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不语》作者:岛里天下   文案:   康和穿成了个与人做上门婿的憨傻小子。   赘家穷寒,岁余无存粮,箱中没铜子儿;   独茅草屋子三间,守着几亩不大够吃的薄田;   老丈人瞧着老实巴交,   丈母娘倒是泼辣伶俐;   夫郎不语,只一味挣钱养家。   ———   康和识不全章朝的文字,也听不明村野的土话。   好在——原本是个傻子。   于是继续装着傻子一边学着,一边把日子过着~   ———   春来耕田地,夏热卖凉食;   秋时收庄稼,冬寒满山雪……   炊烟袅袅,日子淡淡。   康和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栗子鸡汤,端给刚打猎回来的夫郎。   山里拾的野栗子炖得粉烂,跑山的鸡肉嫩滑不柴,汤甜浓香。   他看着夫郎吃完了一整碗,才取出这些年攒下的交子铜板与他商量:   太平年间,手有余钱,还是送大宝去村头新开的私塾读书识上几个字,   将来要是能做个账房先生也体面,不比耕种田地辛劳……   1、有点人妻的攻&有点冷酷的受   2、家长里短,内含不少配角剧情,介意勿入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康和,范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一味挣钱养家   立意:携手共创未来 第1章   时值十月上旬,田间余下一片稻杆桩子,坝边垒起高高的稻草垛儿,秋收进了尾声。   三只白颈毛的瘦鸭子,在田里搜吃下了几粒秕谷,扭塞着身子滑进了河沟里。   这当儿横跨河沟前后,几根圆木并在一起潦草而成的木桥上路过一道清瘦的身影。   凹子里范家大哥儿背着个细竹条密编的背篓,手里紧着把石抢,从山里回村来了。   人刚过了木桥,埋在地里给冬葵苗拔杂草的妇人老远便好事儿的呼起来。   “大景,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范景没应话,但仰起了些头。   妇人见他不搭腔也不恼,接着道:“你家里来媒人了,你晓得不?”   “那媒人收拾的怪精神,像是外头来的咧,定是瞧中你给说亲的。”   范景听这话望了一眼自家的方向。   道了句不晓得,话毕,也没同妇人多说,不紧不慢的往家去。   范家的单扇院门没关,一窝细毛的小黄鸡崽儿跳上门槛,跟着毛羽油亮的老母鸡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正在篱笆边上啄虫子吃,叽叽咕咕跑的到处都是。   范景上山前这窝鸡还在老母鸡屁股底下没破壳儿,日子倒是好混,这厢竟都能四处跑了。   他瞧了两眼,进了门。   范景在灶屋门外的圆木凳儿上放下背篓和石枪,就听见堂屋里传出了一道耳生的声音。   “这户人家呐,姓康,在望水乡那头。”   “他们家再是那般忠厚不过的人家了,待人和善客气,就没瞧见与人脸红脖子粗过。”   “这家里的三郎手脚健全,身体精壮,生得也多周正。”   堂屋头,一四十来岁,身形有些富态的妇人口齿正伶俐着。   这妇人穿着一件交领暗红齐膝裾,下身是条靛蓝百迭裙,和腰身上那条腰带是一色儿。   头上又还簪了两朵颜色绢花儿和一根素银簪子,收拾的还真是精神喜庆。   坐在媒人对身处的是一对夫妇,范家爹范守林和范家娘陈三芳。   “这样好的如何肯上门来?”   媒人早晓得有此一问,道:“前些年上头一茬又是一茬的征兵征粮,最凶悍的时候连哥儿都征去了一线上。平头老百姓苦呐,如今战事好不易平息了,可百姓家中的精壮儿郎多少都死在了战场上。”   “十里八乡间,多见着的都是姑娘,逢上战事后当龄适婚的这些哥儿姐儿,最是难婚配不过。”   “这康家小郎放在今朝本当是人争着抢着要,极好娶亲的。可老天爷也妒人呐,教他逢了祸,磕坏了脑袋,人钝了不少,算账写字那些精细活儿干不得了。”   妇人叹罢,微微往前探了些身子,又说道:“康家三个儿子,两个征兵役去了前线,回来时只剩下一个,却也都残了腿。”   “两个儿一个不灵光,一个残了,成家不花些钱出去,如何成得了。乡下小户,又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拿不出那许多的铜子儿来,左想右想,便得了个赘出去的方儿。”   “上战场那个受了苦,少不得紧着些,便只能赘小郎出来。”   范家夫妇俩听了原委,晓得了康小郎的短处,心头反倒是踏实了些,可又新生了旁的忧愁来。   媒人说的不假,战事虽前两年便平了下来,可因打仗起的难却没那般快能平下。   好比这婚嫁之事上,适婚的哥儿姐儿多,男儿少,便失了衡。   民间男儿精贵了起来,往昔一家有女白家求,如今是反过来了。   范家家里一个哥儿,两个姑娘,不曾生得有儿子。   这样的人家,惯是要招个赘的。   要不曾起过战事,太平年间遍地的精壮男子,招个赘还是容易。   奈何如今逢着这样的年月,范家又穷寒,姑娘哥儿的嫁妆尚且备不起,如何又拿得出招赘的银钱。   本是也没好意思同外头的媒人张口,便是不曾吐露想招赘的心,家里也不见媒人上门来。   这下倒是稀奇,不仅来了媒人,还说的是户千载难逢肯赘的。   陈氏不由得瞅了身侧的范爹一眼,见人也听得仔细,连忙便倾身上前问媒人:   “娘子说康家小郎脑子不灵光,不知是怎么个不灵光法?人若是赘来,又得要多少礼钱?”   “人也不是全然不灵光,时好时坏,好时同那常人一般,最不好时也不过是吐不明白话。”   妇人微微笑着,如此说道。   她娘家是望水乡那头的人,自是见过康家那傻小子的。   说他相貌端正,身子齐整都不假。   可那傻小子自从教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了脑袋,昏睡了三天醒来以后,终日里头就只晓得憨笑着四处跑了。   下雨都不晓得归家,还要康家人到处找,白瞎了牛高马大一个精壮的劳力。   虽因憨傻躲过了前线征兵,可便是现在男子少,也没有姑娘哥儿肯嫁。   那些个人家宁肯把女子哥儿许给战场上回来残了的,亦或是要那般上门留个种就走下家的,都不要康家那傻子。   媒人本不想给这样的人说亲,奈何康家给的钱实在不少,于是远远的在荷坪子这头找了一户没有儿的人家说来看。   望水乡跟荷坪子一个南,一个北,是县下头离得最远的两个村子。   她怕说近处的晓得康家那个是傻子,到时候不肯就罢了,啐她唾沫大棒子撵她可就不好了。   媒人自是不会那般直白的就将实话吐出来。   她简说了两句康三郎,连又捡着好的谈:   “便说这康家是最厚道不过的人家了,小郎赘出来,只愿他好,不图谋亲家的礼钱。”   “康家兄弟说要那许多的礼钱,教亲家家里拖了账,到头来还是三郎吃苦。这两年十里八乡的日子都不好过,意思一二过个礼便成。”   陈氏心想正当是媒人说的那般,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她也不是痴傻的,晓得如今婚嫁上没有那般轻巧的好事。   虽说她是范景的后娘,可也不能够闭着眼睛给人定个糊涂婚事。   人要是不成样子,不说范景会不会发怒,就是真成了,往后教外人瞧了说三道四的坏名声,她的亲丫头大了还得嫁人呐。   再一则,要痴傻得厉害,在他们家里头甚都干不了,光吃饭吃菜,他们岂不成了冤大头。   媒人扫见陈氏虽没应答,可眼珠子却转,八成是有那意思,不免心头生喜。   停下来吃了一口手边小桌上的粗茶汤,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这才继续发力:   “ 现在说人户,是男家得意。便是以前不肯有人瞧一眼的赖皮穷汉也抖了起来,多般挑剔好人家的姑娘哥儿。我与人做媒有时间都得气上一气,像是康家这样的,少见呐~”   “我实心眼儿说句话,娘子兄弟家里这般,总还是要招个赘才好。不说旁的,往后年老了,没有个亲近在身边如何使得。若瞧得中康家,我这就回去答复,同他们说荷坪子这头有户好人家,我好生说说,料想他们也满意……”   “我也便不去不跑二家了,这头隔村也有几户合适的人家咧。今儿和娘子范兄弟说得投缘,又弄这样的好茶水与我吃,我总也得念着娘子兄弟的好不是……”   陈氏听媒人说得这样好,却也没忙着答应,她起身来同妇人添了茶水,轻声细语央道:“娘子贵步上贱地,来同俺家说这样的婚事,俺们不知多欢喜。”   “只到底是儿女人生大事,做爹娘的草率不得,还想托娘子左右牵线相看一场才好。”   媒人一顿。   这要是见了人,哪里还有戏唱。   “我晓得娘子的心,只望水乡说远不远,与这头是同在一处县下的村子,可说近那也隔着六七十里咧。一来一回的,折腾不便,又难传话。”   “娘子实是不放心,过两日我拿张画像来便是。”   陈氏见媒人推脱,心中警觉有诈,谁人不晓得媒人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只怕那小郎不是不灵光,纯纯便是个傻的。   不过她也拿不准是不是没有使钱,媒人才不肯张罗相看多办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舍不得拿钱出来试媒人。   一直没如何张口的范爹,这当儿却忽的从身上取了一吊钱,塞到了媒人手上。   “你就把人喊来俺们看看,也教他们家看看俺们哥儿。”   陈氏见着那沉甸甸的一吊子钱,少说也有十个。   忍不得剜了范爹一眼,心想这老东西竟然还有私房钱。   虽铜子不是从她兜里出的,却还是觉着遭割了块肉似的。   可送出去的钱,没有从媒人拿回来的道理,陈氏便扯出个笑来:   “这老汉说不来话,娘子别怪。娘子辛劳,家里的茶水却不好,招待得不周道,娘子上镇时吃一碗好茶汤。”   媒人手里碰了铜子,心中的想法就有了变化。   人家想相亲,若是不教两人相看,只怕也往后头谈不成了。   可要是见了,八成也还是成不了。   左右都不成,那她作何不收下钱。   就教两人相看一场,便是后头不成,她也多得了十个铜子,这趟也不算白跑。   媒人将铜子揣进了袖子,眉眼间有笑:“陈娘子范兄弟客气,本就是当同你们操持好的。待我回去同康家的说了,再捎口信儿过来。”   “好,好!劳烦娘子忙。”   于是又客套话了几句,媒人见日头高了,没失礼的要在此处用午饭,便起身告辞了。   她受夫妇俩送出门,笑吟吟的。   方踏出门槛,倏的却对上了一张生脸。   屋檐下立着个身修体长的高个儿,头发用一块碎布条束着,身子上罩着块山羊毛一样的兽皮。   下身穿着条褐色裤子,打了好些个补丁。身上好似还有点野禽的味道,不能说好闻。   他目光淡淡,没有见生人的好奇也没有和气,瞧来便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这媒人没见过范景,方才夫妇俩说孩子出了远门,不好唤回来,她也没多想。   只晓得这次来这户人家说的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小哥儿。   乍见范景还以为这体格子是个男子,正想着说范家不是没儿子么?   送着媒人出来的陈氏见着回来的人,大惊失色,连忙半拉半推的将人往灶屋里送。   范景倒也没反抗,只是从他带回来的背篓里拿了把断了弦的弓朝灶屋去。   媒人忽的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怕这就是招赘那哥儿。   “范兄弟,陈娘子,这!”   她回头同站在身侧的范爹指着人,惊得有话说不出。   范爹见此半张开嘴,却又嘴笨的不知该如何说。   “这是俺们家大哥儿,刚从山里打猎回来,不晓得家里来了媒人没来得及收拾,让娘子笑话。”   还是陈氏赶着从屋里出来,一下子拱开了范爹,立陪着笑打圆场。   媒人咽了口唾沫,康家只说要户本分的人家就成,不挑哥儿姐儿的人才相貌。   她就没紧着看人,想着说丑些都不要紧,实也没想到范家这哥儿恁副尊容。   那身形,那面孔……又还是会打猎的练家子………   她都怕人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打男人!   媒人不免打了个寒颤,忽而觉得袖子里的一吊钱烫手起来。   早晓得他这霸道模样,也便不昧着良心把康三郎说得跟朵花儿似的。   陈氏见媒人的神色不对,自觉情急说漏了嘴,连忙辩道:“家里没儿子,他爹就把哥儿养得彪了些。”   “也就秋收过了无事上山里转转,往素里都在家里缝衣扫地的。农户人家的哥儿不比城里哥儿娇贵,总是要多做些活儿计,看着便糙些,但跟寻常哥儿没甚么两样。”   媒人干笑了一声,抛开人才相貌不谈,会手艺倒是好事情,穷苦人家多份手艺多条出路。   只是好好一个哥儿,学个甚么手艺不好,偏生学这一手。   她说了句场面话:“哥儿好本事。这年头上会手艺多好,娘子范兄弟好福气。”   陈氏瞧出媒人说的是客气话,怕她教野人似的范景吓着了不肯尽心亲事,于是咬牙掀开范景背回来的背篓,瞧见内里躺着只兔子和山鸡,她立扯过了那只瘦鸡。   “俺家哥儿性子闷些,眼瞅着一天大过一天,俺和他爹日里焦愁夜里也睡不下。   “他是前头娘子生的,俺这做后娘的若不给他周全好婚事儿,只怕前头娘子泉下怪罪,俺心里当真跟油滚一样。”   “还请胡娘子费心。”   陈氏心一横把山鸡塞到媒人手里,直说山野农户间没甚么好东西,望莫嫌弃。   这媒人是个官媒,日里受人请去说亲挣茶水钱,日子过得不差,好吃好喝是寻常。   村子农户养的家鸡不见得稀罕,可这山里的花羽鸡却不同,虽不肥,但肉劲道香得很,是谓山珍,那些高门大户还专门买来吃。   她得一山鸡,心中不知多欢喜。   “难为天下父母心,我听了也是感动的紧,娘子安心,我心头有数。”   说着就接下了山鸡,又言:“便是这桩亲不成,我也再挑着好的给大哥儿说。”   陈氏和范守林这才安了些心,再客套了几句,媒人才乐滋滋的离去。 第2章   “你将才当也是该听的都听到了。”   “那康家小郎身体康健,相貌又还端正,与你做上门郎,可是使得?”   送走媒人,陈氏收拾起有人来说媒的欢喜,折转身子回了灶屋。   灶膛里燃着火,锅里有些清水。   范景坐在灶下,正侍弄着自己的右手。   他往手上撒了一把垩灰,掌心里一条大喇喇的口子吃了灰,往外渗的血立时给止住了些。   见着人进来,无事似的收紧了手,转取了麻线搓做一股修补弓箭。   陈氏自然是瞧见了,可山里讨生活的人哪里会没有小伤小痛的,要忧心能有忧不完的心。   且范景都不如何在意,估计也是不爱听那起子关切话的,她便装作没瞧见的模样。   她双手叠在身前,有点局促的干咳了一声。   她是有些怵这哥儿的,于是扯了范爹一同进了灶房。   两人同问他的意思。   范景拇指拨弄麻弦,调试着松紧,听到声音头都没抬,片刻后才道:“有这么好的,来我们家上门?”   受范景这般问,陈氏声音弱了些下去:“这议亲讲究的就是个缘分。那小郎也不是全然都好,媒人实诚,说了那小郎……脑子有些不大灵光。”   怕范景恼,她连又道:“这些年光景不好你也是晓得的,像个样子的男家都吊的高。有女的人家卯着劲儿的抢人,那嫁礼一家比着一家。”   “前儿隔村的李灶人嫁哥儿,生是陪嫁了一头壮驴子。这还不够,说还封了十好几贯的钱单给了亲家。”   “要说他那哥儿婿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也不枉他弄得这样热闹,偏那好婿生着张马脸,又还矮矮瘦瘦的,还不及你的个子。家里头呢,也不过是户多种着几亩地的农户,独拿得出来说的也就是会做点香烛,逢着庙会出去支个摊子。”   “那李家多好的人家,哥儿又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贤惠能干,到头来却只说上了个这模样的,还赔了恁些嫁礼。”   “这事儿要放在以前,谁不说一句李家没长眼。时今这两年,却都不新鲜了咧。”   说罢,她才说回正题:“咱家里头这模样,比不得李家,哪里拿得出恁多的嫁礼。你爹又还舍不得你嫁远了去,心里想招个上门的,可这年月下连给人张口的面皮都没有。”   “好不易撞见个肯上门的,不敢多挑剔人家,只要过得去就成,你说是不是?”   范景没说话,继续紧着他手里修补弓弦的活儿,似乎对这事儿并不大上心。   他心里明镜似的,家里头拿不出嫁礼是真,舍不得他嫁出去也是真,只这所谓的不舍,却也不是多疼他。   家里守着七亩地一年到头原本堪堪够吃,可打仗那几年田产赋税涨了几轮,家里欠了不少账。   要不是他进山里还能多少挣点儿,账一年滚一年,家里早揭不开锅了。   他要是成了亲,家里头唯一会手艺的便是别家人了。   这几年光景不好,男家不给什么礼钱,反女家哥儿家给高高的嫁礼。   要掏干净家底再借账,家里怎会乐意他到别家去。   他早也过了十七八里好说人家的年纪,如今已二十余的岁数,心头对成家这些事也没了甚么念想。   就是一辈子一个人在家里头也好,把他说人家的钱省下,待家里的账还尽了,再攒些钱下来,好生给珍儿和巧儿说户人家。   可家里又觉在外抬不起头,还是想给他张罗个合适的。   陈氏也不晓得范景到底咋想的,平素里半天憋不出个屁来就算了,大事儿上是真叫人着急。   见此,她用胳膊肘了身旁的范爹一下。   这范爹体格子也不小,但生着一张黑黢黢的四方脸,嘴唇厚,瞅着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他比陈氏好不了多少,也一样有些怵范景。   一张口,便又是那些说嚼烂了的话。   “大哥儿啊,你年纪不小是该成家了,咱村子里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都俩了。”   “这几年一直在给你说人家,咱村里的没眼睛不肯上咱家,也没合适的你能过去。”   “你要是不成家,往后爹咋去见你……”   范爹唤范景大哥儿,家里头现在三个孩子,范景,范珍儿,范巧儿。   范景和二丫头范珍儿是一个娘生的,三丫头范巧儿是范爹和填房陈三芳生的。   他话还没说完,范景倏然站起身,吓了两人一跳。   “你们若是觉着好,照着你们说的来便是。”   范景不咸不淡的丢下这么一句话,不见得高兴,但也不是说的气怒话,拿着他修补好的弓便进了自个儿屋子去。   范爹和陈氏对视了一眼。   陈氏觉着既没说不肯,那就是答应了,脸上难掩喜意,冲着范景的后背道:   “大哥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啊,我跟你爹托人回信儿去!左右是先相看,要是你瞧不上就另再说!”   范景没回话,出门割草回来的范二丫头和三丫头在外头就听说家里来媒人了,赶着回家瞧热闹,却是回迟一步没碰上人。   不敢去问范景,便缠着看起来很是高兴的陈氏,问说谈的是哪家哪样的。   陈氏嗔了句不知羞,却又忍不得和两个丫头说了几句。   没过两日,媒人那头还真带来了信儿。   说整好三日后是十五,逢猴儿山庙会,到时候就在那处相看一眼。   范家夫妇俩想着也成,若是到家里头来相看不成还多不好看,外头乡亲见了又爱闲言,不如是在庙会上看,要不成,各自散了就是。   到了十五这日,范景知晓要去相亲。   他既答应了家里人去,倒也没故意寒碜人做着要把事情捣烂的模样,前一晚冲了个澡,清早上起身来还是换了一身洗干净的衣裳。   灶房里正烧水的陈氏瞧见人进来,头发捆得紧实,收拾的不说光彩,倒也精神。   只他身上斜捆着一块兽毛皮子,腰间还别了把短刀,个子又高,不见小哥儿的秀弱,怎么瞧怎么霸道。   陈氏默了默,范景肯配合去相亲,她已然是谢天谢地了,按理说不当再多要求他什麽。   只她不想好不易有一桩亲事轻易的黄了,又温言哄他去换一身衣裳,也教人瞧着好亲近些。   陈氏几次招呼,范景忍不得她的啰嗦,只好去换下他穿惯了的兽皮,从箱底儿翻出了一套放得发了旧的靛蓝布衫。   范爹,陈氏,范景,三人这才往猴儿山去,留下珍儿和巧儿看家。   临走时陈氏挽了个篮子,做势真去赶庙会烧香一般。   范景也想把他随身带着的弓箭背去,想着到时候在猴儿山转转,万一撞见山鸡野鸭子也不算白跑一趟。   范爹陈氏见状好一通劝,教二丫头珍儿把弓箭给他抱去了屋里才作罢,只他的短刀怎么也不肯卸下,夫妇俩只得由了他。   出门时天儿有些起风,只以为是个阴天,不想上了官道出了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   村子到猴儿山的庙里要行将近两个时辰路,好在三人步子都快,一个时辰些就到了猴儿山脚下的大庙。   只出门的急,水葫芦也没带。   陈氏脚力不如父子俩,累得后背心里生好些汗,嘴也干得快起了皮。   “说了在祈福榕树下碰面,瞧着人是还没来。大景你在树下等等,俺去找尼姑讨口水吃了就来。”   范爹拿着张汗襟子揩脸上的汗,听陈氏这样说,道:“俺也去吃一口。”   说着两人就往庙里去了,范景在原处等着。   猴儿山这处的庙子不大,主要是周遭的农户来烧香,城里的人多爱去金顶寺那头。   秋收后农人闲了些,大庙外头比旁时热闹。   瞅着人来人去,范景手头上握惯了弓箭和石抢,这厢打着空手在外头干等着人怪是有些不惯。   他心头有些不耐人甚么时候才到,早些弄完了,也能早些回去,今日这样好的天气,没去山里实在有些耽搁。   正想着,忽的挨人撞了一下。   他这体格子,虽瘦但稳健,却也教撞退了两步。   范景站定身子,一抬头,瞧见撞他的是个年轻男子。   个头高,得八尺的身躯。   鼻是鼻,眼是眼,倒是称得上一句好人才。   范景却顾不得人眉眼齐不齐整,瞅着人左观右望,就不似那般正经赶庙会的人。   不由眉头一紧,下意识去摸自己塞在腰带里的钱。   “对……对不住……”   男子对上范景的面容,微微一怔。   痴愣片刻之余,瞅见范景手往自个儿腰间去,误以为他要取腰间的短刀,连忙磕巴的告歉。   范景听男子的口音有些怪异,虽说得是他们这处的土话,却又有些像似官话的腔调。   心想莫不是个外乡人?   不过他并不是个爱多事的,见身上的银钱尚在,便张口道了句:“无事。”   话罢,未做理会一扭身子走开去了旁头。   人没走两步远,身后却传来一道喘着气的恼音: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教我好找!人要是给丢了我咋回去跟你爹娘老子交待!”   “你就是爱这庙会的热闹也合当等等妈妈我!”   范景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转头瞧了一眼。   却给人叫住:   “诶!范家大哥儿!”   “你可来得早!” 第3章   范景还没发话,陈氏和范守林倒是赶巧出来了。   两头的人也便会上。   胡媒人还是一样擅说:“那头过来远些,可教你们等。”   “好是今儿天气晴艳艳的,是办欢喜事的日子,瞧着庙会上多热闹!”   “也是将才到,吃口水的功夫,没等,没等。”   这头说着话儿,陈氏的一双眼珠子却已落在了胡媒人身后的年轻男子身上。   瞅见人个儿高高,眉端目正,衣裳也干净整洁,单是瞧着人半点看不出傻气来,反倒是好着咧。   人才样貌上,已经超出了陈氏的估想。   “瞧是我见着陈娘子和范兄弟光顾着高兴,正事都给忘了。”   胡媒人眼尖,瞥见夫妇俩都忍不住往傻子身上看,瞧了人眉头宽松,可见心头是满意的。   她抑着欢喜,将身旁的人往前拉了些:“这便是康家的小郎,唤做康和。”   说来也是稀奇,康家这傻小子前些日子爬树上去摘人的柿子吃,谁晓得不当心摔进了田里头,昏死了几个时辰。   人再醒来竟不满山满地四处乱跑了,见人也不憨痴傻笑,恍得跟好了似的。   康家人也以为他又同常人一般了,可问他话,与他说,这小子又听不懂人话了,同他说谈甚么,一知半解的,偏着个脑袋两眼发懵的瞅着人。   不过康家也不全然空欢喜一场,康和瞧着比往前的痴傻模样可好了许多,这拉出来相亲不就像模像样得多了么。   话罢,胡媒人又耐着性子,慢慢同康和介绍:“三郎,这是陈娘子和范相公。”   最后,指着一边静默不语的范景道:“这是他们家的大哥儿,范景。”   康和虽不大听得懂妇人说什麽,但是见她的神态动作,也能明白是在与他介绍人。   几串土话从耳朵里穿过,他只仔细记住了最后一句,试着复述了一遍:“范…景?”   “嗳!对咯!”   胡媒人意外康和竟然唤对了人,立时笑了起来,心想这傻小子还有几分能成家的运气。   陈氏和范守林对视了一眼,两人自然也瞧出了康和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不过这是媒人事先就说明了的,倘若是全然好的,那也轮不得与他们家相亲。   陈氏便道了一句:“好着咧。”   又瞅了范景一眼,见他神态如常,没说道甚么不是,才往下推进:   “这外头人挤人怪闹腾,说话儿也不方便,咱去客堂里坐坐,天儿热,整好吃点茶水。”   胡媒人当然晓得甚么意思,立便欢喜的答应了下来。   两厢默契的往禅房里去,至了屋,范家夫妇带着范景在长桌一头坐下,胡媒人带着康和坐在对面。   “咋没见着康家长辈来?”   范守林问了一句。   他这人看着老实,实则有些好脸面。   听得媒人说康家康老爹是个有手艺的灶人,康兄弟又是个木匠,康家日子原本是不差的。   要不是打仗征收壮丁,家里给三个儿子缴了好几回免征银,生生把积蓄榨空了,到头来却是银子花销了,儿还是被征了走,家里的日子也落了下去。   否则也绝计不会把儿子赘出去。   范爹没见人长辈来,心中想怕不是对方瞧不起他们家这般纯纯没手艺的庄稼汉,这才面都不露。   “这样的要紧事康兄弟也想来,只不赶巧,家里头二郎腿脚喊着痛,了不得咧!俩人便送去城里找大夫了,村子上的土郎中弄不好。”   范守林先前听说了康二郎打仗回来残了腿,也是可怜,听闻如此,心头才没再怪。   胡媒人道:“出门前康兄弟同我说了,只要范兄弟和陈娘子这头满意就成事儿。”   一侧的康和只瞧着人上嘴皮碰下嘴皮便吐出了一长串他听不懂的话儿来,虽不晓得两厢交谈的什嚒,但他大概晓得今儿是带他相亲。   说来,谁能想到,他是穿来的。   前一日刚在市里全款买了一套三百平的房子……   他想着日子总算是有奔头了,回家踏实美滋滋的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就来了这处。   这也罢了,偏生还穿在了个傻子身上。   原身糊里糊涂脑子憨,也没给他留下多少可用的信息。   除却晓得这处有男子女子哥儿外,他连这处的土话都听不大明白,只一些简单的词句能晓得。   康家那个二郎从战场上回来以后,家里头总关起门来吵。   康和虽不知确切在吵什嚒,但见着康家二郎对他敌视的态度,康家两口子为难的神色,也能猜出家里不合是因着他。   后来媒人上了门,外头的乡亲又打趣说笑,拼拼凑凑的听明白了一二,得出了康家想打发他出去给人上门。   他今朝配合的随着媒人出来,本是想趁乱跑路自去外头讨生活的。   亲儿子康家人尚且不待见了,他一个顶了人身子的,赖着与人一个屋檐下只会更怪异。   他好手好脚,总不至连口饱饭都混不上吃。   想当初十五六的时候,家里没有了人供读,早早辍学出去,他在大排档里打过杂,进过厂,上过工地送过外卖……   混了好几年也一事无成,后头回乡做了自媒体,拍些栽花种菜,煮饭砍柴的视频,竟是还累积了些粉丝起来。   摸爬打滚着不说多成功,好歹是有了车子有了房……   苦又不是没吃过,如今不过就是换了个地儿重新开始,他不信活不了。   