刹那,太史慈一箭射上来的提醒,又跳入了他的眼中。   “不得出城”。   四个字,醒目而直接。   “国相,我们在此等着吧……下面刀剑无眼的。咱们的士卒又……”   一旁的亲卫也在此刻低声说道,后面的话不需要多说,孔融也很明白。   这朱虚县从被黄巾围困到现在,已是一月有余。虽说县中存粮不少,但为了防止真出现缺粮的情况发生,县中守军的食物供给是有限的。打眼望去,守城士卒大多面有菜色,还因长期处在这敌众我寡的受困环境中,提不上多少力气。   这样的兵力加入到战事中,能起到多少作用?   那刀剑无眼,更是让孔融却步的重要原因。毕竟,又不是人人都有太史慈一样的好眼力,好箭术。   若是公孙瓒领兵来援,他这孔北海却不幸死在了乱军之中,对外说出去,上报朝廷,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孔融的脚步微不可见地向后挪了一点,眼神却仍在追踪着公孙瓒的行动:“是……是该在城中等着。”   可这着实是一段煎熬的等待。   哪怕是对训练有素的士卒来说,临战阵亡后引发的恐惧,也足以让他们溃退而逃,更何况是黄巾呢?   惊呼,惨叫,大喝,求饶,不绝于耳。   就在孔融抉择于是否出城追击的时候,在白马义从惊人的破坏力和凿击军阵的能力面前,青州黄巾早已阵型大乱,接连有黄巾试图冲过混乱的人群,从此地逃离。   此种情形,简直是让管亥咬紧了牙关。   他怎么会想到,局势变化发展得这么快。   只是出兵拦截敌军慢了一步,就会让他们直扑大军,造成今日的局面!   在溃逃的浪潮面前,哪怕此刻黄巾仍是数倍于幽州军的兵力,管亥也不得不一边组织着精锐维系队伍,一边下达了命令,让众人向着反向于朱虚县的方向撤退。   什么围城,什么攻杀孔融,现在都已成了泡影,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管亥回头一看,就见杜长与张饶跑得比他还要快。   后者一向惜命,他是知道的,而前者的表现,就无疑是让他心中一沉。   这意味着,杀来此地的幽州军和试图招安黄巾的杜长没有关系,没有交情,为了避免死于乱战之中,他也必须要走,那就更不用提把人拦下来。   “走!随我慢慢撤离!”   管亥强忍着心中的慌乱,仍没忘记自己是此地的黄巾渠帅,不该只如丧家之犬一般退走。若是他此刻落荒而逃,恐怕此地的黄巾,将会即刻变成青州地界上的流民,再不成体统。   他是被公孙瓒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也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前提是,没丢了自己的兵卒。   他只是恨,那公孙瓒自己也在辽东,没有半点向洛阳表态的消息,凭什么要为了个孔融,打到他的头上!   “渠帅!”   “渠帅当心!”   一前一后的两声惊呼忽然自远处传来,惊得管亥匆忙循声回望,便蓦然看到,他在极力有序后退的同时,公孙瓒丝毫没有杀戮上头,已是自撤退的大股敌军之中,锁定了为首者的位置。   公孙瓒目光如炬。   荀攸一句“弃械不杀”的态度,让他足以断定,陛下因手底下有黄巾出身的将领,还是要用这些聚集成群的黄巾!在方今人丁凋零的情况下,这些人也确实不能死得太多。但必定不是让他们再以效忠某位将领的方式存在。   因为打从孔融带兵来袭,说降失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退不回去了。   在边境摸爬滚打长成的公孙瓒懒得去算什么旧日情谊,或者迷途知返,只知道在某些时候,杀人就是最好的镇压手段。   就像此刻!   白马,本是战场中最为醒目的标志,也最容易在混战中,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可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好像根本就不受这个规则的限制,公孙瓒更不会怕这样的危险。   在那一番迅速的思量后,他做出的也只有一个决定。   “杀!”   杀!   白马义从,从来不是分散行动的个体,再如何醒目,那也是敌军当中穿梭而过的一条白龙,游龙窜行,直取管亥。   或许打从一开始,管亥放弃了守营,出于拦截公孙瓒和孔融会合的想法,直接让士卒在外列阵对敌,就是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只因对于公孙瓒这样的边境武将来说,没有掩体没有壁垒没有出众的重甲防御,就没有任何一点东西能拦得住他!   当管亥仓促聚集了一众士卒结阵应战的刹那,公孙瓒的长枪已到面前。   那一阵午后日光下的眼光缭乱,分不清到底是那一支银枪挥舞所致。   管亥一声怒喝,以手中长矛捅向了已近在咫尺的敌人。   当听到一声招架的动静,自战场的混战中传出的刹那,他顿时心中一喜。   因为就在同时,错杂的绳索与长刀也已从不甘等死的黄巾士卒手中挥出,向着公孙瓒纠缠而来,试图将深入敌军当中的公孙瓒留下来。   可远处的张饶看到这一幕,却已惊恐地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此刻并非公孙瓒的头号目标,也就还有那片刻的余暇,去留意战场上的情况,恰好见到,当管亥发出那奋力的还击时,公孙瓒还做了一件事。   他行云流水地抽出了腰间另一把杀人的刀,借着战马的腾挪,挑开了管亥的兵刃。   而在此刻,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兵器。   战马之上的公孙瓒没有被幽州牧压制的愤懑,没有早年间因身份低微而来的限制,只有与胡虏作战打磨出的招招精简,却也招招致命!   长枪拧身而刺,甚至是在管亥还没彻底脱离先前得手的侥幸时,就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袭来的剧痛,让管亥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呜咽。   可公孙瓒尤不放心,借着战马的前冲,长枪狠狠发力,将人钉死在了地上,方才缓和下了几分神情,确认自己真已在乱军之中,取了敌将性命。   他也直到此刻,方才收刀还鞘,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搜。   昭示着一个意思,他还没杀够人呢。   “……!”   张饶大惊失色,拔腿就跑。   管亥的死亡,放在混战的人群中好像并不起眼,可又因为他的身份,一时之间黄巾军中愈发混乱。   随着主帅的倒下,军中为数不多的号令与冲杀口号,也变得驳杂不堪,以至于当张饶没命逃难的时候,他听到后方,另外一个声音很快地就变成了充斥全场的提醒。   “弃械不杀——”   “将军有令,黄巾弃械不杀!!”   “放下你们的武器!”   “……这话谁信就怪了!”张饶大骂一声,脚下的速度不减。   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冀州黄巾的惨败,虽彼时不在广宗城,但也知道,黄巾军中已无力还击的人,被皇甫嵩所率领的大汉兵马杀死了多少。现在公孙瓒上来就杀死了管亥,还说什么弃械不杀,简直像是要诱骗他们丢下兵器、任人宰割的。   可他这句愤愤怒骂还未说完,便忽然腿上一痛,一个踉跄直接摔了出去。   这一支正中他腿后的利箭,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精准地命中了目标。   张饶砰的一下翻倒在地,不仅险些被后方逃难的士卒直接从身上踩踏过去,还不慎松开了手,让兵刃脱手而出!   他连忙挣扎着想要重新去将其捡起,但也就是在此刻,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混杂着黄巾士卒的大呼小叫。   那是一种本能的自救,让张饶一个转身翻过,弓身起坐,看清了正是一匹骏马扑面而来,可在手中刚丢了兵刃的刹那,他唯独能做的,竟然只是凭借着直觉,抬手挡在了面前。   死生一线之间,时间好像过得格外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等到那马蹄蹬到他的脸上。   甚至连人都有点轻飘飘的……   不对!   张饶重新睁开了眼睛,就见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把他甩了起来,丢在了马背上。   但也就是在那只手松开的一瞬间,一把抽出的匕首已经抵住了他的后颈,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在此刻炸了起来,根本不敢有一点动作,只能趴伏在马上,感觉,到下方的马匹在骑乘之人一击得手后掉头回转,直奔其他的马蹄声昭彰之处。   等……等等。   差点就要送命的危机里,张饶的脑子难得地转了起来。   飞快地思考起了此刻的局面。   他能不能这样理解?   管亥在反抗,所以死了。他手中刚好没了武器,所以只是被挟持作人质。   这两个等式得出的下一刻,张饶也顾不得去看到底是谁抓住了他,强忍着可能会被一匕首贯穿后颈的恐惧,大喊出身:“丢掉兵器,丢掉——他们没说谎!”   那“弃械投降者不杀”,可能真的不是个骗局,因为以对方的本事,根本不屑于这样做。   既然如此,与其被追杀得彻底没了性命,为何不干脆先做对面的俘虏!   管亥他死了!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得先保住性命。   他费力地发出了更大的声音,试图让更多人听到他的判断。   公孙瓒斜着眼睛,扫了一眼太史慈马背后面循环播放声音的俘虏,向太史慈赞许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可惜对方仍不打算加入他的白马义从,而是说要在此间事了后,往洛阳看看,或许是要直接投身到陛下的麾下。   不过虽是错失了一个下属,却会迎来一个他还看得顺眼的同僚,在公孙瓒看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太史慈这恰到好处地出箭,拿人,借别人之口放出信号,也无疑是帮助了他尽快平定战局。   公孙瓒抬了抬手。   随着这道命令的发出,同行的幽州士卒立刻停下了对黄巾的捕杀,向着周围散去,将这些来不及逃走、也已丢下了武器的黄巾军包围在了当中。   不少黄巾军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让这先前还激烈万分的战场,忽然安静了下来,也就让某个仍在重复的声音,变得比之前更为清楚。   “丢掉兵器!停手!”   “……”   太史慈缓缓收回了匕首,一手拎起了对方的后襟,把人丢下了马背。   随即有人冲上前来,把张饶五花大绑,捆得动弹不得。   怎么说呢,这人虽然识时务,但该绑还是先绑着吧。   ……   半日后,先前抢先一步逃走的黄巾,终于被游弋追击的白马义从又驱赶回来了一部分。   身在此地的黄巾也全被收缴了兵器,由人押解回军营中看管。   而被捆着的张饶,则在这四合的暮色里,随同收兵的白马义从以及太史慈一并,向着远处的朱虚县城而去。   不管孔融是因听劝还是恐惧,公孙瓒颇为欣慰地看到,他没有在眼见局势大好的时候出城交战,乖乖地待在了城中。   直到此刻看见了收兵而回的“救星”,他方才连忙让人放下了城门,快步迎了上来。   哪怕他已极力想要维系自己的体面,表现得稳重一些,也完全不能让人忽略掉他此刻端出的殷勤嘴脸。   “早闻太史子义乃是忠义之士,今日方知,何为名副其实。不不不……只用忠义来形容,仍有不够!”   双方会面,孔融只恨不能直接握住太史慈的手,向他表达一番诚挚的谢意。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太史慈此刻的表情,好像有一点微妙的……尴尬?   孔融在心中很快说服了自己,那大概是因为,太史慈逃亡辽东数年,已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也并不喜欢被人这般恭维。   他心中又夸了一声义士德操过人,这才转向了此番来援的将军。   “这位,便是幽州的公孙将军了吧?白马义从名震边陲,今日一见——”   “你不用这样说,我受不起你的夸奖。”   公孙瓒淡淡地打断了孔融的话,“我也不是来跟你客套的。”   在这突如其来的冷场中,作为俘虏的张饶惊愕地看到,满身血气的公孙瓒眉眼间杀气不减,也并未回应孔融上前来的热络攀谈,而是冷声喝道:“来人!陛下有旨,给我拿下此人!”   拿下他!   号令一出,当即就有两名精锐大步上前,根本不给孔融以反应和反抗的余地,就将他擒拿在了当场。   孔融的部将反应还算快,可他们刚要有所行动,就被一支支抬起的箭矢指向了头颅。   仿佛稍有迈开脚步的行径,便要被箭矢夺去性命。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猝不及防之间。   ……   孔融如获新生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第116章   明明,他在上一刻还在想,公孙瓒远道驰援,他必须好好感谢一番对方,可下一刻,对方就反手把刀捅了过来,说出了那一句“拿下”……   怎么会有这般荒诞的事情!   孔融奋力地挣扎了两下,但他本就不是以武力闻名的人,如何能挣脱开边军的束缚。   这抗争之中,他也越发清醒地意识到,他现在所遭遇的暴力对待,根本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确凿发生在面前的事实!   孔融大怒:“你们放肆!我乃朝廷命官,北海相,你一幽州将领,怎敢如此对我?”   “你是耳朵不好用吗?”公孙瓒向前走了一步,坦坦荡荡地站在了被禁锢着的孔融面前,端详着对方被围困此地倒也没见有多憔悴沧桑的脸,淡定地继续说道,“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捉拿你这位朝,廷,命,官,是陛下下的旨意!我公孙瓒再如何恣意妄为,也没这样的胆量!”   “……什么?”   “你别看他了,看他有什么用?”公孙瓒嗤笑了一声,伸手挡住了孔融看向太史慈的目光,“他又不是朝廷的官员,能为你解什么惑?再说了,他不是已经完成了你的请托吗?为北海解围,他做到了。”   黄巾渠帅管亥身死,头目张饶被俘,黄巾余党或死或逃,剩下的都已在城外当了俘虏,不复先前围困北海时的风光。   朱虚县的围困已彻底解开,百姓大可以随意出入城关。   只是……孔融还没被放开而已。   谁说太史慈没办到他应做的事?   孔融咬牙,强行定了定心神,厉声问道:“理由呢!董卓调任我至北海,正是因为此地黄巾猖獗,欲借黄巾之手取我性命,难道陛下要用我没能剿灭黄巾,反而被围城,将我直接拿下吗?我孔融……”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还要说,若这就是向你问罪的理由,陛下便与那西凉匹夫没有区别吗?”公孙瓒桀骜地挑了挑眉,“无能,就得死,反正幽州是这样的。护乌桓校尉、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都死于乌桓人之手,不就是因为无能吗?这样的人固然可惜,但为何要身居要职!你也是一样!”   “若没有太史子义报信,没有我领兵驰援,一旦城破,你以为数月操劳的黄巾能有多好的脾气,继续尊敬你这位名士?将你杀了又如何,还能让他们立威了!”   “你……”孔融又急又气,呼吸急促,欲要理论。   却还是先被公孙瓒抢了个先:“我可没说错!你现在只是被锁拿,又不是被杀,你都应该感到庆幸了。你可别告诉我,这黄巾围城,就仅是因为他们行事无度,与你无关!”   孔融厉声回道:“我难道没有尝试招揽他们吗?是他们自光和年末,便在州郡之间流窜,聚众作乱,不思耕作,更因一时恶念攻击府官!”   “孔文举,你的这一句尝试招揽,说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孔融刚要再度出口反驳,却忽然惊觉,这句话不是公孙瓒说出来的,而是另一道更为沉稳温和的声音。   可当他循声望去的时候,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冷淡的眼睛。   在认出来人身份的时候,孔融更是为之一惊:“荀公达!”   荀攸!   来人不疾不徐地答道:“是我,荀攸奉陛下之命,邀公孙将军助拳,以解北海之患。”   算起来,孔融在来到北海前,于洛阳任职的时候,是见过荀攸的,但彼时的荀攸远不似此刻一般官服端庄威严,又因手持长剑,自有一番肃杀之气。   当然,他起先没离战场这么近,而是等到公孙瓒临阵斩杀管亥的消息传来,他才动身靠近此地,也正好在孔融被公孙瓒令人拿下的当口来到了此地。   孔融的目光在望见荀攸手中长剑的时候,有一瞬难看了起来,却仍是振振有词:“好,你是说得通道理的人,那我倒要问问你,这尝试招揽如何可笑,我自抵北海境内的种种作为,又有什么错!”   哪怕荀攸显然没有给他体面,让人将他松开的意思,孔融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几分底气,问道:“我自抵任上,便举贤才为方正、有道、孝廉,意欲令北海诸人知晓何为道义何为礼法,错在何处。”   公孙瓒嗤笑了一声,权当没听到孔融那句说荀攸讲道理的话,分明就是在拐弯抹角说他公孙瓒是个不通道理的莽夫。   反正孔融的这话说出口,也不见荀攸对他多出多少敬重,依然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那主簿王叔治确是个贤才,青州富户包庇贼人成风,他亲自领兵迫使那孙姓豪强交出贼党,令其余人等引以为戒,令豪强慑服。”   “可我能承认的,也只有这一位而已。”   荀攸冷声道:“你举荐的孝廉,一位背井离乡,远走辽东,离你而去,是知你不能守住此地,还是胆怯无能?一位出兵助你,却轻易落入敌手,可见其不明形势,无能至极!这样的人,凭什么因你孔北海一句举荐,就要做朝廷的官员?更可笑的是,你活人都选不好,你还选死人!”   “北海有孝子,名为甄子然,却早早去世,你听说了他的名声之后做了什么?你让他配享县社!四方途经的游侠与士人若是死在此地无人安葬,无后而终的北海人若是无人收尸,你就用郡县府库的钱财为他们买棺材下葬。这些事,对平定北海有什么作用?”(*)   孔融振振有词:“我大汉以孝治天下,有何不妥!”   荀攸面容一沉,在这句回应面前,起先的沉静从容都已不复存在:“生者无力求活,只能作乱,死者配享宗庙,引为楷模?世道如此,虚名何用!”   饶是公孙瓒已从黄巾围城这事里看出孔融的无能,也没想到,荀攸质问孔融的时候,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一番话。   不是,孔融他有病吧?   树标杆立典范的事情,在太平之年做做得了,在这个时候干,是想干什么?为了让世间再多流传一些名士风闻吗?   黄巾可不会因为孔融表彰孝子,就向他归顺。   他们要的,是吃饱饭,有一块真正的落脚之地。   刘虞人虽愚善,都不做这样的面子功夫!   公孙瓒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拿刘虞用来与别人相比,然后比对出刘虞的好来……   荀攸怒火不减:“你若只口头褒奖两句,那也罢了,祭祀的酒水,殡葬的厚棺,送行的仪仗,哪一个的钱财,不能省下来购置粮食,安顿流民?你有寻觅所谓贤才的工夫,有办理郡学的闲暇,又为何不能划分田地,督导农耕,做北海国相应做之事?难道还要我夸你有文才,说出一句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这样的话吗!”   “幽州的刘伯安人如其名,将边境的粮价,硬生生控制在了三十钱一石,乌桓鲜卑远来依附,青冀流民得享安乐,你呢?黄巾流窜,不能平定,那你纵是安坐城中,等朝廷前来劝降,又能如何呢?非要亲自插手战局,却只是让北海百姓随你一并受苦。陛下说你是沽名钓誉、不堪为一郡太守的罪臣,已是对你最大的宽仁!”   “若朝廷上下都是你这样只知孝名,不知如何办实事的官员,陛下要用什么来收复洛阳,积蓄军粮,进而征讨关中,重定天下?北海的百姓尚且没敢说,你孔融有何本事坐在北海相的位置,于他们毫无裨益之处,你还给自己叫屈上了!笑话!”   如今的洛阳朝廷,是在人品尚有保障的前提下唯才是举,而不是唯名是举。何况孔融的种种行事,已对虚名在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孔融已在这一句句的指责面前煞白了脸色。   旋即听到了荀攸一句斩钉截铁的定论:“无能且无为,当褫夺官职,押回洛阳,听候陛下发落。”   荀攸懒得再多与孔融掰扯道理,或者说,以他的教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了。可公孙瓒就显然没这样的顾虑。   孔融恍惚之中抬头,正对上了公孙瓒讥诮的笑容,以及一个不难辨认的口型。   那是一句无声骂出的——“废物”。   孔融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一个武将,一个边陲小吏出身的武将,竟敢……   “公孙将军,整顿此地乱象之事,就劳烦你了。”荀攸咳嗽了一声,却并未对公孙瓒的表现有半句谴责,只是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公孙瓒颔首应下:“理当如此。”   他的幽州精锐杀退黄巾,已在一战之中打出了声名,若是那些逃逸而走的黄巾士卒,还没来得及离开青州北海境内,他的部将必定能将人追回。   何况,这也不是仅有他在操劳的事。   张燕自冀州押运着刘表出借的军粮赶赴北海,也就只比公孙瓒他们稍晚一些抵达。他统领的虽是冀州的黑山军,但在黄巾军中怎么也有一份名声,正可以协助公孙瓒一并收服溃逃的流民。   自杜长带着一小队人马先行折返后,张燕联络起人来,更是驾轻就熟。   还有一个人,也出了一份力,正是那亲眼目睹管亥之死,也目睹朝廷的使者对孔融革职查办的张饶。   他醒了。   此前孔融担任北海国相,青州境内也无其他拿得出手的官员,竟让他和管亥都觉得,凭借他们手握的黄巾部众,在那两方朝廷相争的时候,可以割据一方成事。但公孙瓒的精锐势如破竹,直接打碎了这个无稽的美梦,也取走了管亥的性命。   张饶则在来不及为管亥哀恸的时候,就已惊见,被朝廷兵马解围的孔融,居然和他们这些黄巾一样,并不是胜利的一方,反而在刹那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土之中。   那位远在洛阳的陛下,真如张燕和杜长来时说的那样,没有门户的偏狭之见,看得到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的疾苦,也希望官员在协助他整治乱世时,都能拿出切实的本事……   他们没有骗人!   反而是他和管亥对朝廷存有偏见,以至于走偏了路。   在张燕折回青州后,他也加入了收拢残部的队伍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仍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你说,孔融被押解入京问罪,最后会去做什么?”   “陛下应当自有他的想法吧。”张燕答道。“那汝南袁氏的袁术,因为早年间从未脚踏实地,被陛下发派去养鸭了,说不定另有什么差事委任给孔融呢。”   张燕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多就是因回京还要向陛下请罪,总有一点时不时涌上来的忐忑。但反正此刻仍在青州境内,他又正办着差事,张燕决定有些心大地暂且将这事抛在脑后。   可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张饶就突然看到,张燕的目光扫过远处时,脸色蓦然一沉。   他一把将手中的名册推入了另一边的杜长怀中,立刻大步向着远处走去。   慢一步反应过来的张饶向那边张望,就见一辆囚车正在一队骑兵的押解下,从前方的县城中驶出。   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队人马,向着这边而来,拦在了囚车的面前。   那是……   孔融本已垂丧认命,神游天外地坐在囚车的一角,却在忽然抬眸撞见来人的时候猛地打起了精神,膝行两步,以手抓住了囚车的栏杆。   在那一行人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当中的马车,而此刻,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一名须发皆白,却也精神矍铄的老者。   “郑公!”孔融惊喜地出声,也果然如愿看到,那老者脚步颤颤地走至他的面前,在瞧见他的狼狈模样时,眼中露出了几分担忧。   “文举何至于……”   “郑公!”   打眼望见这双方相遇情况的,何止是张燕,还有站在城头目送囚车远去的荀攸。他也已抬步走来,一句话打断了郑玄的开口。   郑玄与他那叔祖荀爽,都是大儒代表,按说荀攸本该在郑玄面前执子侄之礼,可现在他还代表着陛下而来,知道自己此刻的腰板,必须挺得比谁都直,也在说话之间,少了几分文人往来应有的客套。   “我劝郑公的有些话,还是经过一番思量再说出来为好。孔融待您至诚,将您的住处命名为郑公乡,但他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郡守,您应当心知肚明。若是您知晓何为大义,此刻就非但不该为孔融辩解,还应该赶赴洛阳,为朝廷重建太学尽一份力!但陛下仁厚,知道您年事已高,不会强求您非要远足行路,在青州安度晚年也无妨,只是……朝廷要如何办事,还请郑公莫要置喙!”   “我为天子使者,向孔融发出的质问,已将他的过错说得明白,让此庸人哑口无言,随后也将发往其余州郡,以做警示,若是郑公还有疑问,不如一观!”   孔融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了荀攸,只见他早有准备,自袖中缓缓抽出了一卷文书,应当正是他说的警示之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荀攸这儒雅内敛之人,不止当日言辞犀利,还在办事之时,是这样的雷厉风行。   那荀攸好像也根本没有顾虑,当孔融被扒下了名士的表皮之后,会不会让“名士”二字,在世人心中的形象经历一番动荡,也一并牵连到了他荀攸的身上!   他只是举起了这份对无能官员的声讨,摆在了郑玄的面前。   事实上,他已或多或少给郑玄留了些脸面。   孔融举荐的孝廉中,郑玄之子郑益恩,就是那带人来援却险些被杀的那位。孔融被拉下马来,对郑玄的名声也有不小的影响。   他此刻到底是为孔融送行,还是要为孔融翻案,讲得清楚吗?   郑玄也果然在这文书面前沉默了有一阵,这才重新开口:“你先前说,我若是知晓何为家国大义,应当如何?”   荀攸答道:“当赶赴洛阳,为陛下重建太学,栽培贤才,尽一份力。如今已非士人遭遇党锢之时,陛下重视教育,急需第一批天子门生赶赴郡县,再造大汉之辉煌,郑公……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   郑玄一声唏嘘,又忽然微微发笑,转头向着押解孔融的为首之人问道:“久闻青州有忠义有为之人,不知,太史子义可否也送我一程?”   ……   “所以,太史子义本是给孔融解围的,却是把他从北海送至洛阳这样的解围,而郑公也带着一众弟子随行,将抵洛阳?”刘秉向着先行一步抵达的信使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前半句的时候,明明此解围非彼解围说来正经,也自有其道理,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幽默,也让刘秉一边说,一边努力掐了掐掌心,没让自己当场笑出来。   或许也发笑也是因为,司马懿的建议一点没错,让公孙瓒赶赴青州,平定此地的黄巾之乱,顺便将孔融捉拿问罪,就是让局面重新回到有序的最好选择!现在还为他额外带回了一名武将人才。   下方的信使答道:“正是!因郑公年迈,罪臣孔融又于半道病倒,所以沿途行路的速度会稍慢一些,还请陛下勿怪。”   “我怎么会怪这个?”刘秉温和地摇了摇头。   他顺手拆开了刘表给他送来的奏报,就见刘表在信中写到,这车队途经冀州境内时,他会趁机将孔融是如何惹来陛下不满,告知冀州各郡,令此地官员引以为戒。前有韩馥自杀,后有孔融落马,这冀州虽不曾迎来天子圣驾亲至,聆听陛下的教诲,但也绝不敢再有人自恃身价,对刘表这位冀州牧的命令阳奉阴违了。   至于孔融会不会因为这成为反面典型后的众人围观加重病情,相信刘表还是有数的。   可在继续往下看这份奏报的时候,刘秉的神情又忽然一凛,摆了摆手示意面前的信使退下,即刻令人,将荀彧、司马朗、司马懿等人召来了面前。   司马懿刚刚落座的时候,还以为是青州那边的收尾出了什么问题,比如逃逸的黄巾与其他贼党联手,可能会引发其他的动乱。但随后听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刘景升来信说,幽州出了些事情。”   “幽州一直是由幽州牧行仁政,公孙将军在旁武力威胁,维系着太平。虽然二人政见不同,但也算另一种平衡。此次公孙将军赶赴青州平乱,仅剩幽州牧在任,便让徘徊于边塞的乌桓有了些异动。”   或者说,让乌桓有此行动的,不止是公孙瓒的离开。还有,近年间大汉朝廷发生的种种变化,终于传到了乌桓首领丘力居的耳中,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司马懿大惊:“他打入幽州腹地了?”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举荐公孙瓒平乱,固然是为陛下解决了一个问题,却也引入了新的麻烦,是他的过错!   不知这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他的思虑仍不够周全。   幸好陛下很快给出了答案,脸上也未见怒气,“不,没有。”   “荀公达在抵达辽东后就发觉了,刘伯安这位汉室宗亲有为政安民之能,却把什么人都想得太有德操,为防公孙将军走后冀州有变,不仅令余下的幽州军伺机而动,还让冀州的麴将军随时北上支援。”   “乌桓来袭,先由幽州精骑拖延住了脚步,又被麴将军赶赴战场的重甲步兵以强弓劲弩击溃。丘力居重伤逃遁,乌桓战死者以千为计……”   刘秉是真没想到,这麴义在冀州境内好似名声不大,遇到骑兵居然能拿出这么惊人的表现,也因荀攸妥帖的安排,变成了克制乌桓的利器,没有让对方得手。   但,乌桓的这次突袭,却显然是出乎了刘虞的意料,也让他忽然惊觉,为何公孙瓒明知消耗巨大,仍要坚持进攻,再进攻!   因为总会有一些人,他们的生存方式就是掠夺,在这巨大的文化隔阂面前,是无法真正被仁德感化的。一旦窥见了敌方露出破绽,他们便会如同狩猎的饿狼一般,飞快地扑上来撕咬!   就像这一次的情况一样。   刘虞简直难以想象,若是没有那留下的后手,幽州维系着的太平,会否突然之间分崩离析,再度陷入数年前的战乱当中。   乌桓退去,他却想想都觉得后怕!   刘秉道:“刘幽州已派遣使者向洛阳赶来,请朝廷问他的……失职之罪。”   “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他看向了座中众人,问道:“这失职之罪,应当如何来判?那罪臣孔融,又应当如何……物尽其用?” 第117章   物尽其用这个说法一出,座中众人彼此对视,皆是了然。   按说,以世人多重名士的说法,本不该用“物尽其用”一词来形容孔融,可若非此人的愚蠢行径,陛下也不必另派人手前往青州,不必面对幽州有变的处境。   不过一个愚昧无能,被褫夺官职的官员而已,用“物”来说,有何不妥!   陛下的态度,早在写出那道诏令的时候,就表露无遗了!   这应该也不仅仅是陛下对孔融的态度,而是对天下所有因循守旧的官员的态度。   但要如何用好这蠢物,让他放在仍能发挥作用的位置,还真不那么好回答。   “先说刘伯安吧,”司马朗答道,“还请陛下容臣取个巧。”   刘秉笑道:“你说吧。”   别说司马朗了,他也觉得安排孔融这问题伤脑筋。都说垃圾放在合用的地方,就成了资源,但以刘表回信来看,都已落到了身陷囚车,对外巡展的地步,他居然还未真正反省错在何处,只觉世道翻覆,士人难为……   就挺没救的。   “臣以为,刘伯安可罚,但不宜调度。乌桓趁公孙将军调离而内寇,但幽州百姓仍知上有州牧,他们能过上安泰之日,能有平稳的边境粮价。若责令其调任降职,难免令幽州不稳。”   这幽州虽然算不上是洛阳朝廷毗邻的后方,但出的乱子太大,也难免拖累朝廷,还真不能在当下,就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改革。   刘秉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司马朗道:“刘伯安与孔融还是不同,他是联络在朝廷、边境将领、当地豪强、士人以及庶民之间的一条特殊纽带,一般人也不如这位东海恭王之后一般,在辽东能够享有这样的声誉。唯一的问题,就在他抵达幽州的时间不对,让他对于怀柔政策的作用,有些错误的估量。不过,这也好办,罚归罚,幽州牧的位置仍归于他,但必须分出这州牧职位中的大半兵权来。”   州牧掌有兵权,对刘备这样有过参军履历又兼具操守的人来说,是好事。   这意味着若是遇到荆南宗贼这样不安分的境内势力,他可以在朝廷给出应答之前,先一步出兵镇压,将危机压灭在摇篮之中。   但如刘虞这般军事眼光稍显天真的人,就并不适合同时手握军政大权。   “这兵权的接手之人,陛下应当已有人选了。”   刘秉沉思了片刻,答道:“还是让公孙将军去吧。经由青州一行,他又多一份军功傍身,升迁也是顺理成章,说不定有孔融为对比,他也知道刘虞能治世,还真能治出个太平,是多难得的本事。不过,要分薄刘伯安的兵权……光如董卓去岁所做的那样,只为公孙伯圭加个奋武将军的名号显然不够。”   殿中书吏顿时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唯恐自己听错了东西。   就听陛下说道:“迁公孙伯圭为……护乌桓校尉。”   护乌桓校尉与公孙瓒目前担任的中郎将,乃是平级的比两千石官职,但这个指向性更为明确的官职,显然要更有利于公孙瓒在边境大展拳脚!   而陛下的话还未说完:“再表平寇将军,以示器重。至于刘幽州,官居原职,但功过不足以相抵,再罚俸三年吧。”   “还有一事也需尽早商定。” 刘秉努力回忆了一下召人议事前,已在脑中粗略勾勒出的待办事项一二三条,继续说道,“青州诸多事宜,当由谁前去接任?”   张燕仍在青州收拢黄巾余党。   虽说,有公孙瓒出兵威慑和管亥身死的影响,有黄巾与黄巾之间的渊源,可既是要把这些流民都安顿在青州,或是临近的冀州土地上,就不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着黄巾的名号,如此一来,这收服归顺之事,就绝非一日之功。   也不能指望张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窍,学会教导黄巾就地安顿,当场扛起锄头耕地。   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之前就不用让下属抢别人的东西了!   青州还是该当尽早派遣一位有本事的官员前去治理,尽快着手整顿此地的乱象,扫清孔融在位时的虚浮之风。   原本,刘虞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也正如司马朗所说,边境的官员最不适合随便调度,还是应该让刘虞留在原处,另择一人。   荀彧起身回道:“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刘秉目光一亮:“荀卿但说无妨。”   荀彧自来洛阳,不仅为刘秉提出了规范朝廷官员礼仪秩序的建议,也即刻着手整顿洛阳上下的庶务。虽说刘秉并不喜欢这个时代动不动就说的名士风尚,但毋庸置疑的是,当年有人为荀彧点评了王佐之才的说法,并没有错!若非这位内政之才的辅佐,他先前也无法如此安心地往凉州一行。   能被荀彧举荐为青州官员的人,必不简单。   荀彧从容应道:“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此为官员委任的大事,还是该擢选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上。陛下,那青州有北海国,臣之祖籍豫州,也有一陈国。”   东汉分封的刘氏诸侯国,宗亲为王,但几乎不掌实权,只享赋税,真正的国中实权,在国相的手中,就如孔融这北海相,权力远大于籍籍无名的北海康王。   但陈国稍有不同。   正如早前刘秉和贾诩谈起汉室宗亲的时候所说的那样,陈国是豫州的一方净土,需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陈国的国相骆俊,一个是宗室陈王刘宠。刘宠善射好武,而那国相骆俊,不仅能整顿吏治,清扫境内为患的汝南葛陂盗贼,还能主持农耕,开仓赈济灾民,乃是内政的一把好手。   荀彧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青州黄巾有张将军收拢、劝服、归于治下,不会比葛陂盗贼难处置,青州毗邻东海,虽不比豫州田地肥沃,但也算土地平旷,良田满目。骆相能治陈国,也就能治青州。至于陈国境内,诸事已入正轨,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   他说是说的“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但以刘秉估量,荀彧可能已把由谁出任都想好了,只是不必在此刻说出来而已。   他拍板道:“好,就由骆俊接任北海相,主持收容境内流民。”   接连解决了两桩大事,让刘秉的心情更好。   他打趣一般,望向了司马懿,问道:“仲达自来此后,便一言不发,垂头思量,是已有了处置孔融之法?”   司马懿脸上闪过了一缕犹豫,却又好像突然摸到了些许眉目,稍有恍然,起身答道:“臣想向陛下问一句话,您会否觉得,虽说那孔融为孔子后人,学识盈车,但不宜入太学?”   刘秉答道:“是!若他的学问能用在此地,朕又何必犹豫?朕既打碎了他的虚名,以警告天下官员不可沽名钓誉,必须脚踏实地办事,也就不能将他放在中央这栽培贤才之地。如今前有蔡兰台,后有将至洛阳的郑公,也不缺孔融这一个人。”   让孔融教他那些将入太学的潜力股,他都怕把人教歪了!   司马懿心中一定,坚定地答道:“那以臣所见,不如用他,来以毒攻毒。”   “什么是……以毒攻毒?”   ……   “我凉州才不要这样的庸碌之人来教授学问!虽说按陛下的计划,将有栽培武将的官学立足凉州,但若是让一只知尊重死掉的孝子的家伙来任教,我看他得死在半路上。”   “说话放尊重点,朝廷官员也是可以随便杀害的吗?”司马懿额角一跳,怒视着一旁答话的马超,“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以毒攻毒,是要让孔融去你们凉州任教了?”   马超嘟囔道:“……死在半路上又不一定是我动手的。这人体虚病弱,陛下都开恩让他坐囚车回洛阳了,他还能病倒,凉州苦寒,他不送命才怪。”   但一听司马懿说,不是要让孔融去凉州,他又顿时展开了眉头,看司马懿顺眼了不少。“那你说的这以毒攻毒,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斜睨了他一眼:“我说,既要让人知道陛下重文教而戒轻浮的喜好,又能让孔文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如让他这礼教开化,去与那茹毛饮血的风俗相抗,你对号入座干什么?