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捡到了落魄太子   作者:抷雨惊春   简介:   绿茶攻X温柔受(……吧)正文已完结!   ***   顾屿深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   天崩的出身,好不容易混的有个人样,查出了绝症,心灰意冷跳崖还没成功,穿越了。穿过来便罢了,想着安逸的活到老,结果没过几年,村子被入侵了,不得不带着捡来的太子殿下流浪天涯,然后逃到哪里都是血雨腥风。   命运好像在跟他开玩笑。要活活不了,要死死不成,稀里糊涂的在大梁滚了几遭,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苍天的一颗棋。   不破不立,顾屿深最后望了望血红的夕阳,转身走进了战场的烈火中。   侥幸存活,以为往事如烟。五年后,却猝不及防的与旧日故友重逢。   “故友?”范令允看着他,想要抱住他却又不敢动作,泪流满面道,“顾大当家,你在中秋夜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亲了,也抱了。我清白早就没了,你现在要翻篇儿?”他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埋在他的肩头,“你要是说一句分手,我今夜就去写话本。”   “……写些什么?”   “写一个姓顾的薄情郎,五年里,抛妻弃子,始乱终弃。”   ***   1.伪穿书,非救赎文。中间有死遁,但靠后且不爽。   2.偏群像,各人有个人要做的事。   3.日更,有的时候为了剧情流畅可能会加更,少更的之后会补。   4.感谢相遇~   标签:强强、HE、穿书、轻松、前世今生 第1章 燕来·误入   “方丈,是今日么。”   男人坐在床上,靠着琐窗。病骨支离,弱不胜衣。   月色清寒,洒照屋中。书案上的琉璃瓶中插着几枝盛放的海棠,春风拂过,瓣瓣飘落。   屋内明灯几点。   屏风外那个被喊作方丈的人叹息一声,“一段孽缘,又是何必。”   男人没有说话。   直到有人推门而入,方丈才施施然行了一礼,从容离去。   明灯照着来人身形,映在屏风一侧。只是过了很久,那人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她静静的看过书案上年年春风的海棠,垂眸轻轻说了一句,“久见,安好否?”   男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惶然回头,怔怔地看向此刻移开屏风径直走向榻边的女子。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问道,泪水不知怎得,忽然潸潸落下。   女子说,“我来送送你。”   “到底是我最后一位亲人。”   男人看着她,在这熟悉的容颜间,窥探到了曾经岁月。   “又哭又笑,你终于疯了。”女子面无表情地说,讥讽地扯了扯嘴角,“透过我,这是看向了谁?”   琐窗月色,倾落人间。窗外是一片春景,月下的梨花蘸水而开。   良久,男人轻声道,“没有看谁。”他转过了头,怅惘的看着无边春色,“想到了一个春日罢了。”   流水断桥,烟火小巷。还有角落里的鸡窝,不远处的鸟笼。炊烟升起的时候,厨房中的人端着新做好的包子,笑着朝他摆摆手。   春日尽矣,缓缓归否?   “人生一世间,皆若风吹尘。”女子说道,“他教我的,叫我放下过往。”   男人心口处的疼痛在此刻尖锐了起来,他勉强笑了笑,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教我的是既非陌上尘,辗转由己身。说人要向死而生,与天相斗。”他闭了闭眼,随后颓然躺了下去。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带着梨花,海棠,桃花等等春意,飘然入室,纷纷扬扬落在榻上一头冷汗的人身上。女子见状,起身要去关窗,却被病痛中的男人一下子握住了手。   “别关。”他在疼痛中颤抖着开口,“求你,别关。”   女子此刻才品出几分不寻常来。她怔怔看着那些飘入室内的花,落地的时候却陡然变成了翩跹飞舞的蝴蝶。将榻上的人席卷,包裹。   “你做了什么。”她伸手企图去抓住那些蝴蝶,谁知道触手就再度化作了破碎的海棠花瓣,零落成尘,“你做了什么?!”   门外的方丈看着从屋中飞出的那些花瓣和蝴蝶,闭目再次叹息了一声。老人仰头望向头顶的月,拂尘一扫,殿内灯光皆灭。   “百岁光阴一梦蝶。”   男人痛的狠了,已经听不到女子在朝她喊着些什么。他混乱间紧紧的握住手中一块儿布满皱纹的玉佩,轻轻呢喃,泪水划过脸颊,落在枕上。   “宫墙萧索,宫苑深深。”   恍然间,他眼前岁月流转,看到了曾经故人站在海棠树下,背后却是荼蘼落尽,繁华尽敛的深秋,他向着他伸手。   “梧桐秋叶,无处能春。”   男人最后伸出来那只手,却没有任故人将他拉到了秋色之中,而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人抱住,拉入春色,随后用头抵住了他的肩颈,让泪水染尽了他的衣襟。   女子怔怔看着室内灯火骤灭,那些翩跹的蝴蝶却陡然发出了耀眼的光。   “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仓促间,女子听到了渺远的空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可惜没有等她来得及反应,乍然汹涌的花瓣和蝴蝶就将她吞噬,埋没在一片光点中。   ————————   “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顾屿深霍然惊醒,睁开了眼。他起身坐起,那隆隆作响的空灵声音震得他脑子发懵。许久才停下了那种针扎一样的疼痛。   缓过来,紧接着传来的就是腰上的刺痛——那是睡了一宿坚硬躺椅导致的。他“啧”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再次郁闷的栽倒在躺椅上的枕头中。   “都是什么事儿啊。”   三日前的黄昏,顾屿深站在悬崖边上。   他父母早亡,自己一个人勤工俭学读上了大学,供养妹妹。顾屿深脑袋好使,读研期间受导师青睐,毕业之后受推荐找到了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工作。本来以为苦尽甘来。可是入职前体检,心血来潮要做一个全套,报告下来时,看着胃癌中期几个字陷入了沉默。   毋庸置疑,他没有钱去支撑起高昂的治疗费用。   但他没有辞掉工作,日夜不休勤勤恳恳的工作了五年,直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顾屿深把攒下的钱存在银行中,把银行卡号和密码写在纸条上放在了桌上妹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随后坐着公交出了城镇,自己步行到达了这个荒无人烟的悬崖边。   他最后一次看了看落日,随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老天爷总是喜欢开玩笑。他让不想活的人活下去的机会,又无情的给求生的人以绝望。   顾屿深很幸运,短短二十多年人生里,两种都体会了一遍。   他这一跳,没能自尽成功,而是跳进了这个叫做大梁的朝代。   等到顾屿深睁开眼,惊奇的发现自己在崖底,手脚俱全毫无伤口,正当他怀疑癌症把自己进化成超人因此发愣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指令,女孩的声音异常焦急,“快,快,别愣神了啊哥哥,有人从水里面飘过来了,救下他!”   刚刚穿越一片茫然的顾屿深下意识地就跟着把人捞了起来。程式化的去感受那人的心跳、脉搏和呼吸,最后说了一句,“啊,这人还没死。”   然后迷茫的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脸,慢慢的说,“我也没死。”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给他下命令的女孩子。   活的,活人。   看到他缓了过来,小姑娘嘴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嘟的开始给他的世界观打筛子,又像砖头块儿,丁零当啷的又强行给他堆了起来。   “我叫顾兰,是你的系统。”   “他叫范令允,是当朝太子。”   顾屿深用寒冷的溪水洗了一把脸,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接收着脑内顾兰灌输进来的世界观。   范令允,而今十七岁。温文尔雅,军功赫赫,政绩斐然,是大梁众望所归的储君。可惜长平关一战,身中一箭,落入护城河中,幸运生还。但是醒来后养好伤听到的第一个京城朔枝传来的消息就是“长平关一战虽然险胜,但主力北斗军尽数被灭,无人生还。”   紧接着就是册立新的储君,北斗军重组易主。他在边陲小镇中等了很久,没有等到长平关一战的完整始末。   大梁内有一支来自国内的冷箭,穿透了所有忠诚将领的胸膛。可是而今却被轻轻揭过,冤死的灵魂执念不散,不得返乡。   “他用了十年多,最后揪住了那个内鬼,然后重新登上了皇帝之位。”顾兰说,“但是查案过程并不顺利,范令允遇到了众多阻碍与困难,最后的真相又惨绝人寰,间接害死了他的心上人,于是他性情大变。”   范令允继位之后,重刑重兵,苍生倒悬。   “然后这本书的世界就崩溃了。”顾兰说,“我们在你那个人间来往寻找了许久,所幸最后看到了你,你是我们选中的人!”   “我要做什么?”顾屿深平静道。   “拉住范令允,拯救世界!”顾兰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事成之后,我们会给你足够的钱,并治愈你的疾病。让你能够和妹妹团聚。”   顾屿深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开口问道“不做任务会怎么样?”   顾兰疑惑道,“你这不都把他救下来了么,已经开始做任务了呀。”   顾屿深笑了笑,他把范令允背在身后,慢慢朝着他逐渐复苏的原主记忆中的家走去,“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情。”   “我救他,是因为我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见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到。你无缘无故把我扔到这个劳什子的穿书世界来,就应该意识到我未必会按部就班的听你的话——凭什么呢。”   顾兰怔了一下,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在她的衡量标准中,选中的这个人应该有无与伦比的家国情怀和善良、机智等等美好品格,综合下来不会拒绝她。按照之前的考察,顾屿深曾投身于祖国的医疗卫生行业,赡养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定期给福利院捐钱,同时聪明果敢,简直是完美的选择。   她试图再挣扎一下,“如果不做任务,你就没有办法回去原世界,这个世界崩溃之后,你也会死的。”   “活着挺好,死了也行。”顾兰听到这干净的少年说出这么一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错愕的看向他,“而且我不信在我之前你们没有选过其他人,看来是没有成功的?这个任务的难度可见一斑。”   “我还是我,我不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顾屿深。范令允也还是范令允,他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我没有权力去干涉也没有义务去拯救他。”   “大梁有他自己的气运,百姓有自己的活法,我问心无愧。你要怪就怪自己运气不怎么好,找上了我这么一个宿主,我本来就是要死的,在哪个世界死都无所谓。”   顾兰紧紧盯着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整个人伤心欲绝的站在夕阳下的小溪旁,欲哭无泪。   顾屿深转头看了看她,叹了口气,“你还能换么?你刚才说的那什么霸道太子黑化成魔只为他的言情——不对,俩男的谈恋爱叫什么小说来着,算了不重要——我也没看过啊。”   顾屿深一天天忙的昏天黑地养家糊口的人,哪来的那么多时间留恋电子产品上的一个虚拟世界。不过当了这么多年打工仔,他也无意为难任何一个底层工作人民。   “你要是能换,麻溜的换了,换快一点,你们总部那边不会盯着这么一个小地方瞅。然后咱俩各自安好。你再找个人来,我回去继续跳我的崖,皆大欢喜。”   “换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顾兰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你就不能按规矩活一活嘛?活一活又不费什么事儿,走走剧情就行。”   顾屿深这具身体不太行,细胳膊细腿的,带着点营养不良的味道。背着范令允一个大高个子有些吃力的无奈转身,“你要是这个世界的顾屿深,过的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来了个人顶缸,之后违背他的心意各种瞎折腾,最后可能和主角快乐happyending,但是那是顾屿深想的么?那是你们想的,你们知道结局所以把我薅过来演绎一出新戏。你就不怕这么一搞,范令允不黑化了,等我退出这具躯壳之后,顾屿深黑化么?”   “有个道理叫随遇而安知道不?”   顾兰不懂,顾兰只觉得自己的工资哐哐掉。   但是木已成舟,没有办法,顾兰只能抽噎着跟着顾屿深往回走。   “往前看啊顾兰。”顾屿深安慰道,“放心好了,我拣回一条命,会好好寿终正寝的。”   --------------------   小剧场:   范令允问过顾屿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什么感觉。   顾屿深作为熟记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的良好青年,把诚信二字揣在心里。诡异的笑了笑,答了一句,“你确定要听么?”   “?”范令允道,“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邪念……”   毕竟他深深的知道顾屿深十分欣赏他这张爹娘给的脸。   “不,这对我们当过医务工作者的人来说是亵渎。”   “我当时实际上很冷静的在想,你是怎么在初春的河水里中箭断臂还能活下来的…真是医学奇迹。” 第2章 燕来·坦白   红,满目的红。   灼热的空气带着一阵阵的血腥气,吹的人睁不开眼。剑已经卷刃,血迹斑驳。整条胳膊都沉得抬不起来。   范令允眼前模糊着,脑子里面却异常清醒。   “我得抬起来。”   他想。   “抬起来,砍下面前人的头颅。”   范令允丢掉了手中卷刃的兵器,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把还算锋利的刀,再一次翻身上马。   “儿郎们!”他高声喊道,身后是紧闭的城门和漫卷的旗帜,夕阳如血,长烟落日。马踏在血海中,一下又一下,溅起通红的水花。   还活着的士兵仰头看向他,看向苍茫的天,心中的念头和马上人一致。   “西北十二部,践踏我们的国土,杀戮我们的百姓,掠夺我们的粮草。”   “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范令允再一次抬起长刀,指向前方的敌军,通红着眼喝道,“兄弟们!此战若是大捷——”   炽热的晚风中,声音沙哑但激昂,所有的士兵都望向马背上的那位浴血的天潢贵胄。   “诸君——名留青史!”   士气高昂,满腔仇恨的北斗军再度举起了刀枪。战鼓振奋,号角声声,背水一战,无人退后。   拂晓的时候,范令允麻木的举起手中刀,砍下一颗狰狞的头颅。   朝霞升起来了,敌军终于收拢了攻势,落荒而逃。   将士们沉默着,起初城中只有一点啜泣,紧接着,啜泣声开始伴随着喜悦的呼喊。劫后余生的百姓望着城外的英雄,终于喊出来了一句。   “大捷!”   范令允听不到,他转头,视线模糊,耳畔隆隆作响。他的副将一脸喜色的跑过来,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看口型,好像是“殿下!我们赢了!!”   四周炸起幸存者的哭泣和呐喊,将士们相互扶携,顾不上身上的伤势,哭笑着看向远方倒伏的战旗。   “殿下,我们赢了!”   “赢了啊!!!”   范令允丢掉手中刀,擦了一把脸。看向写着“北斗”二字的高悬的战旗,嘴角终于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战场的烟云散去,露出湛蓝的苍穹。   他恍惚间看到战旗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光点,然后,那个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了最后,带着破空之声——   范令允陡然惊醒过来。他冷汗出了一身,惊魂未定的摸向自己心口。   没有血迹,他的伤口被包扎好了。   昏迷前的记忆凌乱不堪,但是隐约记着自己是被一支冷箭击中,落入护城河中。春日的护城河刚刚开闸,水势汹涌,顷刻就把他卷走了。   眼下这是,得救了?   谁救得他?   范令允摸了摸腰间,证明身份的玉牌和兵符都不见了。   他神色晦暗的打量着周遭环境。   像是一户农家院,生活不是很富裕。范令允微微拉起窗户,天光大亮,院内桃花灼灼,青竹蔼蔼,可惜没有看到主人是谁。   范令允皱了皱眉,翻身想要下榻。可惜人不是铁打的,身上的伤霎时一齐叫嚣起来,敲锣打鼓的告诉太子殿下好好在榻上装死。好不容易干下来的里衣再次因为这个动作被冷汗湿了个透。   “好好躺着。”一声略带困倦的声音从屏风外响起,一下子就制止了范令允一切动作。他僵在榻上一动不动,然后目光冷肃的看向移开屏风的那个人。   看到的第一眼,范令允心中有些错愕。   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人,也没有生得一幅狡诈多端的面相。那个少年不过和他一般,十七八岁的样子,松松披着外袍,青丝凌乱散在肩头,身形有些纤弱,面容清秀。   顾屿深习惯睡得晚,刚来的时候四处找不到地方睡觉。燕来镇虽然是南方,但是初春的天也不容许他在院子里面胡乱躺一晚。那边是顾兰一个黄花大姑娘,为了避嫌,顾屿深最后还是翻箱倒柜的找到了一张躺椅,拖着进了范令允的屋子,就这么着在这儿睡了三日。   顾兰“你别这样,显得我好像虐待你。你跟我睡我不介意的。”   顾屿深“别介,村里流言害死人。七八岁算不上小了,男女有别。”   “当然你要是晚上怕黑怕打雷,我也不是不可以委屈自己和你一起睡。”   “……”顾兰没怼他,只是沉默半晌,问了一句,“你知道吧,这是个耽美小说。”   “啊,俩男的谈恋爱么。知道啊?我没什么偏见。”   “不是偏见不偏见。范令允是主角诶,他是喜欢男人的!”   顾屿深安静了片刻,然后看向顾兰,“他又不是谁都喜欢。要是两人只是在一间屋子里面睡觉,甚至都不在一张床上睡。这都能喜欢上,那我只能说你这本小说简直是天雷滚滚。”   “霸道总裁‘日’久生情的故事我妹都不看了。”   顾兰无力摆摆手,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最后,顾屿深微微叹道,“行吧,我收拾收拾那个杂物间。等范令允病好之后,让他先去那儿将就睡。这个院子住三个人委实是小了,我攒攒钱努努力,看看来年能不能再扩一点。”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范令允要是愿意自己去找那什么长平关之战的真相,早早的离开燕来镇更好,这样我最近不用这么拼,买房子的事情可以等两年。”   又是这个“不做任务”的论调,顾兰听到更绝望了。   范令允静静看着顾屿深,揣测着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说什么,又暗中扫视了整个屋子,猜测兵符和玉牌被放在了哪个地方。   “你的伤没好透,胳膊是折断了,这个地方医疗条件有些落后,我不保证完全不会留下后遗症。等到我在这边落脚的差不多了,改天还是得带你去医馆看看。”顾屿深说道。   然后他坐了下来,眉眼含笑,看着范令允。   “太子殿下,我叫顾屿深,是把你从山崖下捡回来的人。”   “我知道你心有疑虑,但别急,听我慢慢说。”   猝不及防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榻上的人心中一跳,猛地抬眼看向床边人。   然后在范令允错愕怀疑的眼神中,顾屿深再度站起,冲着外面喊了一句,“顾兰!起了没?把那个热在厨房里的粥端过来,我剩了两碗。”   外面屋子里传来了小姑娘嘀嘀咕咕的不满抱怨声。   “你的主角醒了。”   顾兰霍的一下睁开了眼。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中,由顾兰导演,顾屿深领衔主演,两人声情并茂地给范令允讲述了穿书的始末。对范令允的世界观进行了土匪入村式的扫荡和大象喂蚂蚁一样的灌输,给封建主义时代话本都没看过多少金尊玉贵的太子爷以社会主义国家文化繁荣发展的震撼。   但是顾屿深并没有让顾兰讲述范令允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这是他自己的因果,现在就告诉他,那我们就算打搅了他原本剧情的走向。”   实际上顾屿深自己知道的没有比范令允多多少。只知道范令允被顾屿深所救,然后二人去调查长平关之战的真相,真相痛彻心扉,于是范令允黑化,不知怎得,原主成为了范令允造反登基之后万千死于暴政的百姓中的一员。   顾兰好像真的只是个新生的系统,业务能力不怎么熟练,有些细节她也说不清。顾屿深本来就不想知道,因此也没有为难。   “总而言之,太子殿下。”顾屿深从一旁拿出来了一个小包裹,递给了范令允。范令允神情有些恍惚,麻木的打开,发现是他丢失的玉牌和兵符。   “我救你,纯粹是因为巧合,我上一辈子跳崖之前就是个医疗工作者,救人是我的工作更是我的义务,你不用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恩情,我也没打算按照那劳什子剧情走,什么关怀你爱护你救赎你劝你不要复仇什么的从而保全天下保全自己,我没有资格,对你对原主也不公平。”他把桌上的粥端了过来,原主的家中并不富裕,所谓的粥实际上就是一把粟米熬出来的带点儿粮食味儿的水,“我知道你是太子殿下,你也能看出我就是平民百姓。你来去自由,想在这里就住在这里,每月给我交房租就行;想去调查长平关之战也可以,我不会阻拦。”   “咱俩桥归桥,路归路。燕来镇生活挺好的,我打算在这儿直接活到死,你不用为了我的任务负责,我也不会为了你的未来担心。欧克吗?”   他把粥递了过去,“家中拮据,见笑,只能委屈太子殿下了。”   范令允低头接过,用勺子搅了搅那汤汤水水,很久都没有说话。窗外春风拂过,桃花簌簌飘下,有一瓣顺着微开的窗户划入,落在了他的肩上。   等了很久,很久。等的顾屿深都想要叹一声气,然后转身收拾东西打包跑路,远离这个因为有着太子殿下,必定会血雨腥风的地方的时候,范令允开了口。   声带被火燎过,没有好全,声音还是沙哑的,问道,“欧克是什么意思?是你那里的家乡话吗?”   顾屿深陡然松了口气,笑着回答道,“咱俩能不能达成共识的意思。范令允,干脆点,一句话,行不行。”   范令允再度沉默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然后低眉看着自己的玉牌,在顾屿深震惊的眼神中,咔哒一声,一分为二。   “哎呀哎呀,不同意就不同意嘛,干什么呢,这么好的玉……”顾屿深心疼的看着。   范令允面无表情的塞了一块儿给他,“这两块儿玉是嵌在一起的,我母亲送给我的五岁生辰礼。你收下这一块儿。”   “毁坏皇家天赐之物是杀头的重罪,若是你向他人告知我的身份,那么我拼着被奸细暗中谋害丢了性命的风险也要借着这个由头让你先走一步。”   范令允定定看着顾屿深,他走投无路如今只能出此下策,但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拿捏。他眼神宛如寒潭深渊,带着彻骨的冷意。   顾屿深只觉得像是被狼盯住了一样,平白无故浑身发寒,于是越过范令允伸手关紧了窗。   即使春色满园,如此也入不得陋室。   他收下那半块儿玉牌,低声笑道,“随你,殿下。我只要好好活着。”   心中却想着这小太子还是懂律法的,还讲究一个物证,讲究一个合理的罪名。不会凭空鬼话直接要了他小命。   是个好人啊。   --------------------   多年以后,面对顾屿深,顾兰总会回想起,顾屿深跟她捶胸顿足的保证“日”久不能生情的那个下午。范令允和顾屿深刚认识,彼此都还有些生疏与拘谨……   “……街头话本都知道我俩历经磨难缠绵悱恻,怎么到你口里就这么龌龊?”顾屿深无语道。   范令允倒是很好奇,目光怂恿着顾兰展开说说。   大理寺卿的笏板准时打到了陛下的后背上。 第3章 燕来·乡里   在桃花落尽,燕子落在房檐下的时候,顾屿深撤下了范令允右胳膊上的木板。   “怎么样,难受么?”顾屿深把消毒用的酒放在一旁,担心的问道。   范令允张开手,又攥紧,随后摇了摇头,“感觉没什么大碍,只是刀枪剑肯定用起来不如过去。不过已经很好了。”   他抬头,对着顾屿深露出了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多谢。”   顾屿深猛地松了口气,然后在范令允不解的眼神中,拿出了一张纸。   “能握笔就行,来来来,看看,有没有不理解不同意的,咱俩可以协商。没问题就签字吧。”   范令允沉默的看着那页纸开头写明的“租房合同”。   “一月三百二十纹,我没坑你,真的。我问了燕来镇其他人,都是这个价。”   “咱这地方有窗有景,甚至还有个书架——你可以随便用笔墨,真的很划算啊!”   “我每天做饭,这个就不收你钱了,将来万一我有什么事情需要你也好商量。说真的,范令允,你去外面随便找一家,都找不到我这样合适的房东。”   他越说越有底气,语调逐渐慷慨激昂。   范令允诡异的看着他。   顾屿深搓了搓手,“咱也不想这么搞……但是你知道的,养姑娘花钱,家里实在是拮据,你没发现昨天粥里的米愈发的少了吗?我想过,这个价钱让你住那个杂物堆不太合适,所以我决定你就一直住主屋,我去睡杂物间,行不?”   他一脸期待的看着范令允,笔墨都准备好了,放在一边。   范令允别无他法,只能落款,不好写全名,于是落款只写了个“允”字。   顾屿深喜滋滋的卷起来,放到了一个木匣子里。   然后猝不及防的拿出了第二张纸。   “……”范令允一头黑线,“还有?”   “之前的医药费……你消毒用的酒我买的都是度数最大的,不便宜。还有纱布啊一些草药啊水费啊什么的。”   “你怎么不把煮药用的柴火钱也算到里面?!”范令允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家里揭不开锅了?”   顾兰这个时候举手,眼泪汪汪的点头,“真揭不开了。”   “你养病,总不好天天清汤寡水的。”顾屿深抱歉的笑了笑,“咱们这种人家,能给你两天一顿肉真的是很奢侈了。”   范令允“……”   他无奈的签下了第二封合同。然后冷声问道,“还有么,都拿上来。”   “没了没了。太子殿下好好养病,好好养病。那个——顾兰!”顾屿深点头哈腰的,但是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范令允怀疑的从尾音中听出了真心的愉悦,“午饭已经热好了在厨房,你俩相互照应着点儿,别把自己饿着了。”   原主在镇上一家面馆做会计,这是个很不错的工作,除了去的早没有什么不好。   “顾兰,别一天天的老在外面跑忘了回家的时候。”顾屿深匆匆忙忙的换衣服要去面馆帮工,边披外褂边嘱咐道,“还有你。”他看向靠着门的范令允。   太子殿下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有些茫然的指了指自己。   啊,我嘛?   “一日二食不适合你这个养病的身体。”顾屿深担心的说,“好好跟着顾兰吃三顿——咱家虽然揭不开锅了,但是也别委屈自己,要是再病了花的更多。钱的事情还有我呢。”   说完,顾屿深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走了,仅剩的桃花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剩下范令允和顾兰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受教育程度良好,实际上是个很亲和的人。他沉默了半晌,然后问道那个一门心思扑在糕点上的顾兰。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么?”   “他没过过好日子。”顾兰咬着糖,含糊的说,“最难过的时候还拉扯着一个妹妹,一天能打三份工还没放下学业,说真的,眼下这个院子算是他自己拥有的第一个家。”   “抠是真的抠。”她叹道,“拼也是真的拼。”   太子殿下不说话了。   他生在皇家,即使长大后被扔到了军中历练,也是吃喝不愁的。身边围着的要么是王侯将军要么是阁老名臣,他没有见过顾屿深这样的做派。   另一旁的顾屿深已经步入街市。   他来的早,外面的朝霞都没有落下,刚刚有炊烟升起。街市两旁种着桑柘杨柳,被春意染绿了枝头。到达面馆的时候,只有老板和几个厨子守在后厨,扯面做浇头。老板娘看到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哎哟,小顾,又来这么早啊!”   老板听到声音,也笑着从厨房走了出来,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   这家面馆老板姓陈,家中行五,镇上的人都喊他“陈五”,或者是“陈老板”。陈五人好,也有心眼,祖宗手里传下来的不温不火面馆,在他这一代打响了招牌,面馆从开始的小铺子,到大铺面,再到如今的“兴庆面馆”。   照原主的记忆,这老板人是真好,也是真幸运。面馆最冷淡的一年遇到了朝中的贵人,贵人成功后一封信包着封赏送回燕来镇。后来当今皇后食物中毒,全国掀起了一股严查食品安全的风,燕来镇消息来得晚,等到使者猝不及防而来,零零落落只有几家躲过了罚款——兴庆面馆正是其中之一。   然后兴庆面馆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做到如今的规模。   陈五也确实是会做生意,他不贪小便宜,为人也豪爽,细节处处都能顾到。   三十来岁才如愿求娶到了心上人,婚后儿女双全。大姑娘如今十四,如花似玉落落大方;二公子大顾兰几年,在书院据说榜上有名。   顾屿深喜欢这样的上司。虽然出门在外打工身不由己,但是遇到一个讲道理的甲方还是能够稍微使心情愉悦一些的。   兴庆面馆也做早点的生意,由于太早,有家室的没人愿意去做,于是原主就包揽了下来。陈五听他答应之后兴高采烈,每天早上怕他吃不上早饭专门给他留一碗清汤面。   顾屿深把外褂脱下,晾在搭绳上,上面沾满了晨露,沉甸甸的。吃完了面,顾屿深就算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磨豆浆,和面,蒸包子,包馄饨,顾屿深带着几个厨师干的井井有条。等到路上行人多起来的时候,另外几个伙计才过来,把做好的早点一批一批端在外面叫卖。顾屿深拿毛巾擦擦汗,陈五凑过来,沏了壶茶。   “听说你前段时间买酒买布。咋,你妹妹伤着啦?怎么不去找大夫。”陈五边嗑瓜子儿边唠嗑,“这姑娘家的,伤口可得好好看着。”   “唉,不是顾兰,那孩子皮实。”顾屿深笑了笑,“是我有个远方的弟弟,家里没人了前来找我,咱这地方偏,他走山路,不小心给摔着了。我看伤的不重,就自己处理。”   陈五笑着说,“你还有个弟弟?长得像你不。这一家子人,你是个模样好的,兰兰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你这弟弟要是长得像你,咱这燕来镇的姑娘们又得发一阵愁。”   顾屿深端茶的手顿了顿。   该说不说,范令允长得实在是好看。不仅好看,而且气质出尘。   那种皇家出身养出来的矜贵,又杂着边疆的风骨。范令允这张脸简直是大自然的完美造物。   “他……”顾屿深斟酌着用词,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长不成他那样,他娘据说当年是当地第一美人。”   “不过他这人,事儿多的很。在我家养伤这几天我被烦的不行。”   “这样。”陈五显然有些失望。   顾屿深汗颜,陈五家里有个待嫁的姑娘,这么多年老是留心着镇上的适龄青年。   “天,皇家不是个好去处。”他想。“赶紧歇了吧。”   唠嗑没有唠多久,等到早点卖完,就是顾屿深再次忙碌起来的时候。   第一天上班,算账记账这件事情对于顾屿深来说算不上难。   难点在于顾屿深是个文盲。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现代人,从上向下从右向左读实在是有些别扭,那些字零零碎碎拼起来倒也不是不认识,但是顾屿深不敢轻易落笔,他不知道那些字该怎么写,只能一点一点往前翻着,照葫芦画瓢,效率十分低下,等到面馆关门也没有搞完。   顾屿深之前请过风寒的假,陈五以为是病还没好透,宽容的允许了顾屿深把账本带回去继续核对的请求。   他把账本揣在怀里,从东街买了顾兰最喜欢的桃花酥,自己先拿了一块儿,边啃着边想,这怎么整。   哪来的时间让他去认字啊,他连怎么写毛笔字都不知道,难道要一晚上之内找到一个先生么?   晚风吹过,身旁逐渐亮起了灯火。顾屿深举着自己那盏小油灯,顺着小路走过树林,到了自己的小院子中。隔壁家的孩子正在夜读,隔墙都能听到之乎者也。   推开门,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缩在院子一角。   顾屿深前些天往桃树下打了两个秋千,如今范令允正坐在秋千上,就着月色给顾兰做的风筝描画题字。顾兰在另一边的秋千上,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响,偏头向着风尘仆仆的顾屿深笑道,“回来啦?”   然后一眼就瞧到了顾屿深手中的糕,匆匆从秋千上跳下来就扑向这边。   顾屿深故意抬高手,不让她够到,笑眯眯的说,“喊一声哥哥,就让你吃。”   顾兰是个没骨气的,立马就掐着嗓子“屿深哥哥~”   顾屿深只觉自作自受,被恶心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兰拿到了糕,撒着欢就往自己屋子跑。   顾屿深在后面皱眉,“喂,吃独食啊?三个人一起吃的。”   范令允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个没写完的风筝。   太子殿下的字师从大家,顾屿深这种不懂得欣赏的洒一眼都知道写得好。他拿着那个风筝,计上心头,惊喜的看着对面的人。   范令允被他瞧的莫名其妙,“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教我写字吧,就今天晚上。”顾屿深道,“我给你免三月租金。”   --------------------   小剧场:   范令允后来找顾兰打听过顾屿深那个地方外面补课班的费用,听完换算之后觉得自己亏了笔大的。   顾屿深:“双减听说过么?哪来的补课班,顾兰诓你的。”   范令允深以为然。   顾兰“……不信我又问我,太子殿下,你的为君之道是这样的?” 第4章 燕来·打工   在顾屿深眼里,范令允是个很好的老师。   不压力,不逼迫,良好的教养让他说话春风化雨,不断地给学生以鼓励——即使他的学生是他的房东。这种心怀,顾屿深拿着笔边临字帖边想到,恐怖如斯。   他应该会是个很不错的皇帝。   毕竟心思沉静如顾屿深,上班的时候心里也是骂娘的。   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仇怨,能使这样一个温良的人被逼着黑化成昏庸无道的暴君?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娘。自打他上了范令允的书法识字速成班反响不错之后,顾屿深就觉得不能再放着顾兰野蛮生长了。于是他求着范令允写了几张字帖,兄妹俩挤在一张桌子上一起练。   可惜顾屿深有个上进的心,顾兰却不想跟着他卷。一看书就是哈欠连着神游,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吃糕,总之是不能坐下来安分的写字。   此刻亦然,顾兰早就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了。   顾屿深无奈,把人抱回了屋子中。盖好被子。   等到杨花落尽,春日走到尾声的时候。范令允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顾屿深的字写的也差不多了。燕来镇的日子走上了正轨。   顾屿深在外奔波忙碌,顾兰天天跟个假小子一样在街上乱跑,范令允倒是不折腾,窝在屋子里面翻那寥寥几本书看。整个院子中,钱是顾屿深赚的,饭是顾屿深做的,衣服是顾屿深洗的,俩人最受累的时刻就是每天顾屿深下班回到家,要站起身来问候一句,“回来啦!”   顾屿深七日一休沐,范令允和顾兰愈发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他家这个当家作主的对他们两个基本上吃白饭的不满。   看不下去了,顾屿深想范令允闲着也是闲着,放着顾兰天天在外面跑不像话,于是以一半房租作为约定,让范令允白天教顾兰背背书,写写字。   但他不知道,他认为范令允是个好老师,是因为他自己听课的时候全神贯注,所以范令允照本宣科的讲,顾屿深也能茁壮成长。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家顾兰是个静不下来的,范令允把书念过去,留在小姑娘脑海中的只有“今天中午顾屿深留了什么糕点”。   于是等到顾屿深休沐查课业,顾兰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狡辩“我就是个系统,为啥我也要学习啊!我不要学习。”   顾屿深冷眼看着她。   范令允本来隔岸观火,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颤,他原本坐在顾屿深身后,在烛火下看书。顾兰的厥词一出来,他的书看不下去了,扣在脸上。范令允在灯火下,微微侧目看向顾屿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身份尊贵如范令允,也害怕殃及池鱼。   察言观色的太子殿下立马开口,转移话题,“可能是我教的不行。顾兰如今七岁,上不了启蒙的学堂了,不如再长长,到时候让正经的夫子教。”   范令允这边努力的找补,顾屿深本来听着觉得有点儿道理,余光就看着顾兰悄没声的伸手又去够桌子上的糕点,于是再度气得想笑。   “顾兰,我白天少你吃喝了?”   “真的少。”顾兰小声说,“我七岁,我长身体;他十七,在你那个地方叫青春期。”   顾屿深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范令允如今才十七。他怔怔的回头看向范令允。   轻柔月色之下,树影映窗。灯影葳蕤,太子殿下温和一笑。   范令允把书放下,无辜抬手,“本来打算今晚跟你说呢,正好你明天休沐,不如陪我去外面找找有没有地方招人?”   “我不是还要交房租么,如今伤好了大半,总不能一直在院子里。”   顾屿深没有一点儿意见,为了以示尊重,他连续七日请了下午的假。   “至于么?”顾兰感慨,“半天的工资啊!”   “他找个好工作,不是更重要么?以后房租就是咱俩主要的经济来源。”顾屿深边做饭边说。   “这么颓废啊,不买房了?”   顾屿深把新做出的糕拿出一块儿给顾兰,然后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少吃几块儿糕,我说不定能更快的买房。可你能少吃吗?”   顾兰嘿嘿笑。   一早,范令允就跟着顾屿深出门了。   走之前俩人分别给顾兰留了纸条,一个让她记着吃饭,一个在威胁之下写出来了记着读书的语句。   “我之前帮你留意过。”顾屿深长得没有顾屿深高,但是范令允跟在他身后,却觉得自己是那被养在深闺足不出户三个月的大小姐,气势上矮了人一头。于是眼神有些莫名的看着领路的那个人。顾屿深浑然未觉,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记着他留意过的招工的地方。   “你……你好像很注重我打工这个事儿?”范令允看着顾屿深拿着那张纸,一个个的给他介绍,哭笑不得的说。   “那必须注重。”顾屿深深以为然,“首先,你是太子,这穷乡僻壤虽然应该没有见过你老尊容的,但我还是得考虑他们家中有没有离京城北疆近的地方的亲戚;再然后,我等你说要干活儿很久了——说真的,养孩子是真的费钱。”   顾兰对各种各样的糕点糖果情有独钟,她一天吃的糕点钱积累下来真的不是一个小数字。   范令允无言以对。有的时候他觉得他见这人第一面时候的警惕简直可笑,顾屿深根本没想过往外面走,他一心钻在钱眼里面,要买房,给自己赚聘礼,给顾兰赚嫁妆,走的就是安生过日子的路。   他们的院子离喧嚣街市有一段距离,要穿过密密的树林。春日将尽,夏日的苗头已经露了出来。桑柘杨柳,桃李杏桂,隐天蔽日的,撑起来了一片幽幽阴影。   范令允跟着走在林间小径上,想起来了春日中的胜景。这里比不得御花园牡丹玉兰,满庭芳华,但是春风中花朵纷飞,有一种别样的野趣。   燕来镇是个很好的地方。   顾屿深自己巴巴说了半天,说的口干舌燥,才意识到他忘记问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会干什么呀?”   “都会一点。”太子殿下谦虚的说。   作为当今登基那一日就敲定的国家继承人,范令允很早就住进了东宫。君子六艺自是不必说,此外一些医药、天文方面的内容也不遑多让。   “真的?”顾屿深怀疑的看着他。   多年以后,范令允每次回想起这个清晨,都会尴尬的找不到地缝,觉得自己的脸生疼。然后一下子捂住面前人的嘴,看着顾屿深弯起的眉眼偷偷从耳后红到脸上。   燕来镇作为一个边陲小镇,算不上繁华,招工的比不得京城那些,都是些很平常的工作。   浆洗,染布,做饭,刷碗,叫卖,算账。   范令允“……”   再一次划掉一个地方之后,顾屿深挑眉看了看面前沉默的太子殿下,嘴角勾起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什么都会?”   范令允不说话,他小口吃着碗里的馄饨。   “燕来镇不是京城。”顾屿深叹了口气,“范令允,寻常人家的工作不会像京城那样,看画鉴赏啊之类的。我们这种老百姓,都是过着这种一天一百来文的生活。”   太子殿下低声说,“我会学的,学的很快。”   “那敢情好,往后院子里的家务你分一半。”顾屿深拍了拍手,豪横的让小二给范令允加了个素包子。   范令允“有没有什么写写字的工作?燕来镇总要有写信卖书的地方吧。”   顾屿深抬眼,诡异的笑了笑,“有两个,有一个特别适合发挥你的专长,弹琴读书写字看画,工钱还多。”   青天白日的大街上,范令允生生被顾屿深这一笑笑出了一身冷汗,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所有不好的预感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吃完饭,顾屿深就带着范令允直奔燕来镇镇中心。燕来镇的府衙也在那个地方。范令允以为是要在府衙找个工作,说了一句,“不太好,官邸来来往往,难免有缘铿一面的。”   顾屿深“想什么呢,官府的工作是你我能找的么?这种都是要走关系的。”   范令允听闻,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泛滥。   在看到顾屿深停在挂着“飞香苑”三个行体字牌匾的红楼前时,范令允整个人都不好了。   门口和燕来镇风格迥然不同。   穿着华丽的姑娘,楼上暧昧的红纱绡帐,隐约可闻的丝竹曲乐。来往进出的无不穿着华丽,他们两个站在这里格格不入。有个姑娘看着范令允和顾屿深两张脸,娇笑着凑过来问今夜要寻哪位良人。香风和软语靠近的瞬间,范令允整个人红的像刚煮熟的虾,一把握住了姑娘要搭过来的手。   顾屿深倒是神色正常,他刚刚问门口的小厮,“月娘在么?”还没等到小厮回答,就被范令允像风一样的强行揽着,拖拽着走向一旁的深巷中。   “……我、我还没娶亲!”范令允低头看着顾屿深,第一次语无伦次的说,“你、我,今年十七,我不想,所以母后没找人。不能进这种地方。”   “这不正经!”   “啧。”顾屿深皱了皱眉,“赚钱的事儿,怎么能叫不正经呢。”   “你知道不,范令允。你这张脸进去绝对挨不了欺负。”   范令允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震惊的看向顾屿深。   “又不是让你卖身——我怎么敢。就是做个教琴棋书画的先生,然后对着歌楼流进来的字画啊什么的把把关。一天能挣四百纹快五百纹!而且工作自由,只有半天,你想上午去就上午去,想下午去就下午去。”顾屿深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我知道你没娶亲,娶亲了就不会让你来了啊。又不是什么逼良为娼的恶霸,我不毁一桩婚的。咱行得正站得直,怕什么风言风语。”   “前几日顾兰怕黑想让你陪着睡,你说传出去不好听拒绝了她。”范令允冷笑道。   顾屿深叹了口气,“不愿去就不去么,换一家。还有一家书肆找人,不过就是赚的少。”   他一脸沧桑,捂着心口做痛心状“在下真的为你考虑良多啊太子殿下。这种场所人多口杂,燕来镇远离京城,飞香苑算是最好得到外界消息的地方。”   顾屿深偷偷瞄了眼范令允,“真的不考虑考虑?”   范令允陷入了沉默,顾屿深心中知晓他这是说道点子上了。   “贞洁名声,也就在这儿瞎传传,还能流到京都不成?何况咱长着这么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范令允,说真的,考虑考虑吧。这儿的老鸨叫月娘,和我有些交情,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   临近黄昏的时候,两人才一起回了小院子。   落日融金,整个树林都镀上了一层金黄。顾兰坐在房顶上叼着草叶,看到远方人来了精神一振,溜下去装模做样的拿起了书。   今天的糕点是范令允买的。   顾兰向人扑过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摸顾屿深的手摸了个空,转头看见主角一脸黑线,手上提溜着时兴的清凉糕。   “这是,找到了?”顾兰眨巴眨巴眼,看看范令允,又看看顾屿深。   前者抿唇不语,后者神采飞扬。   “对,找到了。”顾屿深笑道,“今天的糕就是你令允哥哥拿自己第一日的工钱给你买的。”   说完心中啧了一声,艳羡的想着,还是日结。   范令允听着,觉得这话好难听。   感觉自己像是那种母后的话本中写到的,家里丈夫拼尽全力也无法供养整个家庭,于是妻子委身风月,拿自己的卖身钱贴补家用。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的范令允打了个寒战,然后甩了甩头赶紧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太可怕了。   --------------------   小剧场:   顾屿深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份工作经历给太子殿下带来了什么。   人后的范令允喜欢原地大小演,今日演受气小媳妇,明日演风情万种的花魁娘子。他乐在其中,顾屿深有点儿吃不消。   夜里休息问了一嘴,“从哪儿学的这么多?”浑话。   范令允给他卸去官袍,笑了笑,“学会自我反省啊大理寺卿。”   顾屿深这时才猛然想到,范令允是个被自己哄骗着混过风月场所的“练家子”。 第5章 燕来·倥偬   长平关之战大捷的消息,在朔枝满城杨花的时候,随着白衣静行的军队入了京城。   北斗军悉数被灭,太子受奸人谋害落入河中九死一生,二皇子范令章带着军队驰援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城百姓站在残破的城门上,一声声喊着那些英雄的亡魂。   范令章几乎是滚下了马背,跪倒在血海之中。   他茫然的问身边的副将,“太子殿下呢?”   副将抿唇,神情悲痛,说不出话来。   范令章的泪水倏地落下。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此行之前,有人还笑着同他说,等他回京,春猎捕一只白狐狸,给他做一件大氅。   “你食言,你不义。”范令章麻木的想,他用手覆面,泪水止不住的从指缝中流出,砸在地上,“范令允,你混帐。”   满城缟素,举国哀痛。   春日将尽的时候,辰熙帝原本沉疴未愈,大典过后,心力交瘁哀毁过度,当夜回宫路上直直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昏了过去。   范令章临危受命摄政朝廷,皇后沈云想垂帘听政。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了五月。   辰熙帝范元游身体稍微好了一些,由皇后陪着再度回到朝堂,只下了两道指令。   “西北边疆不可一日无军,着定远侯入西北,重整北斗军。”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朕已无力朝廷,着二皇子范令章为太子,摄政朝廷。”   敕令一下,满朝寂静,都陷在了震惊之中。   等到众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沸反盈天,一一举着笏板有事要奏。   可惜范元游支撑不住,早早退了。   当晚范令章来跪沈云想,请她让父皇收回成命。   “北斗军一案未结,儿臣也从未管过政事,难当此大任。”   沈云想当时正在御花园里面荡秋千,闻言嗤笑,“你哥也没当过太子,不也这么多年过来了?都是命,认命吧宝贝儿。”   范令章依然苦着脸,“母后就不能暂管朝廷?”   “烦,不管,之前又不是没管过。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推给自己儿子?!   沈云想伸了个懒腰,要赶客,“去东宫看看吧,老二。”   她微微笑道,“看看你的命。”   朔枝的春日,实际上是很漂亮的。   御花园的建造,沈云想和范元游各出力一半,范元游偏爱牡丹玉兰,沈云想觉得俗,在另一边让人种满了紫藤桃李。   回到凤栖阁的时候,她的发尾衣衫之间落满了繁花。可惜春风一吹,在廊前被吹散了。沈云想推开门,屋内是清苦的药香。范元游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微微偏头,看向来人。   “病秧子,离我的梳妆台远一点,你粗手粗脚的别碰坏了,很贵的。”   范元游从善如流,笑着站起揽住她,让她坐到了铜镜前,然后为沈云想一一卸掉发上的钗环。   “你是不是瘦了?”他凑过去,就着铜镜看。   沈云想顿了一下,低眉轻声,“到底是亲生骨肉,养了这些年,怎么都会想的。”   “他入你梦了么?”   窗外春风忽起,穿过回廊,风铃叮咚响,屋中的纸页书画随风翻动。   帝后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十月,范元游身体彻底支撑不住了,让位太子。   十二月,在范令允身死九月之后,范令章登基,年号景瑞。   …………   燕来镇的冬日没有雪。   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到镇子中的时候,范令允正在屏风后,教那些姑娘们弹琴。来往的宾客从屋外走过,私语着国家大事。   听到北斗军换将重组,新帝登基之后,一阵乱音,范令允怔怔的看向古琴的断弦。   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小倌大着胆子来屏风后相问,就看到了断弦扫过范令允指尖,淅淅沥沥落下的鲜血。   “先生,您的手指割破了?!”   “唔,没事。”范令允本能答着。然后霍的站起,在一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走出了屋子。   月娘抽着烟,瞧着稀奇,笑问“诶,弟弟,怎么了这是?被谁轻薄了?”   范令允恍若未闻,只说了一句,“抱歉,身体欠佳,今日工钱不必算了。”   然后一阵风一样的就跑了出去。   月娘被风刮得莫名其妙。等到人跑远了才问道身边的姑娘,“咋了,你们动手动脚了?”   “哪儿敢啊,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一张冷面,别人说话都不愿理的。”姑娘们抱怨道。   “那真是奇了。”月娘吐了口烟,余光看到了范令允放在搭绳上的外袍,然后一愣。   “天老爷的。”她心想,“别是没穿外袍就出去了吧,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的。”   范令允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只是跑,在燕来镇街市来往人流中疯狂的跑。有被撞到的人破口骂一句“赶着上坟啊!”,范令允依然本能似的说“对不起,抱歉。”   一直跑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他终于停了下来,扶着树喘气,胸膛喉咙中是一阵阵翻涌的血气。老梅花树随着寒风微微摇晃,花朵簌簌落了下来。   范令允的目光茫然,他看着那一片梅花落下,落下的瞬间,突然土地翻动,以那朵梅花为中心,向着四周皲裂开来,露出炽热的岩浆和刺目的血色,像一张血盆大口。   口中伸出了一双双染满鲜血的手,拽住了他的袍角。范令允喘着气往下看去,是一张张血污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他们哭泣着,嘶笑着,呐喊着,狂吼着,狰狞的妄图攀住他从地狱爬上人间,攀爬不成,就要把他拉下深渊。   朔枝的东郊,有一处寺院,叫做若水寺。方丈同他的母亲有些交情,于是每年新春都会让两位皇子入寺祈福,他的父皇母后却从未踏入。   他问方丈,为何父母不入佛门。   方丈拉着他走到了一间有着千盏长明灯的大殿。   “他们害怕面对这些枉死的魂灵。”   “这万千魂灵,皆因我父皇母后而死么?”   “非也。”方丈说,“他们为江山而死。”   “江山一日不清平,那么魂灵执念难消。不入轮回的魂灵会困在地狱中,守望着生者终有一日,送尔归乡。”   范令允知道他们的仇怨,知道他们的执念。   那些魂灵一声声的喊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长平关之战分明大捷,我等为何身死。”   “太子殿下,谁是内鬼,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凭什么你活着!”   “新皇登基啦哈哈哈,北斗军易主啦,太子殿下,朝堂要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你发声啊——”   “说话啊——说话啊——说……”   范令允抱着头捂着耳朵,但是那些话语依然源源不断。   他大喝一声,再次疯狂的跑了起来。踏在岩浆和鲜血上,被万千枉死的魂灵压着,一步步重重的往前奔跑。直到再也迈不动步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摔倒的地方是一处酒馆,店小二看着这人披散着发,只穿着一身单衣还已经凌乱至极,原本以为是什么疯子,结果范令允转头看向他,露出那张脸,店小二才颤颤巍巍的问,“这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范令允过了很久,才抿了抿唇,开口问道,“有,有茶么?”   然后很快的否定了自己,再次问,“不,有酒么?”   ………………   顾兰和顾屿深在院子里,左等右等等不来人。   “说好今天吃火锅的。”顾兰第无数次的往下面填了把柴,“怎么人还没来?”   顾屿深忙了一天,饥肠辘辘,“要不咱们先吃?”   顾兰看向他,愈加疑惑,“他下班比你早多了啊,为啥现在还没回来。”   顾屿深端着豆腐蠢蠢欲动的想要往锅里面放,“可能有事儿加班,他又不是没钱。”   “在青楼加夜班啊。”顾兰问。   此言一出,两人相视,都沉默了。   顾屿深泄气的把豆腐放下,拎起了外袍,点好了灯。   “我去找找。”   兜兜转转了一圈,没找到。飞香苑流光溢彩,月娘披着轻纱咬着烟在外面迎客,顾屿深问过去,两人都很震惊。   “他今天下午早退了?!”顾屿深惊讶。   “他没回家么?!”月娘的拿烟的手顿住了,“这冷天儿,他没穿外袍在外面跑了这么多时辰?!”   然后顾屿深一脸凌乱的拿着范令允的外袍离开了飞香苑。   油灯都快燃尽的时候,他才在酒馆中找到太子殿下。   店小二小声说,“这位客官午后没多久就来了,一直坐到这乱黑。我也不敢去问……”   顾屿深淡淡道,“嗯。”   “那酒钱……”   顾屿深把钱袋子递了出去,递出去的时候心在滴血。   上了楼,绕了许久才看到范令允。   他一个人在屋子中,靠着窗对着月亮独酌,脚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一片凌乱。   这气味不好闻,顾屿深皱了皱眉,看向窗边那个衣衫不整的人。范令允眼眶通红,听到动静转头来看,月色下玉一样的人,此刻也像玉一样脆弱。   顾屿深走过一地酒水瓦罐,把外袍给他罩在身上,正想要把他背起来的时候,范令允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他带在了怀里,油灯掉在地上。   顾屿深心下一惊,卧槽那可是油灯,别和酒混一块儿炸了。   慌忙转身用手想要抵住他,却发现自己的力气终究比不过这个习武的人。只能徒劳的喝一句,“范令允!清醒些!”   可是刚喝出没多久,拼命挣扎的他突然顿住。   十七岁的少年闭着眼,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顾屿深没听清,慌忙间问了一句,“什么?”   范令允重复了一次,“对不起。”   他的泪水忽然流了下来,断线珠子一样,停不下来。   范令允抱着顾屿深,抱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泪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顾屿深也不挣扎了,静静的看着这个人发疯一样的一句又一句的重复,“对不起。”   一直等到很晚,范令允才松开了手,整个人带着酒醉的后的热气,被顾屿深背了起来。   油灯落在地上,所幸没有着火,可惜灯芯进水,着不了了。   命真苦啊,顾屿深背着醉汉摇摇晃晃摸着黑边走边想,饭没吃上,觉睡不了,钱还没了,油灯也坏了,大冬天的走夜路。   树林中的落叶落了大半,月光映了下来,满天星斗熠熠生辉,照亮了前程。   范令允迷茫间伸手想要去拢起那片月,嘴里喃喃道,“昨日星辰昨日风……”   顾屿深没好气的艰难转身,一把给人按了下去,拉起了披风挡住了后面那人的眼。   “今夜没星辰,也没风。”   “范令允,收收神通,睡一觉吧。”   --------------------   小剧场:   范令允病好后,第一件面对的是顾屿深的账单。第二件事,就是顾屿深勒令顾兰进行的“消防安全知识”科普。   太子殿下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犯并主动追加了五百纹罚金之后顾屿深才收了神通。   多年以后,顾屿深才知道,这个时候少教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唯物主义……概论?”范令允眯着眼读出来了书面上拗口的字。   “好东西。”顾屿深说,“值得研读。” 第6章 燕来·新岁   范令允当晚就发起了烧,烧的不省人事。   顾屿深有先见之明,怕他醉酒半夜要吐,于是拖着他那张陈旧的躺椅直接睡在了范令允的房间。   果不其然,后半夜的时候,范令允就开始闹病了。太子殿下烧的脸通红,神情痛苦,像是陷到了极大的梦魇之中,紧紧闭着眼。嘴里还嘟囔着一些浑话。   一会儿说“娘,我冷。”一会儿又喊,“爹,我好热,有人在烧我。”   要不然就是颠三倒四的说“对不起,抱歉,别丢下我。”   范令允吐了一遭,顾屿深给他擦拭的时候碰巧听到了这么一句,愣了一下。   “丢下?谁丢下他。谁有胆量丢下他?”   可是没让他反应多久,范令允烧的糊里糊涂地,手劲儿倒不小,再一次抱住了顾屿深,像在酒馆那样,靠在他肩头无声的哭。   一回生二回熟,顾屿深这么多年从穷小子能混的风生水起,全凭自己拥有一颗敢于适应环境的心。当下他十分冷静地伸出了一只手去,端起了一早就热上的醒酒汤。   可惜太子爷不张嘴,稍微喂进去一点儿,不过一会儿就又给吐了。   这样不行。   顾屿深想,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医疗卫生条件差到离谱,醒不过来喂不下去药范令允就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时的范令允陷在梦魇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他白衣赤足走在其中,数万盏长明灯给他照亮了唯一的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狞笑着伸出手的恶灵。范令允眼神空洞,耳边是一句又一句的蛊惑。   “太子殿下,过去啦,长平关之战翻篇儿啦。”   “北斗军没人能活下来。”   “殿下,范令允,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北斗军亲如兄弟,本来就该睡在一起。”   范令允麻木的往前走,一声又一声的“在一起……在一起……”要把他淹没。   这是正确的。   我该死在长平关下。   他想。   于是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迈去,直到走到长明灯尽头,仰头看去,无数英灵笑着向他伸出手。   正当范令允要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耳畔突然杀出了一道别样的声音。   “我去你大爷的翻篇儿,我去你大爷的该死!”   “爷的钱还没还干净呢——你要是死了,我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啊啊啊啊!”   范令允一怔,茫然地看向血色之中突然出现的第二条路,顾屿深的身影出现在那里,骂骂咧咧的要拉着他撤离了悬崖深渊。   可是范令允没有动,他说,“那边是我的手足至亲。”   “我去你的手足至亲!你娘现在住在凤栖阁,和你爹不知道在御花园哪个角落卿卿我我呢,哪个杀千刀的亲戚要让你死?!!”   范令允脑子不清楚,犹豫的停下了脚步,抿唇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触手可及的故友英灵,昔日战场。然后开口,“可是……”   “啪”一声脆响。   范令允感觉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一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被抽了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然后仰头,一脸懵的看向顾屿深。   梦外的顾屿深一边心中胆寒“我不是有意以下犯上的啊啊啊太子殿下。”一边强行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厉声说道。   “朝廷揭过去了,你也要揭过去么?!”   范令允下意识地答,“我没有,我没有!我现在想死不就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如果他现在死了,长平关之战,才是真正的过去了。   顾屿深察觉到范令允梦话中这一下迟钝,看到了希望。   “这里不是长平关。这里是燕来!”   “范令允,醒醒啊!吃药————”   梦中的范令允被一把拽起,踏上了另一条光明的路。   顾屿深看见药喂进去了,终于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第二日一早,顾兰就被差遣着去给顾屿深请假,然后把大夫带到小院里来。顾屿深忙着在厨房里熬粥,换洗衣物,然后定时去看看范令允的情况。   范令允在护城河中那一次伤了根骨,体质弱了些。这一病,就病到了年关。   他退烧之后,再一次足不出户。就跟在顾屿深旁边,话也不多,学学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染布,怎么扫地最快。   他身边不好离人,顾屿深去面馆的时候,顾兰就被勒令守在小院看着范令允。小姑娘是个话痨,闲不下来,就单方面的跟他聊燕来镇的八卦,顾屿深那个世界的科技面貌。   谁也没有提起那个梦魇,和那个惊世骇俗的耳光。   顾屿深心惊胆颤了一阵,发现好人就是好人,太子殿下以无与伦比的心怀包容了他的冒犯之举,当天边择菜边对着顾兰感叹了一番。   临近年关,家家开始张罗。顾屿深也不例外。   顾兰自不必说,顾屿深差点儿吃不上饭的时候都没有短了小姑娘的衣裙头花和零食糕点,专门带着顾兰去了成衣店让她选了一匹最喜欢的布,量了尺寸做了新衣。与此同时,顾屿深还提前量好了自己和范令允的尺寸,范令允不好出门,顾屿深就把布料小样拿回来让范令允挑选。   买爆竹,做年糕,买肉,扯红布……   范令允坐在屋内,看着外面兄妹俩热火朝天的讨论着年糕是要蜜枣的还是红豆的,微微笑了笑,仰头望去,是燕来镇湛蓝的天。   可以抚慰战场的阴霾。   顾屿深看他一天天闲着没事儿干难受。   “……冤枉啊,昨天衣服是我洗的饭是我做的。”范令允狡辩。   “哇,好厉害,需要给你上报朝廷么?”   “朝廷不管……”顾兰插口,被顾屿深弹了下脑袋。   “闲着也是闲着。”顾屿深颇有一家之主的风采,拿出了刚买的红纸,“太子殿下,来贡献点儿墨宝,今年的对联就交给你了。”   等到顾兰溜出去摘梅花做糕点的时候,顾屿深又加了两块儿红纸给他,范令允眯眯眼,“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包顾兰压岁钱用的。”   “为什么两块儿?”   “你也有份。”   范令允愣了愣,看向面前忙忙碌碌的身影。顾屿深把头发扎高,撸起袖子,正在火盆前面拌包饺子的馅料。   “看看你房东人多好。”他嘴里嘟囔着,“识相点儿就赶紧把酒钱药钱给还了。”   太子殿下终于失声笑了,笔下写好的横批还没有干透,在桌子上平铺着,苍劲有力四个大字,“万象更新”。   东风拂过梅花梢,转眼就是新春。   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   顾兰拿着没有燃尽的柴火点着爆竹,然后尖叫着跳进屋子里面,范令允给她捂住耳朵,顾屿深喂了太子殿下新做的梅花糕。   爆竹染尽了,小姑娘穿着新衣又蹦着点燃了第二个,这一次,随着鞭炮声起的,是远方飞香苑方向燃起的烟火。   一朵朵短暂但惊艳的花朵开放在天边,灿烂夺目,璀璨非常。   顾屿深难得喝了点儿酒,和范令允碰了碰杯。   “新春快乐。”他的脸在酒气和灯火下微微发红,但是双目明亮仿佛夜间繁星,“来岁平安。”   范令允静静看着他,顾屿深唇角勾起的那一刻,窗边的烟火恰好绽放,照着少年脸颊上的红晕。   “嗯,”太子殿下低眸,再度与他碰杯,轻声说了一句,“新年吉祥。”   守岁的那一夜,顾兰守不住,没过多久就窝在顾屿深怀里面睡着了。只剩了范令允和顾屿深两个,一个看书一个看账本。   因为无聊,又害怕吵醒顾兰,于是扯了张纸,在上面进行古代版微信交流。   范令允写“你们那边的新年,也是这样的么?”   顾屿深答“大差不差吧,我们还要看春晚——一个分明越来越不好看但不看又浑身难受的东西。你呢?皇宫的新年怎么过?”   范令允写“过两套。父皇母后带着我和弟弟跟大臣们张罗一次晚宴,然后回去之后我们自己再过一次年。”   果然任何时代的形式主义都是如此的重要,天下至尊都逃不过。   顾屿深写“那很辛苦了。”   顾兰突然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两人顿时都不敢大动作了。   过了许久,范令允才写“你把顾兰照顾的很好。”   顾屿深看到这句话沉默了一下,“我在那个世界有个妹妹,从小带到大的。”   “对不起。”范令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没事。”顾屿深笑了笑,“没有人会是永远活在他人庇护下的春燕。她长得很好,长成了我理想中的样子,独立、坚韧。没有我,她会有更精彩的人生。”   “闲暇时有的时候会想一想她,但也没特别难过。我人都来这儿这么久了。”   范令允接过纸条,看向最后那一行话,“总要往前看的。”   窗外的桃树只剩了枝干。但是越过桃树看向远方,树林中梅花正好。   初三的时候,三个人从落了一层梅花的小路上踏过,去看镇子中的庙会。   人群熙熙攘攘,街头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小贩满口的吆喝,间歇掺着几句吉祥话。捏糖人的、捏面人的、耍猴、唱戏、舞龙,络绎不绝。孩子们穿着新衣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欢笑打闹。   燕来镇飞香苑不远处,有一个庙,供奉的是一个顾屿深没听过的神,他估计来往的燕来镇人实际上也不知道这个神干过什么。因为跪在神君像前的人们,有求姻缘的、有求健康的、有求科举中第的、有求麟儿玉女的,杂的很。   庙里面也看不到什么僧侣,只有一颗老梧桐树。燕来镇的人喜欢用红布裹上几个铜板,然后往梧桐树上抛,抛的越高,来年福气越多。如果铜板挂在梧桐枝头,就是神君来送福运到。   顾兰穿着新做的衣裳,披着红披风,带着范令允自己加工而成的蝴蝶头花。顾屿深把她高高举起,跨坐在肩颈。顾兰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裹着红布的铜板,兴奋的哇哇大喊。   “别吱哇乱叫了顾兰。”顾屿深怕声音淹没在人群中,高声喊道,“往上抛!”   “抛得高今天晚上让你多吃一块儿糕!”   顾兰应声,抡圆了胳膊。可惜没坐稳,摇摇晃晃的险些把顾屿深一块儿带倒。   她“哇啊啊啊啊你靠谱点儿站稳啊!!!”   顾屿深“你特么自己不肯把糖葫芦给别人,没个扶的东西,能坐稳就怪了!”   范令允笑着在一旁把顾兰抱了下来。   顾兰还记挂着红布的事情,扒拉着范令允的袖子踮脚看,慌忙地问“扔上去了么?   扔上去了么?”   “扔上去了。”范令允说,“我看到了,最高的那个就是。”   顾兰得了敕令,哇一声又开始乱叫,然后去扒拉顾屿深,“看到了没看到了没!我们福气最高,神君送福来的那个!顾屿深,我要吃糕,多吃两个!”   顾屿深在喧嚣人声中怀疑的扭头看向范令允,就看到范令允也在定定看着他。   “真扔上去了?”   太子殿下面不改色,“真的。”   假的就假的,顾屿深也不在意。“人太多了,等会儿顾兰跑丢了。往前走往前走,我们去看舞狮子!”   顾兰哦吼一声,附和道,“往前走——!”   范令允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上一联联红布。   真的挂上去了么?挂的高么?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要往前走,去看舞狮子。   看完舞狮子,然后回家,吃饭,睡觉。醒来之后,顾屿深继续忙着他的买房大计,范令允要去飞香苑教课,打探消息,给故友知交一个真相。   “往前走——”范令允回过了头,看向前方斗嘴吵闹的二人,背后是要拉着他沉沦深渊的魂灵执念。   往前走。   是新年了,范令允。   万象更新。   --------------------   小剧场:   范令允是大梁国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只是因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精彩绝艳的政治和军事才华,专心如一的情感经历。   而是某一年,民间某个酒楼举办了一个叫做“名厨我当家”的活动,想为自家聘请的诸位大厨打打名气,给酒楼涨涨知名度。   知名度确实涨了,可惜涨的方式非同一般。   当时有一个临场挑战者,直接夺了评委之一的大理寺卿的欢心,摘得魁首,事后颁奖却又找不到人。   后来民间有从宫内传来的消息,说陛下那一日微服京郊若水寺,好像经过了酒楼…… 第7章 燕来·学堂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燕来镇的春日又来了。   顾屿深穿越满一周年的那一日正好休沐。如今小院中的家务基本上对半分,经过一个冬日的训练,太子殿下已经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家务继承人。   范令允在厨房里忙碌,顾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咬着糖块儿,百无聊赖的看着顾屿深对着账簿查自家的存款。   ——太子殿下因病旷工了一个月,延误了三个月的房租,又给顾屿深欠下了酒钱和药费。所以年后范令允返工挣下的所有直接交给了顾屿深抵债。   顾大当家最喜欢点银子的时候,他一笔一笔对过去,发现没有差错。心满意足的收起账本。抬头看见了院中的桃花再次开放,愣了一下。   又是春日。   他穿来这个陌生的朝代,竟然已经一年了。   顾屿深无声看向端着盘子的范令允,想到了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差点儿一念之差把刀捅进这人的心脏一了百了,虽然地狱,但是顾屿深忍不住笑。   范令允系着围裙,把菜端到院中的桌子上,莫名其妙“怎么?”   “哎呀哎呀。”顾屿深拿着筷子,还是笑着,“想小人真是大逆不道。”   太子殿下无言看他。   “收皇家的租子,指使皇家干这干那,骂骂皇家的人。”甚至还给了皇家一巴掌,“到现在,小人的脑袋竟然还在肩上。”   “那真是很可恶了。”顾兰点点头,“应该诛九族。”   范令允和顾屿深听闻此言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看向小姑娘。   这下子变成顾兰莫名其妙。她咽了一口糕,眨了眨眼,“开个玩笑你们当真了?”   “诛九族。”顾家主翘着二郎腿,“顾兰,阎王殿十二卷,你是头名啊。”   烂漫春光下,范令允也忍不住笑了,“不诛九族,那怎么办。”   “要不今天中午你刷碗?”   顾屿深寸步不让,“免谈哈。”   春风拂过桃花岸,吹过杨柳梢,檐下春燕筑新巢。   最后是俩人一块儿刷的碗。   顾兰吃完饭连觉都不睡,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外面的树林里玩了。范令允遥遥看一眼:“哎,她还挺有号召力。”   “号召力。号召一群狐朋狗友么?昨儿隔壁来找我借盐,话里话外暗示我别让顾兰再这么疯跑。顾兰疯跑倒也没有太大所谓,最主要是别再怂恿她家小儿子出去了。”   “说她家小儿子原本冬日里千字文背的好好的,开春孩子们活泼起来,昨日复学先生查功课,愣是背不过了。”   顾屿深冷笑一声,“听得我想笑,改天她儿子不想写字估计也要说顾兰偷了笔。”   范令允长在朔枝皇宫,从小到大听过许多类似的指鹿为马。他把洗好的碗递给顾屿深,让他擦净。想到了些什么,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算账了?与顾兰有关?”   顾屿深抿了抿唇,“虽然隔壁说的都是些废话,但是确实——顾兰今年八岁。你作为太子肯定五六岁就启蒙,就算放到我们那边,这个年纪都要上至少一年学。”   “啊,所以你刚才是在看够不够钱让顾兰上学?”   “唔。”顾屿深顿了一下,“我在想是去学堂还是找人上门。你们这个年代是不是女孩子不能进学堂读书?”   “为什么不能?”范令允答。   这下子换顾屿深惊讶了。他睁大了眼,霍的抬头看向面前人,茫然说了句“啊?”   顾兰那家伙不靠谱,小姑娘一年过去估计都快被惯得忘了自己是个系统。一天到晚睡饱了吃,吃饱了玩,有点儿心眼子却用来对付顾屿深查她功课了。开始还会义愤填膺得骂一骂顾屿深不走剧情,一年过去这茬是提也不提。   她不提,顾屿深自然也不会提。于是“封建主义”重男轻女的刻板印象在他脑海中存在了整整一年。现在才恍然意识到,这特么好像是个架空小说。   “倒也不是一直是这样。”范老师开始了他的小课堂。“父皇继位之后才开始发生改变。”   这是顾屿深第一次听到范令允提起他那个牛逼哄哄的家庭情况。   不像那些宫斗剧,范令允的家,除去“皇家”这个名号,下面是一个很健康很普通的家庭。   范元游只有沈云想这一位皇后,后宫闲置。家中两个孩子,范令允和范令章都是皇后所出。   沈云想皇后的头衔前,没有什么“懿德”、“孝诚”,大梁开国伊始的时候四方边陲未定,范元游无法常在朔枝朝廷。当时,沈云想甚至没有垂帘,她端坐皇帝宝座上,是新朝实际上的掌权人。   而今大梁的一系列经济、政治、文化政策,细化到官员任命和考核,黄册登记和基础建设等等方面,可以说是沈云想一人打下来的坚实基础。   “不过我母妃是个闲散的性格,不喜欢权势,也嫌累。等到我父皇平定四方之后,就不愿意在前朝呆着了。她有随意出宫的权利,这么些年倒是把大梁各个地方游历个遍。”   顾屿深听的目瞪口呆。   范令允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没有我母妃,大梁不会是当今的大梁。也是自我母妃开始,科举开始不限男女,朝中也渐渐有了女子为官——现任刑部尚书就是女子,当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她之下,还有许多女子在各地为官,虽然数目上还比不上男子。但是父皇的意见,有个好开头,总有一天会达到真正的‘男女不限’。”   科举如此,民间的私塾书院自然也是如此。   “万事开头难,男尊女卑的观点固守许久,现在依然会有一打一打的折子上达圣听妄图参我母妃一本。每年科举的时候,朔枝中也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乱传各种打油诗。民间更为严重,这些都需要时间。”   顾屿深默默听着,终于找回了自己神智,问了一句最紧要的,“那燕来镇有没有私塾或者书院收女学生?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是有的。”范令允道,但是停顿了一下,犹豫开口“……就是离得远。我之前帮月娘跑腿送信的时候去过一次。因为是女子办的书院,所以偏见会少许多。”   “这家书院挺好的,所以吧……”   顾屿深明白了,“要考。”   考的估计还不简单。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顾兰这个时候回家喝了口水,看见两个人面面相觑坐在桃花树下的两个秋千上,顿了下脚步。   感慨了一句,“春天到了啊,桃花开的真好。”   顾屿深没听明白,倒是范令允暗了暗眼神。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高声喊着顾兰的名字,顾兰听到也来不及进一步犯贱,喝了水就匆匆跑了出去。   顾屿深眼尖的看到小姑娘衣服上沾着树皮草根,“顾兰,新买的衣服!别老在树林里爬上爬下的折腾!!”   小姑娘敷衍的“哎”了一句,跑远了。   剩下顾屿深愤愤说了一声,“她就不衬穿新衣服!”   范令允老神在在的在一旁晃悠着秋千,“顾公子一年就走完了别人二十年走的路。”   十九岁不到就已经有了当爹的气魄,顾屿深简直未来可期。   顾当家看着那道绯色身影风一样的掠进来,又风一样的掠出去。   桃花因为这来回折腾片片落下,在春风中纷纷扬扬,一角的竹林随之簌簌作响。   “这怎么办,你看看她这德性。我不求顾兰当什么状元举人,认个字就好。她现在大字不识几个,书院肯定是考不上的。”   范令允看着他肩头落了一瓣桃花,趁着顾屿深不注意,轻轻夹了下去,指尖似有似无擦过那人脖颈,然后像是触到刀锋一般,又迅速蜷缩起来,收回了手。   他低眉看着自己的指尖,半晌,说了一句,“倒也未必。”   顾屿深皱眉,回头看他。   范令允若无其事的把手心中揉碎的桃花瓣拂落在地上,偏头笑答,“拂柳书院招新考核一般在六月,夏末的时候。而今不过初春,还有三四个月呢。”   他轻轻拽了拽顾屿深的衣角,让他重新坐回秋千之上。   “顾老板,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范令允目光如水看着对方,“给我免三个月房租,我来教顾兰如何?”   “相信我,我可以的,之前只是没有了解顾兰的性格因此方法有些偏差。”   …………   “啪”一声,桌面震了几震,碗碟来回碰撞发出清脆的脆响。   “我不同意!!”顾兰明确且强烈的对二人提出的上学议题进行了反对。   “二比一,反抗无效。请顾代表重新入席。”顾屿深面无表情地夹起来了一片菜叶放到了顾代表的碗里,“挑食长不高。”   “我不要上学。”顾兰眼泪汪汪的看向范令允,妄图寻找外援。   范令允无情的背叛了她,“今年八岁了。过了夏日,你的伙伴们也是要上学的,到时候你去找谁玩呢?学堂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下了课还可以找你的同窗玩啊。我们总不能一直混在这堆六七岁的孩子里面是不是?”   “范令允给我说了,这个地方的基础教育普及程度挺好的,孩子们大多数都是要上学的。就算是在现代,你这个年龄好说都上一年小学了。”顾屿深没那个耐心哄她,平常日常小事上可以惯着她,这种事情上他向来寸步不让。   “你入哪个乡随哪个俗,这个学都是要上的。也别老跟我说什么‘系统不用学习,因为你已经什么都知道’的鬼话——之前问过你很多次,你根本连字都认不全。”   顾屿深冷声道,心里想着什么样的公司连这种人都收。   顾兰哭着说,“你这万恶的东亚父母!”   顾屿深无动于衷,“善良的东亚孩子之前要求我入乡随俗,现在换到自己身上怎么又不可以了?少来道德绑架这一套,你就是贪玩,又懒。”   小姑娘话被完完全全的堵了回去,哇哇大哭。   这场关于“不上学”的短暂起义被顾屿深单方面压制了下去。   范令允第二日专门跑了一趟书院,旁敲侧击了一下之前考过的内容,然后再次做了做顾兰的思想工作。小姑娘心如死灰躺在躺椅上,奄奄一息的吃着顾屿深做的糕。眼泪刚刚好好从眼角划下,从头到尾摆出了不合作不理解不认同的态度。范令允好生劝了许久,一直等到顾兰吃完了整整一盘子桃花糕,小姑娘才擦了擦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第三日,顾兰开始了“愉悦”的备考生活。   --------------------   小剧场:   顾兰后来问过顾屿深,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让她上学,从现代到大梁,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开明的可以的人。   顾屿深沉默了许久之后说,“可能因为觉得你在家里呆着太吵了?邻居三天两头上门找茬。”   顾兰伤心的去找范令允,问他又是为什么成为了顾屿深的帮凶。   陛下敞亮许多,“为了那三个月房租,和这个人情。”   “我整整找了一个月,才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能让你兄长记住的事情。”范令允现在想想都觉得当初的自己机智极了。   “真的很不容易啊。”他微微感慨。 第8章 燕来·秋来   夜半,顾屿深敲响了范令允的门。   “顾兰睡了?”太子殿下悄声问,看了看屋外。   顾屿深点了点头,“明天不就要考试了,要早起。”他坐在屋中的桌子上,喝了口水,犹豫了许久没有下一句话。   范令允随着他坐下,察言观色道,“担心啊?”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让顾兰去上学啊。我不信你那套为了耳根子清净的说法。”范令允给他重新倒满水。   “真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顾兰不能这么废物下去。总需要一点自保能力。”顾屿深说,“穿书,听着就奇幻。我又是个不按剧本走的,万一她被她上司针对了扔在了这个世界怎么办?没有我,她也是要活的。”   范令允赞同的点点头,“父母之为子……”   “我是她哥,他兄长。”   “好好好,兄长兄长。”范令允笑道,“放心好了,肯定能考上的。对我对她多一点信任。”   灯火摇曳,杯上的热气随着风四处飘,顾屿深突然扭头,眯眼看向身边的人。   “你怎么这么笃定?”   范令允顿觉不好,可是他没来得及说话,顾屿深就继续怀疑了下去。   “你别是……出卖了什么吧。”   范令允“……”   范令允“你脑海中有点别的东西么?”   “你在原文中,顾兰简单给我说过,后面可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啧啧啧,继位之后,有个最典型的人设,叫做荒淫无道。”顾屿深又喝了口水,“人的第一印象很难扭转。”   “……”范令允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淡淡开口,“顾兰很聪明,我教的真的很认真。我办事向来很可靠。万一考不上我免费给顾兰再教一年行不行?”   顾屿深不解,“你急什么?”   范令允见过父母担心儿女的模样,理解他们突然降智的行为,但顾屿深这样油盐不进不可理喻的倒还是第一次见。   太子殿下哭笑不得。   第二日,顾大当家专门租了辆马车。范令允知道怎么赶车,顾屿深就坐在车里面安慰顾兰。   后面顾兰回忆道,“感觉更多的是我安慰他。说真的,我不是很理解顾屿深为啥那么焦虑。”   拂柳书院,如其名,门口种着两棵老柳树。夏日里茂盛非常,温柔的风扫过,四处摇曳。   柳树之下,还有一处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待考的孩子们就在那里进入书院。   范令允看过去,都是七八岁的少年少女。   顾屿深最后一次检查顾兰的笔墨用具,顾兰打着哈欠,困倦的说,“你都查了百八十次了。”   于是他最后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叹了口气,“去吧。”   …………   出成绩的那一日,顾屿深很晚才回家。因为担心顾兰上学之后生活拮据,所以他又在顾兰最喜欢的那家找了个兼职,每天晚上可以白嫖一份新鲜的糕带回去给顾兰。   今夜也不例外。他把杏仁糕打包好,给掌柜的说了一声,然后提着灯回了家。   推开院门的时候,难得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一大一小两个人或敷衍或平静的,“你回来啦——”   而是看到两个人对坐在桌子上,不发一言,只盯着桌中央。   顾屿深愣了愣,“怎么了这是?桌上有什么花?”   “唉。”范令允面沉似水,叹了口气,摇摇头。   顾屿深更傻了,他茫然地看向顾兰。只见顾兰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刹那间有无数个念头席卷了顾屿深的内心,他飞速的想着所有的可能性。   顾兰被欺负了?欺负她的那个人是招惹不起的大户?   范令允的身份被发现了,两人今天遭遇了刺杀?   正当他忍不住发问的时候,垂头丧气的拿起了桌中的纸,交给了顾屿深,低声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顾屿深茫然地展开,才发现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署名——拂柳书院。   看见他彻底怔住的时候,那一大一小终于笑了出来。   范令允拉他坐到桌边,“你那三个月房租没白花。”太子殿下语言中有一股子遮掩不住的得意,“我早说你不用焦虑。”   顾屿深缓过神来,拿着那张纸反反复复的看,然后把顾兰抱起来,转了起来。   三个人笑着闹着,最后一齐倒在地上。   …………   “顾兰,你那个通知书呢?!”早晨的小院前所未有的热闹。   范令允坐在桌子前陪着哈欠连连的顾兰吃早饭,顾屿深噔噔噔的穿梭在各个屋子中,仔细检查顾兰的书箱里面有没有遗漏什么。   “在里面呢在里面呢。”顾兰没精打采道,“要不你替我上学去拉倒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上。   太子殿下听闻了这句危险发言,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小姑娘,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说,听着就行。   顾屿深现在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不要主动给出那个火星为妙。   顾大老板今天又奢侈的租了马车,匆匆忙忙的带着两人穿过秋日里萧瑟的小路。   看着顾兰踏上石桥,回头对他们招手告别,顾屿深和范令允都奇妙的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伤感。   “吾家有女……”太子殿下打了个激灵,猛地摇摇头,把这古怪的爹感甩出脑袋。   “回去么?”他问道身边那个人。   顾屿深怅然若失许久,才回答道,“走吧。”   “还坐马车?”   “不坐了,浪费钱。多大人了走回去不成吗?”   入了秋,燕来镇秋风吹落叶,却不显得萧索。   很巧合地,两人归途中,遇到了赶车而来的陈五。   看到顾屿深,陈掌柜很开心的挥了挥手:“嘿!小顾,来送顾兰上学?”   顾屿深笑着应答,“今天第一天上。”   “拂柳书院是个很好的书院!顾兰是个聪明孩子啊,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不指望她有什么大成就,”顾屿深无奈的想起他家顾兰,“认个字,懂点儿规矩,别给我老惹事儿就行。”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于是把话题转向对方,“陈掌柜这是……”   “哦!”陈五爽朗一笑,掀开了车帐,“来来,润儿,给小顾哥哥问个好。”   只见那车里走出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公子。披着披风,一袭青衣,面容疏朗。陈润扶轼俯身行礼,有些腼腆的小声说,“顾哥哥好、余哥哥好。”   太子殿下舍姓,取了后两个字做假名。颠倒字序,叫“余敛”。   范令允微微笑着点点头。顾屿深赶忙把人扶起来,感慨道,“真是一位知礼守节的小公子!掌柜的,家教真好!”   陈五笑着,“书院,是书院教的好。”   他让车夫带着二公子去上学,自己下了车,同二人说话。   范令允悄悄拽顾屿深的衣角,“你这么受重用?”   顾屿深扯着嘴角悄悄拍了拍他的手,心中也有些疑惑。   他在面馆确实是挑大梁的,陈掌柜对他也很好。但是任何一个打工仔都不会想和老板有私下谈话的经历。   但是陈五接下来的话却让两人一愣。   “你家中无车吧。我家马车颇大,可以再多顾兰一位。”   顾屿深刚想要下意识地说不用不用,陈五就又补充了一句,“小顾,这不是客套。”   “燕来镇到拂柳书院毕竟有一段距离,而且秋天了,容易出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全部愣了一下。   等到作别了陈五,回城路上,两人沉默了许久。   枫叶和银杏唰唰落下。秋日的天空高远,千里无云。晚归的寒鸦栖息在树上,看着两人从林下走过。   “是真的么,陈五说的。”顾屿深问道,“你在北斗军中历练过,应该知道些。”   范令允神色不好看。   “长平关之战,是险胜。”他沉声说,“有人走漏了军中消息,导致许多突袭都失了效。”   “北斗军军规森严,尚且如此。南斗军我不敢妄言。但是燕来镇位处西南边界,多年来,西南柘融一族的确屡屡骚扰我国边疆。大梁开国不过三十载,许多边陲之地都算不上彻底收服。”   秋日,西南草原马匹正肥,不时就会去边陲的一些小镇子里烧杀抢掠。   “……朝廷不管么?”顾屿深涩声道,“这也是大梁的子民啊。”   实际上顾屿深心里清楚,柘融一日不除,西南永久不定,总会有一些不死心的前来作祟。   “对不起。”范令允作为曾经的储君,闭目低声说,“对不起。”   他而今自顾不暇,除了道歉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语句。   两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中。   “顾兰未曾给我提起过燕来镇的未来,可见它与你无关,范令允。”顾屿深打破了平静,他勉强定了定心神,轻声说,“燕来镇应该不会有事。”   范令允看向他,“陈五说的没错。西南虽然养着马匹,但是马种不擅长骑兵作战。”   “买车吧。”顾屿深说,“顾兰总归是要上下学的。买辆车,来回上下学方便,也更安全些。”   “至少万一有人劫掠,马匹总归跑的比人快。”   范令允安静了一下,问道,“买什么样的呢?”   “钱够么?”   枫叶旋转着落下,顾屿深伸开了手,那片叶子恰好落在了手心之中。他轻轻吹了口气,落叶飘摇着落在了地上。   “买好一点儿的,马匹也是。”   “那还买房子么?”   “天尊,范令允。命永远比房子重要。我没钱搬家,没勇气背井离乡,但是一辆车还是买的起的。”   “我有的是钱。”   --------------------   小剧场:   顾兰:“有钱哥~”   范令允“……” 第9章 燕来·三年   黑暗,无边的黑暗。   没有一点光亮透进来,黑暗如有实质,粘稠的流动在身边,向着中央那唯一一个人沉沉压下。   范令允只是安静的坐在黑暗中,垂下了眼眸。   任耳畔的黑暗中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吼,任看不到的地方射出一支支冷箭,穿透他的心口。   接着是熟悉的疼痛从心脏传递到四肢百骸。   范令允依然没有动,直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彻底将他吞没。   豁然睁开眼。   胸前的伤口虽然愈合了许多年,但是梦魇过后,却依然阵阵发痛。   长平关一战,是他这些年最大的心病。他这一战打的出乎意料的惨烈,原本制定好的突袭计划不知为何被天狼部察觉导致失败,青州、宿州两州百姓几乎被屠戮殆尽。最终一战中,在他被冷箭射中之前,分明北斗军还有半数之多,为何传到京城的,却是全军覆没?   这是一支来自背后的箭。范令允闭目想到,眼前是枉死的百姓和袍泽。   他靠着窗,月色如水照亮一方院落,攀墙的凌霄开的正好。晚风拂过,院子一角的小竹林沙沙作响。透过窗可以看到院子另一边的屋子中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一个女孩趴在桌子上吃糕,等着面前的人忙完手上的事务熄灯睡觉。   他还没睡。   范令允被微寒的秋风拂过,暂时忘却了梦魇,不着边际的想,他又在做什么呢,是面馆的伙计今日又甩手掌柜留他对账对到这么晚,还是数着自己手中的钱够不够小姑娘继续去上学,够不够再买一盆兰花,摆在竹林旁边。   女孩今天吃的是什么糕,自己做的还是外面买的,好吃么,有没有给他留?   范令允睡不着了,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走向了那个屋子,敲了敲门。   “屿深。”他轻声说,“让我进去么?”   屋子里的拌嘴吵闹声停了一下,门被小姑娘拉开了,范令允俯身把孩子抱起来,反手关上了门。   顾屿深果然是在数自己手中的钱还剩多少,看来不容乐观,今日的油灯都少点了一盏。范令允抱着孩子坐到他对面,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儿糕。   “这么晚了,还没睡呢。”顾屿深恹恹的看他一眼,“把顾小花放下来,大姑娘了,成什么样子。”   小姑娘一下子炸了毛,“谁特么叫顾小花,我叫顾兰,顾兰!你怎么跟着那个混混一起叫呢?”   范令允轻轻打了她一下,“别说脏话。”然后好奇的问顾屿深,“混混?”   顾屿深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在了躺椅上,“对,顾小花前几日上学,村东头的一个男孩儿这么叫她。挺好听的。”   范令允罔顾女孩子的反对把顾小花放下来,给他轻轻按着肩,闻言笑道,“好听,朗朗上口。”   好听个得儿啊!顾小花愤怒看着那颠倒黑白的人。   “你手刚才是不是摸糕了?洗了没就往我身上蹭,”顾屿深皱了皱眉,回头看向这人,“大半夜的,太子殿下这样的五好少年不睡觉做什么。”   “又做噩梦了?”他随口问道。   范令允不说话,只是微微低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抿唇低声“嗯”。   又脆弱又委屈,堪比春日伸进墙头那支海棠花。   顾兰“……”   顾兰“我觉得有点儿过了。”   可惜她这句腹诽没说出来,就被范令允一记眼刀摁的胎死腹中。   顾屿深浑然不觉,他偏头看向那人,微微叹了口气。   “打地铺去。”   顾小花不明白范令允,这么多年越来越不明白。多大的人了都经历过什么了,没道理做了个噩梦就要亲要抱要人陪,何况还要不到。顾屿深又不是个傻的,每次人来撒娇卖乖,回回让他打地铺,把“无情”做到了极致。   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啊。   她起初还会问顾屿深,“是不是有点儿不符合人道主义关怀……”   顾屿深说,“这是你的主角,你去关怀呗?别拉上我。他要不愿意让他自己回屋子里睡。本来就不大,给他分个屋子够可以了。”   这是顾屿深和范令允来到燕来镇的第三年秋。   昔日面黄肌瘦的原主现今健康了许多,顾屿深的面目清秀,气质越发沉稳。他还是一贯的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常常带着温和的笑,算账算的愈发利索。   能挣钱,重责任,吃苦耐劳,长得也好,家里还没有公公婆婆,陈掌柜怎么看怎么是个女婿的好人选,几次三番地旁敲侧击,搞的顾屿深哭笑不得。   去年冬日,还有好几个媒婆上门说项,顾兰骗到了好几块儿糖。   奇怪的是,范令允竟然没有几个人找。   “你都给人家整到青楼去打工了……”顾兰吃着糖说。   “但他名声好的很。”顾屿深说,“我很注意乡里的流言的。”   比起顾屿深的清秀,范令允在燕来镇长了三岁,风华未因村里的风消减半分,反而添了几分平和与温柔,淡化了战场上积累下的凛冽和常年处于上位的威严,愈发展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最后还是月娘给了他答案。   “燕来的姑娘们还是比较理智的,且不说你弟弟再怎么说也是在飞香苑。”月娘吐了口烟,徐徐说道,“谁家姑娘希望夫君比自己还明艳漂亮呢?”   院中的桃树落了一层的叶子,被范令允扫在院子一旁的马厩旁边。秋月高悬,明星灼灼,照着院子一角的小菜园,铺了一层玉色。   到处都静悄悄的,就连鸡窝中也只能偶尔听到风吹过母鸡羽毛的声音。顾兰前几日捡回来的那只受伤的小麻雀安静的站在竹扎的笼子里,看着这边灯火中的三人。   在顾屿深和范令允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春日将尽的时候成功把燕来镇的小院扩建了一下。   建成的时候,已经到了夏末。顾屿深站在门槛处,望着小院说不出话。   范令允拉着顾兰,“怎么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没有,”顾屿深摇摇头,“只是好不真实。”   “范令允,这是第一个真真正正由我设计的,完全属于我的家。”   他看着房契,有些呆愣的说,“我竟然真的买房了。”   “你甚至有车。”范令允温声说,他轻轻揽了一下顾屿深的肩,带着他往门内走,“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我还要给顾兰攒嫁妆,将来还要去大梁各个地方旅游,骑最好的马。”   顾屿深念叨着。   范令允听着,没有说话。   他看着这个小院,一时也有些恍惚。   背负着血海的人,竟然真的在这座宁静的小镇过了三年田园牧歌的生活。   三年里,顾屿深曾经问过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范令允只是说,“还得在燕来叨扰几年。”   “令章刚刚即位,不好生事;形势不明,我也不敢贸然行动,自己送了命一事无成不说,还有可能连累你和顾兰。长平关之战牵扯太多,等他站稳脚跟,我或许可以尝试跟令章联系。”   顾屿深对此没什么意见,范令允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顾小花开始的时候还会嚷嚷几声,后来也不再提这档子事情了。   有人好吃好喝供着,谁还在意扣的那点儿工资呢?   想到顾小花,顾屿深突然从榻上坐起来,地上的范令允被吓了一跳。   “范令允。”顾屿深幽幽发声,“你老实跟我说,顾兰当初考拂柳书院的时候真的没作弊?你确确实实不是出卖了美色才换来的那张录取通知书?”   “……”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范令允无奈,“真没有。”   然后就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扑通一下又重重躺了回去,然后把自己扣在枕头下,沉沉发出苦恼的声音。   有点可爱。   太子殿下表面光风霁月,心中不那么正人君子的想。   顾小花在拂柳书院的成绩很稳定。   稳定的卡在“被一脚踹回家重考”和“勉强能看”的中间。书院不会给她退学,但顾屿深看到那成绩又嘴角抽搐。   他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惨淡的。   “四个月你俩创造奇迹的时候我以为顾兰是个可造之才。”顾屿深闷闷的说,“终究是,错付了啊!!”   范令允使劲儿掐着被子,后来掐自己,才勉强忍住笑。“不是只认个字么,怎么现在又望女成凤了。”   “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成绩好点儿。”顾屿深叹气道,终于把自己从枕头下放了出来,再度坐了起来,把枕头抱在怀中,“陈掌柜就差没天天给我炫耀他家陈润了。”   陈二和顾兰一个天一个地。每年考核揭榜,陈二的名字回回都要正着数。   “人家冲着科举去的。陈润今年十二,上一次提起,陈掌柜打算明年就要试试考童生。”   范令允安慰道,“说真的,私以为,顾兰只是成绩差了点儿,脑袋可不比陈润差。”   “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失窃案,要不是顾兰,你也未必能那么快找到真相。”   年前,一贯平静的燕来镇发生了一连串的失窃案。面馆丢了近三十两银子,飞香苑更惨,姑娘们的簪子钗环不时就少一件。   顾屿深本来跟这事儿没啥关系。可是隔日就发现他准备个顾兰的那个十岁生辰礼不见了。   小镇里难得一块儿好料子,让顾屿深捡了漏。他专门找了工匠雕了一朵海棠。   顾屿深第二日跟着范令允去了飞香苑,镇里面的官不作为,他就自己动手查。飞香苑转了一圈儿,最后是顾兰指出了一个他们身高导致的死角,顾屿深才能顺藤摸瓜雷厉风行的找到了堆砌失物的地方。   “寻常十岁的小姑娘可不会这么伶俐,立马想清楚其中的关窍。你当初讲给我听的时候我都捋了很久,顾兰却是听到就明白了。”范令允起身坐到床上,跟顾屿深面对面柔声说,“她志不在书本里,世上道路千万条,何苦拘泥于此。”   顾屿深沉默了一会儿,扑通一下又仰躺了下去。   “说到那个案子,话说府衙前两天差人找我来着,听意思是想让我去。”   范令允愣了一下,“你怎么想?打算去?”   “不。”这一次顾屿深答得很快,没有任何犹豫,“打死不入官场。”   即使这是国家铁饭碗。   “像你们这种刚开国的世道,当百姓的存活概率还是高于当官员的。”顾屿深拉了拉被子,秋日,风吹的有些凉,“范令允,关个窗。”   太子殿下乖乖起身,关上了窗,然后再次坐在床头。   “你打算一直在面馆啊。”他状似不在意的随口问道。   “那不能。”听到这句回答,范令允眼神亮了亮,看向顾屿深,但是下一句话又浇灭了他心中的火,“我要开一家糕点铺子。然后过两年,形成一家铺面,再然后,说不定能做出自己的招牌……”   顾屿深有些困了,聊着聊着就闭上了眼。   范令允抿了抿唇,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眼看着那人昏昏欲睡,太子殿下换了个语气,“秋日凉,能跟你挤一挤睡么?”   “不能。”   范令允此计不成,又换了一副委屈的腔调,“可我刚刚还做了噩梦。”   “及冠了范令允,顾兰如今十岁,做梦都知道不喊娘了。何况你一米八大几的个子我这床你睡得不难受么?下去,我要睡了。”   范令允无法,只能老老实实的躺在了自己看着就命苦的地铺上。   心中已经开始琢磨下一次找什么借口了。   --------------------   最后一章田园牧歌了……   燕来镇这个副本还有个两三章,然后就新的章节咯~ 第10章 燕来·灾厄   范令允一如既往的从月娘那里取自己的工钱。   三年时间,太子殿下刚开始还会害羞脸红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而今已经可以淡然的穿过那些莺莺燕燕。   “啧,你家里的人。”顾屿深偶尔一次来找范令允,月娘磕了磕烟枪跟他吐槽,“怎么一个个眼里都只有这些黄白之物。”   飞香苑满楼的国色天香,比不上范令允那谪仙一样的脸和气度。三年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小倌姑娘,初时见到没有不惊艳的,私下里打听这人出身,从哪个行当。可是过了没几天,一番心思又会被范令允那生人勿近两眼空空的性格冻得粉碎。   月娘这一辈子泡在风月中,什么心思瞧的比他人自己都清楚。顾屿深每一次来找时范令允那明里暗里的保护把他和周遭的花花草草分了个明明白白,看着他“兄长”时是一幅温柔恬静的模样,看着他人却又带着隐晦的威胁和冷漠。   开卷考试啊,月娘觉得有意思。她把包好的工钱放在范令允手心,看着那人去搭绳上取披风,突然问了一句,“那硬骨头啃下了没有?”   范令允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不劳费心。”   飞香苑温香软语,管弦丝竹。骚客浪子揽着红粉红裙装着正人君子的模样,酒香和脂粉香化在柔风中。二楼回廊尽头,有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屋子,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很少有人知道,那里面住着一位十二岁的姑娘。每一个夜晚都在在微弱的灯光下,一笔一笔临摹着字帖,背诵着诗文,温习明日的功课。   此刻屋中更为热闹。   陈润微微掀窗,看到了范令允的身影消失在飞香苑外,然后回头对着屋里的人轻轻笑了笑,“小花,你二哥哥走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红衣小姑娘绑着两个麻花辫儿,发尾的头花上还悬了两颗红色的珠子,随着她动作活泼的跳来跳去。腰间系着一块儿玉佩,雕成了海棠的模样。   顾兰猛地松了一口气,从正在写字的白衣姑娘后滚了出来。   “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小花,好孩子气。”她嘟囔着。   “陈润给你望风,一句感谢都没有,还挑上了。”白衣女子写好了一篇,吹了吹上面的墨,“喏,给你,你看看。看不懂的地方我和陈二给你讲。”   拿人手短,顾兰笑嘻嘻凑上去,“谢谢郊姐姐。”   拂柳书院五日一休沐,但是课业紧,休沐日往往还会留许多作业。顾兰别的都能糊弄过去,唯独算术一门可谓是啥啥也看不懂。   这个苦恼顾兰没法跟任何人说。   顾屿深自不必提,算数是他的本行工作。范令允从小接受皇宫里那套这些从来没有发愁过,俩人凑在一起,顾兰不知道范令允怎么把题做出来的,范令允不知道顾兰为什么不明白。最后只能大眼瞪小眼。   如此这般,顾兰也不再找他俩了。每回休沐,借口出去散心,实际上就绕路到了飞香苑。   白衣姑娘叫刘郊,是月娘捡回来的,从月娘的姓。和陈润一样,大她两届,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月娘不想让刘郊掺和风月事,也不想让人知道刘郊是自己姑娘,于是让她躲在这不起眼的小屋子中。这个屋子内有个小楼梯直通一楼,接连着是飞香苑后门,走不了几步就能出了镇中心,不会让人发觉行踪。   这个秘密的小道供刘郊上下学,也供顾兰和陈润来访。   说是不懂之处问这二位学长,但是每次折腾半天,顾兰照样一头雾水。最后草草抄一份答案。   “你以前算数没这么差吧。”陈润看着顾兰一塌糊涂的作业。   “换先生了,这个先生讲的真的很没意思,他一说话我就困。”顾兰没精打采的吃着糕,“以前那个先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走了。我瞎听听到说是因为他害怕,就去投奔他儿子了。”   “怕什么啊?”   “没听清。”顾兰伸了个懒腰,把刘郊写的那份揣在了怀里,顺便拿布包了几块儿糖。外面的天已经半黑了,她打算回家去。   秋日的夕阳好看的很。小巷子中仰头,正正好好可以看到红日慢慢落下山头,绯色染红了半边天。陈润帮她拿着书箱,顾兰边哼着歌边往回溜达,不时还捡一捡路上好看的落叶。   等到二人到了面馆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两个孩子透过门缝看到顾屿深正在收拾东西打算往回走,陈润问她要不要跟着哥哥一起回去,顾兰苦了苦脸。   她才不要。顾屿深肯定要唠叨她为什么现在还没回家。   …………   冯平在无人的黑巷子中醉生梦死。   他去年死了媳妇,活活饿死的;家里的老母亲活下来了,但是重病。   冯平走投无路了,没钱养家里老娘。老实了一辈子,最后拿着自己最后那点子钱进了黑赌场。   第一次赌,他大获全胜。   冯平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晚上的时候拿着一袋子钱,走在回家的路上又哭又笑。   都是普通人,冯平磨几个月豆浆都赶不上这一晚上赢得钱。赌场的庄家一口一个老板老板的喊,还陪着笑脸。   人尝到了甜头,都会有侥幸心理,于是没有任何徘徊和纠结的,入冬前,他再次走进了赌场。   第一把,还是赢了。   可是还没有等他高兴多久,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失败。   他好像着了魔一样,一把接着一把的赌,直到最后,他再也拿不出银子,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庄家黑着脸,带着刺耳的奸笑,言语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威胁。   “乡巴佬,给你两天,把钱还上。听说你还有个老娘?还有个水灵灵的姑娘是不?”   冯平没有办法,他瞒着家里人,卖地卖田。拿了钱本来说还了就走,可是看到赌桌又走不动路了。   一把又一把,一把又一把。冯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赌桌正在张开血盆大口,妄图把他一口吞下,可是他却无法抵抗。   他浑浑噩噩的出了赌场,身无分文。   回到家去,老娘在床上一声声痛苦的咳嗽,姑娘忙来忙去的折腾,却也是面黄肌瘦。   于是冯平开始偷。   他家卖豆浆,卖豆腐,谁都认识一点,借着送豆腐哪里都能去。冯平走投无路,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伸出了罪恶的手。   可是就连偷东西都没有成功。年前有个小白脸直截了当的给他抄了个干净,什么都没有了。   “他娘的,特么那么多钱,带到坟地里啊。”冯平在这一次一次的打击中早就失去了开始的淳厚,他豆浆也不磨了豆腐也不做了,一天天要么在小巷子里面赊账买醉,要么回家对着他姑娘和老娘拳打脚踢破口大骂。   “赔钱的东西,败家的玩意儿,谁都不让老子省心。”   冯平躺在黑巷子里,醉眼迷离的看着天上的月亮。骂着骂着,泪水就盈满了眼眶。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放肆的大哭。   顾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这事儿常见,顾兰天生是个胆大的,她过去拍了拍那哭的快晕过去的人,“喂,让让,挡道了。”   她以为这是乞丐,等了半天这人都没个动作。顾兰急着回家,于是想了想,解下来腰间装着糕点的那个袋子,放在地上。   “劳驾,让一让?”   冯平还是没动静。   顾兰无奈,从身上摸出了最后几个擦得锃亮的铜板,也给他放在地上,“那再给你点钱,买点儿吃的,收拾收拾。”   “总得往前走走啊,在这儿堵着算什么事儿。”   那乞丐终于动了动,让了条路出来。   冯平愣愣的看着逐渐远去的那个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头花上的红珠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   “往前走。”他捡起地上的糕点,胡乱塞在嘴里,泪又潸潸落下。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踉跄地往巷子外面走,“往前走,哈哈。哈哈。”   天已经黑下来了,看不清前路。   他跌跌撞撞走了没几步,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黑压压的,连月光都遮住了。冯平茫然间,仓皇抬头去看——   …………   转眼就是深秋。   碰巧的,顾屿深和顾兰的休沐赶在了一日。   往常休沐,顾屿深会去山里捡捡蘑菇和草药,拾些柴火。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从溪水里叉几条鱼开开荤。顾兰会和他一起,可是由于今天小姑娘和陈润他们约好了去飞香苑,于是就没答应。   “还生我们气呢?”顾屿深把竹筐背起,看向坐在秋千上看话本的顾小花。她今日一身鹅黄色衣裙,入了秋天气凉,外面罩了一件浅色的披风。麻花辫子上依然坠着那两颗红色珠子。在秋风中轻轻晃动。   顾兰的衣服都是范令允搭配的,太子殿下的审美十分让人安心。范令允靠谱的很,今天要去别的村子送信,早起后都把姑娘的衣服提前放到了顾兰床头   前两日范令允接小花散学,先生把他留下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也不是头一遭了,顾兰在旁边装鹌鹑,范令允熟门熟路的道歉赔笑。   回去的一路上,车内车外的二人都十分安静。   顾兰很久才说一句“能不能别跟他说啊,他又要唠叨我。”   范令允微笑着,当晚就把她卖了。   于是顾兰被顾屿深按着打了一晚上算盘。   “你生什么气?”顾屿深十分不理解,“差点被瞒的是我吧。你瞒着我,眼下对着我生起气来了?好没道理。”   “谁说我生气了?我没生气,我脾气好的很,谁能让我生气啊?哈哈,我不生气。”   “……”顾屿深觉得这姑娘可能被自己养残了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了,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   “生范令允的气?气他暗示我?”   “他色令智昏,不讲义气。”顾小花愤愤不平。   顾屿深觉得她不可理喻,摇了摇头,出门去了。顾兰暗搓搓上房看着他走远,然后拿着书箱一溜烟往飞香苑跑去。   这应该是很平常的一天。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枫叶和银杏飘飘扬扬的,瓜果成熟的清香弥漫在整个镇子中。   顾屿深今日收获满满,草药和菌菇装了一箩筐,棍子上插着几尾鱼,正好够三人的量。   回城路上霓霞满天,火烧云千变万化,载着落日慢慢坠落。他哼着无名的小调,想着今晚的鱼是清蒸还是红烧。   可是距离村子很远的地方,顾屿深就停下了脚步。手里的鱼“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滚动着翻下土坡。   他没有察觉。   顾屿深呆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火光,血色的夕阳下,嶙峋突出的是被钉在红缨枪上的尸首。湿润宜人的秋风变得燥热粘腻,泠泠水声化作了异族人的嘶吼和狞笑,以及镇中人的求饶和哭喊。   两年前陈五的话突然在他耳朵中再度浮现。   “……西南这边,秋天一直不太平。前几年西北打了胜仗,但不知道能太平多久。柘融手段残忍啊!我媳妇她有个朋友,村子就被屠了,没有活口……”   两个从未接触过的字眼在顾屿深的脑海中搅成了一团浆糊。   屠……村?   ——屠村!   --------------------   小剧场:   数学是人人都逃不过的。   逃得过今日也逃不过明天。   多年以后,顾兰面对东宫一堆吹胡子瞪眼的老学究时会想到拂柳书院的老先生么? 第11章 将行·湮灭   血腥气。   无比浓郁的血腥气。   粘稠的秋风把顾屿深紧紧包裹,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他的人生阅历再怎样丰富,也不过是一个在文明和谐的社会中活了二十多年的普通人,凶杀案都只在柯南里面见过,何况是屠村。   顾屿深踉踉跄跄的,他心里清楚自己此刻不能在往前了,腿像坠了千斤一般,走不动路。   树林深深,秋风吹过,簌簌作响,像是在哭泣。   他把鱼和竹篓奋力扔下了山坡,然后自己爬上了最近的一棵老槐树,把自己隐藏在没有落尽的枝叶间,然后遥遥望着远方血色的小镇。   离得远,只能看清有五十来个骑着快马的高大的异族人,穿着盔甲踏碎了这座安宁的小山村。   “怎么办。”顾屿深把自己蜷缩在树干一角,妄想镇定下来,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自己,“怎么办。”   范令允回到燕来镇了么?他有没有遇难。   还有顾兰,顾兰在哪里?!   远方的火光和哭喊不断的拉着他的理智在混沌中浮沉,一层又一层的恐惧和忧虑蔓延上来。最后汇聚成茫然的一声内心询问。   “我会死么?”   一年四季都有景致的树林突然变得幽深起来,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枫叶和银杏飘舞着,委顿在地,银杏果的味道不好闻,吸引了一群蚊虫苍蝇。   还有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乌鸦。   漆黑的树影逐渐拉长、延申,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试图把顾屿深吞没。   沉浸在忧虑和恐慌中的青年没有意识到脚下的树干发出了轻微的细响,连接处产生了裂纹。   顾屿深听到了熟人的声音,那个慈善的面馆老板被拖到了镇子入口的门前,沙哑的喊着放过他的女儿,他愿意把所有的钱送出去,可是下一刻,顾屿深就听到了他崩溃的哭喊。他远远望着,那个男人握住了算盘朝着人砸去,可惜算盘还没落下,就被尖刀捅穿了胸膛。   “顾兰呢,范令允呢。”惨象让他勉强挤出一丝清明,他眼前突然闪过范令允和顾兰被尖刀穿透胸膛的画面。心惊胆战中,顾屿深思考从哪个地方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进村,他印象中有一条小路直通飞香苑——   谁同他提起的,入口在哪儿?顾屿深觉得头要炸掉了。他匆匆从树干上站起,要爬下去跑回村子找到顾兰和范令允。   可是还没有等他动作,只听到“啪嚓”一声,青年甚至来不及反应。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紧接着是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在一片错愕和惊恐中,顾屿深随着断裂的树枝摔了下来,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沉沉的树影终于压了上来。   …………   飞香苑已经是人间炼狱。   红纱绞绡被撕毁,扔在地上,任人踩踏。高大的柘融人狞笑着跨进这个醉生梦死的高楼,在姑娘们的尖叫中,那些风流客被尖刀毫不犹豫地穿透胸膛。   许多浪子甚至来不及穿衣服,就被闯入了房门,焦急中随意披了几件,屁滚尿流的往角落里钻,最后被高大异族人一把抓住脚腕,从窗户扔了出去。   姑娘们哭着,争先恐后地想要跑出去。罗裙金钗落了一地,歌舞声早就停下了,酒杯酒盏悉数倾尽。   柘融人随意拿起一壶,砸吧了两下,然后笑着跟身边的同胞讲是什么味道。衣衫凌乱的陪酒姑娘缩在一边,愣愣的看着尖刀上一滴一滴落下的鲜血。   香风化为了血气,软语变作了哭闹。   那些养在二三楼,还没有梳拢的姑娘,被一个一个拖了出来。讲究点的异族人知道关上房门,更多的直接在晃晃众人前,幕天席地的就做起那事儿。   有的姑娘烈性,含着泪挣扎,却被身上高大的人拳打脚踢,直到奄奄一息彻底无法反抗。   月娘早已无力支撑。   她年老色衰,倒是没有人关注她。就这样,月娘揣着她那根烟管,暗中上了二楼。   顾兰,刘郊和陈润缩在二楼不起眼的屋子中。   刘郊捂着嘴无声的哭泣,她从小养在楼中,但凡知道她存在的那些风月里的姑娘,给了这个孩子最大的温柔和鼓励。   “姐姐们没办法。”有人曾对她说,“但你还有机会。”   陈润抿唇,他轻轻启窗,看到了柘融人在一间间的搜屋子,这件屋子虽然隐蔽,但也不是长居之所。   “我们要跑。”顾兰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还算镇定地,她把二人拉起,“我们要跑!”   可是柘融人的速度比他们想的要快许多。   陈润刚刚看见异族人还在二楼楼梯口,转眼却发现又有一行人从另一侧的楼梯中上来了,与他们近在咫尺。   三个人霎时不敢动了,缩在隐蔽的一角,看着窗外的影子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他们现在打开那条暗道就会被发觉的程度。   刘郊身子不断颤抖着,白色的衣裙早已染上了尘埃。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三个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慵懒妩媚。   “诶哟,这位爷,找什么呢这是?”   月娘粉色的衣裙遮住了窗,三个人看不清她的动作,“那些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玩的,你看看,你们这一吓,哎呦喂一个个惊慌失措的,什么风情都没有了。”   月娘眼波流转,嘴中轻轻吐出一口烟来,娇软无骨一样缠在了身上,手缓缓从柘融人的脸颊摩挲到脖颈,“不如来和奴家玩一玩……同爷一起赴云雨,奴家之幸呢~”   那柘融人有些心动,打了个手势,让身后其他人继续去搜。   那几个汉子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了过去。   正当房中的三个孩子松了口气的时候,那最后的一个柘融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眯眼看了看,发现了这里好像有一个没有把手的门。   顾兰,陈润和刘郊登时再次屏住呼吸。   可是尖刀没有刺入房门。   月娘在柘融人再度贴上她的瞬间,拿起烟管用尽全力敲上了那人的脑袋。然后抽出了发间的金簪,狠狠的按了下去。   不幸运,被躲开了,但是她这下暴起吸引了所有柘融人的注意。二楼顷刻乱了起来。   异族人怒骂着看向月娘。   月娘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站在栏杆处,脸上早就没有了娇媚的神色。她趾高气昂的抬起头,冲着对面的人做出了极具侮辱性的手势,“老娘一夜,千金不卖,一堆穷鬼想吃天鹅肉!”   她哈哈大笑,拿起手边的尿壶泼了上去,“你们也配!”   异族人发出愤怒的吼叫,嘴中不断吐出肮脏的唾骂与诅咒,阴沉沉的向她靠近。   月娘还是笑着,喊着,“老娘的爹当年把你们祖宗脑壳都踩在脚底下!龟孙子们,姑娘我小时候拿着你那婊子娘的头当夜壶使!”   她缓缓靠近栏杆,背靠在其上。粉色衣裙早已凌乱不堪,月娘头发披散着,却恍然有了别样的艳丽。   “刘郊!”她突然换成了大梁话,笑着喊道。   刘郊愣了一下,她听过无数次月娘的笑,没有一次如今天这般。   “娘就送你到这儿了!你逃啊——逃————!活下去——活下去!!!”   “逃啊!”   在一片混乱中,陈润和顾兰终于有机会打开暗道的门,拉着那浑身都僵住的姑娘跳了下去。   目光最后,刘郊好像看到月娘透过窗冲她温柔的笑了笑。   然后,粉色衣裙就从二楼栏杆猛地翻身。   裙摆纷飞墨发飘扬,像春日的晚桃,轻轻盈盈的落了下去。   没时间让三人怅惘或者是流泪,下楼就是小路,三人马不停蹄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去。   “我们要去哪里。”刘郊泪水还未干,问道。   “去树林,往树林里跑。”顾兰说,“陈润,你拉着点儿刘郊。”   “树林里我们熟,骑兵不好进。这大街道上我们无论如何也是打不过这堆子蛮人的。”陈润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刘郊身上,“振作点。”   可是几个人没有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擦刀声。   没有任何犹豫,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撒丫子开始玩命的跑。   “前面左拐,有条小巷子,窄的很,我们能进,他们进不了。”顾兰压低声音气喘吁吁的说道,“我们先去那里!!”   可惜,等到他们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小巷子的墙坍塌了下去,没有藏身之处。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紧接着还有狞笑和怒骂。   “找到我们了!”陈润也不压低声音,边回头边厉喝道,“别藏了直接跑!这个巷子他们跑不过我们。”   可是没有传来声音,陈润慌张又诧异的回头,“顾兰?”   顾兰站住不动了。她绝望的看向身后的二人,彻底笑不出来了。   前方迎面走来了两个人,一个干瘦的男人,身边跟着一个黑衣的柘融人。   刘郊死死盯着那干瘦男子手上的钥匙。   “燕来有军械库。军械库只有一把钥匙,在张老汉身上。他来找姑娘,我见过他。”   “冯平,你做了什么?!为什么?!!”   顾兰猛地抬头,看清楚了那男子的脸。   冯平瑟缩着,不敢直视三个孩子灼热的眼神。   “我家里有我的母亲,有我的姑娘,我还要养家,你们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你的姑娘?!”刘郊惨然一笑,“冯姑娘今天给我们送豆腐,早死在飞香苑了!”   冯平一愣,喏喏开口,嘴唇发抖的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说好的……”   “他奶奶的你跟异族人谈条件?你是傻帽儿么?”顾兰一把拉过刘郊,躲过了那黑衣的异族人不耐烦落下来的刀。然后拉着人从两个大人身中间灵巧穿过,疯狂往前跑。   柘融人见势不好,一把抓住了女孩子的麻花辫儿,揪着领子给人举了起来。顾兰拼命挣扎,用尽力气喊道,“别管我,跑,快跑!这个巷子七拐八绕的他们抓不住你们!”   眼见得柘融的头头要抓着顾兰往墙上磕去,陈润抄起了一块儿砖头,奋力扔向那人的头。   中了!   顾兰从天上摔了下来。   可是还没有等陈润高兴多久,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丝刺目的雪白,陡然间,陈润后背发凉,恐惧让他无法动弹。柘融暴喝一声,从腰间拔刀,他来不及躲闪也无法躲闪,幸好顾兰从地上爬起来踹了他一脚,才勉强没有让刀削掉脑袋。饶是如此——   “啊——————!”   一声痛呼依然无可避免的从陈润口中胸中挤了出来。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刘郊心惊的看到了从指缝中一滴一滴坠落的鲜血。   但是顾兰没有时间让他们在这儿耗着了,肾上腺素飙升让她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痛到全身都颤抖的陈润拖了起来。   “跑啊!陈润,跑!”   巷子窄小,几个孩子身量轻可以快速离开,柘融人擦了擦脸颊边由于砖块划出的血迹,眼神中出现了一抹兴味和狠厉。他出手制止了身后的柘融人,问道身边的冯平。   “喂,有没有其他的路?”   冯平没有说话,他愣愣的看向眼前人。   柘融头头皱了皱眉,给了他一拳,“说话!”   “你,你们杀了我的姑娘?”冯平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姑娘!”   “哪个是你姑娘?”柘融人不耐烦的拿尖刀蹭了蹭他,“说,有没有路,不说杀了你。”   冯平惨然一笑。在那一个瞬间,柘融人背后发凉,意识到不好。   这个瘦弱的赌徒突然爆发出用尽全力把那把钥匙尖锐的一角插入了他的喉咙。   又快又狠,“我卖过猪肉。”冯平说,“我叫冯平,不叫喂。”   头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手中的弯刀晃晃悠悠的想要指向他,却被冯平一把抢了下来。   “你们杀了我姑娘!杀了我姑娘。我姑娘叫冯珠,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他啰啰嗦嗦的说着,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举着刀,看向面前反应过来暴怒的柘融兵。   “是我没出息,我害了我家姑娘啊——”   冯平没有等人一哄而上。这个男人懦弱了一辈子,犯错犯了一辈子,最后终于攒齐了那么一点点勇气。   那勇气让他举起了刀,抹向自己的脖子。   他躺在血泊中,看着远方跑远的三人。顾兰辫子上的红珠子亮的不像话。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的夜晚,一个红裙的姑娘也有着相同的发饰,给了他银钱,给了他糕点,对他说——   “往前走。” 第12章 将行·流亡   范令允平常通过给镇中的人跑腿送信来挣挣外快,有的时候顺路会去书院那边转一圈给顾兰买买笔墨纸砚,抄一抄书,今天也不例外。   但是等到他同往常一样来到书院处,遥遥看了一眼,顷刻就意识到了不对。范令允很快跳上了身边的树,然后借着树来到书院屋顶上,看到书院里的情形时,冷汗爬上了后背。   ——无人生还。   在屋顶上看到血腥情形的那一刻,范令允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长平关之战前,突袭失败后百姓的惨状。   他闭了闭目,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开始快速的往燕来镇跑。   途中遇到了几个还没有离开的落单的异族人,范令允随意拿了根带尖的棍子趁其不备,一击毙命,然后捂住死者的嘴,慢慢放了下来,从他的腰间撇下了弯刀用作防身,再次退回了阴影中。   他的同伴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愤怒的咒骂着,几个人四处寻找着凶手。范令允没有什么犹豫,这些人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身手也稀疏平常,过了没多久就应声倒地,徒劳的看着白衣沾血的俊秀公子一个个摘下他们的武器,辨认他们的身份。   范令允在摸到最后一把刀的时候,瞳孔猛缩。   雄鹰——西北十二部的标志。   燕来镇地处西南,该是柘融人的首要之地,为何还会有西北人出没?!   但是情况紧急,不多时,范令允就听见了不远处应声而来的另一伙人马。他只得把那两把典型的刀插在腰间,快速离开了现场。   树林,范令允经过刚才一番混战,脑子异常清醒的想到,如果顾屿深和顾兰能够生还,他们一定会去树林。   那里地形驳杂,十二部的骑兵难以进入,外来的柘融再怎么样也绕不过他们这些本地人。   他飞快地往树林那边跑,脑海中另一个可怕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如果他们没有生还怎么办?顾屿深虽然干练的很,但是毫无武功傍身。顾兰如今不过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更没有什么战斗力。   这个念头的后果,范令允不敢再想,他只是嘴中默默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他曾经偷偷给庙中挂过几个祈福的牌子,上面的字清晰深刻。   愿山河清宴,愿百姓皆安。   ——愿顾屿深长命百岁。   他很幸运。   顾屿深也很幸运。他倒在茂密的草丛间,上面覆了一层落叶。在他摔下后,树林中起了晚风,吹落无数残败的叶,落在他身上,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遮蔽。   当范令允看到昏迷在树下的那个熟悉的人全身血迹时,整颗心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颤抖着手抱起那个单薄的人,再察觉到微弱的呼吸之后才陡然松了口气。大悲大喜让太子殿下浑身出冷汗,在秋风中吹着生出寒意。他跪在地上,抱着昏迷的顾屿深,一如往常一样把头靠在那人肩头,泪水不知怎得就落下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顾屿深醒来的很快,刚刚醒来,四肢百骸的疼痛就让他无法动弹。他“嘶”了一声,清楚的察觉到自己的左腿应该是轻微骨裂了。   摔这么惨竟然只是轻微骨裂,一时间顾屿深不知道是哭是笑。   范令允察觉到他的动作,赶忙去看,就见到顾屿深艰难的吐出话语。   “我没事儿,范令允。第一次见面那个地方有个山洞,把我放在那里,去找顾兰,范令允,去找顾兰!”   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喜,树林幽深,像是吞噬天地的深渊。远方有幢幢人影,搜刮着幸存的人。   在一块儿大石头后,三个孩子趴在茂密的草下,风声鹤唳。因为周围任何一点儿动静而瑟瑟发抖。   陈润的眼睛还在流血。过度的失血和疼痛让他的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他蜷缩着,喘息着,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们要活下去。”刘郊在逃跑的路上流着泪恳求他,“陈润,活下去,别放弃。”   陈润看不清路,被两人拉着拖着往前跑,一遍一遍的说,“放下我,你们走吧。我活不成了。”   最后还是顾兰使劲儿的掐了他一下子,冷声说道,“滚你大爷的,陈润。”   三个人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时绷紧了身子,顾兰抿着唇,握紧了刚刚胡乱捡起来的刀片。等到那人靠近的一瞬间暴起,却被来人轻松化解。   “别动,别叫。”那人三下五除二的卸下小姑娘手中的刀,“顾兰,是我。”   孩子们被带到山洞中的时候,顾屿深已经忍着痛给自己的左腿正位包扎好了。顾兰今天强硬了一天,灰头土脸的,看见人的瞬间就扑了过去,哇哇大哭。   “我好害怕啊——顾屿深,顾屿深,你还活着。”   黝黑的山洞中,范令允随身带着火折子,才稍微有了点光亮。   透过山洞可以看到天上的冷月,潺潺的溪水。原本是很好的秋色,此刻却带着杀伐血腥之气。   顾兰卧在顾屿深怀中,怎么也不肯离开。直到哭累了睡过去也紧紧的抓着顾屿深的衣袖。顾屿深没有办法,只能让她赖在怀中。   然后他伸手,把陈润拉了过来。   “没有酒,抱歉。”他说,“你忍着些痛,我给你看看眼睛。”   陈润抿着唇,不说话。   “那个谁,过来,让陈润抓着手。”   太子殿下乖乖的把手伸了过去,“痛的紧了你就抓我,没关系的。”   刘郊从溪中打了水来,顾屿深用刀裁下自己衣衫上的布条,把水放在火上煮沸放凉,才用布蘸着,轻轻擦过陈润的眼眶。   “……无论再怎么样都做不到无菌,润公子。”顾屿深看着他不肯去抓范令允,而是用自己的手使劲儿的捂住了嘴。   “陈润,你这双眼,虽然伤的并不是很重,应该没有伤到角膜。但是我们现在找不到伤药。”他涩声说,“抱歉。”   眼睛上的任何伤口都是重伤,又是在这个医疗卫生条件并不发达的年代,陈润的双眼,很难保住。   “抱歉。”顾屿深再次说道。   陈润反而平静了下来,问了一句,“我是不是要瞎了。”   山洞中火光摇曳,没人说话。   他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您继续给刘郊看看伤口吧,她的胳膊应该伤的不清。”   范令允把三指宽的布条在溪水中洗干净,晾好了后按照顾屿深吩咐的松紧程度给陈润绑在了眼睛上。然后问他,“你要自尽么?”   陈润坐在洞口,仰头,伸出了手,“今天的月色好看么?”   范令允也仰头,看到月色如水,奔流的溪水波光粼粼,流淌着温柔的月。于是他又说,“好看的。是个良夜,你要在今天离开么?”   陈润低声说,“问的好直接。”   “我腰间有刀,柘融的,很锋利。如果你怕痛,我可以代为出手。”   洞外平静的进行着诡异的谈话,洞内隐隐能听见顾兰的呢喃和刘郊的轻微痛呼,还有顾屿深的轻声安慰。   陈润安静了很久很久,摇了摇头,“我不要死。”   范令允淡淡的说,“嗯。那就回去罢。”   “终有一日,我们会请到天下最好的医师,来为你看看眼睛。”   一个山洞,五个人,心思迥异,却又形成了诡异的安静。   顾兰醒了之后坐在一旁,默默的流泪。范令允揽着顾屿深,让那个过度劳累的人能够闭目安眠。陈润缩在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刘郊则是呆呆地看着火堆中的火焰一下一下的跳动。   停了下来,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他们经历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全部葬身在山洞外的屠杀和战火中,无人能够幸免。   刘郊忘了自己是在几岁的时候遇见月娘的,她姑且当那是六岁吧。   六岁的她因为家中贫困,父母实在养活不起了,给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让她吃了最好吃的一顿饭,带她到树林里去抓蝴蝶。   她跑的太快了,太快了,蝴蝶也飞的太快了。等到她把蝴蝶抓在手心的时候,回头看去,父母已经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刘郊不认识路,她只是茫然地喊了一声,“娘?”   没有人。   她在树林中呆呆的坐了三天,饿到头昏脑胀的时候却清晰的意识到她爹娘不要她了。   蝴蝶的翅膀萎靡了下去,死在她的身边。   直到第三日的夕阳笼罩在她的身上,暖烘烘的,让她想要睡过去。   月娘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一身粉色衣裙,就像一只翩翩而过的蝴蝶。   她被带到了飞香苑,被带到了那个小房间中。月娘问,“你看一看,胭脂水粉和笔墨纸砚,你想要哪一个?”   “胭脂水粉是眼前的富贵,笔墨纸砚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富贵,但可以撑着一根骨头干干净净的活着。你选哪一个?”   刘郊选了笔墨纸砚。   选定的时候,月娘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这个浸在风月中的女子紧紧的把她抱在了怀中。浓浓的脂粉味道中,刘郊混混沌沌的闻到了一股子清苦的药香。   很久之后,刘郊才知道,那是当归的香气。   飞香苑的姑娘没有声名,最干净的地方给了刘郊。知道她存在的那些姐姐们偷偷的拿钱给她买书买笔,却不给她买好看的衣裳好看的头花。   “干干净净的最好看。”有人笑眯眯的对她说,“花花绿绿的显得俗气。”   一岁又一岁,新春复新春。   刘郊没有父母。   但她有童年。   --------------------   小剧场:   陈润后来把范令允这一招以退为进劝人别死的招数学了个淋漓尽致,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顾屿深想让他改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没办法,只能去踹范令允。   “咱家难得有一个这么仁义礼智信全面发展的孩子,被你霍霍成了这样。”   范令允怀疑的听着那个五好少年的描述,震惊的问,“这是谁?!”   后来当陛下看到陈润在顾屿深面前一幅乖巧模样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陈润不仅学了他的以退为进,还贯彻学习了他的演技。   啧。 第13章 将行·前路   他们在那个逼仄的小山洞中躲了五日。   顾屿深勉强找了些草药揉碎了敷在几人的伤口上,中途三个孩子因为惊吓还发起了烧。好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烧了一日的光景。   另一边的范令允则是定时出去看看情况,带来的消息一次坏过一次。   “他们在镇子里安营扎寨。燕来镇看着……”   “顾屿深,他们开始放火了。”   顾屿深没有说话,他和范令允的外袍早就被撕成了包扎的布,要么就垫在病中熟睡的三人身下。等到夜晚,两人一同出去看。   火势映红了半边天,一时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夜晚。他们所处之地隐蔽,又在山崖下,临着溪流,大火烧不过来,但是山坡其他的地方俱成灰烬。在毁天灭地的火光中,肇事者围坐一团唱着草原的歌,吃着烤肉,大笑着把那些已经咽气或是奄奄一息的大梁百姓扔到了炼狱之中。   范令允抱着顾屿深坐在远远的一棵不会被殃及的树上,看到这一幕想要带着人离开,却被顾屿深制止了。   火海中,有母亲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孩子,有丈夫高高托起自己的妻子,有新婚夫妇执手相看,有人绝望的喊着,咒骂着,还有的满面泪痕却面带微笑,握住身边人的手说出“下辈子我们再见”的誓言。   亡,百姓苦。   顾屿深静静看着,很久很久之后,他才低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范令允抱着他一跃而下,回到了蜗居的山洞。   顾兰还在睡梦中,流了一脸的泪水,喃喃的说着梦话,“活下去,顾屿深。”   顾屿深瞳孔骤缩,在那一刻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他无意识的捻着自己的衣摆,怔怔地看着睡梦中的小姑娘。   但是范令允察觉他的不寻常时,顾屿深却又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山洞中一角的火堆。   “接下来怎么办?”他话题一转,问到太子殿下。   范令允顿了一下,“你不需要问一下顾兰么?”   顾屿深勉强笑了笑,“孩子而已,她知道什么。”   …………   五日之后,范令允提前探好了情形,那些异族人来的快走的也快。确认安全后,他们回到了镇子中。   街道上的鲜血还没有洗净,断裂的尖刀随意扔在一旁。范令允捡起来看了看,如他所料,西南和西北的部族全部参与了这场屠杀。   飞香苑红墙依旧,但是楼内一塌糊涂,发酵的酒液混着鲜血的味道,让人作呕。面馆中亦然,酱油醋洒落一地,坏掉的算盘珠子滚落的随处都是。   刘郊走遍了破败的飞香苑,最后在二楼的栏杆处找到了撕裂的粉色裙摆一角;而陈润面上覆着白绫,看不见东西,由范令允扶着,一点点摸索过去,捡起了散落的算盘珠还有一把银簪,簪子上雕着一朵玉兰,那是陈润送给长姐的及笄礼物。   “还要拿些别的么?”范令允问。   陈润摇了摇头,轻声说,“足够了。”   人是很顽强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仇恨就可以走下去。   顾兰和顾屿深回到了他们的小院子。   竹林和桃树被乱砍一遭,角落里的兰花更是一片狼藉,鸡窝里的母鸡和马厩中的马匹马车无一生还。台阶下倒着一个小小的笼子,笼子的门开着,那里面曾经住着小姑娘捡回来的一只小麻雀。顾兰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于是说,“它飞走了。”   顾屿深拍了拍顾小花的头,目光缓缓扫过这个他曾期盼已久的小院。   “嗯,飞走了。”   范令允和刘郊陈润背着包裹,等在村口外。   三日前,顾屿深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骑兵?”   “西北和西南联手了,具体哪一个部落不好看清。”范令允低头说着,“自长平关一战之后,他们这些年不敢大肆进犯,只敢在这种边陲小城镇中烧杀抢掠。”   当年长平关一战前,突袭失败,西北十二部大肆攻入。援军未到,粮草被劫,等到范令允匆匆忙忙赶到青州和博州,只看到了萧索的孤城。   城内无生机。   火已经灭下去了,剩了一地的断壁残垣。一贯以刚毅著称的北斗军却不敢走进这座城池。入目皆是血色与痛苦逝去的百姓。   范令允麻木的翻动着地上的尸首,身后有之前逃到山上因此免于劫难的幸存者,看到这里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徒劳的跪在地上。   无声的喊“爹,娘——”   北斗军终于走不动了。这人间炼狱,熬红了所有将士的眼。范令允也停了下来,看着烽烟未散的青州城。   西北溃逃,但是贼心不死,年年边关都有劫掠的消息。北斗军在长平关后莫名溃乱,而奸细不知所踪。他被冷箭射中,苟且偷生了三年。   “我做不到往前看。”顾屿深突然说,“我没有办法接受昨日还安然无恙的燕来镇,今日就遭了灭顶之灾。”   “这是不对的。”他抬眼,直直望入范令允的眼。   范令允怔了一下,顾屿深面上还带着泪痕,此时的眸光中却已经没有了悲伤和愤恨。他只是很平静很镇定地说,“范令允,我要为他们报仇。”   从那一天起,顾屿深再也没说过“向前看”。血海深仇隔在那里,他换了个说法,叫“往前走”。   为了那些黄泉下的故人,为了自己心中一腔义愤,往前走。   五个人汇合之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顾屿深叹了口气,拍了拍范令允的肩膀,打破了寂静。   他看向刘郊和陈润两个孩子,道,“首先要给你俩说件事情。说完之后,要不要继续跟着我们,你们自己决断。”   刘郊缓缓抬头,眼中有诧异的神色。   “我不叫余敛。”范令允开口道,“我姓范,名令允。叫范令允。”   陈润愕然顺着声音看过去。   就算在燕来镇这样的边陲小镇,当今国姓什么也还是知道些的。何况先太子殿下文武双全,通政事,平边关,人人称颂。   “他中冷箭跌落护城河,被我捡到。”顾屿深接着补充道。   两句话说完,村口外安静了下来。   “长平关之战有疑,此路凶险万分。”范令允继续说,“跟着我们,九死一生。如果你们害怕风险,不愿同行。我和顾屿深会给你们足够的盘缠,送你们前往最近的安全地方。”   “如果跟着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南斗军。要在路上过冬,奔波数月。”   “选择权交给你们。”顾屿深对着两个孩子轻声说,“你们两个人的品格我听顾兰讲过,我信任你们,信你们不会拿着范令允的身份四处宣扬。”   陈润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顾屿深,“你和顾兰,要跟着他吗?”   今日的燕来镇没有风,范令允顿了一下,隐晦的看向了顾屿深。他陡然记起,顾屿深从来没有说过“我要跟着你”这种话,甚至在此之前,他坚决的想要和他割席,各自安好。   顾屿深低眉笑了笑,没有任何犹豫的说,“我要跟着他,顾兰的话,看她自己。”   “我要跟着你!”顾兰忙说。   陈润点点头,说,“那我也跟着你们。”   刘郊看着顾兰,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娘生平不详,但是偶尔醉酒,闲聊起来,也会吹嘘自己的父亲母亲是杀敌杀贼的英雄。   “英雄?英雄怎么把你卖到了飞香苑啊?”宾客笑着说。   粉色衣裙的人靠在贵妃榻上,缓缓晃动着手中的酒壶,哼着无名的歌,不说话了。   刘郊也一直不相信她的那套说辞,直到看到粉色的花从二楼落在地上。   柘融,西北。   “我跟着你们。”刘郊做了决定,“我要跟着你们。”   作为女子,她要走进边关实在太难太难了。福祸相依,跟着范令允可能是她接触官场和军营最近的捷径。   陈润听到这一句话,没有太多意外。   顾屿深欲言又止,范令允看着他,眸中神情莫测,复杂的很。他曾无数次的期待过顾屿深能够与他同行,但从来没有想过前提是这样惨烈。   燕来镇的晚霞,又到来了。秋后的鸣蝉竭尽力气唱着生命的悲歌,孤雁在遥远的天中划过,夕阳将大地上的五个人紧紧包住。   落日熔金,远方的山头荒芜着,看去像是一个望着家乡的旅人,溪水潺潺而过,荡着金黄的波光。山坡了无生机,只剩了灰黑的烟尘和受害者残余的身躯,隐约可以看到生前的痛苦和狰狞。   收拾好了包裹,五个人最后望了一眼他们即将永别的故乡。   陈润和刘郊跪在村口,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响头。   等到他们转身的时候,正好有孤雁飞过,发出嘶哑寂寥的鸣叫。顾屿深看着,那座死寂的镇子中仿佛突然有了人气。逝去的魂灵一个又一个站在村口,向着他们笑着招手告别。祝他们一路顺风,前程皆喜。   可是一转身,什么都听不到了。   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   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   最后两句选自晏殊的《诉衷情·芙蓉金菊斗馨香》   今天依然没有小剧场。   而今顾屿深二十一,范令允刚刚及冠。刘郊和陈润同岁,今年十二。顾兰最小,十岁。   属于他们的人生刚刚开始。 第14章 将行·颠沛   “有办法在冬日前赶到南斗军吗?”   三个孩子在一旁的草地上用木棍和石子下棋玩,范令允和顾屿深在车里面布置着接下来的行程。   他们在无人区走了大概五日,五日后才看到了人烟。一些商队听说他们是西南来的幸存者,同情之余愿意让他们搭车走一路。范令允身上的玉佩之类的不好典当,几个人全身的家当就指望着顾屿深身上那点儿。   不过好在,这一路上范令允不时接一些商队中读读写写的伙计,顾屿深时不时也给他们算算账。几个孩子闲下来也捡一些草药菌菇卖给路过的城镇。   过的拮据、落魄,但是充实。三个人被生活逼迫着停不下来,能够暂时忘掉一些燕来镇被屠的痛苦。刘郊和陈润开始时在夜间会梦魇,快到冬日的时候也安定了下来。   冬日……   顾屿深咬着针线,熟练的给顾兰补着衣裳。看着范令允在借来的地图上指指点点。   “无论如何,都是到不了的。”范令允说,“顶多入了庆阳府。”   “不能在冬日赶路。”顾屿深道,“陈润的病拖沓不得。再走下去,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银钱置办冬衣,挨不过去。”   范令允低眉看着地图沉思。   “论对大梁的熟悉程度,我不如你。有没有一个城镇,能够让我们歇歇脚,顺便挣点钱,医疗水平还过的去的村子?”   “不如问问顾兰?”   顾屿深笑了笑,摇摇头,“她估计什么都不知道。不靠谱的孩子,问她纯耽误时间。”   不远处观棋的顾兰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然后挠了挠鼻子,继续兢兢业业地给陈润报点。陈润淡淡笑着,凭着感觉拍了拍小姑娘的头,然后淡淡的报出自己下一个落子点,顾兰赶忙给他摆上。   范令允还在低着头一个个检索,顾屿深看着三个孩子出神。   “你说陈润这孩子,盲棋都能下的这么好。”他看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听书院那边的先生谈起过,陈家二公子是个天仙般的人物。过目不忘,出口成章,长得随他母亲,好看的很。这几日我看下来,人也确实伶俐,为人处事这方面没得说。陈五当真把他教养的很好。”   如果没有这场灾祸,陈润说不定真的能走完科考这条路。   可惜没有如果。   范令允淡淡笑着,他最后在地图上标了一个地方,交给了顾屿深,然后也看向了那三个孩子。   “焉知非福。”太子殿下道。   “许多人一辈子都在跨过自己面前一道又一道坎。跨过去,就是一段坦途,跨不过去,便是门槛下颓唐的枯骨。”   “这种坎,你能拽着他不一头撞死,却没办法拖着他越过去。陈润的未来,全看他自己的心性。”   顾屿深打眼瞧他,只见范令允接过顾屿深手中正在缝补的衣物,接着他做了起来。   “焉知非福,有道理。”他说,“早三年我也想不到一口官腔的太子殿下现如今变得如此贤惠。”   范令允从善如流,“都是顾当家调教的好。”   “嘁。”顾屿深嗤笑一声,心中骂了句装模做样,低头看向范令允圈起来的地方。   “明光城?”   “嗯,我走过这个村子。明光城在庆阳府南部,我们的脚程在冬日第一场雪之前能走到。镇子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来来往往的商旅多,因此一些小商铺小药馆小客栈也多。是个最好的落脚地点。”   “你走过?”顾屿深惊异道,“这么偏远的地方你来过?怎么来的,来西南巡军顺便拜访的么?”   范令允把补好的衣服放在了一旁,然后往后一仰倒在身后的稻草堆中,“我和我弟弟都一样,我俩可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胄。母后早些年带着我和父亲劳燕双飞,我和她颠沛流离去过不少穷山恶水的地方,明光城算一个。”   他昨夜没有睡好,现下有些疲惫,伸了个懒腰就想要闭上眼。   顾屿深还在看着那份地图,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诶,那庆阳府不会有认识你的吧,南斗军呢,见过你么?”   过了很久,没有等来回答。   “范令允,范令允?”顾屿深把地图放下,然后挪到了范令允旁边,拍了拍他,“太子殿下,先醒醒,这事儿很重要。”   正当他打算再拍一拍人的时候,手刚刚放下,就被男人一把拉住了。范令允闭目轻轻用力,顾屿深没什么防备也没什么力气,豁然被拽倒在了稻草堆中。   稻草和浮灰飞扬,天旋地转间,顾屿深脑子一片空白。等到被范令允捞到怀中靠住的时候才慢半拍的感受到后腰出磕碰产生的轻微疼痛。   “嘶……你干嘛!”顾屿深不满道,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却被旁边的人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对不起。”范令允依然闭着眼,声音有些暗哑,他像之前在小院中那个样子靠在顾屿深肩头,把自己整个人埋在他的怀抱中。听到顾屿深的控诉,太子殿下摸索着揉了揉他的腰,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给你揉揉,当赔罪了。顾大当家的大人有大量。”   谁知道顾屿深腰上特别敏感,范令允稍稍碰了碰,就感觉到自己依靠的人激灵了一下。   太子殿下察觉到顾屿深颤抖那一下的时候愣了愣,然后低低的笑开。   顾屿深“……别瞎碰,范令允。睡觉之前先把我的问题回答一下。”   范令允知道再笑下去说不定这人就要恼羞成怒翻脸就走,于是及时止损,正色道,“我确实去南斗军看过一眼,不过不是不是以太子的名义。南斗军当时的将领有贪污腐败,打压下士的罪名,又因为他根基深厚不好除去,我母后就前往南斗,借巡军之名进行调查。我当时和父皇闹了点儿别扭,不想跟他在一处带着。于是偷偷溜上了出宫的马车。”   “被发现了一顿好打,我母后手下的那些幕僚认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把我藏在车里,最后不过只见到了几个将军和地位高一点的军师和副将。”   “后来那位将领被除,南斗军有过一次大换血,有关的将领军师全部被分散到各府,如今的南斗军,应该无人与我相识。”   顾屿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范令允任务完成,低声问了一句,“现在能让我睡了么,顾当家?”   顾屿深“哦”了一声,要起身离去,“你睡吧,我去找那仨孩子去。”   谁知道范令允胳膊一拦,不让他走。太子殿下紧紧靠着他,看着无比脆弱的说,“陈润前几日噩梦,你陪着他。”   “怎么他做噩梦,你就陪他,我快日日梦魇了,你也不看一眼。”   “顾屿深,不患寡而患不均。就陪我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   ………………   下午睡多的结果就是俩人晚上谁也睡不着。   他们这一路上,短了什么也没短了三个孩子的吃喝,   最艰难的时候,顾屿深也扯了红布摘了花给两个姑娘编好了头绳,给陈润用草编蚂蚱,磨石头当棋子解闷,过了这么长时间,陈润甚至专门有一个荷包装满了形形色色磨得光滑的石子。范令允晚上回来,五个人躺在四面漏风满是稻草的车里面,借着月光给三个孩子讲课听。   ——范令允和顾屿深谁也不知道为啥他们会对养孩子这件事情兴趣如此之大。他们很喜欢看着孩子们笑,好像看着看着就有了面对漆黑未来的勇气。   “在我们那,咱们俩这就叫标准的东亚父母。”顾屿深偶尔一次等顾兰睡着之后跟范令允说,“顾小花虽然算不得独生的,但按照概念来讲,她就是凤凰——凤凰女。”   “通俗点说,就是父母都没啥本事,却还要牺牲自己给儿女最好的,在外面撑一幅光鲜亮丽的样子给人看,祈求儿女有点本事。”   “那坏了。”范令允看了顾兰一眼,道,“小花好像被惯的不知天地。”   顾屿深不无悲伤的说,“对,这就是我们那边这些家庭最后的下场。”   “那怎么办,还养么?就在这儿丢掉?”   “……都吃了爷那么多米那么多钱了,这么扔了简直暴殄天物。”   范令允实在忍不住,短促的笑了一声。   顾兰睡梦中“唔”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就被两个哥哥扔下车去喂狼。   马车粼粼驶出了燕来镇所在的州府。   今夜是个良夜,三个孩子睡得都很好,就连最常梦魇的刘郊也安安静静的靠在顾兰身旁沉沉睡去。   人人都有个好梦。   梦中是喧嚣的燕来镇。春风吹过,柳叶纷飞。   顾兰背着书箱,和身边的男孩子斗嘴斗的起劲。没什么存在感的范令允把书箱接过来,给小姑娘披上披风——他们回家路上要经过顾屿深所在的面馆,要是被他发现没披披风,回去之后两个人就等着站墙角挨骂吧。   玉兰花开,桃杏正好。   顾屿深从昏天黑地的账本中抬眼,看到了远方走来的范令允和顾兰。顾小花麻花辫子上别了一朵春桃,应该是范令允摘的。   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向他打招呼。身旁的老板和小厮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你这弟弟妹妹,生的好,品格也好,你咋那么幸运。”   顾屿深笑笑,没有说话,听着面馆老板发着闲愁,“唉,我们家那姑娘,到年纪了,却也没个喜欢的。别人上门来说,她一个也没看上。”   “说明缘分没到呗。妹妹生的好看,才情又高,掌柜的还发愁啊?”   “缘分没到哦。”掌柜的重复一句,叹了一声,“没到就没到吧,我也不想姑娘那么早就出去。咱还想养她一辈子哩。”   顾屿深听着,不觉得烦,他把账本递过去,底下压着今天随手放在那里的范令允写给他的便签。   “今天放的早,没什么事儿。我去接顾兰。——允”   一片桃花飞舞着落在署名之后。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   略忙,等有空了我补小剧场。 第15章 将行·流离   五个人在冬雪到来前抵达了庆阳府明光城。   入城前几日,淅淅沥沥的下了最后一场秋雨,秋雨过后,天气彻底凉了下来。   陈润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了。尽管范令允和顾屿深尽可能的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给他捂在了身上,但是无济于事,秋雨过后,依然发起了高烧。   这场病来势汹汹,顾屿深的草药彻底失去了效果。半昏迷的孩子抓着他的手,泪流不出来,只能声声喊道,“爹,娘,我好疼。”   范令允问,“怎么回事。”   “只是普通感冒,但是陈润自从伤了眼睛之后体质不好。人的五窍很神奇的,损伤哪一部分都会给身体造成巨大的破坏。”顾屿深低眉,轻轻摸了摸怀中少年紧皱的眉眼,“范令允,我们必须赶紧到达明光城。”   火堆在雨中明明灭灭,范令允沉默了很久,说,“雨停之后,我带着陈润先去明光,找地方安顿下来。”   顾屿深这几日照顾孩子照顾的几宿几宿没有睡过好觉,闻言疲惫的“嗯”了一声,“注意安全。”   范令允看着他,把陈润轻轻移到了自己的怀中,“你休息会儿吧。”   顾屿深又“嗯”了一声,随后闭目,很快就沉沉睡去。   秋雨淅淅沥沥,乱入窗来。透过车窗可以看到穿着蓑衣的行脚汉子们正在吆喝着查验货物,范令允静静看了许久,随后慢慢移到了窗边,挡住了渗雨的地方。   入城的那一日是个好天,太阳高照着。顾屿深再三谢过商队,然后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两个姑娘打算离开。   还没转身,那商队的大掌柜犹豫了一下,拉住了顾屿深的袖子。   “小哥,我得说一句,这明光城啊,乱的很。你带着两个丫头,最好别在这边停留太久。”   顾屿深愣了愣,赶忙道,“这是为什么,明光城不是商旅很多吗?”   “庆阳府商队多,这是事实。但是明光城离西南边关太近啦!每回秋冬,都会有许多流民。明光城的县令是个好官啊,仁义的很,他不肯看着这帮子流民自生自灭,回回都会在各个村子中设立草棚,放任这些流民入城。”   “这流民一多,人就杂起来了。好多小偷小贼的,还有……”他朝着俩姑娘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顾屿深看的明白,沉默了一瞬,弯下了腰,“感谢大掌柜。”   那汉子红着脸摆摆手,“当不起当不起,我也就是提一句。如果那小兄弟病情好一点,还是早日往东南那边走走。”   再三感谢之后,顾屿深带着两个孩子准备进城。   顾兰含着块儿糖,含糊的问道,“你知道范令允在哪儿嘛?”   “进城再找。”顾屿深说,“你哪里来的糖,我记着给你的糖应该都吃完了。”   刘郊捻了捻衣角,腼腆的笑笑。   顾屿深看一眼就明白,皱了皱眉,“别老惯着她,刘郊。顾小花吃甜吃太多了,牙要坏的。”   “啧。”顾兰不满道,“你这种大家长的心理啥时候能改改。”   说笑没有多久,几个人就明白了“进城”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城门口很乱。   四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人,破布勉强的遮住寒风中的身体。流民们面容憔悴,污垢和疲惫深深地刻在脸上,杂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看不到眼中的绝望与麻木。   “看来不只是燕来镇。”顾屿深没有带着两个姑娘再靠近,“别的地方伤亡更加惨重。”   衣冠整齐的顾屿深一行简直过的是天堂一般的日子。顾兰和刘郊头上鲜艳的头花和城门口那些扎草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郊静静看着,许久之后才问道,“还进城么?”   答案不言而喻。   顾屿深不是一个会去赌人性的人,他们这一行还算人模狗样的人走进去,就是一块儿悬在所有流民眼前的肥肉。   作为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顾屿深,这是他第二次面对天灾人祸对古代人民毁灭性的打击。这种打击让人无力、恐惧,也让人自私自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和酸涩的味道,那是饥饿、汗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几个简陋的炊具摆在地上,里面煮着稀薄的野菜汤,散发着淡淡的苦味。高远的天空之下,蝼蚁们穷尽一切求不得生。   三个人沿着远离城门的方向,找了条小路慢慢走。走不动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顾兰拉着刘郊,两个女孩子在旁边揪着草叶编手环,顾屿深抱膝撑腮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没有思索多久,因为很快,粼粼的车马声从远方缓缓靠近。   在离他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驾车的人和车中的人下了车,让一旁前路渺茫的三人眼前一亮。   那驾车的人一袭白衣,腰间悬着一块儿玉佩,头发半束半放,风姿气度胜过冬日白梅。而车中的少年紧紧裹着披风和大氅,眼上覆着三指宽的白绫。   陈润大病初愈,脸色还苍白着,他扶着范令允下了车,静了一瞬,转向了三人的方向,开口说道,“顾哥哥,小花,刘郊?”   范令允看了少年一眼,“听力好了许多。”   不等陈润回答,顾兰已经像导弹一样撞到了范令允身上,哇哇大叫。   “主角啊,你还活着呜呜呜呜呜,你还活着。”   范令允一根手指推开了顾兰的头,轻声道,“有点过了,顾兰。你顾哥哥在后面瞪你呢。”   他把顷刻收声的顾兰抱了起来,笑眼看着远方走来的顾屿深。   “我来接你们。”他另一只手张开来,“能抱一个么?”   顾屿深挑了挑眉,把包袱卸下来扔了过去,无视了太子殿下不合理的要求。   到了车上,范令允把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们到达明光城的第一日,范令允远远看了一眼,知道这正门不能走。又猜测此刻城内一定疲于奔命,于是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和母后流亡过程中踩过的漏洞。轻功一点翻了进去,径直前往了医馆,然后又在附近找了一个客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很幸运。”   “明光城的县令叫程娣,每年这段时日都会在各个医馆中奔波,我带着陈润看病的时候不巧遇到了她,又不巧针对管理与统计方面提了一些小小的建议,最后还不巧的发现流民棚那边少一个会管理统计的,导致一些药膳和粥没有办法给所有人送到。”   范令允驾着车,慢慢的说着,顾兰心中“嘁”了一声,“邀功呢这是。”   “所以我向程娣举荐了你。”   顾屿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好像白嫖了一份公家饭。   “说清楚了没啊,咱们不会在明光城呆太久,开春的时候要离开的。”   “说清楚了。程娣对流民这个事情也算有经验。不过今年的流民有些过于多了。”   在程娣的授意下,车马走了一条偏僻小路,绕过了大部分流民,进入了兴庆府明光城。   流民棚在县城东南,离门口较远。明光城到底是一座较为繁华的小镇,宽阔大道上虽然人烟稀少,但是两侧是林立的商铺和客栈,隐隐可以看到各色的商队。   “往常会热闹许多。”范令允低声说,“今年边关的动静大,我怀疑西北和西南有所联手。明光城因此人人自危,流民也多了起来。”   他们聊这些没有避着孩子,三个人历经了燕来镇的事情,也该对自己的仇恨有个了解。   顾屿深透过车窗看了半晌,深秋风凉,刮得人脸上生疼,于是不多时放下了车帘。“如果这样,大梁要打仗了。”   “暂时还打不起来。”范令允笑了笑,但是语气并不轻松。“至少还得等个三五年。”   “西北十二部,以天狼部为首。长平关虽然损伤惨重,但是十二部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战死了天狼部最得意的儿子,而今部下争权,与西南的联手未必不是权力斗争的一部分。而西南主要就是柘融,柘融那个地方雨算不上少,养不出好马,他们的马看起来高大,但是耐力不行无法行军,远远比不上西北的矮种马。所以这么多年,柘融一直成不了气候。”   “柘融的问题在分裂。柘融地域算不上小,但是一半在陆地,一半在岛上。这么些年纷争不休。但是大梁成立后,间接推动着他们有走向团结的趋势。”   顾屿深听着暗自惊心,“也就是说,三五年后,倘若西北角逐出了新的狼王,西南一统,两厢合作,大梁要面对的是一支同时拥有精锐骑兵和水师的军队?”   范令允没有说话。   刘郊抿了抿唇,陈润感受到她的愤怒和紧张,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让她放松下来。   没心没肺的顾兰一路睡到了落脚处。   落脚处并没有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前几日的秋雨把石板路洗的干干净净,两侧的树基本上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了干枯的枝干。枝干之下,零零落落的支着几个破草棚,棚下睡着面容灰白衣衫破旧的流民。   这里比城外有秩序些,看到马车经过,流民也不过是抬了抬眼。   又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范令允才停下了车,掀起了车帘。   “到了。”   顾屿深愣了愣,仰头看着这方院落,一时有些恍惚。这处院子的角落也有一棵树,除了没有一方小竹林,简直跟三年前他初到燕来镇的那个院子一模一样。   “我算过,你我二人的工钱够付租金,每月还能有盈余,盈余供养吃喝没有问题。”范令允附耳说,这些生计的事情孩子们不用知道,“房东是程娣,给我便宜了些。”   顾屿深看完院子,又看了看周围,这里的院门开在后面,倒是避免了直接与那些流民接触。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可以随时对陈润进行复诊。   不愧是太子殿下,办事真的很牢靠。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这个院子的房间布局有些奇怪。说是三个房间,但是两个房间是连着的,一大一小。第三间给了顾兰和刘郊。   没有办法,小的那个分给了陈润。而顾屿深纡尊降贵只能和范令允睡一间。   顾兰小声对着他说,“主角是个黑心眼哦,哥,你小心些。”   顾屿深倒是没啥问题,他和范令允要早起,正好这样子不会打扰孩子们休息。   五个人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又忙忙碌碌的简单做了顿饭,顾屿深忙忙碌碌的给陈润喂药换药,折腾完的时候月亮已经亮了起来。   屋中点着烛火,顾屿深坐在窗边,看着这轮弯月。弯月之下,隐隐可以听到那边流民的啜泣和哭诉。一静下来,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和猜测就爬上了心头。   “怎么了,有心事?”范令允蹭过来,轻声说。   “没有,”顾屿深瞧了瞧不远处女孩子的屋子里面灭了烛火,于是低下了眉,“就是觉得,我们真的很幸运。”   幸运的不同寻常。   --------------------   小剧场:   陈润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今身心受创,   他嫌丢人一直没开口,但是顾兰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怂恿他,“说呀,你不说他怎么知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陈润,你不说我看不起你。”   于是陈润在分房间的时候小声说了一句能不能让顾哥哥陪着睡。   顾屿深没有听见,范令允听见了,太子殿下很温柔的说“有些心病只能自己治。当然如果你半夜梦魇,可以过来找我们。”   许多年后,顾兰说起这件事,陈润听到了,抿唇做出了一份委屈的样子。   范令允有些冤枉。   他之前为了和顾屿深在一块儿的的确确下了许多功夫,但是陈润这件事情上,范令允当真问心无愧。他偏头去瞧大理寺卿的神色,只见顾屿深笑着,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第16章 将行·轻薄   “唰啦”一声,奏折被扔在了殿下端正跪着的人身上。   “自己看,还是朕念与你听?!”座上的应该是个帝王,冷声道,“朕倒不知道,爱卿远在边关,竟还有闲心做出这样的事。”   那跪着的人没有说话,奏折磕在他的额头上,此时正在汩汩留着血。他仰头看向高处的皇帝,重压之下,竟然笑了笑。   “那陛下要拿臣如何呢?”他笑着,语调却听不出笑意,是一贯的平和与淡然,“事发至今,为何不下旨将臣押入大理寺审讯?陛下,国有国法。”   “你与本朝劳苦功高。不可轻易就死。”   “浑话。”他笑得泪都要出来了,“陛下,按照律法而言,今臣里通外敌,欺君罔上,桩桩件件都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臣不幸,没什么九族让陛下发挥,不如让臣入大理寺受尽刑罚来解陛下心头之狠。”   “按私心,这世间臣实在已无甚留恋。”跪着的男子依然笑着,语气中却是满满的疲惫,“陛下,云悠宁可死。”   云悠宁可死。   忽然间,似潮水翻涌,眼前的景象一点点碎裂,消逝,又重组成千万场景,走马灯一样的,在身周轮转。   其中有一幅看不清两人的面容,不知身份,是男人跪坐着揽着怀中的人,但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却让人感到痛彻心扉。   还来不及细看,范令允因着这一阵心痛陡然清醒过来,在明光城冬日的风中不住的喘息。   他坐起身来,只看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漏下一片冷冷的月霜。   ————   他们来明光城已经月余。这一月内,按照范令允之前的安排,他负责跟在程娣身后出谋划策做幕僚,而顾屿深则是深入流民进行管理的那个,同时还要看一看县衙由于忙碌没有办法及时处理的账簿。   此时亦然,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账簿,左手打着算盘。余光看见了什么,抬头冷冷的看着来人,沉声说,“回去,你今天已经领过粥了。”   那流民苦着脸说,“大人,就这一盏薄粥,牙缝都不够塞得。”   “回去。”顾屿深语气没什么改变,“领过了就不要再来。若还有下次,妄想浑水摸鱼占用份例,一经发现,从此施粥与你无关。”   “官府有官府的规矩。”他稍微扬了扬声音,“程大人日日着人做着统计,短不了一个人的,却也多不了。你一人多喝,便耽误他人一顿吃食,怎么,良心被狗吃了?!”   身侧的流民听闻此言,慢慢把谴责的眼神落在了那不守规矩的人身上。   “啪,啪,啪。”   三声拍手声从不远处传来,在一地草棚中缓缓出现一架轿子,那轿子一看就不是凡品,楠木打造,上着红漆。微风吹起轿上遮窗的纱,隐隐可以看到轿内奢靡的光景。道路上草棚中的流民见到这顶轿,赶忙往棚子里面挤了挤。   上回有个流民不小心脚伸长了些拦了路,那轿夫看都不看,直接踏了过去,到现在走路还一拐一拐的嘞!   “小顾大人,真是威严耸听啊!”那轿子主人做了个手势,抬轿的四个人停了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这个错误到离谱不知道是阴阳还是夸奖的用词,顾屿深只觉得牙疼。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把自己装得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抬头笑看去。   只见那轿子中走出的人才二十五六,却因为纵欲过度已经有了三十七八的样子。黑眼眶重的离谱,不老实着冠,头发上反而别着一朵娇花,分明浑身都是鲜亮干净的衣服,却不知怎得却让人感觉脏了眼睛。   这人叫冯钰,字金玉。据说有一个拐了八个弯的亲戚在京城做官,又有一个差了不知道多少个辈分的长辈有从龙之功。冯家家中做点小生意,生活在明光城算得上富裕。他的存在也是为什么顾屿深严词勒令三个孩子不要来流民营找他的原因之一。   冯钰,如其字如其名,从小被娇惯着长大,是明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又无人敢招惹的恶霸纨绔。年仅二十五,却已经有了三任正妻,兼无数小妾。饶是如此,这人依然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不时还喜欢调戏调戏良家女子。   遇到顾屿深之后,人设又加了一条,男女不忌。   “大人当不起。”顾屿深赔笑道,“这是哪一阵风把冯公子吹来了?”   赶紧滚吧行么你这身上的脂粉香糊的快喘不过来气了。   “诶,碰巧路过。想到今日是顾公子来当差,之前与公子聊过,觉得一顾如见,想着今日能不能请你上轿一同吃顿饭。”冯钰下了轿子,凭借着几个轿夫东推西攘成功的挤到了顾屿深面前。   是“一见如故”,文盲。   “这可能是不太好,冯公子。今日已经太晚了,我家中还有三个孩子等着,我这忙了一天了身上也有味道,实在是不便赴约。”顾屿深勉强维持着微笑,隐在衣衫下的手正在拼命的掐着自己来预防自己直接一巴掌给上去。   “说什么冯公子,叫我金玉就好。”冯钰依然贼心不死,“今日不行,那屿深来说个日子?自上次一别,顾公子的话让我草木皆惊如雷贯耳。”   “唉,太抬举我了。”顾屿深笑着,朝人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若是换作顾兰她们那些人,看到顾屿深这个笑就知道要跑了。可惜冯钰是个蠢蛋,他大喜过望的凑了过去。   “冯公子。在你家有什么好的,不如来我家。”顾屿深悄声说,“我家中闹鬼,正少冯公子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来镇镇场。”   “闹鬼,怎么会闹鬼呢?”冯钰还是没有意识到什么。   “我做的孽。”顾屿深沧桑道,“十五六岁的时候行侠仗义,自以为杀了些富商就算劫富济贫,没想到无济于事甚至雪上加霜。”   继而苦笑,“冯公子不知道,吃了几年牢饭,程县令看我是个浪子回头的,才肯放我在这里,也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冯公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不会在意我年少不知事的时候犯过错对吧?毕竟是人之常情……”   “哈哈,自然不会。”冯钰干笑两声,但是身体很诚实的移开了桌子。   顾屿深颇有些留恋,“冯公子,改日约啊?”   冯钰糊里糊涂扒开人群,屁滚尿流地上轿子,混乱中还踢到了一个流民装粥的碗。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句话。   “怂货。”顾屿深冷笑一声。   他身边跟着的那些打杂的和流民都又惊恐又敬佩的看着他。   “顾大人。”有个小厮颤颤巍巍的说,“你真的劫富济贫过么?”   顾屿深莞尔一笑,拉开了自己的袖子,上面还留着一道前段时日在燕来镇从树上坠下来时的伤疤。“看到这道疤没?都是老子当年的功勋!”   “不过别害怕,老子而今早就不干那行当了,不稳定。放心好了,程县令要不是看我金盆洗手的彻底,也不会放我来干这个事儿。哈哈。”   顾屿深嘴上说着,装作看不见周围那些害怕的目光一样,径直坐下来又一次埋到了账本中。   那个被洒了粥饭的流民麻木的正在用手去捞地上的汤汤水水。没动作几下却被一个杂役的拦住,重新给了他一碗。   “顾大人看到了,把自己的给你。不用担心份例的问题。”那杂役说道。   流民一愣,当即就想要磕头,却再次被拦住。   “顾大人说他没有官籍,你俩平等,这样折他寿命。”   ————   在没有人能够注意到的阴影中,小姑娘平静的看着上了轿子慌张逃窜的那人。   说是平静,实际上她浑身都在颤抖,紧紧抿着唇,眼神中燃烧着炽热分明的仇恨和愤怒。她一言不发,很想大喊一声,但是时机不对,因此用手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直到轿子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她从阴影中避着人出来,找到了明光城角落的一处破庙。里面如她所料,挤着一堆火,随意躺了七八个流浪的孩子。她清楚他们,知道他们的谋生手段,也知道他们的能耐。   小姑娘脸上带着块布来遮面,拍醒了一个熟睡的孩子,这个孩子块头最大,可以看出是这个小团体里面的领头人。“来生意了,大生意。”   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了那孩子手中,“这是一半的钱,事成之后我给你另一半。”   “我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这件事情不会闹到你们头上。所有的后果由我来承担。”   那男孩子颠了颠手里荷包的分量,打开看了看,随后平静的问,“什么事?”   “我要接下来一月之中,冯钰的所有行踪。要详细,比如是乘车还是乘轿子,走哪条路。不确定的就两个都写上,每日一报,我知道你会写字,荷包中有字条和炭笔,你每日写完后,去流民营那家医馆旁的院子,正对着大门的那面,把纸条放在从右边数第一棵树下。”   “一月之后,我会给你另一半钱。也会给你们一个前往最近的苗荷院的举荐信。”   男孩霍然瞪大了眼,但还没等他发出询问,就看到小姑娘站起身。   “不要多问,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宣许。”   听到自己的真实姓名被说出口,男孩子更加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是谁?”   “不会害你之人,知晓你身世之人,会为你报仇之人。至于名姓,若是有缘,你会知道。”   小姑娘淡然说,她整理了一下衣摆,仔细检查身上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然后在男孩子犹疑不定的眼神中转身离开了。   破庙里的破碎神像遥遥看着远去的绯色身影,眸中慈悲由于多了一条裂纹,平白添了些狠厉出来。不像济世的佛,更像杀伐的鬼。   顾屿深很难得的,今日回家比范令允早。他心情颇好,看啥都有光彩。   三个孩子挤在陈润的屋子里面下棋画画,顾屿深做好饭去喊人的时候,刘郊正一脸淡然的喝着茶,剩顾兰和陈润在那里嘀嘀咕咕。   “喂,陈二,你咋下棋下输了。”   “你个臭棋篓子还有脸怪我……”   看到了顾屿深,顾兰仔细端详了一下,诧异的问,“怎么,涨薪水了?这么开心。”   顾屿深没理她,他现在一想到冯钰的样子就想笑,“看来今天是小花和陈润刷碗?”   “不,”顾兰趴在床上耍赖,“是顾屿深和范令允刷。”   这家里面的大当家的铁面无私,妄图钻空子的兰姑娘最后并没有逃离这个宿命。   范令允今夜很晚才到了家,孩子们都已经睡了。   他轻轻拉开屋门又轻轻合上,屋中顾屿深正在核验白天没有核验完毕的账簿。   一灯如豆,桌上没有泡茶,只有温着的白开水。   范令允一饮而尽,然后对着顾屿深低声问了一句。   “你对瘟疫有了解么。”   --------------------   到这一章为止,主角团才算是正式集结完毕啦。 第17章 将行·疫病   顾屿深听到这两个字,本来因为看账本昏昏欲睡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在哪儿发现的,成气候了吗?几个人?”   “今日进城才发现,城内应该暂时没事,但是城外很难说。程娣已经着人安排专门的屋舍了。”范令允把厚厚的外袍放在了衣架上说,“规模还不大,已经有医师过去看了。”   “范令允,不只是已经有了症状的。”顾屿深拉他过来,在灯火下说,“所有带伤口的流民都要注意,冬日蚊虫少还好一些,但这个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风寒还好,更重要的还有鼠疫……”   他越说越担心,“明天我不当值,跟你一起去看一下。”   范令允欲言又止,他私心并不是很想让顾屿深去,但是看到灯火下那如燃烧着火光的眼却又说不出来什么拒绝的话。最后只能叹了口气,“那穿厚点儿。”   第二日一早,顾屿深就跟着范令允出了城。   已经入冬了,城外一片萧索。偶尔还有些叶子借着冬风落在地上,落在那些麻木蠕动的进城队伍中,转瞬又被凌乱的脚步踏得粉碎。天色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只剩了灰蒙蒙的大地。   到达隔离处的时候,顾屿深看去,这是与他在现代经历的那场疫病完全不同的残酷。   绝望,茫然,痛苦交织在这小小的几间屋子中。赤目痛苦的母亲,奄奄一息的老人,被折磨的形销骨立的青年,双眸无神的儿童,汇成了一幅惨绝人寰的画卷。顾屿深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寒风掀动他外袍的一摆。   来来往往有忙忙碌碌的医馆,无不是全副武装,就连熬药的童子也紧紧捂了一身白。在这灰与白的世界中,不远处走来的那道青色身影就显得格外突出。   她脚下带风一样掠过各个地方,条理分明的安排考察着所有的人和事物,同时还听着身边人的汇报。   “大人,葛根和桂枝还有些,但是柴胡不多了,大概还有两天的余量。”   “从全城里找,没钱了走我的私账,没药了去找临城的借。动作麻利点,今天傍晚我要看到东西。”她一边翻看着记录人员名单一边皱眉说道,“这谁写的?怎么里面还掺杂着明光城的人,怎么,这也算作流民了?重新去写。”   “最近两天往门口核验那里多派几个大夫去,好生看清楚有没有风寒,发布告示让其他人最近别老往外边跑,生了病就不好了。再发布告示,看看有没有多余的草药先向这边供给着,写好借据,事后定还。”   这女子三十岁模样,一身青色便装,只简单围了个薄披风,身上的耳环和首饰随着她的行动碰撞在一起,发出泠泠碎响。   顾屿深和范令允看到她,恭恭敬敬的行礼,规规矩矩地喊了声“程大人。”   程娣淡淡“嗯”了一声,然后看向顾屿深,“你懂医术?”   “略懂。”顾屿深答,“我能进去看看么?”   “不添乱的话这种事以后不用过问。”程娣接过艾草和苍术等等编在一起的药绳,交给了他,“出来之后记着熏一熏,你家仨孩子,都是容易染病的年纪,别过了病气。”   范令允替他说了句“多谢。”   “你俩也注意。”程娣瞥了眼范令允,“你这兄长看起来身体也不是特别硬朗。”   太子殿下笑了笑,“哎,我会看好他。”   顾屿深“……”哇好直白。   没想到一语成谶。   顾屿深在向程娣展现出自己所拥有的医疗水平之后,程娣就给他停了流民营发放食水的工作,让他专心在隔离处和城外跟着其他医师一同行动。范令允眼见得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程大人大手一挥让他跟着医师们打杂去。   疫病由于发现的及时,后期处理的得当,并没有造成很大的恐慌和伤亡。顾屿深和范令允这段时间快住在了隔离处,整个人都要被苍术熏入味儿了。   但是尽管这样,有些年岁大了且有基础疾病的老人,还有一些体弱的孩子还是避免不了死亡的命运。顾屿深未曾放弃他们,日日去那个隔离着重症的帐子中看诊,说些宽慰的语句。只是这里毕竟是大梁,水平就在那里了,饶是扁鹊在世也无可奈何。   顾屿深没有流泪,但是难过是无法避免的。   “我那个世界中,曾经有一位医师的墓志铭带给我很大的震撼。”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顾屿深围在煮药的炉子边,疲惫的说,“我以前不是很懂这句话,而今过了这一遭,才算开悟。”   生死桥上过,转瞬也惘然。   重症里有一个小男孩儿,和顾兰年岁差不多,在有一日看诊的时候悄悄地对着顾屿深问,“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顾屿深说“不,相信自己,咱还能活很久。”   小男孩儿却摇摇头,“死了也挺好的。我就能再次见到爹娘了。爹说过,他俩会等着我,等着我一起走。”   顾屿深说不出话,他知道这个男孩子的身世,他所在的城镇和燕来镇遭遇相同,全家除了被藏在水缸中整整四日的他,无人生还。   “我还有好多好多糖,在守门叔叔那里,你记着要拿走,我想把他给你,它们很甜的。”   “好。”顾屿深涩声道。   但是等他起身正要离开的时候,余光中却突然看到了角落里那个从前几日起就一直混混沌沌疯疯癫癫的中年人手中闪过一道白光。还没等顾屿深想到那是什么,就看到男人骤然暴起,雪白的刀光向着身边的男孩子刺了下去。   顾屿深下意识的行动快于思维,他飞快的闪身过去,挡在男孩子的身前,作为一个健康的人到底是比这些病患力气大些,于是三下五除二的就卸下了刀扔在了一旁。   饶是如此,顾屿深的手依然在对方的挣扎中不幸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在他捂着手痛呼的时候,疯狂的中年男子一把拽掉了他用来覆面的白布,然后狞笑着一下子掐住他的脸颊,把自己碗里的药泼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顾屿深把他一脚踹开,然后靠在墙上,用伤手捂住了自己因为温水泼洒而疼痛的眼。   尽管范令允来的十分及时,他在听到顾屿深痛呼的一瞬就赶到了地方,把人抱起第一时间进行了伤口的清洗和药熏。   “不会有事的,对吧。”范令允声音有些颤抖。   “说不好。”顾屿深摇摇头,实话实说,“这身体素质委实不怎么样。”   在事发第三日后,顾屿深果然发起了高烧。   “别靠近我。”顾屿深把自己隔离在了一个空屋子里,蜷缩着窝在一角,反锁了房门,在范令允来拍门的时候说道,“范令允,别靠近我。我能活。”   “轻症那边已经没有大问题了,这几天可以稍微减少药量,余下的药送给中症那处。重症……重症记着每一日要例行问候一下,关注一下精神状态,盯紧些,不要再有我这样的事情发生。”   “城门口的查验不能放松,那边的医师记着分成两批,每个入城的人都要进行两次查验,以免有漏网之鱼,导致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局面功亏一篑。”   范令允无力的靠着房门,听着屋中人的啰嗦,无助感从来没有这样尖锐。他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紧攥的拳头甚至要握出血来。最后只能徒劳的说一句,“放心。你好好养病。”   “你…不要跟,顾兰他们说……”顾屿深烧的神智有些不清楚,困倦像潮水一样向他席卷过来,最后挤出了这么一句,然后沉沉睡去。   “顾屿深?”范令允听到屋子里面没有动静了,拍门喊道,“顾屿深?!”   只有冷月斜照,予他回应。   ————   此时冯府后门,宣许正在够冯府那支探出头来的果树上没有摘尽导致快要腐烂的果子。从后门出来采买的嬷嬷和小厮看到了,对着他啐了一口。   “呸,又是你这叫花子。腌臜玩意儿。”   宣许缩了缩脖子,只是胡乱的把好不容易够下来的几个果子藏在身后。   有小厮眼尖,尖声喊道,“你偷了我家什么东西?!”   “没、我没偷!”宣许小声辩驳道,“这果子落下来,我捡到了就是我的!”   嬷嬷一听这话,伸手就要打。   “长在我冯家的果子,就是我家的果子,掉地上了烂院子里了也是我家的果子!”   “个没娘没爹的贱种也敢沾我家的便宜?!”   宣许撇了撇嘴,心中冷笑,“你家的,你是姓冯的那畜生的种?哎哟真是苍天有眼,冯老狗底下也能养出一堆忠犬,一天天的乱吠。”   “早晚有一天狗咬狗,把家里面咬死。”   嬷嬷打人的手被后面的侍女拦住了,宣许一看得了机会,顺势就要跑。   可是耳朵动了动,听到了那侍女说,“公子三日要去庙里上香,嘱咐了这几日要结善缘,嬷嬷且饶了这小贼一回。”   “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那嬷嬷愤愤骂了这拦她的侍女一句,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宣许神色一动,逃跑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今天一如之前,把纸条写好放在了那棵树下,留意身周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或者产生疑心。   宣许开始的时候还会特意等在一旁的角落中想看看那神秘的姑娘到底是谁,却一连几日一直到了人定都无人过来,第二日的时候在放纸条的时候还看到了另外一张,字体很狂野,但能分辨。   “不要多管闲事,若再发现,酬金减半。”纸条上还包着几枚铜板。   宣许挑了挑眉,“哈”一声,扔了扔那几个封口费,哼着歌儿回了破庙。   破庙中有些年纪小的孩子已经睡了,还有些围在火堆边聊天儿,看着他来,问了句,“允哥儿,回来这么晚?”   “冯家一条好狗,追着咬了半天。”宣许骂了几句,“废物东西。”   那日姑娘找来的时候其他人都睡着,这么多天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铜板和银钱早早的被他藏在了隐秘的角落,没叫人发现。   一说到冯钰,孩子们的骂声叠叠,多脏的都有。宣许见他们不再纠结他多日晚归的问题,于是就着火堆躺了下来,闭目休息。   他担的风险,他该挣得钱。宣许想,这钱属于他,谁也别想抢走。   --------------------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一般认为是美国医生爱德华·利文斯顿·特鲁多(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的墓志铭,也有人说不是。。害,见仁见智吧。 第18章 将行·痛吻   这一场风寒来势汹汹。高烧让顾屿深深思混沌,细密的疼痛从身体各处的骨骼中渗出,又连绵成一片。让病中的那人被折磨的浑身颤抖,噩梦连连。   在第四日的时候,顾屿深的烧依然不退,更糟糕的是,他的药和饭都吃不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范令允寒声问道,“怎么会连着烧这么多日?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起。”   医师也急得焦头烂额。   这么多日,顾屿深不让进门,他们只能把食水药物放在紧闭的房门前,让顾屿深自己开门来拿,然后再把碗送出。可是从昨日起,那里面的人再没有开门,药在冬日的风中逐渐冷去。   范令允抿了抿唇,低声命令道,“新煎一副药来。”   他眸光闪烁,在医师惶然的眼神中开口说,“我去看看他。前些年我闹过一次风寒,据说这东西近几年得过一回就不太容易再得,我不会有事。”   顾屿深最近两日终日昏睡。说昏睡也不恰当,四肢百骸的疼痛让他瘫在床上没有力气起来,可是一闭眼,又是一折接着一折的噩梦。那噩梦真实的可怕,顾屿深每每睁开眼,梦中的无助与苦痛就像将他吞噬了一样,许久缓不过来。   但是回想梦中发生了什么来转移注意力缓解疼痛,又是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只有惊惧与绝望刻骨铭心。   他努力去抓,只抓到了一个萧索的身影,还有荒郊中孤立的姑娘。   是陈五么?是月娘么?   梦中的他好像喊出了他们的名字,但是无人应答。正当他想要凑近一步看清面容,身后却突然白光大作,有无数只无形的手从中伸出,捂住他的眼盖住他的唇,紧紧禁锢着将他拖到了白光后。   顾屿深霍然惊醒,心里砰砰作响,可是梦中的情景,又那样轻易消散了。   黄粱一梦,平生不醒。   顾屿深理智尚存,告诉他现在应该起身开门喝水吃药,否则只能活活被免疫系统的大战折磨的失水过度,或是高烧不退,九死一生。但是浑身软绵绵的,就连坐起来都做不到。只能放任自己陷在并不柔软的枕被中,开始下一轮的梦魇。   第四日夜,顾屿深屋中的蜡烛燃尽了,在桌上摊了一层蜡油凝固的痕迹。   顾屿深沉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喃喃说着话,没有察觉到窗户被撬开了一角,冷风漏了进来,有人拿着油灯和药轻手轻脚的落在了屋内。   范令允把灯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顾屿深,“屿深?屿深?还好么?”   顾屿深没有反应,轻声“唔”了一句。   药碗暂时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范令允轻轻上了床,想要把人抱在怀中,看看能不能把药喂进去。   可是谁知当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那人的腰身,顾屿深却皱起眉,拼命挣扎了起来。   “不,不要!”顾屿深明确表示着拒绝,语气中带着恳求与痛苦,“不要这样!”   那一瞬间,范令允整个人都愣住了,“不要怎样?”他茫然地想。   不等他想清楚,怀中的人突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就要逃。病中的顾屿深没有力气,颤颤巍巍的往另一侧的床头挪动着,眼见得就要摔下去。幸好范令允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窗户没有关严,风吹进来,灯光摇曳颤动。   范令允握着顾屿深的手,轻轻的说,“屿深,是梦。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顾屿深依旧全身长刺一样把自己蜷缩在床的角落中,眸中一片水色,茫然又害怕的望着范令允。范令允没有下一步动作,“顾屿深,那是梦。我不是他。”   “我们是在燕来镇认识的,记着么?你还要收我租金。你可是我房东,我怎么敢对你如何?”   “大当家的,那是梦。你要好起来,顾兰还在家里等着你。”   “燕来镇,燕来镇。”顾屿深喃喃念着,“顾兰……”   范令允试探着靠近了些,缓缓把他揽住,一旦顾屿深有任何抵抗他会立刻停下动作。   可是顾屿深没有,顾屿深闭了闭眼,泪流下来了,然后缩到他的怀中。   窗外的风停了,油灯中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灯花连连。   “能喝药么?”范令允凑近怀中人的耳边轻声说,“屿深,能自己喝么?”   顾屿深没有反应。   范令允试探性的用勺子喂了几口,都没有成功。顾屿深好像很排斥喝药一样,别过了头去。   “不喝药,我们病好不了,会死的。”太子殿下柔声说。   “会死么?”顾屿深听到这句话,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随后恹恹道,“那就死吧。”   范令允低低笑了笑,他将碗中的药一口饮尽,然后趁着顾屿深不注意,吻了下去。   干净利落,顾屿深瞬间睁大了眼,没注意就把药咽了下去。范令允见他咽了下去,立刻离开,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   “你、你!”顾屿深震惊又委屈,“你刚刚说……”不会对我怎么样。   范令允看了看他有些殷红的唇,然后移开了视线,“喂药而已。”   他顿了顿,把他当面紧紧抱住,“顾屿深,别死。我和顾兰都需要你。”   “还有陈润,刘郊,燕来镇的许多许多人。”   等了很久很久,范令允才听到顾屿深轻轻的“嗯”了一句。   夜深人静,喂完了药,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他摸了摸顾屿深的额头,烧在渐渐褪去。顾屿深现在窝在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一只手。可是烧没有退干净,身上到底不舒服,睡不踏实,依然在喏喏说着梦话。   “殿下……”顾屿深轻声喊。   “嗯,我在,怎么了?”   屋中沉默了一段时间,醒着的人听到了又一声呼喊。   “陛下。”   微风清寒,一灯如豆。琐窗一角露出了半片明光城的月,映在桌上盛水的碗中。   范令允愕然看向怀中的人。   ————   冯钰这几日春风得意。   家里最近忙着收购药物再调价卖给官府,上上下下都忙的很,没人管他。他那一日从庙中祈福回来,林中突然下了一阵雨,他被迫返回庙中休整一夜。   古庙禅院,竹林悠悠,冬来梅花含苞,松柏傲然。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钟声沉重,撞在四方。   冯钰着小厮打了几壶清酒来,喝的酩酊大醉,而后在客房中沉沉睡去。半夜的时候风雨稍霁,紧闭的窗外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竹影摇曳。   他被吵醒,还带着五分醉意,对着窗外怒骂道,“没毛的孙子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干嘛呢?讨饭呢?!”   窗外的声音顿了一下,半晌传来一个清清泠泠的少女声音,带着些惊恐和赧然,“抱歉,林中雨来的急,眼下初停,想来看看能否赶在平明回家去,无意惊扰公子!”   这声音一出来,冯钰的酒醒了大半,他立刻起身开窗,就看到檐下站着一位姑娘,十四五岁的身量。   面纱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容色,但是只凭那一双如融了秋水一般的眼就不难猜出面纱下是何等倾城之貌。姑娘像是哭过,眸下飞红,更添妩媚。   看到这人贸然启窗,姑娘看着冯钰的脸,愣了愣,随后偏过头去。   雨停后,月光如水。照在姑娘脸上,冯钰清晰的看到了姑娘着了耳铛的耳朵微微发红。   “你归家去,你家在哪儿?”冯钰怔怔看着这神仙般的人,喃喃问道。   这姑娘两根儿麻花辫儿垂在胸前,首饰与头花都不是便宜货,但也算不上顶尖的那种。年龄不大的孩子却把这些带的端正齐全,像是在扮成熟一般。可是懵懂的双眼却在对比之下更让人怜惜。   这问题冒犯,姑娘没有回答,耳朵更红了,不敢再看他,匆匆离去。   冯钰情不自禁追出门去,人却没了身影,仿佛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梦。可是当他悻悻回头,却看到了檐下那姑娘站着的地方落下了一只荷包。   荷包上绣着流云鸳鸯,在合欢花中纠缠。   是了,冯钰捡起那个荷包痴痴的笑,明光城什么美人他没见过,也就是流云里未梳拢的姑娘。他把那个荷包凑近了闻,不是花街柳巷常见的妩媚香气,反而是药草混杂起来的清苦味道。   家里没人管,冯钰于是开始三天两头往流云里跑。   他不知道那姑娘名姓,也不知道那姑娘样貌,他把荷包让老鸨看过却也没说出所以然。   “兴许是姑娘害羞,冯公子。”那老鸨笑着说,“不如您亲自找找?”   她把那些姑娘的名单放在前面,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流云里所有姑娘咯,今日就给公子开个后门。你来猜一猜,如何?”   于是半月过去,冯钰一个接一个的买下了那些姑娘的初夜。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但是冯钰倒也没有太多不满。流云里调教出的姑娘小倌在这明光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不吃亏。   他爽了,但是宣许有些烦。   这冯钰这段时间要么就宅在家里折磨那些侍女小妾,要么就乘车前往流云里。唯一有点儿新奇的就是他贴身的小厮小九开始频繁的往药馆去。   他在药馆门口偶尔听到那些卖药的吐槽,颇有兴味的得知小九买的都是壮阳的东西和补品。   宣许把这个消息也写进了纸条中。   第二日果然再次等来了小费。   宣许看着那几个铜板,若有所思,又一天给情报的时候在纸条上写“纸条笔墨快用完了,我天天瞒着庙里的人也不容易,要加钱。你还要多久啊。”   隔日意料之中没有收到钱。   宣许把纸条展开,还是那个狂放的字。   “别找茬别啰嗦别作死,快结束了。”   --------------------   小剧场:   顾兰有一堆哥哥姐姐,宣许是最一毛不拔的那个。   他不仅一毛不拔,而且心思多,有的时候反而还要骗一骗顾兰的零用。   闹得顾兰回去抱着顾屿深委屈,“大理寺卿,世风如此,不管管么?”   顾屿深听完事情原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不这样,你把零用交给我保管,保证他骗不到。”   顾兰抽抽噎噎的同意了。   隔日在陈润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   然后又哭着去找范令允,“陛下,您的栋梁光明正大抢劫了您管不管?!”   (PS:我们顾兰不是废物小蛋糕,她只是有点儿迟钝。。小花很聪明的) 第19章 将行·程娣   药和吃食是一点点喂下去的。   吃下药之后,顾屿深的烧退的很快。中间有过反复,但是没有成什么气候。   范令允本来想一直陪在屋子中,但是顾屿深让他回去看看那仨孩子有没有把家拆了,有没有瞎跑磕着碰着或者染上风寒。   他嗓子烧的疼,说不出声音,于是对着范令允一通比划。   “知道了。”范令允叹一声,把水端过来,一勺一勺喂给那脸色苍白却撑出生龙活虎模样的人,“等再过几天,疫病好的干净,我带小花他们来看看。”   苍术和艾草在屋外面烧的尽兴,浸的这屋子里都是一股子苦味。   顾屿深尽管有自我约束能力,但是每天喝药依然呲牙咧嘴,那是一种直击天灵盖的酸苦味,咽下去的瞬间顾屿深总能看到一个慈祥的老婆婆在桥上端着汤看着他笑。   “那汤看起来好甜。”顾屿深奄奄一息的说。   “别喝。”范令允笑道。   不过也就一两日,后面范令允就带了糕点来,勉强可以缓一缓药后经久不散的苦。   顾屿深病好的七七八八之后,闲不下来。隔离处现在没有什么他需要忙的了,疫病管控这些事情有范令允盯着,底下人不出差错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程娣是第一个来看望顾屿深的,她今日未着青衣,反而是一身耀眼的红。她走进隔离处的瞬间,各个屋子内就安静了下来,女人眼神轻轻扫过,闲聊和诉苦声全部压在了嗓子中。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人。”   她做好措施推门而入,顾屿深正在榻上看草药买卖的账簿,范令允在一旁煎药,闻声齐齐看去。   “病怎么样了?哎哟,账本都看上了。”程娣先问那榻上的人。   “不劳大人挂心。”顾屿深想要起身行礼,被程娣制止了。   “那就好,”程娣点点头,“余敛前几日要急疯了。”   话头到这儿,她又看向范令允,“年关将近,我打算在除夕的时候,城中流民营那里摆一次饺子,按人头每个人分两三个。你最近没别的心思考虑别的事,闲着没事儿干就想想这个,什么形式,用多少面粉,预算多少啥的打个谱,之后我再吩咐别人去做。”   范令允称是。   等她走后,顾屿深啪嗒一下躺回床上,微微有些感慨,“真是一个好领导。”   范令允不置可否。   “程娣,原来名字中还有个字。”太子殿下看着药炉中明灭的火光,轻声说道。   这个字不用说,顾屿深都能猜到是什么。明光城虽然因为来往商旅多所以比起其他城镇要繁荣些,可是毕竟远离京城,有些亘古的旧俗无法那么快的转变。   来娣,招娣,盼娣。左右没有一个望着她自己安好的。   “唉。”顾屿深重重叹息一声,然后问,“你认识她?不是说在明光镇认识,是在之前就认识。”   “辰熙十二年,程娣是大梁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女性进士。”范令允说道,“我母后同我讲过她。”   程娣的命,和其他女子的命,没有什么不一样,家中第三女,出生的时候就是备受冷待的,在她成长的十几年,各种肮脏的斥骂都听过一耳朵。   “唯一幸运的是,她有个奶奶是个明事理的,把人接过来,让她识字读书,甚至送她考童生考举人……直到她二十岁那一年,奶奶过世,没人护着了,父母就带着人想要给人绑了去成亲。”   “成亲这人你认识,叫冯钰。”   真是祸害啊冯公子,顾屿深腹诽道。   “程娣在成婚第二日,拿着她奶奶留下的银钱,逃走了。逃到了京城。当年百废待兴,黄册的考察没有那么严格,程娣很幸运,没有人查到。”   “我朝法律对婚后因故逃婚的女子有所放宽,但是冯家知道这件事之后,闹到京城,用的名义是‘不孝’。很有意思的一件事,程娣的父母当时,是跟着冯家人一起来的朔枝。”范令允说到这里,微微有些感慨,“真的是……”   猪狗不如。   顾屿深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自古这样的父母多的很,他们希望子女能耐,却又不希望子女能耐的过了头,越到他们头上,于是迷了心拼了命也要把人再次踩在脚下,然后安慰自己,这才是所谓“稳妥”的路,我是“爱”她。   程娣殿试二甲十四名,赐进士及第。诏书下来的那一天,父母和冯家人跪在她租的那个小院子的门前闹,来来往往的路人窃窃私语甚至大声指责。可是程娣在谢主隆恩之后,换了一身白衣,淡然走出大门。   她没有任何恐惧与羞赧,程娣只是淡淡扫过脚下跪伏哭闹的夫家和父母,又罔顾了四周对她的审视,或是邪念,或是指责,或是担忧,或是同情。   程娣近乎漠然,敲响了登闻鼓。   “最后呢?”顾屿深问。   “说来可笑,当初双方只是互换了嫁妆聘礼,两个东西程娣一样都没瞧见。家里人着急把姑娘卖了平账,没来得及把婚书签好。所以这个婚礼,从头到尾无非就是一场金钱交易。”   “证据确凿,官府最后把程家父母杖责二十。”范令允说到这儿,笑了笑,可惜笑意未达眼底,“冯家那套上面有人的说辞未必不是真的。”   “后来授官,程娣自请到明光城做县令。母后听到之后,亲自召见,赠与了一把戒尺。重回乡里,程娣用了三年时间查清了积攒的余案,政绩斐然。”   “向死而生。”顾屿深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才说,“程大人真的很了不起。”   ————   自顾屿深和范令允在隔离处住下后,顾兰和刘郊担负起了送陈润前往医馆换药的责任。说是换药……往医馆去最近的路要穿过一条窄巷,窄巷口处不巧有一家卖糕的,各色样式都是顾兰从来没见过的,每每过去都移不开脚步。   掌柜的是个年迈的老人,看顾兰一行人面善,经常拉住三人每人给一块儿刚出炉的糕来。   “囡囡,阿郎。”老人走路不大利索,说话也大着舌头。可是在得知三个人隔断时日就要来这里走一遭后,回回都要早早的坐在店门口,等着三个孩子上门。   范令允偷偷看过,老人姓吴,儿子在别的镇子做工,一年到头不着家,妻子去得早,女儿嫁的远。明光镇的人都管他叫吴叔。   “老好人。”程娣听说之后跟范令允随口提起,“镇子里的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们。前几年冬里病了,落下了病根,不好再走动。就喜欢坐在铺子里做糕,或者是看看路边下棋的老人或是玩闹的孩子。他家挺富裕,儿子是个能干的,虽然不常回家,但是回家买肉买酒从来不委屈自己的爹。”   他们三个孩子也不白拿,每回换完了药,就去铺子里,小院后。陈润陪他下棋说话,顾兰在一旁当陈润的传声筒。刘郊则是帮忙收拾收拾屋里。   ……左右三人天天呆在院子里除了长蘑菇就是长蘑菇,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泡着。   今日依然如此。   双目失明之后,陈润的耳朵愈发的灵敏。三个人排排坐在凳子上端着热水等着吴叔投喂的时候,陈润浅喝了口茶,轻声说,“巷子里又有车来了。驾车的人不太熟练。”   “哦。”顾兰把脑袋伸出窗户去瞧,“又说对了。”   “车马声我能理解,这驾车的人怎么听出来的?”刘郊惊奇的问。   “马踏声音不规则,像是驾车的人醉了酒。”   顾兰看一眼,“喔,对了。”   陈润矜持的颔首,随后又喝了口茶。   “这窄巷子怎么日日都有车。”顾兰趴在窗户上,百无聊赖地用手绕着自己编好的麻花辫,“怎么现在的有钱人都不屑于走大路了?”   刘郊凑过去,窗外已经是一片萧索冬日的景象了。窄巷另一头墙高,看不到什么,只能往下瞧。这窄巷子偏又隔几步就种了棵树,长得不高,枝杈直愣愣地在空中横穿。   “这巷子尽头,是流云里。”刘郊说,“和飞香苑一个性质。”   “大道不好走。”她言尽于此。   “啧。”顾兰换了个眼神,嫌弃的看向那个歪歪扭扭跑远的马车,“改天树杈子落下来给马别到就老实了,一天天家花不如野花香。”   这个时候吴叔笑眯眯的把刚出炉的糕点端出来,按照惯例让顾小花挑第一个。顾兰哇啊一声叫,把窗户带上,向着人跑过去,在五六块儿里面挑了大的很刻意的那个。   “好吃,吴叔!”这几天没人在家给伺候着做饭了,三个人拼凑起来那零星一点儿厨艺连顾屿深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每天都是以“活着”作为标准逼着自己吞下那些自己做的难以下咽的饭,眼下又一次吃到糕点顾兰简直要幸福的哭出来。   在三个人没有看到的地方,窗外马车走过,后面紧跟着闪出一个少年。   这少年蓬头垢面,一身狼狈,只有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他紧紧盯着远走的马车,呼吸有些急促。但是拼命忍住了内心的冲动,握紧了拳。   他掏出破口袋中的纸笔,写下了新一日的纸条,按照规定放到了指定的地方。   “快了。”宣许闭了闭眼,想着那神秘女子写给他的这句话,“快了。”   --------------------   PS:昨天为了庆祝自己终于把上仙那本的番外磨完了,想给闻换酒X封羽龄,范令允X顾屿深约两张CP图……看到满意的发现要2000+,三四张下来要快五位数了,作为月中月末的大学生目前略有些拮据。。于是走投无路的去找自己会画画的朋友。我把自己画的火柴人和文章段落给她,她大手一挥给了我草图。   我看着那个草图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去问。“为啥感觉不是很纯洁?”   “啊,本来就不是。”   “……啊?”   “不是不会写车么?我帮你找找灵感。”   多贴心的朋友啊。 第20章 将行·红梅   距离年关一个月的时候,范令允和顾屿深再度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岗位。不过由于年关事情多,依然维持着一个脚不沾地不到乱黑回不了家的状态。   恍惚间顾屿深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朝九晚五无限加班的上辈子,每天靠着一点点对工钱的渴望支撑着第二日一头黑线的早起。   不过流民多多少少也听说了疫病的事情,而今回想到曾经所谓的彻底金盆洗手,也信了大半。   这场病像是带走了顾屿深身上所有的霉运,自从回到流民营之后,就连冯钰都没再见到。   说起冯钰。   “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少爷的闲话儿了。”顾屿深身边跟着的小厮和杂役若有所思地说道。   “没闲话儿不好么?”另一个人啧一声,反驳道,“他少做点儿妖,整个明光城都能多积德。”   冯府最近确实安宁的过分。   家里人忙着发难民财,偶尔问起一嘴冯钰的事情,惊奇的发现这孩子最近没惹事儿,只是快到年关,往佛堂寺庙多跑了几趟,养养心神。   修养心神好啊,冯老爷子听到这话欣慰的差点儿没哭出来,于是大手一挥把自己院中那匹好马给了下去,让冯钰来去更快更安全些。   殊不知那汗血宝马踏过了流云里外的泥泞之地;人民血泪搜刮出的银钱,化作了奢侈洒在地面的酒。冯钰浸在香风中,醉在红帐里,在软玉温香中混沌度日。   他最近得了一味好药,只要那事前服下,不仅金枪不倒,而且欢好之中愈发飘然若仙。他手里始终握着那枚捡来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对儿合欢鸳鸯。清苦的药香没有被淹没在脂粉香中,不时从他身边掠过。   每一次嗅到,冯钰都仿佛失神一般,看着身下娇喘连连的女孩,好似看到了那一日寺中月下,泠泠秋雨中的寥落倩影。眨眨眼,身下人的脸就变得若隐若现,只一双迷蒙水润的眼,金钗珠宝被卸下,麻花辫儿落在肩上,胸前,又随着动作滑到塌边。   姑娘哭泣着求他,软软的想要推开他,甚至手伸出帷幔去寻找依靠,可是万般挣扎最后都变成了云雨中的万千情趣,更加销魂。   每一次结束,姑娘汗涔涔的喘息着,冯钰披衣站起,在小厮的催促中上车回府,直到了府中依然忘不了那蚀骨的滋味。   有些人就是这样。冯府中不乏北方异域风情的侍女,不乏南方水中养出的姑娘,偌大的后宅里,打眼瞧去都是朵朵娇花。可是没有一个曾留住冯钰的心。   而如今寺庙中月下的人影成了执念,每一次看向手中握着的香囊,冯钰都会怅然若失,然后心口四肢仿佛蚂蚁爬一样,细细密密的泛起疼来。直到在流云里再度欢好才能稍作慰藉。   得不到,于是日日想,夜夜想。   除夕日前,冯钰最后一次找了去寺庙请新岁第一声钟鸣的借口,前往流云里。   这一次回来的路上,他让小厮一如往常驾车走过那条避人的窄巷。   明光城今年不寻常,几日前下了场雪。新雪压着枝头,窄巷旁的红梅更添色彩。   “红梅覆雪。”刘郊说,“真是好看。”   陈润看不到,于是顾兰想要上树给他摘一枝来,可惜被陈润含笑拒绝了。   他看不到梅花,看不到新雪。   但是他听得到风吹过,梅花与雪簌簌的响声,仰头凑近,可以嗅到那淡淡的梅香。   “足够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换药。”顾兰颇有些遗憾的说,她抬头看到巷口拿着手炉围着厚衣,坐在门前笑着向他们招手的吴叔。   陈润去掐她的脸,“哥哥病好了你好像很伤心啊小花。”   “又不是非得去医馆才能走过这条巷子,闲着没事儿就来呗。”刘郊笑着说,“不过快过年了,年后我们找顾哥哥买点儿年礼再来看。”   这一路有说有笑,被雪掩埋的路让脚步变得很轻,轻到三个人无人察觉到身后疾驰的车马。只有陈润微微有点反应,拉着其他两个人靠边而行。   车中的冯钰眼下还在不断回味着刚才的销魂,细细嗅着香囊那若有若无的清苦香,恍惚间那女子的脸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冯钰愣了一下,慌忙打帘去看。   就看到了远处梅花下的顾兰一行人。   刘郊不巧,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衣裙,耳上坠着月娘送给她的耳铛,两条麻花辫儿垂在身后。她偏头看着身后的顾兰笑着说些什么。   冯钰几乎全身震悚了起来,眼中逐渐漫上血丝。他紧紧的握住手中的香囊,几乎要将之拧碎。冯钰仔细地瞧,认真的瞧,药香漫过,眼前再次浮现起那庙中月下的妙龄女子,那清秀的容颜扭曲变动,最后和刘郊那隐约的侧脸贴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快,快!”冯钰激动起来,连忙催促着小厮,“快追上前面那个姑娘!”   眼下的车速已经很快了,路上盖着雪,小厮不敢,“少爷,再快了会有危险!万一遇了事!少爷——!!”   冯钰不听,他眼中尽是疯狂的神色,在小厮的惊恐眼神中掀帘,一下子跃上了疾驰的马匹。   “少爷——少爷!”小厮被吓的哭腔都出来了,他拼命的想要拉住驾车的绳,却架不住冯钰疯狂之中,一把夺过了马鞭,两腿一夹,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加速向前跑去。   马蹄踏过积雪,在砖墙上留下了一行肮脏的泥泞痕迹,也湿了他的衣角,但冯钰浑然不觉,他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只知道紧紧盯着远方那道曼妙倩影。   而三个孩子察觉到这疾驰的车马时已经来不及了。   “快跑,陈润!”顾兰看到那疯狂的车速,一把拉住陈润的手往前跑去。刘郊紧随其后,慌忙间回头看了一眼。   但是人怎么可能跑过疾驰的车?   巷口处吴叔显然也看到了这处的急情,他结巴着对着远方的那车喊,“慢!慢点儿!!危——危险啊!那廊子的车、车!慢下来!”   可是冯钰在刘郊回头看去时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只觉得血液中一股子燥热,周围的一切都被淡化了,他仿佛又回到了流云里鸳鸯榻上,只有真正把那人抱在怀里时才能得到释放。   往前、往前。是她,抓住她!   车马和脚步凌乱,带起小巷中一阵寒风。梅花上的雪因震动不断飘落。   “等等!”陈润突然听到了什么,他看不见,只能仓皇间喊一声,“梅花枝要断了!”   “靠边,靠边,快贴墙蹲下!”   其他两人不疑有他,立马照做。   刘郊在混乱中想到顾兰前几日在糕点铺子中的话,苦中作乐的喊了一句,“顾小花,你个乌鸦嘴!”   风声愈大,梅花上的雪就像下雪那日,带着零零落落的红色花瓣,不断落下。直到了某一个瞬间。   “咔嚓。”   落下的梅花枝干让马匹再次受惊,这匹好马高高扬起前肢,然后更加疯狂的跑去。可惜雪天打滑,歪歪扭扭的,带着背上早已无力控制疯狂马匹的冯钰,一股脑往前冲去。   车马越过了路边的三人,直直越向巷口,一头磕到了墙上,冯钰被甩下,摔在地上。小厮在惊恐的尖叫中被侧翻的车压了下去。   宣许在马匹撞上的瞬间拐到这个巷子中,可是刚刚转到,还在百无聊赖的数着自己偷来的钱袋中的钱时,就听到了一声厉喝,然后就被一个身影抱住,摔在一旁。   他不明就里的随口骂了句脏话,抬头却陡然愣住了。   墙被撞裂了,马匹头破血流倒在一旁,还在嘶鸣着。原本华丽的车架倒在不远处,残破不堪,各种零件飞了一地,压在下面的小厮看不出死活。马匹旁还躺着一个人,双眼紧睁着,胸膛还有些许起伏。   “阿郎……阿郎……”   宣许茫然间听到有人轻唤。   “吴叔!!!!!”紧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   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紧紧抱住自己让自己毫发无伤的那个老人。   老人看着他慈祥的笑着,额角上磕破了,一滴一滴的落着血。   “阿郎,没事了。”吴叔说着,宣许仍在怔愣中。说完这句话之后,老人就闭上了眼,倒在了一边。不远处匆匆跑来三个孩子,围住他一声声的喊。   “娇姐姐,娇姐姐!”顾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去找医师来,去找医师来!”   陈润颤抖着握住老人的手。   宣许惊魂未定,还有些茫然,“我……我。”   他说不出所以然,只见顾兰恶狠狠的看了他一眼,宣许被这一眼看的冷汗出了一身。他无所适从的站起,不敢再看,连滚带爬的就要往外跑,连洒了一地的钱都没有在意。   没有跑几步,却被只剩一口气的冯钰拉住了裤脚。   冯钰眼下还有没有散去的癫狂,他嗓子受了伤,只能发出不清不楚的字句,“救、救……”   宣许看着这张令他厌恶的脸,看着那充血的双眸,看向他拉着自己裤脚的那只手。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勉强挤出了一点神智。奋力挣扎踢开了那只手。然后状似不小心的轻轻推了推那摇摇欲坠的车。   “轰隆”一声,车顶本就不牢固的漆红沉木砸了下来。   冯钰的眼中透露出不敢置信,他死死盯着宣许。宣许的心悬上了嗓子眼,腿脚站不稳跌在地上,看着那木头掩埋了那无法行动的纨绔。   他倒吸一口气,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出了街巷。   沉木落下的时候,巷子中忽然掠过了一阵冬风。冬风卷着残余的雪粒,落在四面八方听到动静赶来的人身上。   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   巷口的梅花,落尽了。   --------------------   没写到我喜欢的那儿,太高估自己的文字凝练能力了。   那就明天那章,我一定能写到。   明光城的事情差不多喽,过个几天就进入下个副本~ 第21章 将行·旧仇   顾屿深和范令允听说了消息,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到的时候,官府的人已经围在一旁开始收拾现场检查伤亡。   “顾兰!”顾屿深一眼看到了失魂落魄颓然坐在一旁的姑娘,看到她衣衫上发上沾着血,心中一紧,“受伤了?!”   顾兰眼前有些朦胧,她看着远方跑过来的那个人,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泪水一下子又落了下来。她仓皇站起,张开了手臂,让顾屿深抱了满怀。   “哥,哥。”顾兰一声声的喊着,她被顾屿深抱起,靠在他的肩头哭泣着,“顾屿深。”   顾屿深以为她磕到哪里碰到哪里了,连忙问,“我在,我在,你伤到哪里了?”   可是顾兰不回答,她攥紧了顾屿深的衣衫,只一味放声大哭。   顾屿深无法,轻轻拍了拍顾兰的后背,怕扯到于是把那俩麻花辫儿放过去,叹了一声,迭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顾兰,没事了。”   范令允则带着另两个孩子等着官府的问讯。   医师和杂役过来了,收拾着那已经摔的不成样子的车,从残破的车下拖出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陈润闻到了味道,问了一句,“人还活着么?”   范令允没有回答,只是对刘郊说,“害怕的话,闭上眼不看就好。晚上要做噩梦的。”   刘郊抿唇,“我不怕。”   太子殿下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另一边的吴叔已经醒了过来,老人行善积德一辈子终于反哺到了自己身上。那么大的冲击浑身也不过擦破了点油皮儿,没断胳膊没断腿,医师去看还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先给几个孩子看看。   宣许没有跑远,他攀上了不远处的屋顶,看着这边的光景。看到吴叔安然无恙时才暗中吐出一口气。从檐下爬了下去。范令允似有所感,看向那边,却只看到了一支光秃秃的梅花枝,零星几朵残花,霜雪尽落。   这桩案子案情很简单。   冯钰酒后抢车,纵马疾驰于窄巷中踏在雪未化尽的光滑地面上。梅花枝落下,马匹被别到,受惊嘶叫,然后发疯向前撞去,正好撞到了巷口上,车马俱毁,小厮命大还剩一口气,冯钰则是被车盖当场砸死。   三个孩子无妄之灾,没有过错。程娣着人给了些银钱,聊作安慰。   冯家主和夫人几次三番的上衙门里闹,又哭又跳,撒泼打滚,说是有人要害他们儿子。说流云里的老鸨是个狐狸精,三条两头勾着人。   老鸨也不是个寻常人,当场就尖声骂道,“我?!我还没嫌你养出的那肥猪耽误我流云里做生意呢!哎哟哎哟,你知不知道,那畜生刚开始来一次,我家姑娘就哭一次。都是这地儿的我们说出来也不害臊,你家儿子底下那物有什么病还要我们抖落出来么?”   “你,你……”冯夫人气急败坏,说不出话,只涨红着脸指向公堂那头的人。珠钗步摇早就没了风度,滑稽的挂在颤颤巍巍的发中。   老鸨一挺胸膛,瞪着眼,“我,我什么?!我把手伸进冯钰的钱袋子里了?他长得也不好看,体量生的劏了都嫌肥,那活儿又不行——说到这儿,你家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整来的药,突然有一天又开始行了,但可苦了我的姑娘。每一次结束,那身上血淋淋的没一块儿好肉,你家好少爷要把人生生整死在榻上呢!”   “胡言,一派胡言!”冯家主怒道,“我儿出身冯家,从小学的就好,品行端正,净是你们这些狐媚子勾的他为非作歹——”   老鸨是一副滚刀肉的做派,左右她年老珠黄也早没什么名声了,怕你什么骂?人活着一辈子,一无所有了又怕什么被人又争又抢?不如放肆说说实话骂骂街。   惊堂木一拍,程娣冷冷抬眼,“冯家主,证据确凿,流云里并无罪过。”   范令允把仵作的查验放到了程娣案上。   “马匹未被下药,冯大人。”他看向堂中那难得脸红脖子粗的老人,“经问讯,冯公子生前的确从医馆中大量购买过‘浮生散’——一种烈性药物,可以助兴,亦令男子亢奋,只是会对人的神智产生一定的破坏。那医馆给冯公子开的方子我看过,副作用写在药物后,一清二楚,已尽告知之责。令郎可见内心清楚后果,并自愿承担,医馆无过错。”   “至于流云里。”   范令允漠然说着,拿出另一张纸,那是捕快们搜查的结果。   “明光城前些年严查过成瘾的药物,严格标明了药物允许的使用剂量。按例对流云里进行搜查,并没有发现酒水和香料中有过度剂量的药物,楼内也未有刀兵,您对流云里的指控没有证据。”   “不可能,不可能!”冯家主厉声喝道,“我儿骑术甚好,酒醉后也不会从马上坠落!”   “冯大人,令郎的死因是‘马匹因坠落的梅花枝受惊疯狂,撞上巷口的墙。身后的车侧翻,压在被甩下马背的御马者身上。’罪魁祸首是那枝落下的梅花,而经过查验,梅花枝头并无被人砍断的痕迹,落下纯属是巧合。”   “再而,恕我直言。令郎的骑术在书院中并不拔尖,当年数次斩获丙等,委实算不得‘骑术甚好’。”   堂下的冯夫人凄厉一声尖叫,听到这里气晕了过去。   冯家主面对确凿的证据,面上无光,也憋不出话来。   老鸨在旁边抱臂站着,趾高气昂的看着这两个往常鼻孔朝天的俗人。   范令允说完所有,把那几张证据交给了程娣。恭敬开口,“大人,结案吧。”   ————   这事儿不多时就闹得满城皆知,传的沸沸扬扬。   人们表面上不显,暗中都在拍手称快。   “天道好轮回!”顾屿深跟着范令允一同在流民营中发饺子,听到那些杂役和流民窃窃私语道。“这事儿是老天有眼,任他冯家上头的人再大又如何?大的过天么?”   “诶,我还听说,冯钰一死,他后院那些姑娘们闹上了公堂,哎哟你不知道,那是宁愿受刑也要把冯家告上去。冯家气急败坏,说要发休书,霍——那敢情好,有几个姑娘愿意天天滚在那龙虎窝?那休书一拿,更自由了,状纸一封封往上写。”   “那个惨啊……被抢占的有妇之夫,被劫亲的,被买回来的,不时在府中还要挨打挨骂,挨饿受罚。啧啧啧,冯家那大院儿看着光鲜,背地里竟然脏的跟那臭水沟一样。”   顾屿深轻轻敲敲碗,淡声说一句,“来领份例。”才算打断了他们的八卦之语。   “罪过公堂定,底下都给我咬紧了舌头。”他警告道,“祸从口出,哪一日官府找上,我看你们还能不能说出话。”   这几日顾屿深心情不怎么好。   年前闹了这档子事儿,怎么说也觉得晦气。三个孩子多多少少受了惊吓,夜里噩梦不断。刘郊梦中回顾着跳楼而死的月娘身影,又穿插着那血肉模糊的冯钰;陈润则是忘不了车马疾驰而过时,由于看不见,只能听到俊疾的风吹过,那种无法预知生死的震悚感,这种感觉让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顾兰是最严重的那个,她从未如此黏过顾屿深。白天还好,一到了夜里,必须紧紧握着顾屿深的手才能入眠,睡着也不踏实,喃喃不停说着梦话,有时还会哭,等到顾屿深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才能安静下来。   顾屿深不好上姑娘的床,只得在她们屋中打地铺。有的时候顾兰闹得狠,就靠着墙头坐着睡一晚,如此三天下来——   “这次是牛头马面来绑我了,余敛。”顾屿深白天黑着眼圈儿混混沌沌的说。   “挣扎一下,别被绑走。”范令允接过他手上的活儿,“你睡会儿吧。”   冯钰的尸身赶在年关前被送到了冯家的祖坟中。   落葬那日,宣许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   雪化尽了,只有红梅还开着。等到那些哭哭啼啼看不出真心假意的送葬者离开之后,夕阳斜照,照在一个个墓碑上,没有暖意。晚风吹起,梅花片片落下,却不曾落进夕阳的柔光中,而是飘飞着零落在墓碑的阴影后。   宣许扫起那些梅花,捧在手中,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一个墓碑后的小土包前。把手中的梅花瓣洒落在上面,然后跪下来。   说了句,“姐姐。”   “冯钰死了。”宣许磕了个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杀了他。”   七年前,宣许八岁,跟着姐姐逃到了明光城。靠着浣衣采药,读读写写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有一次,她的姐姐送信给冯府中的一位夫人,被路过的冯钰偶然看到。那日冯钰被家中教训了一顿,心中不痛快,去酒楼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冯府刚想找人发泄一番,酒醉中就把她姐姐误认成了府中的侍女,强要了。   宣许在屋中等了三日,最后等到了冯家人送来的二两纹银。   不是卖身钱,而是买命钱。   五日之后,冯府后门白布裹着一个姑娘,随意扔到了祖坟不远处的土坡中,随意找坑埋了起来。冯家到底觉得这事儿不光彩,最后生生给一条性命害死在繁华的冯府中。   红梅如血,覆在其上。而今仇人身死,却也唤不起故人。   宣许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燃了一把火,烧掉了那些梅花,和自己随手捡来的一个冯钰的旧物,聊以慰藉亡人心怀。   他回到了明光城,如往常一样走到那棵树下。月光黯淡,吞噬前路,无人能看得见黑暗中独行的少年。他趁黑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钱袋,袋中装着说好的银钱,还有一张“交易结束”的纸条。   宣许颠了颠钱袋,摇摇晃晃的往破庙中晃去。   在他离开后,遮蔽月光的那片云移开了。露出了不远处一道隐秘的身影。   范令允悄然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蹲下,站起,又远去。太子殿下练家子,手脚轻的不像话。饶是宣许这样老道的人也没有察觉。   他看完了全程,不发一言,抿唇转身走进了门,抬眸看去,没什么特别惊讶的看到院子中站着一个不应出现的人。   小姑娘的麻花辫儿散开了,头发弯弯曲曲披在身后。月色照着房檐,投在她的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顾兰。”范令允低低笑了一声,“果然是你。”   --------------------   要进主线啦~   我早说我们小花不是天真小蛋糕。   (这种一周又有考试又有比赛没咋复习还没有存稿天天大火现做的感觉真让人着迷。) 第22章 将行·顾兰   “果然?”小姑娘挑了挑眉,“看来是知道。”   “你也没刻意去瞒。”范令允轻手轻脚关上了门,“去厨房聊?别人都睡了,我记着顾屿深前日买了糕点放在那儿。”   “我来剁馅儿包饺子,你在旁边吃糕咋样?”   达成共识,范令允打开厨房的灯,拿出了程娣给的面粉和家里为过年买好的肉和菜,把菜刀洗净,顾兰拉了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他和面。   “怎么发现的?”顾兰笑着问。   “就冯钰的案子而言,实际上还是有点疑问。马受惊是一部分,他自己作死上马也是一部分,冯钰是个惜命的人,为什么当时却跟疯了一样偏偏要上马去?”   “好大的疑点,官府没查么?”顾兰翻箱倒柜才找到了顾屿深藏起来不让她碰的糕点,咬一口,满足的发出啁叹,“好甜。”   范令允随手温了壶水放在一旁。   “查了,针对流云里的所有搜查都是我指使的,但是结果不如意,风月场所为了助兴会在香料酒水中掺杂一些东西,这很常见。她们的老鸨前些年因为放的多了被狠狠罚过银两,这一次我查就没查出什么。”范令允把面和好,奢侈的打了个鸡蛋进去。   “但是有人问过冯钰的小厮,冯钰以前不是流云里的常客,他嫌那地方脏。但是刚入冬时一场雨后,从寺庙回来,突然着了魔一样开始屡屡踏入。说是那日寺庙中遇到了一个避雨的姑娘,那姑娘是流云里的,十三四的模样,生得天仙一般。”   范令允说到这里,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低眉看了一眼顾兰,“倒是没想到我们小花还有这种能耐。顾屿深知道了估计要喜忧参半。”   顾兰无动于衷,“怎么知道是我?”   太子殿下笑了笑,“我早说了,你没有瞒着我。”   “顾屿深在隔离处生病,回不来,差使我有事儿没事儿回来看一眼。有一天,我看到你们在院中烧火煮面,一帮子没干过家务的忙的满头是汗;又有一天,我听到陈润和刘郊就着夜间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响编鬼故事吓你。”   “都是稀疏平常的小事,直到冯钰事发。我突然想到了那日烧火闻到的不同寻常的味道,像是皮革,然后去翻了翻,发现了没有烧尽的木屐底。加上陈润听到的夜间不同寻常的声音,事情变得开始简单起来。”   “有了猜测,我和人找到了药铺,来进行最后一次验证。果不其然,流云里催情的药物虽然不足以让人产生幻觉,但是加上冯钰购买的浮生散,再加上几味寻常草药,就会变得不同寻常。我问过那几味缺失的草药,药铺的掌柜给我混着闻了闻,你猜那个味道和什么最为相似?”   顾兰懒洋洋的伸手去拿第二块儿糕,被范令允眼疾手快拍了下去。   动作之间,小姑娘衣群头发上浸染的草药味道翩然盈满了室内。   “安神的药物,有一日竟然会造就幻境,让人沉迷,夺人性命。”范令允低低的笑,“顾兰,冯钰和你什么仇怨啊?”   “没证据啊范令允。你说我是我就是了?”顾兰不满道,“把糕给我,晚上都没咋吃。”   “有证据你现在早不在这儿呆着了。”范令允把糕放在了高处,“顾大当家敕令,一天只能吃一块儿。当面阻止你吃糕并让他知道的,受上赏。”   “他的小厮提到了一只香囊,但我们没有找见,想来是让人捡走了。我一直想不明白是谁这么凑巧的捡走了这最重要的证据,直到刚才看到了外面那个和你通风报信的男孩儿。”   “至此,真相大白。”   范令允把面和好作剂,又把菜洗净,放在一边沥水。   今夜很安静,窗外的明星闪烁,弯月在云中隐隐约约,隔壁院的冷梅含香,随着风造访。   “那小乞丐的仇,我知道。但你,我不知道。”   “顾兰,在燕回的时候初见,你身上就一直一股子安神香的味道,一直连绵到现在。你为何入眠困难,又与冯钰什么仇,什么怨?”   云朵移开了,月色悄然入室。   小姑娘偏头看去,皎洁的月落在地上,落在范令允身上,却未染到她的衣裙。顾兰似是自嘲,又像是讥讽,垂眸低低的笑,可是言语中没有半分暖意。   “冯钰害死过我的家人。”   “我没有什么家人,冯钰随口说了几句话,流了几滴泪,就成为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兰说到这里,顿了顿。   “范令允,他死之后,我没有家人了。”   厨房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久到月色流转,不再眷顾这个狭小的房屋,范令允才开口问道,“你口中的‘他’,我认识么?”   顾兰不说话。   “看来我认识。”范令允扯了扯嘴角。   “我曾做过一些梦。一些很类似的梦,梦中不是鲜血淋漓的长平关。”他顿了一下,轻轻的说道,“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倏尔,我能看到有人抱着一个伤势很重的人飞奔而去;倏尔又看到一个人看着手中的信落下泪来。”   “我不曾看清他们的脸,却每每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范令允笑了笑,看着沉默不语的顾兰,“看来你也做过类似的梦。甚至,真实的不像是梦。”   月色无言,灯影摇曳。   “梦不梦的,冯钰已经死了。”太子殿下拿过沥干水的白菜,放在了案板上,“顾兰,吃白菜馅的还是韭菜馅的?”   “白菜肉。”话题转变太快,小姑娘怔愣的下意识回答。   范令允从善如流。   他一边切着菜,一边从刚放上去的糕点盆子中拿出了一块儿小的,递给了顾兰。   “我这是犯罪,别告诉顾大当家。”范令允说道,“可惜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   顾兰拿着那块儿糕,听出了范令允的言外之意,于是摇摇头,“他不会知道。”   “别把别人当傻子。”范令允道,“你屿深哥哥好聪明的。”   ————   顾兰的噩梦很多很多,多到她无法闭眼,只能借助药物入眠。   但是实际上,她的噩梦很简单,要么是一场大雪,要么是一场大雨,或是其他平凡景色,最复杂的也不过是一片树林,遥遥望去,落日从山崖刚刚落下。   很难得的,她今夜梦到了一个暖洋洋的冬日。   明光城对于乞丐来说,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春日里,夏日里,秋日里,冬日里,寒冷无处不在。乞丐们团在一起,骂天骂地,掩盖内心的恐慌,寻找可以安神的慰藉。   除了一个小姑娘。   她没有名字,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好像从有意识开始,她就在明光城的街上流浪。偷窃,乞讨,跟狗抢食是她谋生的手段,殴打,辱骂,被骚扰是日常生活。   她不觉得自己和那些正常的人是一种品种。   一个没有经历过人间风味的人,自然不知道喝泥水吃烂菜叶有什么苦痛。   别人喊她贱种,她若有所思;说她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她点点头;骂她小畜生贱骨头,她安之若素。有人骂她,她甚至还会开心的回头看看是谁还记着她的名字,有人打她,她就蹲下来抱住脑袋来躲闪,有人拿着碎掉的糖和沾着灰的糕点哄骗她,要对她动手动脚,她也无动于衷任人乱摸。   那么大的孩子,从小没有人教,只知道别人摸摸她,她就会有很甜很甜的东西吃。   她喜欢吃,咽下去的时候她能开心好几天。   直到遇到了一个青年。   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呵斥着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人,给她买了新衣服,吃了甜甜的糕点,还塞给了她一些圆形的凉凉的东西,好像可以用来买吃的。   她偏偏头有些懵懂,晚上的时候找到那人的榻,给人晃醒,然后把自己脱光。   就看到青年梗塞了半天没说出话,然后一件一件给她穿好衣服,打开了屋内的灯。   “不,不摸我么?”她愣愣的问,“我吃了甜甜的糖!”   青年安静了很久,他借着光给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磨好了药,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啊。”女孩子怔了一下,“他们都喊我贱种、畜生……唔!”   青年捂住了她的嘴。   “你不叫那些。”他说,“从今天起,你叫顾兰。兰花的兰。”   小姑娘还是一头雾水,只是隐约知道,她的生活可能要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青年喊她起床,给她穿衣,让她吃饭,喂她喝药。他握着顾兰的手,一点点的教她,“这是筷子,筷子要这么握……”   不多时,有一个人推门进来,顾兰吓了一跳,怯怯看去。   “你的药在火上温着,今日是二十文钱。”青年把女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随口对着进来的那人说,“余敛,轻声些。”   “昨日不是十五文么?”那叫余敛的青年说,“这是谁啊?”   “唔,以后是我妹妹了。叫顾兰。”   “……她的药用花钱么?”   “您会找您弟弟要钱吗?”青年温柔的呛了回去,“我认真的,我要养她。”   “你回回认真,回回都会伤心。”余敛不赞同的说,“生一场大病就该清醒些,医者难自医,你这样劳心伤神,不是长久之道。”   “哪个人没点儿苦衷?”青年笑了笑,“我要是真的清醒了,殿下,你现在还躺在崖下的河水中不知死活呢。”   余敛叹一声,“你这人。”然后不说话了。   这一句认真,飘然过了顾兰的一生。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为人处事,教她不能自轻自贱,教她不要拘泥过往。   那个冬日之后,顾兰再没有遇过冬风。天大事情的砸下来,青年为她遮挡了一切,直到他最后扛不住了,默默离开。   有的人来的猝不及防,走的也是静悄悄的。   后来有人对她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顾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手中剑,砍下面前那人的头颅。随后推开门,走入了门外的雪地中。   身后有人匆匆进入收拾现场,恐惧又恭谨的对着她点头哈腰。   顾兰若无其事的用手擦掉脸上的血,看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恍然间想到了过去无数个春光与暖冬。青年教她识药把脉,笑着同有些迷茫的她讲,“所谓医者,就是和阎王爷抢命的。”   求不得。   生别离。   句句佛谒倏尔又化作了青年的声音,说出截然不同的字句。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顾兰,莫强求。”   --------------------   曹植《薤露行》“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这章算是揭开了往事一角。   <将行>这一节过去,就是<朝暮>这个篇章。   (PS:等我期中考过去实验做完后一定补小剧场) 第23章 将行·混混   最后冯钰这件事情,范令允没有选择瞒着顾屿深,只是换了个理由,说是冯钰对刘郊和她不轨。   不知道顾屿深信没信,他听完很平静。只是无奈骂了一句,“顾小花真是个混账。”   然后又嘀咕道,“不过冯钰更是个混账。”   范令允抱臂在床榻另一旁看他。月色入户,洒照其身。顾屿深在窗前的明镜台前卸去自己的发饰与耳饰,零零落落铺在桌面上。   太子殿下眼神稍暗。   耳饰与发饰,都是他送的。是顾屿深的及冠礼。   顾大当家虽然操劳,但是活得并不马虎。他省吃俭用剩下些银钱,也会为自己看一些珠宝首饰,那些东西都不是好料子,但是雕饰精致,范令允看过去,做工上虽然比不得他看过的那些,但是在那个价位下也是得了便宜的水平。   最贵的是小花腰间的那块儿海棠玉佩。   从顾兰那里听说了顾屿深的生辰,范令允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攒,最后还是搭月娘的线找人走关系,便宜买下了那一套。   顾屿深大大方方的接受了,也大大方方的带,他第一次佩戴齐全的时候,是在燕来镇小院中的桃花下,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可是范令允看着,总是觉得顾当家的从钱眼里钻了出来,终于收拾了收拾自己的少年意气。   他问,“好看不?”   范令允愣了很久,才答,“好看。”   比他想象中的还好看。   眼下亦是如此。月色映在那人脸上,发上,却又氤氲着灯光,像是不食烟火的天上仙,堕入了这凡间的十丈软红尘。   顾屿深不知道太子殿下眼下脑子中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只是把首饰收好,回头对着范令允说,“明天我得找顾兰一趟。这种事情以后少做,要是暴露了她是跑不掉的,白白养了这么长时间的姑娘……”他话音顿了半晌,看到了范令允的眼神,莫名觉得有点儿背后发凉,于是咽了口唾沫,才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太子殿下陡然换上了一贯温和的神色,笑着说,“没什么。”   ————   过了年,顾兰找到了范令允。她还承诺过要给破庙中的那些小乞丐一人一份苗荷院的举荐信。所谓苗荷院,就是大梁一种福利机构,收纳一些双亲病故的流浪儿童。但是还不完善,普及程度不高,明光城没能成为第一批进行尝试的城池。   “……你不瞒着我,是因为这事儿么?”范令允看着这份棘手的差事。   顾兰在一旁揉着自己被顾屿深掐红的脸,恹恹的说,“你行不行,不行我去找我哥。”   “行。”范令允叹了口气,拖长调子说,“我明天一早就去找程大人写举荐信。”   顾屿深听说了,觉得是好事儿,没管,带着陈润去流民营继续搞他的工作。   陈润自从双目失明之后就一直有一种郁气,白日里和其他两个姑娘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不显,但是一旦到了夜里,顾屿深每每晚归,都能听到陈润的呓语。   医人难医心。顾屿深能做的就是带他出来放放风。陈润喜欢坐在离流民营帐子不远的大石头上,那里人少,可以听到身周一片喧嚣。等到了分发米汤的时候,顾屿深喊他去帮忙。   但是顾屿深没有给他杂役或者是小厮。只是抱臂静静的看着少年拿着拐杖,一点点探过去,然后把米汤递给对应的人。最初的几天,陈润摔的很惨,也没有送对过,流民挤在一块儿,他问一句,对面七嘴八舌的能给他答好几句,陈润耳朵中分别不出正确的答案,于是那碗米汤给不对正确的人。   小厮和杂役看到这个少年被有些流民恶意绊倒,摔在地上找不到拐杖,心疼的很,想要去把人扶起来,带着他走一遭。却被顾屿深无情的制止了。   “他这一辈子,难道之后次次都有人扶? 别人害了他,难道次次都会有好心人让他站起来?”顾屿深冷声道,“过不了这道坎,非要一辈子依赖他人,那陈润算是废了。”   “可是顾大人,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我看着他,已经算是循序渐进了。”顾屿深轻描淡写的说,“陈润这孩子,我看过三年,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饶是顾大人装的冷心冷情,顾兰晚上依然无语的看着顾屿深当着她的面儿把各种伤药摆开来,一个个讲过去,递给她。   “好麻烦。”顾兰不乐意的说,把自己埋在枕头下“你自己给呗,非拉着我。”   “我在演阎王,你别拆我的戏。”顾屿深说。   不曾想范令允带着刘郊和陈润正好从廊前经过,范令允转头看向陈润,“他演的好么?”   陈润抿唇轻笑,没有答话。   不过七八日后,顾屿深就没再看着陈润。杂役和小厮望着那道少年身影,心中也有些赞叹。   他送错的概率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尽管动作远远慢于其他人,但是到底是自己送到了。他被绊倒的概率也越来越低,低到有些人怀疑他的目盲是装的。   比如宣许。   范令允动作很快,顾兰一说完,没过五日,他就带着程大人的命令和举荐信来到了那个破庙。那些孩子们有些怔愣,看着官府的人来转身就跑,以为自己偷东西的事情被发现了,要来抓他们坐牢。可是一听是说要送他们去苗荷院,又齐齐顿住。   “能吃饱饭。”范令允说,“有衣服穿,不会有人打你们,不用你们交钱。”   “十个名额,”太子殿下淡然道,“先到先得、过期不候。”   一堆孩子面面相觑,然后蜂拥而至。   限量?   那必然是好的!   除了宣许。   少年嗤笑一声看了看官府的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苗荷院?和坐大牢有什么区别。”他唾一口,“教仁义礼智信那些狗屁规矩的地方。谁信谁傻,不信的没了良心的反而一飞冲天。”   “都是废话。钱才是真道理。”他咬着草叶,沿着河水慢慢走。   明光城一年四季,水不上冻。初春的河边柳树还没有长出新芽,光秃秃的。草地上有些新长出的草,被这混混一脚踩下去,还恶劣的碾了碾。   “冒什么头啊?”宣许笑道,“这不就死了么?”   然后“啧”了一声,“今天怎么没遇到傻鸟。”   最近城里不像冬天的时候那么乱,钱袋子不好偷。宣许为了吃饭,喜欢找那些驻在柳树上的新巢,看看有没有鸟蛋或者已经孵出来的小鸟。   “狗c/a/o的,谁他娘的那么手欠,把鸟窝全都搜刮了干净?”他找不到,就骂人,“傻逼世道,不让人活了?”   宣许不攒钱,他就是个及时行乐的性子。仇也算报了,将就活着。顾兰给他的钱,他用来买了身新衣服,胡吃海喝了一阵,然后没几天就挥霍完了,挥霍完,就再次回到原来的生活。   “得找个傻子偷一下。”宣许想。   正当他想到这里,不远处就看到个送枕头来的。一行三个,一个瞎子俩姑娘,穿的都挺好看。   霍,那最小的姑娘身上挂着的.寓.w.言.那玉佩是好东西啊。   想到哪就做到哪,宣许本来想像以前一样,仨孩子而已,手到擒来的伙计。可是这次却让他吃了瘪。   钱袋顺的很快很顺利,但是他刚摸到没跑几步,那拄拐的瞎子就喊了一声,“喂——!”   宣许从容不迫的回头,“啥事儿找你爷爷?”   “你偷了我们的东西,还回来。”   “扯淡,小白脸一样,谁特么偷你东西。”   “我听到声儿了。”   话到此处,宣许也没再犹豫,转头就跑。可惜前两日偷东西被打的伤还没好齐全,眼下这一条河也没地儿躲。   “你丫的!”那最小的姑娘跑的倒是最快的,“个混混把我的钱袋还来!我攒了半天要买糖的——!!”   牙口也好,刚摸到人一嘴就咬了上去。   “喂——!”宣许痛呼一声,拼命把人甩开。   眼见得跑不过了,他开始往那个瞎子身上撞。   “妈的。”他骂,“就拿个钱,揪住老子不放了!这小白脸病秧子模样,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初春的河?!留着钱买棺材吧!”   拿不到钱,他也要咬下一块儿肉来,这河水他身体好,没事儿,那病秧子就不见得。   那小姑娘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吃惊了一瞬,然后大声喊道,“娇姐姐!陈润!!”   刘郊刚想要拉着陈润往离河远一点的地方跑,谁知道陈润却像愣住了一样动不了。   然后在宣许大喜过望冲过来的一瞬间轻轻闪了个身子,拐杖一别,那混混就踉跄了一下。陈润听着声音补了一脚,宣许来不及反应,滚下了河。   水光四溅,河岸上顷刻湿了一片。动静颇大,柳条都颤了颤。   “跑!”陈润厉声喝道,这种混混都是搏命之徒,他们三个孩子未必能打过。   “草!”宣许从刺骨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气的眼眶都发红。他爬上岸,恶狠狠的看着那三个跑远的身影。“小瞎子,我记住你了!”   “狗日的,我要你死!!”   两人算结下梁子了。   陈润一直跟在顾屿深身边,宣许看着,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解气。   他故意去绊那瞎子,看着滚烫的米汤洒在他的手上胳膊上,烫出一片红,也没人管。宣许看奸计得逞,窃窃的笑,陈润似有所感的看向他在的方向,宣许又闭上了嘴。   可惜没玩几天,陈润长改了,宣许没了乐子,只能在陈润坐的那个大石头旁的树上瞪着眼看他。   陈润喜欢拿着一本棋谱,顾兰给他戳好了点,只要摸摸就能辨认出来黑白。里头有一些残局,空了下来,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琢磨。   可是头上的树好像犯病一样,一会儿掉个落叶,一会儿砸个树枝儿,没个消停。   陈润没有抬头,只是问了一句,“你闲的慌么?闲着没事儿去上个学行吗?就这么不待见苗荷院。”   啧,没了招子,耳朵倒好使。   宣许跳下来,落到他的面前,“傻子才读四书五经。爷不闲,爷就是看你不爽。”   陈润没生气,也不说话了,只是低头再次开始摸那本棋谱。   “喂。”宣许讨厌别人不理他,他不耐烦的去戳陈润,“瞎子,跟你说话呢。”   陈润叹口气,转了转身,依然不吭声。   混混没办法了,于是放狠话撑场子。   “我早晚要从你这儿偷点东西,你等着,小瞎子。”   陈润这次有了反应,淡淡说了句,“却之不恭。”   --------------------   小剧场:   顾兰“你再重复一遍。我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的零用,你用了几天就花完了?”   “啧,七天。耳朵没用就割了,给爷下酒吃。”宣许不耐烦的说。   “别说垃圾话,宣许。”陈润淡淡道。   宣许挑了挑眉,“小瞎子管事儿挺多,闲的?”   顾兰还在一旁震惊他们迥异的金钱观。   (PS:骂人不好,别学。) 第24章 将行·又春   陈润多了个影子。   影子叫宣许。   这影子存在感十分强烈,有的时候还有点儿喧宾夺主的意味。   对于他来说,摸清陈润住哪儿家里几口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于是在得知住址之后,宣许开始三天两头的翻墙。他仿佛从这个行动中找到了什么趣味,日日心情都好,连那个眼下一团乱的冯府看过去都平添几分美好。   这件事当事人很平淡,但是对于当事人的亲友就很惊恐了。   顾屿深严格卡着顾兰的甜食摄入,顾小花偶尔一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谁都不在的档口偷偷摸进厨房,还没找到糕点在哪儿,就看到院子中平白多了个人影,吓得肝胆俱裂。   “好汉好汉!我保证之后不再偷偷拿糕了!”   然后说完了没动静,顾兰才意识到什么不对,睁眼看到面前那衣衫简陋蓬头垢面的少年匪夷所思的望着他。   顾兰“……”   顾兰“……少侠是不是跳错房子了?劫富济贫都能劫到我们这一穷二白的人家来?”   宣许认出她是那天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但是懒得和她计较。   “那小瞎子呢?”他问。   顾兰宁死不屈,“不知道。我不会说出来的。”   宣许“啧”一声,未曾严刑逼供,赶时间一样,嗖一下又从檐上跑走了。   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   后来是刘郊。吴叔的儿子小时候就学,还剩下些书没有卖掉,刘郊借来看。吴叔大方的很,还顺带着给了笔墨。刘郊那姑娘屋子里面就她一个看书的,于是平常用完之后也不曾放到柜子中。   第二日把书还过去的时候,吴叔翻了翻,开怀大笑。   “诶,囡囡,王八画的好啊!”   “?”刘郊本来正在帮人扫地,听到这话愣了愣,什么王八?   然后侧目看去,就看到了书中夹着一页纸,上面画着一只乌龟,乌龟壳上写着“瞎子”两个字。   反倒是陈润,除了每日在流民营被骚扰之外,没遇到什么其他麻烦。他依然每天端着他那本棋谱,耳朵边上是宣许的唠唠叨叨。开始会变着法子的骂他,后来词穷了,开始絮絮叨叨的骂他最近遇到的那些“很草的事”。   “别骂人。”陈润平静的拿着小针在棋谱上戳了一下,代表着这局他有所解。   “你管我。”宣许冷哼一声。   “那我明天跟顾哥哥说,不来流民营了。”   宣许收了声。   那不行,他走了他还有什么乐子可以找呢!   这种乱象直到宣许翻墙翻到了范令允头上时才走到了尾声。   明光城的春日和燕来镇大差不差。等到柳绿花红,满城飞絮的时候,就是顾屿深的二十二岁生辰。城中的疫病已经销声匿迹,朝廷的封赏已经走在了路上。春光是好的,流民营中都能罕见的听出笑声。   范令允今日专门早了些回家,要张罗顾屿深的生辰。他在厨房中忙碌的时候,忽然间听到院子中传来声音。太子殿下下意识地拿起了手中的菜刀,躲到了视野盲区。   听脚步,不像武功多么高强的人。范令允想,“难道是贼?”   他没再犹豫,推门而出。   院中的少年没注意他一样,随口问道,“又偷吃糕呢?那瞎子回来了没?”   范令允挑了挑眉,放下了刀,朗声说,“不问自入,知道是什么行为么?”   宣许陡然回头,看到是个陌生的面孔。   不、不陌生,是那天破庙中统计苗荷院的人。   他霎时戒备起来,紧紧盯着范令允,然后一步一步往后退,一只手缓缓摸向腰后,那里有一把用来防身削的很尖的树枝。   “我没恶意。”范令允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糕点,“来聊聊?”   宣许掉头就跑。   “啪”一声,他浑身一颤,只见一把刀擦着他的鬓角,钉在了背后的墙上。宣许侧头去看,瞳孔猛缩。然后又缓缓的转头,眼里瞬间换上了错愕与讨好。   “来、聊、聊。”范令允依然笑着,轻声一字一句说道,“请?”   —————   顾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院中一张桌子,桌子上两个人。范令允在桌子一旁慢悠悠切着菜洗着菜,为晚上的火锅做准备。而另一边,宣许出奇安静的啃着糕点,听到门口有动静,如蒙大赦的往她那里看去。   “……”顾兰看完,掉头就跑。   “回来,小花。”范令允温柔的喊,“来聊聊。眼下刘郊陈润还有顾屿深都没在,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可以交待清楚。”   “我觉得没什么可交代的。”顾兰硬着头皮说,“他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情用聊的。”   一片花瓣随着春风落到了案板上,范令允随后捡起扔到一边,然后擦了擦手,看向面前那个少年。   少年眼下是一片恭敬模样,但范令允忘不了当时在破庙中那从背后射过来的一道恶狠狠的视线。   “我问过其他人,他们叫你,‘允哥’。”范令允淡淡说,“允,这个字在流浪的儿童里可不寻常。何况你会写字,写的还挺好。”   太子殿下拿出那张之前用来提供情报的字条,放到了宣许的面前。   宣许看到,冷汗陡然落下。他抿紧了唇,悄悄地再度起了拼命的念头。   “别紧张,我不要你命。”范令允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你不要。这字条的主人要。”宣许霍然站起,冷声说,“贵人,何苦相逼?!我不过谋生而已。”   谁知道范令允只是笑了笑,看向了那个小姑娘的方向,“你要他的性命?”   “什……?!”宣许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看向顾兰,震惊的问,“是你?!”   “是我。”顾兰眼看着躲不过,索性自暴自弃的向他伸手,“给我块儿糕。”   宣许现在有些恍惚,下意识要听从命令。却被范令允打掉了手。   “差不多得了,你顾哥哥昨天听到了你多吃了一块儿糕这事儿差点没打我一顿。”   宣许静默半晌,“你们要什么。”   “要一个真相,要你这个人。”范令允笑着说。   “允,这个字不是寻常人家起出来的。你的姐姐,人们叫她‘阿姝’。”说道这儿,他顿了一下,问道,“哪个姝?”   “疏影横斜。”宣许平静答道。   “允,允之是你的字,你的名字,应该是‘许’或‘约’吧。”范令允继续问道,“哪个字?”   “一诺千金,许。”   “姓什么?”   少年顿了一下,随后低眉答,“宣。”   “八年前,西北清淮府宣审,是你什么人。”   “我爹。”   范令允笑道,“这么坦诚?”   “问到这儿,贵人心里实际上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宣许不再是恭谨小心的神情,转而换作了他那副懒懒散散的混账模样,凤眼微挑,眸中没有温度,像是一匹孤狼。带着疯狂的意味。“怎么,发现我是条漏网之鱼,要杀了我的脑袋拎去官府求赏赐?”   “宣家贪饷一案已毕,我不会追究。”范令允道,“但你这个人,不能走。”   微风轻拂,桃花灼灼。顾兰错愕的看向范令允。   “冯钰的案子结束了。他咎由自取,官府找不到证据。现在唯一知情的只有你。”范令允垂眸,重新拿起了刀,开始收拾下午买来的那条鱼。   “为了小花,为了我们。宣公子,委屈你和我们同行。”   宣许“我不要。”   范令允,“那你没活路。”   宣许叹了口气,“贵人,我保证不说出去,过了今天我把你家这个姑娘忘得干干净净行不行?我换言之,现下冯钰都死了,官府都定案了,唯一的证据是什么,哦,是那个荷包是么?我也烧了。什么证据都没了。宣家也败落了剩我这么一个丧家之犬。我在外面活个几年说不定就死了,对你们能有什么威胁呢?”   “你如果乖乖去了苗荷院,我会信上一分。但你没去。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找上门来,别说重金利诱,可能几个铜板就把我们都卖了。”范令允说,“宣许,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宣许背后发凉,顾兰意识到了什么,绝望的伸手要去拿一块儿糕来填补自己的内心。   “我姓范,叫范令允。”   太子殿下气定神闲,手起刀落,利利索索的砍下了那只可怜的鱼的头。   ————————   这是件大事。   “……”顾屿深看着院子中的四个孩子。顾兰拉着刘郊离宣许远远的,宣许嗤笑着懒得理她,转头去骚扰正在拌酱汁的陈润。“能给我个理由吗?”   “顾兰之前那场局,他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范令允越过他去端后面的菜,手指有意无意擦过他的耳饰,“别怪小花。”   顾屿深沉默了许久,“没有。”   “她本性不坏,我知道。只是范令允,我到底在一个秩序良好的地方呆过二十多年,这样光天化日的杀人案件,我是头一遭听说,也是头一遭经历。”   “总得给我一个适应时间。”   范令允轻轻说,“我知道。”   厨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顾屿深又问道,“宣许这个孩子,而今十五岁,在街上跑了这么多年,性子实在是有点……”   令人不爽。   “那脏字儿一句句一套套的,真的挺难听。”顾屿深说,“我是医师,不是心理医师。之前那三个孩子能带过来纯属是因为他们啥性格我多多少少都了解一点,心病什么的我也清楚。”   宣许不一样。顾屿深不是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境地。那种境地下,有人坚守本心向死而生,有人选择自暴自弃放弃本性。宣许选择了第二种。你很难说他是对是错。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范令允低声说,“他的未来,由他自己所为来决定。我不会让你难办。”   杨柳依依,春风送来了桃花香。   门外孩子们喧闹着,把自己想吃的东西放入了锅中。   陈润说一句吃什么,顾兰和刘郊会帮他夹到碗里。宣许被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打理好了头发,一脸黑线的坐在锅前。   “人都被压在这儿了,宣公子。”顾兰老神在在的说,“认命吧。”   刘郊照要求夹了块儿豆腐要放到陈润碗中,可惜被宣许抢了过去。   “诶……”陈润察觉到了动静,慌忙要说什么,宣许会错了意,以为他要抢回去,赶忙放在了嘴里。   然后被烫的说不出话。瞪眼看向身旁三个哈哈大笑的孩子们。   “草……”宣许通红着脸,眼泪都要烫出来了,大着舌头说“别、别笑了!”   厨房中的顾屿深收回了视线。正好看到范令允拿着一个盒子。   “是什么?”   太子殿下把盒子打开来,是一把小小的袖箭。   “一共五支箭。”范令允低声道,“很好上手。”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燕来镇中发现顾屿深晕倒在树林中的惊慌,以及隔离处看到他捂着眼痛呼时的心悸。   “顾屿深,二十二岁生辰快乐。”   顾屿深颔首,看到范令允眉眼温柔,眸中溶着点点星河,像是春三月的雨,缠绵缱绻。   他莫名有些脸热,于是欲盖弥彰的低下了头。去摆弄那把袖箭。   太子殿下不饶人,山不就他他就山去,微微俯身凑到了他的耳边。   “愿顾大当家的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   <将行>篇结束啦,下一章节是<朝暮>。   宣许其人,是这四个孩子里面过往最复杂的那个,也是性格最别扭,最讨人厌(最难写)的那个。性格养成不是一天两天,转变也不会是一天两天。   本篇文章不是救赎文,我的想法和顾大当家一样,“没有人是能够被人所救赎的”,真正能够走出过往的只有靠自己。   顾兰如此,范令允如此,陈润如此,将来的刘郊,宣许,顾屿深亦是如此。别人可以安慰,可以陪伴,可以在水火中拉一把,但是迈过自己人生那道坎,永远是他们自己主动迈过,而不是有人拼命拉着他们往前走。   就像程娣,她走出了过去,又坦然回到了过去。靠的不是沈云想(范令允他娘,太后,这是个重要人物)的赏赐,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第25章 朝暮·星辰   “别看了,徒添伤感。”顾屿深无奈的看着一步三回头的顾兰,“老人家年纪大了,你这么沾沾连连的,吴叔受不住。果断点儿。”   顾兰抹了抹眼泪,最后一次挥了挥手,“吴叔,回去罢!等到我们安顿好了,逢年过节再回来看你!”   惊蛰过后,朝廷的封赏下来了。顾屿深和范令允作为明光城本次安抚流民,平定疫情的功臣,成功从官府那里得到了足够的路费前往庆阳府维州,南斗军所在的地方。此外,程娣还给二人写了举荐信。   “给维州那里的将领。能让你们好过些。”程娣边说边往信上盖印,“也是上面的意思。朝廷赈灾的封赏,向来没有只有钱的说法。你们安心接受就好。”   “还有一封信。”程娣起身从后面的书柜中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了顾屿深,盒子中有一块儿玉佩和几张纸页,“我之前前往朔枝赶考,路上遇到过一个青年。当年也算同舟共济,而今他应在维州的济仁堂。你若是有意,可以去那处寻一寻。”   顾屿深自是感激的收下。   程娣叹了口气,“都是人才,可惜不愿意呆在我这小地方。你们走了之后,我不知道去哪里还能找到你们这么好用的人。”   “天下贤才众多,我们不过普通人。”范令允把车赶到府门前,笑着说,“程大人这般气量,这事还要发愁吗?”   明光城的百姓经过冬日里的几个月,也对这两兄弟尊重良多。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时,杨柳依依。顾屿深从车窗中看去,漫天飞舞的柳絮之下,吴老在他人搀扶下努力往前走了几步,嘴里还喊着,“囡囡,阿郎——”   在他身后,还有零星百姓,那是顾屿深曾经接济过的流民,还有曾经在他手下帮工的杂役。   陈润和刘郊听到声音,忍住了没有回头。宣许驾着车马,脑海中想到了冯钰身死那日,老人把他紧紧抱在怀中的身影,难得沉默。   他们走的时候是清晨,明光城的春日是湿润的,阳光道道洒下大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清晰可见。离开很远之后,宣许终于回头望了一眼早已看不见的城楼——这个埋葬了他最后一个亲人,又埋葬了他自己的小城。   “宣许,允之。”那道再也不会出现的温柔女声恍惚间出现在他的耳边,对着他轻轻的说,“二郎,一路顺风。”   “宣许。”陈润似有所感,道了句,“你要是再不拐弯就要撞树了。”   宣许陡然从惨痛过往中拽了出来,甩了甩头,然后操纵着车马偏转方向,“你这耳朵。”他道,“赶明去看看吧。灵光的不是人了。”   “你把眼睛遮住活上半年试试看。”陈润早发现了跟宣许这人说话,必要时就要当一个半聋,装听不见听不懂,说上几句他意识到自找没趣就歇了菜。   刘郊亦深谙其道。只有顾小花,每次被打趣嘲讽都要炸毛,然后钻回去找人告状。然后顾屿深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轻轻揭过,顾兰又要再次炸一次毛。   “你不愿意顺着他来,你骂回去啊。”顾屿深按住顾兰要打他的手,“你打回去也行,我和范令允绝对什么话都不说。”   “骂不过。”顾兰很委屈。   “那你就学你哥哥姐姐,无视他。”   “又气得慌。”   “……”顾屿深有点想笑,那种无语的笑。   顾兰最大的反抗宣许的手段就是不跟其他三个孩子一个车,追寻好生活,远离宣允之。   但这依然避免不了四个孩子天天吵吵闹闹,每次到了客栈都要因为诸如“谁去楼下买糖葫芦吃”此类的事情小发雷霆。开始几个人想要用下棋的方式来角逐败者,结果陈润是个小白村中的满级号;后来妄图用石头剪刀布,陈润直言这个有点太过针对了;宣许说你们喊一声义父他立马当仁不让,可惜没人愿意让他当这个便宜爹。   角逐的最后,一般是顾屿深喊人吃饭,几个孩子僵持着谁也不动,最后这些跑腿的活就莫名其妙的落在了范令允的头上。   宣许啃着瓜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看着两个大人在那边聊南斗的事情。范令允是秋天的生辰,如今不过弱冠,却已经长得比顾屿深要高许多。每次听人说话,都要低下头或是略微侧身。垂着双眸看着乖的不行。   “啧。”宣许踹了踹顾兰,“你家二哥哥是不是对你家大哥哥有意思啊。”   其他几个孩子顿了顿,齐齐抿紧了唇。   “这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最后是陈润开口说道,“建议你不要捅破为好。”   ————   清明那一日,马车停了停。   没有祖坟,没有宗庙。他们的故人或是眠于燕来镇那场大火,或是埋在长平关的战场下,或是远在另一个时空,无处寻觅。   顾屿深买来了纸钱,带着人走到了郊外,找到了河水旁。   没有雨纷纷,没有欲断魂。他们只是生了堆火,把纸钱扔进去,然后看着灰烬缓缓升到半空中,又乘着春风,或是落在河水中,或是消散于天地。   到了最后的时候,几个孩子把自己写好的信,掷到了火中,想着让飞灰带去他们的慰问。   除了宣许。他盘腿坐在中间,这里瞧一瞧,那里看一看。   “你写给谁。”他问陈润。   “写给我的父母,还有阿姊。”陈润很平静的说,“他们死在燕来镇那场屠戮中。”   “你又写给谁?”他问刘郊。   “写给……”刘郊顿了顿,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称呼月娘。可是片刻之后,她低声说,“写给我娘。”   长风几万里,请送锦书去。   “可曾照明月?可曾归故里?”   在短笛和古琴的轻轻吟唱中,几个人很晚才回到客栈。   清明,难得沉闷。左右睡不着,顾屿深问过店家之后,带着人上房,躺在了屋顶上。   月色如水,明星闪烁。夜晚十分安静,人间灯火安谧,天上的星星也静默不言。   范令允问身旁那难得怅惘的人,“在想妹妹吗?”   “没有,她会活得很好。”顾屿深低声说,“在想燕来。”   燕来这场祸事,来的太突然,太不寻常了。悲痛之中什么都来不及想,过去之后却又发现疑点重重。   “往常秋日,都是劫掠而已,不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这场针对边陲的屠杀,无论是从资源上还是从情报上,柘融都像被下了降头。”   “你说他们要逼战么?非也,屠杀完之后没了下文,听说转身就往朝廷递了求和信,杀了起事者,给了投名状,交了钱。你说他们要抢东西么?非也,军事重镇不打,去打这么一些没有任何战略意义的小村庄。而且暴露了他们要和西北联手的事情。”   “范令允,我不懂军事。但也知道,这件事情上,虽然边陲损伤惨重,但是西北西南没有占到一点甜头。”顾屿深喃喃道,“他们风一样来到了燕来,又风一样的吹走,没有任何意义。”   他偏头看了看顾兰,至今没有办法忘记事发之后,顾兰睡梦中无意识说出的那一句,“顾屿深,你别死。”   顾屿深时候回想过很多次,一次又一次的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是“顾屿深”,而不是“范令允”。   他有一个很可怕的猜想,但顾屿深觉得太过疯狂,又太过无法接受。没敢继续想下去。   “应该是我想多了。”顾屿深说,然后他转身看向范令允,“你还会梦到长平关么?”   “嗯。有的时候会。”范令允伸出手去,妄图抓住那一颗星,可是星光闪烁,什么都没有抓到,“有的时候又不会。”   “你还有别的噩梦?”顾屿深微微撑起身子,望向他盛了星辰的眼,诧异的问道,“还有什么?”   范令允抿了抿唇,耳朵微微发红。夜间的晚风微微带着凉意,却也暧昧,拂过去,送来顾屿深衣服和头发上的细微清香。那人还毫无防备的看着他,好奇心都要溢出去了。太子殿下突然有点生气,转过了身去不看他,摆明了是拒绝回答的姿态。   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顾屿深看着他这副做派,怅惘良多,扑通一下又躺了回去。看到旁边呼呼大睡毫无芥蒂的顾兰,觉得小姑娘愈发可爱了起来。   另一边,宣许看着点点星光,难得没有作妖。这样平静的夜,让他想到了无数个颠簸但幸福的日子。海风刮过衣角,带着咸腥的味道,还有一句一句故事与絮语。   “今天,你没有写信。”刘郊问,“不想你的姐姐么?”   “还有你的家人。”陈润补充道,“今日是清明。”   宣许安静了许久,或许是温柔的风抚平了他一直沸腾的心,他轻轻说道,“海上,没有这些规矩。”   “人死如灯灭,我的爷爷说,他们会化作天上一颗星星。我从三岁起就跟着他出海做生意,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死过很多人。死后,亲友会烧掉他们的尸体,然后把骨灰洒入大海。有些人会保留下来一些衣服,抱在怀中走到甲板上,对着夜空与星辰呼喊他们的名字。”   “爷爷离开的时候,我是这样做的。”宣许说,“至于其他人,我没有太多余的情感。”   十五岁的少年有些讥讽地笑道,“我字允之,是我爷爷取的。我爹从来没有参与过我成长的过程。宠妾灭妻的东西,要不是爷爷把我和姐姐带到船上,在宣家那院子里,活都活不下去。”   “他没养过我,没正眼看过我,可他最后的罪名,只是因为我姓宣,就要帮他担下。”   “这不公平。”   宣许闭目,想到了消息传到海上的那一天。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是曾经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喊他们“大小姐”“大少爷”的船员,还有把他们抱在怀中给他们讲过故事的前辈。   爷爷拦在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前,最后一把火烧掉了整条商船。   “允之、阿疏。”老人浑身鲜血,在火海中却像一堵高大的墙,对着两个孙子孙女最后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爷爷走了。”   宣许哭着,喊着,在灼热的海风中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   因为你们姓宣。   因为你们的脑袋值千两黄金。   因为你们的性命可换万亩良田。   他们跳下了海,宣疏带着他逃到了明光城。之后,冯钰带走了他的姐姐。   “道义算个屁,仁善算个屁。”宣许用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月光下声音暗哑,“权势才是道,钱财才是道。有钱有权,我就是道义,我就是仁善。”   陈润安静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一场火,一场祸。火中烧掉了少年学到大的文人风骨,摧毁了宣许心中关于“道德”的城墙。行到水穷处,却还要坚守着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太过痛苦,也太过绝望。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宣许,也不会有人同他感同身受。   无人可以置喙他的抉择,他的转变。   过了很久,陈润才叹了口气,轻轻回答道,“你说的对。”   --------------------   碎碎念:   人越不会什么,就越期冀什么。   我无数次的想对fly说,你看顾大当家死不松口,也不知道是不开窍还是怎么滴的,咱不如强/制/爱一下。   Fly说好啊好啊你写啊。   我写不出来。   我好想写一些很那个啥的剧情。   但我写不出来。写出来感觉很OOC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看了之后不仅fly和屿深会无语,我自己都无语。   等我学会写车了,甭管是隐晦车还是啥车,我一定开一本写强那个啥爱。   以后半夜00:00更新! 第26章 朝暮·南斗   庆阳府,维州,南斗军外。   宽阔门厅中摆着张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拿书盖着头,在春风中好眠。   “少爷。”有人远远的喊他,“别特么睡了!”   青年装耳聋,翻了个身,忘记了脸上还盖着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下装不了了。那青年无奈起身,带着一脸的困倦,“干嘛。”   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一袭麻布衣裳,随意扯了块儿料子做发带将头发绑住,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一只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木匣子,这是专门豢养来送信的鸽子。   “朔枝那边来信,圣上朝堂上说,秋后可能会派人去东南巡军。”来人低声说,“这对我们可不是个好消息。”   “未经传召擅离职守私下南斗西南部,你作死别带着我。”   “急什么呀。京里面那些人恨不得把圣上的话记录下来日日嚼夜夜想,咬碎的东西早就扑朔迷离了,还非要灌给其他人。”青年不紧不慢的去桌上倒茶水,却发现壶里面早就没了茶,不满的说,“你就这么伺候主子的?”   “滚蛋。”来人本来就被那个咬碎了的说辞恶心的不行,闻言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脚,“你心里想着点儿这个事,按照时间,也确实到了巡军换将的时候,不是今年就是明年。祖宗,闲着没事儿回东南看看,这是个掉脑袋的事情!”   青年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嫌他烦,让他赶紧滚。来人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却又奈何不了,最后把鸽子一放,“还有件事儿,不是大事儿,但你知道一下,别甩手掌柜。”   “讲。”   “隔壁那院子,你晾着也是晾着,我租出去了。游手好闲天天赖在屋里却吃喝不愁容易被别人惦记怀疑,不如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坐吃山空的富二代。若是有人找,你能应付就应付,应付不了就说等我回来,知道了没?”   “知道了。”青年被啰嗦的头疼,他自己给自己泡上了一壶茶,不知道第几次赶客,“求求你,走吧,老妈子。”   等人一走,他又一下子倒在躺椅上。把书捡起来吹了吹,盖在自己的脸上。可是这一次,脑海中却一直回想着那一句“圣上要巡军。”   “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青年于是眯着眼,伸出手,从指缝中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掉脑袋?”他嘟囔一句,“那朝廷算是完蛋了。”   ——————   “南斗军分为两部分。”范令允大梁军事小知识课堂再次开课,趁着午饭的功夫给下面这一帮子迷茫的孩子大人进行简短的介绍。   “庆阳府,青尧府是西南驻军,青尧府大多是军籍人员所在,分三大营,而庆阳府则是募军,有五大营。作战方面来看,上战场的主要是庆阳府募军,青尧府地段好,更多的负责军粮种植,然后走二府之间的归鸿关和灵峄关将粮草输送给青尧府或是二府粮仓。”   “安和府,平南府有东南驻军,以水师为主。领兵的是开国名将,当朝定南侯乔贯。”   “西北北斗军,南方南斗军,构成了大梁的两大边防,北斗屏西北十二部,南斗战东西柘融,除去这两处军事重地,天下十四府,亦有各自的守备军。朔枝作为大梁京城,另设禁军。”   范令允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有不懂的地方吗?”   五个脑袋齐齐摇头。   “那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顾屿深戳了戳范令允,“你确定一下,南斗军真的没有认识你的么?”   “大梁是军阀混战起家的,所以边关将领的考核和对换一直很频繁。我选择庆阳府,就是因为这里人员最混杂,也是大部分熬出头的将士不会造访的地方。”   “说句难听的,庆阳府五大营,有两大营专司突袭,是个风险大功劳高,碰运气的地方。剩下的三大营是前两大营筛选下来能力还行或是有了功劳的,那里才算做是正规军。这件事情参加募军的百姓们心里也清楚。”   顾屿深表示理解,尽管这件事情很不人道,但是想来也是,如果只要参与募军就能混上国家一碗安稳饭吃,那天下人人都去当兵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顾屿深微微感慨,“那你也得从前两大营慢慢熬?”   范令允笑了笑,“程娣所能保举的职位是军正。”   “不明白。”   “一个很…灵性的职位。有一点点权力,但不多。”   “容易死么?”   范令允顿了一下,眉眼含笑看着身边的人,低声说,“担心我啊。”   同一张桌子上,刘郊,陈润装作聋子,一门心思沉浸在碗中。   只有宣许看的牙疼。想喊一声“喂”。可惜还没出声,就被刘郊踩了下脚,又被陈润掐了下胳膊。生生让宣许倒吸一口凉气,把那句质疑咽回了肚子里。   “一回生二回熟,”顾兰慢慢悠悠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含糊着对顾屿深说,“他在北斗军,也是从军正起家的。”   这下子顾屿深是真的没想到,他错愕的看了看太子殿下。   “你是你爹娘亲生的么?”   范令允没回答,只是沉浸在那一句“容易死么”的问话中,春风得意的答非所问道,“别担心。”   宣许“……”   范令允一行的终点,是庆阳府维州,末柳城。入城的那一日,谷雨刚过,天气渐暖。   但是末柳城,末柳城,如其名,没有柳树,没有春景,一望无垠的是新生的草场与马匹。   入城的时候下车查验身份,再三考核多次校对。几个人下了车马,仰头是巍峨的城墙,在刺目的阳光下,看到高不可及的牌匾。   两个潇洒俊逸的字体,写着“末柳”。   顾屿深遥遥望着,无端的感受到了震悚。仿佛累筑城墙的不是砖石块垒,而是真人骨肉。烈士的英魂长久的驻留在城池上,看着他们所庇护的子民与家国。   看到是南方边陲的遗民,守城的官兵叹息一声表达同情,核对过后,拍了拍几人的肩膀,放他们入城。   城中的气氛与燕来镇和明光城陡然不同。春风中没有融进腻人的雨,没有带来短笛与琵琶声,取而代之的是灼热干燥的空气,和隐约的号角。   “往那边看。”范令允声音有些发沉,带着难以察觉的兴奋,“过了校场,就是维州的巧儿关,巧儿关外三十里还是大梁的国土,过了鸣月河,就是柘融的地界。”   顾屿深微微踮起脚,看不见关隘,只看到了城外绿油油的草原。   他转身看向身后,眯眼,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山脉。开口问道,“那是哪里?”   “是雁栖山。”范令允阔别四载,再度看到了战场与马匹,心绪激荡,“横亘庆阳府与青尧府,山这边是维州草场,山那边就是中原腹地。柘融一辈子都想要跨过鸣月河,踏平维州草,纵马雁栖山。但是几十年来从未成功。”   “英魂永驻巧儿关,守望着故土。”范令允说,“大梁国土不可侵犯。”   陈润看不见,但是他能听到嘶鸣的马匹,听到细碎的马蹄声,刘郊的目光落在巧儿关的地方,那边的人曾踏碎她的家园,杀死她的月娘。   宣许倒是没什么感触,他跟个纨绔一样把手枕在脑后,懒洋洋的补充道,“雁栖成就的鸣月河,河水在巧儿关外汇成一片内陆海。按照柘融的话,叫做古拉尔畔,意为‘天地孕育的明珠’。沿河沿海有过一条水上的航道,可惜十几年前因为战火荒废了。”   顾兰长得矮,什么都看不见,扒拉着宣许的袖子瞧,“还有海,在哪儿?”   “巧儿关外,巧儿关外,小花,话都听不懂了现在?”   看完景色,几个人拖下了行李,开始往城中走。   军事重镇,街道上卖东西的倒是没有少很多。街道上热热闹闹的,商品也算琳琅满目。   “不需要住的特别靠城中心,毕竟校场离得远,但是也不能离得特别远,姑娘需要来回买书,路上不安全。奥,你们城里面好像有个地方叫济仁堂?离这里也不能特别远。邻居友善点,可以偏僻些……你等等我想想还有没有补充,哦对,最重要的,租金不要特别贵。”   顾屿深连珠炮一样对着牙人说。   牙人眼见得一脸黑线,把手下的房子租赁名单翻得哗啦啦作响。   “有么?”顾大当家一脸期冀的问道。   “额。”牙人把那个册子要看出花来,“这……那个……”   牙人看着年纪不大,十五六岁,和宣许年纪相当。一着急就脸红,顾屿深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人脑袋上起了一层汗。   他转头低声问范令允“诶,我很凶?看着很吓人?”   “倒也不是。”范令允用手掩着,轻声耳语,“孩子年纪小,可能业务能力不熟练。看到生人容易紧张,人之常情。”   那牙人纠结了半晌,然后小声说,“好像有一个。”   顾屿深眼睛一亮,“在哪儿?”   “啊……您别急,您听我说。”牙人一紧张就有点儿结巴,“他、他们家、家,有个公子哥,平常也住,住这里。就是如果您、要租的话,可、可能抬头不见低头见……”   范令允点点头,明白了,“和房东住一块儿。”   “对,对。”那牙人小声的说,脸红的要滴血了“就是这位公子的意思。”   “那没什么。”顾屿深看着城内地图上圈起来的那个地方,觉得挺满意,“去看看。”   --------------------   碎碎念:   Fly现在处于一种情窦初开的状态。整天想的就是顾大当家多看他一眼,对他特殊一点。   要么就想他对我耳语不对他人耳语,他关心我死不死不关心别人死不死,他是不是喜欢我。   然后再从蛛丝马迹中找出顾屿深对他没意思的证据,否定自己,失落一阵。   但是范令允这个人,从小到大,他想要他要得到。于是失落完了,继续情窦初开进行循环。   之后俩人谈上之后聊起过往,顾屿深震惊的听着范令允控诉他憋了多少年的“他不爱我的一千点证据”。   (这个章节以后的小剧场就叫这个名字了!) 第27章 朝暮·安定   那个牙人带着人上了车,车上依然小心翼翼,整个人缩成一团,看着像是煮熟的虾。   “第一次干?”顾屿深放轻了声音问,“业务能力不太熟练啊小兄弟。”   “家里大人出去了,我、我临时来顶一个班。”男孩子低下头,“见、见谅。”   “你贵姓?”   “啊,免、免贵,姓杜。家中行四,贵人喊我杜四就行。”   “杜小兄弟。”顾屿深面不改色从善如流,“我们几个在这儿初来乍到,不知道城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咱这儿有没有什么酒楼比较出名的?或者是医馆,酒馆,早点铺子,糕点铺子之类的。”   说起家乡风味,加之顾屿深的循循善诱,杜四逐渐的放开了些。   “医馆,酒馆很多。毕竟是、是边陲嘛,军爷们十日一休,闲下来就去喝喝酒。糕点铺子,倒是很少,有点儿起色的,是城东一家……离咱们要去的那儿挺近,差两三条巷子的事儿。”   说到这里,杜四没有忘记本职工作,竭力推销着这个院子,“这个地方,挺、挺方便的,紧邻着一家、一家馄饨铺子,也、也卖早饭。虽然是和房东在一块儿,但是分成了两个院子,隔着墙,也不贵。真的、真的很好。”   好不好的,看过才行。   院子挺大,就是没什么景观。不过这些基本算不上问题。推开门,桌面柜面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呛的人打喷嚏。顾屿深皱了皱眉,“那房东,以前不住这儿?”   “前两个月,就开春那会儿,刚来末柳城。”牙人说,“一直在隔壁院住着。”   “哦。”顾屿深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隔壁,这么大动静,那公子哥儿倒沉得住气,没过来看一眼。   三间房,加一个厨房,一个书房。   “一个月多少?”顾屿深捂着口鼻一间间推开看过,“六百纹?降一百,五百纹,这个房子我们租了。”   牙人苦着脸,“贵人,有点太过了。”   “五百五十纹。”顾屿深继续说。   牙人犹豫了半晌。   “这屋子这么脏,还不知道漏不漏水。院子里面光秃秃的,没有井,我还得每天从城那边打水来。”顾屿深慢条斯理地列举说,“五百五十纹,顶天了。”   牙人咬了咬牙,“我去找人说一说。”   找房子快刀斩乱麻,但是六个人却没急着收拾。范令允临时找了个客栈定了一晚,用来放行李,让几个孩子有个落脚的地方。嘱咐了陈润看好其他人,别瞎跑之后,两个大人乘车来到了庆阳府南斗军一大营。   下车的地方是营门口,一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军帐和篝火。篝火之外,就是草场。一望无垠的草场连着蔚蓝的天,嘶鸣的马匹,漫卷的红旗,连天的喊号声。   “范令允,你决定好了。”顾屿深低声说,“这里不是燕来,不是明光。进了南斗军,从此你的身份只有你自己能够遮掩。一旦被奸细或者歹人发现,基本没有活路。”   “实际上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南斗军。”范令允看向了顾屿深,正好和后者对上了眼神,“顾大当家的聪明的紧,知道我有借着南斗赚军功然后按照换兵的政策转到西北重查旧案的念头。”   “在燕来镇前,你说你跟我一起走;在明光城,又婉拒了程娣的邀请。”范令允轻轻说,“顾屿深,你有过很多机会和我解除绑定关系,可你没有。到了如今,反倒是我还要问一句。”   “如果我走进去,身份被发现了。顾大当家的,你逃不掉,这件事情你不会想不到,你手段高明,离了这份工作去往他处也能把自己和几个孩子养的好好的。可你为什么跟着我上了马车,来到了南斗军?”   在宜人的春风中,很久很久,没人说话。   直到了最后,顾屿深勾了勾唇,无奈的拿出了程娣的保举信。“咱俩都是疯子。”他说,“拼着性命找真相。”   南斗的募军是一年四季都在进行的。两个人有保举文书,免了排队,直接见了核验的长官。然后把保举信,身份文书递过去。那长官懒懒的抬眼问,“哪个是余敛?”   范令允往前挪了一步。   “虽说是上头下来的命令,但是不代表我们南斗真的认了你这个人。”长官说,“我也是好心说一句,你手下都不是些什么老实的,要是想着混日子贪军粮不如早早回家了去,军营的日子不好混,看你这细皮嫩肉没吃过苦。考虑清楚了?”   范令允道,“从明光到此共有二月,的确是笃定了心思。保家卫国的事情,在所不辞。”   那长官也不再劝,转头看向顾屿深,“那你就是保举当个书吏的咯?”   顾屿深点点头。   “那你选择从军否?”   “不从。”   长官看了他一眼,“你这位兄弟可是得在军营里的,你确定你不从军?而且还要多说一句,你不从军,不代表俸禄会多,反而要少上些许。”   顾屿深说,“家中情况复杂,委实不能从军。请军爷网开一面。”   “什么爷不爷的,进了南斗,大家平级。都是兄弟。”那长官把信件递给身后的士兵,“带着这位余兄弟去认认地方走走流程。另一位的话,把那个什么时间表给他一份,着人讲一下军纪,之后就能走了。”   顾屿深问,“就我?他呢?”   “他毕竟随军,事情多一点。放心好了,会给他一晚告别和收拾东西的时间。之后你俩还能见一面。”   范令允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没关系。   ——————   顾屿深中午回到了客栈。牙人刚好找上门来,说要签赁房契,人已经等着了。一下脚没停,饭都没吃上,顾屿深又马不停蹄的回到了那宅子中。   一墙之隔,另一处的光景大不寻常。   牙人没敢进去,只站在门口,说文书已经给了人,他自己进去就好。顾屿深莫名其妙的推开门,只看了一眼,就跟地下长了针一样,把脚缩了回来,然后恭恭敬敬的重新关上了。   “……”   他和门口的牙人面面相觑,“你确定没找错地方?”顾屿深怀疑的说,“这半条街不会都是他们家的吧。”   牙人点点头,蚊子一样哼哼,“没错的贵人……”   顾屿深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了门。然后努力的遏制住自己左顾右盼的欲望,心里暗暗有些后悔,“这事儿该让太子殿下来。那位虽然这几年被他养的有点儿走了贵族样子,但是好歹是见过世面的。”   顾姥姥这辈子没有挣到过这么多钱,更没有见过这种堪比他公司团建去的古代园林一样的大宅院。“大观园”内,曲院回廊,流水蜿蜒,檐角的风铃和鸟鸣组成了华美的乐章。竹林、花园、池塘、静室,一应俱全;春风,杏花,怪石上故意保存的残雪,屏风古画与浅水相映构成的月色,让人一时无法想到这是边关。   顾姥姥按照牙人的指示麻木的穿过小桥,心中恍惚想到他刚才走过的那座池中凉亭恐怕就是他的一辈子……   继而觉得五百五十纹还是有点太多了。那五百五十纹,可能连这宅院里各处景色的维护价钱的零头都不到。   怪不得之前那么大动静都没人过来看,敢情根本就听不见。   桥的尽头连着竹林,蜿蜿蜒蜒从中伸出一条青石板路。竹林中有隐隐的雨声,微微寒凉,但是顾屿深身上没有落下一丝水痕。   走了三十来步,突然听到竹林簌簌作响,却没有鸟雀惊飞的声音,顾屿深诧异的停住了脚步,不及回头查看,眼前就翩翩然落下一个人来。   大变活人这事儿,作为一个正常人,你给顾屿深八辈子他都想不到,登时就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靠在了竹林上,他心跳加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魂未定的喘息着,看着眼前落下来后兴致盎然的青年,和远方斥骂着跑来的另一个身影。   他以为演的是《红楼梦》,原来演的是《三侠五义》?!   那陡然出现的青年锦衣玉带,看着懒懒散散的模样,颊边有一颗小痣,更添了几分潇洒。顾屿深镇定下来,意识到这厢可能就是他传闻中的房东。那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偶尔兴起了一点大隐隐于市的幻想,在末柳城“安营扎寨”。   那远处跑来的应该是他的管家或者下人之类的。   顾屿深想着,然后下一秒,那“下人”跑了过来,毫不留情对着那公子哥儿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边打着边骂,“有没有礼貌,教养呢?!会点儿功夫飞天上去了是吧!”   这下子,刚才没有惊飞的鸟雀叽叽喳喳叫了起来,竹林中传来了振翅的声音。   顾屿深“……”   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身量,长得颇高。一番打闹之后,那公子哥儿缩到一旁,剩下另一个麻布衣裳的人含着歉意说,“吃杯茶?我们来聊聊房契的事情。我这兄弟是个惹人讨厌的性子,您,啊,还没问,贵姓?”   “免贵,”顾屿深接过了那盏茶,“姓顾,顾屿深。”   “名字好听,人也好看。”那人笑道,“敝姓姚,单名一个近。那边是我弟弟,叫姚远。”   顾屿深笑着说好,心里腹诽道,“姚远姚近,一听就不是真名,起的还有点儿敷衍。早知道就报范令允那个余敛了,到时候房租算他账上。”   真是一个没有契约精神的时代。   姚近领着人往屋中走的档口,范令允正正好好回到了客栈。牙人说一句谈妥了,范令允明白了意思,带着人往那院子中搬行李。   姚远不掺和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他仔细看过身周,找了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位置,纵身上了房梁,遥望远方的风景。   巧儿关,鸣月河,雁栖山。   他心里默默的想着,另一面,是青尧府方向,归鸿关和灵峄关关隘之外,是西南驻地最重要的青阳粮仓。   再往北,就是西北北斗军。   北斗。   长平关。   眼前忽然闪过四年前满城缟素,白衣静行的军队踏入朔枝城。荣归故里的只有几匹识途的老马。   有新妇哭倒在路边。   朔枝的平平楼中,他处的将军们齐齐举杯,倾酒于地上。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呼啦啦啦——”白羽翻飞,远归的鸽子从落日中赶来,盘旋在空中。   青年的眼神暗了暗,收拢了自己浑身懒洋洋的做派。   “灵犀。”他喊,“灵犀——”   白鸽听到了声音,缓缓落在他的肩头。姚远偏头看向它的脚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匣子上插着一根黑色的尾羽。   “东南的消息?东南能有什么消息。”他喃喃说着,解开匣子,正要看看纸条,余光中扫到了隔壁院子中忙忙碌碌搬家的几人。   这里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一角,角落中扫过一个白衣身影,青年陡然愣了愣,但是很快就自嘲的笑了笑,摇摇头。   “眼上的暗伤还是没好透,改天还得请小宋看一看。”他心中想,随手拔了根树叶,叼在嘴里。   与此同时,朔枝城内,凤栖阁中。   沈云想随手拿着一旁范元游剥好的荔枝放在嘴里,另一只手翻着话本。她怕冷,下人们知道,凤栖阁过了谷雨依然生着熏炉。她随意翻过一页,还没来得及看。从房檐上跳下一个黑衣的男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道,“小姐。”   沈云想眼皮都没抬,“说。”   “西南有消息。”   --------------------   小剧场:   多年以后,顾屿深跟范令允提起这“顾姥姥进大观园”的一天。   “那可真是雅俗共赏。”顾屿深至今难以忘记那第一眼的惊艳,啧啧赞个不停。   “你喜欢那样的?”范令允批文书的手停了停,然后翻了翻户部尚书的奏折,若有所思,“倒也不是……”   顾屿深及时察觉那危险的想法,“别搞,看一眼还好,看多了觉得装的慌。大兴土木,范令允,我还不想被参。”   “不大兴。”范令允有些遗憾的放下了户部尚书的奏折,转而轻轻吹了几声口哨,呼唤来一只白鸽。   陛下温柔笑了笑,在顾屿深茫然的眼神中,轻轻说道,“咱们’借‘来看看。” 第28章 朝暮·立足   南斗军中的文官一种随军,做一些情报类的工作,而像顾屿深这样的,基本就是写写信,写写普通通知那一类的。   和顾屿深上辈子干过的事情很像,说着是文官,实际上什么都干一点儿,哪里需要哪里搬,每天累的苦哈哈的披着月色回去,工钱还少的可怜。范令允毕竟算的上是个小官,工钱好看一些。   “这不行。”顾屿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想,“房租交完还有日常开支,刘郊还要读书……”   想了一会儿,觉得头疼,翻了个身,然后没注意,头磕到了一旁的柜子上,“嗷”一声痛呼,顾屿深又狼狈的翻了回来,捂住自己的额角。   想想就发愁,还是早点儿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济仁堂。   如之前那个牙人所说,末柳城不缺医馆,不缺酒馆,药铺都是随处可见的。规模稍微大一些的医馆直接挂牌表明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堂,可赊账但有限额,也算是给军营那边行了方便。   末柳城内名声最好规模最大的医馆,就是济仁堂。末柳城不比其他城镇,夜间有戒严,只有济仁堂得了首肯可以十二时辰开张。   要不说顾屿深幸运呢。   程娣当年北上科考,与济仁堂原本的掌柜成了忘年交,那掌柜年轻时混过江湖,对孤身一人的程娣有点同情,摘了腰间的玉牌送了过去。程娣也确确实实是个知恩图报的,老掌柜重病之后,济仁堂就继承问题闹过好一阵,乱的不行,口碑声名差点儿都给毁掉,后面程娣得了消息,千里快马来见故人,主持了大局。   “济仁堂欠你一个人情。”老掌柜临终前说,“日后若有所求,持玉牌而来。你是我济仁堂永远的座上宾。”   这是一份大礼,顾屿深听闻的时候不肯接过。程娣硬塞了过去。   “我去济仁堂做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程娣疏朗一笑,“给你才是大有所为。”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老掌柜已经是黄土下的人。这块儿玉牌把顾屿深送进了这个久负盛名的医馆,但作用也仅限于此。   顾屿深并未就学于名师,并未有过多么傲人的成绩,也没有天下皆知的名声,他拿着玉牌过去,实际上还是顾姥姥——打秋风的。那些正经医师看不起他,基本上不给他在前院坐堂的机会,只是在后面跑跑腿煮煮药,看管那些留候的病患,顶天了让他进行一些包扎的工作。   可以理解,顾屿深想,从某些方面而言,济仁堂不让他这样不清不楚的人随意坐堂,是对患者的尊重。他几天观察下来,那些正经的医师的的确确是有几把刷子的。   “给工资就行,挨点儿冷眼算什么。”顾大当家心思豁达,对着稍微有些不满的顾兰说,“我都没急,你陈润哥哥也没急,你倒是急起来了。”   “你是明光城疫病的功臣啊!”吃糕都堵不住顾兰的嘴,嚷嚷道。   “我那是临危受命。”顾屿深笑着,把一味药材递给一旁安静的陈润,让他闻一闻,“说来也奇怪,我在现代可没有这么精通中药这方面的内容,穿书了倒是信手拈来。”   陈润低眉嗅了嗅,“清新略有辛辣,是紫苏。”   “对喽。”顾屿深继续问,“功效呢?”   “治疗风寒感冒,尤其适用于伴有恶寒、发热、无汗、头痛等症状的患者。止咳平喘,解表散寒。”陈润背诵道,“这是宣许和小花从雁栖山脚捡回来的?”   “嗯。”顾屿深把紫苏洗净切碎,放到一边,又挑拣了薄荷等等,撂在了一堆儿中。“我想试试能不能放进糕点里卖。反正宣许和小花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跑了几趟。”   说完看向顾兰,“味道咋样?”   “少放点儿薄荷,太冲了。”顾兰咂吧咂吧,指点说。   顾屿深的医馆打秋风生活并没有进行多久,他的机会来的很快。   济仁堂不受宵禁制约,也就意味着它日日需要人值夜班。这是个苦活,别人不愿意干,就推给了后院那些跑腿煎药的小医师们,往往只有一个坐堂的挂名压压镇。   仲夏的一夜,轮到了顾屿深。   末柳城的夜很安静,它不像燕来镇那样平和安逸,不像冬日的明光城那般彻夜都有细碎的絮语。宵禁的号角声响起后,城门紧闭,行人们匆匆回到家中,夕阳落下,冷月如钩,是真真正正的一片死寂。透过窗去,灯火都少的可怜,流萤在明星下飞舞着,是黑夜最亮的色彩。   顾屿深倚窗静静的看了片刻,随后按部就班的点亮了厅中的油灯。陈润坐在一角的书桌后,还在摸着那本未尽的棋谱。听到顾屿深的脚步声,才收了下去。   陈润去过明光城的流民营,来到末柳城的第一日,他就对顾屿深说他要学医。没有找正经师父的条件,他就跟在顾屿深的身边,在济仁堂中耳濡目染。顾屿深闲下来的时候会给他念念医书,让他通过摸和闻来辨别一些常见的草药。   今夜有些不寻常。   “哥哥。”陈润拉住了顾屿深的衣袖,皱了皱眉,“有人从远方来。三个人,有一个好像受了伤,呼吸声很重。”   顾屿深从窗外看去,街道静悄悄的。   “没有走街道,走的房梁。”陈润低声说,“有功夫在身。”   果不其然,几息之后,灯火摇曳,有两个人扶着一个人急哄哄的闯进了门来。   “救救他!大夫!!”其中一个高个子带着哭腔恳求。   另一个人稍微冷静一点,对着顾屿深说,“找了许多家,都不肯治。说是要动刀子,风险太大,就剩济仁堂了。”那人深吸一口气说,“大夫,看看吧,若是能治好,黄金百两不再话下。”   顾屿深犹疑不定的看向了那昏迷不醒的人,只见他背后有很深的一处刀伤,胸前中了一箭,箭头还未取出。眼下呼吸轻微,眼见得人快不行了。   “这……”顾屿深在这个世界动过最大的手术是范令允的右臂,再大的见都没见过,眼下对自己有些怀疑,“我不……”   可是他还没说完,那俩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屿深还没反应过来就磕了两个响头,“大夫!请您试一试!试一试!救不活也没关系,试一试就好!”   “别这样!”顾屿深赶忙把人搀扶起来,又看了那伤患一眼,暗自做了决定,“把他送到后院的床上。”   那二人愣了一下,大喜过望。那高个子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草草抹了把脸,急匆匆的按着吩咐办事。   陈润悄悄拽了拽顾屿深的衣角,顾屿深冷静了一下,“你去把眼下济仁堂所有还在的杂役和医师都聚集起来,找俩人跟着我去。然后看看今天坐堂的该是哪个大夫,能不能尽快请来。”   “他们身份不简单,哥哥。”陈润悄声说,“你想清楚了么?”   没有犹豫,顾屿深摸了摸他的头,“医者仁心。在我的病床上,他就只是我的病人。”   这场手术折腾了一个夜晚。后来该坐堂的刘医师匆匆赶来,两个人直到清晨的烟火再度升起时才齐齐带着一脸倦容走出屋子。   那高个子赶过来问怎么样,顾屿深轻轻点了点头。   在二人喜极而泣的哭声中,刘医师拍了拍顾屿深的肩膀。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而今和他一样一身鲜血,一脸倦怠,只有眸光发亮。   “好孩子,是我错看。”他说了一句,“了不得。”   陈润赶忙让马车来,送顾屿深回到了小院休息。   可是顾屿深在马车上好像有心事一般,他缩在一角,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陈润问他怎么了,他却笑了笑,给不出答案。   “我确信我没有做过这种大型的手术。”顾屿深喃喃的说,“不该这么得心应手。”   那个由于燕来镇被屠而产生的荒唐猜测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可能是我天赋异禀吧,我的导师以前这么说过。”顾大当家在困倦中想到,“万一我就是那个医学界的紫微星呢。”   紫微星是不是暂且不知道。只是从那一日起,顾屿深在济仁堂的生活好过了许多。刘医师力排众议,把他送到了前厅,成为了一帮子花白着胡子和头发的先生中少见的异类。   ————   而另一边,太子殿下的立足完成的简单粗暴。   烈日炎炎之下,校场中气氛火热。   刚刚散了操练的士兵围成了一团,看着圈中的缠斗。不时有人拍手叫好。   草场之上,草叶微微发黄。四周没有风声。马匹踏破,有时会掠起一阵尘土,围观的人骂一声,却不肯离去,依然向着里面张望。   场中四人骑在马上,手中拿着顶头涂了白灰的长棍。看似是在互相斗枪,实则是三人合围一人。范令允单手执着马辔,左手握着长棍。纵马灵活躲闪的同时,攻守得宜进退有度,招式迅捷果断。   四周鼓声阵阵,耳畔是快马腾跃带起的风声,掩住了人群的呐喊,烈日之下,范令允看着校场的黄土和野草,仿佛回到了他所熟悉的西北战场。   其他三人见他分神,大喝一声,突然齐齐调转马头向他冲来。范令允佯装躲闪退后,趁几人大喜过望放松之际,转守为攻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招漂亮,枪影如梨花翻雪,进退如风,校场瞬间沸腾起来。   长棍依次扫过三人心口,范令允纵马停下,握紧长棍,笑着说,“你们输了。承让。”   只见那三人身上白斑点点,而对手只脸上有一点儿余灰,腿上擦过白痕。   军营中没有玩不起的人,三人登时滚下马背,心服口服的说道,“军正武力高强。”   范令允亦翻身下马,把沾着白粉的长棍放在一旁,拿起水袋,仰头灌下。仿佛没有听到身边人的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枪法厉害,刀法厉害,以前有这号人物么?”   “前几日空降的一个军正,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右臂好像还有旧伤使不上力,本来想给个下马威,没想到人家是真有本事。”跟范令允交手过的一个汉子说道,“第一场比剑,没看吧。那才真是碾压。”   “下马威失败咯,不掉份儿?”有人打趣道,“之前你不闹得最欢么。”   “老子是讨厌空降,人家有真本事我还闹什么闹。”那汉子瞪目,“滚一边儿去,有你事么?”   范令允从鼎沸人声中走过,目光停在了远方文官帐子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特别想见到一个人。   “他怎么样了,末柳城生活习惯么?”太子殿下不着边际的想,“上次顾兰说济仁堂不好相与,眼下有没有改善。”   “末柳城的夏天难熬,他身体从明光城回来就不大好。有人叮嘱他吃药吗?”   --------------------   碎碎念:   今天没有小剧场,因为俩孩子忙工作呢没在一块儿。他俩都很好,身体健康生活如意。   我不好。   啥时候五一啊,啥时候放假啊,谁发明的调休啊!实验数据跑不出来代码一堆bug逆向找不到flag,回宿舍妄图在峡谷中放松一下,   然后挑战赛连跪(悲)。   我要放假。   京城的风水不养人,柳絮已经把我打败了。   每天早上睁眼去图书馆的时候感慨一句张万森下雪了,大晚上回去的时候依旧没停。 第29章 朝暮·心动   说是十日一休沐,但是范令允实则一个月回来一次都算不错了。   太子殿下之前在北斗孤家寡人,军营里面不显得寂寞。而今确是不同,人活了二十载,也是初尝相思滋味。夜半梦中,北斗军的亡魂外,永远有着顾大当家站在另一侧,恬淡安静的喊一声,“范令允”。   惊醒之后,帐中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太子殿下走出军帐,仰头可以看到边关的月。低头时,又会想起同一片月下的另一个身影。   有时想到他在训斥顾兰写字,有时想到他在教陈润认药草,有的时候宣许闹到脸上来胡诌,想到他淡淡的见招拆招,有的时候又想到他站在官府前,一门心思为刘郊张罗明年春日的童生试。   范令允从贴身的地方拿出那块儿被一分为二的玉佩,上面还带着过往衣衫淡淡的皂角味道。   和顾屿深身上的肖似。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范令允期待休沐。   休沐了就可以真真切切的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以摸到他的发尾衣角。顾屿深腰后有一块儿地方十分敏感,不小心碰一碰就会惹来那人微微含着怒火与诧异的呵斥。   范令允害怕休沐。   他怕自己看到人的瞬间就发疯。边关的月下他用力握着那块儿玉佩,贴在额头上,手指尖都发了白。“顾屿深。”他有些无奈的笑,闭目说,“你混帐。”   顾兰曾经看着他牙疼,又欲言又止,刘郊和陈润读惯了圣贤书,不会过问这种事。只有宣许天不怕地不怕,直愣愣说一句,“你喜欢他?喜欢他什么。”   那谁知道。   范令允咀嚼着这一句“喜欢”,心中想,“喜欢不需要这一句‘为什么’。”   看到他就欢喜,顾屿深对他简单说一句话都要在心头绕上几圈,不经意的触碰,下意识地携抚,接触的地方就会传来阵阵灼烧的刺痛。开始无缘无故的吃别人没道理的飞醋,恐惧他的机智又害怕他的敏感。   想正大光明拉着他的手,半夜的时候抱着他入眠,想毫无顾忌地分享自己的喜悦与悲痛,也要掠夺他那些未曾言明的心思与秘密。   军营里,找文官写信,一月之内是有限额的。有些成了家的小伙子月初就迫不及待地写满了,然后翘首一月,等待着回信或是新一月的到来。   范令允没有写过信,他只悄悄地在人群后看那忙碌的人一眼。一旦靠近搭上了话,接下来日思夜想的日子只会难熬百倍。   ————   另一边,顾屿深从明光城那一场大病之后就经常睡不好觉,进了末柳城情况更为严重。他总会做一堆乱梦,醒来有时发现枕上湿了一片,诧异之际,却又想不起梦中的际遇。