可不想媒人把他看得紧,才跑几步就撞了人,又让媒人把他给找到了。   康和正出着神,说谈了几句话的陈氏忽然道:   “今儿来庙会的人多,可得早些同庙里说俺们这处几个人吃斋饭,俺去和灶上的老尼姑说一声。”   说罢,她将范守林扯了起来,又同胡媒人道:   “胡娘子不如和俺们去弄些茶水,天儿热,回去路上的时候好吃水咧。”   胡媒人晓得陈氏什麽意思,这是要教两个青年人单独处处。   她怎放心康和一个人相亲,可不等她张口,陈氏便来挽上了她的手:“听说庙里的果子好吃,今朝来,娘子与俺也去尝尝鲜。”   哪等她说不,就教人拉着出了禅房。   屋子里一时间只余下了康和还有范景俩人。   康和不晓得几人说了什麽,只愣头看着三人出了门。   他眉心一跳,心想这媒人心忒大,竟然真就扔个傻子在这儿相亲了。   屋里静了须臾,只听得见外头喧嚷的声音。   康和抬起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哥儿。   范景眉宽,鼻梁高挺,脸却不太大。   又还是单眼皮,给人瞧着有些倔和冷淡。   平心而论,先前撞着他的时候,康和一眼便觉得这哥儿与旁人很不同,忍不得让他多看了两眼。   谁想相的人竟就是他,康和心中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他摸了摸鼻尖,心中想,这媒人可真不是个好的,人多俊俏的一个小哥儿,却给他说个傻子。   见范景抱着双手,并没有因为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人而感到一丝局促和不自在。   神态淡淡的,倒是不似他来相亲,更似来看人相亲的。   估摸着也是没瞧上他,来走个过场。   范景自然也察觉到了康和的目光,不过他并没有言语,而是在等着康和开口。   他们家一没做官的亲戚,二没营商的好友,家底儿穷薄,自个儿甚么模样也都摆在了这处,寻不得甚么能拿出来吹嘘引人上心。   康和要问什麽,他便如实的答。   纵然家里头为他的亲事操碎了心,千般万般好运气碰上户肯上门的,一路上嘱咐要好生掌着机遇。   可他也一样说不来那等好话哄人,做不来寻常小哥儿温顺笑意的姿态。   这厢把范家说的百般好,到时候人过去不是那么回事儿,图添麻烦。   左右也不是头回相亲了,凡是男家晓得了他们家穷寒,没有钱财物什给人图谋,人自就歇了心思。   单是他这个人,不教人图旁的,如何能给人瞧中。   纵心中早有了底,却也没想这康家三郎却是比他还干脆,过场都懒得走,半晌嘴皮子都不见掀一下。   两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在禅房里坐了得有半刻钟的时间。   到底还是范景坐不住张了口:“你可有甚想问的?”   康和偏了些脑袋,试图去猜范景说的是什麽意思。   范景见他不说话,又道:“要没问的,我便回去了。”   说罢,顿了顿,见康和脑袋偏的更厉害了些,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   俨然一副听不懂他说的话的模样。   范景恍然想起媒人说这康家三郎脑子没多灵光的话来。   一时他心中有些复杂。   康和眼睛亮堂,论谁单瞧着会把他往脑子不灵光上去想,以至他都忘了那一茬。   见此,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心想还是等着媒人和他爹回来说。   不想这时候康和忽然指了指他的手。   略做思索,又站了起来,自往屋外去。   范景不知所以,正犹豫要不要跟出去看着。   瞧先前那情形,似就是走丢了一回,这要又丢了,都还得去寻。   倒是没等他出门,康和回过头来,同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出去。 第4章   秋收后,草植渐渐都要长败了。   山头气温不如山下高,倒是正值秋时。   大庙外头的山路上生得有些九节风和散血草,康和来的时候便瞧见了。   他取了些起来,搓烂捣熟,在身上撕了块洁净的麻布,把黏糊了的草药厚厚的抹在上头。   “手。”   康和吐了个字,为防自己说错了音儿,他又指了指范景垂着的手。   范景闻言疑惑,但还是依言抬起了左手。   康和见此,索性是直接拉过他右手的衣袖。   范景的右手掌心上那条半根食指长的口子,是几日前他从断崖边爬上去时,教树藤子上的粗刺划烂的。   伤口没怎么处理,几天过去愈合了一些,可伤在右手上,时常动弹着,一半又给流脓了。   发炎的也厉害,掌心一片都有些发红。   康和见他挠了几下手掌给瞧见的。   他懂得点医,小时候喜欢跟着个单身的赤脚大夫跑,学了些皮毛。   这年月里医疗条件差,轻易的伤寒病痛都可能要人性命。   他瞧范景发红的手掌心,要由着恶化下去,发炎引起发热事小,手废了都说不准。   康和看不过眼,想给他弄一弄。   于是指了指他腰间的小刀。   范景眉心动了一下,微做犹豫还是给抽了出来。   康和接下擦得干净的小刀,从裤腰带里摸出了个火折子,烤了刀尖。   须臾,空气里就飘出了股淡淡的烫烤味道。   他快着手脚把流脓和发炎的肉给刮了,处理干净伤口,才把侍弄好的草药敷了上去。   没有麻药,肯定是弄得痛,康和不由抬眸去看范景,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面孔好像绷紧了一些,还是个小酷哥的神态。   康和觉得有些好笑,想问他痛不痛,可又说不来这句,便挑动眉毛,试探着“嘶?”了一声。   范景见此,眸子微不可查的软和了一分,他摆了下头。   看着捆扎妥帖的手,很意外,康和竟然会这些。   “……谢了。”   康和估摸着是说了句答谢的话,于是笑了笑。   胡媒人放心不下康和,怕他脑子不灵光丢丑事小,惹恼范景事大,出去没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回来了。   见着两人就坐在禅房里,还是跟先前三人走时一样。   陈氏和胡媒人都想瞧瞧两人有没有看对眼,可俩人一个闷葫芦不爱言,一个整好又听不明白土话,似乎就没张口交谈过。   一时也拿不准意思。   于是在这头吃了斋饭,下午些时候便各自散了去。   “这康三郎我瞧着好一个小伙子,又高大又结实,收拾的多干净,不是那起子挂着鼻水的痴傻憨样。瞅着还像个模样咧。”   “虽说与人交谈上像是有些痴,可旁的也没见有甚么不对,许就是有些不聪明……”   康和超出了陈氏的预期,比她料想的可好上了太多。   她觉得康和精壮,是个能下力气干活儿的。   生是怕范景不肯答应这亲事,白白错过了个肯上门的,回去一路上翻来覆去夸康和的好。   庙里备下的一葫芦茶汤,都教她在路上吃了个干净。   可夸说了那么一路,却也没得范景搭过一回腔。   陈氏忍了一路,不顾范守林一个劲儿的同她使眼色而闭上嘴。   到家时,实是忍不得拉着范景问了话。   “大哥儿,你究竟应还是不应嘛,也给俺和你爹个答复,好说给媒人听不是。”   范景没言,眼睛扫到了被包扎着的手。   先前还火辣辣的手掌心,不知甚么时候竟舒缓了。   说康和脑子不灵光,他觉着只怕人再灵光不过了。   那与人包扎的熟练手法,就不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又还会用药,显然是懂些方子的。   今儿撞他时,那就不应当是走丢了。   既不是走丢,除却不想相亲外,也没旁得缘由了。   范景觉着康和是个心地不差的人,他不想痴缠着耽误人。   微默了默,便道:“依康家的意思。”   陈氏不晓得他想了这样多,只觉总算得了句准话,立马还欢喜了起来。   恨不得这就去跟媒人回话。   不过她到底还是没有做得那般急切,做得多恨嫁一般让人笑话,还是得等着媒人先来问。   灯油一般熬着,生等了两日,媒人没过来,倒是长房家的大嫂先来了。   “按道理说人家要是肯,第二日媒人就赶着来回话了。做媒的急着拿茶钱,寻常比结亲的还上心咧,这都两三日了还不来答复,八成就是不中了,又不好快快的来说。拖着嘛,大家心里也都有个底儿了。”   大房范守山的媳妇张金桂磕着一把晒干的尖栗儿,来院子里一屁股就坐下了。   抬手招呼着要出门去给牲口打草的珍儿和巧儿与她倒茶水吃。   珍儿老实,家里没泡得有现成的茶,就要往屋里取干茶来泡。   巧儿却将她拦住:“大伯娘磕着那香尖栗儿进来,也不见得她分一颗两颗给咱姐妹俩尝尝,倒是干会使唤人。亏你老实还特地拿茶来泡给她吃,灶上午间的米汤还没倒,她口渴了弄一碗给她吃便是了。”   珍儿听了妹妹的话,想想有理,便转去灶房里给张氏端了碗米汤。   张氏瞅见丫头弄的不是茶汤,挑起眼儿道:“家里恁简省,茶都不做来吃了?”   珍儿应付不来,愣着不晓得怎搭腔,还是巧儿笑着说道:“咱家里就属大伯大伯娘富裕,俺们本来就穷,夏月里茶吃完了说去买,现在大哥哥要说亲,可不得简省些。”   说罢,又道:“前些日子迎春姐姐家来了,定然给大伯娘又带了许多好东西回来,要是有好茶叶,也教俺们尝尝嘛。”   大房家的丫头范迎春,如今十八了,前几年教县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瞧中,赁去了宅子里做事。   那孩子好孝心,月钱都交给爹娘不说,隔三差五的捎东西回来补贴家里。   张氏多得意,在村子里四处说她家丫头贴心咧,最爱的就是到陈氏面前来显摆。   张金桂听着巧儿嘴巴伶俐,抬手就想捏一下她的脸,却教小丫头躲了过去。   转拉着珍儿朝院子外头跑去了:“大伯娘你慢慢坐,俺跟姐姐去打草了。”   “这小妮儿,鬼得很,半点不像她二姐姐乖巧。”   在一头晾衣裳的陈氏见张氏吃了孩子一瘪,心头暗笑:“大嫂别同那丫头一般见识。”   张氏道:“我同她见识甚,就是逗逗这小妮儿欢喜。”   张金桂脸盘子有些圆,身形丰腴,素布包着的头发上簪着一朵象生花,不出门去吃席赶集,在村子里都还收收拾拾的。   日里头也不怎么干活儿,不是在家里头闲散着,就是和一帮村妇夫郎在大槐树下说闲。   有时候饭都是与大房住一块儿的婆婆范老娘弄的,别家媳妇哪有她的好日子。   可谁教范家那俩老辈子偏心大儿咧,陈氏又是范老娘娘家的侄女儿。   心更是偏进一窝子里了。   陈三芳本就不欢喜公公婆婆偏心大房,张氏又爱来显摆,踩着他们二房给他们大房长脸,她更是见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景要去相亲,你跟二弟咋也不同俺们说一声。旁的不言,我收拾一套迎春丫头送回来的好衣裳,教大景穿着去相亲也能给人看个模样嘛。”   “现在的男家看亲,可势利眼咧。大景人才……嗨呀,再是粗衣麻布的,男家能瞧得上才怪了咧。”   张金桂一股子笃定了范景相亲要黄的语气,她如何能不笃定。   她们家迎春丫头多能干多懂事的主儿,又还在大户人家里做事长过世面,前儿相看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都没相成。   就大景那模样,那脾性,黄了还不是太阳打东边升起的事。   陈三芳见她来张口就说大景的亲事要黄,心里不痛快,可没定下,也只能道:“望水乡那头远,信儿不似近处好递,还说不准咧。”   “我说你不信,心头还惦记着能成事儿,到时候只多气叹的。你就看……”   张金桂话还没说完,忽瞅见范景提了把柴刀从屋里出来。   她止住了话头,声音也笑了些下去,意外道:“大景也在家里呐。”   不怪她奇,秋季是猎捕的好时候,农忙过后,范景多数日子都在山里下陷阱走山捕猎,山上落雪前几乎都难见着他的人。   便是因以为范景不在,她才大着舌头说话咧。   范景嗯了一声,没理睬张金桂,兀自去后院儿劈柴了。   张金桂听见砰里哐啷的声音,心中咯噔咯噔的跳,晓得是惹不起的来了,拍拍屁股起了身:“灶屋还煮着猪食咧,我回去瞅瞅。”   “大嫂急甚,娘在家里头,坐会儿再回去嘛。”   张金桂只摆手。   看着人走远了去,陈三芳暗暗啐了一口,心中骂咧,也是个怕硬的。   不过受张氏一通说,她心里也愁了起来。   这胡媒人迟迟不来,亲事可别真就不成了。   “大景,那日康三郎就没同你说说甚?”   范景一柴刀下去,干木头裂开大半,再一使力,破做了两块。   他没回陈氏的话。   见陈氏焦愁,他估摸自己猜测的不差。   事情不成了,倒也算不得多失望,左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几天天色都不差,已是耽搁过去了。   明日说什麽都得去山里了,再不弄些东西,今年的赋税又该缴不上。   然次日一大早,范景带着粮食上了山。   下晌,胡媒人却又喜气洋洋的来了。 第5章   “我的好姐姐,你可是教人好等,事儿成与不成,你也给俺们个准话呀!”   “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的不是。”   胡媒人歉的不行:“想是回去那日我贪凉吃了冷水,隔日发烧又下泄,生把我折腾了个厉害。本是该昨儿就过来,实是行不得远路,才给耽搁到了今朝。”   “康家来问娘子范兄弟可使得?若也成,月里二十六是好日子,人就能过来。”   陈氏和范守林听没两日人就能上门来了,欢喜的坐不住,连满口答应说好。   一通高兴后,陈氏可惜道: “这欢喜事要来早些就能教大哥儿也晓得了。”   “秋里他着急进山,最怕耽搁的,却也生是在家里等了两天的消息。只实在等不得了,今儿天蒙蒙亮他就出门上了山,也是不赶巧。”   胡媒人道:“左右事情能成便不要紧,早一刻晚一刻教哥儿晓得,亲事都跑不了。”   “是这个理咧。”   