那未及开化、急需礼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凉州!相比之下,凉州有昔日名将段纪明犁庭扫穴,有你父亲和韩遂这样官员出身的叛将在拥兵自重后清扫门户……”   “停停停,你直接说结果。”马超一听那叛将之称就头疼,连忙打断了司马懿的话。   “结果就是,荆南和交州。”   司马懿揣着手,策马向前,顺口解释道:“人人都知,近来荆州牧与孙将军向朝廷送回了好消息,已成功举兵渡江,但荆南仍是水道纵横,山林茂密之地,再往南的地方,更是官道不通,蛮夷群聚山中,光靠着孙将军带兵整顿,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为何不在洛阳选才取士,对峙董卓,兵进关中的同时,先让人去将礼教向南传播呢?”   “有刘荆州和孙将军在,就算孔融真能教化南蛮成功,也休想依靠着这教化之事,掀起什么风浪。”   “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马超:“……”   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司马懿的话,比如为什么有刘备和孙坚在,孔融就掀不起风浪,但南方多瘴气多疫病,蛮夷可能比羌人还难处理这件事,他总是知道的。   面前这位官员今日靠着冠冕齐整,衣衫厚重,看起来比早前所见的样子长了两岁,但也依然年轻得过分,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从容地,把“流放交州”说得如此体面的?   洛阳的水,果然好深!   马超正腹诽着,忽然听到司马懿一声:“来了!”   他抬头望去,果然瞧见远处的官道上,已能隐隐绰绰看到一行人影,也让他转回了思绪,想起今日不是来跟司马懿探讨凉州算不算毒的,而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将抵洛阳的郑玄,和……某辆同行的囚车。   算起来,司马懿也并非主持这迎接之事的官员。   就在两人交谈之间,前方的轻车已停在了道边,一名身着黑绶深衣,头顶二梁进贤官的女子自车中缓缓行出,下得道旁,目视着远处行来的车乘。   因这黑绶所代表的六百石以上官员身份,郑玄下车走来,便已一眼瞧见了,今日谁为迎接的主司。   与对方正面相对时,他更是意外地看到,这眉眼间肖似蔡邕的姑娘非但不失书卷风度,还已有一番官员的威严之气。那不是早有传闻,在洛阳接掌了兰台令的蔡昭姬,又是谁?   她也先一步开了口:“陛下听闻,郑公学问车载斗量,此番来京,必能令太学重现昔日学子盈门的生机,故而令我前来一迎。郑师为经学巨擘,我虽未能有缘与您一见,但也自父亲处听到了不少郑师的奇闻轶事,翻阅过不少郑师经手的古文经学批注,可说是仰慕已久。”   郑玄本想顺着蔡昭姬的话谈起大儒蔡邕,却又忽然想到,蔡邕仍被困关中,在那恶贼董卓的手中,现在说起,简直是在戳人的伤心事,便改口道:“昭姬学富五车,官居兰台令,于洛阳大火后默背书籍,以手抄录,也是天下间少有的奇才啊。”   蔡昭姬谦逊道:“还要劳烦郑公不吝出借您的学生,为太学书库中的读本校验一番。”   郑玄点头:“应当,应当的。只是不知……”   他的视线飘向了远处的孔融。不知陛下对他,是如何处置的呢?   说实话,自黄巾围城,北海大乱以来,他也有过考虑,孔融是否确实不适合为官,在被荀攸点醒,在跟着车队途经州郡,听到沿途官员的议论后,郑玄也开始反思,他此前到底为何要接受孔融的好意,让他举荐自己的长子为孝廉,又为何没对孔融的治理之法提出建议,让他早日拐回到正道上来。   只是眼见孔融此刻一派气息奄奄,有若已死的狼狈模样,因这往日的交情仍在,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若是朝廷非要孔融将功赎罪的话,不知,让他也一并前来整理书籍,是否也是一条出路。这样一来,他只需埋头就学,不必牵扯进他所不擅长的政务当中。   可还没等郑玄将话问出,他便听到蔡昭姬答道:“郑公稍待,我眼下,正要处理此事。”   郑玄一愣,见蔡昭姬迈开了脚步,走向了孔融的囚车。   显然,马车的停下,她与郑玄简短的交流,以及此刻的动静,都已将孔融自病恹恹的闭目养神中惊醒,让他抬眼,满含希冀地看了过来。   已落到这般处境,孔融怎能不抱有几分翻身的幻想。   比如褫夺他的官职,虽是陛下下达的命令,但也是陛下未至北海,只听了前线军情,仓促之间做出的决断。   比如沿途“巡展”,乃是刘表的擅作主张,陛下如今正要显示自己与董卓的不同,不该苛待士人,当为他申讨冤屈。   比如如今洛阳正是用人之时,既然他已在沿途遭受了风霜摧折,以及精神上的磨砺,现在也能重新得到启用。   但也就是在他这自觉有理的幻想当中,他听到了蔡昭姬的声音。   “陛下口谕,令囚车自洛阳途经,不必停留,径直往荆州去。荆南宗贼与南蛮,多不通文化,不明礼教,着罪臣孔融前去,听从荆州牧调派,行教化之事,好令南蛮早日归于治下。荆南毗邻之地,交州蛮荒更甚,罪臣孔融当效仿先祖周游列国、推行教化之壮举,将汉家文化远播……”   周遭随同郑玄而来的,不乏他那些出身青冀幽三州的学生,此刻听到蔡昭姬的一番话,强忍着意欲交头接耳讨论的冲动,震惊地彼此相望。   孔融更是瞪大了眼睛,一把用消瘦了不少的手,拨开了额前的头发,惊恐地看向了眼前的蔡昭姬。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他没听错的话,概括来说,就是陛下要让他先去荆南教化那些刚被刘备孙坚俘虏的宗贼,然后继续往南走,去和交州真正的南蛮打交道!   他不仅教不了太学之中的学生,还……还要去教那些举止粗莽,近乎茹毛饮血为生的蛮夷!   他连忙上前两步,用着干涩的嗓音惊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   不怕天下人说,他将这样的人才放到蛮夷之中,是在大材小用,苛待人才吗?难道就不怕,他孔融固然成了天下官员的反面典型,却也让人觉得陛下过犹不及,重武轻文到了极点吗?难道——   “陛下还有一份礼物,希望随同你一起送往荆州。”   蔡昭姬叹了口气,将手举至了面前,把那一直捧在手中的东西,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那是……”郑玄就站在附近,视力也并未因年迈而退化,自然看得清楚蔡昭姬手中捧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却奇怪地发觉,他阅历不少,仍认不出那到底是何物。   只见她手心托举着的锦盒中,装着一枚剔透的圆形物事,在那当中交错着刻度与指针,像是一枚缩小到极限的星盘。   蔡昭姬顶着各方疑惑的视线,小心地将其取出,脱离开了锦盒,托在了掌中,停在了孔融的眼前。   可以让孔融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透明的壳罩之下,“星盘”上的指针都没有动静,让人分辨不清它所指向的刻度是何意思,可唯独有一根指针,位处于当中的一个红色小环中,在“星盘”被人拿起又放下的时候,发生了短暂的颤动,也随即定格在了原本的指向。   指针白色的一端,指向的,正是洛阳所在的南方!   不管当中的星盘如何精妙,光只从此物的材质来看,便已是一枚世所罕见的珍宝!恐怕只有皇室才能得到如此不含杂质的琉璃水晶,又将其打磨成了这样的薄片,覆盖在这小小的“星盘”之上。   更何况是这一枚先动后静的指针。   “陛下说,这是史道人仙逝之前,送给他的礼物,名为指南针,与司南,有着相同的作用,却要更为精妙。也正是这指示方向的利器,让陛下一度流落山中,还能找到方向,为张将军所救。而现在,因荆南至交州瘴气纵横,道路不通,征讨的将领与奉行教化的官员难寻方向,他决定,将此物馈赠于荆州。”   “望你等,手握这指南定北之心,为大汉收复疆土,铸造礼仪之邦。”   蔡昭姬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在这最后一句出口的刹那,如将一道惊雷劈在了此地,让人只能怔怔地望向这风度从容的女官,望向她手中的小小一枚物事。   她也在此刻,并未拒绝郑玄走上前来查看的举动,看着他小心地从她掌中拿起了那“星盘”,转动着整个小盘,也看到,那红白二色的小小指针,始终对准着方向,指引着南北。   “指南定北之心……好一个,指南定北之心啊!”   郑玄颤抖着手,却不敢稍有松懈,让这或许天下间仅此一枚的东西砸在了地上,一边唏嘘感叹,一边又将它放回到了蔡昭姬重新拿起的锦盒当中。   相比于孔融在北海的所为,别看这“指南定北”之说,同样是一句目标一句远望,但它从陛下的口中发出,配合以这稀世奇珍为馈赠,就不是飘在空中,而是切实地落到了大汉的土地上。   那又凭什么说,陛下此举,是要让孔融去南方送死,免得他又在洛阳吹嘘些什么名声?   既有着指路“明灯”相伴,就分明只是陛下希望孔融和那荆州牧刘备能带着此物,让荆南百姓归于治下,让更为混乱且遥远的交州成为大汉疆土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陛下之用心与期待,已尽在这一句“指南定北之心”当中了!   或许这份委任并不那么宽厚仁善,或许孔融也会因病重而倒在南下的路上,但正如陛下所说,前有孔子周游列国,为何他的后人不能在享受世人敬仰的同时,怀揣重任,向南传播大汉的文化呢?   这份厚礼,也将与陛下的心一并,迫切地想要抵达疆域的最南方。   这也不仅仅是郑玄所想,同在此地的太史慈、马超,还有郑玄的那些学生,都望着此物,各有所思。   若不是情形不对,太史慈简直想要主动请缨,继续护送孔融上路算了。   但此刻,在这一片静默中,只有一个声音响起。   蔡昭姬合上了锦盒的盖子,对上了孔融震惊中透着无神的眼睛:“罪臣孔融,还不接旨吗?” 第118章   接旨……   这话从蔡昭姬的口中说出来,尚且是一句发问,听在孔融的耳中,却是一句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其他围观之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结论。   就算有人知道,荆南至交州多是山林瘴气,北方之人真到了那里,极有可能毫无活路,但当他们不是身在局中面临死境的孔融时,当先注意到的,还是陛下的宏愿以及那份厚礼,是倘若孔融起行南下后,势必会加在他身上的“名声”,而不是陛下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加重他身上的处罚。   汉家天子的天命,更是让人会想,既然这指路的利器,能让陛下从重重围困中脱身,遇上了张燕这位忠诚的黑山军统领,是否也能庇佑南下为蛮夷启蒙的士人。   那是一枚何等精妙的指路之物,此前都不曾有人见过,却在孔融被罚南下的时候,拿了出来。   是恩赏还是苛待,其他人自有分辨。   可是……   他孔融身上有着各方汇聚而来的褒奖,为那名士之称添砖加瓦,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一种无法承担的虚名所裹挟,不得不踏上一条生机惨淡的路啊!   明明他此刻,身居囚车之中,却好似是坐在了火上。周围的目光是炙烤的日光,囚车是助燃的木柴,而蔡昭姬手中的那一只锦盒,就是点火的火种。   这火烧得旺盛,让孔融不得不快一些给出答案。   “……罪臣……”他艰难地开口,“接旨。”   这四个字已说得极不容易,但距他最近的蔡昭姬,还是听见了一句用来维系颜面的话:“必为陛下,宣扬汉家礼仪。”   也必为陛下,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跳起来,说要找陛下理论呢,结果直接就认下了?”马超朝着囚车看了一眼,自觉自己没看错,孔融自将那句接旨的话说出后,愈发死气沉沉地坐在囚车中。   因那“指南针”乃是陛下赠予荆州之物,而并不仅仅是赠予孔融的,它被蔡昭姬以罪臣体弱为由,交到了护送囚车的侍卫手中。时常能看到孔融的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远处的锦盒上。   司马懿同样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马超轻啧了一声:“好事确是好事。”   反正那孔融不去凉州,祸害他们西凉子弟,在马超看来就是好事。但怎么说呢,他原本都想好,若是孔融仍有反抗之心,周遭的那些青州士人也要为他叫屈,那他马超正好让这些人瞧瞧他的本事,把人一概捉拿了。结果现在,他也就只能当个护送“神物”的侍卫统领了。   平白就从将领变成了仪仗队队长,多遗憾啊……   司马懿一瞧见他那脸色,便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打岔道:“你再听听周围,陛下的旨意有何不妥吗?”   马超竖起耳朵,正听到郑玄向蔡昭姬问起洛阳的典籍修复进度,仿佛已然忘记了他刚才还想为孔融求一求情。   再往后听,郑玄的学生虽是在商讨此事,也全无对孔融的同情。   “……孔文举这一去,若能胜任此事,也不失为一位开拓南方诸州的先驱者了。”   “陛下惩戒不够务实的官员,虽是严厉了些,但既给了这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看也没甚好置喙的。”   “要我说,孔文举在青州为黄巾所困之事,也算咎由自取,陛下竟以孤品相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嘘,现在可是天子脚下,洛阳境内,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   “子尼,你在想什么?”郑玄的随行弟子中,一名最是仪表堂堂、衣着体面的男子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同学,见他面露沉思,似有所想,开口问道。   那迟一步方松开眉头的男子身着布衣,但眉眼间自有一番古拙沉稳的风度,倒也不觉他落了下风。   他又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我在想,早前听人说起的一则消息,正是与交州有关的。虽说南北相隔遥遥,但仍有些生意人在诸州走动,也把些南方消息带来了青州,说的正是那交州刺史……”   “交州刺史朱符,乃是钱塘侯朱公伟之子,自入交州,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境内南蛮怨声载道,恐不长久。”   “我有一种猜测。陛下是否在想,若是直接派遣一位新的交州刺史到任,已为大汉官吏所害的百姓不仅不会信任这新至交州的父母官,还会将累积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可如果,先令人在荆南开办学舍,招募流民,教授汉家礼仪,自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对朝廷的态度。若再有刘荆州在荆南打压宗贼豪强,清算田地,主持流民屯田,这因势利导之下,荆交二州之间的道路便可兵不血刃地打开。”   国渊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早年间天下诸州流传着一首民谣,说的是——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说的是小民不可轻视,官吏未必可畏,这指南定北之心,或许正在于此了。”(*)   不仅是向他问话的崔琰陷入了沉默,在旁偷听的马超也惊呆了。   “原来……陛下对孔融的这个安排,还有这么多门道吗?”   若是这样说的话,荆州好像确实远比交州还适合用来处置孔融这样的人,让他们被虚名裹挟,不得不投身到那荆南的文化建设当中,助力陛下在日积月累的发展中收复交州。   司马懿一边默默记住了那说话之人的样子,一边卡壳了一会儿,才回道:“……或许吧。”   但不对啊,这个“以毒攻毒”的招数,是他最先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当时他可没有想这么多。   至于那“指南针”,也是他出于维护陛下名声的考虑,建议陛下给出一份应景的赏赐,向天下表态,此举只为整顿官场秩序,并非一味重武轻文。   结果从陛下拿出那枚天下仅此一件的指南针,从蔡昭姬说出那句“指南定北之心”开始,后续的发展就已完全不由司马懿控制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把握不住这日益水深人多的洛阳官场。   就像现在,郑玄的学生中,已有人拿出了一份助力于陛下此举的阅读理解。   而这郑玄无愧于是经学大儒,学生当中人才济济。   与国渊国子尼交谈的男子崔琰,出自清河崔氏,是从冀州跑到青州来,到郑玄门下求学的。虽才入学刚满一年,但因家世和学问,已在众弟子中崭露头角。   有他这一宣扬,国渊的说法已传遍了队伍前后,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也让本就觉死路不远的孔融两眼一闭,被又一块无法搬开的巨石砸在了心口。   当然,还要多亏一个人。   司马懿盯着郑玄弟子的队伍,不难发觉,这当中有一人跑前跑后,好像与谁都能攀谈上两句,笑容可掬,言辞表现落落大方,真是一位出众的社交人才。   他状似无意地问了问,得知此人名为孙乾,出自北海。   虽说从他和其余弟子的表现来看,他平日里应当就是这样一位跟谁都聊得来的人,但司马懿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位是不是早就跟孔融有些私怨了。   可不论是何种缘由,当他随着郑玄来到洛阳时,也就成了陛下急需的建设洛阳的大好人才。   “说起来,那个崔琰容貌出众,不输于卫伯觎多少。”马超没了担忧郑玄弟子会因孔融作乱的想法,此刻竟还有了闲情逸致,分析起这一众人等的长相,也一句话把司马懿从诸多朝堂竞争者到来的忧虑中拉了出来。   司马懿无语地往马超脸上了看了一眼,答道:“没事,你也不差。但别忘了,陛下选贤举能的标准。”   现在又不是那个察举孝廉还要看看是否符合容貌端正、并无损伤的时候了。陛下要的是务实!务实懂吗!   能为陛下做实事的,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又不是光看脸的。   马超:“……我只是点评,又没说羡慕他,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司马懿冷哼了一声:“提醒你这个都能以为孔融要被送去凉州的家伙,办事聪明一点!”   马超:“……”   他要是有这么聪明,还有那些文官什么事?   不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像司马懿这太年轻的,就不如文和先生相处起来舒坦。   当然,幸好这话他只是这么想,却没说出来,否则这群新至洛阳的士人学子就会看到,负责迎接传旨的天子使者中,有人要当场打了起来。   他们看到的,只是洛阳的郊外,因已至盛夏时节,愈发草木青青,满目葱茏。   荷锄而过的农人唱着分不清调子的民谣,但大概听来,都是在期待着今年的秋收。   再往远处看,沟渠之间的流水,被一种造型别致的“翻车”引导至半山坡上,确保上方的小麦也能得到浇灌。   当他们向人问起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早年间先帝身边的宦官亲信的发明,但刚制作出来时,只是用来喷洒道路的,直到陛下重回洛阳,才被用在了京郊农田中。   那长势茁壮的田地间,像是为这一众行人所惊动,奔出了一行为人所驯养的鸭子,扑腾着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跟前。   崔琰抬眼望去,就见对方急匆匆地压低了帽檐,仿佛避之不及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下逃离了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途经,打扰到了对方的劳作。   但此刻,谁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一个农人的去向。   孔融的囚车要遵照着陛下的宣旨,不必入朝觐见,直接转道南下,赶赴荆州,只剩那枚“指南针”的赤色箭头,继续指向着洛阳。   而他们这一行人,则继续赶赴帝都。   时隔半年之久,在途经这座曾经为大火所焚毁的城市时,他们好像已无法在这里看到面露绝望的百姓,看到坍圮的房屋前挣扎度日的庶民,只能看到往来奔走各有事情可做的男女老少,看到那新修的太学,就长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司马懿的一声惊呼,又忽然让这队伍中的嘈杂人声,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了。   “陛下!”   郑玄匆忙再度下车,就见太学门前,已摆开了一支简单的仪仗,而那道身着天子常服的身影,就站在一方华盖之下,望向了这一众人才云集的队伍。   正是,天子亲至!   在这一刻,谁还敢说,陛下只重那些为他夺回洛阳的将士,而有对士人打压之举?他分明只是厌憎那些德不配位的人而已。   郑玄人虽年迈,脚步却仍迈得又稳又快,赶到了刘秉的面前,也对上了一双温和中透着期待的,属于年轻帝王的眼睛。   “老朽何德何能,能令陛下……”   “郑公能来,就是莫大的好消息。”刘秉抢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也在握住郑玄双手之时,望向了他后方那些随时可以投身洛阳官场协理政务的士人学子。“我有郑公,何愁太学不成!”   这天下间的规矩,一向都是同类相吸。自招贤令发出后,他也终于要迎来第二批云集洛阳的人才了。   甚至可以说,当“名士”二字因孔融的缘故大大掉价的同时,“大儒”二字的含金量,对于一度遭遇火焚的洛阳来说依然不小,也像是为那些正欲入太学就读,成为朝廷官员预备役的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真是青州的郑公?”   石韬本在建设太学东南角的一处院落,搬运着一批砖石,现在连忙把手在衣角擦了擦,又将身上沾灰的衣服连拍数下,仿佛衣着比先前体面了一些,这才看向了前来通知他的徐庶,眼中露出了几分期待。   “这还能有假,方才陛下都亲自来迎了。”   “陛下!”石韬猛地拔高了声音,一把抓住了徐庶的肩膀,“你见到陛下了?”   说到这个,徐庶就郁闷了:“……我到的时候,陛下已和郑公说完了话,摆驾回去了。”   不仅陛下走了,郑玄也因舟车劳顿,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去了太学附近的官舍落脚歇息,倒是他那些学生,还在将随行的典籍书卷陆续向太学的书库中搬运。   徐庶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先是遗憾自己的来迟,又随即在心中暗想,若他要成为陛下面前新一批的史官,应当如何记载这样的场面呢?又应该从谁的视角来写,才是陛下需要的人才?   直到想起来应当前来通知同伴,才忽然从那想法中抽身。   石韬显然是看出了徐庶的窘迫,连忙回道:“别想那么多了,郑公已至,太学必能群贤毕至,文教兴旺,咱们身居其中,何愁不能学业有成,走到陛下的面前!走,我们……”   “喂——”忽然从院墙之外的走道间,扬起了一个拉长的声音,“陛下有令,一月之后,太学募招新生!”   石韬和徐庶对视一眼,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定住了身形,随即,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狂喜。   好,太好了。   或许陛下并不全是因为郑玄的到来,才做出了在一月之后正式宣告太学招生的决定,但总而言之,这一天终于到了,也来得恰到好处!   那关中纵然是有卢植、荀爽等大儒又如何,洛阳的典籍曾在大火中消失又如何?有陛下在,洛阳才是文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他们也真的来对了。   只不过,既然郑玄就职太学之事已被敲定,恐怕前来竞争入学名额的人会在这一月之中陡增,若要从中胜出,他们还该更努力才好。   而在此刻的洛阳,压力不小的,何止是这些尚未学成的读书人。   刚完成了铺设翻车工程的工匠望着手中堆积如山的重任,就有些想要叹气。   早在他们被陛下召集起来的时候,就接到了一项长期的大任,那就是制作一批为数不少的军械。但此前因洛阳急需修缮与发展,才将其暂时压到了后面,只调出了约莫三成的工匠负责此事,用于供给函谷关守军所需。   可现在,农事都已步入正轨,需要考虑的,就只剩下军备了。   自青州动乱由公孙瓒平定,幽州乌桓入侵暂时终结于麴义之手,荆州南北交战落下帷幕,凉州马腾韩遂叛乱平定之后,洛阳朝廷真正回到十三州正统的位置,需要解决的敌人,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关中的董卓。   不趁着此时加紧打造军械,为大军出征关中做准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幸好荀彧知道此地人力吃紧,已让人向洛阳周遭各州发出公文,招募善于打造军械的工匠,也重新规划了朝廷的财政支出,提高了工匠的工钱,引得一批原本想要参军的壮丁先来此地干事。   还幸好,陛下没让他们顺手研究一下,史道人这巧夺天工的大作,能否在他们这批工匠的手中复原,只是让他们小心地记下了此物的图纸,与各个角度的大致构造,以防那指南针在荆州损毁,便再无这样的至宝存世。   虽然他们不知道的是……   陛下压根就没指望这东西能复原。   那哪里是什么史子眇送给他的宝贝,根本就是随同他穿越过来的手表上拆出来的,以现在的工艺精度,根本没这个可能打造出来,最多……   最多就是去试试,参考此物,能不能利用磁石做出精度更高的指南针,打磨白水晶之类的东西,又能不能做出类似的盖板。   不过反正最具象征意义的一枚,已经随着安排孔融,送到了最应该去的地方,剩下的也不必着急,以至于混淆了何为当务之急。   相信刘备既然能与孙坚联手,攻破荆州的宗贼联盟,也能如他的手下败将刘表一般,把孔融此人用好。   再想到郑玄已因这支援青州之事,赶赴洛阳,成为了朝廷的意外收获,刘秉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了些,向着被马超带到他面前的太史慈问道:“我听闻,太史子义擅射?”   太史慈连忙答道:“不敢说百步穿杨,但也敢称一句射箭好手。”   “好,那就让朕看看!”   太史慈有些惊愕地看到,陛下已是雷厉风行地向外走去,走向了远处的校场,马超也自然地吩咐着,让人取来太史慈的弓箭。   当抵达校场后,在太史慈一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已摆上了往复移动的箭靶,弓箭与马匹也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青州义士也不怯场,眼见陛下示意,当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校场之上,只听得马蹄作响,马背之上弓弦接连发出了蹦蹦数声,再向远处的箭靶看去,三支出手的长箭果然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而那开弓射箭的青年面不改色,仍是一番游刃有余的样子。   刘秉大喜,赞了一声“彩”。   眼见太史慈已是翻身下马,将弓箭交给了一旁的侍从,重新走回到了他的面前,刘秉沉吟了片刻,问道:“朕刚回洛阳时,欲重建北军五校,为天子禁军,其中射声营校尉,由张辽张文远担任,但他在凉州战场上大放异彩,已由朕破格提拔为凉州刺史,这射声校尉的官职就空了出来。不知你可愿担任此职,为朕组建一支御前的弓弩手队伍。”   太史慈惊愕地看向了眼前的陛下,不知这等天降官职的好事,怎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落到了他的身上。若只是算他在青州俘虏了张饶,协助公孙瓒击退黄巾,再加上他方才在陛下面前小露的一手,还远远不及此啊。   他也并未看错,在陛下说出这话的时候,一旁的马超顿时瞪大了眼睛,向着他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又在这羡慕之中掺杂着一份跃跃欲试,像是想要和他比个高低。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已先说了出口,让马超的神情随之一变。   “如今的御前,步卒有高将军的陷阵营,徐将军的白波兵,骑卒有赵将军统领,现在又多了孟起这凉州勇士,朕所缺的,就只是一批专职操持弓弩的队伍了,一见子义,怎能不当场交托重任?”   太史慈刚想开口,说他可以前去朝廷的一路将领麾下历练,就见陛下的笑容中,多出了一抹峥嵘肃杀之气。   “朕欲——御驾亲征关中,围杀董卓,这御前五校精锐,也该当凑齐了。” 第119章   御驾亲征!   昭示着决战将至的四个字,让马超顿时精神一振。   而那后面紧跟着的“五校精锐”四个字,更是让人即刻间热血沸腾。   谁能不为之热血沸腾呢?   马超被司马懿说什么“办事要聪明一点”不假,但他顶多就是没有那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眼,又不是不会算数!   不必掰手指来数,也知道陛下说的“五校精锐”是哪五路。   陷阵营高顺。虽然投奔陛下得晚,但实力着实不容小觑,若于御前戍卫,必是当中的中流砥柱。还已随陛下往凉州走了个来回,将这汉家天子的威严,呈现在了西凉诸羌的面前。   白波营徐晃。在陛下的特许之下,保留了昔日为贼的“白波”之名,却已经由过一番精简整饬,成了一路天子御前的精兵。当日荥阳王为逆贼袁绍劫掳,就是由徐晃前去接应的。   屯骑营赵云。早在陛下流落河东时便已追随的元从。虽因身居御前,少有独领一军作战的履历,但无论是协助陛下渡河时另走一路渡河作为策应,还是先后追随陛下前往河内疫区与凉州,都能证明他是何等可靠的将领,又受到了陛下怎样的倚重。   现在,再加上接掌射声营的太史慈,和他马超统领的御前金吾卫。   高顺,徐晃,赵云,太史慈和他马超!   陛下这番话一出口,他还哪里想得到,太史慈是刚刚前来投奔陛下的新人,满脑子都是——   他这曾为战俘的西凉小将,也有了大好出路了!   刘秉哪会看不出马超在想什么,生怕他因为这份器重直接飘了,一盆冷水泼了上来。“董卓不是韩遂,别当他是个可以轻易被我们围追堵截的人。”   马超连忙嘴角一敛:“陛下放心,臣自当稳重。”   稳重!   刘秉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马超的“稳重”承诺,但他既然交付了这信任,马超又正值满心建功立业的时候,何必再多规劝呢。   他只是继续说道:“先帝在位时,北军五校为三骑一步,外加一支轻装弓弩兵,但如今的洛阳,已无多少越人骑兵组成越骑营,改为两骑两步一弓正好。征讨董卓,大业在望,还望诸位助我。”   “这余下的二营精锐——”   马超与太史慈齐齐抱拳应声:“臣必当全力而为,为陛下备齐!”   虽说一个是骑兵,一个是轻装弓弩兵,但刘秉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当他示意二人退去的时候,在这两人之间,分明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但竞争好啊,不竞争,又如何能成事呢?   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但凡是有些心气的武将,就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   ……   别说是马超和太史慈了,就连于夫罗都跳了起来:“为何我不算陛下的五校精锐之一?北军五校之中,就有咱们如今的长水胡骑营。人数凑不齐的越骑营确实可以不算了,但长水营只是没了个去养鸭子的司马,又不是人全都不见了,怎能让那西凉来的马超后来居上!”   他叉着腰,一想到方才见到马超时候对方的表现,就觉得格外来气。   那挺着腰板、精神抖擞的样子,说不是在挑衅,谁信啊!   但于夫罗这一转头,看到的不是儿子刘豹全力支持的表态,而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刘豹道:“您说精锐……这两个字您自己信吗?”   于夫罗脸色一黑,却仍是狡辩道:“陛下于洛阳振兴社稷,秣马厉兵,攻破险关进驻关中,就如,如……”   “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刘豹一派小大人的样子,提醒道。   于夫罗大为窘迫地咳嗽了两声,绝不承认自己的汉话学得还不如自己的儿子好。“……总之,就是陛下必当取胜!那又凭什么说,我南匈奴部众不是精锐?”   他们打顺风局可有本事了!没见到吗?先前凉州的战场上,阎行想要逃走,还是被他拦下来的。   刘豹翻了个白眼:“您觉得是就是吧。”   可恨他年龄还是太小了些,要不然还真能与马超争一争那最后一个位置。   马超这最后一路骑兵,要短时间内速成,必不可能是从此番投军的寻常士卒中选人,而是从段煨那里借调骑兵,外加上马超从凉州带来的部众,组成陛下面前新的一路骑兵精锐。既是对凉州武将的态度,又确实是当下的最优解。   父亲的这点牢骚,真是不够看的。   于夫罗闷声坐在了门口,仿佛自己也知道这理亏,只是眼见陛下有意亲征,大显神威,各方部署闻风而动,御前精锐又已敲定妥当,对于自己的前途仍有几分担忧罢了。   这陛下外甥的头衔好用是好用,一下就拉近了匈奴和大汉的关系,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派不上用场啊。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声呼喊:“长水校尉——”   于夫罗自门槛上跳了起来,飞快地整理妥当了衣着,就见一名有些眼熟的御前侍从找上了门来,手中……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手中捧着的,正是一份圣旨!   “陛下有旨,令你即刻带兵重返凉州,与吕将军会合……”   于夫罗恍惚了一下,险些漏掉了后面的话。   在这份圣旨到来的时候,他先前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心情也重新回到了顶峰。   陛下没有忘记他,没把他们南匈奴人当作投靠朝廷的摆设。那他不能为御前五路精锐又如何?他去与文和先生和吕将军配合,自凉州出兵,说不定,就能立下首功呢!   毕竟,凉州曾是董卓的老家,也是他已经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   从这地方打关中,必定最痛!   ……   “太尉!”   李儒话音刚落,就知自己的这句提醒终究还是说出得太晚了些,只因董卓的手中捏着的那只杯子,已在他突然一个发力之间,被捏碎了开来,顿时碎片四溅。   董卓却仿佛仍不解气,狠狠地一个拳头砸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你听听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说这关中四面险关,群山环绕,就如一只大瓮,而我董卓,就是这当中的一只缩头乌龟,洛阳皇帝麾下将领南征北讨,势力壮大,届时擒我,就如瓮中捉鳖,我怎能不气!”   “还有那首童谣,你听到了吗?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说我董卓以臣欺君,必不得长久!”   “……”董卓重重地喘了口气,又忽然怒目圆睁地盯着眼前,像是要透过此刻洞开的门扇,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文优,他们……都想要我死。”   都想让他死!   李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个他们,可能指代着的,并不仅仅是关中被迫耕作、奉献粮食的百姓,不仅仅是此刻身在洛阳、身在凉州、身在荆州,向着关中随时逼近的敌人,也是董卓自己的部将。   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   此前,太尉想要借助向刘琦发难,让人以为他是因刘表叛变、出任冀州牧而大怒,却被卢植以自己负伤的代价拦了下来,就已落于下乘。   更别说,这数月间,吕布彻底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已不再满足于先前对董卓的来信挑衅,而是数次试探北部关隘。   虽因对面出兵的人数始终不多,并不足以突破关隘而入,但已足够将凉州易主,关中朝廷后路断绝的消息,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们回不到凉州,也得不到凉州的后备支援了!   哪怕还无人将话说出口,但董卓麾下,凉州武将的忠诚,说是摇摇欲坠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候,董卓哪里还会嫌弃董旻办事不力,时而愚蠢,最起码,在这等危急的局面下,他仍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   那是真正的自己人。   但就算仍有董旻、牛辅、李儒这些必不会背叛他的人,董卓此刻依然难以避免地怒骂出口:“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早在我迁都长安的时候,他们就能有此勇气,提刀砍了我的脑袋,或许还有机会向刘秉卖个好,因此功劳封侯拜相,现在——现在他们都从贼一年了,还想回头吗?”   李儒:“……”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董卓此刻显然是被气得狠了,竟是有些口不择言上了,直接把自己说成是贼。   但贼又如何呢?   在此刻的四面皆敌里,就算董卓昔日是凉州豪士,关西悍将,也是一时权倾朝野、废立天子的重臣,现在又还剩多少的豪情壮志呢?   李儒试图劝阻,但也没能阻止董卓做一件事。   他在长安以西的地方,修筑了一座小城,取名郿坞,在春耕最为繁忙的一段时日过后,就强行征调了关中的民夫,开采矿山,打造砖石,将这一座小城几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又让人搬运了大批的粮食囤积其中。   除却上朝之外的其他时间,但凡无法在长安找到董卓,他就一定会在郿坞之中。   城池高筑,精兵林立,好像身在此地,就不必再为外界的种种消息所困扰,不会再听到关中盛行的种种骂声,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在行将压向关中的危机中,做出刺杀他以换太平的举动。   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逃避也是好的。   好像直到此刻,直到那一句“无法回头”出口,董卓才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并不仅仅是李傕郭汜这些将领,也是他自己!   