唯一的印象,他有时站在一座华美的院子中,院子中种满了梧桐与芭蕉,夏日雨中啪嗒啪嗒的响,有时是秋日,漫天的枫叶层层落在他身上,要将他淹没。有时又在一片树林中奔跑,耳畔只有风声和喘息声,跑到筋疲力尽依然看不到路的尽头。   他醒来之后总是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被绝望淹没无处呼吸的无力感。   范令允在的时候会好些。习武之人的身上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两人睡在一张榻上,冬日里也并不寒冷。   他没有同顾兰讲过这些,顾小花而今不过十一,只会口头说一句多喝热水少做梦。倒是陈润终日陪在他身边,真心的劝他可以去医馆看一看。   顾屿深而今在济仁堂,带着陈润跟在刘老的身后,有时候老人家也会让他插手一些病例,给陈润补充医书上讲不到的经验与技巧。顾屿深试探的喊过一声老师,刘老没有拒绝,抱着茶叶水含笑嗯了一声,算是默许。陈润说的他记在心里,找到了一个人少的时刻坐在了刘老的面前。   老人摸了摸脉,“有些体寒,可以补一补,方子你自己开就行。”   “我老是梦魇。”顾屿深描述自己的症状,“但是不盗汗,不心慌……”   “什么梦?”刘老稍微直了直身子,再度把了把脉,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症状?”   “记不得什么梦,乱成一团。”顾屿深有些苦恼,“我家实际上原来还有个人和我一起住,只是现在去军营了。他走了之后情况才变得严重。”   陈润在一旁陪着,听到这里,神色有些莫名的看了看皱着眉的顾屿深。   话头引到了范令允身上,刘老正要开口说让他开几张安神的方子,他的爱徒就突然换了话题,“老师,有没有什么治疗跌打损伤很好的药?敷下去疼一些也没问题……不过最好是不痛的那种。哦,还有,如果右臂曾经骨折,阴雨天有时隐隐不适,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恢复如初?”   “……”老人家老神在在的喝了口顾屿深奉上的清茶,处变不惊的问了句,“给谁用啊?你在那什么燕来镇受了重伤?”   “不是。”顾屿深见茶杯空了,赶忙又续上了一杯,恭恭敬敬的递上去,“是我原来的那个朋友。”   “唉。”刘老听完往后一靠,无奈的说,“小顾啊,而今好像是……二十二了?也确实早到了年纪——”   一旁有其他闲下来的医师跟着笑,打趣说,“屿深呐,你这症状我见过,我妹子出嫁前,有个混蛋不老实天天去看她,偶尔一天不看,我妹子就睡不好。”   “什么意思。”顾屿深愣了愣。   “欸欸欸——别围着,去后院看病患去。”刘老笑着把来凑热闹的人赶走,“多稀奇一样,啧,你没经历过?”   然后放下茶杯给顾屿深开了几张方子,顾屿深看过,一张安神的,一张平心静气的。开完药方,外面正好来了新的病人,刘老起身拍了拍这个小徒弟的肩膀,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离开了。   今日不是顾屿深的执勤,他揣着方子领着陈润慢慢走回了小院儿。   末柳已经入了秋,更添萧索。红旗在秋风中漫卷,闭城的号角无端多了几分悲凉。孤雁在空中嘶鸣几声,盘旋不已。   来了末柳城之后,除去顾屿深军营和济仁堂的俸禄和工资,顾兰提议说可以试试卖那些别出心裁放了混了草药的糕点。开始卖不上,后来顾屿深在济仁堂的境遇好转之后,糕点的销量也好了起来。顾兰和刘郊白日里把车子推出去,顾兰负责喊话,刘郊边复习课业边把帐算的清清楚楚。同时,宣许会领着陈润在雁栖山脚边缘处捡一些柴火、山菌和草药。   顾兰和宣许推着卖糕的小车回来的时候,陈润和刘郊正在院子中摆桌子凳子,而顾屿深在厨房中盯着自己的小药炉。宣许看陈润脸色古怪,诧异的问,“啥事儿啊?”   陈润听着声音,做了个手势示意诸位坐,然后讲了讲今天顾屿深看病的事情。   自他们来到末柳城之后,这座光秃秃的院子就丰富了起来。顾兰有的时候会捡一些小花,堆在院子里,又开始她在燕来未竟的事业——春天的时候房檐下有一窝新生的小鸟,等了几日没有等到大鸟来,宣许把鸟窝够下想扔掉,被顾兰拼命保了下来。   “这种活不了,太小了。”宣许皱眉说,“你别养不活又哭又闹。”   “我才不会又哭又闹。”顾兰不满的说,她看着那窝连眼都没有睁开的小鸟,嘟囔了一句,“我见人养过,人家养的可好了。”   “谁啊,谁能养活。”宣许抢不过来,随她去了,却偏要嘴贱一句“我认他做爹。”   “等着喊爹,儿子。”顾兰终于能够还嘴,扬眉吐气的回复道。   那一窝小鸟最后活了两只,刘郊编了笼子,挂在檐下。眼下正在叽叽喳喳的叫。秋风吹过院中,角落里扫起的落叶打着旋,顾兰捡来的花发出阵阵的香气。   听完陈润的讲述,院子中难得的静了静。   就连宣许都许久没有说话。   顾屿深端着粥出来,把药炉里的火收小,又顺带捎上了今天在城中买的酱肉包子。走出厨房的门,没走几步,感觉气氛不对。抬眼缓缓看去,就看到了四个孩子意味深长的表情。   顾屿深不明觉厉,咽了口唾沫,“怎么了?”   “没怎么。”宣许笑了笑,“感慨春天来的真晚。”   “什么春天不春天的。”顾屿深把粥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刘郊按照惯例把今日的账本递了过去。他一边翻看着一边想这几个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尤其是陈润,下午刘老给他上课都没怎么上心。   “这是我说过的酱肉包子?”宣许咬了咬筷子头,把那些杂七杂八的甩在脑后,有些惊喜。他前几日和顾屿深一同出去采买,提起过一嘴这家包子十分有名。没想到顾屿深真能记住。宣许兴高采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却皱了皱眉。   味道也不咋样啊,咸不拉几的,还不如顾屿深之前做过的白菜馅儿的。   倒是顾屿深挺满意味道,随口说“赶明再买几个,让范令允也尝一尝。”   此言一出,院子中再度陷入了诡异的气氛中。   “……”陈润但笑不语。   “……”刘郊咬死了后槽牙。   “……啧。”宣许觉得牙根发酸。   “……”顾兰抿抿唇,沉默下来。   后知后觉的,顾屿深意识到自己刚才情不自禁说了什么。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四个孩子眼神交锋激烈的仿佛世界第三次大战,桌子下面的脚互相乱踹。   顾屿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收拾好了碗筷,看完了账本,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刚刚关上门,就慢慢的滑坐在地上,仰头靠住门扉,望见了窗外的月,和隔壁那“大观园”伸出的秋日玉桂,散发着阵阵冷香。   有点儿像范令允身上的味道。   “啧。”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什么的顾屿深有些崩溃的抱住了自己的双膝,把头埋在环绕的双臂中。   风依然不时捎着玉桂的问候,轻巧的落在屋内,绕在身旁。   忍无可忍的,顾屿深起身关上了窗,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埋在枕被下。   “范令允。”他想,“你混帐。”   --------------------   碎碎念:   分离是个很好的感情检验器。   不喜欢,岁月就会把曾经的懵懂一点点削掉,最后所剩无几,成了经年之后随口谈起的心动。   但是喜欢,就会像一壶酒酿,时光过去,一点点发酵,最后成为化不开的醇香。   你混帐我混帐,混账好啊,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30章 朝暮·龌龊   有些心思一旦分辨明白,就会像雨后的芭蕉,一下午就能从一株小小的新苗长成遮天蔽日的叶。顾屿深原先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现下那半块儿玉佩确是看也不敢看一眼,日常生活中,交口不谈军营中的太子殿下。   但是只要稍稍闲下来,顾当家的就抑制不住的去想范令允。他在月光下看着那块儿泛着盈盈暖光的玉佩,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仿佛之前二人朝夕相对时无意中触碰的额头。   太子殿下很好看。顾屿深一直都知道。   宫廷中养出的矜贵,牡丹花催生的雍容。边关的烽火锻造出的铮铮铁骨,长平关之后,乡下的风又添了许多温柔。   多完美的一个人。   灯花闪烁,有要被风吹灭的征兆,顾屿深起身去挑。   窗外明月高悬。   ……他喜欢我么?   顾屿深上辈子没有真正和哪一个人朝夕相处,所有人都走在他的安全区外,无人冒犯,他也未曾接近其他人。家庭贫困,又拽着一个妹妹,最后还身负重病,顾屿深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   但也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灯花落定,顾屿深用手指在微弱的火苗上来回穿梭。   他性格好,负责任,眼下有稳定工作——铁饭碗,一份官家的,一份越老越吃香。身体健康,没有旧病,虽然手下拉扯着四个孩子,但是他也不是溺爱的家长。   好像除了出身上有些差别,他没有什么不好。   过几日就是中秋。   中秋,军营要休沐五日,末柳城由于紧邻边关,一年到头过不了几个节日,中秋算一个,城中到时候会有盛大的花灯会。   花灯会……   “小顾,小顾?”刘老先生敲敲桌面,想要唤醒顾屿深飞走的一部分神思,顾屿深打了个激灵,茫然的偏头。“老、老师。”   “想什么呢,这几天一直不太专心,看你黑眼圈也重的很,没休息好?”刘老先生有些忧虑的拽过他的手腕把了把脉,把完之后没发现什么问题,稍微放心些,“知道你在军营那边还有活,据说你家里还开着个糕点铺子,养着四个孩子不容易。要是特别累的话可以回去歇一歇。”   “没有,不用!”顾屿深难得有些激动的说,他现在不敢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一叠声的道,“我没事,我很好,我还可以!”   陈润在一旁捣药,闻言勾勾唇,怕被人看见,低下了头。   顾屿深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不对,闭了闭目,让自己安定下来。刘老轻轻抿了一口茶,倒是没有很在意,指示着他去给旁边一个患者处理伤口,又喊了其他一些人来观摩学习。   他这个学生,在一些医理草药方面的知识有所匮乏,但是清创缝合是一把好手。那手法就算是刘老,也有能学习的地方。   “你这手功夫,跟谁学的,怎么练的?”刘老问道,“不像是西南这边的,也不是南边的。”   更重要的实际上是后面那句“怎么练的”。就算是再好的老师,再高端的手法和技术,没有个几百次上千次的练习积攒下的经验,顾屿深不会有而今的能力。   “记不清了。”顾屿深顿了顿,低眉说道,“我小时候遭遇过一场大祸,之后有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能是之前的师父带着我练习过吧。”   刘老不置可否。   他私下里和其他老一辈的医师提起他这个小徒弟的手艺,都是一头雾水。只有一个曾经从朔枝那边来的先生绞尽脑汁想了想,“和太医院一位小公子的手艺挺像。”   “那也是个传奇人物,而今不过二十出头就坐稳了院判的位置,当年苏将军的伤就是他处理的。我离京前看过一次,那手法,啧啧啧,相当漂亮,不输你这小徒弟。”   “有这事儿?那院判叫什么啊?”   “姓宋。”那医师说,“单名一个简,字平易。”   ——————   同僚家中有急事,顾屿深正好不想让自己歇下来,一连几日值夜班。他本不想让陈润陪着,但是陈润不肯放他独自一人。顾屿深没办法,挑着灯火,翻遍了济仁堂找到了几张软榻,让陈润在上面休息。   几日不着家,于是错过了一阵从外袭来的,侵入小院的风雨。   宣许和刘郊跟着顾屿深学会了做糕,按部就班的早起经营,然后把顾兰从床上揪起来吃早饭,等到陈润从医馆回到家中,几人正好收拾停当,刘郊和顾兰推着做好的糕出门卖,宣许和陈润有的时候陪在一旁,有的时候去雁栖山下采药捡柴。   夏秋之交,天气浮躁,边关的风都是干灼的。自从得知这糕中的清香是草药的味道,又知道了这手艺是济仁堂一位大夫搞出来的,摊子前就摆脱了无人问津的情况。没有顾屿深指示,刘郊和宣许合计了一下,又搞出了梨汤,几个铜板一碗,小摊更加火热。   这个摊子本来只是顾屿深一个试想,没想到在几个孩子的手底下能这么成功。后来他也就没再管,让他们自负盈亏,多了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零用,自己分。   摊子生意好了,红眼的人就出现了。   可能是发现几个孩子背后没有什么大人,打听到的那个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坐堂大夫,充其量是个侥幸得了刘老青眼的杂役,无权无势。本来想从糕点效果上打假,结果是真材实料没地儿下手,跳脚了几天,动了更歪的心思。   刘郊报了明年的童生试,有的时候要去城镇中买笔墨纸砚,或是借书来抄。宣许若是有时间,便跟着刘郊走一趟,若是没时间,就让顾兰一道去。   那一日卖糕卖的晚了,刘郊还书也晚。等到和顾兰从书肆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逐渐昏沉,残阳落下,翻出点点星斗。更夫与官兵在街上一声声喊着,远处末柳城城门紧闭,禁严的号角已经吹响。   “绕小路吧?”刘郊叹了口气,“以后得看着点时辰,绝计不能这样晚了。”   顾兰看着黑压压的天,赞同了这个提议。   要是这个时候顾屿深在二人身边,肯定两巴掌就拍上去了。   孤城,黑夜,无人的小巷子,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儿。   等到两人听到醉鬼的声音从小巷深处传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反应了,那醉鬼不止一个,身后还有许多簇拥着他的半大少年。淫笑着看向两个女孩儿。   “诶,说的真是没错,一个比一个鲜亮好看——哈哈哈。”那醉鬼拿手指指着人,对着身边的人打趣,“没错吧,一个梳着俩麻花儿,挂着红珠子;一个长得文静,知书达理的,像是哪家小姐。”   “可不是小姐吗——”其他少年听着,咯咯笑出声来,“藕香馆的花魁娘子都比不得!”   顾兰狠狠盯着眼前的人,刘郊站在一旁,喊道,“宵禁了,我们归家去,拦路是为何?”   她努力放大声音,试图惊动街道上的官兵。   可惜无济于事。   就算没看过话本,刘郊和顾兰都知道那一堆儿混混要说什么厥词。   顾兰拽着刘郊衣角,“郊姐姐,我们跑不过。”她瞧着眼前几人,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是要钱。”刘郊轻声补充道。   “哈。”月光被云遮住了,小巷中远离街道,灯火无法照明,漆黑一片,顾兰像是转了性子,突然笑了一下。她把刘郊一把推在身后,站在了几个混混眼前,手里多了一根随手捡起的棍子,熟练的转了几圈,背在身后。   “郊姐姐,你明年科考,不能有差错。”顾兰冷声说,“如果能跑,你就赶紧跑,我不会有事。”   灼热的风穿过小小的狭窄的街巷,耳畔依然不时传来刘郊早在飞香苑就听惯的污言秽语。她有些惊讶的看向顾兰。小姑娘人还没有棍子高,却莫名有了撼山填海的气势,有一种深深的压迫——是第一次知道范令允身份时,太子殿下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敬畏感。   仿佛她一人身后曾有千军万马,仿佛她一人曾对百万雄师。   “跑!郊姐姐!跑!!”顾兰一声喝道。   “我去找官兵!顾兰!!!”刘郊没有犹豫,听着吩咐转身拼命离开。   背后的醉汉看到二人行动,跟猫戏耍耗子一样追上来。顾兰岿然不动,拿着木棍摆出迎战的姿态。   “姑奶奶的剑上一次砍的还是杀千刀的奸臣,枪下没有走过凶徒。”   “而今也算是第一次尝你们这种混蛋的脏血!”横眉冷目,顾兰把裙摆绑了起来。看着面前笑得肆无忌惮的混混。   顾兰不是个仁善的人。   命运早早就教会了她争抢,掠夺,不择手段。即使后面有人费心纠正,但是刻在骨子中的基因从未淡化半分,后来那人走了,她又一次拿起了刀兵,踩着血海和枯骨,走到高台。   她当好人当的够久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杀人了。   血液中在沸腾着,顾兰拿着木棍声声低笑,恍惚的灯影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像是地狱归来的恶鬼。   “你们说,青楼里也没有见过我们这样的小姐姑娘。”她淡淡道,看着几人像是看着亡魂,“好巧,老娘曾经养过几十个面首,没见过你们这样没姿色没才华酒量不行活儿还差的——”   “废、物。”   --------------------   碎碎念:   放假了要放假了哦哈哈哈哈!   没写到我想写的地方,可惜了。   今天是顾小花的场合,明天是宣许和刘郊的场合。顺带过一过顾大当家的主线。平淡这么久该发些刀了。   宋简宋平易是个关键角色,以前提过一嘴,留个印象。   几个孩子里面,宣许看上去是最狠的那个,实则不是。   钱和性命,你让宣许选,他会选第二个。   但是你让小花选,小花会首先选择杀掉让她做选择的人。 第31章 朝暮·秋雨   小姑娘的嘲讽很轻易地就招来了那堆醉汉和混混的怒火。   “嘴皮子真厉害啊。”为首的肆无忌惮的把恶心的眼神凝聚在顾兰由于绑起裙摆而微微露出的雪白脚腕和小腿,视线如有实质,“等会儿大爷们乐呵的时候希望你也厉害点儿。”   “如你所愿。”顾兰微微笑了笑,在那堆男人开口之前勾了勾嘴角。   “姑娘我也就喜欢像你们这样性子烈的。”   话音刚落,如雨的拳脚向着她单薄的身躯袭来。   顾兰呼了口气,水汽在傍晚的冷风中化作了一阵白烟。随后握紧了手中木棍,沉静迎战。   “避无可避的战斗。”她想起有人曾对她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攻势向前,你就是无敌的。”   “若是实力相差悬殊呢?”   “攻势向前,同时带上自己的脑袋。你若是从心里惧怕他,顾兰,你永远也赢不了。”   长枪在手,不能有回头路。   而今月色溶溶,顾兰棍势如风。任她武功盖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女,但是她愣是凭着灵活的优势打的有来有回。   几个混混开始跟猫抓耗子一样,不打人,反而去抓姑娘的衣衫裙装,抓住了,以为顾兰会护住衣裙,却不想女孩子直接撕裂了来,反手用力把木棍敲在面前正在淫笑的男子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醉汉痛呼一声,捂住额头,大声喊道,“我杀了你——”   “杀了我——————!”顾兰眼眶发红,借着墙壁落在一旁,从胸腔中挤出一声怒吼,“废物点心,杀了我啊————老娘等你来杀!”   “杀不了我,终有一日我必杀你!我要把你的头砍下扔在羊圈里,把你的尸体裹住丢在街上,让车马践踏你,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别无所长——”顾兰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眼神漠然又不屑的落在醉汉的裤裆处,轻蔑之意毫无掩饰。   “兄弟们!上!!!!”那醉汉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记不起来要去找刘郊的位置,他眼里现在只有眼前那一个看似单薄如纸的小姑娘。   混混得了令,正要再次扑来,却看到顾兰没有躲闪,眼神中是胜券在握的色彩,冷月照亮她半边脸,嘴角还挂着血迹,另一半在黑暗中。   “我又要杀人了,顾屿深。”顾兰混混沌沌的想到,“对不起,对不起。”   “我会被官府抓住,会被处以死刑。”   她举起手中木棍,蓄起了最后的力量。赤红的眸中燃烧着不怕死的光芒。   “我、不、后、悔——”顾兰暴喝一声,木棍划破黑夜,惊起晚风。   飞鸟从树梢上呼啦啦飞起,“当啷”一声脆响。   木棍落在了地上,没有落在人的身上。同时,一点点灯火逐渐充盈了这处黑暗的街巷。   千钧一发之际,宣许接下了顾兰那蓄尽力气的一棍,这个时候一边抱着手斯哈斯哈的痛呼,一边对着身边慌忙赶来的官兵交待,“官爷!你看清了,是他们骚扰我的妹妹!”   顾兰眼中的赤红还没有散去,她嘴中依然念叨着“杀、杀!”   刘郊心中一痛,把小姑娘抱在怀中,“没事儿了,没事儿了顾兰。没事儿了。”   顾兰的眼中是一片黑暗,她浑身颤抖着,茫然地听着耳边纷杂的人声,过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了星星点点的明灯。十一岁的小姑娘问,“没事了?”   刘郊把她抱紧,“没事了,顾兰。我们都没事了。”   顾兰把自己窝在刘郊的怀中,开始是啜泣,等到宣许过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时,骤然崩溃,泪水宛如开春的河,终于决堤。   她半跪在地上,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远方的月。   云散开了。月光没有遮挡,照在身上。   宣许跟着官兵把几个醉汉送到了牢中才回到了小院。   顾兰哭累了,刘郊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就沉沉睡去。听到院中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刘郊顿了一下,从卧室中走出,又转身关上了房门。   宣许看她,“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指使的。”   刘郊冷面,“城西芸远坊,老板姓王,叫王业。末柳难得的糕点铺子,前几日来买过咱家的糕,他买过之后就起了阵流言说是咱家的糕有问题,不过没成气候。”   “放过么?”   刘郊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摇了摇头。   “他们知道我明年要科考。”她轻声说,“所以有这么一遭,妄想用打败我来让我们屈服,可笑。”   “用这么龌龊的方式。”刘郊慢条斯理地把借来的书放在一旁,“恶心。”   “……”宣许挑了挑眉,“小瞎子明天早上回来,要找他商量么?”   “嗯。”刘郊点头,“我有个想法。让他看看有没有疏漏。”   ——————   朔枝在大梁北方。秋日里,御花园中落叶落了满园。   桂花落尽的那日,淅淅沥沥的下了场雨。   那人身体不好,一到了秋日就容易生病。这一场雨落的不是时候,他关节处的旧伤复发,细细密密的泛着疼,在榻上起不了身。只能抱着手炉无奈的看着屋中的姑娘。   姑娘咬着唇,泪水在眼眶中逡巡着,却执意不肯落下。   “为什么不说。”顾兰问道,“你是傻子么,他是傻子么?!为什么不说!”   “没有意义啊,小花。”那人一脸倦怠,靠在床头,“我没有活路。”   “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冯钰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认?”   “我没有活路,你还有。陛下一日不立后不纳妃,就不会有人动摇你的位置。但是顾兰,太子不好当,多少人盯着东宫,女子为帝,你必须是完美的。”   “冯钰不能是你的污点。”   那人咳嗽了几声,恹恹的看着榻边熬好的药,随后伸手端起,随意泼在了窗外。   顾兰的泪还是落下来了,她近乎恳求的说,“你能不能,活一活。”   “药里有东西,我喝了才是不能活。”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他轻轻叹息,对着顾兰像往常一样微微笑道,“放心吧,没事的。这种小罪名,还不足以把我绊倒,我大概还能活很久。”   还没坐过天牢,还没被流放边关,还没有能把他所有功绩彻底抹杀的罪名,还没有能让百姓憎恶唾弃的说法,他不会死。   那天很晚很晚,顾兰才离开了那座华美的宫殿。她与皇帝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停顿。夕阳西下,顾兰回首望向朔枝的夕阳,金灿灿的。穹顶华盖,斗拱飞檐在夕阳下流光溢彩。   她心中似有所感,却没有抓住。车夫和小厮等在宫门外,恭恭敬敬的迎她上车,前往自己的王府。顾兰想着那人最后一个微笑,依然恬淡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不曾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尚有生机的他。   冯钰之死一案只是一个开头。   在顾兰领命前往边关后,朔枝城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向着一个人来的腥风血雨。   太学生联名上书,六部著名于上,连天的谏书宛如飞扬的雪片,纷纷扬扬的,压着那人在朝堂上跪碎了风骨。   顾兰策马疾驰,抗命回到朔枝,只看到了押着他走向边关流放的官兵。   他依然笑着,笑的恬淡而安静。在城门处遥遥相望,顾兰听不清声音,只看到了他的口型。   那人脸色苍白,仿佛要化在朔枝的秋风中,微微偏头,轻声说了句“再见。”   时隔多年,顾兰闯入宫门。看见高堂上的帝王摩挲着手中那块儿玉佩。顾兰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没有任何犹豫的伸手抢过,摔在了地上,然后转头离开,纵马跑出宫院,疯狂赶往那人所在的地方。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燕来镇的春风中,那人一袭白衣,最后看了看天边的夕阳,随后没有任何留恋,纵身跃下山崖。   他住过的那间宫殿里,镇纸下压着两三封书信。其中有一封,火漆上印成了一朵小花的模样。“别恨他。顾兰,从明光城走出,你是自由的。冯钰未曾困住你,我也不会成为囚禁你的枷锁。”   “人生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从明光城中走出,只有这一个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身死是我所愿,莫救我。”   人世太苦了,莫救我。   那一场临别的秋雨,成了顾兰一生的梦魇。   太子殿下恨透了拿着性别说事儿,用贞节作为囚笼的那帮老旧的混球和儒生。   一个妄图用自己的暴行毁掉女子的一生,一个把女子的一辈子关在了牌坊里。   或许没有他们,冯钰此事不会发生,不会成为点燃腥风血雨的那根导火索。   她无数次的想,如果那一日她有所犹豫,会不会就能从那人的言语和微笑中窥视到那颗看似如初实则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如果那一日她能够叛逆些,会不会就拦住了久见的帝王,告诉他冯钰是她杀的,是她一刀刀砍下去的,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如果她是个男子,他就不需要担心她坐不稳东宫之位为她忍辱负重呕心沥血。   如果她是个男子。   她不会被父母抛弃,不会流浪在明光城街头,不会遇到冯钰那档子龌龊的事情,不会遇到他。   顾兰欠他一条命。   他的医术妙手回春,他的才智可抵千军。他这一辈子,只相信自己,从没有求过他人。   可是等到顾兰登上高位,走入若水寺,恍惚间听到了一阵铃声。   她遍寻不到,最后是一个小沙弥指向了一角,那里有一个长生锁,下面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系着风铃。   是熟悉的清秀的字。   “愿小花,前程皆喜。”   --------------------   还是没写到我想写的地方。   在本文中,由于一些说了会剧透的原因,处于一个开始追求男女平等的时代(但本文主旨不是这个,涉猎也不多,这个至今没有解决的问题,我的笔墨也写不出方案),并没有实现观念上的转变。男子如此,女子也如此(文中的程娣、顾兰和刘郊实际上算是那个时代很幸运的女孩子了)。   顾兰上辈子的悲剧有一部分源于这个腐朽的观点(但并非全部来源于此)。   冯钰,王业选择了他们一种他们认为的最狠绝的方式,去毁掉他们认为的女子最珍贵的东西。但是事实上,即使成功了,程娣,顾兰,刘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程大人诗书不辍,刘郊知书达理,顾兰果敢坚毅。   无非被蚂蚁咬了一口,有些微微发痛罢了。   五一快乐! 第32章 朝暮·裙装   冷。   顾屿深眼前蒙着黑布,看不清东西,脑袋里一片混沌,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好冷。   他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靠向墙壁,努力的回想着发生了什么。   一如往常,他和陈润守在济仁堂。一灯如豆,诵读声声。   好像是窗被风吹开,接连着油灯也灭了,顾屿深前去关窗。   ——再然后,就到了这里。   “被绑架了?”顾屿深有点震惊,这真是人生头一遭。他自认为身无分文,绑架了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既然不是为财,那就是图他这个人。   范令允身份被发现了?有人派杀手来撕票?   撕票前还要绑架一下以示尊重?!   “哥哥。”   正当他脑子一团乱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声音清亮,是陈润。   “你也在?!”顾屿深登时皱起了眉。范令允的事只关乎他和他,与几个孩子毫无关系。陈润受他拖累是顾屿深不愿意看到的。   “之前在济仁堂,我没有听到脚步声。”陈润有些愧疚,“抱歉。”   顾屿深在这个时候磨开了手上的绳索。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摘下了蒙眼的布。   环视四周,顾大当家的有些沉默。   这是一间暗室,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灯,屋子角落中堆着几个麻布袋子,中央有一张矮榻。   上面有一个血淋淋的人。   胸腔还有细微的起伏,是活人。   顾屿深咽了口唾沫,这绑票的还有折磨人质的爱好?   怪不得冷,这哪里是什么正经屋子,这是一间古代版的停尸房啊!   “周围,是死人吗?”陈润努力按捺住声音中的颤抖。“血腥气很重。”   顾屿深不愿意去细究那麻布袋子中装着什么牛鬼蛇神,他径直走向屋子中央,“是活人。”   身上有刀伤,剑伤。密密麻麻的,是经历过缠斗但落败之后的人。   顾屿深仔仔细细的看过,目光最后停留在耳后,那有一块儿棕黑色的伤痕,周围的血迹连成了一片,缠在头发上。   火器伤?他愣了愣。   “哥哥!”角落里的陈润突然再次开口,“有人来了。”   “两个人,一个人受了伤。”   顾屿深瞳孔微微缩了缩,沉静的转身,看向身后的房门。果不其然,有二人推门而来。不过皆是一身黑衣的打扮,把面容遮挡的严严实实。   “阁下是何人?”顾屿深看到二人并没有带兵器,心中暗暗有些猜测,“为何把我二人绑架至此?”   “事态危急,”其中一人答,“求问医师,此人可救否?”   顾屿深不置可否,只抱臂挑眉,打量着二人。   “我们皆是大梁人,没有恶意。”另一人低声说,“事成之后,公子会得到足够的报酬。”   “听着像交易。”顾屿深冷声笑了笑,“但绑架之事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你二人所言。”   “我们若是真有害人的心思,说句实话,你们早已身首异处。”   室内安静了片刻。   “送他回去。”顾屿深沉声说,“他一个半大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回去,我保证他什么都不会说出。”   “此事若不应。”顾屿深低眉轻言,“请君赐死。”   陈润循着声音,一脸错愕的看向顾屿深,“哥哥?”   那黑衣人微微颔首,对着另一个人比划了一个手势。   “我不会有事。放心。”顾屿深因为房间中过于寒冷的温度,脸色有些苍白,“陈润,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是聪明孩子,我不用再交待。今天的事情咽在肚子里。谁也不要说。”   “包括余敛。”   等到二人都走之后,屋子中只剩下了顾屿深和那一个黑衣人。   “之前济仁堂来过三个人,其中一人重伤。我在其身上也发现了一处火器伤,可是阁下同僚?”顾屿深手指划过榻上那人的耳后,把那处伤口露了出来。   “是我属下。当时夜中走投无路,叨扰公子。”黑衣人语气十分恭敬。   顾屿深轻笑了一下,他腰间有一把短刀用以防身,此时抽了出来。不过刀尖并没有指向面前人,而是指向了榻上那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重病患。   “这人我救不了。”顾屿深冷声说,他眸中一片晦暗,居高临下看向那血糊刺啦的一张脸,面相十分眼熟,让人想起秋日燕来的那场火,火场内哭泣痛呼的大梁子民,以及火场外高歌雀跃的异族人。   ——柘融。   “火器伤是贯穿伤,脑袋里面早就炸成浆糊了。就算勉强救醒,你们也什么都问不出来。”顾屿深言尽于此,高举起手中白刃,直直刺入了榻上之人的心口。   鲜血飞溅,顾屿深果断地拔起短刀。漠然地看着那人从昏迷中惊醒,错愕的看着他,嘴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黑衣人没有想到这文文弱弱的公子能做出这等事儿,一时愣在了原地,等到反应过来时对着人“喂,你!”   顾屿深恍若未闻,他再度把刀捅进了那人心口。   鲜血染透了他半边白衣。   那柘融人终于死透了,死之前眼中还带着不敢置信的光。   黑衣人见状,取出腰间软剑,直指着面前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公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恨死柘融的人。”顾屿深答,“阁下,他死了比活着作用大。”   顾屿深用手探到那人裤脚与腰间,摸到了一个绣着图腾的钱袋,钱袋里有树叶子包裹的铜钱。   “这是杉树叶子,西南没有的东西,是东南那边的产物。”顾屿深坦荡的给人看到,有些无辜的微笑,沾着鲜血的脸畔在幽微的灯光下似佛似鬼。   “可以坐下谈谈了么?这位不知是东南还是西南来的贵人?”   ————————   陈润几日没有回来。其他几人倒也没有多想,往常顾屿深也经常带着人住在医馆里几日不着家。等了四日左右,是末柳城大集,刘郊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走吧。”   秋日的末柳城,黄叶落了一地,又被来往的行人碾碎,随着微风被吹到四面八方。   离芸远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顾兰先行下了车,绕了个小路找到了后门。   而宣许驾着车马直奔芸远坊。   刘郊今日打扮的极美。   她身量生的高,从小又在飞香苑中看着众多姐妹们梳妆,如今略施粉黛,便胜过末柳城一众绝色。刘郊仔细挑选了一身粉色衣裙,配齐了首饰,耳坠是红玉的,更衬得一张脸如花似玉,又添了几分弱不禁风的西子风情。   宣许停车后,刘郊打帘而出,团扇半掩着面。步摇随着动作一步一晃,腰间的小小风铃步步作响。   芸远坊掌柜叫王业,家中只有一子名志,年十五,也是明年的童生试。今日正好是王志的生辰,王业借着这庆生的机会在芸远坊搞出了一个糕点比拼大会,免费延请各方百姓进入品尝。也算是给他儿子结一结善缘,攒一攒功德。   刘郊缓步出车,顷刻便吸引了众多目光。人群不由自主给这位姑娘让出来了一条路。宣许紧紧跟在她身边,抿着唇,十五岁的男孩儿已经有了成人的身量,眸中跟狼一样,让人不明觉厉,有些人匆匆瞧一眼,便惧怕的收回目光,只敢在余光中看着少女行动。   刘郊从芸远坊门口摆着的糕点前一步步走过,不时还同宣许耳语几句,看着好看的也会停下来尝一尝。凡她所停之处,不知怎得,后续品尝的人会多些。   直到了最后几处,刘郊才微微叹气,叹息中带着不满的意味。   “客官?”小二陪着笑道,“可有瞧上的?”   “前几日你们掌柜来找我谈,说想要我们那铺子的糕点方子。”刘郊说,“我想着芸远坊也是个大场所,怎么瞧的上我们那里的风味?所以今日特地来尝一尝……”   刘郊言至此,有些沮丧与为难,“逼得甚紧,也是没办法了,不是有意蹭吃蹭……啊!”   她这句话没说完,突然从侧面冲出一辆车来,驾车的没想到前面围着这么多人,及时勒马却来不及。宣许眼疾手快把人扯到一边,“呔!”一声大喝,一脚踹了上去。   马匹及时停了下来,但是车避无可避的侧翻。这一侧翻,人群四散,车中的污物洒在街上来,是芸远坊厨余的垃圾之类的东西。   人们捂着鼻子,有点嫌弃的看着,但又不想错过这个热闹。   直到人们在那一地的污物中发现了几只死老鼠。   “那是什么!”有女子尖叫道,“那是啥?!是老鼠么?!”   芸远坊的厨房中有老鼠!人群顿时一阵骚乱。   小二满头大汗的解释着,官兵也匆匆赶来维持着秩序。那驾车的人一头雾水,“不是让咱刚才从前门走,为啥子这么多人嘛?”   一片混乱中,顾兰从后门探头出来,笑了笑。有人悄悄地靠近刘郊,“姑娘,掌柜的找。”   进了芸远坊,由人领着直入雅间。王业看着刘郊怒极而笑,“好手段。”   宣许还是混混模样,“不及王老板,使得都是畜生路子。”   “你有证据么?!血口喷人的东西。”王志在一旁帮腔。   “哎呦哎呦,只怕我喷的不是人。”宣许勾勾唇,“早说了,是畜牲。”   “没母的东西,打扮成这副样子,你那小白脸爹教的好啊!”   “瞧瞧犬子这一口官话,想来也是爹教的好。畜生味儿冲上天了。”宣许来者不惧,别人骂他 他不还口不解释,只单单以畜生为中心骂回去。   刘郊很久之后才开口,平静的说,“你买通了狱卒,这件事情不难查。”   王业一愣,“你要毁我名声?你个险些破了身子的姑娘还敢说话?!”   “不,只是想说。家中三代若有人作奸犯科,则科举不录。但从未有一条写过,女子破了身子,科举不录。”刘郊喝了口茶,依旧淡然的说,“我不介意敲一次登闻鼓,也不怕敲一次登闻鼓。”   “王老板,你猜猜出了这末柳城,几个人会保你?”   王业指着她,气的脸色通红,说不出话,“你、你!你个婊子养的。”   “我的功名,不在裙装之下。”刘郊笑了笑,坦然承认,“我还真是个婊子养的。”   “我娘教的好,王老板。你说的没错,我今日这副打扮,就是勾引人用的,我居心不良,想让所有人都看我。掌柜的,这张脸,从来不是我的累赘,而是我的武器。”   “我的手段多了去,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更猥琐更龌龊的方法。”刘郊眉眼含笑,带着调戏意味,春风化雨般从王志身上流连而过。“贞洁,名声,我不在乎。”   “反正犯法的不是我,作奸的不是我,犯科的不是我。来年春日,我换上新的衣裙,收拾停当,干干净净的去科考。”   “但你的儿子就不一定了。”刘郊挑了挑眉,团扇遮面,浅笑着看着王业,“掌柜的,要试试么?” 第33章 假条   …电脑坏了。。   明天得换个新的去,今明两天不知道能不能更。   之后会补上。   我的宝贝儿电脑哇………   脆的跟纸糊的一样哇。   不是为啥假条还得写一百字啊,这合理吗?   那再唠两句。   以后,请让电脑就在有完美保护层得电脑专用包里面…平常休闲包磕磕碰碰的,电脑也跟着磕磕碰碰,然后就。呜呼完蛋了…   咋办,我手底下还压着一个实验俩PPT没搞。。 第34章 朝暮·平凡   顾屿深在七日之后才回到了小院中。回来之后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那黑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从军营中搞了出来,又帮他请下了济仁堂的假。顾屿深在那间小小的停尸房中整整呆了七日,每天就睡不到三个时辰,离了安神香,睡也睡不踏实,闭眼是血糊刺啦的乱梦,睁眼是血糊刺啦的现实。   他不知道那黑衣人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多柘融人,经过查验,有东南来的,有西南本土的。   “怎么,形势不好?”顾屿深这几天下来也麻木了,衣衫没换直接蹲在旁边,对着血淋淋的尸体面不改色的吃晚膳。   “嗯。”那黑衣人道,“柘融一分两派,一派在西南边境,一方在东南的岛屿上。两派这么多年来一直纷争不休,而今却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发现了两种人。我怀疑,柘融内部的矛盾已经得到了化解。”   顾屿深开始的时候很抵触听这些,这都是军事机密,听到一句都是麻烦。可是那黑衣人不准他躲,强行往他耳朵里灌。   “别挣扎了顾公子。”那黑衣人当时难得话语中带着些恶劣的笑意,“上了贼船,下不去的。”   “我就一普通老百姓。”顾屿深捂着脸绝望的说,“官爷,何必害我呢。”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顾公子。若是上面知道了,封赏下来,你后半生吃喝不愁。”   “那也得有命吃喝。”   平头百姓再怎么样,手腕拧不过大腿。离开前,那黑衣人押着他写了封口令。   “从此,你不必在军营供职,转来投我麾下。至于何时传召不需要你担心。济仁堂的差事你可以继续做着,其他的事情,把嘴闭上,泄露半分,拿你试问。”   顾屿深别无选择,只能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讳,无奈的问一句,“为什么是我?就因为我曾经救了你那个同僚?这天下愿意当英雄的人何其之多,我下面拉扯着四个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找惹事儿的人,怎么就找上了我?”   黑衣人语气不变,“咱俩有缘。”   “唉。”顾屿深叹息一声,“孽缘。”   万恶的封建时代,小老百姓就是牺牲品。顾屿深心里实际上清楚,这事儿闹到如今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个运气不好,怎么济仁堂关键那几日都是他当值?   果然从古到今,医生都是高危职业。   回到小院子中,依然是一场乱梦。   顾屿深时隔很久,又一次梦到了燕来。   那个燕来的秋。   山坡上的红叶,潺潺的流水,鸣蝉在生命的尾声放声歌唱。顾屿深去接顾兰放学,归来的时候小姑娘在车里睡了个昏天暗地。到达燕来的门口时又因为一阵颠簸陡然惊醒。   “好快。”顾兰脑子还在混沌中,模糊问一句,“这是要去哪里?”   “你昨日不是说要吃飞香苑旁边哪家的糕点么?顺便去接一下你范哥哥下班。”顾屿深刚刚学会赶车,正在兴头上,志得意满的天天在车上四处跑。顾兰那段时间迷上了飞香苑旁边的糕点铺子,分明是说一声就能让范令允捎回来的事情,可顾屿深偏偏要亲力亲为。   “奥。”顾兰想起来了,打开车帘说,“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咱换一家呗?”   顾屿深正在车上春风得意,也没跟顾兰这临时变卦的小人行为计较,纡尊降贵的说一句“讲。”   顾小花嬉皮笑脸的给他指路。   范令允那天在飞香苑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月娘掐着烟管袅袅婷婷地出来打趣,说他再不走,就要在飞香苑门口站成待客的模样了。太子殿下暗了暗眼神,披衣走到了月色中。   燕来镇是边陲地,镇中是有火器储备的,在飞香苑尽头。不过一般不轻易动作,也就逢年过节放放烟火。   那一晚的烟火很好看。映在姗姗来迟的范令允眼中,星光点点。几盏酒过后,顾屿深有些醉意,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看着那人眸中的星河,觉察到范令允由于今日没去接送的隐隐不满。   可惜美色当前,移不开眼。酒气灼热,顾屿深用手指拂过他的脸,凉凉的舒服的很。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他俯下身去,凑到了耳边,轻声说了句。   “抱歉。”   乱梦的最后,是范令允陡然错愕的眼神,眼神中还带着他看不懂的意味。   ——————   “哥哥。”陈润找了个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凑了过来,“那日的事……”   “什么事?不知道。”顾屿深面色如常地把脏衣换下,泡在水中,“不过是军营那边事务忙,留了我多日罢了。”   陈润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没有停下。   “那间屋子外并不安静,环境中有细小的流水声和风声鸟声,和一个地方很像。我有九分把握,能找到那屋子具体所在。”   顾屿深沉默了,低眉拿起了搓衣板,漫不经心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陈润瞬间了然,一边嘴上随意唠着家常,一边借着共同洗衣服的动作遮掩,实则轻轻的在顾屿深的手背上留下了字迹。   写完之后,陈润就找借口离开了。   悠悠晚风中,顾屿深叹口气,目光缓缓移向了院落一角探入的树枝。   陈润写下的,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隔壁。”   “果然啊。”顾屿深无奈的笑。   哪有什么大少爷体验生活体验到末柳城,哪有暴发户会把一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下来的院落装修成那园林模样。早在第一眼的时候,顾屿深心中就觉得有些违和。   不过这些事情,知道归知道,人家不愿意捅破,他也没必要去故意找麻烦。稀里糊涂的当个治治伤的医师,或者兼任一下仵作的工作,挺好的。神通广大的官爷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末柳城,总有离开的那一日。   不过这官爷从哪儿来呢……对柘融了如指掌,是西南士族,还是,东南那边的将领?   顾屿深希望是前者,后者是重罪,掉脑袋的那种。   “啧。”越想越烦燥,顾屿深把衣服重重的摔进盆子里,然后又窝囊的害怕把夏日那薄薄的衣衫给摔破了,赶紧拿起来仔细检查。   顾兰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她惊喜的很,绕着人转了两三圈儿,才一把抱住顾屿深,哇一声叫了出来,“哥啊——你没事啊!!”   然后紧锣密鼓的开始打小报告。   什么宣许抢她的糖。   “……什么叫抢你的糖。你‘错’拿了我的我取回来也叫抢?”   前混混宣许觉得他们文化人简直不可理喻,套路太深,不如破庙。   什么刘郊排挤她,不让她做饭。   “你是真想做饭?”刘郊笑着望了望院子角落的灰烬,那是前几日顾兰烧木头块儿玩的时候留下来的罪证。   什么陈润嘲讽她,还打她。   陈润“……”   这就纯属扯淡了,宣许嗤笑一声,没见过瞎子打人的。   很默契的,四个孩子不约而同的遮掩了刘郊和顾兰的那件事。   以及顾兰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武功。   顾屿深听着四个孩子吵吵闹闹,莫名的,心中的烦躁逐渐减少。   傍晚的末柳再次响起来闭城的号角,从院子中遥望,可以看到渐次升起的炊烟。仔细听去,还有细碎的蝉鸣,以及各家的絮语。   闻到的是凡尘烟火,看到的是红尘俗物,听到的是惯常争吵。   这是顾屿深两辈子拼尽性命都要求来的生活,人间蜉蝣的普通生活。   顾屿深看着顾小花拼命的力排众议舌战群儒,耳朵里没听到几句话,嘴角却莫名的勾了勾,他仰头看见隐约的月,心中暗暗想。   “谁也不能破坏我的平凡生活。”   “行啦,等会儿我给你做糕吃。”顾屿深笑道,拍了拍顾兰的脑袋,“吃什么糕?”   四个人听到这句话,登时齐齐看向他,四张嘴说出来了四个答案。   “……”顾屿深顿了顿,“打一架吧你们,谁打赢了听谁的。”   这件事情最后采用了普天之下最公平最广泛最民主的方式解决了。   石头剪刀布赢得最后胜利的陈润内敛的笑着走到了厨房帮他打下手。   过几日是中秋。   “明天你们多买点米面油,在你们做糕之外,省一点给我,毕竟要过节呢,末柳城的第一个节日,好好过。”顾屿深吩咐说,“让宣许看看能不能抓条鱼,采点儿蘑菇……蘑菇菌子什么的采好了给我在院子里晾着,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动。”   万一一个不幸见了那个追着喂汤的老奶奶就不大好了。   陈润说好,叫刘郊进来,两个人并作一处开始算花销。   顾屿深甚是欣慰,觉得自己的事业有了继承。   中秋,中秋,团圆日。   “军营,是不是要放假。”而今,顾屿深的神思才算稍稍安定,能够从七日内的血腥气中再度走入人间,这一安定,之前的各种暧昧心思就再次冒出头来。   他没头没脑的问了刘郊一句,“中秋灯会,是不是可以租船去游湖?”   说完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末柳城哪里来的湖。   刘郊是个女孩子,心思比其他人细些,听了这话只是轻轻笑了笑,“虽然没有游湖,但是有灯会。灯会之上,热闹的很,是有情人相见的机缘。”   “花灯上可以写词句,可以画梅兰,最近城中多了许多做灯的铺子。我合计着明天我和小花也去瞧一瞧,要给哥哥带一盏么?”   --------------------   手机手打,觉得自己厉害坏了…… 第35章 朝暮·中秋   “余哥,十五去喝酒不?”范令允正在收拾行李,身边突然多了很多人,互相搭着肩笑着问。他们刚开始还因为范令允长得太过文秀,又是天降的军正有所不满,几个月下来,倒也没有了偏见。   宫廷中混出来的人,为人处事方面都是滴水不露的,没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长得耐看,有真才实学还有情商的长官。   范令允人还在军帐中,心早就飞走了,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一听,颇为惊讶,拿肩撞他,打趣道,“咱这军帐子里,不跟着弟兄们喝酒的,一共就两种人,一种呢,是有家室的,另一种呢,是有心上人要去那花灯会上拉拉扯扯。我们小余兄弟,是哪一种啊?”   太子殿下顿了顿,认认真真的想了想。   “嗯。”他道,“某种程度上,两种都是。”   他想着小院里的儿女情长,周围的几个汉子却面面相觑,严肃了起来。   “……小余,你别是靠着一张脸忽悠人家姑娘吧。”   “对啊,余哥,骗婚可不叫有家室……”   “日久生情的话本真的很老套。”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范令允默默的听着,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最后一人一脚给踹了出去,“滚!”他笑骂道。   帐子外面传来欢乐的声音。   而此时的军营外,四个孩子并作一处,围着一辆马车。顾兰坐在宣许肩头,用手搭凉棚看向远方,“没出来啊。”   “顾小花,你别乱动——”   “哪儿有那么快。”陈润坐在车上,耳朵里仔细听着军营里面的动静,很久很久,只有风吹过战旗和枯草的声音,隐约有士兵来回走动的声响,“还没吹号呢。”   “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刘郊说与陈润听,认真发问,“此句何解?”   “听着像时务策?”宣许努力保持着平衡,闻言搭话,“一个童生试,会考这么难的?”   “是时务,从外交与军事政策结合方面想一想。”陈润顿了顿,“童生试对郊姐姐没有难度。早为后面做打算是应该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刘郊咀嚼了几遍,然后叹了口气,“时务这块儿,委实是难。”   “郊姐姐别担心,那谁回来了——啊!宣许,你干嘛!”顾兰本来喜滋滋的,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太好。却不耐得宣许突然发难,不满的晃了晃脑袋,“好好看你的二、哥、哥。你不乱动咱俩就倒不了。”   “事儿精,不愿意就放我下来。”顾兰嗤笑一声。   宣许从善如流。   此时,营中的号角声响了。   夕阳西下,沉闷的号角声被晚风击碎在空中,在狼烟和落日中显得格外苍凉寂寥。让周围一众来接送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四个孩子,三个都是燕来镇的边陲遗民,一时有些怅惘。   “遗民泪尽胡尘里……”刘郊轻声道。   陈润拉了拉她的衣袖,“慎言。”   北斗之事未毕,南方边关又起。顾兰的眼神暗了暗,不知想起来哪一年的大雪。   宣许叼着草叶,吊儿郎当的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喂,济仁堂分明和这儿顺路,他放值之后分明可以过来直接把人捎回去,为啥非让我们在这儿等着?”   “今天的糕都没卖多少!”   其他三个孩子没接话,沉默的看着这根胆大却心粗的木头。   刘郊也不再想她那道没有写完的文章,轻声八卦起来,“说起这个,昨天我偶然看见,顾哥哥好像在翻《诗经》。不时皱皱眉,之后又恍然大悟,抄写了下来,揣着那张纸条出了门。”   “我去还书的时候,好像看到他在街道上,身边提着一盏灯,想要挂在灯会上。”   末柳城的灯会,早在几日前就开始布置。官府只负责治安,不管其他。有心的男孩子会把写着自己心意的灯挂在上面,然后领着姑娘前来。若是姑娘有意,摘了灯来,挂在家中,便是成了一对良缘。   姑娘们也是如此,会自己缝制或是买来荷包,荷包中放入自己的纸条,送给心上人。   “嘘,莫要多言。”陈润把手揣在袖子里,笑着说,“说多了有人要急。”   “谁急?”顾兰撇撇嘴,“我不急。”   “小兔崽子偏心偏到姥姥家了。”宣许冷笑说,“你顾哥哥上辈子怕是救了你的命。”   顾兰没说话。   她实际上问过顾屿深,此心是否如初。   顾屿深当时正在厨房忙活,闻言只是愣了愣,然后勾唇笑了笑,“我依然不会走剧情。我就是我。”   顾兰欲言又止,抿紧了唇。   “至于喜欢这件事。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你或许会说是因为吊桥效应,要么就是剧情影响我的心意之类的。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说,我就是喜欢他。”   “……但他是太子。”顾兰道,“三宫六院之后少不了的。”   “那我就离开他。”顾屿深说,“我不是恋爱脑。封建帝王么,能理解,但我不接受。”   顾兰很想问,“如果他要把你关在朔枝呢?”   “如果他宁愿毁掉你也要把你拘在御花园一隅的天地中呢?”   “如果他性情大变,如果你们的喜欢变成了囚禁对方的牢笼呢?”   但她问不出,这些都是未定的未来。   是顾屿深正在改变的未来。   “啊。”陈润此时一声轻呼,把顾兰的思绪带了回来,“余哥哥出来了。”   顾兰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范令允一袭白袍,在一众士兵中格外出挑,他背着自己的行李,遥遥望来,眉眼中带着熟悉的笑意。   不是高堂上淡薄的入不了眼尾的笑,不是御花园中隐忍又压抑的笑,不是那场大火后带着哭声的笑,不是一场夏雨后从此只停留在唇边的笑。   那是通透的,坦荡的,温柔的笑。   他看到四个孩子,没有看到想见的那人,失望与思念没有遮掩。   顾兰怔怔地看着,直到被范令允抱起来,“你顾哥哥呢?没来么?”   “四个人接你还不够?”顾兰把自己的思绪收好,藏在心里,反问道。   回去路上,宣许快乐的把驾车的事情扔给了太子殿下,自己缩在了车里逗顾兰玩。   范令允在外面听着摇头,一别几月,顾兰可谓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刘郊和陈润已经是nextlevel了顾兰依然原地踏步,回回把自己气个半死。   此时的小院子中,顾屿深有些坐立难安。   他在经历了这夕阳可真夕阳啊,这院子可真院子,这月饼可真月饼的莫名忙碌之后,开始坐在躺椅上面拿着书本看,欲盖弥彰的不时望一眼小院门口的方向。   听到马车声的时候,迅速的把手中的书翻到妥善的一页。   可是真的等人进来的时候,顾屿深忍不住把自己的视线放在那人身上。   瘦了。顾屿深想,今天该再多几个菜的。   车是找隔壁借的,宣许去还。刘郊一手给陈润指着路,一手牵着顾兰走在前面。范令允透过人群看向那躺椅上的人,正好对上了顾屿深偷偷瞧来的眼神。   太子殿下愣了一下,在他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唇角已经微微勾起了。   “顾屿深。”他轻声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顾大当家现在心跳有点快,他鼻尖突然有点发酸。   他想他这几个月。   在军营中因为是个不随军的文员不断受冷待,开始在济仁堂也不甚容易。小院子中的所有事情由他一手管,每天晚上又一堆乱梦睡不好,末了还被强买强卖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大帅被迫开始参与柘融的事情。   顾屿深从躺椅上站起来,把书随手扔开。   范令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惊讶的发现到了最后顾屿深几乎要跑起来,然后一下子把他抱了个满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范令允错愕着不知所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从耳后红到了脸颊。最后才试探着把人紧紧抱住。   “范令允,”他听到顾屿深气声喊他,“范令允。”   太子殿下大脑宕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茫然地“啊,我在。”   刘郊、陈润、顾兰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瞧,颇有些哀其不争。   宣许还完车,推门的时候没留意,高声问了一句,“是不是可以吃晚饭啦?”   然后侧目再次看到了其他三个孩子的死亡凝视。   然后背后感受到了范令允的死亡注目。   顾屿深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若无其事的松开了人。范令允收回视线,看到了顾大当家的耳后悄悄红了一片。   ——————   与此同时,送信的白鸽停留在廊下,室内一片凝重。   “东南的消息,最近出奇的安静。但是探子来报,柘融今年不打算朝拜大梁。”   姚近说给室内的二人,然后补了一句,“之前同西南的将领通过气儿,但是并不理想。南斗还是那样,争名逐利的严重。”   “乌合之众。”姚远淡声说了一句,“为了不犯错宁可什么也不做。”   “过段时间再去找一次,稍微提一提东南那边的名字。”姚远身边另一人说,“我跟你一起去,他的身份能不暴露就不暴露,今上毕竟不是先太子,也不是太上皇。”   姚近点了点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宋公子,大帅这眼睛和我的伤势……”   “都没有大碍。”宋简喝了口茶,然后问了句,“之前托你去查,那顾公子是什么人物,有结果么?”   “查了,没有纰漏。是正正经经的燕来镇遗民。未曾作奸犯科。怎么,是宋公子故人?”   “你那个伤口的缝合手法,若不是仔细看,还以为是我做的。”宋简淡声道,“这个手法,普天之下,只有一家,就是我那个死鬼师父。”   “我不巧,丢过一个师兄。”   --------------------   下章开始,是<擂鼓>。   甜几章,就要虐啦。 第36章 擂鼓·醉酒   中秋当日,末柳城没有宵禁。   几个孩子今天也没有出摊卖糕,挤在院子里跟着顾屿深一块儿打月饼。   月饼模子是太子殿下雕的,一次性产品,雕了六个,一院子的人一人一个,语句都是孩子们自己选的,表达着自己最赤忱的心愿。   陈润求万事如意,刘郊求学业进步,宣许求财源广进,顾兰的最为淳朴,小姑娘拿着笔思索了半晌,才磨磨唧唧的写下了“天天快乐”。   范令允一回来,算是彻底解放了顾屿深。顾大当家上午从济仁堂回来,万分感动的在院子中发现了现成饭——不是几个孩子熬的四不像的米汤,不是宣许和顾兰整出来的猎奇菜品,而是正正经经的饭,午饭,丰盛的午饭。   “下午我们去末柳城郊的长生寺祈福。”顾屿深边啃着他那个雕着“平安顺遂”的月饼边说,“晚上我在静斋定了一桌,咱们下馆子。”   他平平无奇的说出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饭桌前一时无人发声。   几个孩子眼神飞快交流着,为了让陈润有参与感,宣许和顾兰在桌子底下一人给了他一脚。   宣许“下馆子,谁说的?你大哥哥?那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顾兰“他实际上形式主义可严重了,过节一定要好好过。”   宣许“啧,别是被什么不干净的……陈润!踢我干嘛!”   刘郊笑了笑,“之前在燕来,顾哥哥好像也会仔细过节。”   “喂喂喂。”顾屿深看不下去了,范令允在一旁使劲儿的掐着自己的大腿防止自己笑出声来,被淡淡扫了一眼之后清咳一下,正色起来。   “差不多得了,我平常少你们吃穿了?下个馆子给你们惊喜成这样。”   “提问!”顾兰这个时候举了举手,双眼炯炯有神的看向顾屿深。   “讲。”顾大当家同意了顾小花开口。   “吃完晚饭呢?我们直接回家么?”   “怎么,要去灯会啊。”   此言一出,几个孩子的眼神刷的亮了。四个人,宣许最大,也不过十五,撂在现代都还是孩子,是孩子就会有一颗玩闹的心。在末柳城辛勤忙碌了几个月,都想好好歇一歇。   “……”顾屿深顿了顿,“那就去呗?不过注意安全。四个人给我走一块儿。”   在孩子们的欢呼中,范令允小声问了句,“那咱俩呢,也去灯会么?”   顾屿深瞥了一眼太子殿下,然后若无其事的给他夹了菜,越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几人到了长生寺门口。   “我去。”宣许紧紧握着陈润的袖子,怕给这小瞎子溜丢了,“人山人海啊。”   抬头甚至看不见佛寺的牌匾,只能看到潮水一般的行人。顾屿深置身其中,只觉得每一步路都是被裹挟着走的。攒动的人群旁,还有着许多叫卖着的小商贩。   “山药——烤山药————”   “月饼——五仁绿豆枣泥的有的卖——”   还有穿梭在人群中浑水摸鱼的小偷。   宣许在喧嚣人声中按住了一只搭在顾兰腰间的手,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那惊慌失措业务能力不行的孩子,轻声说了句,“滚去给爷换个人薅。”   那小毛贼看着不过七八岁大小,闻言一溜烟的没影了。   陈润笑道,“宣三哥哥好生熟练。”   “少来阴阳怪气。”宣许毫不留情的给陈润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三哥哥改头换面很久了。”   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过要是我,别说钱袋了,顾兰那海棠玉佩我都能一并给顺走。”   刘郊讥讽道,“三哥哥好厉害。”   顾兰跟着说,“三哥哥好厉害!”   然后被宣许踹了一脚。   顾小花十分震惊,“宣许,你踹你爹呢?欺软怕硬?!”   “我就欺软怕硬怎么了?”混混挑衅似的挑了挑眉,“把自己变硬啊小花。”   “干——嘛——呢——”顾屿深被范令允拉着,走的靠前,怕人走丢,回头声嘶力竭的喊道,“别——走——丢——了——”   然后又戳了戳范令允,“给你的那把香,没给弄折吧。”   范令允身量高,他一手拉着顾屿深,一手把那把可怜的香举过人群的高度,扮了一路的自由女神像,闻言回答道,“我做事你放心——”   “但是咱下一次,能不能别提前买了,直接在寺院买?”   一路举过来怪丢人的,饶是太子殿下没有偶像包袱,在遇到那些不解与惊讶的眼神时也会脸热。   “寺院买要贵三倍还不止。”顾屿深有些懊悔地说,“下一次咱们十六再去烧香。”   当终于挤过人群的时候,顾屿深再拜起身,看着无悲无喜的佛像,佛寺正好敲响了钟。   钟声厚重,荡破天地。   范令允没有入内,守在寺门外。看着末柳秋日湛蓝的天,想起了朔枝的若水寺。   若水寺有朔枝最好看的枫树,每逢秋日,秋风扫过,隔日的门庭就落了一层红叶。小的时候朝堂不稳,有一段时间,范令允和范令章曾在若水寺长住。两位殿下看着来来往往祈福的人,有人求富贵,有人求长生。方丈在他们耳边双手合十,一句一句念着佛经。   “大师,”小范令允问道,“你是因为什么入的佛门?”   方丈想了许久,才低低笑了一声,道,“因为一场梦。”   而今的长生寺,洒扫的童子静默不言。范令允好像回到了幼时,身边走过形形色色的人群,做着形形色色的祷告。顾屿深出来的时候,范令允怔怔地看着长生寺远方的钟。   “怎么了?”顾屿深问道,“神色这么凝重。”   “是此间人,非此间人。   是梦也,不是梦。”   若水寺内的句句真言随着顾大当家的到来不断消退,到了最后,只剩了暮时的敲钟声。   “没什么。”范令允摇了摇头,忘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笑着问道,“去吃晚饭?”   ——————   静斋的酒,是末柳城第一流的水准。醇厚香甜,又不腻人,商家在酒窖中用了花朵,花香和米香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范令允无所谓,太子殿下受不了燕来那种烧心的烈酒,但是对于这种花里胡哨的倒是应付的得心应手。   但是顾屿深不一样了。一杯两杯还好,第三杯过后,人就有点儿不对了。   顾小花对着他的眼睛摆摆手,“哥哥,我是谁?”   顾屿深板板正正的回答,“顾兰。”   “……对,我是顾兰。”顾小花托着腮有些气,“那你盯着他干什么?!”   顾屿深面上不显,只是耳后微微发红,根本看不出来内里的人实际上已经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你要是搁到平常的顾屿深,他绝计不会这么着盯着范令允看。   直勾勾的,一动不动的,仔仔细细的看。   刘郊这个时候一把把顾小花拽起来,陈润给了宣许一脚。两个有眼色的人拖着另外两个木头迅速的离开了静斋。   “那个。”陈润临走的时候清咳了一声,低声说道,“二哥哥,发乎情,止乎礼。”   刘郊倒是百无禁忌,“不差这一晚的,哥。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太子殿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还没等他回话,四个孩子已经跟一阵风一样窜出了酒楼。   顾屿深被醉意熏着找不着北,只能迷茫的问一句,“为什么都走了?”   “去灯会了。”范令允叹一声,“大当家的,还能站起来么?”   顾屿深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只想到了前半句,“灯会……灯会。”   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霍的站起,吓了范令允一跳,就见那醉醺醺的人眼中绽放出坚定又视死如归的光芒,然后一把把他拽了起来。   “你,要去灯会?”范令允被拽起来有点懵。   顾屿深已经拽着他下了楼。   末柳城节日很少,中秋算是一个。眼下灯市如昼,街道两侧流光溢彩。年轻的男男女女走在城中的青石板路上,还有一群孩子们嬉笑着在人群中穿梭。   圆月挂在空中,街边柳在灯火之下镀上了一层金光。顾屿深拉着人跑到了柳树下,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屿深喃喃的说,“找不到。”   范令允呼吸一滞,问道,“找不到什么?”他看向人头攒动的灯市,心中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这个猜想甫一产生,就宛如春日的野草,密密麻麻的占据了他的全部。   “顾屿深。”他稍稍弯了弯腰,凑到顾屿深的耳边,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栗与害怕,再度问道,“告诉我,你找不到什么?”   “找不到我的灯。”   范令允那一刻睁大了眼。他的双唇颤抖着,掩在宽阔衣袖下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另一个人衣袖。他害怕,又期许,他惊喜,又恐慌。最后徘徊许久,哑着声问,“什么灯?”   “送人的灯。”酒醉中的顾屿深坦诚的很,问什么答什么。   周围一片喧嚣,远处隐隐钟鸣。烟火绽放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喝彩惊呼。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呼喊,有情人的絮语,那一日,范令允全都听不到了。   他呼吸都有些艰难,“顾屿深。”他轻声喊人。   “你知道中秋节上送灯,在末柳城意味着什么吗?”   安静,眼前人安静了许久。   但是下一刻,范令允就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了。他听到顾屿深答了一句,“知道。”   “是,是我心许他人的意思。”   烟火与灯光下,顾屿深眉眼柔和了许多,也给那自明光城归来后,就一直有些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血色。酒气熏着,耳后和脖颈一片通红。   “你心许谁?”范令允又一次问道。   太过坦诚的话,顾屿深酒醉中也有些羞赧,不肯说出。   范令允不饶他,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心头脑中一片热意,热的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眼角微微发酸,“你心许谁?”   顾屿深还是不答,他只是说,“我找我的灯。范令允,我找我的灯。”   “你帮帮我。”   范令允“我为什么帮你?”   “因为是送给你——唔!”顾屿深话没说完,突然被面前的人一把抱住了。他瞳孔微微扩大,开始有些挣扎,后来意识到是谁之后,整个脑子彻底没了清醒。   他感受到有什么微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肩头,脸上。范令允吻完人,脸红的要滴血,心中砰砰作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的把人抱住,靠在肩头,仿佛要把顾屿深揉到骨血中。   “顾屿深,顾屿深。”范令允的泪一滴一滴落下,他一遍遍的重复着怀中人的名字。   “我帮你去找灯。”   但是顾屿深此时摇了摇头。   他使劲儿的推开范令允,仔细端详着他的双眼,那双眼中倒映着人间灯火与天上星河。   许久许久,顾屿深忽然勾了勾唇,踮脚再度吻上了眼前人。   蜻蜓点水一样,范令允在轰鸣的心跳声中听到顾屿深笑说,“我找的灯,就在这里。”   --------------------   恭喜二位的感情线取得阶段性胜利! 第37章 擂鼓·自苦   范令允怔怔的看着顾屿深,那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却让他方寸大乱。心中好像有一团飘飞的蓬草,蹭蹭这里,蹭蹭那里,搞得哪里都毛毛躁躁的,静不下来。   他不敢相信,反手握住顾屿深的手,轻轻的再一次相问,“你的灯要送给谁?”   顾屿深说“送给你。”   顾大当家酒意上了头,什么都不顾,他有些茫然为什么范令允又重复了一遍,以为是自己意思没有表达对,于是又要踮脚去吻面前人的唇。   “我喜欢你。”顾屿深眉眼在月色下漂亮的不像话,轻轻说出的一句话让范令允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敢再让人亲他,只是难以自已的一把把人抱住,然后在顾屿深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人抱离了地面。然后跟个孩子一样,开始一圈儿一圈儿的转。   范令允傻傻的笑着,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人世间没有这样令人开心的事情。他而今二十一岁,第一次打胜仗的时候都没有如今这样开心。   “我也喜欢你。”转累了,他把人放到一旁的树干上坐好,自己半蹲着,握着顾屿深的手,珍而重之的说,“我喜欢你,顾屿深。”   “在燕来镇的时候就喜欢你。喜欢你在我路过面馆时对我笑,喜欢你吊着眉跟小商贩讨价还价,喜欢你与顾兰皱着眉拌嘴,喜欢你指使我做这个,指使我做那个。喜欢你在明光城救人的样子,喜欢你对冯钰骂人的神情。”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但是没有停下。   范令允把自己埋在顾屿深的手中,沉沉的呼了口气。   “我找遍了整个燕来镇,没有找到你,当时害怕死了。如果我在山坡上没有找到你,想来我会冲进柘融人堆里放一把火。后来在明光城,看到你被那个重病患者袭击,在隔离处的每一天,我都坐在你那个紧闭的房门前,听着你咳嗽,梦魇……顾屿深,我真的不是个好人,我不像你,要救这个,救那个。我当时日日夜夜,恨不得拿着刀直接捅死那个病人。”   他低低的笑着,仰头却看到了顾屿深平静的如水的双眸。那双眼睛很好看,如今添了醉意,更有风情。   “顾屿深,我不是好人。如你所见所知,我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整个大梁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想要的,一旦给了我,我不会放手。”范令允努力按捺住自己内心最原始最真实的冲动,一字一句的对那醉酒的人说,“顾屿深,最后一次机会。你的花灯,要送给谁?”   顾屿深的手被面前人攥在手中,那人的手颤抖着,却克制着不肯发力,怕握疼他。顾屿深看到了远方的圆月,听到了耳侧的欢呼声,在火树银花下笑着开口,“范令允,我送给你。”   歌楼上有姑娘弹着琵琶,隐隐有玉箫相和。大珠小珠混着悠悠余韵,奏响了中秋团圆夜最动人的歌。“天上河,人间色,何曾亲临来照我。”   范令允看见过人间最美的月。   他幸运之极,有明月入怀。   ——————   顾屿深醉酒后不耍酒疯,只是犯困。表白完心意,整个人就迷迷糊糊的了。说是要带范令允走流程摘灯去,自己却已经困倦的找不着北,最后还是太子殿下把人背了起来,径直往小院的方向走去。   “花灯什么的,不重要。”他轻声说与身后闭着双眼的人,“我们明天也能来看。”   走过灯市的喧嚣,四处安静下来。   冷月星辉,洒照前路。四周只有深秋的鸣蝉和鸟雀振翅的声音。   打开小院的门。顾兰坐在院子中,静静的看着院落一角,那里有她今早随意采来的桂花。   “只你自己?”范令允四处看看,“其他人呢?”   “酒楼有诗会,刘郊姐姐前去看看。”顾兰说,“宣许带着陈润不知道去哪儿了。”   范令允应了一句,推开房门,把顾屿深放在了榻上,盖好了薄被。   随后步出屋门,与小姑娘冷冷的双眸相对。   “该说不说,我曾经有无数次想要杀了你。”顾兰没有掩饰语气中的狠厉,自明光城冯钰那事儿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对着范令允装着样子。   范令允把角落洒落的桂花收拾起来,那些花像是被人摧残过,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   “那又是为什么,放了我一命?”   “因为他喜欢你。”顾兰说,她用狠厉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哭腔,“无论多久,他还是喜欢你。”   范令允低眉看着那些破碎的桂花,“顾兰,你不是顾屿深的系统么?顾屿深是什么…‘宿主’,我是主角?你的任务,就是要让顾屿深拯救我,珍惜我,爱我,喜欢我。”   “如今任务成了一半,那又为什么如此难过。”   “你也配。”顾兰终于捂住了脸,泪水姗姗而落,“你也配,范令允。”   范令允静静的看着她,问道,“你没杀我,看来我上辈子还算是个人?”   “你不是人。”顾兰红着眼眶,恶狠狠的说,“他的苦难,你居功甚伟。”   “我今天,突然想起若水寺方丈说过的一句话。”范令允仔细端详着顾兰的神色,发现在“若水寺”三个字出现之后,顾兰有些许怔愣。“是此间人,非此间人。是梦也,不是梦。”   “顾兰。你我是此间人否?他是此间人否?对于他来说,何处是梦?”   范令允没有笑,只是很平静的继续说了下去,“我曾做过许多梦。那些梦都很乱,很碎。”   “但我却真实的感受到了痛彻心扉。”   “我在梦中,曾遥望御花园,久久不肯进入;曾在朝堂上,看着空置的位子,心中烦躁;也曾颤抖着打开一封信,信中写着最残忍的字句。”   “有人跪在高堂下,对着我轻声说,‘云悠宁可死’。”   “云帆轻悠过,孤屿一径深。”范令允说,“这是我十五岁时写下的诗句。”   “顾屿深如今及冠,却未取字。”   说到这里,范令允顿了顿,“顾兰,我,做过什么?”   顾兰安静了很久很久,眼泪依然在不断坠落着,目光扫来时,却突然染上了浓重的悲伤。   “他那一辈子,一直都在自苦。”   ——————   有人天生幸运,可以任意妄为。   有人却穷尽一生,都在妄图抓住自己的命。   顾屿深就是后者。   “学医非他所愿,”顾兰说,“但是他却念叨了一辈子医者仁心。”   顾屿深总是想要救起所有人。   燕来的太子殿下,明光的混混,末柳的数万南斗军。乃至后来朔枝城中无数求到他府上的官员,百姓,太学生。   “盛世里,他或许是幸福的。”   “但是范令允,你没有给他一个盛世。动荡的朔枝局势,未定的两侧边关。偌大的大梁,每天都在死人。”   顾屿深用尽了全力,他做过帝王的傀儡,做过朝堂中的棋子,最后伤痕累累的,看着他救下来的那些人摆了摆手,对着他反唇相讥。   很好的名目,叫做,“为了大梁。”   功高盖主者不能留,媚上欺下者不能留,独断专权者不能留。   顾屿深跪在朝堂上,四面都是向着他一颗赤子之心而来的利剑。他仰头能看见古佛无悲无喜,俯首望着众生苦难,可惜朔枝城常年风沙大,没有他人与他同行。   背着边关的战事,背着疫病中流亡的百姓,还牵挂着朔枝城中不知身在棋局的无知的人,顾屿深曾经在宫中御花园中养病,日夜昏沉,醒来时握着顾兰的手,脸色苍白却只能说出一句,“我很好。”   他那一辈子,学医非他所愿,入朔枝非他所愿,往后余生中,他的一切都被红尘牵绊着,只有不得不为,从未有过他所想为。   顾兰有些说不下去了。顾屿深最后下过天牢,离开宫廷的时候,整个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她去看时,只看到了他一个人跪坐在其中,面前有一个黑衣人,把几张白纸撕成了碎片,纷纷扬扬的落下。   “既是萤烛微光,何苦照亮山河。”   轻飘飘几个字,成为了压死青年一身风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他又被接到宫中,顾兰看着他,却觉得他已经离开了。御花园中百花艳丽,却再未入他眼中。范令允看不下去,曾经摆过一场宴会。   却因为内侍的怠慢,顾屿深迟迟而来。宴会散的时候,范令允给了他两杯酒。   一杯有毒,一杯没有。   “他选了有毒的那一杯。”顾兰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真心的笑。”   顾屿深中毒一事,被解释为为帝王试毒。范令允借着这一次机会,开始了对朝堂的第一次清算。   那是场血洗朔枝的政斗,顾屿深救不下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他自己选择递上的刀。他曾登高台,在晚风中静静坐了很久很久,最后悄然离去。   朝堂在那一次清洗之后,只剩了他一个‘蠹虫’。范令允私下召他前来,顾屿深端正跪着,供认不讳,只说了句,“云悠宁可死。”   帝王赤红着双目久久不能言,最后选择放他自由,让顾屿深远离朔枝。   谁知道,他却再没有回来。   顾兰快马加鞭疾驰燕来,最后只看到了那人白衣一角。未曾抓住,便如一片羽毛,坠下了燕来镇的山崖——山崖下有条小河,十几年前,有一个青年从那里捞起来了一位濒死的少年。   消息加急传到朔枝,传到帝王耳中。   范令允浑浑噩噩的推开殿门,踉踉跄跄的走到御花园中,突然想起当时毒酒之后,顾屿深昏沉之中不肯喝药,只是一句一句重复着。   “别救我。”   “太痛了,别救我。”   --------------------   碎碎念:   前一辈子,顾屿深等于一生都在身不由己。   学医不由他,行善不由他,作恶不由他。他辛辛苦苦忙碌着以为自己能救天下人,转头一看,白棋活了下来,代价是黑棋的消亡。   他唯一一个自己做出的决定就是喝下那杯毒酒,成为范令允手中的剑。   替他破迷障,为他斩阎罗。   是对范令允那份惊天动地的喜欢,给予了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顾屿深最后算是死于抑郁吧……很难说这个悲剧的源头是谁(毕竟有些渊源还没写到)。   是顾兰么?是范令允么?是他自己么?   只能说纯粹的好人活不下去。   有糖有刀,荤素搭配,嘿嘿。   宋简和顾兰是范令允谈恋爱途中必经的的磨难… 第38章 擂鼓·巧合   “范令允,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和他,永不相见。”顾兰说。   范令允听完了一切,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许久之后,他才哑声道,“顾兰,我不是他。”   “他没有燕来镇的三年,没有明光城的殊死相依。顾屿深这一辈子和你言语中的他也不再是一个人。”   顾兰“若非如此,你早就被我杀死了。你根本活不到看见顾屿深的时候,我会在他到来之前,直接把你摁死在燕来镇的河水中。”   小姑娘眼泪未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只有在这个时候,范令允才惊觉顾兰的有些性格和顾屿深很像很像。   “我向你保证。”范令允静了许久,而后说道,“顾兰,我向你保证。”   “前世离乱,源头在乱世未尽。这辈子,我会还他一个清平人间。”   “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情,我若登高位,此心不变。我不会心许他人,他永远是我身侧的唯一一人。”范令允郑重起誓,“若是有朝一日,顾屿深不愿长留身侧,我亦不会强求。他可以随意追随他所想要的,朝堂的风霜不会侵染他半分。”   “你无法保证。”顾兰冷声说,“大话谁不会说。”   “我可以。”范令允沉静道,“这一辈子,我会倾尽所有,让他拥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顾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很久很久,小院中只有零星声响。月色躲在云层后,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小姑娘有些疲惫的说,“中秋呢,早些睡吧。”   ——————   与此同时,隔壁院子中。   姚近一扫过往不耐烦的神情,疾步走到了内院中。   “大帅!”他喊道,灵犀展翅,绕在他身旁,“青尧府军报!”   宋简披衣而起,推开了门,皱眉道,“青尧府?”   “探子来报,青尧府昨日中秋灯会,城中不慎着了把火。”姚近把军报递过去,“宋公子,大帅呢?”   宋简拿过来,顷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随后快步走到了隔壁屋子,一脚踹开了门。   “乔定渊!起床,柘融孙子们要打过来了!”   姚远——乔河,乔定渊点燃了室内油灯,仔细端详那份军报,“哪里的消息?”   “我手下的人,斥候出身。消息不会有假。”姚近说,“大帅,问题在于青尧府把这件事情压了下去。”   “粮仓边上点火,也能轻轻揭过。”乔河冷笑一声。   宋简抱臂站在一旁,“青尧府领兵的将军是张家人,张灵修。”他顿了顿,“比起其他,不太可信。不过要是他老子还得防一防,但是换做张灵修这个人,我不信他有通敌的胆量。”   “这场火,也未必是柘融放的。”   “当年长平关一战,他老子精心安排他白捡的军功,赚到了这个位置。”姚近说,“这人没有统兵的才能,因此才安排他到了青尧府养老。”   “大帅,怎么办。”   “张灵修是青尧府土皇帝,动不得。领兵的事情还得庆阳府来,末柳城的县令是旧识,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姚近,你去慰问一下。”乔河做着部署。   “今夜就去,去请朴昌的命令,中秋假歇不了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备战吧。”他说。   宋简皱了皱眉,问道姚近,“之前你们说在山上捉了几个人质,还绑了个医师来看,人质呢?”   “有,已经送到密室了。”姚近看向宋简,“你来?”   “我来不了。这方面我不行。”   “啧,你这院判做的。你平日给那堆锦绣堆儿里的达官显贵们治病也是用那些虎狼方子么?”乔河挑衅说道。   “大帅,闭嘴。”宋简冷声道,“我手上多的是无色无味的毒。”   姚近接了命令,却没有立即动作。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换了个称呼,“世子殿下。”   “如果,我说如果。柘融骤然发难,青尧府那边指不上。庆阳府这边,若是柘融当真没了内部矛盾,兵分两路,一路从巧儿关,一路从古拉尔畔而来,又当如何?西南没有水军将领,古拉尔畔那场仗,总归需要你出手。”   乔河是定南侯乔贯的独子,十五岁的时候上了战场,战功赫赫,于及冠之时得封东南军主帅,替了他父亲的位置,这偌大的大梁,论水战,没有几个能超过他。   “南斗军并非无人,一个巧儿关,还是能守的。就算柘融联合,也未必完全一心。”乔河伸了个懒腰,微微笑道,“别忘了,柘融联合这个消息,本是柘融不想透露给我们的,他们不会想到东南主帅会来到末柳。”   “朝廷也没想到。”宋简踹了踹那说完正事儿就吊儿郎当的人,“大帅,能藏就藏吧。若是不小心暴露了,此战胜了还好,此战不胜,或是根本没有打仗,这个院子将会没有一个活人。”   ————   范令允接到命令要回军营的时候,宿醉的顾屿深还在睡着。   不过太子殿下心中安宁,坐在床头静静看了那人半晌,越看越喜欢,最后忍不住趁人之危吻上了那人的唇。顾屿深“唔”一声皱了皱眉,把自己又往被子中埋了埋。   “我走啦,”范令允小声说道,“顾屿深,等我。”   宣许起得早,在外面帮范令允把那些行李搬上车,打着哈欠看着那又要离开的人一步三回头。   “真腻歪啊。”宣许想。   与此同时,陈润洗漱完毕,把剩下的早饭罩在了碗中,撑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悠悠的朝他走来。   范令允磨蹭了许久才出门,“怎么俩人一起?”   “给你送走,我们要去雁栖山上。昨夜微微下了场雨,今早山里肯定有菌子,晚了就捡不到了。”陈润笑着答,然后顿了顿,“二哥哥,昨夜过的好?”   宣许惊奇的看他,平常一个个的叮嘱他别八卦,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这么敢问了?   范令允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勾了勾唇。宣许看着牙疼,偷偷的对着陈润耳语,“你二哥哥身上好像四处冒着泡泡,跟个开屏孔雀一样。”   “人之常情。”陈润笑着悄悄回。   顾屿深醒来的时候没什么不适,顾兰去找他的时候,不可一世的顾大当家的正在面壁思过。   “我有罪!”他痛苦的说,“我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啊?!!!”   “喝了个酒,发了个疯,表了个白,亲了个小嘴儿。”顾兰冷笑道,“哥哥,之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跟我说,‘我就是喜欢他’么,怎么现在后悔了?”   “不是后悔。”顾屿深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可以煎鸡蛋。他抓狂了一阵,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裹住,只剩了一张脸露在外面。“就是、就是——”   他两辈子,这是第一次接吻啊!!   顾屿深这个身体,二十多岁,撂在现代还是清纯男大。上一辈子顾屿深当清纯男大的时候脑子里面天天想着奖学金赚钱卷绩点,没曾想这一辈子倒是弥补了大学没有谈过恋爱的人生经历……   纠结归纠结,害臊归害臊。顾屿深白日里傻笑着看着腰间那块儿玉佩,呆呆地想,“两情相悦,那他俩就是彼此的人了。”   他躺在躺椅上看着末柳湛蓝的天,悠哉游哉地泡了壶茶,一脑子的风花雪月。   可惜没休息多久,姚近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闭眼又睁眼,顾屿深再次来到了那个昏暗的房间。   房间一侧绑着几个人,好像被下了药不得动弹,只剩了一脸愤懑望着另一侧的人。   而另一侧——   虽然还是一袭黑衣,但是顾屿深细细看过去,发现姚近不在,换了个人。   “顾公子,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不肯看中间么?”姚远装扮的那个黑衣人笑着说道。   顾屿深无奈的看向屋子中间,那里吊着一个人,看样子像是在刑讯。   “天老爷。”他赶忙闭上眼睛捂上耳朵,“我非得参与这事儿么?末柳医师何其多,公子,说真的,我只想多活两年。”   “别人信不过。我们怀疑大梁内有奸细。”   挖草,你们竟然知道?!顾屿深难得有些诧异,他这个神秘的房东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在众口纷纭之下一针见血的从大梁内部反思。   “没关系。”那从未见过的另一个黑衣人声音清冷,手中握着银针,看向那被拷打的人,“他们柘融内部也未必干净。”   被拷打的柘融人骂了句脏话,好像又喊了句什么。   “什么不可能,你们真以为你们柘融都多忠心呢。”那人讥讽地说道,“猜一猜我们如何知道你们融合的消息?”   柘融人不敢置信的抬头,嘴里又吐出一句话。   “苏伊尔?不认识。边陲的那场屠杀,大梁没有换回任何一个柘融人。”黑衣人说到此,手中银针一闪,悉数末尽那人要害。   柘融人登时发出一声痛呼,赤红着双目,又喊出了一句话。   听闻这句话,姚远惊讶的站起了身来。   “什么意思?!”他厉声喝道,“苏伊尔是谁?”   接下来的几句对话,顾屿深宛如如坠冰窟。   黑衣人把他的话一句一句翻译给姚远听,也让顾屿深听进了耳中。   “苏伊尔,是柘融的三王子,前年秋日得封,而今的雄鹰死去,他就是柘融下一任鹰王。”   “柘融从来没有部署过对大梁边疆的屠戮。苏伊尔死在这场莫名其妙发起的战争里。他的侍从回来受到四面的诘问,却没有人回答一向聪颖的苏伊尔为什么突然做出了这个昏头的决定。”   “没有傻子会为了一点点屠戮的快意暴露柘融最大的军事秘密。”   “刑讯的手段使了一遍,我们妄想听到‘有人进谗言与三王子殿下’。但是那侍从最终依然说,王子只是做了个梦,醒来便要去边关屠戮,宣称边关有一个重要人物,是他的宿敌。而今他没有作战能力,何不除之而后快。”   秋后的边陲,燕来镇那场战争,是一场没有缘由的战争。   没有任何科学的依据,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一个荒诞的梦。   是巧合么?   燕来镇的屠戮,明光城的疫病,末柳城的兵患。   他这一路,走的分明太过坎坷,但是细细想来,却又太过幸运。   顾屿深自欺欺人了这么久,而今终于无法再置之不理。   那个血腥的秋日里,得利的只有他和范令允。   顾兰梦呓中的那句“顾屿深,你别死。”却又把这场屠戮的源头,消减到了他一个人。   “不会的。”顾屿深喃喃道,“不会的。”   这一切,都是巧合。   --------------------   碎碎念:   对于顾屿深而言,哪里是梦?   这章看的有点儿懵可能,等我明天收束一下前面的伏笔… 第39章 擂鼓·是我   乔河最早察觉到顾屿深的不对劲。   “顾公子?”他看到顾屿深脸色苍白,一头冷汗,颓唐的靠着墙,诧异的问道,“不舒服么?”   顾屿深捂着胸口,心跳的飞快。他仰头看着屋子中间那异族人,摇摇晃晃的走过去。   “苏伊尔。”他努力的保持平静,问道,“身量是不是同他有些相像,右脸上有三颗痣,眼角有一处刀疤。”顾屿深指了指乔河。   旁边的黑衣人眼神莫名,不过还是一五一十的把他的话翻译给那异族人听。   谁知道刚刚说完,那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柘融人突然激动起来,努力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手上的绳索沙沙作响,他赤红着双目,狠狠瞪着顾屿深,嘴里叽里咕噜的不间断喊着什么,因为失血过度有些沙哑,像是砂纸摩擦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刺耳的很。   乔河意识到了不对,他和黑衣人对视了一眼。随后不可置信的望着顾屿深,“你认识苏伊尔?”   “不认识。”顾屿深低声说,透过这些人的表现,他大概猜到了那柘融人说了什么,惨然一笑,“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死了。”   “死在燕来的那场屠杀中。”   深秋里,飞香苑后的小路上。落魄的男人畏畏缩缩的带着一个高大的柘融人,遇到了慌忙逃窜的三个孩子。   其中一个小男孩砸了一板砖,一个姑娘唤醒了那懦弱的男人最后一点勇气。   刘郊跑出小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她仓忙中回头看去。   一场大火,掩埋了冯平的尸首和走投无路的柘融人。   这是陈润和刘郊最大的梦魇,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顾屿深曾听着他们一遍又一遍的描述当时的情形。失明之后,陈润的其他感官愈加敏锐,也忘不了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他长得很高,和二哥哥一个身量。”陈润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顾屿深怀中,“眼睛上有一道疤,脸上有三颗痣。狞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恶鬼。”   那柘融人最后被乔河一掌劈晕了,放到了地面。他活着还有用,所以顾屿深才会被叫来。   眼下顾屿深麻木的看着伤口,抹药,缝合。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他“穿”来大梁的这几年,越来越多曾经被他故意忽略的细节浮上心头。   他的手越来越抖,越来越抖,到了最后只觉得手中的针线重若千钧,拿不起来。这个时候,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顾屿深茫然抬头,对上了一双犹疑不定与惊喜万分的双眸。   “顾公子。”他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你师从何人。”   乔河听到这句话,陡然惊愕的回头看向二人。   顾屿深答不出话,他现在脑袋里一片混沌,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想不出。只见那黑衣人一把拉开自己的面罩,然后扶着他的肩,让他能够看清他的脸。   暗室里灯火不多,在细微的光亮中,顾屿深看到了他的面容。   一双凤目,瞳孔是琉璃色的,在灯火下微微发亮。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唇边一点小痣,给本来就不温柔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凉薄。   “……”顾屿深张了张口,又闭上,过了许久,才轻声问了句,“……平、易?”   宋简平生淡薄,难得有这么欢喜激动的时候。他听到之后,紧紧拥住了眼前久别重逢的人。   “师兄。”宋简几乎要流下泪来,“一别经年,你变了好多。”   但是他没有等来顾屿深的回答。顾屿深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轻轻的推开了宋简。   葳蕤灯光下,顾屿深已经泪流满面。   “我说,我为什么分明没有系统学过,却对这些包扎手法,草药医理如此精通。”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像是从一场梦魇中醒过来一样,浑身颤抖着,疯了一般的向着暗室的门口疾步走去。   “喂!”乔河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茫然地看了一眼宋简,“咋回事儿?他是你师兄?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宋简一把推开乔河,“给他开门!”   “这门哪能开,开了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姚远。”顾屿深这个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眸中仿佛一潭死水,又仿佛燃着最后的火,“劳驾,我要回小院一趟。”   乔河听到那声“姚远”,一脸不可思议,但是没有容他细想,宋简已经走到了角落处打开了机关。他正想要追随着顾屿深而去,就看到顾屿深突然板板正正的跪下行了大礼。   “!师兄!”宋简瞳孔一缩,慌忙去扶。   顾屿深在拉扯中再度站起,泪水未干,近乎恳求的望向了宋简,低声说,“阿简。”   宋简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怔在原地。   “让我自己去。我有一桩旧事,今日才想明白。让我自己去。求求你。”   ——————   刘郊一如往常去书肆抄书,陈润和宣许去了雁栖山捡菌子草药和木柴。偌大的院子中,而今只有一个顾兰。   顾屿深推开门的时候,顾兰正在边哼着歌边编着桂花花环。她头上带了一个,脚边放了一个是给刘郊的,手中正在编第三个,要送给顾屿深。这原本是个惊喜,所以顾屿深闯门来时,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赶忙把那个半成品藏在了身后。   然后故作自然的问,“军营今天放值这么早?”   “没去军营。我早就没去军营了。”顾屿深推开门后,反而平静了下来,他一步一步的向着顾兰的方向走去,最后停留在了顾兰面前五步的地方。   “顾兰,我遇到了宋简。”他说,“看到了许多柘融人。”   顾屿深看着顾兰,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眸中泪光闪烁,勾唇一笑,“你知道么,我见到宋简的一瞬间,我就叫出了他的字。宋简,字平易。”   顾兰转瞬间就知道顾屿深想到了什么,她乍然僵住,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努力撑起平常那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   “穿书么,穿的是原主,可能身体中还有一些残魂……”   “小花。”顾屿深打断了她的话,轻声问道,“我是怎么穿过来的?是原主身死么?还是原主的灵魂被压在了我的灵魂之下?”   “……”顾兰勉强笑了笑,“自然是被压在了你的灵魂之下……”   “顾兰。”顾屿深再次打断了她。他望着顾兰的眼,慢慢的俯身,跪在了地上,“我要真相。”   秋风飒飒,丹桂飘香。地上编好的玉桂花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顾兰喜欢四处捡东西,以前在燕来镇没有成功看着那只麻雀长大,后来在末柳又捡到了一只,挂在了廊下,不知忧愁一般,每一日叽叽喳喳的叫。   宣许嫌烦,几次三番地想要把那扁毛畜生炖了喝汤,后来也习惯了。   麻雀养好了伤,就觉得笼子中便是整个天地。   或许它知道自己不会再自由,于是便欺骗自己处在广阔天空中,这样才能支撑着活下去。   但顾屿深是人。   “顾兰,你说你从现代千挑万选,选出来了我作为你的宿主。想来你看过我的全部生平。那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妹妹,姓甚名谁。”顾屿深跪在地上,怅然若失的看向湛蓝的天,“我而今才发现,不过几年,我竟已经忘记了她的姓名。”   “我分明记忆力很好的。看过的每一行字,每一句文章,都可以给你复述出来。哪怕如今你要我默写《共产党宣言》,我都能一字不差。”   “但我记不清,她叫什么了。”顾屿深低声说,“我在回到院子时,一遍又一遍想着自己在现代的二十多年。”   顾兰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才发现我的记忆开始于六岁,周围是福利院。潜意识里,我有个妹妹。她比我小很多。”顾屿深说,“我也确实有个妹妹。我就一句一句的喊着妹妹、妹妹,却从来没有在乎过她叫什么。”   “好像,只是因为我应该有个妹妹,所以她出现了。至于她名什么,喜好什么,性格如何,都不重要。她只需要存在。”   “后来,我也想不清楚我那个经济情况哪里来的勇气去学要延误多年的医学相关,又是如何在三十岁前就工作了五年。”   “这分明是逻辑不通的事情。”   顾兰一味的摇头,“不是,不是……”   顾屿深讥讽的笑了笑,“反倒是来到了大梁。我真的有了一个妹妹,叫顾兰。我有个师弟,叫宋简。顺着宋简,我甚至可以知道自己师父是谁,家庭在哪儿,过往经历如何。”   “只是书中描述的细节比较丰富。你作为原书的主角之一,作者自然……”   “你告诉我的原书中,我和范令允只是在燕来镇呆了一年,而后范令允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明光,末柳,然后赚取军功,为自己翻案。”   顾兰陡然停下了话音,她发现了自己言语中的漏洞。   “如果这只是一本书,那么有些人,有些事,我永远不会知晓。”顾屿深低声的笑着,泪水又一次划过脸畔,“范令允未曾在飞香苑打过工,所以我不会认识月娘,而你从未出现过,更无从认识刘郊、陈润,乃至宣许。如果这只是一本书,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他们可以像飞灰一样,在书中由一句‘燕来镇的大火埋葬了无数无辜的人’来概括。”   “刘郊年少时被丢在荒野,被月娘捡到;陈润少年天才,却因为不义之战失明,跌入泥中;宣许的姐姐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除此之外,冯平、冯钰、吴叔、陈五……若是一本书,他们这些没有出现在主角视野中的人不该有自己完整的人生。”   顾屿深一声声的笑着说,却宛如哭泣。他慢慢的取出范令允送给他的袖箭,取出了一根,指向了自己的脖颈。   他半跪着,仰头看向顾兰,目光中充满着哀伤与决绝。   “我在现代,没有来路。”   “我在大梁,反而一切自洽。”   顾屿深紧紧的握住了袖箭,手上青筋凸起。顾兰怔怔看着,不敢动一下,小姑娘盯着那只要命的箭,轻声喊,“顾屿深。”   “如果这些疑问,你都回答不了,那么我问几个简单的,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   顾屿深笑着,语气却近乎恳求。   “燕来镇事发的前几日,你突然不再吃飞香苑那边的糕点,反而换了条路,是因为同路之上有冯平一家人么?冯姑娘日日会去飞香苑送豆腐,你怕我察觉到冯平的不对劲,进而意识到冯平可能通敌的事情。”   “我问过范令允。”   “他的父皇和母后曾落难于燕来,所以燕来虽然是个边陲小镇,却是一个难得拥有火器的城镇。柘融吃过亏,这个是明牌情报,所以一般秋后掠夺,没有傻子会去燕来。但是就在那一年,柘融千百年一个有脑子的继承人,苏伊尔却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来到燕来镇,最后也是因为冯平藏了一手送了性命。”   “我们躲在山洞中,你在梦中一声声的喊,喊的不是范令允,而是‘顾屿深,活下去’。”   “顾兰,我的问题很简单。”   “燕来镇这场屠杀的来源,是否是我?”   顾兰手中编了一半的桂花花环落在了地上,掠起了一层灰土。   --------------------   今天更新两章,我感觉分开的话太难受了,直接两章一起更。   前世今生,顾屿深性格有改变,但改变不多。这是个多思多虑的人,也依然是一个自苦的人。   想一想,有人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岁,忽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是一场梦。他和妹妹虽然拮据但幸福的生活是假的,他忙忙碌碌但充实的生活是假的,他勤勤恳恳奋斗了一辈子,结果那些都是假的。   然后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时代,发现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上千条人命。   ——这就是顾屿深眼下的处境。   或许有些真相并非那么残酷,但是他只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去猜。 第40章 擂鼓·非我   顾屿深死死盯着顾兰。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颤抖着,他眼前被泪水模糊成一片。   心跳声隆隆作响,恍然间,他仿佛置身于燕来镇的那场火海。他跪坐在其间,四周是灼人的热浪,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妄想将他吞噬。他起身要逃,逃不过。通红的天裂了一条很大的缝隙,无数双焦黑或布满血迹的手从中伸出,将他死死的按住。   顾屿深知道这是假的,是幻境。他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手往前进一分,妄想让袖箭刺破皮肤产生些许痛意来清醒些。可是顾兰却陡然发难打掉了他手中箭。   “顾屿深。”顾兰想把他扯起来,但顾屿深岿然不动。   他闭了闭眼,从幻境中微微脱离,然后没有犹豫,弯下了腰,给顾兰行了大礼。   “顾兰。”这个面对一切磨难都未曾弯腰的人,最终为了谎言中的一句实话低下了头,顾屿深的泪水肆意流着,唇齿中吐出卑微到极点的字句。   他起身,额头一片通红。一起一落之间昨夜宿醉的症状就凸显了出来,脑袋沉的发晕。顾屿深摸不到那把袖箭,于是紧紧攥拳,生生握出了血来,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只要一个真相。”   顾兰拼尽全力也无法让他站起,于是无力的跪倒在地,紧紧的拥住他。   “顾屿深,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起来好不好,我们好好说话,你起来。”   顾屿深恍若未闻,“燕来镇千百人,是否因我枉死。”   “不是,”顾兰哭着说,“顾屿深,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想,不是,不是——苏伊尔就是突然犯病去了燕来镇,我真的没有进行唆使。柘融有迷信,奇奇怪怪的决定多的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些!”   “谢谢。”顾屿深听到了那句“不是”,低眉轻声说,泪水落下,他面色苍白,终于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他昏迷前最后一句“对不起”化散在空中,不知有谁听见。   ——————   “大梦平生,今日方醒。”一封单薄的纸页因着秋风展开,露出上面清秀的字迹,“悲其昏昏,哀其冥冥。”   透过字迹,仿佛可以看到正对着御花园的隐山阁中,清减的只剩了一把骨头的人靠着轩窗,看着外面的枫叶与银杏,低眉磨墨,写下了行行词句。   “宫墙萧索,宫院深深。”   “梧桐秋叶,无处能春。”   殿中服侍的小太监看不下去,低声说,“顾公子,东南那边有信来……”   “不看。”他说,“没有必要。”   小太监跪下,含着哭腔,磕了几个响头,“大人何必自苦如此。”   顾屿深没有说话,他写好了最后两句,用信封包好,随手递了过去,无奈的说,“说我自苦,你又是何必。这隐山阁,沾上就是晦气,你早早离了我身边,日后大有可为。”   “大人若是离开了,那我也走。”小太监固执的说。   顾屿深看他一眼,笑道,“那我下个命令吧。常福常福,长富贵久安乐。若我身死,你要长命百岁。少活一天,奈何桥黄泉口,我都要拦住你,不活够岁数别想安眠。”   “顾大人。”常福流下泪来,“东南的信,看一看。”   “我累了。”顾屿深关上了窗,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趴在桌子上,怅惘叹道,“让我睡一觉吧。”   宸泰五年,一桩旧案惊动了整个大梁。   尔后两年间,又有两起大案,牵涉甚广,史称“宸泰三案”。   三桩重案,有一个人贯穿始终——就是顾屿深。   第一案,明光城冯钰疑案。   冯家自冯钰死后一蹶不振,旧时王谢甚至不如寻常百姓。顾屿深带着顾兰离开的第四年,明光城又一次大疫,冯家最后只活下来了四口人。   这四口人把冯钰的死当作一切的源头,用了许多年去寻找真相。最后是宣许出面,找到了顾兰曾住过的小院,在院中的树下挖出了一个方盒,盒子中装着一把骨灰。   当时的顾兰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怎么能杀死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呢?那么凶手只会是同一个院子中的顾屿深。   宣许带着冯家众人找上朔枝,冯家人受尽刑法,最后敲响了登闻鼓。朝廷掀起了对顾屿深的第一次弹劾高潮。不过事关太子和今上,这件事情最后并没有翻起多少风浪。   只是宣许借此洗清了宣家一案的冤屈,得封入朝。   第二案,燕来镇兵祸案。   冯钰案次年春日,春闱前夕,有书生在酒楼醉酒,提起了当年燕来镇一案。   “我是燕来镇遗民。”书生说起时满面泪痕,“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   “可怜那陈五,分明对他不薄,却也落得和他人一个下场。”   其他人听到苗头,心中感到不对,追着问道,“这人是谁?”   那书生却像是畏惧一样,不再说话。   此事曾闹得满城风雨,但是毕竟没有证据,而同年六月的末柳城兵符案,却把顾屿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兵符案的提出者不像前两案是无权无势的百姓,而是青尧府南斗军的统帅张灵修。   “柘融祸事,事起突然,南斗诸将军都没有察觉,为何偏偏他一个济仁堂的小小医师却信誓旦旦,而后用计抢夺兵符?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士医师,又如何得了统兵打仗的能力,成功击退柘融?分明是与柘融有染,以抢夺军功!”   这一桩案件,掀起了第二次弹劾狂潮。   范令允为了安抚军心与朝廷,将顾屿深下狱。   但是曾经被顾屿深救治过的百姓,以及东南军统帅乔河、太医院院判宋简却长跪宫外,为顾屿深鸣冤。   “桩桩件件没有证据,陛下如何就定了刑!”宋简通红着眼在殿外跪了三日,风雨不辍。   但是三日过后,顾屿深却在狱中认罪。证词上写的分明,“是我之过,利欲熏心。愿受一切责罚,但所不辞。”   范令允颤抖着手看他的供词,但是听闻顾屿深于狱中晕倒之时,还是忍不住偷偷把人接到了宫中。奈何走露了风声,回宫的第五日,正好是帝王生辰,千百太学生上书朝廷,再度敲响登闻鼓。   而此时的宫中,顾屿深饮下了那杯毒酒。   朝廷清洗到最后,乱臣贼子只剩了顾屿深一个。范令允和他久久相望,最后写下了“永不入京,勿复相见”的诏令。   次年春,朔枝收到了顾屿深怀罪坠崖的消息。   ——————   一场乱梦,终于不再像往常一样消弭于无形。顾屿深醒来时,看到了身侧双眼布满血丝的顾兰。窗外是繁华景色,这里不是他的小院。中秋未尽,隐隐还能听到街道上的欢声笑语。   两人静静的看着对方,最后还是顾屿深先打破的沉默。   “冯钰一案,是我为你担责,怕这一条龌龊的人命官司,脏了你入主东宫的路。”顾屿深语气平淡,仿佛没有在说自己的事情,“所以这一辈子,你让上一世的污点证人宣许进入了这盘棋。自己袖手旁观,让冯钰死于‘意外’。最后的证据是那个香囊,由宣许毁掉。自此你我都是局外人。”   顾兰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   “燕来镇兵祸,系苏伊尔挑拨离间,妄想让大梁内乱,趁机掠夺边关。所以这一辈子,你从飞香苑‘偶遇’苏伊尔,借冯平之手杀掉了他。直接让苏伊尔死在了燕来镇。我想若是冯平不靠谱,你应该还有后手。”顾屿深淡淡说着,“后手是范令允。”   “而活下来的刘郊和陈润亲眼目睹了冯平之事,倘若将来有一日柘融要故技重施,他们两个是最好的人证。”   “最后一案,是末柳城兵符案。这件事情还没有发生。”顾屿深语气中是难掩的疲惫,“顾兰,你又有什么打算?”   “当年千万百姓无数东南将领跪在殿外,若是张灵修果真拿出了什么伪造的证据,我没有力气应对舆论,范令允也保不住我。我定罪之后,这些人个顶个都是通敌罪,秋后就热闹了,菜市口砍瓜一样的掉脑袋。”顾屿深说,“所以我认罪了,罪不及他人。”   “你杀了张灵修还好,但你难道要把那些为我发声的百姓和乔河宋简一并铲除么?”   顾兰红了眼眶,“那又如何。”   “不如何。”顾屿深只觉得背着千斤重担,喘不过气来,“兵符案未发生,我的记忆也没有完全——但是就燕来一案来说,顾兰,怎敢说你我清清白白。”   “苏伊尔的确想要入侵燕来,但是知道燕来镇有火器的他绝对不会亲临。所以他借着冯平拿到火器库的钥匙,才敢过来寻找那个睡梦中梦到的荒谬宿敌。若是他不至,燕来未必无人生还。”   “你不在乎燕来的人,你只要苏伊尔到来。所以即使你察觉到了冯平的事情,也没有阻止——甚至用了一个荒唐之极的理由让我与覆灭的罪魁祸首擦肩而过。”   “若是我及时察觉冯平之事……”顾屿深手上自己攥出来的伤口被处理过,裹上了纱布,腕上的袖箭也被摘下,他抱着薄被,微微用力,不可自已的想着当初。   “顾屿深,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想。”顾兰无力的低头说道,“燕来镇覆灭,是天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即使冯平之事未发,燕来镇结果不会有改变。”   顾屿深转头看向顾兰。顾兰惊心的发现那双眼中没有一点责备,平静的好像深潭。   “在现代那场大梦中,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讲了一个很经典的实例,叫做电车难题。”顾屿深累极了,重新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不过换到我们这里,难题升级了一下——若是两道铁轨,一边躺着千万个普通人,另一边躺着一个与你密切相关的人,你选择电车走向哪边。”   “不是,不是密切相关。顾屿深,你可以救千万人——”   顾屿深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重要。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的答案,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选择。”   顾兰豁然抬眼,却看到顾屿深依然闭目,淹没在枕被中,不肯看她。   “那你,为什么生我气。”顾兰问道。   “因为除去转向,我曾经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拉下驻车杆。”顾屿深说。   “顾兰,上一世身不由己,我做了几十年的棋子。这一辈子,我以为我所作所为,皆发自本心。”   “大梦一场,却发现,我是那只笼中的鸟,自以为所思所选皆由我,天地辽阔何处不能去。梦醒之后,抬头却看到我的天地,是他人精心布置的囚笼。我依然没有选择。”   顾兰起身,怔怔地看着他,“我没想这样,顾屿深。我没有。”   顾屿深背过身去,在顾兰看不到的地方睁开了眼,看着轩窗一角,有蝴蝶翩跹而过。   百岁光阴一梦蝶。   重回首,往事堪嗟。   “我曾与他说过,说‘既非陌上尘,辗转由己身’。”顾屿深最后说了一句。   “顾兰,抱歉,请你离开,让我自己看看自己的未来。”   --------------------   今天的第二更~   上一章叫“是我”,这一章叫“非我”,对应顾屿深的今生前世。   收束本文第一章 伏笔和小灰字。   这一路走来,顾兰为了避免前世的三桩压死顾屿深的旧案再度发生,呕心沥血的杜绝了一切可能性。但在无形中,却也犯了顾屿深两个忌讳。   “视人命如草芥”和“掠夺他的选择机会”。   咋说呢,顾兰没错,顾屿深也没错。   本文真正的反派还没写到(好像写到了但无人注意,很好很好,我之后大有可为)。   两篇文攒起来今天码了八千多字……晚安晚安~ 第41章 擂鼓·匪祸   风声唳唳,秋后大雁归来,在空中盘旋着。窄窄的山路上,马蹄声阵阵,车声辘辘。   “宣许!”陈润忍不住,打帘而起,害怕声音被击碎在风中,于是大声喊道,“疯——了——吗?”   宣许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车速不减。雨后的山中,清晨里没有其他人。他赶车赶的急,出了一身热汗。马是乔河养的,平日里吃的都是好料,眼下亦是精神抖擞。   “把你那脑袋缩回去。”那混混笑着,吊儿郎当的说,“小心露出的树枝削了走。”   陈润缩回去,嘴上不饶。   “你这哪儿的话,是西北的口音?”他冷笑道,“西北草喂起来的,脑子里都是棒槌。”   宣许一扬马鞭,“我可没吃过几年西北的粮食。爷爷我从小在海上飘着长大的,喝的是太阳晒出来的水,吃的是亲手捕上来的海味。”   “吃过鲥鱼没有?小瞎子,你们那小破燕来镇可没这口福。”   “那就一脑袋都是水,跑起马来都晃散了,什么都不顾了!”   “小南蛮子。”宣许挑挑眉,“往常不都不搭理我么,怎么今天吃炮仗了?句句带着火星子。”   陈润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跟顾兰一样,对着混混拌起嘴来了。顷刻就抿唇,不再说话了。任车外风声再大,车速愈快,宣许一句句逗着,怎么也不说了。   “吁——”到了地方,宣许勒马,马蹄飞扬,他浑身快意的很,扫开车帘,陈润却是面色如纸,出了一层冷汗。   “啧,”宣许笑他,“跟我一个姨娘一样,一生气就不理人,又娇弱的很。”   陈润依然不理他,摸索着手杖下了车。宣许要扶,没提防让那小瞎子推了一个踉跄,又实打实的踩了一脚。   宣许“嘶”一声,跳了几跳,那头陈润已经敛了袍,站稳身子。   他把车拴好,人又凑到陈润跟前,“哎哟绝情的很啊,想来等会儿用不到我咯?”   陈润冷声说,“宣许,我虽然瞎了,但是行动自如。没有你,我依然能找到回家的路。”   “好好好,你能耐。”宣许饶是嘴上说着要弃了人,却也没走开。心里想着这荒郊野地,他要真的袖手旁观,陈润今夜就能被狼叼了去。   雁栖山脚,郁郁葱葱。地处西南,深秋里,阔叶落了一层。昨日一场夜雨,山里空气愈发清新,晨间可以听到纷乱的鸟鸣。有麻雀惊飞,树枝颤颤,带着雨水的叶落了下来,陈润仔细听到树叶落下带起的风声,停步伸手去握,握到了一片清凉,终于勾了勾唇。   “你这耳朵,成精了。”宣许叼着草叶,看到这一幕,“抓住了这片树叶,得意否?”   “自然是得意的。”陈润轻声说,他覆手,又让那片树叶落到了地上。“好歹不是个废人。”   昨日中秋,顾屿深领着他们去给刘郊来年的童生试祈福。尽管面上无恙,但是陈润心中,到底还是有些许难受。   他摸着祈福牌上的金榜题名,听着耳侧的蟾宫折桂,一时恍然。   来年的童生试,本来也该有他一个席位。   顾屿深而今的祈福,也本该有他的一份。   他五岁开蒙,七岁入学,拂柳书院中年年魁首。诗词歌赋,落笔行文,陈润无一不精通,兼以时政,军事等等,哪怕是到了现在,刘郊在课业上有疑惑,不出须臾他也能给出妥善的回答。   “宣许。”陈润原以为自己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落魄,而今才知道,那些念头只是埋在了心中,石子落下,还是会泛起涟漪。他低低笑着,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如何,“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燕来镇,在书院中,从小就是被叫着‘文曲星’长大的。”   “别人学不懂的术数,我一点就透;别人握笔许久都写不下的词句,我信手拈来。我不需要费力,就可以把自己的姓名高高挂在拂柳书院年终考核的榜首上。同窗打赌,赌我能否蝉联,顾兰往往一掷千金,而后赚得盆满钵满。”   邻里八乡有接孩子放学的人,围在陈五身边,问他一个开面馆的,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儿子。他的父亲人老实,摸摸头傻呵呵的笑,实话实说“孩子聪明,书院教的好嘛……”   可是燕来镇一场秋,他的一身傲骨,满腹诗书,随着眼前光明的陨落,最后埋没在泥中,分毫不剩。   宣许背着竹篓听着,最后低眉笑语,“我说你今天怎么吃了炮仗。”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许多路,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草,递给了陈润,“这是什么药?”   陈润闻过,“黄芷。”   宣许又递过去,“这个呢?”   “枸杞。”陈润皱了皱眉,“宣许,这是走到了哪里?雁栖山脚并非这两种最常见。”   “早不在了,”宣许把嘴里面的草叶吐出来,“我们从没来过雁栖山中瞧瞧,今儿算是头一遭。”   “为什么要来……”陈润恍然意识到什么,自己截住了话头,“啊。”   “怎么,不相信?不相信小爷心细如发,带你来散心。”宣许懒散的笑了笑,“小南蛮子,我们海上的人,日日看着月,算着星,怕风浪翻了商船。生意场上又都是瞧人脸色的事情,可不是半脑袋水的大老粗。”   陈润张口又闭上,说不出话。   “啧。”宣许手搭凉棚看向山中第一次见的湖泊,上面氤氲着一场雾气,“你也挺厉害,该说不说,不愧是榜首?两个草叶子让你把我这惊喜捅破了。”   “你这天赋,可没有只点在读书上啊小瞎子。”宣许道,“寻常人可不会有你这种听力,这种敏锐,这种记忆。什么叫废物?废物的第一标准是冯钰,二等废物是两个冯钰,三等是三个……你算的上么?”   陈润蹲下,轻轻把手放在微凉的湖水中。   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人心就是如此,可能再怎样复杂缠绵的心思,只需要寥寥几句认可,就能解开万思千结。   ——————   一直到了傍晚,夕阳笼罩了天地,两人才开始往回走。   宣许咬着昨日剩下没吃完的月饼,陈润跟在他身后,两人走的慢,还一直拌嘴。   眼看着天色要不好,宣许一口把月饼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渣渣,想要回头催一催那磨蹭的人,可是余光中扫到了什么,登时愣住了。   陈润不知道,还一味往前走着,一下撞在了宣许的背后。他察觉到那人身体的僵直,察觉到不对,问了句,“怎么了?”   宣许双眼直直的望向那一旁凌乱的灌木桩子和草丛里,在绿叶掩映下,露出了衣衫一角。他慢慢走过去,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拨开草丛看到全貌时,宣许登时瞪大了眼,呼吸都停了一瞬。   那草丛中躺着一个人。宣许试过呼吸,人已经断了气。脖子上的刀口处是致命伤,还在汩汩流着鲜血。他颤抖着手去拨开那死人的衣领,看清面容时几乎要喘不过气。   “宣许,怎么了?”没有呼吸,陈润不知其可,但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心下有些不好。   “遇到了个熟人。”宣许起身,笑不出来了,“是王志。”   王业的那个金尊玉贵的独生子。   夕阳下泛着金光的山林突然就多了一丝冷意。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   “先、先回去。”陈润哑声说,“找人、找人来。”   可是等到两人走到来时的停车处时,隔着几十米,陈润突然拽住了宣许的袖子。   “有血腥气,有人声。”陈润喉咙发紧,低声说道。二人俯身躲在一旁,让草叶遮挡自己,果不其然,不多时看到了几个提着刀的汉子前来,提走了地上被切成一块块儿的马肉。   “山匪。”宣许低声说,“这是末柳城,大梁驻军地,什么人敢在这里当山匪!”   这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二人怎么回家。   “王志不出意外,为他们所杀,这是一群亡命徒,不要财。”陈润听着脚步声,“宣许,我们跑不了,这里不是久居之地。找不到地方安身,不用人杀,夜间的树林能生生把我们冻死。今日那湖泊旁好像有个山洞,往那里逃。”   可是没人能想到,这匪祸规模甚大。陈润和宣许自诩小心,躲了不多时,还是听到了呼喊。   “被发现了!”陈润听到的一瞬间,陡然站起,“把竹篓什么的全部扔下去,宣许,跑!”   两人疯狂逃窜,但是不一会儿,一阵破空之声传来。陈润浑身震悚,他没有学过武,即使听到了也躲不过,最后宣许拼命拉了他一把,箭直直穿透了树干。   “我靠。”宣许看着那支箭的力道,“陈润,不对劲。普通山匪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别管这么多了。”陈润喘着气,胸腔鼻腔里因为急速的奔跑开始泛血腥气,“别停,跑。”   “我们体格小,树林里好躲,箭也难射中——宣许!”   话音未落,一只箭擦着宣许的脸颊而过,登时留下了一道伤口,流下血来。   “草!我信你奶奶个腿儿!”宣许破口大骂,“乱拳打死老师傅,至于么就俩孩子!”   可是还没有等陈润去询问宣许的情况,又是一阵破空之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润!!!”宣许踉跄了一下吃了一嘴土,回头却看到了一支箭穿透了陈润的右肩。   “我可真是,”陈润一时觉得命运无常,怎么回回遇到这种事儿,回回受伤最严重的都是他。“哈哈,这可真是。”   他抱着右肩,勉强坐起,但是剧痛却让他的双腿颤抖着,脑子发昏。   “宣许,你跑。”陈润一声声喘着粗气,气声说道,“别管我了,你跑吧。”   “我去你大爷的!”宣许一下子拔出腰间用来砍柴的短刀,削掉了陈润肩头的箭头箭尾,然后把人背起,疯狂向前跑去。   “你这样,都活不了。”陈润看不见,只能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和箭簇飞逝的声音,“宣许,我感觉这老天有点儿针对我。”   “贼老天厚爱我。”宣许咬着牙,“我没死在西北宣家的院子里,没死在海上,没死在明光城。今天也不会死。你跟着我,沾沾我的福气,你也不会死——”   他看到了一处小山崖,隐约记起山崖下是那个湖,位置好可以直接落在湖水中。不过不确定。   “陈润,跟我赌一把吧。”宣许在仓促中笑了一下,“要是死,咱俩死一块儿,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我在明光城的时候说,我早晚要偷走你点儿东西,这辈子不成,下辈子我还要。”   陈润因为失血和疼痛神志不清,说不出话。   宣许低笑着,把人抱在怀中,毫不犹豫,仰头倒了下去。   --------------------   碎碎念:   宣允之魅力时刻。   今天是俩孩子专场,明天让我们那个还在军营里蹉跎的太子殿下来稍微拯救一下正在破碎中的顾大当家……   哦,顺便让范令允掉个马。   至于顾兰和顾屿深这对兄妹之间的矛盾,解开需要际遇,也需要时间。 第42章 擂鼓·旧识   “宣许,这大宅院内啊,没有亲情。”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仿佛从天外传来一般,在宣许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   “我们宣家,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叫做利益。你我命都不好。”   声音无悲无喜,一如既往。   不过来不及细想是谁,他在水下奋力伸手,试图抓住水上的光。   救救我……   他听到水边有人声,嘈杂的人声,小厮与侍女好似发现了什么状况,匆匆而过。   是我啊,水中有个我。   谁来救救我,来救救我……我还活着。   宣许张嘴想要呼喊,可是初春冰凉的水毫不留情的灌入口中和胸膛,让他发不出声。他努力睁开眼,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日光。   “不曾照我……”宣许流不出泪来,只能麻木的在水中沉浮,茫然想到,“不曾照我。”   “宣许。”   在他即将闭上眼的时候,那仿佛永远不可及的日光中,钻出了一个人来。   “宣许!”一个焦急的声音,“你不是海上长大的么?!不会水?!!!”   宣许没有反应,直到一片血红撞入了他的眼中。   陈润右肩伤着,看不见东西,凭着水声和感觉在湖泊中摸到了宣许衣衫一角,攥住了,尽力的往岸上拖去。   恍惚间,宣许仿佛重回那场西北的旧梦,只是这一次,慌慌张张企图视若不见的路人中,终于走出了一个人来,回头望了望这方池塘。   陈润拽住他衣角的瞬间,宣许陡然清醒。海上长大的人自然不会是旱鸭子,他用力把陈润抱入怀中,然后奋力划上了岸。   “疯了吗?!”宣许恶狠狠的,一把把人按在地上,他睁眼看到陈润在水中盲目寻找的时候几乎要吓得窒息过去,眼下脱困,一口郁气仿佛只有呼喊才能释放出来,“我是船上长大的,还能淹死我不成?!”   陈润脸色苍白,不住咳嗽着,他看不见,只能胡乱摸着,把陈润推开。   “我爬上水面,你没动静,宣许,有很长时间水面一点波动都没有!”陈润此时才感受到肩上的疼痛,浑身发抖,“你想什么呢?!”   宣许自知理亏,想了半天没想出怼回去的话。最后只能心虚的扯下宣许已经湿透的蒙眼布,然后把人背起来,躲进了陈润之前说的那处山洞。   这处山洞口有着诸多树叶遮挡,之前若不是二人要去摘那里的草药,宣许也不会发现。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果然,在他们坠崖之后,半夜里有一众山匪打扮的人匆匆从湖上绕过,像是有所顾忌,没有细察,就慌忙离开了。他去碰陈润想让他听听这是哪里的口音,但是触手却是一片滚烫。   宣许一愣,转头去看。透过树叶的缝隙泻下一点月光来,陈润抱着腿靠在山洞的石壁上,藏在黑暗中。他不敢随意把自己肩头的箭取出,只能简单的包扎一下。眼下面色通红,手脚发凉,从骨子里泛出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不是末柳本地人,至于是哪里的听不出。”陈润闭着眼睛说,他用手试了试额头,“宣许,我有些不好。”   “你睡一觉吧。”宣许哑声说,他也不敢把自己还湿哒哒的衣物给他罩上,只能给人揽在怀中,用体温暖着。   “我不能睡,睡了就惨了。”陈润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但是浑身又如坠冰窟一般,“宣许,跟我说说话,你在湖中,在湖中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我少时的事情。”宣许低头紧紧的抱住陈润,凑到了他的耳边说,“我爹只管生意,不管后院。我娘走的早,有个受宠的姨娘曾经想要弄死我,把我推到了池塘中。”   陈润勉力抽了抽嘴角,“那真是,血雨腥风的少时。后来呢?”   “我姐姐哭着找人,后来找到了我爷爷,发现了池塘中的我,救了上来。”宣许低声说,“陈润,陈润,你同我讲讲燕来。”   他一边督促着怀中的人不要睡着,一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宣许把已经意识模糊的陈润背起,一步步的往山外走去。   陈润不知在恍惚中看到了什么,又或是梦到了什么,嘴里不时说一句,“对不起。”   夜间的山风寒凉,月色冷漠,其下的树影像是地狱归来的恶鬼,狰狞着嘴脸,沉沉的向着身心俱疲的二人沉沉压了下来。   “你对不起的只有我。”宣许向前跑着,“陈润,你要是死了,我就去长生寺,我每天对着佛祖骂你,告诉他你欠我东西没还,让你成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让阎王爷拘着不入轮回,等着我下去继续烦你。”   ————   末柳城中,顾屿深在那一日与顾兰见了最后一面后,闹得不欢而散。宋简看他脸色苍白,把人强留在了乔河那座奢靡的小院中。   “乔河呢?”姚远的真实身份瞒不过人,宋简知道顾屿深性情,直接把真相说了出来。顾屿深接过宋简递来的药碗,边喝边问了一句。   “在前院,昨天同县令见了一面,害怕柘融犯难,今日专门请了文书,要去南斗作一番布置。”宋简说,“这种事儿你就别费心了。摸你脉象,之前染过风寒?之后一直没有养好。”   “朴昌?”顾屿深皱了皱眉,“是自己人么?”   “侯爷之前手下的一个军师。”宋简叹了口气,“师兄啊,好好养病行么?咱青天白日都能直接晕倒了。”   顾屿深正在思考之中,没有听到宋简的话。过了半晌说,“我要跟着去。”   “你去什么?做梦吧。”   “阿简。”顾屿深瞳光水一般望过去,淡淡的,却让宋简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话说到这份上,最后还是去了。   宋简把人裹好送上车,凤眸含着冷光睨着乔河。   乔河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懂我懂,你师兄掉一根头发就拿我问罪行不?”   宋简冷哼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顾屿深坐在车里,这几日难得展颜,掩唇一笑。   车马行起,乔河看向他,“你为啥非要跟着来?”   “我想见个人。”顾屿深头还有些晕,靠在车窗边用手揉着太阳穴,恹恹答道,“也想让你见一个人。”   “咱俩之前有交集么?”乔河莫名其妙的,撑着腮看他,“好自然熟啊。”   这就“你”上了,正常不该叫“大帅”么?   顾屿深抬眼看他一眼,转了话头,“小民想让大帅见一个人,行么?”   乔河“……”   哇塞这一脸我都哄你了就别犯少爷脾气的不屑神情啊!   马车缓缓驶过喧嚣的末柳城。经过小院的时候,顾屿深有一瞬想要掀起车帘看一眼,最后还是低眉,忍下了心中的冲动。   从中秋那日到如今不过两三日,却已经今非昔比。   到了军营门口的时候,顾屿深才掀起车帘,越过乔大帅命令道,“去一营。”   乔河皱了皱眉,“去一营干嘛,这里基本上不归南斗管。”   顾屿深吸了口气,回头看他,“大帅,先锋军也是军队,吃着南斗的军粮就是南斗军。不要小看你手下任何一个兵。再小的人物都可能决定一个战场的胜利。”   车夫听到争吵,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乔河,“那……”   乔河想到了宋简临走时的那一眼警告,无奈道,“去一营。”   见到朴昌的手令,一营的长官登时诚惶诚恐的看着乔河,等着他的命令。   谁知道面前人却回头看着他身后那个裹着厚衣面色苍白好似小白脸的人,“喏,你来吩咐?让我见什么人?”   顾屿深没有退缩,他夺过朴昌手令,冷声下令,“叫你们的军正过来。”   那长官愣了一下,“哪一个?”   “余敛。”   说完这句话,顾屿深就把手令还了回去,然后自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走到了幕后。   比我还大爷。乔河想,西南真是不比东南,穷山恶水出刁民。   殊不知顾屿深在幕后,手中握着那块儿玉佩,微微有些发颤。   小小的一块儿玉佩,却仿佛重若千斤。   三日,至今三日。从那个中秋夜之后,他已经有三日没有见到范令允了。   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   “范令允。”顾屿深捧着那块儿玉佩,颓然跪倒在地上,泪水点点落下,“对不起”。   他不敢见他。   顾屿深现在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哪间人,命数如何,有没有未来。   帐外,乔河看着远方而来的那人,本来还在装作严肃的样子对着南斗一众将领训话,等到那个小小军正站直在他的面前时,却再也张不开嘴。   他只能颤着声音让所有无关人等退下,然后缓缓跪下来。   “殿下。”乔河不敢置信,轻声问道,“是你么?”   “你还,你还活着啊。”   等了很久很久,范令允才说了句,“你是要哭了么,乔河?”   一句话让乔大帅破防了,泪水唰的落了下来。他霍的站起,一拳毫不留情的锤在了面前人的胸口,“范令允!你混帐!!”   乔河,字定渊,是先太子范令允的太子侍读。   顾屿深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帷幕后悄悄的看了一眼。   范令允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   顾屿深和范令允现在属于一个信息不对等。   所以太子殿下很敢,但是顾屿深过不去燕来镇那道坎。   不过我不写狗血…顾屿深啥都会说的,这个信息差会被弥补上。但是不代表说出来燕来镇那事儿就揭过去了。   四个孩子实际上都有点儿心结。   宣许性格走成现在这样儿,私以为,不怪他。   (另,分享一下北京零帧起手的雨。前一秒月色明亮明星点点还在拍校园里开放的月季,下一秒哗一下那雨就下来了。啥心情?没啥心情,满脑子都是脏话) 第43章 擂鼓·幢幢   “长平关之战有疑点,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范令允坐在主座上,一旁的乔河眼泪还没擦干,受气小媳妇儿一样看着这人,“什么事情能让你暂停了中秋的假期,又罔顾皇命从东南到了西南?”   太子殿下缓缓喝了一口茶,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乔定渊,谁告诉你要找我来的?”   乔河擦了擦眼角,正要开口。就被一个声音截了胡。   “是我。”   顾屿深收拾好了心情,从帷幕后步出。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是范令允看着他,陡然站起。   “你,又生病了?是中秋夜宿醉的原因么。”   顾屿深猝不及防的听到中秋,面上划过一丝赧然,挣开范令允攥住他的衣袖,别过了头,“本来之前的风寒就有后遗症,秋冬换季又复发了而已。”   “范令允,谈正事儿呢!”   乔河不尴不尬的在帐子中站着,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感觉气氛不对,清咳了一声,不满道,“殿下,正事儿!”   “我不是殿下。”范令允让人坐下,淡淡的说,“大帅,我叫余敛。”   乔河现在有点后悔没带上宋简那个能说会道的了。不过看见范令允,心中就稍稍安定一些。至少复杂的南斗军在危难之中能多出一位扛大旗的将领,他背上的担子稍轻了些。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说明来意,姚近慌张的打帘而入,“大帅——卧槽!”   乔河踹了他一脚,把他拖进了帐子,“什么事儿赶趟儿一样?”   姚近惊诧的看着一侧的范令允,目瞪口呆,被乔河晃了几晃才定了下心神,“府上的信儿,有两个孩子从雁栖山下而来,负伤颇重,与此同时,芸远坊王志身死,那两个孩子与芸远坊有旧怨,王业非说他儿子的死和那两个孩子有关。”   “这是朴昌的事,如何传到了军营里?”乔河皱眉问道。   倒是顾屿深霍的抬眼,范令允似有所感,稍稍拍了拍的肩膀以示安慰。   姚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对着谁禀报,最后灵机一动冲着顾屿深压低了声音,“那两个孩子中伤势稍轻的那个言说雁栖山中有山匪作祟,非他所为。”   “大帅,殿、殿下。”姚近艰难的吐出后面几个字,“怎么会有山匪敢在末柳城给作祟,是真当南斗无人了么?”   ————   前往县令府的路上,顾屿深疲惫的闭上了眼。范令允把他揽到怀中,轻声安慰道,“别担心,宣许有分寸,陈润也会劝着些。听姚近的意思,俩人伤势只是看着吓人,朴昌已经着人去济仁堂了。”   他话音顿了顿,“顾屿深,不过三日,为什么脸色如此难看。”   顾屿深微微抬眼,看到了车窗外飞逝过的街景。听到问话,沉默了许久。   直到微风拂过车中,他才开口道,“范令允,我好像杀了人。”   “很多人。”   他已经哭不出泪了,只能把自己埋在范令允怀中,轻声说,“燕来镇数不清的人命,压在我的肩头。”   范令允呼吸一滞,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怀中人。   顾屿深仿佛没有察觉到那人惊愕的视线一般,“你做过类似的梦,对不对。”   “梦中也是你我。学子醉酒,直言当朝重臣里通外敌,至西南边陲,尽丧敌手。”他实在是有些倦怠,在怀中动都不动一下,“你在朝堂上,握着谏书,看着堂下的我。”   范令允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顾屿深终于笑了,可惜笑和哭是那样的类似,“这一辈子,我曾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倘若我当初稍微执着一点,而今的燕来不会是这个模样。”   “刘郊可以安然科考,将来带着月娘远走高飞;陈润可以有更好的前程,而不是如今跟着我颠沛流离艰难度日浪费了天资与秉性;陈五可以继续经营他的小面馆,做大做强。而我,我可以守在那座小院中,拥有一间糕点铺子,看着院中的桃花年年开放。”   他没有提到顾兰,范令允眸中微微发暗,终于知道短短三日,为何顾屿深就像御花园中的金桂,萎靡了下去。   “他这个人,一生都在自苦。”范令允突然想到顾兰所说的这句话。“自苦”两个字压下来,所有的安慰都只能堵在嗓子中。   这是心病。只能由顾屿深自己走出来。   但是他始料未及的是,怀中人突然翻身,半跪在座位上,死死握着他的衣领,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的猝不及防,范令允顷刻睁大了眼。但是顾屿深只是闭目吻着,灼热的气息喷洒下来。这个吻不像病中的点到为止,不像中秋夜那日的蜻蜓点水,甚至根本不像一个吻。范令允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唇角的血腥气中感受到了顾屿深毫不遮掩的欲望与痛苦。   掠夺与被掠夺,占有与被占有。   马车急行过街巷,中秋的喧嚣不绝于耳,车帘随着风不时掀起,可以看到片片红叶落下。   好像那一年燕来镇的秋。   一吻毕,范令允还有些怔愣,他捂着被咬破的嘴唇,胸腔起伏,抬眼却看到顾屿深耳畔脸颊红了一片,微微喘着气,眼神仿佛一滩死水。   “我是顾屿深。”他说,“范令允,我是顾屿深。”   不是上一辈子御花园中的顾云悠,不是他人棋盘上的黑白子,不是廊下笼中的鸟雀。   他是顾屿深。   “你是顾屿深。”范令允被居高临下的望着,没有惧意,只是伸手轻轻抚摸过那人耳侧的玉坠——那是他曾送给他的及冠礼。   “是我主动要吻你。”顾屿深定定的看着他,喃喃说道,不知说与自己,还是说与他人。   “嗯。”范令允眸中映着窗外的秋色,温柔的不像话,他靠上顾屿深的肩头,同他耳鬓厮磨,声音暗哑,“是你吻我。”   ——————   到了地方之后,顾屿深飞快地跳下车,向着明堂走去。   还没进入,就听到王业的哭喊,“朴大人,定是这小子所为!我们两家本来就因为同做糕点互相看不顺眼,雁栖山哪里来的山匪作祟,就是他,宣许,有心谋害!”   “笑话!”宣许拼命压着自己骂街的冲动,“你倒是说说,我们有什么宿怨!”   “那谁知道你心里面怎么想的。”王业哭着,“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明年就要科考了,你何等歹毒的心思。他才十五岁,才十五岁啊!!!”   朴昌被吵得脑袋疼,看到乔河前来,眼睛里面陡然发亮。   宣许正欲骂人,看到顾屿深冷眼扫来,抿住了唇。却依然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毕竟是济仁堂的,几个人解剖倒是会,但是分析不来伤痕来源。”朴昌耳语道,“大帅手底下有没有——”   他话音还没落,就看到范令允和顾屿深如入无人之境的掀开了堂中白布盖着的那个人。   王业登时闹起来,“你做什么!做什么!我儿已经死了,还要糟蹋么?!”   “你若想知道你儿子的死因,就滚开。”顾屿深冷冷说道,“整个末柳城,在下验伤的手艺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你若百般阻挠,官府可以干扰案件侦察的罪名将你下狱。”   “你和那俩孩子是一伙的!”王业喊道,涕泪横流,“谁知道你有没有偏见。”   “我首先是个医师。”顾屿深觉得他烦,直接动手看去,“若是你认为我的判断有疑,找去南斗,上了朔枝,去告我,我别无二话。”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也知道我和这俩孩子沾亲带故。”顾屿深一边忙碌着一边瞥了王业一眼,“我相信宣许和陈润,若是此次验伤验出并非二人所为,王掌柜,我要给两个孩子讨个公道。”   宣许听见这句话,有些怔愣的抬眼,对上了范令允淡然的眼神。   不过一炷香,有范令允打下手,顾屿深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致命伤是颈上伤,一刀毙命。不是我们日常用的割草刀,而是长刀,从背后偷袭而形成。至于身上其他伤口,皆系尸体从山坡上滚下时磕碰产生。”顾屿深借着流水洗净手,范令允把写好的文书递了上去让人观瞻。   “什么刀?”乔河凑过去看了一眼,“能知道么?”   “我对兵器之类的并不熟识,若是想要更仔细地解答,需要专业的人士来看。我只能说,不可能是宣许和陈润所为。他们二人没有与伤口吻合的刀,而陈润更是视物有难,一击毙命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不可能!”王业厉声大喝,“就算非他们所为,你怎知他们与那贼人就无瓜葛?几个人去了雁栖山,为何他们能活下来,只我儿身死!”   “我去你丫的!老子差点儿死在雁栖山。”宣许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陈润肩上的伤你是跟他一样眼瞎了看不见?!他在雁栖山中中箭,烧的昏过去了,怎么我们是有什么大病,非要穿着一身湿透的单衣在雁栖山那能冻死人的山洞里呆着么?!我特么背着他走了一天一夜,马也被宰了,刚回到小院就遇到你这胎神。”   “你要是有胆量,你说啊,你说!什么深仇大怨值得我们丢了两条性命去杀你那个死猪儿子?!”   “宣许!”顾屿深语气中没有温度,“陈润中箭?眼下在哪儿。”   “济仁堂!”宣许恶狠狠的回答道,“烧的快死了,回到小院却一个人都不在。”   他话音刚落,县令府外匆忙赶来一个身影。   “大帅!”宋简顾不得什么风度体态,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是灵犀送来的急报。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遍体鳞伤的士兵滚进了府中。   “大人,大人!”宋简看到,赶忙把人扶起,那士兵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处好肉,只剩了一口气,嘶声喊道,“柘融!柘融来犯巧儿关!”   说完这句话,他使命达成,陡然仰躺下去。宋简来不及扶,顾屿深快步走过去试了试呼吸,摇摇头。   明堂上一片寂静,王业也停止了哭闹,瞪大了双眼。   范令允几乎是瞬息之间回头,同乔河对上了视线。   两人眼中都是错愕。   --------------------   今天是母亲节哦。   要打仗,这部分我写的可能不会很好(虽然前边也没有写很好吧……)我已经拼命的在看相关的描写了!   范令允是攻,真的。   顾屿深现在性格和之前已经有所不一样了。他这个人再怎么温柔,也是曾执掌大权,看破人心的,好相与不代表好欺负。   碎碎念:   今天看了一场电竞赛事,觉得有些小说写的还是太保守了。。   祝天下母亲节日快乐! 第44章 擂鼓·备战   “雁栖山不会有山匪,这所谓的山匪,多半是柘融所扮。”范令允纵马疾驰,顾屿深骑术一般,眼下被人揽在怀中,冷静分析道,“末柳城关隘三道防线,他们如何进的维州巧儿关?!”   “范令允。”顾屿深有一个不好的猜想,“长平关之事未定,那个从大梁内部射出的冷箭——”   “不知此战单是柘融所为还是西北与西南联手的第一战。”范令允低声说。   马蹄嘶鸣,顾屿深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末柳校场。战鼓高悬,红旗招展,儿郎冷肃,列阵其上。在深秋的苍穹之下,黄草纷飞,天地间唯一的艳色是红缨枪上的枪穗。   范令允把人抱下马,疾步走入中军帐。   乔河先到一步,两人打帘进去的时候,正看到乔大帅一把扯过庆阳府驻军的兵符。   “末柳边防,是维州第一道关隘。”姚近冷冷的说,“朴昌的命令下的好,车掀帘人停步,你们却是怎么执行的?!”   “我们、我们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啊——”那守城的南斗军长官一脸为难,“虽说是放过几个商队,但是均有统计,末柳不是行商之地,他们大多只是落脚,没过几日就离开了。”   “一堆饭桶。”乔河怒拍桌子,愤声道,“而今雁栖山之事,若是探查有疑,你们的脑袋都保不住!”   “乔河。”范令允此时淡淡看来,前者才止了话头。   “庆阳府诸军,今日起归本帅所管。”乔河努力按捺住怒火冷语道,“之后朝廷怪罪,本帅一力承担。”   姚近打帘,“滚吧。”   闲杂人等离开之后,范令允看向乔河,“此时暴露身份,若此战不胜,朝堂怪罪下来,乔氏满门没有生还。”   “此战不能不胜。”乔河说起正事儿,收起了他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性子,“西南不比西北,巧儿关是第一道防线,关内就是维州驻军。若是雄鹰飞过鸣月河,跨过巧儿关,从此西南就是门户大开。”   姚近把地图挂起。   “你还拐着姚家陪你趟这趟混水,”范令允扫视一眼,“这是姚家第几位公子?”   “行九。”姚近苦笑道,“本是反抗婚事随他出来,没想到惹这种祸端。”   “此战大捷,便是军功一件,算不得祸事。”顾屿深说,“行军之事我不精通,只一个要求,范令允身份不能暴露。”   “巧儿关是西南的屏障,范令允的身份关乎朔枝安危。”顾屿深走到布防图前,随手指了指西北十二部,“在场诸位都知道长平关之事有疑,眼下不能确定那通敌之人是否还在国内,亦不能判断此战是否是西南西北联手的第一战。他的身份若是传到朔枝,定是一场血雨腥风,内忧外患,诸位即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为力。”   帐内一时寂静,乔河思忖良久,点了点头。   备战之事一直聊到深夜。   姚近要去写军报,和上奏朝廷的请罪书,还要通知一下东南那边的老侯爷。之后就要赶往青尧府同张灵修交涉,保证军粮的供应和后方的安全。   走出军帐的时候,明月挂在黑天上。烛火灭了,就是这苍茫大地中唯一的光。   “我送你回乔河的院子?”范令允牵马而来,套好了车。   “回原来的地方吧。”顾屿深摇摇头,“我得去看看宣许,陈润和刘郊,顾兰。”   乔河要去南斗军中作部署,最后一个出来,就看到昔日朔枝城中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这副贤良淑德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   长平关之战,范令允已经年十七。可是东宫无妃,无女使。京城诸多贵女等着宫内海选,可当时的帝后二人比他家儿子还放心。   乔河当时羡慕的要死,乔贯日日催夜夜催,叫他成家。后来还是他离了东宫,在战场上闯出了名堂才算摆脱了家族的逼婚魔咒,顺带解救了同在魔咒中的姚九。   “怕不是,太子殿下就不喜欢姑娘?”   这个离谱的念头甫一产生,乔河看二人的眼神顷刻就不纯洁了。   “这可是个大新闻。”他从紧张的备战中分出了一缕心思,老神在在的想,“朔枝那边且不说,宋简要是知道了,范令允有的熬。”   太子算什么,宋平易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他身上无处不带毒,有千般手段做的人不知鬼不觉。他被人贩子卖到药谷中,少年时只得了这么一个师兄的庇护才能长这么大,那是比亲人还亲的关系。   顾屿深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思虑重,脸色苍白。今日又这么折腾了一遭,在回程的马车上就睡着了。范令允抱他进了院子,看见了刘郊来给陈润的屋子添灯油。   太子殿下把人安置好,关上了门。   “我听宣许说了。”刘郊把灯放在一旁,轻声问道,“是又要打仗了么?”   “此战突然,应该不会多久。柘融骤然发难,与宣许和陈润两人在山中遭遇脱不了干系。二人逃出生天,柘融坐不住了。雁栖山的布置巧妙,毁于一旦。”范令允没避讳,他抬眼就看到陈润屋中的宣许,“陈润怎么样?”   “烧退了,正在好转。宣许不肯离开。”刘郊说,“倒是顾兰,这几日好像忧心忡忡的。”   范令允叹了口气,“她人呢?”   刘郊抽抽嘴角,指了指屋顶。   顾兰躺在房顶上,正在看中秋后微微亏缺的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听到身边碎响,没有说话。   范令允也没想她说话,兀自开口,“我要去战场,你把屋子里的人看好。顾屿深身体不大好,就让他在宋简那里就行。”   顾兰还是没有说话。   范令允做完该做的事,起身就要离开。看到顾兰这副样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一句,“顾兰,今时月古时月,你所见的,只是此间月。”   “上辈子如何,也是上辈子的事情。浮生一梦,到头都是浮云。他只是顾屿深,是他自己。重蹈覆辙也好,步开新路也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顾兰勾勾唇,“说的轻松,若是他重蹈覆辙,你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因为我喜欢他。”范令允没有遮掩,“我想他好。”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是让他又一次经历绝望,不若那痛苦就我一人感受。”范令允低眉说,“不强求。”   ————————   顾屿深第二日很早就起了。四个孩子都还睡着。他推开书房的大门,久违的拿起了笔墨。   先写给刘郊,然后是陈润,宣许,最后是顾兰。   轮到范令允的时候,他想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该写什么。   写“白头偕老”太过讥讽,写“我心匪石”太过肉麻。他思虑良多,不知觉就写满了一张纸。可他看着,又把它揉碎了扔到一旁。   又展开了一张新纸,落下寥寥几行。   他把这些零零散散的信件揣在怀中,走出了屋子。檐下还挂着那只麻雀,顾屿深仰头看了看,把笼子的门打开了。   麻雀犹豫了很久没有动作。   顾屿深轻笑一声,也没再管,转头走出了小院。   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鸟雀振翅的声音,回头看了看。笼中空了,麻雀许久没有飞翔,飞的歪歪扭扭,可是盘旋数圈,依然远去,淡出视野。   “但有青云在。”顾屿深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这句不知是谁写就的诗句,“平生不彷徨。”   他没有前往隔壁宋简在的小院,没有前往济仁堂,没有前往城郊的军营。顾屿深步入街市,走进了一家书肆。把那些信件交给了老板。   书肆老板见怪不怪,程式化的问道,“啥时候送啊?仅限末柳城啊,出城的要加钱。”   “就在末柳。等到庆阳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你再送。”   老板把信件收起,放在了写着“久侯”的抽屉里。   顾屿深交了钱,最后找去了末柳的行脚商,他没有选择跟着队伍,而是单独雇了一个人,一辆车马。   “一次结清?”那行脚汉子惊诧的说,“贵人,别是什么危险之处。若是有危险我是不接的,我家上有老下有小……”   “去青尧府。”顾屿深笑了笑,“看你这能说会道的,我倒是看准你,更非你不可了。”   一听是青尧府,那汉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那何时启程?”   “就今日,一个时辰后。”顾屿深有些抱歉的说,“有些赶,但是是急事。可以么?”   “啊……”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不过重金在前,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可以可以!”   ——————   小院中,顾兰看着厨房中的糕点有些发愣。   那些糕点放在盒子中,摆的整整齐齐。一眼望过去,都是顾兰喜欢的种类。   “谁做的啊,你顾哥哥?”宣许正在一旁把药盛出来,又给陈润准备喝药的蜜饯。看到这一幕顺口一问。   “八成是了。”刘郊笑着说,“早说没有隔夜仇。”   不、不对。   一点点恐慌逐渐满溢在顾兰心头,她微微睁大了眼,喃喃说道,“他不会原谅我。”   “你们当初把我整下明光城的河我还说不会原谅你们嘞,怎么没人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宣许嘁一声嗤笑道。   “宣许?”陈润在另一间屋子喊道,“药好了么?”   “好了好了别催了,我也没骂脏字儿至于吗?”宣许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端着蜜饯,用脚勾开了厨房的门。   而正在四个人吃早饭的时候,宋简闯进了门。他一脸焦躁,目光迅速的划过院子中,问了一句,“顾屿深呢?”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是顾兰开的口,“没在你那儿?要不就是在济仁堂。”   “济仁堂没有。”宋简跳脚说,“我特么连他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顾兰霍的站起,心中不祥的预感落到了实地。   刘郊还在问,“是不是去军营了?”   “不是。”顾兰红着眼眶,“不用找了,他在去青尧府的路上。”   --------------------   <擂鼓>这一节,快接近尾声啦。   下一篇章会写“渣男”范令允的事情,有大段回忆杀。   引用的那诗错了改了改(斯密马赛!!我才知道我以前一直嘴瓢背的是错的!!) 第45章 擂鼓·击鼓   宋简听闻,没有犹豫,转身就走,却被顾兰死死扯住了袖口。   “别去!”顾兰近乎有些恳求的说,“宋先生——求你!而今前线战况不明,顾屿深失踪一事若是被范令允知道,巧儿关定然大乱,乱军入境,你也不能保全。”   宋简甩开袖子,冷冷看向小姑娘,“前几日他与你见面,归来失魂落魄大病一场。你与他有什么仇什么怨,看不得他一点好?”   “你不了解他,只求你听我这一句。”顾兰追了几步,再次握住衣袖,“你若是真的为他一人放巧儿关大难,才是生生把顾屿深逼上了绝路。”   宋简不听,一个小姑娘的力气对他来说轻如鸿毛,他再次用力,转身就走。   “我幼时被卖入药谷,同他相依为命近十载,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质疑一句我与他的关系。”   顾兰没停,追出了小院,“先生、先生!”   可是十岁的小姑娘怎么跑得过二十余岁的青壮年?她跑了几步,气喘吁吁,眼见得宋简就要淡出视野。   “扑通”一声,尘土飞扬。   追出来的宣许河陈润刘郊登时都瞪大了眼,宣许看着那跪倒在地的人,愣愣喊了一句“顾兰!”   “宋先生——”顾兰这一辈子不曾如此卑微的求过人,这是她第一次低到尘埃里,小姑娘毫不犹豫地重重磕了下去,一下子就见了血。   刘郊要拉人起来,可是被顾兰拒绝了。她看着前方那个顿住的身影。   “你了解他的性格,你知道的。”飞扬的尘土中,血液沿着额角溜下,顾兰流不出泪水,“顾屿深此人,把他人的命看的远远比自己重。”   “明光城的我,药谷的你,燕来镇的范令允,我们所有人都靠着他的怜悯苟活。”   宋简听闻此语,霍的转身,“我找了他七年!”他红着眼说,“我要看他去前线送死?!”   “他去的是青尧府,未必是前线。可若是前线因他而溃散,他活不下去。”顾兰再度磕下去,“别惊动大军,我们自己去找。”   ————   “贵人。”那车夫姓赵,家中老大,人憨憨的,“为什么想起去青尧府?”   马车停在一旁,他们在驿站歇脚。顾屿深掏钱买了好酒和清茶,又买了包子和馄饨。赵大开始红着脸摆手说不用不用,他自己可以,顾屿深执意给过去,“别客气,也别叫我贵人。我姓顾,名屿深,赵大哥看来略大我些年岁,叫我小顾就好。我们在路上算是合作者,没有尊卑。”   听到赵大的问话,顾屿深笑着放下了手中茶,“怎么,只许在末柳,不许去他乡?”   “那自然是去得的!”赵大忙说,“不过去青尧府的少见。那地方……”   他放轻了声音,用手捂着嘴,“是个没啥本事的兵痞子掌大权,有些乱,比不得末柳。”   “而且那地方,田地大多是官家的,住那儿的要么是兵,要么是商,都不好糊弄。”赵大看着这好心的年轻人,想起了他的弟弟,有心提个醒,“独在异乡,还是得小心。”   吃饱喝足,重新上路。   为了避免路上烦闷,顾屿深出车并赵大一起做到了驾车处。赵大越看他越亲近,兴高采烈的跟他分享自己家的趣事。   先讲他和他媳妇,“她是俺初恋!”赵大提起这事儿就自豪,“小顾,我跟你说,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成衣铺子,她抱着刚买的菜,从叶子里面笑着看我……”   “诶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说道一半儿,赵大突然想起他娘的嘱咐,跟人聊天儿不能光说自己,还得聊聊别人。   猝不及防被问道,顾屿深想了想,低声笑道,“有的。”   “也是我初恋。我第一次见他,是在……”   说到这儿,顾屿深顿了顿,初到燕来镇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还在昨日,可是恍惚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是在一条河边。”他回想着那个黄昏,“太阳打在他的侧脸上,金灿灿的。他本来长得就好,那么一照,我以为他是佛祖,来渡我的。”   赵大挠挠头,憨憨笑了笑,“小顾长得就好,你媳妇竟然比你还好,想来一定是天上的神仙!”   话题到这儿,顾屿深忍不住去想那个人的容颜,隔着衣衫,他摸到了胸前挂着那块儿玉佩,不时荡过心口,微微发热。他深吸一口气,自知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害了相思容易走不动路,于是主动转移话题,“听闻赵大哥还有两个闺女?”   一提起这个,赵大更激动了。他从腰间解下钱袋,递给顾屿深,得意洋洋的炫耀,“看!我大姑娘给我缝的钱袋!打开里面还有个平安符,是囡囡亲手打的样儿。”   顾屿深看过,做工并不精良,粗糙的很,许多线脚都裸露在外,可见缝制的人是个初学者,但是花样、色彩都好看的紧,是委实下了一番心思的。   赵大还在神采奕奕的说,“本来说有个儿子就行了,当时生的时候哭的要命,我也要跟着死了。可是后来一看是个小子,她不要,她想要个姑娘。老天有眼啊,给了我一对儿双生闺女。媳妇儿没想着教她们针线,我也没,明年还打算科考哩!谁知道她们俩中秋的时候突然掏出来了一对儿这个东西,霍!自学成才。”   顾屿深看罢还回去,感叹的说,“令爱真是心灵手巧。”   “没对比就没伤害啊,我家那几个是个顶个儿的不省心。”   车马从驿道而过,阳关透过树林,斑斑点点的落在二人身上。马车不急不徐的行着,光点随着树的移动而不断飞逝着。   赵大颇有些惊讶,“小顾看着年龄不大,已经有孩子啦?”   顾屿深苦笑着,比了个四的手势。   “还有四个?!”赵大皱了皱眉,“小顾啊,你媳妇儿受苦不浅。”   “不是生的。”顾屿深知道他误会,也没恼,“都是收养的。我心疼他的紧,他也娇气,受不得这个苦。”   赵大就说顾屿深看的不像那不知道心疼人的,连忙点了点头,“也有闺女不?”   “俩姑娘俩小子。”顾屿深想着末柳的小院儿,“老大性格不太好,犟的不行,不过我看着变好许多了,前段时间老二心情不好,还专程陪着去散心。老二心气儿高,之前本来也是打算科举的,可是后来伤了眼,走不成了,就一直心情不好。”   “不过他是个天才,老二没了读书这个道,还有好多路。他是个伶俐人,早晚能走出来。”   “那姑娘们呢?”赵大问。   “大姑娘靠谱的紧,年后的科考。读书之外,算账针线都是一把好手。屋里头平常看着是老二拿主意,实际上后面都是她来稳住大局。”   “最小的那个——”终于说到了顾兰。顾屿深低眉许久,找不到妥善的词句去描述。赵大投来好奇的眼神,等着他的后文。   安静许久,顾大当家扯了扯唇角,“比老大还倔,事儿比她…她娘还多。爱吃糖和糕点,也不怕牙坏了。头花一定要鲜艳颜色的,白的蓝的都看不上。口是心非的很,之前送过她一块儿海棠玉佩,说着不喜欢,结果之后却日日带着。被惯坏了,平常游手好闲,正事儿不做一件,干啥啥不行,幼稚的很。”   赵大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你家这个最小的跟你最久。”   “对。”顾屿深没有遮掩,他沉默了半晌,仰头看着天空和树林,“不希望她永远天真,又希望她永远天真。”   任愚任鲁,莫思莫慧。   车行七日,才到了青尧府。   青尧府是庆阳府后勤,不比末柳城四处戒严。顾屿深下了马车,看着高高的关隘上,行书写就的“灵峄”。赵大给他把包裹拿下来。   相伴七日,赵大对这个年轻人好感正盛,俨然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临到离别,担心良多。在灵峄关前的送客台,杨柳叶子已经落尽了,深秋的风扫过带着清寒。   “快冬天了。”赵大最后说了一句,“还有五日,小顾。立冬的时候,记着吃饺子。”   “会的,不会忘的。”顾屿深接过包袱,对着他笑,“赵大哥,这一路多亏你照拂。归去路上,一路顺风。”   “他日若是你重回末柳城。”赵大深吸口气,憋回去了泪水,“记着找大哥吃顿饭。我亲手做的,手艺杠杠的,不吃亏!”   顾屿深失笑一声,“好。”   他在送客台上,看着赵大一步三回头,直到视野中再望不见,才转身走入灵峄关。   有士兵上前来盘查,顾屿深低眉,不急不徐的从腰间拿出了一块儿腰牌——上面写着一个“乔”字。   守城的官兵登时吃了一惊,不敢擅断,匆匆跑去询问长官,而后再回来时,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原是乔大帅麾下,有失远迎。”   顾屿深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后开口,语气不复往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系乔帅麾下,又承张将军命令——告诉归鸿关、灵峄关全体南斗军。此后粮草运输一事,均需我过目后,才可进一步安排。”   “违令者,”他随手拔出那士兵腰间佩剑,向着身侧的桌角劈去。这一下用了十成力,桌角应声而断,碎裂在地。关卡处登时鸦雀无声,守城的官兵终于收起了轻蔑的目光,正视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   “格杀勿论。”   --------------------   该写刀了,今天的作话就写个荤糖段子。   很多年后,顾屿深想起来这次路上那个“你媳妇儿受苦不浅”的话,还有赵大谴责的眼神。   他倏尔有些冤枉,于是幽怨的看了看范令允。   范令允把人揽在怀中,一如往常把自己埋在他的肩头,人看过来的时候,微微带着疑惑的抬眼问道,“怎么了?”顾屿深没说话,只是嘲讽的笑了笑。   范令允没明白,当夜在榻上折腾的有些狠,休息的档口又想起了这事儿,低声去问。顾屿深累的不行,迷迷糊糊的说,“怕我纵欲无边,让你没个安生。”   这下范令允听懂了,沉默半晌,然后不容拒绝的再次拉过了身边人的手腕。这个动作顾屿深太过熟稔,登时清醒了些,“范令允,你还要作甚——唔!”   陛下已经吻上了唇。 第46章 擂鼓·其镗   乔河可能也没有想过,他当初给了范令允和顾屿深各一个腰牌是为了行动方便,而今被顾屿深用来拿着鸡毛当令箭。顾屿深坐在军帐里,看着送来的文书,一时心中有些感慨。   伪造军令,误用腰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能要了他脑袋的罪名。   灵峄关和归鸿关是二府界限,是雁栖山的末端,西南的最后一道屏障,护卫着之后的两府粮仓。张灵修坐镇其中,管着手下无数将士屯田生产,操练布兵。   反而是关隘处,高级将领稀少,来来往往的都是辎重队。平常军报也有延误,从而让顾屿深钻了这个空子,得以成功进入南斗军内部。   “姚近前往寻找张灵修,粮仓那边就无需再管。”顾屿深捻了捻文书一脚,细细想着,“但是灵峄关和归鸿关这边看似安宁,实则不然。”   毗邻雁栖山,就是最大的威胁。   这一辈子与上一辈子最大的不同,就是这场仗迟来了三年,一年前南方边陲那场屠杀,把乔河逼进了末柳城,于是古拉尔畔那边的战场,柘融几乎毫无胜算。而范令允所守的巧儿关亦不会有大碍。姚近随乔河,替了上一世顾屿深所为,前往青尧府请张灵修的军令,他有乔河的手书,将不如帅,张灵修不敢作祟。   眼看万无一失,但是陈润和宣许那场山中的遭遇,让顾屿深有了不一样的顾虑。   柘融不知何时已经袭入了雁栖山,而今不知所往。雁栖山中南斗军已经找过,看似已经撤出了,但是还有很小的概率,他们蛰伏其中。正面战场失利的情况下,柘融可以出其不意,从后方绕过南斗军,直袭末柳城。此战匆忙,范令允他们顾不上后方,这些全部压在了姚近身上,要他劝服张灵修去管。   张灵修……顾屿深深吸一口气,曾陷他于囹圄,又是叛军之子。长平关一战的冷箭还未找到,他不可信。   这些话顾屿深没有同乔河讲,没有同宋简讲。   一来是基于自己上一辈子的经历,二人信不信都是未知数,战场瞬息万变,没有时间给他们顾虑;二来,即使信了,派往青尧府的,不能是唯一一个会水战的乔河,也不能是身份低微的其他将领,只能是范令允。   张灵修认识范令允。一旦太子殿下身份暴露,朔枝乱了阵脚,西南边关就开始变幻莫测了。   与其铤而走险,顾屿深再次摸了摸自己胸前那块儿玉佩,在深秋的风中笑了笑,那不如我来做这个死局的突破口。   思及此,顾屿深唤了人进来。是灵峄关守备军一营的将领,叫孙平平。   也是个奇人,年近而立,长了一张娃娃脸,性格也跟个孩子一样。坦荡赤诚的很,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射箭技艺坐稳了一营守将的位置。   “先生,你找我?”孙平平打帘而入。   “你今日下午,随我去一趟雁栖山脚,”顾屿深说,“背上弓箭,我们要找一只白色的信鸽。”   ——————   此时的巧儿关,已经战火飞扬。   乔河找了个随他而来的亲卫,叫朝歌,托付了守关大任,实则是作为了范令允的话事人。   范令允不能出面,他只能稳坐中军帐,处理四面八方而来的军报,及时做出调整和部署。战场之上,朝歌是乔贯手下的老将,经验丰富,一马当先,范令允远远瞧过一场仗,没有了担忧。   战火稍停的档口,朝歌下马入帏,就看到范令允盯着面前的布防图和桌上沙盘,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殿下,此战应该不会有差池。”朝歌没有卸甲,带着战场的冷肃和血腥气,范令允浑不在意,只安静听他言说,“眼下局势大好,巧儿关外,柘融退避二十里。短时间内不敢再次发动总攻。”   “昨日古拉尔畔那边的军报,乔河埋伏许久,果然在海上看到了东柘融的水军。”范令允把军报递给面前人,“如我们所料,东西柘融联手,柘融内部暂时休战,一致对外。”   分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南斗军准备充足,但是范令允不曾舒展眉头,他心中有疑虑。   朝歌喝了壶酒,暖了暖身子,开口问道,“殿下是觉得哪里不妥?”   范令允手指拂过布防图上的巧儿关,“你觉得此战,需要几日?”   “至多只需七日。柘融那弹丸之地,敢对着巧儿关和古拉尔畔两处动兵,打的就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七日之后,军备废弛,他们自会撤退。”   “没错。”范令允说,“如果没有援军,他们很快就会撤兵。这场仗不过就是边关的小打小闹。”   朝歌在这句话中意识到了不对。   小打小闹,值得把东西柘融联手这么一件事情暴露的一览无余?!   披着铠甲的将军陡然走到了布防图前,低声相问,“殿下不妨直言。”   “不是不愿说,只是乱的很。”范令允也低声回,“南方屠戮的那场仗,柘融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把和西北有勾连的情报透露给了我们。这场仗,柘融打的是为王子苏伊尔报仇的名义,但是你我心中都清楚,这纯纯是扯淡。”   “鹰王不缺儿子,甚至不缺孙子。偌大的柘融,总归会有第二个有脑子的小鹰替代苏伊尔的位置。苏伊尔出身不好,后来靠着自己的手段上位,鹰王不曾栽培,也谈不上多么在意。”朝歌沉声,“不过借口罢了。”   军帐中灯火通明,二人身下打出一片黑影,烛火随着轻风跳跃,影子也随之摆动。   “借口遮掩的是什么?乔河认为是试探南斗军情,有西北在后,柘融不过是狼群的先锋军。这场仗,是柘融递给西北的投名状。”   帐外的秋风突然肃肃而起,快要入冬了,气温不比之前,而今带着刺骨的寒,刮得人脸上生疼。   “殿下不这样认为?”朝歌问道。   “不,乔河说的很对。柘融不惜泄露东西联手这个最大的情报也要发动这场不明不白的仗,西北的逼迫占了八成以上。”范令允穿的单薄,呼了口气,白雾氤氲在空中,他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我只是奇怪,即使实力相差悬殊,这场仗打的也太过顺利了。”   “柘融现在是狼群前的疯狗,该是拼死也要咬下一块儿肉来的。即使古拉尔畔的突袭被人预料,只要柘融的将领不是蠢货,该有第二手准备。”   范令允皱了皱眉,“这手准备是什么?”   ——————   “嗖”一声弓响,箭划破了空气,发出破空之声。   紧接着,白鸽在空中发出嘶厉的悲鸣,羽毛在空中凌乱,坠落在地。   顾屿深用手搭凉棚,看着一箭中,由衷赞叹,“这真是天资斐然,孙兄果真在世养由基。”   孙平平跑去把那只白鸽捡起,看着它脚上的信件,愣了一下,“这是哪里的信鸽?”   “北边。”顾屿深随口瞎咧咧道,看着上面的红标,这是姚近发出的信鸽,“大帅特地嘱咐要拦下,我也不知缘由。”   孙平平立马就收回了心中那点顾虑,摸了摸鼻子,把长弓背在身后,嘿嘿一笑,“原是大帅所为,那必然有他的道理。”   顾屿深随手取下信件,也没看,把已经死去的信鸽好生安葬,然后拍了拍手,“你见过乔大帅?如此信任。”   “大梁哪里有不信任大帅的?”孙平平揣着手乐呵呵道,“南斗北斗两处帅,几年前我曾遥遥见过北斗军的指挥。”   顾屿深低眸没有打岔,几年前的北斗军,大帅是范令允。   “就是先太子殿下,他在战场上,旁边的士兵对他耳语,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抬手说了句,‘取孤的破军侯来’。”   孙平平显然对这一幕念念不忘,眼下说起旧事,眸中都在发亮。   “殿下握着长弓,看着城墙下纷乱战火,拉满弓弦,一弓三箭,直取那攻城军将领的性命!”   顾屿深问,“中了?”   孙平平激动的不能自已,“中了!”   “自那以后,我勤练弓兵,誓要有如此魄力肝胆,于乱军中一箭定乾坤!”   大梁军中白月光不是瞎叫的。顾屿深抱臂老神在在的想,三箭定战,这事儿传到朔枝,估计能让国土内一堆有志青年热血沸腾。   夕阳西下,二人并肩往军营中走,孙平平少年心性,开了话头就停不住,一路上还在手舞足蹈的讲述着当年供职北斗军时的趣事。   顾屿深认真听着。他两辈子,哪一辈子都未曾参与范令允的少年时光。导致他到现在才意识到,范令允九岁从先帝入军营,十岁入主东宫,十五岁时立下赫赫战功,接任北斗总帅一职,同时入朝,协理政务。   督军监国,他是年少成名。虽然这其中不乏朝廷作势,但是范令允的确才华卓越,是天下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   忽而又想到燕来镇的初见。   顾屿深没有说错,他在河边发愣的时候,听不到顾兰在耳边催促。可是却能看见夕阳下平静躺在一旁的范令允。他长得好看的很,跳崖的顾屿深混沌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看来此世功德圆满,上天派了佛祖神仙来渡他,而不是牛头马面。   月色当空的时候,二人才回到了军营。   可是还没有等顾屿深喝上一口茶水,守城副将就匆匆而来。顾屿深对那张脸有印象,几日前他要人去雁栖山中搜寻,他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顾屿深皱眉问道,“雁栖山中有异状?”   副将点头,连忙掏出纸条递过去,“斥候来报。”   顾屿深看着上面的字迹,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茫然了一瞬。   “山中有新生的火堆遗迹,这几日雁栖戒严,非是百姓所为。”   雁栖山。几个字眼在顾屿深眼前反复掠过,又逡巡在心中——   雁栖山!   --------------------   还不是刀,不过作话还是写点荤糖段子。   顾屿深平常查案哪里都去,这次查到了一个书生。那书生平常靠着写画当今帝王和官员的禁忌之恋赚了不小一笔,眼下见了正主,惊慌失措。顾屿深早已见怪不怪,例行问询,最后搜出来了几张画——不是香艳的那种,正正经经的画着一个少年将军,正是十五岁的范令允。大理寺卿以权谋私,把这幅画带走了,压在公案最底下,想着可以借此一观陛下的“大梁军中白月光”时期。   可惜他还没看几眼,范令允先找到了。陛下正人君子的思忖着,然后着内侍去寻他画中的那件绯色衣衫。当夜就穿给了人看。   “好看么?”他问。   奈何顾屿深被泪水模糊着视线,连不成字句答不出话。   “白月光”?——分明是个混蛋! 第47章 擂鼓·踊跃   顾屿深有点儿后悔把那只信鸽直接射死,他应该留下来的,然后转头给姚近送信,让他借兵符调兵至灵峄关和归鸿关。   灵峄、归鸿是两府连接处,平常走的都是辎重,由于夹在两府之间较为安全,所以军事力量不比末柳城和青尧府内。   顾屿深看着灵峄关的仨瓜俩枣和孙平平清澈的眼神,一时有些头疼。   他深呼一口气,在守备军的瞩目中下了命令。   “二营三营,各调三队,在南北两面守住雁栖山。有一丝风吹草动就让斥候来报,不可有半分延误。”他说,“一营和四营,今日在城中发布告示,让百姓戒严,同时整理军备。”   “军中有没有文员?”顾屿深冷目扫过众人,问道。   下面鸦雀无声。   “……”   “……孙平平、尚兴随我入帐。”顾屿深无奈的说。   两位守将看了一眼,眼中都有些疑惑。不过南斗军看重顾屿深手中乔河的腰牌,从而没有二话,打帘入帏。   顾屿深磨墨展纸,亲手写好军报,递给了身边的斥候,低声嘱咐道,“一共两份,一份即刻送去给古拉尔畔,一份交予另一人,之后看形势,决定是否送去给张将军。”   斥候领命,退出军帐。   剩下孙平平诧异问道,“为何?”   顾屿深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手中的布防图,一道一道下着命令。   “三日里,着百姓退出主路,之后若有损失,立好字据,由官府一力承担。”   “孙平平,数一数我们城中有多少箭矢,三个时辰后报上数字。若是不够,这几日就要找铁匠了。”   二人也没有多问,各自领了命令前去忙碌。   嘱咐完一切,军帐内只剩了顾屿深一个。离了末柳城,他又开始夜夜乱梦,加上这几日中忧思重重,顾屿深疲惫的看着军帐中的窗,窗外露出苍茫的草野。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这是景瑞四年的深秋。   九月三日,古拉尔畔,柘融发动突袭。为定南侯世子乔河所屏,大败柘融。自此古拉尔畔又南二十里,成为大梁的疆土。   九月五日,巧儿关,守将朝歌奇袭柘融,生擒柘融大将,杀灭先锋军。   九月十九日,巧儿关,柘融预备发动最后一次总攻。   乔河还未凯旋,而今的南斗由范令允坐镇。太子殿下在烛火下看着军报,细密的揣测着战场上的情景,没有落下任何可能性。   “殿下。”朝歌是战场老人,胜利在望也没有喜色,只是沉声问道,“为何不下令?”   “柘融逼至关隘,巧儿关没有退守的必要了。我方兵强马壮,亦在雁栖山脚做好布置。一声令下,顷刻就能令柘融四面水火,无路可退。”   “所有南斗军悉数发动,末将有八成把握,此战能胜。”   范令允冷淡看他一眼。   朝歌顷刻收声,跪倒在地,“……请殿下恕罪。”   即使而今没有正位,这也是天潢贵胄。容不得他人当面论短论长。   不过一瞬,范令允就恢复了温柔的神色,他伸手把面前的将军扶起,“我现在叫余敛,朝将军莫要再喊错。”   顿了顿,“再等三日,等到三日后的黄昏。若是一切安好,则于夜间行军。人衔枚马裹足。此战过后,能得柘融至少十年太平。”   朝歌应是,随后退出帐外,入军中进行部署。   人定之时,范令允才吹灭了灯火。可惜晚间那一壶酽茶,久不能入眠。他走出军帐,看见了校场空中的一轮明月。   而顾屿深亦是无眠。他赤目看着孙平平双手递来的沾血的军报。   孙平平进过北斗,又入了南斗,眼下涕泪横流。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同僚的鲜血与尸首。   尚兴一手的血,却毫不在意地捂住了脸。   这份军报,是他接过的。送来军报的那个人不过弱冠,鲜血淋漓的,浑身没有一块儿好肉。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军报递过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道,“幸不辱命!”   而后仿佛心愿得偿,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九月十九日,灵峄关守备军于雁栖山中发现柘融军。与之殊死,尽数诛灭。守备军二营三营将领士兵,以身许国。   两日后,雁栖山中所藏柘融精锐部队,突袭灵峄关。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   顾屿深平生第一次戎装。眼下已没有人再计较他那个腰牌是真是假,他空降来青尧府的目的。如今二关无将帅,他是唯一的希望。   灵峄关和归鸿关比不得巧儿关险要,但却是南斗粮仓的屏障。二关若是被攻破,庆阳即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军粮供应不及,再强的兵力也是白纸。   孙平平和尚兴俱是全副武装,孙平平背着他的弓箭。二人身后是二关的军队,顾屿深清点过后,不足七千,这其中还包括了从未亲临战场的辎重军   月色之下,无人入眠。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城门外的火光,听到隆隆鼓声。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   孩子们躺在父母怀中,被鼓声惊扰,害怕的抱紧身边人,许久之后,悄悄问了问,“爹,这是什么声音?”   男人说,“是鼓声。”   “鼓声?”孩子想了想,“是要过年了么?”   “对,要过年了。”男人沉声道,“鼓声过后,会是最好的一个年。”   顾屿深轻甲银铠,亲临城门。他接了一壶酒,随后于高台上倾洒。   “敬我袍泽,慰我手足。”他朗声开口,眸中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温柔,皆是沉静与冷意。簌簌秋风中,将士不发一言,只仰头看向城楼上的那人。   顾屿深深吸一口气,接过战旗,重重竖在地上。   “自我大梁与柘融交战,从辰熙年间至今,几十年来未尝一败。而今巧儿关大捷,青尧府前也不过是秋后的蝉。将士们——英灵故人看着我们呐!”   “王师铁骑今日在,护我河山。”   此言既出,四方秋风阵阵,卷起高悬的红旗。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只有轻风掠过兵剑激起的铮鸣。   顾屿深最后,沉声说道,“此战过后,诸君,青史留名!”   ——————   “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古拉耳畔,乔河看到灵峄关传来的消息时,几乎肝胆俱裂。他没有等军队凯旋,而是单人单骑,跑死了两匹马,连夜赶回巧儿关。一把拉开军帐,揪起了正在与朝歌交涉的范令允。   朝歌见状不好,关死了中军帐。乔河几日没睡,眼中血丝遍布,声音低哑的吼道,“柘融突袭灵峄关!”   “他们藏在雁栖山里。你家那俩孩子撞破的当日就深入了青尧府,只有部分迁出用来掩人耳目。张灵修是个饭桶,他想不到要严查雁栖山!”   范令允挣开他的手,朝歌听闻后,赶忙跪下,“既然大帅已经回来,想来巧儿关定会无虞,末将愿往!”   “还没完。”乔河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青尧府探子的信儿,有人拿着乔府的牌子,统领了两关所有将士。雁栖山这事儿最后只折了两个营,还把先锋军生生坑杀在山中。”   范令允听懂了他的话外音,瞬间起身。   “宋简昨日才来信,说他之前送去给姚近来寻顾屿深,可是姚近始终没回。信鸽来往必经过灵峄关,不难想到为人所劫。桩桩件件都在说明——”   范令允已经出了帐,大声喝道,“备马!”   乔河跟他前后脚追着出去,厉声喊道,“余敛,那是灵峄关,张灵修的地界,你不能去!”   范令允听闻此言,突然站定,回头看他,眸光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一句话,让乔河被钉在了地上,“若有人来,便来。边关一定,十年里不会缺乏后起之秀。边疆不需要我,朝廷不需要我,百姓不需要我。”   “我心里有这一场账。也有一根紧绷的弦,今日不去,弦便断了,我也就死了。”   范令允步步向着乔河走来,最后跪下,行了大礼。   “末将余敛,愿以身许国。求大帅下令,允我领兵驰援青尧府。”   “表独立,飞霞佩,切云冠。”   宋简和顾兰原本以为顾屿深会前往张灵修军中,可惜扑了个空,只看到了诧异迷茫的姚近。宋简和顾兰差点疯了,一个拿着毒一个操着刀,大半夜的就要杀入中军帐威逼张灵修交出兵符。被姚近拦下后不久,收到了从巧儿关发来的乔河亲笔,已确认是柘融无疑,让张灵修顷刻驰援二关,事后朝廷问起为何无召而动,全部推到他的身上。   宋简和顾兰又疯狂的往二关处赶。   而此时的灵峄关内,顾屿深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领兵实在没有门道,只能交给手下人自己去发挥。他就在幕后随着医师治伤,看看前线的军报。   不容乐观。   孙平平带着一身血腥气入了帐,刀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像是艳丽春花。   “我们不过五千杂军,无从对抗柘融这些精锐。”孙平平骂了句娘,“雁栖山真够大的,能藏这么多人!”   “恐怕他们之前不止藏在雁栖山。”顾屿深想到了末柳城查验不严的商队,“还能坚持几日?”   “除非柘融犯病,否则不超过三日。”孙平平说,“兄弟们撑不住,敌不过对面打车轮战。军备上也差一个档。”   但是从消息传出,到援军赶来,最快还需要七日。   “明日,箭矢应该就打好了。”顾屿深沉吟半晌,开口说道,“今夜,让百姓退出主街,着一队人马,守住小巷,一只蚊子也不能放进去。”   孙平平通红着眼,“将军。”   “别喊我将军。我没有头衔,临危受命罢了。”顾屿深在战中被流矢伤了左腿,眼下行动不便,只能拄着拐歪歪扭扭的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此计能成,孙兄往后,便是南斗的将!”   --------------------   啧,还没写到。那继续荤糖段子吧。(接上篇)   陛下之后迷恋上了穿绯红衣衫。顾屿深不是个傻的,心有戚戚,躲到了大理寺许久不回宫。范令允苦守空房,最后给他写小纸条,“你还没说我穿那身好不好看。”   这能说么?顾屿深太了解范令允了,榻上说一句“好看”,那一夜就别想安生睡了。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笔走龙蛇,“不如我穿着好看”。   后来估摸着这事儿过了,顾屿深才回宫中。推开屋子,却看到了范令允委屈的看着他,身后的衣架上挂着该死的绯色衣裳。顾屿深如临大敌,转身就跑,可惜陛下身手敏捷。   而后在迷离和破碎的喘息中,顾屿深听到那混蛋低声笑了笑,咬着他耳朵轻声说。   “确实好看。” 第48章 擂鼓·用兵   “落日古城角,把酒劝君留。”   灵峄关外,飞沙走石,战火飞扬。雁栖山林,一半付火。从城中往外看去,光秃秃一片,承载着通红的落日。   顾屿深拄着手杖走上城门,看着惨淡的战场。两关处俱是未曾上过战场的兵,抵不过柘融精挑细选的精锐,眼下已经是负隅顽抗。   鼓声尽,孙平平和尚兴一步一步,到了退守城门的形势。   城门外,柘融军帐中,是另一种光景。   中军帐里,胡姬纵情歌舞。从大梁城中掠来的良家女子在一旁奉酒,卑躬屈膝,胆战心惊,生怕一个闪失丢了性命。   帐中主座上是着着铠甲的将军,周围的人称他为十二皇子。眼下正揽着一个穿着清凉的女孩儿。女孩儿薄纱在身,媚眼如丝,尽心竭力地在那汉子身上点着火。   十二皇子名洛托,在柘融就是个来者不拒的性格。美人在怀,也不在意他人目光,哈哈笑一声,把人压下唇齿纠缠。   前线的军报一封封送来,全部给了角落中一袭白衣的文弱男子。他对周围的喧嚣置若罔闻,只是一次次低声嘱咐着什么。士兵有些为难,得了命令也不肯离去,男子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起身前往主座。   “殿下。”索里轻声说,“明日之战,请您的命令。”   洛托慵懒起身,那美人意识还恍惚着,只能任洛托拉起,任意施为。   “说到此。”洛托动作不停,“灵峄关已经穷途末路。我想把雁栖山中剩下的那些人迁出来,于明后日发动最后一次突袭。”   索里皱了皱眉,“没有必要,殿下。雁栖山中那些是我们的底牌。这几日我方虽然顺利,但是您也能感觉到灵峄关并未尽全力。若是此战不胜,只是白白折损。待之后援军到来,我们绝无还手之力。”   “他们援军至少还要四五日,怕什么?四五日里,我军还怕攻不下小小一个灵峄关么。巧儿关眼下看着一片好,但若是我们攻入青尧,夺了粮草,谁攻谁守还不一定。”   索里冷眼看着主座上那香艳场景,“鹰王嘱咐过,此战必须胜利。殿下,此战胜,那么你就是下一任鹰王,此战不胜,我柘融自身难保。”   “兹事体大,我不同意早早的发出雁栖山这张底牌。”   洛托一拍桌案,披衣站起,居高临下的望着索里,瞳中带着狠厉,“索里,你是在拒绝我的命令?”   索里毫无惧意,“殿下,此战我与您平级,甚至略高,没有命令一说。我请您的命令,不过是看在鹰王血统上。若是您不应,我亦有调兵之权。”   洛托勃然大怒,从座旁拔出长刀,就要砍去。可是美人儿此时从迷离中醒来,看到此景,被吓到一样,娇喘一声,轻呼“殿下?”   这一声唤回了洛托急怒中的神智。鹰王在临行前就对他叮嘱过不可专断不可鲁莽,于是他的刀终归没有落下,重又插回鞘中。然后把美人儿重新拉进怀中。   “随你便。”他道,“若有差池,你一力承担。”   九月二十四日,柘融攻城。   “长安路远,何事扶我上高楼。”   尚兴擦了擦脸上的血,对着顾屿深拱手,“并不乐观。”   “柘融并未如我们所料,动用全部兵力来攻城。”尚兴把臂缚摘下,顾屿深随手拿来伤药,“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了脑子。”   顾屿深给他处理伤口,淡淡笑了笑,“还得是之前大帅调教的好。”   “前人撕伞后人挨晒。”顾屿深给他把臂缚带上,“平平那里怎么样?”   “已经埋伏好了,火药与粮草也是。那小子看着憨,做事儿还是牢靠的,射箭技艺也是一等一。”   “那就行。”顾屿深起身,看着灵峄关的太阳,是个好天,有秋风吹过衣袍,“今日黄昏,引兵入城。除孙平平所领士兵,全部给我守在百姓居所前,宁死不放柘融出主道。”   “半镜篱边,半镜城下,乱插栖鸦。”   铁骑踏灰土,刀枪溅明光。   请君堂上坐,吾为王子狂。   “勒马!!”尚兴嘶声喊道,他手中刀已卷刃,拼尽全力砍下最后一个人头,随后丢在了地上,又一次高声喊道,“掉头,往城中跑!”   夕阳中,血色与朝霞混在一起,秋冬交替的灵峄关,通红的太阳从雁栖山落下。苦守了多日的两关守备军再无力抵挡,节节败退。   “殿下!”柘融军中一阵惊喜,“他们退了!退回了关内!”   洛托唇角勾了勾,“竟是这般不耐打。索里所说不错,根本不需要雁栖山的剩余精锐。”   索里此战坐镇后方,并未随军。   他用手擦了擦沾着鲜血的长刀,而后指向前方。   “苍天保佑我的鹰王——”   “柘融的将士们,随我进军大梁!”洛托眼中燃着火,那是对胜利与功名的渴望,“入城!”   顾屿深站在城楼上,看见骑兵前来,瞳孔皱缩,急忙高喊,“关城门!快关城门!!”   可惜疲惫的大梁军如何能守得住被胜利驱使的柘融人?洛托纵马而入,长刀像切菜一样扫过关门的大梁兵。他讥笑着抬眼,对着城楼上的顾屿深比了一个下作的手势,周围的柘融人哄堂而笑。   有人会大梁话,对着他磕磕绊绊的喊,“小白脸,你这个姿色,投降吧!投降了跪在我们殿下身下,服侍好了,还能给你留条命!”   顾屿深不说话,一脸惊恐与慌张的跑下城楼。   刚刚下了城楼就换了脸色,孙平平背着弓箭,望着他,欲言又止。   几日的酣战,孙平平脸上添了伤疤。傍晚的红光照在上面,有几分狰狞。   “此战要封神。”顾屿深与他擦肩而过,对着埋伏在两侧的弓箭手说道,“今日过后,无论胜负,诸君都是大梁的英雄。”   “南斗军朝着鸣月河,背靠雁栖山,梦中都是山河。而今眼前是犯我土地的异族人,身后是万千百姓与家国。将士们,我们是最后一道屏障!”   残阳一缕,映在他们身上。军中无人说话,黑压压一片甲胄,像是一堵墙。耳边异族人的狞笑愈来愈大,铁骑声声,不远处的灵峄关主道上,尚兴在生命最后一刻放出了信号。   红日沉在云下。   起风了。   “纵火——”   一声令下,不多时,城内四处起了火光。熊熊大火从道旁的百姓家中所起,妄想屠戮的柘融人打开门,看到的不是瑟缩的百姓,而是疯狂烧灼的粮草。   火借风势,顷刻烧了满城。   洛托一声怒骂,急忙下令,“往两侧走,往两侧走!”   可是不容他撤退分散,从那些燃着的屋舍和小巷中,鬼魅一般的杀出近一千守备军来。他们换上了和柘融军装相似的服饰,打成一片,让本来就在慌张中的柘融军乱成一团。   他们像风一样到来,又像风一样离去。   洛托反手从一个守备军的胸膛中拔出血淋淋的刀,怒骂一声,仰头看到了不知何时重又上了城楼的顾屿深。   火光扭曲着周围的空气,他隐约看到了那单薄的人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洛托心中突然警声大作,他忽然想起了索里所说的,“灵峄关并没有用尽全力。”   心念电转,洛托登时厉声大喝,“后撤!后撤!!”   可惜已经晚了。   顾屿深一个手势,沉重的城门再次关闭。   而后灵峄关内,万千箭雨带着火光,从天而降。   洛托想要撤出主路,奈何两侧有南斗军牢牢守住。无从进入,只能在火海和箭雨中偷生。   孙平平没有露面,他藏在隐蔽的屋檐后,看着混乱景象,双眼在夜中发亮,像是狼一般,寻找着洛托的身影。   他抿紧了唇,不复往日的开朗,整个天都被火光映的红彤彤的,看不见明星,也看不见月亮。   三日前。   “借着出其不意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顾屿深说,“但是之后若是他们反应过来,我们依然无从应对。”   “这一烧,烧的是粮草。”尚兴皱着眉,“此战即使赢了,我们也没有后续作战能力。”   “所以这一战,要让他们也失去作战能力。”顾屿深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个名字——洛托。   孙平平忘记不了顾屿深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没有一丝杂质,宛如他幼时随娘看过的春日里的湖水,只有平静。   “擒贼先擒王。孙平平,你有三支箭。”他说,“箭上涂了毒,多次射不中,洛托不是傻子,他会逃跑。”   “你只有三次机会。”   “你还有三次机会。”   秋日寒凉,但因着这场大火,灵峄关内宛如盛夏,又亮如白昼。顾屿深没有站在他身边,他去后勤处查看伤员的情况。孙平平一人躲藏,沉了一口气,拉满弓弦。   “嗖”一声,箭矢离弦。   只听到战马一声嘶鸣,倒在了火海中。洛托大喝一声,在马倒下的一瞬间滚下了马背。   孙平平眼见一支未中,又让洛托被埋没在了人堆里。迅速换了个掩体,再次拉满弓弦。   “平平。”他想起自己射艺师父的话,“不要去想自己的箭能不能中,要耍无赖一点。你射中什么不算射中?弓弦拉不满,那是你的问题,但是箭离了弦,之后就是他的造化。”   “多思多虑,只会适得其反。”   思及此,孙平平从背后箭鞘中抽出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短发剑霜寒,未用叹刻晷。”   一弦二箭,转瞬射出。   两支箭,只一种破空声。   洛托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雪白箭光,避无可避。这两支箭力道极大,一支射穿了他的肩胛骨,一支伤了左腿。他惨叫一声,跌落在地上。   而此时突然窜出百来个守备军,十人一组,不要命一样,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仅剩的几队踩着同僚的鲜血和尸首,在乱刀乱箭和烈火中把洛托拽起,然后飞速逃离了主路。   孙平平眼见大计已成,怒喝一声,高扬起写着“大梁”的红旗,烈烈火光照出他脸上狰狞的刀疤。   “兄弟们!主将已擒!!”   “我们是大梁人!我们是南斗军!!兄弟们!冲,冲!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随着这一声令下,原本潜伏中的弓箭手卸下箭囊,拔出了腰间的刀剑。眼中燃着愤恨,冲入火场中,砍下异族的头颅。   “疯了!疯了!”有柘融的士兵颤抖着声音说,“他妈的这是一群疯子——啊!!!!”   厮杀与屠戮到了拂晓的时候才渐渐止息。   顾屿深听了一晚的刀兵声,眼下,终于站起。他身后跟着众多一夜未眠的百姓。老人流着泪,男人握着拳,女人们抱着孩子,孩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天真的问:“哥哥,我们赢了么?”   顾屿深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孙平平在这个时候跑到了他的身前,泪流满面。他手中的红旗已经被烈火烧灼的不剩什么了,可是众人看着那光秃秃的旗杆,不自觉地同他一起哭出声来。   他浑身伤痕,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一边哭着一边笑着,跑不动了,就跪在地上,哽咽的大声喊道。   “大捷——”   “顾将军,此战大捷啊!!”   --------------------   明天估计要刀了。害,事已至此,荤糖段子吧(爱写嘿嘿)。   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让顾屿深声名威望几乎要超过当年的大梁军中白月光。   除了范令允。   他每每听到这场仗,心中唯余心疼。然后把人扒拉到自己怀里。   最初的时候,孙平平来一次,范令允就抑郁一次。只抱着还好,没多久那手就开始不老实了。顾屿深正在看公文,想要把人推开,结果发觉肩上一片热,诧异回头,就看到陛下在无声的流泪。   稀里糊涂的,就被压在榻上了;又不知怎得,那泪越流越多,搞得他底线一降再降。最后清晨起来,有气无力骂一声“混蛋”。   混蛋还是有些呆,轻声喊“顾屿深。”   “干嘛?”   “你要好好的。”范令允又抱住他,小声说,“要好好的。” 第49章 擂鼓·故乡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   洛托在大梁手里,第二日一早,孙平平背着弓箭再度上了城楼。顾屿深站在他的身边,袖手看着城外的风景。   只一箭,箭上拴着劝降信,孙平平拉满弓弦,射了出去。   秋末的天气凉,孙平平哈了口气,搓了搓手,“他们会降吗?”   “不知道。”顾屿深平静的说出了这个耸人听闻的回答,让孙平平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不知道?!”他惊呼道,“主将都在我们手里了,他们还有可能打?将军,说句难听的,灵峄关现在就是个纸糊的。”   顾屿深低眉,他几日没睡,又兼以腿上重伤,脸色跟白纸一样。他把手揣在袖子里,遥遥看着柘融的军旗,尚未倒伏,依然迎风飘扬。   “柘融不缺后代。死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他说,“当今之下只能赌。”   “赌什么?”孙平平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声音。   “赌我们埋在雁栖山中那支精锐能不能歼灭柘融的剩余兵力。”顾屿深收回目光,平淡的看向身侧的男人,“赌我们这些人,能不能挡住柘融濒死的反扑。”   “纸糊的倒未必。我们昨夜缴获的军械,马匹,足够了。”他笑了笑,“平平啊,对自己有点自信。万一这一次,你又能乱军之中取人首级呢?”   ————   “蠢货。”索里看完劝降信,眸中只有冷意,他坐在主座上,座下没有美人,只有受着军棍的将领,“此战前,我说过很多遍。战场上一切情况,我必须第一时间知晓。你们是怎么做的?!”   那受罚的士兵是为数不多从城门处逃回来的,闻言哭喊道,“殿下,是殿下!殿下说此战他已势在必行,所以不必惊扰……”   话音未落,索里拍案而起,“势在必行?!眼下灵峄关内的是谁?”   “攀抢军功,脑子都没了。他以为他打的是谁?!是东边那群蠢货么?”索里气的火冒三丈,大好的局势一夜之间被翻了盘,“那是大梁!南斗北斗曾踏破雁栖山,纵马鸣月河!”   “将军,眼下怎么办。”其他的将领看着踱来跺去的索里,手足无措的问道,“殿下还在他们手里,要赎回来么?毕竟是鹰王亲手……”   “不赎。”索里冷声说,“弃子而已。”   “现在,立刻送信到雁栖山中,不必再藏,发动全部兵力。急行军,总攻灵峄关。”他打开军帐,吹了声口哨,盘旋的雄鹰飞了下来。   “此战不能输。”索里摸着鹰的羽毛,喃喃道,“退回柘融是死路,反扑还有一线生机。”   “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   灵峄关的安定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劝降信发出的第二日清晨,所有人都再次听到了号角声。顾屿深彼时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听到号角声时,他没有多么惊奇,倒是那伤员扑腾一下站起,就要去拿角落里的枪。   “坐下,且换好伤药。”顾屿深淡淡的说,“血糊刺啦的上了战场也是白给。”   “将军,”那人看见身边还有百姓帮着打下手,低声耳语道,“此战迫在眉睫,不好打。”   顾屿深很想对他说,不只是不好打,是根本打不赢。守备军眼下所剩不到两千士兵,俱是带着一身伤疤和疲惫。   他们有弓有箭,有军备有铠甲,就是没有人。   思及此,顾屿深给人包扎好,出了伤病营。出去的时候回首,营中已经没有人了。簌簌秋风中,所有存活的守备军,已经穿戴整齐,严肃的列队城门下。   顾屿深不知道多少次的登上了城楼。他看着这些士兵,久久不能言语。孙平平站在一旁,奉上了军报。   一份来自雁栖山中,三百精锐已经找到了柘融军所在,只要城中信号一发,即刻便可动手。   一份来自……来自宋简。   “师兄,三日。不,不需要三日。师兄,撑住。”   顾屿深笑了笑,他把两份军报移到了火上,看着他们随着秋风飞舞,化作飞灰。转头看向士兵,鞠了一躬。   远处的高楼上,突然有古琴曲声奏响。不再是一贯的温柔缱绻,软语歌谣。琴曲外,兼有琵琶,长笛,声音从小声切切,逐渐慷慨激昂。   初为《将军令》,后为《入阵曲》。在悠悠秋风中,独有悲凉。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顾屿深起身时,夺过了军旗。他上一袭白衣,城楼上衣袖飘荡。   他挥舞着旗帜,最后立在地上,笃声高喊,“我在城在——”   “愿效英灵故旧,护我河山!”   言至此,他停下来喘息了一下,而后转身看向城下已然逼近的柘融军队。   索里会大梁话,对着他遥问,“守城者谁?”   “守灵峄关者——”顾屿深眸中冷光,胜过深秋晨露,“是我大梁生者与英魂。”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守城战。   云梯与撞木,对上滚石与弓箭。孙平平于城楼上挽弓,所击必中。   猎猎风中,远方的战曲始终没有停下。柘融没有弓箭,顾屿深着了轻甲,随手拿过一柄弯刀,加入了前线。   两千将士的身前是敌军,身后是山河,天地之间,青尧的生路,只有这最后一道城门。   “我军在此!”孙平平挽弓,高喊一声,“没有宵小能犯我灵峄关——”   红旗招展,杀生震天。   晌午的时候,守城的兵将已经伤亡惨重,顾屿深声音嘶哑,有人来请他离开,他只是摇头。   “我与青尧共存亡。”他哑声说,“我错过一次燕来镇,这一次不会再错过灵峄关。”   歇战的档口,琴曲依然未停。孙平平带着一身伤,来见人。   “将军,雁栖山中何时动手。”   “大白天打不了伏击,至少等到黄昏。”顾屿深喝了口酒,他腿上伤口想是又撕裂了,细细密密的泛着疼。但他浑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地盘算着,“我们还有多少人?”   “将军。”孙平平声音颤抖,“不到一千了。”   行至绝路,没有希望。   顾屿深擦了把汗,汗中掺着鲜血。   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城内寂静了一天的街道突然隐隐约约走出了许多人来。拿着榔头拿着斧子,走向了顾屿深。   为首的百姓问道呆愣的他,“将军,我们能赢么?”   顾屿深抹了把脸,努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以往温柔的笑,坚定的说,“能!”   “那我们信你了。”男子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将军,我们要铠甲,和刀兵。”   顾屿深登时热泪盈眶。   十人,百人,直到最后,近千人投入到了守城战中。数不清的声音在激扬的琴曲下喊着,嘶吼着。   “乡亲们,冲啊!一起上啊!”   “我们不做砧上鱼肉,待宰羔羊——”   远方的夕阳如血。   “莫学班超投笔,纵得封侯万里,憔悴老边州。”   太阳正要落下光秃秃的雁栖山时,有人走出了柘融的军帐。   容色淑丽,媚眼如丝。美人儿带着金簪银饰,依然一袭白色轻纱,在风中像是察觉不到冷一样,步步含着风情。歇战中的柘融军无人注意她,即使注意到,也不过送上一个轻佻的眼神。人人心中都知道这是皇子的心头好,暂时不敢染指。   她仿佛看不见那些龌龊的眼神,只甜甜笑着,然后进了一个将军帐中。   帐中有大梁被掳来的良家女跪坐在一旁,小心服侍着将军更衣换药,看到人来,眼中暗暗带上了鄙视和敌对。有士兵瞧见了女子不满,随手一个巴掌就扇了上去。   力道不小,那良家女嘴角顷刻就见了血。   美人儿置若罔闻,只是赤足向前一步步走着。随手接过那良家女端起的酒盏,状若无骨的缠在人的怀中,“请将军用酒清理伤口,以免再添苦痛。”   将军盯着她,大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有些不规矩的探向了她的胸前,那是唯一有遮挡的地方。“可惜可惜,战中无法与你温存。”   美人儿只笑着,在那手碰到胸膛的瞬间暴起,单手拔出了发间金簪,用尽全力捅向了将军的脖颈上。一击毙命,她又毫不犹豫地拔出。   在鲜血喷涌的瞬间,一侧治伤的士兵才反应过来,正要惊声惨叫,可是那良家女反应快,转瞬捂住了他的嘴。美人儿又是用尽全力的一扎,两人身上染尽了鲜血。   “你!”良家女看她的眼神变了,美人却没有同她解释的时间。   “我逃不掉。你可以。”她说,“摸把灰涂在脸上,换上这人的衣裳,低着头弯着腰别说话。他腰间有一个火折子,粮草储备在西北方。你绕东边走,那里人少。点燃粮草之后,赶紧跑开。”   “我为你吸引火力,殿后。”   良家女平静的看着她,末了只轻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周春。”美人终于笑了笑,笑起来时让夏花失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   ————   柘融军中起火的时候,孙平平看着登时混乱起来的柘融军,瞪大了眼。   “将军!”孙平平喃喃道,“是我眼瞎了么将军。”   顾屿深没有犹豫,顷刻点燃了信号烟,青烟直上。   即使是这样,毕竟起火处只是军粮,柘融发现的及时,火势没有连成片,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够再次整装。雁栖山中形势不明,不知柘融还剩几人,但是哪怕只剩了几百人,对于而今的灵峄关也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孙平平。”顾屿深说,“我再给你三支箭。”他看着混乱之中终于露面的索里。   “射不中。”孙平平说,“这不是个打仗的人,身边一直绕着七八个士兵。”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远方出现的新的士兵,那应该是刚刚从雁栖山上退出的底牌,“况且怎么保证索里能够一直呆在前线。”   “七八个士兵中,能射中么?”顾屿深未论其他,只轻声说道。   “三成把握。”孙平平咬牙道。   心念电转之间,顾屿深已经脱下了轻甲,换上了清晨誓师时的那身白衣。   “我要五十匹马,五十士兵,由我亲自领队。”他对着众人喊道,“随行的士兵,家中独子不要,有妻子的不要,怕死偷生的不要,心有所托的不要。此战,只进不退,没有生路。”   “有人来否?”   孙平平站在他的身后,顷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不行!”他厉声喝道,“怎么能由你去做这个诱饵!我们还可以守,将军,我们还可以守!”   “我们不可以了,你们都没我的身份紧要。”顾屿深看着满城疲惫的士兵和老弱病残,“所作甚多,也不过将将坚持到明日午后。”   人群中稀稀拉拉的走出了人来。有士兵,有流浪汉,有浪子,有纨绔。   城门打开的时候,灵峄关中跪了一地。孙平平泪流满面走上高楼,他背着长弓,箭匣中有三支箭。   马匹上带着火油,跑出城门时,所有的柘融人都看着他们,不过一瞬,索里快步走出营帐,滚上马背,急声喊道,“杀死那个领头的,赏金百两!”   “不对!”有前线的人骂了一声,快速撤退,“他们有火油,快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顾屿深这辈子第一次骑这么好的马,才知道原来这样的马跑起来的时候,耳边只能听到风声,眼中只有前方。火折子扔下的时候,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带着火拼命向前。   他掌不住,摔下马来,在烈火中看到了远方的夕阳。   索里瞳孔皱缩,正要疾驰后撤,远方的城楼上,孙平平带着满脸泪痕,三箭齐发。有一支直直的射向了他的后心。   索里也摔下马来,在灰尘和身侧的尖叫声中,看向了故乡的方向。   那里有他慈祥的阿姆和心爱的姑娘。在风中对着他轻轻说道,“索里,回家来。”   “何处依刘客,寂寞赋登楼。”   --------------------   有点儿想不出骚话。   顾屿深拿着一堆老弱病残,对付柘融的精锐,再多的计谋都是缓兵之计,若是想一击必中,只有擒贼先擒王。   古往今来所有以少胜多的战役,我看了个遍,兵行险着的有,天降大运的有,敌人上头做出蠢事的有,除此之外,都要付出些重要的东西,何况顾屿深是个书生。以军师换军师,对于柘融这种只想打快战的军队,用以拖延到后续援兵到来,在顾大当家看来是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而且顾屿深拿着乔河腰牌假冒军令,这是死罪。上一辈子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场战役,从某些方面来讲,他算是第一次没有借助顾兰的手,改变了自己前世的命运。   <擂鼓>篇章,结束啦~下一篇章<旦夕>开启。 第50章 旦夕·锦书   三箭中,孙平平爬上城楼,他的侧脸在夕阳下笼罩了一层金光,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夺过城楼上的旗帜,他高声大喊:“兄弟们!既我国土,寸步不让!”   哀兵必胜。   所有的守备军嘶吼着,咆哮着,迸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无人不落泪,无人不愤慨。在夕阳中,远方的琴曲再度奏起,这一次,是《国殇》。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柘融军死了主帅,后援被埋伏在雁栖山中的守备军精锐拖住了脚步,后方的军粮又着了火。顷刻混乱成一片。   战事连绵了一夜。   拂晓的时候,柘融军退了。他们慌忙地跑路,收拾着死去同僚的尸骨遗物,军旗萎靡,再无力应对势如破竹,宛如疯子一样的守备军。   孙平平已经抬不起手了,他恍惚的看着远方逐渐浮起的朝霞。   “顾将军。”   再度落泪,他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我们赢了!”   城内外没有一点庆贺的声音。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然后行了大礼。   这是一场太过惨烈的胜利。   九月二十六日,灵峄关之战落定,守备军大败柘融。柘融退兵十余里。   九月二十七日,巧儿关及青尧府援兵抵达,将柘融残部一网打尽,荡平雁栖山。   十月三日,柘融派使者出使大梁,入朔枝,甘愿俯首。   十月七日,皇命到达西南,南斗军撤出巧儿关,古拉耳畔。   寥寥几行,写不出背后的血泪。   战事落定的那一日,他们按照惯例派军队去战场上搜集烈士的尸骨或遗物。顾兰和宋简发疯一样的在战场各个地方翻动,稍有风吹草动就去看,可是满心希望,得到的只有失望。   孙平平看着他们,哑声说,“他是先锋军。”   宋简不听,只是再度俯身。   孙平平抹了把泪水,“他放了把火。”   顾兰也不听,只是呆愣的望着尸山血海。   柘融走的匆忙,军帐都没来的及收拾,有个之前被掳去的女子衣衫褴褛浑身血痕,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看到是大梁军时喜极而泣。她摔倒在血水混成的泥土里,压抑了几天的哭声终于从嗓子中憋了出来。   “你们、你们认不认识,认不认识一个姑娘——”   有士兵把她扶起来,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什么姑娘?”   “周春,她叫周春。”   孙平平是亲历者,顷刻就明白了一切。他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看到了湛湛青空。   另一边,乔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范令允。   他没有进入战场,只是站在城楼上——顾屿深曾无数次登上的那个位置。乔河来找他,踌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不找找么?”   范令允摇了摇头。   “我不敢。”他捏着自己手中那半块儿玉佩,低声说,“我不敢。”   不敢看见他的尸首,不敢看见碎掉的另半边玉佩,不敢看到曾经鲜活的人就那样付了大火,满身灰土。   乔河沉默半晌,“顾屿深,是你的什么人?”   范令允没有犹豫,他定定的看着招展的红旗,抿了抿唇,“是我心上人。”   “是两情相悦的心上人。”   他们在战场搜寻了半个月。半月之后,是哀悼会。   宋简和顾兰没有出席。   他们在伤兵营中,听着众人讲那位“小顾将军”的事情。   “他还是那样。”宋简低声说,“永远温柔的笑着,企图让他人不受到一点伤害。”   “在药谷中就是这样,近十年过去,还是这样。”   顾兰没有说话,她脑海中前世与今生交汇着,最后落定在明光城初见时那个调侃的笑。   这一次,他真的做到了。顾兰混混沌沌的想,他保下了范令允,保下了乔河。保下了青尧府所有人。   今生,前世,现代——她徘徊着,不过为了给他一个想要的结局。   而今也算求仁得仁。   不过冷暖自知,她痛彻心扉。   范令允也没有出席。他依然坐在城楼上,手中握着那块儿玉佩。望着朝霞起落,红日当空;又望着夕阳残照,漫天星斗。他在过去曾无数次的与人共赏,觉得天地沧海,无处不春——眼下才知,少了那一人,苍穹与银河也会失了色彩。   十月里,庆阳府和青尧府下了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的,掩埋了惨烈的战场。   顾兰来见范令允,轻声说,“送送他吧。”   “将军百战身名裂。”   范令允低头接过了顾兰和宋简递过来的白布,而后在火中点燃。   余灰乘着风,向着冷月而去。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初雪之后,末柳城的小院中,宣许收到了许多信件。   “我的,陈润的,刘郊的,还有顾兰的……”他蹙眉看着最后一封,“还有范令允的?”   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那这写信的人是谁,昭然若揭。   宣许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的那封信拆开了来,不在意的看去,刚看了几句,就陡然一愣。双手颤抖着,他捂住了口。   陈润从廊下过,听到声音,“怎么了?”   “备车备马。”宣许压抑住声音中的战栗,“喊上刘郊,我们要去一趟青尧府前线。”   雪路难行,宣许却没有放慢车速。车中的二人这一次也并没有出声指责。刘郊握着信,眼泪河一样的淌,陈润哭不出,不住的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一封封,一件件,俱是顾屿深的绝笔。   宣许在风雪中抹了把脸。他想着自己那封信。   “实际上,是顾兰对不起你,把你扯进了范令允这趟混水。往后没了清闲日子。   但是又想了想,觉得也没怎么对不起你,若不是顾兰,你而今还在明光城的大街小巷混饭吃。”   “宣许,仇恨对于人,是良药,也是毒药。”   “你若始终把自己圈在宣家院子里,围在明光城中,仇恨迟早会化作蚀骨的伤口。睚眦必报、不择手段成了人生信条,我一个局外人很难说是好是坏。只是到底虚长几岁,还是劝一句。   你而今不过十五六岁,人生的路还很长很长。”   “往前看。”   你算什么东西,宣许心想,你还说教上我了。   可是身体是诚实的,每每想起,他眼眶都会发热——姐姐身死后,这是唯一一个给过他安慰的人。   陈润手中的信被他无意识的攥成了一团。他的信是宣许读出的,读完时,两人都沉默了。   “道理你都懂,我不赘述。他们好多人说什么天妒英才,这苦难是该你的,我一向觉得这是混账话。不过是普通人在看到脱了毛的凤凰之后,用以掩饰心中窃喜,假做安慰的托词罢了。”   “做忍辱负重的凤凰,还是成为立在人海中的鸡,实际上没有差别。陈润,你的路你可以自己选,选什么都是对的。未经你的苦难,别人的话都是放屁,有人若是一脸遗憾的看着你,我衷心建议你一拳揍上去。”   “打不过的话,就喊上宣许和顾兰。善后的活儿交给范令允和刘郊。”   “你的前程是坦途。”陈润几乎能够想到那人落笔时的神情,宣许读到这里声音发涩,“长歌终有声。”   刘郊在看到信的那一刻就哭出了声来。   “王业的事情,我后来知道了,听完之后觉得你们做的漂亮。”   “人的一生,来来去去的,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有人对你好,有人对你坏,可是无论好坏,刘郊,他们都不该左右你的一辈子。”   “我知道你读书是为了月娘。月娘死前唯一的憾事就是没有见你科考,所以你而今苦读,只为了告慰她在天之灵——可是刘郊,科考之后呢?”   “天地辽阔,山川高远。刘郊,世间有许多种颜色。你该去看一看,找一找。”   这场雪下了很久很久,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直到七日后,才初初放晴。   顾兰怔愣的看着手中那封信。   “谁写的?”   刘郊一袭白衣,已经流不出泪了,只是轻声说,“他写的。”   “顾兰,你看一看。”   因为有雪色,又兼有明月,即使是黑夜里,灵峄关也是明亮的。   纸页在冷风中翻飞着,范令允跪倒在雪地中。   顾兰在城楼上,颤抖着手看着那几行字,清雅秀气,却几乎要让她窒息。   “糕点的做法,我放在最后。以后你可以自己学着做,或是找人做。”   “我也算养了你两辈子,虽然有的时候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没有委屈过,所以日后要是有人随意拿了朵花,或是什么珠宝之类的,妄图哄骗你,你就大声告诉他,你的第一件首饰是你哥哥送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些东西糊弄我?!”   “不过感觉你本事应该比我大,细细想来,两世走过,我依然错过了你人生的许多事情。”   雪色残忍的掩埋了一切,范令允只着一身单衣,夜间喝了酒,在冷风中妄图让自己清醒,又不想清醒。他跌跌撞撞,摔倒又站起,眼前恍惚间站着顾屿深,笑着向他招手。   “此心常与君同。奈何天不作美,不许相逢。”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范令允,这是前一辈子,顾云悠要说的。”   单薄的纸页被他揣在怀中,范令允吐出口气,在冷风中化作了白雾,氤氲着,散去的时候,眼前那人的身影仿佛在不断远去。   “尽管事不如意,但是范令允,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拥有来生。顾云悠没有说的,顾屿深都说了;顾卿做不得的,顾大当家都做了。我没有遗憾。”   “歧路羁旅,不得自由,而今酣畅淋漓,也算不枉此生。”   燕来镇的那场债,他用青尧府来抵,从此他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不、不。”范令允又一次跌倒雪地中,他醉的狠了,挣扎着伸出手,妄图抓住那人的衣角。可是顾屿深只是笑着,像是中秋夜间一样,轻轻的给他了一个拥抱。   风雪又起了。   纷纷扬扬,洁白如许。   顾兰在风雪中,嘶哑着笑,“顾屿深,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救了我,你就能管我两辈子么?没了你,我就活不了了么?!”   可是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顾兰,哥哥走了。”   小姑娘在笑泪中仿佛又看到了明光城的冬。   青年把她捡回家,给她穿新衣,编辫子。柔声问她,“你叫什么?”   “啊,他们喊我贱种、畜生……唔!”   “你不叫那些。”青年摸了摸她的头发,“从今天起,你叫顾兰。兰花的兰。”   锦书随风抖动着,刘郊看着最后那几行字,心下一颤。   “如果有下辈子,让我当弟弟或是妹妹吧。”   “你要好好的,记着常添衣,多餐饭。”   哀悼会之后,是庆功宴。今日的青尧府中,活下来的将领哭着笑着,热闹非常。城中不敢张灯结彩,不过也挂了一路的寻常灯火,孙平平说,那是为亡魂指引回家的路。   范令允压抑了这么多日,终于在醉酒之后,流下泪来。   他在雪地中,掩面哭泣。这片白雪覆盖的土地,无人知晓,它残忍的埋葬了一个怎样的人。   纸页之上,寥寥几笔。   “平生只有三愿未尽。”   “愿大梁风调雨顺。愿百姓自得其所。”   “愿范令允岁岁安宁,前路皆喜。”   --------------------   <旦夕>会讲一讲前世的事情,讲一讲顾兰和范令允上一辈子到底干了啥事儿,然后我保证俩人不会分开很久的!时间大法好!   战争无论如何都不是好的。   这场仗后,还有我没法写到的无数个破碎的家庭,无数个无名的英雄——诸如周春那样的姑娘。   顾屿深对四个孩子的心实际上都一样,他自己当过笼中鸟,所以希望他们都自由自在的,选自己的路,走自己的道。   这一遭,生恩与死罪,他都还尽了。不欠谁的,从此之后,他也自由。   (本来写了小段子,但是fly现在碎碎的…有点儿破坏气氛,过几章再说。。) 第51章 旦夕·春色   乱葬岗。   今日不是晴天,乌云遮住了月亮。山中黑压压一片,风声吹过,仿若鬼哭一般。再老练的樵夫走过也会有所忌惮。   简苍一如往常,背着柴火往家走,路过乱葬岗时屏住呼吸快步离开,同伴叫郑越,倒是没有什么惧色,甚至唾了口唾沫。   “干嘛?”简苍有些惊恐的问道,“死者为大!”   说完这句,就双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来。   “呆子,这是柘融军!前几日败走的柘融军!!想是逃跑中带不走这些同僚的尸首了,随意扔在这儿。”郑越一脸不忿,“前些年屠戮大梁南边那些小村庄的时候,他们可不知道什么是死者为大!”   简苍怀疑的问,“这是柘融军?”   “鸣月河边,还能有谁?你看这军装,和我们的可不一样。”   要下雨了,山头那边开始打起了雷,隆隆作响。   简苍搓了搓手,依然胆战心惊,“快走吧,快走吧,要下雨了。郑大才子,赶明儿我再陪着你来这儿鞭尸行不?”   “别……别走……”   简苍已经转过身去,摆了摆手,“你不走我走,我媳妇儿还等着我做饭呢。”   郑越愣了愣,“我没说话啊。”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半个山头。树木的影子映在地上,张牙舞爪的,枝干仿佛鬼魅伸长的手臂,要把人拖下深渊。   简苍回头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腕。   “咳……咳,别、别走。”   简苍茫然地低头看去,就看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卧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是,我、我不是。”那声音嘶哑的不像话,仿佛粗糙的布在琉璃板上反复摩擦。郑越已经灵魂出窍了,整个人跳开,然后扑到了简苍身上,紧紧的抱住他。   郑越擦亮了火折子。   有影子,有呼吸,说得一口大梁话。   “不是鬼。”简苍说。   郑越把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扑向地上那人。   “是人,活人!”   ————————   朝廷的封赏下来了。   乔河私往西南,但是功过相抵,他爹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气的亲自请命来到末柳城,揪着他的耳朵,一脚把人揣进了回东南的车。   然后乔贯转头看向姚近。姚近出了一身的冷汗,战战兢兢的说,“问侯爷安好。”   “不安好。”老爷子“哼”了一声,拿着马鞭怼了怼姚近的肩,恨铁不成钢的说,“你们就作吧、作吧!早晚有一天闯下塌天大祸来!”   “爹,兵行险着,才能出其不意。”乔河从车里面探出头来,嬉皮笑脸的说。   “滚回去!”乔贯怒喝一声,马鞭毫不留情的抽到了车上。乔河赶忙缩回去才免了这一遭。   姚近因为守城有功,得以留守青尧府,不用回朔枝受那个被逼婚的苦;而朝歌,则成为了庆阳府南斗军的主将。   余敛升任南斗军副将,与朝歌协理南斗军。   顾屿深……顾屿深假传军令,但以身许国,功过相抵。同时给予了顾兰等人抚恤与优待,免徭役,免赋税。   “……没了?”宣许怀疑的问道,“就这?”   陈润低声说,“正正经经符合大梁法律规定,朝廷没做错什么。”   “他一个人,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命!”   “宣许。”陈润道,“慎言。”   宣许不服气,“慎言什么慎言,脸都不要了。范令允呢?我要去找他问问明白。”   “滚回来。”刘郊这个时候推开了屋门,冷声说道,“别去打扰他。”   年关前,乔河那园子中,各式各样的梅花开了满院。   乔管家晨间拿着账本匆匆走过,看到了梅花下的石桌旁,那位余公子煮了一壶酒,然后呆愣愣看着湛蓝的天。   晚间赶着马重回院中,经过梅花林时又看了一眼,那余公子依然坐在那里。   无论是下雪,还是刮风。他就像一尊石像一样守在那里,任凭梅花落满肩头,霜雪侵身。   范令允握着手中那块儿玉佩,因着酒意微微呼出热气,化在冬风里。他听到院子外传来的嬉闹与争吵,以及爹娘杂着笑意的呵斥声,趴在了桌子上,朦朦胧胧的想。   “顾屿深,又要过年了。”   远处红楼上的歌声隐约可闻。今年不同往年,不是缱绻的柔声,而是铿锵的鼓乐。   熟悉的慷慨曲调中,范令允闭上了眼。长生寺的钟声阵阵,入他梦来。   ————————   “渔阳颦鼓中,铁骑踏雪来。飞马逐月色,挽弓向烟霭。”   范令允想,他这一辈子,好像永远慢一步。   入朔枝,他慢了一步。   得到北斗覆灭的证据所在,他疾驰前往,却只看到了朔枝城菜市口斩首的人。   身份回归,纵马再入宫闱,只差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赶到的时候,看到了凤栖阁中燃起的火焰。   很荒唐的是,那一日火后,下了一场大雨。   内侍与官员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最后赶来的顾屿深接过他人手中的遗诏,颤抖着递给范令允。   “火起于凤栖阁,起火前,太后遣散了所有的内侍和护卫。”   顾屿深在雨中跪了下来,向他叩首,“太子殿下,请受皇命。”   范令允衣衫与墨发湿了一片,沉默的看着遗诏上的字。血书写就,触目惊心。   “陛下。”顾屿深在他接过遗诏的一刹那高声喊道,“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起身,定定的看着范令允迷茫的双眼,“今陛下登极,万象更新,我朝必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万邦来朝,四海升平。”   其他官员此时才反应过来,三呼万岁。   北斗之事未毕,一军几乎荡然无存,只有主帅存活。却又在民间过了这么多年才露面,加之凤栖阁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从官员到百姓,即使无人敢提,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笔账。顾屿深和范令允最后的线索断在朔枝城,之后再无头绪——   范令允是带着“通敌”的污点坐到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上。   坐在皇宫中,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枷锁,什么叫做牢笼。   几年未涉政事,他懂得人心不足的道理,但是却不知曾经年少时把他抱在怀中逗弄的那些叔叔与伯伯,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结党营私,打压清流,朝堂之上,他仿佛高坐,却又似世家脚下泥,或是廊下饲养的雀鸟。   “在外有柘融和西北窥伺,在内又被世家擅权。”范令允借着酒劲问与眼前人,“顾卿,我找不到我的出路。”   “总会有的。”顾屿深轻声说,“总会有的。”   “爱卿会留在朕的身边吗?”   凉亭里安静了很久很久,顾屿深没有回答。   范令允心中明白了,苦笑良多,但还是执着的把手中的两份诏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选第一份,你就要陪朕做这笼中鸟雀。”   “选第二份,你可以如你所愿云游天下,关卡不会给你限制。”   顾屿深要离开朔枝的那一日,天朗气清,桃花灼灼。清晨连露水都没有散去的时候,宋简在长干里设宴为他践行。范令允那日罢朝,难得任性,偷偷的溜出宫来,却又不与他见面,只包下了隔壁的厢房,倾听着另一个房间中言笑宴宴。   夕阳西下的时候,顾屿深才乘车出城,宋简一直追到了杨柳驿,久久不肯离去。以至于顾屿深让车夫停了车马,扶轼而下,无奈的拍了拍这个师弟的脑袋。   范令允站在金雀楼上,遥遥望着故人身影。楼上常年风大,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离群的鸟,飞入红日中。晚霞漫天,金光洒照。   他在风中轻喊,“顾屿深。”   而后沉默了许久,直到远方钟声响起,杨柳驿处的二人终于互相挥手。他看到他要再度上车时,几乎是不可自已的向前一步,大声喊道,“顾屿深————”   他在朔枝城中压抑在胸中许久的块垒,在这几声中终于松快了些许。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仿佛再次回到了燕来镇或是明光城,能够抓住他的衣角,而后借着梦魇之名埋在他的肩头。可是最后范令允几乎向前栽去,也只握到了一缕转瞬而逝的风。   晚风悠扬扫过头发与袍角,让他顷刻清醒了过来。   桃源已殁,春日不再。范令允对自己说,莫强求。   可是在上车前,杨柳驿中的人突然抬眼,看向了金雀楼的方向。   范令允豁然睁大了眼,口中绕着的那句“莫强求”仿佛烫嘴一般,再说不下去了。他心中跳着,慌张的转过身去。   “师兄?看什么呢?”宋简诧异的问道。   顾屿深看到了金雀楼后的晚霞,比御花园中还要热闹。金光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转瞬即逝。   “在看朔枝城的落日。”顾屿深轻声对宋简说。   可是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却像一颗石子,落在了心里平静的湖水中,泛起涟漪。   他在晚风中站了很久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阿简,你说,在外虎狼环伺,在内党派相争,大梁的出路在哪儿?”   宋简知道他意有所指,但给不出回答,只低声说,“离开朔枝,何苦再管这些。”   夕阳西下,听闻这些,顾屿深突然笑了。   宋简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顾屿深的笑从来都不彻底,仿佛心中挡着重重屏障。他人看他笑得温柔笑得好看,是个可亲的模样,但是相处久了才发觉,这人实际上疏远的很,谁也不曾入了心房。   这是第一次,从他的笑中,宋简看出了少年意气,他怔愣着问,“师兄?”   “我不走了。”他抛下这么一句话,然后转向了城中。   开始时慢行,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晚风拂过,吹起他披散的长发与系好的披风,灿烂的金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飞鸟一般,顾屿深跑入了朔枝城,跑上了金雀楼。   范令允此时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想去看一看那人是否已经行远,可是下一刻,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中还带着因快跑而产生的喘息,与压不下的雀跃与意气,“陛下!”   范令允疑心自己听错了,僵硬着转身,然后就被抱了满怀。   漫天朝霞如火,桃花香阵阵,楼下烟火小巷中嬉闹非常。   他望到了那双眼。   明亮的如同夏日的银河,往常如湖水般沉静的眸中因着快意泛起了波光。   范令允有些想落泪,但是忍住了,眼眶通红。他哑声问道,“不是出城么?”   “许多书中都写,朔枝城春光最好。”顾屿深笑说。   “我来看看春色。”   --------------------   大概两三章就能结束前世……吧。这篇文章视角有些多,顾兰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小花脑子里想的是某人借着过往情谊道德绑架,又借着滔天权势人身关押,生生把人留在了朔枝城(emmm…好像也没有特别冤枉他)。但是实际上,顾屿深最开始是自愿留下的。   至于党派之争为啥会有,就涉及到北斗军和父母爱情了,之后再说   不过这不怪顾兰。   毕竟将来入了朔枝,宣许陈润和刘郊也会面对街头巷尾那众多所谓君臣强取豪夺的带感话本,看的多了也会不禁怀疑范令允过去扮猪吃老虎,得志后把顾屿深囚/禁在宫中这样那样。还曾愤慨上书指桑骂槐,妄图得到顾屿深的回信儿。   范令允委屈极了。顾屿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老神在在的说,“人之常情。” 第52章 旦夕·伯侯   “哥。”顾兰把玩着那枚印信,那印由白玉雕成,上面刻着四个工整的篆体字。   ——承约伯印。   “放下。”顾屿深坐在桌案前,正在提笔写着文书,淡淡的说,“摔碎了是死罪。”   “呵。”顾兰冷笑一声,“他敢。”   “而今伯爵府内上下均被别人死死盯着,我今日写错一个字,来日都能成为文书上的罪名。陛下不杀我,有的是人要杀我。”写好一张,顾屿深放在一旁晾干,然后紧接着换了个字体开始写第二张,“想要我这条性命的人,能从朔枝排到燕来。”   顾兰把印放下,却怒拍桌案,“哥,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的?!”   身世卑微,无名无势,不过末柳城一场仗,如何就得了朝廷青眼,一飞冲天?   “媚上祸主,谄媚求好。”宋简早几日就冲着他发过这个火了,“师兄,他们恶意中伤!”   “你何苦来掺和朔枝这趟浑水?”   顾屿深彼时正在喝茶,闻言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你娶个亲吧,师兄。二十多的人了,也到了年纪。长得也说得过去,才情也是万里挑一,师兄,我帮你找!找了媳妇,流言不攻自破啊。”   清风扫过珠帘,顾屿深在珠帘后挑眉,“找什么?你又新添了哪个仇家?阿简啊,毒这种东西,少用为好,伤己伤人,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我能用毒杀尽天下人。”宋简拂袖,孩子脾气一样推倒一旁笔架,“师兄,你能用药救尽天下人吗?!”   “朔枝城中,站在楼上的人才是赢家,浸在风中的人,均是命如草芥。师兄,你不适合朔枝。他们范家能做帝王,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你放他一个人又怎么样?你不过陪了他五年多罢了。他是什么没断奶的孩子,受了委屈还要找人去哄的?”   “阿简。”顾屿深叹了口气,把笔架什么的重新扶了起来,“有些遮拦。”   “陛下不会怎么样。我信他终有一日,能重夺朔枝城。”顾屿深重新端起茶杯,“可是你也看到了,因着我这个伯爵位,朝堂是怎样一阵动荡。世家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久而久之,战火会烧到宫城外。一如北斗、燕来、明光、末柳。”   宋简不敢置信的问,“顾屿深,你以为范令允是什么小白花么?他是帝王!称王称帝的路哪里又不沾血的,或被迫或主动,他早晚也要拿起屠刀——陪在这条血路上的你,也会这样!”   “那我就走。”顾屿深笑了笑,手中茶水尽了,他把泥炉拖来,又烧了一壶。   “只怕你走不了。”宋简眼眶通红,收了咄咄逼人的威慑,软下声音来,近乎恳求的说,“君心难测。而今他待你赤诚,往后又会如何,谁能说的准?趁着他现在还是个人,不是被困死在宫城中的兽,走吧。”   他带着哭腔,气声说道,“师兄,我求求你,走吧。”   顾屿深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看着窗外的春色。   “既入朔枝,便走不了了。”   若是真的有那一天,真的有范令允性情大变的那一天。   顾屿深想,那他就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后,转身离去。   宋简看到他神色微微有些怔愣,抹了把差点儿流出来的泪,“你又想什么呢!”   “想燕来。”顾屿深低眉,“想燕来山崖下的河。”   看着宋简愤恨的眼神,下一句话在舌尖上绕了绕,到底没敢说出口。顾屿深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讨好的神情,“也想药谷。”   宋简依然死死盯着他。   话头又转了转,顾屿深很识时务,“想、想药谷中与阿简相依为命的日子。”   ——————   世间少有一帆风顺的事情。何况范令允和顾屿深面对的是滔天权柄与莫测人心。朔枝城中水深,没有人能够在波浪中独善其身。   顾屿深在这个深渊中挣扎近十年,终于明白了宋简话中的那句“师兄,朔枝不适合你。”   他开科场。   范令允刚开科考的那一年,顾屿深奔走数月谋划良多,最后把清流之士推到了主考官的位置,同时糊名誊写。可是行至最后,却掀起了轰动一时的科考舞弊案。为时多月,所有考生都下了狱,查来查去查到最后,分明知道有世家作梗,但是那考生最后还是蒙冤获罪。   行刑是在冬日,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顾屿深抱着伞,前去相送。   那考生带着枷锁,行动不便,跌倒雪中,却畅怀大笑。   “顾伯侯。”他枷锁声响,挣扎着再度站起来,赤足踏在碎琼乱玉中,“我死之后,此事便算了结了。”   顾屿深为他打伞,哑声相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只两事相求。”那考生落下泪,“求此后考场,再无人如我这般。”   “求一杯毒酒。我只有一个老母亲,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饶我一个全尸。”   顾屿深着人拿了酒。   “你应我否。”那考生又哭又笑,喝下毒酒后,颤声相问,“伯侯,应我否?”   顾屿深跪了下来。   茫茫大雪中,那人像是在舞蹈,又像是拥抱苍穹。他放肆哭着,放肆笑着。   “原来云间高楼有明月,不曾临照脚下泥。”   “原来高堂钩檐过长风,不曾俯望门边草。”   雪声渐大,伞已经打不住了,顾屿深衣衫墨发覆了一层厚厚的雪。他听到那歌声却愈来愈小,直到消失不见。   “何日之日兮,得见明月。”   “何日之日兮,敢触长风——”   那人倒在雪中,顾屿深沉默半晌,顿足叩首。   他重登黄册,重计天下良田。   被登记的第一波人,就是那些即将派往各州县,由新朝科举选出的年轻官员。   “此行凶险。”顾屿深涩声看着眼前人,“若是不愿,可以推辞。”   “无有不愿。”那官员叫做李逢,是新科探花郎。面如冠玉,嘴唇间仿佛一直带着笑,眼下也是如此,他低眉在纸页上书写,轻声说道,“朝廷局势,总要有人破局。历来都是决定者不易,我知伯侯难处。”   顾屿深怔怔的说不出话。   李逢抬眼看他,一双桃花眼在烛火下却不显得艳丽,只有平静。他勾了勾唇。   “顾伯侯,我虽然无妻儿,但是七大姑八大姨倒是不少。可以都写在其上么?”   “这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我能看到,他们也能看到。”顾屿深低声说,“三思。”   “那我的名讳首当其冲,就是头等大敌咯。”   顾屿深抬眸看他,抿了抿唇。   “若我身死。”李逢在烛火下捡起了他颊边碎发,拨在耳后,“伯侯,可记我姓名?”   轻风吹过,烛火晃颤,珠帘乱响。   “李逢。”顾屿深偏偏头,离了远些,“李逢。”   “放心吧,我愿往,不为伯侯。而为大梁。”李逢笑了笑,眼中的眷恋与遗憾转瞬即逝,他重新坐直了身子,“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是二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近一年后,伯府收到了一个沾着血的包裹。包裹中是登记好的一府黄册,以及一封书信,写着“伯侯亲启。”   “顾屿深,展信舒颜。”   “最后一次了,你就由着我瞎叫吧。伯侯,屿深,云悠。”   “我叫李逢。云悠,记住了。我叫李逢。我家无人记我,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   “以身许国,幸不辱命。”   那是一个中秋。   顾屿深走出府去,看到了朔枝城的烟火与河灯。他随手买了张面具,而后跻身入了人海中。他漫无目的的穿过小桥,越过流水,不知怎得,又站到了金雀楼上。金雀楼上没有他人,他孤立良久,靠着栏杆,看向空中的圆月与繁星。   晚风拂过衣袖与头发,没有一点暖意。他穿着单薄,觉得冷,却又不肯离去。   直到很久之后,身后传来细碎声响,有人上了楼来,为他添衣。   顾屿深呼了口气,轻声喊,“陛下,私自出宫,可说与他人?”   “今夜无君臣,你换个称呼。”   “叫惯了,便不换了。”顾屿深往一旁移步,拢住他盖过来的衣袍,却也离开了他的怀中。“陛下,明日是中秋宴,事多繁忙,还请莫要在宫外逗留。”   范令允眸光闪烁,他盯着他的眼眸,然后伸手覆上他的面具。摘面具被了下来,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看着那有些苍白的脸色,他呼吸停滞了一瞬,轻声相问,“你后悔了,是不是?”   顾屿深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再次看向远方的月。   “中秋夜。”他讲,“有人阖家团圆,有人孤魂漂泊。”   “今日,我本想去若水寺,求几盏明灯。”   范令允“嗯”了一声,问道,“为谁求?”   顾屿深怔怔地,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最后什么也没求。”   金桂飘香,烟火在远方绽放成春花的模样。   “有人缘分尽了,去求来生。”顾屿深伸手握住了飘来的花瓣,“我徘徊许久,发现朔枝城中的缘分太多太多,求不完,求不尽。”   也求不得。   “有人白首如新。”范令允向前一步,他看着顾屿深靠着栏杆,心中突然一阵慌张。那人望着明月,揽着金桂,眼中却平静的如同将要干涸的湖泊,不复先前意气。整个人像是要追着天上星河远去。   “却很难有人倾盖如故。”顾屿深把花瓣放开,叹了口气,“陛下,这里风大,我们下楼去吧。”   范令允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已然知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有那么一瞬,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喊道,“顾屿深。我……”   我给你一纸诏书,你出京去吧。   可是等到那人闻声,诧异的回眸看来,却说不出口了。   陛下低眉,把手按在了袍角下,最后只是笑了笑。   “没事儿。”他说,“中秋夜,月色好。”   “你下午没求得明灯,不如我们现下再去?”   顾屿深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陛下,我再不入若水寺了。若您有心要去,就替我为他们点一盏灯吧。”   “求什么?”   “求来生莫明莫慧,莫入宫城。”   --------------------   宋简是他师兄毒唯,但是是家人般的感情(顾兰同理),不是爱情。顾屿深本人长得好性格好才情好也没有高不可攀的地位,有李逢这样一个心许的人也是正常的……这辈子他还会出现,是重要人物,但不会成为范、顾二人爱情的陪衬,他有自己的故事。   宋简和顾兰两个人,一个人发现他师兄好像真的喜欢龙椅上的九五至尊;一个人知道陛下光风霁月的外表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这一辈子终于有机会对了对口供,才发现街头巷尾那“他爱他,他不爱他,他爱他时他置之不理,他不爱他后又倒追强取,最后快乐把家还才发现很早的时候他爱他他也爱他”的狗血话本原来是取自于生活。 第53章 旦夕·棋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来到朔枝的第五年,范令允改元为宸泰。   柘融再度掀起了巧儿关的战火。   与此同时,西北清淮府,十二部落的新狼王踏入了大梁的国界线。   而大梁内部并不乐观,西北北斗军自长平关之后没有赢来第二位天才将领,而西南的军权牢牢把控在世家手中。除此之外,国库空虚,兼以大旱。   渐渐的,渐渐的,一种陌生的声音在朔枝城甚嚣尘上。   直到最后,范令允看到了放在案头的奏折。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西北难以为继,不如割让西北庆州、德州两个地方。”顾屿深看过去,言简意赅的说,“左右西北在长平关之战后一直没有缓过来,要经济没经济,要政治没政治,剩了一帮子刁民早扔出去早省心。”   顾屿深冷冷笑道,“这是说的什么屁话。”   范令允只是低头看着那封奏折,末了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   但是说话再硬气,也无法改变大梁眼下军事能力不行的现状。礼部接待了前来拜谒的天狼部使者,他们在统治者过渡的同时大兴改革之事,而今国力强盛,又加之柘融可形成夹击之态。   “和亲?”宋简听到顾屿深说,愣了愣,“大梁别说公主了,就算郡主都没有。”   “这些都可以封。”顾屿深皱着眉头思索着,“我只是不明白天狼部为何有此作为。”   “大梁内忧外患,西北大旱,我前段时间派过去查探情况的人还没有信儿。不过就算有了信儿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苏伊尔盯着西南,天狼部盯着西北,打就完了,何苦再来此和亲之事?我跟着礼部走了一天,发现西北对于和亲这事儿是认真的。”   宋简不明白这些,他给顾屿深把着脉。   顾屿深还在喃喃的说,“能找谁和亲呢?朝中清流一党都是年轻人,有媳妇的没几个,更别提什么儿女了,世家……世家又怎么会让自家孩子去和亲?”   他用另一只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正好看到顾兰放下刀枪,与武学师父行礼作别,然后猴子一样的爬上树去看树杈子间那窝鸟。看完了又窜下来,走到了一旁荡秋千。   顾屿深霍的站起身来。宋简吓了一跳,“干什么,没摸完呢!”   只见他师兄死死的盯着顾兰,难得露出了几分恐慌。   “备马。”顾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妄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没有成功,他话语里都带着颤抖,“备马!”   顾兰而今十八岁,未许人家。   但是他没有成功见到范令允。一个叫做常安的太监把他拦到了宫门外。   “诶,顾伯侯。”那太监恭恭敬敬的行礼,“陛下最近身子不爽利,未经宣召不得入内。”   顾屿深笑了笑,纵马就要强闯。可惜闻声而来的御林军将他逼退。   “伯侯,可有陛下传召?”常安还是笑眯眯的,“若无传召,纵马强闯宫门,这是重罪。”   “你是谁的人?”顾屿深哑声说,他从前未曾在御前见过这个小太监,想来应该是有人提拔才能一飞冲天,“你是谁的人?!”   “小的是陛下的人。”常安恭恭敬敬的行礼。“伯侯,听小的一言,出宫去罢。”   宋简在宫门外候着,看到人来,赶忙上前,“师兄,怎么了,怎么突然要进宫?”   顾屿深迷茫的抬头看向朔枝城秋日高远的天。身后是朱红的高墙,锁住了宫院中的风景。只剩了几片寂寥的枫叶,随着秋风,打着旋落在过路人的头发上。   “回家吧。”顾屿深上了马车,在车中疲惫的掩面,“我要找顾兰。”   ——————   顾兰在“呆在伯爵府里等着被下诏和亲”和“现在临时给你找一门其他的婚事”中,选择了女扮男装,一人一骑闯出了朔枝城,直奔清淮府,到达景天关。   直到西北的第一封捷报传来,顾屿深都没有能够同范令允见面。   顾屿深一如往常站在大殿中,听着耳边的窃窃私语。   “西北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怎么此前从未听说过?”   世家的脸色很精彩,散了朝后走在道上,有人过来拍他的肩膀。“顾伯侯,藏得颇深。”   顾屿深只是笑了笑,“听不懂您的意思。”   范令允在将近冬日的时候才再度出面,复出也是因为西北的事情。冬日苦寒,但边关大旱,他要开国库赈济西北北斗军。   可是等了一月,顾屿深收到了顾兰的信,“哥,我们没有收到粮草,也没有收到冬衣。景天关快特么弹尽粮绝了,范令允是个傻冒么!!”   朔枝城收到了西北的信,“缺衣少粮,清淮府死伤无数,兼以瘟疫。人民暴动。”   宸泰元年冬,清淮府暴动。   同年十一月,陛下着定南侯世子乔河领兵前往西北。着朝歌为征西将军,前往西南,同张灵修共退柘融。   宸泰一年春,乔河安定清淮府内局势。   宸泰一年秋,乔河携西北守将顾兰,奇袭天狼部,断其后备,西北战事稍歇。   边关得以喘息之后,朔枝城开始了秋后算账。   朝廷日日都有人下马,又有新官上任。范令允也在这个档口开始完善各种法律和惩处制度。   顾屿深告了假。   宋简陪在他身边,看着一条条消息递到桌案,又看到一个个人求在伯爵府门前。他轻声喊,“师兄。”   顾屿深还是那样,安静的坐在屏风后,研磨展纸。   “你要做什么?”   “辞官。”顾屿深淡淡的说,“我早该听你的,阿简。那是帝王。”   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很久很久,没有回音。宋简在府中日日骂着人,顾屿深任他骂着也没阻拦。他只是再没有上朝,直到又是一个中秋宴。   宴席上范令允不时就要看看他,甚至还着内侍送去他喜欢的菜品。宋简冷哼一声毫不留情的推开,拽着顾屿深就要离席。顾屿深笑着安抚他,好说歹说坐到了宴会最后,只是没有给范令允一个眼神。   宋简喝醉了酒,出宫的路上还在小声的骂骂咧咧,说要拿最狠的毒药下在陛下碗中。顾屿深无奈的应和着,说好好好,行行行,我给你兜底。眼见得把人送上了回府的车,顾屿深在宫道上站了很久,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常安。太监终于没有了那个假惺惺的笑面,只是低声说,“顾伯侯,陛下有请。”   顾屿深问,“你是谁的人?”   常安说,“小的是陛下的人。”   顾屿深笑了笑,摇摇头,喃喃说,“真可惜,我不是。”   我是大梁的人,是山河中所有百姓的人,是天下人。   范令允在御花园中,水榭上,凉亭里,温了两盏清酒。晚风阵阵,明月当空。宫中听不见城中的喧闹,安静的只有鸟雀掠过的声音。顾屿深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跪拜下去。   范令允看着他,“你怪我。”   顾屿深没听到命令,没有起身。于是跪着回话,“微臣岂敢。”   “你后悔了。”   “陛下,叫微臣来所谓何事?”顾屿深依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范令允看着他,良久后,还是叹了口气,把人扶了起来。   “我想把顾兰,立为太子。”   顾屿深没有意外,“这种事情不必同微臣商量。陛下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大梁毕竟是陛下的天下,陛下不在乎血脉姓名,微臣自然也不在乎。”   “我是想让你问问她,她愿不愿意。”   明月当空,照在范令允那张好看的有些过分的脸上。御花园中的桂花开着,清香随着流水逸散在空气中。轻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顾屿深突然笑了,笑的肆无忌惮,笑的酣畅淋漓。   “陛下。”他擦了把眼中的泪水,“这重要么?”   范令允呼吸一滞。   “我愿不愿意,她愿不愿意,对你来说,重要么?”   “范令允。”顾屿深时隔多年,终于如他所愿的那样直呼姓名,可是范令允却并不高兴。   “我和她,不过一大一小两颗棋子罢了。”   “西北和亲的消息,是世家怂恿,我曾跪在宫门前求你见我,可你没见。我走投无路,把顾兰送进了生死难料的西北边关。她赚了军功,有了声名,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做你大梁的太子殿下。有人问过我想不想吗?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吗?我们俩走投无路的那些时日,在你们眼中算作什么,笑话吗??”   “这一场仗,顾兰可真是一步好棋。她打不赢是意料之中,打的赢是意外之喜。我曾想过到底是哪个傻缺会在这个档口拖欠粮草,致使军中险些哗变,百姓暴动,让乔河和朝歌有了理由入主西北和西南,夺了世家的兵权。想了又想,范令允,是我小看你,顾兰这一步棋,让你得了兵权,又能够在世家朝廷中破开一道口子,可真是天降的一颗好子。”   范令允沉声说,“我没有把你们当作棋子!我只是——”   “对,你没有!”顾屿深站起身来,把薄酒扫在地上,酒壶下的火苗一窜而起,撩到了他的右手。顾屿深觉得疼,好疼,但是这疼痛让他清醒,“从我自愿踏入朔枝的那一日,你就认为我们是你的人。利用自己的人,算什么棋子呢,是不是?”   范令允慌张的去看他的手,“别,别动,烧伤不是小事儿,好像有些严重。”   “不严重。烧伤而已。比不得这场仗中枉死的性命。”顾屿深看着他,终于流下泪来,“范令允,告诉我,六年来,我都做了什么,我辅佐了一个怎样的人?我在朔枝城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在被人推着走。现在我分不清了,推着我走的那些人中,有没有你。”   “我和顾兰安然无恙。可是范令允,那场旱灾中枉死的百姓,这场不义之战中因粮草拖欠而战死的士兵,算作什么呢?”   “我理解你的难处,你的选择。我知道这些并不是错的,只是与我行相悖,接受不了。”顾屿深捂住自己的右手,离范令允远了些,“陛下,我叫顾屿深。我是我,不是你的附属,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不会对你的所有行为都赞同的举起双手。而今你已经能够在朝中立足,假以时日定能重夺君权。我没用了。”   风声乍起,凉亭外开始下雨了。雨一落,金桂开不了多久,就连鸣蝉也不会再叫。明日一早,御花园中将会遍地都是残败的菊花。   “陛下。”顾屿深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从脸上划过。他重新跪了下来,再度叩首,“请放我走。”   --------------------   下一章下一章,但愿给我过审吧……   哈哈,果然没过。   在改,在改……   这种连肉都没露三百字不到的车到底是谁在卡我啊。   啊哈哈哈哈过了哈哈哈   丫的腰带不能解,但是衣裳可以扒是吧,可以的长佩。   再编,又过不了了。哈哈 第54章 旦夕·纵我   看着御花园中雨后落寞的秋日,看着满地碎裂的金桂与菊花,顾屿深坐在隐山阁中,再度想到了宋简的话。   “师兄,趁着他还是个人,走吧。”   若是一朝人心改,曾经故人将何为?   他可以去太医署,可以去御花园,甚至可以去御用的书房等等,他可以叫顾兰,可以叫宋简,可以使唤任意一个内侍,只要不出宫门。   对外宣称的是养病,实则就是明晃晃的软禁。   自那一日中秋宴后,顾屿深只见到了范令允一面,问了句,为什么。   “太医说你胸气於结,不可再受刺激。”范令允低声说,“顾屿深,不管你信不信。边关之事,非我意料之中。”   “是推脱?”顾屿深冷笑了一声,“你放我出朔枝,天下之大我找个没人的角落照样能活。”   “是事实。”范令允看向他的眼,“我找人无数次的踩过那条送粮的路,算的很清楚,百姓早已积怨已久,暴动是必然的,但是边关理应不会陷入险境。”   “那哪个脑子有病的世家子弟去干这么一件自毁长城的事情?”顾屿深道,“陛下,远程送粮,总有风险。不要说的那么好听,你是在赌。”   范令允没有回话。已发生的事实,再解释也没有用。   “放我走么?”   “出了城,也有他人让你挂心。于养病不宜。前几日宋简回宫我问过一次,顾屿深,你身体出了问题,理应休息。”   顾屿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世家的反击来的很快。   宸泰二年春,有人上书,请陛下海选妃嫔,为国而计。   范令允未从,而是在顾兰的凯旋的时候造了一场势。   说她是自己十五岁时遗留在民间的皇女。他对他的母亲虽然是露水姻缘,但是一见钟情见之不忘。可惜美人如朝露,转瞬而逝。十月怀胎,只剩了这么一个孤女,而后在明光城相逢。   “哥,这个说法,我好像小了几岁。”顾兰入宫跟顾屿深掰扯,“别人能信吗?”   顾屿深不想一天天呆在隐山阁中跟个被遗弃的妃子一样,于是在太医署帮工。闻言沉默良久,“你想当这个皇帝吗?”   “想啊。”顾兰笑道,“那可是九五至尊!”   “你不是想当皇帝。”顾屿深闻言摇了摇头,心中苦涩,“你只是想要权力。”   “陛下还得搭上点儿东西,才能正正经经把你扶到太子之位上。顾兰,自己选的路,你想清楚了。庙堂之高,你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和你在明光城的那种并不一样。”   “名义上你有天下人,可是天下的人心不是你的。名义上你有天下的土地,可是土地上的人才是你应该在意的。没有人会跟你共情,他们有人恨你,有人爱你,恨的是你这个人,爱的是你手中的权力。”   宫城就是牢笼,一座黄金打造的牢笼。其中的人做着蝉,做着螳螂,也做着黄雀。风风雨雨,终年不休。   顾兰说,“我想过了。想过很多。”   顾屿深停下了手中的药杵,转头认真的看向小姑娘的脸。恍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那个找他要糖要糕点的孩子了。那双眼不同于他自己的眼,不是一汪平静的湖,而是带着不灭的火。   她有野心。   顾屿深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他怔愣的看着那张因为边关的风沙不复光滑的脸,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摸一摸她的头顶。   可是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轻风拂过药炉,草药的清苦流溢开来。顾屿深末了叹了口气,低声说,“那就祝殿下,一路顺风。”   他还是笑着的。   ——顾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哭泣。   那年春闱的主考官,在多年之后,再度落在了世家子弟的头上。   同年顾兰被立为太子,范令允大赦天下。黄册到了再次考察的时候,不用想都知道朔枝外的乱象。   顾屿深推开门去,看到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春燕学飞。   却仿佛置身于寒冬那场大雪。   悲歌慷慨,他踩在一地碎琼乱玉中,大雪压着,乌云遮住了明月,空中没有星星。纸伞挡不住雪,他的衣衫湿透了。跌跌撞撞的走过去,看到了歌声停止后,那唇角沾血脸色乌青的人。   靠近时,他却突然睁开了眼,握住了他的袍角,哑声相问。   “顾伯侯,应我否。”   “应我否?!”   又仿佛置身于中秋那个寒夜。   桃花眼的青年把那本沾了血的册子放在了他的手中,转头看向中秋的圆月。圆月下,是合家欢,盏盏河灯飘在水上,楼中的歌声仿若天籁。   李逢一身的血,却依然带着笑。   “以身许国,幸不辱命。”他道,“云悠,记我名姓。”   顾屿深从水榭跑过,身形摇摇晃晃的,险些栽入了水中。幸好范令允下朝而来,来访隐山阁,见到人神色不对快步走来,才把人扶住。   陡然清醒,顾屿深拍开了他的手,然后后退了几步。他还没有缓过来,急促的喘息着。   “不用跟我解释,我明白。”顾屿深闭了闭目,定住心神,“陛下,我知你示人以弱,图他日之功。”   一句话堵得范令允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许久,才抿了抿唇。   屏退他人,在春风中,他对着顾屿深跪了下来。   顾屿深呆住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你、你,你别,陛下!”他慌张的找到了神智要把人拖起来,可是范令允宁死不起。   “我向你保证。”范令允握着他的手,望向那双眼,“终有一日,他们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会给所有枉死的魂灵一个答案。”   ————————   可是有些病,一旦生出,便好不了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顾屿深抄着诗句,正正好好的抄到这句。一旁的宋简为他把脉,而后安静了许久。   他起身走到了书桌边上,看到了顾屿深抄写的佛经,“你抄这些做什么?”   “图个心安。”顾屿深平静的回答道,“左右在宫里没事儿干。”   珠帘一阵轻响。常福是个新来的小太监,笨手笨脚的,不小心把碗莲打翻了。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   “师兄。”宋简说,“我们出城吧。”   顾屿深没有反驳,范令允听闻了消息后也没有说话。   马车粼粼,驶出了宫门。   他们去了东南,乔河养了只新的白鸽,被宋简抢了过来,递给了顾屿深。   后来又去了中原,看了山河万卷。   这场没有请示的“逃跑”来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   将要往西边的时候,朝廷传来了太子遇刺的消息。同时太学因着男女地位问题出了事,朔枝城中沸反盈天。最后说要顾屿深出面证实顾兰身份。   驿站中,顾屿深喝了盏茶,最后看了眼笼子中的白鸽。   他打开了笼子,然后转身走上了回城的路。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二人再度回到了杨柳驿。城门依旧,金雀楼依旧,甚至桃花如旧,风声如旧。   只是情怀不似去年时。   “原来觉得京城好大,横平竖直的街道,接纳着四面八方的人。”顾屿深轻声说,“现在才意识到,那不是街道,而是棋盘的纵横。”   “四面八方的人前仆后继来做棋子。有人知有人不知,却没有关系,左右逃不开,离不得。”   他推开了阔别已久的伯爵府大门。   第二日,太学生和百姓跪满了一地,只求他来救命。   “……你瞧,什么叫功高盖主,众望所归。”顾屿深看到时忽的笑了,转头看向宋简,“取死之道,却是我必行的路。”   宋简说不出话。他在那时终于知道,他的师兄活不了了。   宸泰五年到宸泰七年。   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宸泰三案”。   顾屿深跪在朝堂上,望着一朝的臣子,世家子弟与他有旧仇,新晋清流视他为大梁的毒瘤。   范令允私下见他,他说不出其他。看着那人暴怒,却没有改变说法,只是疲惫的一句句重复,“云悠宁可死。”   到最后,身体支撑不住了,晕倒在殿下,合眼的时候,恍惚望到了范令允惊慌失措的神情。醒来后,又到了隐山阁,范令允端着药,守在一边。   “陛下。”顾屿深有些怅惘,“宫外闹成一片了,何必留我?”   范令允不说话。   “佛曰,莫强求。”顾屿深笑了笑,“既不自由,陛下,云悠宁可死。”   范令允留不住他,最后只能如他所愿,入了诏狱。成了诏狱第一位“座上宾”。有人来探监,刀刀往心口上戳,说他“既是萤烛微光,何苦照亮山河。”   顾屿深心疾难医,最终演变成身体上的重病。恍惚间听闻,愣了许久,才低声笑道,“是啊,说得对。”   “我就是贱,贱到骨头里了。”顾屿深哈哈大笑,“但你,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来对我的路指手画脚!此道不改,此心不改,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谁比谁高贵?”   顾兰骤然听到了这句话,脚步停在了诏狱入口处。   出了诏狱,冷风拂面。顾兰意识到,又是一个秋日。   不久后,太学生朔枝请命,乔河与宋简长跪宫门外。   顾屿深在狱中认罪,写下“罪不及他人”。   从狱中走出的时候,御花园中秋意正浓。隐山阁中还是那样,碗莲,桂花,珠帘,屏风。他带罪之身,为内侍不耻,只有一个常福待他如故。   他埋在锦被里,沉眠于秋日的风中,不知怎得,想起了燕来镇崖下的河。燕来终年天气暖,河水不上冻,一年四季,都激越着泠泠水声。春日里浸着桃李芬芳,秋日里又承着红枫与金杏。太阳出来的时候,朝霞漫天;晓月当空时,一水繁星。   那场生辰宴,并没有人去打扰顾屿深。但是他还是让常福备好了车马。到达宴会中时,他抬眼看到范令允一下子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嘴唇翕动。那一瞬间,顾屿深几乎要笑出声。他随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一个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袭白衣,走向了宫殿尽头的宝座。   “陛下,罪臣同您斟酒。”他轻声说,随后拿起了酒壶。   碰到其中一壶时,范令允死死的压住他的手,眼神中带着恳求。   顾屿深见不成,于是换了那只曾经被火燎过的手,范令允不敢再碰,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顾屿深,你不要这样。”   你要功成名就,你要长命百岁,你要青史留名,人人不忘。   可是最后,他还是看着那人浅笑着,仰头喝下了那杯毒酒。   毒发的时候,宫廷纷乱。宋简匆匆赶来,只看到满庭的人已经遣散尽了。只剩了范令允紧紧抱着怀中人,顾屿深面色苍白如纸,嘴角流出鲜血来。   宋简要行针,却被顾屿深下意识的按下。这个像是要碎掉的人在疼痛中睁开眼,泪水潸潸落下。一声一声的请求道,“别救我……”   “人世太苦了……别救我。”   “我做、弑骨刀,许身为、为君国。”   声音很小,哭声也很小。范令允红着眼眶,宋简在风中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再度睁眼,还是在隐山阁。朝中的大清洗已经开始了。常福陪着,顾屿深在茶楼中看着菜市口没有洗净的鲜血,在秋风中烧掉了曾经记有那些为世家所害的官员名册。而后毫无留恋,转身离去。   他遣散了所有内侍,再度回到了隐山阁。   御花园中的昙花含了苞,藏在满地的菊花里。   范令允在珠帘后瞧他,眸中点点让他再度想起燕来镇的初见。   红烛摇曳,碗莲飘在水中。   “陛下。”顾屿深关上了门,关上了窗。然后转身一把扫开珠帘。“放我走么?”   范令允不说话。   “那别放了。”顾屿深笑了笑。   那是放松的、畅快的笑,带着报复的、狡黠的笑。他拉上了窗帘窗纱,屋中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烛火不断爆出灯花,氤氲出暧昧的气氛。   在范令允茫然的眼神中,顾屿深吻上了他的唇。   “不是想要我么。”他轻声说,“不放我走,陛下,那我要你记我一辈子。”   顾屿深卸下了他那些代表着身份的袍摆与外衣。范令允按下了他胡作非为的手,把人抱起,轻轻放在了榻上。然后起身就走。   顾屿深没有给他机会。   “陛下,你要逃?”他从榻上坐起身,肆无忌惮的笑着,“那你何苦把我锁在宫中!”   “你同那些人一样吗?把我当作一颗棋子,笼中鸟雀,生杀予……唔!”   范令允重重的吻住了他的/唇,血腥气在二人唇/齿间逸散开来。   烛火被扫灭了,薄纱在风中轻轻摆动,时而又剧烈的摇晃。   在急促的喘/息和破碎的呻/吟中,顾屿深抓紧了身/下寝被。却被范令允拉住了双手,压在枕边。   两个人都在笑,笑的太过沙哑,在秋风中仿佛哭声。   在恍惚中,顾屿深听到了那人的妥协。   “我放你走。”范令允把自己埋在他的肩头,泪水落了下来,“顾屿深,你好好的。”   “我放你走,我放你走。”   “我不求了、不求了……”   --------------------   骚话都在正文里了。   前后两辈子,都是顾屿深主动(甭管啥情况就说是不是顾屿深主动吧……)。   顾屿深被摆布了一辈子,最后只在这场无疾而终的心动中有了主动权。   你喜欢我,所以不放过我。   好的,那我听你的,我不走了,你猜我喜不喜欢你。   范令允因为喜欢,也因为那杯毒酒后的决绝。不敢去赌。若是顾屿深喜欢他便罢。如果顾屿深不喜欢他,从此往后,今夜过去,两人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实际上隐山阁这场攻心的仗,谁也没赢。   啊520番外没写完,明天吧,明天521也能说的过去…… 第55章 旦夕·报应   那一夜过后,二人最后在朝堂上见了最后一面。   “永不入京,勿复相见。”   顾屿深离开朔枝城的时候,范令允瞒着所有人,再次登临金雀楼。又是一年春好处,杨柳依依,桃花灼灼。夕阳西下的时候,金光铺满大地。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经过杨柳驿时,不会再有人回头。   满城飞絮,云天浅淡。范令允怔怔地看着那人远去,直到月亮挂在了空中。   顾兰摔碎了他的玉佩,宋简心如死水,递上了辞职信。   二人的车马追随着顾屿深前去,只剩了他一人留在宫中。   一月后,收到了来自燕来镇的噩耗。   他把文书和隐山阁中的书信看毕,浑浑噩噩的推开了书房的门,走过水榭,越过花园,却在隐山阁门口停了下来。   “勿复相见。”这位大权在握的皇帝,颤抖着手想要推开门扉,最后却无力的跪倒下来,头倚着门,沉默的流着泪水。“勿复相见。”   明月斜照,穿过纷飞的柳絮,水榭中的薄雾,洒落清辉。   “陛下,你不放我。”   “那我要你永远记着我。”   范令允在泪水中闭目,想起的却不是那夜的情形,而是十几年前,燕来镇的春日里,他在那张简陋的榻上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十八岁的少年,端着刚刚熬好的药,打门而入。见到他醒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我叫顾屿深。”他道,“问公子名姓。”   ————————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恍然一场大梦。醒来时,枕边湿透了一片。范令允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坐起身来,看到了窗外的冬。顾兰沉默的坐在一旁,给他递了杯水。   “你醉在雪地里,大病一场。”不过短短几日,小姑娘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青涩,表情做派一如当年高堂上的帝王,“我找宋简来看过了。”   范令允缓了一会儿,才问道,“宋简呢?”   “回朔枝了,好歹也是院判。乔河走了之后,他没有留在末柳的理由。”顾兰说,“范令允,你这个样子,是记起来了什么?”   范令允苦笑道,“相知,相离,都记起来了。”   顾兰没什么表情,只轻轻“嗯”了一声。   “若水寺的大师,许了第二次机会。许他一场大梦,许你我一次为他求圆满的机会。”   “我在那个时代,看着他成长、成人,看着他用尽全力,夹缝中求生,想着终有一日,苦尽甘来。可是梦终究是梦。”   她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那一日,顾兰从早晨坐到夕阳,看着时光倒流,燕来镇的悬崖从宸泰七年回到十七年前的模样。冬去春来,鸿雁飞走飞回,春花与秋草不断更迭轮换。   直到那人的身影再度回到了燕来。   背着竹篓,哼着歌谣。他一袭麻布衣衫,挽着袖子,眉眼温柔,仰头看着燕来镇的夕阳。慨叹一声。   “真好看。”   晚风阵阵,红日渐渐落下。溪水中金光闪烁。   在他看不见的阴影中,顾兰捂住嘴,泪水抑制不住的流下。   顾屿深静静的来到她的世界,又悄悄的离开。可是多年之后,顾兰坐在高堂,看着殿下山呼万岁,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却又各怀心思。不可自已的,就会想起那个没有私心的青年。   她有的时候会去隐山阁,坐在水榭的凉亭里,看着御花园的景色,轻声喊一句“哥”。   “他们都要给我糖和糕点吃。”   “然后要碰我,摸我,从我这里得来好处。”   “我被欺负了,哥。你管不管。”   无人应答,只有风声萧瑟。   到了最后,身体不好,中年的宋简回到了皇宫,为她看病。   他这些年游走各地,行医不问来处,出身,亦不受钱财和赏赐。在民间声名大噪。   顾兰问他,“还用毒么?”   宋简低声说,“早不用了。”   “为什么?”   “害人害己。我要看遍大梁的景色,不能像以前一样四处结仇。”   风吹过,顾兰看到了他衣袖遮掩的腕间,带着一串佛珠。佛珠的中间,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玉碎的声音。   “为他而求?”   宋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为他,也为大梁。”   离开宫门的时候,顾兰前去送行。看到了他马车边上有一个小厮,恍惚面善,好像当年隐山阁的常福。   “陛下。”宋简侧身遮掩,作揖行礼,“祝陛下身体康健,国运亨通。”   夕阳西下,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拉的颀长。走到崖下时,顾屿深看不到头上有一个与他肖似的身影正在飞速落下。身躯化作乌有,灵魂与他相融,融合的瞬间,少年晕了过去,竹篓掉在地上。   顾兰从树后显出身形,开始是走的,而后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向着那人跑去。泪水随着疾驰的风远去,化散在空中。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她的身躯在奔跑中从女帝的身量逐渐变得瘦弱,纤细,直到了七八岁的年纪。而后抹了把泪,扯起嘴角,笑着开口,“你好,我叫顾兰!是你的系统!”   ——久别重逢,哥。我好想你。   “这场轮回与所谓的穿越,”顾兰说,“归根结底,是我们强求。”   “北斗之事未毕,江山还等着重整。他了无遗憾,也算圆满。”小姑娘低声说,“好好活着吧。”   “都是报应。”   ——————   五年后。   鸣月河与雁栖山的怀抱外,还有一座小山,叫做隐山。坐落于末柳的东方,越州府中。   隐山脚下,有一座小小的城池,就叫做隐山城。说是城,实则由于远离府中心,经济文化都不发达,更像一座小山村。   村中的人在隐山上建了梯田,靠天吃饭。不过更多的青壮年都不肯在这山嘎嗒里面待一辈子,选择走出隐山,去往更远的地方做工,或是行商。   于是村中剩了一堆的“留守儿童”。   春日里,槐花开了。绕着村子而过的小河旁,一堆孩子跑闹着,去摘树上的槐花。姑娘们在编花环,有些男孩儿也不嫌脏,直接放到了口中。   还有的人分了一口袋出来,递给了一旁正在认真抄书的俊俏青年。   “哥哥。”男孩儿凑过去,“这是什么?”   “你们后天要学写的字。”青年轻轻吹了吹炭笔,让多余的粉尘不要糊了字迹。   男孩儿撇了撇嘴,他不想学习。妄图转变话题,“哥哥,这么多槐花够你做一炉子糕么……”   “不够。”青年早就对这神情了如指掌,气定神闲的说,“课业过不了的小坏蛋没有糕吃。”   姑娘们在旁边笑了起来。   这青年就是顾屿深。   他被郑越和简苍从乱葬岗捡回来,好生养了几年伤。   顾屿深把自己曾参与灵峄关守城战的事情告诉了郑越,但没有细说。小山村中狭隘,消息穿过来的时候七绕八拐好几个弯,郑越也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病好的差不多的时候,顾屿深在村口坐了一天。后来又回到了村中。   “没地儿去?”郑越砍柴回来,正在烧饭,“那就住着呗。”   “不白住。”顾屿深想了想说,“我识字,教书也行,当大夫也好,等我找好事情做,会给你月钱。我也会做饭,会理家务……”   “得得得,别叽歪了。住,你住就行。”郑越拉他坐下,“吃饭,瘦成杆儿的人。”   顾屿深的执行能力相当恐怖。   他腿上的伤落了病根,走路不太利索。于是找了个手杖,从村子这头走到了村子那头。仅仅用了三天,就成功的找到了“赤脚医生”和“野鸡先生”两个身份。   不过半年,顾屿深就通过发挥他无与伦比的亲和力以及为人处事的手段,赚得了一个村子的信任。   人人都知郑越和简苍捡回来了一个天仙儿般的人,入门能烧饭理家,出门能教书治病,长得还好。   “可惜是个男人。”简苍无数次的对着郑越扼腕,“他要是个姑娘,我还有个侄儿没有婚配……”   郑越冷笑道,“别老起这心思。”   乱葬岗中来的人,战场上下来的士兵,却又生的细皮嫩肉,手上只一点茧子,看了位置应该是拿针拿出来的,不是握枪握刀磨出来的。这哪里像是普通人?估摸着有什么大背景。   可是他能想明白,不代表着别人可以。   一年左右,就有人去问他,“顾屿深平日里喜欢什么呀?”   “看着有没有心上人啊?”“病好透彻了没身体有没有问题哇?”   郑越“……”   他带着这事儿去问顾屿深,彼时顾公子正在做糕,闻言愣了愣,“咋没人问我?”   “……姑娘们咋可能直接去问你。”   “唔,那没什么喜欢的。”顾屿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想了想,一个个回答道,“病好透彻了,不用担心,腿上的伤我有办法治。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八卦谁不爱,郑越不自觉的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听着他讲。   “有心上人。喜欢很久了。”顾屿深平静的说,嘴角勾起,“生的好看,也贤惠。平时可能有些小脾气,但是待我是极好的。”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地儿呆这么久?不回去看看?”郑越诧异的问道。   “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过不去,不好去见他。”顾屿深轻声说,“我还有四个孩子,最小的那个——”   “几个?!!”郑越觉得这辈子听过最荒谬的事情就在这儿了,他看着顾屿深那张白皙干净的脸,惊声问道,“几个孩子?!”   “领养的领养的。”顾屿深忙去拍他的肩聊作安慰。   缓了缓,郑越又有了新的问题,“这么喜欢孩子,为啥领养,还领了四个?”   顾屿深拍他肩的手停了,他有种预感,这棒槌一样的汉子嘴里面吐不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   “你媳妇不喜欢你?不肯跟你生?别是人家根本没同意,你就说成婚了吧。”   “……我们两情相悦。”   “那更可怕了。”郑越瞬间变出了一副同情的神色,目光流连了许久,最后停留在了一个不可言说的位置。   “你。”他偏过脸,耳尖发红,咳了一声,“你有隐、隐疾?”   顾屿深“……”   --------------------   时间大法好。   莫名想到一些很尬得段子。   茶花范X鬼火顾   顾屿深:是的,没错,我和他有四个孩子。对的对的,儿女双全。媳妇?媳妇很好,他很爱我。不爱我我哪里来的四个孩子。   其他人:你爱她你让她连着生四个。渣男。   范令允:他不是渣男…我是自愿的!你们这么说,是不是嫉妒我们的感情啊。哥哥,咱们走,他们不懂我们之间的羁绊。   红字警报:现实里遇到上述两种人,请迅速远离。学会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请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热爱生命,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之上。讲文明,树新风,做时代的弄潮儿! 第56章 520番外:且知相忆深   这是大梁平凡的一天。   夏日亮的早,寅时的时候,阳光就从窗隙中丝丝缕缕的钻了出来。   常安来唤,唤了一声之后就退出了隐山阁。   范令允先起。然后洗漱、更衣。做完一切之后,回到屏风后,顾屿深也醒了。   不过顾大人待机时间比较长。   范令允扯下一旁的官服给他穿好,又给他束发,梳妆。   顾屿深打了个哈欠,然后斜睨着一旁仍在忙碌的人,笑说一句,“好贤惠。”   范令允也笑,“每天早上都说这么一句。”他看着铜镜,而后俯身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我这么贤惠体贴,郎君可不要找外人。”   “谁不知我家有猛虎。”顾屿深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转身回吻,但一触即分,“我连个眼神都不敢给啊夫人。”   毕竟这猛虎有的时候连自己的醋都吃。粘着人问是喜欢上辈子的他还是这辈子的他。   顾大人控制过变量,最后发现这个问题答哪个都是错。   简直无耻。   收拾完一切,常安和常福已经在水榭凉亭中摆好了早膳。夏日炎热,御花园中还通风些。宫中早没有了一日二食的规定,在顾大人的号召下一天三顿。   “今日做什么?”宫中就他俩,也没了食不能言的规矩,范令允给他布菜,状似无意的随口问道。   “大理寺还能做什么。”顾屿深一提起上班就头疼,叹了口气道,“有新案子就查新案子,没有新的就查旧的。”   “查到几时?”   “下午吧,宣许前几日写信约我在板楼见一面,顺路或许还可以看看刘郊。”   范令允沉默了一下,“不回来吃晚膳?”   “问陈润和宣许嘛,我不喜欢板楼的饭,估计到时候带着人回宫吃。”顾屿深很自然的讲着安排,但是抬眼却看见陛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怎么了?”他一时有些懵,仔仔细细的想过去,昨天在大理寺没和李逢见面,也没有背着人吃冰,没有把白鸽借给别人传信儿……   所以谁又惹他了?   “没怎么,”范令允脸色变化莫测,最后恢复到了一个正常的温柔神色,“早点回来,夜间凉。”   凉什么凉,朔枝的夏日能把人煎熟了,有什么凉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思到最后也不思了,陛下这几年越来越大小姐,捉摸不透。   顾屿深心有偏向,觉得范令允这性格是近墨者黑。于是在朝会上开小差,老神在在的想,“该给乔河去封信,让他闲着没事儿干别老骚扰别人。专心相亲找媳妇,不要总惦记别人家的。”   范令允在高堂上坐,看着顾屿深神游天外,看都没看他一眼。于是敛眸,抿了抿唇。   离他最近的是顾兰。她看了看顾屿深,又看了看范令允,顷刻就明晰了问题的关键。   是她嘴欠,顾兰悔不当初,前几日看话本的时候上头,看到里面的主人公在五月二十日约会于花藤下,感慨原来现代的五二零早就有了说道。   不巧,这句话被范令允听了去。   眼下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怕今夜不能善终。   ……是她不能善终。   ——————   顾屿深觉得这一天都有点儿怪怪的,好像有人一直盯着他一样,后背发毛。   他把文件递给李逢的时候,看到了每张桌子上平常用来插书卷的瓶子里,多了几枝新鲜的花束。   大理寺一帮人里,要么是杀神,要么是社畜,这鲜艳的花显得格外扎眼。顾屿深随口问道,“哪里来的?”   李逢耸耸肩,“早上送到大理寺门口的。问了一圈儿没人要,估摸着是送错地方了。不过也没人找,兄弟们就分了分。”   顾屿深摸摸下巴,看着那不三不四的瓶子。有人从狱里面出来,随手把带着血的短刀插进去。有人笔秃了,也插进去。   各式各样,纷杂的很。   顾屿深是个开明的上司,讲究博爱与宽容,任他们去了。   下午到了点儿,顾屿深把事务给李逢讲清,换好常服进了板楼。   宣许坐在楼下磕着瓜子儿唠着闲天儿,见到人来,笑着冲一边的小厮和掌柜摆了摆手,把人迎上了楼去。   “怎么突然回京城来了?”顾屿深边上楼边随口问道,“东南那边生意谈的好?”   “好得很。陈润做的局,跟侯爷一起狠狠宰了一笔。”宣许笑着说,“没发现板楼都重新装修了么?”   “是好看了。”顾屿深望着一楼厅堂中的那个用来说书的小台,“阔绰了啊。”   “回来是因为宋院判来信,说陈润的眼,或许可以有所缓解。”宣许推开门,雅间内俩人正在下棋,听到声音看了过来。   “师兄!”宋简向他摆了摆手,“来帮我看看棋局。”   顾屿深不自取其辱,陈润曾经在西北下遍天下无敌手。   “本来还喊了刘郊来,晚上去找陛下蹭顿饭。”陈润见那棋局已经十拿九稳,在一旁抱着茶杯说,“可惜郊姐姐有些忙。”   “忙啥呢?”顾屿深仔细的想过,也没有想到刘郊所在部门最近有啥要忙的。   “还是年前那事儿啊,就新晋的探花郎那件事。”宋简说完,落了一子。   宣许眯了眯眼,“你要不再想想要不要下这儿?”   宋简果断地把棋子拿起,再度长考。   “奥。”顾屿深想起来了,“奥~”   刘郊忙着谈恋爱呢。   等到宋简惨败,夕阳西下,朔枝城街道里传来了打更声。   顾屿深飞鸽给顾兰,“去你那儿吃晚饭,好多人,你通知范令允一趟。”   顾兰“你也来?”   顾屿深莫名其妙,“什么蠢问题?”   顾兰“再想想吧,求你了哥,我就想好好吃一顿饭。”   顾屿深一脸疑惑的走出了板楼,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板楼前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角挂着一只风铃,赶车的人虽然是便装,但这一行人没有不认识的。   常安把车停下,宋简“嘁”了一声,被陈润踩了脚背,然后拉着“霍”了一声的宣许一并退下。   还没等顾屿深上前问什么情况。车门处就伸出一只手,把人拽了个踉跄。然后被迫上了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宋简气愤的说,“大街上呢,就抢起人来了!”   宣许已经赶了新的车马来,闻言挑眉,“咋,不服气?你去跟他抢。”   ————————   “大白天的。”顾屿深被拽到范令允怀里,团吧团吧抱住,耳饰摇晃着,被范令允泄气一样的咬了咬,顾屿深感受到耳后的热气,脸颊红了一片,挣扎起来,“范令允,你怎么了?”   陛下不说话。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百姓们骤然发出惊叹。顾屿深拼命的爬走,轻喘着拉开车帘,就看到了金雀楼上燃起的烟火。   五彩缤纷,壮观非常。   范令允凑过去和他挤在一起看,有些期待的看着怀中人。   顾屿深若有所思,“这是哪家公子哥儿炫富呢?”   范令允“?”   “套路好老。”顾屿深一边赞叹着好看好看一边鄙夷道,“话本都不这么写了。”   范令允“……”   陛下温柔的笑了笑,撩开了车帘,“常安,不必去东宫了,直接回隐山阁。”   “为啥?”顾屿深转头看他,怎么今天一个个都莫名其妙的,“晚饭不吃了?”   “你现在很饿?”   “那倒也不……”   “那就再等等。”   范令允还是笑着的,只是眸中的温柔添了抹难言的失望与幽深。   常安没进隐山阁,范令允把人抱起来,走过水榭与凉亭,一脚踹开了门,又重重的关上。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只有月光如水。   到了这地步,顾屿深就算再傻也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他在混沌中算了算日子,好像确实有个四五日了,于是也没有特别反抗,只是把人推开,有些气息不稳的说,“能不能,先,先洗——唔”   话没说完,尾声被含在了悠长的吻中。   一吻结束,顾屿深有些茫然,还带着喘息,看到了窗外的明月。月色明澈,屋中什么都看的见。莫名的让他有些羞耻。   “那,能不能关个窗,有些亮。”   范令允轻笑了一声,“刺眼?”   “嗯嗯嗯嗯嗯嗯。”   下一刻,顾屿深就后悔了,“范令允!”他喊,“我没同意!!”   范令允照着曾经燕来镇顾屿深对陈润包扎的手法,把三指宽的腰带不松不紧的系在了他的眼睛上。   “还刺眼么?”范令允仿佛没有听到顾屿深的斥骂,只是轻声说,“我也没同意关窗。”   “咱俩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   可惜旧社会被压迫人民的反抗声很快就湮没在了封建帝王的强权之下。   顾屿深也是第一次知道了陈润平常的感受。眼睛看不见,其他地方就变的异常敏感。   一点点触碰都能激起战栗,一丝丝热气就能让他流下泪来。   顾屿深受不了,哭着想要把人推开,可是看不见东西,最后只能胡乱揪住乱发或是帷幔。可是范令允连帷幔都不让他扯,一只手拉过两只手腕,压在枕边、床头。   “呜。”范令允把他抱在怀中,去咬他的耳垂。顾屿深呜咽一声,“你,能不能,呃……慢点!”   范令允莞尔一笑,从善如流。这是另一种折磨,顾屿深被他牵制着神思,最后用尽全力狠狠的咬向他的肩头。   “混、混蛋。”   “好没道理。”范令允咬着耳朵,轻声说道,“快也随你,慢也随你。大理寺卿,我是犯了哪条法律,当的起这一句骂?”   顾屿深回答不了。   范令允却不饶人了。   “喜欢我么?”他一遍又一遍的问。   这问题在榻上怎么回答!顾屿深愤恨地想到。   陛下意识到了什么,低声笑了笑,“你答一句,我就放了你。”   “君、君无戏言?”   “嗯,我保证。”   “喜欢我么?”   顾屿深颤声回答道,“喜……欢。”   “啊,你慢点!范令允,食言而肥非君子所为!”   范令允笑了笑,“我早在末柳城,就同你说过。”   “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   云雨停后。   顾屿深眼眶还红着,迷迷瞪瞪的等着范令允给他擦干头发。   “别睡。”范令允对他说,“还没吃饭呢。顾兰那边儿应该还没结束。”   “做个人吧,范令允。”顾屿深声音沙哑着,骂都骂的没力气,“你今夜到底怎么了。这又是吃了谁的飞醋?”   室内安静了很久,范令允才垂眸开口道。   “我给你送花,你却分给了其他人。我给你看烟火,你又说老套不好看。”   顾屿深一下子清醒了,然后就是长久的茫然,“不,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送这送那的?”   “五二零啊。”   这个魔幻的词汇从范令允口中说出的时候,隐山阁安静了一瞬。   顾屿深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   “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有些诡异……”   “……顾兰说你们那里的情侣都过这个节日。”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在现代谈过恋爱……钱都赚不过来了,哪儿有精力去赚感情……”   好顾兰。顾屿深想,你死了。   范令允给他梳头发的手顿住了。顾屿深起身坐起,与他面面相觑。   而后两人都笑了起来。   “顾兰教的都是什么歪道理。”顾屿深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对,“范令允,我们那里的恋爱花里胡哨,只有一条真道理,叫做坦诚。”   “花朵和烟花都很好看。我只是嘴上说着不好,实际上很喜欢。”他又移开了脑袋,转去望着陛下的眼,“五二零快乐。”   最后一朵烟火在金雀楼上炸起,这场难得劳民伤财的表白终于到了尾声。   烟火之下,顾屿深蜻蜓点水般掠过那人的唇瓣。   “我爱你。”春花一样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光彩映在二人的眼底,像是夏日的银河。   顾屿深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范令允,我这两辈子都爱你。”   --------------------   过审,求求了,过审吧。   一把过审,求求求求求求。 第57章 旦夕·巧遇   “啪嚓”一声,去年秋冬还没有消失的落叶被人踩碎了,惊起一片飞鸟扑扇着翅膀飞起。   紧接着,着急行路的人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烂树根,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哎呦喂。”青年的腿上用布条裹着,却隐隐的渗出血色来,这一下折腾的不清,他抽气道,“能不能注意点儿!我是伤患!重伤患!”   “闭嘴。”另一个青年满头的冷汗,勉力支撑着。“你长眼做什么吃的?有东西不知道跟我说一声?!一天天那嘴嘚啵个不停,没一句有用的。”   失血让那人脸色苍白,微微带着喘息,“那说句有用的,陈润,我感觉我有点儿不好,可能走不动了。”   “走得动。”陈润无动于衷,“我和刘郊都同你说过,这货看着是笔大买卖,但是人家自己早就成了伙,都不是好招惹的。让你掺和进来,就是图你那个朝将军的腰牌。”   “过了关隘,谁还管你死活,恨不得把你宰了好多分钱。”   “那谁能想到,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动手了,要不是那谁留给你的袖箭……”宣许想起这事儿,气血翻涌,“隐山离着西南也没多远吧!”   “黑白两道通吃,天大地大深山老林,到时候找到尸骨都烂了,随意说一句被狼叼走了,官府也管不着。”陈润狠狠的打了他脑袋一巴掌,“别睡!”   这一吓,还真让宣许精神了不少,他呲牙咧嘴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当年就该把你扔到雁栖山。”   “隐山城快到了。宣许,坚持一下。”陈润脸色也不好,他看不见东西,只能靠着那根手杖探路,宣许半个身子靠着他,山路崎岖坎坷,又得时刻听着周围有没有野兽或是折返回来的那些押镖的,两人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从清晨走到晌午。   宣许意识不清,陈润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握着手杖的手上早就磨出了血迹。他们两个将近一日水米未进,眼下终于出了山,陈润踉跄了几步,又一次跌倒在地。   只是这一次用了很久也没有站起来。他挣扎了几下,手杖却因为动作被推远了。正当陈润四处摸索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陈润的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他害怕是那些折返回来的亡命徒。暗中握住了自己腰间的短匕。   “哎!”是一个孩子的呼喊,紧接着从远方,零零散散的跑过了几个孩子来。“这里有人受伤了!”   “来人啊!来人!”有个孩子慌张的喊着人,然后蹲下来问,“哥哥,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哥哥!”   陈润看不到,他听着声音,抬头想要做出回应,可是下一刻,四肢酸软,一时间意识昏沉,晕了过去。   有人来找顾屿深时,已经到了夜晚。   郑越只听到“咚咚咚”几声敲门响,骂了句脏话,然后揉了揉乱成一团的头发,赤着上身前去开门,开了门发现是个姑娘。   “干嘛?”郑越打了个呵欠,“大半夜的,什么事不能明早说。”   那姑娘也顾不上害羞或是腼腆,只高声问道,“顾大夫?顾大夫!”   郑越还在茫然中,却听到门后吱呀一声响,顾屿深没来的及穿好衣衫,只披了件外衣,看到姑娘,神色一凝,“医馆有情况?”   “今天中午村外面来了两个人,伤的很重。”姑娘看到他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呼了口气,恐慌与害怕此时从背后窜上来,让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战栗,“本来以为就是外伤,我们自己就能处理。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那其中一个今天晚上也没醒过来,还发起高烧!”小姑娘带了哭腔,有点手足无措。她是那医馆掌柜的姑娘,跟着她爹学了点稀疏平常的医术,平时村里面小风寒小伤口什么的还能收拾,头一次遇到这么个血淋淋的场景。   “别慌。”顾屿深摸了摸她的头,接过了她手中的灯,“走,我去看看。”   “喂!”郑越看到顾屿深转头就走,愣了一下,“你就穿着单衣去,明儿你就风寒!”   顾屿深管不得那么多了。   隐山村中少有车马,夜间只有月光照耀前路。一点油灯穿街走巷,到了医馆时,顾屿深受过伤的腿疼的发颤,一身白衣沾满了晚间的露水。   陈润受的伤轻些,下午喝了盏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宣许烧的狠,喝一点吐一点,更别提药了。顾屿深到的时候,陈润正在焦急的询问其他人。他看不见,只能去摸宣许的脉象,脉象不容乐观。   “应该是清创没有清干净导致的,这一日来不吃不喝,昨夜夜里又凉……麻沸散有么?或者是一些驱寒的汤药。”陈润好歹也是在济仁堂学过些的,受着眼睛的影响没法真正的当医师,但是基本的医理和断脉这些都懂点。   五年过去,他从十三岁长到十八岁,声音已经从青涩稚嫩变得低沉了下来。身量也长了许多,顾屿深一时没从隐隐绰绰的灯影中看出来。   他一瘸一拐的拄着手杖推开门。   后面郑越还在攥着衣衫疾步追着,心里暗想这腿脚也没见得有多不灵活。   顾屿深进了屋,随口回答着问题,“小山村里面药草少,都得等着明早从外面买来。我会针灸,能勉强压一压病症。那个,郑越……”   他转头看向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月光斜照,又加之灯火,顾屿深看清了那张脸。   一双凤眼,眉尾有些锋利,嘴唇由于生病没有血色,但是可以看出这是一副刻薄的长相。比之五年前,已经不是瘦成麻杆儿的模样,面容也有些深邃。   ——宣许。   顾屿深迟钝的转头,才看到了身边陪床的那个人。   三指宽的白绫遮住了眼,面色苍白。不知何时在耳边带了个耳坠子,在烛火下氤氲出光彩。那耳坠子眼熟的紧,顾屿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好像曾经是他的耳坠。   陈润霍的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敢动了。   郑越听到顾屿深喊他,应了一声跑进屋子里,就发觉了这屋子中诡异的气氛。   那外来的青年好像呆住了,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顾屿深的脸,可是最后还是后退一步,跪了下来。   “神啊。”陈润声音带着颤,“……顾哥哥?”   顾屿深闭了闭眼,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是我。”   郑越还在状况外,“喊我干啥,他为什么叫你哥哥?这人能治么?”   顾屿深被这一句话喊回了神智,他接过了郑越手中的衣裳,从内斗里翻出了针来。   “陈润。”他轻声说,“你先出去。我给宣许看看伤。   轻风飘过,烛火摇曳。宣许在病痛中好似做了噩梦,喃喃的喊了句,“姐姐。”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呜咽了一声,喊“顾屿深。”   顾屿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紧张的行过针,以至于把针拔起时,出了一身的汗。   灯火闪烁,他突然被什么晃了下眼,顺着光看过去,宣许的耳边带着那另一只耳坠——他的耳坠。   ————————   宣许醒来,是在两日后的黄昏。   顾屿深在开好方子之后就再没有同两个孩子见面。他一日又一日,大清早就出门去,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到住处。   “做什么去了?”郑越把饭端上桌,“最近这么忙?”   没做什么。   顾屿深这些日子只是坐在槐花下,河水旁。看着日升月落,朝阳与流火相替。   又看着手中那块儿玉佩,因着战场有了些许裂纹。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那年的杨柳驿中,他会不会笑着仰头,再度跑入金雀楼。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那年的燕来镇里,他会不会再度救起水中那人,随他入明光,到末柳。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高台之下,他会不会再度选择那杯毒酒。   我……顾屿深怔愣的想,我不知道。   他在夕阳里,浑浑噩噩的站起,浑浑噩噩的跑入隐山村,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医馆。   宣许和陈润抬头,陈润抿了抿唇,轻声喊了句,“哥哥。”   “一去五载,别来无恙否。”   两只耳坠,在夕阳的柔光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展示着对他的思念与尊重。   “陈润。”顾屿深在晚风中怔怔地看着二人,“宣许。”   两个孩子抬头,虽然面容与声音都有所改变,但是人如当年。在春风之中,顾屿深恍然回到了那年的末柳。   他突然放松了下来,轻呼了口气,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故人相见,无不欢喜。   话说开了,一切就顺理成章。   顾屿深自然的拉过宣许的手腕把脉,听着耳边两人唱着双簧给他讲这几年的事情。   “刘郊去年没考中,想着几年后再考。现在在朔枝苦学。”陈润说,“郊姐姐长得好看,所以……”   顾屿深挑了挑眉,“桃花甚多?”   “不过没关系,顾兰陪着……”   “扯淡没关系。”宣许冷笑一声,“顾兰跟着朝歌在西南军队里面滚了几遭,不知道在哪儿学了些手段,带的刘郊都近墨者黑。”   “之前在西南,光我见过的就得有个五六七八个……”   “哪儿有那么夸张。”陈润失笑道,“而且不都拒绝了嘛。”   顾屿深听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信息量有些大,他有些接受困难。   “额,所以就是说,宣许借着西南商道重开的机会打算做点儿生意,你负责算算帐做做局——”   “我哪儿敢做他的局。”陈润冷笑一声,“宣允之好大的脾气。”   宣许躺在病床上证据确凿无从解释,张口又闭口,气的脸色发白,指着人想说些什么,最后碍着人在没骂出口。   “顾兰陪着刘郊在京中赶考,顺便管着你俩的帐?”   “不管着,宣许两天就能败完。”陈润又一次冷笑。   “虎落平阳被犬欺。”宣许无力辩解,眼神中带着绝望的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至于殿下。”陈润说到了这里,顿了顿。“这几年一直跟着朝将军,马上要换到西北去。算算日子,过几天说不定就要经过隐山村。”   顾屿深的笑凝在了脸上。   他有些茫然,大脑疯狂的转动着,却一片空白。思绪湮没在了骤然而起的心跳声中。   谁。   过几天。   要来哪儿。   --------------------   顾兰跟她哥哥不太一样,喜好甚广,性格野的自然好,但是小意温柔的也可以接受。   所以后宫中,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美男子……她也未必有多么喜欢,只是宫中寂寥,点缀着好看。   这辈子,原则未改,连带着刘郊跟着她,婚恋观都有些别开生面。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顾兰喝了口酒说,“这事儿不地道,咱不干。”   刘郊在一旁习字,闻言点头,“不干不干。”   “你挑挑拣拣,看看喜欢哪个,可以谈谈。”顾兰又喝了口酒,老练的说,“男人么,多的是,不喜欢了就换一个。”   刘郊嗯嗯嗯,“换一个换一个。”   “左右要坚守一个原则。宁可苛责他人,不能内耗自己。”顾兰醉了,拍了拍桌案。   刘郊十分赞同,“不内耗不内耗。” 第58章 旦夕·重逢   等到顾屿深浑浑噩噩的离开医馆。宣许小声问道,“从西南去西北,何苦要经过隐山。”   “你还睡着的时候,信鸽就找到我了,我让鸽子给那边送了信。”陈润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   “好大的本事,他又不是傻的,你等着跟你算账吧。”宣许说,“我看他不太想回去。当年灵峄关那场仗,我瞧着不好,他就是为了战死去的。”   “若真想一了百了,何苦在这里活了五年。”陈润叹了口气,“这是心结,心结在殿下或是顾兰。”   “他若真不想再回去,你看殿下那个样子也不敢再做什么。只是心结难解,还是得从源头来,二人见一面,之后如何再做思量。”   “好熟练。”宣许去抢他手中端着的水,打趣说道,“不愧是能把刘郊和顾兰那堆烂桃花完美处理的人,堪称面面俱到啊。”   陈润不说话。   “不过你可能对范令允的形象有点误解。”宣许想着殿下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他要是认准什么,是放不了手的。说真的,五年不长不短,你都从‘哥哥’改口到‘殿下’了,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且有一出戏看。”宣许把杯中水一饮而尽,笑了笑说,“他想躲,有人偏不让他躲。”   ————   “既来之则安之,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道轮回总有相见,大梁毕竟才多大……”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心思在顾屿深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掠过。他以为把自己念叨的心如止水,但是起身站起,玉佩与肌肤相亲,春风里凉,激起皮肤一阵战栗。   然后止水的心又开始焦躁不安了。   不像当年末柳城中,顾大当家是“少女怀春”。   眼下是“枯木要生花”,但他不知道这花开得妥不妥当。   隐山脚有一片油菜花田,只需要沿着槐树旁的小河再走上一千来步。孩子们觉得这地方蜂多,即使有大片大片的平原草场也不稀罕来。   人少,清净。   顾屿深带好竹帽,撑着手杖,能在花田中一呆呆半天。中午的时候回去做做饭,下午又再次前往。原来在河水边,他能说自己在看朝霞与夕阳,而今日日来此,郑越来问原因,他却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了。   油菜花田旁,是草场,草场不远,就是隐山山口。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下山人,都要从此间行过,而后才能越过小河。   顾屿深一次又一次走到这里,翘首相望,即使心中想了千百个借口,但是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昭然若揭。   陈润来找过他,看到那单薄的人一袭白衣站在金黄的花田里,蝴蝶绕在他的身边,顾屿深撑着手杖,在夕阳下回首看他,帽檐下的神情说不明白是哭是笑。   “风中凉。”陈润轻声说,“哥哥,先回家去。”   “我哪里来的家。”顾屿深在风中伸出手去,有蝴蝶停留在上。“往事如烟,兼以一场大梦。这辈子已经是个死人,早没有家了。”   所谓心结,只是无所归罢了。   上一辈子的他把朔枝当作归处,现代的梦中把那个出租屋当作归处,这辈子又曾经把那破碎的小家当作归处。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哥。”陈润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既然活着,何不通知亲朋故友。”   “怕你们不原谅我,怕我原谅不了他。”顾屿深叹了口气,“人生一场大病,就该长个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求一身自由,不必为人所控;求天下百姓康乐,不必身处笼中。   也求一人,求此生白首,两心相印。   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哥哥。”陈润犹豫的说了句话,“你站在这里,实际上,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满腔愁绪在这句话传入耳中的时候化为乌有。顾屿深下意识地答,“我没有。”   “那,我们现在回家、不,回隐山村去?”   春风悠扬,一阵花香。蝴蝶从之间飞走了。夕阳逐渐从空中远去,天空渐渐染上明星与圆月。   “陈润。”顾屿深沉默了很久,才低低的笑了一声,“……好厉害。”   ——所谓心结,有的时候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顾屿深乱成一团的烦思,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范令允没有错,顾兰没有错,他也没有错。而今回首,千般万种,竟然只是造化弄人而已。他前生的苦痛,真的是因为范令允么?是因为顾兰么?是因为隐山阁中的水榭繁花么?   不过压抑许久,无处发泄。千万百姓和太学生跪在伯爵府门口,消逝在世家雷霆手段中一个个只有他能记住的名姓,未定的边关,纷繁的朝局,把他压在了朔枝,拉住了他的手脚。   ……他无以言说,无以辩解,只有在范令允走到屏风后,才能恨恨的问一声,“为什么。”   “莫思,莫慧,”顾屿深转身随着陈润离去了,“莫入宫城。”   可是五年里在隐山村,想起最多的,还是隐山阁中的日日夜夜。   他病的重,昏昏沉沉的,梦中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有两个大人抱着他,望向空中的纸鸢。