于是第二日一早,范守林才上山想把亲事告诉给范景。   去了山里头,却没在木屋里找着人。   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只瞧见了两个范景新下的陷阱,不晓得人往哪片山去了。   范守林在木屋坐了个把时辰,也没等到范景回来,觉着冷得慌,只好又下了山。   回去陈氏见范守林人都没见着就回来了,把他骂了一顿。   范守林默着挨了通骂,第二天赶着晌午前又上了趟山,料想着吃午食的时辰范景怎么也该在木屋里,谁晓得去又扑了个空。   等了个下午,瞅着天色不早了,也没瞧见范景回来,遂又家去了。   不出所料,又吃了一顿排头。   再一日,范守林就不肯上山去了,村西头王家劁猪请了他帮忙逮猪,一大早他就躲了过去。   陈氏骂也骂不动,拿他没了法子。   想自上山去,可她又不晓得范景住的木屋在哪里。   转想了想,范景五六日就要回家一趟,算着能赶在二十六前回来,干脆就等人下山再跟他说。   这几日的功夫上,两家人又通媒人的嘴,商量了礼金,酒席的事情。   酒席各自办,两家互不干涉,礼钱上范家这头包五贯钱送去过个礼。   康家倒是厚道,要得不多,时下寻常人家嫁女嫁哥儿赔上这么些银钱都算少的,更何况是招个上门婿。   正因晓得这些,两口子没还价,咬咬牙也还是把钱给凑了出来。   媒人把康和的籍契送来,这头便把礼钱封好给媒人。   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攒出来沉甸甸的五贯钱,换做了一本轻飘飘的文书,陈氏还是好生肉疼。   她心想这几年世道当真不好,早些年男家要是没有田地产业,哪里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耀武扬威,说亲时只有挨嫌的份儿。   那时候养哥儿姐儿的人家只管收礼钱,转手便能拿这些银钱给家里的小郎娶亲了。   谁晓得仗一打,全然却是颠了过来,哥儿姐儿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如今这些当龄的哥儿姐儿更是不好过了,哪个在家中不挨上几句赔钱货骂的。   陈氏暗暗向菩萨祷告天下太平,可再别打仗了。   望过几年能好起来,家里的两个丫头能好说人家一些。   她忧愁的拍了拍巧丫头的脑袋。   巧儿扬起下巴望着陈氏:“娘,这媒人可信得过?别教她把俺们的钱给昧了去。”   “胡媒人是正经的官媒,娘都见了她的官媒令咧,她要是敢昧银子,俺们去县衙里告她,可是要教她吃板子的。”   事关银子的事儿,陈氏是不敢马虎的,家里头拢共都没几个钱,要犯蠢给人骗了钱岂不是该。   “那大哥哥成亲,俺们家里是不是要做席吃了!”   陈氏闻言哼哼道:“你就长着张馋嘴儿想吃好食,可光是给你大哥哥招赘就掏干了家里好不易才攒下的几贯钱,家里哪还有甚么钱来做席面。”   巧儿小脸儿便耷拉了下来,想着哥哥成亲这样的大事情家里都不做席弄好吃食,那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吃上席面儿了。   晃眼到了二十六这一日。   在山上的范景发觉带的粮食吃完了,他整好又得了些山货,便收拾了从山里下去。   早间山里灰蒙蒙的有些雾雨,怪是秋寒。   等从山上下来些,云雾散开,村子这片竟还有点小太阳。   他身上被山里的雾雨弄得有点湿润,额前发散了几缕下来,长不长短不短的,打湿了刚好小尖刺似的扎眼睛。   拨了两回也还是那样子,寻摸着回去一剪刀给剪了,抬头却瞅见前头有几个人,闹哄哄的不晓得在吵嚷甚么。   “啊呀!大景,你快来,快来!”   有个村妇瞅见了范景,跟见了大罗生仙似的,赶忙招呼他过去:“这儿有个怪人咧!问他啥又不肯张口,可别是来踩点的贼!”   听村户七嘴八舌的嚷着,范景便走上前去了些。   只见还真有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教几个夫郎和妇人拿锄头围着。   范景见他肩上挂着驼褐色的包袱,手间拎了个箱笼。   身上穿的是件雪灰长裾,衣摆近乎到了小腿肚下方,露出了脚上蹬着的一双细布黑靴。   个头高,收拾的很干净,背影有些眼熟。   范景瞧着这装束不似是贼。   不过秋收以后农户家中都有存粮,惹人惦记,那起子有贼心眼儿的会想方儿到村里溜达,好便宜他们行偷盗。   村子里有不对的生人来,轻易马虎不得。   范景想着辩不明白将人送去里正那处便是了。   这当儿上,受围着的男子听见又有人来了,便转过了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范景眉心一动。   “你怎在这儿?”   康和见着熟悉的面孔,简直觉着两眼发热。   今儿天不亮,他便受康家安排,从望水乡坐牛车出来。   车子不进村,把他送到村口上,盯着他进了村子就去了。   他顺着村道走了几步,相亲后康家人就把他看着,许也是怕他老毛病犯了四处跑,去范家的日子人寻不见。   这几日里,他都没得出去过。   如今好不易得出来,他心里本筹谋着就趁今儿跑路,谁想在村子里走了几步,躲到了送他来的牛车师傅走,还没来得及出村去,就被地里锄草的村妇热络的喊住。   他听不明白这处的土话,村妇说了些甚,也不晓得。   村户瞅他没有应答,又支支吾吾的,立就变了脸色,吆喝着喊了几个人来,拿起锄头就拦他的路。   要是再捱些时辰,只怕锄头就要招呼在他身上了。   康和原本还一腔子志气,觉得离了康家也能好生生的。   然一个人出来才深刻晓得,这处不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康平之地。   他同人正常的说谈都办不到,又如何谋生。   康和是个能屈能伸的。   他二话不说,麻利的就蹿去了范景身后。   “他们……打我!”   康和挨着范景,搂了一把肩上挂着的包袱,指向几个妇人夫郎,用脑子里十分有限的词句,结结巴巴的向范景告状。   范景怔了怔。   “谁打你了!俺们锄头都没沾着你咧!你可别赖人。”   “大景,你认得这人?”   范景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嗯了一声。   “哎哟,俺们也不晓得。瞧着他面生,问他来寻谁的,他又不说。”   “光就是笑,俺们怕不是正经人。”   “他是你们家啥人嘛?周周正正的小伙子咧,俺们咋都没见过,听着口音像是外乡的。”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见他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望着自己,多高兴的模样。   他顿了顿 ,冲村户道:“家里说的亲。”   说罢,他逮住康和的手腕,没再和村户多谈,将人拉着就去了。   待着几个村户反应过来时,人早走老远了。   “说的亲?给范家哪个说的亲?”   “刘青花,你眼睛熬烂了不成,人大景都拉那小伙子的手了,还能跟哪个说的亲。范守林他家下头那俩丫头还没到说亲的年纪咧!”   “范大景都说上亲啦?!”   得亏范景晓得村里人的习性快快的走了。   要不走,教这些村妇、夫郎拽着,不将人上下几代有些甚么人、做甚、吃甚、用甚问尽,甭想得脱身。   几个村户觉得光是这消息就忒新鲜了,沉闷闷的村子上,下午可有谈资了。   范景到小道儿上才松了手。   他想问康和几句话,可想着他的毛病,便又作了罢。   见人拿着不少行李,伸手想把他的箱笼接过来。   康和见他自己背着个背篓,肩绳勒得紧紧的,哪里好意思再教他拿东西。   他摇了摇箱笼,示意不重,又指了指他的右手。   上十日了,范景瞧人竟还挂记着他那点儿小伤。   一时,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他默了默,张开右手掌,给康和看。   处理了流脓,又敷了消炎的草药,伤口已经重新长合,只还留着一道长了新肉的疤痕。   可旧伤见好,手掌上却又多了几条划伤,像是才弄的。   康和眉头紧了紧。   范景瞅见他眼睛看去了别处,倏的收回手,与此同时,将康和挂在肩上的包袱给勾了过去。   他拎着包袱,大步朝着家去。   “诶!”   康和赶紧追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回了范家。 第6章   刚到篱笆门前,康和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范家。   院儿里便跑上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一头稀少的头发有些发黄,看到范景很惊喜,唤了大哥哥。   范景嗯了一声。   偏头瞥见门口的康和没伸脚跟着进来,同他扬了下下巴,示意他进去。   “大哥,这是谁呀?”   范珍儿看见门口进来的生面孔,小声的问了一句。   范景没回答,只兀自把背篓放下,同珍儿说:“倒点水。”   珍儿看见范景手里的包袱,脑袋忽的明白过来了些。   想到来的是什麽人,一时又意外又欢喜,连忙跑进灶屋去取汤水。   倒也没等范景再招呼康和,屋里的陈氏和范巧儿听到动静一并走了出来。   陈氏见着康和惊了一茬,啊呀呀了一声:   “咋恁早便过来了?俺们还说按着时辰去村口接你咧!”   她还在屋里跟珍丫头说一会儿她爹回来,怎么都要催他上山去把范景给唤回来了。   望水乡那头过来远,人来少不得几个时辰,他们过了晌午到村外的官道上迎一迎恰合适,只没料想到康和是坐车子来的。   康和却不知陈氏同他说的是什麽,也没法子回答,心中有些尴尬。   只好笑着应人,以此来示友善。   “他听不明白,同他说也无用。”   范景这么说了一句,把康和的包袱拿进了堂屋。   康和冲陈氏又笑了笑,大眼瞪着小眼也是无用,索性跟去了范景的屁股后头。   陈氏见两人这模样,眼眸儿动了一动。   心想倒是不生分。   这康家也忒有意思,礼钱收到便慌慌忙忙的把人送了来,到底还是银子好办事。   “……也好。人来了就成。”   陈氏想着早一日到,也早一日安心。   为着这个上门婿,家里虽没出太多的东西,可还是过了礼节,封了六贯钱给康家。   她还怕给了钱不得人咧。   陈三芳心中到底是高兴的,同两个丫头介绍了人,乐滋滋的去屋里开了柜子。   她取了四块儿城里铺子买的蜂糖糕、一把自家做的杨梅干和一把野樱桃干,装做一碟子拿来招待康和。   二丫头见堂屋里的哥夫高高大大的,不是那起子怪眉怪眼的丑模样,为大哥哥高兴。   无任表达,不好意思像三丫头那般往凑去偷瞧康和,干脆半埋着个脑袋跑去地里喊范爹。   范守林听说人已经来了家里,也是意外,丢了锄头,裤管子都没放下,一只高一只低的,圾着双草鞋便赶着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瞧了一眼堂屋里坐着的康和,同相亲那日见着的一样,没教人送个假货来,竟也就不着急了。   同人点了下头,背着双手不慌不忙的去院子边的水缸前舀水来冲一脚的泥。   “家里以为你下午才来,也没准备甚。恁远过来饿了吧,先吃点果子垫垫,俺们一会儿就烧饭吃。”   虽晓得了康和不一定听得明白,陈氏还是像待常人一般招待康和。   一来,她不这样招待,也不晓得咋弄;二来,也是招待给范景看的。   瞧着人教范景领回来,两人还多和睦的样子。   她要给康和脸子瞧,人头一日来家里就弄得不像样,寒碜了康和不说,教范景脸上也不光彩。   康和就是听不懂陈氏说甚,见着陈氏一个劲儿往他跟前送果子,也弄得清到人家中受招待的流程。   于是他磕巴着说了一声:“谢……谢。”   陈氏听了,还多欢喜:“一家子,不肖客气。”   于是又喊来珍儿和巧儿,同康和介绍。   康和见着了两个小姑娘,瞧面目就能看出是范家人,估得出是范景的妹妹。   只他先前并没有打算真赘到范家来,为此什麽也没准备。   时下两个小姑娘一个活泼一个文静的喊他,做哥哥的头回见面连点儿见面礼都拿不出,这也便罢了,他又连两句客气好听话都说不出,不免有些尴尬。   一直站在门框边不声不响的范景忽然张口:“吃饭。”   正喋喋不休说着两个丫头的陈氏怔顿了一下:“是是,大哥儿从山里回来,康和又过来了,今儿和当吃些好的。”   “珍儿巧儿帮着娘烧饭去。大哥儿,你把康和安顿好,箱笼包袱先给收拾到屋里去嘛。”   堂屋里便只余了两人。   康和不由得看向范景,两人对视了一眼,范景也没说话,径直过去拎起桌子上的包袱和地上的箱笼转进了屋子。   康和顿了顿,跟了上去。   范景的屋子并不敞亮,独东边儿开了扇小窗,还被后院儿的一颗椒树挡了一半光去。   屋子本就不向阳,若非是晴朗的天气,这屋里白日都暗沉沉的,得点油灯才亮堂。   屋子也不大,靠北墙根儿摆着张木架子床,老气但耐脏的粗布床帐罩着,不见内里光景。   靠窗处有张堂屋里那般的四方竹制小桌,上头杂乱着些杯碗麻线刻刀……   范景径直上前,把手里的箱笼放在地上,一把拨开桌上的杂物,包袱放在了上头。   一转头,发觉康和竟也跟着过来了。   他倒是没随着进来,杵在门口,眼睛已经教屋里的几面墙给吸了过去。   上头挂着的那些弓、箭、石抢;兔子毛皮,鹿角,黑彘牙看得他眼花缭乱。   而放在最显眼处的,还属一张皮毛发亮的黑熊皮,格外的烈性。   康和睁大了眼,心中惊叹,他光觉得范景干练,还不知他是个手艺人。   乍见他的屋子,觉得十分稀罕。   范景伸脚从门后勾出一条四脚矮凳儿,拿到了康和跟前,示意他坐。   康和却没坐下,殷切的指了指墙上的物什。   范景迟疑一瞬,点了下头。   康和得了许可立便进了屋里,直奔那黑熊皮毛去,摸了摸有些粗糙的毛,转看向鹿头,又上手触了触长长的鹿角,捏了捏坚硬如锥子般的野猪牙。   