谁都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唯独他没有,再逃避下去,除了自取灭亡,没有其他结果!   “太尉……”   “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怎么说的?”董卓阴沉着收回了视线,问出了那个被他极力回避许久的问题。   自迟到一步才收到冀州、荆州消息后,关中这边可算是费了一番心血,试图重新建立起一条查探敌情的消息渠道。   可惜,这天长路远之间,总会有些消息很难尽早获得,送至面前。倒是与长安仅由一条崤函道相连的洛阳,还能勉强收到些消息。   李儒道:“汝南袁绍因谋反被杀的消息,太尉先前已知道了。”   董卓“嗯”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总觉得,袁绍要谋反却劫走那个假扮过皇帝的荥阳王,举动着实微妙,也让他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大有古怪,像是他错过了一个极为关键的消息。   但在袁绍已然被杀,袁隗袁基等人还是他董卓亲自带人杀死的时候,再去深究这其中的东西,好像已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董卓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最新的消息,郑玄到洛阳了,还带来了他的众多弟子。”李儒看了一眼董卓的脸色, “洛阳太学,已然重建。”   有短暂的一瞬,在董卓的眼睛里好像又冒出了狰狞的怒火,因为哪怕他用了卢植和荀爽等人,在关中兴办太学,也没能让这所谓朝廷正统的消息真正传遍大江南北,让诸多士人闻风而来,现在还收到了洛阳的又一个“好消息”!   可他此刻正欲重新振作,又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在这双方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的时候,什么太学什么名士,都是没那么重要的东西。   郑玄在洛阳主持太学重建,引来士人的一呼百应又如何?   这些人中,能抄起武器上战场去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继续。”董卓咬着牙,面容紧绷着吐出两个字。   “数月前,青州黄巾一度作乱,以至于北海被围,早前,太尉想要借助黄巾之势除掉孔融这满口礼教之人,几乎成功。”   “几乎?”   “洛阳那边紧急调兵,令幽州公孙瓒南下青州,直扑北海,解决了这一批黄巾,孔融得以保住了性命。”   董卓冷笑了一声:“那还真是应该恭喜他了。孔孟之后,必得福报。”   “不,他还真没什么好值得恭喜的。”李儒连忙打断了董卓的话。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难以避免地想起,在数日前刚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自己是怎样的一番感慨唏嘘,但还是极力以平稳的语气回道:“他因治郡国不力,被革职查办了。囚车抵达洛阳,都未能得到刘秉的接见,就被送去了荆州,说是……要让他去教导荆南的蛮夷。”   李儒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才是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消息!汝南袁氏说杀就杀,孔子之后说流就流,所有官员必须务实求真,脚踏实地,于百姓有功,真正依据功劳来嘉奖升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既然关中是洛阳朝廷的敌人,那些原本在察举制下无法出头的人,都会前仆后继地涌向此地,为那个人铺开一条坦途!”   “……”   李儒把话说得简洁,可董卓又不是蠢蛋,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孔融被流放一事,本该招惹来一些非议的,可现在仅有好处而无恶果,也就是说,那位洛阳的小皇帝已经用自己的办法解决了争端。不仅如此,青州黄巾的惊变,也因处理及时,不曾拖延朝廷进军关中的脚步。   也就是说……   “他,要,出兵了。”董卓一字一顿,吐出了这个结论。   在剪除了他董卓的羽翼,清除了种种束缚后,要出兵关中了!   真是好一个绝处逢生的皇帝,好一个刘秉!   在这危机临门的时候,董卓反而没有了提剑杀人的冲动,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情绪所裹挟,不知该不该说,当他逃避了数月的结果,终于来到眼前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居然是解脱,而不是恐惧。   他甚至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出来,笑得让殿外的士卒都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哈哈哈哈有些时候真想感慨时运这东西。”   时运,让人怀揣希望,又无比绝望的时运。   董卓越笑越大声:“文优啊,你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不是都该算是他刘秉的功臣?我们帮他除掉了外戚,除掉了宦官,带走了那些在朝堂上盘踞的名士,反而让他可以一切从头,让那些昔日反抗大汉的人,都成了他的忠实拥趸!而我董卓,明明可以一步登天,却成了众人口中的一只鳖!”   “可您还不想认输……”   “是!我还不想认输!”董卓厉声,毅然决然地回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若想直接拱手让出关中,请求刘秉给我一个全尸的话,现在就应该继续躲在郿坞之中饮酒作乐,而不是在这里听你分析局势。我从西凉一方寻常的豪强走到今日,这一口气总还是有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董卓身上在这数月间增长的肥膘,似乎都已暂时被遮掩在了那凛然士气之下,也让数次因洛阳消息而恍惚的李儒忽而想起,自己早年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选择了追随董卓,为他出谋划策。   甚至直到今日,董卓虽有过昏聩逃避,也从没怀疑过他的忠诚。   士为知己者死啊。   在这突然间重新点起的壮志下,他这谋士纵使一并投身熔炉,又如何呢?   李儒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让被种种惊变刺激得鼓噪过响的心脏,平复下了心跳的节奏,开口回道:“那么,太尉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   “洛阳有出兵征兆不假,但不是刘秉说要出兵,就能出兵的。这十数年间天灾频频,气候严寒,还有先帝的胡作非为,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天下诸州存粮稀缺。那边先后出兵凉州荆州,足以耗空仅剩的余粮,青州黄巾归入治下,还会让朝廷不得不分出口粮来赈济,以防发生动乱。他要出兵,粮从何来?”   之前还可以压榨那些个富户,现在,洛阳的百姓、朝廷的军队全在消耗这一批粮草,新一年的耕作成果,又还未到收获的时候,他的粮草从什么地方来?   “他再如何是天命之子,也没本事让粮食从天而降。若要发兵,只能是秋后。而我们,还能先发制人!”   李傕睁眼,其中的利芒一闪而过:“凉州已失,洛阳以为我们内部将生龃龉。函谷关拱手让出,向后退兵至弘农,洛阳以为我们因无法承受粮道漫长,做出了这样示弱的选择。但徐荣将军带人屯田于弘农,其实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不堪!关中比洛阳气候和暖,能抢先一步秋收,也能……”   “抢先一步,向洛阳进军!”董卓接上了话。   好!   既已孤注一掷,他也没什么好说打入洛阳不容易这样的话,只能顺着李儒的设想,继续往下想去。   洛阳方向的调兵、筹措军粮,一旦稍有不妥,就有可能带来防御上的漏洞。当他们将目标放在进攻关中而不是守卫洛阳上时,更有可能发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错漏,一如那青州黄巾,忽然就发生了暴动。   “你说得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既还有这最后的机会,起码在外人看来,他董卓就还不能露怯。   他伸手接过了侍从递来的巾帕,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酒气,大步昂扬地向着长安城的中心迈进。   以至于在这早朝到来时,刘协隔着面前的十二旈,惊恐地看到,董卓忽然一改此前的颓丧,虽说……虽说称不上是意气风发,但也不复沉默。   他甚至在将要退朝的时候,用着让人后背发麻的语气,问候了一句刘协的身体,希望这位当朝的皇帝好好保重,等待着他送回来的好消息。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卢公!”刘协一下朝,就握住了卢植的胳膊,极力维系着一份身为皇帝的体面,却仍是勃然色变,“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洛阳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陛下,您先别慌。”卢植语气郑重,试图安抚住这慌乱的少年,心中也在这一刹那滚过了无数个想法。   种种思虑,让他的眉头浮现了一个川字。   唯有卢植的声音,依然是令人信服的平稳:“以我们先前观望所见,做出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董卓与其部众已然江河日下,又怎可能在并未有大动作的时候一夕翻盘!只怕更有可能是大战将至,关中四面遇敌,他必须拿出让人信服的表现,以定军心。”   “……是,是吗?”刘协吞咽了一下,轻声问道,“洛阳的王师,终于要来了吗?”   他也终于能等到救星了吗?   这个问题,他已在心中问出过了许多遍。   因为连他这个身居皇帝之位,有卢公这些大汉忠臣保护的人,都已在这度日如年中,感到说不出的心力交瘁,更何况是那些关中的百姓。   半月前,他一度被董卓挟持着前去犒军,只见从长安到弘农这沿途之间,虽有田地新垦,但途经的百姓多是面容枯槁,神色麻木,仿佛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的皮囊。   他们甚至没有伸长脖子来看所谓的皇帝车驾,而是用一双双鲜少转动的漆黑眼睛,为刘协送行。   而这,正是董卓为了维系兵马强壮,造成的局面!   刘协只恨,自己没有过人的武艺,能在董卓向他这个皇帝问好的时候,提刀将他给宰了,恨自己不能平复国难,还社稷清明,反而要做这狗贼手中的一尊号令百姓的筹码。   幸好,若是卢公估计不错的话……   “陛下,我们不能为此高兴得太早!”   卢植能感觉到,这本不该成为皇帝的少年人对他有多少依赖,但仍然要在此刻提醒道,“若是战火从函谷关弥漫到关中,无论是您,还是朝廷众臣,以及长安城中的百姓,都很危险!”   “董卓若胜,天下间将再无明日,董卓若败,我们就要做好他会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准备!”   刘协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希冀的神色,也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消退了下去。   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是了!不能排除这样的危机,以董卓先前焚毁洛阳的举动推断,这本性暴虐而独断的匹夫,若不能被即刻拿下,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洛阳何辜,长安又何辜啊……   刘协不知道洛阳在大火之后,到底是如何重建起来的,但他能想象得出来,当经书典籍付之一炬,财帛金银装载上车后,洛阳是怎样的惨淡。   他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大汉的文化根基已在洛阳被人砍了一刀,就不能在长安再被毁掉一次。   刘协连忙问道:“卢公,那您说,我们能做什么?”   卢植凝视着刘协的眼睛,深锁的眉头间,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抉择,“先帝既为大汉留下了洛阳那位……明君,我们也不能只做砧板上的鱼肉。必须尽快弄清楚当下的情况,然后,为有些东西,找到一个能在战火中幸存的庇护之所!倘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臣就算舍弃了这条性命,也必定保卫陛下周全。”   “卢公!”刘协心头一热,知道卢植的那后半句话,绝不是一句随意给出的承诺,而是他的真心,是这位汉室忠臣哪怕落到今日处境也依然不改的真心。   但在此刻,不是与卢植抱头痛哭的时候,就像他被人挟持越过北邙山,被董卓迎回的时候,他也没哭。   刘协一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一边思索起了卢植的前半句话。   他说,庇护之所……?   对,是该有个地方,能让一些人,一些东西藏起来,而不是又一次,遭到董卓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洛阳的阿兄已将董卓一步步逼到了这个地步,他们难道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只等待别人的救援吗?   刘协沉默了片刻,倏尔灵光一闪,用更为用力的方式握着卢植的手,低声而又兴奋地问道:“郿坞!”   卢植一惊:“什么?”   “卢公你说,董卓的郿坞,算不算是个庇护之所?” 第120章   郿坞,是董卓亲自打造的避世之所。   关中这片已算不上繁华的地方,能聚集起来的资源相当有限,除了充当门面草草修缮的皇宫,除了加固的城墙,就数这郿坞中投入的物资最多。若说什么地方,能够庇护住那些被迫迁徙至关中的典籍,庇护住一些绝不能死于战祸的重臣,毫无疑问,就是郿坞。   若是他们无法逃奔太远的话,郿坞也就更加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但因为这是董卓的安乐窝,卢植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选择。   反而是年轻的刘协,在这灵机一动中,给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意外,又极为合适的答案。   “陛下……”   “卢公,若是我们想办法夺取郿坞,作为托庇之所,有多大的希望?”刘协目光殷切地追问。   他毕竟不通战事,只能凭借着直觉做出应答。却不知此刻,当卢植在望着这个聪慧的少年时,心中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刘协的聪明成熟,并不只表现在这个机智的应答当中,若是他能早一些长大,也早一些被先帝立为储君,或许汉室并不会弄到今日这样的难堪处境。他再长大一些,就会和汉室前代曾出过的明君一般力挽狂澜。   但又或许,这样一个心思纯粹的孩子,本就不应当背负起家国重任,去做一个平常人,结束这段噩梦一般的经历,才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   若他卢植只因刘协的这句话,就要让刘协和洛阳天子相争,让百姓受苦,他又和董卓有什么分别呢?不,不该这样的。   卢植心念急转,开口答道:“……有,有这个希望。或许我们可以求助一个人与我们联手,一旦董卓被前线战局牵制,便联手夺取郿坞!”   “谁?”   “皇甫义真!”   刘协面露苦色:“可他不是……”   “他被董卓夺走了兵马,强行令其告老,但并不代表,他连剿灭乱臣贼子的心气都没了,也并不代表他在士卒之中再无将领的威严!”   卢植一想到皇甫嵩如此愚蠢地响应了董卓借刘协之手发出的诏令,就着实有些生气。皇甫嵩他手握大军,明明可以在外伺机而动,却送上门来成了猎物,还是靠着儿子的求情,才保住了性命,真是令人不觉扼腕叹息。   可他又必须承认,皇甫嵩此人对大汉的忠心以及在军中的威望,不容质疑。   若要夺郿坞,必须有兵有将,还必须小心行事。   其他的人,卢植都信不过,唯有皇甫嵩……   他虽不知变通了一些,但一旦刘协有令,他必会竭力办成,是一位真正的栋梁之臣。   刘协对上卢植那双态度笃定的眼睛,哪怕心中还有不少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就想办法联络皇甫将军。”   可是,选定了郿坞,选定了联络皇甫嵩,也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卢植知道皇甫嵩仍有调集军队的本事,知道皇甫嵩忠心陛下,难道董卓会不知道吗?不仅如此,当洛阳朝廷汹汹来袭,到了对董卓来说生死攸关的这个当口,他难道会放任刘协、卢植等人向外联络吗?尤其是让人联络皇甫嵩吗?   战事未起,刘协和卢植就已不再享有人身自由了。   而这反抗的筹划,若是经过了太多人的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暴露在董卓的面前。   由谁前去送信,又由谁来避开董卓和李儒的困锁,成为了摆在刘协面前的大问题。   刘协皱着眉头,考虑着这件关乎汉家命脉的大事,竟是走神得连墨笔掉到了衣服上,晕开了一片墨迹,都未曾察觉到。   还是有一道身影,忽然跪倒在了刘协的面前,因那膝下发出的响动,才让刘协猛地一惊,抬起了头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这一抬头,就对上了面前宫女的脸。   那只是个负责整理朝冠的宫婢,却因朝廷迁徙至关中后,宫中各处都缺人,被调到了刘协的身边,负责打理他的衣衫。   刘协连忙道:“你不必惊慌,这衣服脏了就脏了,晚些拿去洗了就是,我又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怕什么呢?”   那宫女却仍定定地跪在那里,并未因刘协的这句宽宥而展颜:“不!我不是怕陛下怪罪,才这样的,而是见陛下近日愈发愁眉深锁,知道必有国家大事令您烦忧,却恨——恨自己虽有报国解忧之心,仍不知要如何才能帮得上陛下。”   刘协闻言一怔。也这才瞧见,这平日里低首垂眉的宫婢,此刻抬起了眼睛,眉目间自有一派凛然正气,在说到“报国解忧之心”时,她的眼中已隐约可见几点泪光。   “妾食汉家之禄,自入宫中,便多得董太后与陛下照顾,若能为汉室尽一份心力,虽死无憾!”   刘协的手中还抓着那只刚刚重新捡起的墨笔,本该将它重新放回到桌案上,却难以避免地在此刻,因这宫女的一番慷慨陈词,定在了原地。   他年少蒙此大难,幼年时更是常常遭到何皇后的威胁,远比寻常人更能分辨出他人态度的好坏,又怎会不知,眼前这宫女的话是真是假。   那冒险开口的宫女其实也知道,自己今日说出的话,已有逾越之嫌,正想向陛下请罪,请他全当没听到自己的冒犯话,却忽然听到,刘协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说道:“卢公教我时说过一句话,说这天下间,多有仗义忠诚之人,就在微末草莽之间,所以有那黑山军扶持阿兄重返洛阳,再得帝位,如今,你又印证了这句话。”   刘协如梦初醒,匆匆起身,将那宫女搀扶了起来:“朕……我有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想要托付于你,你可愿冒险一做?”   在将这话说出口的刹那,刘协也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一个破局之法!   董卓会防着与他一起就学于卢植门下的刘琦,却未必会防着一个汉宫宫女!一个平日里低着头,捧着衣物,匆匆而行的宫女。   这古来忠义者,又何必分个高低贵贱,有无盛名在外……   ……   就像此刻,一名江淮地界上的豪侠义士,就正在途经荆州,意欲赶赴洛阳的路上。   他在家乡广施钱财,周济穷困,赢得乡党的交口称赞,但对于这偌大一个汉室天下来说,也不过是一方寻常的士族富户,颇有些游侠一般的粗豪脾性罢了。   又因他年纪还轻,更不易出现在士人的交谈之中。   可对于收到他来信,提前在荆州等人的周瑜来说,他的到来,却宛然是个好消息。   孙策刚自外面策马归来,就见周瑜挽着个体貌魁梧、约莫双十年纪的年轻人,邀请对方入营一会。   他也赶忙跳下马,迎了上去:“这位是?”   周瑜笑道:“伯符应当没见过他,早年间我与父亲游历江淮,途经徐州,认得了这位徐州义士。可惜彼时来去匆匆,未及深交,便已就此别过。想不到三年后又有机会再遇。他姓鲁,单名一个肃字,唤他鲁子敬便是。”   孙策与鲁肃相互行了个会面之礼。   周瑜道:“说来,伯符也是回来得巧,我尚未来得及细问子敬,此番向洛阳去所为何事,正好一并听了。”   孙策打量了一番鲁肃这一看便习过武的体格,已是目光一亮,此刻听到这句话,忙道:“为何要去洛阳,不如留在我军中如何?数日前,我等已接到了陛下的旨意,秋收之后便先暂时停下对宗贼的讨伐,先分出一路精兵,夺取武关,攻入关中,那就正是缺人的时候!子敬如此样貌,又能得公瑾推崇,必非凡品,何不与我等一并,夺下这攻破关中的首功?”   鲁肃因这异常热情的招呼呆了一下,却还是拒绝道:“我此刻仍有一桩要事待办,若不然,还真想答应孙将军的邀约。”   他转头向周瑜:“公瑾,今日我来时的车队,你已看到了。若只是带些上洛阳去的行李辎重,必然用不到这样的排场。那是送粮的队伍。不瞒二位,我家中虽算不得豪富,但也总算颇有家财,也自黄巾乱后,常屯满粮仓,以备不时之需。一个大仓,装着三千石的米,另一个大仓……还是三千石米。”   孙策一向情绪直白,真没忍住,在鲁肃这句话前笑了出来。   又听鲁肃继续说道:“此番上京,我又变卖了些家产,再凑出了九千石粮食,合计一万五千石送向洛阳,沿途水路消耗不多,只恐途经荆州时为人劫掠,于是向公瑾去信,求个庇护。听闻朝廷已先后收复诸州,仅剩关中未定,我鲁肃虽身居徐州,路遥力薄,也想尽一份心力,也算,报陛下之恩了。”   孙策奇道:“这报恩从何说起啊?”   鲁肃答道:“此前黄巾大批囤于青冀之间,不仅这二州百姓为之胆战心惊,我们徐州人也常觉有刀悬在头顶!万一这青州黄巾在包围北海后攻陷城池、杀死郡守,自此气焰嚣张,挥兵南下,徐州要如何抵挡?我州中一马平川,毫无山川地利可用,恐要被其劫掠一空。陛下令公孙将军征讨黄巾,又令黑山军将领从中说和,诱导归顺,何止是在救青州的百姓,也是在救我徐州啊。这一万五千石军粮,算我鲁肃为国捐赠,当速送至洛阳。”   “好!说得好!”孙策闻言大喜,再看鲁肃,本就不错的第一印象上,已又添了一份好感。   他是领兵打仗的人,深知何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也完全能明白,陛下不即刻打入关中,正是顾虑洛阳的粮草不丰,而长安洛阳间又有八百里之遥,光是士卒以寻常速度行军,就要走上十多天。那么一旦粮草短缺,又陷入了攻伐长安的持久战,就反而要叫那董卓反过来占据了上风。   别看一万五千石军粮,只够万人吃用不到两月,或许也无法起到决定战局的作用,但这对于洛阳来说,与雪中送炭有什么区别?   “子敬忠义慷慨,世所罕见!你说什么求个庇护,简直是客气了。你那些押运粮草的船只自襄阳登岸后,我必派人随行护送,以保它们送抵陛下面前。”   鲁肃拱手谢道:“那就有劳孙将军了。”   “还叫孙将军做什么,叫我伯符就好。”   孙策这自来熟的样子让鲁肃又是一笑,在与二人入营帐继续攀谈的时候,顺口说起了另外一个好消息:“不知二位知不知道,我徐州境内,东海郡内有一豪商巨富麋氏,家中养有僮仆食客上千人,资产钜亿。”   “听倒是听过……”周瑜接道,“只是不知子敬为何忽然提起他们?”   见鲁肃神情轻快,周瑜顿时会意,面露喜色:“莫非——”   鲁肃点了点头,证明了周瑜的判断:“在我收拾府库存粮,往洛阳来的时候,麋家郎君麋竺麋子仲也正召集门客、装粮入车,预备从徐州起行,你们说,他是要往何处去呢?总不会是觉得,有陛下坐镇,天下仍有大乱将要波及徐州,于是带着门客与食货,准备遁逃出海吧?”   这听来都没多少可信度的猜测,让在场众人相视而笑,也在心中有了答案。   那东海巨富,没和鲁肃走同一条路,却显然与鲁肃做出了相似的选择。   而对于商人来说,为陛下平定关中,送上一份助力,也自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有此想法的,何止麋竺而已。   这徐州大户自水路转陆路,于孟津渡口稍歇时,一边接过了随行仆从递来的水囊,一边向着同样停在此地的另一路人马望去,目光中若有所思。   对方的车队虽然稍不如他们的多,但看渡河后重新装载上车,马车向前行驶出一段时,在地面轧出的深深车辙,就知道装的东西不少。   一行乌压压的马车与随行的车夫组成了这支,一看就知财大气粗的队伍。   若是麋竺没有猜错的话,对方和自己,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来意。   “郎君!”一名身着短打的侍从匆匆走来,向他说道:“打听到了。他们也正好没有瞒着人的意思,有什么说什么,还顺便向您问好。”   麋竺放下了水囊,问道:“什么来头?”   “中山无极县的甄氏,河北大户!”   “原来是他们。”麋竺顿时恍然。   算起来,东海麋氏与中山甄氏,都算得上是家财万贯的大户,只是麋氏到底不比甄氏,还有先朝为三公的履历在,也就没他们于官场上更周转得开。不过近年间,中山甄氏少有为官作宰的人才,家产也大有缩水,倒是和麋氏难分伯仲。   又因连年战祸,为防商路断绝,物资被劫,于是麋氏不出徐州,甄氏不出冀州。   麋竺暗忖,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此前还听过一些风闻,说甄氏不仅收敛了各方的生意,还颇有些守财奴的样子,但以这家的底蕴,也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以待时机复起。想不到,现在竟是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他们是去给洛阳送粮草的?”   “是!”   这不送则已,一送,就是大手笔的十万石!   不过,他们虽未隐瞒身份,也仿佛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如何得到了各方的支援,有些话也没说出口。   此刻随同那一车车粮草赶赴洛阳的甄尧,就一边强撑着笑脸,一边在心中大骂了一声刘表。   强盗!好一个强盗!   让他们甄氏出资,相助陛下讨伐长安,这事就算刘表不来登门提醒,他们也会做的,毕竟,谁为天下正统,也有这个问鼎中原的能力,已越发清楚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不趁着现在做点什么,难道还要等到关中平定、诸事稳妥之后吗?这刷一份贡献的事情,他们一番权衡之下,必然要做。   反正能靠钱拉近关系的事,那都不叫事。   结果刘表可倒好,见他们甄氏眼都不眨一下地拿出了十万石粮食,当即提议,由甄氏再拿出三万石粮食,协助冀州平稳抵达今年的秋收,为引入冀州的黄巾余党提供吃用。   若不是他们确实出得起这个钱,刘表这人又仗着名声响亮,接连数日向冀州各郡发放告示,宣扬甄氏继承祖辈遗风,有忠君爱国之举,值此多事之秋,向朝廷接连捐献军粮,必当得到陛下的嘉奖云云……   他是真想在刘表面前把门一关,谢绝对方到访,生怕他一张口,又想从这里咬下一口横财。   也难怪冀州有传闻的,刘表先是接了董卓的委任赶赴荆州,奈何惜败于刘备之手,于是被俘,在被朝廷起用为使者后,仍是那单骑赴任的阵仗,逼死了韩馥。原来是靠着这样的厚脸皮,这样的大胆!   但他已至天子治下,又在沿途见到了从冀州至河东的风貌,对于此番捐赠要大出血一番的郁闷,已尽数抛在脑后了。   更别说,这洛阳都还未到,他就已见到了一路能和他们比拼财力的劲敌!   若是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却还争不到头名,在陛下面前是那个“第二名”,算什么意思?   以他的目测估计,东海麋氏的车队阵仗,似乎和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他还有个最大的优势。   冀州远比徐州距离司隶更近,他还来得及让人即刻赶回,再运一批军资入洛!   这招摇入京的两路车队,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洛阳百姓震惊中夹杂着钦佩的目光。   虽说,当甄尧竖起耳朵去听他们说的话时,又忍不住黑了脸色。   “我的天呐,这又是哪位将军缴获的不义之财?”   “……不知道啊。”   “陛下把孔文举发配荆州,叮嘱治下官员必须踏实办事,务实求真,这是谁这么务实,直接用钱说话?”   “你们说,和之前荆州蔡家,还有那汝南袁氏的东西相比,谁更多些?”   “不好说,那一批罚没所得,还是金银与书籍居多吧。”   甄尧神情一凛,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自傲,在方今这个时候尤为要不得。皇位交替,大汉重定,必然是彻底洗牌的时候,连汝南袁氏都不能保全,何况是他们家这样在数代之前才出过大司空的富户。   还没等他开口,在远处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他扭头看去,就见麋竺坐于马上,向着道旁大声说道:“诸位,此非抄没所得,是我徐州百姓感谢陛下令将领收服了青州黄巾,未入徐州为患,捐赠家资相助讨伐逆贼董卓!徐州路远,但仍愿为陛下尽一份心力。”   甄尧脸色一变,也当即大声说道:“冀州甄氏,携粮十万石,愿助陛下平定关中!”   十万石!   甄尧这话一出,先前那种种好像更符合洛阳的猜测,都在这一刻被围观的众人抛到了脑后,也有若一块巨石,砸进了水潭中,激起千层巨浪。   这是商人的投机也好,是为了防止招来清算的提前交底也好,是报国之心也好,总之出现在洛阳的,就是这十万又十万的军粮,是助力朝廷早一步攻破董卓的筹码。   连远在徐州的富商,都费尽心思,将军粮押送而来,又还有谁能说,陛下不是这真正的天命之子!是必将令天下重归一统、欣欣向荣的中兴明主!   ……   “临淮鲁肃,捐粮一万五千石。”   “东海麋竺,捐粮十万石。”   “中山甄尧,捐粮十万……零一千石。”   荀彧念到这里的时候,话中忽然有一阵可疑的停顿,似在犹豫,要不要告知陛下,在这两批粮草送到洛阳的时候,发生了怎样的插曲。   但他这一抬眸,就见陛下望向了窗外,神情不似他想象中的轻松,而是透着几分严肃。“……陛下?您不高兴吗?”   刘秉回过神来,缓缓说道:“我当然高兴。有这批军粮在,朝廷甚至可以不必等到秋收,就能向关中发起讨伐。但……”   应该怎么说呢?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呢?   他斟酌着一番情绪,说道:“朕……既觉欣喜,又觉恐惧。”   “恐惧?”   这还真是个荀彧没想到的词。对于他这主持内政的官员来说,麋、甄两家捐献的军粮,来得恰到好处,正合时宜,若是陛下愿意的话,还可以向他们宣告数年免税的圣旨,以表彰他们的忠君爱国之举。这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但这位年轻帝王的神情里,又隐约让荀彧读到了某些信息。   刘秉的下一句话,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怨不得有人说,何必去分什么各州首富,皇帝才是天下间最有钱的人,只需要从每个百姓身上取一文,就能立刻敛财千万,只要向四海号召富户捐粮,哪怕土地仍是贫瘠,也能集齐军粮数十万石。”   这是何等的诱惑啊。若是人的欲望不能满足,便如先帝这从亭侯继位的宗室一般,觉得什么东西都要越多越好,此刻的喜悦便会成了乐极生悲。   刘秉怎能不在听到这一声声的宣读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在现代虽然衣食富足,但也远不及此刻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金钱来之容易。   “陛下……”   刘秉忽然一笑:“哈哈哈哈文若无需担心,朕已有一杆权衡的秤在心中,何惧于此!”   这句恐惧,只是他用来提醒自己勿忘初心的,而不是让他束手束脚,作茧自缚。   他已不是第一天当皇帝的人了,在这一众期待的目光当中,又怎会因这纷至沓来的财货而裹足不前。   他回首,沉声道:“洛阳有求,八方来援,朕更当早克关中,还天下清平。也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治世救民!” 第121章 (一更)   就算要反省治世之道,反省平衡农商地位这样的问题,那也得先统一天下,方能图谋发展。   大一统,与四方割据,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所以现在,当这一批批由富商豪侠送来的军粮,注入洛阳的军粮府库当中的时候,他征讨董卓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就补齐了。   “文若,不必等到秋收了。出兵讨董,就在眼前。”   荀彧很难形容,听到陛下的这一番话时,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站在他面前的陛下,成长得太快了。   如果说,他刚来洛阳的时候,还一度为朝廷的野蛮重建而常觉有些无奈,现在他见到的,就已是一位心存大爱,善于反省,却又坚决果毅的皇帝统领,以及在他统治下,欣欣向荣的朝廷!   而这句宣之于口的决断,也正是仁懦之君与仁君的区别。   大汉何其有幸呐……   荀彧俯首作揖:“既是如此,臣冒昧猜测,陛下也不会觉得,有一件事是徒耗财力人力的无用之举?臣是说,点将阅兵。”   “为何会耗费财力?”刘秉有些奇怪地问道,“先帝曾于平乐观高台阅兵,这发兵之前的誓师校阅就放在此地,借用当年的场地又有何不可?洛阳已自战火中复苏,这平乐观中的晦气也已尽数除去,何必再另寻他处筑建高台呢?”   那是昔日汉明帝建的送征高台,并非汉灵帝所独有。   刘秉道:“传令下去,各方士卒整顿兵马,于三日后辰时,齐聚平乐观,扬我君威士气!”   ……   当三日后的晨光投照于洛阳城西平乐观中的时候,荀彧抬眼望向前方的长阶,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位能将罪己诏当成宣战书的陛下来说,避谶,可能是最没必要的事情。   反而是眼前的这片高台阔场,因今日的阅兵,重新被擦拭去了旧日蒙尘。   连带着被擦拭去其上尘土的,还有汉明帝从长安迎回的王权标志——   一尊三足腾空,余下一足踩踏龙雀的铜马。   铜马位居那九丈高的小坛之上,于日光下轻盈欲飞,也像是俯瞰着此刻奔行归位,陈列大坛长阶之下的骑兵。   铜色如金,甲光向日,同是金鳞曜曜,这铺天盖地的颜色,正如陛下所说,已将此地的浊气一扫而空。   也恰在此时,更漏落下了最后一滴。   “砰”的一声,战鼓巨响。   同在此地的刘辩,几乎是在即刻间,结束了望向那马踏龙雀的雕塑,转向了长阶之下。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停下了声音,向着这唯一一支正在移动的队伍看去。   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天子冕服加身的陛下!   他按着腰间佩剑,一步步拾级而上,以君王巡查领地一般的稳健脚步,向着上方的大坛走去。   陈列长阶两侧的朝堂官员,都如刘辩一样,望向了步步登台的君王。   赤底金漆的交领云纹,映衬着这张于摇曳长旈之下露出的面容,让其眉眼间彻底摆脱了稚气,平添一份威严。   两肩处,是星辰托举着三足金乌与蟾蜍,昭示着汉家天子肩负日月的重任。   而蔓延于玄色大袖之上的龙纹,随着他的脚步折射着金辉,一如当日誓师渡江时一样,直跳入所有人的眼底。   咚咚急响,鼓声未歇,正与天子登台的脚步同调,让自近处望向陛下,自远处遥望君王背影的臣子士卒,都随之心血震荡。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呢?”   虽然刘辩早就已经用这个事实说服了自己,但在这一幕冲击眼帘的时候,他依然又一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   可又或许,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并不只是他而已,只是与他发出这句感慨的意义稍有不同。   他们是真的在感慨,在这汉室倾颓之时,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位明君!   他仍然年轻,背影也不若武将一般宽敞结实,但当他终于踏上那三重华盖之下的大坛之时,没人会怀疑,他不能如这件冕服的章纹陈设一般,托举日月青天,匡扶天下。   刘秉转过了头来,白玉旈无可避免地在这转头间碰撞在了一处,也正在这一晃而过间,又一次露出了天子那年轻而朝气的面容。   因甲兵万人陈列在前,或许光用朝气,还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远比平日里铿锵有声:“朕,承袭汉志,忝为君王,当肃清叛逆,平定四海,令百姓安生,令老幼有依!”   “今有董卓倒行逆施,篡政另立,霸占关中,妄图僭越,朕既上定冀青,下抚荆扬,得众臣效力,群贤服膺,正值兵精粮足之时,岂能再容逆贼割据为祸!”   “当——发兵讨贼,逐猎关中,以定天下!”   他忽然在此刻,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直指向前。   原本因君王开口而停下的鼓声,又一次大作轰鸣。   与此同时,还有一阵阵浪潮一般的呼喊,自下方士卒的口中发出。   “杀!杀!杀!”   “逐猎关中,征讨董贼!”   “陛下万岁——”   “讨贼!讨贼!”   因捐献了军粮而在此地拥有了一方席位的甄尧,被这排山倒海、气势惊人的呐喊惊得两眼发直,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在被刘表找上门来的时候,并未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最多就是在心中暗骂了两句。   一句“逐猎”,昭示着陛下已再未将一度废立的正统与否看在心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坦荡,向着身处关中的董卓,发出了真正的宣战号令。   董卓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大权在握、河东复起的君王为了重定秩序,打碎陈年弊病,无需向任何人妥协,也势必要以这滚滚车轮,碾压向那些自以为沉默就可以糊弄过关的庸人。   