于是喃喃轻喊,“娘,我也想放风筝。”   这场大梦梦的荒唐,他高烧不退,最后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范令允。陛下揽着他坐在高楼上,手中握着细小的风筝线。纸鸢是蝴蝶的模样,在云端起落。   “你好起来。”范令允低声说,“顾屿深,好起来。我带你去放风筝。”   他当时沉默了半晌,不知怎得问了一句,“我阿娘还会给我唱歌听。”   “南方的小调我不会。”范令允顿了一下,“唱首我会的行不行?”   顾屿深不说话了,他攥着范令允的衣袖,把自己埋在他的怀中。不多时,耳边就响起了轻柔又带着暗哑的歌声。   “偏偏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   “哗啦啦”羽毛纷飞,宣许身体好了大半,接过那只白鸽,拆下了脚上的信。   “朝将军那边,说范令允前几日向他告了假。三月之后,再在西北见面。”宣许总结陈词给陈润说,“啧,三个月,他好笃定。”   陈润笑了笑,“几年前还在说顾兰偏心,而今宣公子这心思也要偏到家了。”   “五年里,就没再见过他笑。素衣简食,他是在为顾屿深守节。”宣许把书信在火盆上点着,看着纸页化作飞灰,“不哭不笑,神思不露,他甚至不像个人。不过是西北的旧案吊着他一口气,当着行尸走肉罢了。”   “谁见了谁不怕?谁能同他亲近?”宣许冷笑道,“你看孙平平,打死不再回灵峄关。”   “孙将军是不愿触动哀思。”   “得了吧,就是怕范令允。”   毕竟孙平平可是少有一个与之同生,险些共死的人。   “算算脚程,他率军而来,该是三天后左右到。”陈润叹一口气,“还有一番折腾。我看着哥哥像是有些变了心思,但不知道看到人来又是怎样。”   水杯中是热水,烟气缭绕,宣许去瞧他,“你是怎么想的?想他来否?”   “我想他开开心心。”陈润没什么犹豫,“若是欢喜,他在灵峄关我也是行的。”   三日,三日。   范令允等不了三日。   他在得到消息那一天,朝歌看着他,总觉得他还是那副惨淡的模样,但是内里已经要炸了。他看着那薄薄一张纸,翻来覆去的看,颠三倒四的看,一行行的读过。   茶杯不小心被碰倒了,滚烫的水洒在他的手背上。朝歌慌张的喊人来收拾,却看到面前人偶一般的殿下,五年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表情。   似哭似笑,唇角勾着,却又红了眼眶。   朝歌懂了,打帘出去,“备车!”   “不。”范令允说,“备马。”   他单人单骑,军队交给了其他副将。范令允心中掌不住,信件到达不过一刻,他已经纵马走到了官道上。   疾驰二日,只让马匹休息了片刻。到达的时候是傍晚。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中,轻轻落落站着一个单薄的人。一袭白袍,清减消瘦,帽檐搭出一片阴影,但是斜照的夕阳映着半张脸——是夕阳也遮不住的苍白。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顾屿深抬眼,范令允低头。马匹嘶鸣中,轻风吹过,草叶纷飞,远方的流水潺潺作响。   一如燕来镇的初见,一如金雀楼的回眸。   马匹惊起蝴蝶从油菜花田中飞起,像是飘飞的雪,远方的月亮和星星隐隐可见。   一如中秋夜的相许,一如隐山阁的痛吻。   范令允在梦中无数次的回想过二人的点点滴滴,从朔枝城到燕来镇,从末柳城到灵峄关。想过他的笑,想过他的哭,想过他意气风发,想过他失魂落魄。   或是喜相逢,或是心扉痛,他都想就那样一梦梦到奈何桥黄泉口。见一见那个顾屿深说过的那个喂汤的老婆婆,见一见那些拿着锁链的牛头马面。总之不要醒来。   可惜一晌贪欢,醒来后,他无数次的跪倒在神佛前,只听到了铃声阵阵,看不到故人归来。   未进隐山时,他归心似箭;到了山口处,又近乡情怯。   隐山阁结束的太过惨烈,灵峄关那场雪又是不敢回首的往事。他在路上想着见了面要说些什么,顾屿深又会做出什么回应。   可是在夕阳中真正看到时,脑海中只剩了一张白纸。泪水夺眶而出。   顾屿深看着人来,一时怅惘,想要开口摆手说一句别来无恙,就看到那人纵马而过,没有减速。马匹急转,惊起地面灰土,踩碎了一地黄花。   范令允没有下马,只是俯身,在顾屿深还没有来的及反应的档口,已经被人拦腰捞到了马上。   他甚至无法挣扎,范令允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泪水在晚风中消散,或是落在他的脸颊,肩头。   赤红的落日,如血的夕阳。   远方有父母站在房上喊着孩子回来吃饭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与流水。顾屿深倒在马上,可以看到晚归的燕在空中盘旋,蝴蝶纷飞。   天地辽阔,山河高远,马蹄声粼粼,踏在初生的草场上。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想不得了。   范令允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揽住他的腰,而后不待他挣扎,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唇。   --------------------   后面几章可能要小小的强制那啥一下(bushi)理解理解,范令允上辈子寡到死,这辈子又寡了五年。   但两情相悦感觉算不上强制那啥…… 第59章 旦夕·相望   “范、唔……范令允!”顾屿深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勉强喘过来一口气,“你带我去哪儿!”   “陈润和宣许还……唔。”   又是一个吻。   ……又不是吻。范令允只是紧紧的抱住他,含着他的唇,又啃又咬。顾屿深看着那双眼,范令允眼中没有一点点情欲,只有痛苦与恐慌。   “陈润来信到而今,过了许多日。”范令允不受控制的流着泪水,低声说道,“顾屿深,你有过机会离开隐山村。你可以越过隐山,远走高飞,你有这个本事。”   “我从末柳而来,路上想着,若是你走了,便什么都不算了。灵峄关那封信就算作结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但是纵马而来,看到了油菜花中恬淡站着的青年。夕阳里,一袭白衣,望着山口,等着人来。   “你没有走。”范令允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泪水划过下颌,落在了那人的发中。他手指间发着颤,想要把人玷污,揉碎,从此就锁在身边,却还残存着一点理智,想着隐山阁中惨烈的结尾。   顾屿深怔怔地,想要喊人,却被人的泪水烫的说不出话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顾屿深。”范令允闭了闭眼,指尖战栗着,稍微移开了些许,然后把缰绳放在了顾屿深手中。   “推开我,拉住缰绳,从此天地高远,随你自由。”   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心上人。   “若是……”顾屿深涩声相问,“不松呢。”   “那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要去清淮府,去朔枝城。总有一天,会回到隐山阁。”范令允说,“我无法保证天下无悲声。顾屿深,但我会尽力去做。”   “科考后不会再有那场雪中相送,纸页上不会留下枉死的名姓,西北不会有流血流泪的人民写下‘胡尘里’。你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即使在朔枝,你也可以大胆的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用尽全力为你善后。”   你会是我这辈子身边的唯一人。   “若是你做不到呢?”   “那我就一纸诏书,放你出城。”范令允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单薄的纸页,轻轻放到了他的手心,“让隐山阁中那场诅咒,再次连绵我的一生。”   “我数五个数。顾屿深,我数五个数。”   夕阳将落,明月已经升起。骏马感受到缰绳易主,速度慢了下来。   “三、二——”   “一。”   顾屿深没有动作,他没有推开。   范令允抽了口气,指尖颤抖着,再次说,“可能,没考虑好,我再数五个数。”   五个又五个,五个又五个。   低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响起。   顾屿深很久很久之后,才把那张纸页揣到袖子里,把缰绳交给了范令允。轻轻叹了口气,把那浑身颤抖的人抱在了怀中。   “我不是说了么。”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温暖的秋风中,一片寂静,只有范令允轻轻的啜泣和顾屿深的低语。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后两句,我记不清了。”   顾屿深稍微往后措了措身,他用手抵住范令允的肩,看着那人眼中充满迷茫和隐晦的欣喜与恐慌,轻声相问,“范令允,后两句,是什么?”   范令允愣住了,嘴唇翕动,泪水划过脸庞,却不敢言语。   顾屿深拉住他的衣领,范令允猝不及防被扯着俯下身来,再次相吻。   颤抖的指尖,终于得以把人紧紧的揽在怀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个吻蜻蜓点水,范令允心中却有擂鼓作响,在轰鸣的声音中,只能听到怀中人温声相问,“末柳的中秋夜,我点了盏花灯。”   “范令允,你找到了么?”   皓月当空,时隔五年,终于再度洒落。   ————————   范令允把钱袋扔到客栈的桌子上,然后抱着人上了楼。隐山村本来就人少,这处驿站修的地方不好,更是偏僻,据说是隔壁一个州县的富二代体验生活的东西,倒也不愁盈亏。   隐山村不大,没有秘密。听闻了有人进村的消息,还带着人入了客栈,陈润和宣许在医馆中双双沉默。   “这是,什么意思?”宣许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   “还能是,什么意思。”陈润故作镇定地喝了口水,也艰难的开口。   然后医馆中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有分寸吧。”宣许问。   “你问谁?”   “还能,还能是谁。那守节守了五年的呗。”   “是我的错。”陈润不无懊悔,“我就不该给他写信。”   郑越来送药,听到这诡异的谈话一脸疑惑,“谁啊,啥事儿啊,守什么节啊,你俩到底是顾屿深啥人啊。”   “是他领养的弟弟。我老大他老三。”宣许简洁明了的回答道,“不对,我老二他老四。”   “今天骑着骏马进村儿的那个小白脸儿是他最大的那个弟弟。”   气氛都到了这儿,郑越坐了下来,摆好了瓜子和水,翘着二郎腿听八卦,“他说他只领养过四个孩子啊。还有媳妇儿来着,他长成那个样子,媳妇儿一定好看的紧?”   “好看,你不是都看到了么。”陈润惆怅的抓了把瓜子儿递到宣许面前,让他给自己剥几颗。   “我见过?我哪儿——靠。”郑越本来还在疑惑他在啥时候见过顾屿深的家人,他虽然人看着呆但是心思转的快,陡然就想明白了关窍,手中的瓜子和瓜子皮儿洒了一地。   “抱着他上楼的那个,是他媳妇儿?!!”   “男的媳妇儿???不是说是他弟弟么!”   “影响么?”宣许冷笑一声,“去过西北没有,当时名噪一时的宣家,家里第七房小妾就是宣狗的四妹妹。”   郑越一脸见了市面的表情,最后把地上的瓜子儿捡起来,喃喃了一句,“不愧是大城市里出来的人,玩的就是花。”   “嘶,好苦。”宣许呲牙咧嘴的喝完了那碗黑咕隆咚的药,然后把瓜子儿又塞了回去,“自己剥,你分明可以。”   郑越翻翻找找找到了一块儿甜糕,递给了宣许。   宣许尝了一口,愣了愣,许久没有说话。   “顾屿深昨天做的,剩下了几块儿,说是给我带着去山里的时候吃。怎么,不好吃么?”   “不。”宣许顿了顿,勾了勾唇,一贯阴阳怪气的表情难得舒展了些许,“有些怀念罢了。”   窗外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惊雷。   “要下雨了。”陈润看不见,只听到那一声雷。   “春雨贵如油哦。”郑越笑了笑,“是好事。”   ——————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晚。   时而疾骤,时而轻缓。   顾屿深什么都没有听见。   起初还是可以控制的。他们下了马,说是两个人在郑越家里住着不方便,于是顾屿深提议去往这个偏僻的小客栈。   范令允像一只受伤许久终于被捡回来的猫一样粘着人不放,分明高了顾屿深快一头,却执意低着头把自己埋在顾屿深的肩头,揽着那人的腰。不时啄一口额头,碎发或是嘴唇。   久别重逢,顾屿深任他去了。   范令允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亲一口人掉一掉,别人说一句话掉一掉,顾屿深稍微的挣扎些许也掉一掉。顾大当家看着难受,也任他去了。   直到被压在榻上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对。顾屿深躺在枕头上想要起身,怕夜里下雨,要去关窗。于是把人推了推,轻声说了句,“且放过我,范令允。我去——”   可是话没说完,清凉的水珠落了下来,顾屿深愣了愣,抬眼瞧去,这一次范令允哭的尤其凶狠,眼眶红的要命,从中透露出茫然与害怕来。   顾屿深没有完全想起隐山阁的日日夜夜,自然也没有想起临别前夕那场近乎绝望的云雨。但是范令允看着面前人,呼吸着热气,在风中氤氲出了不同的光景。   曾经的人肆无忌惮的看着他,笑泪纵横,眸中却仿佛一潭死水,没有生机,说,“既不放过我,那我要你永远记着我。”   宫墙萧索,宫院深深。   梧桐秋叶,无处能春。   燕来镇那个晚来的噩耗后,春日再未造访朔枝城门。范令允麻木的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曾经有一段时间,规律的让他怀疑自己已经忘了那人。可是打开下一封奏折,是重查的田计,上报的官员提及了顾伯侯,他就僵在了高堂上。   而后,就是窒息般的心痛,思念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这一句“且放过我”,突然就连绵了前世今生,朔枝寒冷的春风再度降临。范令允愣愣看着他,张皇着捂着嘴后退,近乎落荒而逃一样的下了榻,却被顾屿深一把抓住了衣角。   “外面在下雨,你没有伞。去做什么?”   “我,我。”他说不出什么,只是一味的落泪,眼神中充满着茫然与恐惧。   他再次把人揽在怀中,紧紧的抱着,顾屿深喘不过来气,“到底怎么了?”   “你别,你别放我一个人。”范令允把人再度压倒,死死盯着他,“顾屿深,你答应我了,你说过的。我让你走,是你不走,你别放我一个人。”   衣衫早在拉扯之间变得松松垮垮,范令允长久持枪握剑的手上有薄茧,划过腰肢时会激起些许战栗。顾屿深颤了一下,不自觉悄悄往后蹭了蹭。这个动作却像刺激到了范令允一样,殿下红着眼眶拽住他的脚腕重新拖了回来,而后俯身去吻他的眉眼。   “别走。”他一声又一声的说,“你答应过我了。”   顾屿深开始还因为羞耻有些挣扎,可是看着那双流着泪的双眸,顷刻又软了下来。   “算了。”顾屿深想。   他叹了口气,双臂揽住身上人的脖颈,借力撑起上身,凑到他的耳边,有些无奈的说,“嗯,我答应你了。”   “第、第一次,范令允。你轻一点。”他红着脸轻声道。   雨水淅淅沥沥,未入窗中。纱帘因着窗隙透来的风轻轻晃动,不时又剧烈的颤一下。   像是一场混乱荒唐的梦,却又黏黏腻腻,时而欢愉,时而痛苦。   顾屿深想着自己应该是晕过去了,再度醒来的时候几乎是绝望的。他看着身边人不知是睡是醒,不过不重要,这屋子不能呆了,他一定要在那混蛋醒过来之前跑掉。   可惜“嘶”一声起身,脚刚刚触到地面,就被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的人拦腰抱了回去。   “别、别来了。”顾屿深推着他的肩,“范令允,可、可持续发展懂不懂?”   范令允不懂,范令允只知道俯身与他接吻。   然后又是黏黏腻腻一场混乱荒唐的梦。   “你是在生气么?”顾屿深哑着声音颤抖着问,“气我这五年不与你通信。”   他以为这一句问话会和之前一般没有答复,谁知道范令允沉默了半晌,轻声说,“不止五年。”   顾屿深脑子一片浆糊,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处理清楚,借着又被痛苦和欢愉席卷了。   窗帘拉的紧,范令允也不曾点灯。屋中仿佛一直是黑暗的,不知道白天,不知道黑夜,不知道人间过了几个日月。   顾屿深哭了不知道多少次,战栗着说过多少句请求,可是范令允置若罔闻,只重复道,“你说过,不走的。”   “顾屿深,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爱你。”   还要求句句有回应,不回应就是疾风骤雨。可是顾大当家发现回应了也得不了喘息。   于是到了最后,赌气一样,在喘息的档口一字一字的吐,“我不同你好了。”   “晚了。”范令允闻言,顿了顿说,“我不放过你了。”   “求求你,也别放过我。”   --------------------   过审、过审、过审。   飞香苑宝贵的打工经历带给了范令允什么。   说不清楚。   但绝对没有榻上那档子事儿。   顾屿深能理解,可同情,不接受。   范令允:“……”   范令允:“抛开这点而言,我有一颗爱你的……”   顾屿深面无表情:“抛不开。”   标题选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感觉有点适合范大爷现在的心境。 第60章 旦夕·相闻   顾屿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走出那个客栈。   一来是腿脚实在是有些不便,腰酸的不行;二来是殿下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私下里有点“黑”屋藏娇的小嗜好。   窗帘是不肯拉的,油灯是只肯点一盏的。云雨过后,范令允给人收拾的服服帖帖,顾屿深可以老老实实的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要什么有什么。顾屿深甚至怀疑他当时说要吃东南的荔枝东北的米,范令允都能给他不分昼夜的找来。   ——只要不走出那间屋子。   范令允很怕顾屿深再度消失。端茶端饭都是小跑着下去,小跑着上楼来,气喘吁吁的走到屏风后,看到人还在榻上才稍微安心。   顾屿深起身去泡茶,范令允接过茶壶,替他泡好。   顾屿深起身去拿书,范令允先他一步,给他拿下。   顾屿深起身去端粥,范令允自然而然,一口口喂。   白天如此,到了夜间。顾屿深身体不舒服,范令允就在背后抱着他,下巴枕在他的肩头,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的陪他看着隐山村那太过于滞后的话本。   顾屿深身上的草药香气和范令允身上掩盖不住的兵戈气混在一起,飘然荡遍了整个小屋。安静又悠远。仿佛那些燕来的灾厄,西北的兵祸,前生的绝望,今生的痛苦,只要在这间小屋中,就可以同那些黑暗杂糅在一起,然后消弭于无形。   顾屿深没有什么意见,他甚至没有去问范令允西南的军队什么时候到达,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只是看着小屋的门开开合合,范令允带着朝露或是披着晚霞而来,然后问一句,“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前世一别,十余载孤家寡人,今生再离,又是五年光阴,他走了这么些孤独的岁月,从末柳赶往隐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知道刑期的死刑犯,可是到了日子,得到的却不是铡刀,而是春风一般温柔的回应。   在听到那一句“得与王子同舟”时,范令允就疯掉了。   “占有他,撕碎他,摧毁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他答应你了,你可以把他关在房间里,锁死在榻上。从此他就不得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再也无法逃脱。”   再不会有第二个燕来迟到的噩耗,再不会有第二个灵峄刺骨的风雪。   可是他指尖颤抖着揽住他,战栗着吻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轻些,他身体不好,容易受伤。残存的理智一点点的把那些疯狂的念头吞噬殆尽。   有人战场上运筹帷幄,朝堂中决胜千里。他曾三箭定风波,一语惊群臣。   但是在顾屿深面前行至陌路,只剩了一点泪水用以挽留。   “喜欢我么。”   “你答应我了。”   “不要走。不要放我一个人。”   竭尽全力,求得那人沙哑的一句,“好。”   隐山村靠天吃饭,山谷隔绝了那边的战事,河水又杜绝了外来的文明。整个山村都展现着淳朴的美好。清净又安宁,恬淡又适宜。   那些罪恶的,充满掌控欲的念头最后只化作了客栈这么一间小屋。   顾屿深仿佛默许了一样,任人摆弄,予取予求。   夜间一灯如豆,范令允一如既往的抱着他,看着他翻看着《诗经》,正好翻到了“子衿”那一章。范令允低声吟诵,“纵我不往。”   顾屿深把《诗经》哗啦啦翻到了郑风,然后笑着吻了吻他的唇。   灯光下,纸页单薄,清晰的写着词句。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顾屿深与他额头相贴,轻声回应,“匪我思存。”   范令允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暗了暗,然后骤然暴起把人压在身下。   “我曾无数次的想过,把你永远的关在这样的屋子里。皇宫很大,我总能找到一间。”范令允眸中带着痛苦,“你应该害怕的。”   顾屿深知道他不会做什么,于是毫无惧意的抬头问道,“你会么?”   “我会。”   “你不会。”顾屿深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你连把我关在这间屋子中都战战兢兢,瞻前顾后。”   “你喜欢我,所以不敢那样做。”   范令允撑着身子望他,顾屿深眼中满是挑衅与狡黠。   殿下陡然泄了气,俯下身来,与他唇齿纠缠。然后在二人的喘息声中骂了一句“混蛋”。   ——————   几天见不到人这事儿,范令允没意见,顾屿深没意见。   不代表陈润没意见,宣许没意见。   “几天了?”宣许冷声问,“他把人抱上客栈后,顾屿深几天没出面了?”   “……得有近七日了吧。”   “七日,七日。”宣许念着这个数字,半晌问道,“人还有命么?”   陈润艰难的说,“应该、有分寸吧。”   “他能有什么分寸?!!一别五年,寡的跟个出了家的一样,开了荤能有什么分寸?”宣许霍的一拍桌案,怒极站起。   “倒也未必,未必开,开那个啥。”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陈润不说话了,他不信,他打心眼里不信。   “强//取//豪//夺,非法囚//禁,在大梁是要进大牢的!!!”宣许愤怒的说,“我要报官抓他!”   “别别别。”陈润凭着感觉拽了拽他袖子,“明儿去找人问问。”   可是说是明早,宣许坐不住。晚上熄了灯还在翻来覆去的想。   “不是说西南往西北的军队,三日后到么?这都几日了还没来!”   陈润在一旁闭着眼答,“改了道呗,本来就绕远,行军肯定还是紧着近路来。”   宣许翻来覆去睡不着,忍无可忍的陈润一脚踹到了他身上。   “几年前也没见你对哥哥有多上心,一天天老老实实的当着你那钱袋子,只进不出。”陈润冷笑一声,“怎么现在就突然放不下了?”   宣许听到这个问题,安静了下来。   黑夜里静的出奇。怕屋子里闷,陈润开着窗,宣许从窗外看到了明星和月亮,皎洁如水一般。   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末柳的风雪初停,他在雪地中收到了一封书信。   “宣许,仇恨对于人,是良药,也是毒药。”   “你而今不过十五六岁,人生的路还很长很长。”   “往前看。”   有人的离开,开始时只以为是人生长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可是走过去许久,才恍然意识到那可能是覆盖一生的雪。   宣许这辈子没受过什么纯粹的善意,海上爷爷的话语算一个,明光中宣疏的安慰是一个,顾屿深的这封信,也算一个。   宣家是商户人家,但是很讽刺的是,宣家儿女学的第一课,叫做仁义。   “不可轻身,不可辜负。”   明光城混迹了多少年,以为仁义礼智早就不挂身了,莫名又来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好心人,他说想吃那个酱肉包子,他就买来;他说山中有匪祸,他也信他。   他笑声说道,“往前看。”拉他出了经年累计的混沌。   第二日一早,宣许就拉着陈润气势汹汹地踹开了客栈的门。   正要高声喊一句“余贼休走。”   就看到“余贼”和“不幸被抓住囚//禁然后这样那样”的顾“仙女”在厅堂你侬我侬的互相喂着饭。   好一个浓情蜜意。   早来的小二缩在柜台后,都不肯近身。满心都是对无良上司自己躲在后面同媳妇卿卿我我却让单身汉面对震撼场景的痛诉,一脸的难言神色想来明天的隐山就能传遍八卦。   什么“震惊!所谓的兄友弟恭背后竟是——”   什么“离奇!某知名顾姓男子谎言自己已婚,真相却令人大跌眼镜。”   陈润看不到,却感受到身边人的僵硬,诧异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那厅堂中如入无人之境的两人回头看来。   范令允一脸的阴郁毫不遮掩,顾屿深倒是挺欢喜,笑着向他们招手,“吃了没?一起不?”   事已至此,宣许这五年走南闯北也算什么都见过了,罔顾范令允一脸的拒绝然后搬了俩凳子挤到了顾屿深身边。   春风悠扬,槐花飘香。   陈润尝了一口那个粥,觉得有点儿甜的发腻,然后推给了宣许。四个人不尴不尬的坐了这么久,还是他先开口问,“之后两位哥哥有什么打算?”   “往西北嘛。”顾屿深随口答道,看宣许也觉得那碗粥发腻不肯喝,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又端了回来,“放糖放多了范令允,早同你说加半勺就行。不是所有人都是顾兰。”   “往西北,跟他一起?”宣许嗤笑一声,“那边也是战场。”   “总要去的。燕来镇的时候就说过了,我们所行的最后出发点,都是调查当年的长平关之战的始末。”顾屿深也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把他推给了范令允,“自己造的孽自己解决。”   瞧瞧!这神色,这做派!   宣许看的分明。往常范令允身边一直萦绕着一股郁气,光是呆在他身边不说话也不做事都觉得压抑。那人在西南军中坐着,却仿佛已经半边身子入了土,一生望到头。眼下那股子郁气散了个七七八八,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奇奇怪怪的——   额,正宫气度。   宣许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战。   那边顾屿深还在和陈润沟通去西北的事宜,宣许在这种事情上插不上嘴,于是不时看一眼同样没有插嘴的范小媳妇儿,看到他一言不发的抿着那碗太过腻人的粥,眉眼平和,突然就有些释然。   一物降一物,也、也挺好。   可是当他刚刚松了口气,然后抬眼想要同顾屿深说句话,余光里突然看到了那人衣领一角露出的皮肤上,还有着点点红痕没有褪尽。   ——好个大爷。   说来范令允身上的郁气怎么突然就消了。   那哪儿是消了。   那是化作了满面春色!   --------------------   有的人23:52还在码字,是谁我不说(所以今天要是有错字请酌情谅解)。   宣许这人,恨的纯粹,爱的也纯粹。钱财是一方面,此外,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有一笔帐。   这七日的事情闹到了朔枝,闹到了顾兰和宋简面前。   两人面沉似水的看完了宣许的信件,而后互相看了一眼,一个转身回去磨刀,一个转头回去拿药。   刘郊问:“要不要问问,万一是自愿的呢?”   宋简冷哼一声,“我管他自愿不自愿。我师兄那样的人物,没人能配。”   顾兰冷笑一声,“又是这一步,他敢,他是真敢。”   “强取豪夺犯法,”宋简面沉似水,“你去报官,刘郊。”   “……杀人也犯法!!” 第61章 旦夕·四方   “小姐。”   黑衣人从房梁上跳下,“家父问小姐和太上皇安好。”   御花园中,春意盎然。凤栖阁里开着窗,沈云想在窗边挑着口脂的颜色,闻言抬头淡淡的看过那年轻人。   “你是谁的人?”沈云想把口脂放下,慢步走到那跪着的人面前,用手抬了抬他的脸,“摘下面巾,让我瞧瞧。”   这位大梁身份最尊贵的女子而今已经四十多岁。平日里在凤栖阁只着常服,不知为何,年轻人却不敢直视那张风华不减的面容。沈云想眸中没有什么神色,却无端的让人感到一种压迫感,仿佛她手中没有擦干净的口脂实际是下位者凝聚起来的鲜血。   他低着头,一字一句的回答,“我爹是……”   “不重要。”沈云想说,“姓名不重要,说你爹的编号。”   “零叁伍。司保护,司探察。”   “你会什么?”   “愿子承父业。”   沈云想的手从那张脸的鬓角一直摸到下颚,最后勾了勾唇,“在我这里,没有父子的说法,没有夫妻的说法,进了承塘十二卫,在职期间,你就是塘主的一把刀。”   “忘记姓名与过往,从此你就是零叁柒。我身边不缺人,你去今上身边吧。”   沈云想起身,重新坐到了窗边,拿起了新一盒口脂。   “承塘十二卫,而今天三卫均不在小姐身边。属下不愿往二殿下……”   “当啷”一声,盛着口脂的琉璃盏打翻在了地上,嫣红如血。   年轻人立即噤声,在这个警告中跪伏了下去。   “我的事,你没有资格过问。”沈云想用硬纸板把那些口脂收拾起来,冷眼看过,“那早就不是二殿下了。”   “那是今上。”   等到年轻人离开,沈云想又在窗边选了一会儿口脂。把不喜欢的那些交给了侍女,“转告陛下,这些颜色以后别选了,丑的要命。”   侍女温声道了句好,掩着唇退下。   “怎么一个个的审美都随了他爹。”沈云想等到人都走了之后小声嘟囔道,看着天边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落下,那白鸽尾羽上一点红,是沈云想的专属。   她把信摘下来,就这春光一字一句地看。看到最后,笑出了声。她拿着信起身,绕到了屏风后,“范元游,别睡了,同你说个笑话。”   范元游身体愈发的不好,前段时间染了风寒,眼下刚刚见好,精神不济。闻言拿被子盖住头,一脸都是睡眠不足的官司。   可是沈云想不饶他。折腾了半晌,范元游不得不从榻上坐起,恹恹的问一句,“什么笑话?”   “老大的笑话。”沈云想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信件,“西南最新的消息。”   “还记着五年前灵峄关那一战后,范令允在城门上坐了好几日不?之后这五年过的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一般。”   “奥,然后呢?”   “然后他这几日突然跑去了隐山村,在村口的油菜花田里劫走了一个小郎君,然后一连几日没见人。”   “范元游,范元游!你知道这意味着啥不?”   范元游挑眉看他,“无官府文书私自羁押……”   沈云想踹了他一脚挡了他的话头。   “好大儿终于谈上恋爱了。”沈云想几乎喜极而泣,“我一直以为他高低在某些方面有些问题。”   范元游:“……但是听着不怎么健康啊这个恋爱,人家是真心愿意的么。”   什么小黑屋,什么劫掠,什么一连几天不见人。   “我当年不也是这么谈的嘛?”沈云想看他一眼,“你是真心愿意的么?”   “挖坑呐?”范元游笑了笑,把人抱过来,“阿允性格随你。如果我当时不愿意,你会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沈云想偏头咬了咬他的耳垂,“小黑屋嘛,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总有习惯的那天。”   “沈四小姐。”范元游低声笑道,“甚凶啊。”   “只可怜那小郎君。”沈云想颇认可范令允性格随她这话,打心眼里为顾屿深感到同情,“逃不掉咯。”   ——————————   顾兰要去西北堵人。   她从收到陈润的信那一日起算,一边傻笑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骂着范令允,宋简亦然,一边写信给乔河让他提供一个出朔枝的理由一边和顾兰一起准备出行。   刘郊看着二人一个拎刀一个拿药,心惊胆颤,最后决定,“不成,我得和你们一块儿去。”   “后年的科举不参加了?”顾兰不赞同,“放心,会留他一命的。”   听到科举,刘郊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我科举不中,并非才疏学浅。”   “朔枝城中风大,”她微微仰头,可以看到远方的金雀楼,许多学子在科考前都想要登一登金雀楼,意味着“金榜题名”,“我们这些人登高望远,看见的也不过重重山隘。”   顾兰听闻这句话,沉默了下来。   前世中,等到范令允回到朝廷,面对的就是这个世家门阀的朝廷。   “文、张、柳、叶”四大家本是开国的功勋,可惜人心不足,最后却成了大梁积攒长久的蠹虫。“文、柳”二家稳稳把控着文场,或是千金利好,或是身世使然,最后只能有偶尔几个清流士子走入朝廷,终了也会沦落为世家高升的脚下泥。   顾兰一直不太明白,范令章本不是个懦弱怕事的性格,何以放任世家如此作祟而置之不理,当着那个傀儡皇帝?这个问题,直到上辈子范令允身死,也没有搞明白。   朔枝皇城中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朝廷五年里不可逆转的变动格局。宸泰三案只是压死顾屿深的最后一根稻草,顾兰心知肚明,这两桩疑案才是根本。   “顾兰,顾兰?”刘郊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顾兰茫然地抬眼,就看到了刘郊眼中的担忧,“怎么了?突然愣住了。我说同你一起去,五年没见,失而复得,我也忍不住。”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   顾兰念着这个词汇,在朔枝的春风中倏尔有些释然。   这一辈子终究是有些不同的,顾兰想,因着灵峄关一战,张家并未同上一世一般彻底把握西南,而今换将,范令允也得以重回西北边关,接触旧案。这都是上一辈子未曾发生的事情。   罔顾意愿强改因果,她收到了灵峄关雪中单薄的纸页,这个教训吃一次就够了。   顾兰低头捻了捻衣裙上的海棠玉佩,在朔枝久违的春色里想“且顺其自然。”   而隐山村中,顾屿深在范令允怀中看着西北的舆图。   “宣许。”顾屿深叹了一口气,“宣许到底是不愿意回西北。”   “清淮府宣家贪晌,这案子当年不是我办的。”范令允回想着这件事情的始末,“事发时,我也不过十四五岁,这事儿当年是叶家办的。”   “叶家?”顾屿深努力的从脑海深处挖出有关这个姓氏的信息,“定远侯。”   “就是现在西北的主将。”范令允提起西北,声音就有些低沉,“宣家贪晌导致当年清淮府一场败仗,叶家老爷子战死。我也才算有机会真正上了西北疆场。”   “大梁军中白月光。”顾屿深笑道,“你那三箭定战的丰功伟绩,是不是也是这场仗打出来的?”   “嗯。不过父皇说我年少气盛,实际上并不太赞同我这个风险极高的打法。所以此战过后,我属于功过相抵。”范令允回顾着自己曾经的峥嵘岁月,“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这是个危险话题,顾屿深是从孙平平那里知道的。但是话头到了孙平平,就不得不提起灵峄关。   顾屿深到底是被前几日某人榻上的疯狂整的有点儿十年怕井绳,说话做事都得三思而后行。   “街头巷尾,描写太子殿下的话本甚多。”他挠了挠鼻子,撒了个小谎。   范令允知道这人没说实话,但也没计较。只是惩罚一样的咬了咬他的耳垂。   ————————   宣许坐在槐花树上,咬着草根看着流水,一条腿放下来在空中晃悠着。陈润拄着手杖慢慢的走过来,听不到声音,轻声喊着,“宣许?”   宣许没说话,只是随便从口袋里拿了颗小石子,扔在了他的脚边。   陈润仰头,“到底不愿意去西北?”   宣许依然不说话。   “但是宣家的事情已毕,功过都翻页了。你最后也因为新皇大赦,不再背着罪名。”   宣许在此时跳下了树来,轻声说,“我不是因为这桩旧案不愿意回西北。”   “我只是不喜欢清淮府。”   陈润没有见过朱门内的龃龉。他从小到大父母恩爱,即使有时吵吵闹闹,最后也会重归于好。而后见证的就是顾屿深和范令允的爱情故事,他甚至连冯钰的案子都几乎没有参与。   “宣家是牢笼,吃人的牢笼。”宣许说。   “人人都说孩子小时候不记得事情,”这个混混低声笑了笑,“那是所谓的事情不够刻骨铭心。”   陈润抿了抿唇,“那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比如三岁时,母亲屋中锁死的门窗和没有燃尽的炭盆;比如四岁时,寒冷的池塘水淹没了头顶。”   “过往的小厮匆匆走过,视而不见。”   “而后,爷爷来了,把我带到了船只上。”宣许语调平淡,仿佛没有在说自己的事情,“以为这辈子就是海上漂泊的命,觉得也挺好。然后八岁的时候,昨日还笑眯眯给你取字的长辈们突然刀剑相向。”   “陈润,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才是真的没有来处。”   “我姓宣,宣家容不下我;我字允之,商船也容不下我。”   亲非亲,友非友。   今朝共风雨,明日刀剑磨。   曾许白头约,复作劳燕歌。   既非来路,自然没有重归故里的需求。   --------------------   范元游这人有点儿起名困难症。   得亏他惧内,要不然范令允估计就叫范富贵,范令章就叫范傲天。   两兄弟还小的时候,范元游觉得自己的名字被pass掉了有些不满,私下里富贵儿傲天儿的叫,被沈云想知道之后好一顿争吵。最后才改了过来。   范元游小声说:“为啥不好听。”   沈云想面无表情,“你啥时候能说服你那堆大臣叫你原来的那个范二二,我就同意富贵儿和傲天儿。” 第62章 旦夕·故人   在春日正浓的时候,顾屿深和范令允离开了隐山村。   离开的时候,很多孩子们都来送行,他们把摘下来的花枝扔到顾屿深怀中,然后气鼓鼓的转身就走。有些女孩子问,“哥哥,还回来么?”   顾屿深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知道答案了,泪水盈满了眼眶,“山外有什么好的,一定要去?”   “山外……若是囡囡想知道,可以试着好好读书,走出去看看。”顾屿深从袖中拿出来那最后几块儿糖果,交给了一众孩子手中,“哥哥走啦,你们要好好的。”   郑越背着竹篓,在远方望着这人,叹了口气。范令允看到了,把马车停下,不动声色的遮住了他的视线。然后郑重地行礼,“五年里,多亏公子照顾。”   郑越是个伶俐人,冷笑一声,“不必防我,不是人人都有你这么色胆包天。”   “色胆包天,说得对。”范令允愣了一下,然后勾起了唇,“可他就是喜欢我。”   郑越气结,转身就走。   说笑是一回事,感谢又是一回事。范令允笑着拉住他,再次行礼,然后交给了他一块儿玉牌,“受恩良多。若是之后公子有求于人,不妨拿着这块儿玉牌去山外,寻一寻官府。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必当竭尽全力。”   郑越看着那块儿雕饰精美的玉牌,又看了看这好看的不像话的人。虽然心中怅惘良多,但也知道顾屿深和他都非池中物,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山村。最后只能轻叹一句,用拳头锤了锤他的肩头,“他和我说,他参与过灵峄关之战。但我一直没问清楚是怎么个参与法。他是那谁……孙平平手下的兵?”   听到灵峄关,范令允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不是。”   郑越诧异的看向他。   范令允看向了远方的人。顾屿深还是那一身破旧的白袍,在春风中随着墨发飘扬。范令允要不回之前的那副耳坠,于是又打了副新的给他,白玉在日光下也不显得刺眼。他面色还是苍白的,身形单薄,唇边挂着那个熟悉的温柔微笑,向着孩子们一一道别。   “他是灵峄关名副其实的英雄。”范令允说,“青史虽不留名,但总会有人记得。”   他记得,孙平平记得,郑越记得。   ————————   宣许不愿入西北,早几日就和陈润作别,离开了隐山村。   所以范令允驾着车马,车上只有顾屿深一个人。旅途无聊,于是顾屿深也掀了车帘出来,与他坐在一处。   “要试试驾车么?礼乐射御书数,算是六艺之一。”范令允问他。   “不,我不行。燕来镇那样的小地方还好,走山路真是要了命。”顾屿深连连摆手,“范令允,珍惜生命,向不良行为坚决说不。”   隐山过尽,便算入了西北地界。   入西北的那一日,顾屿深收到了顾兰和宋简写来的信。   宋简的信唠唠叨叨,通篇的主旨就是保护好自己我好想你和让范令允等待他的死期。   顾屿深轻笑一声,瞥了一眼身边人。   范令允看毕,无语片刻,“你们药谷,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同时养出你和宋简这样的性子?”   彼时二人刚刚出了隐山,天地开阔,马车行过小河,范令允停下了车,稍作休息。两人坐在河水旁,轻风悠扬,春意盎然。   “药谷不是什么好地方。”顾屿深笑了笑,轻声说,“宋简这般,也是人之常情。”   “药谷里,只有两门课,一门学毒,一门学药。主要还是毒。”他努力的想着稍微委婉的说辞进行解释,“那里没什么人,但是谷中地势复杂,易进难出。偶尔谷中会来新人,大多是五六岁的孩童。”   “宋简被拐来的过程中,父母被残忍杀害了。刚来谷中的时候,大病一场,我用尽心思才算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我们学医学毒,毒的第一个人是身边人,救的第一个人也是身边人。把我们带到谷中的人好似想让我们相杀,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算作出师。”   “我和宋简相依为命,几度地府过,都是因为彼此才能活下来。我十四岁的时候逃出了药谷,但是在离开的途中,同他走散。再然后,就是你所熟知的事情了。朔枝城中出了一个医学奇才,用药大胆,心思诡谲。因为成功救治了乔将军一战成名,成为了朔枝城最年轻的院判。”   范令允安静的听着,分辨着平淡语气背后的凶险。   “他还记得自己的父母。”范令允半晌才问,“你的呢?顾屿深,你的家乡在哪里。”   望着远方的春燕学飞,顾屿深听闻问句怔愣了一瞬,随后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少时一场大病,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相逢是缘分,离别也是缘分。”   “宋简后来一把火烧了药谷,挺好,之后倒也不会再有孩子遭受这无妄之灾。”顾屿深笑了笑,“至于我。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从少年长到而今,恐怕我站在他们面前,都不会相识。”   昔为故里人,今是他乡客。   说到这里,顾屿深突然安静了一瞬。   范令允把人揽到怀中,轻声问一句,“怎么了?”   “没。”顾屿深有些感慨,“只是想到了顾兰。”   “当时一直以为是一见如故,所以就把她当妹妹。而今回想起,原来是同病相怜。”   说到这里,他又拿出了顾兰的那封书信。   第一个字前氤氲着很大一块儿墨迹,可见是执笔之人犹豫良久才写下了之后的字句。   只三个字,“对不起。”   但是署名处却画了朵小花。   “从小到大,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倒是一点儿没变。”顾屿深让范令允看了看那朵小花,“妄图撒个娇就能求得原谅。”   范令允低声问,“那你原谅她么。”   “顾大人大人大量,你都能原谅。”顾屿深笑着偏头吻了吻那人不知何时蹙起的眉头,“何况一个性格有些偏激的孩子。”   说到底,谁也没错。造化弄人罢了。   ————————   出了隐山,过了河滩,又是山。   “这绕远儿了吧,有大道不走走山里?”顾屿深看着地图怀疑的说。   “清淮府里最近有盛事。”范令允说,“西南那边柘融一定,商路重开。文家牵头,张家引路,在青州和博州想要召开一次‘赏纱会’。大道上想来人来人往,太过拥堵。”   “什么‘赏纱会’?”顾屿深愣了愣,问道,“没听说过。”   “大梁出口的产品,丝绸占一头。不过实际上这事儿和西南也没有多大关系。”西北山中不比南边,还是有些凉的,范令允给他拉好了衣衫,“不过青州博州自长平关之战后一直萎靡不振,文家借此机会要了噱头罢了。这事儿对文家来说能讨百姓和皇家一句好,对于青博二州也算不上坏事。”   “时值春日,也能攀上花朝的边儿……”殿下清咳一声,偷摸的看了看身边人,“我假期请了三个月呢。”   范令允拿出了请柬,晃了晃,“文家下给朝歌的,朝将军自然是去不得,所以给了我。”   奥。约会啊。   还是公款约会。   顾屿深接过请柬,突然想到了什么,“这请柬应该是下给了四面八方的?”   “文家家大业大,这是自然。”   “那会不会有人认识你?”   此话一出,范令允拉住了马车,二人面面相觑。   既入西北,当晚二人没再风餐露宿,而是找了个客栈。   ……实际上倒是没必要去住客栈的,只是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不得不做。   顾屿深在下午的时候拿着银两去了雁山旁的小村落中买了成衣,夕阳西下时又回到了客栈。   他正人君子的坐在屏风前喝茶,看着屏风后人影绰绰。   屏风质量算不上好,轻纱一层,什么光景都瞧的见。顾屿深茶喝不下去了,侧过身去不去看他。   范令允听到他的动静,轻声笑了笑,“怎么不继续看了?”   “隔着薄纱,看不真切,不如不看。”顾屿深说。   “可是隐隐绰绰,不是更加动人么?”范令允不饶他,“公子,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   “那太好了。”顾屿深叹了口气,“隐山村中那几日已经看的够够的了。倒不差眼前这一点。”   范令允:“?”   “说真的,殿下。”顾屿深一想起那几日就腰疼,眼下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这事儿少来吧,人还是不要轻易迈过自己的舒适区了,行军打仗处理政务更适合你。”   范令允:“……”   范令允:“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榻上的,听听就算了。”顾屿深捂住眼,莫名沧桑,“你在榻上也没说过实话。”   这天儿聊死了。气氛变得诡异起来。顾屿深又倒了两杯茶,自己端起其中一杯,喝了半截,范令允换好了衣装,转到了人前来。   顾屿深“……”   只见太子殿下一袭粉色衣裙,墨发半散,一只镶着红玉的蝴蝶簪子挽起剩余的头发。面纱遮了半边脸,上半身还罩了层轻纱。但是男子骨骼到底比不得女子,虽然脸可以说过去,但是那衣裙能到范令允小腿处,肩膀稍宽,怎么看怎么有些不伦不类。   顾屿深“噗。”   为了让范令允继续捂着自己的马甲,二人想了半天,不得已出此下策。   范令允目光幽幽的看向那死命掐着自己大腿想笑又不敢笑的人,冷漠的掐着嗓子开口,“郎君,为何这种做派。”   “额。”顾屿深颤抖着手比了个大拇指,“见娘子太过、太过美丽,一时有些自惭形秽。”   “真是、真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啊!”   顾屿深忍不住了,终于捧腹笑出了声来。范令允眸中终于换了神色,他把人抱起来,压在床上,挠他的腰侧。   “诶、诶。”顾屿深笑的喘不过气,眼看着范令允眸中神色有些不好,慌忙地要把人推起来,“这里客栈不太隔音。”   可是刚刚坐起,看一眼,又笑的没力气,仰躺了下去。   范令允把人压在榻上泄气一样反反复复的亲够了,差点儿擦枪走火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实际上,咳。”顾屿深努力的平复心情,“只要没有特别大的动作,你稍微弯一弯身子,倒也还说的过去。”   范令允抱臂挑眉,看着镜中的自己。半晌若有所思地说,“好像还差一点。”   “差哪儿了?”   “差一点花钿。”范令允说,“你来给我描。”   “我哪里会这个……诶别闹我了我画我画。”   正当二人笑闹之际,客栈下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范令允听到动静开窗去看,看到了一行车马。   “想是同去赏纱会的商户。”顾屿深挣扎着从榻上起身,看了一眼。   正当二人要再度关窗之时,那末尾的车中走下了一个人来。范令允余光所及,陡然就怔住了。   顾屿深眼神没他好,看到人不动了,诧异的顺着目光去看。   只见那人一双桃花眼,生得一副多情的面貌。在雁山料峭的春风中,恍然抬头,正好对上了顾屿深的视线。   那一眼太过熟悉,让顾屿深几乎分不清过往与今昔。   “顾伯侯。你要记我名姓。”曾经的伯爵府中,那青年在烛火下含笑抬头。造就了顾屿深往后多载无数次回首的遗憾。   ——那是李逢。   --------------------   旦夕篇结束啦,下一篇是<鲛绡>,讲一讲清淮府的事情,也讲一讲长平关之战的一部分。   最后画了么,画了。   正人君子的太子殿下好委屈好委屈的把人抱在怀中,顾屿深说这样描不好,不如放开他,他站着更好描些。   范令允摇头,不听。   偏他事儿多,画不好还要重新涂掉再描。   于是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顾屿深有些不耐烦了才颇为遗憾的松开了手。   “薄情郎。”范令允点他额头,“负心汉。”   “才几天就厌倦我了。”   顾屿深,“……” 第63章 鲛绡·不识   顾屿深第一次见到李逢,是在朔枝城的茶楼中。   他当时好不容易再次从世家手中抢来主考官的位置,为了不让几年前那桩科考的冤案再次发生,让这些学子最后能够真真正正的成为“天子门生”,昼夜不休,几乎耗尽心力。那一日应酬归来,还带着三分酒气,在夕阳中摇摇晃晃的入了茶楼。   幂篱一带,无人识得他是谁。他只要了一壶茶,一叠茶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慢慢散去酒气,平复烦躁不堪,疲惫许久的心绪。   茶楼中,四处都是待考的举子,顾屿深没有细看。他近些年噩梦,梦中都是那年的大雪。同这些人一般年龄的青年放歌雪中,直到鲜血染红了衣衫。   他简单扫过一眼,就看到了李逢。   倒也不是因为他那出挑的面容,而是他站在一堆愤世嫉俗的清流举子队伍中,显得有些太过平静。青年一袭打满了补丁的衣裳,唇边带着笑,看过去像是在认真倾听所有人的对白,可是顾屿深看了许久,他却没有主动同任何人攀谈。   不是遗世独立,而是瓜田李下,不愿沾身。   不过到底只是个举子,也就是看看,并未有多深的接触。他用完茶点散完身上的酒气便回了伯爵府。临行时恍然回头,李逢在茶楼中,带着似有似无的笑,遥遥地望了他一眼。   而后殿试,李逢高中探花。打马游街之前,他为他戴花。   周围喧嚣,因此无人听见他的碎语。李逢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伯侯,缘铿一面,近日安好否。”   顾屿深愣了愣,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缘铿一面指的是什么。顿了顿,最后还是规规矩矩地道贺,恭喜,说一些场面话。   李逢没计较,他笑着上了马,走入了朔枝城中的街道。   顾屿深一袭官袍站在高台上望着,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前的夕阳下,春风中,同他差不多年岁的自己从杨柳驿跑上金雀楼,想来应是同他一般。   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簪花着冠,打马章台。   范令允知道顾屿深和李逢之间有些他掺和不进去的过往,尽管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到底有些吃味。闹脾气一样“啪”一声关上了窗。   这一吓给顾屿深带回了现实。他晃晃脑袋,就看到范令允抱臂挑眉看着他。   本来是挺严肃的一件事,顾屿深那句哄人的“山无棱,江水为竭”绕在口中,语气都调度好了,可是看到范大花的打扮还是没忍住破了功。   太怪了!   范令允斜睨着他。   顾屿深清咳一声,正色道,“夫人,怎么恼了?”   “诶,千言万语都是我的不是,让夫人难过是我的唐突,别气了,啊——噗。”   调戏的话没说几句,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范令允想着他这几句,冷哼一声,“好熟练。”   “这实在是冤枉了。”顾屿深从榻上起身穿好鞋袜,“前一辈子被你软禁在隐山阁,这一辈子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殿下啊,有些飞醋,不要乱吃。”   二人闹了一阵,起身下去用晚膳。   范令允还穿着那一身,有意存了存腿,比顾屿深低些,虽然身姿到底还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勉强能说的过去。   被戳破了,就认为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好了,顾屿深老神在在的想到。   两个人在客栈一楼不起眼的角落中就坐,范令允眼下是身娇体弱的大小姐,顾屿深受累点好了饭菜,把茶水拿来。做完了一切,就看到李逢那一行人也收拾齐整,下了车来。   动静颇大。   傍晚的雁山寂静,仅偶尔有几声鸟鸣。春风不渡,清寒慢慢侵入室内。   只听到零零碎碎的铃铛声响,李逢轻轻敲了敲其中几辆马车。在清脆的环佩碰撞声中,一阵香风传来。一行近二十余个姑娘下了车,无不是披着浅粉鹅黄抑或是淡白的纱衣,薄纱轻覆面,隐隐约约的看出容貌。她们推着搡着,有人喊着冷有人喊着衣服要碰脏了,在李逢淡淡的一眼中收了声,乖乖的在客栈门口站成两列。   客栈的小二和掌柜看呆了,甭说他们,顾屿深和范令允都有些愣。   列好队后,李逢呼了口气,然后转身小跑回马车旁,带着一脸恭维的笑和恳求,为人放好台阶,亲自迎了人下来。   言语之中,是“四少爷。”   “雁山间简陋,已经为少爷备好了上房。”李逢扶着那瘦的跟个麻杆儿一样的四少爷,微微弯着腰,恭恭敬敬的说道,“还请少爷先上座,我去吩咐小二。”   那四少爷贼眉鼠眼的,如果照顾兰的话说,就是“天色暗一点就只能看到那一口大黄牙了。”但是眉眼间却几乎将“刻薄”写在了脑门儿上。   那眼袋和黑眼圈让顾屿深想起了埋骨明光镇的那个纨绔冯钰。   “封建主义时代典型的地主剥削阶级。”顾屿深判断着,“还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等到那少爷坐好,姑娘们才敢进了客栈,在另一桌上坐好。   而最后一辆马车上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训练有素的站在了客栈外。   等到李逢坐在那四少爷的身边,低眉顺目的煮茶倾酒,顾屿深才算真真正正的看到了此时李逢的模样。   然后就陷入了茫然之中。   顾屿深没有见过这样的李逢。   前世无论是在那个茶楼中,还是朔枝城游行的街道上,还是临别的那个夜晚。除去忠君爱国那些,李逢带给他最大的印象就是“潇洒风流。”   这个人生活不富裕,甚至是有些窘迫。但不妨碍他把一袭白衣穿成别人穿不起的模样。从正式见过顾伯侯后,之后每一次相逢,他都带着得体的举止和礼节。   他一双桃花眼,挑起时却不让人感到多么妩媚。所有的艳丽被压在那袭文士服下,抬眸看人,只能感觉到眸中从不遮掩的赤忱——这也是为什么顾屿深与他一见如故。在人人假面的朔枝城,难得的真心令人无法辜负。   李逢克己复礼,最后一点点的放肆,全部写在了别后的那封书信中。   而今生重逢,李逢的眸中没有前辈子的肆意和少年风流,他皮肤白皙,唇边带着三分笑。举止都是勾引,言语尽是风情。桃花眼描过淡妆,抬起落下都仿佛含着些化不去的轻愁,故意惹人怜惜。   照顾兰的话说,这是“看狗都深情”。   尽管如此,那四少爷依然骂骂咧咧的一脸官司。最后用完了晚膳,姑娘们低着头站起来,等着他离去。   可是那四少爷居高临下眯着眼看过去,最后点了点其中一个姑娘。   “你,”四少爷舔了舔嘴唇,眸中的欲望不加遮掩,“你今夜服侍我更衣。”   那被指到的姑娘身姿颤了颤,想是要躲,但是周围没有地方让她闪身。最后只能抬起头来,在顾屿深的角度,她似是看了一眼李逢。   下一刻,李逢轻轻搭上了四少爷指人的那只手,几个小步移到了那纨绔的面前,然后轻轻用力,把那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接着状若无骨的缠到人的怀中,吐气如兰,“少爷,这些可都是老爷从我这戏班子里千辛万苦挑出来的还没梳拢的姑娘。临行前,专门叮嘱了不是?这是要献给赏纱会上那些贵人的,即使她们心中愿意,我愿意,但是家主嘱咐,我也不敢违逆。”   说到这里,李逢仿佛身边没人一样,勾了勾唇,用手轻轻的拨开了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层衣衫,露出了半个肩头,眉眼间堆着讨好意味,指尖轻轻划过纨绔的侧脸、喉结,“这深山老林不好找姑娘,还请少爷怜惜小人,若蒙少爷不弃……”   这话没说完,那四少爷急色,已经把人抱了起来,没等李逢装模做样的挣扎几下喘几声,就上了楼去。   等到人走后,那一行姑娘才放松了下来。主人家休息,那外面的一众侍卫也进来用膳。   其中一个看了看楼上,被人怼了怼,“怎么,你也有那心思?”   “说什么呢!”被怼的红了脸,一脸怒色,“我是怕少爷有什么意外!这几日一直没让人咱们随同一辆车。”   “用得着你随?”其他人嬉笑成一片,“那么多美人儿陪着,再不济还有李逢那个兔儿爷,用的着咱们?”   这些人眼神不老实,像是油虫子一样缠上了那群姑娘。刚才差点儿被点的那个姑娘气的起身要回眸骂人,却被其他人拉了回来,“听班主的,莫生事。”   “到了赏纱会,傍上个大款儿,才是正道。他们看就任他们看么,这么些年在台上唱戏也没见你害羞。”   范令允和顾屿深一直缩在角落里喝茶,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   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四少爷是文家的四少爷,不是本家所出,但是文家本家的二爷少个儿子,想要过继这孩子,若是这次赏纱会表现得好,便是定了。   所以文家偏家专门从家里找了个戏班子,挑了一堆未梳拢的漂亮姑娘,名义上说是绣娘,或是赏纱会上由文家所出的那些布料的试穿者,实则就是用来送给四处世家官员的礼物。   而李逢,就是这戏班子的班主。   从小被捡在文家,开始是本家少爷的书童,跟着也读了书,参加了科考,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要了,扔给了偏门去学戏。没有童子功,愣是死死吃了几年疼,又凭着天生的一副好面容,走到了班主的位置。   顾屿深茫然地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人。   而范令允想着李逢的那张脸,皱了皱眉。   他长得……恍惚面善。不是同上一世的他自己相似,而是这辈子的人。   像谁呢?   --------------------   顾屿深没对李逢动过心哈,前世今生1V1。   至于李逢、李逢吧,实际上他和刘郊是一个年纪来着。   本文不是救赎文,所以什么“救风尘”情节是莫得的…… 第64章 鲛绡·神佛   “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断之……”刘郊在纸页上默写下字句。   “这又是什么?”顾兰看着,一脸懵懂,“四书五经里有这个么?”   宋简也摇头,“我就看过医书。”   刘郊叹了口气,“本朝科考,并非只考四书五经,同时还兼以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时务论,上了殿试,陛下问的则更为宽泛。”   顾兰前一辈子为帝,最大的贡献是对于边疆的平定。至于科举这些,范令允给她留好了班底,到了时候会有人把该问什么问题送上桌案,她照着背就行。   女帝这个做派,几家欢喜几家愁。她在位,算是彻底逆转了前朝“重文轻武”的弊病,但是文人地位下降,难免会有些杵着风骨的愣头青,做一做出头鸟,在考卷上写顾兰“荒淫无道,穷兵黩武。”   所以之前顾屿深刚来时,顾兰文化水平不够,编出来用来诋毁范令允的词句实际大多来自抨击她的奏折。   但是顾兰从明光城中走出,从小听到大的是“孽畜”“杂种”,这种文绉绉的词汇对她来说毫无杀伤力,看过去了,付之一笑,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该用人还是用,做错事了自有三法司去裁决。   靠着这点,她的名声在文人间又莫名其妙的变好了。   顾兰有自知之明,天生天赋就没点在读书上。刘郊给她说过去,左耳进右耳出,转头就忘。眼下亦然。表面上听着仔细,实际上看着雁山茂盛的草木,神游天外。   “迩来考课不严,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刘郊写下了下半句,也不恼。   她看着顾兰,难得心中松了口气。   顾兰以前就有些难以入眠的毛病,后来灵峄关大雪过后变得更为严重。   顾屿深的死讯对于刘郊而言都是一生难以回首的梦魇,遑论顾兰。她第二年中了童生,又接连着过了举人,傍晚走到了郊区的寺庙中还愿,钟声响起,恰似那年中秋。   顾兰彼时正在病中,坐在马车里昏睡,闻声惊醒,鞋都没有穿好,赤足跑过石子路,脚下磨出了血也浑然未觉。分不清今夕与往日,她仓皇看着佛前跪拜的身影,出声喊了句“哥。”   刘郊追过去时,就看到顾兰如梦方醒,跪倒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诸天大小神佛无悲无喜俯视着众生苦难。小姑娘面上的慌张与茫然还没有褪去。   她心中一痛,轻声问,要不要为他祈福。   顾兰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摇了摇头。   “神佛不听我,不渡我。”她掩面苦笑一声,“他是个干净人,不要平白被我坏了成神的路。”   灵峄关是伤心地,陈润把顾兰送上了前往朔枝的车。   顾兰那难以入眠的毛病更严重了,却不肯再用安神香,一日一日熬着,身形渐消。   刘郊看着却没有任何方法。只是轻声劝,“睡一觉吧。”   顾兰神情恍惚,半天才听清楚话,然后迟钝的“唔”了一声。   “我害怕。”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又有些期待。”   怕那人入梦来,望那人入梦来。   最后还是宋简过来,“啪啪”给了两个耳光。   他一把扯下顾兰腰间的那块儿海棠玉佩,握在手中,冷声道,“生死两条路。选活着,就把药喝下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也是他让你走的路。”   “选去死,我这儿也有药,无痛苦无感觉,但是到了下面你去同他说道。”   “我想死。”   “好。”宋简毫无犹豫,拿起玉佩就要摔到地上,“罔顾他的期望,你与他也算恩断义绝。故人之物不可留,你干干净净的走,莫要记挂因缘。”   顾兰霍的站起,拿起匕首就要捅死宋简。宋简不闪不躲,甚至往前一步,红着眼眶挑衅的说,“来杀了我。”   她动不了手。   这是顾屿深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牵连。   匕首掉在地上,顾兰放声大哭。   从那一日起,顾兰开始吃药,开始睡觉。只是再不真心笑了。   她仿佛活成了上辈子那孤家寡人,不与人远,也不与人亲。姑娘长得好,在京中的诸多青年中如鱼得水,却也不曾交心,不曾留情。   直到白鸽衔来远方的问候。   隐山村一封信,顾兰在院中的桃花树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尔后,心急如焚。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刘郊看着那人磨刀擦剑,准备车马。恍然意识到,春天终于再次来临。   眼下的马车中,宋简与顾兰窝在一处,想着往兵器上涂什么毒,刘郊默写完一篇时务,正想研磨,车夫却突然停下了马匹。三人没有防备,顷刻东倒西歪。   勉强稳住身形,宋简掀帘去看,“什么——”   他停下了话头。   车夫绝望的回头看向他们,带着哭声喊,“贵人们……”   只见雁山茂密的树林之下,日光洒照,一片光明。一堆蒙着面的高大汉子拦在路旁,已成包夹之势,沉默的看着马车,等待着马车中的几人自投罗网。   刘郊正要探头去看,却不想还没有掀开帘子,就有一柄长刀甩出,出于恐惧,刘郊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最后还是顾兰用枪挑了一下,长刀偏了航向,直指一旁的树干,穿透而过。   顾兰把枪放下,取出刀来,弹了弹刀锋,吹了口气。然后看着那日光——刀剑折射出一片白,挑眉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山匪?”   ——————   第二日一早,雁山的清晨不安静。   一伙儿姑娘们都是唱戏的,起得早,正在树林中吊着嗓子。   本来打算睡个回笼觉的顾屿深和范令允俩人也没办法,被迫打着哈欠起了床。顾屿深给自己收拾停当,转头去伺候范大花着红妆。   装点完毕,他去拿早饭,正好遇到了李逢一同下楼来。   前世再熟,这辈子也不过初见。何况这人不比过去,顾屿深摸不准,狭路相逢,只能尴尬笑笑,道一句“晨安。”   李逢面上还带着慵懒,闻言挑了挑眉。他衣衫不是高领,晨光下什么都遮掩不住。顾屿深开始觉得看着人脸瞧不尊重,于是想换个地方看,后来却发现看着别的地方就带折辱了,于是最后又看向了那双昳丽的桃花眼。   后者倒不知是因为身周无他人还是怎得,眨了眨眼,那双眸子中的风情褪去,转而带上了浅笑,李逢退后一步,轻声开口,“公子也是,晨安。”   “姑娘们想是扰了公子和夫人休息?小人替她们赔个不是。”他说着话,动作间有意把衣领向上提了些许,遮住那些暧昧痕迹。   顾屿深自然说不出什么。二人就那样不尴不尬的一同下了楼梯,一同拿了饭菜,又一同回到了二楼。都不是什么情商低的,顾屿深没问他的处境,李逢也只字未提其他。听闻二人是要去赏纱会,开口说了城中几处玩耍的地方。   微寒的晨风拂过,雁山的叶子满载着晨露。在姑娘们高高低低的吊嗓子声音中,顾屿深关上了屋门。而后闭目,在门后站了许久。   范令允知道他心中不好过,于是也没说话,只静静的上前把人抱起,饭菜放到了桌上,然后揽在怀中。   “我昨日想过,或许是什么同名同姓的孪生子……”顾屿深手指拂过他胸前那朵绣好的芙蓉花,“你也曾登高台,见过那年打马长街的探花郎。”   红衣骏马,鬓角簪花。琼林宴上七步成诗,大雁塔下行书留名。他素衣明净,唇边浅笑,即使日子过得清贫,但朔枝城中见过的人,谁不称一句“逢郎风度”。   “可是今日见我,他退了一步。”顾屿深低声说。   上一世,李逢的心悦写在脸上。但是顾屿深明牌表示着拒绝,所以即使是最紧急的场合,他也从未近雷池半步,跨过那条红线。不做枕边人,可做君子盟。君子之交淡如水,李逢见他行礼,往往都会后退一步,而后抬眼,含笑喊一声,“顾伯侯。”   这种分寸,昭示昨日那个风情万种的兔儿爷,就是上辈子一见如故的探花郎。   “顾屿深,你在可怜他?”范令允轻声问。   “不。”顾屿深起身开窗,看到了窗外忙碌的身影,李逢已经再一次换上了那副谨小慎微的做派,伺候着四少爷晨起用膳,“有些钦佩他。”   “随着那句‘请记我名姓’一同而来的,是清查的黄册。临别前夕,同我说的是‘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顾屿深说完这两句,缓了口气,轻声说道,“范令允,我们上路吧。”   他看着那另外几辆马车,不用想都知道里面装满了极尽奢华的丝绸布匹。   文家富甲天下,柳家半朝座师。占尽了朝廷风流,卡死了普通人向上的路。   清爽晨风中,马车粼粼驶出客栈。顾屿深打帘最后瞧了一眼故人,李逢似有所感,拂开乱发,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离去的车马。   雁山中有晨起砍柴放牧的农人牧民,唱着悠扬的山歌。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彼何人斯,居河之曲。彼何人斯,蒙面蒙心。”   “彼有嘉肴,弗以其旨。邦之彦斯,莫知我理……”   --------------------   范大花和顾大人的日常:   等到四个孩子来到清淮府,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顾哥哥成婚了。顾兰去问李逢,“啥时候的事儿?!他终于摆脱那个谁了么?!”   然后几个人排排坐,等着人回来,就看到了顾屿深先下了车,然后十分绅士的领了一位淑女出来。   ”介绍一下,我夫人,范大花。”顾屿深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宣布道,“来来来改口……”   李逢轻咳一声,“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稍微掩饰了些来保证惊喜。”   范富贵儿躲在团扇后,神色如常。   倒是顾兰和宋简炸着毛,陈润看不到一脸茫然,刘郊笑的浑身都发抖。   宣许口中的茶喷了一地,心有余悸的道,“好一个小、小、”   刘郊接口,“朔枝小茶花。” 第65章 鲛绡·灯会   “宋简,你以前打过架么?”顾兰问道。   “打过。”宋简回答。   “输赢如何?”   “二八开,我八他们二。”   顾兰吸了口气,近乎咬牙切齿的说,“你和你师兄一起打过架吗?”   “药谷里,天天打。今天你毒我,明天我毒你。”   “胜率如何?”   “十成十。”   眼下分明是大白天,可是周围却漆黑一片。只从牢狱的窗中泻下几点光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方块。狱中寒凉,顾兰把披着的外袍脱下来,罩在了昏迷的刘郊身上。   另一只手本是握刀握枪的,眼下却没有一点力气。眼瞅着从手背到肩膀一路的伤痕,可是偏偏顾兰感受不到疼痛。   宋简自知理亏,尴尬的挠挠鼻子,然后撕下了自己的衣袍做成布条,借着那点光亮为她处理伤口。   雁山有山匪,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本来照着顾兰的功夫,豁出一条口子逃出生天不成问题,可是偏偏在那最重要的战斗节点,宋简别出心裁的想要帮忙,聪明机智的随手从衣衫里掏出了一把不知道有什么效用的粉末状物体,用尽全力向着周围撒去。   效果立竿见影,那些山匪顷刻就倒了下去。   然后,山风一吹,顾兰和刘郊也倒了。   顾兰歪在树上,擦了擦颊边的血,摇摇晃晃的往车边走,就看到宋简临风而立站在车上,她说道,“拿来。”   宋简很诧异,“拿来什么?”   顾兰更诧异,“解药啊?”   然后树林中陷入了诡异且可怕的沉默。   顾兰活了两辈子,什么脏话都听过,在那短暂的沉默中,所有骂人的词汇一股脑的涌上心头,然后挑挑拣拣半晌,发现所有的词汇说出来都是抬举了宋简。她颤抖着手一脸惊愕和愤怒,恶狠狠的指向那方才恍然大悟的人,可惜什么字眼都还没有吐出来,人就已经晕倒了。   宋简愣在了雁山的风中。   闻声而来的其他雁山山匪看着遍地惨状以为是一场硬仗,结果看到那孤身的公子,也愣了。   敌友面面相觑。   山风都寂静了。只有几只不明情况的家雀儿扑棱棱的从这枝儿飞向远方。   宋简打架,从药谷打到大梁,小时候是和顾屿深一起,俩人都对毒啊什么的有些免疫,后来是自己一个人打,他也只需要想着怎么在药物甩完前把对面的人都撂倒,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人也是一条性命。   好在这次瞎甩的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毒。山匪把他们扛到牢狱的时候将财物武器扫了一空,宋简好歹还有一点医师应有的专业素养,藏了一副针没有被发现。在狱中避着人把好脉施好针后,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在小小的狱中四处看看。   “眼下怎么办?”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感受到自己手的存在,看到刘郊悠悠转醒,抬头看向那站在狱门边的人。   “既是……咳,图谋钱财。”刘郊还有些虚弱,顾兰把她抱在怀中,稍微暖一暖,“何必又有这牢狱之灾?”   宋简敲了敲墙壁,这大牢盖的颇为殷实,只一道铁门在中间。透过铁门的缝隙,宋简往外瞧,隐约能看到两侧有人影恍惚,只是无法互相通信罢了。   他试探性的喊了一句,“周围的兄弟?”   也没人应他,外面嘈杂的很,不多时就湮灭在了人声里。   “砖石是旧的,土是旧的。”顾兰看向一旁,“稻草却是新的。”   “铁门也是旧的,但是锁是新的。”宋简借光仔细地看过,试探性地用针尖挑了挑,没挑开。   “就是说这以前有人住过,而后荒废。不知为何,最近又再次启用。”刘郊喝了口送来的水,宋简试过,没毒,才开口说道。   这句话说完,牢狱内三人沉默了很久。刘郊把外袍还了回去,靠在墙上,从眩晕中逐渐恢复过来,“赏纱会在即,雁山如何就有了山匪?叶家几乎统管着西北所有守备军,自十余年前那场仗后,对山匪一事管控甚严。”   “哪怕是雁栖山有山匪,我都或可一信,怎么偏偏是这雁山?”   宋简没有说话,他看着那把锁若有所思。   顾兰皱了皱眉,“不会是柘融或是西北天狼部。我与他们交过手,身手稀疏平常,军中若都是这种酒囊饭袋,大梁早就踏平边疆了。”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十几年前哪场仗?”   “庆州之战。”刘郊叹了口气,“这一战葬送了叶家老将军,自那之后叶家就有些许没落了,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因为有文、柳两家的扶持。”   “这场仗后,就是惊动大梁的那桩案件。也是余哥哥走进西北边关的契机。”   话说到这里,顾兰已经明白了。   清淮府宣家贪饷重案,导致一朝兵败,叶家老将战死边关。   尔后范令允受皇命前往西北,三箭定战,少年成名。   于此同时,清淮府中宣家被抄,商船遭火。宣家长女宣疏,次子宣许,葬身火海。   ——————————   “西北,三府十六州,清淮府首当其冲。”范令允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帘,看到那阔别已久的“青州”二字,一时有些感慨,“清淮府三关,分别是长平、景天、鸿北。”   “真是光阴如梭。”范令允摇了摇头,把车帘放了下来。   长平关之战,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尚未及冠的少年曾在燕来镇中为其宿醉,而今年近而立,再度登临故地,仿佛平生一场大梦,再度清醒。   范令允红妆不好下车不好掀帘,只能透过春风拂起窗帘的缝隙,向外窥视。   长平关之战前,因为情报泄露,西北曾突袭景天关,致使青州博州几近屠灭,王师踏入时,只能看到滔天血海里,尸体堆就的死城。角落里还有父母护着孩子,孩子尚有一口气,在血海中爬着,看到人来,咿咿呀呀的喊。   守城的兵望着远方敌军远去的方向,死不瞑目。军师倒在营帐前,身躯移开,露出下面鲜血写就的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那年的春风,只有血腥气。哭声与丧葬声中,白布覆了一城,春雨溅在血水里,满地血花。   青草年年绿,而今春风再入青州城。   范令允和顾屿深找到了文家指定的酒楼,安置好后,范令允开窗,就看到了满城烟柳,桃李纷纷。   路上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要参加赏纱会的商户已经在街道两侧看好了位置,着人搭建着展览布匹商物的木架。   小小的青州城中流溢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歌谣,街头巷尾里有各方的话本和故事在传唱。他们有请柬,得以在赏纱会旁占有一个席位,兼文家所管的一个上等厢房。酒楼一层里,早早的搭好了舞台,兼以红纱薄绡,歌舞、说书、戏剧昼夜不停。   春楼之上,有人弹筝,有人吹笙,也有伶人在屏风后彩排歌舞。水袖轻展,歌声悠扬。   “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酴酥沈冻酒。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   “佳人重劝千长寿。柏叶椒花芬翠袖。醉乡深处少相知,只与东君偏故旧。”   “范令允。”顾屿深又买了顶幂篱来,“来来来,把你那衣服换下来。晚上有街市,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去看看。”   范令允握着团扇,掩面瞧他,“这才几日,就看腻了?”   “进出关隘要查人,逛个街市是不查的。我看街上来来往往带幂篱的甚多,你带上也不会怀疑。三日后就是赏纱会,你到时候再换红妆也不迟。”顾屿深没理睬这人故意的调情,一旦理睬他怕今晚上就出不去了。   夕阳西下,两人用完了晚膳,才出了门去。   青州虽是边关,但赏纱会中,没有宵禁。更声过罢,街市上花灯如昼,反而更加热闹。   故地重游,范令允虽然面上不显,但是顾屿深知道这人心中怅惘。说是来看花朝灯会,实则有安慰的心思在。   灯会上有来自各方的小物件,文家作东,又联合了官府,来来往往有官兵维护着秩序,几乎没有小混混或是小偷在其中穿梭。   “吃不吃糖葫芦啊,范大花?”顾屿深挑着盏灯,看向一旁被孩子们簇拥的小贩,“或是糖人?”   此情此景,范令允看着那盏灯,想起了末柳城的中秋。灯光把梨花照成了一片黄,恰似那年的金桂。春日风中,他突然就愣住了。顾屿深越过人群,去买糖人,顺便要在旁边的铺子上给顾兰和刘郊挑一挑节礼。   范令允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在幂篱后,他轻喊了一声,“顾屿深。”   一别五年,他曾无数次的想起那个中秋。可是在梦中,顾屿深从未回头。   而今月上柳梢,那人似有所感,蓦然回首,然后笑着向他走来。   范令允情不自禁的向前一步。越过了人潮和喧嚣,他握住了那人的手,得以把人拦腰捞在怀中。   顾屿深猝不及防被拉近幂篱,还不待反应,就被轻轻吻过了额头。   他在来往人潮中呆住了。然后迟钝的抬头,就看到太子殿下那混帐害羞,已经飞速走远了。   周围的孩子们唱着西北的歌。   “二月天,花开遍,有情人儿来相见。”   “越春帘,过水边,灯影杨柳花满院。”   ——————————   在喧嚣人声外,官府的角落中,叶屏收到了来自雁山的急报。   他不敢置信的读过,又再次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青年,“你再说一遍?!雁山里有什么?”   “山匪,大人!雁山里有山匪,山匪劫了文四少爷!”那青年跪伏在地,语气中的恐慌难以遮掩,“大人,救救少爷吧!”   叶屏霍的起身,越过了僚属,而后大声命令道,“整军,向雁山!”   直到人离去,两侧的人才把那青年扶起来,那青年一双桃花眼,眸中仓皇,带着恳求看着其他人。   而等到他走出官府时,陡然卸下了那副讨好的面容。李逢回头看了一眼灯会的方向,然后握紧了怀中的请柬,走入了酒楼中。   懒洋洋的小二抬眼瞧他,李逢陪笑着开口。   “文四少爷的令,着我提前准备。”   “请大爷通报一声,让姑娘们先行入府。”   --------------------   写不完了写不完了我明天补小剧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范令允现在在开屏,且让他开几天。 第66章 鲛绡·未卜   顾屿深再次遇到李逢,是在文家后门。   他清晨去楼下买早点,正好看到一堆人推搡着那人出来。李逢不知所措的站着,比划着什么,可是那些小厮和侍女一脸嫌弃,冲着他摆手,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料峭春风中,李逢就怔怔的站在门前。他身上伤痕累累,只做了简单处理,顾屿深远远瞧一眼,就知道那纱布下只怕浸满了血。   “公子,公子?您的包子。”小二吆喝着,把纸袋子随手扔在盖着竹篓的布上,顾屿深恍然回神,叹了口气,又递了几个铜板,“再加两个,劳烦。”   接过包子,顾屿深抬步向着李逢走去。   “巧遇啊。”他笑着说。   李逢看见有人来,习惯性的堆起讨好的笑,可是看清楚人时,又愣了片刻,才俯身行礼,“顾公子。”   顾屿深“嗯”了一声,随手把包子扔给他,然后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拉走了。   “公子,公子!”李逢有些惊讶,“做什么?”   “给你看看伤口。”顾屿深已经拉开了酒楼房间的门,轻呼了口气,“这样在外面血淋淋的,不怕惹得你们文家不开心?”   文家两字说出口,李逢的眼神暗了暗。   可惜顾屿深在前没有看清。   听到门响,范令允把茶水倒好,起身来迎。可是没走几步,就定住了。   顾屿深拉着李逢一只袖子,把人藏在身后,然后状似不在意的蹭了蹭鼻子,淡淡开口,“就、偶遇嘛。医者仁心,你懂的。”   范令允眼神落在拉着袖子的那只手上。   顾屿深不动声色,悄悄收回。   殿下目光深邃的扫过二人,轻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到了屏风后。   顾屿深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带着李逢进入室内,而后关上了门。倒是李逢看着顾屿深耳边的白玉珠子,方才恍然大悟。   “公子前几日身边那个女子……”李逢含着笑,轻声说,“这位爷知道么?”   “是我阿姊。”顾屿深气定神闲,“他知道。”   李逢没有进到屏风后,顾屿深拉着人在梳妆台前坐下。然后自己转过屏风,看着范令允喝着早茶,随手招呼道,“来,大花,打个下手?”   范令允心中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拎着剩下的半壶茶和医药出了屏风。   检查完一圈,顾屿深暗自有些心惊,伤口有的极深,有的较浅,都是刀剑伤,只是草草做了处理,延误到今日甚至有些发炎。   “你从雁山来?”范令允皱眉问,“路上遇到了什么?”   李逢闻言瑟缩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沉默了很久之后才低声说,“山匪。”   “山匪劫掠了我们的车马。侍卫们都去保护四少爷,却没想到中了套,被一网打尽。我拼尽全力才救下了姑娘们,丝绸布匹也丢失了。”李逢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今早本是想去找文家本家说明情况,谁知道他们只收了姑娘,四少爷的事情就说了句时运不济,无人在意。”   “山匪?!”范令允冷声发问,“雁山里怎么会有山匪?叶家这些年管控甚严,怎么平白无故在这节骨眼上作祟。”   “都说不相信,不可能。可是阁下,他的的确确就是有了。”李逢惨淡一笑,“我何苦编这种瞎话?昨日已经禀报了官府,叶家所率的守备军想来已经去往了雁山。”   “文家为了一鸣惊人,特意要求文家偏门那些珍惜布料不设展,最早在赏纱会前三日到达。”这人一双桃花眸中闪过一抹嘲笑,不加遮掩,“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折了夫人又折兵。”   顾屿深用布条沾了酒液,擦在伤口上,李逢倒吸一口凉气,不可自已的哆嗦了几下,却咬了咬牙,没有呻吟出声。   窗外的春风阵阵吹在肌肤上,都是折磨。不多时李逢脑门就出了一层冷汗。见状顾屿深给范令允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关上了窗。   “听你这说法,好像不是很待见文家。可是听说文家这次的赏纱会可是能够造福青州博州的大善事。”顾屿深挽起了袖子,把头发梳成马尾,给他把着脉。   “顾公子,没人会喜欢一个把自己当成工具的家族。”李逢轻轻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我在五岁的时候被捡入文家,给他们家嫡出的二公子做了几年书童。后来二公子中了举,我便也没用了,于是转头把我卖入了偏门。”   “费尽心思,什么都出卖了,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好心好意辅佐着四公子想着能够再入本家,然后山匪一来,再次一无所有。”李逢抬眼看向眼前人,语气依然含着笑,但是笑意没有入了眸中,顾屿深抬头看去,那双妩媚的眼中带着近乎绝望的死寂,“四公子出身尊贵,可是在本家眼中也尚且算不得什么。何况我这么一个家奴。”   “何以至此,文家之前不过是攀附着宣家的小家族。”范令允给他端了一杯茶,“不过才十年不到,文家就富庶如此?”   “小家族?”李逢觉得荒唐,“从文家把姑娘嫁给宣家之后,就算不得小家族了。”   顾屿深听到这里同范令允对视一眼。   文、宣二家联姻,第二年的时候就有了宣疏,第四年的时候迎来了宣许。   又七年,便是风头无两的宣家一朝覆灭。   “大梁为了缓和前朝战争的积弊,鼓励农桑,鼓励生产,”范令允对着一头雾水的顾屿深解释道,“所以彻底推翻了前朝的均田法,不抑兼并,不立田制。”   “宣家就是靠着土地买卖发的家,而后借了新朝起,开陆海商路的契机,一跃成为清淮府乃至大梁不可忽视的平民商贾。”   “如今听来,文家之所以起家甚快。”他看向那边因为擦药呲牙咧嘴痛不欲生的李逢,轻轻说道,“是踩着宣家尸骨走上的富贵路。”   “而今的西北三府,文家大过天去,又与叶家有着拉扯。我这番陷四公子于险地,这辈子算完了。”李逢苦笑道,“本来此事若成,偏门那边作保让我入了朔枝参加科举。眼下是彻底前路未卜。”   这话说的颓唐,范令允没法插口。倒是顾屿深愣了愣,心中觉得有些不对。   文家作保入的朔枝,李逢上辈子却为什么过的那样清贫?他刚入朔枝的时候甚至连房租都交不起,后来还是他派顾兰去接济了几日,帮他找了个笔墨工作。   不过心中疑惑,也没有说出,顾屿深避着伤处拍了拍他的肩,“倒也不必如此伤悲。你不是把姑娘们都送进去了么?听说还排好了新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苦劳?”李逢低声笑了笑,喃喃说,“只怕是过河拆桥。”   ——————   牢狱中,刘郊靠坐在墙边,顾兰和宋简正在对着那把锁研究。   她一点点把墙缝摸过,想着会不会有前人留下的漏洞什么的,摸了半晌,还真让她摸到了什么。可惜不是漏洞,而是字迹。时间久了,已经很难分辨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是个三角形。不等她细想这三角形的含义,那边的就传来了“咔哒”一声清响。   宋简呼了口气,然后把剩余的几根针递给了顾兰。   “没有兵器,只有这个,可以么?”   “勉强吧。”顾兰接过,压低了声音,“你带着刘郊,什么都别管,我喊一声,你俩就往外边走。你别乱扔你那破毒药,我不会让人近你们的身。”   宋简正要说什么,就听到小姑娘叹了口气,幽幽的再次开口。   “及冠多少年了宋先生,当一个靠谱的成年人吧。”   宋简:“……”   顾兰上辈子是实实在在在马上打过天下的人,和范令允惯用的稳扎稳打的方式不一样,她更擅长兵行险着,出奇制胜。当年和乔河一起在西北,乔大帅好心好意把自己几个监军和军师派过去给她掌眼,没过多久就都回来了,话里话外是一个意思,“想一出是一出,天天玩心跳,他们这把老骨头伺候不了。”   这些寻常山匪奈何不了她。守着监狱的几人只听到耳边有风掠过,上一刻还面对面的讨论头头今日如何如何,下一刻就齐齐倒在了地上。   “一拜天地。”顾兰起身掠去,走前笑了一声,“百年好合啊二位。”   她到底没有兵器,杀人做不到,用尽全力也能让他们暂时丧失战斗能力。   等到宋简拉着刘郊跑出,三个人也没有顾及其他,疯狂的向着人烟稀少的乱葬岗跑去。   刘郊跑的慢,顾兰索性将她背了起来,把碍事的长裙撕了些,拧做绳子把二人绑在一块儿。   “很奇怪。”刘郊在颠簸中磕磕绊绊的说,“而今从雁山中过的,大抵只有前往赏纱会的商队。”   “嗯,怎么。”顾兰注意着身侧有人要追上来,随手抛出了刚才捡起的一颗石子,正中那人膝盖,“没事儿,你说下去!”   “可是刚才我从牢狱中看过,除了你我,为何只有男人,鲜少有姑娘们?!”   “商队中除去随行的侍卫,最多的应该就是绣娘和表演的姑娘们了吧?”   这话说的明白,顾兰骂了一声,“莫不是都被那没出面的头头糟蹋了?”   刘郊因着颠簸有些犯恶心,但是时下显然停不下来。她只能捂着嘴,微微喘息着,再说不出话。   “出入雁山,只有两条路。过了乱葬岗,就是一条山路。”宋简说,“先别管其他了。”   三人疯狂逃窜之际,山中深处的小院中,伤了膝盖的男人骂骂咧咧的推开了门。   “夫人!”他带着恐慌和愤怒,“让他们跑了!”   那被称作夫人的妇人坐在秋千上,握着长长的烟杆,在烟雾缭绕中懒懒看了他一眼,淡声道,“跑就跑了,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人。”   “别这么着急忙慌的,出去给我找一盒胭脂来。”那夫人说,“昨日你从那什么四公子马车里取出来的那个颜色正好。”   那男人还心有顾虑,不过还是听了命令出去了。   待人走后,夫人把烟斗磕了磕,烟灰像雪似的,落了一地。随后那一双桃花眼眯了眯,看向被茂密树林遮住的天,秋千轻轻晃着,她哼起故乡的歌。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一如曾经,她在院中坐,奶娘把她揽在怀中,柔声安慰。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   来,猜猜李逢到底是谁……   端午,最热闹的就是朔枝的安玉湖。有坐画舫的,比如宋简、刘郊;有要掺和赛龙舟的,比如陈润、宣许;还有坐小船包粽子的,比如范令允、顾屿深;哦,还有坐不了船要参加祭祀的,比如被迫监国的太子顾兰。   宋简看着下面那袒胸露乳的龙舟会,惊诧道,“宣许是认真的?”   “参加的都是商户,皇家发话,赢了的商人今年少三成税。”刘郊说,“前几日给户部报过。”   “赢了固然好,赢不了——”刘郊看了看那飘着的小船,龙舟动一动的浪都能把它打翻,“宣许也能使坏让那俩人吃不成这顿粽子。”   “听着不像宣许的主意。”   “嗯呢,小花整的。”刘郊笑眯眯道,“太子殿下敕令,事成许以重金。” 第67章 鲛绡·疑云   宋简在吹口哨。   可惜口哨声在山谷中荡了两圈儿,没有回应。   顾兰背着刘郊,眼见得后面已经没有追兵,索性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坐了下来。   “找不到?真是稀奇事。”顾兰用手搭着,望着一角的天空,“乔家豢养的白鸽,而今水平都下降成这个样子了?”   “这一只还小,经验不足,雁山地形复杂,倒是情有可原。”宋简叹了口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山中寂寥,远离了大道,没有旁人。四处只有鸟鸣和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顾兰把布条解下来,刘郊干呕了半晌,才慢慢缓过,撑着树干,看向附近的景色。   “既有山匪住,想来这林子里该有水源。”她还有些虚弱,哑着声音,“若是短时间内下不了山,至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没有吃的还好,没有水才是真的要了命。”   从昨日晚到现在,将近一天,三人已经水米未进了。   刘郊望着树林景象,又观察了下草木与鸟雀,最后说了句,“向南边靠一靠,或许能有一条河。那里离下山的路也近。”   宋简有些怀疑,“能行么?这怎么看出来的,别走了两岔道,最后叫天天不灵。”   “七成把握,走错了是死,在这儿呆着也是死。”刘郊说,“宋先生,赌不赌?”   与此同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陈润和宣许在下山的道边上骤然停下了车。   宣许不愿意回西北,不愿意回到宣家旧地。但是赏纱会上商机委实太大,是个人都不会想错过。他们在隐山村蹉跎了几日,最后还是陈润看着那人纠结的要死,开口说,“赏纱会好像没开在宣家所在的地方。”   宣许的手顿了顿。   “青州、博州。”陈润脑海中过了遍舆图,“宣家离庆州更近吧。”   宣许站住动不了了。   于是最后二人还是踏上了去西北的路,因为宣许不愿意相信别人,于是亲自赶车。陈润无法替他,所以这一路走的不算快,慢慢悠悠的至今才到了雁山。   眼下车马停,陈润不明情况,打帘问,“怎么了,怎么停下了?”   宣许沉默不语,看向前方的“路”。   那已经不是路了,原本平整的山道在此仿佛突然断掉了一样,乱草荆棘铺遍,还有嶙峋的石块儿与木屑,本来可容二车并行的道,如今连一个人都无法走过。   “这怎么可能。”宣许烦躁的揉了揉头发,“前几日还听说有商队走过。你大哥哥走的不也是这条路么?没有收到那谁报警的白鸽。”   陈润蹲下去摸那些石块儿,有些石块儿看着像是埋得久了,他这一摸,簌簌落下浮土。   “这原本不是在这里的。”陈润摸了摸那尚且湿润的土,和石块儿另一侧的干燥截然不同,“这是有人专门挖出来放到这里,目的就是毁了山路。”   “有什么意义?!”宣许炸毛道,“真特么缺了大德!”   陈润亦不明所以,只是思索片刻,指了个方向,“把马车马匹拴好,我们且向那边走。带上厚衣和食物。”   “那边不是还有另一条道么?若是那路能行,我们再回来牵车马,若是不能行,便在水边找个地方歇脚。”   “为什么不带上马车一起去?”   陈润叹了口气,“蠢蛋一个。还记得雁栖山么?雁栖山中能冒出柘融人,雁山中说不准有什么。人在山中,还是目标越小越好。若这山路真是歹人所为,你猜猜是人先被发现还是马先被发现?”   宣许听明白了,但是眯了眯眼,“小南蛮子,最近有些放肆啊。在你顾哥哥面前那是告状告的一套套,装的谦卑有礼可怜巴巴的。离了人就开始脏字儿到处吐了?”   “跟你学的。”陈润气定神闲,“你敢对着之前的朱掌柜和朝将军假以辞色么?”   “呵,只怕不是和我学的。”宣许把马匹拴好,简单打点了包袱,背在身后,冷声笑道,“你这腔调说法,是越来越和你二哥哥肖像。”   有的时候天命就是造化弄人。二人在发现另一条山路也遭了祸之后,陈润的耳朵能隐约听到流水声,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   走着走着,就遇到了那边牢狱之灾过后饥肠辘辘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野人三人组。   宣许刚刚看到人影的时候甚至有些戒备,等看到顾小花那典型性的玉佩的时候才诧异的喊了声,“顾兰?”   几个人也算得上多年未见。除了宋简有些不满于陈润和宣许这几年窜个子窜的个个比他高,别人寒暄了几句,刘郊把先前的事情讲给了陈润听。   听罢,陈润就皱了皱眉,“狱内没有绣娘?山匪毁了山路?”   “对。”顾兰从宣许手中抢过了几块儿胡饼狼吞虎咽,“郊姐姐还在那牢狱里面发现了一个三角形标志。”   “这山匪未对人赶尽杀绝,又不贪财不劫色。”陈润摸着下巴想,“图什么呢?”   “叶家管束了雁山这么多年,又是从哪里来的牢狱和山匪?这牢狱是旧的,那又是哪朝哪代的古董?”   问题一连珠的滚出来,眼下也想不出个结果。最后一行人决定先靠着陈润的耳朵往水源边靠。陈润和宣许两个人也算一回生二回熟,及时的摸到了个山洞,宣许掏出了个火折子,点燃了篝火。   “真是时代变了。”宣许烤着火,有些感慨,“早些年在雁栖山,哪儿有这种配置。”   当时的陈润肩上中箭,身上的衣物又湿着,整个人烧的像是冬天的碳,两人也愣是找不到个妥善的地方,还是宣许九死一生才能把人背回末柳。   这边宣许、顾兰、宋简三人值班看着外面的情况,另外一头的刘郊和陈润正在空地上写写画画。   “三角形。”陈润伸出一只手,“什么个样子?给我描描看。”   刘郊给他画,“墙壁时间久了,掉灰都是难免的,这三角形画的也不规整,从头上又多画了些出来。”   画完,陈润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图案,刘郊在一旁还在继续,“至于这个山路,我有个想法。”   “什么?”   “山路困住的不止我们这些过路人,还有山匪。先前顾兰想不明白,上山下山共计两条路,四个口,都堵上了到时候官府来抓,这帮子土人往哪里跑?”   “可是这山路,堵住的不止是这些人。”刘郊轻声说,“还有官府。叶家所领的青博二州守备军要上来,也得先把路障扫清。”   陈润顿了顿,转瞬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山匪就没想着跑,而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对。”刘郊喝了水,吃下了些东西,眼下脸色终于不是那么难看了,“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拖延这个时间。赏纱会在两日后,若是他们真的想起事,赏纱会期间守备军肯定都紧着会场,别的地方守备薄弱,那个时候不好动作么,非要这个时候把官府招来?”   “等等。”陈润听到“赏纱会”三个字,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心间,他喃喃念叨着,“赏纱会,赏纱会。”   篝火随着微风跳动,陈润的侧脸上有草木映出的影子不断跳动。刘郊看着他怔愣的神情,诧异的问,“赏纱会,怎么了嘛?你和宣许不就是冲着赏纱会来的吗?”   “赏纱会的主办是谁?”   “文家。”   陈润勉强勾了勾唇,碍着宣许在,这事儿不好明说,他拉过刘郊的手,在上面写下了“文”字。然后着重描了描一横一撇一捺框出的图案,随后低声说,“你看这图案,像什么。”   ——是个三角形。   那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牢狱中,有个不知身份的人,在绝望中,于墙壁上用指甲描出了一个字。   “文”。   雁山,牢狱,文家。   刘郊一时被这巨大的信息量打的喘不过来了气。   陈润看了眼宣许,轻声相问,“你之前在牢狱中有过观察,没有绣娘。那其他狱中的男子呢?都是什么衣冠什么妆容?”   刘郊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太昏暗了,只勉强分出男女。至于其他,当时刚刚从药效中缓过来,还晕着,只隐约看到了一个男人,应该年纪不大,耳上带着耳坠,他正好倒在窗隙落下的光中,那耳坠又刺眼的很……”   “足够了。”陈润笑了笑,“能带的起那么刺眼的耳坠的,不是普通人家。”   洞外突然起了风,篝火陡然起落,发出噼啪的声响。   “劫富济贫。”陈润道,“这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山匪行的是‘义事’。”   “济哪里的贫不知道,劫的是文家。”   刘郊还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拘留着这些贵公子,去向文家要勒索?但我说句实话,文家不是吃素的,这么多人被劫,非一日之功,他们缘何而今才有动作?”   “而且,又是哪里来的山匪,专门去碰文家这个铁块儿,哪里来的牢狱?他们如何知道这里有牢狱。”   “与文家有仇之人。”陈润把声音压到最低,没有惊到宣许,“你们或许不太清楚这件事情,但是只要在商路上混过三天的人都知道,文家起家如此之快,靠的是十几年前宣家那场贪晌大案。”   “可是宣家不是……”   “与文家有仇之人,可不止宣家。”陈润打断了她的话,“大家族,私下里结怨都说不清楚,黑白两道通吃。冯钰身死之前,你能猜到他和宣许的姐姐有关么?但是眼下的情况,这群山匪绝对会拿着宣家的名义,去对文家进行征讨。”   “而那个牢狱,说不准就是以前文家做过的‘道上事儿’。”   风声渐骤,篝火明明灭灭。河水发出激越的声响。   “赏纱会后,青州会有一场风云变。”陈润看了一眼宣许,心下微微发沉,“对于宣许来说,不知是凶是吉。”   若是吉,得以重查旧案,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凶……   ——————————   转眼就是赏纱会。   晨起,范令允久违的穿上他那套女子妆容,在顾屿深给他画眉描花钿的档口,李逢来敲了门。   顾屿深随口喊了声“进”,之后等了许久没有人应声,他诧异的看去,就看到李逢关上了门,然后瞠目结舌的看着门内风景。   方才恍然大悟,自己可能暴露了什么。   “李公子见谅。”不过一瞬,顾屿深就迅速反应了过来,笑着说,“我有些癖好不足为外人道。实在是无意惊扰……”   李逢从小到大也算啥都见过了,反应也很快,转瞬就从惊奇中缓了过来,开口说了正事儿。   “我想托二位公子,饶我做个小厮,去赏纱会会场中看一看。”   范令允揽着铜镜,闻言淡淡的扫他一眼。   “那新戏,到底是我呕心沥血完成的。尽管而今可能无法亲自参与,不过还是想看看成果。也算是我这一辈子编的第一出戏,也可能是最后一出……”李逢说着,作势就要跪下行礼,被顾屿深扶了起来。   “何必如此,应你便是。”   李逢不敢答话,悄声抬眼看了一眼正在上妆的范令允。   “瞅他作甚?”顾屿深“嘶”了一声句,小声抱怨道,“别乱、别乱动,又描歪了。”   李逢在一旁扮鹌鹑,望天望地,沉浸式思索今天的地板怎么这么地板和感慨今天的房梁可真房梁啊等耐人寻味的哲学问题。   一直等到顾屿深满意的拍了拍手。大当家揉了揉酸痛的腕子,笑着看了眼一旁的李逢,淡定的说了句。   “我家我做主。”   “我说你能去,他不敢置喙。”   --------------------   “我家谁做主”这个问题,哪怕后来李逢知道了范令允的身份也没有过怀疑。   涉及甚广的案子说查就查,得罪人的事情说做就做。在别人都还在窃窃私语此人恃宠而骄,靠着潜邸旧情和从龙之功为所欲为的时候,李逢作为顾屿深选定的副手已经看透了根本,俩人有一次闹脾气——   “陛下说这件案子可以先放放,若您没事儿干可以去宫里……”   “他知道什么,跟他说赶紧写外放的指令。他说回宫我就回宫?不回。”   过了几天。   “陛下说他知道错了,让您屈尊回去听他认个错。”   “不回。”   “……陛下说他没您茶不思饭不想,您要执意不回去——”   “怎么,罚我俸禄?”   “……隐山阁中,便只有他饿死的尸首了。您就只能鳏居了!!” 第68章 鲛绡·赏纱   青州城已经十年未曾这般热闹了。   舞台设在桃花苑,那是文家为了这场盛会专门置办的院子,比之乔河在末柳的那方园林还要大上几倍。桃花苑外近一千步,四处都挂好了浅粉浅白的纱,引导车马走向正确的路。纱上坠着繁花,有海棠,桃李。有人以为是什么自然奇珍,凑过去瞧,才发现是针线织就,栩栩如生。   三人坐着马车来到桃花苑外,验过请柬,就有小厮引路。一路上都是春纱绡帐装点成的胜景,与院中原本的春色相得益彰。   范令允今日是那身浅粉裙装,眼尾描了飞红,眉间点了花钿,幂篱半遮不遮,隐隐约约的现出那张出色的容颜。   顾屿深则是难得的换下了自己的那身“社畜加班专用”,在范令允的怂恿下打扮成了个纨绔公子哥儿的模样。锦带玉冠,墨发半散,腰间一把折扇,额间拦过一条靛青绣金抹额,耳边的白玉珠子衬得整个人清秀非常。   李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双含一点点内增高的鞋,终于弥补了俩人身高差这个硬伤。虽然瞧上去还是有点奇怪,不过还算说得过去。   “这次赏纱会,不仅有文家本家及几个重要一点的偏门,还有各地的富商,甚至还有朝廷的人。”李逢压低了声音,“这些人走南闯北什么都见过。顾公子这癖好倒也算不上什么。”   “夫君。”听到这里,范令允用袖半掩了面,轻笑一声,道,“夫君今日真好看。”   顾屿深前世今生也算见过大场面,镇定自若,“不及夫人万中之一。”   然后又去问李逢,“朝廷?朝廷也掺和这种民间事?”   “赏纱会打的招牌是新开的西南商路和振兴青博二州。而今能办这么大,自然是有朝廷撑腰。”李逢解释道,“何况文家这种大家族,在朝廷中自然有人。本次前来的是户部尚书吴均吴大人,和礼部尚书赵巷赵大人。”   真是世家天下。   顾屿深瞟了太子殿下一眼,范令允什么都没说,幂篱下的眼神暗了暗。   不多时入了桃花楼,楼中更是奢华。他们几人掌的是朝将军的请柬,这一帮子大都是富商,倒也没有多少应酬。顾屿深和范令允在二楼雅间坐,窗外桃李漫天,牡丹正好。透过轩窗,花香盈室。李逢在一侧侍立,轻声为他们介绍着桃花楼的布置和宾客。   “舞台上有轻烟笼,白雪覆,都不是实物,而是薄纱。”李逢说,“文家从前年春就开始筹备这场盛事,从四方选来大梁最优秀的绣娘,昼夜不休打造而成。”   “茶是东南的云雾茶,水是凌河打的清江水。”范令允尝了一口,微微冷笑,“真是奢华。”   李逢不置可否,只是继续介绍,“楼外亲迎的正是文家本家的长公子,文彦;这场盛会的主办是文家二公子,文华。这二人系本家嫡出。其余各处的小布置则是交给了底下那些庶出的公子或是偏门的文家人。”   提到这里,李逢想到了那位至今不知下落的四少爷,不禁有些黯然。   顾屿深知他所想,为他斟茶,“焉知非福,还是得看今后的路。这些宾客大都是富商,我们这行旅出身的想来也没有打交道的必要,不如李公子给我们介绍一下你排的那出新戏?”   这话题转的生硬,不过李逢逢场作戏这么多年,给了个台阶也知道下。于是收回了自己那副黯然神伤的情态,沉吟半晌,开口解释。   “实际上还是照着前朝的旧戏改了改。讲一个世家女子与一个男子一见倾心,却不料所托非人,嫁娶之后不过几年,男子便变了心,宠妾灭妻,这女子是个烈性的,本想和离,最后却被那恶人毒妇所害。”   顾屿深听着这剧本好生耳熟,好生老套。   范令允正在对着人卖弄他那沏茶的手艺,听闻这一段不经意抬头,余光扫过李逢,然后骤然怔愣了一下。   ——他长得活似一个人。   李逢恍然未觉,还在继续,“女子身死,心中有冤难平。去求龙王,去求上天,又去求地府,奈何无人理会她的冤情。走投无路,这女子选择一把火烧了旧宅,让那恶人毒妇魂飞魄散。”   “本来是为了展示薄纱鲛绡而排的戏,重头不在故事,而是在那演绎的人身上的衣裳。龙宫、九重天、地府三处,正好揽括了所有衣衫名目。”   李逢抬眼看向顾屿深,“与其关注那迂腐的情节,倒不如多听听曲乐,多看看布景。”   “原是如此。”顾屿深点点头。他转头看向范令允终于折腾完了他拿手功夫茶,颇为捧场的赞叹了一声,“好功夫好功夫。”   谁知范令允却淡淡的倾尽那壶茶,打了壶新水,重新煮就。   本来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李逢陡然收了声,知道自己该滚了。于是拎起所剩不多的水壶,站起身来,“我去楼下看看,换些新水来。”   等到人离去,顾屿深接过那杯新茶,“你们宫中还学这些?”   “当初寄宿若水寺,若水寺里要静心,方丈教的。”范令允在一旁袖手,微微挑了挑眉,“你从没觉得李逢长得有些面善?”   顾屿深端茶的手顿了顿,随后低眉,“李逢生的好。生的好的人可能多少都有些相像。”   “我也生的好,你觉得我和他相像否?”   “这如何能比?”顾屿深笑着说,“宣家事发,你是在清淮府的。我朝律法到底是有多么宽宥,才能容忍宣家留下子女?宣许和宣疏是钻了海上那场大火的空子才没有查到。”   几个孩子里,除去姑娘们,容貌最盛的就是宣许。他一双凤眼,若是没有那张没个把门的嘴,他也没有那份心,想来不到及冠,来问亲事的人都能踏破末柳的院门。   而李逢举止之间,在某一时刻,与宣许有五分相像。   范令允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你敢保证自己不是被他上一辈子影响了?我说夫君呐,你对他真是包容甚广。”   正当顾屿深去看泥炉上的茶水时,桃花楼中突然暗了下来。   好戏开场了。   刚刚找到换水的地方,李逢就看到灯灭了,舞台上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粉纱衣裙,小姐打扮的舞女来,于是他把水壶放下了。一旁的小厮见他不再动作,有些不耐烦的说,“打不打?不打就离开,后面还有人等。”   “抱歉。”李逢把目光移回,桃花眼微微挑起,唇边带笑,轻声说,“不要水了。”   他微微仰头,轻纱上浮动的浅光映在李逢的眸中,没人不喜欢看美人儿,那小厮似有些愣了,就听到了面前这人笑道。   “有酒么?”   ——————————   “遇之。”女人说,“我不赞同你做这件事。”   “为什么。”   “没有意义,宣逢,没有意义。”   李逢在一旁点着幽微的烛火,从书中抬眼,轻轻笑了笑,眸中却没有暖色,“让所有人意识到这件事有意义,便是意义。”   “我现在就可以上报官府。”女人道。   “你当然可以。这是你的选择。”李逢写毕,吹灭了烛火,“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是我的选择。无论怎样,我也不会后悔。”   女人在病榻上起身,眸中有一层薄怒,“你是在逼我?!”   “出了这间屋子,没人知道你是我的母亲。李逢是文家捡回去的家奴,永远都不会是宣家的三少爷。”李逢淡漠起身,“我也不想成为宣家的三少爷。”   “你在做傻事!”女人近乎歇斯底里,泪流满面,“遇之,你着相了!”   “我很清楚我在走怎样一条路。”李逢推开门,看向了远方的明月,春日里,有新燕筑巢。“旧时王谢,一手遮天。母亲,我就算入了朔枝,也不过是文家手上的一颗棋。我理解母亲喜欢当棋子,不得自由但无忧无虑,但我不喜欢。”   “此番若是赌赢了,从此文家就是我的棋子。”李逢道,“宁做败棋者,不做笼中人。”   桃花楼有四层,戏文有四折,每一层楼的尽头都有一盏明灯,每一折唱完都会亮起,用以照射旁边已经搭在木架上的纱衣或是鲛绡——那些绣娘用了两年,昼夜不休,用心血和性命织就的鲛绡。   李逢拿着那一壶酒,慢慢从一层往上走。楼中已经挤满了人,都在注视着舞台上凌乱的水袖与倾国的容颜,听着纷繁的曲声和清越的歌谣。   第一折 ,叫拜龙王。扮演女主角的那位女子一袭靛青轻纱,只着淡妆,水袖扬起,恰似海中波浪。两侧响着琴曲与琵琶,大珠小珠,又似海中奇幻景象。   李逢凭栏,听到的正好是那女子前去求龙王未成的那段。   “听闻那东海有青天,妾将阑干流尽,倚望寒殿。”   “只闻那龙王愁哭道:‘金瓦不曾着宫殿,风霜苦雨常侵颜。虽把心思付佳丽,奈何无力愁煞人。不若请见九重天阙帝子处,白鹤日日盼偿愿。’”   “不知妾曾步出宫殿外,琉璃灯似水中月,虾兵蟹将着银铠,夜明珠繁稠比冬雪。”   东海龙宫不肯出面,女子流着泪,将往九重天。   李逢喝了口酒,热气氤氲着,向上一层。   第二折 ,叫见天子。女主角换了雀金裘,着了浓妆,三步一叩,终于得见九重天太子爷。   “尝过桂花酿,见了仙娇娘,请问太子有天严,何时重开君子堂?”   “仙翁来相送,仙娥泪两行,太子久叹息,不肯从我见旧郎。”   灯明两层,酒下一半,李逢微微有些醉了,再登桃花楼。路过的人见他一副容颜,不禁侧目,李逢好似看不见一般,只一味登楼。   第三折 ,叫朝阎罗。那戏子又登台,此次是一袭黑白长袍,白纱罩了墨发,虽然妆容不浓,在微弱灯火下,却更加我见尤怜。   九重天不管人间事,世家女走投无路,过黄泉,入地府,走六桥,终于得见阎王。   “牛头执严刑,孟婆劝饮汤,阎王朱笔悬。不曾落字行。”   “为何高天悬挂有明月,却只照毒妇心与中山狼;为何善恶世间辨不清,泪尽难求冤情偿。”   清酒饮尽,李逢终于登高台。四楼不是宾客所往,鲜有人来。他醉意中把酒壶倾倒,居高临下,俯瞰芸芸众人。   不愧是文家,士农工商,齐聚一堂。高低贵贱,却又泾渭分明。   三盏灯亮起,所有人都在赞叹那衣物的华美,织布的技艺,感慨文家的富庶,或有羡慕,或有嫉妒。   人真的很奇怪。   从生下来起,就沉浸在了各种攀比中,离不得,走不开。从小接触的教育教导要重情重义,可是历遍是非,却惊觉只有利益。   “无所谓,”李逢喃喃说,“无所谓。”   他望向台上,那女子慷慨悲歌,下了场去。古琴与琵琶声停,万籁俱寂。   众宾客屏气凝神,等着下一幕起。   第四折 ,叫归尘火。   --------------------   李逢他,算不上好人,他们宣家人,都不是好人。所作所为,情义之外,都是利益。   但是论迹不论心。   本文中有些句子是化用的古人句子,有的是直接搬来用的,还有的是我的胡诌的。我水平就到这儿了…… 第69章 鲛绡·赴火   戏幕起落,鼓声阵阵。   那戏子换了一身红纱,墨发披散着,只用红绳拦过,唢呐声响的时候,桃花楼原本亮了三盏的油灯忽然灭了。然后鼓声也停了,只剩了那凄凉的唢呐声响彻内外。   众宾客屏气凝神,看着舞台两侧亮起的点点星火。   顾屿深皱了皱眉,他仿佛闻到了什么不舒服的味道,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着凉了?”范令允习惯性的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手搭在肩膀上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今天是女装,于是停顿了一下,把人揽在怀里,“你从那年明光起,就一直容易得寒症。”   “没有应该。”顾屿深想要再次追寻那缕奇怪的味道,却寻不到了,于是只以为是错觉,“好像闻到了点儿不舒服的味道。”   “李逢呢?”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怎么打个水没影了?”   “外面黑,人又多。不太好行动罢。”范令允递了杯新煮好的热茶,给人顺了顺气儿。   李逢站在四层,紧紧盯着舞台上的丁点火光。   桃花楼没有关窗,随着春风入室,星火逐渐蔓延,扩大,把那个舞台中央的女子包围。   那个戏子恍然未觉一样,还在唱着断肠的戏文。   “生有何欢,死有何苦。魍魉世间,青天无处。”   李逢扶着栏杆,随着那戏子一起轻声唱着。   戏文的最后,那女子跪在老宅中,看着那对罪恶的夫妻在火中化为烟尘。   ——女子跪在舞台上,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面纱落下,露出她殷红的眼妆和唇瓣,轻轻笑起时,热浪扭曲着空气,宾客仿佛真的看到了走投无路,地狱归来的复仇恶鬼。   而这个时候,文彦在后面奔走,压低了声音急促的说,“二公子呢?二公子呢?!”   有小厮战战兢兢的回话,“二公子刚才该是在后台,说是要看看布置的有没有疏漏。”   “进去多久了?”文彦含着薄怒,“怎么办的事。这火这么长时间,桃花楼人多,早晚憋出问题来!”   他话音刚落,台前的唢呐声骤然再度响起,戏文走到了这女子心愿得偿,也踏入了火中,最后得道飞升的地方。   悲歌慷慨间,火光大盛。文彦瞪大了眼,就看到舞台上原本星星点点的火焰连成了片,后台里放着服饰的房间陡然亮起——那不是油灯的光!   “不,不。”文彦大声喊道,“这不是安排的火!来人,来人!!”   可是已经晚了。   那戏子揽裙要踏入那火中时,却惊觉那火并非镜子折射出的假火焰,而是真火。还不待她惨叫,那火燎到了薄纱一角,顷刻便飞快地掠过她全身。   剧烈的疼痛让她许久喊不出声,声音发出的时候和刺耳的唢呐声连成了一片。众人听到了文彦的呼喊,惊魂未定,才意识到这女子的惨状并非戏文的演绎。   “走、走水了!!”   宾客后知后觉,开始大声求救,“来人啊——来人,走水了!!走水了!!!”   灯光未点,只有火光,阴沉沉的桃花楼里,溃散的众人如潮水一般涌出那个窄窄的门。此时什么风度什么尊卑也顾不得了,你推我搡,争先恐后。服侍的小厮把公子踩在脚下,往常唯唯诺诺的工匠把包头推进火场。   文家已经乱作一团了。华美奢侈的锦绣鲛绡此时化作了吞噬性命的恶龙,火苗一层层的烧过薄纱,首当其冲的诸多戏子和姑娘们逃不得,惨呼一声没入火海。文彦竭尽力气的嘶吼着,“来人!来人!!”   “二公子还在火里!”贴身的小厮哭着喊,“二公子进了屋子就没出来过,来人啊,救救二公子!!”   文彦怒骂一声,“蠢货!!”奈何火势太大,他无能为力,只能在诸多小厮和侍女的护卫之下撤出桃花楼,看着那间屋子被火舌吞没。   “顾屿深!”范令允把那因为事发突然还有些摸不清楚状况的人揽在怀里。   “别看,别看……”他把人紧紧拥住,迭声安慰着,然后要去打开原先半掩的轩窗,因为楼内的气压太高,原先轻而易举就能够打开的窗户而今变得异常艰难,范令允咬牙,用了七成力道,打开的瞬间,春风顷刻吹入回廊。   在高层的栏杆即将落下的档口,灼热几乎要燎到身上,顾屿深环住范令允的脖颈,他眸中的茫然和慌张很快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苦笑,“李逢还是没回来,他就没打算回来。”   范令允没有说话,他把人按在怀中,纵身跃下了二层楼。   随着风声响起的是房梁落下的轰鸣。顾屿深在安然落地后才睁开眼,看到了原本房间中肆虐的火光。   火场之中,没有尊卑,没有贵贱。那些达官显贵因为原本的座位靠内,而今反而跑不过外圈的平民和小厮。有些富商平常吃的脑满肠肥,没跑几步就摔在地上,一摔下去就难以起身,只能徒劳的呼救。   “来人啊,来人啊!”   “赏金,赏金百两!!”   李逢跑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句话。那富商看到有人搭救眸中亮了亮,赶忙要挣扎起身抓住他的衣角,“公子,公子,扶我一下,扶我一下——”   可惜李逢只是轻声笑了笑,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只手扫开,唾了一口,然后孤身跑进了火场之中。   户部尚书吴均是个有了岁数的。前些年闹过病,腿脚不太灵便,而今绝望无比的趴在地上,他衣衫凌乱,还有些许脚印,想是刚才混乱中摔倒在地有人不经意蹭上的。   看到李逢匆忙的身影,吴均嗓子被燎的嘶哑,喊不出声音,只能奋力垂向地面,发出“啊——啊——”的呼救。   所幸,李逢看到了他。看到的瞬间就调转了方向,随手扯了块儿布胡乱塞到了他怀里,“大人,且捂住口鼻。”然后蹲下来把人背在了背上,快速的跑向桃花楼出口的方向。   他离开的路上,还有着喘息的戏子和姑娘,她们离舞台最近,也是第一个被大火殃及的人群。姣好的面容再不复了,嗓子也被烟尘摧毁。李逢看过去的时候,她们浑身都是伤口,没有一块儿好肉,但是那一双双眼眸,却好似夜空中的星星。   “班主,戏文的最后一句,我想改一改。”李逢突然想起在文家偏院时一个平凡的春夜,倾城的姑娘穿着薄纱,带着步摇,轻声说,“我不喜欢这句词。”   “本来这一生就短暂了,何苦如此悲壮。若是我,哪怕默不作声的来,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离去。”   李逢顿了顿笔,“你要改成什么?”   “就改——”   有身付烟尘,有心常相望。   今朝做星火,明日烬春场。   “那你要化为什么,还想以前一样,飞升吗?”李逢问。   “不。”姑娘摇了摇头,“我要做一棵草。最普通的草,只要长在青州城就好。”   离开桃花楼的时候,李逢摔了一跤,他用尽全力把吴均推离了火场。   吴均屁滚尿流的爬起来,转头就看到了摇摇欲坠的房梁,要朝着李逢落下,厉声喝道,“公子,这位公子!!快起来!”   他去拽李逢,可惜李逢的眼睛被火烧的痛,在那一刻陡然黑了黑。他茫然的望了望头顶,又看了看身后。   姑娘的身躯依偎在舞台旁,仿佛还在轻声歌唱。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轰隆”一声,燃着熊熊烈火的房梁陡然落下。   远方踉踉跄跄赶来的顾屿深看到了这一幕,瞳孔皱缩。   一声痛呼从胸腔中挤了出来。   “不——————!”   ————————   “勒马!”   叶屏冷眸微抬,看向雁山上被绑着下山来的那些土匪。   “将军。”士兵走到这里,俯身报告道,“已着守备军仔细检查雁山内外,确认绝无疏漏。”   “嗯。”叶屏一扬马鞭,淡淡扫过那些一脸愤怒与仇视的人群,“整军回城。”   “还有些人,已经经过问询,是那些被俘虏的公子还有普通过路人。这些人的处置,属下不敢擅断,问将军的意见——”   “问过,是世家或富商公子的,给与抚恤与官府文书,至于其他人,放行即可。”叶屏看着那些山匪,皱了皱眉,“怎么还有女人。”   那妇人见人看过来,桃花眼挑了挑,顷刻就酿了些妩媚出来。她依然拿着那杆烟枪,妆容美丽,冲着叶屏毫无包袱的抛了个媚眼。   “额。”属下悻悻的干笑两声,“将军,这是这伙子山匪的头头儿。我们之前问过一些嘴巴不严的,毁山路,劫商车,都是她的手笔。”   叶屏冷笑一声,“一堆人,最后被一个卖弄姿色的妇人耍的团团转。”   这个时候,远远的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抱拳,“将军!这有个紧要的人。”   宋简宋公子经过这几日衣衫褴褛,胡茬子乱长,头发里都是草叶。他倒不在意这些,只是看着叶屏那冷漠到近乎不屑一顾的眼神有些不满,本来打算解释的心思也没了,恹恹的甩了块儿玉牌过去。   “太医院院判,宋简。”   叶屏听着声音,也不过怔愣了一下。这个一贯冷面的叶家家主做不来应酬的事情,只能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又想了一想,下马相迎。   “原来是宋大人,”他生硬的说,“多有得罪。”   周围的军师不忍多看,捂住眼,叹了口气。   “得了。”宋简也听过乔河吐槽这位软硬不吃的将军,随意的摆了摆手,“我们在青州有落脚地儿,我原是为了找人来的,没曾想遇到这破事儿。”   只是抬头之时,眸中有隐隐的攻击,“倒不知道叶将军平时的守备军用来做什么了。前几日同乔大帅通信,还聊起我大梁的边防。”   叶屏有些不满,张嘴就要反驳,被军师推到了一旁抢了话茬。   “是是是。”那军师滚下马背来,带着歉意,“大帅说的是。只是最近赏纱会,朝廷那边对这事儿重视,城中的布防严密了些。是我们的不是,回去定然好好检查守备军的情况。”   叶屏和乔河素来不睦,听闻这句冷笑一声就要开口,可惜被军师踩了脚背。   “将军,可收拾齐全了?”军师笑眯眯的问,脚下的力气一点没松。   “收拾齐……”叶屏咬牙切齿,可惜还没等说完话,军师一抬手,两侧上来了两个人,把叶屏推上了马背。军师此时在马屁股上踹了一脚,马就跑了起来,截住了叶屏的话头。   “将军今日还有公务在身,且速速归去!”军师笑着冲着叶屏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再次看向宋简一行,点头哈腰“宋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等下我来安排车马,送大人入城。”   宣许小声说,“这人好狗腿子。”   陈润低声答,“宋先生有着院判的名头,可是代表的却是东南那边的态度。叶家在西北是地头蛇,但到底差着乔大帅一级。”   骤然传来的急报打断了几个孩子的窃窃私语。   “先生!”那士兵忙下马来,对着军师说,“桃花楼,桃花楼出事了!”   宋简听闻此语,霍的抬眼。   --------------------   大梁新任四将军:朝歌,乔河,叶屏,顾兰。   朝歌年纪甚大,孙子都能下地跑了。顾兰岁数甚小,东宫里还在偷糖吃。   剩下了两个乔河和叶屏,一个花花肠子却找不到媳妇,一个木讷冷峻却不想找媳妇。乔河最开始就不喜欢叶屏这人,回回到朔枝都要更多一份不喜欢。他去找姚近吐槽,奈何姚近是个不婚人士,听闻了叶屏的选择几乎就要反水。   乔大帅愁啊,乔大帅恼啊,乔大帅睡不着觉写酸诗还要用白鸽送走假作公务骚扰日理万机的陛下,并怒问,“我写的不好吗?!”   范令允正愁没地儿秀恩爱,他压抑啊,他憋闷啊,于是看到乔河来信眼睛一亮,打着传授恋爱经验的名义大行秀恩爱之事。   双方的情感需求都得到了满足。   双方表示都很满意。 第70章 鲛绡·此心   等到顾兰一行赶到青州城,火势还没有完全得到控制。宋简踉踉跄跄地从车中跑出来,就看到了遍地惨象。   有人劫后余生,和亲友抱作一团;有人九死一生,却在逃亡中和妻女离散,大腹便便的商人仿佛呆住了一样跪在地上,怔愣的看着无尽的火海;文彦灰头土脸的,却还在努力的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面对四面八方前来问责的达官显贵尽力安慰着。   还有一些人生死未卜,奄奄一息。顾兰跑过去,看到了忙碌在其中的顾屿深。   “太医院,宋简。”   宋简递了身份,周围人给他让出路来。几个孩子得以进入人群。顾屿深面上没有什么神色。顾兰看着,他缝针,包扎,给药,把脉,井井有条。仿佛没有面对着无数伤患,无数死亡,而是在吃家常便饭一般。   最后,停留在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身旁。   那人浑身裹着纱,只露出了一张脸来。脸上伤痕斑驳,五官因为疼痛骤成一团。   宣许走在最后,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怔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其他几个人恍然未觉,顾兰蹲在顾屿深身边,轻声说,“生死有命。”   顾屿深淡淡的说一句,“他命大,没死。甚至伤都不重。”   说完,他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摸了摸顾兰的头,笑着道,“放心,我没事。我倒也不是那么圣母,喜欢揽一些冤债。”   他站起身来,对着身边其他医师叮嘱了几句,然后抱着李逢,举步离开了火场。   吴均坐在一旁,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看到这一幕仓皇站起,急忙喊道,“那位小友!”   顾屿深没有转身,只是顿了顿脚步,轻声说,“他叫李逢。”   怕人没听清,他回头再次强调道,“他叫李逢。相逢的逢。”   吴均还要追赶,却被那青年的眼神钉在了原地。顾屿深的眼睛中还是那一剪秋水,平静无波。可是看的久了,却感受到了无言的威慑。似是冬雪落,似是寒风中。让他青天白日的起了一身冷汗,喏喏的不敢再有动作。   一别许久,几人来不及述说五年里的蹉跎与相遇的惊喜和恐慌,就被迫面对了火场中的悲欢。顾兰和宋简、刘郊怔怔的看着身侧死而复生的人,在四周生死轮回的喜怒哀乐中蓦然只剩了一个念头。   “何其有幸”。   新添岁月,往事如烟。五年,弹指一挥间。   宣许死死盯着李逢的脸,顾屿深有所察觉,微微遮掩了些许。   “回去再说。”顾屿深低声说,“宣许,别怕。”   几个孩子随着他回到客栈,范令允已经换下了那身不伦不类的女装。他不方便呆在火场那个人多口杂的地带,顾屿深就让他提前回来了。   等到顾屿深把人安置妥当,放好在隔壁的榻上,拉过屏风,转过身来时,范令允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们跳窗逃离后,顾屿深终于意识到了李逢的意图,匆匆忙忙重新回到火场,就看到了故人倒在地上,熊熊燃烧的房梁摇摇欲坠。顾屿深当时知道自己应该跑过去把人拉出来,可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   房梁落下的那一刹那,前世离别前夕的灯火下人影绰绰,突然就越过了前世今生,与面前的惨象不分表里。   一袭简陋衣衫的青年背身站在烈火中,听到脚步声回头,一如往昔的笑了笑,桃花眼弯起,如有春风过境。空气被热浪扭曲着,顾屿深隐隐看到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直到房梁落下,才听清那一句,“记我名姓。”   “李逢学过武戏。”顾屿深疲惫的说,“他逃生不是大事,选择重回火场只有一个目的。”   范令允心知肚明,“是为了吴均。”   “吴均是能当他爹的年纪。李逢就算再荤素不忌,过去也不会与这人有什么拉扯。”顾屿深苦笑道,“四少爷的事情让他没了借着文家入仕的路,于是选择铤而走险。李逢不求大富贵,他既然可能是宣家人,就知道富贵靠不住,于是只求权力。”   “吴均家世比之其他清白许多,是前朝提拔起来的老臣。”   顾屿深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桃李。客栈与桃花楼有些距离,从这里只能隐隐看到升起的黑烟。“我心里清楚这是他的选择,知道此事无关于我。”   可是到底难过。   范令允知道他的未竟之言,伸出手把人揽在了怀中,顾屿深心力交瘁,任他抱着,回到了自己的屋舍。   顾兰和宋简一行刚刚在客栈订好房间,你推我搡谁也不愿意出这个房钱。   “为嘛我出,我没钱。”宣许豪横的把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拿了出来。   刘郊眯了眯眼,神情有些危险,看向陈润,“他又月光了?”   后者叹了口气,“前几日说要来青州,自觉是个悲壮无比的使命,于是酒楼里请自己吃了一顿。”   宣许震惊的看向陈润,一脸感情受挫的模样,“不是说好了。细软都剩在那个雁山中马车上了么?临阵变卦啊?”   “少污蔑我,我没同意。”陈润离他八丈远,躲在宋简身后,“之前劝过你了。”   “那酒楼的饭你没吃啊?!!”   “你哪儿来的脸啊宣许,吃完饭了一摸没带够钱,摇人来找我销账的是谁?!”陈润跟着宣许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了倾诉的地方,狠狠的出了口恶气。   最后拉扯半晌,还是唯一一个有俸禄的宋简掏的钱。   五个人吵吵闹闹的上了楼,刚刚转过回廊,就看到了抱着顾屿深的太子殿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五个人的眼神顷刻都清澈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顾兰咬牙切齿道,“余敛,你好胆!”   “欸欸欸欸欸欸——”刘郊意识到不好赶忙去拉人,奈何顾小花怒火中一蹦三尺高,袖箭冲着人面门就去了。   没拉住这个,刘郊在身侧另一道人影要窜上去的时候急忙伸手,“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冷静——”   没想到宋简也是个练家子,轻松躲过。   宣许抱臂在后面怀疑的看着,问了一句,“你故意放过去的罢?”   刘郊面上神情没变,“我没有。”   “下个月零用多给点儿,我帮你瞒过。”   “我怕你这个?你舞到正主面前都没人理你。”   最后的结果,顾屿深察觉到的时候红着脸挣扎着站在地上,不当不冲挡住了太子殿下,众人平安。顾兰看着这人停了脚步,顾屿深脸上还有火后的灰痕。刘郊和陈润终于出手把剩下的人拦住了,范令允带着去了隔壁,留下顾屿深和顾兰两个人独处的机会。   入了屋,顾屿深打水去洗脸,顾兰则趴在桌子上看他。   二人也无话,最后还是顾屿深打破了平静,“床头那里有糕点,桃花糕,甚甜。”   顾兰说,“我长大了。”   “长大了也能吃糕。”顾屿深笑着把碟子端过来,“尝尝?”   “我不要这个。”顾兰好似突然怄了一口气,她红着眼,似是怨恨似是请求,“顾屿深,你知道我要什么。”   或是“对不起”,或是“没关系”。   可是顾屿深安静看了她半晌,只是轻声说,“都过去了。”   “过去了”,这是一个微妙到极点的词汇。   不曾遗忘,也不曾原谅。只是历遍穷通,豁然开朗。突然意识到曾经不堪回首的那些也不过一场云烟,困在其中,只有死路,跳出来看,才是正道。   “我一直都说,要向前看,往前走。”顾屿深见小——不对,不能再叫小姑娘了,顾屿深见顾兰不动,兀自拿起了一块儿,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这糕点都是文家提供的,四处透露着附庸风雅的奢靡风格。   “我自愿镇守灵峄关,救了青尧府庆阳府人,骑马出去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燕来。”他笑了笑,“事后才后知后觉想到,那是人命官司,没有什么‘偿还’的说法。”   “你还是在自苦。燕来那场祸事,你没有放过自己。”顾兰苦笑道,“也没有原谅我。”   “那你会原谅我在灵峄关的赴死么?午夜梦回,你是否会觉得我的死,是你的过错。”   顾兰骤然止住了话头。   “对不起,没关系。实际上到头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人的回答根本不重要,人世那么多言语,大多都是安慰自己,求一个心安。”春风拂过窗棱,桃花香阵阵,顾屿深轻轻放下了那块儿太过腻人的糕点,“你放不过自己,即使我说了没关系,也不过惘然。”   顾兰问,“你是开悟了?”   “我是放过自己了。”   前世今生,谁都有错,谁也没错。既然有人许了新的一辈子,何必再度回首。过去人,曾经人,都比不得眼前人。   “若是如今再度入了朔枝城,我会去若水寺。”顾屿深说。   “求英灵安好?”顾兰怔怔地说。   “求你天天快乐,求刘郊学业进步,求宣许财源广进,求陈润万事如意。”顾屿深低低的笑了,他再度回想起了那个中秋,“所谓重生,就是弥补缺憾的。曾经没有达成的愿望,不若交给未来。”   顾兰红着眼睛,终于扯出了一个笑,“你没说宋简,也没说那个谁。”   “宋简这人不太信鬼神,我和他去过一趟若水寺,方丈说他杀孽重,恐怕难得圆满,他差点儿抄起毒药就灭了人家满门……”顾屿深提起,心有戚戚,“为了诸天大小神佛,为了若水寺的方丈和尚,为了宋简自己,还是不求了。”   “至于范令允——”顾屿深瞥了一眼顾兰,看她心情尚且平静,才开口道。   “我若说求此心不渝,白头偕老——”   顾兰霍的站起身来,泪水还没有擦干净,刀倒是出了鞘。她而今已经有了当年横刀立马的气势,吓得顾屿深忙摆了摆手,“不求、不求。”   “求他江山永定,臣民和美行不行?”   “不行!你管他去死。”顾兰哭着道,“我前一辈子找了好多人,有各种各样的漂亮公子哥。你喜欢哪个,我给你去找好不好?”   “……你玩这么花的?”   “回答我!”   “可我喜欢他。”顾屿深笑着说,“我只喜欢他。”   另一旁听墙角的范令允勾了勾唇,一脸春心荡漾。陈润咽了口唾沫,他看不见,但也感觉到宋简的杀气已经如有实质。   还没等他劝阻的话说出来,宋简杀意凛然的问话先至。   “你告诉我,在隐山村,他俩在客栈上呆了七日,是做什么了?!”   陈润:“……”   --------------------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之后补之后补 第71章 鲛绡·鲛绡   山匪悉数下狱,交由守备军——也就是叶家,全权负责审讯。   叶屏的身份本来犯不上做这些,奈何宋简身份紧要。宋平易是整个东南乔家的恩人,他背后不止有太医署,还站着整个东南南斗军。   于是整个山匪的审讯过程,叶屏跟着宋简,从头盯到尾,然后晚上宋简回到房间,在对顾屿深和范令允解释一番。   “实际上和陈润刘郊说的差不多,这伙山匪打的就是劫富济贫的主意。这东西要干就干个大的,所以他们选择了文家动手。”   顾屿深正在给昏迷的李逢把脉,闻言问了一句,“那四少爷找到了没?”   “找到了。”宋简喝了口水,“死的人不多,他是一个。”   “是么。”顾屿深低眉,不置可否。   “整个案子没什么大问题,造成的死伤损失都不大,按照叶家的做派,我估计最后是找几个出头鸟杀一儆百,别的关几年就放了。”宋简犹豫了一下,“不对,有一件事。”   范令允似是了然于心,顺口答道,“那莫名其妙出现的监狱?”   “叶屏怎么说?”   “他个只知道打仗练兵的呆子,说话也不是他自己的意见。”宋简冷笑一声道,“他身边那个军师说是旧时山匪留下的。”   话到此,突然有小二来报,说是有人来访。   范令允自觉站起身来,走到了屏风之后。宋简拉开了房门,正是吴均。   这几日几个人没少见这个人。李逢那奋不顾身的相救给这个官员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吴均是便服而来,也不让人行礼,只说过来看看。   也确实只是过来看看。   看一眼,人还活着,没醒,然后寒暄客套几句,转头就走。   宋简抱着臂看着他进来又出去,末了叹口气,“你信他是过来看李逢的?”   “不重要。”顾屿深给人上完药,把针放到袋子中,“就算他过来是想跟你混个脸熟,好在乔大帅那边攀点‘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对于李逢来说,这点儿施舍也已经足够了。”   “没听到最近外面唱的很广的那首歌谣么?就那一首赏纱会上的《赴尘火》。”他站起身来,移开屏风,看向范令允,勾了勾唇角,“谁是那个被冤而死的世家女子,谁又是狼狈为奸的毒妇恶人,最后又会是谁烧起那把复仇的火?”   自赏纱会那场火之后,文家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这一把火烧死的不止是那些名贵的丝绸布帛、窈窕戏子,还有那些富商的妻子儿女、精心布置。   而青州城在花朝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话里话外,都是当年的宣家贪晌旧案,和文宣二家之间的龌龊往事。   “真是好布置。”顾屿深轻声说,“百姓说不出的话,让达官显贵去说,而宣家案事关叶家,山匪一事让叶家有了所谓‘无能为力’的观望理由。”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床帐后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李逢一双桃花眼,睡着的时候神情无比平静,又无比无辜,让人生不出任何怀疑。   ——————————   李逢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神思彻底清醒,是在五日后。   睁开眼的时候,外面桃李纷飞,春意盎然。赏纱会的火停留在了桃花楼,没有沿着街道蔓延延申,所以花朝之际,街头依然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他浑身都疼,挣扎的坐起来已经是极限了,刚刚想要下地就因为疼痛腿脚一软。顾屿深彼时在桌前斟茶,没有去搀扶,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疼么?”他问。   察言观色四个字几乎刻在了李逢的骨子里,但他现在也搞不清楚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于是抿唇不语。   “这个问题回答不了?”顾屿深笑了笑,“那宣公子,我们来聊聊山匪和大火的事情?”   那一瞬,整个屋中都冷了下来。   李逢瞳孔皱缩,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是反应很快,被火熏过,嗓子还有点哑,艰难开口,“什么、事情?”   “我没有把你交给官府,交给叶家,或者是交给文家。”顾屿深喝了口杯中的茶,“李逢,你该信我。”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巧合。”他淡淡的看着那怔愣在榻边的人,平静开口道,“‘巧合’不想让你知道,我便不说了,等他自己想开。”   李逢依然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不说?”顾屿深叹了口气,“那我来说。”   “根本就没有山匪。这些所谓的山匪,这是你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屏障,也是你在这条独木桥上的先锋军。”   顾兰说过一件事,“这些山匪的本事未免太过稀疏平常。”那又是为什么能够成功劫掠那些过往的车马?   “所谓的山匪,不过是本次随行在车马边的杂役。而那些绣娘和戏班子,就是同谋。”   杂役和姑娘们联合了起来,把那些少爷留在了雁山的监狱中,而后姑娘们再度上了车马,来到青州城。   文家家大业大,对于自家子弟都认不全,遑论这些偏门的管家?只需要从那些杂役中稍微挑一个身材相似的,便能够轻松的蒙混过关。   “唯一一个处理不掉的四少爷,被你用来调度叶屏,让青州城的守备不如往常森严。你太清楚山匪是叶屏的心病,往昔那场大战,就因为宣家和山匪才让他失去了父亲和兄长,让叶家迈入了下坡路。”   春风吹动床帏,李逢为了让自己在疼痛中保持清醒,努力握紧了纱帐一角,“为何是我?我不过是个班主,何德何能能联合这么多人?我还指望着文家给我科考名额……”   “你能从文家本家起势,能从文家偏门起势,不择手段无所不为,你不差夺得这一个名额的本领。”顾屿深说,“比如现在,你又找上了吴均。”   “李逢,你的目的一直很单纯,单纯要搞垮文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或许,不止是文家?”   两个人四目相对,是李逢先轻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不是为宣家翻案?顾公子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宣逢了么?”   “经验之谈,宣家人都不太想当宣家人。”   “你口中那个‘巧合’不简单。”李逢慢慢的把自己移回到榻上,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你想同我交心,顾公子,我这颗心也不是吃白饭的,我需要一个报酬。你把你的秘密说给我听,说的我满意了,我就同你讲。”   “不用你要,我自会给。”顾屿深递了杯茶过去,他身后,范令允推门而入,“我们战线一致,我还怕你不敢要。”   白日里没有点灯,阳光洒照下来,空中花香带着朝露,沁人心脾。范令允静静的站在了顾屿深的身后。   他长得无疑是十分好看的,眉目如画,像是风雨下的远山,又像是冬雪中的寒梅,眸中的神情只有在低眉看向怀中的时候有片刻的柔和,其他时候,虽然只是简单的倾茶,抬步,举手投足间尽然是凛凛不可侵的气势。   雾中松,山上雪。那是从小养成的矜贵,战场的风霜磨砺了他的风骨,民间的磋磨赋予了他一层柔色——但不代表他可以供人俯视或是窥探。   李逢几乎刹那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在融融春风中,他的背后无端起了一层冷汗,冷汗洇过伤口,霎时的疼痛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是贱内。”顾屿深说的平静,范令允眸中闪烁了一下,有些惊喜,“也是大梁丢失的储君。”   “他姓范,叫范令允。”   李逢被这直白骤然冲击着理智,他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顾屿深好像以为他是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今上叫范令章,他是范令允。”   “就是九年前长平关之战后失踪的北斗军主帅,大梁的太子殿下。”   ——————————   李逢在那间屋子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范令允都坐下喝了两杯茶,才开口说话。   “大梁不抑兼并,不设田计。”李逢那一双桃花眼,终于归于平静,有了些前世的模样,“无论是宣家、还是而今的文家、柳家,光鲜亮丽的发家史背后都是血淋淋的兼并。”   “他们买过百姓的土地,归为己有。而宣家与文家有些不同,宣家选择雇佣农民来进行耕种。”   “文家在宣家倒台后霸占了宣家的土地,为了掌握实权,他们并没有这样做。”李逢说,“他们收到土地的时候,为了安抚民心,曾经有过放还土地给人民的举措。”   “这是好事。”顾屿深说,“为何不满。”   “因为这是一场骗局。”李逢惨笑一声说,“贵人,这世间所有商人,利益都是高过道义去的。寻常百姓不会真正的了解大梁的田计,兀自以为文家是要恢复久违的均田法,却不想文家压下了所有的土地文书合同。农民辛辛苦苦了一年,却发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而是文家的,自己只能保有一小部分,同宣家之前殊无二致。”   “然后收税的官员来到,农民还怀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他们会像宣家一样替租户缴纳了土地税,可是最后等来的是官府的责罚。”   听到这里,范令允忽然一愣,和顾屿深面面相觑。   “在官家那里,这些土地还是人民的。”李逢说到这里,几乎要笑着哭出来,“可是在清淮府内,文家门下,人民没有土地管理权。”   “贵人,我们交不起税,文家自长平关之战后最后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在西北一手遮天,有人想要闯出西北,去问天家,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最后,他没有回来。”   李逢低低的笑了一声。   “他在雁山沉眠。”   春风仿佛凝滞了,虽然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可是没人感受到暖意。   “走投无路了,百姓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妥协。”李逢说,“与其继续租下去,不如把儿女卖到文家中,还能得到一点固定的俸禄,隔三岔五还能有次赏钱。”   说到这里,李逢安静了很久。他看着远方,桃花楼的方向。   “西北少雨,是养不出好蚕的;没有好蚕,自然也没有绣娘。”他看向屋中静坐的二人,轻声相问,“你们说,那些奢靡的鲛绡,那些如花似玉的绣娘,是从哪里来的呢?”   实际上山匪和大火的事情,最开始李逢并没有同意。可是那些绣娘们却笑着接受了。   而今在酒楼中,李逢恍然再次看到了那一日的大火,大火里容貌不复得姑娘坐在火场里,遥望着青天,嘴唇翕动,是笑着离开的。   “她们说要当一株草。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逢低声道,“可我知道,不是这一句。”   此身虽为草,飘摇若转蓬。   冀以山火至,妄作日月明。   --------------------   本章节的MVP应该给这些姑娘们…李逢看似是陷害文家的主作案人,但是这些姑娘们才是真正的有生力量。那什么,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嘛。   李逢想用平A换平A,没曾想对面交了大,这个大还逼得他不得不交大。   土地兼并是很严重的事情,这个是必须进行管控的,前一辈子顾屿深重整黄册就是要重计天下真正土地所有,而后实行改良后的均田法与税务名目……不过也别太认真,史料太多,我个工科生基础也有些薄弱,就瞎看吧,我尽量做到没有漏洞。   感觉最近的章节对范大花太友好了,每天都能让他爽到一次。   祝高考顺利!祝没有无效失分!祝都能考入自己理想的高校! 第72章 鲛绡·文宣   鼎盛时期的宣家是什么模样?   宣逢小时候喜欢在廊桥上玩耍,贴身的小厮带着他从宣府这头走到那头,走上一天也走不完所有的小桥。四世同堂,院子错落有致,庶子姨娘需要日日向主母请安,他和母亲天还没有亮起时起身,从宣逢所在的呈墨院走到宣许所在的工笔室,院外的更声正好敲响。   白玉玛瑙是随手抛着的器物,古玩字画是随处可见的装饰。即使只是一顿小厨房中做的饭,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也能是一两个月的口粮钱。至于什么流水竹林,花园亭轩,每一处日日有十来个人专门进行清理与检查。   商路上粼粼而过的车马,海面上缓缓驶来的船舶,源源不断的为这个庞大的家族输入不可计数的钱财。   彼时的宣家主叫做宣审,却依然不满意。   “宣家应该有个读书人。”   范令允和顾屿深都能够理解。   护不住的财富就是云烟,摧毁不过旦夕之间,就算宣家富可敌国,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权力,上面没有庇护的人,早晚会迎来覆灭。   “所以,宣许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嫡母,文家嫡出的二小姐,嫁入了宣家。”李逢说,“文家是书香世家,开国时有从龙之功,在清淮任知府。实际上宣家更中意叶家,可惜叶家没有适龄的女郎。”   这是宣家最正确的决定,也是宣家最错误的决定。   “文宣联姻,让宣家走上了鼎盛。”范令允轻声说,“可是而今看来,也是文家踩着宣家青云直上。”   言至此,范令允冷眼看着李逢,“当年之事有隐情?”   “宣家与当时的雁山山匪有染,官商勾结。”李逢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实话。”   但是他偏过头来,轻声补充:“可是这些事情,文家皆脱不了干系。”   尔后,顾屿深和范令允听到了这桩跨越了十余年岁月的黑暗往事。   如果说文家是见利忘义的白眼狼,那么宣家就是狐狸精。   宣审和文二小姐过了几年相敬如宾的日子,甚至有了宣许和宣疏,二人同床共枕,说不定有那么几天,他们以为自己深爱着对方。   可是以家族为名的联姻,最后只有同床异梦这一条路可走。   当时的西北的边防重任落在叶家身上,西北天气干燥不比西南和东南,北斗军主要的屯田只有清淮府东面,于此建立了西北粮仓。更多的军粮直接从朔枝来,由户部审批发放,或以真正的粮食,或以钱财,让知府从其他州县采买。   更多的是第二种方式,于是文家把守着清淮府,西线无战事,他们昧下了这笔不义之财。   如何不被官府察觉?有一个很好的名目——雁山有山匪。   山匪劫掠了部分军粮,使得朔枝不得不发出更多的钱财来弥补这部分损失。彼时的大梁重外轻内,守备军几乎碌碌无为,西北的全部兵力压在前线的北斗军中,无人去管雁山中为非作歹的山匪。   宣家为文家遮掩官匪勾结这出丑事,而文家作为交换,减免了商路和商船的税收。彼时宣审的四弟弟叫做宣查,亲自出面监督着雁山上来往的军粮或钱财。   两家安然无恙许久,但又互相虎视眈眈。说来也巧,那几年文家出了好几个进士,得入明堂,而文曲星好像是恨上了宣家,宣家从未有人能够走到春闱那一步。宣审不敢置信,明里暗里的探查,才得知是文家作梗。   如果说这个事情是文宣二家合作走向没落的导火索,那么文二小姐的死亡则是点燃了那最后一点火光。   文二一死,宣疏宣许迫于生计被接到了商船上,血脉关系算是断的彻底。两个家族之间开始不断产生小摩擦,直到西北的战事又起。   “那场仗来的突然,”李逢说,“等到叶家索要军粮的消息传到文家,粮仓是空的,从哪里出这笔军粮?又逢那一年西北大旱,边关的情形雪上加霜。”   “叶家的老家主和长子战死在沙场上,叶屏当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正在备战来年的秋闱,西北几乎是势如破竹,直到乔贯将军和太子殿下亲临。”   “那批迟来的军粮是宣家所出,却不曾想这最后一点点信义在后来成为文家最锋利的刀。”   之后的事情,范令允和顾屿深就都知道了。作为这件事情的亲历者,范令允虽然没有参与审讯过程,但是算是自他为太子,正式参与军务和政事之后的第一桩大案,因此记忆犹新。   “叶屏主审的案子,最后是文家指认宣家与山匪勾结,昧下了军粮。”范令允低声说,“文家与山匪的交涉一直由宣四监督,山匪都认识宣四,反而不认识文家人——或是迫于文家知府的压力,不敢张口。”   “山匪所居之地还有剩下的那批军粮,人证物证均在。朝廷为了抚慰叶屏,允许了他作主刑人,查封宣家。涉事的男丁下狱,秋后问斩,女子没入奴籍,或为婢或为娼。”   “宣家是冤枉的。”顾屿深沉声说,“宣许是因为在商船上逃过一劫,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生了副好面孔,母亲为我换了红妆。叶屏当时在气头上,什么都顾不得,没什么理智,于是我就这样活了下来。”李逢语气平淡,仿佛没有在说自己的事情,“我在景华楼呆了几年,而后逃走的时候不巧被文家人看上了,将我捡了回去。”   故事说到这里,室内安静了很长时间。   许久之后,顾屿深才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往事,作为嫡子的宣许都不尽然知晓,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李逢说,“我的亲生母亲,亲手害死了文二小姐。”   ——————————————   顾屿深关上了门,屋中稍暗。范令允在桌前点起明灯,等到那人转身时,一时都有些无言。   “他的话,你信多少?”范令允问道,“毕竟还是你与他相熟一些。”   “有八九成。”顾屿深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疲惫,他在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了文家那齁甜的糕点,“他没必要撒谎。你的身份已经告诉他了,他只要有点儿脑子,就知道咱们这趟贼船他下不了,比之其他,也有更高的回报。”   “我有些不太明白。”范令允皱了皱眉,“那何必有赏纱会这一出?”   “因为蝼蚁虽末,聚之成山。”顾屿深抛着那块儿玉牌,信口说道,“范令允,他不是要为宣家翻案。即使宣家这案子重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李逢的目的十分纯粹,就是搞垮文家。”   “桃花楼那场大火,让许久没有站在统一战线的平民与富商走到了一起。”顾屿深说,“让达官显贵去发出百姓们梗在咽喉的字句。”   “他们是统一战线,但是利益并不相同,富商们要的是损失,而百姓们求一个公道。”范令允有他的意见,“走到最后,百姓只会是富商用以攻伐的……”   棋子。   这两个字绕在太子殿下的舌尖,他说不出口。   “你在担心,到了最后,文家用钱草草了事?”顾屿深笑了笑,用食指点了点范令允的额头,“所以李逢掀起了宣家的旧案。”   “所谓‘达官显贵手中有,恩怨情仇坟成丘’,你猜猜这些追名逐利的富商是想要文家的赔偿,还是瓜分整个没落的文家?”   范令允陡然清醒了过来。   半晌才说,“那李逢此举,看似为生民谋,实则是为自己谋。文家一倒,他便自由了。”   “论迹不论心。”顾屿深低声说,“范令允,你身上背着整个南斗军。”   “而李逢如今,背着整个西北三府百姓的命运。从他提出这个计划开始,就走在了这条荆棘遍布的独木桥上,火海中的姑娘、菜市口即将斩首的山匪自愿成为了他的棋子,也让这条难行的路无法回头。”   千万人压抑了十余载,得到了一个血海深仇中走出的李逢。他们簇拥着他,要他捅破这西北的天,诘问朔枝城,为田间流汗流泪的农民发声,为枉死在文家门楣下的侍女小厮发声,为世家压抑许久没有出路的举子文人发声。   “异地而处,我们也无法保证能想出而今这样的计策。打压了富商的气焰,摧毁了文家的迷梦,讨回了人民的公道。一箭三雕。”顾屿深叹了口气,窗外有飞鸟跃上树枝,仰头看着天空,叽叽喳喳的鸣叫。   范令允抿了抿唇,而今的李逢,就像是上一辈子的顾屿深。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   背着性命而行,远远比向着内心而行艰难百倍。   “但是,四家包庇。”范令允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文柳张叶,官官相护,该当何为?世家不是吃素的,这件事情传到京城,可能未必掀起多大的风浪。”   “总好过一言不发。”顾屿深说,“还有我们呢。”   ——————————   朔枝城,凤栖阁。   沈云想蹲在御花园的池塘边,握着一把鱼食,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扔。水中万千鱼儿摆尾,向着那零星的佳肴涌去,甚至不惜撕咬。她看的兴味盎然,又洒了一把来,那些鱼儿像是吃不饱一样,一把又一把,始终没有停下争抢。   太后不喜欢有宫女或是内宦随行,所以范令章过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他人。   当今天子时年二十四,面容更近父亲,不似母亲的长相那般有攻击力。   范令章见了人,俯身行礼,但是沈云想恍若未闻,始终没让他起身。约莫过了一盏茶,范令章身上的冷汗都出过一轮,太后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把九五之尊扶起。   “神色不好,最近又做噩梦了?”沈云想拉着他的手坐在一旁,“宋太医前几日去了西北,倒是不太方便。”   “西北”两个字一出,范令章本来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又添了几分苍白,他轻声问,“母后知道西北最近的事情么?”   他从坐上皇位起,没一天是自由的,四大家族的起势非他所能控制,而今范令章坐在高堂上,只觉得自己是笼中鸟。虎狼在外,日日想着要叼住他的喉咙,放血食肉。   沈云想恍若未闻一般,面不改色的把最后一把鱼食洒到了池塘中,水里又是一阵翻腾,许久才归为平静。   “你说我这一次次的喂,分明每一次都是足够他们吃饱的,又为什么还要争抢?”沈云想拍拍手,挑眉说道,“真是有意思。”   范令章看那水中的鱼,有胖有瘦有大有小,把母亲的话在心头绕了一遍,才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   听闻此言,沈云想笑了,笑的花枝乱颤,步摇下的小金铃铃铃作响。   “非也。”她用了很久才停下了笑,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认真的说,“只是锦鲤和人一样,在某些环境中,永远不知道饥饱。”   范令章心头微动,抬头有些怔愣的看向自己的母妃。   可是沈云想还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蹦蹦跳跳的过了廊桥,冲他摆了摆手。   “你爹还在凤栖阁,我不放心他。改天再聊。”   悠悠晚风,很快就只剩了天子一人孤立在水榭中。宫人见天色已晚,小心翼翼的前来相问,只见这位年轻的陛下在风中闭了闭目。   “锦鲤如人。”范令章重复了一遍,低眉苦笑,“无以满足。”   --------------------   让我们想起这个扔在角落几十章的人物——范大花是有弟弟的!   李逢是真·全村儿的希望。   高考加油!(对,我昨天记错了,我以为6/7考,然后今天焦急的等待作文题目,才惊觉是6/8才考……) 第73章 鲛绡·刑场   行刑的那一日,是个晴天。   即使是西北,春日的风也是柔和的。长平关之战后,朝廷在青州、博州的恢复上花了大心思,背靠着雁山,青州城有花有柳。   行刑的时间一如既往,定在午时,行刑台在菜市口,所有人都能看到。叶屏难得没有一早就去军营,他打马过街,最后停在了行刑台旁。   百姓认识他,意欲躬身行礼,叶屏只是摆了摆手,免了这些俗礼。他入了官府,随行的军师偏将很久才跟上,有人手里提着一束干肉,有人扛着一筐青菜,军师也是叶家出身,叫叶执,最为滑稽,一手拎着豆腐一手提着酒,剩了几根手指还夹着俩鸡蛋。   “还回去,也好意思。”叶屏扫了一眼,淡淡的说道。   “只怕是还不回去。”叶执把东西放下,笑着说,“收下就收下了。百姓几百辈子也未必见一回将军,东西不多,可贵的是心意。”   叶屏除了披风,冷声说一句,“不需要。”   叶执面上的微笑不变,心里骂了一句死木头。可是最后还是舔着脸上去,“将军,军民和乐,才能所向披靡。”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山头的野狐狸,“夫人在家中,前几日还记挂着紧,日日为您祈福,若是知道……”   “行了。”叶屏不耐烦的再度摆了摆手,“等会儿去道谢,东西别留在将军府,送去给老家那边。顺便托人向母亲说一句,我在边关很好,让她老人家莫要挂怀。”   “得嘞。”叶执心中松了口气,“那将军,我去看看押送那边,您看着点儿时间。”   ————————   托宋简的关系,临行前,李逢在顾屿深的陪同下前去看望了那些“山匪”最后一面。   比起城中,郊外里,反而春意更浓。初生的草,茂密的树林,以及混在一片新绿中,点点的春桃和梨花。   狱卒得了命令守候在远方,李逢带着一身的斗笠,看向了囚车中的同道。   顾屿深陪在身边,随他慢慢走过。囚车中有凌乱坐着的汉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上还有血污与鞭痕——律法中写明的体面因着叶屏个人的喜怒,并没有施予这些无权无势却又作奸犯科的人。   看到有人来,这些昏沉的人睁开眼,目光中带着绝望,可是李逢走过时,又化作了不肯熄灭的火。他们没有说话,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还有的汉子故作下流的舔了舔嘴唇,骂了句“小白脸儿。”   顾屿深低声说,“狱卒不在,叶屏远在青州城中。托的是东南的名号,这里无人敢窥探。”   于是顷刻,那些龌龊脏污的词汇就消失在了风中。   李逢摘下兜帽,看着这些复又沉默的牺牲者。没有什么犹豫,俯身跪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隙,在地上形成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的光点。那些光落在跪着的青年身上,随着他春风中虔诚的三拜不断变换着位置。   “今日诸君死,明朝青天来。”   李逢磕头磕的实实在在,起身的时候额上一片红。他大病初愈,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声音却清晰非常,足以穿透那些晨鸟的鸣唱。   “一诺千金。”李逢说,“你们的名姓,记在我的心里,祸不及家人,他们都会有更好的未来。”   顾屿深揣着袖子站在不远处,听到这句话一时有些恍惚。他想起这一辈子雁山中的初见,想起上一世茶馆中的一瞥,身份迥异,性格有别。   所幸人心如故,不曾寸改。   那些汉子怔愣着,有人用手捂住了自己发红的双眼,有人颤抖着唇,想要伸手摸一摸这个孩子的发顶,可惜囚车阻隔,最后只能徒劳的喊一声——   “逢哥儿。”   李逢脚步顿了顿,随后重新拉起了兜帽,向前走去。   囚车的最后,关着本案的“主使”,那个风情万种的妇人,妇人姓李,是李逢的亲生母亲。   与往常不同,而今这位惯来喜欢卖弄姿色的夫人却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囚车里,抬眼望向眼前人,与李逢对上了视线。   “既然不赞同,何必入这一局。”李逢闭了闭眼,“母亲,你可以在青州城一辈子,性命无虞,衣食无忧。”   顾屿深以为她会说一句,“父母之爱子。”   可惜等了许久,料峭春风中,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有些感慨的看向了远方一角的天空。   “你就当我找死吧。”李夫人说,她低低笑了开来,那双同李逢如出一辙的桃花眼荡漾着世间最好的风景,透过这个微笑,所有人都能猜想到她年轻时的风采,“活得够久,也够累,够无趣。”   “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么一桩有意思还可以找死的事情。简直是上天给我的运气。”李夫人笑着说,她靠在囚车上,慵懒的看着李逢,随口相问,“下一步,你又要作什么死啊?朔枝城好不好进?”   “诶,我听说,赏纱会上来了俩朝廷的官?年纪大了不好行那事儿吧,不过照你这姿色,入了朔枝倒是问题不大,然后再被当个物件卖给他家……”   眼见得话题往下三路去了,顾屿深皱了皱眉,但是他偏头看向身边人,李逢只是平静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轻声喊了一句。   “娘。”   李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有些怔愣的看向自己的儿子。   “娘。”李逢又喊了一句,随后笑着扬起了头,眸中泪光点点,“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李夫人茫然地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一时无法言语。她嘴唇嗫嚅着,试图像刚才那样吐出恶毒的字眼,可是挣扎许久,也说不出连贯的字句。   “若有来生。”李逢说,“若有来生。”   他伸出手去,隔着囚车握住了女子的手,盯着她的双眸,“愿你如长风,所行永安堤。”   时光在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窈窕的姑娘抱着病中的孩童,在院中的摇椅上轻轻晃着。母亲望了一眼高高的院墙,想着墙外的风光,轻声对着怀中的孩子吟诵。   “……不必入朱门,不必归故里。”   ——————————   宣许这几日一直在花朝的街上乱晃,美其名曰“看看西南新开的商路对这里有什么影响。”,实则是不想回酒楼,或者是,不想面对李逢。   陈润看不见,自然猜不到宣许这番心思,只觉得这混混从被明光捡回来之后就养的越来越像地主家的傻儿子,没啥脑子脾气还大,一天天嘴碎的要命,十句里还掺着七句假。   尤其是今日,不知道又抽了什么风非要去看行刑。顾兰宋简刘郊昨日来问的时候还没同意,今早起来就变了卦。逛街逛了一半掉头就拽着人往回跑,然后气喘吁吁的登上顾兰所在的马车。   “不是不来么?”顾兰对自己丧失了马车独占权十分不满,“我们茶楼都没订你俩的位子。”   “用得着你掏钱?”宣许臭着脸挑眉道,“爷有的是钱。”   “都月光了哪儿来的钱。”陈润被他这一天天扯来扯去的搞得头疼无比,“你梦中的钱么?”   等到三人到达茶楼,行刑台下人满为患。几个人像是又回到了末柳城的中秋,挤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位子,宣许和陈润浑水摸鱼坐到了那张小桌子旁边。   位子在二楼,打开窗就能看到街市。   看着那摩肩接踵的情形,顾兰有些不解,“哇这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是哥哥让来我才不来。”   “大多数是看叶将军的吧。”刘郊把糕点放在她的面前,笑着说,“叶将军临危受命,弃文从武,少年成名,百姓们大多有些期待。”   “等会儿得赶人的。”宋简老神在在的说,他在朔枝和东南呆的久,什么都算见过,“乔河以前干这事儿,都得找人把那些孩子们驱散。说是容易梦魇。”   闲聊之中,陈润发现宣许一直没有说话。那碎嘴子今日像是被人下了哑药,只靠着窗看着楼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楼下突然一阵喧嚣,是囚车来到。陈润紧邻着宣许,感受到那人瞬间紧张起来的心绪。   马车粼粼而过,有人扔菜叶子,有人吐唾沫,叶屏一袭绯色衣衫高坐台上,出来的时候百姓又是一阵沸腾。   在那最后一辆车马出现的时候,宣许抿紧了唇,却又好像突然松了口气。顾兰和刘郊好奇,凑上前去看,宣许就退到了后面,让出了位置。   “到底怎么了。”陈润摸索着递上一杯热茶,低声问道,“你今日神思不属。”   “我以为自己再次见到她,会怨恨,会愤怒。”宣许低低的笑了笑,“可是刚才看到的时候,却惊觉心中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甚至连幸灾乐祸都没有。”   “她杀了我的母亲,又差点儿害死我。可是我如今看她,却并没有仇恨,反而在想,她也深陷在宣家的泥淖中无以脱离,身不由己。”宣许怔怔地,“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   “从情理上来讲,我该恨她的。”   陈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经历过这些,到底不能感同身受,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安慰道,“都过去了。”   正当这边的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楼下又是一阵喧嚣。   李夫人带着重枷,眼神扫过泱泱人群。这人群中有泥中的蝼蚁,有天上的日月。她一双桃花眼眨了眨,底下的人群或是咒骂,或是调笑,总而言之,都是作践。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真正到了这里,她忽然没有了一点恐惧。对生的恐惧,对死的恐惧,在看到同伴一个个血洒刑场之后,在听到人们一声声的讨伐之后,突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她耳边只剩了临别前李逢那一句“娘。”   瓢泼的鲜血在她眼前像是一根根利剑,捅穿了这青州城渺远的天,又像是砖瓦,一步步累就,直达朔枝城门。   她倏尔看见那砖瓦下的白骨,倏尔看到那利剑上附着的亡魂,倏尔看到李逢跪倒在通往朔枝城的荆棘之中,再不能前行。   突然间,李夫人笑了起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气,在重枷之下甩开了那些押着她将要行刑的刽子手。然后跪倒在高台下,却不曾弯腰。   她一双桃花眼,眸中带着闪烁的星火,直直的看向叶屏所在的方向。   “我是宣家妇!”她用尽力气,歇斯底里的喊道,“叶屏!你被奸佞遮蔽了眉眼,放过了自己的仇人!!”   “你的父兄还在地府喊冤——喊这湛湛青天,不照凶邪啊!”   高堂上的叶执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顾不得其他,连忙走出要去拦,可惜叶屏先他一步。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红着眼眶,拔出了腰间的刀,指向了刑场中跪着的李夫人。   眸中泛着孤狼一样的冷光。   “你说——什么凶邪?!”   --------------------   <鲛绡>就到这儿啦,明天是<渡桥>,把当年的长平关彻底解决。   顾兰是个风流人。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顾屿深对这些一直没有什么真切的感受,直到他亲眼目见。   那一年青州城有人要赴京赶考,顾屿深路过西北,正好去看顾兰。然后就看到了长亭之上,顾兰和那小公子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顾兰买了一块儿上好的玉,给人系在了书箱上。   顾屿深以为这回是真的动了心思,看着自己那块儿玉佩还好生追忆了一下陛下的纯情年代。   没过几日就看到顾兰身边又有了旁人,她又找了个玉赠予他人。   ”……你这玉算什么到底?”   “定情信物啊,不明显么。”   “跟谁学的?”顾屿深皱眉道。   “范令允。”顾兰从善如流。 第74章 渡桥·杀刀   坊间传闻:当朝太后好奢靡。   首饰要最顶级的红玛瑙和翡翠,字画要穷尽天下珍藏,室内的熏香都要最为昂贵的冷香,衣衫是金线织就,稍有不顺心的就直接撕毁扔掉。   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朝中重臣日日弹劾。   沈云想都不在乎,她也不管那些流言蜚语,不在意那些口舌之争,实在扰的她烦了就去朝会上走一遭,说一句,“那咋了?”   大臣们生气,恼怒,却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人们嫉妒她的地位、才华与容貌,却也无法否认这大梁江山的稳定,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当然,有恨她的,也有爱她的。   爱她的地位,才华与容貌,却无一例外,独独不爱她的性别。   “如果沈云想是个男子,该多好。”   这句话,范令章从小听到大。   小的时候,他会恼怒,愤恨,甚至要上去跟人拼拳头,争辩他的母后就是天下最好的人。可是长大了之后,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父母的名头压在身上,他又永远抬不起头。   那些被命运操纵喘不过气来的黑夜里,那些权贵一手遮天掠夺皇权的岁月中,他看着那些曾经在沈云想身下俯首的臣民逐渐高傲的仰起头来,眸中的尊重逐渐被轻蔑所取代——   即使心中知道是错误的,范令章也忍不住去用性别贬低沈云想名副其实的功绩。   “她都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行。”   范令章常常午夜梦回,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着寝殿外的明月,拳头紧握,将将要握出血来。可是看向身侧侍寝的嫔妃,却又被迫松下力气,沉默的点燃四周的烛火,一夜不眠。   当今陛下年方二十四,于及冠时娶妻。沈云想和范元游向来主张孩子们自主成长,所以范令章说娶柳家女,便娶柳家女。   只有成婚前夕,沈云想为他带冠,轻声问了句,“是两情相悦否?”   范令章跪在地上怔了怔,随后抿唇低声说,“是。”   范元游在另一侧,烛火幽微,安静了许久才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老二,我和阿想到底希望你幸福。   “最后问一次,当真是自己要娶柳家女?”   “是。”范令章叩首,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知晓他几乎咬碎了牙才再度回答,“是我要娶柳家女。”   帝后大婚是一个节点。   一个世家彻底占据朝廷话语权的开端。   沈云想和范元游说不理政,就不理政,就算天塌下来了,只要凤栖阁中安然无恙,朝堂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无关。柳家靠着姻亲关系牢牢把守住了后宫,在几年中风光大盛。   范令章白天看着心思迥异的群臣,晚上回去同柳姑娘同床异梦,他的性命悬在世家言语之间,不知身边人究竟是正是邪——   原来这就叫孤家寡人。   皇家有定期拜谒若水寺的习惯。凤栖阁中范元游病的愈发重了,起不得身。只是他还执着的给沈云想束发描眉,由于病中手抖,描眉描的歪歪扭扭,他要擦掉重画,却被沈云想握住了手。   “挺好看的。”沈云想揽镜,仔仔细细的看过,“甭画了。”   “不好看。”范元游低声说。   “你以为自己以前画的水平很高?”沈云想讥讽道,“你就是个铁打的手残党。得亏我天生丽质,要不然而今那街坊中都不敢传我是个红颜祸水。”   范元游抿了抿唇,有点儿委屈,“我能不能一起去?”   “免谈。”沈云想给自己挑了个翡翠耳坠,“别死半路上。”   “……能不能盼我点儿好?”范元游把头枕在妻子的肩头,小声说。   沈云想挑了挑眉,食指勾起了那人的下巴,让他被迫仰起头来,随后道,“你可是我辛辛苦苦抢过来的压寨夫人,八抬大轿抬进来的,聘礼铺了十条街。而今还有几分姿色,可别轻易死了。”   范元游轻声说,“要是死了呢?”   “我找七八九十个男宠当你的替身,以示对你的怀念。”沈云想镇定自若地说,她起身推开门,已经有侍女和内宦等候在外,“感恩戴德吧,范贵妃。”   还没等范元游琢磨清楚为什么是贵妃而不是皇后,女子已经出了门。   若水寺在朔枝郊外,河水的尽头。马车走过依依杨柳与灼灼桃花,停在了这座古老的寺庙门前。钟声敲响的时候,沈云想正好下了车来,看到了门前等待许久的范令章。   门开着,方丈提前得了消息,恭恭敬敬的等在寺院中的松树下,只是范令章不曾入内。   沈云想不入若水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她在寺院门前端正行了礼,随后看向身边静默站立的帝王,“不进去么?”   范令章摇了摇头,“无所求,今年就算了。”   “行吧。”沈云想冲着方丈挥了挥手,表示走完过场了他可以跪安了,然后就对范令章说,“一起走走?”   朔枝城春色好,流水断桥,鸟鸣幽幽。虽然是轻车简行,天子所行之路上也是不容人造次的。范令章陪着沈云想沿着河岸慢慢的走,太后依然有着少女的心,捡着路旁的野花,拿草叶编织着花环。   自己一个,范令章一个,还有一个留着给金屋藏娇的范贵妃。   “你长得约莫要比你兄长高。”沈云想给人戴好,仔细端详了许久,然后垂下眼说了一句,“过几日,该是他的忌日。”   这个话题并不欢快,范令章也垂下眼,低声说是。   “一别近十载,他可入梦中?”   流水声不断,范令章难得没带君王冕琉,他的玉冠别着花环并不舒服,却也不肯把花环摘下。听闻问话,他安静了很久,才答道,“未曾。”   “果然,跟他爹一个德行,长得一副风流多情的样子,却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沈云想叹了口气,偏头瞥了范令章一眼,“说来,我给你哥讲过一个故事,却好像一直忘了给你讲。”   “……什么?”   “你爹打天下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柄刀。”沈云想说,“当时传的神乎的很,说得了这把刀就能的天下,还说这刀有灵,会认主。”   “的确,奇奇怪怪的,我做了个梦,梦中梦见自己所向披靡,正爽着呢,被你爹吵醒了,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桌子上出现了那把刀。后来我用它切菜砍柴斩宵小,挺幸运的得了天下。”沈云想笑了笑,说到这里,她问了个问题,“你猜猜这样一件神兵,你为何从未见过?”   范令章不知道,范令章答不出来。   沈云想随手撩着奔涌的河水,像是唠家常一样,“我走上宝座的当天,就把它烧了。亲眼看着它变成了废铁,丢进了河水中。”   “我不知道那些传闻从何而来,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知道他人如何看待这柄神兵——我只知道,它能助我斩首他人,也能助他人斩首我。”沈云想站起身来,把手上残留的水渍随意的擦了擦,眼神中带着寒光,看向范令章,“野心勃勃对皇子或是君王来说从来不是坏事,但是优柔寡断不是好词。”   “十五岁,你是少年登基,的确年岁过小,但是从入主东宫那一日起,天命就落在你的身上。”沈云想淡淡的说,“老二,你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之下,皆是供你驱使的刀。”   “这个世间只有两个地方是公平的,一个是绝望,一个是权力之巅。绝望之中人人都是绝望的奴隶,但是当你坐在高位,出身,过往,都应随着权力的到来而湮灭。家畜、野狗或是乱臣贼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史书由胜利者所书写。”   沈云想说完这话,就像那一日在凤栖阁的锦鲤旁一样,转身离去。只剩了少年天子一个人站在春风里。他觉得母妃意有所指,但一时又混沌一片。   他摘下头顶的花环,掷到了河水中,看着零落的花瓣随着河流远去。   “可是刀已经伤了我。”范令章脸色苍白,“如何再为我控制。”   另一头沈云想回到马车上,经过了天子车架。略微顿了顿脚步,眯着眼看向随行的内宦。   “你是哪位?仿佛从未见过。”   那内宦立刻慌张的跪拜,“奴才唤德才,三年前选在御前伺候。”   沈云想“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直到了自己的车上,走出了十几里,才有人掀帘入车。   “小姐。”那人说,“的确是三年前选在御前,由文家提携。往常不出宫的,不知怎得今日随行陛下身边。”   “文家?”沈云想笑了笑,“那杀了吧。尸体扔去柳府门口。告诉他们,别一天天想着把手往凤栖阁伸。这种别有心思的内宦,以后若是碍着我的眼,见一个杀一个。”   那人没有置喙,只领了命令,将要翻车离去的时候,沈云想又想到了什么,随口说,“叫零卫那些人去西北。”   “可有具体命令?”   “去找找他们的大殿下。”   ——————————   叶屏亲自劫了那罪妇的事情闹得大,叶府几日没有动静,只剩了叶执在外面焦头烂额的擦屁股。但是一己之力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前几日城内疯传的谣言经过那刑场一遭,早已不可控制。   甭管宣家此时是否有疑,文家经过赏纱会那一场火,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更何况之后文彦几度登门,即使叶执放了人进去,叶屏也把人拒之门外,一眼不见。   “让他滚。”叶屏冷声说。   “将军,怎可听信一面之词?”叶执好生相劝,“说不定是那妇人走投无路捏造的说辞。她空口白话,如何能轻易相信?”   厅内安静了很久。叶屏才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信她,是信我自己。”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军师,眸中像有冬日的雪。   “当年的叶家,我匆匆继任家主,家中乱,外面也乱,我如今才意识到,这桩案件与其说是我们主审,倒不如说是‘文家柳家主导’的主审。我们要查军粮,碰巧发现了雁山中山匪的老巢,碰巧发现山匪藏匿钱财和军粮的地方,碰巧发现那山匪竟然认识宣狗的人。”   “……这不应该么?本来查到山匪,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应该么?”叶屏说,“可是既然在雁山,既然在清淮府,怎么会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环。”   话至此,叶执骤然一愣,想通了关窍。   宣家当年在清淮府是首富,但是当时的文家可是清淮府知府。此案过后,宣家彻底倒塌,但是文家为何能干干净净分毫不染。   “分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叶屏低声说,“我们剿匪这么多年,如何还能在雁山上发现一处从未见过的牢狱。”   “叶执,如果你是山匪。你会把人抓住了,关在狱中么?”   叶执说不出话,雁山山匪的做派一向简单。抓人,劫财,杀人,埋尸,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这人得留着。”叶屏说,“我要拿她向文家和它背后隐藏不发的那个身影,要个说法。”   --------------------   下属都是难当的。   姚近、叶执和李逢三个社畜一见面,就觉得相见恨晚。   一个上司是乔河,花花肠子没完,闲着没事儿干就拿着公用的白鸽写酸诗。   一个上司是叶屏,整日一张棺材脸,却还小性儿,就因为饭里有香菜就能生一下午闷气,情商基本上为零。   一个上司是顾屿深。“隔几日随机在衙署里刷新太子殿下或是陛下。”李逢老神在在的说,“我上司时不时闹个矛盾,整个大理寺都跟着遭罪。”   “闹矛盾的时候,”他痛彻心扉,“到了放值的点,他不想回宫,于是就在大理寺里耗着。”   “他不走,我们敢走么?”李逢痛诉道,“陛下能不能稍微懂事一点,别老惹人生气……” 第75章 渡桥·线索   宋简把契书放在了桌子上,“喏。”   李逢接过来,伸手就要把它移到一旁的火焰上。被顾屿深拦住了。   “想明白?上了这条船就下不去了。你跟着吴均或许未必大富大贵,但是终究有一条活路,但是跟着我们,一招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顾屿深把那张薄薄的纸页压在桌子上,“李逢——遇之,你想清楚。”   一时屋中无声,只有范令允接过远方而来的白鸽,白鸽扑扇着翅膀,落在了桌子上。   是乔河的信。   李逢顿了顿,最后冲着顾屿深微微笑了笑,“她那一嗓子,把宣家这事儿彻底闹大了不是吗?”   “我原本跟着吴均,是为了入朔枝,而后徐徐图之。今天她给了我第二条路,我没必要跟着那老头子了。”李逢像是自嘲一样看了看自己的手,“脱了奴籍又怎么样?跟着人进了朔枝城,我不过依然是一个物件。或是放着当花瓶儿,或是被辗转送走。”   “说出来不怕公子耻笑。”这个人未及弱冠,却已经洗尽了少年意气,“跟着你们,高风险高回报,一旦路成,我怕是连科举都不用再考,一步登天。”   顾屿深静静望着他,而后移开了手。李逢把纸页再度拿起,付之于火。   他看着火舌一点点把那点东西吞噬,又随着轻风,细碎的纸灰飞起,消散。   “前路已过。”顾屿深低声说,“宣逢这个名字,李班主这个身份,随着这一纸的灰烬,都过去了。”   “没过去。”李逢摇了摇头,“世家一日不倒,那些死在火中和刑场的灵魂不会安息。”   范令允展开书信,只有寥寥几行,先是姚近的字体,“青州之事,已传至朔枝。”   再是乔河的补充,“老头子听闻了宣家那破事儿。叶家老爷子他记着,叨叨了好几天,叶屏这人性子犟容易走死胡同,他想让朝将军那边多注意,别让他做傻事。”   “哦,还有。张家和叶家不必多言,文家和柳家这么多年一直互有勾搭,你们多加小心。”   看完之后,范令允叹了口气,也把那信凑近了烛火。   宋简在一旁皱着眉,“叶屏那厮要把那人从府衙整到叶府私牢。师兄如果还有什么要问的,最好今明两日赶紧动手。进了叶宅就不好再问了。”   顾屿深和范令允对视了一眼,顾大当家的思忖了半晌,摇了摇头,“感觉没什么要问的,宣家之事的前因后果都基本上都已经明晰。”他看向李逢,“你呢,还要不要再去看她一眼?”   李逢沉默着没有应声。   “行吧,那我省事儿了。”宋简耸了耸肩,“那个谁把那盘糕点——”   “我去!”   屋中再度一片死寂。   顾屿深靠在窗边,李逢坐在桌子旁沏茶,范令允要把糕点递出去的手还顿着,宋简迷茫的看向门口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少年。   宣许想来是一时兴起,扛着陈润跑回酒楼的,陈润甫一沾了地就开始捂着胸口干咳,奄奄一息的骂:“宣许,你个畜生……”   看到来人的一刹那,李逢撑着桌子站起了身来。他近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宣许那双上挑的凤眼,在瞬间就明白了顾屿深之前所说的那个“巧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逢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不知敌友的所谓“兄长”,反倒是宣许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然后拖着陈润径直走向顾屿深。   “我想通了。”宣许说,“我要见她。”   李逢没有犹豫,跪了下来,“往昔之事,无论如何,皆是我的过错。她是为了我的前程才做出了所有的事情。若是兄长有恨,便冲着我来,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哪怕是让我以命偿命,待到大事已成,我也是甘愿的。”   他要磕下头去,却被陈润阻止了。他颠簸了一路,胃里翻江倒海,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却勉强笑了笑,“他不是这个意思。一别十几年,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未解,想要问个清楚。”   “问我就好。”李逢赶忙说,他不敢起身,“若是兄长心有疑,问我就好!”   “问你有个屁用,滚开。”宣许颇有些不耐烦,“宣家事发你才多大?四岁,五岁?你知道什么。”   “还有,”他一把把人扯了起来,“少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情态,也别叫我兄长。我这辈子最恶心的就是我这个‘宣’字。”   宋简看了看这边纠缠的兄弟俩,又看向那边不知道啥时候凑到一块儿的范令允和顾屿深,不知所措,“那是去还是不去?”   顾屿深正要开口,就听到宣许毫不犹豫的走到了他身边,然后大声喊了声,“哥!”   顾屿深拿着糕点的手顿住了,范令允递着糕点的手也顿住了。顾大当家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跟着顾兰学到不少东西啊宣许,有事儿没事儿就喊声哥撒娇是么……”   范令允挑了挑眉,不过未发一言。   身边的人目光在李逢和宣许之间徘徊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宋简,就明天清晨。我和范令允陪着他去。”   “陈润就行。”宣许说,“让陈润来就行。”   “我不行。”陈润恹恹的靠在桌子旁边,喝了口清茶,“我在酒楼陪着刘郊备考罢。”   珍爱生命,远离宣允之。   要不说顾兰大智若愚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现在才知道。   顾小花可是在六年前就铭刻在心里了。   ——————   狱卒推开沉重的牢门,“尽头那里就是,不过别呆长了,有规矩的。”   “而且牢狱里阴湿,呆久了对身体不好……”那牢狱长对着宋简点头哈腰。   宋简神情淡淡的,往他怀里塞了个装了铜板的荷包。那牢狱长面上不动,隐秘的纳进了袖子中。随后赔上了笑脸,“那小的就先在外面候着了,大人自便。”   狱中灯光灰暗,幽幽的泛着橙色的光。光下的阴影中,或坐着或卧着狰狞的人群。四处都是发馊的饭菜和腐烂的稻草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那些犯人看到一行人,一下子就扑到了牢门上,紧紧的握住铁质的栏杆,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喊冤,有人调笑。   “大人,大人。”有妇人哭诉,“大人,我没罪啊,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才三岁啊大人。”   “哟,这回来的这几个长得真标志。”那带着重枷的人甚至贪婪的要伸出手去抓顾屿深的衣角,范令允把人揽住换了个位置,眸光微寒,淡淡的扫过那像是硕鼠一般的人。   那人原本还要说些脏污话,可惜在看到那个眼神之后,讪讪的闭上了嘴。   “顾屿深。”范令允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抓的很紧很紧。“顾屿深。”   他想起了上辈子把人从天牢救回的时候,那人只剩了一把枯骨的模样。曾经金雀楼上的明媚少年人抱在怀中,轻的仿佛一片羽毛。只剩了一口气,撑着自己那把不肯弯折的风骨,恍惚中还在嘴里喃喃的念着,“我道不改。”   顾屿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那人的手腕,牢狱中的过堂风都带着绝望的气息,只有这一处紧握的手有隐隐的温暖。   宣许沉默不语的走到了尽头,看到了那缩在一角的妇人。   曾经柔顺的头发,而今是枯草一般的泛着黄;曾经锦衣华服步摇轻晃,而今一袭破布衣裳勉强遮住了隐私处;曾经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而今埋着头缩在阴影中。   仇人相见没什么眼红。宣许慢慢的蹲了下来,轻声喊了句,“李姨娘。”   角落中的人抬头,看向了那张脸。牢狱内一片混乱,但是在此方天地中,她安静了许久。才轻笑了声,“你长得像你娘,宣许。”   “还记得我?”宣许也笑,他凤眸中带着隐约的星火,“姨娘,理应也记得我的母亲。”   “你来看我笑话?”   “不,我来问个问题。”宣许很平静,他从八岁那年就开始发疯,此刻却安静了下来,“姨娘,我把你害我的这件事抛到一边,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一别经年,可曾后悔。”   “后悔?”李夫人突然笑了起来,她笑的疯狂,笑的尖锐,最后像是觉得可笑一样,“宣许,你娘都有资格问我这一句悔不悔,独独你没有。”   这句话说出来后,他心中突然隐隐泛起不安,宣许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我处心积虑,我沾满血腥,我呕心沥血,我为他求,为宣家求。”李夫人突然激动起来,她用手握住精铁浇筑的栏杆,死死的盯着宣许那双凤眸,“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那天,有人来,要把你和你那个姐姐接到船上。我跪着求他,我跪在土里,跪在雨里,我说,逢哥儿也是宣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李夫人疯笑着,“可他不答应,他一脚把我踹开了。”   “他们宣家做着这掏心烂肺的事儿,也知道自己该有报应,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当那赢棋的人,早早的把你俩送上了生路啊——”   她咬牙切齿道,“我和逢儿在景华楼遭人作践,景华楼破之后又被丢到了乱葬岗,逢儿在寒风里滚着,土地里爬着才能活到现在,你凭什么来问我后悔不后悔?”   宣许仿佛听不懂人话了一般,在牢门前呆呆地问了一句,“什么?”   “我对你从未后悔,我也不用后悔,宣许。”李夫人低低的笑着,她恢复了平静,但是顾屿深看过去,却知道这人早就疯的彻底,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重新缩回了黑暗中,靠着牢狱的墙,轻声喃喃道,“你说,宣审怎么就那么喜欢她文二呢?”   “喜欢到可以罔顾家族的兴衰,罔顾到手的利益,罔顾一切,也要给她寻一个生路。”她说着,“甚至连你,连宣疏那个姑娘,都要留一条道路。”   “景华楼,哈哈哈哈,景华楼。”李夫人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满口胡言乱语,“宣审死的好,你娘死的好,景华楼死的也好哈哈哈哈。”   “尊卑,嫡庶,一把火药洒下去,只需要一杯小酒,就什么都没了。”   本来正要俯身去安慰宣许的顾屿深顿了顿,他听到火药二字,骤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身后同样面色凝重的范令允。   大梁的火药,是重要的军械储备,绝不可能在百姓手中流通。李逢同他们所说的景华楼覆灭是查到了违禁的药物,他们从别的地方打听而来的也是如此。   “景华楼覆灭,在九年前。”范令允低声说,“而今看来是她所为。”   “西北混淆视听,说是药物,从而掩饰了火药的存在。”   火药,宣家,官府。   ——九年前的春日,长平关之战,北斗军尽数殉国。   范令允抬眼看着那疯癫的妇人,眸中冷光如有实质。   李夫人置若罔闻,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言语之中透露了多大的秘辛。   --------------------   宣审不是好人,他或许在某一刹那看着文小姐有些喜欢,甘愿施舍给一条路,可是心中到底还是利益大过天去,是个很典型的封建家主。   送宣疏和宣许也很正常,宣许和宣疏都是嫡出的子女,能给他宣家留后的人。这个里面有没有对文二的爱就很难说了。   至于李夫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人在笼中,不得不为。 第76章 渡桥·晒衣   将军府中难得的迎来了他的主人。   叶屏坐在院子中面无表情地磨刀,春日的阳光照在上面,发出刺眼的光芒,霍霍的声音起落,森然的冷气连家雀儿都不敢靠近。   小厮和侍女战战兢兢的守在外面,不曾近身。叶执晨起,就看到了这副景象,他欲言又止,最后无力的拜了拜手,“都下去吧,将军不需要人伺候。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把他当空气就行。”   “叶府那边。”有个侍女小声道,“听说将军回了将军府,着人送来了人参和鸡汤,说将军平日征战劳累,要补补身体。”   叶执挑了挑眉,“二夫人还是三夫人?”   “都、都有。”   “放厨房吧。”叶执叹了口气,“等他走了之后你们自己炖了拉倒,别让将军看见。”   叶家老家主有三个儿子,偏生就大儿子家有出息,可惜死在了西北的战场上。自那之后,叶家一直萎靡不振,家里也勾心斗角琢磨着分家的事情,乱的不行。   若不是当年有叶屏这个长房次子弃文从武挑起了西北守备军的大梁,叶家而今恐怕早也淹没在人海中。   那另外两家虽说眼光不行,但是眼睛却是高于顶,自觉是叶屏的长辈,妄图用“关心”这种方式来让这位将军正眼相待,好给自己的儿子搏一搏前程。   开始在叶府,后来追到将军府,叶屏烦的不行,索性住在了守备军中。   叶屏的生母还住在叶府中,一时也没法割席,这么多年叶执陪着这位公子,有的时候也觉得所谓亲情更像是一道枷锁。   几个小厮和侍女面面相觑,最后行礼退下。叶执走入了院子中。   满庭春色都压不住叶将军眉眼中的寒意。他看到人来,冷冷的抬眸,“还没到?”   “将军。”叶执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事儿本来就不合章法,文家而今虽然在风口浪尖上,但到底还没有败落,高低是要给个面子的。”   “杀父杀兄。”叶屏还刀入鞘,发出“铮”一声清响,话语中是掩盖不住的杀意,“不共戴天。”   叶执坐在了一旁,给自己泡了杯茶水。将军府中久无主人,也不常用茶,好茶要么送到了叶府,要么被那些小厮侍女瓜分,剩下这么一点粗茶,喝了两口,叶执也喝不下去了,悉数泼入了花园里。   “将军,您有确凿的证据么?”叶执无奈的说,“没证据可不能瞎说。”   “等人来了我要细问,不信找不出蛛丝马迹。”叶屏本来就生的随父亲,少时读书写字还显得柔和些,自从入了守备军,这些年越来越像一尊沉默的杀神。   “吴均和宋简在外面,还带着两位小友。”叶执没再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赏纱会中那其中一位小友救了吴大人,吴均给他脱了奴籍,在您这儿过个明路。”   “剩下两位是宋大人和他的小药童,昨天叶府那边请他给夫人公子小姐们看了看,想来是专程来说明情况的。”   叶屏有些烦躁,“这些事情你自己做决定就好,吃白饭的么,事事都要过问。”   丫的早晚辞职,爷不干了。   叶执一边笑着告辞,一边在心中暗骂。   他出了正院,勾起的嘴角立马平了下去,一脸生无可恋的社畜味儿,到了客舍,呼了口气,又挤出一副和善的神情,给叶屏擦屁股。   “将军今日有些身体不适。”叶执作揖道,“吴大人,宋大人,怠慢了。”   随后他抬起头来,一脸歉意的说,“若是二位大人不忙,中午我设宴招待如何?”   “大可不必,我就来走个过场。”宋简也是官场上的棒槌,闻言直说道,“将军有恙,我回去便罢,不必劳烦。”   吴均有些为难,不肯离去,但是李逢有眼力见,也躬身告退。   宣许站在宋简身旁,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二人从未相识。   三人出了将军府,宋简叹了口气,“还以为能探探叶屏的口风,没曾想这人无礼成这样。”   宣许也有些可惜,“客舍里的茶都没有乔大帅家三分好。”   李逢走在最后,嘴角有些抽搐。   好像你俩十分有礼一样!   宣许几日前从牢狱中回来,失魂落魄了一阵,第二日便拉着那位有眼疾的公子人间蒸发了几天,回来之后又是那个混不吝的混账宣许。   陈润和刘郊对李逢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两人有情商,不戳人伤口却也不曾交心。顾兰对李逢则热情许多,不过她聊的话题都是李逢不敢聊的。   什么“你喜不喜欢我兄长。”这种直白且疯狂的话题。   李逢有的时候觉得疑惑且讽刺。   范令允高了顾屿深快一头,却喜欢稍稍弯着些腰然后低头,把自己凑近他的肩头听人讲话。顾屿深习惯了,没感觉这动作有多么亲近,但是李逢从风月场中滚过,很容易就能明白这个举止背后的内心。   “我是他的。”我甘愿向他俯首。   “他是我的。”不准任何人觊觎。   范令允把人藏在自己身躯的阴影中,低头看人时,眸中总是带着轻浅的微笑,仿佛天地之间只有眼中那一处风景;可是抬头看向他人,尤其是他人试图越过顾屿深身边那条安全线时,太子殿下抬眼,神情未变,却让人无端感受到威胁与恐吓,不敢再近一步。   这个情况几个孩子早已心知肚明,从明光城中就是如此,不过五年未见,久别重逢,殿下疯了许久,愈发病入膏肓。   李逢初次见时却是由衷的心惊许久。   顾屿深是个很好的人,他有一种从骨子中渗出来的慈悲。只要站在他身侧,就仿佛能够心中安定。若非如此,李逢也不会在仅仅见了几面之后就把一切和盘托出。   至于其他,李逢再不敢肖想。   一阵骚乱,打破了李逢的神思。他还愣着神,宣许就一把揽住他把他按到了地上。只听到两声弓弦响,李逢脑子磕的狠了,登时一阵嗡鸣,紧接着就是浓郁的土腥气。   他含了一嘴的灰,却不待反应,宣许和宋简把他拉到了树的后面。   等到李逢眼前再次看清景色,就看到囚车粼粼而过,留下了一地血痕。只见树梢之上像是有风掠过,枝叶轻颤,几个黑影无声无息的到来,又无声无息的离开。   押送的官兵怒骂了一声,从背后取出了长弓,随手捡起地上的箭,拉满了向着抖动的树梢上射去。“嗖”一声响,惊起群鸟飞起,空中落下血迹,可是人到底没有留下。   “去林子里面搜!”那为首的喊道,“有东西被打下来了!!”   然后他飞身上囚车,打开了门,一把拽起里面一身鲜血的妇人。有箭穿胸而过,几乎把这个瘦弱的女子钉在囚车的木板上。   “说!我为你讨一个公道,为你宣家讨一个公道!!”那头头说,“你所言有没有证据,证据在哪儿?!”   李夫人已经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她艰难的喘息着,颤抖着手,沾着鲜血在那人衣衫上写道。   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雁山。”写完这两个字,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脸色陡然灰败了下去。   林子里惊飞的群鸟声,树叶抖动的沙沙声,官兵们相互的呼喊声,还有那头头的问询声,在那一个瞬间,李逢什么都听不到了。   李夫人——李存绣倒下的时候,脑袋不知为何,转向了三个人的躲避处。李逢跌跌撞撞的出来,带着一身的灰土,脑袋上的伤口还流着血,连滚带爬的向着囚车跑去。   李存绣看着他,想要勾一勾嘴角却做不到了。她眸中含着遗憾,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养大的少年。   宣许有些怔愣,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   李存绣最后也没有暴露他宣家嫡子的身份。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夫人最后看向他的时候,眸中没有怨恨,只有恳求。   “带走李逢。”她无声的嗫嚅着,“带走李逢。求求你,宣许,带走李逢。”   茂密的丛林中,清晨的阳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林中有一棵海棠,在囚车不远处安静的绽放着,不知何时一阵风起,那些洁白的花瓣零零落落的落满了林中。   落在她的发间,落在她的衣衫上,落在她的手中。   她看着宣许把李逢重新拉回树后,终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勾起了唇角,然后松下了那最后一口气,闭上了早已疲惫的眼眸。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有走马灯,会看到自己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李存绣无数次的想过,自己的走马灯该是什么样的——是少女时娇养在李家?还是在宣家呼风唤雨的时日?或是看着景华楼覆灭的那个傍晚。   可是最后,她只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   很久之前的清淮府,宣家宽绰的大院旁,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李家,一户是文家。   文二小姐闺名浅施,同李家的小小姐李存绣玩的好。两个姑娘一个跳脱一个文静,一个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一个在行商之上天赋满满。“文状元”和“李老板”,是两个孩子私下里从小喊到大的称呼。   晒衣节中,文浅施拉着李存绣越过了高门的朱墙,树上的果子因着动作落在了地上,只听到一声“诶呦”,文浅施低头,看向了海棠树下晒书的少年郎。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那桩名动大梁的联姻,背后是一桩“墙头马上遥相见”的风流韵事。宣审和文二成婚的那一日,两心相印,宾主尽欢,李存绣站在人海中,是满心的祝福。   ——是怎么变了呢?   是李家逐渐的衰落,是李存绣无法自主的婚事,是家里混帐的父兄,是院中枯萎的海棠。   为了自己的未来,李存绣打听到宣审出海的消息,偷偷混上了商船,然后一把恰到好处的药,隔年的春日,宣家院子中海棠开遍,她从后门被抬入了宣家为妾。   在宣家这种的商贾人家,琴棋书画抵不过算盘账本。李存绣靠着一身的谋算本领,成功的让文浅施这个正妻被压得抬不起头,让灯光在呈墨院中长点。   怕文家坐大,宣家那堆长老终于在某一日,让宣审找个由头,杀掉自己那个摆着好看的妻子。   宣审不肯,那些日子在外面日日买醉放浪形骸。回家的时候,李存绣点灯去迎。宣审坐在榻上,安静了许久,才说,“你去做。”   李存绣怔了怔。   “我的书桌旁,第二个格子,里面有药。你去做。”   李存绣不知为何答应了,她低眉轻声说,“好。”   既是上天的神仙,何必来蹚宣家这趟浑水。   可是等到李存绣拿着药过去的时候,一贯愚钝的文浅施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一切。   “李老板。”那个初心未改秀丽依旧的少女轻声喊道,“一起走么?”   李存绣茫然半晌,泪水几乎要落下的时候,摇了摇头。   文浅施没有强求。她晃着手中那个药瓶,最后笑了笑,一如曾经闺中的海棠下那般明媚。   “老板,你要好好的。”她说,“我不恨你,你也莫恨我。我没错,你也没错。”   “我等着那一天。”文浅施眉眼弯弯,“我等着大梁挂满带着‘绣’字的招牌。”   李存绣走了。   她想着这样也好,她和文浅施都自由了。   可是宣审和她,都没有等来那个死而复生的消息。   那一日午后,等到李存绣离开,文浅施在摇椅上久坐,画完了那一副海棠图,而后关紧了门窗,点燃了炭火。   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的葬礼上,宣审哭的很伤心。在那以后,这个宣家的家主也仿佛在那个春日离开了。他把那副海棠图带在身上,不许任何人窥探,更不许任何人染指。   “假惺惺的。”李存绣只觉得可笑,“何必呢。”   可是当命运走到终点的时候,李存绣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压在深处,有一把折扇。那是一个春日,文浅施送给她的礼物。   画的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上面的诗句。   “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   父母爱情不值得磕,宣审不是好人。   宣许和宣逢俩人养成如今的性子,有一部分是因为母亲实际上都是很好的人。   跨过“宣夫人”和“李姨娘”的身份背后,是一个叫做文浅施、一个叫做李存绣的好姑娘。 第77章 渡桥·长平   顾屿深在清淮府找了一处小院儿。   他们而今比之以前阔绰了很多,不再需要同往常一样拮据度日。城中人多口杂不好住,他们索性在青州城外找了个地方落脚。那院子很大,屋子也多,即使又加了个宋简和李逢,所有人也能住下。   春日里,院中有繁花。顾屿深像是从前在燕来那样,在桃花树下搭了两个秋千。檐下有一处燕巢,叽叽喳喳的叫着,清风过处,有春燕学飞。刘郊在不远处的石桌上沏茶,茶是陈润和从西南商路上带回来的新鲜货,滚水冲过,别有一番清香。   宋简在躺椅上晃着,手里拿着一本医术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顾兰则是在秋千上悠悠荡着,颇有兴味的看着青州城时兴的话本和戏折子。   顾屿深把糕点放在桌子上,范令允从厨房中走出,还绑着马尾,带着襻膊,也向着这边望来。   “李逢呢?”顾屿深低声问。   刘郊叹了口气,微微偏偏头,使了个眼色。   那里是紧闭的房门。李逢最后还是托陈润买下了李存绣的尸身,埋在了郊外的一处海棠树下。从那场刺杀中回到小院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大哭一场,可是李逢没有。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只是久久的望着院中的海棠。   李存绣是带罪之身,李逢的身份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所以即使李逢痛彻心扉,最后也只能在那个小小的屋子中长跪。   “今日守满。”刘郊也低声说,“应该傍晚的时候出来。”   顾屿深怅惘良多,最后拍了拍宋简,“他这样身体撑不住,你给他看看。”随后又起身问顾兰,“其他那俩呢?”   “你说陈润和宣许?”顾兰从话本中的世界抬眼,想了想,“宣许有些记挂文家,陈润怕他个傻子掌不住,跟过去看看。”   这个时候范令允收拾好了自己,穿过渡廊走了过来。太子殿下今日难得没有穿白衣,反而换了一身深色衣衫。腰间还别了一把长剑,坠着两颗玉坠的发带随风飘荡。一改昔日那身文人装束,转而添了侠客风骨。   顾屿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转身的时候看到来人,微微一愣。   范令允察觉到顾屿深的视线,恰到好处的抬眼,眸中含着轻浅的笑,望到了那双秋水一般的眼中。   宣许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宣许:“……”   陈润跟在他身后,察觉到这人身形稍顿,诧异的问了问,“怎么?”   宣许冷笑一声,幽幽的说,“等会儿。”   “等看完你大哥哥开屏。”   得了长平关的消息,顾屿深和范令允决定出一趟远门。景华楼在清淮府实州,离青州有一段距离,这一来一回加上调查,最早也要立秋。   等到上了马车,院中的人都来送行。一如往常,是范令允赶车。临行的时候,顾屿深突然想到了什么,扫起车帘拍了拍陈润和宣许的肩膀。   “这件事情,你们不要再查,高低后面还有叶屏。”他说,“也叫李逢不要再查。他和刘郊在一处,安心准备科考就好。”   “这是趟浑水,容易引火烧身。世家而今是难以撼动的群山,不要妄想靠着这样一件事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其根本。”顾屿深一句一句的嘱咐,“若是真的有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宋简和东南也罩不住你们——”   他看了一眼驾车的人,而后笑了笑,“就报范令允的名号。”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   将军府的低气压而今可以冻死方圆百里所有的生灵。   负责押运的士兵在外面跪了一列,无人敢说话或是辩解。叶屏是一贯的冷面,普通人看不出什么,只有叶执从他擦刀的细节里心惊胆颤的猜测出他盛怒的内心。   他人不敢说话,但是叶执怕他激动杀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将军,此事未必是文家所为。”叶执分析道,“此时劫道,不等于把宣家案有疑这件事坐实了吗?”   “我知道。”叶屏声音淡淡的,他认真的看着手中的刀,刀光倒映着夜间的晚霞,“但是不重要。”   他起身挥刀,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呼啸。夜间已经开始凝聚的寒露被风惊动,从檐上落下,沿着刀背流在地上。   “叶执,我不在乎叶家是否成为了他人手中的刀,不在乎文家和宣家背后有什么算计,不在乎朝中那些神鬼莫测的人心。”说到这里,叶屏厌恶的皱了皱眉,“我只要这件事情的真相。”   叶执怔愣着看向亭中的青年。   “那场战争,死了我的父兄。”叶屏冷声道,“我有权知道这个真相,有权知道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谁,至于其他,无关我,见招拆招便罢。”   “我或许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千万本圣贤书中来,我偏偏只认了一句话。”   叶执情不自禁的喊了声“少爷。”   叶屏眸光扫过他,让他霎时意识到自己口误,抿紧了唇。   “朝闻道,夕死可以。”   他有条不紊的开始下达命令,“传讯清淮府五城,让守备军于三日内齐聚青州雁山脚下。”   “不放过任何一片树叶,一个石块儿。每一个角落都给我仔仔细细的查过。若发现重要情况,赏金百两,官进两级,所有的后果由本将一力承担。”   叶执安静了很久,才跪在了地上,“遵命。”   ————————————   从青州往实州是急行,范令允没有走官道,而是绕的小路。小路上人少,客栈也简陋。顾屿深和范令允收拾了很久,才勉强能够栖身。时间还早,又不想点灯费钱,两人索性问过店家,上了房顶。   一如从明光前往末柳的那个清明夜,一川星河,满身清风,晚归的鸟儿叽喳着挤入树梢,弯月如钩。   “有月有酒有美人儿。”顾屿深哈了口气,搓了搓晚风中微微发凉的手,“人生赢家啊。”   范令允把他揽在怀中,握住他的手,大氅盖住了两个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抱着怀中人,看向远方的明月。   “长平关的月亮,和这里的月亮,哪个更好看?”顾屿深微微向后靠去,一偏头就能看到那人太过出色的眉眼。   “不知道。”范令允低声说,“我没有好好看过关外的月亮。”   “人在少年时,是不会好好去看身周景色的,我还太过年少的时候就上了战场,有诸位将军陪着,首战就是大捷,而后又入了朝局,诸事都能井井有条。”   “范令允是谁?范令允是大梁德才兼备的储君,是这个国家命定一般的君主。”范令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边关的寒月,西北的枯草。朔枝的高楼,皇城的红日。   若水寺中的方丈曾经教过这位皇子,什么“以我观物,物我合一。”他懵懵懂懂的听了,看见伟岸江山时也会赞叹一句山河壮丽。   而今历尽千帆才恍然知晓,他从未看过那些风景,他只是从那些风景中看到了意气风发的自己。他勒马界碑前,枕着长平关的明月,看到的是燕然勒功的少年将军;他登临高楼,攥着朔枝城的红日,百姓和大臣们期盼的是如朝阳般的未来天子。   顾屿深“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么西北是什么样子的?”   “西北三府,清淮、平盛、百城。清淮府首当其冲,又有三关。”范令允看着怀中人耳垂上泛着暖光的玉色坠子,有些想咬,他沉了口气,紧紧的握住了那人的衣袖,几乎把人彻底藏在了自己的阴影里,“长平、景天、鸿北。”   “西北的边疆没有山,没有河。”他说,“只有一处国界碑,隔开了北斗与十二部。”   北斗的铁骑与十二部的狼王遥遥相望。梦中都是自家的红旗飘扬在敌人的城楼上。   “十二部所在的地方,物产并不充盈,冬日一场雪,夏日一场旱,很有可能就是百姓无法避免的灾难。所以他们躺在西北的草场上,日日期盼着踏入大梁。”   “我的父皇是中原的王,而同年中,混乱许久的十二部也选出来了自己的狼王。”   “拉穆尔。”顾屿深说,“我听过这个名字。在西北的神话里,他是长生天下最强壮的战士。”   “好厉害,”范令允低低的笑,“但是他已经老了。我的父皇三战西北,最后的时候,他已经抬不起长刀。”   “西北新一任狼王,叫做依塔纳。”   范令允把自己埋在顾屿深的肩头,手指微微发颤。像是怕人化散在空中一样,顾屿深被紧紧拥住,大氅中早已燥热一片。   “喝酒吗?”顾屿深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范令允,若是不愿意,可以不讲的。”   “没有不愿意。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手指轻轻擦过那人的耳垂。顾屿深此处敏感的狠,在燥热中被这凉意碰到,打了个激灵,身体微微颤了颤。   “长平关一战,是一场很惨烈的胜利。它说来复杂,但实际上也很简单。”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范令允已经忘记了那夜的鼓声,“两方都攒着一口气,我想要在那夜发动一场突袭。”   “那场突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十二部调虎离山,攻破了当时守备薄弱的景天关。”   景天关后,就是青州和博州。   “西北不比西南,西北的每一处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丢了青州和博州,那么辎重就只有长平关一条路,还需要提防十二部是否在景天关留有后手。西北不缺兵,但是缺将,叶屏把守住了剩下的城池,保证后方储备,偌大的长平关,有了景天关这件事,我也不敢尽信他人。”   “长平关一战就是普通的长线攻守战,那场战争从秋日将近耗到春日,才走到了尾声。”   寥寥几语带过,背后是惨不忍睹的鲜血。长平关之战后,原本人才济济的大梁军中走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   清酒入腹,范令允没有醉意。他安静了许久,还是顺从内心轻轻咬了咬那人的耳垂。   顾屿深“嘶”了一声,正要偏头说些什么,就看到了范令允眸中映着明月和繁星。   ——也是西北的明月和繁星。   “那场战争旷日持久,我记不得太多了。”   他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只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第二日,边关下了好大一场雪。”范令允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随着风消散,“那场雪是红色的。”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战场中,马蹄踏过,那些死去袍泽的尸体又被翻到了雪上,溅起朵朵血花。”   顾屿深呼吸一窒,有些怔愣,范令允的声音低哑,让人想起号角与战鼓。   “顾屿深,我想不起边关的月了。”   “但我忘不了那场雪。”   --------------------   顾屿深有一点点轻微颜控,导致范令允有严重的容貌焦虑。   顾大人只需要穿大理寺的官袍,但是陛下考虑的就很多了。   什么抹额配什么发带,什么衣衫配什么配饰,什么锦衣配什么外袍……   顾兰看了嘴角抽搐,宣许看了改日就送了只孔雀进宫里——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事儿干的卓有成效。   顾大人人缘好的出奇,周围各种莺莺燕燕没有断过。至少只要他在场,顾屿深眼中便留不下些别的人。   “我说陛下啊。”顾屿深有事没事喜欢轻轻吻一下,他笑着看向范令允的眼,轻声说,“倒也不必如此。”   “范郎甚美,这不靠衣衫。”顾大人道,“你就算裹个麻袋,我也是移不开眼的。”   可惜陛下有陛下的节奏。   居安思危总不是坏事,范令允心想。 第78章 渡桥·隐晦   清晨的院子中,晨露还没有散去,沉甸甸的压在盛放的花朵上。房檐下的幼鸟方醒,羽毛还没有长齐,叽叽喳喳的仰头鸣叫。   顾兰在晨练。   她生的比同龄的姑娘要高些,眼下一身便装,嫣红的发带从额前拦过,将头发高高竖起,更显得身姿挺拔。顾兰手中握着一根长棍充作红缨枪,在院子中一招一式的比划着。   练完枪法,还有刀法,剑法。武器随着动作带过的风扫过院中,与春风激荡,娇弱的桃花受不住,簌簌落了一层。   刘郊照旧沏了一壶茶等在一旁,手中握着最新的《时务论》慢慢的看,只听到风声乍止,灵活的剑尖从桌面掠过,挑起那杯清茶。茶杯从空中旋转着飞过,最后稳稳的落在了顾兰的手中。她还剑入鞘,仰头饮下了那杯茶。   “不好喝。”顾兰把剑挂好,蹦蹦跳跳的坐到了刘郊面前,“前几日那种呢?”   “那是宣许和陈润从西南带来的,喝完就没了。早几日你和宣许吵架,陈润问过要不要给你留点儿,你有骨气的很,说不要。”刘郊慢条斯理地说,“大侠,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顾兰泄气的趴在桌子上,“那这是哪儿来的?”   “昨日和李逢出去买书,顺路从青州城中带来的。那铺子颇有名,这茶卖的甚贵。”刘郊两指敲了敲桌沿,“已经给你备好水,在屋里。洗完澡出来吃早膳。”   “谁做的?”   “宣许和陈润,明日就是你我了。”   顾兰扁了扁嘴,挑帘回了自己屋子。等到她换了日常的裙装,绑好麻花辫儿,再度推开门,就看到远方飞来的白鸽。   “乌羽——”顾兰在廊柱旁跳着挥手,发尾的红珠随着动作在空中雀跃,她兴奋的喊道,“乌羽,在这里!”   那是乔河送给顾屿深和范令允的白鸽,每当乌羽归来,就代表着顾屿深写了家信来。   宣许已经把早膳摆好在了桌子上,正在帮陈润把粥盛出,李逢坐在宋简身边,悄声问道,“为什么白鸽,要叫乌羽?”   “嘁。”宣许嗤笑一声,“因为是顾兰起的。”   “这鸽子有点儿倒霉。刚来那会儿被顾兰泼了一身的墨水。”刘郊回想起那时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发笑,“长了好久才长成这模样。你要是有兴趣,等会儿可以去看看,有些羽毛还带着黑。”   “所以乌羽不太喜欢顾兰。”宋简把那韭菜馅儿的包子推了老远,“且看着。”   果不其然,那白鸽从顾兰面前扫过,翅膀恶狠狠的扇过顾兰的头顶,然后趾高气昂的飞到了刘郊的肩膀上。刘郊把信件拆下来,乌羽又飞走了,停在房檐下,似是有些好奇一般盯着那新生的小鸟瞧。   “他们一切都好,大概三日后就能到实州。”刘郊把信看了一遍,总结道,“问青州的情形。”   众人看过一遍,最后到了宣许手中。他没有犹豫,起身把信件扔进厨房的柴火堆儿里。   “吃完饭回信罢。”宋简招招手,乌羽又飞到了他的身边。宋简捡了几粒瓜子儿,喂给劳苦功高的白鸽,“好乌羽。”   吃饱喝足的小鸟嘶鸣一声,展翅飞走了。与此同时,朔枝城中,尾羽上带着一点红的白鸽飞入了凤栖阁。   沈云想拆下了书信,看到了“景华楼”三个字,眸光稍暗。   老太医从房中走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沈云想淡淡的看向他,“没办法?”   老太医被太后威严压的抬不起头,闻言嗫嚅了一下,颤抖着声音开口,“小人、小人医术不精,回去翻遍了医书,实在想不到太上皇所患何病。”   沈云想若有所思,“没有病,会不会是中了毒?”   这正是太医想说的。但是太上皇中毒一事兹事体大,涉及皇家内部的龃龉,但沈云想一直以来对外展示的又是个说一不二野心勃勃的做派……   无论怎么想,这个最有可能的凶手都是沈云想。   太医战战兢兢的问,“太后,不若把宋院判……”   沈云想轻笑了一声,“你和宋平易有仇?”   太医重新俯下了身,沈云想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她也不说话,侍女为她拿来茶水和话本,又竖起了屏风。   直让那太医跪够了一炷香,沈云想才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一般,冷淡的开口。   “去给陛下看看,”她声音中没有一点温度,“也给皇后把一下脉。”   太医冷汗一身身的出,喏喏称是,躬身退下。   等到人走之后,沈云想恹恹看着窗外的风景,昨夜朔枝下了场雨,今日的御花园中便有一地的落红。春风寒凉,沈云想怕冷,看了一小会儿又关上了窗。   “零壹玖。”她轻轻喊,身后登时飞下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   “彻查出入凤栖阁的人和物,把香料、吃食、用水全部查过,给你五日,结果报到我这里来。”沈云想说。   “是。”那黑衣人领命,又问道,“陛下那里呢?”   这一次,沈云想安静了很久。她低眉看着手中那张纸上的字迹,看着“景华楼”三个字,难得心中纠结。   “……查。”末了,她轻声说,“太医署不知有没有文柳二家的人,太医结果不可尽信,着人去听,来同我说。”   ——————————   “家主,文家的信。”有小厮匆匆忙忙的走入书房。   书房里的墙壁上挂着“宁静致远”四个字,是前朝大家留下来的作品。小厮走过那块儿刻着“安里斋”的牌匾,把信件双手奉上。   柳度只是看了一眼,就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退回去,不收。”   “这事是文家自己作恶,查到底与柳家也没什么关系,告诉文彦,自己当初手脚不干净,就别怪别人翻出旧案。”   “文家主似是怨言颇大。”小厮低声说,“家主,文柳二家到底是一脉相连……”   “谁同他们一脉相连。”柳度落下最后一个字,把笔放在一旁,他对着光细细察看自己临摹的大作,“文家喊破天去,没有证据也翻不起风浪。”   “他们虽然短视,这一遭也未必就是绝路。文家在西北扎根这么多年,没有那么轻易就被撼动的道理。”   柳度站起,似是对自己那副字不甚满意,又扯了张新纸来,“至于柳家,新皇上位后,我们的根在朝廷。”   “朝廷不倒、我们不倒。”   小厮躬身称是,退出了书房。   柳度是半朝座师,家中又出了当朝的皇后,正是如日中天风头无两的时候。小厮——柳更看着柳家宏伟的院落,那只老燕似是飞不动了,镇日在树枝上昏睡,反倒是新燕来去忙碌,衔泥筑巢。   他心中莫名有点儿慌乱,柳更想着文家,想着那句“没有轻易就被撼动的道理。”   他抬步下了台阶,有一搭没一搭的混乱思绪从脑海中划过。   “没有被撼动的道理。”——可是即使富庶无量如宣家,不也是短短三月就化为乌有了么?   ————————   今日的青州城,有蒙蒙的春雨。   叶屏坐在雁山里,叶执在他身后,为他撑伞。   春雨洗净了雁山。草叶,树枝,甚至林中穿飞的鸟儿,满地零碎的石块。乌云黑压压的覆盖着山隘,一眼望过去,是深深的丛林,看不到头。   将军今日没有穿戎装。叶屏换了一身文士服,绣着叶家标志的青竹。叶执亦然,他肃立在旁,主仆二人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叶府故里,那些还在书院就读的时日。   他们在雁山中调查了近两个月,守备军几乎要把整座山都翻过来。吴均来阻止,官府来阻止,而后叶执拿刀拦着将军府门,叶屏挂印,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那身将军战袍。   “那一战,死了我的父兄。”叶屏依然是那副生人勿近的神情,“拦我者,视为同谋。此后,就是我叶屏的仇敌。”   最后官府没有带走将军印,守备军大多是叶氏余部,依然听他调度。   但是叶屏自那日起不再戎装。   他们围绕着那座不知从何而来的监狱安营扎寨,终于在昨日的时候发现了其中暗藏的玄机。   有个士兵沿着监狱墙壁摸过去,意外的发现了鞋子上的细小土粒向着一个方向移动,叶执听说了这件事情,顷刻就明白了其中存在的问题。   “少爷,墙壁中应是有一间暗室。”自从叶屏换下了那身战袍,他便恢复了从前的称呼。   叶屏下令说要砸开,于是就有了今日雨中的情形。   士兵们挥动着工具,一锤一锤的砸开那腐朽的墙壁。随着白灰与土块渐渐落下,有人敲了敲,听到了回声。同伴沿着那处用力,只一下,就看到了那堵墙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   他们惊喜的看向对方,转头又笑着向自家将军挥了挥手。   微凉的雨丝中,叶执笑不出来。   山中雾蒙蒙的,从远方只能看到黑黝黝的大洞。它让人无比恐慌却又让人想要接近,一窥这一处封藏在此十几年的秘密。   “少爷。”叶执跪了下来,他低声喊着,“让我去看。”   叶屏站起身来,他难得带了点儿笑,看着身侧陪伴着自己长大的青年,“诗书礼义我都读过,大梁律法亦深藏在心中。”   “我肩上背着西北三府所有守备军,虽然卸下了将军印,但是我还是这大梁的臣民。”叶屏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山河犹在,虎狼环伺。我不会冒险。”   “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叶屏长身玉立,回首时仿佛还是十几年前七步成诗名动西北的少年郎,“文家有文家的下场,宣家有宣家的冤情。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真相。”   那场仗之前,叶屏是可以任性妄为的边关少爷,他可以随着心意跑自己的马,养自己的雄鹰,写自己的诗词歌赋,甚至在歌楼上一掷千金。   那场仗之后,叶屏是扛起家族使命与传承的唯一希望,从此他不再是他,他是三府的安危,百姓的牵挂,是朝廷拦住西北十二部落的最后一道铁索。   叶屏读诗,小的时候最喜欢的是那一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他送父兄行军,满心满眼都是歆羡与期望。   后来,才知道边关没有少年风流。烟尘和战火中磋磨过的身躯,再记不住那些白描或是比兴。他守在城门上,听着呐喊声,眼前再次浮起亲人远行的身影。   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只能念出一句——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写不完了写不完了,等我考完试了补。   啊啊啊啊啊啊我真的很讨厌这种ddl前一天突然变卦的老师!! 第79章 渡桥·景华   范令允和顾屿深这一路走得慢,到了实州的时候已经入夏。   “朝将军那边不催你回去?”顾屿深坐在车边上,靠着他家殿下,“你这叫渎职吧。”   “边关不差我这么一个军师。”范令允带着草帽咬着草叶,“早就去了信说明情况。你的好师弟也时刻与乔河那边有着联系,以备不时之需。”   实州算不得军事前线,守备比青州和末柳都差了许多。入了夏,春花已经谢尽,空中万里无云。   范令允交的还是朝将军写的文书,看过之后,守城的官兵没有发难,马车就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城。城中人声喧嚣,时间尚早,街市上商品琳琅满目。   “花花世界迷人眼啊。”顾屿深看着这副富庶景象,笑眯眯的道,“说起来,这算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来到大城市。”   大梁商路纵横,大多经过实州。这座城市临着文家、宣家所在的庆州城,又傍着运河,上可达朔枝,下可入东南。来来往往的商贩在此聚集,寻找着发家致富的路。   “天下商品,尽出实商。”范令允看着街道两侧林立的酒楼和饭馆、商铺。还有一些小贩穿梭在其中叫卖,有些商铺旁还立着招牌,放着广告。“朔枝都比不得这里热闹。”   朔枝城毕竟是政治中心,条条框框的法律条文和人情官司纠缠纷杂,比不得这偏远的地方开放包容。   “战火烧不到这里,政治斗争也烧不到这里。”西北天气已经热起来了,顾屿深打了把折扇,“实州算得上是安乐乡。诶,你说为什么文家不安居在此?”   “因为实州有地动。”范令允凑过去借那扇子的凉风,“前朝就有,本朝虽然没有发生,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们那种商户人家,有的时候比农民还靠天吃饭。海上的货物看风浪日日提心吊胆,总不能再分出心来担忧着陆上的生意。”   “海上生意。”顾屿深奇怪道,“大梁的海上生意很繁荣么?”   “前朝有过名臣,想着通过改革富国强兵。当时强开的海市。”范令允作为储君,这些都在他的学习范畴中,“大梁的海市算不上繁荣,但也不可小觑。只是朝堂插手不多,由于边税较高,风险又大,只有宣家、文家这样的家族才敢做,有点垄断性质。”   “不过母后认为,大梁的海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运河的价值还亟待发掘。”   实州贸易繁华,经济发达,意味着吃穿用度和末柳那些都不是一个档位。范令允和顾屿深靠着李逢提供的景华楼地址,在周边定了一处酒楼,出乎意料的,这个酒楼的价格倒不是很高。   “我以为。”顾屿深推开窗,看到外面的败落景象,有些怔愣的道,“我以为景华楼该是在实州最富庶的地方。”   只见日落平原,金光普照。这个地方远离繁华的街市,被笼罩在阴影之中。楼下的小巷中还有没有回家的孩子,你追我赶的玩着“打仗”的游戏。   他们下楼用膳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男孩儿笑着抢过另一个男孩儿的木棍,然后一溜烟跑走了,身后一堆孩子追着他闹。   “你们都扮过了,该到我啦。我是景文将军!”   顾屿深挑眉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景文太子”,这是朝廷给范令允的谥号。   “不愧是大梁军中白月光。”顾屿深看着那孩子们一来一回,“当时在末柳好像也见过这景象——扮家家酒的谁没有为争抢将军这个角色拼过命?”   “当时年轻,喜欢打一些出其不意的仗。”范令允低声说,“搁到现在,是万万不会做出那种有风险的决策了。”   “同志,你才二十六吧今年?”   “放到朔枝的谋臣身上,算不得老。”范令允说,“但是在边关,一年一年都是阅历,多少人少年上了战场,死的时候还未及弱冠。”   “我已经快十年没有上过战场,而今再上,也未必能做的比以前更好,我会力保稳妥,终究少了锐气。大梁需要一些更年轻的将领。”范令允喝了口粟米粥,思索半晌,“打个比方,类似顾兰。”   打仗看国家军事水平,也看将军个人能力。只可惜将才难求。大梁开国靠的是战争,那是时势造英雄,而今民间或许有第二个范元游,第二个范令允,或是第二个乔贯、乔河,但是文臣还可以靠科考,每年的武举却是空有其名。   正当范令允打算循循善诱让两辈子没管过军事的顾大人想一想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时候,他余光扫过了酒楼门口,有三两个僧侣推着小推车走过。   顾屿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眯了眯眼,“那是饭?”   这酒楼位置偏僻,少有人来,老板闲着也是闲着,靠在柜台同他们唠嗑道,“客官是外地的吧,那些和尚是实州普渡寺的。”   “这普渡寺吧,有点儿特别。它收留了许许多多实州没了父母或是流浪街头的那些孩子,抚养长大后,有些人有了感情也不愿意走了,就留下来当了和尚。”   “就像苗荷院?”顾屿深有些惊喜,“这倒是个好事。”   那老板听到有人夸自己家乡,有些骄傲,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寺院毕竟小,住不下所有,所以有些孩子们就选择住在那破楼里。和尚们也知道,每日都会多做些斋饭送进去。”   那破楼,就是曾经的景华楼。   用完晚膳,二人来到了景华楼前。曾经富庶的红楼而今只剩了断壁残垣。门匾早就被摘下来了,光秃秃的墙上还留着狰狞的烧焦痕迹。   那酒楼掌柜的说起景华楼时,语气中有厌恶,但也带着感慨。厌恶这楼是风月地,扰着儿郎的心思,又感慨兴衰不过旦夕之间,一把火就烧了个干净。   “可是官府不是说是因为花楼里烧的香料用药过度么?”顾屿深状似不在意的搭话道,“原来还着了把火。”   “哎哟,好大一场火。那一场火下去,死了好多人,惨得很。”掌柜的唏嘘道,“不过这火烧的怪里怪气,查了好久也没说清楚是怎么着的火,后来换了知府也没再查下去。”   昏沉的夜色中,那楼盖着一层焦黑的外衣,旁边还有乌鸦盘旋着,像是那些枉死在楼中的人的冤魂还没有散去,朦胧的月色下,仿佛一座吃人的鬼楼。   “那掌柜的说法,基本上可以确定李存绣说的八九成都是实话。”顾屿深看着这面目全非的地方,低声说,“只是而今,我们没办法找到火药存在的证据。”   查案不顺是意料之中,但是未免难过。若是此番找到了火药曾爆炸的证据,就可以顺着当时军械押运的那条线查下去。可是而今景华楼被那些流浪儿占据了近十年,再多的证据也都化为乌有。   是巧合么?   顾屿深忍不住仰头望着景华楼旁枯萎的海棠树,有一只乌鸦静立在上面,鲜红的瞳孔久久凝望着楼前的二人。   ————————   雁山的暗室中,甫一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腐朽的气息,夹杂着难闻的气味。不知名的虫子从叶屏的脚边经过。   叶屏抬眼,看到了这方尘封了不知多久的房间。由于时间过久,一些杂草几乎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了暗沉的色彩,堆积在一旁,墙壁上悬挂着锁链,已经蒙了一层铁锈,脆弱不堪。   等到那股难闻的味道散去之后,叶执悬着油灯,又往前近了几步。看到了房间深处的情形。尽管众人已经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看到时依然惊讶万分。   ——昏黄的油灯下,照出了两具斑驳的尸体。由于时间过长,已经完全看不出身份,只剩了斑斑白骨。有一具年份看着近些,还有部分皮肤残留。   “找仵作来。”叶屏盯着那两具尸骨,沉声说道,“除了叶执,其他所有人在外等候。”   其他士兵心中有疑惑,但是不敢违抗将军的命令,在叶执的注视中退出了密室。叶屏俯身把一盏盏油灯点亮在屋子中,看向了叶执。   叶执心中了然,他提着一盏灯,开始一寸寸的检查这密室中墙壁上的情形。时间过久,内层的砖瓦已经脆弱,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灰土。叶执连呼吸都放轻了,紧贴着墙壁,一点点的照过去。而叶屏则是在尸体身边的地面上寻找有没有能够确认这两具尸骨身份的物件。   可惜实在是过了太久,有些痕迹肉眼已经分不清了。叶执查了半晌,最后只能确定一件事情,“至少有一具尸骨,在进到这间密室的时候,是个活人。”他把油灯靠近了一处墙壁,“少爷,这里有沟壑,我试着比划了一下,应该是手指抓挠留下的。”   地面上灰土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几乎看不出原貌。但是外面的风吹进来的时候,灰尘移动,隐隐露出了底下的东西。叶屏把他挖了出来,随后蹙起了眉。   那是一块儿玉佩。吊绳和穗子已经在时光中化成了烟尘,但是玉质未改,凑近阳光时,不难让人想象出它曾经的光华。   仵作来了之后,把两具尸体抬了出去。   叶执和叶屏又找了一遍,最后只找到了几具状似老鼠的尸骨,再没有其他。   “发现暗室这件事情,告诉所有人,不许声张半句。”叶屏低声说,“五人一组,连坐制度。消息泄露半分,谁也逃不掉。”   叶执称是。叶屏拿着那块儿玉,翻来覆去的看,可惜无论是在定北侯府,还是在叶府,抑或是将军府,叶屏身边的人大都对这些没有研究。他隐约能看出来这块儿玉佩并非俗品,却也说不出什么。   “仵作那边有消息了么?”叶屏把那块儿玉塞进了袖子中,随口问向他人。   士兵赶忙把报告文书拿了过来,纸页上墨迹都没有干彻底。   两具尸体,一具只剩了白骨,约莫在十几年前;一具还剩着些皮肤和组织,约莫不足十年。   “没有其他伤痕,他们身前没有受刑。”叶执那双狐狸一样的眼难得露出了几分忧虑,他小声对着叶屏说,“少爷,这事儿关联就太广了,还要查下去么?”   “一个十几年前,一个不足十年。叶执,你想到了什么?”叶屏笑了笑,可惜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叶执沉默不语。   “你不敢说?”叶屏挑了挑眉,把文书卷好,抱在了怀中,西北的雨淅淅沥沥的还没有停下,山中雾蒙蒙的,抬眼所见是无边的林野。乌云遮蔽着蓝天,树隙中远望,不见青空。   “大梁自安定之后,发生在西北的,一共只有两场有名的战役。”叶屏吹灭了油灯,没有打伞,翻身上马。   “十三年前的庆州之战,还有九年前的长平关之战。”   叶执握着伞的手青筋凸起,信息量过大,他不敢细想这背后的牵扯。   ……是巧合么?   --------------------   这一章开始讲长平关的事情。三线并行。   叶屏守着雁山,范令允和顾屿深看着景华楼,还有朔枝城中的沈云想。 第80章 渡桥·少时   两具尸体,年代太过久远,最为老练的仵作最后也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年岁。   “那具不到十年的,死前应该岁数不小了。”那老仵作把针药放到一边,“倒是另外那具年纪小些。”   叶执问,“还能再详细些么?具体多少岁?”   “太久了。”老仵作摆了摆手,“只能说一句大概二十来岁,或者而立,另一具至少四十往上,再详细就没有了。得亏是在密室里找到的,若是在墓地里或是河水里,还得复杂。”   叶执笑着给了赏钱,而后恭恭敬敬的把人送走了。他揣着袖子入了将军府,就看到叶屏躺在躺椅上对着光看着那块儿玉佩。   那玉生的太好,清水芙蓉一般,普通工匠是万万不敢碰这种料子的。   叶屏沉吟半晌,起身问叶执,“我听说,大梁有一个很厉害的琢玉师,叫陆、陆什么的?”   “陆子鸣。”叶执坐到一旁,捡了个葡萄吃,“老爷和夫人的定情玉佩据说就出自他手。他们这种人性子都犟的很,当初三房家的公子出生,据说花了重金去请人雕一块儿长命锁,这老头儿装病装了三个月,愣是没应。”   “这个什么鸣,他现在在哪儿?”   “陆子鸣。”叶执提醒了一句,然后犹豫半晌,不确定的说,“该是在朔枝。当年宫中得过美玉,送给了两位殿下,太后和他有故交,着人送了处宅子在京中,用以抵押两块儿玉的工本费。”   叶屏低头看着那块儿玉,若有所思,“着人去请这位陆子…陆子什么的。不计重金,越快越好。若是不应,直接绑过来。”   “陆子鸣。”叶执心中暗叹一口气,他们少爷这不认人名的毛病还是没好,“这动静不小,别人问起怎么办。”   “叶家还没有落魄到连块儿玉都雕不起的地步。”叶屏嫌葡萄太甜,全部推给了叶执,“若有人,就说我得了块儿美玉,不好移动,不得已让大师来府就好。”   玉佩的事情就搁置在这里,亭中安静了半晌,叶屏又问,“我们在长平关那里有没有人?”   将要入夏,但昨日微雨,今日的风依然和煦。叶执听了问话,压低了声音,“有什么吩咐。”   “我要一份当年有关长平关之战的所有文书,包括朔枝那边的命令。着人抄一份来。”叶屏道,“这事隐秘,由你去办。若是不幸走漏风声,直接杀掉。”   叶执神色一凛,低声称是。   ——————————   实州普渡寺。   景华楼已然不可能再查到火药相关的证据,但不代表他们不能顺着这条线往下。范令允给朝歌去了信询问当年军火由谁所管,等着回信的功夫,两人决定去那劳什子的普渡寺看看。   一来今年没过清明,去寺庙中请一柱香算作对亡魂的告慰;二来,普渡寺收留着实州的流浪儿童,说不准就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孩子长大成人,又留到了寺庙中,他们打算去碰碰运气。   普渡寺离原来的景华楼不远,这座隐在竹林和杨柳中的古老寺院,像是实州的神明,一动不动的矗立在郊外,望着城中的来去与兴衰。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听到马车声,有僧侣开门,放车马进了后院的马厩。那小和尚布鞋素衣,对着二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施主安好。”   不同的人心有偏向,信奉着不同的神明。燕来镇和明光城大伙儿安居乐业,逢年祈祷五花八门,一座说不出名字的神像承载着各种各样的祝愿,上到岁和物丰,下到能吃一顿肉,各有各的诉求。末柳城则分为两派,一派求武德充沛,一派求夫君安好,到了实州的普渡寺,则更为纯粹,大多求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顾屿深问,“在若水寺,都求什么?”   范令允说,“求仕途,求科举,也求平安。”   他们点燃了准备好的香,在蒲团上跪过,仰头看向无悲无喜的神明——人们求神佛,求的都是私心罢了。   方丈今日出门同人做法事不在寺中,顾屿深和范令允也无处去问。二人在寺庙中转了一圈儿,打算回到酒楼中,明日再做打算。只是在将出门扉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玩耍的那些被收养的少年。   孩子们都很瘦,大有当年把顾兰刚捡回来时候的样子,但是衣衫整洁,顾屿深洒一眼瞧过去,脸色也正常,可见普渡寺所谓的“收养”确有其名,在这个“酒肉穿肠过”的时代里,僧侣是真真正正的做着好人。   有个年纪大一点的小沙弥坐在一旁看管着他们,防止他们受伤,可惜他生了一张显年轻的脸,白白胖胖的,说话声又小,看着看着,孩子们的玩笑就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这小沙弥又容易急,一急就脸红,整个人又从一颗干干净净的水煮蛋变成带皮儿红鸡蛋。   孩子们说笑下手都没个轻重,这小沙弥也没啥威望管不住,光是顾屿深看着的功夫,就有一对儿青梅竹马上了树上,去摘另一棵树上长长的柳条编花环。小沙弥这边还在奋力从孩子堆儿中挽回自己一去不返的长辈尊严,说时迟那时快,新生的树枝经不住两个孩子的重量,发出咔嚓一声响。   顾屿深眼见得不好,赶紧往那边跑,可惜他的腿伤没有好透,动作没那么迅速,最后将将把人接住,那男孩儿还是伤了肩膀。   那红皮儿鸡蛋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操着一口含混地实州话骂着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边对着顾屿深点头哈腰。   “伤哪儿了,我看看?”顾屿深拉过那个男孩儿,“问题不大,脱臼而已。”   “真是劳烦施主。”小沙弥躬身作揖,“我带他们去找医……啊。”   他还在鞠躬的档口,顾屿深掏了颗糖出来吸引着那孩子的视线,然后趁人不备轻轻怼了一下,那男孩儿只觉得疼了一瞬,连哭都没来的及,那糖块儿就进了嘴里。   “这不得了么,”顾屿深拍拍手,又弹了那男孩儿一个脑瓜蹦儿,“以后别干这种危险事儿了哈,今天就疼一下,伤的狠了要疼好久好久。”   男孩儿眨巴眨巴眼,“那有糖吃吗?”   “美的你。”一堆孩子围着,顾屿深被迫又掏了许多糖,笑骂道。   他抬头,那小沙弥愣愣的看着,对上眼神,才恍然大悟,“施主,我去拿银钱!”   “用不着,举手之劳。”顾屿深看着那边儿范令允赶着车出来了,对着小沙弥告别,“大师,改日再见。”   到了车上,范令允无奈道,“顾佛爷刚才又做好人好事了?”   “攒攒功德,为你为我。”顾屿深随口胡诌道,他把半边身子探出来对着范令允说自己刚才探听到的情报,“那方丈是出了远门,半个月都未必回来。”   他有些苦恼,“要是给朝将军的信是用白鸽送的就好了,咱俩今天就能启程前往长平关。”   “再等几天也无妨。”范令允叹了口气道,“来都来了,总得去楼里看看。”   实州夜市不闭,可惜二人也没那个心思去玩。顾兰那边来信说明了青州的情况,葳蕤灯光与皎洁月色纠缠在一起,在信纸上落下一层阴影。   顾屿深趴在床上看信,范令允则是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静静看着窗外的天。那边夜市的灯火明亮,遮着星星也看不清楚,天空微微发红。   这样热闹的夜晚,让范令允莫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他抿了抿唇,侧身把人抱在了怀中。   “头发,头发!”顾屿深吃痛道,“范令允,压在胳膊下了!”   太子殿下闷哼了一声,把那缕可怜的头发解救了出来。   “怎么了?”顾屿深察觉到这人的别扭,偏头去看他,“我说大花,怎么不开心了?”   范令允沉默半晌,才说道,“睡前听故事么?”   范令允和范令章并非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胄。打仗没有一帆风顺的,范元游那一仗败得惨,几乎丢了性命,失踪了将近两年。范令允六岁的时候,范令章五岁,沈云想带着两个孩子疲于奔命。   孩子们的记忆力没有那么好,到了如今,范令允只能记起那夜的惨叫声,还有被火映红的天。   “我们在一个小山村里落脚,被人发现了,把那间木屋团团围起。”范令允闭着眼轻声说,“令章当时在生病,母亲一早就出去买药,因为路远,很晚都没有回来。我拿着银钱出去买饭吃,回家的时候就看到屋中燃起了火。”   “门窗不知为何是锁死的,那些不知道来历的追杀者被关在那个充满烈火的屋子中。我能听到他们的斥骂,能听到周围人的惊恐。透过火光映到窗边的影子,我看到了母亲和令章。”   六岁的范令允还没有尔后的沉静与果断。他当时把买好的干粮随手扔掉一边,跌跌撞撞的就往火海中跑。他喊着“娘”,喊着“阿章”,然后不知怎么得来的力气,用手攀上了燃着烈火的窗棱,然后不管疼痛,翻进了窗中,捡起了地上不知道是谁遗落的兵器。   那是范令允第一次杀人。   顾屿深忽然想起了那年在燕来镇中,范令允宿醉之后大病一场,梦中喃喃说的那句,“别丢下我。”   他艰难的翻过身来,看着范令允深邃的眼,“后来呢,怎么逃出来的?”   “那夜下了好大的雨。”范令允低声说。   那场烈火中,沈云想看着翻窗而来的大儿子,忽然就落下了泪来。泪水没有让那个不过二十五六的姑娘再度软弱,而是擦亮了杀人的刀。   只是文字叙述,顾屿深也能感受到那夜的凶险。他叹了口气,起身关上了酒楼的窗。屋内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只剩了两人眸中的点点微亮。   陡然,范令允把人压在了身下,吻住了顾屿深的唇。后者愣了一下,不过没有把人推开,任他吻着,只是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轻轻拽了拽他的头发。   深夜的忧思来的莫名去的也快,混乱纠缠在一起的呼吸之间,范令允已经没了那副伤心的神色。他眸子里一如既往是亮亮的,只是隐约透露出来的内心让顾屿深想到了隐山的日夜。   顾屿深脸微微有些发红,他夜里的视力比不过行军的太子殿下,他酝酿在心中的那些安慰的话在那个有些强势的吻中化为乌有。   十七岁的长平关没有困住他,六岁的夜火也不过是人生阅历。   二十六岁的范令允不需要安慰。   成熟的太子殿下安静了半晌,等到顾屿深呼吸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俯身同他额头相碰。顾屿深实际上是个十分内敛的性子,比起露骨的表白或是亲吻,诸如拉手这些小亲密反而更容易让他情动。   “……可以么?”范令允低声问道,他的呼吸扑在顾屿深的脸颊上,炽热的爱意与热烈的欲望毫不遮掩。就算再迟钝,顾屿深也能明白范令允想要做什么了。   “不不不不不不等等。”顾屿深闭上了眼,范令允那张脸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这人又刻意做出了一副小心可怜的讨好神色,没人把持的住,“大花,我也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范令允没有动作。   顾屿深咽了口口水,“公元前427年,在一个叫做雅典的国家中,一个名叫柏拉图的伟大哲学家出生了……至于什么叫哲学家,你可以把他当作其他国家的孔子……”   “我们现代有个很伟大的理念叫做柏拉图式恋——啊,范令允!”顾屿深喊了一声,抓住了床帏想要逃,可惜范令允把他拽了回来。   “顾兰同我讲过。”范令允去吻他紧闭的双眼,“我不听。”   顾屿深在喘息的档口勉强找回自己的神思,他微微移开了些许,盯着范令允的眼。认真的神色让殿下的动作停了下来,范令允静静的等着他的指示。   “范令允。”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你是学过武的,我从头到尾都是文臣。药谷中打架靠的也不是拳脚,咱心里要有个谱,我体力和你的体力不太一样。”   范令允用手卷着他的头发,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顾大当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在这个方面进行剖白,他用手捂住脸,觉得自己像个煮熟的虾,“范令允,你要还是像隐山中那样狼吞虎咽,那咱俩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以后就只谈素的,不谈荤的了,懂么?”   范令允努力忍着笑,说“好。”   他吻了吻顾屿深的额头,“对不起,我轻些。”   一灯如豆,窗外隐隐传来街市上的喧嚣。   床帏放了下来。   --------------------   过审过审嘿嘿哈嘿,让我开开车,再不开我就要被期末周逼疯了。   顾屿深后来问过顾兰,“你跟着我在现代那些年,竟然是认真听过课的?”   顾兰老老实实的答,“课没听过,小说没少看。”   “什么小说还写柏拉图?”   “车看多了也是要看清水文的嘛……有些写的格外纯情的……”   “……”,顾屿深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那你闲着没事儿干跟他聊哲学?”   顾兰撇了撇嘴,是范令允自己去问现代人都怎么谈恋爱的。   她不说柏拉图难道还要讲那些自己看过的乱七八糟的桥段么?她还没有名牌同意自家俩哥哥谈恋爱罢!   ”你可以试试,试试压他嘛。”顾兰怂恿道,”高风险高回报。”   可惜顾屿深有敢于尝试的心思,没有接受失败的勇气。 第81章 渡桥·云游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隙中投入屋内,各种各样的鸟鸣在实州的郊野中回响。   景华楼繁华褪去后,连带着周围的一片景色都无人问津,只有一些买不起街道附近住房的小贩等普通人家在此居住。   西北的昼夜温差大,晨间格外的清寒。那调皮的光不偏不倚打在窗下熟睡的人身上,顾屿深微微蹙了蹙眉。范令允梳妆穿戴完成,看到时轻轻的关紧了窗,又扯过床帏。   他坐在榻边静静的看了熟睡中的那人,许久之后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房间。   酒楼里的早饭颇具有实州的地方特色,尝尝鲜还好,到底不是顾屿深这种南方人的口味。平常二人索性起早去街市里用早膳。   今日只有范令允一个人。酒楼的掌柜在柜台处边打盹儿边打着算盘,看到范令允带着幂篱来早已见怪不怪的道了声“早。”   然后伸头问了句,“小顾呢?”   他对那个经常带着笑的好看青年好感颇深。顾屿深刚来酒楼里没几天,仅仅靠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有些入睡困难,精力不济的毛病,把脉后,随手给他开了张方子。他将信将疑的对着方子喝了几副药,立马就得了几夜好眠。   就连他那经年的肩颈酸痛,饶他几针过后,而今账册看的久些也不容易犯病了。   “还在睡。”范令允淡淡道,敲了敲柜台,“掌柜的,且借个竹篮。”   “是要打包早膳?”掌柜俯下身去在柜子中翻找,交到范令允手中后一脸担忧,“小顾向来和你一起的,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晚?是身子不舒服?”   这掌柜约莫是外地来实州的生意人,在此安家落户,嘴里含着一口东南那边的乡音。他有个姑娘随他一起,平常负责做些洒扫的小事儿,不是经常抛头露面,今早正在大堂整理碗筷,闻言也抬眸看向这边。   “……是不太舒服。”范令允面上划过一丝赧然,低声说道,“没关系,有我在。”   他拿了竹篮,匆匆出了酒楼的大门。不多时,轻纱白衣就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掌柜收回目光,看向自家姑娘,笑眯眯道,“这两位公子倒都是人中龙凤。我看你也有意——”   “我没那个意思。”那姑娘愣了愣,脸上泛红,连连摆手,“爹,只是他们不是前几日给咱看了看病嘛,我就想看看你嘴里吹的那神乎其技的别是个骗子。”   “咋能是骗子!”掌柜的只当她姑娘家羞涩,“这兄弟俩看着都是正人君子,那马车的装潢、衣衫的搭配看着也不是什么贫苦人家,人长得耐看脾气也好。额,刚才那位有些太扎眼了,不过他家没露面的那人,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一眼就能瞧出那是个可堪托付的。你若有意爹去给你问问。”   “我真无意。”姑娘无奈道,“爹,我还小呢。”   “无意便无意罢。”那掌柜见人实在不愿,也不好强求,最后叹了一声,“砸我手里咯。”   范令允买了几盏清粥,又添了瓜果。最后去医馆拿了几副药。他一路上走的急,回到酒楼时,正好遇到普渡寺的和尚来送早膳。   小推车摆在一旁,景华楼中的那些流浪的孩子们颇有秩序的在一旁排队,等着和尚们施粥。其中有个小沙弥站在树下和人搭话,那搭话的人看着甚是眼熟。   看到人的时候,范令允顿了顿,然后快速走上了前去,把人扶好。顾屿深原本拄着手杖靠在树干上,猝不及防被人撑起,茫然了一瞬,尔后很快的反应了过来,笑道,“回来啦?”   “嗯。”范令允把人手杖拿了过来,让顾屿深靠在自己身上,“怎么起这么早?还难受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小沙弥瞠目结舌。实州来来往往的都是走南闯北来自各方的人,到寺院祈祷的亦有契兄契弟之说;城中的一些风月场所,甚至之前的景华楼也有小倌存在。   但是他怎么看也没办法把顾屿深的模样和那些面若好女的小倌联系起来,反倒是他身边那人长得突出,只可惜气场上又太过超然。   不过小沙弥也不过震惊了一瞬,他双手合十笑看着二人。顾屿深腾不出手来,只能跟他道别。   ——————————   范令允把人半推半抱回到了房间,放到了榻上。   顾屿深开始还有些挣扎,后来就任他去了,跟他聊着自己的成果。   “这个小沙弥叫成敬。”顾屿深说,“范令允,他是青州人,后来被他师父领回了实州,也经历过景华楼覆灭那一夜,嘶——范令允!别碰!”   范令允慌里慌张的把手从他腰际移开,随后一脸愧疚的把人抱在怀中,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说什么。   “好委屈的样子。”顾屿深看他一眼,冷笑一声,“谁又招你了?”   “对不起。”范令允老老实实的认错。   “这话都是安慰你自己的。”顾屿深一脸郁色。   太子殿下学习能力甚强,上一次还一边哭着一边做事儿,这一次已经学会用“对不起”敷衍顾屿深的请求然后为所欲为了。   不过昨夜的话没说完,那个故事还没有结尾。   “听人说今上身体不好。”顾屿深喝着粥,随口问道,“这也是那一次留下的?”   “他只是不擅长骑射也不喜欢,倒也算不上身体不好。”范令允给他熬药,“令章更偏爱诗词歌赋那些。他性子好,有耐心。”   这样的性格……顾屿深深深的看了一眼范令允,太子殿下现下的沉稳都是磨出来的,但是不用细想也知道少年时三箭定战的将军有多么张扬。   家中有兄弟,何况是皇子,即使二人并不攀比,也奈不过朝中诸君的闲言碎语。   内敛的弟弟对上光芒万丈的长兄,顾屿深没有真正养过孩子,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俩孩子内心到底如何作想。   “也就是那场火之后,母妃开始教我握刀。”范令允想起了童年,有些怔愣的说,“现在想来,她也是从那场火之后,自己真正拿起了刀。”   顾屿深听着,微微皱了皱眉,“太后好像是叫——”   “母妃本来是沈家的四小姐,‘云’字辈,名云想。”范令允说,“沈家有点儿像鼎盛时期的宣家,家里各种亲戚复杂的很,她不是嫡出的,父母之约媒妁之言,随随便便的就把她指给了当初据说双腿残废眼瞎耳聋没几年好活的我爹做妾。”   讲到父母爱情,范令允不知不觉的换下了那套父皇母后的说法。   不过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否有些太过老套了?顾屿深心中想到,即使他没怎么看过霸道王爷爱上我这些小说,也曾在各种APP的广告中误触转到。   “据我爹说,我娘好厉害。她也没收拾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夫人姨娘,只是靠着自己的手段,最后有了足够和家族对抗的能力,然后正大光明的取消了婚约,离开了沈家,浪迹天涯。”范令允讲到,“当时的时局已经开始乱了。我爹入战场,有了些功名后,军中缺粮草,巧之又巧的,遇到了白手起家的我娘。”   顾屿深听到这里,有些诧异的问,“所以坊间传闻的那些所谓的太后出身草野都是无稽之谈。”   这个问题之后,范令允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顾屿深:“?”   “白手起家——”范令允顿了顿,“是指把当时城中的一些流民聚集了起来弄上了山,还成立了一个教会,靠着,咳,劫富济贫……”   顾屿深明白了。   沈云想靠着打家劫舍和商路走私养活了自己带领的山匪。而彼时少年将军范元游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找上了山匪窝。   “哇哦。”顾屿深粥都喝不下去了,“好刺激。”   晨露已经落下,外面的鸟儿还在叽叽喳喳的叫。晨起的炊烟落下后,街巷中逐渐喧嚣。   “后来呢?”他揣着袖子问那煮药的人,“令尊令堂就这样一见倾心?”   “……那倒也没有,娘不认识爹,但是我爹还是见过娘一面的。当年退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是沈小姐聪明伶俐又倾国倾城,言语中尽是我爹配不上她的意思。”   好家伙,顾屿深咋舌,原来还有一出莫欺少年穷的戏码。   “我娘喜欢他的紧,但是我爹别扭的很。军粮一车一车送往战场,娘说不需要别的什么报酬,只要他这个人。”范令允回忆着沈云想说起往事的神情,“爹死活不同意。”   说到这里,范令允陡然止住了话头。   顾屿深意犹未尽,“然后呢?讲下去啊,话说半截不吉利的。”   “再然后,再然后。”范令允脸颊微微发红,小声的说,“我爹凯旋,我娘直接把人掳上、不对,八抬大轿抬上了山。聘礼、不,是嫁妆铺了快十条街。然后当众拜了堂成了亲。”   范令允轻咳一声,“我爹被我娘拘在山上养了三个月的伤。”   顾屿深:“……”   他想起了隐山村的七日七夜。   敢情是一脉相传。   药熬好了,故事也讲完了。范令允把蜜饯放在桌子上,揽人入怀。小心翼翼地给他揉着后腰和脊背。   “他们两个人很好的,你别怕。”他小声的凑近怀中人的耳边,那白玉珠子因着呼吸来回摇晃,“我娘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范元游不喜欢提起当年往事,但是沈云想却喜欢的紧,她无数次的对着范令允描述她和范元游初见的情形。   “你爹穿着一身浅色衣裳,披着披风,玉人一样的踏雪而来。”沈云想撑着脸颊回想曾经往事,“我在山腰的亭子中等他,他撑着纸伞,带着幂篱,却遮不住长发,风雪想来是大了些,有一点梅花禁不住,落在了他的肩上。”   范元游停下了脚步,用手接过那洁白山水间唯一一点红,然后轻轻吹走了那瓣梅。   他于伞下抬眼,沈云想从凉亭中回眸。   天地一静。   是沈云想先开的口。   “风雪大,请公子喝一杯热酒。”   可是她长得人畜无害的桃花面,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等人一壶热酒下了肚,才笑着讨债。   “公子,我这酒,用的是去年封在坛子中埋在梅花树下的雪煮成的水所酿,还选了最好的米。放在城中,不说价值连城,也算一壶千金。”   范元游定了定,“山主知我付不起,又待如何?”   “好说。”沈云想笑弯了眼,她夺过纸伞,置在一旁,然后猝不及防拉开了人家的幂篱。   范元游愣愣的看着她。   沈云想呼吸有一瞬的凝滞,随后就低低的笑开了来。   “公子惊鸿一面,”她说,“平生无憾矣。”   --------------------   没写到我想写的地方,没想到父母爱情想起来简单,写起来这么长——沈云想成立的这个教会是个点,可以留意一下……   范元游二月二的生辰,他出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所以起名起的随意,“重二”,“二二”都是他的名字。   元游这个名字是沈云想起的,沈云想本来想让他叫云游,但又觉得这天上的神仙都被她拽下来了可不能再云游,所以叫范元游。   范令允给顾屿深起字,找的是自己少年时写过的诗文,“屿深”没什么实意,最后从词性,摘的是“云悠”两个字。   朝中说到避讳的问题,但这个一贯温吞的君王头一次一意孤行。   兜兜转转,他有了和母亲正好相反的意思。   天上的神仙还是该作天上的云,自自在在的,莫要再染世间的风尘。 第82章 渡桥·轩哥   顾屿深实际上身体还好,但是范令允拘着人一天没出门。顾屿深犟不过他,索性就随他去了。范令允处理朝歌和乔河送来的文书和情报,他则给青州的那些孩子们写回信,顺便翻着医书。   他闲下来的时候不多,但也没有放过,天下医书繁杂,范令允给他寻来,他就一本本的翻过去,有的时候还和宋简探讨一下。一个是他自己的腿伤,一个是陈润的双眼。   小院中最不担心陈润那双眼的就是他自己。刘郊和顾兰专程去问朔枝的医师,宋简也仔细的看过,宣许带着陈润走南闯北了五年,每到一个地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馆,陈润没反抗过,但也没明确表过态。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陈润的眼睛现在微微可以感受到光暗。虽然微乎其微,但也是一个绝佳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于宋简和顾屿深来说,就是治愈的希望。   另一侧的范令允则是展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   乔家豢养鸟雀的手法是天下独有的,经由乔家人调教过的白鸽认了主,天涯海角也可以把信件送到。当年的乔贯就靠着白鸽同另一个战场的范元游里应外合打下了江山。乔家作为开国的功臣之一,是少有的贫民出身。开国后,乔贯就交了兵权,自请入了东南。   白鸽交织成了一张情报网,是当年乔家给沈云想和范元游的投名状。而今那张本该仅属于承塘十二卫的网让乔河开了个口子,透露了部分给范令允。   “朔枝城暗流涌动。”乔河写道,“陛下好像有重提均田法的意思。前几日在朝会上提及了黄册一事。柳家没有拒绝,也没有支持,持观望态度。我看还得吵几天。”   “文家的事情没再提,有些归于平静。不知道是否为柳家压了下去。”   “天杀的老匹夫,他家的那个不知道行几的傻冒少爷和人打弹弓,打死了我一只白鸽!”   范令允自动忽视了接下来乔河滔滔不绝的控诉,微微蹙眉。   “均田法。”他看向了身边眯着眼思考药物剂量的顾屿深。上一辈子的顾屿深重计天下黄册土地,有过均田法的初步尝试,李逢正是在考察的路上为世家所害。而顾屿深有关田计的改革思考则是最早出自他父皇和母后的手书。   顾屿深察觉到范令允的目光,凑过来看了眼,随后沉默半晌,才说,“这时候提均田法可不是良策。”   “嗯。”范令允点头,“世家当权,朝廷从哪里来的钱赎买大片的土地用以分田。”   范令章不是傻子,为何会在这个风口浪尖提到这个不合时宜的政策?   不待二人细想,开着窗户的客房外传来了一阵小推车的声响。顾屿深收回沉思,望向窗外,是那些来送晚膳的小和尚,为首的小沙弥果然是早上见过的成敬。   顾屿深把书放在一旁,叹了口气,“别的不说,先跟着成敬去景华楼看看。”   “等朝将军的书信和方丈的归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在实州荒废度日可不是什么好想法。”   ————————   “多年前的景华楼?”成敬带着二人入楼,有些失色,“施主,我是个出家人。”   他一心向佛,可从未出入这种风月场所!   “自是知道您洁身自好。”顾屿深笑道,“只是想问问,当时的景华楼是什么模样。我和他来实州玩儿前听人说起过这处,听着是个繁华之地,来了却发现早已荒芜。”   景华楼中果然是一片惨淡。虽然因着乞丐们的居住不差生活气,但是的确破败的很。两个人边走边瞧,只能从雕饰的窗棱和楼梯中想象当年风光。   “我,我不是实州本地人。”成敬想了很久才说,“师父把我从青州带回寺中,路上经过了景华楼而已。”   “当时的景华楼是什么样的?”   成敬仔细回想,吐出几个字,“很耀眼。”   他是青州城为数不多的活口,当时生病生的重,所以本来打算苦行的路最后方丈因着他坐了回马车。病好的不久,师父拘着不让他开窗吹风,所以成敬最后也只好透过车窗的缝隙偷偷的向外瞧。   好巧不巧,一眼就瞧到了景华楼。   灯红酒绿,彻夜不休的景华楼;温香软玉,香风阵阵的景华楼。达官显贵和倾城佳丽齐聚的景华楼。   顾屿深笑了笑,“既是如此,想来有不少官员在此应酬。也难怪终日不休。”   成敬忙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施主,这地方毁人心智的。”   “哎。”顾屿深说,眸中情绪看不分明,“只是好奇嘛。您还看了一眼呢,我们这远道而来却扑了个空,自然是有些失望的。”   “我、我。”小沙弥想起自己初来繁华城市时候的模样,觉得有些丢人,又有从水煮蛋变成红壳鸡蛋的迹象,他支吾半晌,“青州没有这样好的景色。我小时候……我小时候没人教过,只一个哥哥去过许多地方,同我们讲些风俗。”   “没人教过?”范令允闻言问了一句,“青州有苗荷院。”   “苗荷院住不下那些人。”成敬的少年时刻,悲惨的和顾兰有一拼。父母早亡,家里的亲戚也不当人,早早的就成为了流浪在街头的孩子。“我小时候身子也算不得好,老闹病,正是那个哥哥关照才能长这么大。”   “你很喜欢这个哥哥?”顾屿深问。   “没有他,就没有成敬。”说起九年前的事情,成敬神情有些黯然。   那一定是成敬这辈子最黑暗的一天。   他在扒拉着地上的水洼喝水,就看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城中那些平常安然住在屋舍中的人哭闹着拖家带口的跑上街来。   “城破了!城破了啊——”有女子抱着孩子被撞倒在地上起不来,只能大声哭喊,“帮帮我——帮帮我!”   成敬愣愣的看着城中的乱象,他缩在小巷子中手足无措,黑暗笼罩着他,他看到了从天而降带着火光的箭雨。   西北十二部的铁骑踏破了青州城。长刀掠过的地方,只有泼洒的鲜血。马蹄踩在青州的石板路上,生生将砖石踩裂。   刀裹挟着风声扑面而来时,成敬才尖叫一声,撒丫子往后跑。但是长刀比他的动作要快——   “他把我扑倒了。”成敬想起往事,怔怔的说,“他把我扑倒了。”   长刀捅穿了那人的腹部。身躯沉沉压了下来,遮住了仓皇惊恐的少年郎。   鲜血漫过他一身锦衣,又染到了成敬的身上。冬日里本应寒凉的天气,成敬却只觉得那东西烫着他,让他疼的蓄满了眼泪。   “别哭,小枕。”濒死的青年捂住了他的眼,轻声说,“别看。”   周围还有疾驰的铁骑和凶残的异族人。长街上青年染血的怀抱反而成了最安全的港湾。成敬被捂着眼睛,他咬死了牙关不哭出声来,只是泪水依然潸潸而落。   混乱的黑暗中,青年颤抖着手从袖子中拿出了什么,放在了他的身上。“我、我没别的牵挂了,小枕。只这一块儿玉,你收好,别让人瞧。等到了安全地方,当掉就好。”   成敬哭着摇头,“这是你的,是你的。”   “美玉陪君子。”青年低声说了句,“我不配它。”他强硬的把那块儿白玉塞进了乞儿褴褛的衣衫中。   人民惊恐的嘶喊中,异族人得意的咆哮中,伴着细碎的马蹄,霍霍的刀鸣,失血过多的青年声音都是哑的。他后面神智不清了,覆在成敬的耳边。   破碎,不成字句。伴着最后滚烫的泪,落入成敬的耳畔。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声又一声,直到冷风收去了青年最后的声音。   顾屿深听到这里,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抱歉。”   成敬摇摇头,“没事儿,很久了。”   “他叫什么?是哪里的人士,若是他日有缘,说不定能找到他的同乡,为他收敛尸骨。”范令允说。   “我们都叫他轩哥。”成敬怅然若失摸了摸胸口,那里挂着那块儿玉佩,“不知是哪里的人士。他没什么口音,正正经经的官话,性格也好,谁都喜欢他。”   “也是他同我讲过景华楼。说景华楼外面风光,里面更是奢华。千重纱万层绡,就连杯盏都是金镶玉。”   清风吹起而今景华楼中的飞灰。   “他还同我讲过庆州,说那里的院子有一个青州城那么大,里面分不出冬夏。若是没人领着,桥都走不明白。”成敬想起了小巷中的时光,他拿出了胸口的玉佩,仔细端详。他没有把那块儿玉佩当掉,方丈也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没有逼迫,任他留了个念想。   范令允余光中扫到了那块儿玉佩。本来没想着多看,可是只那一眼,就让他愣在了破败的楼中。顾屿深感受到身边人突然怔住的身躯,诧异的拽了拽他的衣袖。   “你。”范令允察觉到失态,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状似不在意的问道,“你这位哥哥,既然买的起玉佩,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这辈子善事做的多,来生定然荣华富贵。”   成敬偏头望向他,苦笑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那个冬日,他好像是找到了个地方做工,吃穿变得好了些,轩哥念着我,私下里给了我些银钱。我道他要飞黄腾达,他只笑。”   谁知道富贵没等到,等到了西北的灾神。   范令允短促的笑了一声,他捂住了脸,“原来如此。”   西北已经入夏了,晚间的风却依然刀割一般,足以划破人的骨肉。   范令允突然觉得好冷。   深入骨髓的冷,无处躲藏的冷,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都发痛,痛苦化作了一只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原来、如此。”他似哭似笑的,在窒息中从喉咙里挤出词句来。   “余敛?余敛?!”顾屿深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慌张的要去握他的脉象,却被范令允一把扣住了手腕。太子殿下俯身托起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起,顾屿深问他怎么了,范令允却像着了魔一样恍然未闻,最后维持了一点体面,用来跟目瞪口呆的成敬道一句,“抱歉。”   顾屿深再度被人放在榻上,他下意识的就要坐起身来,谁知道范令允却紧紧的握着他的腕子,然后俯身压在了他的身上。   还没等顾屿深挣扎,就感受到了肩头滚烫一片。   范令允在哭。   泪水止不住一样,源源不断地落下。   “我小时候,有过一段时间,十分喜欢雕玉佩。”范令允在滚烫的泪水中说道,“也不要什么好料子,就找一些品质一般的玉下刀。”   “当时柳家有一块儿兰花佩,令章喜欢的紧。我就要了来,照猫画虎的练了许多。最后选了最好的那一块儿,送给了令章。”   “后来我才知道这兰花佩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民间仿制来把玩的数不胜数。但玉章收下的时候很欢喜——或许很欢喜。”   顾屿深从这寥寥几语中,顷刻就明晰了事情真相。   皇子的玉佩如何沦落到青州城的乞丐身上,落魄的青年又如何一朝富贵。   只能是为了利益,一时不慎,做了权贵手中刀剑。   他艰难开口道,“既然仿制品众多,成敬手中的那一块儿也未必是。”   “当年握刀不稳,兰花处有一处断纹。”   顾屿深说不出话了。   范令允低声道,“别人只消说一句注意玉佩,拿着就能在各处畅通无阻。若是事后被发现,原品在柳家手中也能栽赃,就算栽赃不成,也没人能找到他的过错——因为我死了,北斗军灭了,青州城和博州城被屠了。”   死无对证。   没人会去用一块儿玉牌质疑九五至尊。   酒楼中的屋子里安静了很长很长时间。   “顾屿深。”范令允笑了一声,“两辈子,两辈子啊——”   “我就是个笑话。”   --------------------   嗷,就这样。范令章是通敌顶顶重要的一环。不过这事儿疑点还有许多,这只是一环。   沈云想对他说过,“去东宫看看吧,去迎接你自己的命。”   燕来的时候也讲到范令章是赶来收拾长平关战场的人。   是他自己的选择,洗不白。 第83章 渡桥·官书   若水寺的方丈,叫无名。   朔枝城中血流成河,他就打着一把伞,带着两个少年从街头慢慢走过。大的那个已经七八岁,小的当时身体不好,趴在他的肩头。   有囚车从身边驶过。   哥哥仰头看去,他已经知了些事情,不发一言。弟弟恹恹的抬眼,看到囚车上沉默的死刑犯,盯了许久,诧异的问了句,“咦?”   “大师。”哥哥拉住了方丈的衣角,无名的身躯顿了顿,低头看去,“他还小,我认路。大师既然心有挂念,便去罢,我带他回若水寺。”   那日下着雨,无名在雨丝中沉默着,直到囚车声消失不见。   “不去么?”哥哥神色微微一动,“那里该有大师故人。”   “是曾经故人。”无名叹了口气,“一念神佛,没有回头路。”   尽去也。   天光未晓,范令章惊醒过来。   他最近时常心悸,神思不属。睁眼闭眼恍惚再次看到了那年的长平关,倏尔又变成了幼时那场大火。   各种各样的血痕尸体堆在眼前,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范令章喘着气从缝隙中窥探着其后的阳春景色,兰花开的烂漫。但他拎起袍角,却看到了面前无穷无尽的台阶。没有走多远,少时的白衣就化作了绣着金龙的袍摆。   冕琉遮住了远望的视线。   范令章出了一身冷汗,披衣而起。门外有内侍匆忙前来,“陛下可是再次难眠?奴才这就去找太医前来。”   范令章定定的看着那个内侍,紧紧的握着拳,指甲生生嵌到肉里。不知从何而来的暴戾漫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想要嘶吼,呐喊,把这些心有不轨的人,把朝中那些趾高气昂的人,一个个扼杀,砸碎,埋在御花园中。   然后、然后。   那内侍战战兢兢的看着陛下一脸阴郁的盯着他,也不敢说话。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那愈发性情不定的皇帝才低声说了句,“不用,你退下罢。”   内侍忙不迭的磕头离去。   朔枝城的月亮高不可攀,清清冷冷的照在青年身上。   ————————   叶执把文书堆在了叶屏的眼前,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都在这里了。”   “清淮府九年前秋冬的文书。”他说,“少爷,府衙那边,几乎全军覆没。”   叶屏淡淡道,“妥善照顾家属,直接把人迁出清淮。”   他低眉从后一个个翻过,首当其冲的就是北斗军的抚恤工作。善后是范令章做的,做的相当漂亮,算作当年的二皇子入主东宫的功绩。   叶屏没怎么和范令章打过交道,最大的接触就是长平关之战后着他的二叔叔为定北侯,重整北斗军的事。这件事情有文家和柳家作梗,他们妄图在西北统筹出一个类似东南乔家那样的格局。   “可惜可惜。”叶屏冷笑一声,他那二叔叔是个酒囊饭袋。最后还是让朝廷的他人掺和了西北格局,而今朝歌把控着西北军权,和叶家平分秋色。   他一面看着,一面让叶执给他念着用以提高效率。说到一段,叶执突然停下了话音。疑惑的“诶?”了一声。   叶屏看他一眼。叶执把文书放到了他眼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叶执说,“长平关太子殿下薨逝之后,陛下是唯一的继承人。朝廷本来并不欲让他亲来清淮府处理这些。只是当时西北不安定,初初派来善后的官员路遇不测,一行人就活了一个官职最高的,还是重伤。所以才有了陛下请缨前往西北的事。”   “这有什么问题。”叶屏说,“皇家本来也要造势。”   “活下来的那个,叫做刘善德。当年之事后就告老还乡了。我对此人有印象,”叶执蹙眉说道,“前几日那陆子鸣摆了好大的架子来西北,大师许多年没有出手了,做过的最后一桩生意就是他的。我凑过去念了念这个名字,陆子鸣发了好大的火。”   “发什么火。”   “大师的‘江湖规矩’,陆子鸣琢玉前会估量玉佩的价值,若是价值很高,大师就不允许这块儿美玉用以赠礼或是如何,要好好的摆了架子供起来,仅用以观摩赏玩,佩戴都行不得。客家答应,他便琢玉,若不答应,则宁愿不做这一桩生意。”   “这刘善德坏了江湖规矩。”   “少爷聪慧。”叶执笑说,“陆子鸣琢玉之后,有时要登门拜访,专程去看那美玉。那刘善德千求万求,最后却把玉送给了他人。”   叶屏心中一动,一点灵光滑过了脑海,他问,“送给了谁?”   “那便不知了,想来大师气的吹胡子瞪眼,当时拂袖就走了罢。”   叶屏笑不出来。他开始有目的的寻找有关这件事的始末,还让人拉过了舆图。   长平关之战,因着北斗军驻守清淮,叶屏被调度去了其他两府领军后援。西北十二部比之柘融是不可小觑的敌人,等到求援的军报抵达叶屏手中,他率兵前去,最后只能用以歼灭那些反扑的十二部精锐,随后茫然的看着全军覆没的北斗军。   因着储君身死,尔后大梁权柄交接,长平关之战调查的有限。朝廷给出的说法是那些反扑的精锐提前换好了大梁北斗军的战袍埋伏在后方未被发现,作了一出诈降的戏码。反扑的也彻底,出手就是西北刚刚掌握的火器,让整个战场烧了个底儿朝天,什么痕迹都难寻。   叶屏不信这个说法。他知道乔河应该也不相信。任何一个见过范令允行军风格的人都不会相信。当年的太子殿下纵横沙场,兼有三箭定战兵行险着的勇气,亦是贯彻了前辈们稳扎稳打不留破绽的周到。   何况青州城博州城惨状在前,范令允怎么会犯“忽视轻敌”这么严重的错误?   一边想着,一边翻看着手中文书,尔后看着文书中的“抚恤”两个字,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刚才提到李善德要来西北慰军,他在哪里出的事?”   “是在博州。有一伙乱民劫掠了马车,在马匹的食料中下了狠药。”叶执说,“当年的青州和博州嘛。唉。”   夏日里,将军府中的凉亭下通了活水,叶屏不管这些,任下人们随意的养些锦鲤什么的,有个刚来不久年岁还小的小厮,府中大人们纵着他,没留神让他把挖来的蝌蚪养在了池塘中。   而今整个院子都热闹,不分昼夜的都是“咕呱咕呱”的声音。府中人没曾想不着家的叶将军竟然会在府中长住,最近忙着把那些不知道是青蛙还是癞蛤蟆的东西收拾出来。   那小厮在这个活动中有得了乐子,把裤脚卷起来在水中玩的不亦乐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叶屏的心跳的有些快,他难得怔愣的看向了叶执,心中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形。他重新从木匣子中拿出了那块儿玉佩,又想到了雁山上的两具尸骨。   “叶执。”他忽而道,“请大师入府一叙。这事事关重大,顾不得是友是敌。陆子鸣不能出了将军府。着人放出消息说大师已经起身回朔枝,别让任何人起疑。”   “少爷?”叶执惊到,“这是犯法的!”   “犯法不犯法,都是文家执掌的官府定。”叶屏看向了那块儿水玉,盈盈玉色在西北的夏日中触手生凉,“若是我心中的疑惑落实,西北要变天。”   “什么疑惑?”   “那支隐藏在背后的十二部精锐究竟在战前藏在了哪里。”叶屏说,“那需要是一个行军不会被任何大梁人察觉,即使被察觉也不会让太子殿下产生怀疑的地方。”   叶执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在一瞬间睁大了眼。   “只有一个地方,能符合这个标准。”   ——被屠戮的青州城和博州城。   战后恢复,百姓们被迁往了周边城镇,为了防止有十二部的残留,范令允着军队彻查二州城池。但是那支军队并非大梁精锐,而是由西南临时借调而来的张灵修所率的南斗先锋军。督察的官员来自清淮府府衙。   多么完美的藏匿地。   “少爷,不。”叶执捂住了嘴,“将军,若是这般,这般。”   “便是文家、柳家、张家沆瀣一气。”叶屏轻声说,“这是通敌。”   ——————————   朝歌的信在三天后来到了实州城。   “他属于乔贯麾下,但也是乔家用来观测朝堂的布置。”顾屿深说,“长平关之事,他在朔枝,军火的出入没有问题。”   “不可能查出问题。”范令允叹了一声,“虽然他当时只是二皇子,但是有些事情也是方便做的。”   范令章的问题,这三日来二人都没有回避。范令允有过困惑,愤怒,绝望,颓唐,到了如今,全部归为平静。   “想来也是,”范令允怅惘良多,“上辈子我们查到令出朔枝,接着就是皇宫中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那场火起的古怪,而今看来,就是为了掩盖这个尘封的真相。”   他安慰着自己,“两辈子求一个真相,而今求仁得仁,也算好事一桩。”   “范令允。”顾屿深说,“可以不再查下去的。”   而今的大梁,柘融已除。因着赏纱会,世家和清流的斗争早晚都会摆到台面上来。当年通敌之人已经找到,也不需要再担心范令允身份暴露后的安危。假以时日,世家归顺,江山一统,他们能够看到大梁的未来。   “你可以在万事皆休后前往朔枝城,可以选择是否坐上那个皇位,可以选择要不要给他留一分情面,顾念手足亲情。”顾屿深捧着范令允的脸,“范令允,我在你身边。你选择什么都可以。”   酒楼中安静了很久很久。   太子殿下抿唇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没得选。”   范令允坐在榻上,看向了窗外风光。   “若我一辈子处于草野之中,或是做若水寺的小和尚,做燕来镇的书画先生,做南斗军的余副将,那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就此收手,等到终有一日,彻底湮灭这个真相。”   可他是大梁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学过“民为重”,学过“后天下之乐而乐”,学过君子六艺和律法道德;他从前看过乱世中百姓流离,看过战场上的将士死不瞑目,看过朔枝城的红日与清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范令允道,“青州和博州枉死的百姓,清淮府外埋骨的北斗军——若是我真的选择了那条路,哪怕是到了朔枝城,也再不敢踏入若水寺。”   “而且,我总要知道为什么。”他道。   范令章也是大梁名正言顺的皇子。学过“民为重”,学过“后天下之乐而乐”,学过君子六艺和律法道德;他从前看过乱世中百姓流离,看过战场上的将士死不瞑目,看过朔枝城的红日与清月。   “我不信他是为了权力。”范令允说,“我要知道为什么。”   --------------------   晚安! 第84章 渡桥·地动   乔河研墨展纸,写下字句。   “殿下亲启:朔枝城最近不太平。”   原本几乎要沉寂下去的赏纱会失火一案再次被抬到明面上,朔枝城中百姓哗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朔枝城中流行起一首诗。   “黑天出门去,见月方得归。岁岁不安寝,日日忧朔晖。”   “刈禾除积穗,但付大人宴。不知凡饥骨,逐尘入秋水。”   话里话外,就是在说文家抢占民田,收租不当。还有更激进的一首,几乎是要把庆州之战揭露开来。   “柳家和文家竭力遏制的流言,最后由陛下在朝堂上亲口说出。没过几日,又着人开始准备重查天下田地和人口,殿下,陛下这是未曾放弃均田法案。”   但是事情并不顺遂。因着均田法是否应该采纳一事,朝廷中争吵许久。   “陛下最后直接在朝会上气昏了过去。”乔河落笔,“而今已经罢朝近半月。折子一封封往宫里送,但是不知道是谁批阅的。我私下里买通过一个小黄门,那内侍也说不清楚,只说陛下病情反复,好不彻底。”   范令允把书信看过,付之于火,尔后转头看向身侧的人,低声笑道,“我倒不知,他这是有骨气还是没骨气。”   范令章第一次强硬的提起对世家的反抗,却有些太过不自量力。他这一病不寻常,顾屿深猜测多半是柳家所为。   “当今皇后姓柳。”顾屿深道,“不会让他随意死去,也不会让他好好活着。”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对皇家尊严的挑衅。范令章何时决定把文家案轻轻揭过,什么时候能够重回朝堂。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范令允看着火盆中的飞灰,“均田法案要编,文家案要查,各退一步,继续装着相安无事罢了。”   “庆州之战,我们到底是没有落到实处的证据。李逢一张嘴,没人会相信。”顾屿深现在心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是长平关之战,一会儿是宣家贪晌,两个案件的真相呼之欲出,但均没有足以指明真相的证据。   而另一边的叶屏,则是确认了那块儿玉佩的归属。   “当年刻给李善德的那一块儿,就是这个。”叶执艰难的说,“不知为何,会……”   叶屏扔了个文书给他,“告诉仵作,那新一点儿的骸骨身份确定了。”   叶执低头看着文书上写的李善德那一行人员名单,除去刘善德,年龄相符的只有一个,是当年的兵部侍郎。这个人叶屏叶执倒是都有印象,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长辈,妻子死在开国的一场战役中,其后终生未娶,家里收养了些战后的孤儿,也叫含饴弄孙。   那人的身影从叶执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时有些不敢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未必。”   “肯定。”叶屏毫不犹豫,“这一行中只有他一个,即使尸身没有找到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当年慰军,抚慰的是青州、博州二城守备军,亦有清淮府外的北斗军。李善德自身留守在青州博州城池内,着他从雁山过,先一步前往长平关。”   “他不会独行,但密室中只有他一人的尸骨。”叶执说,“为何不把人全部坑杀在密……啊!”   “懂了?”叶屏瞥了他一眼。   “不、不。”叶执青天白日出了一身冷汗,“李善德做的人员安排,所以跟着这位老先生的,都是有问题的人?!”   叶屏握紧了那块儿玉佩。   被坑杀在密室中的兵部侍郎,叫做钟健。真相再怎样残忍,也无法掩饰它就是事实。他和叶执妄图找到一个稍微有人性些的答案,却苦思不得。   “李善德带着皇命前去慰军,中途可能用了一个什么‘赶时间’的原因,将钟健支往了雁山。钟健毕竟不是此事主事,他要一个凭证,于是李善德给了他这块儿玉佩。”叶屏细细密密的理了一遍长平关之战的后期,“钟健领过兵,所以李善德派去跟随的大概率不是伪装的十二部,而是掺和通敌的那些人。他们这些人把钟健坑杀在雁山的牢狱中。为了事情不被人怀疑,与此同时的博州城内,李善德也演了一出被袭击的戏码。自此被屠的青州、博州城内,只剩了张家的军队,吃着文家提供的军饷——还有那些不会被人查出的异族人。为了这些隐藏的十二部精锐不被发现,想来当年青州博州城中所有的正规守备军尽被诛灭,而这些异族人遇到了酣战近两月疲惫不堪的北斗军,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成功拿下。”   “战后,西北仅剩了叶家人、文家人、刘家人、张家人。乔河在东南镇守难以前来,于是朝廷为了不让长平关之战的善后功劳尽数属于世家,也为了给新继承人造势,派遣了当初还是二皇子的陛下。”   叶屏闭了闭眼,“这就是北斗军被尽数歼灭的真相。”   明明是夏日,为何让人遍体生寒。   上雁山的时候,分明只想查清父兄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何就牵扯出了如此一桩大案。   此战过后,大梁分明开国不到二十年,却已经有了世家把持朝政,皇权式微的乱世之象。叶屏遥望着渺远的苍穹,难得想起了只见过寥寥几面的那位大梁理应即位的太子殿下。   开国难,守成更难。   “此事还没完。”叶屏呼了口气,“太上皇仁善,对有功的世家不薄,也从未做过什么滥杀功臣的事情,文家柳家和张家虽然之后可能未必一步登天,但到底少不了荣华富贵。为什么非要走这么一条决绝的路。”   叶执咽了口唾沫,“既然不是贪图富贵,那便是怕死。”   “将军,庆州之战还没有眉目。”   他把另一堆文书推了过去,“这是庆州之战到长平关之战之间的账簿,将军,我看过一遍,名目上面没有大问题,只有些错项,但都在正常范围内。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有些不解。”   叶屏看不懂帐,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待着叶执的解释。   “长平关之战,西北既然选择同世家合作,做的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将军,虽然大梁自长平关之战之后乱象频发,但是西北在那场仗中可是没有讨到一点儿好。兵力折损,甚至需要和柘融联手,将军,若是你我,会做这样赔本的事情么?”   “像宣家、文家、柳家这样的大家族,私底下有些不明不白的帐是很正常的。平账的方法一般有两个,一个是做阴阳账簿,一个是设立一些不明不白的账目。”   叶屏“嗯”了一声,“好熟练。”   叶执“……”   叶执“都是夫人们教的好。”   叶屏挑了挑嘴角,“官府的账簿有这种不明不白的账目?”   “有。”叶执说,他把账簿翻开到庆州之战前后,指出了其中一个记录,“比如这条‘用于战后抚恤’。”   “抚恤多少,具体条目如何,是抚恤家属还是抚恤士兵,抚恤的是钱财还是布帛。这就是一类不明不白的账目。”   “庆州之战,时间过长了。”叶屏说,“这能看出什么。”   “文家之前的账目没有这些,这是庆州之战后的专属。”叶执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将军,宣家被抄,所有的钱财可都是没入官府的。”   叶屏顷刻就明晰了他的意思,但是很快的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这些钱财是世家用以供给西北的军费,这太离奇了。且不论我们在文家柳家都设有探子,单是军费来去走哪一条路就是问题。若是守备军连这种疑点都无法发现,作为主将的我未免也太酒囊饭袋。”   此言一出,凉亭中又沉默了下来。将军府中那个最活泼的小厮被人从池塘里喊了出来,端着冰品一蹦一跳的前往亭中。   刚刚走进院门,还没等他喊出一声“将军”,就突然觉得地面晃了晃,他没有准备,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得亏他手脚伶俐才没有把冰品洒在地上。叶执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起身想要指责他心不在焉,可惜话还没有出口,他也突然觉得天地一晃,陡然又跌回在亭中。   他和叶屏对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与此同时,青州郊外的小院子里,刘郊和李逢正在默写诗文,一个不慎,飘飞的纸页落在了桌子下面,刘郊伸手去捡。可是刚刚俯下身来,只听到“劈里啪啦”,李逢来不及反应,惊诧的回头,就看到了身后架子上的书一本接一本的掉落。顾兰反应最快,她一脚毫不留情的踹醒了院中小憩的宋简,又闯进屋中,把刘郊和李逢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拽出屋子。   “宣许!把陈润背出来!!”顾兰一边拽人一边喊。   宣许是第二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原本在榻上给陈润磨棋子,感受到天地动作,只是愣了一瞬,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把陈润扛在肩头就飞窜出了房屋,到了院子中较为空旷的地带。   而此时的实州城中,范令允背着顾屿深翻出了窗。   “殿下,你以后别说话了。”即使并非第一次,从高处坠落,他依然是怕的,环绕着范令允的脖颈,顾屿深紧紧的闭上了眼,“刚来的时候说实州有地动,眼下就有地动。”   实州是震源,比起其他地方要严重许多。酒楼中一堆人像是赏纱会时一样,拥挤在门前。酒楼的掌柜站在台上大喊着“排队!排队!老人孩子先走,要不然都出不去!!”   朔枝城中,沈云想皱眉听着暗卫传来的消息。   “陛下的脉象和太上皇的甚像,太医那边怀疑是一种毒。”暗卫低头说,“还有一件事,小姐,不知是凶是福。”   沈云想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沉思不言。   那暗卫继续说道,“太医亦给皇后把脉,小姐,柳盈有了身孕。”   摩挲的动作停止了,沈云想抬眸看向暗卫,眉目中没有一点喜色。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问道,“你们大殿下那里有消息么?”   未等暗卫回答,凤栖阁中匆匆跑来一个小黄门。   “太后,太后!”他喊道,额上冒着汗水,因着跑动整个脸都是通红的,“西北,西北地动!”   沈云想霍的站起身来。   她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笑容终于消弭于无形。   --------------------   东南一直很太平。导致乔河成了一块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西南柘融有他,后来打西北有他,将来赈灾也有他。乔河自觉是个连轴转的陀螺,因着和范令允的少年情谊天天顶着掉脑袋的罪名满大梁的跑。   大梁自范令允执政后慢慢扭转了重文轻武的风气,有些文人拿着显微镜看大帅的所作所为。乔河乐在其中,兢兢业业当着那个靶子,有箭射到上面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装绿茶。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虽然我为大梁立过功,我为江山流过血,但是XX失去的可是一点声名啊!臣罪该万死,罚我罢陛下!”   他演的不亦乐乎,范令允看的不亦乐乎,最后改革的效果让顾屿深也不亦乐乎。   朝野上下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第85章 渡桥·安排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天昏地暗,山川哭号。大地在剧烈颤抖着,像是沉寂许久的恶兽从地狱中爬出,在人间四处咆哮。   四处逃窜的家畜,炸毛的狸奴,乱吠的狗,夹杂着人民绝望的哭泣与接连的请求,交织成了一首末日悲歌。   所有地方都在晃动,颓圮的墙,高耸的楼,木制的窗棱直愣愣地伸出,捅穿了脆弱的窗纸。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实州城引以为傲的各色建筑在转瞬之间化为灰土。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灾难。   地动导致一半的雁山山川崩塌,截断了横亘青州博州二城的河流,山体滑坡,掩埋了上下山的道路。几个孩子的小院在郊外,远离城镇,受毁较小。他们坐在院中的空旷处,遥望着雄伟的雁山山脉一夕之间满目疮痍。天昏地暗,接着是宛如炸雷的巨响。连绵的哭声遍布西北的土地上。   景瑞九年,清淮府实州地动。波及青州、博州等近八座城池。   地动来的快,去的也快。   范令允跳出窗户不多时,身后的房间就化为乌有。所幸景华楼不远处是原野,逃出生天的人聚集在此,遥望着自己转瞬崩溃的家园。   顾屿深紧紧的抓住了范令允的衣领。这次地动上一辈子也有所耳闻,不过彼时人在京城,他只是通过文书上的一行行字句、一个个数字去揣测西北的情形,尔后按部就班的安排赈灾流程。   如今亲身经历,才知道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无数生命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消散在了天地之中。   曾经读诗文,读过李太白的“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也读过杜子美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觉得怅惘良多,却也品不出什么。   只有真正面对骤然的、未曾预料的生死相隔,才知道那句“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中的麻木与绝望。   太阳落山的时候,田野间劳作了一日的农人,或是街市上叫卖的小贩回到了或许窄小,但是温馨的家中,可是太阳在升起的时候,跪遍了神佛上仙,也只有满地流离与生死未卜的亲朋。   无数的人聚集在景华楼外的原野上。有衣不蔽体的乞儿,有大腹便便的商旅,亦有潦草穿着的农民,还有迥然一身的异乡人。除去地震时的那一声轰鸣,所有人都奇异般的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有实州城夏末秋初,带着寒意的风掠过草叶。   直到第一缕阳光漫过这片灾难下的城池。黎明的黑暗过去了,紧接着是无望的拂晓。   周围终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啜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终汇成了哀痛苍穹的哭号。   灰尘与鲜血掺杂在一起的味道,让顾屿深这个旧历生死的医师也忍不住弯下了腰,干呕了起来。   范令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等到面前人平静时,就看到顾屿深回过头,眼中布满了血丝。   “去、去。”顾屿深忍住自己的呕吐欲望,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去实州街市,去找官府。”   他脑子一片混乱,各种事情混杂在一起,一时是那年燕来,一时是前世的刑场,一时是灵峄关下,无数血淋淋的故人交杂在一起,让他几乎陷进了阴霾中,靠着死死握住拳的疼痛才能维持一丝清醒。   “景华楼,景华楼已经没了。之后再做打算。”顾屿深没什么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他盯着范令允的双眼,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袖,“我是医师,我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医师。街市用的到我,我要去街市。”   “你可能会被发现,去找顾兰。”他语无伦次的说着话,“不,不找她,你去北斗军,找朝将军。”   “我哪儿都不去。”范令允把人抱在怀中,“顾屿深,我陪你去官府。”   “好,好,你陪我去。”顾屿深低下了头,把自己埋在范令允的肩颈中,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又抬起头来,“范令允,顾兰,顾兰她们!”   这个话让人无法回答。范令允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却不是执掌生死簿的阎王爷,他也无法确定几个孩子而今的情况。   “都是聪明人,不会有事的。”范令允心中也不好受,只能徒劳的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   朝会上第一次放下了那些有关均田法的讨论。范令章强拖着病体上朝,布置赈灾的一切事宜。由于身体不适,皇后柳盈第一次登上了景瑞朝的朝会中,同范令章一起坐在殿上。   除去地位尴尬的沈云想,这个而今不过二十二岁的姑娘是大梁身份最为尊贵的女子。   大梁因着太后的原因,没人设置所谓的垂帘。柳盈妆容精致,漂亮的好像画中走出来的人,由玉器瓷器堆就。但她一袭华服坐在殿上,只用团扇半遮了面,也让人生不起亵玩的心思。   这是景瑞朝的皇后,是柳家养大的嫡小姐,更是曾经差点儿破天荒接任柳家家主的姑娘。   入了后宫,所有人都以为那个诗书才情压过满城才子,亦可雷厉风行一整家风的柳小姐终究成为了世家和皇权斗争过程中的牺牲品,是一只被关进了笼中的鸟雀。而今又见,才知道凡尘金笼锁不住九天的凤凰。   范令章正处病中,整个人消减了许多,冕琉之下,无人知晓这位备受掣肘的帝王究竟是什么神色。   这场朝会没了范令章的反驳,世家稳稳把住了话语权。柳盈坐在高台上,俯视着自己的家人,听完了赈灾的人员安排,微微皱了皱眉。下朝之后,她仅仅和范令章走了一段路,尔后立刻分道扬镳。   一旁的宫女为她执伞,见她伫立良久没有动作,轻声相问,“娘娘,不回宫么?”   柳盈看着宫墙外茂密的柳树,沉吟半晌,才开口问道,“太后今日在凤栖阁中否?”   本次赈灾的重点在清淮府实州、青州、博州等城池,文家案像是再度被遗忘了一样,事关西北,世家为了稳妥,几乎包揽了所有的职务,没有留下一点清流士子的立足之地。只有一处,因为青州受灾较小,被安排给姚家那位考取大梁第一位女状元的十三小姐。   沈云想倒是有些意外,再三问过,“谁要来?”   宫女在一旁插花,道,“皇后娘娘问太后今日安好。”   “这话听着好怪。”沈云想抱着茶又问了句,“你瞧着她是来讽刺我的么?”   宫女把花剪放在一旁,闻言想了想,“皇后是个严肃人儿,应该不是讽刺罢。”   “那让她来吧。”沈云想看着新插的花,赞叹了一句,“还得是你手巧。前几日着印月来,她和我水平不相上下。”   “印月姐姐刺绣有一手。但插花我敢认第二,可没人敢说第一。”宫女笑着道,她把那花抱起,放在了梳妆台上。   闲聊的功夫,柳盈走进了凤栖阁。宫女有眼色,俯身告退,把书房让给了太后和皇后两个人。   柳盈规规矩矩地要行礼,问安,沈云想摆摆手免了礼节,开门见山道,“早就免了这些,今日是所为何来?”   柳盈见她问的直白,只是怔愣了一瞬,随后就直截了当的说,“臣妾有孕了。”   她呼了口气,继续说下去,“臣妾知道陛下给我的养生药物中有不能受孕的药草,自己平时也注意,可是到底是怀了。臣妾思来想去,该是柳家那边做的手脚。”   沈云想没有说话。她撑着侧脸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眸中渐渐换上了曾经在朝堂上端起的威严。   柳盈仿若未闻,没有丝毫的畏惧,她直视着沈云想,“若是太后不想要这个孩子,臣妾亦可以不要。”   凤栖阁中安静了很久,沈云想审视着她的神色,意外的发现她这话说出的时候坦坦荡荡。   “牺牲很大。”沈云想微微含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图什么呢?”   “求一条生路。”柳盈道,“为我,也为柳家。”   ——————   等到柳盈离开,凤栖阁中的内宦和侍女才渐次回归各自的岗位。沈云想开窗看着御花园,沉默着思考些什么,印月是她的陪嫁,刚才一直在隐秘处听着,眼下亦是欲言又止。   “说嘛。”沈云想望她一眼,“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杀了了事儿。”印月把手中的针放在桌子上,“一尸两命,还怕她计中计么?”   “给柳家落了话柄,姐姐想让天下大乱?”   “那就让她打掉。”   “和一尸两命没什么区别。”沈云想百无聊赖地说,“这个时代,让女子堕胎不就等同于送女子去死么?我之前问过,柳盈少时不受宠,落下了体寒的毛病。”   “这个孩子生下来,无论如何,柳家都会让他被立为太子。小姐,这像什么话?而今您和太上皇还在,他们才能有所顾忌,等您百年之后,真要放世家为所欲为吗?”印月颇有些激动,“这个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留的。”   沈云想觉得头疼,她望着茶壶上袅袅的水烟,叹了口气。   “赌一把呗,后果并非不可承受。”沈云想像是有些撒娇一样拽住印月的袖子,晃了晃,“月姐姐,我心中有谱。”   印月不说话,依然一脸不赞同。她把针磨的很尖,那是浸过鲜血的针。   “若是她言行不一,我亲自动手。”   --------------------   今天是个小忠告。   夏天了,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麻辣烫/麻辣拌/麻辣香锅店的荤菜……即使那是学校食堂的。把它夹进自己的筐中时可以试探性的闻一闻它是否新鲜。   来自一个今天吃到坏掉的香锅丸子的可怜人(一天的好心情就那样萎掉了,我之前还很喜欢这家店来着)。 第86章 破暗·疯子   姚家的状元小姐,叫做姚瑶。此次参与青州一城的赈灾工作。   她来之前看过程娣的文书,有些经验,甫一来到青州城,就贴了布告说要召集一些医师或者文员,做一做文书统筹工作。   宋简作为太医院院判当仁不让,他的出现让青州城惶惶的人心安定了些许。陈润和宣许跟在他身边打打下手或者跟着其他杂役分发粥药。   医师的工作还好,但是跟在这位姚小姐身边的文员却呆不得几日就跑掉了。初时刘郊以为那些文员起的是巴结姚家的心思,只想混功名不想做实事,所以受不得这样还有着三把火的新官。直到自己和李逢入府当了那个文员,才知道原来的猜想到底是有些失了偏颇。   青州和博州受灾并不严重,断裂的雁山在郊外远离人世,未曾造成太大的伤亡。青州城的乱象大多来自城外从实州恭州而来的流民。   这情形刘郊在明光城遇到过一次,她合理的提出了意见。   “姚大人,夏日里,最怕的就是瘟疫。放太多流民入城反而不易于赈灾,不如在城外设置医师进行检查,把一部分赈灾工作撂在城门处。”   甚至她和李逢专门写了完整的规划文书递交了上去。   但是姚瑶并没有第一时间采纳。   “不患寡而患不均。”姚瑶端正神色对他们说,“百姓不远千里来投奔青州城,若是之前亦没有接纳便罢了,既然已经开了接纳流民的先例,怎么能让其他百姓寒心?”   刘郊平心静气,“眼下即将入秋,换季之时最容易闹这些毛病。入城的百姓妥善安置便好,但是他人却不可再轻易放入城中了。”   “瑶姑娘,我去过明光城,见过明光城赈灾的场景。实际上程大人最担心的不是冬日无以避寒无以安身,而是担心冬日里风寒疫病作祟。寒冷可以解决,但是瘟疫一旦发生一例,流传开来的时候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姚瑶微微有些动摇,但依然没有松口,“不若放流民入城,让他们自己感受,一旦有发热或是不舒服的迹象,立刻报给宋院判那边。”   李逢:“……”   刘郊:“……”   天尊。   “最后答应了么?”顾兰把她做的晚饭端到桌上诧异的问道。   顾兰做的饭,等闲人是吃不得的。她偏爱甜口的东西,因此做什么也是甜的,而且具有创新精神,隔日的糕点口感不好,又不想浪费,于是混着青菜一锅炖。   宣许用筷子戳戳这里,戳戳那里,最后放下又拿起,重复着戳戳这里戳戳那里的动作。   本来忙碌了一天就命苦,眼下看到这晚饭觉得自己又能哞哞叫着再犁三亩地。   “最后直接找的宋先生,好说歹说才答应。”刘郊一脸倦色,喃喃说道,“真是富贵丛中养出的官家小姐啊。”   读过万卷书,却未曾行过万里路。说话做事都是理想化的,把书本上的一切奉为圭臬。   品行高洁,认真负责,只可惜经验不足,若是没有他人,最后只能落一个事倍功半的结果。   是令人哭笑不得却又羡慕不已的“天真无邪”。   “不提了。”李逢同样头疼的叹了口气,他看向陈润,“宋先生还没回来?”   宣许实在是下不得筷子,闻言终于找到了个由头,“我和陈润这就去接他!”   顾兰笑眯眯道,“他多大一个人了,用得着你接?”大厨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点手足亲情,在宣许无言的谴责中一脸“慈祥”的把韭菜炒清凉糕夹在了他的碗中。   刘郊说她在戒碳。   陈润说他喝的药不准吃甜。   李逢说他以前在戏班子呆惯了胃口不大喝粥就好。   宣许环视一圈,从明光城后再度感受到了世界的背叛。   ————————   作为震源的实州城,却是惨不忍睹。   叶屏骑马不分昼夜的赶往了受灾地。他调度了西北三府几乎所有守备军,尽数投身于实州的战后恢复工作。   街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于是守备军把灾民安置在了景华楼旁的那片原野中。领头的是庆州城的将领,是叶家老家主捡来的乞儿,叫叶立新。   身长九尺,力气超人,一个人快能顶过两个顾屿深。他笑起来的时候声如洪钟,顾屿深只觉得天地都在为之晃动。   他临时选了三十来个人教了教简单的包扎,然后有条不紊的把人分坊安排了下去,叶立新则是负责起街坊的休整。   范令允带着幂篱跟在他的身边,对外就说是少时有疾伤了容颜,不好见人。叶立新是个粗人也没有在意。   这几日顾屿深连水都喝不上几口,只有嗓子终于喊不出声音的时候才回到临时搭建的屋舍喝一口凉水,随后再度投身在伤员的救治过程中。   纱布和酒精有限,紧缺的食水更是迫在眉睫。饶是顾屿深神医妙手,也无法每一次都能成功的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   范令允这几日无数次的看到他人的亲友跪倒在顾屿深的面前,害怕又期冀的问他,“医师,他还能不能活,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顾屿深有的时候会说,“能活,大概明后日醒。”   有的时候则是不发一言,跪倒在地,轻声说一句,“对不起。”   他们听着他人赞赏的一句句“神医,神医!幸好有你!”   也听着无数人带着哭腔的责备甚至是诅咒。   顾屿深的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他淡淡的把脉、叮嘱;淡淡的告知死亡的讯息;淡淡的跪下又站起。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夕阳之下转身看过来,金光划过他的侧脸,范令允恍然间以为他是莅临人间的神佛,无悲无喜。   叶立新晚间才能回来,回来的时候挽着衣袖和裤脚,露出的手脚上都是细石划出来的伤口。跟着他的其他守备军情况也是如此。   “往常都想着西北旱的慌,千求万求贼老天下点儿雨。”这一群汉子袒胸露乳,顾屿深一行人为他们擦药包扎。给这些人的药物就烈性许多,叶立新呲牙咧嘴的继续说了下去,“得亏今年没下雨——这要下了雨,街坊砸成这个德行,不知道官沟又得堵成什么样。”   顾屿深把烈酒洒了下去,叶立新被骤然的疼痛激得浑身打了个哆嗦,“嗷”了一嗓子,然后回头带着委屈看向顾屿深,“顾小哥儿,咱轻些好么?怎么感觉这比昨日还要疼上许多。”   范令允拉开了门帘,让夏日的晚风吹进棚中。   “明日只能用水冲了。”顾屿深低眉说,“药物几乎要告罄,想来粮草也是如此。实州没有粮仓,只有商贾。雁山断了,官府的粮草赶来这里也需要时间。”   “这事儿将军给我说了!”叶立新起身,蹦跳着转移注意力从而让背后的伤口没有那样刺痛,“烟州和堰州离这里近,又是清淮府粮仓。等到将军一来就有了命令,可以去那边借粮——买也行,以解燃眉之急。嘶——奶奶个腿儿,怎么疼成这个样子。”   “木楔子进去了,我才取出来。”顾屿深把那些换下来的纱布收起来,着人去河边清洗,“伤口深了些。将军,这几日用到肩颈的地方尽量让人代劳罢。”   叶立新呲牙咧嘴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日晌午的时候,叶屏终于来到了实州城。   顾屿深一早就得了消息,没有让范令允露面。他一如往常的忙碌在田埂上,带着草帽勉强应对着烈阳。只听到百姓的惊呼,他探头看出去,就看到了翻身下马的青年。   叶屏长相清秀,却偏爱端着一张冷面。顾屿深前一世少涉军务,同这位将军也不过寥寥看过几眼,留下的印象不深,只知道这人文武双全,算的上一个传说人物。唯一深入的了解还是因为顾兰远在西北与他共事,逢年过节的家书中会提到这位“人人都欠他二五八万”的将军。   他的容貌和神情同顾屿深印象中的没有什么变化。   平民见将军,顾屿深要俯身行礼,却被赶来的叶屏扶住了。   “叶伯伯已经同我说过您的事情。”叶屏道,“我同程大人也有些交情,早在明光城就听过顾公子的名声。”   “此前不知您是宋大人的师兄。眼下的实州,还需要仰赖顾公子的医术。”叶屏想来是很少做这些应酬的工作,面上还是冷着的,顾屿深心中轻叹一声,知道这人说的倒都是心里话。   于是他也开门见山,“将军,恕我直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华佗在世,也是需要药草的。眼下的实州城,将军能得来多少粮食和药物、布匹之类的?”   正当二人交谈药物储备的问题时,有个灾民冒冒失失的撞了过来。顾屿深腿上旧伤犹在,这几日由于辛劳过度隐隐作痛,他这一撞撞的恨,顾屿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惜还没等他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此急躁,就看到那蓬头垢面的流民死死盯着叶屏的脸,叶屏莫名其妙,皱了皱眉,正要伸手把顾屿深拉起来,那流民像是看到了什么穷凶极恶的鬼魂,大喊了一声,跳到了一边。   这人像是个孩子一样,一时哈哈大笑,一时害怕的抱头蹲在一旁。他余光中还不时望着叶屏的身影,下意识的往顾屿深身后躲。   旁边有认识的人,忙扯着他往回拽,点头哈腰的对着叶屏解释说,“他神智有些损坏,约莫着只有两三岁的样子。村子里养他当守村人……”   叶屏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伸手想要扫开那过长的刘海看看这人容貌,那疯子却像是躲瘟神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死死扒拉着顾屿深的衣袖,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藏了起来。   “不是我!”他怔怔地看着叶屏,又骤然从地上弹起,快速的往后面跑去,边跑边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别找我!不是我啊!”   --------------------   后来的大梁八卦小报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当今大理寺卿还有陛下均精于厨艺,不知他们养大的太子殿下厨艺如何?   非官方采风官采访到了热心的朝阳区市民宣先生。   “很歹毒。”当事人宣先生评价道,伴随着难言的眸光和痛苦的神色,“我就打个比方罢。白萝卜知道么?想来你是知道的。她刀工好,把萝卜切的细成头发丝儿一炒就糊,随后再倒入前日剩下的糕点碎碎,最后再洒上致死量的糖……”   “端到餐桌上,那菜泛着黑黝黝的光芒。十里八方的鸟雀都知道饭点儿不能来我家附近飞,闻到点儿味道就是生死关前过。”   “……口感?你说什么口感?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别让我回想了……”   采访由于被采访者的拒绝被迫结束。 第87章 破暗·粮草   地动发生第七天后,青州的粮草耗尽。烟州回了信,说是由于地动山路难行,粮食运输又艰险,最快也需要十日后才能到达。   “十日,十日可以不用送了。”姚瑶这几天混在流民堆里,也沾了点儿市井味道。她换下了自己官场穿的那身累赘的衣裙,听说刘郊有个妹妹尚武之后,专程找顾兰借了一件轻便的戎装。“粮食烂死在烟州就好,西北风沙大,饿死的尸骸都不需要专程埋。”   刘郊在一旁算着青州的帐。   朝廷的灾款给的是官府,文家拦在上面没人敢问。姚瑶这个钦差看着风光,可惜诏书上写的是“协理赈灾一事。”实际上财政之权一样都没沾。可是分明款项已经到了官府,却迟迟没有下放给叶屏和姚瑶,几次三番派人去问,全部被人用“款项有疑”挡了回来。   走投无路的姚瑶和叶屏没有办法,只能开了自己的私库用以买粮赈灾,顺便在城中发布通告,看一看有没有义士用以捐款。   通告是李逢执笔,写的动人肺腑。可惜即使赏纱会刚过不久,许多商贾还没有离开青州城,最后收上来的款项依然屈指可数。   刘郊手中的帐,六成以上来自叶将军攒了多年的俸禄和姚小姐当掉的三条街嫁妆,剩下三成来自一些受灾较小愿出绵薄之力的百姓和小商贩,反倒是世家和大商贾作壁上观不屑一顾,仅占了一成多一点。   刘郊用算盘打了许多遍,最后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她拉过姚瑶,一笔一笔地给她解释过去,请她的命令。   “就这些?”   “就这些。”刘郊无奈道,“姚大人,有一点是一点,先着人去买罢。”   姚瑶一拍桌子,怒道,“文家要做什么?抗旨不尊,他们要造反?!那些商贾手中的存粮已经贵成天价了。烟州到青州就算是走也能在五日里走到,放着好好的官仓不用,让地方自己赎买?!”   这时李逢匆匆进了屋中,外面天气炎热,他甫一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水。余光中看到了没有合上的账簿,顷刻就知道了刚才这两人在讨论些什么。   “刚才我出去,文家在官府之外,自己又设立了一个粥棚。”李逢桃花眼弯了弯,可惜没有染上笑意,“世家要的是不留把柄,要的是人民声望。”   “他们抢占民田,还有人记着他的好?我看是自暴自弃,左右都一身脏了。”姚瑶咬牙切齿的说。   “百姓们久旱逢甘霖。”刘郊低眉从姚瑶手下已经被揉成一团的纸页扯了出来,“且不说这些,论迹不论心,左右百姓们是有粥喝的。当务之急把这些钱财变成粮草才是紧要的。”   她抬眸看了看姚瑶,“大人可有信得过的行商之人?”   姚瑶的脸涨红,支吾了半晌没有说话。她这几日备受打击的很。她一举中第,本来以为此次来到青州能够大展宏图,不曾想却是吃了一嘴的灰。若是没有刘郊和李逢,她连那些零零碎碎的账册都理不清楚,遑论分坊发药、疫病预防这些。   刘郊很平静,她没什么意外,“那恕我逾越了。”   “好、好。”姚瑶蹭了蹭自己烧的滚烫的脸侧,“妹妹有信得过的人?”   “嗯。”刘郊把账册誊写了一份,“一个叫陈润,一个叫宣许。西南商路初开,能和西北商路如此迅速地产生勾连,他们二人功不可没。”   姚瑶疑惑的问,“姓宣?”   刘郊说,“天下姓宣的何其之多。姚大人,用人不疑。”   ————————   可惜时势多变,粮草药物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宋简那边出了大的状况。   从三日前开始,城外出现了许多腹泻的人群。在这个缺药少食的档口,哪怕是小病也是致命的。宋简开始以为是什么传染性的病变,于是把人隔离开来观察了几日,最后却发现只是单纯的腹痛呕吐,没有瘟疫的特征。   陈润和宣许去采买粮草,于是陪在宋简身边的变成了顾兰。   “哪里出了问题。”顾兰皱眉道,“后厨我盯过,保证无人下药——何况给百姓下药能得来什么好处?”   宋简把脉,眉头紧锁。   “一个症状,却不是瘟疫。”宋简觉得头疼,“难道是水源有问题?”   “我也盯过,水都是煮沸过才用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宋简站起身来,“粮草有问题。”   顾兰震惊道,“这怎么可能?粥都是官府煮的。送进关之前,叶将军也亲自查过。”   “他们查粮不会一袋袋查过去,大有可为的多了。十斗好米配一斗劣米,任你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出来。”他把人一把拉起,“走,我们去看看。”   叶屏在此时翻身下了马。   宋简顿了顿脚步,虽然他和乔河一个样子不太喜欢这个棺材脸,但是眼下需要叶将军的名头对抗官府,所以拽着人的袖子就往前拖。   叶屏一个人高马大愣是被宋简惊人的手劲儿拽了一个趔趄。   “做什么?”叶将军把自己的衣袖抢回来,皱眉道。   “去给你自己擦屁股。”宋简压低了声音,“叶屏,你自己盯过的粮草都不能确定没有问题?”   “这批粮由官仓来。”叶屏说,“时间紧,照例五中选一进行排查。叶执当时在旁边看了全程,粮草从头到尾都没有问题。”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官府设置的赈灾处。顾兰和叶屏对视了一眼,没有选择惊动官府的人——毕竟青州的官府而今姓文,两个人纵身一跳跃上墙头,翻了过去。   “?”宋简要闹了。   顾兰落地才想起来这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脆皮毒师,撇了撇嘴重新回墙上把人拽进了后厨。   不是饭点,后厨无人。几个人找到位置,开始翻检。不过比起宋简和顾兰,叶屏又多了一层考量——当年庆州之战后文家的那笔糊涂账还没有着落。十二部为何会做这一笔无法确定盈亏的买卖还没有定论。   翻找的很快。   宋简含着笑看向叶屏,只可惜语气冷淡。   “五中选一?”   五中选一,仅那一袋是好粮。剩下的看过去,十斗中掺杂了至少五斗的霉粮。   “叶将军,素闻守备军治军森严。”宋简把那些霉粮踹倒在地,“没曾想西北守备军中竟然能越过将军同其他人沾亲带故有所勾连。”   顾兰看着那些粮草,心中突然划过不好的预感。   “粮草掺霉,文家不是傻子。他们该知道我们迟早能够查到这件事情。”这辈子变化太大,前世的经验全部沦为无稽之谈,顾兰从眼下的局势分析,还没等他开口,宋简就冷笑一声,跟上了她的话音。   “饥饿的流民是全天下最容易受到煽动的群体,前几日对文家还恨得牙痒痒呢,最近文家略施恩惠,不就倒戈相向了么?”他说,“这批粮可是供给前线的粮。军粮掺霉,是死罪。文家就算再怎样无所忌惮,也不会如此行事,大剌剌的把带霉的粮送往赈灾前线——嫌自己不在风口浪尖上么?”   叶屏低声说,“军粮掺霉绝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朝廷从未短过边关的粮草,每年给与边关的都是最好的粮或是足以赎买优等粮草的军费。庆州之战后无山匪,文家用坏掉的粮草拼凑斤两,昧下了赎买军粮的钱。这笔钱的去向,要么是柳家,要么是西北十二部。”   话音到此,几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面面相觑,陷入了恐怖的沉默中。   柳家不可能仅因为一桩找不到证据的宣家案就随意的壮士断腕,割舍沾亲带故的文家。那么究竟是谁刻意暴露了霉粮的存在?目的是什么?   “回边关,”宋简急声道,“叶屏,速回边关。”   顾兰也反应过来,“霉粮之事有无数灾民看着压不下去。若是柳家同西北十二部一直勾连,这是有人在逼反!”   宋简跑到了屋外,吹了声口哨,乌羽飞了下来。   “送信给顾屿深还有乔河。”顾兰摸出了一个红标头,递了过去,“迫在眉睫。”   ————————————   “再说一遍。”宣许怀疑自己听错了,气笑着说,“多少钱一斗米?”   那商贾慢慢悠悠打着算盘,悠哉游哉的喝着茶水,“八百文一斗,包路费。”   “往常顶多一百多文一斗。”宣许皮笑肉不笑,一双凤眼含着薄怒,“怎么,地动之后,这米都是镶金的?”   “宣公子。”那人笑眯眯道,“城中这么多家粮商,梁某倒也不是一定要作这桩生意。想来公子也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公子不妨移步他家?”   陈润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摸着自己的棋谱。听到这句话,他温和的笑了笑,“那敢问梁掌柜,这粮草明天大概多少,大概什么时候能降下来?”   梁掌柜又喝了口茶,“我们做的也都是平头生意,怎么调价都是听上面的意思。陈公子这问题问的,我们也回答不了啊。倒不如回去和人商量商量,若是一下子买的多,或许能有些余地。”   宣许压着火气,听出这人语气中的嘲讽。奈何陈润在一旁坐着他不好骂人。   陈润平静的问道,“果真没有降价的余地?我直接说了,这批粮关乎着青州城百姓的性命,若是做成了,梁老板是大功一件。”   “公子还是莫让我为难,城中都是这个价格,若是我私自降价,恐怕会被人诟病啊。”   “梁老板,那是青州城所有百姓。”   “听闻地动消息,梁某倍感痛心。”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宣许握紧了拳,强忍着怒意,起身就要走出酒楼。   未曾想下一刻,陈润霍的掀起了面前的茶桌。   桌上的茶杯坠下来,噼里啪啦的摔成了一地碎片,红泥小炉被洒出来的茶水熄灭了,飞了漫天的白烟。   滚烫的茶泼到了梁老板的身上,他一下子捂着手跳着痛呼,不敢置信的指着陈润,语无伦次,“你,你!!”   “烫到了?”陈润把书收了起来,端着他那杯水抿尽了最后一口,“梁掌柜安好否?”   “你、你,你个黄口小儿——”   “如此有精神,想来是没烫到。”陈润慢条斯理,“陈某倍感痛心。”   宣许目瞪口呆的看着陈润。   “您说这茶,怎么就没烫死那狼心狗肺没了爹娘脏肺烂肠的畜生呢?”陈润含着笑,“别误会,不是在骂您,是在骂您背后那人。我惯常知道梁掌柜是个仁善之人,想来掌柜不会怪我年轻气盛,从而生气罢?”   宣许大脑一片空白,只见着那地上的人气的浑身发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润纡尊降贵的伸出手,宣许下意识地扶住,二人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出了酒楼。   宣许低头瞧了一眼陈润,“你……”   陈润看不到,循着声音仰头向他的方向,“怎么?”   “没怎么。”宣许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二哥哥教的好,你学的更好。”   --------------------   陈润:学以致用,古人诚不欺我。   别人都已经进化了,宣许还在和顾兰小学生吵架。 第88章 破暗·混乱   “骑马的技术过关吗?”陈润无法自己骑马,只能任宣许从身后揽住。他印象里的宣允之驾车技术甚好,但是没想起他有过这个经历。   “比冯钰好。”宣许咬着根草叶,“当年商船有休整期,小爷跟着他们赛马,回回都是第一。”   “一堆水上混日子的比赛马有什么可比性……”陈润觉得小命危矣,挣扎着就要下马去,“我去找顾兰,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快速的赶往西南。”   宣许挑眉不语,只趁人不备猛地一拉缰绳。陈润下马下到一半受了这个惊吓险些没直接过去,所幸那混蛋在后面把人重新捞回了马背。   马蹄溅起灰土,在风声中,陈润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到宣许在后面哈哈大笑。   “陈公子。”宣混球说,“刺激否?”   陈润不答话,只是狠狠的用胳膊肘撞向宣许胸口。   宣许没躲,笑的更放肆了。   自酒楼中出,陈润就知道这粮药生意没法在西北做。西北的商户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圈子,以文家为首,不容外人插足。粮草因着国难溢价的厉害,但是陈润不想做这个冤大头。   他和宣许决定转而向西南,虽然路途较远,但是避过了灾区,又因着商路新开,世家掺和的少,说不准比西南本土还能更快的到达青州、实州等城。陈润一早就和姚近通了信,让关口行个方便。   “虽然是个方法,但是我得提醒一句。”姚近写道,“西南毕竟有一个一丘之貉的张家。我能放你们入城,但是大批粮草出城还是得看南斗军的意思。”   陈润考虑良久,又给孙平平寄过了书信。可惜这封信用不了白鸽,只能一天天的等。没有时间让他们深入西南,二人的目标是翻过雁山,在雁山和雁栖山交界的地方寻找商机。   与此同时,实州城中,顾屿深和范令允无暇脱身,顾兰等不及回信,直接纵马去了长平关。她和朝歌有个脸熟,朝将军看到这个姑娘风尘仆仆而来,一时有些惊讶。他当顾兰是太子殿下养大的小殿下,把人好茶好水的迎进了帐中。   没曾想,第二日,顾兰女扮男装,混入了南斗军中进行操练。   “我不是范令允的传话人,也不是过来镀金的什么小殿下。”顾兰擦着怀中长枪,枪头迎着月色,渗出一层冷意,“我不做摆着看的花架子,不做军师。给我一个机会,我来做北斗军的将军。”   朝歌只当她在开玩笑,没有说话。   顾兰说,“朝将军,没人比我更了解现在的西北十二部。”   “拉穆尔老矣,但是依然不能小觑。虽然让位给了年轻的依塔纳,但是由于他的名头太响亮,依塔纳又输了长平关,而今的西北并不太服气他们这位新生的狼王。”   “依塔纳和我一样,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顾兰站起身来,枪影如练,她随手掷出,长枪插入远方的巨石。“朝将军,地动是个机会。我的机会,更是他的机会。”   朝歌前去拔出那支枪,却发现枪头死死的没入了石头中不得动弹,最后由于用力过猛,导致枪头枪身一分为二。男人瞧着这情形,转头再度看向顾兰时带了点不同于前的眼光。   月色之下,顾兰出色的容貌让他想起了当年刚入军营的范令允。彼时他还跟着乔贯,同这位太子殿下缘铿一面。范令允生了一张文文秀秀的脸,除了身份高贵,北斗军中无人服气。太子没有生气,没有恼怒,陛下敕令从军正做起,范令允也没有怨怼,只是在校场上用一杆长枪挑翻了所有心怀不轨前来挑衅的士兵及将领。   朝歌安静了一刻,随后开口道,“北斗长平关有七大营,我会给你一个营。”   “但是如何御下,我不会去管。”   “谢谢。”顾兰呼了口气,她眸中含着能够烧破苍穹的火光,“足够了。”   ——————————————   西北很乱。   在意识到除了世家之外,还有第三双手在操纵着西北的局势,叶屏就知道文家供给发霉粮草的事情瞒不过朔枝城。他紧急调度守备军去应对即将到来的变幻莫测的局势,可是时局转变的太快。   其他的守备军还没有到达受灾的地方,城中就开始流传有关发霉的粮草一事。姚瑶一行人拼尽全力也压不下去。这场流言在第一个人因为腹泻死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积怨已久的灾民抄起了碗筷,砸向了官府,庆州城中,有人踹开了文家的朱门。叶执一早起来听到这个消息天都要塌了,出了门却听到了新一个版本的流言。   文家侵占民田之事罪大恶极,重压之下的百姓再度想起了曾经的宣家,激怒中的群体没有独立的思考,从第一个人说出庆州之战和文家贪晌案有疑点后,这支灾民组成的反抗军就把“翻案”两个字写到了挥舞的旗帜上。   刘郊在某一日散职后逼问过李逢,可是李逢只能苦笑。   “刘姑娘,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也不甚想给宣家翻案。若是我做,一定会严查着他们不去碰官府的红线。”   “最近城中出现了一堆说自己姓宣的‘宣家后人’。”李逢叹了口气,“据说是我爹的十三房小妾所出。”   “我爹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他后世还有一遭能变的如此威猛,想来也能闭眼了。”   而今的起义军,面向着世家,也面向着朝廷,最终只有一个无所依凭以至于溃散的结果。   叶屏快马加鞭从实州再度赶往庆州,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到地方的时候,叶执身上还带着血,愣愣的回头看向姗姗来迟的人。   起义军,杀死了文彦。   尸首挂在城门上,任雨打,任风吹,来来往往路过的流民见到都唾了一口,尸身更是被糟践的惨不忍睹。   “侯非侯,王非王。”   叶屏翻身下马,只觉得无力回天。他在庆州城前带着一身的灰,汗水沿着下颌落在地上,忽然就笑了。这些起义军最后没一个人能活下来,叶屏看着湛湛青天,心中念着那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执棋人。   有流民求到他的马前,请他派遣守备军诛灭文家人。   有起义军跪倒在姚瑶身边,求她为青州百姓讨一个公道。   “守备军不能伤害百姓,那是自寻死路。”姚瑶低声道,“可是守备军不能放任百姓为所欲为,那也是自寻死路。”   这位娇养长大的大小姐看着刘郊,难得有些茫然,“书本中没有讲过怎样应对这样的世道。”   刘郊也答不出话来。   消息传到朔枝城中,文家死了继承人,闹到了京师来。   霉粮案是压不下去的重案,一时间柳家和文家身处风口浪尖。却奈何不了由于范令章重病,而彻底落在世家手中的朝廷。   柳盈临朝听政,柳度半朝座师权倾朝野,乔家远在东南掺和不进来,于是张家慢慢的接管过军中的话语权。姚家还是一如往常的和稀泥,姚近隔三岔五就收到一封他爹送来的“不许和乔河再联系”的信,被姚近转手就用信鸽送往了乔大帅手中。   乔河已经收拾戎装,将往西北北斗军,“柳家要反。”   姚近:“不可能,他们凭什么。”   “凭西北十二部,凭张家守在雁栖山,凭柳盈有了子嗣,凭文家和柳家若是出力,可以彻底截断西北的辎重。”   姚近:“你又要作妖了。大帅,我可怜乔老将军。”   乔河:“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自己——老子再不去,半个大梁都得吊着脑袋过日子!”   外界的纷纷扰扰,没有影响御花园中夏日将近,枫叶渐红。清池里锦鲤摆尾,一片盎然。   曾经跟随在范元游身边的老将在这几年中逐渐过世。新皇登基近十年,江山催人老,不知不觉间,朝堂中除了有心之人同当今比较,已经很少有人提起沈云想。   可是到底人还活着,张家迅速控制了皇城军,几乎包围了整个朔枝城和皇宫中,唯独凤栖阁不敢踏入,只敢远远相望。   柳盈在这个时候微微向着远方的监军颔首,尔后迈入了御花园。沈云想正坐在池塘边钓鱼,因为空军而苦恼,见到人来也没有动作。   “人已经送到地方了。”柳盈轻声说,“请太后放心。”   “只是有一件事,陛下和太上皇所中的毒恐怕并非来自大梁内部,而是来自异国。我旁敲侧击了许久,没有得到有关解药的任何消息。”   沈云想没有说话。柳盈也没有强求,她做完自己的事情,立刻起身回宫。   在轿子上,随行的侍女低声同她讲,“娘娘,今日翠平轩景色好,要去看看么?”   柳盈微微蹙眉,随后点了点头。   翠平轩没有景色。柳盈已经显怀了,行动不太方便,上下台阶都慢的很。她缓缓步过回廊,喘息了几下,正要转身再度上一层台阶,就被人扶住了。   柳盈毫不犹豫地甩开了搀扶的手,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柳大人。”   柳标看着她,藏在广袖下的手紧紧握住了拳,欲言又止。   柳盈坦荡:“大人是有什么要事,要越过宫规,说与本宫?”   “盈儿。”柳标轻声道,“出宫去。”   “大人说笑了。向来没有进了宫的女子妃嫔还能出宫的道理。”   “宫中有一条小路避人耳目,出口虽然是狗洞,但是你的身量可以出去。”柳标一字一句把那位置说的清楚,最后又补了一句,“盈儿,父亲对不起你。我做不了什么,生死都是这一场。你还年轻,出宫去吧,远走高飞,别来朔枝城。”   柳盈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她越过了等待的轿子,自己走在宫道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几乎是不要命一样跑了起来,喉间泛起猩甜。   “哈,哈。”柳盈觉得可笑。   她曾在诗会上孤篇压倒所有举子,曾在马球赛上一举夺魁,曾在父辈无暇之时把偌大的一个柳家整治的井井有条,也曾理清积压多年的账册,为商铺带来了翻倍的利润。   柳盈会琴棋书画,也会治国理家。朔枝城中没有人能越过她的文采,也没有比她还快的算盘。纵马、射箭、驾车、投壶,她亦是赫赫在列。   十几岁,最好的年纪,最意气风发的时刻。她等着家族来通知她科举的消息,可惜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后等来了十里红妆入宫为后,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她在门前求过自己的祖父,可惜她的父亲在一旁看着她跪了许久,最后未发一言。   柳度出门,只对她说,“这是柳家女子的命。为家族出力,就是你的任务。”   命、命、命。   一笔难写的字,柳盈看了一年又一年,最后终于意识到她命中只犯过一个错误。   就是姓柳。   柳标很愧疚,在她入宫之后几次三番的送东西入宫中来。柳盈一样都没有收,原封不动的送还,只多陪了一截断掉的衣袖。   “裂帛还恩。”柳盈写,“女儿从此不欠父亲了。”   而今柳标愧对于她,于是百般为她所求。   ——可若是真的喜欢,当年何苦就那样轻易的送走了一个柳盈。   --------------------   柳盈:爱情亲情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柳盈和范令章就是被按头在一起的婚姻,纯政治联姻,无感情基础。 第89章 破暗·疯癫   顾屿深咬着草叶,坐在废墟前。   实州城不比庆州和青州那样乱,这里是地动的源头,一切都百废待兴。因着路远,实州的灾民甚至都没来得及吃上文家发霉的米面。   消息传来的时候,景华楼旁的灾民们只是骚乱了几天,后来在顾屿深和叶立新,以及普渡寺诸位和尚的劝导下,到底是没有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一封又一封信,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纷纷从四面八方到达范令允那张几块儿烂砖堆起来的桌案前,没有毛笔,他回信用的都是地上捡起的炭块儿,一写一手的黑。   “青州城民变,起义军冲入官府。我和李逢倒没什么大事儿,我们带着姚瑶躲在原来的那处院子了。陈润和宣许去了西南,想看看那里能不能整到粮草和药物。这几日流民都疯了,官府设置的赈灾点里的存粮被洗劫一空。   青州那些粮商能跑的已经跑了,剩下的人躲在黑市上卖粮,价格再度水涨船高。   顾哥哥,我老实说,情况不容乐观。我们仨现在都靠着之前家里剩的一些米面过日子。   实州城情况如何?粮草可还充沛?”   顾屿深答,“惨不忍睹。”   起义军这么一闹,实州本来就不富裕的情况更加雪上加霜。文彦身死,整个文家乱成一团,再撑不住西北的天,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霉粮案已被揭发,朔枝那边再不会给西北官府供粮。   但是赈灾迫在眉睫,朝廷只能另找粮道和特使——这哪里好找。   顾兰还写过一封信,“哥,我是不是又要打没辎重的仗了?”   顾屿深愣了一下,范令允把朝歌的信给他,二人方才知道顾兰这一辈子依然去了西北边疆。   “不过比上辈子好多了。”顾小花知足常乐,“军械库里竟然有火机。哥,我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这封信写的顾屿深不知道该怎么回,最后还是范令允执笔。   “好好活着,顾兰。等到实州城这边事情好些后,我将立刻前往长平关。”   白鸽飞走的时候,废墟前的叶立新把肩上的砖石卸下,擦了把汗。   这些官兵,包括范令允和顾屿深在内的全部家当几乎都用来在黑市上买药买粮了,饶是如此,依然有人在重伤之下不治而死,甚至连过来修城的守备军也有人因着伤口发炎发起了高烧。然后叶立新索性决定轮班倒,不再分昼夜,也不再全员休息了,在粮草耗尽人死光之前赶紧尽可能的把城修好。   范令允写完信净完手,就开始磨自己的针。实州城的医师人手不足,他临危受命,也当了一把悬壶济世的医师。   与紧张的局势不同,实州的夜空很安静很安静,钩月明星,清风悠扬。   “叶屏什么时候能把起义军这事儿办好。”顾屿深抓了抓头发,“起义军这事儿不能解决,西北紧迫的局势不会有任何的好转。”   他看向身侧的人,“假如你是叶屏,你负责调度西北三府的守备军,你会怎么做?”   范令允磨针的手顿了顿,他定定的看向顾屿深的眼,“我不想撒谎。”   “不是猜不到。”顾屿深叹了口气,仰躺到了草坪上,“面对失去理智的人群,上位者最好的就是采用雷霆手段。震慑一个或许没有结果,但是十个,百个,千个,足够的鲜血和刀锋总能瓦解一个因着愤怒维系在一起的团体。”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但这是叶屏唯一的路。”范令允低声说,“尽管这些百姓是纯然无辜的受害者。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总要在他们之间抽中一些牺牲者。”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顾屿深安静半晌,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远方匆匆跑来的小姑娘打断了。   “顾哥哥!”小姑娘带着哭腔喊道,“傻爷爷不行了!”   傻爷爷,就是叶屏前几日撞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守村人”。聚集地里有孩子们用碎布团成的花球,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给扔到了树上。其他孩子够不到,只有傻子一个人长的个高,手脚也灵活,爬上了树。   一个不慎,摔了下来。毕竟年纪大了,那一摔,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老人一旦躺在了床上,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撑不起来了。药物宝贵,顾屿深痛心之际,却也只能和周围的人说清利害,管不了太多。   这个坏消息来的有些早,不过也并非在意料之外。叶立新听到后,起身前往河边去取前几日洗净晾晒的白布,顾屿深和范令允则是去做最后的徒劳的挽救。   到了帐子下,孩子们已经被请出去了,只剩了几个老人和成年人围在那疯子的身边。顾屿深掀开薄薄的布帘进去的时候,只看到那人的腿肿胀着,整个人浑身都在颤抖,两眼茫然地找不到焦距,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字眼。   “丹…时,但,在。”疯子像是战栗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杜、山。”   “他在说什么?”顾屿深轻声问道。   周围的几个人带着一脸悲伤,摇了摇头,“没什么意义的字句。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的。”   范令允把套针递了过去。顾屿深让人按着他的手脚,把细细的针插进了必要的穴位上。   “小顾。”有人带着些期冀,“他还有救,对不对!”   顾屿深抿唇说,“实际上我更建议你们一刀给他个痛快。我这么做只能是让他尽量神智清明些,也减缓他的疼痛。”   帐子里只剩了疯子的喘息声和呜呜的哭声。   “你们是怎么跟他认识的?”顾屿深拔起了一些针,随口问道,“他是天生如此吗?”   “不是。”一个老人沙哑着声音,“他不是我们村儿的,是十几年前被捡回来的。”   “实州城当时旱了好久,他一来,第三天就下了雨。之后村里有孩子们走丢,最后不知怎得,也是他糊里糊涂找到了。他人虽然傻,但是和善的很,手脚也干净,不给人添乱。成天要么就跟孩子们玩,要么就抱着自己的小木偶傻呵呵的哭笑。”老人敲了敲烟杆,“我们就留下了,图个吉利。村里那么多人,也不差他一口饭,一个过冬的地儿。”   范令允看到了那疯子在混沌中还紧紧握在手中的“木偶”。   那已经算不得什么木偶了,只是一截木头桩子,或许曾经有人在上面用墨涂过眉眼,但是多年过去已经被磨没了。   “这木偶是他命根子,动不得的。”老人苦笑道,“他唯一一次生气,就是有个孩子玩闹把他的小木偶抢了。”   范令允默默收回了手。   顾屿深把着脉象,叹口气,随后拔下了所有的针。   谁知道,针完全离开的那一刻,顾屿深正要回头把针用酒擦拭干净放回针袋里,手腕却被死死的握住了。察觉到那只手来自哪里,他几乎错愕的回头看向那原本已经陷入混沌中的人。   那疯子突然睁开了眼,嘴里发出“呵、呵”的喘气声,随后声音就清明了很多,像是吐出了憋在胸中多年的一口浊气。   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他的眼神有了聚焦,死死盯着什么,然后倏尔流下了泪来,顾屿深挣不开手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脸疑惑的范令允。   “太、太。下。”他流着泪,“不是、是我。是问,问,柳。”   虽然声音清凉了,但依然表达不出字句的意思。他只是孜孜不倦的试图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粮、粮。从了…坏。”疯子从牙齿中挤出话来,“燕、燕!”   “粮”、“雁”两个音节出来,范令允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粮草,雁山。”他说,“粮草从雁山上过?”   疯子没有回答,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木偶塞到了顾屿深的手中。   随后他就那样睁着眼,又“呵、呵”传了几口气,随后再没有声音了。   帐子中的哭声连成了片。   ——————————   顾屿深攥着那个小木偶,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是叶立新送完白布凑过来,好奇的敲了敲,发现这木桩子竟然是空心的。   “那疯子的?”叶立新没等人同意,拿了过来,上下晃了晃,“这款式好眼熟,好像见过。”   顾屿深挑了挑眉,问道,“见过?”   叶立新想了想,用了用力气,那木桩子就应声碎掉了。   “喂!”顾屿深几乎要踹他一脚,“遗物啊这是!”   那木桩子果然有什么东西,叶立新不以为意,他嘻嘻笑了声,攥着那东西就跳了几步离开了顾屿深的攻击范围。随后低头看向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张纸片。   叶立新诧异的把它打开,看到了其上的字迹。   顾屿深追上他给了一拳,却发现叶立新没有了反应,他的双眼黏在那张纸条上,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随后,让人来不及反应,他踉跄了几步,捡起自己的衣裳穿好,然后直奔向马匹旁。   纸条随着风飘飘摇摇,范令允捡了起来。   “宣家已送粮。雁山上行事,替山匪处所积旧粮。——度。”   太子殿下瞳孔皱缩,错愕的看向了远方带着哭声的帐子中。他疾步走过去,跪倒在那死不瞑目的人眼前,颤抖着手掀开了他胸口处的衣衫。   赫然有一个“囚”字。   顾屿深意识到了不对,跟着过来,范令允已经出了帐,“怎么回事?”   “这疯子是朔枝发配来西北的苦役。但是单一个‘囚’字,大概率是被连坐的。我印象中这样涉及连坐的案子,父皇只办过一件,其中受刑较轻的刺配给西北,叶老将军麾下。”范令允说,“这该是叶老将军扶持过的人。叶老将军和发妻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喜欢竹木传书——有点像那个小木偶的样子,后来军中流行过一阵,给心上人寄书信,就用这样全封闭的小木偶。”   “当年的庆州之战,既然宣家给了粮草,那么叶老将军和定北侯世子又为何大败,乃至全部身死?这二人的实力我清楚的很。”他递过去了那张纸条,“这个人在西北大旱后,可以等同于庆州之战后被捡到,眼下的青州又出了霉粮的事情——顾屿深,你猜猜这个度是谁。”   度,柳度。   “那、那。”顾屿深颤着声音,“他说不是他。”   “十几年了,不可考。”范令允苦笑一声,“柳家文家做了替换霉粮这件事,当年让宣家做了替死鬼,难保还有其他人被冤枉。这个疯子可能就是被冤枉的,受尽艰辛才逃出大狱,找到这个证据,随后被各方追杀,重伤伤到了脑子,傻之前想到把纸条塞进小木偶中,再封死。”   十几年未被察觉的冤情,因着世家一句话,就勾掉了他心中对叶老将军知遇之恩的感激。颠沛流离,坎坷辗转,即使已经彻底疯掉了,但还是记着北斗军刻在骨子中的那句话。   “丹…时,但,在。”   “杜、山。”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坏了。”范令允说,“叶立新亲历庆州之战,一些细节知道的比我们清楚的多。我未曾和他共事,只这几天看来,是个执拗又不计后果,承一腔意气的人。”   “他是要在这个档口,去找柳家算账——”   --------------------   很悲哀的一件事。   这个破专业还没考完试,食堂已经没饭了,拿外卖又要晒个两里地我是个懒货不带动——   为了自己的懒负责,我要吃一周多的西红柿鸡蛋配轻炒蒜薹。   看完感觉自己能咩咩叫着再学一点。 第90章 破暗·远讯   叶屏或许都记不起父亲年轻时候的脸庞。   但是叶立新忘不了。   忘不了纷乱的战火下,白马轻铠长枪开道的那个青年。敌人的鲜血洒在他的脸上,他随手抹去,身后是通红的夕阳。   叶立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拖在街上任乱军践踏,看着母亲被强拽出来被逼迫侮辱含恨而死。他捂着嘴藏在柜子里,紧紧捏着手中的菜刀。   被彼时年轻的叶老将军找到的时候,他应激的跳了起来,手中菜刀照着对方的脸就招呼了上去,叶将军“嘿”一声,匆匆躲过,却依然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叶立新看到了血,害怕的手脚并用要钻回那个黑暗狭窄的柜子中。却被叶将军拦住了。   “家里还有人吗?”   “……”   “屋外是令堂?”   “……是。”   “沿路走五十步,有俘虏的乱军。孩子,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任你处置。”   叶立新看他一眼,然后握着菜刀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他不在乎这些人是谁,不在乎这些人是好是坏,不在乎这些人会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他只是想,杀掉他们,杀掉那些败军。   菜刀不比军刀,它并不那样锋利。砍下去的第一下,那败军脖颈鲜血直流,可惜还没死透,温热的血溅在叶立新的衣角、脸颊,烫的他浑身激灵。怔怔地看着锁链之下哀嚎怒骂的那些人。   一双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是人。   他恨他们,但他下不去手。   于是叶将军一手拿着一块儿洁白的绣了花的手帕捂住刚才划出来的血痕,另一只手握住了叶立新颤抖的手腕,然后再度举起,毫不犹豫地落下。   “怕血?”   “……不怕。”   “真不怕?”   “不怕!我不怕!”叶立新突然就哭了出来。他把菜刀丢在了地上,对着揽着他的叶将军拳打脚踢,“我恨他们!我不怕血——”   “嘶嘶嘶打打打就行,别、别抓,喂!”叶将军抓住了他的手,一脸难言,“我有心上人了你整这难看的让我媳妇儿看见了我怎么交待?!啊!我怎么交待!!”   叶立新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叶将军本来一脸嫌弃,见状只能勉强收了收性子,摸了摸叶立新的头。   “好小子,不怕血,力气还大。”那青年说,“以后跟着我罢,我老大是个牛逼人儿。”   “我要报仇。”   “好说好说,十万大军等着你砍。”   “我要报仇!”   “知道知道,跟着我老大还能有肉吃。包子要不要?早上我老大做的,肉馅儿的,贼实在。”   “我要报仇!!”   “好的好的,我跟你说你得给我作证,这脖子上的是你抓的啊。”   “…你老大是谁?”   “沈云想,好听吧。一听就是文化人儿。不过她夫人更文化人儿,小白脸一样,长得好看的很。不过还是我老大好看。”   从血海中走出来的孱弱少年,到后来独当一面的守备军将领。叶立新长大了,那曾经的青年也从一头青丝变作了两鬓斑白。   可是叶立新看着他,想起的依然是多年前骑白马而来的那个将军。   在战场上是,在叶府中是——   等到他援军赶到,看到他死不瞑目用长枪撑着身体遥望着远方夕阳的时候,也是。   叶立新回到守备军中,召集了所有曾经的旧部,快马赶往庆州城,他们要亲自审问文家、审问柳家,问问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   “夯货傻冒二百五——”范令允也找了匹马,带着顾屿深疾驰去追。一贯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难得爆了粗口,“这是什么,领兵逼问官府,柳家还没反,他们倒是先反了?!”   顾屿深在迅猛的风中和马蹄声里张不开嘴。   只是暗暗心想,太巧了。   这辈子比之上辈子,案件调查的也太快了。一个又一个线索像是生怕他们不知道找不到一样摆到他们面前,又伪装成巧合的模样。   比如与李逢的相遇、比如李存绣就是火烧景华楼的凶手、比如那个名为“轩哥”的少年、比如昨日那个疯子的病逝。就像是有人一步一步机关算尽,引他们走上正路。   可惜范令允和顾屿深并没有成功进入庆州城。   叶立新不同于那些起义军,他强闯文家和官府之事很快就传入了朔枝城。柳家把控的朝堂当机立断,把叶立新打为叛党。   叶屏管教不力,亦被限制了统兵之权。   “还有强者。”范令允冷笑道,“朔枝城那帮猢狲更是乱臣贼子。”   顾屿深看着紧闭禁严的庆州城门,低声相问,“可是起义军和地动赈灾之事未毕,柳家从哪里用以平定。”   “西南,张灵修。”范令允饮马溪边。   “朝廷不会同意。”   “朝廷只能同意,名正言顺地同意。”范令允说,“柳家有的是法子卡住西北的粮草和药物供应,逼迫朝中所剩不多的御史台那些顽固党心甘情愿的同意这个提案。”   猝不及防的,白鸽又一次从远方而来,落在了范令允的肩头,打断了二人的思绪。太子殿下侧头看过去,神色一凝。   只见那白鸽的尾羽上挂着一点红。   “这只没见过,不是顾兰的,不是乔河的,看着也不像是朝将军的。”顾屿深接过那只鸽子,白鸽温顺的低头拱了拱他的手,“好稀奇,这是谁的。”   范令允:“……”   顾屿深:“?”   范令允:“这是我母妃的白鸽。”   顾屿深的动作顿住了。然后烫手山芋一样把鸽子重新放回到范令允的手中。   “她知道你还活着?!”顾屿深脸红的要滴血,“你既然早就跟朔枝有了联系为啥不跟我说?”   范令允打开了信件,读过上面的字迹。   “这是近十年,她第一次跟我联系。”他皱眉看着那熟悉的字,传来的消息简直糟糕透顶。范令允抬头看了看那牵着马匹的人,一时无话。   庆州城初秋的风簌簌吹过,溪水激越,恰似曾经燕来镇的山中。   顾屿深似有所感,回头看他,“怎么?太后娘娘有重要的事情要传?”   范令允只是静立半晌,随后低声唤了句,“零零七,零一五,零二二。”   顾大当家疑惑的看着他,看着他念完了这来自古老东方的神秘咒语,可是无事发生。   正当他要发问的时候,只觉得耳畔响起了猛烈的风声,紧接着,就是几乎要溺死人的桃花香。香味未散,只见三个蒙面的黑衣死士站在了范令允面前。   其中有一个人耳边带着一只桃花耳坠,从额头到耳前留有一道刺青。   “太子殿下。”那为首的人喊道,“久见了。”   顾屿深恍恍惚惚瞠目结舌,这个好说也在现代浸淫了二十余年的大好青年第一次面对这样纯粹的黑社会组织,心理上接受了存在的合理性,生理上还在止不住的“我靠,是真的。”   范令允淡淡的问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西南那场仗后。殿下那一战打的漂亮,小姐说张灵修那个孬种搞不出来这么厉害的事情,于是着我们来瞧。”   “之后一直监视着我?”   “殿下,我们没那么闲。这一次从三个月前开始,也就是陛下真正病重的时日。”   听到“陛下”两个字,范令允神色动了动,长平关之战旧事在前,他对这位亲生弟弟的感情比之离京前复杂了太多太多。   沉默良久,他转头看向了顾屿深。   “我的父皇和弟弟病重,京中无太医,柳家也不会找太医。宋简被死死卡在青州,其他太医不敢违抗世家的命令。”他三言两语说明白了京中的情形,“这封信,是想让你回去朔枝城。”   顾屿深没有问为什么太后不选择让范令允暴露身份,前一辈子范令允上位后的种种悲剧和掣肘依然历历在目。在世家握着大权的时候,又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是身份暴露,想来比起朔枝城那些所剩不多的中立派,更快到来的是世家派来的刺客。   “你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我在这里,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人让你难办。我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你做出什么选择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范令允低声说,“至于这三个人,来自承塘十二卫,由我母妃培养,只听我母妃的调配,是专属于我母妃的暗卫组织。可以保证忠诚,无需担心。”   顾屿深看着溪水,水中倒映着庆州城门前的柳树与蓝天。   “乔家的人会很快被朔枝排斥在外,姚家长期摇摆不定。”他说,“若是我不去,范令允,我们在朔枝城中就没有他人了。比起安逸的生活,思来想去,还是更愿意除恶务尽。”   前世的雪夜,灯前。   大殿上、宫城内枉死的千百条人命,跨越过时空,还在不时向他笑着招手。   他回眸,像是下定了决心,看向范令允怔愣的神情。   “我去朔枝城。”   ————————   顾兰被指给了北斗三营。   都是老熟人。上一辈子随她征战过不知道多少回。她喝着茶水,像是看猴戏一样看着那帮还年轻的小兔崽子用一些极其幼稚且无聊的手段妄想排斥她这个空降到来的小白脸长官。   顾兰的做法简单且粗暴。   她把布阵图摆了出来,又做了一堆小军棋进行演练,一帮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愣头青自然下不赢她这个老手。但是他们不服,说什么战场又不是只看局势,不能纸上谈兵。   顾兰冷笑一声,刀枪剑戟玩了个遍,把那些挑战的人一个个打服了。   女子的力气再如何也比不过男子,但是顾兰有自己搞出来的一套以柔克刚的法子,她出招诡谲没有章法,加上身手矫捷功夫了得,几个挑战者连人都摸不到,就被斩于马下。   “服不服?”顾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容恰似夏日朝阳。   青年们虽然心里服气,但是到底梗着脖子不肯妥协,“我才不叫将军。”   顾兰挑眉,拍了拍他的脸,“叫祖宗。”   “我不!”   “叫娘,叫爹,愿叫哪个叫哪个,随你。”   顾兰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踹了他一脚,“滚起来,操练了。”   那青年痛苦的翻了个身,“特么的从早操练到晚,兄弟们也是人,你赶着上坟呐?”   顾兰已经走远了,听到他这话,自顾自的笑了笑。   “上坟,可不是上坟么。”她遥望着存放着火机的地方,随手捡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心中想到,“得赶着给那帮子西北十二部的上坟,急死了。”   从远方遥遥跑来一个士兵,跌跌撞撞的闯进了三营的地方。   “顾…将军,将军!”他喊道,“西北来犯啊!!”   顾兰一下子咬断了自己的草叶,没什么意外。   “总算来了。”她吐出剩下的半截,等到那送信的离开后,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些年轻的士兵。   “想不想建功立业?”   --------------------   搞会儿异地恋,也让顾大当家见见家长。   诶他们姓范的当个皇帝,好像都有让自家心上人暂代朝廷的经历…… 第91章 破暗·琼林   兰晦觉得自己当初是热血上了头,过了那劲儿只觉得自己是个傻蛋。   怎么能被顾兰忽悠了几句就跟着她罔顾朝歌的军令上了战场呢?   朝歌作为老将,行军打仗倾向于保全,辎重不定,所以最后决定抱着长平关外二十里来打。顾兰在议会上“嗯嗯啊啊”一脸赞同,回了三营就开始搞事情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懂西北的情况,没有人比她还明白十二部将领的打仗风格。上一辈子双方纠缠了几十年,两边的年轻人望着对方从少年长成君主。   但依塔纳而今还是个打仗上的孩子,顾兰已经是战场的老妖怪了。   实际上若不是今年是个多事之秋,顾兰倒也不是不能慢慢悠悠的陪着西北打这场仗,可是刘郊的信从青州来,话里话外说的是,“大梁打不起这场仗。小花,若不能一击必胜争取时间,不如干脆退守不打,节省兵力和粮草,再做之后的图谋。”   “一击必胜。”顾兰看着这两个字眼,随后扭头看向了身后的一众年轻的三营士兵——其中就包括兰晦。   那个拥有天使的脸庞和恶魔的武艺的天降将军回头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少年,有没有心上人?结不结婚?结婚有没有聘礼?”   所有人面面相觑,诧异的瞧着她。   “顾将军带你们赚军功当聘礼。”顾兰把长枪插在地上,“愿意来的,听我的规矩,不愿来的,也不强求。”   实际上本来没几个人的。   但是没曾想顾兰不仅是个行动上的巨人,还是个语言上的能臣,在她的循循善诱坑蒙拐骗下,最后几乎三分之二个三营都跟着她夜间出了军营前往埋伏,剩下的三分之一守着营地,不是应对西北的军队,而是应对朝歌突然的查岗。   带足了粮食和水源,他们在茫茫戈壁中,靠着嶙峋的石块,吃了好几日的沙子。   “依塔纳不会轻易露面。第一场仗斥候来报,大多是步兵还有少量骑兵。”顾兰之前说,“这行军风格规规整整,他们开路的人是个老将,若我猜得不错,该叫勒勒。”   兰晦吐了口沙子,“你到底从哪知道的?”   “我兄长无所不知,他教给我的。”顾兰瞎扯淡,“这个人做事很稳妥,用兵小心翼翼,一般都是弓箭手先压压境,随后跟盾,最后是步兵。”   “主要兵力都在后方密而不发。”顾兰笑了笑,“我们打个伏击。”   果不其然,斥候在他们第五日的时候得到了勒勒发兵长平关的消息。   兰晦一腔热血提枪就要上前,被顾兰踹了个正着,“傻子么?青天白日的朗朗乾坤,你就要做偷别人家这种不仁义不道德的事情了?”   然后等到了晚上,月黑风高,勒勒正和军师复盘白日那场仗好为之后谋算,就听到帐外一阵骚乱,他皱着眉打帘而出,首先看到的就是连绵的箭雨。   紧接着就是刀光剑影,士兵们没有准备匆忙迎战,可惜还没有列队完毕,那些搞偷袭的贼人就福至心灵的齐齐退了个无影无踪。   唯一看到的只有一个少年模样身形的人,手中拿着火把,站在一处辎重存放的地方,微微侧了侧头,操着一口流利的十二部官话,“你爹向你问好。”   随后笑着把火把扔进粮仓中。也不管是否真正能够烧掉,转头就跑了个没影。勒勒不知敌方底细,不敢夜间深追,只能厉声喝着让人后退至七十里外。   此战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但是敌方死了十几个人,又乱了阵脚,己方毫发未损,到底是赚的。兰晦有些兴奋的看向顾兰,“要回去跟朝将军汇报么?”   “汇报个屁,”顾兰打了个呵欠,“睡俩时辰,醒了之后在天亮前把咱们扔出去的箭能捡一点是一点。不是死了几个人么?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几身衣裳穿穿。”   “然后呢?”   “换个地方,我们继续蹲。”顾兰懒洋洋的说,“会抓鸟么?”   周围人:“?”   “两人一组,每组趁这几天各抓一只鸟。命令发下去,若是有会学鸟叫的来找我。”   又过了几日,勒勒卷土重来,朝歌守在长平关。   “我们还是今晚打伏击?”有人问道。   “什么伏击。”顾兰皱眉,随后正色道,“我们是正义之师,怎么能做这么苟且的事情!”   兰晦:“……”   于是勒勒打到一半,就听到前方军队侧翼传来呼喊,“将军,有敌袭!”   他猛地回头,惊觉四面八方都传来了鸟鸣,还有群鸟惊飞。原本以为只是大梁军队的障眼法,正打算让人不要慌乱,谁知道那侧翼有鸟飞起的地方陡然杀出了一千精兵来。   勒勒瞳孔皱缩,着军队立刻后退,可惜开路的人已经同朝歌打的不可开交,如此一来,顾兰又拦在前后军中间,和朝歌形成了包夹之势,顷刻将敌军歼灭,随后乘胜追击,勒勒被打了个落花流水,狼狈溃逃。   朝歌纵马赶到顾兰身边的时候,几个庆贺胜利的青年正抱成了一团。顾兰没掺和这些,她一个人撑着长枪坐在石头上,从怀中拿出了所剩不多的干粮慢慢的啃。   “别怪他们。”顾兰说,“我做的决定。此战大胜他们功不可没,该怎么论功就怎么论功。”   朝歌冷冷的看着她。   前几日,他要下令给三营,人过去的时候没见到顾兰,只看到了顾兰留下的信鸽。   信件简洁明了,“老子干大事儿去了。”   听到那夜伏击的捷报之后,朝歌一时不知道是要夸死她还是抽死她,表情精彩的很。   “军令如山,顾兰。”他说,“太子殿下也护不住这必然的死罪。”   顾兰没有为自己辩解,只说道,“柳家和文家同西北有勾连,眼下大梁内部已经乱了。朝将军,这两家加上张家,对我大梁所有将帅的风格堪称了如指掌——除了我。”   “我是北斗军无人预料到的变数。”她平静的述说着这个事实,“即使要罚我,下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我知道朝将军认为我是仗着身份肆意妄为,那我可以下军令状。”   朝歌疑心自己听错了,眯了眯眼问道,“什么?”   顾兰单膝下跪,“皇天后土做个见证,北斗军三营主将顾兰,若是一战不胜,之后甘愿吻颈。”   “言重了。”朝歌摆摆手,“倒也不必。”   “那还是很必的。”顾兰诚恳的说,“朝将军,我还得胡作非为几下子。”   ————————   不管过程如何,西北这场仗,首战大捷。   捷报传到朔枝内,朝野寂静。柳度面沉似水,走入了第二日的大朝会。   柳盈摄政朝廷,可是话语权牢牢掌控在柳度口中。   朝会上吵了半天边疆的事情。   “他们决定和亲。”柳盈正在跟沈云想学调胭脂,边学边说,“这一战的胜利反而让他们有了危机感。眼下世家是既害怕十二部胜利,又害怕十二部失败,索性不如之后再打。”   “和亲?找谁,宫中没人,是打算从朔枝城中的官家小姐里找?”沈云想把她那盒已经霍霍的不成样子的胭脂拿了过来,扔到了一旁,“花汁放多了。宫外的胭脂什么的对你身体不好,以后少用。体寒就好好养着,宫中虽然戒严,但是什么炭火之类的还是足的,别给范令章省钱。”   柳盈愣了愣,低声说好。   “所以柳度那糊涂崽子做的糊涂决定最后会落到哪个倒霉蛋上?”沈云想看不见愤怒的神色,柳度的决定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按照我对祖父的了解。”柳盈说,“眼下的青州还有个姚瑶。有身份,有才情,亦有官位,未曾许人。姚瑶一除,从此西北就是他们的天下。”   “姚家会同意?”   “不会拒绝。”柳盈低声说,“什么‘为家族大义是每个姚家姑娘应有之义’…呵。”   沈云想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唤了一声,“柳盈。”   柳盈应声抬头。   “此间事了,我会请一纸诏书。从此你可以任意东西,按月会给你三品官的俸禄。只一个要求,不能再姓‘柳’。”   “求之不得。”姑娘叹了口气,望向了高高的宫墙,“只是朔枝城中的风终究难停。”   果然如柳盈所料,这个和亲的名额,最后落在了姚瑶的头上。   姚家子女众多,不差这一个两个,即使这是大梁第一位女状元,亦是姚家第一个踏出闺阁有了官身将来前途无量的姑娘。   姚瑶得知消息的时候,定定看着远来的家仆,涩声问道,“姚家一直独善其身,眼下是要攀附柳家这颗歪脖子树?”   “小姐言重。”   “本官是朝廷钦差,你按律该叫本官一声姚大人。”   家仆跪倒在地,不敢应声。他少时就跟在姚瑶身边,眼下亦是满心酸涩。   姚瑶浑浑噩噩的让他离开了。   刘郊放下了手中的账册,推门出了屋子。   “李逢屋中有好酒,我去找他要一壶。”她说,“不醉不休?”   “我不喝酒。”姚瑶说。   “要我写信给姚近么?”   “姚家人都一个模子。他好点,不过也是个明哲保身的人。”   李逢把酒拿了出来。   不管眼下的青州局势如何,秋天还是如约而来了。树林中的落叶层层叠叠,铺了满地,秋风一吹,纷纷扬扬,   姚瑶最后还是喝醉了。   她不耍酒疯,只是安静的坐在树下,从树隙中愣愣的看着湛湛青天。   看到人来,姚瑶攥住了李逢的衣袖。   “你唱过戏,那唱过《女驸马》么?”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可惜李逢愣了愣,最后却没有顺她的意思唱出来,“这戏文不配你。”   大梁第一位女状元,大雁塔上题名,纵马朱雀街,姚瑶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姚瑶读书考试,想的不是夫君,而是百姓和江山。   “你都知道,这戏文不配我。”姚瑶用手捂住了双眼。“他们不知道。”   “时也,命也,非我所能也。”   --------------------   顾兰吵不过宣许,但是很懂得招摇撞骗那一套。   “谁教的?”   顾屿深和范令允谁也不认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当初走的时候她还没这个本事。”顾屿深说,“可见是你教的,什么帝王心术什么天子一怒……”   “这是诽谤。”范令允说,“纯粹的诽谤。”   “顾兰当初在军营和谁亲近?”   “那可太多了…顾兰蓝颜知己遍布天下。哦,想起来了,应该是乔河。”   范令允怕他翻旧账翻到最后又翻到自己身上,索性创造了一个敌人。   无妄之灾的乔大帅喜提三个月罚俸。 第92章 破暗·命阻   最后是刘郊把姚瑶抱到了榻上。   李逢不好入室,在外等候着。刘郊出门的时候,他把信件放到了她的手中。   “顾兰的,还有陈润的。”李逢低声说,“西北十二部那边依塔纳一直没有出面,可见没有闹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是在给世家协调大梁内部的时间。他们是铁了心思要求和。”   刘郊淡淡看过,“求和是必须的。柳家说的没错,大梁内忧外患,这仗不能打。”   李逢皱了皱眉,“可是……”   “求和是必须的,但是是西北十二部向我们求和。”刘郊说,同时打开了陈润的信件,“柳家派张家节度叶屏,使北斗军后续没有守备军作保障,亦派人封锁了官府粮仓,朔枝的军粮到不了前线。他们想逼北斗军一场败仗,从而合情合理的议和,不落人口实。”   “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刘郊冷哼一声,看着陈润递上来的粮草采买情况。   秋高气爽,明月悬在苍穹上。清风吹过,树林中簌簌作响,仿佛鬼哭。   “说的好听。”李逢把信接过,点燃了火折子,“缺粮缺兵,北斗军就算是神也赢不了有备而来的西北十二部。”   “顾兰能赢一场,就能赢第二场,第三场,赢到依塔纳意识到大梁军中不比柳家所言的情况,从而整军退后再做打算。”刘郊笑了笑,“梦就梦大一点,殿下而今也在西北。这是无人所知的神之一手。”   姚瑶在梦中,梦到了自己的童年。   姚家是纯粹的书香世家。每一代姚家人都熟读孔圣人的大道理,也对朱熹的理论牢记在心。不过在姚瑶看来,也就是听着好听罢了。   学到了“无后为大”,却学不会“仁义礼智”。她的父亲那一辈兄弟都恪守着“无后为大”的教条,小妾一房房的抬,孩子一个个的生——哪怕家徒四壁难以为继,也坚决要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不从商贾事,不入下九流。想来若不是开国的时候站对了队伍,姚家早已是原野上一抷土盖过的斑斑尸骸。   沈云想下旨,女子从此可以科举,朝中官员首当其冲,姚家不情不愿地把自家的姑娘送入了国子监。姚瑶的母亲眼界浅也不受宠,却为了逼姚瑶读书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棍棒打断了一根又一根。   姚瑶恨过她。   姚瑶想过她。   临行青州前,她终于得以把她母亲的坟迁出了姚家的宅子,埋在了她喜欢的桃花树下。她的父亲也终于把她的名姓,写在了姚家的族谱上。辞行的没有旧识,她是一个人上路的。路过母亲的坟前,她下车磕了三个头。   回首朔枝城,姚瑶仿佛看到了那个自从她记事起就未曾开颜的母亲站在金雀楼上,笑着向她挥手告别。   “愿命不成阻,道远路亦长”   蝴蝶翩迁而过,落在墓碑前,又再度飞起,吻上了姚瑶伸出的指尖。   梦醒了。   姚瑶怔愣的看着乘风越过窗子,最终停在手边的落叶。   小院中的粮食也不多了,早膳只有清粥和几盏青菜。李逢最近忙的很,日日都前往城中不知道做什么去,今天也不例外,刘郊推开了她的房门,把餐盘放到了她屋中的小桌子上。   姚瑶缄默不言,撇过了头去。   “官府前来接你回京的车马算算日子,该是在今明两日到。”   “粮草送不过来,这个倒是快。”姚瑶苦笑一声。   “姚大人,你有两条路可以选。”刘郊坐在了一旁,“听听么?”   姚瑶又不说话了。   “第一条,就是我现在替你梳妆打扮,你就坐在门口扮你的漂亮花瓶,等到车马来过,来年春天我就能听闻你在西北成亲的消息——青史留名,想来不亚于昭君出塞。”   “第二条。”刘郊知道姚瑶不会吭声,于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就是你梳妆打扮,坐在门口做你的菩萨观音,我拿着刀,宰掉前来的官府马车。然后咱俩掉头就跑,跑到长平关。”   姚瑶陡然转过头来,震惊的看着这个恬淡的姑娘。刘郊的长相该是所有人都喜欢的那一类,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好看,却也没有像范令允那样生得咄咄逼人不可窥探。她长得很像那种幽谷中的白莲花,毫无攻击力,只待有人前来倾一束光。   ——没曾想这是个得了光可以兀自美丽,也能反口把人咬死的花。   “我不信命,姚瑶。”刘郊直接直呼其名,“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的亲生母亲扔在了燕来镇的树林中,后来有幸被人捡到。我娘曾经是青楼的头牌,也曾让我选过两条路。”   “是什么?”姚瑶没想到刘郊的身世竟是如此,不禁问道。   “开门揽客,还是闭门读书。”刘郊拔出了随身的短匕,放在了姚瑶的手上,“姚瑶,路都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既然觉得上天待你不公,不若自己选择公平的那条路。”   姚瑶沉默良久,握住了那柄锋利的匕首。   朝廷前往接送姚瑶回京的人不多,刘郊跟着顾兰学了个招式,又暴起突然,很快就把人撂倒在了地上。她拉过姚瑶踏过血河,飞奔向备好的马车。因着起义军的事情,城门守备不严,很轻易地就让他们混出了青州城。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驾车的刘郊同起义军中的一个首领遥遥相望,轻轻点了点头。   黑色斗篷下的李逢微微回了一个浅笑。   马车跑的很快很快,两侧的树影飞速的向后略去,溅起尘土来。等到窗外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姚瑶才打帘向外望去,只看到了“青州”二字。   离群的燕雀,被夕阳拉出了渺远的黑影,仿佛展翅欲飞的鸿鹄。   ————————   顾屿深已经许久没有赶过这样疯狂的路了。   从他上路起,其他几个承塘十二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了零零七给他安排行程。   这暗卫像是几百年没碰过马车了,一架车就兴奋的狠,把车赶的火光带闪电,偏生这还是个爱玩刺激的货色,什么急停急刹急转弯玩的不亦乐乎。几次三番顾屿深都要在车中吐出来,惶惶然看到了冯钰那个悲惨的下场。   “范令允。”他从马车上被扯下来,又被零零七抱起扛在肩头混上了水路,在晃晃悠悠的船上模模糊糊的想,“我好像又看到有老奶奶喂我喝汤了。”   原来急行是这么个急行法。顾屿深又想到,敢情太子殿下那能让人坐在车上安稳聊天谈话的“急行”得掺了几百公斤的私货。   这还不够,邻近朔枝的时候马车柳家查的严,不好再行马车。零零七兴奋的“嗷”了一声,把人再度扛在肩头,“顾公子,但凡是个男孩儿,想来都做过当绿林好汉的梦。”   “劳驾。”顾屿深奄奄一息的说,“不曾有过。”   他只想安安稳稳平平凡凡度过一生来着。   “害,别嘴硬。我今日就让你体验一把啥叫大侠!”话音未落,顾屿深只觉得那人瘦削的肩头猛地抵住了他的胃,险些让他干呕出来,然后瞬间就被带离了地面。   再落地的时候,顾屿深精神恍惚,仿佛一滩烂泥一样,跪在一旁拍着自己的胸脯,只觉得昏天黑地像是在现代坐完了过山车又被拉着坐了三四回大摆锤跳楼机海盗船,中间还不让玩个旋转木马作为过渡。   “你对的起你的代号。”顾屿深一边咳嗽一边说,“零零七,好代号。”   “那必须的!”那一身桃花香的青年得意洋洋的拍了拍自己,“小姐起的第一个代号就是我们这一支的!”   ……专门给人起名叫零零七?   顾屿深怔愣的想,那太后可真是个奇女子,能和几千年后的现代人思维同频。   然后被人用衣裳呼了一脸,顾屿深扒下来看了看,眼熟,上一辈子常福常安就这个打扮。   “宫中禁军盯得紧,虽然武艺不咋地,但是跟个苍蝇一样多的很,咱们飞不了。”零零七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   太好了。顾屿深由衷的想。   再回朔枝皇宫,他有些百感交集。   上一辈子曾费尽心思进入的,上一辈子亦费尽心思离开的,而今岁月变换,终究是再度踏入了这座高高的宫院。   从宫门偏门到御花园这条小路,顾屿深曾走了几百遍上千遍。   开始是年少意气,同帝王秘密计划。   后来是那场大雪和远方书信,一朝落败,他对着范令允,却只看到落了一地的春花和冷肃秋月。   最后,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走过,宫门却再未给他打开。顾屿深坐在隐山阁中,麻木平淡的等待着帝王的到来,遥遥望着落叶付了流水,转瞬就不见了。   隐山阁的水榭是在凤栖阁着火之后的遗迹上重修而成的,不过比之凤栖阁加了顾屿深个人偏好,更向池塘些。他熟门熟路的越过小桥,熟稔的让有意卖弄的零零七都颓唐的叹了口气。   “殿下给你讲过?”青年人不过二十出头,八卦心思压不住,“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啊。”   顾屿深愣了愣,正要张口,却又被人捂住了嘴,“不对不对不能说,我爹教过我不能瞎打听其他人的隐私,尤其是长官的隐私。”   听闻此言,顾屿深莞尔,这孩子让人想到上一辈子刚来隐山阁的常福,状似精明,却又傻呵呵的,是宫中难得没有失了少年灵气的人物。   走到凤栖阁时,零零七便寻了个由头隐去了。   只剩了顾屿深跟在一堆宦官的身后,入了这座宫中最为华美的殿堂。   后知后觉的,顾屿深才恍然想到。   前后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范令允的父皇母后,那两个传说中的人物。   ……也是第一次见了自家老丈人和丈母娘。   --------------------   明天就正式考完试啦,如果没啥意外,以后就和挑灯那一本一起更啦。 第93章 破暗·计策   顾云悠是没有见过沈云想的。   前世的范令允看到了那场宫中的大火,晚来的顾屿深看到了雨中跪着的新一任帝王。   沈云想毁誉参半,但是没有任何人会去质疑她这个人对大梁江山不可磨灭的贡献。范元游在马上打下的江山,除了有些瞻前顾后,在之后亲政的过程中亦无可指摘。   父辈的荣耀与名声太过响亮。范令允即位后,世家专政几乎让他被完全架空,最难过的那几年,顾屿深从伯爵府中走出,都能听到沿路的孩童唱着“子不如凤”的荒诞歌谣。   沈云想风光无量的那几年,顾屿深深陷在药谷中不知天地,当时也只能从他人口中去窥探这个姑娘的性情与才貌。   他问过范令允,帝王从文书中抬头,听到这个问题怅然若失,恍惚间回到了少年时光,最后轻叹了一句,“子不言父母,母后在我心里,是这个世间第一好的人。”   “我长大了,父皇也…但母后好像一直是那样。她永远都是骄傲的。”   喜欢她的人说她落棋果决,讨厌她的人说她恃才傲物。但是无论如何,精彩绝艳和自信是她身上无人否定的标签。   凤栖阁的人并不多。   几个宫女在御花园中一边浇花一边玩闹,几个内侍来来往往的商量着暖阁的事情。   仿佛外界的风雨从未侵入这座宫中最华美的宫殿。   顾屿深眼下是内侍的打扮,匆匆看了几眼,就低头随着身边人向前。   凤栖阁中走出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官,她站在檐下看着这众多的内侍,最后随意挑拣了几个,把其他人送了回去。顾屿深在被选中的行列,他不能抬头看人,却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一直被人盯着瞧,倒也算不上恶意,只是带着惊讶与好奇。   毕竟有张家在外似有似无的窥视,印月没有把请顾屿深入室这件事情做的太过急迫,以免被人发现柳盈和沈云想的布置。于是顾屿深就在御花园中做了几日工。   “是个靠谱的,也确实是个可心人儿。”印月拿着针线,笑着对沈云想说,“明明是宫外来的,说话做事比那些个内廷养出来的小内宦还得体些。昨日我去拿熏香,中间应酬被绊了下脚,回来的晚了些。本来还在忧心厨房那边布置晚了,没曾想这孩子周全,安排了小厨房那里的午饭还不够,还仅凭着这几日的见识和自己的医术改了改食谱,又留样报给了我,我事后把那菜色给太医说了说,没挑出错。”   她越说越喜欢,说到最后,微微感慨,“这样的人……也得亏是站在了大殿下那边。”   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若是不与同道,印月都无法想象她们这场硬仗有多么难打。   沈云想在按着昨日宫女教的尝试插花,闻言问了句,“长得好看不?”   “我瞧着好看的紧。”印月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带着波儿呢。”   “比范元游呢?”   “那还是太上皇好看。”女官实事求是,“这世间几个人在姿容上能比得过太上皇?”   范元游是谁,范元游是打仗的时候要带面具、平日行走要带幂篱的人物。   沈云想行商多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可是让她一眼倾心甚至罔顾律法强掳到山上的也就这么一个。当年范元游初嫁,心中对“以身饲虎”换取军粮的做法还有些赧然,白雪一样的青年只面上带着羞恼的红,像个玉人一样。   把那花摆弄来摆弄去,沈云想最终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泄气的把剩下的花扔开了,没了事儿,就有了新的愁。   “照你说的,这孩子怎么看上范令允的?听你说这孩子是个聪明的,也知道察言观色。他别是被令允逼迫着为了活命不得不妥协罢。”   印月习以为常的问了一句,“前几日又看什么离谱的话本了?”   “哪儿有……正经问的。”   “你自己问他,我咋知道。”印月说,“我今天安排他入阁。”   听闻今天的晚膳由自己送之后,顾屿深就知道时间到了。到点的时候他随人低头入内,其他人都出去后,印月独独把他留了下来。等到凤栖阁中没了外人,印月笑了笑,“孩子,抬头罢。你随着零零七来到朔枝城,该是知道我们要你做什么的。”   顾屿深没抬头,他顿了顿,想要跪下行礼,却被沈云想幽幽说了句,“你跪范令允么?”   那是没跪过,但他不敢贸然说。毕竟儿子断了袖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沈云想和范元游有没有什么后代情结。   “不跪他也别跪我。”沈云想伸了个懒腰,走来用晚膳,“留着等你俩之后二拜高堂罢。也别在那儿低头回话了,过来一起吃饭。范令允这几日就差一天一封信的叮嘱我要怎么好好待你,那做派好似我是什么强差姻缘的恶婆婆。该死的,等他回了朔枝,高低得找个借口打他一顿。”   朔枝偏北,秋日里已经凉了。沈云想怕冷,把门窗紧闭,桌面上被人插好的花静静的盛放着。顾屿深抬头看过去,凤栖阁华美的朱墙内,没有挂很多的名人书画,倒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绣球、风铃、看不出内容的挂画,不像是皇家宫苑,更像是寻常人家。   “我……”他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女子,有些局促。   正如范令允所说,他的母后身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沈云想而今四十多岁,虽然面貌可能不比寻常,但是神情做派仿佛还是那个年轻的沈姑娘,做来也不让人感觉异样。   顾屿深想了半天该怎么称呼这位太后,最后还是中规中矩喊了声“娘娘。”   “喊母后。”   “……”   “小姐!太冒失了!”   ————————————————   前去接姚瑶回朔枝的人被起义军误杀,以至于姚瑶有了时间跑到了长平关。比之朔枝,消息更快的传到了在南斗军中的姚近。   姚近说不出什么感受,学着怎样远离家族似乎是每个稍微不认命的姚家人的必修课。他靠着攀附乔河和运气不怎么光明的远离了朔枝城,姚瑶想走一条更正规的路,可惜还是被人阻了道路。   第二封信来自陈润,第三封来自乔河。姚近在字里行间没看出别的什么,就看到了“钱”。   “起义军误杀朔枝来的官员,叶屏被夺取官位只能赋闲将军府,叶立新在庆州牢狱中不知死活,柳家会尽快的把张家安排去补守备军的缺漏。”   姚近叹一口气,隐约猜到了陈润买粮的退路。   “张灵修没脑子,姚近,你把西南看好了。”乔河写,“老子恐怕没办法那么轻易的进了西北。前几日斥候去看过,一帮龟孙子把一个破破烂烂的雁山围的跟个铁桶一样。”   姚近又叹了口气,看向远方模糊的明月。   陈润和宣许在西南的黑市依然是四处碰壁。那些粮草的价格让宣许甚至怀疑自己买的不是粮食,而是金块儿。药物更是了不得,价格且不说,但是一些赈灾常用的药物早就被兜售一空了。   几日的经历让两个人意识到世家就是帮联合在一起的龟孙儿,狠心冷血的自私程度堪称几百万个冯钰。   当晚回了落脚的地方,宣许就对着院子中那棵树激情输出自己内心的怒火。   陈润静静的听着,他喝了口茶,摩挲着自己的那本棋谱。   等到宣许出了一身汗长呼了一口浊气走到檐下,陈润对着他平静的问了一句,“宣许,我们去偷罢。”   “……”宣许一口茶水喷到了地上,怀疑的问了一句,“说梦话呢?”   “没说。”陈润淡淡的说着最恐怖的话,“我们在哪里都是买不到粮的。世家把这张网织的太紧了,找不到任何一个缺口。”   “文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柳家又是无法肆意挑衅的存在,我思来想去,还有张灵修一个破绽。他们远离西南,不再拥有便捷的粮仓,所以在西北的军队,直接受到官府供养,也就是直接受到柳家供养。”   “你要怎么抢?”宣许冷笑一声问道,“陈润,范令允是一张不能轻易翻开的底牌,你哪里来的军队去和守备军抢军粮?!”   陈润安静了半晌,宣许几乎以为他要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时,那个看着稳重的小瞎子吐了三个字。   “乔大帅。”   “……陈润你是不是喝酒了,来来来我给你一拳你清醒一下。”   “李逢三寸不烂之舌,张灵修又是个傻子,他一边靠着个人魅力几乎成了起义军的小头目,一边又因为张灵修这个军爷需要点儿附庸风雅之事在西北的世家圈子立足,所以李逢靠着一手琴艺入了那个临时的张府。”   “嘶……”陈润说道这里,突然笑了一下,“我们几个有点儿厉害。”   刘郊和李逢里应外合,手刃了世家派来的人又栽赃给李逢之下的起义军,趁着青州起义军暴动飞速跑路到了长平关成了顾兰手下不多的有智商的文员。   然后李逢做着双面间谍,几乎握住了整个青州城的局势。他们和乔河又互通有无,尽管看上去世家握着西北,实则他们的信息网早已覆盖了整个西北。   宣许踹了他一脚,“继续说你那个作死计划。”   “买粮的路,一般有两条,一条是正经的西南通往西北的商路,一条是官方不承认但是商贩聚集的黑市。乔大帅需要入城,而我们需要粮草。不妨和乔大帅那边联合一波。”   “怎么联合?”   “放一个假消息。起义军走投无路,已经偷偷循着黑市出城,要借着这条路乔装打扮偷袭西南粮仓——这样可以让大部分守备军更倾向于严查黑市那条道路,而不是西南商路。届时真正乔装的是乔大帅的那五千精兵,借着三四日分批入城。”   “守备军又不是纸糊的,你当他们人很少?”   “我们要让他人很少。”陈润道,在自己的棋谱上画了一笔,“我说的偷粮,并非偷西南粮仓的粮,而是西北官府供给给张灵修的粮。”   “宣许,敢不敢干?”   --------------------   对,本文颜值巅峰实则是那个小脆皮范元游来着。 第94章 破暗·棋局   乔河:“好带感的计划。我有不同意的权力么?毕竟我上有老将来下还有小,大好人生连恋爱都没谈过,万一一招不慎整个东南都跟着我陪葬,入了九泉都得被人骂。”   陈润看过,只轻飘飘的回了几个字,“请过殿下的命令。”   言外之意就是有人罩着,大胆去做罢,事情闹大了全部交给范令允善后。   “真的假的。”宣许问,“你还和他有过信儿?”   “自然没有。”陈润回答的理所当然,“这么点儿小事何必麻烦?”   “剑逼官府,也是小事?”   “成王败寇,赢了就是小事。”陈润说的坦坦荡荡,“何况起义军要偷袭西南粮仓的消息已经让李逢放出去了。乔家做惯了纯臣,要让他们彻彻底底站在世家的对立面总得用些强迫手段。”   他们二人的车马再度驶入青州城。自从刘郊和姚瑶遁逃长平关之后,张家就在不久之后接管了这座城池,原有的南斗军就充作了守备军,严严密密的把守着城门。   宣许从车上跳下来,他和陈润坦坦荡荡,任官府检查。宣许一副好面貌让人亲近,趁着官府查验的档口就交谈了上去。   “你长得,有点儿意思。”有个士兵笑着说,“长得和我们将军府上新来的那个琴师有点儿像。”   “真的假的,”宣许也笑,“不瞒官爷,咱小时候走丢过一个兄弟。这么多年过去了,但还是放不下,不知将军何时有空,可容人拜谒?”   “欸欸欸。”士兵接过宣许偷偷递上去的钱袋子,面上不变,“将军最近忙,不过倒是需要找些文化人,比如弹个琴啊弄个筝啊下个棋啊什么的,也算寥做慰藉。若公子有这才艺,说不准能找上将军府啊。”   “原是如此。”宣许接过自己查验完成的文书,重新上了车,又同那些官兵告别。   陈润在车中听的分明。他摩挲着自己袖子中藏着的棋谱,一言不发,心里有了成算。   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李逢在张灵修院子中做着琴师,也做着起义军的耳目。流言放出后,在乔河和姚近的有意放纵下,逐渐满溢到整个南斗军,甚至惊动了灵峄关。姚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派人牢牢把守住了西南粮仓。   乔大帅还过了把戏瘾,精心挑选了几个演技精湛的兵,同姚近一唱一和真情实意的演了把“贼喊捉贼”,乔大帅混迹其中也装作起义军的模样,脸上涂着灰,招招试试都朝着姚近面门上来,等到张灵修手下的士兵终于赶来支援,姚近已经被打的一身都是血,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李逢会弹琴,会画画,会歌舞,甚至在宾客来访时还能充作百戏艺人,有才华有眼力见,在张府混的风生水起。他摸清了张灵修的生活习惯,也摸清了官府粮仓的钥匙所在。   “起义军将会等候在外。”李逢写道,“只一件事,能否不让宣许来。”   “用不着你替我操心。以前都没当过一家人,现在也别讲什么兄弟情谊。”宣许回信道,“你大爷我没死在清淮府,没死在明光城,没死在海上,命大的很。”   倒是顾兰那边催得紧,粮草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她们边关这些上战场的人。北斗军兵力再强,顾兰再怎样知己知彼灵活变换,一支没饭吃的军队也别妄想碰瓷西北十二部的精锐。   顾兰一封封信来,主旨逐渐的单一化,到了后面,更加简明扼要。陈润拆下鸽子上的信件,展开只有一个斗大的“饿。”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西北的秋日天气寒凉,陈润呼了口气,搓了搓手,他抱着棋盘,任宣许给他披上了隔风的薄衣。他双眸罩着那条三指宽的白绫,绕在脑后,像是发带一样,垂在一头乌黑的长发中。描着青竹的衣摆在微风中飘荡。他从燕来镇之后的脸色一直带着些苍白,在柔光中,他轩轩而立,一派疏朗。   前些时日张灵修曾经招待过一些世家子弟,一堆公子哥儿在谒舍内下棋,张灵修一局没赢。那些公子哥儿笑他,于是张将军气不过,找了个下棋名手好生学了几天,随后就志得意满的要同人下棋,一扫昔日的耻辱。   宣许披完衣衫,几个起落人就不见了。陈润入了张府的门,在院中等待了许久。他看不清身周景色,但能听到远方厅堂里高雅的古琴曲,还有将士们大笑着的劝酒声。   琴曲声换了一首又一首,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等到宾客散尽,早已过了同人约定好的下棋时间。陈润没有生气,也没有急迫,他抱着棋盘,坐在了亭中。从袖中拿出了那本棋谱,又开始一点点往后摸。   等到夕阳西下,张灵修才换好了衣衫,匆匆跑入了亭内。   紧跟着十来个侍女小厮,为他摆好屏风,又沏好热茶,放好瓜果,才行礼退去。李逢一身长衫,抱琴而来。陈润因为行礼正在地上跪着,正好看到了他裹起来的手指。   宴饮不休、琴曲不休。李逢的手来不及休息,在前几日磨出了血痕。不过担心影响手感曲声变调,他也仅仅是绕了一层薄纱。   张灵修落座,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陈润来,有些惊讶于他的年轻,亦有些惊讶于他的双眼。   “先生眼睛有疾?”张灵修问道,眸中染上了不明的情绪。   陈润看不见,但李逢瞧的分明,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   张灵修这人看着道貌岸然,实则有些不敢为人知的癖好。李逢观察过这些时日,他房中偏爱那些身有残疾的姑娘或是少年,有些人为了讨好,甚至故意买来那些被伤了耳目或是口不能言的人。   “少时受过伤罢了,没有大碍。”陈润恭恭敬敬的说,“只是劳烦将军落子时同小人说一声棋子落点。”   张灵修的心思早不在棋局上了,他看着陈润慢条斯理地动作,只觉得那每一个动作都是勾引。   “莫不是知晓我这癖好,故意送上门来的?”这个念头一出来,张灵修就愈发的口干舌燥。他落子的时候手不老实,有意触碰了陈润悬停的手背,看到陈润没有抵抗,心中愈发焦急。   李逢在一旁奏琴,奏的是高山流水。幽幽琴曲,仿佛能听到旷谷的空响,听到鸟雀的嘶鸣。   通红的夕阳下,乔装的乔河带着第一批东南精锐走入了西南——西北商路中。他们年纪都不大,便索性扮作了游侠的模样,要去西北赈灾。因着流言,大部分守备军聚集在黑市那里,乔河入城的时候,宣许安排的用以迷人耳目的粮车被守备军拦下,其中领头的人暴起,又吸引了一波兵力。留守在商路上的,便所剩不多。   乔大帅生的也算风流倜傥,扮起不问世事的少年郎也是得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精髓,轻易的就骗入了青州城门。   宣许在远方望着,压低了草帽,跳下了屋檐。   “金盆洗手多少年了,又做这种事儿。”宣许喃喃道,翻入了张家的那临时宅院内。他注意着身周来去的小厮和侍女,渐渐的摸清了那些护卫来往的规律,抓了个空闲,又趁着傍晚光暗,操着一口熟练的青州话就找到了李逢叮嘱的那个地方,找到了那个带着钥匙的总管。   宣许同他擦身而过。   因着黑市上那一出,张灵修的棋下的磕磕绊绊,不时就有个守备军进来同他汇报情况。那些细碎的耳语全部被陈润收入了耳中。   李逢还在弹琴,《高山流水》变调到了《阳关三叠》。   张灵修有些不耐烦的把人一个个打发走,回来看着陈润赔笑道,“抱歉,先生,军务繁忙。”   他眸色晦暗,粘稠的视线几乎如有实质,要钻进陈润紧锁的交领衣衫。   “将军,专心些。”陈润低声说,“此棋落处不当,不应落在西南。还望将军三思而后行。”   张灵修忙把那颗棋拿起,怔怔地看着棋盘纷乱的局势,恍然间才意识到自己那盘棋几乎已经是步步受限难以回天。   不过他早已醉翁之意不在酒,胯下涨的痛,他想再摸一摸陈润的手,之后想法子给人连蒙带骗的整到榻上去。这些年美人儿瞧遍了,偏偏眼下这个不仅目盲,性子还清冷,那手指生的比李逢还好看。   “一见钟情大抵如此。”张灵修涨红着脸,“我是真喜欢。”   正当他心猿意马打算推翻棋局迫人就范的时候,张府门外突然起了喧嚣。听着有刀剑声响和交杂的嘶吼。   有侍卫匆匆而来,“将军、将军!”他喊道,“是起义军!!”   张灵修未曾站起身来,只是摆了摆手,“打杀出去,别污了门楣。”   李逢勾了勾唇,《阳光三叠》变调成了《十面埋伏》。   亭外的厮杀声在激昂的琴曲中,让张灵修莫名烦躁。他对着李逢踹了一脚,怒喝道,“换一首!”   李逢被踹的一个趔趄,不过很快就重新坐好。手上的薄纱因着曲声断裂,脆弱的指尖渗出了血迹,将雪白的琴弦染的通红。   陈润在此时轻声笑了一句,“将军,此棋落定了?”   他反客为主,指尖摁住了张灵修落在棋盘上的那只手。分明还是坐着的,一副恬淡的模样。可张灵修转过头来,却惊觉这安静的文士面色苍白,在夕阳的柔光中竟带上了森然鬼气。   “将军爱琴、爱棋,想来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陈润取出了一颗棋子,“可曾背过《唐雎不辱使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张灵修随口答道,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霍的站起身来,佩剑出鞘,架在了陈润脖颈处。   李逢琴曲未停,伴着鲜血的曲子变得更加激越热烈,似万马奔腾。   宣许顺走了钥匙,绕过了众多起义军,往粮仓处跑去。可惜还没等他跑到地方,就听到了一声厉喝,“什么人,敢接近官府粮仓!”   “草。”宣许骂了一声,“小兔崽子坑哥呢?这一出可没跟我提过。”   他到底跑不过那些军人,很快就被领头的摁在了地上,宣许张嘴就要咬,试图脱身,就听到他身上那个男人轻声说了句,“咦?”   然后突然,宣许手脚一松,他得了赦,毫不犹豫地踹了那人一脚,连滚带爬的往和乔河约定好的地方跑去。   孙平平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   “将军,有敌袭?”   孙平平笑了笑,“一个小毛贼,没来的及偷东西,已经跑走了。”   夕阳仿佛鲜血一样,照在陈润的脸上。他无畏无惧,感受到脖颈边的寒凉也没有丝毫退缩。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他言语依然平静如初,但是张灵修的手微微发着抖,他颤着声音,“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琴曲激扬,陈润恍若未闻,“我告诉过将军,那棋不该下在西南。”   张灵修不是个傻子,他陡然明白了话语中的深意。   “黑市,是你的布置!你骗了守备军!!”   张灵修再生不起旖旎心思,他双目赤红,高高举起了手中长剑,就要落下。   陈润没有躲避,甚至依然自若的捻着那颗棋。   李逢起身闪过,蓄满力气的长剑砍在了古琴上,琴弦应声而断,发出“铮”一声悲响。长剑深深陷在琴中,张灵修来不及反应,李逢已经从怀中拿出了匕首,刺中了他的左眼,张灵修痛呼一声,退后几步,靠在亭中的廊柱上。   棋落在西北。   张灵修仅剩的那只眼最后看过了那局棋,陈润的黑棋宛如长龙,轻巧的避过了所有他花里胡哨的布置,最后让他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他放声大喊,试图引人来救,只听到亭外的脚步声,可惜张灵修还来不及惊喜——   “喊什么魂儿呢?”一个带着痞意的声音传来,“你爹来看看你,激动么?”   是乔河。   来了,终于来了。   陈润心中长呼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这几日殚精竭虑,少有休息,甫一安心,眼前就漫上了一层乌黑。   “我赢了。”他说,目不能视,他出了一层冷汗,茫然地站起走了几步,就掌不住,要摔下去。   李逢急忙捞了他一把,陈润又说了一句,“我赢了。”   然后就彻底的昏倒了过去。   --------------------   陈润宣许的高光时刻。   张灵修就是个猪队友,这人靠着父辈荫蔽,又仗着朝廷缺兵少将从而在西南做着土皇帝,离了西南,他谁也玩不过。   陈润要下三盘棋,这是第一盘。   明天讲一讲那个失踪了好几章的范令允…… 第95章 破暗·节度   “青州粮仓已开。”陈润在那一场棋局后,因着心力交瘁大病了一场,刚刚从昏睡中起来,就赶着时间给各方去信,他握不住笔,于是交给了宣许代写,“乔大帅已经着人派送下去,加之李逢在中间调停,想来青州城起义军不日便可平定。”   “剩下的粮草已经让人送往了长平关,可解燃眉之急,但不能解长久之害,不过坐吃山空而已,最根本的还是得除掉柳家和文家对西北的节度。除此之外,李逢也不能统管所有起义军,有一些起义军‘趁乱’逃出了青州,斥候看过,往实州和庆州去了。”   “乔大帅和我都有些怀疑,怀疑这些奔逃的起义军是柳家所为。”   白鸽送信,落在了将军府的院子中。   范令允坐在亭中,听到树叶娑娑,仰头吹了声口哨,白鸽就落在了他曲起的手指关节上。   叶屏在一旁站着,沉默不语。   前几日,顾屿深离开了实州,叶屏当时正因为叶立新的事情焦头烂额,很晚才回到将军府,就看到府中灯火通明,叶执一脸复杂的站在院门处,看到主子回来眼中亮了一瞬,但顷刻又变得更加复杂。   “府中有客?”叶屏深深的吸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着人招待,好生送出去罢,这几日忙,顾不得。”   叶执干笑了两声,坦率直言,“我不敢。”   冷风一过,叶屏脑袋清醒了些,将军府中有客舍,若是寻常客人,叶执不会把人直接带到内院。   “母亲来了?”他愣了愣,皱眉问道。   “是我。”   语气带着笑,但是声音却没有什么情感。平平淡淡的,让叶屏顷刻就想到了当年朝堂上的沈云想和范元游。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心中,叶屏睁大了眼向着院中走了几步。   就看到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折扇挑起亭上遮风的帷幔,绕过屏风,从桥上而来。这身量叶屏熟悉的很——他在实州景华楼旁见过这个人,彼时他自称脸部有疾所以带着面纱。   而今除了面纱,露出那一张轻轻落落如同秋日高月的面容来。   那是一张普天之下没人敢伪造的脸,他的脸肖似其父,却又继承了沈云想骨子中秉持的骄傲与自信。战场的风霜和十年的蹉跎没有让他沦落在人群中,范令允分明在庙堂之外颠簸度日,风姿气度比之十年前却更加出众。   “你…你……!”叶屏张大了嘴,“你是——”   “叶将军,久见。”范令允笑着说,“我来问一问叶立新的事情。”   秋高气爽,纸页簌簌作响。范令允看过上面的字迹,随手交给了叶屏。   “乔河到了西北。”叶屏摘出了其中最关键的字眼,“青州城起义军之乱不日可除。”   “殿下是要他去长平关?”   范令允摇了摇头,“世家不除,你和他都不能去长平关。战场之上情报珍贵,柳家哪怕得了一点真消息都是致命的。而今西北等着议和,顾兰和朝歌足以抵挡一面,只要粮草到了,长平关无需担心。”   “那乔大帅就撂在青州?”叶屏眼下处处受着掣肘,心里堵着一股气,“这是暴殄天物。”   范令允没有顺着他的回答,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叶立新怎么样了?”   话题转的快,叶屏怔了一下,随后低头叹了口气,“莫论原委如何,他带着公家的守备军去堵官府,这就是谋反。叶执前几日用钱敲过,这事儿要闹到朔枝去,让三法司定责。眼下守备军亦被节度,兵符都在文家和柳家手中。”   “文家?文家的哪位公子?”   “往常平平无奇的五公子,文敝。”   “什么名字。”   “……据说是老家主一夜荒唐的结果,一直当杂役一样养在文家,眼下文家死了个光,偏偏就剩了个他还活着。”   “性格如何?”   “有些懦。”   范令允抿了抿唇,安静思索了半晌,开口说了一句,“我们去劫狱罢。”   “从哪儿来的兵?殿下,虽然张灵修倒台了,但是南斗军一半掌握在柳家手里,眼下把庆州堵得跟个铁桶一般。”   “铁桶也有个浇灌留下的缝。”他笑了笑,“柳家可是送了我们几支起义军。”   好名、好利。   范令允起身望向将军府中惨败的菊花。   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   起义军中有柳家的人,又不代表起义军中都是柳家的人。青州城乔河一来,总会有些人心神动摇,脱离起义军的队伍,成为庆州外那些苦苦等候着入城的流民。   亦有人依然抱着一腔热血,要为民请命。   群体是没有理智的,文人是最容易挑拨的。庆州城不好伸手,青州城却是好动手的。乔河只是悄悄散布了些“庆州坑杀起义军,拒绝放粮,并打算于某某日要把粮草暗送出城”的消息,那些从青州城中走出的流民和起义军就能够把他带到庆州城外,进而蔓延在庆州城的大街小巷。   文人的斥责,百姓的怒骂。文家放那些来历不明的流民入城,只会让谣言愈演愈烈;文家不放那些流民入城,又坐实了这个谣言。   等到世家终于想起来自己埋在起义军中的这些棋子还没有处理干净的时候,热血上头的流民和起义军已经振臂一呼,冲破了守备军的防线,再次涌入了官府。   那些可怜的棋子还记着柳家荣华富贵的许诺,妄图保持清醒唤醒这愈演愈烈的局势,最后却被沉浸在党同伐异中的“正义之师”推上了断头台。   等到浑水摸鱼的承塘十二卫救下被劫的叶立新时,范令允坐在叶家的亭中,看着亭下流水中摆尾的锦鲤。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喝了口清茶,余光中看到了神色复杂的叶屏。“借着百姓的力量掀起了西北的乱象,就要有一天想过被这股不会被人掌控的力量所反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叶屏与他将近十年未见。十年前的范令允还是那个弯弓纵马,独步天下的少年。十年过后,却已经变成了罔顾人命生杀予夺的刽子手。   俨然是一副暴君的模样。   范令允知道他在想什么,安静了半晌,最后笑了笑。   还不待叶屏怅惘完,叶执紧促的敲门声就惊动了沉静的内院。   “将军!庆州来信!”他一脸慌张的喊道,“劫走叶将军的那些人被官府追踪到了,眼下要拿将军问罪!”   “什么,怎么会——”叶屏话音到此,突然灵光一闪,错愕的看向笑的悠然的太子殿下。   “我内子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不许我造杀孽。”范令允慢悠悠的说,“庆州城闹了这么一出儿,你猜猜那个文家新继任的家主敢不敢私自动那些被擒的起义军一根汗毛?”   他们不敢,他们甚至要把这桩烫手的事情交给背锅侠叶屏。   “我自身难保,谈何保下那些人!”叶屏厉声喝道,“殿下,那是人命!”   “我来保。”范令允依然神色淡淡的,把茶水倾尽在地上,“我来保你,我来保下所有人。”   ————————————   顾屿深读完了陈润和范令允的信件,一时难以言语。   承塘十二卫的消息来的比信件还快,沈云想先他一步得到了消息。   “接受不了?”沈云想笑着问他。   “倒也……”顾屿深低眉,想到了上一辈子那个坐在高台上,神情冷淡的帝王,“只是想到了些旧事。帝王需要些铤而走险的魄力,也要有取舍的决绝,我心里明白。”   “这个世道,得条命就不容易,当颗棋子似乎已经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他说道,“让人民各得其所,让每个人都能有意义的活着——这是我之后的功课。”   沈云想透过琉璃瓶,笑着瞧他,“你这是开悟了,开悟的挺早。”   “不早了。”顾屿深苦笑了一下,算上前辈子和现代那场大梦,实际上他已经是个耄耋老者。虽然还是一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心中却已经不像过往那样意气风发一厢情愿。   “有的人一生都想不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有的人想明白了自己的路,但一生都在自苦。”沈云想说,“能找到自己的路,又懂得进退之道,屿深,你比那两个傻小子都聪明。”   “范令允小时候说要救苍生于水火,于是学政入朝,没过几年又说要荡平贼寇,于是从军入了边疆,心法无定式,我当时就看出他不是个聪明孩子,当不了名垂千古的明君。”她道,“他也没什么自己的锐气,别人告诉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他当时说一句他不当皇帝,我现在都能说他一句天纵奇才。”   顾屿深总觉得她说的和他认识的不是一个人。   “不像一个人,是因为他虽然没有自己的道,却有了执着的人。”沈云想望向他怔愣的神情,“不是情话,不是客套。他和我性子像,胸无大志,却因为有人要逆天而行,怕他孤单,所以陪他一程。”   乱世中斩开新朝的范元游;内外交困下不破不立的顾屿深。   “因为一个人,所以变的执拗的很。甚至敢逆天改命。”沈云想平静的说出了这个最大的秘密。她依然还是一副笑容,只是眸中多了意味深长。   顾屿深震惊之中站起身来,“您、您。”   “沈家四小姐沈昀,死在我离开沈家的那个寒冬。”沈云想坦坦荡荡,“秘密换秘密。”   “什么、意思?”   “若水寺的方丈同沈昀有些交情,欠了她两条命。”沈云想,“一条补给了沈昀,另一条送给了范令允做人情,想来他是让渡给了你。方丈第一次干事儿不太熟练,他要找一个时代,一个没有那些混乱宅斗和战乱的时代,所以把沈昀送到了现代。成为了沈云想。”   “我发现了那就是一场梦——所以醒了过来。”   “来的时候,方丈是个纸上谈兵的,这个时代的沈昀没有成功离开。”沈云想耸了耸肩,“所以现代的沈云想和古代的沈昀就住在了一个身体里。只是她有点累,由我来主导。”   “她太累了,恨不动任何人,所以再退完了婚约离开了沈家后,跟我说她要睡一觉,就再也没有醒来。”   “……”顾屿深哑然半晌,才涩声问道,“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因为我恐怕,欠你一句道歉。”沈云想顿了顿,随后低声说道。   --------------------   上一辈子的范令允怎么知道方丈有那个神力的?   自然是因为他猜到有人做过,找上了门。   不过沈昀和沈云想本质上就是一个人。异变的旧社会造就了沈昀的悲剧,而沈云想是这个人真正的性情。   她这两个身份的差距也是乱世里许多女孩子的写照。 第96章 破暗·吹梦   沈家四小姐,原名沈昀。他们家其他姑娘从“云”字,但是沈昀出身不好,没这个“殊荣”。   死了娘,爹又仿佛没有。沈昀的生活和文家眼下那个文敝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乱军一来,富贵都是浮云。沈昀从坍塌的房屋下钻出来,没人管她的生死。带着一身伤一身病,她就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沈家的宅院。她怀中抱着自己和范元游的婚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街上流浪,浑浑噩噩的不知何所去何所归。   直到遇到了乱世之中又一个家破人亡的少年郎,叫单非——就是之后的无名。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雨中共遮的一把伞,饥饿之中共享的一个干粮。单非大病一场,沈昀背着他叩响了一家又一家医馆的门。   “之后做什么?”单非坐在病榻上看她。   “不知道。”沈昀给那家人洗衣还钱,闻言回答道,“如果可以,或许就在这家呆下去了。”   “当一辈子洗衣服的?”   “比我以前日子过的好多了大少爷。”   单非把自己的玉镯子摘了下来,“欠你两条命,将来必然还。我要为我的家族报仇,扬名天下。”   就这样,两人分道扬镳。   战争是无穷的,沈昀没有洗很久的衣服。战火很快就烧倒了那家屋舍。于是沈昀又带着他们家仅剩的姑娘继续流浪。   然后不知怎得,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加入了她的队伍。到了后来,甚至有了几十个人,一口一口喊着她“昀姑娘”、“昀姑娘”。背着人命,沈昀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路,她开始有目的的辗转在各个军阀之中寻求庇护,也开始自己做一些生意,卖一些情报之类的,为这浩浩荡荡的孩子军谋生。   她偶尔会遇到单非,两人错身,不过点头笑笑。沈昀把那只镯子戴在腕上。单非一次看过,两次看过,后来,他想要握住那只手腕。   他没有握到。   沈昀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那个婚约。   范元游当时已经是天下很有名的人物,据说未娶。沈昀不知道他是什么成算,但是她是不想嫁的。于是她就上路去找范元游,要去推掉那个婚约。   她不知道为什么乱世中轻飘飘的一张纸在她心里有那样重的分量。但是她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她自己退了一桩婚约。   沈昀成功了。范元游见了她,两个人很轻易地就决定把那两张纸付之于尘火。只是第二日再见之时,那两张纸页没有如愿的入了火盆中。   沈昀带着孩子们,不好在军中,所以他们在城外安营。第二日登城之时,却猝不及防的,她走到城门的时候,千军万马突然从后而来,长箭穿透了她的胸膛,也穿透了那胸前安放的那张纸页。   沈昀吐了口血,用尽了力气回头,看到了身后敌军的主将——单非也在看她。   姑娘眼里没有悔恨,没有怨仇,她只是张了张口,最后苦笑了一下。穿胸而过的长箭让她说不出话,她遥遥望着远方安营的那些孩子,随后转身,对着城楼上亦是万般震惊的范元游跪倒在地。   “救他们。”她做着口型,“救救他们。”   她跪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单薄的身躯坠在地上,腕间的玉镯摔了下去,就那样碎裂了。   那战过后,单非抱着她的尸身,自请俘虏入了范元游的部下。他和他从军,和他杀敌,为自己报了仇,让范元游登了基。   随后削发为僧,入了佛门。   直到他找到了让沈昀再活一辈子的方法。   无名在现代看着那个截然不同的沈昀。才知道若是没有沈家的磋磨,没有乱世的打压,沈昀原来是那样光芒万丈的姑娘。   可是沈昀太聪明了,聪明到二十岁那一日,她和父母告别,和师友挥手,穿戴好了最好看的衣裙和头花,坐在了崖边。随后,对着无所有的空气笑了笑,“我心愿已偿。”   于是现代的沈云想和沈昀就那样猝不及防的在一个身体中相遇了。   沈云想问她,“你都知道对吧。”   沈昀说,“嗯。”   沈云想道:“我不是你。”   沈昀安静了许久,“好。”   “但是没必要伤害姨娘她们。”沈昀笑了笑,“都不容易。”   “可是她们害的你小时候那么惨。”   “后来离了沈家,有过比那更难过的日子。”沈昀说,“不过是小小的一间庭院,擦破了一点油皮儿罢了。”   天下那么辽阔,多的是没有房屋的寒士,多的是断手断足的重伤患。她见过,才知道人这一辈子,要去想自己拥有什么,而不是想凭什么不给自己什么。   沈云想也说好。她走了自己的路。赚够了自己的嫁妆,喊出了自己的声音,最后自己敲响了隔壁的门,把婚约直接烧成了灰,扬在范二二的院子中——至于此举之后让沈云想用了多少力气才把人追回来且按下不提。   烧掉婚约,离开沈家的那一日。在漫天的雪中,沈昀离开了。   单非纵马而来,在雪地中透过沈云想,仿佛又瞧到了那温柔的姑娘。   “她说谢谢你。”沈云想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罢,方丈——或者是,单公子,单将军。”   单非离开了,沈昀离开了。   沈云想撑着雪伞,裙摆上绣着红梅,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沈府,随后转身离开了。   史书只写她的功绩,人们只传她的声名。   没人知道沈云想也是从一个迷茫的小姑娘走过来的。   她不拘泥于往事,出了沈家,她就是沈云想。但是在现代浸淫了那么多年,乱世来到的时候,到底是内心慌乱的。   她在山上同范元游一见钟情,之后虽然也有坎坷但是到底把人追到了。范令允出生的时候好,正赶上休养生息的时刻,范元游找了最好的医师,陪着她几乎度过了整个艰难的岁月。   但是范令章就不一样了,他出生的时候赶上范元游重伤,四处都在传他战死沙场。曾经的仇家找上门来,身边相护的人几乎死绝。   沈云想拖着生产后虚弱的身子,大病小病都没断过,带着两个孩子疲于奔命。最后的时候,是真正的身心俱疲。她发着高烧,疲惫的看着范令允抱着范令章,然后跑到了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大哭一场。   “死了算了。”她想,“我真的,没想到会来到这个世界,没想到会生两个孩子,没想到范元游会死。”   “真的很疼啊很累啊很难受啊活不下去啊。”沈云想跪在地上,仰望着天空,“我该吃着薯条喝着快乐水,看着史书中的范元游大杀四方威吓天下。”   她讲到这里,几乎是把自己整个人剖析了开来,坦坦荡荡的说着自己的错误。   而顾屿深也是在一瞬间,就知道了她要道歉的内容是因为什么。   “一场火。”顾屿深低声说,“小屋中的那场火,就是您放的。”   “不是为了烧死那些仇人,而是为了烧死自己,烧死他,也烧死范令、不,陛下。”   沈云想说,“对。我该死在那一天的。”   范令章那日发烧,范令允为他去买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烈火中的屋舍。   沈云想抱着范令章坐在榻上,在火中轻声唱着家乡的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范令章从场场的噩梦中惊醒,就看到了母亲闭目唱着歌谣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把人紧紧抱住,又看到了四周蔓延的火。高烧让他浑身发痛,他颤抖着喊了声,“娘。”   沈云想闻声低头,似是笑了笑,“我不配当你的娘。”   范令章没听见那句话,但他看见了摇摇欲坠的房梁,正要砸下来。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他害怕的要爬出去,可惜沈云想却强硬的把他揽在怀中,罔顾了一切他的尖叫哭喊和挣扎。   喊累了,范令章紧紧的握住沈云想的衣袖,他问了句,“是要,死了吗?”   沈云想没有回答,她睁开了眼,眸中映着火光,近乎愉悦的唱着歌。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直到范令允破开了那扇窗,拿着短刀狠狠刺透了一个偷袭者的胸膛。   所有人都安静了,包括沈云想。   “娘!”鲜血溅在三个人的脸上,沈云想怔怔地看着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范令允也哭的一塌糊涂,他杀了人,整个人都在发抖,却依然紧紧的握着短刀,挡在他们的面前,“快跑啊!快跑啊!”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房梁落下来了。   范令允惊叫了一声,扔开了短刀就要去看,却没意识到身后的仇敌已经反应过来,举刀刺来。范令允又慌忙往后看去,恐惧让他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到了一声铮鸣。   沈云想抽出了腰间刀,死死瞪着那人,从喉咙中挤出来了一句,“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房梁落下来的时候,她抱着人滚了开来。   沈云想把范令章扔到了范令允的怀里。然后像是不怕疼也不要命一样的迎战。   她哭着,两眼通红,雨落下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到处都是鲜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给我死!给我死!死啊!死————————”   出刀没有任何章法,她只是拼了所有的力气,胡乱砍着,只攻不防。   “我的命,我的命。”沈云想握着刀,颤抖着声音,“我是沈云想!”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涕泪横流,她又哭又笑,“我要这天下!我要活着要了这天下,让你们这群狗操的玩意儿都去死,我要活着杀死你们这帮瘪三王八蛋!!”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还是不甘心,凭什么是我死。凭什么两辈子,都是我死。   我不能活吗?乱世中的女子不能活吗?有了孩子就不能活吗?没了范元游就不能活吗?在太平社会中住久了换个环境就不能活吗?   那一场火,催着沈云想从那个理想化的姑娘,终于走上了一国之君纵横天下的路。   但是这一场火,也是范令章午夜绕不开的梦魇。   他忘不了火焰烧到身上的疼痛,忘不了这一场火让他伤了腿脚难以骑射,忘不了他被母亲禁锢在怀中面对死亡,忘不了那个被关在门外的兄长。   “我要活啊。”他无声的喊,“母亲,为什么要我死。”   “我死,为什么兄长却不需要死。”   慢慢的,一点点的怀疑,就蔓延成了他这一辈子的阴影。范令章望着那个皎皎如月无人可及的兄长,嫉妒产生的那一刻,他吓了一跳,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怨恨着他人。   他压抑着这份矛盾,让自己忘掉了所有长到了十五岁那年。   然后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二殿下,下官一直认为,陛下和皇后有所偏私。”   范令章睁大了眼,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一句话,就那样愣愣的,放任柳度走近了王府中。   “真的是,很抱歉。”沈云想握住了顾屿深的手,低声说道,“对不起。”   “是我的过错。”   --------------------   沈云想唱的歌,摘自《西洲曲》。   她也是一步步觉醒自我的,一个本质上穿越来的姑娘不可能一朝成为帝王。 第97章 破暗·空城   顾屿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云想这样一个道歉。   毕竟这个道歉更像是沈云想的自我安慰。而理应听到这句道歉的两个人一个远在西北,一个尚处昏迷之中无法听到。   不过这个话题也就戛然而止。   因为范元游中途醒了一次。   久病让他整个人身形都消瘦了下去,脸色苍白。他醒来的那一日是个晴日,沈云想正在把自己插好的花瓶放在窗台,然后偷偷的吻了吻他的唇。   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怔了怔,看向自己的衣袖。有一双苍白瘦削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云想已经很久没有那样惊讶和欢喜。   范元游嗓子干涩说不出话,他只是深深的望着她,随后转过了头,把自己埋在了锦被中。   “藏什么?”沈云想让人去请顾屿深,然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坐在了榻边,“你睡了好久。”   范元游在她手中写,“不好看。”   “那怎么办,我休了你,你也还不上我当初给的聘礼啊。”   写字的手指蜷了一下,赌气一样缩回了被子中。   顾屿深匆匆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俩人久别重逢一般在调情。他的腿刚刚迈入屋子中,然后又识相的退了出来,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窗外秋光好,范元游半靠着,轻声问了一句,“那是谁?”   “奥。”沈云想正在给他喂水,“你大儿媳妇。”   屋外的顾屿深:“……”   好像没错又好像很怪。   范元游笑了笑,“那位姓顾的公子?”   “顾屿深。”他没办法,入了门来,犹豫着要不要行礼的时候,沈云想已经牵着他的手坐在了桌前,介绍道,“你能醒来有他好大的功劳。”   这是顾屿深第一次正式拜见这位只在他人口中出现过的“太上皇”。   范元游很好看,是年月和疾病也遮不住的出色。眉眼生有一种难言的韵味,像是工笔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儿。不难想象到这人尚还年轻时,五官定然绸丽的一如油画般鲜明。   比起沈云想,这位征战多年的将军似乎还少了几分犀利。真正见过之后,顾屿深意识到太子殿下那温润如玉的性格或许就继承自他这位父亲。   时局紧张,沈云想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她只是问了一句范元游而今醒来,是不是毒素渐减的关系。   “毒少一味药,是没有办法解的。”尽管她一脸期冀,但顾屿深也不好撒谎,“我能做的,只是减缓发作的时间。这种毒来自西北,是逐渐伤害肺腑,直到心脉。早日发现还好,而今就算完全解毒,后续也很难说完全痊愈。”   “你倒不怕死。”范元游闻言没有什么颓丧,反而笑着说,“多少年没听到医师这么坦荡的说话了。”   “若是发现的早呢?”沈云想顿了顿,轻声问了句,“发现的早能不能完全解毒?”   “要是能从西北找到药引,且发现较早,确实是可以的。”顾屿深诧异问道,“还有其他人?”   “有一个,不过看你意愿。药引的事情我来解决。”沈云想道,“另一个病患,是令章。”   ————————————   “柳家现在定是急的。”姚瑶在舆图上看着,“我不信十二部没有给他们施压。”   “姐姐!疼啊,温柔点好不好!!”刘郊在一旁给顾兰换药,前几日她的肩不幸中箭,还没有好全,顾兰怕疼的很,上战场倒啥事儿没有,换药的时候就呲牙咧嘴哼哼唧唧的撒娇,“急死他们他们也没办法。依塔纳就算把长刀架在柳度脖子上他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来路。”   自从西北开战以来,顾兰带着北斗三营几乎成了自由人。其他北斗军气她们肆意妄为,但是朝歌却老神在在的在后面给她擦屁股,表面上没一点不满和怨言。   其他人气归气,却也说不出什么。   因为顾兰自从刘郊和姚瑶来到之后,行事更为稳定了些。她仿佛那些十二部军将肚子中的蛔虫一般,对他们的作战方式了如指掌,然后知己知彼,再兵行险着,略无败绩。   “别得意。”刘郊把纱布裹好,淡淡道,“青州城的军粮只能救得了燃眉之急。这批粮用完,我们照样得守着长平关打。”   “必须得议和?”顾兰问。   “必须得议和。”姚瑶答,“至少得等到大梁内部安定些许,世家气焰不再如而今这般嚣张。”   “什么时候议和。”   “应该快了。”刘郊想了想,“等到依塔纳输了第一场。让西北十二部同世家产生嫌隙,如果能让他们怀疑自己内部有内应是最好的。”   说到这里,她拍了拍顾兰,“小花,哪怕眼下我们所有仗都输掉了,那场仗也不能输。”   “不会输。”顾兰因着换药额头出了一层冷汗,眼下正趴在床上闭目养神,闻言低声笑了笑,“老相识了,包不会输的。”   这场仗的首战,很快来临。对于朝歌来说,可谓来的猝不及防,始料未及。   依塔纳亲征的第一战,必然是冲着第一场胜利而来。他们需要一场胜利来洗刷开战以来连败导致的低迷士气,也需要俘虏来探测大梁北斗军中眼下的情况——他们是否布置了内奸,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新将到底是什么来头。   “来头。”顾兰曾经在战场上听过手下败将无数次的询问她这个问题,顾小花的回答很同一,且干净利落,她操着一口熟练的十二部俚语,嘴角勾了勾,喊一句,“是你祖宗。”   “这是十二部这匹小狼离开狼王的首战。”朝歌手下的军师说,“他布置的十分严密,此战突然,我们也没有预先得到情报。将军,属下建议派遣斥候以及先锋军,先行试探。”   其他军师副将亦各抒己见。   只是商量到一半,有一个士兵匆匆忙忙的跑进中军帐来,对着朝歌耳语了几句。其他人不明所以,只看到朝歌的脸刷一下子气的通红,那来传信的士兵则是慌张的跪倒在地。   “请将军的命令!”   “……她呢?!”朝歌咬牙切齿的问道。   “已经、已经……”   “那还请我什么命令?!!”   朝歌自认自己一颗丹心完全向着朝廷,但是最近他对范令允的不满几乎到达了顶峰。   闲着没事儿干能不能不要瞎教自家孩子乱七八糟的养成了一身反骨啊!   八匹马都拉不住顾兰的脚步。   顾小花把先斩后奏做到了极致。有了刘郊和姚瑶,朝歌本来以为这种罔顾军纪和律法的事情能少发生一些,没想到二人听完之后,熬夜完善了顾兰之前立下的那份军令状。而到了顾兰又要先斩后奏的时候,朝歌能够收到刘郊亲写的一份措辞恰当逻辑清晰语言优美的军报,来指导他们之后所为。   “我是要谢谢她们么?!”朝歌不止一次地询问身边人。   而另一边,姚瑶作为一个还算有点法律素养的文明人,在随军的车中问了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大好,顾将军,此战若败,你恐怕性命不保。”   “死不了。”顾兰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有人保我。”   姚瑶茫然地听着这狂妄的话,偏头看了一眼刘郊。刘郊还在背书,闻言笑说了一句,“确实有许多人保。她只要不死在依塔纳手上,没人能伤她。”   “……这是仗势欺人?”   “没办法,没有时间同他们在那里磨洋工。”顾兰在军中神情淡淡的,“即使我有心给他们解释我每一波决策背后的原因,大梁变换的局势也不会给我时间。之后我自会去请罪,非常时候行非常手段罢了。”   姚瑶说不出什么问题,她只能轻声问刘郊,“真的有这么硬的靠山?”   “很硬。”刘郊也小声说,“她靠山要是疯起来,世家都得靠边站。”   等到了夜晚的时候,顾兰带着三营又一次的来到了戈壁滩。   夜风呼啸,弯月如钩。斥候身着黑衣,步出军营。   毕竟是上辈子的宿敌,顾兰给了依塔纳十足的尊重。   “说实话,他是十二部百年来最好的狼王。”顾兰同刘郊和姚瑶说,“他的才华,不止在战场上。”   事生产,安社稷,迁都向南,修渠修道。   总法律,普通文,戒奢以俭,广开言路。   “狼王、大君,他做的都很好。所以这一战首战,我也有不确定的成分在。”顾兰看着浮动的篝火,“要稳一稳。”   “怎么稳?”   自然是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思路走。   三营的军队就停留在戈壁滩,没有上前来。   但是从斥候探到了位置后,之后接连五日,顾兰都安排了百人的队伍。   然后教他们说十二部的俚语。   随后再到人家大门口撒泼打滚儿。   用词之纯粹,姿态之粗鲁,态度之放肆。   “孬种”“废物”已经是太过好听的词汇。   父母宗祠基本上都是一盏茶一刷新的。   顾兰在每一队中精心挑选了几个嗓门最大的当领唱,千呼后喝,几百个人愣是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质。   他们骂的狠,西北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可惜依塔纳没下令他们不敢擅动,一帮人就拦在门前冲着外面那伙子大梁人怒骂。   可惜这帮子人每一个人听得懂西北十二部的话,所以基本上无法选中,只攻不防。对面声音愈大,他们就愈加兴奋。喊嗨了甚至都能喊出鼓点来。   “热闹。”顾兰在和刘郊姚瑶在远方遥望,顾兰站在戈壁上用手搭凉棚,眯着眼,哈哈拍着手,“听听,这气势,没有技巧全是情感。”   刘郊默默的捂住了姚瑶这唯一一个文化人的耳朵。   “一喊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顾兰跟个流氓一样吹了声口哨,“这就是我大梁的大国风度。”   刘郊默默的又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姚瑶肩头。   丢人。   丢人归丢人,作为军师,刘郊还是得说一句,“你要激他们和你打?”   “对,这多明显。”   “万一他们不和你打呢?”   “他会来打的。”顾兰笑了笑,“依塔纳毕竟还年轻,他太渴望胜利了。等到他的斥候探清我们就是空架子之后,无论如何,我们会有一场血战。”   “……三营不是精锐,顾将军。”刘郊皱了皱眉,“空城计的前提是他不打,他出兵还算什么空城计?”   “谁说我唱的是空城计?”顾兰勾了勾唇,她仰头,看到了西北放出的打探消息的雄鹰,“本将军大大方方,明目张胆的跟他打。”   --------------------   骂人这一块儿,四个人实际上都不是很虚。在骂人的流派上,又分成了宣派和顾派。   宣派以直接输出为主,秘籍就是嘴快,要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的骂出自己心中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适用于社会生存经验较多的人。比如宣许和顾兰。   顾派以阴阳怪气为主,秘籍就是笑里藏刀,要不带脏字儿但是要让对方明白你在骂他但短时间内又没法还口,适用于不常骂街的人,比如刘郊和陈润。   不过两派之间没有界线。   陈润骂宣许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孩子们都认为用对方最擅长的方式来打败对方才是胜利最美的姿态。   “我大梁是礼仪之邦。”刘郊对此笑眯眯表示,“每个人都怀有兼容并包的心态。学习他人所拥有的,改善自己所不足的,以我为主,为我所用……” 第98章 破暗·火铳   依塔纳虽然年轻,但是行兵打仗比他那些叔叔伯伯靠谱的许多。   听着手下人一天又一天带着气愤的汇报,他依然稳坐中军帐,仔细地打磨着手中的那块儿玉——刀是骨刀,由他的七弟倾情贡献。   他把玉屑吹尽,眯眼看着手中那块儿兰花佩。   “之前在戈壁滩,我们被暗算过太多次。这个新来的将领仿佛一张白纸。”坐在一旁的长者说,“王有什么打算?”   “大梁现在内部乱着呢,想要胜仗,尔后议和。”依塔纳说,“戈壁滩上估计是假象,这场仗对他们来说必须要赢。”   “不过,这场仗我要打。”依塔纳把兰花佩收在了自己的小布囊中,看向了桌上柳家的信,“大梁靠不住了,我们军中也难说是干净的。眼下的局势,我们比长平也好不到哪里。”   “……那为什么要打?”   “我的二哥哥不是还活着么?”依塔纳笑了笑,“听闻他气的不行了,索性让他去开个路。”   长者神色一凛。十二部中近十年来,依塔纳身上背负着长平关之战败军之将的名声,在这条夺位的路上可谓是历经艰险。靠着柳家文家背后的援助才保下了自己一条命。   这个身份尊贵的新狼王,曾经被整个部落唾弃,任马匹拖着,抛在烈日下的原野上。喝过雨水吃过泥土,才重新爬到了人间。随后用着手中长刀,杀死了所有同他竞争的狼崽。   “此战若胜,那再好不过。”依塔纳说,“此战若败,把那位哥哥直接杀死就好。”   长者摸着胡须,“那大梁议和怎么办?听闻原本订的那位和亲的女子已经逃跑了。”   “和亲呀,当然和亲。”依塔纳笑起来很好看,额上菱形的旧疤没有削减他的容貌,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他的拥护者称这块疤痕为“长生天吻过的痕迹”,“多好的姑娘,想来很配我的二哥。不如送下去,大梁有一句话,叫做‘不毁一桩婚’嘛。”   长者愣了愣,“王的意思是……”   “大梁才不会乖乖的议和。”新狼王擦亮了手中长刀,“我要拿这个神秘新将的血,来祭奠我那个奄奄一息的父亲。”   ——————————————   “依塔纳不来跟我们打。”顾兰在观望几天之后叹了口气,“可惜了。”   姚瑶看着手中斥候的军报,诧异的问道,“这不是说军队有拨营的迹象么?”   “依塔纳是个成熟的将领。长平关那场仗让他失去了太多,也让他得到了太多。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打仗上已经算不上孩子了。若是依塔纳行军,我们绝对得不到任何拨营的消息。”顾兰吐掉了口中的瓜子壳儿,“虽然比不上本姑娘。”   “那怎么办,还打么?”   “打。”顾兰说,“还按原计划。我们从来没指着这场仗把依塔纳打服,只是让那场议和变得平等一点。无论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总要双方坐在平稳的天平两侧才能好好的议和。”   是日夜,西北十二部的二殿下罗洛率军攻打长平关。   这是一支西北十分标准的军队。   顾兰踩在戈壁上用手搭着凉棚,遥望着月光下那豆大的人影,“依塔纳对他这兄弟可真是客气。要我在他的地位上,那军队里的弓箭射出的第一支箭,就是冲着罗洛的心口去。哪儿会像这般,还让他兄弟组建了一支有骑兵有步兵军备精良的军队。”   身侧的副将低声说,“顾将军,至少有近五千人。”   “霍。”顾兰勾了勾唇,“咱们也有两千人,不怕他的。”   等到一片孤云遮住了月亮,长平关中的朝歌登上了城门,点燃了烽火。   顾兰依然踩在戈壁上,身后是两千北斗军。   “本将入营以来,可曾有过败绩?”   “未曾——”喊声震天,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   “此战,众将有没有信心!”   “有————”   顾兰转身,看着那些年轻人,笑着吹了声口哨,随后下了命令,“放鸟!!”   这一招顾兰曾经用过,所以罗洛没有特别慌张。他未曾勒马,只是抢过了军旗,在夜间振臂高喊,“长生天保佑我狼王的子民!稳住军型,不要慌乱,这些只是障眼法!”   “呦呦呦还长生天保佑你狼王的子民。”顾兰提着长枪,一马当先,闻声笑着用十二部的话高喊,“你长生天吻过的狼王眼下估摸着正在营帐中琢玉,好送给他心尖尖上的那个姑娘——罗洛,猜猜那是谁!”   姚瑶和刘郊没有随军冲锋,她们在马车中静等。听到这句话,姚瑶问道,“我也好奇是谁。”   刘郊“……”   姚瑶,“是谁嘛。”   “罗洛有个去年才收到帐中的美人儿,是十二部一个部落进献的——类似质子一样的存在。顾兰说的,那姑娘算是和依塔纳青梅竹马,后来又在依塔纳微末之中鼎力相助。私下早已暗通款曲。”   不过一个战争中的小插曲,罗洛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们兵力占优,看到是大梁人和那位神秘的将军前来,顷刻就跟看到了黄金一样红了眼。   短兵相接,顾兰不以力气取胜。大梁的马跑不过西北十二部的矮种马,顷刻就有落于下风之势。顾兰且战且退。   罗洛纵马乘胜追击,斥候早就探明了这支军队的底细,知道他们没有援军来。   秋风萧瑟,烽火烟台。   沉夜孤月,铁骑声碎。   顾兰大笑着纵马上前,长枪与短刀相接,在碰撞间溅出明亮火花。   “罗洛。”她轻声说,“你知道不,你这是匹夫之勇。”   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十二部话,“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你这个行为,叫做傻冒。”   罗洛尽管不明其中的含义,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大喝一声,怒喊道,“你——是——谁——”   “你爹,你娘,你祖宗!”顾兰笑道,“一声声的问,怎么,长生天没让你们见过自家族谱?”   罗洛高举起刀,“长生天保佑我天狼部的勇士!”   “长生天不会保佑一个掠夺和屠戮的部族。”顾兰说,“苍天保佑我大梁北斗军。”   西北的骑兵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短刀错落,进退有度。   顾兰所领的军队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戈壁滩后近十里。   这是一个无法和长平关及时策应的尴尬位置,顾兰在此停留了下来。   “长生天下生长的马匹和儿郎果然都不是盖的。”她没好透的伤口有些崩裂,渗出了血迹来。罗洛看着她又一次的带上了那个得意的笑,心中有些不好。奈何良机转瞬即逝,他又不肯放过。   “骑兵退,步兵退。弓箭手向前。”顾兰把长枪掷了出去,“兄弟们!上火铳!!”   深沉的夜空,干旱的戈壁。烽火都几乎瞧不分明。等到罗洛意识到那点点的星火来自什么时,已经晚了。   大梁的火铳继承自前朝,但是在沈云想上位之后曾经下过大功夫进行改良。再也不是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情形。火药的用量和射程都有了极大的完善。虽然远远比不上现代的真枪实弹,但放在这场战争中,依然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时代变了。”顾兰笑着高抬起手,那只手上还带着长枪磨破的伤口,鲜血淋淋沥沥的流了下来,手落下的时候,又是一波猛烈的攻势。   西北十二部经历的都是白刃战,未曾见过火器。他们看着夜空中的火光,开始只以为那是弓箭手射出了带着燃烧棉布的箭矢,从来没有想过那小小的星火有如此磅礴的力量。马匹在轰天的响声中受惊,骑兵在慌乱中摔下马来,步兵受损更加严重,纷纷逃窜。   “儿郎们。”顾兰此时重整军队,在沉沉黑夜下正色开口,眸中和那些北斗军的年轻人一样,倒映着夜空的点点繁星。   ——这是一支年轻的军队,每个人都有对胜利绝对的渴望,每个人都一腔肝胆因人常热。   “此战,将是汗青浓墨重彩的一笔,是诸君燕然勒功的开端。”顾兰高喊道,“全军听令,生擒罗洛者,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杀声震天。   姚瑶和刘郊看着这副情形,知道胜负已定。   “千两黄金,无上爵位。”姚瑶低声说,“她也是真敢说。”   “靠山很硬的。”刘郊催人入车,她拉起了绳子,“有人做的起,她也给的起。”   ——————————————   捷报又一次传到了四面八方。   首先传到的就是范令允的手中。   他和叶屏看着那份由朝歌白鸽送来的急报,在寥寥几字中看到了大梁冉冉升起的将星。   “这是哪里找来的将军。”叶屏不禁问道,“此前从未听说过。”   范令允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一如往常,把信件放到了烛台上,看着火舌吞没那单薄纸页。   顾屿深从明光城中捡回的那个不明世事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已经在漫漫岁月中成长为大梁不可缺少的一柄镇守边关的长枪。   他心情好,转过身时,嘴角还带着微不可察的笑。   院子中,是那些官府踢过来的“起义军”。是叶屏劫狱劫出来的那批所谓的“叶家旧部”。   君无戏言。范令允充当了叶执的身份,随他来到了庆州。柳家文家此刻草木皆兵,只放了二人入城。叶屏靠着自己那个身份迷惑了所有狱中看守,堂而皇之的把人带出了官府。   范令允坐在台上,低眉看着五花大绑跪倒在院中那些骂骂咧咧的起义军,“你们起事,得以把叶将军换出来,孤由衷的感到感激。”   他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那块儿雪藏许久的玉牌被他佩戴在腰上,同一处,还系着曾经那支北斗军的兵符。   “只可惜军令如山,律法压在上面。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范令允声音淡淡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一人说一个柳家的安排。谣言也可真相也可,离谱的过分不可。雁山的龃龉也可以、庆州之战的真相也可以、长平关的布置也可以、自己若是柳家安排的人也可以——说出来,孤饶你们不死,连带着一家老小的命也记录在册,孤来为你们保下。”   “若是胡言乱语或是缄默不言,”他看了一眼叶屏,叶屏从腰间拔出了长刀,“后果自负。”   起义军有人愤愤而言,“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画饼!!”   “好问题。”范令允不紧不慢的说,他抛着手中的玉牌,冷冷望了一眼发问的那人,“但是你们别无选择。若想活,就说。再胡言乱语——”   叶屏的长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了那提问人的头颅。鲜血洒了一地。叶屏擦了擦脸颊的鲜血,漠然看向其他乱作一团的人。   “来,从第一个开始。”范令允喝了口茶,“每人十个数,说不出话的,直接杀掉。”   --------------------   所以说,顾屿深捡孩子实际上是有点气运在的。   这一卷完了,下一卷就是最后一卷啦~ 第99章 将晓·身份   “十、九、八……”   范令允悠哉游哉的数着数。   “我不会说的!我们身后站的,是清淮府百姓!!”   “真是一条好汉。”范令允停下了数数,笑着拍了拍手。叶屏面容冷肃,长刀毫不犹豫地挥下。那刀并不锋利,一击没有完全砍断。就那样半连不连的,鲜血洒了一地。   “抱歉。”叶屏重新举起了长刀,再一次砍下。   这一吓,四周安静。随后,沸反盈天。   那些人或抖如筛糠,或挣扎着就要逃走,或是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那顷刻而死的生命。范令允依然坐在主座上,神色未变。他的茶杯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一位。”   叶屏把那人的尸首随手扔在一旁,扛着长刀向着下一个人走去。   ——————————————   自从陈润下完那盘棋之后,乔大帅入驻了青州城。   青州城把守着雁山山隘,自那一日起,世家攻守异形。宣许和李逢几乎接过了黑市和商路的全部权力。柳度在朔枝城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倒是没有特别慌乱。得到财富是一部分,管理财富又是一部分。商路上要么是从西南而来的老油条,要么是世家渗透多年的关系户。   可是宣许和李逢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加上陈润于背后坐镇,三个少年硬是撑起了西南的经济局势。   京城中甚至传来了三人的传奇。被打压许久的寒门士子在陋巷中奔走相告,相顾却只有两行清泪,不知所言。   他们望着苍天,在朔枝城的风声中听到了百姓久违的欢欣与叹息。   而朝廷之中,除了柳盈,在乔河平定起义军的折子和擅离职守的请罪书到达三日之后,朝会上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几乎退隐的沈云想不知如何逃过了皇城禁军的封锁,时隔几十年再一次站到了高台之上。柳盈有孕不便下跪行礼,于是侍立在侧,低头不语。   不过令众人惊奇的不止是沈云想的复出,而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个未曾见过的青年。   他长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是很温和的容貌。这个青年唇边带着浅淡的微笑,从宫道上走过,看着山呼万岁的群臣,安之若素。   柳度在朝服下握紧了拳,他余光中去瞧这位青年。不巧顾屿深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柳度的背后突然蹿出了一股凉意。   他眼中没有什么神色,平静非常。只是相望的瞬间,漫上了一层淡淡的冷漠——让这个久经朝政的老先生陡然想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十年前,朔枝城有人班师回朝,有人纵马长街,有人站在高台之上,紫微星亮的骇人。   沈云想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让众人平身。随后在众人不解的神情里,她坐在了柳盈常坐的那个位子上——空悬的宝座有了新的人选。   沈云想在没有通知礼部,没有通知吏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近乎放肆的罔顾律法,让顾屿深成为了名正言顺地摄政人选。   众人哗然一片。所有人都在台下面面相觑,脑海中空白一片。   这是谁,来自哪儿,什么身份?   还没等众人从麻木中缓过来,礼部的官员已经要死要活的跪倒了地上。   “太后!这是无召而动!怎么能容非皇家血脉之人坐在宝座之上!!”   “无诏?”沈云想向柳盈招了招手,柳盈从袖中取出了卷轴来,“范令章的亲笔。”   特么你说亲笔就亲笔啊!!   “非皇家血脉?迂腐,我不也不是?”沈云想打了个呵欠,“没时间同你们掰扯。他叫顾屿深,是宋院判的师兄,当年灵峄关一战的首功。眼下在西北商路上大放异彩的三位小友、西北战场上屡战屡胜的新将,都是他手下人。”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   “若是你们非要什么皇家血脉。好,那他是我亲生子。从小体弱,若水寺的方丈说不能早承皇家气运,所以养在乡里,而今接回。”她又招了招手,柳盈递上了第二个卷轴,“喏,范元游亲笔。”   特么你说亲生就亲生啊!!   朝廷无人说话。饶是经验老道如柳度,也无法应对这突然的变故。   “好,既然都没有意见,那就朝议开始。”沈云想拍了拍手。   顾屿深坐在那个位置上,冷眼看着众人。   “两个议题。”他说,“黄册重查,与西北和谈。”   ————————————   这次朝会,掀开了皇家对世家不留余地的反抗。   柳盈也算是和柳家彻底撕破了脸。她的父亲屡屡想求一见,可惜柳盈再未答应。   顾屿深的身份扑朔迷离,世家妄图从他下手,策动朔枝城中太学生暴动,对他的身份进行质问,进而苛责沈云想。奈何这一次,姚家却再没有妥协。   姚瑶逃脱了和亲,眼下镇守边关,战功赫赫。   姚近亦远在西南,手中握着军队实权。张灵修倒台之后,整个西南南斗军的归属不定。姚近的未来几乎全看眼下姚家的站队。   就算是傻子,姚家此刻也知道世家日薄西山。荣华富贵掌握在小辈的手里,行差踏错说不准就会演变成掉脑袋的大事。   少了姚家在文场中的支持,柳家这几年权倾朝野,柳度那自诩清流的做派在半朝座师的身份下早就在士子心中埋下了一根刺。寒门出身的学子祈求着未来,拧成了一股不可拆分的绳索。   “金台从易水,风天与高寒。”   白鸽从朔枝飞往了庆州。   叶屏正在着人收拾院子中的乱象,范令允手上握着刚刚审讯出来的柳家粮仓所在,从刺目的血色中恍然抬头,乌羽落在他的肩头。   第一页纸,是正正经经中规中矩的文书。   “柳姑娘在禁军的封锁中打开了一个豁口,得以让我重登朝堂。皇嗣既不在他们手中,世家在朝中的布置都需要再做打算。这个时间,我们可以用来安定西北。”   “陈润和宣许打通了青州城的商路,不日将前往实州和庆州。叶立新将军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承塘十二卫的耳中,太后找人照看着,不会惊人耳目。西北前线大获全胜,我在京中,会尽全力保障议和正常进行。”   范令允静静的看完,正要翻开第二页纸,就飘飘然落下了一片风干的银杏叶来。一直自持的太子殿下难得慌了手脚,赶在那树叶落到血泊中时及时接过。   第二页纸上的字迹依然清秀工整,可惜纸页上浅淡的金桂花痕让文字都变得多了些风情。   “本来想摘些御花园中的金桂花,又怕它没到了地方就凋谢了,思来想去,还是银杏最好。”   “朔枝城中,不日又是中秋,有万灯璀璨,明星灼灼,双燕归去。”   “孤枕难眠,未曾好睡。范令允,回家来。”   回家来、回家来。   范令允像是被这寥寥几行字烫到了一般,指尖拂过,像是沾了火,不可自已的蜷缩起来。又抵在唇上,掩不住的笑。   “顾屿深。”他默念,“顾屿深。”   纸页被高举起迎着日光,范令允看了一遍又一遍,乌羽在他头顶盘旋着,秋风吹过广袖。他掌不住,把信又折起,捂在手里,盖在心口,在台阶上孩子一样跳上跳下,玉佩撞在一块儿,丁零当啷的响。   叶屏收拾完残局,把口供整理清晰,就看到了仿佛在犯癔症的范令允。   可惜还不等他发问,庭院的门外就传来了紧促的敲门声。   “嫌犯脱逃,例行检查!”有人在嘶声命令道。   范令允揣着那封信,闪身躲入了屋内。   长阶上的鲜血还没有洗尽,叶屏长呼了一口气,选择赌一把范令允的良心,拉开了门。门外声势浩大,几个慈眉善目的人前站着一个瑟缩的孩子,身后是望不到头的守备军。   柳案与柳横,叶屏默默看过,这是柳家在霉粮案发之后派来镇压起义军的官员。柳度几乎没有任何掩饰的的宣告着自己的野心。而他们面前的那个少年,就是文家信任的那个家主文敝。   “叶将军,劫狱的嫌犯在一日前被带走了。”柳案笑容不减,“不知道叶将军心里可知是谁带走的?”   叶屏冷笑了一声,“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文敝看到地上的血迹已经吓得浑身颤抖魂不守舍,他双眼紧盯着地面,不发一言。   “这地上的血迹从何而来?”柳横问道,“好新鲜。”   “杀了只鸡,也要过问?”   “那真是好大一只鸡。”柳横笑了笑,“是叶家的鸡么?”   “那劫狱劫的真是声势浩大。我们废了好大功夫才抓回来,听到好像和叶家旧部有些粘连,诚惶诚恐的就请叶将军来看。”柳案叹了口气,“我原是以为他们栽赃陷害,毕竟叶立新领兵擅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谋逆罪名,叶家世代忠良何以至此。可是昨日听闻那些起义军被人领走放出,却不得不多思。”   秋风萧瑟,叶屏毫无畏惧的对上那两双似笑非笑的眼,诧异的问道。   “我来的时候,直说有人劫狱,让本将军协助查清起义军劫狱之事。本将昨日看过,有些诬告,所以就把那些无罪之人放还回家了——恕我直言,多事之秋,百姓本来活得就难,一时有些行差踏错也是正常,何必为难?供词和文书已经放到了官府案头。”   文敝听到这里,瑟缩了一下,惶然的看向周围二人,“确、确实有……”   “和叶氏旧部无关?”柳横冷笑一声,“那为何那日行刑之人那样多,只跑了一个叶立新?叶将军,要拿出证据来。”   叶屏叹了口气,“说真的,柳大人,本将军到现在都没有闹明白,为什么官府把叶立新将军关押了起来。”   “他领兵擅闯出言无状!这是谋逆,叶屏,你要徇私?”   “他不是去求庆州之战真相的么?”   “此案早已定夺。朝廷没有发令,如何轮得到他来咄咄逼人?”   柳横直接入了庭院内,看到了血泊中的一片衣料,神色一凛,“这是那伙子起义军身上的布料,叶屏,你还说没有私藏罪犯假公济私!”   文敝看着叶屏,他有一个知府的身份,此刻被逼开口,“叶将军,不若随我、本官回一趟官府?”   “我无罪。”叶屏怀中抱着长刀,他几乎有些漠然地看着柳横,“叶立新无罪。”   不知怎得,压抑了这么多年,在这一刻,叶屏眼前突然再次划过那年噩耗传来时的情形。   他当时正在朔枝城中求学,消息传来的时候不敢置信。他让那传信的人连着说了好几次,直到麻木的大脑反应过来那就是真相。   “叶立新问的只是一个真相,”叶屏闭了闭眼,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柳横,他前往庆州一事我是知晓的。”   文敝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愣愣的说,“这是,认罪?”   “我无罪。”叶屏笑了笑,“我奉的皇命。”   柳案大喝一声,“一派胡言!文书何在?”   “没有文书,口谕。”   “陛下养病京中,从未离开朔枝城。”   “太子殿下有摄政之权。当年太上皇亲自下诏,太子令同皇命。”   一时间庭院寂静。   “你、你。”文敝先开口,“将军在说什么胡话?!太子,太子已经……”   “困兽之斗。”柳横突然而来一阵心慌,他故作镇定的拂袖,“守备军听令——!”   叶屏动都没动,冷淡的看着那些素未谋面的“守备军”。   破空之声传来,叶屏稍稍侧了侧头,一支长箭擦着柳横的脸颊而过,又射穿了柳案的衣角,最后定到了文敝面前。   那孩子受惊腿软,瘫坐在地上,出了一层冷汗。   柳横怔愣了片刻,气急回首,只听到屋中走出了一个人,长弓还握在手上。他感受到他人视线,抬头微笑,毫不遮掩就是那支箭的始作俑者。   “没死?”范令允似是遗憾,“果然是不比少年。”   “你!你!你是谁?!”时隔多年再见,范令允从少年长成,两人恍惚面善,却想不到来人身份,只能色厉内荏的问一句。   叶屏已经跪倒了下去。   “孤是谁?”范令允走下阶来,腰间兵符与玉佩碰撞,清脆非常,“这是柳家庶出的四公子,另一位是柳家偏门,后来被本家认作嫡子的七公子。”   他在人前站定,还是笑着的,只是声音带着寒意与压迫。   “见太子不跪。”范令允清声说,“子不教,父之过。这笔帐,孤留着要和柳相好好说。”   --------------------   掉个马掉个马。 第100章 将晓·勤王   “不、不可能。”柳横定了定心神,厉声诘问道,“冒犯天颜,该当何罪?”   长平关之战已经过去了九年。   当年北斗军尽数被诛灭,太子失踪。禁军在大梁各地寻找了近三个月,最后只找到了一个披着范令允衣衫的青年尸体。他尸身经过浸泡,已经看不出身形了,脸上的伤痕交错。容貌难以辨别,禁军却不敢造次,最后还是把尸身运往了朔枝城中。   范令章在东宫殿前看过,泪流满面。   “殿下、殿下薨于……”柳案思及此,却不敢说全,他抿了抿唇,“你说自己是太子,可有什么拿得出的证据?!”   清风吹过,范令允袍袖微微摇晃。腰间的玉佩相撞,发出铃铃声响。   叶屏冷笑一声,“若无证据,本将军会听他的指令?”   “他手中握着北斗军兵符,大梁敕造,天下仅此一枚。他腰间带着金镶玉,那料子经陆子鸣之手,做工设计也不过两个,当年太上皇登基时赐给了两位皇子——大师现在就在将军府中,二位大人,需要本将军去请么?”   “我们怎知不是你们私相授受!”   又是一声破空之声。   紧接着,是箭矢没入皮肉的闷响。   柳案甚至还带着那副愤懑地神色,眼神中就渐渐漫上了惊异。他反应不过来一样,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腹中。   雪白的尾羽留在外面,被鲜血染的通红。   这一下就连叶屏也没有想到。他错愕的回头,范令允好整以暇的把长弓背在身后。   四周万籁俱寂。   似乎过了很久,文敝才陡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嘶喊。   “杀、杀人了!”他屁滚尿流的去抓柳横的衣袖。柳横还在茫然之中,没有动作。   “杀人?孤没有。”范令允低声说,“贱内心疼我,怕我沾了这个因果,不许我杀人。孤下手有轻重,此刻带人就医,回去朔枝将养,他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你。”柳横把那说不出话痛昏过去的人揽在怀中,“大胆!”   他沙哑着声音歇斯底里的喊道,“守备军何在,守备军何在!给本官围了这院子,把这罔顾律法有损天颜的乱臣贼子…”   “孤看谁敢?!”范令允从叶屏腰间拔出长刀,直指文敝,冷眼瞧着他们身后的守备军,“你们是西北的守备军,听的是将军的命令,官府的命令!柳横柳案两个命官,没有文敝的文书算什么东西!柳大人要同孤讲律法,怎么不问问自己心中的法纪何在!”   “孤在乡里九载,见惯了仗势欺人的狗,也看多了狐假虎威的畜生。知道百姓不易,会被世家蒙蔽诓骗。”   范令允一把拉过文敝,扔在地上。光落在他的脸侧,让那玉一般的人更添淑丽。但是这人微微颔首,眸中没有暖意,像是九天慈悲又冷漠的神佛。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那人开口,“世家诓骗是一方面,而今知晓触犯律法执意再犯又是一个方面。孤给诸君另一条出路。”   范令允打了个响指,乔河不知何时落在了房顶,灵犀站在他的头上,一人一鸟就那样笑看着院中众人。   柳横看到这一幕,瞳孔皱缩,“不可能!不可能!!庆州戒严,怎么会让外人入城!!”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乔河吹了声口哨,“可惜了柳大人,你们整个柳家都是眼高于顶的货色。且不论百姓士子,只怕自家同盟什么心思都不尽知晓。”   范令允没有回头,随手从地上捡了颗石子,向房顶扔去。   十成十的力道,灵犀惊飞,乔河“嗷”了一声,被石子打中了头。立刻无奈的伸出双手,挑了挑眉,表示自己不说话了。   “十个数。”范令允说,“选择乔大帅,还是柳家。”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领头的守备军跪倒在地,俯首向着乔河。   乔河见状伸了个懒腰,随手丢了一个昭示着乔家军的腰牌下去。   “即使你不是个冒牌货,即使你是真的范令允。”柳横眼中血丝遍布,他一时意气,胸中疼痛,从牙缝间挤出饱含恨意的词句来,“私吞兵马,击杀命官,夺权西北。殿下,这就不是谋反了么?!”   范令允还刀入鞘,闻言安静了半晌,随后笑了笑。   “顾兰问过我,陈润问过我,内子也问过我,怎么从文柳二家的封锁中夺过粮草和守备军的管理权,从而让西北不受世家节制,成功议和。”   “真是一个难题。”范令允蹲了下来,几乎耳语一样对着柳横说,“孤想了许多许多日。想了许多许多可能,许多许多方法,但是都太过迂回。直到有一天,孤随着叶将军入城,看到了城上的柳大人。哈,那真是。”   趾高气昂,目中无人。   “孤才突然意识到,没必要。”   “没必要让你们承认相信孤的身份,没必要去找什么证据从而扳倒你们柳家,没必要选择一个合理的理由解释孤的命令。”范令允笑着说,“你说的没错。”   他站起身来,身后是渺远的青空。   “孤握着兵符,掌着身份,哪怕不是真材实料,他人也得敬孤三分。孤就是私吞兵马,孤就是夺权西北,击杀命官。”他声音冷淡,“不过不是谋逆,而是勤王。”   ————————————   几日前。   陈润养好了病,把所有的事情同李逢交待好,之后,就随宣许前往实州。   “李逢的发现若是真的。”陈润在车中轻声说,“那么长平关之战的交易,是柳家与依塔纳的交易。依塔纳在军中被打压,很难有出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政治中心再做打算。长平关之战,是依塔纳精心设计的必输局。”   “靠着长平关,范令允身亡,依塔纳得以不破不立,老狼王也就此落寞。柳家同依塔纳商量了一条情报交换与物资供给的道路——核心就在景华楼。”   宣许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事。最后从嗓子里掐出了一句,“牛逼。”   “可惜景华楼在长平关之战后被一把火烧掉了,他们只能另找一条道路,于是换到了西北黑市。这就是为什么,景华楼中的李夫人能够得到火药,而李逢在西北黑市中也追踪到了这条线索。”陈润还在想,“我们需要官府的文书,景华楼事发的具体经过究竟是什么,供词又是什么,这是最直接的证据。”   宣许:“什么意思?”   陈润:“妙手空空,能偷来么?”   宣许:“你成大业打算依靠的就是这种手段?你大哥哥怕是得哭晕过去,然后捶死你二哥哥。”   陈润笑了笑,“这不是跟你学的么?顾兰同我讲,你在明光城中就曾有过偷富不济贫从而发家压死冯钰的伟大理想。”   “……”宣许有点想放马疯跑吓死那小瞎子,他黑了脸,“官府不比张灵修那地方,张灵修那一回有那个兔崽子开道,又有时间精心布置,我才能得手。你话本子看多了觉得我是什么江湖大盗?”   最后的解决方案十分正经。   他们二人在新建的客栈落脚,当夜里,文敝披着月色而来。   “我知道二位需要什么。”那个少年跪倒在地,脸上早没了那卑躬屈膝的神情,“我愿意和二位做个交换。”   “柳家如何我不管,文家如何我亦不管,只求放我和妹妹两条命。”文敝再三叩首,“我愿意用庆州之战和长平关之战所有相关文书作为投名状,成为乔大帅在庆州的策应。”   陈润喝了口清茶,“我怎能确定你不是柳家派来迷惑我的?文家主,怎么看下去,眼下也是世家赢面大。”   文敝起身,看向了一旁的宣许,“他是宣家人,李逢也是宣家人,更是春日赏纱会一案的主使。”   陈润握紧了茶杯。   “我自小生于微末,靠的就是察言观色,所以人的容貌过目不忘。”文敝语气很平静,“当年宣家还未败落,两家还是姻亲,曾有幸同二位公子缘铿一面。”   “这件事情文家依然心有怀疑,文书就落在官府中,找人私下里日日查验。若是公子肯同我做这个交换,那么赏纱会、山匪相关的所有文书,将随战争文书一同供在公子桌案上。”   宣许紧盯着他,冷声开口,“一日为限。”   ——————————   “这可真是。”乔河听说了这件事,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轻易的入驻庆州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叶执侍立在侧,看着成山的文书发出沉重的叹息。   姚近被乔河假戏真做掺了私怨打了个半死,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信骂了乔河一通。陆子鸣被软禁在将军府也是日日生气不满闹事,和乔河两个狼狈为奸几乎要掘地三尺掀了叶家。   等到尘埃落定,叶执心想,他就辞职回家,娶个媳妇买亩地,再他妈不用熬夜看致死量的文字。揣测那帮主子小姐的心意,帮自家上司擦屁股说好话办好事。   “日子不好过啊。”乔河看完了所有书信,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四肢传来嘎巴嘎巴的响,“走,去庆州。”   叶执摇头,“我不去。”   “我去打叶屏一顿,你不去凑个热闹?”   --------------------   最好用的两块儿砖。   乔河和叶执。   可惜乔河是个人来疯,他就喜欢凑热闹,越乱他越兴奋。   叶执就是社畜,每天带着一身班味儿恨不得告诉天下所有人——”别烦我“ 第101章 将晓·风声   “柳姑娘。”顾屿深把完了脉,“万事有我和太后,身体为重,切勿思虑过多。”   柳盈抿了抿唇,“是孩子有什么问题?”   “他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我等会儿会用印月姑娘的名义写一张方子送到太医署,你找人去领一下药就好。”顾屿深把一张写好的纸页教给了一旁的侍女,“我说的是你,柳姑娘。近日是有什么摆脱不得的烦心事?”   风吹过珠帘,透过屏风,隐隐可以看到沈云想提笔看着文书。顾屿深是何等察言观色的人物,看到柳盈这副情态,心中明白了八分,他压低了声音,“是柳家有人来扰?”   想来也是。柳盈和皇家的姻亲算是柳度一个重要的依仗。眼下柳盈的背叛对于柳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这几日柳盈照常请安,却可以明显感觉到宫道上监视的人愈来愈多。   “我。”柳盈有些犹豫,“不知道是柳家,还是我的父亲。前来托话的也是我的那些陪嫁的宫女,不是禁军。”   顾屿深没有问其中详情,他只是说了一句,“若是实在不想应酬,我可以于朝堂上下旨,杜绝这条路。虽然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但是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   柳盈把手腕收了回来,沉思半晌,最后摇了摇头。她刻板的转移了一个话题,问起了范令章的事情。   “他的毒,比太上皇要更严重些。”顾屿深没有隐瞒,“那药引需从西北来,若是没有,就算是扁鹊在世也难救。何况陛下他身体一直有些不好,我没法说他最后会如何,只能说尽力而为。”   “他在我面前,只要不提旧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若是柳姑娘不放心,每日的药方和药渣我也可以留样供姑娘验证。”   顾屿深笑了笑,“我以为你更想他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我不知道。”柳盈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垂眸轻声道,“顾大哥又是怎么想。”   “作为医师,我想他醒。但是人都有所偏向,说实话,我倒是更希望他就这么一直昏迷着。”顾屿深没有遮掩,“等到范令允回来,他就不必面对九年前长平关之战背后,兄弟阋墙的往事。”   也不必相顾无言。   朔枝城中风声不断。   那位陌生的摄政王除了第一日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强硬手腕后,之后似乎就好像被夺了心气,朝会不断,但是再也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沈云想也没有为他撑腰。世家满天下的去打探这人的消息,最后却依然一无所知。   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曾在明光城去除疫病一事中立下大功”、“灵峄关守城之战,此人曾以身诱敌,苦守多日”、“西北赈灾中也有人看到过他的身影”。   柳度握着这些消息,一桩桩、一件件,拼凑出来了一个几乎和圣人没什么两样的怪物。扔到市井中去,百姓和那些寒门士子估计恨不得给这人立个牌坊供起来。   暗室里,各方的谋士朝臣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只有柳标揣着袖子站在一旁,看着周围各怀鬼胎的人不发一言。   柳家是书香门第,也是武将世家。他的爷爷当年和太上皇一起在马上打来的天下,离开的时候,却告诫柳家众人从此不许从武——柳度不知缘故,却不得不从。而今的柳标看着明堂上那幅写着张载四句的书法,好像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良苦用心。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柳家能够在乱世浮沉始终不灭,靠的不是文、不是武,而是趋于平淡的处世之道。   “都说盛极必衰。”柳标始终忘记不了爷爷的话,“若不盛,则不衰。”   当柳度半朝座师的时候,当柳家靠着姻亲与强权走上顶峰的时候,当世家逐渐以其为首罔顾皇权的时候——当起于微末安于平淡的柳家,再听不到寒门的诉求与百姓的声音时,它站在山顶,四处只有下坡路。   柳度还是高坐在台上,坐在那“为生民立命”之下。身边来自各方的世家子弟和谋士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如何扳倒沈云想和顾屿深,如何重新安定西北的局势。   