稀奇的取了弓箭拉试了一番麻弦,又抽出篓子里的竹箭……好似是猴子进了花果园一般。   灶屋这头,陈氏在腰间栓了块边角碎麻布做的围腰,麻利儿的刷了锅,下水煮了米。   举着菜刀踩着灶凳儿,又从灶上切了块儿巴掌大小的腊肉。   这肉长时间在灶上熏着,外里黑乎乎的跟块碳似的,但刀子切开处肥肉晶莹,瘦肉红艳艳,一股咸香。   在灶下劈柴烧火的珍儿和坐在灶门边折菜的巧儿,看着陈氏手里的那块儿肉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家里得有一个多月没吃过肉了,瞅着她娘这朝竟舍得切这么大一块腊肉下来。   哥夫上门她娘可真大方。   巧儿并着一双腿,一个小小的圆簸箕放在她膝盖上,里头装着一大把圆鼓鼓的菰瓜,也就是茭白。   她剥着菰瓜的外衣,偏头与烧着火的珍儿说道:“娘定是要用腊肉炒菰瓜吃。”   菰瓜洁白,脆嫩的跟笋一样,却又没有笋的涩味,是秋季里再好吃不过的菜。   家中田里的菰瓜成熟了多也是剥去县里卖,自家舍不得吃,捡着些品相不好的才能馋嘴一回。   深秋了,这已经是最后一茬菰瓜,长得大不如当季的时候壮实,但快罢市,反而价又高了起来。   陈氏本欲拿城里卖,可康和来,家里总要拿点好吃食招待人,只得拿它做菜。   巧儿光想着菰瓜炒肉那香味,肚子的馋虫便开始乱窜了。   珍儿虽没说什么,可她心里也想着她娘能做菰瓜炒肉。   陈氏把腊肉泡进了方才的淘米水里,准备泡上一会儿再用晒干的丝瓜网刷洗。   这腊肉外层脏污,不好生泡上一泡可不好打理干净。   好在是现在时辰还早,不急。   她在围腰上擦了把沾了油污的手,眼睛往灶门口瞟。   范景从山里带回来的背篓还放在灶屋外头的屋檐下,也不晓得里头有些啥东西,瞧着盖在背篓上头的那块麻布在动,像是有活物。   “珍儿,去瞅瞅你大哥今儿从山里带了些什么回来呐。”   “大哥没叫动他带回来的山货。”   二丫头怯怯说了一句,他大哥不苟言笑,家里人没他准许都不敢私自拿他的山货。   以前陈氏没打招呼便巴巴儿拿了山货送与她娘家人吃,范景坐等在门口,见她回来竟与她要钱。   陈氏觉着受了屈辱,与范爹哭说范景不敬她,不把她当娘,好是一通哭闹。   范景却不吃这套,当着范爹的面一脚踢飞了凳子。   虽最后到底是没让陈氏拿出钱来,但至此以后,家里人没范景的准许,再不曾动过他带回来的猎物。   但一个屋檐下时日长了,陈氏也寻摸出些范景的性子来,知晓他在正头事儿上不会计较。   那日媒人来,她才敢拿他的山鸡送人。   陈氏怂恿道:“你哥夫往后虽就是一家人了,但人今儿个头朝上门,家里不做点儿好菜招待哪里像话。”   “往后一家子过日子,可不能一来就教人心里不痛快。”   “家里头吃食少,院子里的母鸡我倒有心杀了吃肉,可正是下蛋的时候咧,现在杀糟蹋。”   再来过些日子还得请自家亲戚来家里吃顿好饭的,他们这样的穷家里娶嫁大操大办不得,却也还是要小小的热闹一场。   今日杀鸡宰鱼吃了,请亲又还得弄,哪里来恁多鸡鸭。   珍儿觉着陈氏说的有些理,便起身:“我去问问大哥。”   陈氏嗳了一声,笑眯眯的看着小丫头朝范景屋子那头去。   她不好意思张口,自只有指着这小丫头片子。   巧儿眼巴巴的等着答复,家里的菰瓜舍不得吃,她大哥的山货更舍不得吃。   今儿要是都能上桌,那可过年了。 第7章   这回范景从山里猎到的物要比上回多些。   康和跟着范景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把小童耍的弓。   方才他想试试大长弓,差点没把脑门儿给弹了,范景便丢了把小的给他。   只见范景一把揭开破洞麻布,从背篓里把山货一一取出。   花羽山鸡一只,灰背笨鸟两只,最喜人的是还有一头山乳猪。   山鸡两只长长的脚杆子被捆的紧紧的,只能扑腾翅膀。   范景拆了麻线,叫珍儿抱去栓在院儿里的椒树下,撒点儿秕谷糠壳儿。   笨鸟是弹弓打的,一只伤了脚,一只脑袋挨了一下,已经不太精神了。   两只加起来可能才一斤来重,尖嘴儿,眼睛有些大,瞧着不太灵光,也不晓得甚么品种,乡里喊的笨鸟。   炖汤滋味好得很,跟鸽子肉一样细嫩,又还滋补,城里大户都爱,就是不好得。   熟户老早就交代了有这货千万与他送去,还与了范景两个铜子儿的好处。   范景吃了饭就得赶去城里一趟,想趁着笨鸟没断气讨个好价钱。   山乳猪身上沾着些血,已然断了气,今早下山都还睁着眼,只怕路上颠簸没了。   一家子也都来瞧这回的东西。   山鸡活的,笨鸟难得,屋里人心里都有数这定然要拿去城里换钱,也就瞅着那乳猪。   可乳猪能多大,这只不过二十来斤。   去了毛和内脏,也就十多斤了。   且这小个头拿去卖,缺胳膊少腿儿的人家不肯要的,损了做烤乳猪。   如此下来,能自留的也就只有内脏杂碎。   果不其然,范景打来烫水,去了猪毛,开膛破肚取了猪下水出来。   他把乳猪拿去放着了,独余下杂碎。   前些年打仗,天下人日子都紧了一轮,那些原本多是吃羊肉,不怎麽沾猪肉的大户也都开始要吃猪肉了。   价贱的猪肉便涨了些价起来,村子里头养着猪的人户也多了一茬。   陈氏砸吧嘴,犯难道:“山猪腥臊的很,内脏杂碎最是,这咋做来吃。”   她不是嫌这些下水不好,农户人家哪里有的讲究,且人城里小摊儿上卖的猪下水香得很。   范爹好酒,偶时打了酒也舍得费几个铜子儿买点熟食摊子上价贱的下水回来就酒吃。   陈氏捻了点尝吃,不觉腥臊,巧儿也爱吃。   可惜了她技穷没小摊子上的熟食手艺。   陈氏难了一会儿,启了屋角阴凉处的坛子。   指着去年腌的那坛子豆角和青菜,预备拿来炖杂碎,试想重重的酸味儿把臊臭味给压去。   陈氏在屋里炖菜的功夫,范爹湿脚踩着草鞋进灶屋来。   “下晌把西杂间收拾出来。”   陈氏拧起眉头:“收拾它干啥,烂七八糟的啥都在屋里。”   “不收拾出来康三郎睡哪旮?这头一日上门来就叫他跟大哥儿一屋子了?”   “迟早是要一屋子的,一上门的哪有恁多讲究。”   范爹却觉不好:“上门也是正经成亲,到时候少不得摆酒教乡邻来吃席面儿,热闹过个礼。”   陈氏听范爹这意思还是要大办一场,她一把甩开了手上的麻布,同范爹论起来。   “今年收成不旺,粮食也就堪堪够一家子吃用。原还打算匀出一石粮换做银钱,供日里开销,如今家里添丁,哪里还敢卖粮食。里正日日在村里三催四请的让缴赋税,俺们也还没缴呢!”   范爹道:“大景今年没补贴你赋税钱?”   陈氏也没瞒:“拿了五百个铜子。”   “一两贯的田租赋税这点儿是够用的?”   范爹默了默,道:“他愿意补贴点儿是一点儿,五百个钱也不是小数目。”   陈氏厉害了眉眼:“你不管钱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与康家就去了五贯钱,家里有那么点油都给揩净了。光想好面子摆酒席,便是就请自家亲戚和常走动的,那也得备个上十桌子酒菜。”   “就是掺点儿水办,一桌子酒菜也得花销上七八十个铜子,十桌子下来得奔一贯钱去。你范守林是阔得能拿出这钱来做席面儿,还是面子够使,能先把席面儿的菜肉给赊来啊?”   范爹弱弱道了一声:“办席面儿虽是要花销,可来吃酒的不也送礼吗,两厢一算下来,也不如何花钱。”   “那讲礼的人户来吃席肯包三十五个的铜子儿,却也有的是那起子脸皮厚的挂上一篮鸡子,一家大小还都来,坐上个大半桌子。”   鸡子值甚么钱,一个铜子能买俩,乡里有的人户纯纯就是去蹭席面儿吃。   “且不说这头,那新房也得拾掇一二,大景那张床睡不下他们两个人。家什些又咋整?衣柜妆台一个也不置?两个新人成亲连两匹布都不扯?”   席面儿不办还有的说,起居要用的家什一样没有,哪里像是过日子。   “你倒是好,光顾面子不顾里子。”   范爹默着没说话,往日村里总有人嚼他们家没儿子,是绝户。   如今又兴厚嫁,家里一个哥儿两个丫头只怕都要老在家中了。   时下大景说上了亲,他就想教村里的人都瞧瞧。   哪里细细算过还要这么些花销。   他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琐碎麻烦的紧:“俺脑仁儿有些疼,今儿天冷风吹多了,俺先去……”   陈氏一把将范爹薅了回来:“你个老货,一遇事儿就装病。你装病俺就能变出铜子儿来把事情办了不成!”   范爹被揭穿臊得咳了一声。   “咱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陈氏冷哼道:“贯把钱。你甭惦记,赋税银还没缴。”   “就这么点儿?”   陈氏瞧范爹不信的模样,本还小着的声儿立马拔高了起来,气恼的要一笔一笔跟他算账:   “一年到头家里就守着那几亩薄地,说得跟俺昧了似的,打俺嫁来哪年不是过得紧紧巴巴儿的,每年有没有剩余你心里头没数不成!但凡是你有些本事,俺也用不着一个钱掰做两半来使!”   灶屋的俩丫头见着爹娘吵起来,大气儿不敢出。   巧儿放下菜篮子,偷摸钻了出去。   “你这嘴咋就这么厉害,不怪爹娘说你泼辣。”   范爹脸面上挂不住,搬出范老爹老娘的话来。   陈氏也不怕他拿出公婆,道:“是你嚷着要摆酒的!你便说那么些钱哪里来。”   “要是把攒下的钱这朝都给花销干净了,过了这席面儿咱一家就喝那西北风去。你非撑着办那自个儿出去借钱,左右平素与你吃酒唠话的人也多!”   范爹胸口起伏了下,与陈氏大眼瞪小眼。   他心头也不痛快,还要张口辩,一仰头却瞅见范景不知甚么时候走了进来,冷着一张脸。   他又闭上了嘴,背着手灰溜溜的去了堂屋那头。   陈氏见状也噤了声儿,顺起一头的锅铲没事寻事的往锅里搅了搅。   范景脸色才好看了些。   康和察觉了灶屋气愤不对,见范景出来,前去问了一句:“……吵?”   范景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管。   康和没再追问,便是范景肯说,他也未必听得懂。   其实不问他也晓得,穷寒人家三天九顿的吵究根结底也不过都是为着一个钱字。   这阵仗,他儿时就见得多了。   他过来范家前,见着媒人曾给了康母五贯钱,料想是范家给的。   康父似乎想把那几贯钱给他,康母不肯,两人也是关起门来吵了一架。   临走前,康父偷摸塞了两吊钱在他的包袱里头,让他保管好。   他坐牛车来时闲着无事,手伸进包袱里数了数,有二百二十个铜子。   这些个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若是在村户人家之中作为私房钱,已算是可观了,但要是独身在外,那便很是紧凑。   康和一路来瞧着十里八乡间的草棚茅屋,瓦房都是少数,像样的宅子就更稀奇了。   可见如今的老百姓日子并不富裕,穷困的是大多数。   老百姓苦,世道算不得太平,外头谋生的路子便窄。   康和心头做了新的打算。   眼下他得先学会这处的土话,否则话说不清,甚么都是白搭。   再就是挣攒下些钱来。   往后从范家走,至少得把人家那五贯的礼钱给还了。   晌午饭吃得有些迟,陈氏弄了五个菜。   一锅子酸菜炖猪杂碎,一碗腊肉炒菰瓜、肉汤菘菜,蒸了一笼韭菜馅儿包子,拌了一碟胡瓜莴苣。   四方桌配的四脚长凳儿,范家五口人,平素两个丫头坐在靠大门那一方,范爹背靠北边,陈氏坐在他左手方,范景在右手一方。   珍儿和巧儿摆饭,今朝多了个人,按照平时的座位放了碗筷,手里便余了一副。   珍儿犹豫着不晓得该把多的一副往哪方放。   巧儿见状从她手里拿过筷子,和着碗一并给摆在了她大哥哥旁头。   两个小丫头眼睛对上,抿嘴一笑。   家里中秋的时候都没吃得恁好。   一家子上了桌,肚儿里的馋虫早教人把先前那点儿不欢喜抛去了脑后,陈氏招呼着康和吃菜。   山猪下水腥味重,往年酸掉牙的腌菜也压不住味。   几人都不怎么往那盆子里伸筷子,倒是范守林吃得香,毕竟是肉呐。   饭罢,范景要去县里卖山货。   陈氏喊范景把康和也一并给带了去。   倒是她喊的好,下午跟两个丫头收拾西杂间的空隙上,来了好些妇人夫郎,都是听了闲来看上门婿的。   范守山见着院儿里热闹,少不得要被拉着问甚么时候摆酒。   陈氏不肯摆,他受人问没兴头,也便不困觉了,溜烟儿从后门跑了出去躲清净。 第8章   这头康和跟着范景一道往县里的方向去。   他晓得要上县里,出门的时候拎了只包袱。   路上瞅见范景看他的包袱,便解开给他看了看里头装着的一套衣裳和布靴。   这身衣裳和靴子便是他过来时穿的那身,康家给做的,自己生养一场的小子往后就是别家的儿郎了,给操办了最后一身体面。   康和又摸出两个铜板比划了一下。   他想把这套细布好料子的衣裳拿去布行里,是卖是换都成,然后给范家人补上见面礼。   那身新皮子穿着是舒坦光鲜,可在村里并不实用,除却出门能穿上一回两回外,就只能放箱子里置着。   衣裳不穿,专拿来放着难免可惜。   可若是穿着做活儿又容易脏污破损,坏了教人心疼。   如此不如置换了供当下刀刃上使。   范景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东西是人自己的,要如何处置都是人自个儿说了算,他便没多说什麽。   康和见范景没多问,背着背篓一顾的走着。   他却闲不住,指了指远处的村子,问范景那处是甚么地儿。   “川河乡。”   康和闻言,试着复述了一遍:“……川……河乡?”   范景听着康和有些蹩脚的声调儿,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见他睁着双黑黢黢的眼睛说得认真,他还是嗯了一声。   康和见此,默记了片刻,又指着地里的菘菜、黄豆、冬葵问。   硬是教话少的范景一个多时辰里说了怕是有三天的话量。   至了县里,范景在街口的摊子上买了一碗茶汤给康和吃。   接着走进王婆巷子,在李官人山珍食铺卖山货。   