若是他中山甄氏并未给出这样及时而又有效的支援,当董卓覆灭的时候,下一个被清算的会不会就是他?   因这已是一件不会实现的假设,甄尧在此时无法给出答案。   他只能无比震撼地看到,汉家天子与那王权铜马的俯瞰之下,是一支支招展的战旗,是一名名整装备战的士卒,哪怕这一次,天子不需要那“无上将军”的名号,统领的也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雄狮铁骑。   而随着天子的收剑入鞘,所有的呐喊宣威,又忽然被捂住了嘴一般,纪律严明地戛然而止。   “宣旨!”   陛下的一句命令,让尚书郎携旨出列。   也已有一名名早已蓄势待命的传令官,顺着高台与校场排开,确保这随即宣读的圣旨,能够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荀彧手执圣旨,宣读出声:“陛下有令,围剿董卓,重振汉家声威,出征将士数万,当以军纪法度为先,不可轻慢将令,贻误军机,不可扰乱军营,临阵脱逃,不可背国弃民,贪生怕死!军令既下,当闻鼓而进,闻金则退,举旗则起,落旗则伏。当下,兵马已动,粮草同行,直取长安!”   朝廷兵马,已非昔日还需要靠着诱骗才能击败吕布的贼兵,而是各路齐整,威风赫赫,自当严守军纪,在陛下面前,争出个表现来。   华盖之下,刘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了众臣的面前。   “屯骑校尉赵云何在!”   “臣在!”轻骑甲胄在身的英武将领向这长阶的当中迈开了一步,抱拳拱手。他所统领的屯骑营精锐,也在此刻,于校场之上挺直了腰杆,一正军旗,像是响应着这位将领的表现。   不必多言,也能让人瞧出,那是怎样的一路沉稳之中暗藏锐气的骑兵。   “白波校尉徐晃何在!”   “臣在!”步兵轻甲,包裹着这位面容刚毅的将领,让他在迈步而出时,几乎已无法看出,他也曾流落贼寇之中,就连他统率的步兵,在一年前,还是要被陛下捉拿的贼党。   但他们如今,已因挖盐掘矿的体力活打熬了心性,又在陛下的治下吃饱了饭食,迎风照日下,与日行百里的精锐有何区别?   刘秉虽有些遗憾,张燕并不在此,但眼见这两路于他而言也算元从的兵马,拿出了这般令人满意的表现,不觉在神情中又添一份出鞘的锐气。   “陷阵校尉高顺何在!”   “金吾校尉马超何在!”   “射声校尉太史慈何在!”   一声声点将,让三位各有千秋的将领纷纷出列,将他们和其所部,都陈列在了陛下的面前。   而无论是高顺自数年前就有备无患,重金打造的陷阵营,是马超临时找段煨借了一部分骑兵才组建起来的西凉骑兵精锐,还是太史慈凭借着高超的箭术迅速收复、训练成型的皮甲弓弩兵,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军。   那也难怪,从陛下口中随即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号令。   “朕欲御驾亲征,着此五路大将并其兵卒护持左右,讨逆不臣!”   “臣等遵命!”   这话出口之时,就连因年轻而仍有些跳脱的马超,都让自己的声音随同心境一并沉稳了下来,谁让此刻他代表的,正是陛下的脸面,是要守卫在御前,与陛下一起进入关中的重要将领。   “城门校尉孙轻何在。建威中郎将段煨何在!”   孙轻与段煨一并出列,抱拳应声。“臣在!”   刘秉:“着你二部留守洛阳,维系京中秩序,协助粮草转运。”   这句命令……这句命令啊!相比于已提前得到过一次陛下这信任交托的孙轻,陪同陛下自凉州折返后休息了数月的段煨,便是因这条诏令目露震惊。   他没有听错陛下的话,就是让他这位曾为董卓效力的西凉降将留守后方,为陛下保卫京中的太平!   这份器重,怎能不让人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为这天下太平尽心竭力。   “虎贲中郎将吕布何在!破虏将军何在!征西校尉何在!”   这三句点将发出,众人俱是纷纷一惊,不解陛下为何会忽然说起当下并不在洛阳的人。   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陛下早就对此有了安排。   只因这点将号令既出,当即就有三人走了出来,代替着不在京中的三路兵马统帅应答。   那是于夫罗之子刘豹,孙坚之子孙权,曹操长子曹昂。   其中前两位的年纪,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此地,但这两名孩童哪怕身处这等恢弘的场面中,也毫不见他们有露怯的表现。   这份在少年人当中少有的沉稳,已能让人隐约看到,陛下的后备人才,并未因百官被劫掠至长安而稍有损失。身居洛阳京城要地,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填补上来。   不仅是这些正待长成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如同鲁肃一般赶来洛阳的贤才,那些准备入读太学的新人……   讨伐关中的董卓,正是为了让这些人,能在这十三州土地上尽情发展。   只见这三人站定在了第三列,接连答道。   “回禀陛下,虎贲中郎将与长水校尉已屯兵凉州。”   “回禀陛下,破虏将军已派遣偏师,自荆州腹地赶赴武关。”   “回禀陛下,征西校尉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懈怠,死守函谷关,以望长安!”   曹昂不知道为何,越说越觉精神振奋,好似先前的鼓声与呐喊,都已让他一腔热血沸腾,也无比庆幸,父亲领着这个征西校尉的官职,便必定是征讨西方长安最重要的前锋。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振声应道:“着吕布、张辽,于凉州出兵,封锁董贼去路,绝不可令其逃遁。”   “着孙坚、刘备,择人留守荆州,另出将领自武关突袭关中,为朝廷大军策应。”   “着曹操自函谷关先行出兵,为前锋攻打弘农,破除戍守敌军!”   三人整齐划一的声音,响了起来:“是!”   哪怕这三路兵马,并不在洛阳阅兵的方阵中,并不在天子的面前,却毫不影响,这三路兵马的所在,因此刻的点兵,而被告知于在场的所有人,也让本就已经沸腾振作的士气,又一次被推向了高峰,仿佛要随同那马踏飞燕之势,直冲云霄而去。   当他们抬头,向那高处大坛望去的时候,也看到的是愈发激动人心的一幕。   陛下又一次拔剑在手,像是在向着面前响应点将的将领发出一句最后的号令,又像是遥隔千里,向着董卓发出了一句最终的宣战。   “传令,整军!出兵!”   对这座平乐观来说,打从汉明帝将它修建起来到如今,只有天子在此校阅兵马,只有天子为出征的将领送行,在高台上目送着士卒远去,但这一次不同。   陛下如同来时那样按剑而行,一步步在华盖与官员的护送下走了下来。   在高台之下,已有人将一匹神骏宝马牵了过来,虽不如赤兔一般能当一句“马中赤兔”,可当陛下翻身上马的时候,威严的君主自与这宝马成为了出征的一体,让士卒之中又发出了一声欢呼。   闻鼓而进,闻金则退。   于是在此刻,战鼓又一次咚咚擂响,伴随着一声拉长的口令。   “出兵——”   出兵!   一时之间,整个洛阳都热闹了起来。   校阅兵马的场地位居洛阳以西,并不在城中,但一想到此行是要收复关中,让天下不再如此荒谬地有着两个皇帝,让陛下成为这唯一的君主,洛阳的百姓又怎能不在秋收前暂时的农闲里蜂拥而至,希望能目送着陛下的出征。   以十万石为数的军粮,也随着一辆辆木车行动了起来,向前方运去。按照陛下与荀彧商讨的计划,这些军粮将会先一步抵达函谷关,咬着前锋的行军,赶赴弘农前线。   骨碌碌的木轮,踢踏的马蹄,还有士卒仿佛并不怕口干舌燥的鼓劲呐喊,汇聚成了远比鼓声还要分明的进军信号!   若是声音能够无休止地向前传递,它必定能越过函谷关,直笼罩在关中的土地之上,宣告王师到来!   不过……   这委任曹操为讨贼先锋的敕令,已经先一步送到了这位征西校尉的手中,也让他眉眼一振,大笑出声:“好,好!”   “子孝!子廉!听到了吗,陛下有令!咱们与那董贼麾下的徐荣纠缠数月,去岁也是这混账玩意,把我们拦截在了虎牢关外,让陛下自己先杀回了洛阳,现在找回场子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被他大声呼喊的曹仁曹洪,都是与他同宗的悍将,又岂会不明白这前锋的意义,一听曹操的话,顿时就一改先前待命的状态,各自操着武器站了起来。   “何止是找回场子!”曹洪声如洪钟,“最好是能直接杀奔到那董卓的面前,把他的脑袋送到陛下的面前。”   “哈哈哈正是。”曹仁应声了一半,忽然目光一转,望向了远处一支摇动的小旗,连忙提醒道,“大哥,有军情!”   曹操笑意骤敛,大步向着那快马执旗的身影走去,直到一把扶住了跳下马来的信使。“何事相报。”   那信使连忙开口答道:“回禀校尉,弘农方向,有大批兵马异动,正向函谷关而来。”   弘农方向兵马异动?曹操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以和对方交手的经历来看,徐荣不像是这么莽撞的人。他先前因粮草供应不足,都不得不退向了西面,怎么会突然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又一次赶赴函谷?   曹操眼中一闪,握住斥候臂膀的手猛地发力:“是徐荣有异动,还是董卓?”   这其中,天差地别! 第122章 (二更)   若仅仅是徐荣动了,因这绝不是个出兵的好时候,他就更像是来打探函谷关一带守卫情况的,打探他曹操有没有放松了对此地的戒备。   作为应对,需要即刻以一路兵马将他打退回去,防止他过早发觉陛下全力出兵,转头给关中通风报信。   若是董卓呢?   自曹操戍守函谷关以来,便时常尝试将自己代入董卓的视角,揣测他会如何做。   此人能自边境小将,一路成长到威慑朝堂的权臣,怎会身处困境便坐以待毙?那这困兽之斗,会从何处突围,就显得尤其重要。   唯一的胜算,就在陛下放松了对洛阳的警惕,大举来袭,一举夺回中央,重新清洗棋局!   此刻的董卓必定不知,陛下已在洛阳得道多助,军粮盈仓,或许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那这就与徐荣领兵来袭,情况截然不同了,应对的方略也大有不同。   纵虎归山,无异于杀人放火。必须即刻告知陛下实情,随后,令朝廷大军在恰当的时候全数出动,把董卓的反扑正面击碎!   ……   那被曹操抓住的斥候犹豫道:“这……这我们不知。”   他们还真没想到,会从曹操的口中问出这个问题。   “把你们看到的情况,详细说来。”   曹操心知,此事还真怪不得这些斥候。   他有此猜测也未向陛下汇报,以防影响其余各处的布局,这些斥候也没得到他的命令,如何能知其中利害。   何况,董卓若领兵突进,难道会大老远地就挂起了旗幡,宣扬自己要上门了吗?这和提前告知洛阳他要来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只有可能是秘密增兵,人在军中,忽然跳出。   斥候答道:“弘农的麦田提早收割了,连带着弘农杨氏等各家都被抄没,随后,徐荣点兵出击,领兵向东而来。但具体有多少人,又有没有董卓在队中……我当真不知。”   提前秋收,抄没家产?   曹操拧着眉头,满腹思量。   这可当真是越听越像破釜沉舟之举,也让董卓亲自带兵到来的揣测,越发有了说服力。   但身为函谷关的守将,身为陛下回到洛阳以来还未能立下功劳的将领,他不能把这种“可能”“揣测”,送到陛下的面前,让陛下来做这个判断。   “大哥何必为此事发愁,我领一队精锐佯装斥候,杀近那徐荣大军附近,探听虚实不就行了!总好过在这里猜。”   “你说得对!”曹操听到曹仁这因人够年轻而发出的大胆建议,非但没劝阻,反而将那两条粗重的眉毛往上一扬,抬手指向了他,“时间不等人,陛下又将至函谷关,我们必须速速派出一路精骑前去会一会这路大军!”   “但是,不仅仅是你去……我也去!”   “大哥你!”曹仁脸色一变。   他不是因为曹操的决定而变色的,是因为——   他和同在此地的其他人都看到,曹操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匕,在松开了那斥候后,左手抓着自己的胡须,右手快狠准地举刀划了过去。只短短数息,就已将那一向打理齐整的胡须,破坏得七零八落。   曹操却浑不在意自己这形象突遭重创,朗声笑道:“哈哈哈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富贵人家有水有各种齿梳可用、精心打理的胡子,与那斥候所有,是相同的吗?既要扮个斥候,就当这胡子没了也好。再倘若那徐荣与董卓瞧见我,也需让人认不出一些!”   现在胡须已去,便没了这么多顾虑。曹操喝道:“我们走!”   “可是,大哥……”   曹操两眼一瞪:“你是将军我是将军?再在这里多话,不仅叫大哥,叫大伯爷爷都没用,给我好好留守在这里算了。”   曹仁:“……”   啊,那倒也不用在这里加辈分。   “我没意见了,这就走!”曹仁再不多言,又往曹操脸上多看了两眼,发觉大哥这对胡子动手,果然是改变形象的最好招数。   等再把那斥候的衣服往上一套,就更与先前的形象南辕北辙,联系不到一处去了。   就是,这刚得到了陛下委任为前锋的诏令,就直接亲自前去刺探敌情,是否也太冒险了些?   “可不冒险,又如何能知晓敌情?”曹操答道。“朝廷任我为征西校尉,委以前锋之职,是让我顺应大军开拔关中,又蹭一次陛下的名头的?再者说来……西凉军没那么蠢。”   虽说凉州人大多只知莽撞一搏的形象,颇有些深入人心,但无论是董卓还是李儒都不是愚笨的人。哪怕是败于吕布手中的马腾韩遂,能做到割据一方,不可能全无头脑。   他们若真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图谋反击,做出的准备不会少。   曹仁是个领兵的好苗子,却还是年轻了些,难保不会为敌军所骗。   他必须亲自,去做个判断!   曹操不仅做决定做得快,随同斥候飞马向西的速度,也是相当之快。   这二百里崤函道,对于已往复行惯了的斥候来说,快马加鞭之下,也不过是半日多的行程。自傍晚出发,将近天明时,便已接近了前方敌军。   不过这接下来的路,就难走得多了。   这一众“斥候”短暂地小睡了三个时辰,便再度动身,经由少人经行的小径,向着徐荣大军的后方绕行。   因是大军拔营,这后方驻扎过夜的军营中,透露着不少有用的信息。   但曹仁瞧见,曹操翻看清点了一番灶台,甚至连军中布设溷厕的位置,都捏着鼻子校阅了一番,脸色依然并不算太好看。   “子孝!”   曹操一声轻呼,让陷入沉思之中的曹仁一个激灵,连忙回过了神来,拔腿向着曹操的方向靠近。“大哥,有什么吩咐?”   曹操伸手指了指附近,“记清楚敌军布设溷厕的位置。”   “……然后呢?”   “带着人,想办法偷袭一次敌军的大营,就往这里来。”   曹操权当没看见曹仁那目瞪口呆的表情,飞快地翻身上马,向东而去,心中并不觉自己的安排有半分不妥。   探查敌情,辨析优劣这种事情,要脸是没用的。   没看到吗?董卓就很不要脸,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做成功了一些事情。   现在他是要做讨董的前锋,就只能比董卓更不要脸。   眼见曹仁闷声不吭地跟了上来,曹操向他问道:“奇怪我为何有此安排?”   “不明白。”   曹操笑了笑,解释道:“以你方才所见,这军中灶台能供给多少人之用,那溷厕,又能供给多少人之用?”   曹仁拧着眉头,回忆道:“只看灶台,约有万人,但看溷厕,又觉不止。”   敌军沿途留下的脚印凌乱,扎营边界也异常地模糊,根本无法从旁协助做出判断。   “这不就结了吗?”曹操道,“我们若是沿着敌军军营绕上一周,必定没走完,就被发现抓捕,但若是只打一处摸了就跑,还有走脱的机会。”   曹仁心中一转,隐有所悟:“直往溷厕这里冲,是最容易让敌军不便追击的,不仅如此,咱们选个合适的时间,看看这里排队的情况,就知道是灶台在骗人,还是溷厕在骗人!”   曹操赞许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曹仁明白了曹操的用意,对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成算。   也该当庆幸,对于这种需要接连数日进军的军队来说,为了便于士卒按部就班地行动,便于将帅管理,从设灶到建溷厕的位置,几乎是不会变的。   当曹操与曹仁等人向着徐荣的大军追去,摸到了军营附近的时候,很快便做出了偷袭方位的选择。   对于这刚刚自弘农起兵不久的队伍来说,这也完全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到极点的偷袭。   董卓自军帐中迈步而出的时候,仍能瞧见某个方向的骚乱不止,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方见徐荣黑着一张脸走来。   “什么情况?”   徐荣向董卓报道:“敌军斥候想要探查我军营中人数多少,直接闯了进来!”   还一闯,就闯了个最尴尬的地方。   排队去如厕的士卒,会带着多少武器吗?   为了让溷厕免于污染全营,这也恰好设置在了一处靠边的地方,诸多营防确实不如其他位置严密,谁知道,就被敌军钻了这样的一个空子。   “幸好,斥候就是斥候,来人不多,一见没找对位置,遭人发现,直接掉头就走,我派兵追上去了,但……抓住人的机会不大。”徐荣脸色不虞,继续说道,“我和那曹操交手过数次,此人也不过三十来岁,却真可以叫一声老奸巨猾,他那军中斥候一贯配备了顶好的马匹,又是先走一步,必定能走脱。”   董卓起先还因这消息怒了一下,可一想到,连丢了凉州这种绝顶的坏消息他都已经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又已平复了心情问道:“军中并无死伤吧?”   “仅有十数人。”   对面是斥候,又不是悍将,没有怎么动手。   这个消息总算让董卓的脸色好了一些。   他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走了也好,正好让他们向曹操报信,说你卷土重来,哼……”   “等到了函谷关下,一万人变成了三万人,我倒要看看,他曹操是什么表情。”   董卓对曹操的怨气可一点也不少啊。   要知道,当时他霸占洛阳,对袁绍袁隗这些人既存利用之心,又不免敬而远之,可对于家世稍有些尴尬的曹操,他还是很欣赏的,也满心想着将他收为己用。   结果曹操是如何回应他的?   嘴上说得好好的,却连家人都不管了,直接掉头即跑!跑了还不算,还要在兖州召集好友、召集乡党,聚众举兵讨伐于他。   若此番征讨洛阳得手,他头一个要解决的,是那洛阳朝廷的皇帝,第二个就是这曹操!不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酒杯,便对不起他昔日对曹操的器重与信任!   现在……现在就连他的斥候都如此可恶。   “对了,”董卓努力抬了抬嘴角,迫使自己在这决然进军中,莫要被这些闲杂琐事牵绊住头脑,只开口问道,“我让你沿途行军中打造的船只,如何了?”   徐荣应道:“只差最后三艘,就已全部准备妥当。”   甚至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就连长安的百官都不曾见到,董卓此次攻向洛阳的大军中携有船只,仅知道他要经由陆路突袭那函谷关。   不知有多少人因他脱离了关中这“铁瓮”,可能是要去送死,而在暗中拍手叫好,却不料,在出兵之前,李儒其实给了他两手准备。   一路是直走函谷关,以一变三,凭借人数,速破险关。   二路,便是假若刘秉支援函谷关太快,即刻变更计划,从……   ……   曹仁有些奇怪地看到,当他们脱离了徐荣的军营,仓皇奔逃,以甩开敌军追击后,曹操扶着腰接连喘了两口气,却还没等从这高强度的策马疾驰中缓过神来,便已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舆图,摊开在了眼前,以手指在其上比比划划。   他探过去,就见曹操的手指,停在了其中的一个位置。   “茅津渡?”   曹操嗯了一声:“记不记得这里有什么典故?”   曹家有钱,念得起书,就算曹仁只是曹操的从弟,也并不影响这一点。   曹仁思索了一番,答道:“秦晋之好。”   曹操一巴掌就拍在了他的后脑勺,怒道:“你就记下这个?”   曹仁讪笑了两声,答道:“我这不是为了方便记吗哈哈。昔年六国纷争,秦国为了从关中突围,先讨伐了位于茅津渡的茅津戎人,想要借这处跳板北上河西,结果被晋国抢先一步假道伐虢,把那河西的渡口给抢了,唯一的出路也被断了,不得不与晋国结盟为好。嘿,我没记错吧?”   他那话刚问出口,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大哥,你说起这个干什么?”   曹操严肃着脸色,说道:“方才袭营之时,有一件我让你去留意的事情,你应该看到了。”   曹洪重重地点头:“他们的每一片溷厕区域都建得大,光这一处等候的士卒还不少,可见灶台是骗人的,这军中起码也有两万人!”   隐藏军队人数,是何用意不好说,但必定不是好事。   曹操眯着眼睛,冷声说道:“那还有一件事,不知你留意到了没有,在那溷厕附近有一处空地,正有一艘在打磨中的航船!船是不大,意义却非同小可。”   曹洪轻嘶了一声:“他们要航船干什么!”   打函谷关反正是不要船的!那船也没法在陆地上如履平地,撞开关城。   它只能是下水所用。   再一想到曹操先前的那个问题,曹洪顿时会意:“大哥是说,他们要打茅津渡,为自己留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路?”   “是!”曹操回答得万分笃定。   在说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他也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胡须,却在发觉手感不对的刹那,又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给出一个结论。   “若只有隐藏人数,还不足以让我断言,此地的主将不是徐荣。但如果,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从茅津渡重返河西,进而折返凉州,重新打通后方,我敢说,身在军中主持大局的人,一定是董卓!”   董卓,他亲自来了! 第123章 (一更)   只有董卓才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往河西再奋起一搏,也只有董卓会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调度两三万兵马打向函谷关。   所以,来人,只能是董卓本人。   这条至关重要的消息,也被曹操快马加鞭,带到了已至函谷关的刘秉面前。   ……   曹昂欲言又止地看向父亲,不知该不该说,他此刻的样子真有几分少见的狼狈,但想到他此行的意义,又忍不住将话收了回去,颇为曹操感到高兴。   眼见曹操又有些尴尬地摸胡须摸了个空,把手放了回去,刘秉也忍不住笑了:“孟德这胡子,丢得倒也值得。临战之中,军情为先,能先一步知道董卓的动向,都是天大的喜讯。”   “不错!”曹操坦荡地应道,“这胡子割了,还能重新长,把董卓领兵两万有余,当成徐荣带兵一万再度开赴虎牢关,那才有麻烦。”   别管是不是有陛下亲自带兵、誓师出征,这种惊天差距若是判断失误,丢掉的就不是曹操的胡子,而是士卒的人头。   是这些相信陛下能带着他们打向关中的,士卒的人头!   刘秉甚至在听见曹操汇报的时候,无比庆幸,他把曹操放在了这个最合适的位置。   多疑谨慎的性情,决定了他一定会去亲自查探这份军情。   而办事的不拘小节,又决定了曹操会以这神来一笔的突袭溷厕,来判断军中的人数与领军主帅的身份。   “孟德,你只做个征西校尉,真是屈才了。”刘秉赞道。“那么以你看来,我军反击董卓大军应在何处,又应如何布设兵力?我见你对函谷关至茅津渡一带了如指掌,应当已有想法了。”   曹操一听这后半句便明白,陛下这夸赞里,屈才就是屈才,可没有什么对他戳人痛处的指责,当即笑着答道:“只需要陛下做两件应对之事。”   “说来听听。”   曹操铺开了舆图,作答道:“如非必要,自茅津渡强行渡河,一定不是董卓的首选,自此地渡河很难不惊动河东守军,此地又是陛下起家之地。董卓必须承认,陛下在河东的声望,完全能做到全民皆兵。一旦他在渡河之时被拦截下来,遭受的损失必然不小。要凭借着这样的兵马重返凉州,调集旧部的同时,防止吕将军来袭,或许……数年前的董卓做得到,如今却仅剩一线希望。”   董卓已不是当年的英雄豪杰了。   这一线希望,也就是比他在关中被围困至死,好一些而已。   “这只能做后手,或者是前线分散去陛下注意力时的——奇袭。”   正如先前曹仁所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能做到的。   刘秉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他现在最多就是准备好了船只,做好了这一路发兵的规划,但不会在这三五日内便付诸行动,朕还来得及即刻传讯河东与并州,让他们有备无患。这是你说的第一项应对。”   “正是!”曹操将手一指,继续说道,“陛下再看此处。”   刘秉顺着曹操的手看去,会意道:“崤山?”   “继续向前,从茅津渡往东,扑向洛阳,有两条路,北道沿河而行,直至函谷关下,南道自崤山中穿行而过,直至与洛水交汇,进而顺水而下,绕开函谷戍守最严的北段,直抵洛阳,陛下觉得,他会走哪条路?”   刘秉凝眸沉思:“崤山之中道路曲折,不利于大军行进,数日都走不出来,倘若朕先一步收到了他那大军变道的消息,即刻令黑山军赶赴崤山,借助地势迎击董卓的西凉铁骑……”   “他会有大麻烦!在山林之中,吕将军这等猛虎之才,都未必能防得住黄巾出身的士卒,更何况是董卓。”曹操语气笃定。“所以只要陛下给董卓一点进军的耐心,不要让兵马即刻自函谷关大举压向西面,董卓在权衡利弊之下,走的一定是北路,也会直接送到陛下的面前。这就是臣要说的第二项应对。”   等!   等到董卓继续顺着北道往前,来到原本仅有曹操戍守的函谷关下。   董卓以为,他隐藏了兵力,藏起了自己,准备到了关下,给此地的守军一个大惊喜,凭借着人数,自函谷关向南北方向山中延伸的城墙间突围,却不知陛下的大军已至,人数也不下于董卓。   作为守城一方的刘秉,原本就可以付出少于敌军人数的代价,确保函谷关不失,现在人数还占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不轻率地与对方狭路相逢,正面交战,他就能反过来,给董卓一个惊喜!   “此外,”曹操向刘秉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请领一路兵马,先行赶赴函谷关以西的山中,一旦董卓受困关前,便自后方,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一出,刘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见马超太史慈这些将领大多露出了懊恼之色,遗憾于没能抢先一步开口,申请这份重任。   曹操打眼一瞥,便将这些目光尽收眼底,心中冷哼一声。   他不顾生死,也要探明敌情,可不是为了慷慨地成全其他人的。哪个位置最能在围剿董卓之时立下大功,他会看不出来吗?   不趁着此刻向陛下分析军情,尽早提出,只怕真要被那些争功上进的年轻人抢了先。   那他的胡子才是真的白剃了……   刘秉同意了:“好,此事就交予孟德了。只是这董卓曾数次死里逃生,如今孤注一掷打向洛阳,必已重燃心火,不可小觑,孟德绕后而击,也务必小心。”   至于其余的人……   “高将军。”   高顺忽见陛下转回头来,点了他的名字,连忙出列应声。   “你与孟德同去吧。这函谷关前山谷狭路,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有陷阵营堵截后方,何愁董卓大军不乱。”   “赵将军,马将军。你二人骑兵各自待命,随时预备出关冲阵。”   “徐将军与太史将军接手函谷关一应戍防要务,迎战董卓。”   安排完了这诸位将领的职责,刘秉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抬眼向着远处望去,心中为之一动:“来一队人马,随朕去那儿。”   曹操顺着陛下伸手指去的方向而望,就见那正是此间城墙向北蜿蜒而入山中,能看见的最远处。   凤凰山南北展开,似是组成了这险关的一部分,城墙顺势而起,于高处,修建了一座瞭望敌情的烽火台,当年汉武帝迁移函谷关至此时,为这座烽火台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望气台。   当董卓来袭的时候,除却在前方巡探的斥候,这里,就是最先看到敌情的地方。一旦关前有变,从此地也能窥见战场的交锋情况。   曹操笑道:“昔日秦函谷望气台,得名于关令望见老子入关中,是圣人之紫气,今日陛下登望气台,便是望董卓之死气了。”   这又如何不是一种望气呢?   但此刻仍在赶赴函谷关而来的董卓却不知道,他的行踪以及意图藏住的兵马数量,已在曹操的火眼金睛中无所遁形。   已誓师出征的刘秉不仅为他准备了两路“断后”的大军,安排好了马超、赵云两路追兵,还已全面接管了函谷关,预备在此地迎战董卓。   他只是为了防止如同斥候袭营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令徐荣在行军中调整了溷厕的位置,也愈发小心地打探敌军的动向。   可随后的种种风平浪静,却好像是在告诉他,这些准备,都没有多大的必要。   函谷关守军按部就班地估量着两军交战的时间,似是因兵力不足,仍打算依靠着关城壁垒,完成对“徐荣大军”的拦截。   一想到此,董卓虽然仍对刘秉的飞速发展心头惴惴,还是不免在此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徐将军,看来那曹操真没将你放在眼里。”   他敢说,曹操的斥候必定已经看到了,徐荣此番行军所携的粮草辎重不少,不会如先前一般,轻易被粮草运送的弊病拖累,被迫撤向弘农。但就算如此,他做出的反应,仍是以静制动。   徐荣冷静地分析道:“不应该说是曹操没将我放在眼里。黄巾之乱时,先帝令人重启洛阳八关,这函谷关位居其首,确是易守难攻,无论是从哪个方向都是如此。若我们仅有兵马万人,以曹操所统的四千部众,完全能将我们拦截在此,说不定还能借此,消耗太尉的粮草兵马,为荆、凉二州的兵马,寻找突围的机会。”   “……是,你说得对。”提到荆州凉州,董卓便忍不住咬了咬牙。   一个是他派出刘表意欲夺取为刘秉添堵的地方,现在虽有李傕重新被他派去坐镇武关,但也难保,在刘备孙策平定宗贼壮大兵马后,不会全力破关,自东南杀入关中。   一个是他那断绝关系的义子吕布驻兵所在,以对方威震凉州的表现,董卓毫不怀疑,只要朝廷下令,马腾又为他筹措完毕军粮,吕布一定不会止步于来信气他!   这两路打向关中,都比关中对外应战容易。也正是因此,董卓不得不剑走偏锋,直取洛阳而来,与那两路敌军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他遥遥望着东面,仿佛已越过了百里之遥,将目光如刺一般,落在了远处的函谷关上,“那就让曹操看看,他这个稳健的应对,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虽是全力发兵洛阳,但董卓控制着行军的速度,又有徐荣为副手,管理着军中士卒,当距离函谷关仅剩十里之时,董卓可以确定,他此番带来的士卒都未因行军而疲累,而是正值精力充沛之时。   他也随即下令,让士卒各自一顿饱餐,就地休整,预备在下一次拔营进军中,发起函谷关的真正进攻。   而当大军再一次起行的时候,在这大军之中虽高悬的仍是徐荣的军旗,身为主将的董卓却已经骑乘战马,居于中军之首。   那些远远望向他的西凉士卒也终于在这一刻,仿佛重新见到了昔日的董卓。   那个在凉州领兵,大破羌军,斩首数千的董卓。   那个得赏赐九千匹缣,也全部分给士卒的董卓。   那个能得流星相助,能靠着佯装捕鱼,两次从败局里脱身的董卓。   在他脸上,好像还有一份未曾休止的桀骜张狂,以及一份,必要绝处逢生的执拗。   “诸位——”董卓举起了手中的刀,中气十足地大喝出声,“随我杀破敌军,踏破函谷,打向洛阳!”   这三万精兵当中确实有自董卓入关中才征调而来的,有他从皇甫嵩处抢夺来的,但能让他选为此次进攻函谷关的兵马,最多的,当然还是对他来说的元从。   于是在这一刻,惊天的喊杀声,顿时响起在了这一路士气重振的大军之中,也让其他的声音,都被淹没裹挟在了当中。   后退的却步,也被遏制在了这向前又向前的大势之中。   ……   “他们来了!”刘秉脸色一沉,肃然惊声。   他一把扶住了望气台的城墙,目光一瞬不眨地望向了远处。   哪怕斥候已先一步向他告知了董卓相距此地的路程,在望见远处因万人行军而于山谷中扬起的沙尘时,他仍然无可避免地心中一颤。   但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董卓相抗,只是第一次这般正面地交锋而已。   此番的有备而来,更是让他一收初时的惊诧,能以足够稳重的语气,喊出两个字:“点火。”   点火!   点的,是烽火台之上的报信之火!   一时之间,从望气台至函谷关关门处的数座烽火台尽数燃起了报信的烽烟。   这把火,不仅令已埋伏于山中的曹操收到了这个信号,也让正在行军之中的董卓,看到了这个“敌军向洛阳”发出的通报。   可,他不仅没有停下,反而用着愈发声嘶力竭的声音,发出了一个字。   “杀——”   “杀!!”   杀了眼前的这尊拦路虎,打破关中的困兽处境!   随着这声号令发出,军中当先的战车与巢车,都已在士卒的推动下顶替到了前方,向着已见轮廓的函谷关冲去。   函谷关上的守军不是瞎子。   当他们冲至函谷关射程之内的刹那,一蓬蓄势待发的箭雨,顿时向着他们迎头罩下。   但也就是在此时,战车前的精铁围挡,巢车云梯前的大盾,都先将它们阻拦了下来,让西凉大军顶着为数不多的死伤,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董卓心中大快,令军中进攻的信号发出得愈发急促。   那咚咚战鼓,更是敲得他的心脏都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也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眼中的迫不及待。   “步兵!步兵以盾掩护,也上前去。把冲车推上去!”   三百步,是一个对弓弩来说一瞬可至的距离,对于巢车、投石车、冲车这种需要由人力来推动的攻城器械来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敌军斥候知道他们的到来,势必已在函谷关上筹备了足量的弓弩与箭矢,此刻正在不遗余力地借助着有城关庇护,以及居高临下的优势,将这利器向着前方发射而来。   这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雨中,甚至无法让人从中分辨出,有一把劲弓的发射来得尤其精准,哪怕有着诸多遮挡,依然能够精准地命中敌军的要害。   因为董卓看到的,是第一批杀出的冲车,直到距离城墙三十步的位置,才因兵力耗尽而彻底停下。   第一批投石车已发出了第一枚呼啸而起的巨石,只是因仓促发出,才打得有些歪了。   对比于当年董卓在冀州征讨广宗的攻城战,现在这些跃入眼帘的景象,无一不是莫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突然加大了进攻的规模,确实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在这突然之间,光凭借着此地的守军,根本无法形成足够有效的拦截打击。   既然如此……   “上!压上去!”董卓毫不犹豫地下令。   若是五辆冲车在百余名士卒的掩护下,已能只剩三十步的距离,那么换成十辆冲车,五百士卒,是不是就能起码让一辆铁皮冲车,扑到函谷关下,向着城墙发出第一声撞击?   这是一个完全能够换算清楚的问题。   他也经得起这样的损失。   这些同样因先头部队表现而亢奋的士卒,当即尊奉着董卓的命令,向着前方的城墙蜂拥而去。   望去一片灰褐之色。   以刘秉得到了东海麋氏和中山甄氏的支持,尚且不能让士卒全部披甲,董卓这边的条件也就更加艰苦些。   那些混杂在盾牌之间的人肉壁障,几乎是无可避免地迎着当头箭雨,直接顺着向前扑去的架势,倒在了血泊当中。却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战车,碾过了同袍的血肉,以凶悍的架势,撞向前方的关隘。   仿佛在这等惊人的攻势面前,就连前方的弓弩手都为之一震,发出的反击稀稀落落了起来。   董卓又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随着又一声战鼓的擂响,一批士卒高声呼喝,在徐荣的带领下向东急进,作为接续前方兵车的真正攻城主力。   炽烈的夏秋烈日,让铠甲加身的徐荣和董卓都已觉额角有热汗奔流而下,但又很快被此刻热火朝天的战场蒸干,让他们仍能睁开眼睛,看到前方——   在士卒的掩护下,有一辆最是争气的战车,距离城门已又一次拉近到了三十步的距离。   然后是二十五步,二十步……   饶是董卓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战场,他也无可避免地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只等着看到冲车撞上城门,发出一声比鼓声还要动听的声响。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先响起的,却不是这一声撞击,而是函谷关城头,一声轰然敲响的战鼓。   “咚——”   董卓原本以为,那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进攻助威信号。   可当他抬眼向着关上望去的时候,顿时面色一变。因为他看到的,竟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幕。那关上守军忽然间就变得密集了起来,像是直接凭空翻了个倍,把这在眼前展开的城墙,直接填得密不透风。   与此同时,起码有数十杆大旗,也随同这些守军一起立了起来,出现在了城头。   旗色纷纷,这霎时间随风张扬的大旗上,也林林总总出现了数个不同的字样。   坏了!   董卓还来不及分辨这些旗帜上的文字,便看到,箭如飞蝗,又一次密密麻麻地向着前方飞扑而来。   而这一次,愈发凌厉而密集的箭雨,再未能让他的兵马从中寻到前进的缝隙。   只听到嗖嗖箭鸣不息。   那辆距离城墙此时仅剩十六步的战车,在电光石火间被射成了个筛子,再未能向前半步。推动冲车的最后一名士卒在这惊变面前,下意识地想要掉头求援,却被一只利箭贯穿了胸膛,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惨叫,便倒了下来。   但只是如此,对董卓来说尚是能接受的损失。   就像此刻,徐荣一扯缰绳,以一种极为老练的方式停下了进攻的趋势,也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这第一波雷霆打击,依然有着继续向前进攻,与敌斡旋的资本。   那是极有天赋的将领在危机面前的本能应对。   可那箭雨还未停歇,就在那一片乱战声里,无论是徐荣还是董卓,又或者是已深陷关下战场的士卒,都听到了关上的一声齐齐大喝,瞬间,就压倒了前方的金戈与脚步声。   “陛下在此,等逆贼董卓多时!!!”   