柳标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赈灾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湮没在了四周众人铿锵的争论中,无人听见。   等到柳横带着柳案回到朔枝城中,范令允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又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文家仅剩的朝中人冷笑发问,“柳家主。我不信宫中这么多年一直不知太子未死的消息,勤王兵都要打到朔枝来了我们才知道。你家那位好姑娘,出嫁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还有那个姓顾的,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号人,宫中也没提前给家主任何消息么?”   柳度从容的喝了口茶,镇定地说,“今日让诸位前来,就是为了柳盈之事。”   “朝政大纲,江山社稷,怎能容他人染指?眼下顾氏和柳氏私相授受,欺瞒太后,挟持天子。又有西北不知是何方贼子冒充我大梁太子妄图夺我江山。”柳度一派严肃,仿佛真的像是哪里的忠臣良将,暗室中众人听闻了此语,意识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我教女无方。”柳度起身,对着众人行了大礼,“现在只希望她不要一错再错。”   “待到此间事了,还望禁军北行,力除国贼。”   角落中的柳标霍的抬起了头,他嘴唇翕动,“阿盈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可是柳家最懂事的姑娘。她为了整个柳家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啊。   只可惜声音太小,这一次,依然无人听见。   等到宾客尽退,柳标才走到了自己的父亲身边。   “柳盈身在宫中,不知要如何处置。”   “给陛下的药,柳盈也有。”柳度从来没有把他这个儿子放在眼中,若是没有柳盈在,柳标恐怕就是一辈子外放的命,“这药发作也需要引子,我会安排禁军去做。”   柳标轻声说一句,“父亲果然布置严密,安排周全。”   柳度回头看向他,眸中带着审视,“柳盈是你的女儿,此举狠厉,你不怪我?”   柳标笑了笑,“她生来是柳家的人,供吃供喝养她那么大。又不像男子那般可以科举入仕建功立业,能够因着婚姻为家族计是她的幸运。眼下竟然不守妇道与外人有染,简直让我面上无光。”   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但面上还是还带着恭维的谦让,俯身一拜,“父亲此举为儿子担责,该是我愧疚才是,又如何会怪父亲?”   柳度摸着自己的胡子,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不久之后,该是你亡妻忌日?”   “是。”   “也是个可怜姑娘,是柳家薄她。你代我去请一炷香,再去账房。老四家里的铺子理了几年没理清,交给你来,我好放心些。”   “谨遵父亲命令。”柳标再三躬身,才转身离去。   ——————   “和谈的日子,定在十五日后。”姚瑶说,“时间很紧。和谈地点设在长平关外十里,是个不甚妥善的地方。”   “本来就不能妥善。”顾兰在旁边吃着葡萄,“和谈是世家最后一次机会。依塔纳不是什么冤大头,他不做亏本的买卖。这一次做了世家手中的刀,便算还清了这么多年世家的暗中扶持。”   “成与不成,全看柳家。”刘郊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谁去打?”姚瑶皱了皱眉,“我们没有火器了,也缺少军粮,耗不得。”   “我们谁也不打。”顾兰伸了个懒腰,“这一次得把依塔纳打服,除非我是长生天在世,否则绝对打不赢早有预谋的依塔纳。”   姚瑶看着刘郊在泡茶,顾兰在吃葡萄。明明是很紧急的局势,愣是让两个人装出了心如止水的境地,皇上不急太监急,“别打哑谜,谁去打仗?”   “天降神兵呐。”顾兰从榻上一跃而起,笑看着她,“姚大人,你做好和谈的准备就行。这可是大功劳一件。”   “名字?”   “范令允。”   帐内安静。   许久之后,刘郊才咽了口唾沫,无奈开口。   “我早说过,小花的靠山硬的很。”   远方的太子殿下打了个喷嚏。   “有人想你啊。”乔河没个正形的赖在他身上,去够那块儿兵符,“好几年没见了,让我瞅瞅。”   谁知道兵符没够到,先看到了那块儿玉佩。乔河眯了眯眼,“我记着原先不是这样子啊?是不是少了半块儿?”   范令允盯着远方的守备军按着地点一点一点的寻找文家粮仓所在,之后按照份额开仓门,分粮草,闻言对着乔河露出了一个笑。   叶屏忍不住心中翻了个白眼,“内子内子喊了多少遍,这人脑子是傻的吗?”   “这玉佩,角落里雕的是合欢,本来是我母妃打算送给父王的。”没了外人,范令允也懒得一天“孤孤孤”的,“后来阴阳差错给了我和…他,本来就是可拆分的两块儿玉。”   言尽于此,乔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作为一个恨嫁的光棍儿无比悔恨的想让人闭嘴。   “得了得了得了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莫说了莫说了。“   “我的那一半,给了顾屿深。”   “哎呀哎呀好像已经收拾好了走走走去看看。”   范令允莞尔,他摘下了自己腰间的那块儿水玉,日光下剔透非常。他怀中还揣着那封家书,里面写着“回家来”的字句。   片片红叶随着秋风落下,不日就是中秋。   乔河跑来跑去,最后终于站定了,看着远方领着粮草的百姓。   “早知如此简单就能制衡西北,又何苦在民间蹉跎这么多年。”   叶屏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骂了句智障。   范令允想到了自己的前世,听闻此语愣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乔将军把你撂在东南不回朔枝真是个好打算。”   这人只会打仗,脑子一根筋儿。   “如今我们有力翻覆西北天地,是因为世家无力反抗。”范令允给他解释说,“赏纱会和雁山山匪一案,李夫人法场直言,最后掀起了当年庆州之战的始末,也让文家走上了风口浪尖。”   之后叶屏重查旧案,找上了雁山不知来源的牢狱,而范令允和顾屿深前往了景华楼,知晓了当年景天关惨案之后的悲哀往事。   “随后就是地动,霉粮案让世家的龃龉暴露在了百姓耳目之下。”叶屏补充道,“叶将军无意知晓了庆州之战的真相,沸腾的西北百姓终于暴起,冲入了文家府邸。”   尔后,就是西北战乱,因着叶立新一事,世家安插张灵修入驻西北。却被李逢带领的起义军摆了一道,让姚瑶得以逃离,破掉世家妄图主宰和谈的迷梦,又让陈润和宣许得以把控青州的商路,粮草运往了长平关,顾兰百战百胜。   乔河听的一愣一愣的,“听着巧合连着巧合。”   范令允笑了笑,没有回答。   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他看着朔枝城的方向,范令章昏迷在宫中。   宋简曾经对顾伯侯说过,“姓范的有什么好货色。”   果然没错。范令允收回了视线,把玉佩重新系回了腰间。   雁山上没有毁掉的监狱。   没有查明的尸骨。   还有景华楼外那个疯癫的守村人。   意在逼反柳家的霉粮。   ——桩桩件件,环环相扣。   “早知今日,”范令允叹了口气,“又何必当初。” 第102章 将晓·惊林   范令允强硬手腕,在短短七日内镇压了所有起义军。   乔河和叶屏领兵分散在西北三府,进行最后的赈灾事宜。   “我还没见过西北的牢狱,原来能关这么多人。”宣许嘟囔着说,他手指勾着一串儿钥匙来来回回的打转儿。   他和陈润两个人从身侧的祈求和呻吟中过,或是咒骂,或是求饶,狱窗投下微弱的光来,墙壁上的油灯又照出森森黑影。   西北的秋日,昼夜温差大,晨间总是冷的,宣许怕那脆纸壳子一病未好新病又起,本来打算给人围好大氅撂在上面看着车马就好,牢狱里毕竟阴冷。   “你惯会意气用事,不靠谱。”陈润毫不给颜面,“让李逢在上面看着,我同你走这一遭。”   范令允抄家,抄的第一个自然就是文家。文敝被下狱之后,宣许得到了文家府库的钥匙,一夜之间从身无分文住个客栈都需要请示刘郊和陈润的穷小子变成了西北首富。   加上这人还算得上半个西北商路的实际管理者,除了部分府库要开放给军队赈灾,宣许现在就属于钱多的没地方花。天下局势乱作一团,也不妨碍宣允之因为天降横财半夜睡不着觉去骚扰陈润。   可惜明光城朝不保夕任人欺凌的生活到底给他带来了太过深刻的烙印,宣许故态复萌,又有挥霍的苗头,得亏有李逢和陈润看管着才不至于坏了大事。   陈润知晓他这副做派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得过且过的态度一时改不过来。但不妨碍陈润拿着这件事儿嘲讽他,在有意无意中,慢慢塑造起宣许破碎的金钱观。   一来是为了遵守君子之诺,二来也需要文敝作为庆州之战的见证者提供证据,陈润请了监狱的钥匙,要把这位新鲜的文家主救出,随他们一同上路,前往朔枝城中。   叶立新埋伏在朔枝城外,军队需要粮草供应。柳家也需要一步狠棋,把他们逼到断头台上。这些杂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顾屿深需要在朔枝城中稳定舆情与民心,范令允一举一动都被四方关注,最后全部交给了这帮孩子们。   “当初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宣许盯着文敝,“别用那什么缘铿一面搪塞。”   文敝带着重枷,一脸倦容,身上四处都还有没有消下去的淤青与血痕——那是监军放纵其他被关押的起义军故意为之。人们不会去问这人是谁,过往如何,是否作恶,只是听到了一个“他是文家人”,就能够轻易的决定恩仇与罪责。   “的确是,咳咳,缘铿一面。”文敝伤的太重,他自幼被文家亏待,身体也不好,而今发着低烧,浑身都疼,“不过可能是,隔辈相像。”   宣许皱了皱眉,“什么意思。你见过宣家那帮子七大姑八大姨?”   “有幸同查爷见过一面。”文敝声音很微弱,几乎要昏迷过去,“在雁山上。”   “当年庆州之战后,宣家鸣冤,宣查没能走出雁山。我是…我是父亲和宣查小妾一夜风流的结果。”说到这里,文敝似乎是轻声笑了笑,“父亲想把我一同坑杀在雁山中。”   陈润听着,有些咋舌。据他所知,皇家都没这西北世家玩的花。范令章后宫只有柳盈一个,范令允更是真心实意的搞着纯爱,只一个异类是顾兰,也都是好聚好散。   “是宣查赶走的我。”文敝说,“他捡到了因为饥渴晕倒在山中的我,救了一命。之后我要跟着他,宣查不肯,说他此去不知生死。”   “你和他长得很像,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宣家人。”   宣许一时有些怀疑,“宣家还有这种好东西?”   文敝已经闭上了眼。   “甭管宣查是个什么心理。”陈润道,“可以去信给叶将军说明情况了。”   雁山上的第二具尸骸有了来路。   “我的…咳咳,妹妹,妹妹呢?”文敝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挣扎着睁开了眼,问道,“她在哪里,还在狱中么?”   他的母亲终究没有熬过牢狱之灾,在三日前病逝了。   “在马车里,我说到做到。”陈润给他把兜帽拉起,“文家主,保重身体。”   ————————————   等到了车边,李逢送上了文书。知晓陈润眼睛不方便,他凑近了低声解释,“粮车已经上路了,按照规定路线而行,尽量绕过了关卡,避免查验。但终究并不稳妥,陈公子,多加思量。”   “没时间让我们思量,议和在十五日后。”陈润微微摸了摸自己蒙眼的白布,“柳家要有所作为,就在这几日了。粮草必须尽快送往叶立新将军那里。”   乔河、范令允、叶屏聚集在西北前线,叶屏负责赈灾,乔河节度守备军。还剩一个范令允,他只要身在西北,就是依塔纳需要忌惮的存在,轻易动不得。   朔枝城外,只有一个叶立新,去面对世家掌控下的禁军。   陈润登上马车,想着朔枝城中的顾屿深。眼下的情形,他们要逼战,却又要担心如何守住皇城。一切的一切,在议和尘埃落定之前,全部压在了顾屿深的头上。   “我会守住西北商路。”李逢行礼道,“祝陈公子和兄长此去,一帆风顺。”   宣许嗤笑一声,拽住了缰绳,到底没应那句“兄长。”   车中有一个和顾兰差不多大的姑娘,怯怯的缩在车中一角,因为宣许此举,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要摔下去,陈润搀扶了一把。   “公、公子。”这姑娘是文敝的妹妹,没有名字,平常也就文敝把她当个人看,叫她囡囡,“谢谢。”   囡囡从小养在破陋的屋檐下。有陌生人来,家主会领她出去见客,也只夸她漂亮,囡囡不是个傻子,知道那些亲近背后带着卑鄙的目的。这些时日的牢狱之灾又让她对一些触碰有些应激。   陈润没有让文敝和她在一处。他不是什么悲天悯地的圣人,大事未成,囡囡就是她手中用来命令文敝最好的工具。但是这孩子让他想到了燕来镇中罹难的长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接在了他的身边。   陈润的目盲,显然给了这个草木皆兵的姑娘莫大的安心。   马车浩浩荡荡的,出了清淮府。   朔枝城中的舆论错综复杂,一边是寒门士子要求重查宣家案,一边是一些太学生和儒生讨论那远在西北的太子是真是假。承塘十二卫眼下部分听命于顾屿深,但顾屿深什么也没做。   “旧时王谢堂前燕。”他看着杯中的茶,茶梗在水中浮沉,“不必我出手,他们也不会放弃这次机会,清流寒门会自动聚集成一派,对着世家发出挑战。”   “十日后,就是中秋。”柳盈低眉说,“也是议和的时间。顾大哥,彼时禁军注定围城。”   “柳家已经放弃了我,他们应该另有谋算。”她攥着自己的手帕,“按照我对祖父的了解,恐怕他会鱼死网破。”   “太后还活着,他们不会从太上皇入手。”顾屿深喝了口清茶,“只能从陛下这里。禁军围城,恐怕第一个围的就是范令章所在的福宁殿。”   “巍巍禁军,我们没有反手之力,若是柳家编造出来一个小皇子,比我们率先入殿……”   顾屿深的手顿了顿。   室内安静了半晌,柳盈才听到顾屿深低低的笑了笑,“不会。”   “先入殿,我们也有后手。”他换了壶新茶,“但柳家没有回头路了。”   ——————   车马行了五日,因为文敝病的实在严重,不得已在林中驻留。   “囡囡要去看看哥哥么?”陈润轻声问道,“要不之后你俩同车?”   囡囡小声的“嗯”了一句,看到四周的陌生人,又怯怯的拉着陈润的衣角,躲在了他的身后。   宣许单骑前往附近城镇中为他买药,文敝服用了之后好了许多。车马正在收整,他也趁着这个机会下车通通风。   几个人在空地上篝火,囡囡终于离了陈润凑在文敝的身旁。文敝因病脸色苍白,但手中摘了秋日里林子中的菊花,绕做了花环,带在了囡囡的头上。   明亮篝火映着两人难得笑脸,远方的夕阳沉落,金光覆满了一切。陈润怕囡囡冷,于是从自己那里翻出了一件顾兰曾经穿过的大氅,正好符合她的身量。眼下的囡囡又怕哥哥冷,解了下来给文敝披上。   陈润看不到,但是宣许看得分明。他坐在树上,往下扔了颗石子,冷笑一声,“真是兄妹情深。”   陈润早已不是明光城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了,他听到风声,偏了偏头,就躲过了宣许幼稚的攻击。那混球啧了一声,跳下了树来。   尽管看不见,陈润也不难想象那兄妹俩是个什么模样。他沉默不语,眼前依然只能看到朦胧的夕阳,一片红光。   “实际上平常兄弟姊妹,就是这样的。”陈润轻声说,“没有战争、利益的纠葛,粗茶淡饭的生活里,就是这样的。”   宣许愣了愣,他看向陈润,“你……”   “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陈润勾了勾唇角,“我大概就不是能入朝为官的性格。不过在西北中沉浮了不到一年,勾心斗角才看了多少啊,就觉得烦的不行。”   宣许勾住他的肩,“那就跟着我吧,你在背后管着商路,首富能养你一辈子。”   还没等陈润怼他,文敝走了过来。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的和鬼一样,在幽深的林子中能吓人一跳。   “这几日病重,一直没时间同公子分说。”他知道两个人之中做主的是谁,背着囡囡的视线,径直的朝着陈润跪了下来,被陈润扶了一下,没跪在实地上。   “托孤?这是信不过我。”陈润低声说,“文家主,我说能保住,就是能保住。只要你痛痛快快的敲响了登闻鼓,之后一切都好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柳家就是个疯子。”文敝苦笑了一声,“若是,若是有一日……”   他的话语被一声惨叫打断了。   三个人骤然回头,看到了先前还在整顿车马的士兵倒在了地上。   胸口插着一根长箭。   陈润看不见,只能听到耳边传来的骚动,不过片刻之间,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家,终究是来了。”他被一把扯进了宣许的怀中,却依然在风声中对着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命令道,“上车,上车!不要分散,快上车!!”   --------------------   “只要树林一个条件。”陈润恹恹的对着顾兰讲,“我就可以召唤出来‘刺客’,然后人生中又多了一段波澜壮阔的逃命经历。”   经此一……N役之后,顾屿深也心有戚戚。他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结果,只能勒令陛下在闲暇之余精进一下宣许的武艺。   为了公平,陈润陪在校场,同时总结经验——什么样的声音对应什么样的武器,多少人,如何快速辨别是山匪混混还是刺客吧啦吧啦的。   多年以后,一本名为《丛林生存指南》的爱情冒险复仇公路架空武侠小说横空出世,无人知道笔者是谁。   顾屿深慕名去看,只觉得其中桥段莫名熟悉。   丝毫没有发现出版的那一年,太子殿下和板楼掌柜赚的盆满钵满日日带笑。陈润喝着茶水,深藏功与名。 第103章 将晓·文蝉   “禁军此刻必然在宫城内。”陈润在猛烈风声中对宣许说道,“这该是柳家的刺客。”   “有什么分别?!”宣许把车赶得飞快,奈何山路难行,磕磕绊绊的让他有些烦躁,“左右都是要命的!”   “禁军可以大张旗鼓的搜山,刺客只要完成任务就好了。”陈润受不了这癫狂的赶车方式,“活得概率大一点。”   “那目标要是咱俩,咋办。”   “留个遗书吧,就写宣允之长眠于此,把财产给了郊姐姐。”陈润喊道,耳侧传来了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杂在风声里,像是阎王爷的低语,“宣许,你个乌鸦嘴。”   车马疾走,身后跟着淋漓的箭雨。随行的衣裳被宣许甩出来罩在身上和车上,又用水打湿,用以抵挡。   这是一条绝路。   宣许没有询问陈润活路在哪里。因为正如李逢所说,这就是一场豪赌。赌世家没有反应,赌柳家未曾发现。赌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赌输了便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山路跑马,他们逐渐与其他的粮车分离开来。人烟罕至的山路中,只能听到二人的喘息和马匹的嘶鸣。那些杀机隐藏在沉默的树林和晚霞里,等待着猎物穷尽力气陷入绝望,从而给予致命一击。   天逐渐黑了下来,金光退了下去。月光如水一般洒照在林中,明星点点。可是明光下的树林中却是阴翳重重。马匹已经伤痕累累,再跑不动了。宣许一刀了结了它的痛苦,把陈润背下了车。   “如果我们能活下去。”宣许低声笑道,“陈润,将来我要是落魄了,你娶媳妇儿都得给我留个空屋子好吃好喝的供着。要是有了孩子,得分一个出来跟我姓儿。”   “浑话。”陈润靠在他背上,“宣许,他们不敢白日偷袭。往城镇中跑,往人多的地方跑。”   宣许没有说话。   耳畔风声停了,箭雨声也停了。四周安静的可怕,连鸟的鸣叫声都没有。所有人都隐匿在月色中。只有偶尔几声带着戏谑的口哨——他们在专注逗弄着那两只穷途末路的小鸟。   “往北行,还是往南跑?”柳七嚼着草叶,兴味盎然,“北行有人,南边是悬崖。”   “宣许?”陈润揪了揪他的小辫儿,“往北行!”   宣许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颠了颠身后的陈润,然后奋力向着树林边上靠去。两个人同行这么多年,陈润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宣许的意图。   “悬崖下就算有河,高处坠落,也是非死即伤。宣许,宣许!”陈润难得有些慌乱,没曾想宣许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犯了轴,非要拼个鱼死网破。   “若我是刺客,北行的路必然堵住。陈公子,富贵闲人做多了,有的时候还是听听我这个混混的意见。”宣许那双桃花眼泛着红,“你顾哥哥敢不破不立,你敢不敢?”   “你!啊——”陈润本来想要反驳,却被宣许陡然从背上扛到了肩上,那瘦削的肩顶着胃部,陈润的话在颠簸产生的干呕中憋回了肚子中。   云烟遮蔽了月,山间黯然。   宣许带着人往崖边跑去,身后突然出现了脚步声,穷追不舍。   “咳咳…咳,他们、呃,发现了。”陈润断断续续的说。   “嗯,看来不是傻的。”宣许眸中狠厉,袖箭向着身后射去。“叮”一声响,那袖箭被长刀挡掉,落在地上。   “草。”他低骂了一声,“这孙子身手可以。”   柳七不紧不慢的带人跟在二人的身后,不让人出刀,也不让人放箭。   终于,这个猫追老鼠的戏码在宣许看到山顶的明月后走到了尾声。陈润被放到了地上,宣许从腰间拔出了短刀。直直的看向阴翳的树林中,那里慢慢悠悠的走出了几个人来,逐渐将他们包围。   “这山下没有河。”柳七盘腿坐在树枝上,“小朋友,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陈润喘着气,“柳家给了多少钱,我们都可以给得起。今日放我们一马,来日加官进爵封侯拜相都可以许给你。”   “哟,这小瞎子长得真俊啊,说话也好听。”柳七笑言道,“你们这行的车是假的,车里装的都是石头,真正的粮车让你安排着走了另一条路是不是?这么爱撒谎,哥哥可不敢再信你。”   “文敝呢?”宣许死死盯着那树上的人,他另一只手把陈润护在身后,提防着那人暴起相伤。   “放心,有人伺候他。”柳七跳下了树,“宣公子,听说你们很会下棋。张灵修府上一弈,堪称名动西北,美言都传到朔枝城了。”   他没有拔刀,只是走到了二人五十步前,“哥哥也不喜欢欺负小孩子。这样,我们来下一局盲棋好不好?我说一步,你说一步,你要是赢了——”   柳七眯了眯眼,带着几乎天真的笑,“我放你们一马,给二位小弟弟一炷香的时间逃跑。”   说完,也不管人答应不答应,背着手就转过了身去,“哎呀哎呀我也不是很会下棋……”   宣许抿了抿唇,袖箭再次对准了他的心口。   “第一颗子一般都落在哪里?好像叫、叫什么……”   箭已离弦。   四周登时杀意弥漫。月色下刀光错杂,又是一阵箭雨。宣许一把扯起陈润,摁在怀中。湿透的大氅披在身上,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跳下了山崖。   “天元。”   柳七说完这个,似是讶异的看向身后,“咦?你们吓他们做什么?”   他踱步到山崖边,看着黑漆漆一片,喊了一句,“喂,该你们下了!不下的话就输了哦——”   自是无人应答。   晚风又起,云霭离开了明月。又是一片清冷洒照了下来。   柳七勾了勾唇,他似是有些遗憾的摆了摆手。   “崖下射箭。”他说,“天明后,着人去寻。主子要看到尸体。”   ————————   另一边的文敝几乎是转瞬就知道了对面的目标是谁。他和囡囡在一辆车上,小姑娘被这骤然而起的惊变吓到了,缩在他的怀中。两只眼睛瞪大了望着窗外的情形。   “有、有血,哥哥,有血!”她头上还带着那个花环,在颠簸中,零零碎碎的落下花瓣来。   “我们不看。”文敝捂住了囡囡的眼,然后一把拉住了车帘。   “囡囡,囡囡……”文敝知道此行他是凶多吉少,害怕冷箭偷袭,他把囡囡一把拉到了座位下,压在她的身上,“听我说,听哥哥说。”   女孩儿惶恐的看着兄长,她看不到身后的窗有箭落下,穿透了文敝刚刚才披上的大氅,鲜血闷在衣衫间,成了他最好的掩饰。   文敝出了一头冷汗,尽力憋出了一个笑脸。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了几封信件,塞到了囡囡的衣衫中。   “等会儿,等会儿,哥哥要下车去。”文敝哑着声音,“我去另外的车上,分开走,才能活。”   囡囡一脸都是泪水,“哥,我今年十五岁了,我不是傻子。”   文敝愣了愣,红着眼眶,他把人一把揽进了怀中,“对不起,没有办法了,哥哥没有办法了。”   “你拿着这几封信,让马跑起来,不要停。你就一直往前跑,直到看到有人来。”他把自己埋在小姑娘的肩头,不让人瞧到自己的痛苦,“你去朔枝城,找一个姓叶的将军。把这个信交给他。”   小姑娘哭着喊着,拼命的摇着头。她死死的绞紧了文敝的衣袖,拉着他不让他跳下车去。   文敝狠心扯了出来。可是到底还是忍不住,跪倒在囡囡面前。他扯下了自己的一截衣袖,绑到了囡囡的眼睛上。随后握住了她的耳环,拽了下来,扔出了窗外。   “囡囡活下去,活下去就自由了。”文敝终于哭出声来,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平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每一次以为要好起来了,顷刻又是一场生离死别,“我们囡囡不用再带耳环,不用学唱歌,不用跳舞……”   又是一阵箭雨。文敝闷哼一声,最后看了一眼哭花了脸的姑娘。他把花环给她带好,没有再度犹豫,转身跳下了车,上了另一批拉着粮草的车马。   文敝还在病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把原来的那个车夫一把推下了马匹,调转车头,向着和囡囡不同的方向跑去。   他是这场刺杀必须死掉的人。   暗处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猛烈的箭雨停了下来,只听到树林中万叶簌簌,红的黄的落了一片,像是西北的晚春。   黑衣人从林中掠身而过,刀光映着夕阳,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弧线。   文敝扯下了大氅,他身后早已鲜血淋漓。失血让他脑子发昏,不过却还执着着用尖锐的树枝抵住指尖,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柳家失信,这是过河拆桥?!”文敝冷笑着看向前方拦住车马的黑衣人,“果真是江河日下。”   那黑衣人没有反驳,只是拔刀,文敝拼尽力气躲闪着,余光中看到了另一侧车马远去。只一个措手不及,长刀就穿透了胸膛。   刺客冷淡的把长刀拔起,擦了擦手上的血。文敝咳嗽了几声,从马车跌落,倒在地上。   “私通产生的东西,也配叫文家人。”那黑衣人拽着文敝的头发,把人撞在了树下。然后收刀入鞘,漠然离开。   他始终没有正眼去瞧,仿佛不过碾死了一只蚂蚁。   文敝再动不得了。他浑身都疼,像是坠入了冰窟。死亡的气息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但是他却在茫然中,听到了深秋的蝉鸣。   有的人的出生,就是不合时宜。   文家人说他是个错误,宣家人说他是个错误——后来,作为受害者的母亲也在疯癫中对他打骂着,说他是个错误。   文敝无以反驳,也无心反抗。从小到大,他直面过无数次杀机,可是每一次都奇奇怪怪的化险为夷。   于是在“杂种”之外,他又多了一个名字,叫做“孽障。”   囡囡出生在他最迷茫的那一年。出生之后,他的母亲就疯了。文敝在那个破旧的柴房中,把妹妹抚养长大。   他想过很多次去死,又觉得不甘。   他偷听公子们读书,曾听过一句苦尽甘来,妹妹拉着他的衣角,两人就在阴冷的夜中把那一个词语念了一遍又一遍。   隐忍,俯身。企盼,期待。   囡囡实际上是有名字的。她的出生不受任何人的重视,又是一个女孩子。文家主随意的看了看,就写了个“蝉”。   文蝉,文蝉。   小小的文敝想,这名字比他的好听。于是就那样阿蝉阿蝉的喊到了大。   直到文家给囡囡带上了耳环,看到了她的姿色,推她到了台前。   蝉——泥土中苦埋多年,长成了也就只能唱彻一个夏秋。她这一辈子受尽苦难,文家所想的最大恩典就是让她当一件漂亮的花瓶,送出去,再辗转。烟火一样的,了却余生。   那一天,囡囡带着漂亮的耳环回到了柴房中。   文敝还像从前那样抱着她给她取暖,只是再没有叫过阿蝉。   惶恐十五年,文敝在最后,突然笑了开来。他看到飘忽的红叶,一层一层漫过,掩盖了他的鲜血。清风吹起,又像翩翩起落的蝴蝶。   樊笼破矣。   “长沟流月过桥头呀,愿妹妹躞蹀望明灯。”   “明灯绣有月娘戏呀,找哥哥登台摘星星。”   --------------------   好,应该不会死人了。   想写点儿那啥段子,但好像有点儿不符合气氛…… 第104章 将晓·待发   “没有麻沸散了吗?”   “用了,但是用处不大。”宋简握着针线,他往常救治的都是什么疑难杂症,如此复杂的外伤却是很久没有见过。   趴在榻上的人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样,浑身都是伤口。血肉模糊的,让人难以想象他竟然还活着——一日前,宋简和一帮人在山崖下找到宣许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彼时陈润扯下了自己蒙眼的布,勉强包裹了一下宣许的胳膊。两人在山洞深处完全无光的地方躲过了柳七的追击,靠着彼此的鲜血还有山洞中落下的水活了下来。   陈润看不到任何东西,自然也看不到宣许身后一个连着一个的箭伤。坠崖的时候,宣许把陈润紧紧的护在怀中,自己靠着短刀袖箭等顾兰给过的暗器来减缓下坠的冲击,密密麻麻的箭雨下来,被宣许挡了个干净。   “宣许,放开我!你会死的!!”   “我才不会。”那混球甚至笑了笑,“放开你,咱俩可能一死就死一双。”   陈润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在山洞中那几日却日日都在恐慌。黑暗中他看不见东西,只能听到宣许压抑的喘息。他被人背到山洞中,血腥气时时刻刻都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   开始是宣许喋喋不休,陈润怕自己的哭腔影响二人求生的意志,咬着牙不说话,他听着山洞中的碎响,猜测水滴的落点,用叶子一点点的攒。   “小瞎子,咱俩这算,这也算,咳咳,同生共死了。”宣许说,“大爷不求你以身相许,但是将来落魄了,能不能给我留口饭。”   陈润不说话。   宣许也不管他说不说话,自顾自的说,“当时在明光,我说你欠我的,到了现在也没个机会从你身上拿点儿什么。”   “我听说人身死过六桥,才能见到阎王爷,”宣许靠在山洞的石壁上,“我就在桥头等你。我不入轮回,你也别想入。然后将来烧给你的纸钱啊什么的,我得要个五成。”   陈润双手盖在宣许小腹的伤口处,颤抖着,有堵不住的温热液体从指缝中流出,他深呼了一口气,强作镇定的说了一句,“你做梦。”   “做梦好啊,做梦多好。”宣许因为失血太多浑身都冷,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昏过去。他看着陈润,低低的笑,他嗓音干哑,却不想停下来。   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那种让人抓心挠肝的滋味宣许在明光城中感受了七八年,陈润…那是陈润,陈润总不能和他一般。   他还同以前一样,小嘴叭叭的,胡天海地的闲扯。只是约莫到了第二天的夜间,却不再喝水。陈润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命不久矣想把最后一点生机让给自己。宣许那软蛋的心性不知道怎么突然强大了起来。整个人烧的像是冬天的碳,却还是笑着,死死咬紧牙关,谁也喂不进去。   “我要…我要回家去。”宣许在高烧中说着胡话,“回到星星下的船里。陈润…小瞎子,你欠我一颗星星,我要讨来。”   陈润把他抱在怀中,两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来抵抗阴寒,听闻此言,陈润死死摁了几天的情绪突然有点儿崩溃。他哭出声来,额头贴着宣许,泪水顺着下颌一滴一滴地落在肩头。   “宣许,宣允之。”他看不清东西,睁大了眼也是黑蒙蒙一片,失明的无力突然在多年之后再度给了他心口一箭,陈润蜷缩着,藏在宣许怀中,温热的液体和血液混在一起,“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   凌乱绝望的夜,依然是在混沌和黑暗中度过的。   宣许昏迷的第二日,陈润把人背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给他指路了,陈润摸索着石壁,一点点寻找着出山洞的路。   没有水,没有食物。但是昏迷中的宣允之难得的乖巧。陈润给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喂他什么都很轻易。   宋简带人找到二人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那两个人来。清秀的脸被鲜血和泥水搅得乱七八糟,陈润跪在水边,手中被粗糙的木枝刮的血肉模糊。听到人声,他茫然抬头,看不到东西的眼睛找不到焦点。只能站起、又跌倒,站起、又跌倒,但是宣许却被他另一只手护着,安然无恙。   “是…谁?!”陈润一身戒备,短刀被他握在手中。宋简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一时无法言语。   “是我,陈润。”他接过那孩子手中的短刀,然后把人扯到了身边,“宋平易,我是宋平易。”   “粮车已经送到叶立新将军那里了,囡囡带着信也找到了路。陈润,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陈润没有意识一样,喃喃道,“没事了。”   这三个像是剥离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就身体一软,彻底栽倒在宋简怀中。倒下的瞬间,他还紧紧的握着宣许的手。   往事不堪回首。陈润因为宋简要给宣许治伤,怕添乱,坐在了木屋外的台阶上。   周围的士兵来来往往,叶立新给他送了一杯茶,顺便给了他一张纸条。   “朔枝城中布置完成,中秋那日我们会送人拿着那几封信敲响登闻鼓。”叶立新说,“顾公子让我们全权听您的安排,眼下只柳府那边,需要有人盯梢。”   “嗯,我去。你拨一支十人的队伍,跟在身后就好。”陈润看过纸条,拿火折子即刻烧掉。   “公子,朔枝城中毕竟局势错综复杂。”   “我和他们有一盘没有下完的棋。”陈润说,他仰头看到了金雀楼上的月,“这一场败得仓促,我要柳度拿命来抵。”   ————————————   “中秋夜,按例在宫中设宴。”柳盈把文书送了上去,“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办法插手,大部分安排都是世家所为。”   “那不挺好,省心了。”顾屿深打了个呵欠,“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这几日人心惶惶,世家疯了一样弹劾。朝会就是讨伐场,一帮子老东西动不动就说着要死谏。讨伐的也没什么新鲜东西,无非是西北边关的那位要不要着人去处理,顾屿深这个位置来的正不正当,柳盈到底私德是否有亏——局势堪称九对一,百姓的舆论和士子的反抗没有传到宫廷中来。   临到中秋,乌羽送来了最后的远信。能做的已经做尽了,剩下的全看临场发挥。顾屿深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地当了这么久的明君,最后选择摆烂。   范元游的病依然不上不下,顾屿深能做的就是减少痛苦和减缓发作。   “治不好也没什么大问题。”范元游说,“高低还有几年。我和她正好可以打着求医的名号出宫去玩。”   顾屿深问起柳盈的打算,姑娘却想了很久。   “会在宫里把他生下来。”柳盈看着自己已经十分明显的小腹,“之后的事情再说吧。”   “还要科举吗?”   “或许。”   “那从商呢?”   “或许。”   柳盈笑了笑,“顾大哥这般热情,倒是让我想着把孩子直接扔给你带。”   顾屿深立马闭嘴,“且饶了我罢。”   已经带了一堆了真心不想再带了。   何况将来还有个不定时幼稚的范令允。   不过这也就是玩笑话,凤栖阁中所有人都知道柳盈不会把这个孩子放到宫中。如果可以,她甚至不会让那个孩子姓范。   顾兰为自己打出了名声,等于让自己坐稳了储君之位——没人会想要重演范令章那神魔一念。   远方西北边关的顾兰在躺椅上翻着话本,悠哉游哉的吃着葡萄喝着茶。她身侧的刘郊和姚瑶都要忙出了残影。   “不日就要启程。”刘郊把包裹收拾好,递给了姚瑶,“万事随心就好。青州是你熟悉的地界,此次还有乔大帅。莫要思虑过重。”   “他要敢打就打他丫的。”顾兰转了个身,“打赢打不赢都是乔河的问题。”   “……小花,少说两句。”   姚瑶笑了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倒不是思虑过重,只是有些感慨。”   “从朝廷命官,到逃婚不孝女,现在又当了回乱臣贼子。想我这仕途有趣的紧,将来跟人吵起架来都更有底气。”   帐外有士兵来催。姚瑶最后道别,转身登上了马车。   朝歌站在长平关上,遥望着大梁山河。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顾兰去送人,回来就看到他这个样子,毫不犹豫地抓了把石子儿朝他扔了过去。然后掉头就跑。   一下子就把朝歌那点子愁绪打断了。自从顾兰来了西北之后,朝歌觉得自己好说得年轻了十来岁,都是被某人气的,“你特么,顾兰!”   小姑娘大笑着摆了摆手。   “兴亡而今在我手中。”朝歌愣了愣,看向那意气风发的少女,顾兰一袭战装,背后是落下的红日。她仿佛是燃烧在西北戈壁的一把火,“朝将军,打个赌吧。我赌这场议和,我们大获全胜。”   朝歌不禁问,“凭什么?!”   “凭我是顾兰。”她扛着长枪,“青史留名流芳千古的顾兰!”   “只要我在一日,西北十二部,就永远越不过长平关。”   --------------------   陛下很幼稚——大理寺卿留。   范令允当了皇帝之后,人人都夸他稳重,什么体察民情博爱众生,登基不过几年,俨然是一副标准的明君样子——   扯淡。   “克己复礼”的陛下送给大理寺的折子要绕过中书省,直接送到大理寺卿手中,阁老以为是什么要紧事,顾屿深接过,看着折子中的那“晚上小厨房做了鲫鱼汤,回来吃饭嘛?”抽了抽嘴角。   “稳重端方”的陛下经常借着小道去接大理寺卿下班,本来说好的同僚聚会,顾屿深看着那熟悉的马车只能无奈的说家有悍虎不让晚归,然后辞掉。   久而久之……   “看着这词都不脸红,脸皮还在否陛下?”顾屿深问。   “你摸摸在不在?”范令允拉过人的手,浅笑着答。 第105章 将晓·登闻   幽微灯光下,宣许埋在锦被中,昏迷不醒。宋简一脸疲惫,拥着外衣靠在一旁打盹儿。他两天没合眼,跟阎王爷抢人,汗水湿了一身又一身,才算把宣许拖回人间。   陈润坐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宣许的脉象,从前几日的虚弱不堪到现在逐渐有力。陈润也不曾入眠,一来他只要闭上眼就是那日山洞中宣许死活也喂不进去的水的模样,稀里糊涂的说着海上的船只和明星;二来各种事情沉甸甸压在心中,陈润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演示着各种情况,力求万无一失。   可是思来想去,最后又绕到了宣许身上。   陈润第一次知道,原来宣许瘦的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也恍然间才意识到,他好像没有见过宣许,从明光城中相识,他认识的就是声音还有脚步。   刘郊跟他描述过这个人是什么模样。   桃花眼,高挑的眉,勾勒出一副刻薄的面相。不喜欢带冠,也不喜欢广袖宽袍,发带胡乱揽过,夹杂着发间编好的小辫儿。除了那一只耳环,也不带什么玉佩首饰,俗得很,在末柳走商路那几年,玉镯子金链子都有过,新鲜一阵儿,过几天就当掉了。   只有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物,才会把陈润扯过来,好生搭配一下衣裳。   他杀过人——被放过的小女孩儿骂他猪狗不如。   他骗过人——被偏到分文不剩的富商说他薄情寡义。   宣许听过,笑着,哼着歌,揽过陈润的肩膀,浑不在意。仿佛他天生不懂仁义礼智信,世俗道德和寻常情谊束缚不住他。他得过且过,放浪形骸,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活的开心就好。   这样一个人,在悬崖下,山洞中。真心实意的对他说,“陈润,你不能死。”   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陈润时隔多年,再次希望自己能够看到朝霞与月辉。   烛火飘忽着,又烧了一夜。黎明将晓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公子。”来人放低了声音,“叶将军那边的斥候看过,换值时间要到了。”   宋简惊醒,茫然了半晌,手中的外衣落在地上。他眨了眨眼,慢慢的缓神儿,看到陈润在灯光下最后看了一眼那昏迷中的人。   “宋先生。”陈润说,“有劳了。”   宋简愣愣的“嗯”一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忙加了一句,“平安归来!”   随着更声响起,太阳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黎明的黑暗被熹微曙光照亮的那一刻,一身桃花香的青年打着哈欠掐断了禁军的脖子。   “今日我杀的人,都会联系你的亲友,保他们一生富贵。”零零七伸了个懒腰,“兄弟,死的伟大。”   他把人推到了暗处藏好,听到了鸟鸣。那是约定好的信号。   零零七气定神闲若无其事的换上了那人的衣衫,混进了禁军中。   禁军里有人看他面生,警惕的问道,“你是谁啊,怎么在这儿?”   青年恰到好处的带上了一脸茫然,像是出仕不久啥也不懂的莽撞小子,“我爹说让我来这儿,我就来了,还说让我看门。啊,我是不是应该先去找伯伯报个到?”   那禁军心中暗骂了一声关系户,表面却换上了笑脸,“不用不用,来了禁军就是兄弟,你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   “谢谢大哥,大哥真是一个好人啊!”零零七有些害臊的刮了刮自己的鼻子,“唉,我要是有大哥一半儿争气……”   直截了当的夸奖在这种场合显得拙劣,但却极好的符合了他的身份。趁着两个人交谈的时间,其他的承塘十二卫快速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换值的档口,十二卫把关,没人注意到偏僻的暗处,一队车马迅速的驶入了朔枝城。   “公子,进来了。”   陈润在车中抱着棋盘,指尖捻着石子磨成的棋子,闻言淡淡的说了声。   “去若水寺。”   驾车的人咽了口唾沫,“是否有点太过轻易了?”   “轻易?”陈润笑了笑,“知道前几日林中死了多少人吗?知道为了得到禁军的消息又死了多少人么?近百条人命,可称不得轻易。”   金雀楼上红日初升。马车粼粼,停到了寺门前。无名撑着伞,看到了缓步而来的陈润。   “愿不入宫门。”陈润听到树叶落在伞面的声音,转头望向那僧侣。   “愿不近京深。”虽然知道陈润看不到,但是无名还是行了礼,“施主,请入室内。”   若水寺中有长生的松柏,也有银杏与枫树落着金黄鲜红的叶。秋日露水重,等到陈润走入室内,外衫被打湿了一片。   “时间还早。”无名低声说,“朔枝城惯例,白日里诗会众多。祈福的人大多需要等到午时才能密集起来。”   “无妨。”陈润脱下了外衫,“我来上这第一炷香。”   此时的宫中,禁军把守着所有关隘,处处禁严。顾屿深从宫道上过,遇到的宦官和宫女在被监视之下,大气也不敢出。前几日还有什么勾引心思的姑娘今日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要往凤栖阁中,却被禁军和宦官拦住了去路。   “殿下。”几个人用着恭恭敬敬的语气,眼神举止却显然没把人放在眼中,“中秋宴事务众多,太后娘娘怕是无暇相见。还望殿下安居宫中。”   “孤去请安,也见不得?”顾屿深冷笑了一声,“这宫中看来不姓范,姓柳。”   禁军毫无惧色,只是微微拔刀,一言不发。   顾屿深深深的望了几人一眼,转头重新回了自己的宫内。   柳盈在凤仪宫中梳妆,遥望着不远处的福宁殿,脊兽狰狞的咬着挂在房檐的云,朱墙一层又一层,像是鲜血染尽一样,看不到边。   这一日过后,这江山的归属,就有了定论。之后无论哪方胜负,菜市口的断头台都要有人送命。柳盈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情形,她记不得很多,只记得午时的阳光刺眼,翻涌的人群挡住了买糖葫芦的路。   她无所觉的挤进了人群,正要让侍女给钱,扭头就看到了泼洒的鲜血。   没有惊叫,没有大喊。小小的柳盈只是愣住了,在春日的暖阳中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过后,就是她的父兄姊妹,倒在断头台下。   “你说,柳家怎么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她看着案上的点翠金簪,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陪嫁,“为什么又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终究是人心不足。”嬷嬷年纪大了,她抚摸着这个姑娘的头,“老家主的话,没人记得。”   张载四句,终究没有压过磅礴欲望。权力和钱财拽着人的手脚,拉入了深渊。   当若水寺迎来第一个贵客的时候,顾兰登上了长平关。   她回首看着那些跟随着自己叛逆的士兵,比之最初的时候少了一些人,也多了些陌生的面孔。朝歌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太阳的方向。   “到点了。”顾兰低声说。   “嗯。”朝歌难得同她平心静气的讲话,大梁的旗帜在空中飞舞,像是腾跃的火,燃烧着年轻人的热血。   “开城门——”   战鼓声响,鸟雀惊飞。浩浩荡荡的南斗军在朝歌和顾兰的注视中出了城门,走入了茫茫戈壁。   依塔纳第一次站到了军队最前方,他一身戎装,含着笑意,看到了高楼上的姑娘。他身后是默然的西北汉子,矗立在风中,只有矮种马踏在沙土上的簌簌声响。   按照规矩,双方舍弃兵马,入了帐中。作为战胜方的大梁尽地主之谊,桌上安排好了酒水。   刘郊抱着文书侍立在侧,她难得盛装。眉眼出众的仿佛花朵一样,气质又像是九天之月不可攀折。她不卑不亢的同所有不怀好意的眼神交锋,直到那些打探的神情归于隐处。   朝歌说完客套话,战鼓声停。依塔纳举杯喝下了清酒,意味着这场议和正式开始。   而另一侧,乔河登上了景天关。   “噢哟不妙哦。”乔河还带着一口东南的腔调,他把文书递给了姚瑶,“姚大人猜的不错,斥候来报,景天关外有军队来犯。”   “不过有所忌惮,畏首畏尾的,始终没有接近。”   姚瑶看着舆图,抿了抿唇,“这出空城计,我们得唱三天。叶将军去西南调兵,姚近赶过来至少需要三天。”   “狗操的世家——啊没有骂你们姚家的意思。”乔河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要不是怕柳家泄密,叶屏那厮早几日就能上路。虽然姚近不靠谱,但是到底西南人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这精锐吐死。”   “你那朋友靠谱么?”乔大帅见姚瑶一言不发,开口问道,“那小子长得小白脸一样……”   “我逃到西北,陈润能下赢张家那盘棋。他至少有五成的功劳。”姚瑶想着顾兰那一句“反正出事儿了都怪乔河就好”,心里有了点儿卑鄙的意气,“无论成不成,他都能起到牵制的作用。”   西北前些年是荒年,因着柳家事在秋日贸然发起战争,背后必然有世家的物资保障。柳家同西北交互多年,李逢不信商路上一无所有。只要断了粮草,无论如何,西北的攻势都会有所忌惮。   能缓一时,便能多一份胜算。   不过所有的计谋,都设立在朔枝那场仗大获全胜的基础上。   姚瑶举头望到了边关午时的太阳,心中默默念道,“时间到了。”   朔枝城中,沉寂十余年的登闻鼓被再度敲响。   若水寺钟声悠扬,陈润在神佛注视下起身,推开了祈福大殿的门。   许许多多的贵妇人等在大殿外,侯着中秋的祈福香。她们无不是穿金带银,有说有笑。手里的扇子都是细绸织就,不亚于赏纱会上的鲛绡。   与此同时,金雀楼下,官府门前。   “草民文蝉。”十五岁的姑娘穿着一袭白衣,举起了鼓槌,声声泣血。   “状告文家谋害忠良,草菅人命!”   --------------------   完结倒计时—— 第106章 将晓·善恶   若水寺的门关闭了。   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将这朔枝城中最受重视的若水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香烛被折断扔在地上,香灰也在推搡间掉到人群中,腾起的白烟惊起了一阵咳嗽。衣着华贵的夫人们惊慌失措,惶然看向门口,无名站在那里,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方丈,这是做什么!”有人冷静下来,逼问道,“我们下了诗会一道儿来,这里有许多都是封了诰命的,方丈这般做不怕将来圣上怪罪?!”   也有没出阁的姑娘倚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看着周围全副武装的陌生士兵。他们都是叶家带出来的兵,身上战场的杀伐气挥之不去。   无名没有说话,他依然转着佛珠。身侧的菩提树随着秋风,发出沙沙的响声。上面挂着许许多多的福牌、铃铛,让本来高大的树弯下了脊梁。   那是沉甸甸的,无穷的欲望。   “你、你放我家姑娘出去——”有妇人哭着说,“我们不知何时招惹了你,但我家姑娘没有错,你放她走,放她走啊!”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骚乱。姑娘们哭着要离开,又拉着母亲的手不愿分别。   “神佛前犯戒!你们这些人要遭天遣!”   陈润出门时,正好听到了这句话。他在廊下顿了顿,才缓步走出。   那些诅咒和指控让他笑出了声来。   在微寒的秋风中,那众多贵妇看到那白绸覆眼的公子洒洒落落的走出,轻声相问,“诸位信誓旦旦说着天谴,不知天谴又是什么样的,会落给谁?”   陈润涵养良好,一贯是清风明月的君子气度。那些达官显贵在这种气度上仿佛找到了同类的气息,大了胆子,“自然是落给罔顾礼法不知善恶的那些人!”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陈润笑了笑,“我初来朔枝,不过几日,觉得这城中的善恶同我学的不一样。”   “在这里,说实话是恶,勤学是恶,谦逊是恶,克己复礼是恶,兼济天下是恶。”他那样单薄的一个人,说出话时却让整个若水寺都陷入了寂静中。有些不明情况的小沙弥探出头来,愣愣的听着他言说,“卖官鬻爵成了善,媚上欺下成了善,弄权舞弊成了善,罔顾家国律法成了善。”   陈润揽着袖子,微微仰头,“这就是朔枝的善恶。你们的善恶是由上位者书写的——世家一套,百姓一套,哪天犯了事情,京兆尹看人薄面,还会专门写一套。”   他看着刚才出声要放姑娘离开的那个妇人,淡声相问,“王夫人,您的嫡次子把刘老匠的姑娘强抢进府的时候,可曾想过刘姑娘有没有错?”   “沈太妃,您家长房长孙贩卖禁药,为了消息保密杀灭了路过的袁家时,可曾想过袁家的孩子有没有错?”   “张夫人,您家庶三子有断袖之癖,把萧家姑娘的未婚夫抢入府中侮辱致死的时候,可曾想过悬梁的萧姑娘有没有错。”   “你胡说!胡说!!”被点到名姓的人冲上来就要去抓陈润的袖子。却被士兵一把扫开,衣裙委顿在地上,那夫人自顾自的转身对着众人手足无措的解释,“他胡说,没有这回事,没有!!”   陈润还是那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   “若水寺中都是善人,我的士兵也不会伤人。”陈润说,“今日留各位在此,只想让诸位重新看一看这天下的神佛。”   “听一听真正的佛偈。”   言尽于此,陈润转身离开了若水寺。身后的夫人们因着刚才的事情战战兢兢,看向彼此的眼中也带着怀疑与恐惧。   那些都与陈润无关。这些人留在那里做人质,用以拖延顾屿深那边的大事,等待剩余兵马入城同禁军相抗——若水寺因着佛门重地的原因,算是世家布防最为疏松的地点。   无名几十年的苦修,最后终究是忘不了那年大雪中离开的沈姑娘。   陈润再度上了马车,身侧随行的士兵换了一队。车夫对他行了礼,“公子,登闻鼓前已起事。”   “好。”陈润说,“去柳府。”   中秋宴按例,戌时左右开始。   这个时候的宫中,禁军的把守会空前严密。   “中秋宴前,皇上皇后要祭月。”柳盈道,“这个事情,顾大哥怕是不成,他们要找我和陛下。”   她抬头看向顾屿深,眸中没有暖意,“无论他昏迷与否。”   “他肯定是昏迷的,不然世家怎么让逼宫变得合情合理。”顾屿深揉了揉眉心,“我们的安排必须在祭月前完成。”   沈云想没有参与这场宫变的任何环节。她最后听了两个人的安排,一时沉默。   顾屿深双手奉上了一盏茶,“我向您保证。”   “我会尽全力保障陛下活着。”   沈云想静静的看着他,“他活下来,实际上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若是柳家被逼至尽头,反手拿出了他当年通敌的证据……”   “不会。”顾屿深抬眸,肯定的说,“柳家不会有这个机会。”   但是他们两个都被世家的做派束缚住了——柳盈和顾屿深都认为柳家会贪图一个禅位的好名声,所以会在夜宴上以“清君侧”的名义挟持着范令章,来指控顾屿深。   没曾想囡囡敲响了登闻鼓不过一炷香,京兆尹前禁军就围成了片。   没有任何预兆,任何疏散,不明所以的人群还挤在一旁看着热闹,密密麻麻的箭雨就从天而降。   讨论声未落,哀嚎声骤起。百姓们惊慌失措的,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射箭的人是谁,就被射中了后心,倒在地上。   血色很快就在朱雀街上弥漫开来。   “我操你大爷的禁军!”零五六唾了口,“这是要逼我们出来!”   囡囡没有停,她流着泪水,脑海中是文敝最后给她带好花环时的温柔微笑。   “文家文蝉!!”囡囡怒喝一声,突然就克服了对箭雨的恐惧,“状告当朝柳家!!”   “保不保!头儿,”有人问,“保的话,不仅暴露了兵力安排,城门那边进不来。禁军还很有可能直接栽赃给我们,这箭矢我看过,印迹都磨没了,分不清来路!禁军他妈的啥时候成了柳家私兵。”   “操。”零五六随手把一个百姓扔到身后有着遮掩物的地方,“他丫的老子第二次当值怎么就遇到了这种傻逼选择——”   “我他妈工资还能领到嘛?!”   不过嘴里还叨叨着有的没的,零五六已经冲着囡囡所在的方向去了。他把小姑娘拉在怀中就要走,谁知道囡囡拼命挣扎着,不放下手中鼓槌。   “走,之后再敲!你以前干啥的对敲鼓这么热衷?!”   “我,我。”囡囡喘息着,她侧脸被箭划过,嫣红的血迹流了下来,“我是文家文蝉!”   千钧一发之际,零五六这一辈子的机灵都在这里打完了。他看着街上的惨象,灵光一闪,把人扛了起来,往金雀楼跑去。   “老子带你去个好地方喊。”零五六一边跑着,一边对着身侧的其他兄弟喊道,“保百姓!狗操的禁军不当人,老子难道还不是人?!他丫的之后事成,我要这帮子傻冒喊爹!”   朱雀街的决策,很快就到了陈润的耳中。   车夫没有停留,但还是问了一句,“公子,恕我直言,这么一来,城门那边便不好进了。不若把若水寺的风声先放出去,稍微牵制一下世家的脚步。”   “来不及了。”陈润冷笑一声,“柳家不要名声,打算直接逼宫。我们必须去柳家,给宫里反应的时间。”   如他所料,宫中此时一片混乱。   沈云想久违的拿起了长枪,冷眼看着凤栖阁前欲要抢门的禁军。   柳横身后是浩荡的军队,无一不装备精良,全副武装。   “京中有贼子作祟,那贼人闯入了宫城。”柳横跪在地上,但是眸中没有一点敬畏,他正视着沈云想,“请太后和太上皇安居凤栖阁。”   “这贼子姓柳?”印月端了凳子过来,让沈云想坐在上面。柳横身份不足以入朝面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   原本大获全胜的局面让他心中有些傲气,却不知怎得,她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人还坐在凳子上喝着清茶,却让柳横内心有了怀疑。   不过他却强撑着笑,“太后说笑了。”   “本宫不欲参与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沈云想微微颔首,居高临下的看着柳横,印月同她倒了杯新茶,那茶汤滚烫,尽数浇到了柳横的身上,“不过你们算什么东西。”   沈云想枪尖挑起了柳横的下巴,滚烫的茶水在那人脸侧灼出了红色的暗痕,“凤栖阁外,本宫诸事不管。”   “但若是禁军敢踏入凤栖阁中一步。”她抬了抬手,身后骤然出现了二十个暗卫,那些人一言不发,像是一堵黑色的墙,“尸骨无存。”   顾屿深把所有的承塘十二卫都让渡给了陈润那边,尽管只有一个摄政的身份,今日的中秋宴,他也需要严妆出席。   层层的衣衫,遮住视线的冕琉。他揽镜自照,心中默念着,宦官推开门,是道道封锁。   “陛下。”柳七还是那副笑意,他转着指尖刀,“请您安坐室内。等到夜宴开始,属下自会护送陛下前往殿中。”   顾屿深神色淡淡的看向他,“是崇政殿,还是福宁殿?”   “那得看百姓所向。”柳七眯着眼,“若是陛下等不及,属下同您凑个趣儿?”   “什么趣儿?”   “比如,除去登闻鼓旁和凤栖阁中,陛下,您还有多少暗卫。”指尖刀压着唇,柳七低声笑问,“顾公子,我知道你是无可奈何入了宫廷。这厢交待,将来荣华富贵,柳家都能许得。”   他几乎半个身子靠在顾屿深身上,带着威胁和诱惑,“宋院判我见过,京中人都知道他找他那个顶好顶好的师兄找了多年——他师兄是个菩萨心肠,能把那碎嘴子养那么大。顾公子,想来你会不会用毒?”   顾屿深看着他那双眼,漠然许久,随后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勾起。   “我对那个荣华富贵的话题比较感兴趣。”他慢条斯理地说,“宫廷许给我的可是了不得的东西。”   “黄金千两,衣食无忧?”   “俗。”顾屿深掩在袍下的手不知何时捏住了一包毒粉——宋平易倾情制作,自己都没试过毒性,“皇家许给我的,是史书一策,我赫然在列。”   “将来百年,我亦不会枯骨烂在乱葬岗。我有所归。”顾屿深笑着说,“柳七,你柳家百年基业,终将由一笔乱臣贼子,随意写过。”   --------------------   承塘十二卫,类似于沈云想专属编制——里面干啥的都有。   自己要是想退休,就得再找一个人让沈云想看过,业务能力过关之后,后者取代前者。   高危职业,但是工资很好看。像守宫门这种大事,事成之后还额外有项目奖励。逢年过节还可以收些节礼,殉职也有抚恤,家人一生无忧。   “……哇哦。”当了不知道多少年社畜的顾屿深看着零零七的工资条,回去问范令允,”承塘十二卫缺不缺看病的。”   “?”范令允诧异的看他,“暗卫要什么医师。”   “我还会用毒。虽然比不得平易心狠手辣,但我能克服。”   “……能问问为啥有了这思路不?”   “承塘十二卫的俸禄。”顾屿深咽了口唾沫,“快是大理寺卿的五倍了。”   而且不用朝三晚九! 第107章 将晓·惊闻   “干我们这行的,也不在乎什么安息不安息的。”柳七笑着,“活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多杀几个带到地下,怎么都是赚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封面上还带着血点,“什么恩怨,我记得清清楚楚。杀一个人,写一个名字,将来仇家找上门,死了就是我的命。”   顾屿深没什么神情的看着这人。   “哎哟哎哟,这眼神真带感。”柳七凑过去,指尖挑起了顾屿深的下巴,“倒是没注意,原来陛下也是个美人儿。我就不喜欢他们皇家那种,天天端着架子跟个假的瓷娃娃一样,还是顾公子这种好,清秀样貌菩萨心肠,干净的跟张白纸儿似的。——难怪宋简要拼命找你。”   顾屿深上辈子在朔枝浸淫了十余年,知道京中有些达官显贵有不为所知的隐秘爱好。顾伯侯当时那作风情态,绯闻对象能从玄武路排到朱雀街。宋平易在朔枝城中找到他的时候,不也疑心了很久他和范令允的关系么?   他神游天外,不着五六的想,“阿简倒不是个傻的,一阵见血的发现那堆模棱两可的花边新闻中,仅范令允一个恐怕是真。话本子里的顾伯侯和什么小馆儿歌女都风尘几度了,阿简还是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妥善的弑君。”   柳七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顾公子,看我。”   看你做什么你长得很好看么?   顾屿深面无惧色,任他掐着,艰难的挤出声音来,“做什么样子,你又不敢杀我。”   “哦?”柳七眯了眯眼,不过也没有掩饰,他松开了手,转头去扯顾屿深的衣衫,“是不能杀你,但是时间还早,能做的还有很多。”   “做呗。”顾屿深老神在在,无所谓一样,“穿的跟个洋葱似的,你想脱干净都得半个时辰。”   柳七哈哈大笑,“若不是所行不同,顾公子,我高低得同你做个朋友”   他有些恶劣的掐住了顾屿深的脸,低下头凑近他的耳畔,压沉了声音,“再把你整到床上,锁起来,任我施为。”   顾屿深终于有了些惊诧和愤恨,不过他关注点在另一个地方,“你竟然在朔枝买的起房子?!”   柳七:“……”   “靠哪里?离崇政殿近么?通勤约莫需要多长时间?上朝的话需要什么时辰起?周围有没有卖早膳的?房价多少?是毗邻朱雀街吗?”   柳七:“……”   顾屿深反客为主,托腮笑着看他,“都在等消息,左右无事,不如聊会儿天儿?没打起来之前都算不上所行不同,我看公子也是真性情,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   “没想到顾公子仪表堂堂,”柳七带着戏谑地语气,眸中却没有了轻蔑,只剩了狠厉,“私下里竟是百无禁忌。”   顾屿深有些沧桑,“世道难行。”   什么锁起来什么小黑屋。隐山村七日还历历在目。顾屿深心中叹了口气,细算起来范令允好像不过亏了几滴眼泪,就让他的底线和节操该降的降该没的没。   白鸽在这时飞来,同时到来的是一声嘹亮的哨音。   室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顾屿深和柳七几乎是同时出手。   指尖刃擦着脸颊而过,削掉了耳边几缕碎发,柳七伸手抓去,只抓到了冕琉,顾屿深单手解开了绑带,侧身疾跑出了楼阁。   “乌羽,飞!”他衣衫被柳七反手拽住,无法振臂,只能高声喊道,“我知道信儿了!乌羽,快离开!!”   又是一阵急促的风声,第二把飞刃刺破了顾屿深的脚踝,让他无可避免的痛呼一声。   “上次是腿这次是脚踝。”顾屿深在疼痛中想,“真是多灾多难。”   但是良机难得,顾屿深眼疾手快地拾起了那把沾着血的指尖刃,用尽了全力向着柳七刺去。柳七没想到这文弱书生一样的人能有这种反抗的勇气,没有设防,被他正刺入了右臂。   “伟大的肾上腺素——”顾屿深一脚踹开了拽着他衣角的柳七,把碍事的外袍稀里糊涂的盖到了他的脸上,随后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再保我一阵啊肾上腺素!!”   “蠢货。”柳七勃然大怒,他高声喊道,“杀他之人,自行领赏!”   “别来箭雨别来箭雨求求了求求了。”顾屿深一边跑一边脱那碍事的衣裳一边念叨着,“我要能活我以后一定去若水寺还愿——”   如他所愿,没跑几步,他就停下了脚步。视线所及之处,有二十余刺客向他包围而来。   柳七笑看着这一幕,他杀人不喜欢一下子给个痛快,偏爱这种猫捉老鼠,看着猎物一点点陷入绝望的作风。   “再问一次,顾公子!若是此时倒戈。”柳七说,“大爷疼你,保你一命!”   “我去你大爷!”顾屿深难得爆一回粗口,在柳七要碰到他的一瞬,捏碎了手中握了许久的布包。   刹那间白烟弥漫,毒粉随着风逸散开来。顾屿深用衣袖遮住了口鼻,趁乱向外跑去。回头看着立竿见影的药效,平生第一次感谢药谷的悉心栽培让他几乎百毒不侵。   “好宋简。”顾屿深没有犹豫,迅速的向着之前商量好的路线上飞奔而去,“师兄就知道没疼错人!!”   一包毒粉把那二十余人悉数放倒。柳七死死盯着他远去的方向,奈何四肢无力,口鼻中溢出鲜血来。   ——————————————   福宁殿中,香雾阵阵。又隐隐杂着浅淡的药香。   不过殿外的宫女和宦官少之又少,那些禁军隐在暗处,默默的注视着此间情形。   没有人注意到,这座寝宫内的床榻上,已经没有了昏迷的帝王。   范令章被柳盈送到凤栖阁又送回来,而今方醒。他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大殿,几乎是顷刻就明白了局势。   柳家本来就没有想他还能活着,没有对他留手,毒素未解,已入心脉。眼下呼吸都是折磨。范令章只是让自己翻身到了床榻下,久病的身躯撑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   殿中燃烧着沉水香,烛火摇曳。   他喘息着,痛的浑身发抖,却不曾停下。范令章放轻了一切声音,为了让自己不下意识痛呼出声,用手背死死的抵住了唇齿。   宫女和宦官在殿外或跪或立,整个福宁殿安静的仿佛冷宫。禁军再如何也比不得从小长在宫中的皇子熟悉这座冷漠的宫殿,范令章有意躲在死角中,因此没人察觉到暗处有一双手骤然拖了一个落单的宦官。   那宦官还来不及惊呼,就被范令章掐住了喉咙,灌了一把香灰。   “香灰中有毒,解药仅在朕的手中。”范令章出了一身汗,但眉眼冷峻的像是雪原上的孤狼,让那小黄门怕的浑身发抖,连连摇头,“替朕做两件事,之后自会有人给你解药。”   午时已过,天朗气清。沉寂许久的福宁殿突然热闹了起来。   “陛下不见了!”   一个惊人的消息,像是炸雷一般,迅速的席卷了整个朔枝城。   宫女、宦官,乃至禁军、承塘十二卫,都因为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消息变了脸色。   零五六正在拿着纸筒卷成的扩音器冲着整个朔枝城回放着那句“状告当朝柳相。”囡囡声音已经沙哑了,被他抱在怀中,望着金雀楼上的风景。   “陛下不在福宁殿?!”零五六听完炸了毛,“是谁干的??世家还是他自己?承塘十二卫别人有得到消息吗?”   传信的人摇了摇头。   “我靠我的工资!”   零五六哀叹一声,把纸筒塞给了那传信的人,抱着囡囡就要下楼,下到一半才想起来小姑娘还在怀中,又几个起落上楼把人塞到了另一个人怀中。   “老子去城门看看。”他把孩子送过去的时候难得正色道,“陈公子嘱咐了这个姑娘不能出事!她要是掉了一根汗毛,老子未来就靠你养!!”   与此同时,范令章躲在福宁殿的檐上角落中,看着大殿中人流水一般的进去,流水一般的离开,每个人都是慌张的,匆匆的,气急败坏的禁军拉着宫女宦官的领口,把人踹到了门槛上。   范令章捂着嘴压抑着痛呼,等到所有人离去,才跳了下来。他越过了那些凌乱的尸体和鲜血,没有留恋也没有惋惜,借着自己对这座宫殿的熟悉再一次拐入了死角中。   因着那个消息,宫中局势愈发的紧张起来。那些隐在暗处的禁军悉数而动,在各个大殿中搜寻着范令章的身影。他侧身观察着情形,然后迅速的通过道道关隘。   顾屿深用撕下来的布条简单包裹了一下脚踝,防止血迹暴露自己的行踪,这条路他和沈云想演算过千遍万遍,能尽量保证他平安的抵达崇政殿。   范令章在暗处看着他,只是微微睁大了眼,最后却低下头隐藏住自己,与顾屿深擦肩而过。   凤仪宫,柳盈端坐在殿中。嬷嬷站在一旁,为她侍奉笔墨。因着到底是闺阁女子,又是柳家人,还有些其他原因,禁军在外监视,却始终没有惊扰其中的人。   她依然看着她的书,练着她的字,用以静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   嬷嬷受击晕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还没等柳盈有所反应,就被人捂住了唇,抱着上了屋檐。   “别出声,她没事。”她身后的人声音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沙哑的很,却太过熟悉,“世家要把朕…我的死推到别人头上,从而合理的入主崇政殿。”   柳盈错愕的回头,看到了重病之下几乎瘦削的只剩了一把骨头的范令章。   但是与之前不同,柳盈愣愣的看着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眼——不再有那些冷漠与平淡,还有隐秘不发的固执与狠毒,范令章的喘息暴露着他所承受的痛苦,但是眸中的神情却是柳盈从未见过的。   那种……   带着遮掩不住的疲惫,和,释然。柳盈恍惚间,以为他温柔的冲着自己笑了笑。   “无论你们做了什么打算,有什么后手。”范令章把人抱在怀中,如法炮制的看到了匆忙跑入的宫人,“你活不了。”   “世家要推自己的子嗣,你既然怀了我的骨肉,比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郡王亲王都更能合理即位——他们一定会除掉你。”   “我有逃跑路线,不劳陛下费心。”柳盈看着宫人又匆匆跑出,狠心推了范令章一把,可惜没有推动。这个瘦弱病重的皇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你要同他一起去崇政殿,是不是?”范令章叹了口气,“一步踏入,你就只有死期。”   “毒药有两部分,一部分下在我们平常的粥饭中,另一部分,就在沉水香内——中秋宴是柳家所办,崇政殿中绝对动了手脚。”   殿中安静了下来,柳盈突然灵光乍现,不可置信的看向范令章,“你是要?”   “送你出宫。我和兄、不,是先太子,踩过许多条小路。你的父亲也还对你有一点亲情。”范令章望着她,眸色如水。   “柳姑娘。”   他没有用那个冷冰冰的“皇后。”也没有用更为亲近的“爱妃。”   柳盈在这中间品到了点不敢深思的意味。她一贯稳重,却在那一刻方寸大乱,茫然地看着她的“夫君”。   范令章笑了,只是眸中染上了哀伤。他闭上了眼,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柳盈的额头,轻声念了句。   “出宫去。”   ——————————————   柳度握着书卷,站在廊下。背后是张载四句。   他抬眸,看到了远方抱着棋盘而来的青年。   那青年不及弱冠,整个人带着苍白的病气,眸前不知怎得,覆上了三指宽的白绫。看着像是冬日里的雪,浅淡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掉。   可是他缓步而来,端的是清风朗月。有一瞬间,柳度透过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脊梁中还带着青竹的风骨。   “小友,这是要到哪里去?”柳度看着那青年踏过石子路,他身侧只有一个车夫,静默不言。   “柳相,久仰大名。”陈润没有行礼,只是站定,微微颔首道,“我来同您下一盘棋。”   --------------------   范令允登基初期,社会不定,朝会都是一日一次的。顾屿深陪着四更(3:00am)起,大理寺加班加到半夜(8-9pm),然后再乘车回宫。   勤勤恳恳的大理寺卿认认真真的算了算自己的俸禄,发现自己若是买下倾心的那套四进的宅子(毕竟孩子多嘛),至少得攒个十年首付,然后再还他个到死的房贷。   前途一片黑暗到饶是社畜习惯了的顾大当家也想翘班。   “为啥要买房子。”陛下明确表示了不满且坚决抗议。   “在外面,我可以戌时倒头就睡。”顾大当家沧桑的说,“回了宫,某些人疯起来我子时难眠。”   后来等到范令允改两日一朝并打击加班行为时。宣许先他一步,笑眯眯的把房契放在了顾屿深手中。   ——然后某人开始频繁的留宿宫外。 第108章 将晓·弈棋   柳度已过不惑之年,续了把美髯。   朔枝城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各式各样的世家公子扎堆儿,又兼有达官显贵。这些人自己无形的产生了严苛的规矩,放到了条条框框之中。   见了面,容貌还没瞧清,哪家的世子谁家的公子,父兄在朝中所任职位已经率先罗列在所有人面前。然后紧接着,世家公子和清流出身互相鄙视,又把将帅商贾踩在脚下。   只有两个异类,一个是宋简,平等的看不起所有人,谁惹他不痛快,一把药就洒了上去,让对方生个只能请他来看的“小病”;另一个就是他背后的乔河。   大梁开国有些重文轻武,举朝无将才。乔河扛着旗,一个人撑起了曾经摇摇欲坠的东南边关。在父辈的光环之下,生生的打出了自己的声名。白马入京,无人敢怠慢。   在等级森严的朔枝公子圈中,他们又自主研发出了一套行为标准来区分自己和那些普通人。就这样,行立坐卧都有了规矩。   柳度是在这个框格中长大的。   朔枝城中的每一个世家子弟都逃不出这个框格。即使年少的时候多么嫌恶,长大后却再度成为了这个框格的维护者。一代代的人一次次的打磨,直到它坚不可摧。   陈润抱着棋盘,声音淡淡,“柳大人本次中秋宴告了假,我是知道的。”   柳度笑着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年轻人,好胆量,是谁放你入了内院?”   “不必试探。”陈润说,“柳大人,我既然敢来,就能走。你我所能做的已经在今日之前全部完成,之后成败,顺其自然就好。”   “小友所言,老夫听不懂。”柳度面色不变。   “没关系。”陈润勾了勾唇,“听闻柳大人在登科前尤善弈棋,我得过一本棋谱,其中还记载着柳大人年少时的妙手偶得。自我学棋后,就一直奢望哪一日,能够同柳大人一较高下。”   他终于微微俯身行礼,“柳大人,还请赐教。”   微寒的秋风中,柳府的侍从下人端来了熏炉和座椅。有侍女在一旁奉茶,第一壶倾给了四处的竹林。   “这是上好的龙井,一年不过十余斤。”柳度端起茶杯,递给了对面的人,“尝尝?”   “不必。”陈润执黑子,第一子毫不犹豫,落在了天元,“我喝不来民脂民膏。”   ——————————   “这条路,守卫最薄弱,你走到头,然后左转。”范令章抱着人跳下了房梁,喘息着对柳盈说,“那里有一条小路,在两块儿砖石后,你把石板移开就能看……咳咳。”   他用手捂着嘴,堵住自己的呻吟。眉头紧锁着,让柳盈看的心惊。   “陛下,陛下!”柳盈努力推开,“让我下去!”   “不放。”范令章从刚才窒息般的疼痛中缓过来,竟然还能挤出一个笑,“都最后一面了,柳姑娘。”   他抱着人跑了起来,掠过那些竹林与红墙。禁军在外的呼喊和脚步声就在耳侧,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皇上与皇后。   “我不会走的,我不会走的!”柳盈在颠簸中抱紧了他的肩膀,“你就算把我送出宫,我也会回到崇政殿。”   “你不会的。”范令章停了一瞬,罅隙里看到了禁军的脚步,“柳姑娘,仁义礼智算不得什么,想活下去就活下去。”   “你——”柳盈心中一惊,犹疑不定的看向了范令章。她们身侧景色变换,红墙外是漫天的银杏叶。   一阵风吹过,禁军的脚步在远处消失了。四周突然变得万籁俱寂。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范令章终于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手却稳稳当当的环抱着柳盈,“柳姑娘,出宫去吧。”   这一路银杏和红枫,就像那年初嫁时,宫门大开,柳家华贵的花轿里,柳盈透过红盖头,看到了宫中的晚秋。   帝王婚娶同民间不同,她始终没有看到前方骑着白马一身红衣的范令章。那些利益纠葛在这段婚姻里,囚笼覆盖下,柳盈也忘记了步入宫门时,有人牵着她的手,轻声说了句,“小心。”   而今恍然间,柳盈看到九五至尊向她低头,道了句,“对不起。”   范令章望着她,那双眼中只剩了惋惜与遗憾,复杂的情绪洋洋洒洒的铺盖下来,像是冬日北境不绝的雪,层层漫过。   柳盈怔愣着,“陛下。”   “我叫范令章。”他回答。   “在入宫门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她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范令章顿了顿,随后笑笑,“不重要了。”   这是柳盈同范令章见的最后一面。   青年转身离开的时候又起了阵秋风。萧瑟风中,柳盈在奔跑间不自觉的回头,那身影单薄像纸一样,最后消逝在了宫中的秋色里。   陛下失踪的消息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柳府中下人几次过了屏风,同柳度言说。   陈润始终淡淡的,他那个车夫陪在身旁,只负责给他讲清柳度棋子的落点。这盘棋下的不紧不慢,柳度听完消息,神色一变,看向了对面静坐的那人。   陈润又落下了一子。   柳度神色莫测的看了眼棋局,“公子第一子下在天元,其后落子仿佛未加思索一般,是胸有成竹?”   眼前的局势,陈润落于下风,业已落后了四目之多。但是那人却仿佛毫不在意,依然镇定自若地守着自己的节奏。   “什么叫胸有成竹?”陈润笑道,“落定的事情尚且不好说,何况变幻的棋局?”   正在此时,更声响起。距离规定中的祭月之时,还有两个时辰左右。   肾上腺素的作用正在消退。顾屿深没有好全的膝盖和新伤的脚踝给他带来了莫大的阻碍,每一步都像行于刀尖之上,本来就不硬朗的身板在剧烈运动之后,从胸腔中泛起血腥气。   范令章失踪的消息传到他耳中,顾屿深在避人的角落处稍稍休息,脑海中疯狂想着当下的局势。   “是柳家的安排么?外面陡然增加的禁军是世家的障眼法吗?”他在翻涌的铁锈味儿里思忖,“如果不是,他又是什么安排?世家又有什么应对?”   他爹的为什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今天醒啊??早知道如此就去找宋简要两包药直接搞昏过去拉倒了!!   “城门处又怎样?”他又一次的撕下了一截衣袖,裹在不断出血的脚踝上,“陈润应该离开若水寺,算算时间,该是世家有所反应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在听到更声之后不到一刻,顾屿深就发现宫中的禁军格局发生了变化。   福宁殿方向撤出了许多人,前往凤仪宫中。   趁乱,顾屿深在脚踝的伤口上绑好了结,再度上路。   柳盈按照范令章的指示,躲避耳目。她因怀孕行动不便,几度有惊无险,终于到了那两块儿石板处。   手放在石板上的时候几乎是颤抖着。柳盈一头的汗水,却在这一刻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来。   九年,九年。她最美好的九年。   笼中鸟般的九年,凤凰折翼的九年。只要掀开它,就什么都结束了。   可是当她通过那扇小门走出宫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让她毛骨悚然的声音。   是禁军在高喊,“皇后,皇后在这里!!”   她无法回头看,只能慌忙向前跑去。没有意识到裙摆一脚被草叶勾连扯下了一块儿布来。   柳盈从小到大没有出过朔枝城,闺阁也没有出过几次。她看着门外陌生的风景,只能盲目的逃离。耳侧是猛烈的风声,身后是禁军逐渐密集的步伐。柳盈抬头向前看去,又看到小路的尽头,隐隐绰绰的出现了人影——那为首的身形太过熟悉。   更声又一次敲响。   若水寺中,小沙弥敲响了暮钟。浑厚的声音荡破天地,像是老者的叹息。   顾屿深在距离崇政殿还有两条宫路的时候被柳七按倒在地。   “顾、公、子。”柳七笑着,拎着他的衣领,几乎咬牙切齿的念着,“真是好巧。”   顾屿深眸中带着毫不遮掩的浓烈憎恶,却因为被指尖刃抵在喉上说不出话来。   “想问什么。”柳七一把把他扔在地上,用力踹向了他的小腹处。这一下踹的狠,顾屿深原本还想要挣扎着爬起,猝不及防挨了一脚,喉间的血腥气顷刻就要化作实质。   “问我怎么这么快解毒,问我怎么找到的你?”柳七蹲了下来,掐着他的下巴,那张清秀的脸因为疼痛骤成一团,只有眼中还燃烧着执着的火光。   “是,咳咳,气味……我听过有一种刺客。”顾屿深哑着声音说道。他因为痛苦闭上了眼,心中一片凄凉。   你他爹醒就醒了,还他爹的去把柳盈拐跑了?!   本来安全的路,因为这件事情让禁军数量陡增,受过训练的柳七率先从毒粉中苏醒过来,操着指尖刀就向着那逃跑的猎物而来。   柳七眼眶通红,带着嗜血的疯狂,他强行打开了顾屿深因为痛苦而蜷缩起来的身体,另一只手从下巴上离开,锁住了喉咙,微微用力。   顾屿深本能的用力握住那只要命的手,寻找着空气。   “你……不能,杀死、我……”顾屿深浑身都颤抖着,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我留着……留着,还有用。”   柳七见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愤恨地又给了他腹部一拳,松开了锁死喉咙的那只手。   陡然得了口气,顾屿深伏地大口大口呼吸着,他喉间猩甜,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大脑因为疼痛而昏沉,只感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脚。柳七的指尖刃又一次的抵上了他的脖颈。   “不要乱动——”柳七冷声说,“等到此间事完,我要亲自杀你。”   竹林幽幽,回荡着厚重钟鸣。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祭月。官员都要到场。”柳度不紧不慢的摸着自己的胡须。   棋盘上黑白分明,横纵交错。他已经占尽了上风。   “我看此棋,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他抬眸看着那依然沉默如初的青年,“不愧是西北一局名动天下的少年郎。若是少些轻狂,或许还能有造诣。”   柳度微微有些感慨。通过棋局观人,这孩子的潜能与素质已经远远超过了族中最优秀的子弟。他若是柳家人,柳度必然要倾注所有资源去培养。   只可惜……   这位家主眸中晦暗,看向了远方不知何时将要漫上的夕阳。他活不过今日。这孩子留着是个威胁,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只能杀之以无后患。   “我未说胜负,”在这时,陈润朗声开口,他声音剔透的狠,完全没有遮掩自己年少轻狂,“柳大人,是要投子认输?”   柳度已经起身,“你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   可正当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柳度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落子声。陈润的声音荡来,“未到终章,便没有胜负。”   “你这……”柳度回头刚想要说他不自量力,余光中扫过棋盘,只一下,就在晚风中陡然站住了身形。   陈润撑腮,嘴角含着笑意,看向了那脚步声停的方向。   鸣蝉聒噪,秋高气爽,远方的夕阳慢慢的布满了青空。   “柳大人。”他依然是不卑不亢的语气,“请。”   --------------------   哦,说错了。还是得死几个人的。   范令章这个人,要么畏畏缩缩的做皇帝,要么一搞事就搞个大的。   这一章写的我有点心疼顾大当家的。 第109章 将晓·瞬间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范令章十岁那年,范令允十二岁。在太子的生辰宴上,心怀不轨的亡国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唱出了这首《河广》。   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没有什么突出的意义。那人混入宫廷的目的简单而纯粹,就是命不久矣了,恶心皇室一下。那首歌唱完,宴会中一时寂静。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大臣们跪了一地。   只有那个亡国的伶人,狠厉的望着高台上的大梁君王。   沈云想没说话,范元游也没说话。   范令允沉默片刻,开口说了句,“赏。”   起居郎在暗处执笔,那是东宫太子印落下的第一道旨意。   范令章没有明白父母兄长为什么要放过这个人,于是去问范令允。   “因为他没做错什么。”范令允笑着说,“无非是思念故国而已。”   “人初初走到另一个地方,总会去怀念过去的。你不是前段时间还念叨着要回南边么?”   可是怀念是一回事,重游却是不能的奢望。   范令章无数次的望着崇政殿,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大殿上起舞相和的伶官。   不过观众只有他自己,没人能再用一句“赏”轻轻揭过他的所有。   中秋,红叶,夕阳。   一如多年前。   柳盈扶着身侧的枫树,看着远方的身影向她走来。余晖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同树影交叠。   逆着光,柳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咬了咬唇,最后撑起了自己的一点风度,款款行礼道。   “柳大人。”   那从远方而来的,正是柳标。   他身后所带的禁军不多,不过十人左右。但是对于而今的柳盈,却仿佛不可逾越的高山。巍然屹立着,彻底挡住了名为“自我”的路。   出乎意料的,当那些人上前要抓柳盈的肩膀时,却被柳标一把推开。   “不过无关紧要的宫女。随她去罢。”柳标淡淡的说,“皇后还未找到,莫要横生枝节。”   一刹那,柳盈错愕的抬眼。   那禁军冷哼一声,从身后的草叶上捡起了柳盈慌忙间撕掉的布料,“柳大人,宫女可穿不起这等面料!她分明就是皇后!”   柳标眼见遮掩不过,没有答话,只是从腰间取出了那把用以装饰的长剑。   “柳大人。”禁军要去抓柳盈,却被柳标一剑挡掉了手,那统领神色一变,“柳相待您一片赤诚,正要予以大任,莫要在此刻失了分寸!”   “一片赤诚。”柳标听到了这句话,顿了一瞬,正当禁军以为他回心转意的时候,那一贯温温吞吞的文士却把长剑举得更高了些,“他是我爹啊。”   “他待我赤诚,不是应该的吗?”柳标仰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枫树遮蔽的天空,突然感觉有些荒唐,“他是我爹,我却喊不了爹。我见他的面要三跪九叩,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家主。”   “勤勤恳恳一辈子,读书,做官。靠着卖女儿才得了他一点点注视,随后终于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唤一句父亲。”   “这是正确的吗?这是你口中的分寸吗?”柳标望着那禁军统领,悲哀的勾了勾唇,“世家中,长辈在催着小辈长大,承担这些承担那些——却又让我们永远都是稚子,听他所说的做他让做的。”   统领看他严密的把柳盈护在身后,“你要违抗柳相的命令?!柳标,那是当今皇……”   “对!”柳标突然激动起来,“她是当今皇后,也是我的闺女,我柳标的女儿!”   他长剑劈落,被禁军架住。趁着混乱间,柳标用力把柳盈推搡上了马匹,然后踹了一脚。   “跑啊!跑起来!!”柳标把长剑扔下,用剑鞘挡住了要扑向她的禁军。   “阿盈,走吧——走吧————”   疾风,血色,红日。   骏马受惊疾驰,柳盈无暇回头看去。只能听到兵器相撞的声音,以及绊马索拦起时,人仰马翻的咒骂。   她的…她的父亲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干涩却快意的笑。那笑声从胸腔中逼出来,带着释然,带着宣泄。   柳标看着跑去的马匹变成夕阳中的一个点,刺目的光投下来,像是飞鸟翱翔于红日上。   弥留之际,他突然想到了相同的一个午后。他赶着车去钓鱼,车上坐着妻子和闺女。落日熔金的时候,他依然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可是他心思早已离开了湖面。   妻子抱着柳盈看着艳丽的天,一句句的念,“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她念一句,柳盈跟一句。直到察觉柳标的视线。   女子笑着问他,“又是‘草盛豆苗稀’?”   柳盈拍着手,话还说不很清,但有样学样,“炒盛豆劳稀~”   柳标挠挠头,把柳盈举起,放到了肩头。小姑娘很喜欢从高处远望的感觉,咯咯咯的笑,笑声银铃一般,比碎玉还伶俐。   ……原来。   柳标掩着面,泪水夺眶而出,顺着指缝和下颌砸在地面上。   原来。   柳府中,竹林下。   只一颗棋,局势瞬转。柳度前期铺垫的千军万马,被一颗黑子生生阻截。直到这一刻,柳度慢慢的把视线放到天元那颗“庸棋”之上。   自那里开始,不知不觉间,一条黑龙捅破了白浪般的封锁线。   陈润从容不迫的等待着身侧之人替他提子,棋子落在盖中,发出脆响。   “柳大人。”陈润正坐着,面上依然淡淡的,带着礼貌的微笑,“请。”   柳度在袖子下攥紧了拳。他定定的望着那恬淡的青年,随后朗声一笑,再度坐了下来,执棋长考。   “公子于若水寺挟持我柳家家眷。”柳度捻着棋子,观察着他的神色,“这一举是何为?”   “减缓禁军的脚步。”陈润直言道,“若水寺中不止你柳家。若是柳家还想要其他世家的协助,面子上得做的好看。这一波若水寺,禁军必往。”   柳度沉默不语。   “落子罢,柳大人。”陈润说,“下棋还需静心。”   ————————   柳横骑在马上,望了望天色。残阳如血。   此时距离祭月开始还有三刻钟。   “陛下和娘娘依然没有找到。”禁军一遍又一遍的搜宫,那两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柳横因着事变,被调度到看管崇政殿。禁军整齐列在殿外,宦官与宫女最后一次查检崇政殿中布置摆设后,就被禁军驱赶着退离。   原本应该被扔到福宁殿的顾屿深此时双手被缚,浑身都是鲜血。柳七死死的盯着他,防止他有什么大动作。   “真是高看。”顾屿深想,“都这德行了,说一句听天由命都是好话。”   因着失血,他眼前发黑,脚踝生疼,站不起来,只能靠在墙角不住的喘息。暗地里小幅度的用棱角磨着手上的绳索。   世家原本打算借着请君王祭月的名号,带着顾屿深前往福宁殿。范令章会在上昏睡——或是直接死亡,可以全算在顾屿深头上。弑君的名号一下,就算是沈云想也回天乏力。   之后再挟持柳盈伪造禅位诏书,把皇位传给柳家推出的那个“范元游年轻风流留在民间的皇子”,再于中秋宴上来一出指鹿为马排除异己,就万事大吉了。   即使因为囡囡的事情让他们不得不提前出手,但是大体是没有改变的。   “范令章。”顾屿深昏昏沉沉的想,“这是最大的异数。世家是吃白饭的吗?最为关键的凤仪宫和福宁殿愣是一个都没有守住。”   “家中有什么消息。”柳横眸色暗了暗,他看向身边的随侍。   “家主的话。”那侍从隐晦的看了一眼凤栖阁的方向,“实在不行,请太上皇来也不是不可。只一点,弑君的大罪必须落在他的身上。”那侍从又明明白白的看了一眼顾屿深。   “柳盈身逃,但她绝不敢露于人前,之后徐徐图之即可。”柳七绕着指尖刃,语气难得有些阴冷,“处刑的时候,这个姓顾的,由我来动手。”   顾屿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是看着这一帮子人来来回回的看他,苦中作乐的有些想笑。   跟这帮子人什么仇什么怨,不过朝堂上下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不着边际的想,顾兰好像有个话本子,叫什么“三句话让他为我死去活来。”   虽然现在死去活来的变成了自己,不过那些写话本子的果真诚不欺我。   正当浩浩荡荡的禁军打算覆压凤栖阁的时候,柳七还没来得及把顾屿深拖起来,一个仓皇的声音于刹那间响起。   “陛下,陛下在崇政殿中!!”   禁军把那个呼喊的小黄门抓起,柳横已经大步流星的向着崇政殿中走去。   “刚才最后一波查检的宫女和宦官是谁?!”他边走边命令道,“全部捉拿,等候命令!”   柳七皱了皱眉,“何必自去?先着他人入室去寻。”   柳横装作没有听见。他在家族中不受重视,眼下这个机会或是他最后一次出头的机会。他又怎能放过。   指尖刃飞去,被柳横身周的禁军打掉。   柳横漠然地回头看向柳七,“捡来的杂种也敢冒犯本家子弟。柳七,回去之后你要吃家法的。”   顾屿深看着这一幕,偏头又看了看柳七,“哟,他挑衅你。”   指尖刃刺入了他的右肩。   “闭嘴。”柳七铁青着脸。   还没等顾屿深从剧痛中缓过来,崇政殿突然传来了惊呼。   腕间的绳索在那一刻磨掉。他顾不得疼痛,匆忙支撑着站起身来,就看到了崇政殿中的景象。   只一眼,就成为了他这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   红,泼泼洒洒的红。   那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朔枝城的秋日天寒,却也不过着了一件单衣。   病骨支离的人握着柳横的手,让长剑穿透了自己的胸膛。鲜血一滴滴的落下,仿佛奈何桥旁的彼岸花。那身明黄色里衣被殷红染了个透彻。   柳横拿着剑的手僵住了,不可置信的怔愣抬头,就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帝王对着他勾唇笑了笑。   “朕是大梁帝王。”范令章把他推开,那把穿胸而过的剑离开了身体,淅淅沥沥的落着鲜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扶着崇政殿的门框,沙哑的喉咙中挤出了呐喊,“柳氏意图谋反,携禁军逆上叛乱!”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柳家人,禁军,还有那些宫女和宦官。被抓住的小黄门仓皇地看着那染血的帝王,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陛下!陛下!!柳家弑君啦!!”   “蠢货!”柳七咬牙切齿道,随后扯过顾屿深,推搡到了崇政殿前。   “摄政王于众目睽睽下谋害天子,其罪滔天!”他厉声喝道,“杀无赦!”   顾屿深冷眼看着柳七,“陛下在此,柳公子就越俎代庖?”   范令章虚弱的笑了笑,“颠倒是非。”   “有什么紧要。”柳七还有一把指尖刃,抵住了顾屿深的咽喉,“只要人死了,死无对证。”   钟声又一次敲响。   约定的祭月时间,终于到了。宫门外,即将迎来众多忧心惴惴的官员。   柳横也反应过来,迅速扬起了自己手中的令牌,“全体进军听令!列队保护诸位大人的安危!”   名为保护,实为威胁。   刀斧鸣,马蹄声。   顾屿深吐了一口血,喉间滚动,指尖刃锋利,割破了一道口子。范令章已经精疲力竭,倒在了血泊之中,只一双眼穿过宫门,想要最后望一眼朔枝城的秋。   柳七把顾屿深提着衣领拽起来,“顾公子,有幸相见。”   他狞笑着,“下一辈子,莫入宫城!”   顾屿深闭上了眼。   马蹄阵阵,像是大梁最后的晚钟。   “嗖”。   比疼痛预先到来的,是一声长箭的铮鸣。   紧接着,是铁器没入血肉的声音。   顾屿深感受到面上斑斑点点的温热,还没来得及睁眼,就陷入了熟悉的怀抱之中。   “我来了。”范令允把人紧紧的揽在怀里,颤声说,“……我来了。”   --------------------   世家的计划:在祭月之前把顾屿深和柳盈带到福宁殿。礼部官员来寻范令章,却发现了陛下身死,与之在同一室内的顾屿深就是背锅的。之后做什么都方便。   顾屿深的计划:陈润在外所做的一切都是拖延禁军,等待叶立新和范令允混入朔枝城。而宫内的他借着禁军前往福宁殿布防的功夫直接向崇政殿去,避开前往福宁殿的一切可能。   范令章不是个傻的,他知道自己是个活靶子。他这辈子最后能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着自己被柳家人杀死。这样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合理的栽赃在他人头上。(比顾屿深那个妥善,不撞运气)   柳七所做的一切都是补救。   接下来就是范令允砍瓜切菜了。 第110章 将晓·胜败   顾屿深听不清声音,看不清人影。他颤着手去摸来人的脸颊。   不知怎得,泪水突然潸然落下。   柳七的手被长箭钉在宫门上。他赤红着双目,不可置信的看着范令允。   “怎么会,怎么会……”他失色道,进而带着恨意看向柳横,“城门如何放进人来,柳横,你有这胆量?!”   “不是我!”柳横被几个北斗军围杀,逐渐力竭,“禁军之中出了奸细!!”   顾屿深气息微弱,靠在人的怀中轻声笑了笑。   多有意思啊,到了这个地步,依然在互相推诿。   他伤的太重了,四处都带着血痕。脚踝上伤口被反复撕裂,从层层布条中渗出血来,滴落在地。范令允接过他,甚至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没事,我没事。都是皮外伤。”他咳嗽了两声,努力把血腥气咽下去,“我有分寸,知道避开要害。看着可怕罢了,死不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傍晚的余晖落下,万物都蒙上了淡淡的华彩。鸟雀也知宫廷寒索,在空中盘旋,久久不肯落下。秋风一起,长柳摆动着枝桠,枫叶漫天飞舞。   这就是朔枝城的秋。   大军围了宫城,禁军亦举起了兵器。金石之声不绝于耳,范令章在血泊中逆着光,无言的看着这迟来的游子。   漂泊在外多少年,终于重回故乡。   可惜他的兄长只是望了一眼阴影中的他,随后便转过了身看着宫中的局势。他把顾屿深抱在怀中,强制自己不去回头。   “我要,死了。”范令章浑身发寒,轻声说道,“哥…哥。”   范令允没有说话。顾屿深敲了敲他的胳膊。   依然无人回头。   “我……”范令允仰头看向了高大的宫墙,“范令章,那是人命。”   只这一句话,血泊中的帝王勾了勾唇,似是自嘲。他刚刚想要去捉人衣角的手指颤了颤,最终蜷缩起来。   风声停了。   范令章闭上了眼。   走马灯据说能看到自己最快活的时光。范令章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范元游登基之后那少有的平淡时光。   可是兜兜转转,直到血液冷尽,也仅仅看到了一场大火。他穿着一袭白衣,站在那烧着烈火的房屋前。像是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   他被困在了那年的火中。   身后有群山,在某一年春日后,出现了隐隐绰绰的人影。他们沉默伫立着,像是百年老树,密密麻麻的织成一片,遮蔽了所有夕朔与朝晖。   范令章常常在此长久凝望,而今第一次,他脱掉了帝王的外袍和冕琉,一步一步,背对着群山,向着那大火跑去。身侧风雨变换,四季更替。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从二十多岁的青年,回到了及冠那日的身形,渐渐的,在垂髫时停住。   推开门,他陡然一愣。那里没有唱着西洲曲的母亲,没有握着短刀的兄长,只有他自己。   所有人都离开了。   人生死不过几十年。自以为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原来也不过——   弹指,一挥间。   “…偏偏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直到哼唱声逐渐微弱,范令允也咬着牙,始终没有回头。叶立新带着一身血,策马而来,高声喊了句,“殿下!”   范令允抱着顾屿深下了台阶,秋风吹起了衣摆。他把披风扯下盖在重伤的人身上,越过了激战的人群。   禁军长久居于朔枝城,即使有柳度联合兵部操心着操练一事,但是没有见过鲜血的士兵如何敌得过戈壁滩上风沙吹出的军队。   攻守异形,柳横摔下马背来。   “援军呢?!”他目呲欲裂,哑声喊道。   “援军?你们还有援军?”叶立新笑着用长枪拦住柳横逃跑的路。他看着范令允抱着人,举步来到了柳横面前。   “敲钟吧。”范令允对他说,“陛下驾崩了。”   “其余禁军,归顺者查验身份,容后发落。反抗者,格杀勿论。”   帝王驾崩,钟鸣四十五。在沉重的声音里,宫门的百官皆是怔愣着,看到了由远及近的青年。   眉眼仿佛天山雪落,举手投足间,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与皇室天生而来的矜贵。不过容貌让人惊艳一瞬,他腰间悬挂的东西才让众人真正的移不开眼。   顾屿深软在他怀中,腰间的玉佩顺着腰线滑落,同范令允腰间的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另一块儿,则是已经在世上消失近十年的北斗兵符。   “你是,你……你!”御史台有人颤着声音,仓皇开口。   范令允视线追过去,语气淡淡,“久见,冯大人。一别多年,不知冯二公子还好?他那一手马球技术,孤至今难忘。”   “……殿下?”冯大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失声道,“你是太子殿下!”   宋简此时从宫门外匆匆策马而来。听到这句话,马鞭一挥就落在了御史台众官之中,“大胆!”   他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微臣太医署院判宋简,参见陛下!”   随后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远方的钟声又是一次震响。   反应过来的众官再来不及思考,不论心中如何,或是不甘或是愤恨或是绝望。叶立新把奄奄一息的柳横甩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范令允眸光带着彻骨的寒,缓缓扫过群官。   傍晚的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像是九天而落无悲无喜的神佛。叶立新把黄袍给他披在身上,单膝下跪。   众官心中仓惶,跪倒在地。   “参见吾皇!”   范令允终于笑了。他这一笑,冰雪消融,方才的威胁冷漠仿佛都是假象。   他拉了拉身上的外袍,温声而言,“中秋夜宴,不想有叛军作乱,惊扰诸位爱卿。”   “兹事体大,还望诸位稍待。”范令允望了望即将升起的月,“秋日风寒,叶将军,去府库中取些外袍披风来,赠予诸位爱卿。”   他没有说平身,举步向着凤栖阁的方向去了。宋简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人跑。   叶立新想拉他一把不让他追去,反手就被洒了把药粉。及时闭气才逃过一劫。   再睁开眼时,那朔枝城的异类已经跑远了。   “让我看看师兄!师兄!师兄!!”   ————————   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柳度恍然抬头。   “你输了。”陈润不紧不慢的下完最后一颗子,“不过半目,柳相厉害。”   “你。”柳度闭了闭眼,“那一颗子委实厉害。”   “你师从何人,又是如何算到西北十二部的援军在今日无法抵达朔枝城?”大势已去,他看着陈润,妄图从那张始终从容不迫的脸上窥探出他失败的关键。   陈润端坐着,身侧的人为他披上了披风。听闻此言,他笑了笑。   “我算不到。”陈润说,“只是西北十二部,从一开始就没有派出援军。”   柳度眸光一凛,“不可能。”   “不是依塔纳背信弃义。”青年捻着棋子,“我有一个同伴,在整顿黑市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点点火药存在的痕迹。他追着这个痕迹查下去,又意外发现了一点点惊天秘密。”   “依塔纳烧死了他的五弟弟,但是事后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他。西北的草烧起来没有那么快,也没有那么彻底。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柳度瞳孔微微皱缩。   “是火药,来自中原,改良了几十年的火药。但是西北十二部没有这个条件,他们没有火药储备。那么又是谁把火药引进了西北。”   是世家。   原本景华楼是个很好的交易地方,奈何李存绣也用一把火烧掉了。世家和依塔纳最后只能通过并不稳定的黑市进行交换。黑市人多口杂,很多东西藏不住。李逢不过简单纠察,便成功发现了依塔纳藏匿物资与军队的所在。乔河奇兵突至,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陈润看不到柳度难看的脸色,自顾自的笑了笑,“至于我的棋艺师从何人。柳大人,是当真看不出来?”   “是谁?!”柳度再端不住自己的架子,拍案而起。   陈润不紧不慢,“我的那本棋谱中,记载了从古到今所有经典棋局。最近的一篇,柳大人,是您年少登科,于金雀楼上与当时名动天下的棋痴对弈。”   柳度一愣,目光移到了那盘棋局之上。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他早已记不得自己年少所为。   “您与他对弈,开始节节败退。尔后一子,就将大局逆转——巧合地很,与柳大人对弈,恍如重回当年。”   当年的棋痴,放不下布好的棋局,最后将大好江山尽数奉送,以半目之差落败于新科状元郎。柳度名声大噪。   落败的棋痴在金雀楼枯坐三日,最后癫狂大笑,把棋子棋盘摔了个粉碎,自此再不弈棋。   离开朔枝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何惜败于乳臭未干的小儿。棋痴也是性情中人,没有在意那言语之间的嘲讽。只是回首金雀楼,语气中尽是遗憾与赞赏。   “未曾知己知彼,加之舍本逐末。”棋痴叹道,“老夫老矣!”   陈润言尽,柳度难得茫然。青年口中那个名动朔枝的少年郎仿佛是个陌生人一般,今生从未相见,即使那就是他自己。   “柳大人。在您手中,人命皆是棋盘上的棋子。”陈润说,“可曾真正去看过它们?”   “您若是看过庆州之战后的叶家,就能知晓守村人的存在,叶立新将军而今不会有机会攻入朔枝城。您若是看过宣家案后的文家,就能知道柳家偏房因为贪恋美色把李夫人送入了景华楼,之后景华楼不会被烧,叶屏将军不会查到雁山上,李逢更是早应埋骨黄土之下。您若是在灵峄关守城一战后,看过百姓新建的祠堂,就能知道顾哥哥的存在,以及孙将军同张灵修之间的矛盾。”   “若是您,曾听过田野中农民的哀求,四海内流民的悲歌——或许就能知道,霉粮一案不会如同往常,轻轻揭过。”   陈润语气平缓,他能感受到柳度如刀一般的视线。只是未曾畏惧,仰面直对。   他坐着,他站着;他瞧不见,他看得分明。   可是柳度却觉得自己是雪山下的蝼蚁,在仰望高山上的雄鹰。   “柳大人。”青年开口,“年少时曾经亲手赢下的棋局,为何几十年后,却落于下风?”   舍本逐末,不知己也不知彼。   柳度看不到金雀楼,忘记了曾经意气风发,写下张载四句的自己。   “是曾经打马章台的少年,打败了罔顾家国的伪臣。”陈润把手中那颗棋子,放回了自己的袋子中。随后双手置于棋盘之下,猛地掀起了桌案。   黑棋白棋滚落在地,同青石相撞。瓷杯茶盏也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碎响。   柳度年少时也曾讨厌世家规矩,不着冠,倒骑驴。梗着脖子同长辈呛声,跪断了一根又一根家法。   怎么就,变了呢。   “并非望不见天元那颗子。”柳度掩面,涩声开口,“只是其他白子相围,再瞧不真切。”   欲望、野心、家族的期望——还有一些隐秘难言的“我幼时步步规矩,你们为何可以无所顾忌”,像是浮云一样,挡住了柳度的双眼。他尔后无数次重登金雀楼,只能听到朔枝城中风声不断,瞧不见江山之外,风帆沙鸟,烟云竹树,万物欣然,百姓安居。   “我同您不一样。”陈润笑得肆意,“有故人,有友人,有家人。”   “坐在棋盘前,众生为棋子。”青年道,“只是每一颗棋,在我眼里,都是天元。”   月色升上来了。柳度浑身起了寒意。他望着那单薄的公子,不知为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踩着乱子与碎瓷,柳度匆匆离开了竹林。   月光如水。   车夫问陈润,“时间过去很久,公子喝茶么?”   “不喝了。”陈润伸手,妄图从黑暗中握住一束光,奈何两厢茫然,求不得。   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宣许,想那个混蛋能拉住他绕过满地凌乱,然后告诉他月光跟他爹死人脸一样白的瘆人也亮的吓人。   “回去喝酒罢。”   --------------------   范令章永远的被困在了那场大火中。   他一辈子都在纠结“为什么母妃要哥哥不要我”,或许潜意识里知道那是他自己误会,只是有些念头产生了,就是弥足深陷。   柳度把握住了他的这个心理,敲响了王府的门。选择让柳度进门后,他和范令允从此陌路。   如果可以,不想要兄长的命;如果可以,想让柳盈自由;如果可以,想去质问母妃自己何处不如人;如果可以,想回到过去锁死那扇神魔一念。   哪儿来那么多如果呢。   范令允爱这个弟弟,也曾知晓他心中的执拗。拼尽全力妄图把人拉回来,奈何有人一心往下跳,最后把救他的人踹到了一边,自己给了自己一拳。撞了南墙幡然悔悟,迷途知返说一句“对不起”。   范令允听到了,但是北斗军再听不到了。 第111章 将晓·将雪   边关,边关是什么样子的。   沙似雪,月如霜。葡萄美酒,大漠孤烟。姚瑶从小读书,诗歌中写尽了将军百战,壮士不归,怀才不遇的旅人最后望着家国,埋骨戈壁。   ——边关是有树的。   不仅有树,还有花。凋零的菊花随着秋风飘扬,最后辗转,离开故里。   “姐姐。”姚瑶正在看着窗外的菊花出神,衣角就被一个孩子扯了扯,她低头看去,女孩儿绑了两根短短的麻花,红着脸把一个油纸袋塞进了姚瑶手中,“娘,让我,给姐姐。”   姚瑶打开纸袋,是一块儿不大不小的月饼。   “娘还说,谢谢姐姐前几日替我们找人修理了屋顶。”   姚瑶一愣,终于想起这孩子是谁。   起义军之事平定,但是地动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姚瑶一边负责着和李逢接头,把粮草和药物派发给各个街坊;另一边又节制着青州守备军,进行乱后恢复。而今的姚瑶握笔能写诗文书画,投笔也能插着腰去街上掰扯骂娘,虽然基本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操着菜刀也能装出以一敌十的气概,庇护着夫君上了战场的老弱妇孺。   做饭刷碗洗衣切菜,修房顶挖井看风水。   顾兰有书信问候,刘郊也会找人去打听青州城的情况,接到回信时惊为天人。   “姚大人比范令允厉害多了。”顾小花感慨道,“某人刚来燕来的时候,可是好生当了三四个月的大爷。要给他找个工作,一问三不会。”   青州城有乔河在,守城不是难事,难在人心惶惶。九年前长平关之战后,青州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缓过来。屠城的阴影太过浓重,使得百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乔河前往黑市,叶屏前往西南。清淮府中唯一说的上话的只有一个朝歌,却又坐镇和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斥候探到十二部的踪迹,顷刻城中就有人开始发布谣言制造恐慌。   “又来了,又来了。”有老者颤颤巍巍的撑着拐就要往城外跑。有些浑水摸鱼的人见缝插针地说着乔河跑路,姚瑶弃城的言语。甚至有人带头冲撞修城的北斗军。   三人成虎。   等到浩浩荡荡的人群找到姚瑶的时候,她扛着工具正在哼哧哼哧的修屋顶。听到消息嗤笑了一声。   “一帮子蠢货。”她坐在屋顶上,冷声相问,“谁是领头的?”   有人大着胆子,“何不让我们自寻出路?姚大人,百姓何辜?!”   “口才真好,看来领头的是你。”姚瑶笑着摆了摆手,两侧全副武装的北斗军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拖到了众人面前。她居高临下的望着,“眼下长平关前正在议和,傻冒才会在这个时候发兵。”   “制造谣言,传播恐慌,意图谋害朝廷命官。”姚瑶打了个响指,“拖到城门前,杀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北斗军遵守命令已经把那领头的向城门拖去,“不,不——”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文弱姑娘。这是朔枝城中走出来的状元郎,几个月前还规行矩步,字字律条,不过才过了多长时间,行事就变得如此大胆。   “人善被人欺,真是普天之下最对的道理。”姚瑶走到他的面前,“你们这种底下做事的,办砸了一般是个什么后果?”   旁边的北斗军说,“江湖规矩,三刀六洞。”   “好规矩。”姚瑶拍了拍手,轻描淡写的说,“就这么办吧,也算殊途同归。”   其余闹事的众人恐慌着,看着她穿过人流,走上城门,随后一把扯过了绣着“北斗”二字的旗。   “我叫姚瑶。”红旗猎猎,她站在风中,“祖父和父亲均在朔枝为官。如果嫌骂我一个不解气,非要找个大点儿的靶子,可以直接对着我的族谱开炮。”   官府和百姓身份上的差别,意味着难以逾越的对立,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没有时间让姚瑶徐徐图之。   “景天关没有懦夫。”姚瑶把旗帜插在地上,“城门,我不会打开。四处皆有守城的北斗军,若是几日内有人妄图离开青州城,北斗军会直接将人扣下。”   “我与青州共存亡。”她朗声说道,“从今日起,本官就在城门下安营扎寨。”   ——————   “干的漂亮。”顾兰翻开第二页文书,“看来青州城的状元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水。”   落榜的刘郊无言的谴责了她一眼。   顾兰咬着糖,翻了个身,看到了军帐外的夕阳。忽然就坐了起来。   “八百里加急,明早能到否?”她问。   “能到。”刘郊摸了摸她的头,“早些睡吧,明日是和谈第二天。”   作为战胜方的大梁,给的和谈条件十分肉疼。   用四个词概括,就是割地、赔款、喊爹、上供。   “依塔纳无论如何,也收不到世家传来的消息。”刘郊说,“即使朔枝城有变,边关也不会立刻开战。”   “那可说不准。”顾兰有些困了,恹恹的说,“他这个人很恐怖的,从我们的言语态度中或许就能推断出我们拿着范令允那破鸡毛当令箭,唱了出空城计。依塔纳比我们更需要胜利。”   这一夜,是个无眠夜。   西北边关处,顾兰熬不住,刘郊拉了屏风,在其后点灯,做着最后的安排,也防止错过到来的书信。姚瑶坐在青州的城门上,晚风悠扬,按照白鸽传来的消息,乔河和李逢若是不出意外,应该在今日夤夜入城。   南斗军中,叶屏面无表情地看着挨了乔河一顿打,尚且行动不便的姚近,大大咧咧跟回自己家一样取走了兵符,尔后贴心的给姚将军关上了帐门,带着自己的手下和调度来的南斗军扬长而去。   朔枝城中,皇宫内烧了一晚的灯火。   沈云想在崇政殿中坐了一夜,静静的看着范令章被宦官收敛尸骨,看着地上的鲜血被清理干净,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还摆着中秋宴的菜品,范令允来的时候,随手提过了一壶酒,跪在了母亲面前。   “他说,‘对不起。’”范令允低声道。   “替我对他说,‘没关系’。”沈云想接过酒壶,一饮而尽,“他一言不发的做完了所有,从最开始就没想活下来。”   她看着恢复如初的大殿,恍然道,“瞻前顾后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倒是决绝。”   范令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你恨他么?”这句话问出口,沈云想就后悔了,她算不上一杯倒,奈何今夜的酒委实醉人,“算了,哪里来的那么绝对的爱恨。”   “你走吧。”她说,“今夜琐事繁多。别让人来崇政殿,我嫌烦,也别让人去凤栖阁,你爹也嫌烦。”   “我会在隐山阁,就是临着水榭的那座宫殿。”范令允怅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道,“母后若是有要事,可遣人来找。”   他出了崇政殿,两侧侍奉的宫人慌张的跪倒在地。灯火彻夜不灭,范令允没有坐轿,独行回了隐山阁。路上的所有人都带着恐惧向他低头行礼,不敢看这死而复生又翻云覆雨的幽灵。   隐山阁久未有人,庭院早已败落了。水榭中飘着枫叶,缝隙中倒映着黑夜中高悬的月。   宋平易百无聊赖的坐在水榭中,看着院中跪倒的群臣。两侧侍立的宫女宦官按照吩咐给加了软垫和披风,有些年纪大的熬不住,还专门设了座位。   ——左右就是不能离开。   柳七和柳横首当其冲,被叶立新的手下人五花大绑。   范令允越过众人,直接走到了宋简面前,看着屋中灯火明灭,压低了声音,“怎么样。”   “膝盖旧伤复发,脚踝折了得修养一阵。”宋简握着缴获上来的指尖刃,随手一抛,刃尖穿透了柳七的肩膀。   死士的右眼已经被第一把刀刃穿透,看不清东西。身手被禁锢,柳七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呼,含着滔天的恨意望向台阶上坐着的那人。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伤,连成片了,数都数不过来。麻沸散没有用。”宋简握住了最后一把指尖刃,冷眼看向柳七,“我把师兄敲昏了过去,硬是生生又疼醒了。伤口太深太多,他养伤都是一场噩梦。”   范令允手指颤了颤,几乎深陷在掌心中。他呼吸了几次才稍微平静,夺过了宋简手中兵刃,“他还不能死。”像是对人说,又像是告诉自己,“留着还有用。”   宋简“嘁”了一声,别过头去。   范令允脱下甲胄,换上了一袭白衣。袖手站在水榭中,冷眼瞧过俯首的群臣。   有新面孔,有老面孔。不过新臣老臣虽是各怀心思,却无人敢当那个出头鸟,在此刻去询问这位新皇,夜留群臣是为何事。   一别多年,范令允从十七岁的少年长成了二十六岁的青年。脸庞早已褪去了青涩,身形也早已高于他的父亲。民间过了九载,他不再是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后还要梦魇的军正,也不再是站于阶前有些惶然的太子殿下。   所有的情绪都掩于微笑中,无人再敢窥视那深邃双眼中的想法。范令允回归不过一个下午,雷霆手段就让所有人知晓:打马章台和少年意气两个词汇已经不能用于他的身上。   柳度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登临高台的沈云想。   ——不,更甚于她。这是个经过仇恨洗礼,识遍人情,野心勃勃的新皇。   “今日留诸位爱卿在此,是为了调查柳氏谋反一案。”范令允说的毫不留情,端起沏好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此外,应大理寺卿的请求,顺便处理下近些年积累的案件。”   众人闻言一愣,看向了现任的大理寺卿。那人茫然地接受着来此各处的目光,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上过折子。   ……上了折子也不是上给他的啊。   “大理寺卿李铮年事已长,陛下体恤,赏金百两,特许还乡。”身侧的小黄门朗声念道。   常安念完,眉眼弯着看向那人群中惊愕的李铮,“李大人请起,回乡的车马已经停在了宫门前。”   范令允撑腮看着北斗军挟持着李铮出了隐山阁。   他表情淡然,但是院中跪着的人心中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李铮是难得的清流出身亦未站队世家的少数人。   这哪里是什么查案,这是堂而皇之的洗牌!!   “不过大理寺卿一职紧要,朕斗胆请问柳大人。”范令允笑着偏头看向柳度,“朕把这个官职任命给摄政王好不好?”   柳度咬牙,“陛下不是已经把我柳家打为禁军叛党了么?何必过问?!!”   “看来柳大人在不是禁军叛党之前,先皇要任命官员果然要问爱卿的意思?”范令允把茶杯放了下来。   柳度为阶下囚,再未说话。   不过范令允也没有指望他说些什么。   “大理寺查案,要求律法清晰。不过顾大人而今身体不适,索性便由朕越俎代庖。”他看向常安,“拿一卷旧案来吧。”   --------------------   顾屿深实际上因为疼痛,睡不着觉。所以这个时候实际就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缝看范令允装模做样。听到那一句大理寺卿心里的悲哀一窜三尺高。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过不了吃公家饭朝九晚五这道坎儿,人生的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   看着陛下搭好了戏台,一人唱完了大尾巴狼,底下的群臣哭的哭闹的闹,气氛活跃的仿佛除夕的朔枝城。   ——然后推门进来,范令允和榻上瞪着俩眼的顾屿深面面相觑。   陛下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收拾了神情。   “现代有一部很经典的小说,洋人写的。”顾屿深幽幽说,“主人公叫奥楚蔑洛夫。”   “装什么呢,陛下。你那纯良本性早在隐山村就一点不剩了。” 第112章 将晓·甘霖   “诸州县官人,无故不得辄呼妓乐,诸职官冶游者,杖八十。”   常安拿着刑统,按照范令允的指示一条一条念了过去。   桌案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的旧案文书,已经由陈润分类完成。何处作奸犯科,何处奸淫妇孺,何处侵占民田,何处贪污腐败。   仅仅是一桩极小极小的案件,背后牵扯的都是无数官员。这张由世家长年累月苦心孤诣织就的庞大网络,终于到了反噬自身的时候。   一个个官员被叶立新指挥着拖下去,一声声叫冤响彻宫城。范令允始终神色淡淡的,撑腮漠然看着众生喜乐。   柳度看着他,哑声问了一句,“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所有,又何必如此做派?!”   他大可以直截了当的发布诏令,让承塘十二卫暗中抓人。今晚这一出戏唱的声势浩大,实则没有多大必要。   顾屿深在透过窗隙,愣愣的看着这一幕。   末了,叹了口气。   如柳度所说,除了立威之外,这就是纯粹的报复与折磨。   ——为了自己前世今生两辈子离索,为了……笼中鸟般活了九年的范令章。   今日这遭过了,那些少年情谊兄弟扶持,便也算过去了。   这场集中的审讯到了夜半时分才算正式结束。宋简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就看到了满朝文武只剩了四分之一。   水榭中的帝王安静坐着,只有月光下的黑影同他作陪。   顾屿深在这个时候拄着手杖从隐山阁中踱出。他浑身都疼,呲牙咧嘴了半晌,一步一顿。宋简一句“师兄”还没喊出口,范令允已经迅速的走到了门前,把人抱起。   “给,咳咳,给顾兰送信了吗?”   “嗯。”范令允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一手揽过腰肢,疲惫的靠在他的肩头,“八百里加急。明天换俘,她可以做的大胆些。”   月光下的身影变成了两个。   宋简安静看了半晌,迈向顾屿深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向偏殿走去。   “世家的规模比我想象的还大。”顾屿深扫了一眼那些还惶然跪在地上的官员,“任免是个大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员任免不是简简单单从别的地方薅过来放到朝中就好,更麻烦的是教会他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什么时候提出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选择牺牲自己。   范令允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何时造势,何时贬谪,何时信任,何时怀疑。   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   ——————————   消息传到西北的时候,天微微发亮。   信使跪倒在地,刘郊接过信件。打开来后,百感交集。   送走了人,她点燃了帐中所有的灯火。然后一把掀开了顾兰的被子。   顾兰一下子惊醒过来,从枕头下面拔出短刀,秋风拂过中军帐,烛火明灭。她很快就从醒后短暂的迷茫中清醒过来。   “今日换俘,顾将军可以把自己选好的那些演员请出来。”刘郊把小姑娘一把抱了起来,又蹦又跳,“朔枝城的消息来了。我们赢了!!”   顾兰怔怔地被人抱着上蹿下跳,一时反应不过来。   赢了?   刘郊感受到什么,愣了一下,“小花,怎么哭了?”   “没有。”小姑娘扬起了头,让泪水不要溢出眼眶。可是最后依然没有忍住,痛哭流涕。   女帝这一辈子不缺胜利。   顾兰十六岁上了战场,听过最多的话就是“胜利”、“大捷”、“凯旋”。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的皇位,功德簿上记的帐足够她在地狱住个七八百来年。   可是死之前,遍观一生,她想起了年少时唯一的败仗。跨越时空,成了她的梦魇,与心魔。那场败仗没有任何士兵受到伤害。   ——只有一个人,从燕来镇的山崖上一跃而下。朔枝城中只有晚信。   顾兰擦了把脸,又变成了那个生龙活虎的顾将军。她拉开了营帐的门,戈壁的朝霞如血。红旗漫卷,西风萧瑟,马匹兴奋的踩着灰土。   “庆州之战,长平关之战,灵峄关守城之战。”顾兰笑着说,“这些名字起的都太平庸了。”   刘郊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次的军报你来写。”   顾兰装没听见,遥望着尚在黑暗中的远方。   依塔纳坐在帐中,望着窗外,喝着今秋新酿的酒。有将士进了帐中,轻声说着什么。   一侧的几位老人已经按捺不住,“王,此举不妥!”   “无论如何,那是您的哥哥。大梁提出换俘是百无一害的事情——”   依塔纳笑了笑,“当年把我拖在马后,可没人说过兄弟情谊。”   他眯了眯眼,“诸位都认为这换俘是百无一害的事情?”   帐中无声,所有人都不置可否。   依塔纳挑了挑眉,心中暗叹了口气,最后饮尽了杯中酒,“我意已决,诸位请回吧。”   “王!”有个侍立在老者身边的青年愤然开口,“为了一胜罔顾我西北汉子的性命,您不配做我心中的狼王!”   帐中依然无声。   依塔纳终于正眼看向了这帮倚老卖老的蠢货,“诸位在心中都是这般想的?”   老人摸着胡须,“虽然言语无状,但王的确有些急于求成。”   “好吧。”依塔纳听完,语气满含着遗憾,打了个响指。安宁的中军帐外突然跑进了二十余精锐,长刀剑戟带着寒光,毫不留情的抬到了那些人的脖颈与心口。   “王——”那青年怒喝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却被士兵一下子握住手腕,“这是要做什么?!依塔纳,你怎么配做我西北的狼王!”   “战前杀敌不祥,长生天会发怒。”依塔纳置若罔闻,只低声对着为首的士兵嘱咐了几句,转身离开。   长生天上是泠泠冷月。   “急于求成,只求一胜。”依塔纳提着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酒中映着空中月,澄澈光明,他轻轻笑了笑,“真看得起自己啊。”   巳时三刻,顾兰翻身上马。刘郊此次不随行,于门前相送。   “战报先写起来。”顾兰扛着长枪,神采奕奕,“此战大捷!”   刘郊:“做梦,我死也不会写那个‘依塔纳喊爹之战’的。我有职业操守!”   顾兰大笑两声,驾马离开了。   长风卷着粗糙的沙砾,撞在兵戈之上,太阳悬在头顶,白炽如烧红的铁饼。风刃剖开地脉,赭褐色岩层如被巨斧劈裂的铠甲,裸露的断层褶皱间嵌着青铜箭镞的锈绿。   长平关,兵家必争之地。戈壁滩静默无言,看着西北和中原代代相争。无数儿郎在此殒命,再回不去遥远的家国。   朝歌和顾兰横刀立马,身后的北斗军无不全副武装,俘虏们被拴在一处,惶然望着远处的故乡。   按照惯例,大梁率先吹响了号角。顾兰坐镇其后,看着北斗军领着俘虏到了戈壁滩中央。依塔纳微微颔首,他身后走出几个一行西北的汉子,下马前去查验。   查验无误后,礼官做了个手势,轮到西北派出俘虏。   正当俘虏走到指定地点的时候,前去接应的大梁士兵突然捂住了胸口。   他面色骇然,慌张的回头看向顾兰的方向。神色夸张的往前踉跄了几步,尔后跪倒在地。   等到众人看清他胸口处通红一片时,均是大惊失色。   “将——军——啊——”那士兵入伍前干过嚎丧的伙计,眼下专业对口,愣是喊出了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感,还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有敌袭——”   西北的士兵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忙说,“不,不是,没有!”   奈何顾兰已经提起长枪,驾马杀了过来。她给那演习的使了个眼色,那士兵福至心灵,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栽倒在地。还应景的抖了抖,才归于平静。   “大胆蛮族!”顾兰大喝一声,“本将军待你们心诚,却不想你西北恩将仇报!”   她摆了摆手,身后红旗招展,朝歌下了军令,千军万马如潮水般向着十二部落而来。   “既如此!”顾兰长枪划过之处,押送俘虏的西北汉子应声倒下,“我大梁也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废物——兄弟们!”   杀声震天。   西北十二部也不是吃白饭的,依塔纳早有准备。战鼓阵阵,矮种马带着最骄傲的勇士,向着长平关而来。   顾兰和依塔纳均是一马当先。长枪对上长刀,火光乍现,短短的几息之间,就过了五六招数。   “你是谁——”依塔纳想掀开她的头盔,却被顾兰见招拆招,灵巧躲过。顾兰不过十六,又是女子,力气到底不及壮年的依塔纳。不过剩在招数多变身姿灵巧,她借力打力,难缠的很。   “我叫顾兰。”马背上的女子笑的肆意又明媚,颊边的新伤又为她添了狠厉,“是大梁的太子殿下!”   依塔纳的笑在那一刻骤然消失,“不、可、能。”   “范令允死在九年前的长平关!”   “去你大爷的死了。”顾兰暴喝一声,长枪横扫,“依塔纳,你个懦夫!”   依塔纳躲过这一枪,擦破了肩颈。他纵马回防,顾兰穷追不舍。   身后朝歌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急声大喊,“顾兰!回来——他们有——”   下一刻,山川震悚日月轰鸣。   矮种马上的汉子抱着火药,冲进了乱军之中。   飞沙走石,悲风怒号,顾兰的视线中只剩了一片血色。她反应及时,躲过了火药爆炸的冲击处,依塔纳横刀来刺,这一下避无可避。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依塔纳和顾兰皆是愕然。顾兰茫然地看向胸口处,有碎玉透过里衣,落在地上。   是那块儿海棠玉佩。配在腰间不方便,所以刘郊扯了线,给她带在了脖颈间。   一击不中,顾兰勒马后退。火药带来了一场大火,那些十二部的勇士就是燃料。顾兰红着眼,想到了灵峄关下的顾屿深。   她从火中拽起一个大梁士兵,“全军后退!”   奈何火势太大了,朝歌在浓烟中对着顾兰厉喝道,“殿下,撤军罢!”   依塔纳乘胜追击,“来打——”   他振臂高呼,“长生天保佑我西北的儿郎!”   火太大了,顾兰在黑烟中抹了把脸,不甘心啊,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可是正当她调转马头的时候,脸上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凉。她愣了一瞬,渐渐的,那微凉一丝又一丝,连成了片。   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所有人都仰起了头,看到不知何时昏暗下来的天空。乌云笼罩着清淮府,近乎干旱了一个秋日的西北,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大雨之下,如地狱般的烈火不到一刻就销声匿迹,只剩了黑烟冉冉升起。   “哈……”顾兰用手接着这甘霖,又抹了把黑灰和血液混杂在一起的脸,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梁的士兵从火焰中爬出来,面面相觑,无不是恍然又兴奋。   朝歌不可置信,赤红的眼骤然盈起了战意,“天佑我大梁!是天佑我大梁啊!!”   顾兰喝道,“来战啊,依塔纳,你让我来打,我来了,来打!”   她抑制不住的大笑,“我早说过,长生天不会庇护掠夺部落的子民!”   不远处的依塔纳在大雨中闭上了双眼,惨然勾了勾唇。   身侧的勇士翻身上马,咬牙切齿,还要再战。却被狼王扭住了缰绳。   “不打了,打不了了。”依塔纳下了马来,对着顾兰俯身。   “议和罢。”   --------------------   应该还有两章就大结局啦~   小花:什么叫天命之子。从明光城被捡回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是天命之子! 第113章 将晓·尘埃   “不再等一等景天关的消息吗?”顾兰正在呲牙咧嘴的接受刘郊给她处理伤口,对面的依塔纳喝着清茶。   闻言摇了摇头,换了一口大梁官话,“他在景天关,那帮废物打不赢这场仗。”   这个“他”,刘郊蹙了蹙眉,是指范令允?   “听说你把剩余的精锐都押在了景天关呐。”顾兰笑了笑,“是知道我们缺少粮草,要打持久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对那姓范的看的真重。”   扑棱棱——   羽毛翻飞的声音。朝歌走出帐门,白鸽落在他的手背上。这是来自乔河的信。   向来啰啰嗦嗦的人这一次出奇的简洁。   “爷打赢了!”   朝歌激动的嘴唇发颤,他再度入了帐内,看向顾兰,“…殿下!”   依塔纳饮尽了那杯茶,“他果然还活着。”   “祸害遗千年。”顾兰心中最后一块儿大石终于落下了,“不过,他不在西北。”   依塔纳抬眼,笃定地说:“不可能。如果范令允不在,景天关那场仗,大梁不可能打赢。”   “精锐再怎样,也不过三四千人。”顾兰笑了笑,“依塔纳,受制于其他部落,打仗畏手畏脚罢。若是你早几日一意孤行,突袭景天关,把火药用在那里。”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等到姚瑶按住西北的民心,乔河和李逢抄了黑市,叶屏从姚近那里调度兵马连夜赶来。西北十二部,已经大势已去。   还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由。   依塔纳听完,只能怔愣片刻,苦笑良多。   这是八月十六的傍晚。   长河落日,孤烟直上。离群的大雁在空中盘旋不去。大雨过后,向来浮躁的戈壁滩焕然一新,折戟沉沙之处聚集了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水洼,映着即将落下山头的红日。   原本商议的交换俘虏的地方鲜血还没有洗尽,顾兰换下了戎装,穿上了红裙。脸颊上的伤涂了药,给那十六岁还稍显稚嫩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   罡风猎猎,带着雨后的清寒。   双方勒马,顾兰背后是巍然屹立的长平关。   “取孤的破军侯来——”   听到这熟悉的词汇,西北十二部俱是一震。依塔纳站在万军之前,看着那姑娘取出长箭,搭在了那把长弓之上。   弓弦拉满,离线之箭转瞬向着空中飞去,划破了沉寂的云端。   挽弓勒马,十二部的军队中有人惊呼道,“这是范、范!”   依塔纳凝望着那道艳色的身影。   一把破军侯,范元游递给了范令允,又由范令允递给了顾兰。   这位新任的将军还很年轻。她的眼中燃着火焰,手中能握住长枪。   大梁的气运,真是令人艳羡。依塔纳略微低了低头,遮掩住眸光中的隐晦。一代又一代,总有人挽起长弓,纵马戈壁。带着野心和热血,带着对胜利纯粹的渴望,划破王朝的阴霾。   景瑞九年八月十六日,西北大捷。景天关外,南斗军主帅乔河、青州府命官姚瑶、西北守备军主将叶屏,退敌千里,尽数歼灭。   九年八月十七日,西北议和正式开始。   这次议和一共持续了四个月,直到朔枝城中梅花开遍,最后的文书才成功敲定。   朔枝城中,由于范令章身死突然,钦天监需要择定佳期良时,大梁又属于内外交困,所以范令允没有按照前朝旧例于次日即位。而是把登基大典推到了来年开春。   朝会停了四个月,期间只有官员被传召入宫,范令允坐在隐山阁,旨意一道道送往大梁各处。尽管没有“皇帝”这个名号,但是满朝文武也不敢有所怠慢。   庆州之战、宣家贪晌案、长平关之战、赏纱会纵火案、雁山山匪案、霉粮案……一桩桩一件件,在那些最新扶植起来的年轻官员手中,和承塘十二卫的协助下,渐渐的水落石出。   “小姐隐去了一些地方。”带着一身桃花香的青年从檐上跳下来,手中文书抛给了埋在折子中的范令允,“让我拿给陛下看看。”   顾屿深凑过去瞧,看完之后,一时怅惘。   隐去的大多是范令章的存在。这些地方串起来,将他所为勾勒的清清楚楚。   柳家来人,一时心动,于是送出了兰花佩,让柳家得以叩响守备军的警戒线,让西北十二部长驱直入,景天关血流千里。   可也是他,让暗卫找到了雁山上封存已久的牢狱,并透露给了宣家仅存的后人李逢。再三查探大理寺卷宗的时候发现了那守村人的存在,擦去他的姓名,让世家未能觉察这漏网之鱼。   ——是他,换掉了官府的粮草,转而用了文家存在官仓的霉粮,在地动之后,一手挑起了民变,逼反了文柳。   那些巧合与意外都有了来源,来路的尽头是范令章。   他在朔枝城中举步维艰,不知存了怎样的心思,在四方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退路。奢望着某一日有人察觉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形成无往不利的刀剑。穿透世家的迷雾,也杀死曾为帮凶的自己。   崇政殿中,他是闭着双眼离开的。   顾屿深难以想象他在看到握起这把利刃的人是自己亲手杀死的兄长时是什么心情。   糊里糊涂的一辈子,仿佛一场荒唐大梦,恨与爱都不分明。   范令允把纸张压在了桌案上,静默无言。许久之后,才对零零七道,“那就这样吧。”   隐山阁里又剩了两个人。   顾屿深坐在他对面,张开了手臂,“要抱抱吗?”   “可怜我啊。”陛下哑然失笑。   “所以要不要。”范令允下意识用问题回答问题来掩饰自己内心真正的答案,顾屿深早就知道他这个习惯,选择单刀直入。   “那不要了。”范令允站起身,眉眼含着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还没等顾屿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藏在了帝王礼服遮出的阴影中。范令允越过桌案,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捧起顾屿深的脸,俯下身来,同他额头相抵,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这个吻仿佛疾风骤雨,带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欲望。陛下眸中还是那一方幽潭,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顾屿深在喘息中睁眼只瞧了一下,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不敢看,真不敢看。再看下去就要擦枪走火了。   范令允双手换了位置,扶在了他的腰侧。一吻结束时,他还在迷蒙之中,就感到自己被人揽着腰打横抱了起来。   “不…不行!”一回生二回熟,顾屿深晃了晃脑袋,使劲儿摆脱陛下明晃晃的勾引和诱惑,心里默念了几百遍金刚经,挣扎着拽住了范令允垂在肩侧的一缕碎发,“明天阿简要来复查我的伤势!”   “这个理由用了几百遍了大理寺卿。”范令允轻声说,“能不能换一个说法?”   “这次是真的,真的!”顾屿深忙道,“平易说要来。还会带来解毒的药引子。”   “我轻轻的。”范令允吻了吻他的额头,“保证不让他瞧出来。”   “好不好?”   第二日宋简来,把完脉就带着谴责的看着自家没出息的师兄。顾屿深清咳一声,微微别过了脸去。都是当医师的,谁不知道脉象藏不住任何东西,何况某人榻上榻下向来两套说法。   “伤好的差不多了,但是脚踝和膝盖都是伤筋动骨,没事儿别老剧烈活动。”宋简臭着脸写药方子,“血气不足,肾……”   “可以了。”顾屿深及时的捂住了宋简的嘴,“我可以自己拿药!宋院判日理万机想来太医署公务繁多就不劳烦了!”   宋简嗤笑一声,扔下了顾兰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药引。   “你闲着没事儿给那谁也把把脉。”他语重心长的说,“当皇帝不容易吧,易上火。多给他开些清心的药汤。”   “宋平易!”顾屿深几个书简甩了出去,把位高权重的宋院判“请”出了隐山阁。   无论宫外有多么混乱,隐山阁的冬日就这么吵吵闹闹的过去了。   解药做好之后,顾屿深转交给了沈云想和柳盈,过了没有几日,他们去凤栖阁看望两位长辈,却扑了个空。太后留了张纸条,带着太上皇不知何时远走高飞出了朔枝城。逢年过节才能得到承塘十二卫送来的书信。   柳盈住在了凤栖阁中,她月份大了,之前又来回折腾,几度脉象不稳,原本不想叨扰顾屿深,却被顾屿深反手摁在了宫中,一定要等到开春生产完出了月子再说。   沈云想把印月留给了这位姑娘。   范令章停灵三月。入殡的那一日,朔枝城下了第一场雪。印月扶着柳盈前去观礼。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她身子不便,只在宫中远望。   回宫的时候,她在雪伞下看到了盛放的红梅。御花园中有年纪还小的宫女在堆雪人,少一个胳膊,有人吭哧吭哧爬上了树去,去够低处的梅花。   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洒了那些姑娘一身。不过孩子们玩心大,咯咯的笑开了来。   柳盈看着这一幕,恍然间想到母亲刚过世的那一年冬日,也是这样一场大雪。柳家无人愿意同她玩,她便自己堆了一个雪人。找枯树枝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在树上偷梅花的少年。   纷纷扬扬的雪浇了她一头一脸,还没来得及等她望向那唐突的小毛贼,梅树上已经没了身影。   后来长大入了宫,所有的景物都成了笼子的点缀,柳盈再兴不起玩雪的心思。   但是好似,好似……   每年初雪后,范令章都会为她折来一支红梅。用以让她冬至拜谒沈云想时有话可说。   “老二来啦,坐坐坐。诶呦小柳这耳边的梅花真好看,谁摘的?”   “回母后,是儿臣。从御花园里面亲手摘的,莫怪罪其他人。”   然后宫外就会传来伉俪情深帝后和睦的佳话,还有人摘了晏殊的诗句来“讴歌”这段爱情故事。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想到这里,柳盈怅惘的笑了笑,“回宫吧。”   送葬之后没有多久,范令允开始了第一次清算。   柳家、文家、张家满门抄斩,叶家由于一个叶屏戴罪立功,只夺了定北侯的头衔。旨意到达的第二日,七大姑八大姨来敲叶屏的门。   顾兰刘郊和姚瑶坐在房檐上嗑瓜子儿,看着那堆人又哭又闹唱大戏。最后被叶屏全部打将了出去,就此分家。   宣家贪晌案重审,同赏纱会、山匪两案合看。囡囡拿出了文敝交给她的那几封书信,信中写尽了文家以霉粮充好粮,从而从朝廷得到更多军饷,用以在黑市上倒卖给西北十二部,以至于庆州之战拿不出新鲜粮草,以次充好并栽赃给宣家,使那时的叶将军带病入阵,未能回来。   真相大白后,叶立新在郊外的将军冢上吹了一夜的笛曲。只是教给他吹笛子的人,再无法回到人间。   而世家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发动长平关那场乱局,是因为范元游在朝上提出要重行均田法,再整四方黄册。柳家文家兼并土地奴役百姓已久,朝廷查到土地的那一日,就是世家的死期。为了家族的兴衰,柳度联合西北给范元游下药迫使其退位,又把范令允坑杀在西北战场之上,扶持了没有根基的范令章。   世家倒台,被压抑许久的百姓看着前来放还土地的官员,笑着笑着,就哭出了声来。   李逢扶着草帽,站在乱葬岗中,对着那些曾经故人,轻声说了句,“我做到了。”   清风忽起,像是那些大火中离开的歌女和充作山匪的奴隶农民,心愿得偿,最后一次安慰那忍辱负重的青年,祝他前路皆喜,百难均消。   柳度被斩首的前夕,顾屿深去了一趟天牢。   “柳大人。”他轻声说,“萤烛微光,终究照亮了山河。”   “这条路,云悠走到了底,是通天的大道。”   柳度形销骨立,很久才哑然开口,“我年轻时——”   可是话至中途,再说去不下了。   那一刻,他忽地想起了一首词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   上辈子在天牢里刺激顾伯侯的就是柳度。   也算报复回去了。   明天大结局,然后更番外嘿嘿(搓手搓手) 第114章 将晓·共渡   水满池塘花满枝,乱香深里语黄鹂。东风轻软弄帘帏。   柳枝摇曳,桃李纷飞,朱雀街上一早就挤满了人。喧嚷吵闹着,对着街道尽头望眼欲穿。   有未出阁的姑娘换上了新衣,有待考的举子踮脚探看,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小贩趁机在吆喝。   西北于今日凯旋。   范令允在宫中不方便,顾屿深却可以一早登上金雀楼。看着杨柳驿旁,红裙勒马的姑娘。海棠玉佩碎的彻底,被她用一个小布袋装了起来,依然挂在腰侧。   这是顾屿深上辈子未曾见过的顾兰。   按照军功,她原本不足以一马当先。可是而今她站的笃定又坦然。范令允站在殿上微微含笑向她招手,底下的群官不敢直视天颜,但是心中都有了一笔账。   这姑娘,恐怕同陛下关系匪浅。   直到册封太子的诏令下达的那一日,整个京城都为之一震。   “没见过比她更好当的太子爷。”伤筋动骨一百天,宣许在榻上躺尸了一个冬日,经过了痛苦的复建之后,终于可以跟个僵尸一样勉强行走。他闲不住,发现自己能动之后呲牙咧嘴的也要出门去,可惜出去又摔一跤,起不来,就在树林里又躺尸了一天。   陈润回到地方没找到人,难得急的火冒三丈,把一堆文书随手丢给了身后人,手杖都没来得及拿,就开始疯狂的找人。   要不是陈润涵养良好,照宋简的说法,宣许现在应该被揍的妈都不认识。   “读书作词略无半分余韵,行军打仗颇具山匪遗风。”宣许又讽刺了一句。   陈润听着凯旋曲,手中磨着棋子,“太上皇和陛下都是守成之君,行事作风都比较温良,可以很好的稳定当前内忧外患的局势。顾兰是另一个极端,到了她即位的时候,大梁正是锐意改革的时间。”   “你那话说给顾兰,她说不定认为你在夸她。”陈润叹了口气,“别人骂你山匪你会恼么?你俩都是个没脸没皮的。”   凯旋的队伍中除了那四位将军,车中的刘郊也成为了焦点。和谈四个月,除了一些必要的命令从朔枝城中下,范令允给了刘郊最大的自由。她也不负所望,最大程度的为大梁出了这口恶气。   不知不觉间,当年末柳城中那个还在为时务论不知所措的孩子,已经能够游刃有余的听出他人的未尽之意,不卑不亢的接受所有赞赏和讽刺的声音。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顾屿深看着这些长大后的孩子们。恍惚间又看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半夜来爬床的顾兰,燕来镇躲在父亲身后扶轼行礼的陈润,飞香苑苦读于纸醉金迷间的刘郊,明光城放浪形骸得过且过的宣许。不知何时,在他目光未及之处,就那样悄然走出了枷锁下无法动弹的命运。   顾屿深“穿”来大梁的十周年,是范令允的登基大典。   禁军重整还没有进行完,所以殿前都指挥使一职由叶屏暂领。   宫门封闭,屯兵殿外,百官列位阶旁。顾屿深没有同他们站在一起,而是同太子顾兰站在一处。   祭苍天,告祖先。在折折乐声中,范令允一身加冕帝服,步步登上了高台。   奏平、嘉平、永平、熙平。   三拜、撤馔、送礼、燎台。   朔枝城中原本有着朦胧的春雨,淅淅沥沥的洗净了新柳桃花。   可是在范令允坐上御座的那一刻,随着常安一声高喝,天空中的乌云不知怎的,陡然散开,露出隐秘许久的太阳。   金光透过缝隙洒照在那位年轻的帝王身上,百鸟齐鸣。   震耳欲聋的“吾皇万岁”声中。顾屿深站在范令允身侧,瞧到了陛下毫无顾忌望来的双眼。   此时春风夹杂着晨露,沾湿了他的鬓角和衣袖。范令允悄然无声的拉住了他的手。   “愿为西南风。”   那熟悉的声音映入了耳畔。顾屿深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是偏头看去,透过冕琉,范令允是笑着的。   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盖过了百官轰然的庆贺声,盖过了鸟雀空中的啼鸣,盖过了尘世间所有的喧嚣与聒噪。   干干净净、清清楚楚,让他听了个分明。   “愿为西南风——”   “长逝入君怀。”   ——————————   “要我说,陛下就不该把重整黄册这件事全权交给了太子!”茶楼中,几个士子聚在一起喝酒,几盏黄汤下肚,就开始探讨诗词歌赋,探讨着探讨着,就开始忧国忧民关心国家大事。   “太子而今不过是个二十几的黄毛丫头,她能懂什么?这简直就是胡闹!”   旁边有人持反对意见,一拍桌案,“太子上场杀敌的时候你干嘛呢?这几年陛下交给太子的事情有几件是能挑出大错的?”   那人冷笑着,“诸位这小酒一喝就不知谁是谁了,笔笔功绩都能藏在一个二十多岁里?”   最初的那个士子急得面红耳赤,“这太子私德有亏——上个月还同王公子好着,昨日身侧就换了人。”   “人家王公子都没说话,你倒是急死了。”有人抱着酒杯,“怎么,之前睡到你头上啦?”   那人被怼的说不出话,只能怒斥一声,“荒唐!”   当今天子广开言路,皇室对乡里京中的言论管束是从未有过的松懈。登闻鼓旁还专门设立了意见簿,不设置任何限制,让百姓能够各抒己见。   这处的争吵只是朔枝风情太小的一部分。时近春闱,京中举子聚集,这种争吵数见不鲜。   茶楼外是烟柳春桃,透过飞舞的柳絮杨花,可以望见远处的画桥流水。街上的行人形色匆匆,每个人都有所往有所归,期待着今日明日的未来。   茶楼内,有说书先生讲着话本,那一手扇子玩的漂亮。尽管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本段子,台下依然座无虚席。小二在人群中穿梭,送着瓜子、茶水还有糕点。   “这果子不同寻常,以前倒是没见过。”有人尝了一口,对着那掌柜的说,“是哪里来的新货?”   “西南商路上的一种新鲜果子,我以前也未见过。”那掌柜的笑了笑,他长身玉立,一双桃花眼潋滟着,看的人脸红,“这一次带回来尝尝,若是单独吃显得生涩,可要是做成糕点就恰到好处。”   “的确的确,”那人赞不绝口,“还有没有多?我想打包回去带给我家闺女。她最近备考,紧张的日日难眠,我这做爹的也只能在这方面讨一讨欢心了。”   “之前没有想过能得了大伙喜欢,未曾备下太多。”掌柜的含着歉意,“不过后日就有新的来,我到时候一定给楚员外留下几包。”   二楼上,顾屿深扶着栏杆望着这一幕,嘴角有些抽搐。他回首看到雅间中静坐着喝茶的陈润。   “……陈老板真是好手段,细算起来,不过一年未见。”   能给宣许调成这样?!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笑的一派和气毫不欠打还能适当出卖一下自己美色的人,是那个放荡不羁出口成脏毫无眼力见的宣允之?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就不一定了。”陈润老神在在,“他因为自己原来那性格在西北西南亏空了快两万两。若不是有我和郊姐姐兜底,他现在说不准被卖到了哪个山头做压寨夫人。”   “冒昧一问,单位是……”   “白银。”陈润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揉了揉眉头,“走投无路差点儿把板楼直接当掉,那傻冒抄着家伙都要进赌场打黑工了。”   正当这个时候,宣许上了楼来,边走边脱衣裳,随手扔的到处都是,嘴里还嚷嚷着,“陈润陈润,有没有茶有没有茶?我要渴死了!”   他没看到门外的顾屿深,一头奔着陈润去了。陈润折扇一开把那人的唾沫星子挡住,语气有些疲惫,“说过多少次了,把你的衣服折好!扔的到处都是是指望着谁给你收拾?今天少个几两明天少个几两,宣掌柜真是发达了,小钱都不放在眼里。”   等到宣许撇着嘴又走到门口拾起自己的衣衫,才看到了栏杆处一脸悲伤的顾屿深。   “来啦?”宣许道,看着他的神色不好,语气立刻紧张了起来,“脸色不好,有人又在朝上说你坏话?”   “早习惯了没啥大碍。”顾屿深掩面叹道,“有人在当牛马,而有人已经翻身成了资本家。”   末柳城中大家一起吃糠咽菜的日子再不复了。   范令允登基之后,李逢把所有的生意还给了宣许,宣许在名份上成了皇商,把原本凋敝的西南西北商路一手整顿了起来,在大梁内也算是闻名天下。他和陈润两个人,一个敢想敢干,一个思虑周全,无往不利。   李逢则是未曾参加科举,选择直接受举荐入了大理寺。   姚瑶没有随顾兰回京,最后一封信件送往了朔枝城。她此前一直只想着做出一番事业来向家中证明,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了。   “下官已有应行之道,大道在西北。”她写道,“愿效犬马之劳,整顿山河。”   “挺好的。”范令允看过,“清淮府知府正好还没有人选。”   而刘郊的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她并没有参与最近的一次科考,也没有仗着功劳受举荐进入朝堂。而是决定出城,游历大梁的各处风景。   “见了西北戈壁辽阔,我回到朔枝城,却再写不出文章了。”刘郊坦然说,“要是去考试,虽然大概率不会落榜,但是写出的文章一定不是我想要的。”   她看着顾屿深,“哥哥同我说过,不能只想着去完成谁的期许,而应该去寻找自己想要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刘郊说,“等到看遍人世,想来会有所得。”   顾屿深选择成全。   柳盈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带着印月和孩子一起,随刘郊踏上了旅途。   今天,是刘郊飞鸽传书,说要回到朔枝城。顾屿深和陈润宣许又等了片刻,看到了车马粼粼,走下一个窈窕的姑娘。   一顿饭吃到星月升起在空中才结束。独守空闺两晚上的陛下到底没忍住,让常安驾车,微服出了宫门,停在了板楼下。   春风拂面,带来轻薄甜香。   范令允坐在车中,看着那人从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望着车窗外,把人抱在怀里咬着耳朵,“喝酒了?”   “……没。”   猜到你会来还喝酒那和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陛下这几年越发肆无忌惮,早就不知道“趁人之危为君子不耻”几个字怎么写。   顾屿深偏头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他的唇,之后安静了好久才说,“刘郊去了趟燕来。”   “听说那里受了商路之便,重新热闹了起来。有了新的街市、村庄、还有面馆。”   他已经很少梦到燕来了。只是偶尔想起那潺潺的流水,茂密的树林,傍晚的夕阳,还有小院中的桃花,角落里的竹林,新盖的马厩,顾兰捡回来的小麻雀。   “也算同我关系匪浅。相遇在此,离别在此。”顾屿深低声道。他这辈子少有安然的日子,但恰巧那些闲适日子都在燕来。   听到这里,范令允顿了顿,绕着他脸侧的碎发,“如果实在想念,可以去看看。”   可是顾屿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想念,只是有些感慨。”   范令允望着他的双眼,眼中倒映着天下最好看的月色。   “真好啊。”顾屿深叹道。   “我曾经在若水寺求过神佛,求有所归,有所往,求百姓都能有目的,有尊严的活下去。”   马车之外,万籁俱寂。天边一轮圆月,河中一川繁星。   隐山阁里春夏秋冬,四季流转。雪尽后有花开,落叶后有枝繁。   晨钟暮鼓,燕去雁来。   顾屿深望着陛下的双眼,眼中也有天下最好看的清潭。   可以纳下他的爱恨,他的悲欢。   “之后,我再不用去求神佛。”   范令允哑然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不必再去回想过往的安逸,奢求已去的燕来。   “因为所愿皆偿。”他拉过了范令允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上,含笑道。   “此心安处,是故乡。”   〈正文完〉   --------------------   第一个完结的长篇!   正文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啦,之后就是番外(发发糖发发刀)。   一共一百一十四章(正文内容111,我靠这个数字),从四月到现在。   终于,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