闻说李官人年轻的时候爱进山里打猎,后来得了病,身子不如以前进不得山里折腾了。   可他又爱山里的那口滋味,总差遣家里人出门买猎户猎的鸡、兔、鹿子吃。   弄吃得多了,收纳了好些菜方儿,干脆就收拾了间铺子出来开了食店。   这间食店是范景的老主顾,他猎了东西寻常都往这处送。   店里负责采买的伙计也认得他,熟门熟路的点看了范景的东西,报了价,范景这头觉得合适,生意就成了。   一只花羽山鸡,一双灰背笨鸟,打理干净受芭蕉叶包捆好的乳猪,拢共卖得了二百五十个钱。   伙计称了二钱的银子,外数了五十个铜子与他。   范景复称无误后,便将银子一并收进了腰包。   采买的伙计瞅了一眼,没言。   范景拾掇好,见伙计还在,道了一句:“谢了。”   伙计没搭腔,一扭脑袋回了铺子。   范景背起空了的背篓,转头见着康和仰着头还在看街市上挂着的招牌。   不知怎看得格外起劲,半晌不见回神,打从进了县城便这般。   他抬手在康和眼睛前扫了一下,人才收回目光来。   “……好,了?”   “嗯。”   范景应了一声,走去了前头。   康和赶忙跟了上去,眼中难以掩饰的欢喜。   倒是也不怪他看街头的铺子上挂着的招牌瞧得认真。   一眼望去,高矮林立着各色大小店铺。   甚么砖瓦作、香水行、中瓦前皂儿水、钱家干果铺、修义坊三不欺药店……各色各样的行当经营,十分的热闹。   而最热闹的当属……大部分的文字他竟看得懂!   不仅如此,那般身着圆领裾,脚登金纹靴,收拾得十分光鲜的人物,言谈的话他绝大部分都能听明白。   康和隐隐猜想,他听不懂的可能是方言,而县里地方大,容纳着各地人员,用得还是他熟悉通晓的言语文字?   他心里头抑制住这意外之喜,想要弄个明白。   这空当上,范景带他去了一间叫做桥头慧娘子布店的铺子。   门口挂了个纸牌,上头写着揽工,有意者进店详谈的字样。   店铺有些偏僻,门面儿不大,一眼能望到头。   铺子里没什麽人,两人一进门,坐在柜台前正抱着个五六岁大孩子的妇人便注意到了他们。   “大景,下山啦?”   范景应了一声。   妇人把扎着个冲天辫的小娃从身上放下,拿了个拨浪鼓与他:“玩儿去。”   小娃从柜台前跑了出来,喊了范景一声大景哥哥。   范景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娃才摇着拨浪鼓一蹦一跳的跑出了门去。   “可是要给珍儿带花线?店里才到了些新货,可好瞧了,你叔父从府城拿回来的。”   妇人笑着同范景说道,眼睛瞅见了站在他身后眼生的康和。   “这是?”   妇人瞧着四处打量的康和,目露诧异,她还是头次见到范景同男子一道。   “家里说的亲。”   妇人眸子大了些,不由得多看了康和两眼:“定下啦?”   范景点了头。   妇人见此眼中光亮:“那可是大喜事!”   “婶婶瞧着是个不错的小郎,你娘这朝定然安心了。”   这妇人唤做梁慧,做姑娘的时候就已与范景的亲娘古氏交好。   古氏过世后,她对范景兄妹俩依然多有关切,常送些丝线布匹与兄妹俩。   范景偶时也会送些山货与她。   得知两人来是做什麽,她正预备看康和包袱里的衣裳跟靴子。   外头忽的来了个年轻小娘子。   梁娘子以为是客,连忙招呼。   “俺听说这处招工,不晓得娘子可揽够了人?”   听闻是来求事儿做的人,梁娘子道:“且还不曾咧,小娘子可是自个儿寻工?”   “嗳。”   梁娘子见此,同范景道:“大景,你们俩可忙着走?”   范景瞧人有正事,便道:“不急,婶婶先忙。”   梁娘子从柜台出来把两人喊去一头坐,康和这才发现妇人肚子隆起,约莫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   梁娘子给两人倒了茶水,又给前来求工的小娘子拿了凳子,旋即问她的情况。   “俺先前在李婆婆布店里做事儿,上月里她家的外甥女来帮忙,铺子里使不上这么些人了,俺便受了辞。”   “一应布匹料子俺都分得清,大字识得几个。”   小娘子如是介绍道。   梁氏点了点头,又问:“可说得来官话?”   “听、说俺都行。家里在县里过日子,打小就教了俺说官话。”   “招揽两句客来听听。”   说罢,小娘子也不怕羞臊,径直站起来走至门口,朝着外头吆喝道:   “婆婆姐儿到铺里来瞧瞧,俺店里头新来了好些料子咧,价儿廉,皮子好。不买不看也进来歇歇脚~”   一头的康和听到这几句,才晓得人是来做什麽的。   梁氏见小娘子不怕臊脸,显然是真做过这一行当的人,瞧她面向也怪讨喜的模样,挺是满意。   便道:“可带了籍契?”   小娘子连忙欢喜的从身上取出籍契给梁氏瞧:“俺是县里的正经人户,店家只管瞧了俺的籍契前去打听。”   康和听到这处,眉心一紧。   他忍不得凑上前去,梁娘子不知所以,但还是和善道:“县里寻工都要看籍契的。”   说了这话,怕康和听不懂官话,还特地又用土话说了一遍。   康和眉头发紧,他记得自己的包袱和箱笼里头并没有这样一份文书,于是同范景指了指小娘子的籍契,又指了指自己。   范景眉心微动,深看了康和一眼。   道:“家里。”   康和在路上才学了这句,但他不确定是在康家还是范家,于是道:“范景,家里?”   范景点了点头。   康和心里一时有些复杂,不过细下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范家给了钱到康家,他前去上门,作何范家也不怕他跑了,原是有要紧东西已经拿到了手里。   康和一时又获解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不过当下他更为关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于是趁现下无事,他拉了拉范景的衣角,捂着肚子一脸难色。   范景见此,引他去了巷子外头的茅房。   康和瞧了一眼公用的茅房,又瞧了一眼布店,冲范景指了指来的路,意思他不必等着,他记下路了。   范景依言回了铺子去。   康和躲在茅房里,瞅见范景进了铺子,一溜烟儿跑去了街市上。   寻见个包打听,使了两个铜子与人。   他试着用官话问询,那跑闲人听得懂,也未疑他如何会官话,便同他答起了疑。   须臾,康和也就都明了了。   这处确实通用两种话,一种是天下统一使的官话,另一种便是当地的方言土话了。   本地的老百姓都是说土话,只那般外乡人不会方言才说官话以便交流。   但当地上那些有身份的人物嫌方言土气,想要将自己与平民划分开,日里也说官话,以此来显耀自己的不同。   读过书的人无一不会官话,县里那些没有读过书的,因着在县里经营谋生,打小受教,也听得懂说得来官话,只是口音重。   久而久之,县里为便捷,坐贾商人,几乎都是说官话,但你说土话,人家为着生意也与你说一般的话。   总之城中便是你说甚么话,人便用甚么话同你说。   独是乡野村间的农户不识字,又少有在外头跑动,才有许多说不来官话的,更甚者听都听不懂。   康和在村子里待着,未曾接触过说官话的人,自然也就不晓得这些。   他先前谨慎,见听不懂土话,也便没有张口说过官话。   若是早说,指不准村里还是有人能听懂,但听懂也惹事。   本是个傻子,一时间好了不说,本地的土话说不来了,却会说官话。   村野人家最是迷信,就是康家人没有疑神疑鬼的要把他拉去驱邪,只怕村里旁的人也要闹着弄他。   但即便他不能在乡野上显露出他会官话的本事,这会,也是一场意外之喜。   可一喜又接一忧,会官话虽方便不少,但他的籍契在范家,还不知怎么才能拿出来。   包打听与他言,要没这东西在手上,他寻不得正经事情做,置不得屋,赁不了地,纯然就是个黑户。 第9章   桥头慧娘子布店这头,梁氏问询罢,送走了小娘子,见康和去了茅房还没回来,对着范景有些欲言又止:“那小郎说话……”   范景直言道:“他不大说得来话。”   梁氏有些难言,不过范家的情况她也是晓得的,上门婿哪有那样好讨。   村上到底不比县里,当初一茬茬的征兵,县里好些的人家有银子使,便缴了银子免征,男子没教拉去战场上。   村野乡间的农户人家没甚么积攒,遇征兵也只能受征,十里八乡的男子便少了。   这两年出来务工讨活儿的哥儿女子可见的多。   她低声宽慰范景:“没有十全十美的,只要人品好,能踏实过日子便成。”   “我晓得。”   梁氏瞥见范景打外头回来,便没再言。   转与两人看了衣裳:“料子倒好,是中等细布咧。当真要给换了?”   康和听不懂妇人说的土话,便看向范景。   “换。”   “要是换钱的话,婶婶不挣,能换三百个钱。”   梁氏跟范景道。   范景比了手指给康和看。   康和改了换做钱的主意,指了指店里的布,他想把衣裳换做布匹。   梁氏便去取了几块布出来,耐心的用手势给康和介绍了档位价格,康和按着价要了一匹深蓝的粗布和一匹杏花色的粗布。   梁氏把两匹布给包好,转又取了一匹纳好了棉花的厚布出来一并包了,她同范景道:   “也不晓得你俩大喜的日子婶子得不得空来吃酒,这匹棉布便当是婶子送与你的贺礼。”   她是很想去吃酒的,不过只怕很难腾出手来。   自己男人出门去拿货了不知甚么时候能回来,她既得守着铺子,又得照看五岁大的孩子,肚儿里如今还揣着一个。   人难至,礼定是要到的。   “太贵重了,不行。”   范景不肯要,一匹厚棉布价格不低四五百个钱。   梁氏开门做买卖,虽比农户来钱快,可生意也并不见得好做,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哪里经得起此般送礼。   “你娘在世的时候引着你来铺子里顽,婶婶便与她说定了你成亲送布匹。菱娘虽去了,婶婶也不能食言。”   梁氏把棉布推过去:“等珍儿大了,成亲的时候婶儿还是与她布。”   范景道:“成亲家里不摆酒,婶婶勿破费。今日婶婶送了棉布,来日小弟小妹出世,我也得还贵礼。”   梁氏闻言微顿:“你这孩子。”   话虽这个理,但说得未免也太直了些。胜在梁氏知晓范景的性子一贯这模样,若是换做旁人,只怕还得多心。   他执意不肯要,也只好作罢。   两人辞谢了梁氏,带着几捆布回家时,时辰不算晚,但天色却转暗,路上飘着的毛毛雨,到家时,下得更密了。   巧儿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瞧见康和抱着布,眼睛都瞧直了。   “哥夫,你和大哥买了恁多布!都是些甚么款式?”   康和知道小丫头稀罕布,便是不知道她说的什麽,也从她的神态里瞧出了意思,于是蹲下身好脾气的把布给小丫头看。   巧儿摸着布匹,分明是村里人买好时也会买的款式和颜色,她却道:“哥夫眼光可真好!这布摸着就像上等货。”   小丫头嘴跟抹了蜜似的,康和便把原本就是给两个小丫头准备的那匹亮色布给了巧儿。   另一匹则是给张氏和范爹的。   一匹布好生裁剪能做两身成衣,若手巧的话,像珍儿巧儿那样的身形,是能做三套的。   巧儿欢喜的接过布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谢谢哥夫!”   小丫头抱了布匹像兔子一样窜回了屋里,活似怕慢了半步康和就要反悔似的。   康和觉得小丫头怪是可爱,要去把另一匹布给陈氏,到闭着的屋门口,却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哭声。   “这日子俺是不晓得咋过了,大景,你来评评理咧,你爹这个人有没有良心。”   范景叩门把陈氏叫了出来,问她怎么的,人便哭啼了开。   下午些时候落了雨,来家里头看热闹的村妇散了去,独是大房那头的张金桂坐着没走,还想等着新婿家来瞅一眼。   听得陈氏说家里不预备摆酒,见着落雨家来的范爹,便说了他一嘴这样的喜事怎也不摆酒。   范爹大着舌头说是陈氏不让弄。   张金桂听了这话立就摆起了长嫂的款儿来,数落陈三芳的不是。   说办事儿不摆酒席教村里乡亲来热闹一场,疏远了关系,来时家里有个甚么事人家也不乐得来帮。   又说不做宴失礼,让范家脸面上没光,她不当把银子捏得太紧。   说着竟张口言陈氏这是做后娘的偏心。   陈氏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头,变了脸色,张金桂瞅见不对便溜了。   “是俺不对了,不该不做这个席面儿。这朝就是砸锅卖铁,把缴赋税的银子给挪来也顺你爹和大房那头的心意,摆酒做席,指着大排场,最热闹的来办! ”   范爹见陈氏赌气,道:“大嫂就是个说笑的性子,你咋就往心里去。”   “大嫂是说笑的性子,俺就是小气的。俺如今就不小气了,也大方一回!”   “俺明儿一早就去交待鸡鸭鱼肉,还劳里正翻黄历看个好日子。”   范景见自己不过出去一趟,两人又给拌了起来,为着自己的婚事,已是吵了几回了。   “不必办。”   范景吐了一句。   陈氏听他这样说,却不依:“要是不办,外头该说俺是后娘心了咧。   这一传十十传百,传回俺乡里,旁人说起陈家有俺这样一个姑娘,如何站得直腰杆。陈家下头的丫头说亲指不得都还受俺这么个姑母连累,往后俺都不敢回娘家了。”   范景道:“没钱怎么办。”   挪用缴赋税的钱是气话,真是要拖欠了朝廷的赋税,县府可是要来拿人去额外服役抵税的。   家中本就没甚么男丁,要拿便把范爹拿走了,陈氏如何肯。   如此不然,就只有借。   这几年光景下,谁家不是紧着裤腰带过日子,怎轻易肯借钱出来。   “你就是不讲理。”   范爹见陈氏默了下去,暗戳戳道了一声。   “俺不讲理,你讲理!老东西,不是你在大嫂面前阴阳怪气,俺会受她这般说不是!”   陈氏又教范爹一句话给点着了,在范景面前便是个哭啼,转头对着范守林立时便火冒三丈起来。   她越想越气,撸起胳膊就想与范爹动手。   范爹从凳儿上弹起身,一头往后躲,一头同范景道:“大景,你瞅瞅她,你瞅瞅她!