陛下在此。   等——逆贼董卓多时! 第124章 (二更)   喊声如奔雷轰鸣,直撞入董卓的耳中。   哪怕明知不该在战场上有这样的表现,他还是有极短的一刻,被这句话惊得眼前恍惚。   陛下……   哪个陛下?   除了身在洛阳的刘秉,显然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董卓更是在这一刹的心惊肉跳中,用着先前更为敏锐的眼力看到,在这函谷关的关头,有一尊最是特殊的血色大旗缓缓立起。   赤红色。   那是昔年大汉的高祖皇帝因斩蛇起义,自领赤帝子,而划定的旗色,也鲜少用于将领之中。   只在此刻,用战场上最是鲜明的颜色,昭告着有宗室之人领兵在此,也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口中喊出的“陛下亲至”。   但这并不是对董卓来说最令人恐惧的东西,更令人胆寒的,无疑是那句“等逆贼董卓多时”!   没人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也本不该在此刻的战场中,瞧见董卓的模样。董卓更可以确定,在行军之中,他从未有什么能让敌军斥候发觉他踪迹的表现,为什么在城头的守军,会如此笃定地相信他就在此地?   是关中的某处走漏了风声?   不应该的,他出兵前,位处长安以东的要塞潼关已经修筑完毕,正是为了防止,少了函谷关为屏障后,光靠着徐荣屯兵弘农,无法为关中抵挡住洛阳的大军。   是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那就更不应该了。徐荣治军之严,远胜董卓手底下其他的庸碌之人,怎会出这样的岔子。   可偏偏,就是出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一句通传,说的是等他多时!   “喂——”在前方的门楼之上,还传来了单独响起的声音,没能越过这片嘈杂,传入董卓的耳中,却教距离更近的徐荣听了个清楚。   “我乃西凉马超,今为陛下亲卫!此番,就直接传话了,也不必一封信,射到你长安的城墙上哈哈哈哈 !”   那张狂而不驯的年轻人话音刚落,便架起了城头的一支蹶张弩。   马超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愣是将这需要两人方能张开的大弩一点点拉开,眯着眼睛向着混战中的人群扫视。   徐荣忽觉后背一凉,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毫不犹豫地提枪纵马,向着前方一跃而出,顺势趴伏在了马背之上。   头顶撕裂一般的劲风,在耳边炸开了一声利响。   一支大箭,就插在了他先前挪开的位置。   但徐荣根本无暇为自己侥幸脱逃而觉庆幸,也犯不着高兴自己并未被马超所激怒。   这向前的一步,就是让他愈发接近了城头的箭雨射程。   而抬眼间的惊鸿一瞥,竟是让他花费了极大的定力,方才没有勃然色变。   以函谷关关门为中心,密密匝匝的守军人群,顺着城墙的起伏,向着两山蔓延,像是一直接入了望气台与鸡鸣台的烽火之中。   这一个照面间,让他去预估敌军的人数,也知那绝不只有起先的四千人。   四千人中出不了这样的弓手队伍!   弓手人数的增多,对他这等攻城之人来说最大的坏处,就是敌军更换箭矢之时,可以由同袍顶上,便不会出现多少两轮箭矢之间的空窗期。   果然,就在徐荣想到这里的时候,一批士卒望见前方的弓箭稍歇,再一次试图将冲车向前推进,可下一轮箭矢,仅仅是一个喘气的空当,就已砸了下来,越过了那作为屏障的冲车,带着高抛的重力,落向了这些拼死卖命的士卒。   如果说,军中能尽数着甲,已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么军中士卒能佩戴头盔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毫无保留的迎头痛击面前,简直是一片的人仰马翻。   利箭落地,砸在前人的头颅上。   后方的士卒又收势不及,直接撞在了前面的人身上。   毫无疑问,这些直接暴露在关上守军面前的弱点,便是最好的落箭位置。   ——太史将军给他们这批弓弩手集训的时候,强调过了数次,现在也自有人能施展出来。   箭矢又出,一时之间,董卓军中又是一番惊呼惨叫。   徐荣来不及等到董卓的传令,只能从他所在的位置发出一道军令。   ……   “他们在退?”   刘秉从望气台远眺,其实看不见城关之下具体的人与事,看不见将帅所在,但能模糊地看到,一团黑影随着其中一处的先行“流动”,正在缓缓向着函谷关的反方向撤离,但因后方的兵马没动,那其实更像是……   “是前军在退出城头的射程。”司马懿答道,“从此地看来,董卓的大军阵仗未乱,若能退出函谷关的弓弩范围,还能抱团戍守。这前军将领的决断倒是快,没等继续被拉扯在城下的战局中,就下令了。”   还没到士卒哗变的战殁人数,这缓缓后撤、与董卓会合的前军,就尚未到无序的地步,至多是在军队中引发一阵骚动罢了。   但怎么说呢,看起来是有一批人要从前线的乱箭中全身而退,实际上的情况,又远不只是如此。   交战之中一向有一句至理名言,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当这批士卒跟随董卓的喊杀口号,直扑函谷关来的时候,大军之中的雄心壮志,可谓是溢于言表。可当来势汹汹的先头部队迎来了一场更为狠辣果决的打击时,军中的士气,便不是依靠着董卓的三两句话能挽回的。   刘秉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董卓军中的士卒,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   原本就异常坚固的函谷关,像是因填补上来的守军,加高了数寸,也愈发变成了拦截在董卓大军面前的天堑。   而很不巧,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他们想退不假,但有些人可不希望他们这么做。   ……   除了要躲射程更远的强弩,几乎已退出弓箭范围的那一刻,徐荣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但似乎这口气还未放下,他就已听到,在他来时的后方,忽然发出了一声震颤与喊杀的巨响。   那不是从何处传来的回音,也不是己方的兵马正在为他助阵,而是……   是敌袭!   像是在呼应着他的猜测,那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敌袭——”   “敌军……啊!”   那一个军字刚刚出口,发出喊话的人,就已被一支突然来袭的利箭夺去了性命。   下一刻,那支横空杀出的轻骑,已向着董卓的后军,举起了屠刀。   落在最后压阵的,可不是董卓军中的弱旅。   崤山能藏人,河谷易遭伏,是任何一个有行军打仗经验的人,都可以做出的判断!   所以董卓甚至是将一批体格健壮的兵马放在了压阵的位置,就是为了防止遇到这样的情况。   可偏偏前方函谷关上的惊变,在方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当战场交锋的响动回荡在河谷当中的时候,几乎让人分辨不清声音发出的方向。   也正是这一份掩护,让早已提前守在关外的曹操,抓住了进军的机会。   昔日洛阳的名士再如何因他家中有宦官长辈,对他的身份多有诟病,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父亲曹嵩能有钱买三公的官职,现在也能为他武装出一支骑兵。更不能改变,他曹家以及夏侯家多出将才。   更别说,董卓在前,谁能不杀红了眼!   两名健壮的西凉军被策马当先的曹洪以及夏侯惇先后斩落,结果就是这两人停顿下来交手的空当,又有一人带兵,已杀奔到了他两人的前面。   后面拍马也没赶上的夏侯渊真想骂一句,曹仁这小子是不是因为先前听令突袭人家的溷厕,生怕将来记战功的时候只记这一笔,现在必须要刷出一份新的战功,于是如此的积极。   他也果然瞧见,曹仁一声怒喝,带着亲卫连杀十数人,还速度极快地向着后军的另一侧杀去。   董卓兵马何止是应对不及,在这异常凶残的袭杀面前,顿时乱作了一团。   徐荣刚刚折返到董卓的面前,甚至还来不及收整前方溃败而回的兵马,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惊慌传过大军、来到他面前的噩耗!   “敌军是什么人?”徐荣连忙问道。   “是……”   “管他们是什么人!”董卓厉声打断了士卒的话。   若不是他一向以来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必定会有人留意到,他握紧缰绳的手,在对上前方一片血色的刹那,又颤抖了一下,像是这半年间的逃避与放纵,终究是让这位西凉统帅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但先让附近士卒听到的,还是在这第一轮受挫过后,他那斩钉截铁的话:“不管他们是谁,现在都已脱离城关庇护了,难道你们越不过城头的箭雨,还越不过这后方的兵马吗?”   “先清后路,再图破关——”   那是早就考虑到过的偷袭,为何要如此惊慌?不过是因为前方的退败,让这发现敌情慢了一步罢了,又算什么?   可当董卓回头之时,听见的却是巢车望楼之上,一名负责为他报信的士卒发出的一声惊呼:“太尉,他们顶不住!”   这个“他们”,不是敌军,而是他们自己的兵马。   “怎么会顶不住!”董卓强忍着怒火,几步登上了巢车高处,向着后方看去。   他随即就见,都还没等到他那还击的信号发出,西凉的精锐骑兵已经动了起来,向着曹家和夏侯家几位将领统御的先锋精锐袭来,必要阻拦住他们杀伐肆意的狂妄势头。   但在骑兵交手之前,凭借着那先声夺人的前军而有了出兵机会的,是另外的一路兵马,像是一片漆黑的潮水,填塞在了中央,也当先一步,向着这批骑兵拔刀相对。   长刀斩马,似是自这片重甲披挂的黑潮中,分出了一道雪色的浪花。   那些来不及停下的精锐骑兵,便如同撞上的,是一块无法搬走的巨石,是带刺噬人的浪花,霎时间血光四溅,凄声不绝。   曹操一边心中惊骇,这被陛下无比看重的陷阵营,居然有这般骇人的本事,一边又全无受到影响,对着余下的兵马做出了出兵的号令。   “杀——”   一名西凉士卒被这一声,惊得肝胆俱颤,还来不及前进或是后退,就被有陷阵营托底的敌军砍杀倒地。而这远远不是个例。   谁让对于洛阳汉军来说,士气只会上升,不会下降。   没看到吗,西凉军原本想要一举攻破函谷关,却在增兵面前,狼狈地退下阵来。他们希望通过后撤得到喘息调整的机会,却在此时,无法冲破陷阵营在后方的拦截。   最重要的是,就如先前那句吓煞敌方的口号所说的一般——   陛下在此,陛下在这儿看着呢!看着他们,打赢这一度将人拦截在八关之外、在洛阳肆虐的董贼大军。   刘秉看得到,对于这片原本就不适合横向大规模展开的河谷地形,陷阵营所能发挥出的作用极为惊人。   而当西凉骑兵在陷阵营面前折戟倒下的时候,对前方董卓大军带来的压力,犹胜关上的守军!   后路的障碍不除,就和董卓的凉州被吕布夺取是一样的。   “回不去”,比“无法前进”,更像一个鬼故事,也更容易让人心神大乱。   然而就是这样,函谷关中的守军,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箭矢已停,仅剩零星的强弩点射,却还有一批人,在董卓所见不到的地方,做着另外的一桩要事。   “快快快!把石头搬上来。”   “少抹点火油,够了!省着点!”   “现在是讨董,又不是做贼,干什么抠搜。”   一名白波兵推着装有石块的大车向投石机走去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同伴问道:“你说能往石头上铺一层盐吗,我觉得盐进眼睛里也挺疼的。”   “……”   这种创意,被严守军纪的徐晃给打了回来,一枚枚巨石也在他的监督下准备就位。   因估算过了打击距离,这些操持投石车的人根本无需细看,一见石头填载到位,便狠狠压动了拉杆,将其抛掷了出去。   石球裹挟着一层包裹在上的烈火,呼啸着,砸向了正欲转头反击的董卓大军。   “太尉!”   董卓脸色一震,几乎是狼狈地从巢车之上翻滚了下来,仰仗着人群的托举,方才没有摔折了手脚。   可他先前站着的那座巢车,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而是直接在一枚巨石的凶残打击下,四分五裂了开来,还被那余火点燃在了当场。   落地的董卓却又忽然神色凛然,向着函谷关的方向死死瞪去,自觉自己倘若没有听错的话,在关内正传来了敌军骑兵整装待发、极有节律的踢踏之声。   那是……还有军队会随时杀出关来的征兆!   “愣着做什么!”董卓大喊出声,“掉头,先杀后路敌军!”   “可是……”   可是那一路披着重甲的精兵,实难击退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年的积蓄,才能武装出这样的一支专克骑兵的步兵。   董卓却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什么可是,我们是三万个人,不是三万头猪,怎能被敌军的把戏诓骗住了脚步,就这般引颈就戮!”   敌军就算占尽先机,也无法在这即刻间杀光所有人,荡清战场,那就还有翻盘的余地。   说不清楚到底是求生欲,还是绝境中重燃的豪情,让董卓在挣扎着重新上马的刹那,做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反应。   徐荣未及阻拦,就见董卓与其亲卫,直向陷阵营杀去。   他也确实来不及阻拦!   函谷关上的守军,先前或许还不敢确认董卓的位置,可在此刻的中军调度中,已能清楚地看到一处兵马调度,带着无人可挡的架势,悍然调转了方向,也自有一批批士卒为他让出了道路。有此等待遇的人,除了董卓还能有谁!   他因高顺和曹操的联手,决意不顾关上如何,先重新铺平后路,却也……   给了另外的人以出兵的机会。   因为董卓已无法想象,洛阳的皇帝麾下,是怎样的人才济济,就连亲卫,都能点齐这样的五路大将。   那些呼啸的落石砸起尘土飞扬,又如同先前击毁那望楼一般,点起了数处火焰。   以至于当那冲车难以抵达的城关徐徐打开时,他们根本无法来得及扑上前去,更是顾虑于那大批的弓箭手,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徐荣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他们不敢前,敌军却敢进。   这就是差距。   所以就在这一刻,两支骑兵一前一后自关中杀出,趁着董卓去了后方,前军又气势正颓的当口,径直杀来。   一路,还有着让他分外眼熟的表现。   那是段煨昔日所统的兵马,可现在,他们听从马超的号令,与赵云配合,杀向了他徐荣!   ……   两支马上长枪,在迫人的日光里,各自抖开了一个,热身的枪花。 第125章 (一更)   枪花绽放,志在擒贼!   ……   徐荣脸色一沉。   就算他并不认得马超和赵云,在先前的洛阳战场上,没与这两人交过手,也看得出来,这二人绝非等闲。   否则,又怎会成为函谷关上当先放出的追兵。   马超挽枪在手,一声大喝更是已先出了口:“贼将休走!”   这年轻的西凉小将声如金铁,蓄势而出,所统的骑兵,如同一支锋芒正盛的箭矢,凿开了前方的敌军。   锋矢阵的尖端,正是那武艺惊人的西凉锦马超。   迎面数支冷箭袭来,都被他单手旋枪,一挑而开,也丝毫未能减缓他进军的脚步。   仿佛此时此刻,在他的面前,有且仅有徐荣一个敌人。   马超他急啊!   眼见守城的白波营、射声营各显威风,杀伤敌军,陷阵营更是随同曹操一起拦截住了敌军的去路,展示出了非比寻常的阻击之力,马超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总不能金吾卫就真只是在御前充当个好看的摆设,此刻也只用来气一气董卓的!   董卓转头去对上陷阵营和曹孟德去了,这徐荣便合该由他们即刻拿下,再挫一番敌军的锐气。   他必须要在此刻的追击中建功立业,为凉州挣来一份颜面。   不过或许,在董卓先前从那望楼上狼狈地跌下,在后方退路被拦截而不得不回头的时候,关中大军的士气,就已经无可遏制地又向下一阵滑落。   那些原本不想参战的士卒,也不知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重新举起手中的武器。   偏偏此刻,在他们的眼前,杀奔而来的是敌军养精蓄锐的骑兵,是痛击要害的精锐,是年轻、锐利、锋芒正盛的强军!   可他们再如何恐惧,身在军中的本能,也让他们先遵从了徐荣发出的军令。   动,动起来。   一行行操持着长戟的士卒小跑着移动,拦阻在了徐荣的面前,意图复刻那一面陷阵营的奇迹,依靠兵器之长,击退这两路骑兵。   哪怕马超发出的,更像是一个斗将的信号,徐荣也没被这挑衅冲昏了头脑,而是果断用自己的办法做出了应对。   “快!快!快!”   呼声阵阵,脚步震响。   在这仓促之间,来不及布设角木之类的阻马军械,就只能用人力的血肉与长兵,连缀成一道防线。   但在这长戟的寒光直指二路骑兵,意在刺入马腹、砍断马腿、让骑兵摔断脖子的时候,明明看到了这样的一幕,看到了这样的安排,骑兵的速度也不见有任何的迟缓,直直地“撞”了上来。   确实是撞!   当先一步的赵云,人与战马未至,便已一把甩出了手中的盾牌,直冲着前方手执长戟卫兵的面门而去。巨大的撞击力,让盾牌甩出了一道凌厉的弧线,接连撞上了数人。   哀嚎着倒下的士卒尚未来得及起身,便已被一杆仿佛从天而将的长枪割断了喉咙。赵云纵马不歇,染血的长枪随着挺身而前,顺着那长戟兵展开的方向狠狠掼出,只见得长枪急走,势若惊鸿,便已为后方的士卒砸开了一条出路。   而在紧随其后的骑兵一并自豁口杀入的时候,原本该当及早回援向他拦截的敌军,甚至还没能从那片刻的惊变当中回过神来!   失去了盾牌作为防卫的赵云,甚至把那长枪挥舞得愈发酣畅淋漓,一把挑开了一支向下方刺来的长戟,马蹄疾转、腾跃,先一步踩踏上了对方的胸膛,劈开了一道狰狞的血色。   快而有效的突围里,他已距离徐荣,又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马超也并未闲着。   他自长到能够骑马的身高,便已与战马为伍,研习骑射,平生吃过的最大一个亏,就是被吕布如此轻易地拿下,但这绝不代表着,他没本事。   长枪在手,去势不减,他的另一只手,则拔出了腰间的鸣镝。   鸣镝箭镞疾射而出,迸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   霎时间,后方但凡来得及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的士卒,都遵照着这个信号,射向了同一处。   箭矢扎堆而至。   下一刻,轰然倒下的三名敌军,恰恰为马超让开了一处破阵的入口,又因那鸣镝箭的发射,并不影响他提枪横扫的凶悍架势,在这短兵相接的刹那,他竟是连杀数人,伴随着一声长啸,撕碎了敌军试图建立的防线。   那坐于马背上也稳如泰山的年轻将领,扬起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一转马头,冲向了徐荣!   徐荣他想指挥兵马,挽回败势,那也得看看,别人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赵将军威武!”   “马将军威武!”   仿佛是在响应着这一声声的呐喊助威,自后方的函谷关中,又杀奔出了一批步兵。   借助着骑兵冲阵所带来的压制力,他们无需提防两军距离拉近之中的箭矢互射,便能轻易地冲到对方的面前。   这批步兵还不止是自己杀出了城关,而是深谙何为敌军的东西也可以是自己的,直接把那些被迫停下、扎满了箭矢的冲车调转了方向,将前有尖刺的一端指向了敌军,径直推了过来。   只因他们的统帅徐晃,先一步做出了这样的应变。   而这撞去的方向,正避开了马超和赵云的冲阵之地,直撞向了那些试图抱团成群,阻挡敌军的关中士卒。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得那一众本要聚拢向徐荣的士卒定住了脚步,一时之间阵型大乱,就差没当场四散奔逃。   他们长了眼睛和脑子。   冲车这东西,连顽固的城门,都能直接冲倒,更何况是人!   他们还没有函谷关上那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敌军发出阻拦的箭矢。   冲车行动间,发出了轮轴滚动的轰鸣。   正对在它前方的,就是摇摇欲坠的戍防。   “…… ”   徐荣目睹这一幕,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毫无疑问,此战最坏的开端,就是敌军先一步知道了太尉亲自领兵的消息,也在此地及时准备了这样的阵仗来迎接。   甚至是由洛阳的皇帝在此主持战局,以至于有了这将星云集的战况。   可他背负着的,是董卓的信任,是后方两万多士卒的性命,又岂能因此而方寸大乱。   “退什么!”徐荣提刀厉喝,“先杀此二贼,再破函谷关。”   “随我——杀敌!”   他是辽东出身,又在西凉征伐多年,本身的武艺一点也不低。   不过是因为知道逞一时之勇,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用处,这才选择了只站在一个指挥者的位置。   但此刻,敌军将领的个人魄力与行动力,已经完全变成了随行士卒的标杆,他又怎能再落后一步。   眼见马超长枪乱舞,又中一人,徐荣一夹马腹,操刀而上,直扑马超而去。   雪亮的刀锋里,映照着泾渭分明的战线,映照着几近崩溃的士卒面容,映照着面前那张敌军将领的面容,更映照着,他自己都不知是决心更多,还是迷茫更多的眼睛。   但在这谁也不能轻易后退的战场,那份稍纵即逝的迷茫,已是沉没在了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举刀时的杀机。   “哈哈,来得好!”马超可不在意徐荣的抉择。   他只知道,敌军将领自己送到了他的面前,想要拿下他来重振士气。   可对方终究不是吕布,他也不是半年前的马超了!   马超动了。   被铠甲覆盖的臂膀之下,凝结着血脉筋肉贲张的发力,让他手中长枪转刺而出的刹那,枪上红缨,也似是流动的烈火。   徐荣不守只攻,正撞上的是这样全力以赴的一枪。   一种惊人的撞击力,带得他掌心一麻,让他不得不虎口强行发力,抓握住手中的长兵,铿铿数声,拦住了马超追来的戳挑二击。   好像只在转瞬之间,他便与这小将交手了十数回合。   若是换了其他的时候,徐荣不会在意这敌军将领的难缠,但此刻……此刻不同。   只因就在他又一次拦住马超凶悍一枪的时候,他的耳朵里,还撞入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一个,是那冲车终于在白波校尉徐晃的指挥下,撞入了不断后撤的人群当中。   一个,是与马超同来的赵云明明可以与马超争功,却在此刻毅然深入,一把将手中的长枪穿过了前方的一名敌军身躯,而这一次,他并未如此前所做的那样,将其及时拔出,以杀向另一人。   这万军之中也可取敌首级的惊人表现,已让屡遭打击的关中大军倍感惶恐,哪敢直面其锋芒,也就让赵云有了这样的机会,暂时不必收回最趁手的兵器,而是抽出了马上悬着的长弓,摘出了箭囊中的一支利箭,拉开了这两石大弓,向着一个方向,射出了一支去势汹汹的箭!   发出了那传入徐荣耳中的一声“砰”响。   那是箭矢扎入了前方未随董卓行动的帅旗,也是原本结实的旗杆,在这毫无保留的一箭中折断了开来,也随即倒了下来。   帅旗倒塌时发出的重物砸落、木材嘎吱作响以及士卒的惊呼,都像是灭顶的浊浪,直接压向了徐荣,也让他的动作忽然因为分心,而有了错漏。   马超此刻已是越战越勇,所有的心神都在眼前的一枪一刀上,又怎会错过这样的一个好机会。   他眼中的厉芒一闪而过。   不仅仅是喷薄而出的杀机战意,更是他手中的长枪以最直接也最不可阻挡的方式,向着徐荣刺来,将寒光映在了他的眼底!   也就是在这瞬息之间,银枪向前的速度,好像要远比那把刀的回防不知快了多少,也带着少年人必要做出一番大事的执拗,抢先一步穿过了徐荣的咽喉。   “当”的一声。   那把刀只来得及,与面前的长枪发出了一声因惯性而来的轻碰,便已停了下来,再也无法继续向前发力。   徐荣的动作停下了。   在马超面前,那双眼睛尚未闭上,却已是目光涣散,眼睛的主人,也无力抗衡地被马超直接扫下了马背。   轰然砸到了地面上。   “徐将军!”   “徐将军!”   “……”   “贼将已死,还不束手——”   惊呼声中,马超横枪,架开了两名意图来救徐荣的长兵。   眼前的灼灼血色,与得手的快意,好像都变成了冲上他脑门的热血,也让他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但这丝毫也不影响,马超本能地呐喊出了这样的一句。   贼将已死,还不束手!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正是响应着他的声音,冲到阵前的洛阳汉军,一边奋勇拼杀,一边也学着马超,喊出了这句:“贼将已死!束手就擒!”   怎么回事?   起先并未看到那长枪贯喉一幕的关中士卒,都在这一声声催命的声响里,惊惶地向着原本徐荣所在的方向看去,但让他们为之骇然的是,敌军的呼喊好像并不是制造骚乱的谎报,而是事实。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只能看到依然骁勇地向前冲去的马超,却看不到徐荣的身影,听到的,也是那个方向一声声无措的疾呼。   这就是说,徐荣死了……   徐将军死在了对面的那员小将手中!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一名关中士卒惨白着面容,连连后退,也在同时向着一并后撤的同伴问道。   徐荣统兵之才毋庸置疑,也是此地除了董卓之外的另外一个主心骨。   帅旗倒下,还能解释成是敌军剑走偏锋,弄出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徐荣死了,就成了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赶巧了,董卓此刻还在大军的后方,相隔着万人的阵仗,他根本来不及在徐荣身死的第一时间,重新收拢并振奋士气,也就让这些士卒越发无措。   若是他们的反应慢了半步,下一刻就要被穿刺在冲车之上,变成那钢铁蒺藜上的战利品。   怎么办啊!   那士卒的同伴,表现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是哆嗦着嘴唇:“不……不知道。”   他们甚至连为什么要打洛阳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只有在惊恐地望向敌军的大举压境时,一道灵光闪过了他们的脑袋:“投降!我们投降!”   没看到吗?早早投降对面的西凉军不仅没被调去戍守边境,还随同洛阳皇帝亲征来此,虽被打散分派到了马超的部下,但这又何尝不是一条出路。   一直以来,他们收到的都是各方战败的消息,现在连徐将军都为了太尉的大业,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又凭什么非要他们继续效死卖命!!   凭什么!   而他们也听得到,洛阳大军喊出的,也是“束手就擒”,而不是顺势“格杀勿论”!   一时间,金铁之声都盖过了马蹄声响,却并非是那些关中士卒继续操持着军械负隅顽抗,而是噼里啪啦的,武器掉了一地。   甚至还有人,手中的兵器放开得慢了一些,就被丢了刀兵的同伴直接压倒在此,扼住了脖颈,唯恐这反抗的后果,就是连着他们这些想要活命的人也被拖累了。   当董卓险险退出陷阵营的纠缠,回头向来路看去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骚乱。   是巢车燃火,军旗倒塌,士卒弃械的大乱!   一句怒喝,当场就从董卓的嘴里喊了出来:“徐荣他在做什么!”   难道不知道压制住这些士卒吗?   可他随即得到的答案,是前军士卒里仍有他忠诚的一批精锐,艰难地穿过了动乱的人群,把一句惊天噩耗,带到了他的面前。   “不好了。”   “太尉!”   “太尉——徐将军为敌军所杀……前方……全乱了。”   那报信之人似乎还想在此刻,问出一个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在这样的窘境中,他们还能如何自救,但董卓刹那间凝固的脸色,又让人根本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董卓面上尽是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听到了什么惊变。   徐荣身死,前方大乱。   而近处,还有陷阵营虽然数人负伤,仍发出的一声整军时的甲胄齐响,正要再度拦截试图突围的西凉兵马。   董卓头疼欲裂,竟在这混乱中有些希望,自己手底下的不是两万多士卒,而是两万头猪。   因为最起码,猪听不懂人话,不会在那弃械投降、束手就擒的引诱面前,就这样放弃对敌,倒戈相向。   它们只会继续向敌军反击,撞出个头破血流。   但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让董卓这般发散思绪了。   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在这大乱到恐怕无人能听军令的时候,继续背水一战,拿出他这统帅的能力,还是即刻止损,以精兵断后,自己想办法脱身,留下一条性命以图将来。   此地虽败,他还有新修的潼关可以据险而守,有关中余下的兵力可以调度,还有……   总之,休想让他将头颅留在此地,留在那不知何故来到函谷关的小皇帝面前。   可就是在此时,有人像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脱逃之意,抢先了他一步,抄着盾牌便登上了高处,高声大喝:“敌方徐荣已死,还不速杀董卓!”   “披甲,虬髯,粗眉不善,膀大腰圆,颈佩碧玺,紫绶绕甲,骑枣红马者——董卓!”   董卓循声抬头,目眦欲裂:“曹操!” 第126章 (二更)   此地,认得出董卓的,又不是只有曹操一个,但只有这个让董卓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披甲,虬髯,粗眉不善,膀大腰圆,颈佩碧玺,紫绶绕甲,骑枣红马者董卓。”   每一个特征,都说得无比详细,仿佛生怕在乱军之中,董卓会改换形容,直接跑了。   有这样的描述,他就必须摘下碧玺,脱下甲胄,解开紫绶,剃掉胡子与眉毛,再换一匹马。至于那“膀大腰圆”,莫非他还能割肉不成?   在这一刻,饶是曹操距离董卓还有一段距离,都能瞧见那张脸上咬牙切齿的狰狞。   一声暴喝随即出口:“曹阿瞒,我董卓待你不薄!”   董卓勃然大怒,只恨不得直接扑到曹操的面前,直接将他一刀砍下。   是曹操先负于他,浪费了他的提携之恩,怎敢又在此时落井下石。   可曹操的回答,远比董卓要理直气壮得多:“窃国之人,何敢说此妄言谬论!”   再如何不薄,那也是从贼。   徐荣将军何等本事,能将他曹操和袁绍的联军拦截在虎牢关外这么久,自己却还能全身而退,又与他就函谷关争夺打了数场交锋。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白因为跟从董卓站定了立场,自觉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落了个身死此地的下场,也被永远钉死在了“叛将”的位置上。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   曹操满心惋惜,也更为痛恨造成这一切的董卓。   何况,董卓也从不是一个能够扶持汉室基业,改换朝局的贤才,是害人无数的元凶祸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曹操谨慎地把手中的盾牌又往上举了举,也果然听到了当啷两声冷箭撞击,嗤笑了一声,便预备自巢车上爬下来,免得继续待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这句昭告董卓特征的话,已经足够了。   若是徐荣仍在,他还要担心,董卓会否在短时间内聚集起一支精锐,强行突围而出,现在徐荣已折于前军之中,董卓还有什么希望!   可也就是在曹操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在前方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高呼:“传我军令!”   董卓两眼因充血而趋于血红,像是怒火在下一刻就能让他的血都沸腾起来,直从头顶冒烟。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变调失控:“杀退此路敌军者,赏金十斤,能护送我离开者,封万户侯,若不幸罹难,便由关中家人,领赏!”   能听到这句话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这句从董卓口中说出的封赏之言,重点根本就不在赏金与万户侯之名,而在那句“关中家人”!   他麾下的士卒中,确有一批西凉军的士卒,是从凉州背井离乡,跟随董卓打拼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些人追随了董卓十多年,早已从效忠变成了愚忠,但还有一部分人,能在看到马超部众时,发觉自己还有另外的一条出路。   可是,从关中强征的士卒不同啊。   他们的家就在关中。   此刻行将击败董卓的洛阳大军,能有这样的自信,能控制住这些弃械投降的战俘,也一定能正式打入关中。这些从关中走出来的士卒,却不敢有这样的信心。   他们途经过潼关,知道这座新近修建起来的关隘有着怎样的地理优势,知道那是一座比函谷关还要难以攻克的关卡。   他们也知道,董卓亲自赶赴前线的同时,还留下了李儒坐镇关中,留下了他的女婿牛辅,留下了还算好用的偏将李傕郭汜。   一旦董卓的死讯传回关中,这些心狠手辣的凉州人会容得下他们的家人吗?会不会,哪怕死路在前,也要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呢?   他们也未尝不知,董卓不是他们的明主,可是在此刻,听到这句号令在军中扩散开的同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为董卓,拼出一条生路!   高顺一向岿然不动的脸,浮现出了一道裂痕。   因为就在这抉择做出的下一刻,那些先前被陷阵营强行阻挡、不得寸进的士卒,忽然又动了起来。   哪怕那仅仅是其中的三成,或者更少的人,但在此时,他们随着董卓身旁的精锐而动,拿出的,都是悍不畏死的架势,远比之前的攻势凌厉得多。   在交手的刹那,有人手中的兵器被即刻打落,却并未后撤,而是咬紧了后槽牙,红着眼眶,向着前方的敌军扑来,以一种近乎耍无赖的打法,强行困住了面前之人的胳臂腿脚,防止这人手中的刀兵,向着董卓杀去。   明明知道他们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这些扑火的飞蛾从身上扯落,给他们一个痛快,但陷阵营的士卒也是人,曹操的士卒也是人,在被那痛苦反抗的情绪所包裹的时候,谁又能……   毫无触动。   “追啊!”曹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各方的嘈杂打斗中脱颖而出。   “不杀了董卓,才会遗祸无穷,害死更多的人!”   也会让关中的防守因为董卓的回归变得愈发严密,让他们随同陛下入关,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到时候,死的就是他们的人了。   同情归同情,此刻仍要心狠一些!   高顺眼神一沉,一刀挑开了面前冲上前来的士卒。   他明明身着重甲,却仍是大步向前,出奇得快,一手提刀,一手提盾,蛮横地撞开了前方的士卒。   不仅是他,他身边栽培多年的亲信,也在此刻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铁甲如坚石,猛击而来。   在这剧烈的冲撞面前,为求活路而抱团的敌军,一个撞着一个,倒了下去,更有一人,直接倒向了董卓的马腿。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了马腿,以防被抬起的马蹄直接踩踏在头顶。   而这刹那的停顿,对于已因曹操号令赶至附近的曹仁来说,无异于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直朝董卓放出了一箭。   那又快又利的一箭,虽被不知何处伸出的一杆兵刃撞开了须臾,但仍是狠狠地撞向了董卓的腰腹,还正中了那甲胄的薄弱之处,没入了他的体内。   这西凉武夫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痛叫,便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曹操眼见这一幕,大喊了一声“好”。   烟尘滚滚,马蹄奔行其中,一旦坠马,就算箭伤要不得人命,被群马踩踏的伤势,也足够致命!   如此一来,董卓何来活路!   或许被乱军践踏,死无全尸,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战场的无序与纷乱,也毫不耽误,那一声声“董卓已死”的呼喊,顿时间炸响在了那尘嚣之上,变成了震慑战场最重要的声音。   那些先前还在被迫为董卓征战的人,茫然地停下了动作,麻木地将头转向了原本董卓应在的位置,不知道在这条噩耗面前,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另一面,前军中军本就因徐荣之死而大乱,现在,“董卓已死”的声音,更是盖过了徐荣的死讯,让那些最后一批试图垂死挣扎的人,为了保命丢下了兵器。   只有那些曾经受过董卓大宗财物馈赠,又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西凉精锐,仍在试图从战场上的各个方向突围,哪怕被人打掉了头甲,砍伤了臂膀,也要杀出去回到潼关报信。那些无主的战马,也同样惊乱四奔。   但幸好,董卓已死,这些东西都没这么难应付。   曹操策马行到了曹仁的身边,正要恭贺于他,这一下可算是立了个无人能及的大功,就忽然瞳孔一缩,望向了其中的一个方向。   “大哥,你……”   “董卓!快追!”   数万人战场的混乱中,要分辨出血肉尸体归属于何人,可谓是难上加难,有那诸多阻挡在前,哪怕是披着硬甲、能够横冲直撞的高顺,也难以在顷刻间到达董卓的面前。但当有骑兵冲破了面前的桎梏,先一步杀出重围的时候,他们就变得万分醒目了。   曹操看到的,还不是一路寻常的骑兵。   在那当中,有一道膀大腰圆的身影,虽然解开了腰间的紫绶,没了头顶的盔甲,弓着脊背伏于马上,但仍能让他判断出来,到底是何人。   董卓,只能是董卓!   或许是他的肥膘,阻挡了利箭的入侵,让他在落马之时,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或许是他的死忠骑兵,在这紧要关头,捞了他一把,让他随时可以换乘另外的一匹骏马。   也最终让他险死还生,夺路而逃。   可苍天有眼,绝不会让此恶人活命,就让曹操窥见了这道身影,而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发出了这句追击的号令。   曹仁呆愣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了这消息之中的可怕之处,连忙带人向着那一行骑兵追去。   “追!快追!”   霎时间,附近的骑兵全动了起来。   不仅是曹仁,刚自前军冲至此地的马超,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董卓已死的局面,谁知曹操跟他说,董卓跑了?   再看远处,他也毫不犹豫地拍马赶了上去。   察觉到后方的追兵,那群亡命的西凉骑兵中,顿时又分出了一批掉头断后,唯有董卓,仍在死命地抽着战马,只求跑得更快一些。   也还真让他又拉开了一段和追兵的距离。起码在这个距离下,后方的追兵无法向他发出箭矢,把他再度射落。   马超大为光火。   “要不是董卓送往凉州的赤兔马,现在在吕布的手中,还用担心追赶不及吗?”他一边绕开了断后的精兵,一边在追赶中骂骂咧咧。   他打眼就能看出,董卓此刻换乘的,依然是一匹称得上神骏的好马,要不然也无法承载住他这体格的负担。   而他马超的坐骑,才经历了一番恶战,还有伤在身呢,要如何去与对方比较耐力与脚程?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烈风拂面,差点让曹仁张口就吃了一嘴的沙土,连忙呸呸两声,清了清喉咙,“就算没有神驹在手,我们也有机会拿下那董卓!他可以一路狂奔到潼关下,一天多的时间不眠不休吗?”   他可以,他的战马也不可以。   “你看!”   马超回头,就见后方,有数名骑兵以一人双马的方式追赶了上来。   为首的曹洪一见曹仁回头,便大声喊道:“大哥说,让我们定时换马追击。还有,不仅要防着他趁乱躲入山林,可以先至潼关前等人堵截,也要留心另一处地方。”   曹仁对先前当斥候的经历记忆犹新,也在即刻间给出了答案。“我知道,我会留心茅津渡的。”   那曾经是董卓预备双线推进的另一处跳板,却在此刻,变成了对他来说的生路。   从曹操的位置看来,董卓的逃离堪称精妙,像是他当年驰骋凉州的本事与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董卓的身上。   但董卓可不这么觉得。   在这没命的奔逃中,董卓纵是不停下来看自己的脸色,也知道,那一定难看得惊人。   他只来得及褪去半边甲胄,撕扯下了一片战袍,把腰腹处的伤口死死地裹缠着,却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做更为细致的处理。   箭伤让他的肚腹处,每有战马的一下腾跃,便是一阵撕裂的痛楚。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伤了,甚至说不清,到底是这痛楚能让他保持清醒,还是降低的耐受力下,他的神志已经趋于混沌,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认输,不该任人宰割,才在继续向前奔行。   当他踉跄着翻滚下马背的时候,他可以摸到,自己的额头正在发热,眼前的景象也是万般颠倒,有如梦中。   但幸好,他终究还是个幸运的人,到了此刻,他的身边也还有两名亲信,护送着他狼狈地踏上茅津渡。   他要逃!   “把战马,推入河中,我们……上船!”   “太尉,不放火烧了剩下的船吗?”   “糊涂!”董卓怒斥一声,“大火烧天,远处都能看到了,岂不是当场就叫人知道,我们逃去了何处。”   他此刻不宜直接回到关中,只因回去的路上,势必会遭到敌军的围追堵截,倒不如直接从茅津渡渡河,先到河东去,在此地乔装改扮,隐藏踪迹。   只要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关中,李儒……应当能为他稳住几日。   “走!”   董卓一把甩开了两人,自己先一步跳上了船。那两人再不敢多言,也跟了上去,拿起了船桨。   更让人觉得庆幸的是,今日的风浪并不算大,那些临时赶制的小舟,也足以让他平稳地抵达对面。   对面,是大河彼端的河东土地。   这里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战乱的嘈杂之声,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董卓耳边不断幻听的马蹄声终于缓缓地淡去。   他顶着高热,恍惚想起,这里是先帝在世的最后时间里,他阳奉阴违不肯去并州赴任时,带兵驻扎的地方。正是因为此地距离邙山够近,才能让他一介西凉匹夫,突然拿到了一份救驾之功,也直接一步登天。   凉州是他的起点不假,但这河东,也是他的另外一个起点。   或许此地,对他来说,也有一份难以描述的归属感。既是起点……   ……   远处的树丛中,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摆弄着一架弓弩,当中的弩箭打磨得稍有些粗糙,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箭镞与箭杆的连接处,像是经过了数次敲打,从什么地方分下来的。   但这显然不会影响到这群年轻人拨弄这架弓弩的兴致。   那得了准允操作这架弓弩的人,更是如获至宝,左右上下各摸了一番,把一旁的同伴都气笑了:“我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换人吧。”   “怎么不行!”那人护食地抱住了面前的利器,“咱们平日里用土弓射箭,就数我最准,就算咱们这次新造的弓弩和以往的不同,那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差不了多少也是差!没听前日来的传令官说的吗?关中大军极有可能会分出一路自此处登岸,若是杀至河东地界上,咱们这些在盐池务工的,就得先为陛下拦住敌军。你不能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大不了咱们抄着盐铲就上去打人。陛下为河东解大疫之灾,算起来我还欠着陛下的一条命,岂能让那劳什子关中朝廷,抢夺了陛下的位置!唔……”   他瞪大了眼睛,望向了一把捂住他嘴的另一名同伴,自觉自己并没有说错话。   但对方忽而凝重起来的表情,又让他意识到,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话,而是其他的情况。   他屏气凝神地听去,依稀听到了几人的脚步声,正在向着此地而来。   那操持弓弩的年轻人也已在这一刻收起了如获至宝的狂喜,面色肃然地按住了发射的位置,另一手则有些颤抖地调整着弩箭射出的方向。   只因在他的视线里,一行三人向前挪移着,一步步靠近。   他可以断定,在这些人身上的甲胄,并不是陛下部从的样子,而更像是传令官给他们看过的——   西凉军的样子。   “西凉军……关中军。”年轻人哆嗦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他没打过仗,没沾过血,但他知道,陛下是一位难逢的明君,而河东既是陛下重新起家的地方,就不能出任何的岔子。这份信念,让他突如其来的彷徨,骤然间烟消云散。   他那颤抖的声音都坚定了起来:“不能让他们染指河东……对!先,先射脚,然后把人拿下,万一打错了人,也有缓和的余地。”   对,就是这样。   当他的眼睛,透过望山,瞄准了对面的大腿时,他更是毫不犹豫地扣动了弓弩上的悬刀,放出了那支,只经由粗糙打磨的箭矢。   ……   董卓停住了脚步。   他被曹仁那一箭射倒落马的时候,头盔跌落在了战场之上,也再未来得及佩戴上新的。意图藏匿在河东的算盘,也让他无需再戴着这样醒目的东西。   可现在,有一支横空杀出的冷箭,就这样扎入了他这无有保护的头颅,贯穿了他的面门。   他艰难地向上望去,看到,那是一支,凉州小孩都不用的劣等弩箭。 第127章 (一更)   可就是这样一支,都不如寻常捕猎者所用箭矢的劣等箭……   来得突然,准得异常,就这样,正中了他的要害,也一瞬间,打断了他所有隐藏行迹,伺机再起的梦想。   这一次,没有什么肥膘,来替他挡住箭矢的伤害了。   有短暂的一瞬,他的神思都因这一箭而魂飞天外,甚至并未感觉到什么痛楚,但紧随而来的,就是头脑昏沉,再不能支撑住他庞大的身体,让他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太尉!太尉!”   “太尉!”   “……”   董卓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隐约听到近处的一声声呼喊,也慢慢随着思绪的抽离,变得悠远缥缈了起来。   而在远处——   ……   “我没想射头的!”那射箭而出的年轻人懊丧直呼,“我那望山对准的是他的大腿。”   同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更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你不是说自己是我们之中准头最好的吗!这就是你说的准头好?”   他狡辩道:“我怎么知道!我之前又没用过铁箭头,这次咱们好容易做出了大弓弩,都没来得及实验两次就来了。我想着,铁不是重吗,那得往上抬抬才对。”   结果这一抬,就抬出了事,直接扎中了对面的脑袋。   若是对方真如他所判断的那样,是关中的西凉军,那还好说,但如果是其他的朝廷边军,可就要出大事了!   他……他杀了人了。   然而也就在此时,一名同伴脸色一变,“别吵了!你们听听,那活着的两个,对那个死掉的,喊的是什么?”   风中送来的,竟是接连的两声“太尉”急呼。   众人顿时缄默无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自己眼中的不可置信,也在一时半刻间,不敢直接说出那个令人震惊的结论。   虽说百姓对朝堂之事知道不多,但当今陛下到底是从河东河内走出去的,也远不像是其他的皇帝一般距离他们遥远,所以他们都知道,陛下如今的朝廷上,百官空缺的位置甚多,而在其中,三公的位置,全都空着。   如此说来,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人还顶着“太尉”的名号,那就是逆贼董卓!   只有董卓,才会被称为“太尉”。   只有他!   那这正在呼喊他的人……   “愣着干什么!上啊!”   “拿下他们!”   先前说要抄着盐铲就直接拍在敌军头上的年轻人,直接一步冲出,抢在了前面。其中一名董卓亲卫刚刚循声抬头,就被一团黑影纠缠了上来,强行扭打在了一处,另一人根本没能来得及拔刀救援,也一并被压倒在地,一个拳头,在猝不及防间砸向了他的鼻头。   这二人追随董卓逃亡,先是策马奔行,又是乘舟渡河,早已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还突遭这出噩耗,哪里还能是这群摸爬滚打出来的年轻人的对手。   铿铿两声,便已是他们的佩刀,被蛮横地解下,丢开到了一边,紧接着,就是这两人被强行按着脑袋砸向了地面,哐哐数下,直接被砸晕了过去。   直到手底下的人没了反抗的动静,那两个最后负责动手的人,才喘着粗气翻倒在了一边,随后长出了一口浊气。   望着那躺倒在地一死两伤的身影,其中一个又忽然像是过了电一般,跳了起来,“快!快去报信!赶紧让传令官来认人!”   他直到此刻,仍不敢相信,方才真的听到了晕倒的人,喊出了“太尉”两个字。虽然陛下已让人通报河东,提防董卓的来袭,但也没说,是这样“一大带两小”的来袭啊。   然而此刻多想无益,及早求证,方是真理。   他又推了一下另一个正在愣神,嘀咕着“我杀了董卓”的同伴:“你也去报信啊,我去找传令官,你去找盐池的守军!”   “……对,对,该去报信。”   两人各往一个方向拔腿就跑,留下了两人在此看守。   不过当先赶到的,不是他们前去知会的任何一方,而是一批同在此地自发前来戍守的百姓。有带着麻绳的,当即将其贡献了出来,把那两名亲卫给捆成了一团。   在解除了这后顾之忧后,一双双眼睛,全都聚焦在了那具尸体之上。   “这真是董卓?”问出这话的人,声音都有点哆嗦。   真不怪他们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个奇幻的故事。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出行时前呼后拥,随从成百的,怎么会如此潦草地出现在河东,又被一支射歪了的箭夺去了性命。   留守的年轻人老实答道。“我没见过他。”   这不是在等着人来辨认吗?   董卓曾经驻扎在河东,肯定有人认得他的。陛下似乎也有让人绘制过董卓的画像,拿来一比对就知道了。   可就是在此时,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名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又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董卓那张因中箭身亡而扭曲的面容。   年轻人被他这一动,吸引过去了目光,顿时意识到,这老者并不是因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才向前走出这一步的。他满是褶皱的脸舒张又皱起,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吞咽着情绪,而他耷拉着的眼帘,已在此时彻底张开了。   那双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回忆,以及如同火苗一般被点燃的怒火。   下一刻,他便已撞开了人群,扑到了董卓的身上,一把掐住了对方的喉咙。   “老丈你……”   “他就是董卓!他怎么不是董卓!他变成死人了我也认得出他!”   “我们阖家好端端地在洛阳做买卖,他带着他的胡骑就杀了过来,砍掉了我儿子的脑袋,说他是贼,头颅是要计功的。他权势滔天,我没办法……只能带着家人逃难到河东来,但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一幕,做梦也不敢忘记他的脸。”   仇恨,根本就不会让他记错人。   “啊!”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几声惊呼。   只因那声嘶力竭的老者突然一个低头,面色狰狞地咬上了董卓的耳朵,用着生啖其肉的架势,狠狠地将其撕扯了下来。他满口的血,分不清到底是从董卓的伤势断口处流下的,还是他的牙齿又被崩断了一颗,流下的血。   但他在被人拖开的时候,依然在笑:“哈哈哈哈他就是董卓!我记得他!陛下说的一点没错,他会来河东的,会撞到我们的手里。儿啊,他虽不是死在我手里,我也为你报仇了!”   “……”   他话音未落,人群的后方忽然冲出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被丢在一边的侍卫佩刀。那妇人生得瘦弱,眼神却亮得惊人,一把抽出了那雪亮的刀锋,大喊了一声便蓄势劈下,直接斩向了董卓的胳膊。   刀刃卡在了骨头中,却仍在努力地向下用劲,非要将这胳膊连根斩断。   泪水,也在一刹那间,已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流淌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却好像已经说了很多的话。   当守军自附近的哨站赶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河东这地方本就接纳了诸多从洛阳逃来的百姓,又因此地有盐矿、铁矿多处需要劳工填充岗位,并未选择在陛下夺回洛阳后,回到那片伤心地。只是因乡党之故,这些人大多聚居于一处,也好在饭后一起痛骂董卓,希望陛下早日打到关中。   咬下的第一口肉,劈下的第一刀,还远远不是董卓所能承受的极限。   以至于当这混乱的场面被守卫艰难制止的时候,唯独能认出董卓身份的,可能只有那颗中箭的头颅。   而它能被保存下来的原因,甚至不是这张脸依然让人敬畏,而是谁都看到了,扎着一支河东百姓都能做出的箭矢,就是靠着它,董卓再没能在这片土地上,向前走出一步。   这是一份,应当被保留下来的“纪念品”。   ……   “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守军犹豫着,向随后不久抵达河东的马超,递上了装有头颅的盒子。   马超险些因为愣神,没能接住了这盒子。又一个激灵,伸手捞住了它,将其抱在了手中。   他与曹仁抵达茅津渡后,因发觉了有人途经的痕迹,揣测董卓乘船而走,于是分兵行路,一个直接赶到潼关之前堵截,一个渡河前往河东。因那些双骑的战马都是曹仁曹洪所统,马超也没纠结,就领了这渡河探查的任务。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肩负起的,是找到董卓的搜捕大任,谁知道,来到这里就已听到了董卓的死讯,还是这样一出,充满戏剧性的死讯。   在这消息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又一次感慨,应当让他有一匹赤兔这样的好马,就能不必被甩在后面,先一步拿到这最重要的一份战功,而是忽然,感觉到一阵庆幸。   幸好啊,因为吕布征讨凉州,提前中断了他父亲与董卓的合作,让他们成功地避开了这真正的灭顶之灾。也就让此时,只有董卓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作为武将,他们曾经考虑更多的,是利益是前途,但今日方知,百姓的民心,也能淹没一位昔日百战疆场的武将,让他难保全尸,不得善终。   这就是为何,陛下会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马将军?现在这情况……”河东官员的声音打断了马超的沉思。   马超神色一振,将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紧了一些,“董卓虽死,但你等也不可放松懈怠!我即刻折返,将此事告知陛下!”   不管董卓到底是如何死的,又是否过于巧合,似是这天时地利,都聚集在了河东,他死了就是好事。起码关中的那些叛军,将再无可能得到他们那位太尉的指挥。   群龙无首的队伍会是什么下场,他用脚来想都知道。   马超说完了这些就走。   初初入秋,气温还未在即刻间冷下来,马超恨不得即刻就能返回到陛下面前,唯恐手中的这份头颅过快腐败,有碍观瞻。   不过好在这一次,先是有河东守军与他随行,为他摆渡,让他倚靠在船舱中小睡了一阵,又得以换上了一匹精力充沛的坐骑。   在他前来河东探查情况的同时,陛下那边也已在收拾了战场后,收拢了降兵,继续向关中逼近。让他并未走那么远的路,就已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当那颗箭伤犹在的头颅,呈递在陛下面前的时候,还能依稀辨认出董卓生前的模样。被人撕扯了血肉后留下的衣饰、令牌,也随之展现在了刘秉的面前。这下,被惊呆的就不止是马超了。   饶是刘秉觉得,董卓此番应当无法逃回关中,也真没想到,最终迎接他的,会是这样的一场审判。但又好像,让他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丢掉了性命,死在距离重回关中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远比任何一种酷刑折磨,更能让董卓死不瞑目,付出他应当给出的代价!   那射杀董卓的年轻人该当嘉奖,此地将董卓逼迫到绝境的士卒、连带着全民皆兵的河东百姓,都是他的功臣。   “来人!”刘秉将视线,从董卓的头颅上移开,吩咐道,“传朕军令,即刻将董卓首级传阅全营,告知上下!随后,令人将营中俘虏送往河东,编户赋役。其余人等,随朕,全力征讨关中!”   ……   “董卓死了?”   那脑袋展示于全营上下的时候,士卒顿时议论纷纷。   “死了!真死了!咱们没白打他这一场。”   “没听到那些俘虏都说了吗?确实是董卓!”   “哈哈,我还以为他真的要逃掉了,得打进关中才能砍下他的脑袋,没想到这人送死送到河东去了。”   “就是,也不想想看,河东河内是陛下的根基,就算洛阳重建,也没放弃过对这里的看重,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说不定,这就是陛下天命所归的表现呢。要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陛下让河东小心戒备,就真的有人等在了董卓上岸后的路上,还让一个连真正的射箭都没怎么接触过的人,用这么简单的一支箭杀了他。”   “董卓死了,还愁关中不下吗!”   “……”军中欢呼声四起。   对那些降卒来说,董卓留在茅津渡的船,被陛下调用来送他们至河东,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军中的白波军告诉他们,他们一度在做俘虏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陛下先前说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并不是一句暂时安抚的虚言。   此刻离开,也不必参与征讨关中,可能会与他们的亲人,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而对于余下跟随陛下出征的士卒来说,行走在这条崤函道的后半程,他们的脚步,也比先前轻快了数倍。   因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少了三万兵马、少了董卓的——   关中。   ……   “砰”!   李儒一拍桌案,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郭汜,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郭汜甚少见到李儒摆出这样的神情,只因平日里,大多是董卓发怒,而李儒在旁劝谏。越是情绪稳定的人,濒临盛怒之时的样子,也就越是可怕。   西凉出身的部将郭汜,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但他仍是壮着胆子,张口便道:“我说错了吗?半日前你就收到了消息,洛阳朝廷大军仍在向着潼关开赴,已至弘农,这什么意思,你李文优一向聪慧,难道会看不懂吗?”   “董太尉他必定已战败了!是被俘了还是被杀了不重要,但他输了!在这等情况下,你凭什么命令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去拦截凉州的敌军。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何不——”   李儒抽出了长剑,指向了面前的郭汜,一点点地转过了头来,看向了同在此地的将领李傕,阴沉发笑:“你也是这么想的?我让你增兵武关,结果你把兵马派出去了,人却没去。”   李傕比郭汜还坦荡,直接答了个“是”。   李儒大怒:“可你们别忘了……”   “我没忘!”郭汜厉声打断了李儒的话,也一把拨开了面前的剑锋,“我没忘记,我早年间也不过是张掖郡中的一个盗马贼,是因为的太尉器重,才能被提携在他身边,追随他作战,能成为他女婿的副将,现在更是独领一军,但我也知道,太尉死了,我就没必要再为他卖命。若这洛阳大军将至潼关的消息是真,不如即刻自找生路去。”   “那你也得找得到!”李儒眼神如刀带刺,“你想躲到哪里去?继续当你的马贼吗?你到了凉州,就会被马腾联合羌人找出来。躲到益州吗?别看现在巴中的五斗米教和蜀中的益州牧全在装眼瞎,一旦关中落入刘秉的手中,这些人都会知道,什么才是保命的选择,你送上门去,只会平白给他们一份投名状。”   “你,我,在场的所有人,都已走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可能再轻易做到隐姓埋名,这就是今日的事实。”   在郭汜的一时语塞之中,李儒提着剑,又向前了一步:“所以我告诉你,你现在只能记住一句话,那就是太尉没死!就算,他真的出事了,你们也只能当他没死!”   李儒嘴角发苦,虽是将话说得斩钉截铁,但他自己都知道,说什么董卓还活着,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大家都被绑在一条船上,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只看这条活路,在三路敌军中的哪一方。   他扭头向着另一边站着的牛辅、董旻追问:“是也不是?”   “是。”   “是是是,我兄长怎么可能会死。”董旻回答得尤其果断。他是真的打心眼里怀揣着这种希望,希望很快就会收到董卓的消息。他们在关中的富贵,也不该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好。”李儒终于缓缓抬起了嘴角,露出了稍纵即逝的笑容,“你二人带兵,随我赶赴潼关死守。咱们如今还有百官与天子在手……”   “不好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忽然从外间传来。   也像是因事态实在过于紧急,发声之人根本来不及通传,就在几人的视线中,直接闯入了屋中,伴随着一道门扇撞开的声响,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那报信的士卒惊恐万分,仰头向着李儒看来:“皇甫……皇甫嵩带兵,劫走了陛下!” 第128章 (二更)   李儒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又一出打击,给气得当场背过气去。   “他哪来的兵!你们又是怎么看的人!”   若非董卓大有可能身死,对于李儒来说才是最沉重的那一击,他也已经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说不定骤闻此噩耗,他真要直接仰天而倒。   现在,他总算还能发出这样的两句追问。   不应该啊。   自关中局势大不妙后,李儒和董卓越发小心地提防着皇甫嵩的行动,绝不让他有太多接触到兵权的机会。   再便是对士卒的调度全部下达了死命令,只认调令不认主帅,违令者斩。   这既是让向来行事颇难管教的凉州军,能够尽快被规训为京师守军,也是为了防止皇甫嵩还能强行征调昔日的部众。   近半年来,皇甫嵩因病卧床,不见起色,也总算让董卓这个曾屈居于下的人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他是不动则已,一动,就闹出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调兵,劫刘协。   好一个皇甫嵩!好一个皇甫义真!   “他……他用陛下的血书亲笔和一枚小印调的兵。军中都在传,陛下不满董太尉欺上凌下已久,明明身居帝位,仍旧等同于被幽禁,于是,借着送衣服出外换洗,把一封血书缝在了衣带中,由宫女送了出来。”   “那小印呢?不是让你们把什么东西都搜索清楚吗?尤其是印信这样的东西。”   “……小印,被……那整理衣饰的宫女含在了口中带出去的。”   “废物!”李儒破口大骂。   能让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诏书和印信一并送出,这些戍守的侍从,不是废物,又是什么?这一疏漏,便是在此时雪上加霜了。   董旻连忙劝道:“军师不必惊慌,那皇甫嵩已有将近一年不曾领兵,粗略估算,他能调度的兵力也极为有限!就算他带走了皇帝,又如何呢?我先速将他们击败,再随军师前往潼关御敌。”   他快步上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兄长疑似身故,让这稍显庸碌之人也多了几分沉着,向那报信之人问道:“皇甫嵩此刻,是否正要向我等进攻?”   “不,他带着陛下和若干辎重,直奔向西了!”   李儒皱起了眉头,忽然有些看不透皇甫嵩的举动。既是向西,那就有可能是想带着陛下突围,前往凉州。皇甫嵩对那里熟门熟路,还能得到吕布的接应,确是个好去处。   可若是为了逃亡,就不该带什么辎重,应当轻车简从为好。以皇甫嵩领兵多年的经验,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除非……   “不好!”李儒的脸色刷的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军师……”   李儒的目光在在场数人中迅速一搜,当即给出了结果:“郭将军,即刻带兵,追击皇甫嵩,不能让他们进入——郿坞。”   他那最后两个字,简直说得咬牙切齿。   往西,哪里只是去走一条回归凉州的必由之路,这不是还有一个选择吗?那就是太尉留下的坚城郿坞!   若是他们这些人不能击退潼关之外的敌军,以郿坞中的存粮,完全能够坚持到刘秉带兵破关而入。那对方,也将再无投鼠忌器的必要。   董旻大骇一跳,完全没想到会从李儒的口中,听到郿坞二字。   “他们怎么会去郿坞?”   是啊,这多让人意外啊。   而这,不正是皇甫嵩和刘协,所希望的吗?   无人想到,皇甫嵩这个正被董卓严密监视,只是侥幸逃脱一死的人,会突然得到手书和印信,能够借此调度兵力,也就无人会想到,刘协如此大胆地将郿坞,当作了进攻的目标,一点也不怕此地还有重兵把守。   关中之地,人人谈董而色变,对于董卓的私产敬而远之,于是,董卓在领兵出征时,大胆地调来了郿坞的守军,也毫不担心此地会落入旁人之手。   但刘协是什么人?   哪怕他不做这个皇帝,也是先帝的儿子,对于董卓只有愤恨,而无敬畏之心。   ……   “皇甫将军!”刘协跳下了马车,见皇甫嵩正在收拾战场,关闭郿坞的大门,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您没受伤吧?”   因上阵杀敌的缘故,皇甫嵩的面上尤染血色,更因上涌的气血,显得面色泛红,但刘协仍旧注意到了,皇甫嵩握刀的手,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苍白。是因久病才有的苍白。但就是这只手,在方才先一步斩断了敌人的头颅,也最先攀上了郿坞的城头。   他干咳了两声,回答道:“我无事。郿坞的防守没那么严密,咱们都杀到近前了,他们才想着抵抗,能有什么用。蔡公和荀公如何了?”   刘协神情仍是紧绷,可因皇甫嵩的这句话,不难从这张少年老成的脸上,看出几分笑意:“唐姬已带他们在此地安顿下来了,多谢皇甫将军没当我们的计划是个拖累。”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皇甫嵩目光一颤,“能重掌兵权,对我来说,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没有任何一位将军,能接受自己的结局,是莫名其妙被昔日的部将褫夺军权,因求情而免死后,庸庸碌碌地躺在床榻上结束一生。他皇甫嵩就绝不愿意!战死沙场,才是将领的宿命。   所以他又怎会觉得,陛下的安排乃是拖累。   事实上,那已是最方便他行动的安排了。   早在半月之前,被搬运到长安的书籍,就由卢植一番整理,选出了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以重启《东观汉记》编纂为由,挪交给蔡邕和荀爽保管,汇总在一处长安城西的宅邸中。彼时董卓出兵在即,又对这种文人墨客的东西未多设防,果断地同意了。   这就方便了皇甫嵩,让他起兵,在那冒死送信的小宫女帮助下,接出了刘协后,还能再带上这一路珍宝,而后直奔郿坞。   刘协,与这长安城中最重的一份无价之宝,如今都被保护在了董卓打造出的坚城壁垒之中,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董卓的贡献。   不仅如此,董卓的母亲和孙女等亲眷都住在此地,被皇甫嵩在带兵占领郿坞后一并拿下,若是那李儒要让董旻或者牛辅带兵征讨郿坞,他们就有了人质在手,攻守之势顿时易形。   皇甫嵩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头顶的坞堡望楼上,有士卒向他发出了一声惊呼:“将军!有敌军来了!”   皇甫嵩匆匆登上了望楼,就见远处果然有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队伍,正在向着郿坞杀来,虽还相隔着有一段距离,但以领兵之人的身形估量,并非与董卓同出一家的董旻和牛辅,而更像是那马贼郭汜。   “皇甫将军,这一路兵马容易对付吗?他们现在来打我们,是不是就会更放松对关隘的戍守?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皇甫嵩一回头,这才发觉,他方才匆匆登楼,竟未留神让刘协也跟了上来。“陛下啊,你这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希望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刘协赧然低声:“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有些紧张地将拳头在袖中捏紧,这才有了开口的力气:“……他们能派兵追击,长安城里的人会不会……”   “陛下放心。”皇甫嵩笃定地答道,“如无必要,董卓和其部将,都绝不敢舍弃朝臣。”   所以哪怕此刻,卢植等人为了防止人多则乱,影响了陛下的脱身,仍旧滞留在长安城中,坐镇长安的李儒也绝不敢随意向他们发难。   甚至说不定,也还有脱身的机会。   皇甫嵩的估量一点也没错。   他起兵匆忙,对于长安城中的情况其实知道的不多,可卢植却是每日都紧盯着那头,希望能从蛛丝马迹间窥探到前线的战况。当他听闻郭汜折返长安拒不赴任,李儒把那一众人等集合起来的时候,卢植便敏锐地闻到了其中的异样气味,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大树将塌,猢狲欲散的风雨欲来!   所以当李儒被迫分出一支兵力前往郿坞,试图从皇甫嵩手中夺回刘协,又令两路兵马赶赴前线关隘支援,自己则带兵前往潼关的时候,卢植毫不犹豫地带着刘琦以及黄琬等朝臣,从被盯梢的衙署中突围,在这长安城中寻找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暂时歇脚。   同时还带走了剩下的一批唯恐毁于战火的典籍。   贼党分身乏术,要从偌大一个长安搜捕到他们的踪迹,远比之前困难,或许不必逃遁到郿坞,就能保全性命。只需等待时机,与营救的兵马会面即可。   “……我倒是觉得,卢公还有些保守了!”   卢植皱了皱眉,望着这个年过五旬、面相刚直的同僚,“子师有何谏言?”   王允此人,年少时也曾得过王佐之才的评价,可惜他明明出自太原大族,早年间的仕途却大不顺利,甚至因为脾性过于耿直,两度被打入牢狱,险些丢了性命,还是近两年才被何进先捞回了朝堂。倒是董卓摄政后,为了显示和先帝的不同,加上王允有意迎合以图成事,董卓对他颇为看重,让他顶替了袁基死后的太仆位置,还兼任了一部分尚书台的公务。   卢植与王允称不上有多少深交,但也敬佩他的才学,虽先被人骂了一句保守,仍是从容地向对方问询了起来。   王允振了振衣袖,答道:“若卢公所料不差,董卓领兵迎战洛阳大军,此刻已然战败,才令李、郭等将领坐卧不安,有各自逃遁的想法,让我们抓到了那个空子,为何——不能再多做些事情呢?”   “你这话何意?”   “夺回长安的戍卫大权!”王允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卢植,不知该不该说,卢公终究是年纪大了,少了早年间平叛的心气,此刻听到他的建议,竟是惊疑在先。   卢植叹气道:“你是否将情况想得太简单了。董卓从一方边地武将走到今日,身边总会有一些能人助力,就算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有咬人的本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卢公!”王允打断了他,“若是什么都要等到别人来做的话,得到地位与主动权的,就不会是我们,就像当年的那群十常侍一样。我王允自认自己总算还有几分本事,若不然,宫变当日,便无法令闵将军先一步找到陛下,随后与卢公会合,不是吗?”   当日邙山之乱,最先找到刘协与刘辩的闵贡,正是他王允的下属。   这不还是应证了他的前半句吗?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卢植仍觉不妥:“你若是此刻手中有精兵千人,要去夺一方城门的守卫大权,我绝不拦你,但你我都曾为人鱼肉,此刻方重获自由,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何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办到?”   “因为他们群龙无首,而凉州军,也远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厉害!董卓带兵数万,才出兵半月便已没了消息,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吗?他先前一度在洛阳废立,却也会被人逼迫得狼狈逃亡,也证明了他仅有表面的风光而已。他是如此,他的部将也是如此!”   “王子师!”卢植说到这里,已生怒火,“现在不是你恃才傲物,胡乱估量敌军的时候。”   “那也不是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王允一向看不起关西将领,此刻眼见李儒等人左支右绌,立功之心更是彻底压过了警惕。他向身在此地的朝臣环顾一圈:“诸位,谁愿与我同去,为汉室驱逐逆贼立一份功勋?”   卢植原本以为,这只会是王允自己的想法,谁知道,他把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竟然得到了不少应和的声音。   当这些人成群向外走去的时候,卢植才后知后觉地从他们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个意思。不,他们不只是想要趁着西凉军的病,要他们的性命,更是要借此,在洛阳陛下入关前,立下一份让他们重回朝廷的战功!   这才是让他们忽然失去了冷静,放弃了等待的根本原因。   王允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任何的问题。他没有做错!现在正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若能在夺回长安后,顺势从后方给李儒以致命一击,将外面的汉军王师放入关中,他的贡献可想而知。   可当他与闵贡会合,带着一股精锐扑向长安的禁军营地时,却在此地遇上了留守的一路精兵。   领兵的张济虽只是牛辅的部将,但实力拔群,在李儒看来坐镇长安绰绰有余,又因他不太自己做决定,不会擅自行动,也就让李儒更加放心由他把持后方。   所以卢植带人躲起来时,张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只要他没出长安城,就先不管他,但现在是有人带兵杀到了他的面前,那还得了?   凉州将领大多有一身好武艺,张济也不例外,当即抄起了手边的板斧,就朝着面前的数人劈了过去。   王允在黄巾之乱时还真带兵剿灭过贼寇,以至于此刻便随同闵贡一并冲杀在前,正对上了张济的刀斧。   当张济想起来,这个老者好像是朝廷某位地位不低的官员时,显然已经来不及收回自己的兵刃了。为了他自己的性命,他也只能把这一板斧劈了个彻底。   王允进取的意气还未从脸上彻底消退,便已完全定格在了当场,连带着那颗头颅一起,滚落在了血泊当中。   但举斧杀人的张济并未因这一下得手而露出半分喜色。   当然,这消息汇报到李儒面前,他可能也不会因为平叛成功,有半分的高兴。   因为此刻,他已经没有工夫去管长安的情况了。   举目而望,潼关之外,车辚辚马萧萧,甲兵绵延,旌旗四起,正是大军压境的景象,就这样一步步地撞入他的视线中,以一种更为清晰分明的景象,实实在在地传达出一个信号。   他现在是真的看到了,来到长安门前的大军,不是董卓班师的队伍,而是洛阳天子的车架,是他御驾亲征之下追随者众多的雄师铁骑!   明明相隔着那么远,李儒却仿佛还能看到,这些人身上刚刚经历过的战火,给他们留下的印记,却不是让他们变得疲惫不堪,恰恰相反,是让他们在这洗礼之后愈发气势恢弘。   他也随即看到,在这浩荡的队伍中,向着潼关的方向,左右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队,而在这两队的尽头,有一面最为高大的赤红旗幡之下,有一辆华盖为顶的战车,昭示着洛阳天子的所在!   那战车之上的人影模糊,像是在看向眼前的新修险关,又好像在俯首向着一旁的骑兵说着什么,因为下一刻,便有一名使者骑乘着战马,穿过了这条让出来的通行之路,直奔潼关之下而来。   李儒绷紧了面容,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喂——”   来人仰头,向着关上喊道,“陛下派我来问一问李儒先生,董卓既死,长安还有那么多兵力守关吗?你这位军师,又还能够面面俱到、算计人心吗?” 第129章   李儒眸光一沉。   下方传来的,真是一句彻彻底底的挑衅!偏偏又是如此的直击要害。   一句“董卓既死”,成功让潼关之上的守军面色大变,相顾骇然,一句“还有无兵力”,直接点破了他们此刻的窘迫境地,而要李儒说的话,最狠的,其实还是那句“面面俱到”。   局势至此,他还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啊!   就像先前,他以为凭借着手中的兵力,能将汉帝刘协和朝廷百官全部把控在手中,结果却被刘协的衣带诏血书,皇甫嵩的突然响应,给毁了个彻底。   他此刻也无法真正统筹全局,凭借自己的头脑去确认,凉州方向与荆州方向的大军,会以何种方式杀入长安,又会不会比潼关之前的这一路还要更快。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去信这或许百不存一的机会,太尉还未死于敌手,他们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立刻板起了脸,向着下方的信使怒斥道:“不劳诸位乱贼担心,我关中犹有兵马强壮,潼关险要,能将你等拦截在外。”   信使笑了:“那就继续自欺欺人吧,原本陛下还想多保全些人命,但似乎你李儒更想要一条路走到底,全了你与乱贼董卓的情谊。”   他拨马回头,重新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了回去,将消息带回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个结果真是一点也没让刘秉意外。   如果李儒真有投降之心的话,当朝廷大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消息传入关中,潼关就不应当还是拦截在他面前的一道险关。   以今日的戍守情形看,他已经做出了为谁尽忠的选择。   对于这选择,刘秉不予置评,反正,他要做那士为知己者死的“士”,就真的为此战中殒命的士卒陪葬吧。   “朕仍有些遗憾,和疑惑。”   他望着潼关上隐隐绰绰的人影,扶着战车向身旁的人说道:“遗憾不必多说了,自然是遗憾我们打入关中,还得以强攻之法破局,这其中的损失,都是因为有些人的贪欲与私心造成!而疑惑……”   “陛下在奇怪,陈留王为何会没有出现在此地,哪怕堵上了他的嘴,他也应该是最适合用于振奋士气的工具。”司马懿在旁接话道。   “是!”刘秉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此刻刘协与长安百官都如何了?   他当然知道,若是这些人都出了事,而他又能顺利地收复关中,那么他因身份有异而可能会遭到的麻烦,将会直接被扼杀在摇篮当中。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他不仅仅骗过了没见过皇帝的,也骗过了见过刘辩的人,甚至是说服了刘辩本人之后,他若还惧怕这样的对峙,又何谈一位统御天下的君王!   他在意的是长安的一切,所有的臣民。   没等司马懿作答,刘秉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传令下去,明日清晨,举兵破关。”   在他身边,无论是司马懿这样的年少谋士,还是曹操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人,又或者是赵云马超这样的武将,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号令做出半个字的反对。   他们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是!他们当然可以等,等到孙策、吕布先自没那么严防死守的关隘杀奔入内,为他们从里面打开潼关的大门,但很多东西是不能这样等的。就像去年,他们也只是迟到了一步,就让董卓在撤离前,点起了燃烧在洛阳的大火。   那么,现在又会不会有一把火,作为关中的困兽之斗呢?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还不如,趁着敌军以为他们此刻的兵临城下、尽显优势里,潜藏着一份劝降之心,或是为了减少攻破潼关的损失,正在等待着侧路兵马的接应——   直接尽早出击!   “是!”   “谨遵陛下之命!”   “……”   烈风吹起了旌旗猎猎。   呼哧作响的声音里,这些调拨发令的动静,都被淹没在了当中。   从城头守军的角度看来,那仍是一路岿然不动、伫立在潼关面前的王师精锐,与流动的河水形成了一静一动的对立。   让人险些生出一份错觉,就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动和静完成了交换,那片肃杀而威严的大军就如同一条漆黑的河流奔涌向了城关。   可再看去,他们又分明在纪律严明地就地扎营,其中从容不迫的状态,和关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烈风也吹动了刘秉手中的一支麦穗。   那是大军途经弘农的时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塞入士卒手中的,又被士卒转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弘农地界因董卓的提前征收军粮,田地间一片荒芜,于是唯独能被用来充当礼物的,就只剩下了这支晚一步结成的麦穗。   它在手中轻得惊人,也重得惊人,让刘秉在望向眼前的潼关时,好像还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也最终,在东方既白之际,变成了他口中一声斩钉截铁的号令。   “进军!”   “呜——”   咚咚鼓响。   在这天光乍破的清晨,号角声与鼓声可以传到更远的地方,瞬间就盖过了一旁的河水滔滔,而后推动着士卒迈开脚步,向着远处的潼关奔去。   李儒夜来本就难眠,忽闻此声,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进军,直接砸得头脑间一片空白。   直到一旁的校尉连声追问他该如何应对,他才像是突然醒转了过来,意识到了敌军的选择,厉声喊道 :“拦住他们,我等占据险关,优势仍在!”   优势……仍有少许。   李儒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可当那乌压压的兵马真的从静转动,扑向城关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同样是进攻关隘,不同的军队拿出来的表现,真的是不同的。   董卓带兵征讨函谷关,与洛阳大军打潼关,正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不仅仅是士气,洛阳这边的人数,也正如刘秉让人向李儒发出的拷问里说的那样,是一个莫大的优势。   城头的守军试图向着下方推动冲车战车的士卒,放出一批批造成杀伤的羽箭,但敌军的弓弩手队伍显然要更具规模,自远处放出的箭矢压制,直接逼得城头数处守军不敢冒头。   接连也有士卒为箭矢所伤所杀,失去了动静。   冲杀在前的战车又岂会放过这样的缝隙,径直冲向了守卫薄弱的一方,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向着关前迫近。   这些战车中,有一部分还是从董卓军中收缴而来的。   它们没能真正抵达函谷关下,展开战车之上的云梯,反而是在洛阳士卒的推动下,抵靠在了城墙之下,飞快地展开、搭建,又由身形最为灵便的士卒抢先一步,向着关头攀援而上。   这些士卒背负着不轻的甲胄,以防流矢会命中他们的身体,但攀援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承载着多大的压力。   直到当先登上潼关的一名士卒被关上的守军蜂拥包围时,众人才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怒喝,蛮横地向着其中一名关中守军撞去,把人带倒在了地上,一个翻滚将人固定在了自己的身前,充当了自己的屏障,挡住了数处进攻后,将人狠狠地掼了出去。借着这城头刹那的动乱,后面的士卒登顶,俨然有了新的机会。   第二只手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了潼关的城墙。   这攀上城墙的士卒,又用另一只手甩出了手中的长刀,让正欲将滚油倒下的敌军痛呼一声,直接松开了手中的东西。   城头热油沸腾,又很快冷了下来,让人可以一脚踩着泥泞,伸手将敌军推了下去,发出了又一声的惨叫。   但城头到底还是关中守军的数量更多,这几名先登的士卒,还是难以避免地被推搡了下去。   战场之上,血光四溅,让后方的刘秉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可与此同时,他也能看到,当那城头的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对付登上关隘的人时,他们对下方前进大军的压制力,就变得所剩无几!   白波营与陷阵营的士卒,就是在此刻,又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而另一批后来起步的冲车,也在此时蓄势冲来。   李儒恨不得直接抢过士卒手中的军械,代替他们向敌方挥出一击,只因他见到,对面不仅进攻狠辣,毫无畏惧退缩之意,还已在抢下了第一步优势的同时,向着潼关的关门,发出了预谋已久的进攻。   撞木战车滚过战场,车轮声响隆隆不歇。   远处,更有投石车待命而动。   可李儒此时能做的,绝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继续指挥着潼关上下士卒的调度,确保此刻还有一支后备的兵力,抵着重物,压向关门的内侧,以便强行在那关门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时,虽摇晃了片刻,但仍是顽强地支撑在了那里。   后方,还有更多的关内士卒压阵上前,让潼关的大门彻底稳固了下来。   “我就说咱们还有戍守一方的优……”   “军师!”一声变调的士卒疾呼,瞬间打破了李儒的庆幸。   只因就在关门守住的同时,白波营也已到了城下,向着城头甩出了数以百计的钩锁。   利爪破空,银光灿然。   关中守军或许来得及斩断其中的一根两根,却完全不可能在顷刻间,将其全部摧毁,也更拦不住,那些因为某种缘故吃苦耐劳了许多的白波军手脚并用地向着关上攀爬而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协助自己的同伴站稳脚跟。   徐晃甚至要比他的士卒还要更快一步地站稳在了潼关的关墙之上,凭借着作战的直觉,避开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矢,然后狠狠一刀,斩在了守军的脖颈上。   而另一头,高顺人虽沉默,手中的兵刃却一点也不沉默。   他借助云梯登上了城头,极快地组织起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凭借着彼此的配合抗衡着守军的反扑,又一步步接应着同在登城头的士卒,如同滚雪球一般,让自己的队伍迅速壮大。   再一步步向着城关大门的方向厮杀而去。   倘若有人在近处的话就会发觉,在高顺的手腕甲胄处,有着一道流淌向下的血色,并不是其他人的血,但这并未阻止他如履平地,奋力向前,又斩杀了一名敌人,诠释着何为重甲步兵的置生死于度外。   也无法阻挡,当更多的洛阳大军投身战场,厮杀的气势又向上攀升了一级,让他们此刻的眼中,只剩下了那还未开启的大门,那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障碍。   “撞上去!再用点力气!”   那是城下的声音。   “快!还差几个人了!”   那是城上的声音。   城下的关中守军试图借助一处处绳梯木梯石梯,迅速向城头补充兵力,却被更为凶悍的对手踹了下去。   李儒也终于在目睹着这一幕的时候意识到,昨日刘秉的质问,最为可怕的,或许并不是那句“面面俱到”,而是最后的一句话——   你还能谋算人心吗?   还能吗?   当董卓兵强马壮之时,他能提出让董卓伺机而动的建议,当董卓踏足洛阳的时候,他能提出让他利用那些士族的建议,当董卓被逼退入关中后,他还能联结马腾,内修军政……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自三万精兵折损之后越发惊人的实力对比,是洛阳陛下驾临关中的大势所趋,是战场的交锋很快就因一面倒的气势而有了分出胜负的迹象,也是在他那指挥位置的前方,潼关的城门,发出了一声难以承受住冲击的响动。   “嘎吱”一声响动,放在整个战场上可能并不算多,却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头顶。   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外面的士卒又借着冲车与撞木,以更大的力气压向了城门,也是因为,在一具具关中士卒的尸体,被从城头丢弃下来的时候,城下的守军也被恐惧与畏缩的情绪所包裹,想要后退一步,再一步。   李儒几乎是即刻就想要喊出一句“不得后退,给我撑住”这样的话,但泼洒而下的血雨,没模糊住他的视线,却先堵住了他的嘴,以至于他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于是当先发出的,就是“轰”的一声巨响,用来阻门的一尊重物,终于向内倒塌了下去。   数名士卒应声而倒。   外面又是一下重击,那门扇之间也出现了一条裂隙。攻城的一方却还是锲而不舍地穷追猛打,直到凶狠地彻底撕开了这条裂隙。   上设撞木,下生尖刺的战车就在这城门开启之时,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前方,将那些还未来得及从城门前撤离的士卒卷入了当中。   铁皮包裹着的战车绝非肉体凡胎所能抗衡,吞吃着血肉,凶悍非常,借着突围的成功继续向前滚动。   有侥幸并未直面城门的人尖叫着避开了它,却在回头之时看到,在这架战车的前方,还有一个人。   一个并未挪动半步的人。   “军师!”   一名亲卫的惊呼没能让那个仿佛正在发愣的人赶紧迈开脚步,逃离所在的位置,也没能让那一架架战车、那一名名手执长兵的士卒停下脚步。   后者继续向前,以利器贯穿着前方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了这位曾为董卓出谋划策良多的谋士。   在这已杀红了眼的战场上,推动战车的士卒闷头发力,只管向前,他们可能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动做出了怎样的立功之举,只是继续为后方的陛下撞开一条坦荡平顺的前路。   哪怕脚底踩踏着血腥泥泞,也要继续往前奔走。   但这一下冲撞,对于此刻的关中守军来说,就是他们本不完整的天,彻底塌陷了另外的一半。   李儒死了。   死在敌军破开潼关的那一刻,仿佛是因刘协此刻的位置让他无中下手,以至于他干脆在洛阳汉军入关的同时,做出了死于阵前的选择,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一句可供指导的话。   再往前的那一句“优势”,在城门被破的时候,完全不能再听。   他们应该怎么办!   好像除了再比之前跑得更快一些,完全没有其他用于应对的手段。   而对于李儒来说……   在剧痛过后很快归于平静的死亡里,他已经再无法去想,其他随同——反叛的人,应该如何了。   他们惊恐逃窜,他们弃械投降,他们被入关的兵马驱使着向前奔行,向着等待自由已久的长安而去,都是他们的选择。   他只是遥遥地又听到了一声从远处吹来的号角。   那又一声进攻的号角,让刘秉所乘坐的战车,在此刻启动,通过了已然洞开的潼关城门,轧过了某位同为罪魁祸首之人的血肉,行进在长安郊外的原野之上。   风呼呼地吹起了赤红的汉家战旗,吹起了满场残存的血气。   与此同时,此刻已大为明亮的日光,已升至了半空,从南方照在这位君主朝气正盛的面容上,也让他借着日光,看到这片草木不丰的土地。   若是后世有人要来追忆这一日的话,一定会感慨一个惊人的巧合。   当刘秉带兵攻破潼关之时,孙策与关羽也带兵穿过了武关,一路砍杀,直扑长安。   吕布骑乘着赤兔马,在贾诩的指点下越过渭水途经的河谷,攻占了关中边缘的陈仓,随即向着长安开拔。   在这途中,他会路过一个地方,叫做槐里,正是陛下因他攻占凉州的战功,为他敕封的“槐里侯”地名所在。   但此刻的刘秉还并不知道这两路的进程,只是果断地向军中下达了号令。   一路骑兵,即刻赶赴长安,探查刘协与朝堂百官的情况,若长安城门已关,其中守将负隅顽抗,那就仍有一场硬仗要打。   一路骑兵,追击逃遁的敌军,杀向长安附近的大营,即刻赶去收编。   攻破潼关,只是打开了关中真正的大门,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但很快,刘秉就从前者得到了消息。   长安的情况,好像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贼将张济听闻李儒身死,牛辅消失于战乱当中,恐怕也已遭遇不测,负荆请罪来降,既为自己的从贼而忏悔,也为他在守城时杀了几个官员而自首。”   “……他还说起了一件事。”赵云向刘秉汇报道,“陈留王不在长安。”   “那他在哪儿?”刘秉问道。   “他与皇甫义真,趁乱抢夺了郿坞,正在借助此地防守。”   刘秉愕然须臾,连忙下令道:“那就随朕赶赴郿坞,救人脱困,至于那张济……先将其下狱,将长安城中的朝臣都救援出来再说。”   这些都等战后安排也不迟,当务之急,还是即刻结束关中的战事。   既然已发出了这般决绝的进攻,要将敌军的反抗之火彻底扑灭,就不该漏掉任何一个地方。   刘协身为他的臣子,当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何况在他对面的,也是一路威胁长安百姓安危的叛军。   ……   不得不说,李儒虽死,但他选择了郭汜来进攻郿坞,真是做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选择,因为此人绝不会像是牛辅、董旻一般,会因身份而有所顾虑,在进攻中留手。   他没那么多好心。   董卓既死,他至多是因利益还与李儒他们被捆绑在一起,却已不会再对董卓的母亲和孙女有任何的同情。   还有一个东西,会让郭汜攻打郿坞异常用心,仍是“利益”二字。   他是想走的!   但昔日曾为马贼的经历告诉他,若只是寻常的流浪,只会过上苦日子,但若是既有兵马,又有金银财货,还有一份数量不菲的粮草,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打碎了郿坞的壁垒后,要如何处理刘协,那是李儒需要犯愁的事情,他只需要考虑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口袋装满,然后观望战局。   可是董卓偏偏把郿坞修建得如此牢固,那皇甫嵩老儿也像是回到了早年间驰骋战场的巅峰之时,竟是让他数次都在距离破城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退了下来。   “将军……”   “别说了,再试一次!若还是不行,咱们就另外想办法。”   然而这话出口,士卒依然面色惊恐,骇然地望着东方,完全没将郭汜的这句答复听在耳中,只是惊声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你看呐!”   “我看什么我看!”郭汜愤愤地转过头来,不知道这些笨拙的士卒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可这一看之下,他就再难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边挪开。   “……”   关中,一马平川之地,举目四望,只见得田野与城郭。   也就注定了,当兵马自远处袭来的时候,很难被山势或者是其他的障碍所阻挡。而现在,正有那样一道烟尘,以毫无保留的姿态从远处遽然扬起,伴随着一种震荡轰鸣的声响,在一步步逼近的同时,压过了眼前交战的声音。   郭汜几乎是当场就能判断出,那是一路骑兵数目众多的军队,正在向着此地逼近。偏偏他还知道,当董卓带走了那么多人马后,关中已没有任何一路势力,还能拿出这样的骑兵。   他们是什么人?   除了是外来者之外,这些骑兵没有其他可能的身份。   如此说来,他们会否与刘协和皇甫嵩为敌不好说,但一定不会和他郭汜友好交流!   这个道理,他还是想得明白的。   郭汜猛地一咬舌尖,强行逼迫自己从短暂的惊骇情绪中清醒了过来,也像是脚底着了火一般,当场蹦了起来,转头就向着自己的坐骑奔去,用着远比此前任何一次上马都要更快的速度,跳上了马背,然后一扯缰绳就向远处奔去。   但他没瞧见的是,那扬起得格外明显的尘土,只是来袭兵马的后路,在前方,还有一名小将带着数十名精锐骑兵,先一步冲在了前头,也已赶到了距离他并不太远的位置。   只是因为他此前沉迷于和郿坞守军纠缠,才并未让人探查军情,以至于让人率先来到了这么近的地方。   就在郭汜意图逃离的举动惹来军中大乱的当口,马超已是凶悍地杀入了这西凉残部的军中,在连斩两人之后,一双犀利的眼睛霎时间掠过人群,定格在了郭汜的身上。   也不知是因数日间进攻郿坞无果,惹得军中疲累,还是郭汜的逃窜来得太过突然,让士卒都未能反应过来,总之马超看到的,就是那道身影抛下了自己的士卒,带着比他还少的人,先行逃窜而去。   他神情一凛,也即刻调转了马头,一记抽鞭便追赶了上去。   追!必须追!   他可不希望放跑了对方,让他为祸一方,也不希望看到一份巨大的战功,又一次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在这一刻,先前的经验教训已经完全占据了马超的头脑。仿佛在前方逃命的,不是郭汜而是董卓。   那匹疾驰的战马也承载着这年轻人的斗志,奔行得越来越快。   而那坐于马背之上的马超竟在此时,还能弯弓搭箭在手,又毫不犹豫地松弦放手,一记利箭射向了郭汜的坐骑。   刘协从郿坞的望楼上远眺,几乎是当场屏住了呼吸,直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一幕。   骏马星驰,将军引弓。在这追逐的两队人马之间,那道破空而出的箭矢,就如一条无形的绳索,套向了前方的敌军。   这“绳索”也“套中”了!   郭汜所骑乘的黄马忽然一个踉跄,单腿一折地扑倒在地,连带着马背上的郭汜也因这巨大的冲击力,被直接甩飞了起来。   后方奔来的小将策马提枪,在靠近郭汜的刹那,毫不留情地以手中的长兵贯穿了对方的头颅。   那纠缠了郿坞数日的郭汜,就这样被人斩落,让刘协只恨不得将这几日间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也立刻握紧了拳头,不仅重新找回了呼吸,更是振奋而又不顾形象地大叫了一声:“好!”   太好了!   银枪如电,贯穿了那颗还欲起身的头颅,让刘协相隔着数百步,都仿佛还能看到郭汜临死之时的不敢置信。   但当视线转至近处的时候,他又忽然发现,那并非是城下战场上,第一份斩落敌军的战功。   不仅是他从精神紧绷到放松,只在一瞬之间。这路援兵的行进,也同样快得惊人。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只是一片飞扬的烟尘飘荡在远处,下一刻,就已有另外的一路精锐,冲入了这郿坞之前驻扎的敌军当中,接替着马超的任务,向着这群仍未被平定的敌军举起了屠刀。   这群骑兵早在潼关之外,就已被战场的激烈催动了斗志,正值两手火热之时。   于是,他们就跟一度在他梦中出现过的景象一般,以摧枯拉朽之势撕碎了敌军的防守,又如神兵天降一般,来得恰到好处。   刘协忍不住喃喃出声:“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   倘若回头向郿坞之中看去的话,就会瞧见,连唐姬和为他传递衣带诏的小宫女都已加入了挖掘内屋砖石、运送向城头的戍卫工作中,皇甫嵩握刀的手也开始不住地颤抖,府库中存放箭矢的地方,更已是空空如也。   若是郭汜再发起一次全力的进攻,谁也说不好,是他们能先将郭汜给熬死,还是郿坞会被郭汜攻破。   所有人的脸色都灰败而憔悴,显得异常真实。   甚至就在半刻钟前,皇甫嵩都已对他在说,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就由他用这残烛病躯,阻挡住恶贼郭汜,由刘协带着亲卫从另一头逃走。毫无疑问,皇甫将军已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但这,又好像是一场让人恍惚的美梦。   因为情况没有到这么糟糕,就结束在了将欲崩塌的时候。   他还活着,其他的人都还活着。   只有城头的风忽然就停住了,而城下交战的声音,也在群龙无首的敌军选择弃械投降中,结束在了刘协的面前。   唯恐所见非真,还有梦碎的一天,他就这样极力地从望楼上探出头,不惜露出了自己的衣着,只为了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那是怎样一副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是关中重新迎来了生机与希望的起点,也是……   也是——   刘协的目光顿在了一处,忽然停下了继续向外探出一截的动作。   “不……”梦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真实的光影。   他看见尘埃飘过日光的轨迹,也看见那些涤荡战场的骑兵,向着两侧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一名锦衣戎装的青年缓缓策马,踏过战场上未干的血痕,来到了城下。   当领头青年抬头而望的时候,刘协明明看到的是一张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面容,却又觉得对方似曾相识,本该来此。   在这低头与抬头的对视里,刘协更是只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温和的目光中,随即,在那耳膜的鼓噪里,听到了两个因战场沉寂而异常清晰的声音。   一个声音响起在他的心中,而另一个声音,就发出在了这青年的口中。   “……这是那位洛阳的兄长与明君。”   “阿弟,朕来接你回家了。” 第130章 (一更)   刘协怔怔地望着眼前,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视线里像是笼上了一层水汽,变得模糊了起来。   “回家”。   多简单的两个字啊。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若非战乱,那也应当会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可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的奢侈。   生母早亡,生父已逝,被迫为帝,掳掠离京,组成了刘协这命途多舛之人的全部,别人也只会说,皇帝在的地方就是天下百姓的归属,是新的帝都,却不会对他说出“你已安全了,可以回家了”这样的话。   只有眼前的这人,对他说出了这句,长到十岁的年纪,方才第一次听到的话。   那是一位兄长,对着弟弟说出的话,是家人之间方能有的呼唤。   就算说出这话的人他其实从未见过,有着一头迥异于刘辩的头发,就算在这句回家之前,还有一个“朕”字奠定了君臣之分,就算他带兵立于城下,正在那一片血色当中……   这“回家”二字,对于刘协来说的意义,也重得发沉。   刘秉向着那僵硬探身在外的孩子,用着沉稳的声音又问了一句:“还不下来吗?”   “我……我这就下来!”刘协恍如初醒,一步向后,收回了向前俯瞰的身子,匆匆便要自那郿坞望楼上退下来,却在半道上被皇甫嵩伸手拦了下来。   疲惫的老将,在神情中犹有一份困惑,也下意识地便将这句警惕宣之于口:“陛下,那……”   那好像并非刘辩啊!难道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或者说,是皇甫嵩未见到刘辩的两年间,在他身上就已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吗?由董卓带来的磨砺,失去双亲的打击,再加上剪去头发的形象转变,能做到这一步吗?   此刻刘协走下去,到底是回家,还是羊入虎口!   刘协却已在他问完这话前,先一步用冰凉的手,回握住了年迈的将军:“皇甫将军,这个称呼你往后不可再叫了,天下从来没有两个皇帝的说法,是因董卓篡逆方成今日。所以,你不能当着真正的皇帝,喊别人叫做陛下。”   “他才是真正的明君,是救了你我的大汉陛下!”   皇甫嵩依稀觉得,当刘协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隐约在那个“救”字上咬牙,发出了一声重读,但再看去,少年眉眼间终于挣脱了这两日间的阴霾,缓缓浮现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好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皇甫将军,我们安全了。”   安全了。   这安全的处境,还不仅仅是因为郿坞之下少了郭汜那乱臣贼子,而是他刘协终于不必再做这名不副实的汉家天子,承载起这份本就不属于他的责任。   当这种想法终于挤占出了生存的危机时,他整个人好像都因解脱了枷锁而轻松了起来。   “陛……陈留王!”   这个声音没有留住刘协,因为他已越过了皇甫嵩,拔腿跑了起来。   早已有人因刘协的回应,自发地打开了郿坞的城门,就让这道雀跃的少年人身影一路狂奔,毫无阻碍地来到了刘秉的面前,站在了已翻身下马的青年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一次换成仰头而望,不是自高处俯瞰下来的时候,面前这张陌生又恍若相识的脸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刘协的面前,非但没让他因恐惧而后退,反而又有些想要哭了。   刘协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意,“……阿兄,董卓他……”   “他已死在了百姓的愤怒里,再无法作乱了,为他坐镇关中的李儒,也死在了我们破关讨贼的时候。”   “若是你担心卢公的话也可安心了,把守长安的张济投降,除了莽撞行事的王允等人,其余朝臣都还好好地活着。等你们安然回到洛阳的时候,荥阳王一定会很欣慰的。”   “当然,”刘秉又补充道,“我也很欣慰。”   刘协有些分不清楚,这句欣慰到底是对他们未丢气节的嘉奖,是对他们选择了夺取郿坞、在关中发起反抗的赞叹,又或者,这句以“我”而非“朕”的口吻说出的话,就只是一位兄长对弟弟还活着的欣喜。   他那跑动起来越来越轻的脚步,让他此刻有若置身云端,而在这云层的更高处,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搭在了他的肩头:“有兄长在此,万事无忧。”   “……阿兄。”刘协哽咽着又喊出了一声,随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秉将他轻轻地推向了后方的亲卫队伍,“将陈留王送回长安去,好生安顿。”   他转回头,又对上了疑虑未消的皇甫嵩与默然发愣的唐姬,停顿了片刻,从容颔首道:“诸位为朕攻取关中各有贡献,也请速回长安休息吧,随后朝会,自当辞旧迎新,一洗董卓昔日把控此间的旧貌。”   刘协此刻已被士卒搀扶着,坐到了从郿坞中牵出马车上,连忙问道:“阿兄不与我们一并回去吗?”   刘秉笑着答道:“还需继续扫清关中叛贼呢,哪是这么快能闲得下来的。”   刘协总不好说,因刘秉而来的安全感,让他总有些担心,在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后,先前的噩梦又会卷土重来,但在此刻,他也只能说道:“那就预祝陛下祝愿兄长势如破竹,速取全境了。”   对于刘协来说,这确是一句出自于本心的诚挚祝愿。   而对于此刻的关中来说,这其实是一句事实。   刘协终究还是年轻了一些,不明白速破潼关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含金量,起码在洛阳大军攻城之前,李儒是真的觉得,这处由他们选定的关隘,最起码也能阻拦住敌军十天半月,最先出问题的,可能是凉州、荆州那边。   谁知道在潼关处的两军交锋,以刘秉这方付出了一部分伤亡的代价飞快结束,大军更为猛虎出笼一般,追逐着余下的叛军。   除了已死的李儒、牛辅、郭汜,已投降的张济和其侄子张绣外,关中还剩下李傕、董旻与樊稠三路兵马。   这三路兵马合计,约莫还有六千余人。   但当刘秉重新回到长安的时候,距离他结束郿坞困境,仅仅过去了两日有余。   而若是有人迎接这路凯旋的大军,便会发觉,追随汉帝刘秉抵达长安的,已又多出了两方兵马,彻底让长安城外留待处置的叛军,被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以张济为例,他但凡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新增的两路兵马毫不逊色于第一批杀至长安的洛阳官兵,甚至,那两路兵马中为首的武将,还要更显精力旺盛,似是迫切地想要再来一场战斗,能让他们尽展拳脚。   他们怎敢再有妄念。   再敢动的话,多的是人愿意,拿下他们为平叛的战功。   除非他们真的不想要命了,否则拿什么来作乱?   但张济不知道的是,刘秉此刻的心里话说出来,其实是有点欠打的。   他头疼!   ……   就像现在,刘秉有些头疼地听到,吕布又开了口。   自打他和吕布带着从凉州进发的兵马会合后,这家伙的话就没停过。   不是说后悔自己没早一步打入关中,以协助陛下夺取潼关,就是说此番讨董如此大事,竟未能和他那便宜义父再见上一面……   现在又已说道:“陛下,不知打完了关中,是不是应该顺势打南方的蜀……”   “贾文和。”刘秉语气淡淡地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向着后方老神在在的贾诩看去,“你是奉先的军师,总该为他解惑的。”   为何吕布没跟贾诩抱怨安排有误呢?因为在与陛下碰面之前,吕布带兵,斩杀了驻兵于陈仓的樊稠,又在途经槐里时,杀死了奉李儒之命支援陈仓前线的董旻。相比起阵斩李傕的另一路兵马,也就是孙策他们的这一方,他怎么算,战功都还是要更多的,起码从两路偏师的比较来说,他并未丢了颜面。这样一来,吕布又为何要找贾诩的麻烦。   最多就是哀嚎两声陛下发兵讨贼何其神速,竟没给他以力挽狂澜的机会。   但现在,有了陛下的那句话,贾诩总不能再装耳朵不好用了。   他喊了一声吕将军,示意吕布过去说话。   吕布迟疑了一下,还是退到了贾诩的身边。   贾诩叹了口气:“吕将军啊,陛下纵容你在这儿大表遗憾、进而请战,是因为器重亲近于你,不是让您蹬鼻子上脸的。蜀中这地方多年间,就不是便于往来之地,就连意图凭借益州牧之位避开党派争斗的刘焉,都是依靠着蜀中贵族,才掌控住了此地。他先前对陛下全无表态,也完全可以说是巴中有五斗米教主持,让他与中原音书断绝,无法脱身前来。起码从朝廷的角度,应当先派使者前去,再定他到底有无谋逆的罪状。”   “我也敢说,以朝廷扫平关中的表现,一旦传至蜀中,那刘焉再如何心思叵测,也绝不敢对陛下有所不敬,所以真正麻烦的,反而不是那起码有宗室之名的刘焉,而是蜀中的那些巴人氐人。”   “那就去打他们呀。”吕布说得坦坦荡荡。   却见不只是贾诩又有点想要叹气,另一头的孙策也翻了个白眼。   他顿时怒向孙策:“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策爽朗一笑:“就是觉得吕将军应当听一听我父亲给我的建议,多交一些聪明的朋友。”   周瑜忍了又忍,方才没在这句话前当场笑出来,只是极力往下压了压嘴角。   贾诩伸手拦下了想去和孙策打一架的吕布:“哎哎哎吕将军这么做,可就是中了小孙将军的计了。”   吕布立时脸色一震,向着“聪明的朋友”贾诩处靠近了两步,低声问道:“先生,这话如何说?”   贾诩摸了摸胡须,斟酌着语气答道:“各方富商豪强虽因陛下乃是众望所归,得道多助,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天下余粮,送至洛阳,协助此次发兵,但此举可一,不可二,朝廷也无法第二次筹措出这样的一批粮草。如今天下诸州仍是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若再在此刻发动向益州的战事,除了令刚刚弥合的疆土再度裂开,没有第二种结果。所以,即便那刘焉真的对陛下不敬,我等需即刻出兵讨伐,这件事也必然在三五年后。”   吕布觉得自己可能听懂了一些东西:“也就是说,现在陛下容忍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吕布忠心陛下,一心为国,想法还是好的,但如果再这么不顾朝廷的情况,非要强求出征,那就是不顾大局了。到时候,我何止是仗没得打。”   哇,好一个阴险的孙策。这一挑衅,他必定还要固执己见,届时岂不是落人话柄!   贾诩也不说是与不是,反正按陛下说的能劝住吕布就行。于是他又继续说道:“还有其二呢,陛下因马孟起此番立功良多,将投降而来的张济叔侄,暂时调拨到了马将军的手下,但陛下也提醒他了,马将军年轻,若是不能约束部众,规劝叛军从良向善,这批士卒便换一个人带,吕将军觉得,您和孙将军是否都能竞争这个位置呢?”   吕布梗着脖子就道:“他和我比——”   贾诩咳嗽了两声:“吕将军,他比你更听聪明朋友的劝说。”   这下……吕布可算哑火了。   他看了看贾诩脸上认真郑重的神情,又看了看此刻正当年少的孙策,又往前方的陛下背影上投注了许久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多谢军师相劝,吕布明白了。”   贾诩笑了笑:“吕将军也不必如此,陛下待您不同,何止是方才的纵容,不说那句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就说他并未收回你这槐里侯的名号,也能从旁佐证。那皇甫将军毕竟是大汉昔日的栋梁,此番又将功补过,救出了陈留王,与李儒等人周旋,可陛下仍未表态,要为他光复爵位,足以见得,谁才是陛下如今的倚仗。”   吕布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起来。“所以……”   贾诩道:“所以将军现在也该拿出些沉稳威严的样子,为陛下镇个场面。”   什么场面?自然是与昔日朝臣相见的场面!   会面之地,正在这长安的宫城中。   此番攻伐关中,此地并未遭到破坏。   虽然仍能自宫室的规模中隐约看到,百多年前的赤眉军作乱,令最早的大汉宫室遭到了不可逆的破坏,如今建起的这处,实是寒碜了太多,但相比于洛阳几乎没动工的宫室,此地仍有一份作为皇帝起居、朝会之地的辉煌。   当刘秉身着冕服,缓缓踏入这早朝议事大殿时,还是头一次觉得,这里原来是一个如此空旷的地方。   明明获救的百官除了不幸遇难的那一批,其他的都已拘谨地站在了此地,与洛阳先前朝会的人数相当无几,可能还要更多一些。   殿中明火数点,更是照亮了这片自上而下的金红之色,也照亮了那位背负着十二章纹,缓缓行至殿前的天子。   卢植死死地捏紧了掌心,方才让自己从那刹那间只觉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挣脱出来。   但在此刻,他看见的不止有那位衣着冕服、从容貌到气度上都无比陌生的君王,还看到了,在这朝会之地,分列于前的不是曾经贵为三公的老臣,而是一群英姿勃发的武将。   那些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武将,才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带着迫人的煞气。   也就是他们,把卢植、杨彪、皇甫嵩以及黄琬等人都暂时挤到了后面,用一种无比直白的方式告诉着在场众人。   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天子,不是靠着什么人的帮扶、挟持、托举而来到这个位置的,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汉室中兴,是他牢牢地抓紧了对自己来说最有用的兵权利器,指挥着这些各有千秋的将领。   还是他,顺应着民心,顺应着军中的士气,一步步来到了此地!   或许他还不是一位手段足够成熟的帝王,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完全够格,也理当君临天下的帝王。   在这朝会的殿堂上,也再无权臣剑履上殿的威胁,再无宦官士族的相争,只有君王的唯才是举,朝臣的竞争上流!   他温和的目光扫过了全场,可当长安的风中仍有旺盛的血腥味时,没人会怀疑,那是一位庸懦的皇帝正在喜迎一批失而复得的文官。   而分明是一位正当年轻力壮的君王,行将重建朝廷,以安天下。   卢植抿着唇,向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俯首拜倒,朗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   “臣等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刘秉垂眸,眼中有诸多情绪在这一声里一闪而过,却还是一步步地上至正中,坐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了一声遥遥晨钟。   那不仅仅是在提醒着朝会正当时候,也昭示着——   从这一刻起,天下有且仅有一位,真正的皇帝! 第131章 (二更)   一位自河东重新起兵,夺回洛阳,又陆续征讨平定诸州,直到收复关中的,实权帝王!   殿中有人忍不住在想,这是否便该算是后汉的传统,因皇帝上位时大多年幼,于是常要经历一番打压,随后凭借着聪慧出手反击。   只是眼前的这位陛下又大有不同。   他的起家,不管是因主动还是被动的缘故,都确确实实地挣脱了先帝所遗留下来的朝堂。   若是将董卓篡政,另立新君,与王莽新政分作同类,当今陛下的时代,是不是该算是汉室的第三个阶段呢?   当然,这么算,又好像有点太抬举董卓了。   在众位朝臣的满腹思量中,他们听见了刘秉的声音,连忙各自正襟站好。   “朕能定关中,覆灭董贼,仰赖于忠志之士多方奔走,勇猛之将舍生忘死,今日能聚集诸位在此,自当有功即赏。”   “仍在洛阳留守的内政之才,待得回京后自有提携,为各方战场出谋划策的谋臣,也且随后再说,朕今日先说三句话。”   刘秉看向了下方的众人,自觉没有看错,打从那句“有功即赏”的话说出,原本就气势逼人的武将,越发压得那些流落长安的官员喘不过气来。   这对于平衡朝中的文武势力,其实没有多大的好处,但……   不是现在该去制衡的东西。   “凡校尉一级将领,战功各自昭告军中,上提一级,为中郎将。”   换句话说,就是马超、赵云、太史慈、徐晃、高顺,还有……曹操等人,都往上升一级!   刘秉也不知,有着做征西将军梦想的曹操,现在看到自己的征西校尉,变成了征西中郎将,仿佛距离梦想又迈进了一步,会是何种想法。他已继续说了下去:“凡中郎将一级将领,向上擢拔一级。”   吕布挺直了胸膛,就差没向其他人表明,这说的就是他没跑了。   可惜朝堂严肃,不见陛下的脸上有多少笑意:“着吕布为平北将军,镇守边地,不得有失,必令今冬胡虏不得来犯。”   吕布抱拳应道:“臣遵命!”   文和先生说得没错,他真的不应该拘泥于蜀中。听听,这不就是打仗的机会来了吗?若是真有不长眼的羌人匈奴人胆敢把手伸得那么长,他保管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做平北将军的厉害!   刘秉没有停顿,继续问道:“仲达,军中士卒伤亡统计得如何了?”   司马防顺着刘秉的视线,就看到了此刻于人群中极为醒目的司马懿,以及他侧转过来时,眼睛下极为醒目的青黑,竟不知该感慨陛下苛待少年人,还是该为司马懿得此重用而觉庆幸。   但不管怎样,这大概都是司马防从未想过的父子同朝景象。   年轻的朝廷有着极是年轻的官员,虽然彻夜未眠,也依然将话说得有力至极:“都已统计完毕了,各营的损伤与各自的战功,都已在朝会前交予诸位将军复查了。”   “好!伤亡抚恤与战功嘉奖,务必在启程前发放下去。”   这就是第三句话。   司马懿慢了半拍,方应了一声是,有些犹豫地在想,在启程前就发放完毕的话,也就意味着不能从洛阳国库拨款,那钱岂不是得从董卓劫掠各家富户所得中来支取?算起来,这其中可能还有他父亲昔日在洛阳的私产呢。   但他转念又想,士卒跟着陛下打赢了胜仗,其实是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若不让他们消除因往返疲惫积累的怨气,难免祸及百姓。这样说来,用“战利品”来嘉奖,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洛阳负担最小的选择。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没有问题!   “是,臣随后就办。”   “好!”刘秉雷厉风行的三句话后,继续说道:“国家危难之时,小人物身上也见大义。昔日扶持朕度过劫难的黑山军是如此,舍命为陈留王送出血书的貂蝉女官,也是如此。此番无法人人尽在此地,但有一人,朕想现在就问她一句话。”   众朝臣这才惊觉,先前他们被朝廷的武将所慑,又因陛下的出现,生出了种种不一的想法,竟未发觉,在这朝堂之上,竟还有一位小小的宫人站在这里。   在她的脖颈上,还因先前的戍守郿坞,留下了一道伤痕,此刻一有吞咽,也分不清是因含着印信造成的伤势疼一些,还是外伤更疼。可当此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时,这份痛楚,又好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刘秉望着她,说道:“朕在洛阳时,苦于无人能用,向天下招募贤才,说出了一句话,叫做唯才是举,又因官员不足,依照荀卿所建议,上下精简,只留必要之人,本是临时应变的不得已选择,却意外地运转极好。”   小宫女担任过貂蝉女官的职位,名字也与这宫中内侍的职务有些相似。   她抬起了头,向刘秉答道:“任婵愿听陛下教诲。”   “不是教诲,而是选择。”刘秉望着她,目光里并无对她身份的轻视,只有君主对朝臣一视同仁的审视,“朕的兰台令姓蔡名琰,表字昭姬,自接手此职以来整理残卷,默诵书籍,一手令数百上千卷书籍从她笔下重见天日,你是想要像她一样,做个真正的女官,而非宫人的官,还是要领一笔千金的赏赐,归乡安顿?当然,若你选择了前者,这笔赏赐仍有,数目便远没有千金之多了。”   一个宫女能在恰当的时候发觉刘协和卢植的密谋,还能协助他们顺利地执行了这庇护朝臣与书籍的任务,本质上就比那些无能的旧臣,比起死在黎明之前的王允等人,不知道强了多少。那又为何不能如蔡昭姬一般,给她一个机会呢?   任婵面上极力如同往年所做的那样,稳住自己的神情,不可叫人抓住了把柄,心中却已因陛下的话一阵惊悸。她意识到,自己原本的自救之举,竟并不只是助力她逃脱了险境,还让她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她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仅仅是一瞬而已,直到那些闪过的想法,都变成了她开口的一句:“若是选择前者,可以先去太学中就读吗?”   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若是贸然因这份守护汉室的功劳,就成了一位朝廷官员,只会很快因德不配位而被淘汰,但若是能先在太学中学到些什么,总比莽撞地去做要好。   她忐忑地屏住了呼吸,在听到了陛下的答复时如释重负。“可以。”   “不仅她要去,你们也要去。”   他望着下方惊骇的长安群臣,仿佛完全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话,“但不是去那里读书的,而是去那里参加一场为官的考核。”   “董卓之乱,乱起于朝政,既然精简过的朝廷可以运转,又何必墨守成规,非要遵循那三公九卿的旧制呢?”   “具体以何种方式变革改动,待回返洛阳后再议,但有一条底线,朕先说在前头。朕希望,在什么位置上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能力,又做什么样的事情。”   刘秉沉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前尘往事,一应翻篇,诸位也当奋力进取,以图通过考验,重回朝堂。”   这大权在握的君王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在场这批官员的支持,反而是眼前的这些官员,需要想尽办法来证明自己。   而以卢植看来,眼前的情景,不过是这位陛下,勾勒出了一派百废待兴、竞相上进的景象,又用最坚决的态度,决定了这个王朝未来的命运!   ……   “可既是百废待兴,那卢公又为何要告老请辞呢?”   或许是因关中这地方给刘协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在听闻可以从长安先一步回返洛阳的时候,刘协毫不犹豫地就向兄长申请了,也在此刻坐在了回京的马车上,向着卢植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并不觉得卢植是怕了这官员考核、务实办事的挑战,因为卢公在请辞之后又向陛下提出,希望将自己八岁的儿子卢毓送入洛阳的学府中,遵照陛下所指点重建的官学一步步栽培长成。   自己怕困难于是让儿子来?不!卢公才不是这样的人。   刘协也不觉得,卢植这是仍然存有希望让他当皇帝的想法。若非卢公已认了陛下,又怎会在朝堂上,作为老臣的表率,先发出那一句话呢?   “我老了……”   刘协被这一句果断的回复,惊得当即抬头,望向了卢植的脸。   马车在崤函道上颠簸,把那窗棂间透出的日光也摇得一晃一晃,从卢植的脑后照得他那鬓边的白发微微发颤,让人在这一眼里,足以看清,他这句“我老了”,说得并不是一句假话。   董卓作乱的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让许多人身上都发生了惊天的变化,其中就包括了急剧衰老的卢植。   不过,这好像仍不是他告老的理由。   卢植用着只有他和刘协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老了,有些事情就做不成了,也不想计较那么多。但说着不想计较那么多,偶尔午夜梦回,又会在想,我这人自年轻时候就以刚直著称,有些话憋在心里也难受,还不如就此退上一步,给自己留一个体面。再说了,我这告老,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了,这不是还得去幽州任教吗?”   他说着都有点要被气笑了。   听听那位陛下是怎么说的。   说公孙瓒和刘虞经历了之前的短暂分别,又各有经历,应当能比之前易于磨合。但他们两个,一个过刚易折,一个怀柔之下稍显怯懦,需要有一个在旁,于必要时候介入的人。   这个人说出的话,还得能同时被两个人听进去。   怎么办?卢植去吧。   之前公孙瓒还觉得,老师偏爱刘备,给人谋个河东太守的位置只管安排刘备上,现在不必有这种遗憾了,给他一个赡养老师晚年的绝佳待遇!   卢植原本是想拒绝的,但刘秉的一句话将他堵了回来。   幽州局势复杂,一旦公孙瓒和刘虞之间的平衡又一次被打破,遭殃的一定是幽州的百姓,卢公难道忍心,看到家乡之人,为战祸所扰,流离失所吗?   中原会在他的治下一步步祓除病根,随后以洛阳为中心,向外延展,但天下疆土广阔,朝廷的官员又需重新遴选,填入那新的制度里,起码这两年间,未必能把手完全伸到幽州。有些事,还是需留守地方的能臣,多多操心了。   操心啊……   “他还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卢植有些走神地,又接上了一句话。   先前马车途经弘农的时候,卢植因先获知了某些消息,于是开窗向外看去,也果然见到,有一批士卒运送着粮车,先一步抵达了此地。   那是众筹得来,又并未用尽的军粮,被作为一份稳定关中民心的礼物,分发给了此地的百姓,以防他们因陛下来而又走,以为自己遭到了放弃。   但卢植还从刘秉这里,听到了一个令人动容的说法。   他说他来到关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弘农百姓的一支麦穗,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这份用于度过今年冬日的粮食,也是他离开关中前留下的第一份礼物。   这样的一位君主,值得任何人为他赴汤蹈火,为他重建民生,与他齐心兴复天下!   让卢毓前往洛阳,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了陛下他的答案。   “不说我了,”卢植忽然笑了笑,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上的褶皱就舒展开了不少,“说说你吧,陈留王到了洛阳,打算做些什么?”   陛下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顺势给刘协也换个封号,但刘协说,他原本就不该从陈留王成为皇帝,现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正是有始有终,谈不上什么祥与不祥的,也就并未做出改变。   但虽是叫陈留王,刘协可没打算上兖州陈留去,还是准备继续留在他自小所居的洛阳。   只不过,要做什么,还真是个大问题。   “阿兄说,荥阳王在洛阳醉心完善礼制,设计朝服……”   卢植的笑容瞬间僵硬住了。有他这个案例摆着,说实话,他不大相信刘辩是真的如皇帝陛下所说醉心服设。   可眼瞧着面前的刘协对此毫不怀疑,还满心欣喜于刘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卢植又忽然觉得,有些话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了。   卢植打断道:“他是他,你是你,你如今不必做皇帝,承载天下的重负,可以自由行走于天下山川之间,品观十三州风物,你会想要做什么呢?”   刘协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我……我想去学医!”   卢植没有应答,但刘协看到,面前的卢公向他投来了一道赞许而鼓励的目光,让他可以继续说下去。对,没错,他想去学医!   “……我记事起,别人就都告诉我,我母亲是被人毒死的。宫中没有人怜惜她的生死,让她疼了许久,到送命断气,我就在想,如果她会医术的话,是不是还能为自己争来一线生机。”   “我被董卓挟持,从洛阳往长安撤离的路上,看到你们一个个因严寒交迫与赶路辛劳病倒,也总想做点什么改变局面。”   可他年纪小,除了皇帝的名号一无所有,这双稚嫩的手也什么都做不到。   “董卓曾经气恼地说起过,在今年的开春前,河东河内险些爆发一场大疫,但有神医相助,让其平稳地度过了,也正因如此,完全没有影响到阿兄征讨长安,还正是河东的百姓结束了董卓的性命……”   “卢公你看,明明听起来行医治病的人并不能拥有扛鼎之力,也不能勇冠三军,但就是能用这样的方式,带来这么大的改变。”   刘协不仅眼睛亮了起来,原本有些磕绊的声音,也变得流畅而坚定,忽然就找到了未来的方向:“卢公,我想学医!不是说太学内有二位神医开班授课吗?我去那里,学治病救人的办法。”   “治病救人啊……”卢植有些恍惚地又重复了一遍,竟不知这名分上的“两兄弟”一个治世,一个治病,是否也算是一种缘分。   “什么两兄弟?”   卢植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   刘协难得活泼地向着他眨了眨眼:“不是两兄弟!陛下说了,他既将姓名给了荥阳王,又是荥阳王以身犯险,让他脱困,他就已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所以现在,是三兄弟。”   而此刻从长安折返洛阳一行,他是暂时先比大哥早走了一步,却是即将要与二哥相聚重会了!   先一步闻讯赶赴洛阳西亭的刘辩,看到的就是那马车停下的瞬间,一道长高了些的身影直接扑向了他。   相同的受制于人的经历,让这对原本感情就不错的兄弟,更是在彼此握住胳膊的一瞬间,险些潸然泪下。明明好像有很多想说的话,却都被吞咽在了沉默当中。   直到刘辩眼尾的余光忽然看到,在刘协和卢植所乘坐的马车后面紧跟的那辆车上,缓缓走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张清瘦了不少的面容上,依然有着一双沉静而清透的眼睛,在此刻定定地看向了他,忽然就流下了泪来。   刘辩失声惊呼:“唐姬!”   他虽在刘秉带兵出征前,曾经趁着别人没注意到的空当,请求陛下为他留意唐姬的下落,但战争的残酷,又让他对于再次见到唐姬,几乎没有报以太大的希望,没想到,没想到……   他忽然松开了手,飞快地迈开了脚步,奔到了唐姬的面前,手臂却颤抖了一下,未能即刻抬起。“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啦。”刘协对于刘辩这当众“重色轻兄弟”的表现摇头晃脑地感叹了两声,在后方走过来解释道,“阿兄说,他和你这真假皇帝之事连累了太多人,其中就包括唐姬,都说患难见真情,所以不如由她自己来选择,是要做这大汉的皇后,还是要做荥阳王的王妃,她的选择,你看到了?”   汉代可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哪怕是皇家的婚姻也不例外。   所以别人不会觉得,这是唐姬的答复驳斥了天子的脸面,只会赞许陛下果然君子一诺,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不对,此地可不仅有兄弟再会,夫妻团聚,还有……   “叔祖!”   “叔父!”   从第三辆马车上下来的荀爽,直接被两人迎了上来。一个是刚从北方折返回来的荀攸,另一个,便是尊奉陛下的命令留守洛阳的荀彧。   哪怕他自踏上洛阳的土地后,就已有种冥冥之中的直觉,似他这般年迈之人,又经过了这样的磨难,或许已不剩了两个春秋,但眼见面前分属两辈的荀家子侄如此出众,又已在陛下的面前各自担负重任,荀爽又忍不住迎着洛阳的秋风,望着眼前并未因战事发动而遭逢惊变的洛阳土地,发出了一句真心实意的感慨。   “洛阳,正是收获的好时候啊……” 第132章 (正文完结)   多好的时候呐。   战事的开端,因送至洛阳的军粮,被提前在了秋收以前,而战事的结束,又恰在这秋收之时。关中遗毒将除,洛阳正值丰收,好一派让人见之欣慰的景象。   “我曾经都要以为,自己无法回来了。”荀爽一手拄着拐,在荀攸荀彧的陪同下,趁着秋日里已不复热烈的日光,缓缓走在洛阳的郊外。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荀攸道:“当时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我就在想,幸好我让你去河东探查情况,总算没让我拖累了你。”   “叔祖何必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荀攸察觉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荀彧忍着笑意,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但荀攸愣是顶着一张稳重的脸,权当没收到这份调侃,继续答道,“一切都已归于正轨了。”   荀爽哈哈笑道:“这正轨,也太热闹了些。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先从长安回来的时候,剩下的那帮人都在做什么!”   陛下当庭宣布,被劫去长安的官员不是被救出来了就能光复原职,而是还要经过一番考试,引来了议论纷纷。   起初,是有些抗议的声音,但一来不敢发出在明面上,二来也因说出无用,便渐渐彻底销声匿迹。   毕竟,军政大权都在陛下的手中,民心也在陛下这边,还没有权臣外戚干政,没有宦官仗势,他们能说什么?   不过是借着熟人的门路,打听打听究竟要考什么罢了。   司马防和蔡邕原本算不得关系亲厚,但现在可说是有了同一种负担——   他们不仅自己不晓得要如何考,还要被同僚打探情报,于是这会儿哪敢光明正大出行,干脆绕着小道走了,倒是荀爽,借了刘协卢植的顺风车,先一步赶回了洛阳。   荀彧闻言摇头道:“他们这样,并没有用处。按照陛下的计划,朝廷有司,会暂分三省六部,外加一路单独的司法监察,令官员各司其职,彼此协作配合又相互监督。与其去问考什么,不如问问自己最擅长什么。”   “如今也已不是先帝那钱财能买官,还能通过保傅乳母、宦官宠臣走通门路的时候了。看那中山甄氏,为陛下贡献米粮十万余石,换来的也只是减免半价数额的税赋,以及多出两个直接入读太学的名额而已。”   “若是非要说陛下有所偏爱的话,也就是那些河东时一道起兵的元从,可若是跟他们这些人攀关系……”   ……   “没用的。越是草莽出身的人,也越容易知道谁是真心的,使君信不信,这些人若是找上黑山白波打听消息,除了能被骗去当一阵教授习字的老师,大概什么也得不到。”郭嘉懒散地翻阅着从关中送来的战报,向一旁的刘备闲聊一般说道。   刘备温厚地笑了笑:“奉孝是在说洛阳随后的情况,还是在说荆州?”   “哈哈哈哈,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半个字都没提到现在被送来荆州的孔融,也没说到陛下随同孔融一并送来的那枚指南针,就是见到关中官员终于不能继续吃老本,仰仗门荫便官位稳固,大觉有趣罢了。   有趣!   只可惜了,他接下来还有要事去办,无法早日回到洛阳,看看那边的优胜劣汰。   因为随同关中战报而来的,还有两条消息。   长安老臣中,有一位孙坚将军的旧上司,也就是钱塘侯朱儁。位处荆州以南的交州,刺史朱符,就是他的儿子,但这父子二人的为人品性与行事作风几乎天差地别。   陛下有令,着朱儁即刻赶赴交州,押解朱符回京受审,孙策领平南中郎将之职,协助朱儁办成此事。   为免荆南为此再添动乱,郭嘉还得费一番脑筋呢。   好在,头疼的也不止他一个就是了。   另一条消息,是令刚刚升任征西中郎将的曹操出调为扬州牧。   因他身边那病秧子谋士戏志才体弱,便留在关中协助卫觊整顿庶务,另派那许攸和鲁肃随行。   谁让现在关中打下了,暂时也去不了再往西的地方,干脆去东面干点事情吧。   据说陛下原本也考虑过让孙坚去的,但怕他一到扬州,就和那些看不起武夫的扬州士人捋袖子打起来,最后还是定了曹操。那曹操固然也造五色大棒,靠着强硬手段来立典范,但他多疑谨慎,就难中一些花招。   这么一来,大约再过一阵,那位新上任的扬州牧,就会途经荆州,向孙坚打听打听扬州的情况了。   不过,在朱儁与孙策、周瑜南下,曹操与许攸、鲁肃东行之前,朝廷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办在前头。   ……   十一月初,大汉天子刘秉终于自关中摆驾起行,回返洛阳。   天子车队因气候严寒而不得不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于是当重回洛阳时,已是天降落雪,举目素白。   但幸好,一应书籍已早一步从长安运出,此番回京的车驾尽数从简,甚至,若不是有道旁的百姓忽然认出了护持左右的卫队,都险些不知这是天子摆驾回京了。   刘秉也只是在回到了那依然简朴的住所后,让人向洛阳百姓通传了一声陛下折返的消息,便从容不迫地喊上了一批朝臣,围炉取火,顺便商定着一个多月后的一桩事项。   “如今董卓已死,除了边境诸州仍需派遣使者前去通传消息外,洛阳毗邻的各州都已在朝廷掌控之下。这洛阳的宫城代表的是天家颜面,虽不必过多耗费民力,还原至被大火焚烧之前的样子,也起码需有个进出的宫室大殿。等翻过年来,就安排上吧。”   “而既要重修宫室,昭告天下如今仅有一位汉室天子,那也该将年号更新,祭祀天地,以告万民。”   在场众人恍惚觉得,这听上去好像不仅仅是年号的更新,而更像是在汉家天子重新确立了正统之后,以新年改元,祭告天地,再举办一场真正的登基大典。   可偏偏被陛下以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在这围炉闲话中说出,那么以先前那番重建宫室的准则,想来这开年的祭祀也是能省则省。   但谁也无法否认,当元月初一的鼓声震落了檐上积雪,身着厚重冕服的天子一步步登上洛阳圜丘天坛之时,再如何不显张扬的阵仗,都因台下士卒锃亮的眼睛,因随行百姓的齐声呐喊,变成了一把点燃在郊野荒原之上的烈火。   它烧退了冬日的冷意,自圜丘高台之上直指青天,昭告着何为真正的正统,何为——   万象更新!   刘秉望着远处洛阳模糊的轮廓,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承民意,顺人心,当此君主重任,应日省言行,重振汉室。”   “元月初一日,登高台而望,愿汉家治下,边尘永息,五谷丰登,百姓安乐太平。今日与群臣正处一年之开端,一朝之开端,故定年号为建安,请诸君与朕一并,建设安乐净土!”   改元建安!   听到这一番话的百姓与朝臣并不知道,这个年号在另外的一个时空,其实有着截然不同的情形,他们只听到了陛下一句意欲披肝沥胆建设盛世的许诺,而他们何其有幸,正处洛阳天子治下,将要见证这个“开端”。   ……   不知是否是因天子登台改元,昭告天下,又或者是因洛阳的民居又在皇宫重建前,进行了一番修缮加固,身处其中的百姓并不觉有多严寒煎熬。   这个冬日好像结束得尤其之快,只在转眼之间,便已是新一年真正的开春。   洛阳郊野的涓流自化冰后,缓缓流入年末又组建人力修缮的水渠中,一路流向远处的农田。   田间水道里,先知冷暖的禽类,已纵身跳入了水中,全不管后面那个灰头土脸的指挥“大将”,气得那人拔出了腰间的刀放话威胁,叫人打眼一看,就瞧见,他所握持的,赫然是一把宝刀。   一名乘车途经的少年忍不住微微发笑:“兄长,这洛阳可真有意思。都说昔年关内侯买卖良多的时候,在洛阳城里走两步就能遇到一位紫绶金印的贵人,但如今这贵人牧鸭放羊,算不算两步一见呢?”   “孔明。”比起时年十一岁的弟弟,年长七岁的诸葛瑾更显面目老成,也在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先提醒了一句。   “兄长放心,我说话自有分寸。”诸葛亮答道。   这十岁出头的少年有着一双因聪慧灵秀之光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正捕捉着洛阳的一草一木。   他听着车轮向前滚过的声音,见那先前的身影已被马车甩在了后面,继续说道:“何况,你我自徐州起行前,不是已听到朝廷向徐州刺史陶恭祖发出的诏令了吗?春闱选官将至,诸州贤才宜速往之,然洛阳朝廷当吸取前人之教训,务必奉行有话直言、务实求真的准侧,望诸州官署也奉行此道。咱们虽是来太学增长见识、以图学有所成的,也该先以此标准约束自己。”   诸葛瑾噗嗤一笑:“行行行,算你说得有理。那你可知道,方才那人是谁?”   “汝南袁术袁公路。”诸葛亮果断地回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既要为万人记功,也当受万人审视,这一条对谁都受用。”   “也包括你?”   他没有犹豫地就点了头:“若我能为朝廷分忧尽职,也包括我。这也是叔父所教,做人的道理。”   三年前,诸葛亮的父亲诸葛圭在泰山任上病逝,本为刘表手下小吏的诸葛玄当即请辞,先至泰山料理诸葛圭的后事,随后不顾自己本能在洛阳升迁的前途,在徐州留了下来,照管兄长留下的子女。   或许冥冥之中,这份好心自能得到一份好报,诸葛玄这一走,也恰恰避开了洛阳最混乱的那段时日,不必被裹挟至长安走那一遭。   而现在,三年已过,诸葛亮与兄长诸葛瑾赶赴洛阳就学,诸葛玄也受到了冀州牧刘表的邀请前去赴任,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了。   或许,还不仅仅是两全其美而已。   年少的诸葛亮在此之前从未走出过徐州,是头一遭出远门,来到这风云鼎盛的洛阳,但他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会在此地收获良多,贡献良多,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抬眼向着车窗外看去,越发觉得,洛阳真是一个好生神奇的地方。   这里有一队游侠打扮的年轻人结队走过,口中却不是在说仗剑行侠的传奇,而是一首被编入识字读本里的诗经,正念到“好乐无荒,良士休休”这一句。   这里有一群耕作挖渠之余,聚在树下以枝代笔,从最简单的汉字学起的壮丁。   这里有一支正在缓慢前行,调整军容的仪仗队伍,为首的将军正在说什么自己年后要去幽州驻守,协助公孙瓒再痛打乌桓一顿,留下的这些人不许丢了他的脸面。   再向前。   春风浩荡,春服既成。   身着太学生制服的年轻人结伴走过洛水的河桥,为扛着木石的劳工让开了一条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因那些原本高高耸立的宫阙坍圮于烈火中,沿着城郭展开的平房就显得没有先前那么低矮,甚至透着几分可爱。   但还是有些吵闹的声音的。   比如,沿河的民户试图据理力争,不让官差把他们的房屋推倒,但历年来洛河涨水的危害,又让朝廷不得不对此下个狠手,再把人“强行”驱赶到新的住处。   比如洛阳的皇城终于开始重新搭建城墙,此刻正因砖石的搬运与各处人手的走动,一片顶顶咣咣的动静,看起来不像是皇宫,倒像某处集市,就连太学都不得不先在春夏二季搬运到了远处,以防受此噪音的袭扰。   但诸葛亮还是先与诸葛瑾一并来到了太学旧址的前面,认真地观摩了一番被修复的熹平石经,又顺着那宽敞的官道,慢慢走向皇城仍不算巍峨的城墙。   接近南面的这一段已先立了起来,填平了上方用于搭建门楼的地基,当诸葛亮抬眼上望,就见上面除了民夫,还有一身着锦衣长衫的青年与一披着将领轻甲却有些矮瘦的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   那束发青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将目光从城头俯瞰了下来,对着他做出了点头致意的回应。   诸葛亮怔愣了一下,也对着这位“监工”和他颇重排场的“打手”回以问候。   他此刻可没想那么多,因为在这洛阳春日里,前来就学的并不只他一个。   他转回头又向着太学方向看去时,就见那边又停下了一行车马,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先跳下了马车,把人丢在了后面,惹得同行之人疾呼道:“庞士元,你等等!”   “……现在又不是谁跑得快谁先入学!”   “……”   ……   “噗,真是一群有活力的年轻人。”刘秉忍不住笑道。   说实话,他其实没听清楚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隐约听到了一阵笑闹呼喊,见到许多初来乍到的车队中,正有一批崭新的后备之才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些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冬日的冷肃沉闷,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呢。   在远处的天边,也浮动了几只纸鸢,与先前战事未息时的景象截然不同。   确实是颇有活力,颇有活力!俨然一派洛阳的新气象。   一旁的张燕接话道:“陛下这语气,说得倒像是您不算年轻人一样。”   刘秉答道:“我啊……我只能算半个吧。”   当皇帝的人,哪能和寻常的年轻人一样。再说了,别人以为他这皇帝今年年方十九,却不知道他在穿越那年就过了二十岁了。沉稳一点很奇怪吗?   经历了这此间种种,他也已用一种早前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快速成长了起来。   刚被迫伪装皇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那牵绳的纸鸢,被牵绊栓系着不得自由,也被种种情绪裹挟在风中,但现在,当他负手走在这洛阳城头的时候,已不那么想了。   像是有所感应,自远处有一只飞鸟掠空而起。   大地青苗的温度还未从它身体上消退,助力着它乘风而行,追光逐日,抵达更远的地方。   刘秉仰头,望着那一点灰黑色越去越远,直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脸上是张燕有些看不懂的轻快之色。   但总之,陛下说是半个就半个,既然没发表什么额外的唏嘘感慨,那就代表着陛下的心情其实不差。   当然,他的心情就不怎么样了!   天杀的孔融,非要搞出那一桩事情,害得他在青州为了安顿流民,愣是从如何教人搭房子学起,还跟着他们开辟出了一片农田,作为青州黄巾临时集中管理的军屯。   若这是寻常的时候也就算了,这点事情一回生二回熟,说出去还能叫一份大功,但问题是,去年年末,那是多大的事情。   是陛下征讨董卓,收复关中,彻底为自己正名!   作为陛下的元从,第一位真正的下属,他竟然没瞧见陛下誓师出征时的大场面,没亲自往董卓身上补一刀,没见证朝廷兵马进入关中的盛景,还没看到陛下改元建安的祭天敬告。   张燕牙齿都要咬碎了。   别人还当他记仇,是听到了什么皇甫嵩请求被调往凉州,镇守河西四郡得到了批准,于是咬牙切齿,殊不知他早已对这个名字没那么多想法了,只是在遗憾自己的错过而已。   “注意点自己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刘秉瞥了他一眼,调侃道,“你很遗憾吗?现在不是还能看到洛阳皇宫重建,见到改元之后的第一场春闱?”   张燕干咳了两声:“……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刘秉懒得揭穿他的死鸭子嘴硬,只是在又向前走出了几步的时候,忽然说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历史总是会不断创造出新的,后面的总会比前面精彩,何况,你其实拥有一个别人都没能做到的贡献。”   张燕连忙追问:“是什么?”   他已做好了要听陛下单独夸奖他一句的准备,这样说来,他此前缺席的种种,确实没有那么亏。   谁知道他等来等去,都没等到这句夸奖,只见到陛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什么我暂时不说,但是……”   “若你我始终君臣相得,能得善终,那等你寿终正寝之时,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张燕愣了一愣,眼见陛下说完这话就已继续向前走去,连忙追赶了上去。“陛下!不是说好做事说话要直白了吗?怎么……”   怎么一个秘密,还要加这么多限定词呢!   这君臣相得,善始善终,他是不担心的,毕竟陛下如此脾性,绝非安定天下后就会卸磨杀驴的人,可是他不能保证后半句啊!   什么寿终正寝之时……   当过黄巾贼的人对自己的性格还是有点数的,他不安分!就算到了提不动刀走不动路的时候,说不定他也还是不愿意在洛阳老老实实地住下,那还谈什么寿终正寝。   “陛下!为将者当效马伏波,马革裹尸而还呐!”   “好吧好吧,这话不像是我张燕能说出来的,但您现在留这么大一个悬念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到底是您对我缺席大事的安慰,还是对我之前办事失利的惩罚啊?”   “……”   张燕真要吐血了!一想到陛下现在说得轻巧,却要让他被这句话折磨这么多年,他就直想捶地问天。   没人告诉陛下,秘密这种东西是不能预告的吗!   “陛下!到底是什么秘密?”   ……   什么秘密啊……   刘秉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去,权当没听见张燕的追问。   大概就是,一个不太听皇帝命令的黑山贼首领,捡到了一个从后世而来、穿着假扮皇帝衣服的人,认假为真,最终假皇帝也变成了真皇帝的故事。   刘秉希望,这个秘密在说出来的时候,还能添上后面的一句。   这个弄假成真的皇帝,和这个改邪归正的将军,见证了一个真正的盛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