多泼的婆子呐!”   康和不明情由,但要打架还是能瞧出来。   见势赶忙拦在了两人中间,他个头高,生是把两人给隔了开。   陈氏却还是气着:“康和,你让开,俺今儿要把这老东西的脸给挠花了,省得他腆着张脸在外头跟人说俺大小事都不依他!”   “行了!”   范景冷呵了一声。   “要办便办,我手上钱不够,等攒些钱腊月里再弄。”   说罢,他就出了堂屋。   范景开口定了音儿,陈氏和范爹互气着瞪了对方一眼,到底是没再继续闹了。   康和见着将才还像两只鼓涨的像要炸开的气球,忽的就泄了气般焉儿了下来,不由得暗叹还得是范景。   陈氏顺了意,还收到了康和一匹新布,又欢喜了起来。   范爹本就想做席撑面皮,虽中间闹了一通不愉,到底还是定下了要办,心头也乐滋滋的。   罢了,还是范景揽下了事儿。   于是当日夜里吃罢了饭,范景便收拾了米粮,预备明儿一早就进山去。   “俺烙两只饼,哥哥带山里吃罢。”   俩丫头拾捡好了碗筷,巧儿脚步多快的跑回了屋里,想拿康和带回来的那匹亮色布赶做一件新衣出来,赶着入冬前能得一回穿。   珍儿却没进屋,她寻着范景,与他小声说道了一句。   她性子内敛,心思却敏锐。   爹娘为着甚吵架,她不是不晓得。   家里时常为着没银钱的事情吵,每每都是大哥哥拿出钱来了事。   爹娘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这般。   可她晓得哥哥在山里钻营,银钱来得不易。   见今儿又这般,心里总忍不得心疼大哥哥。   “太费事,不必了。”   范景看着身后的丫头,今年都十三了,可瘦瘦小小的,好似才十岁那般。   “回屋早些睡吧。”   珍儿见此,敛起了眉眼。   康和夜里要住刚收拾出来的西杂间。   那头用木板和长凳儿搭了一间小床,新铺了褥子。   康和想起自己的箱笼还在范景屋里,便过来拿。   瞅见小姑娘低垂着眉眼从范景的屋里出去,情绪似乎不高,不知怎了。   他过去,见着范景在收拾,装了衣裳米粮进背篓里,像是要出远门。   “去……哪?”   “进山。”   范景见康和站在门口,答了一句。   后又想起他或许听不懂,又指了指外头的山。   康和其实听明白了,上县里在路上他问过范景山怎么说,他还记得。   看这模样,似乎要去些日子。   康和默了默。   “我……去。”   范景闻言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你去干什麽。”   康和猜测范景是要问他上山做什麽,他指了指墙上的东西,又从腰间取出范景给他的小弓拉了拉。   “你弄不来那些。”   话毕,范景也不管康和明不明白,将他的箱笼和包袱都拿了出来。   康和抱住包袱,却挡在门前,不教范景关门。   “我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半晌,到底还是范景点了头。 第10章   翌日,鸡棚里的公鸡还没打鸣,范景便早早的起了身。   他起得比往时进山的时候还早,弄得按着时辰起来做早食的陈氏一脸懵。   “外头还飘着雨咧,怎起恁早,俺还没来得及下米进锅。”   范景道:“我不吃早食了。”   陈氏见他手脚快着收拾了东西就预备走的模样,道:“咋这样急?外头落雨,又不见亮,还是吃了早食天见亮了上山稳妥些。”   “我有数。”   说罢,他将背篓甩到了背上,预备取了雨具就出门。   这当儿上,身前却递来了只斗笠。   范景抬眼,就见着康和立在跟前,不知甚么时候就起了。   他眉心微蹙。   康和见着范景的神色,心想还诓他。   他又不是小孩子,能是趁着人还在睡偷偷就可撇下的?   “康和是要作甚?也起恁早。”   “他想上山去。”   范景不紧不慢的拿过斗笠,张口同陈氏道了一句,意思想让她把康和劝下。   不想陈氏闻言却欢喜道:“康和同你一道上山也好,两个人还能照应着。”   范景眉心更紧了些:“他上山去能做什麽。”   “人好手好脚的,甚不能做。”   陈氏道:“家里这阵儿没多少活儿,他去山里就是拾些柴火也是好的,等下山就弄家来。秋尽了入冬,家家户户用柴都多,外山一片生柴都教村里的拾走了,柴不好打咧。”   又道:“你一去山里就好些日子,撇得下人?村里人要是过来瞧上门婿,你不在他怎应付得来。”   范景闻此,见康和笑眯眯的望着他,胸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把背上的背篓又放了下去。   到底还是在家里把早食吃了,待着外头天大亮了才上山。   秋雨寒凉,两人各背了个背篓。   范景背篓里装的是些口粮,康和则背了一床捆得紧紧的被褥,外还有一套换洗的衣物和日用。   至了山,上头的雨下得更大,气温可见的比村子里还低,风夹着雨吹过来,裤管里的腿发冻。   生是在山里又走了个把时辰,康和才在发灰的雨雾中瞧见了一间木屋。   两人都默契的加快了步子,赶在又一阵冷风袭来前钻进了屋里。   山中木屋虽不大,却也圈得有个小院儿,粗壮的木头打进地里围的,倒是结实。   开了门,屋子就是个一览无余的大通间。   挨着墙角边有一张木板搭的小床,实是小,仅够个把人睡。   木屋中间是口缺边烂角的陶锅,蹲在简单砌成的土石灶上,一边还趴着几个瓶罐。   除却这些,便是猎捕的一些土工具,像是破了的弓,断了的箭,风干的野麻……左右都是些能在山中取材制成的东西。   值个一吊铜子的物都没有。   像是刀,锄,这些带点儿铁的物,都是范景临时带上来的。   这地儿全然便只是个能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康和一边打量着木屋,一边将滴水的斗笠和蓑衣卸下。   家里头两套蓑衣,一套留在屋平日里范爹使,一套范景在山里使。   这厢两个人上山,范景便把他那套蓑衣与了他穿。   康和脱了蓑衣身上还是干的,范景没穿蓑衣,身上穿的是块防水的兽皮,胸腹一截被护着不见湿。   胳膊一截却已经润了。   康和见此,放下东西便去灶边上升起了火。   冷灶不易烧,木头也潮,燃了得有刻把钟才算烧起势。   “火。”   康和见范景东一趟西一趟的从屋里寻物,也不过来烤烤衣裳去去寒气。   这山里已经有了冬日的味道,就是在木屋里头也冷的很。   一路上山来落着雨,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光是顾着赶路了。   康和见他这般,不晓得是不是因自己拗着要来山里生了气。   范景没应,抱了几块木板出来。   在小床的另一边铺开,取了些干草面在上头。   康和这才晓得他是在铺床。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麽,看了范景一眼,有些脸臊的摸了摸鼻尖。   虽晓得这处有哥儿,也是跟女子一样嫁人会生育的。   可到底见识不深,再者范景并不像是他外头见着的哥儿夫郎那般娇矜,教他更是忽略这个事了。   康和挠了挠脸,他缠着要来山里本是想着来看看能不能寻点生钱的路子,范家人多眼杂,他要做甚也都多不便。   光顾着上山,却没想过孤男寡哥儿的在山里要如何处了。   倒是没教他胡思乱想个明白,范景就麻利的收拾了间小床出来。   他从背篓里寻出了个杂粮馒头放在身上,握了把长弓。   “……出去?”   康和回过神来。   范景点了下头,把还流着水的斗笠重新戴上。   康和见此连忙指了指外头,意思雨还很大。   范景却不以为然,雨天虽进出不便,可林子里的鸡兔毛发沾了水,要比晴天里迟钝,反倒是好猎些。   另外,下山前他下了新陷阱,得去瞧瞧。   范景不欲多说,这些太过复杂,康和也听不明白,说也不过是说与自己听。   于是他指了指门闩,自己不在时,教康和关好门。   康和见范景执意出去,也起身要同去。   范景却夺了他的斗笠,厉害了眉眼,罢了,只身进了雨幕之中,须臾就不见了身影。   康和站在屋门口,见着林子里的雨雾气重,十米开外俨然一片混沌。   林子里的雨水又大颗,砸下来叮叮咚咚,这样的天气出去又冷又难辨方向。   如若不是山中老手,只怕两个转头就不知走到了哪处去。   秋雨冷天,便是运气好不曾碰见凶悍野物,也得失了温丢去大半天命。   不说外头,就是木屋里,随着范景离开,本就冷清的屋子更是冷寂了,独是听得见风扯树叶的声音和雨声。   屋里灶上的那团火不仅是唯一能给人供暖的,也是人唯一的慰藉。   在这抬头不见苍穹的深山一隅中,寂冷的可怕。   康和倒不是一人害怕,他只是更深的觉出了山中讨日子的不易。   从旁人嘴里听来的不容易,和实打实的见着,亲自感触着,全然便是两番天地。   只不易是一则,他不得不敬佩范景,一个人在山里这样讨日子。   敬佩的同时,又有些相惜。   他以前也惨淡,年纪不大就在外头讨生活,甚么人情冷暖都尝过,可好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成。   可范景不同,他还要紧着一家大小,这样的雨天都不敢耍懒懈怠。   弄不得银子,家里鸡飞狗跳不说,一家子是实打实要饿肚子的。   上范家虽才两日光景,多的虽摸不透,可吃用多少还是能瞧出些深浅。   饭桌子上就他来那日晌午沾了荤腥。   另几顿都是稀粥配咸菜,饱肚子那顿便蒸拉喉咙的粗红粱馒头做主食。   两厢比对,范家这头的日子,是不如康家的。   康家旁的不说,日里桌子上吃的粥是稠的,蒸得也是白面馒头,三日里桌子上就能见一回肉。   康爷是灶人,偶时还会送一大陶碗的好肉来打牙祭。   好坏怎能没有数。   康和心里有些复杂,想着不论古还是今,乃至于后世,在最底下的老百姓想弄些银钱,过上像样的日子,都是不容易的。   等闲无事,他自找了活儿来做,把木屋给收拾打扫了一遍。   又取了些米出来,想着范景午食估摸是不会回来吃的,但晚间总要归家。   他想等着雨小些,就在木屋近处转转看,能不能寻见些野菜吃。   谁想他把木屋里外打扫了个干净,就连屋墙上的蛛网都绞了一遍,外头的雨也不见小。   推开门,风吹得人更冷了。   他瞅着周遭雾似是更浓了,天也暗沉了下来,便是不曾黑,也是时辰不早了。   左右瞅了一番,却也不见范景回来。   康和不免生出担忧,老猎手都有失手的时候,可别出事。   他试着用蹩脚的土话喊了范景几声,声音落尽雨声中,不见回响。   康和实有些等不住,拿了把防身的石抢,戴上斗笠,锁了门往外头去。   山林腐叶厚厚一层铺在地面上,又受一日雨水浸着,一脚下去便是个烂水坑。   康和顺着脚印儿出去,倒也机灵,怕走失了,一路走,一路在树上留下印记。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还是没寻见范景的身影,于是又张口喊了几声。   “噗嗤嗤!”   回应康和的是一群树枝上受惊飞走的鸟雀。   “啾啾。”   康和闻声望去,倒是有只大胆的花鸟从树枝上跳下,怪是好瞧。   却没教他辨清是只甚么鸟,脚下忽得一滑,轰得一声人便摔了出去。   康和惊魂未定,连眼疾手快的抓住身侧的草植,身子才没再继续往下头滚去。   只他处在个斜坡上,雨天地泥泡得稀软,上头长得青苔沾了水滑溜溜的,他越登越滑,折腾了个面红也没爬上去。   扑腾间,双脚下头茂密的蕨草教他拨开了个空隙,下头竟然黑黢黢空洞洞的一片,深得见不着底!   瞧着平坦坦的绿蕨草,教人以为下头就是片草密的旷地,便是再滚下去也不过人高。   谁曾想这些蕨草竟是横着长出来的,枝叶宽大重叠,遮挡住了下头的高度。   康和惊出了身冷汗。   慌忙的往上爬,这要落下去了,只怕坠地的声儿都要好一晌才能传回来。   可斜坡上长的草植哪里经得起他那般体格子的拉扯,噔得一声连根就被拔了起来。   康和只觉身子一轻便往下坠,可也不过是瞬息之间,手又被死死的拽住。   一抬头,见着歪了斗笠的范景竟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康和觉着自个儿死里又得了回生。   由不得多想范景怎么发现他在这处的,他连忙先借力往上爬。   人仰着头时便觉着雨格外的大。   他看着自己手背上流下来的雨水,一夕间红艳艳的,几度怀疑眼睛教雨点子给扎坏了。   直到瞧见那发红的水是从范景的胳膊里流出的时,才发现他的胳膊教斜坡上,一根藏在落叶下的木桩扎进了肉里。   康和惊愕,这样的拉扯,不是要弄废人的胳膊麽!   他顾不得旁的,高声道:“范景,快放手!” 第11章   这当头上,范景哪里敢放手,手一松人就凶多吉少。   他忍着胳膊上撕裂的疼痛,生生是拽着康和把胳膊从木桩上挪开。   费了一身牛劲儿,康和才爬了上去。   两人都起了一额头的汗,混杂在雨水间,也分辨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雨水。   康和惊魂未定,却还是一个翻身站起,急忙要给范景的胳膊查看伤口。   扯破的袖子上早浸透了血,没凑近便能嗅着一股腥味。   他夹紧眉头,心里又愧又急。   悔自己不熟路出来寻甚么人,平生些事出来。   范景却忽得抬手捂住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并不与他细瞧。   反而冷了眸子。   “你会说官话。”   熟悉的字句再次落尽耳朵,康和不由得一怔。   他看向范景,见着人本是淡淡的眸子中,多了显可易见的防备。   方才那关头上哪里还顾得上甚么土话官话,康和下意识就用熟悉的方式喊了人。   只他没想到,范景这般住在乡野,又还常出没于山间的猎人,竟也听得懂官话。   不仅如此,甚至还说谈得来。   康和一时无言,事情败露得突然,他不晓得该怎么同人解释才好。   “为什麽要装作傻子。”   范景见康和不言,径直又问。   “……躲征兵。”   康和做了思量,合着晓得的事,给了这么个缘由。   他实在不好说原来那个人已不在了,肉身里头换了个魂儿。   这山野荒郊上,要说这些玄乎的话,范景只怕更不信,便是信了,也得疑他是教哪只山鬼上了身。   见范景沉默,他学着用这头说话的方式,想要把故事圆的更像话些:   “后头真的伤了头,的确是傻了一段时间,但慢慢有了好转,不那般纯粹傻了。   可也不敢让人晓得了,怕再征兵,另外土话我当真听不明白也说不明白了,也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好。”   范景默了瞬,许是在猜测康和说得真假。   “你家中人也不知你如今的状况?”   康和点点头:“不敢让他们晓得。”   范景想来康家应当也是不晓得的,要是晓得,能将一个精壮赘给别家?   若图钱也还尚有说法,可偏生赘的是个穷家。   依康和说的,之前的种种不对之处,又都说得过去了。   装傻的康和不愿意赘去别人家里,可又不能在家里露出马脚,于是相亲那日本不乐意到场,可阴差阳错还是相了亲。   回去后不知情的康家便做主把他的籍契送了过来,他无可奈何,只能上范家。   为此在县里,他见着布店揽工看籍契,会特意留心询问他的籍契。   康和半真半假的话,反倒是教本就对他有些生疑的范景凑得合情合理了。   如今都明白了过来,范景静默了良久,百般情绪下,到底还是敞亮和踏实居多。   他历来知道天底下没有平白来的好事情,范家想得个机灵又完好的赘婿,谈何容易。   看着面前的康和,范景没有受骗的恼怒,也没有觉得受了戏耍,反而很平静。   他道:“我知你想要籍契,我可以还与你。”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   范景不是什麽大善人,事情盘算得清楚:“你要走可以,不过得把范家给康家的五贯礼钱先还上。”   康和有些意外范景竟然会这样说,连忙道:“这是当然。”   他本就是这么想的。   可这话从范景嘴里说出来,他不知怎的就是有些不得劲儿。   范景却没再说什嚒,捂着胳膊扭身独自走去了前头。   康和看着走进漫天雨幕中的身影,瘦削沉默。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木屋时,天差不多暗尽了。   康和把熄了的火重新点上,烧了热水给范景清理伤口。   那木桩子尖锐,范景的胳膊被扎了个窟窿,又被拉扯,伤口划得烂,血肉模糊了一片。   虽是没有伤至筋骨,可是光瞧着坏了的皮肉,还是教人心头收得紧紧的。   木屋里又没甚么药。   好在下午康和收拾,寻出了几株晒干的止血草,他给弄来与范景做了简易的包扎。   “明儿下山去吧。”   康和一边用汗襟子上扯下的布给范景缠胳膊,一边说道。   左右是范景已晓得了他会官话,且他也会说能懂,为便沟通,他就用官话与他说了。   “用不着,要不得两日就好。”   康和蹙紧眉头:“先前你手掌心上的伤口都多少天了,可都好了?胳膊再受伤,不好生让大夫看看,往后右手还用不用了。”   范景坐在床沿边上,他看了一眼面孔紧绷着的康和。   心想这人话原是这样多的,往昔装傻子竟没把人憋坏。   “回去教屋里人干着急,他们瞧着慌,我看着也烦。”   康和闻言微顿,想着范家两口子,立又明白了范景的担忧。   这趟上来什麽收获都没见着,人反倒是伤了,要是在家里头修养着,范爹跟陈氏未必会怪范景,可两口子爱吵,一吵起来,范景又不是滋味。   他心里头不由得叹了口气,懂事的孩子总是承受的更多。   “先前家里因为什麽吵架?”   范景不欲多言,并不想教康和晓得。   康和见此,道:“为我?”   “不干你的事。”   范景道:“他们想摆酒,没钱使。”   “什麽酒,婚宴酒?”   范景又不再说话了。   康和默了默,道:“我要是走了,这酒宴或许摆不成,但要是真摆了,那不是白费吗?”   “本就没打算教他们摆。”   范景没看康和,这么说了一句。   原先他确实是没有弄这些的意思,本就是箱中没两个子儿的人家,热闹这一场别人家也未必就此将你瞧上。   这几年光景下,有的是人家不做宴的,也没谁多笑话。   可家里吵着想弄,终日里没个清净,他也只得随了他们的意。   只现在这般情状,最后竟是依了他最初的意思。   康和迟疑了片刻,道:“假如……假如我走了,我和你待了这么久,外头……”   范景看向康和,见他紧着眉头,不似做伪担忧的模样,倒是高看他一眼。   他能这么想,可见得是个有些良心,并不是那般全然只顾自己的自私之人。   “我不在意,你用不上愁。”   范景当真是不在意,他心中并不求着再寻人家,自然不惧。   不过是受村里人私底下笑话几日,说范家那哥儿霸道,上门婿都给吓跑了而已。   见康和愁眉不展,并没有因此放下忧虑,又道:“如今兴厚嫁,有人家寻不得合适的女婿,又怕自个儿老了哥儿姑娘没有依靠,便寻那般专给人做假女婿的上门,在女家住一阵子,对外便说是赘的婿,待着姑娘哥儿有了再走。”   乡野村户上,这样的事情这几年也不稀罕。   就好比是过去没有打仗的年头,男子家贫,娶不得妻,便会花钱雇个身子好的妇人哥儿给家里留个种。   甚么世道都有甚么世道的活法。   康和听此不免惊愕,此前确是不晓还有这些事。   他干咳了一声,同范景道:“我不是那种,不是那种女婿。”   范景淡淡道:“我自是晓得。”   “那般人物,得给钱请。”   康和讪讪一笑:“也是,我还得还你钱。”   他其实明白范景与他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他心中无所负担。   谁说范景霸道,只怕再是没有人比他更通情达理的了。   分明他康和占尽了便宜,可他心里头却并不是滋味。   “今天这事怪我。要不是我非跟着上山来,也不会拖累了你受伤。”   康和实打实的觉得歉疚,他拖累了范景,比今儿自个儿伤了还不痛快。   “你要不愿意下山去,明儿我下山一趟。到时候我不回家里,上县里去买些药再返还来,也是一样。”   “用不着麻烦。”   康和认真道:“要是胳膊上的伤口流脓发炎了才是麻烦,以后上了年纪,刮风下雨天胳膊疼起来厉害。你这样,我心里头愧疚的不行,等还清了你的钱,也让我没脸走。”   说罢,怕范景又想着话来推阻,他故意臊着人道:“要是你是想用这法子留着我?那我也就不费功夫了,等你老了不痛快我再伺候。”   果然,范景听了这话斜了康和一眼,没了言。   待他把胳膊给缠好,人鞋一蹬便躺到了床上去。   侧着个身子,不与他再辩了。   康和见状,微微怔了怔,却又忍不得扬起了些嘴角。   他把小床上挂的布帘子给拉上:“你睡会儿,热好了饼我喊你。” 第12章   翌日一早,外头的雨可算是停了。   不过山里头积了雨水不容易晾开,早间吹来的风冷涔涔的,一股腐叶的生臭味。   康和要赶早下山去。   范景怕他识不得出山的路,将他送到了外山才罢。   康和嘱咐他今儿不要出门去,范景没应答他,只催促他赶紧下山,否则天黑前赶不回来。   山上有条小道能直接穿到官道去,不必再从村里去绕路。   一路上又没有太多岔路,康和记了范景与他说的路,正午间便到了县城。   县里倒是好天气,太阳还有些晒人。   康和进了城没着急去医馆,先在街市上巡转了一阵。   耳朵听见哪处有人说官话,他便凑上去听,心头默默学人的话。   不单如此,还自寻着人说话试一番深浅。   耽搁半晌,趁着与人学话的功夫问了间医馆,这才去拿药。   仔细同大夫说了症状,拿了三副药。   内服外敷的都有,除此之外,又还买了些常用的药物,外伤药居多,再便是治头疼脑热,腹泻肚胀的药。   老大夫见他拿药拿得有门道,问了一句:“小兄弟是乡下的草医?”   康和捏着新学的腔调:“哪有这般本事,只是晓得一二皮毛。”   “晓得是好事咧,自能注意着些身子。”   康和笑了笑,瞅见医馆里挂着些还没有入柜的草药,老大夫又多随和,便闲问道:“不晓得老先生这处收不收草药?”   “也收些,只小医馆买卖小,价格不高。”   康和道:“老先生医者仁善,看诊费用收得不高,医药价钱也实惠。往您这处送草药,那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情。”   老大夫被康和捧得乐呵呵的,他放轻了些声音道:“你这小伙子,说话可真好听。往后手头上有草药,要不嫌就送我这小医馆里瞧瞧。”   康和未必能有草药,不过谁又会嫌多条路子,连道:“好咧。”   拿药用去了六十五个钱,康和手头上那点儿本就不多的积蓄更是少了。   今儿出门前范景本是要拿钱与他的,不过教他给推了回去。   范景本就是救他才伤的,要再拿人家的银子来给他看病,天底下可没这样不讲理的。   从医馆出去,他又上了一趟肉行。   午后些肉摊子上的屠户都懒洋洋的。   苍蝇嗅着肉味儿来飞,落在了那白花花的猪肉上,屠子都懒得赶上一赶。   康和在角落里找见一间叫做吴大姐好猪肉的摊子,虽铺子不当道,可生意却好,摊面儿上都不剩甚么肉了。   不怪如此,人摊子周遭扫得干干净净的,不似有些摊子,客人要买猪肠子,又要摊子上把肠里的秽物给倒了,不讲究的摊主就给倒在摊子边上的沟里。   讲究点儿的拿个桶给接了,用罢了却也不把桶捡去别处,就放在摊子下头。   早间还好,天气热一些,那些秽物捂在桶里半日,味道那教一个冲。   要不然肉行这头怎能生恁多的蝇虫。   见着康和过去,妇人赶紧捡开盖在肉上的松枝,连教他挑选。   康和问了价,最好卖的五花要十二个钱一方。   瘦肉肥肉的价都不低。   他手头上的钱经不起折腾,便要了几根剔出来的猪大骨和扇子骨。   能装一大篮子,好几斤才二十个钱。   外又去米粮行买了三斤面粉。   采买齐了东西,他去街边上买了两个粗面炊饼,就着摊主送的一碗粗茶汤垫了垫肚子。   这当上,还使了个铜子教蹲在墙角根儿等活儿的跑闲的与他说了些当地的事。   吃罢了炊饼,这才动身回去。   进山时,太阳已然快偏西。   受了一日太阳,山里不似早间那般湿漉漉的,已然干舒了。   康和快着脚步回了木屋,屋子从外头就落了锁。   不出所料,那人是闲不住一分的,不知又去了哪处。   幸得是他有钥匙。   康和这回没忙着出去寻人,而是先把米给下了锅。   取了猪骨清洗干净,敲碎了一并与米炖着。   回来的路上,他还挖了些荠菜和野菠菜,能用来凉拌吃。   范景回来时,远远在木屋外头就闻到一股肉香味。   他在外头转山,瞅见落脚的方向冒出了一缕炊烟,便晓得康和定然是回来了,于是才动得身往回走。   “哪里去了?喊你多歇息不要外出走动,当心又伤了手。”   康和见闷头回来的人,一只胳膊还被吊着,就待不住得往外去,忍不得便啰嗦了几句。   范景心想哪有那起子蠢笨的人,出门就非得受伤。   “就在附近转转。”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只绿壳子的卵来。   这卵生得小,和家里养得母鸡卵一般大小。   康和接过来,见小巧得可爱,问道:“这是野鸭子的蛋?”   “嗯。北边有条溪,能撞见野鸭子窝。”   康和听得了趣:“改明儿我也去瞧瞧。这鸭蛋整好今晚用来炒荠菜吃。”   范景没阻他怎么处置鸭卵,他以前在山里捡到野鸡野鸭卵也会煮来吃,带着壳子煮成白水蛋,揣出去很容易。   他见着康和取了只碗,单手熟练的敲碎了鸭卵壳,鸭卵连黄带白的滑进碗里,一粒壳子也不见落进去。   又将过水的荠菜细细得切碎,合进去再一并捣散。   范景在灶边揭开了锅盖,往里瞅了一眼。   只见热气翻涨一直飘着浓郁肉香出来的锅子里煨了荤粥。   “你会灶?”   康和闻言顿下手上的动作,笑道:“会什麽灶,只不过是弄得来些简单的吃食。”   会灶那便是厨子的手艺了,他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功夫。   康和瞅着范景话不多,却怪会恭维人的。   心里有些美滋滋。   他确实是会很多东西,但都只会些皮毛,并不钻精。   之前在村里经营自媒体账号时,拍过做菜,采集,木工,种植……等等门类,还挺多的,他并不是摆拍,所以差不多都会。   但他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士,可不少农村手艺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也是为了做视频后面专门去学过。   范景心想他倒是不爱托大。   听说康爷是个灶人,康和若好学会些汤水功夫,倒是也说得过去。   康和见粥稠密了,便盛了一碗放上勺子,先端给范景吃着。   许是闻着香气,想试一试究竟什麽滋味,他也没客气,用左手舀粥吃了起来。   猪骨被敲碎,内里骨髓炖进了粥里,油丝丝的。   又撒了姜丝,除了猪肉的腥气,入上薄盐,吃起来有滋有味。   乡野人家没吃过甚么好东西,这么一锅子粥已觉得稀罕了。   范景依稀记着,还是他娘在世时弄出过这样的好味道。   倒不是嫌陈氏手艺不好,她也是穷人家出身,打小就生在长在村野上,没吃过几顿好的,又如何能做出来甚么好滋味。   他娘嫁给他爹之前,是县城里的人户。   虽也不是甚么富裕之家的女儿,可到底在县城中长大,衣食上的见识总要宽些。   他的官话便是他娘教的。   康和见他吃得香,快着手脚冷拌好野菠菜推到他跟前去,让他就着粥吃。   这人八成午间又用冷馒头对付了一顿。   范景放下勺子,取了箸儿。   康和见此道:“你右手不便,左手就使勺子吃菜便是,不碍事。要是勺子舀不起来,我给你夹。”   “用不着。”   范景说罢,利索的便夹了一箸儿菜送进了嘴里。   康和惊讶道:“你左手这样好使?”   “小时候是左撇子。”   康和干干一笑,原还想着要是他手不便,自己多费些耐心把饭菜喂到他嘴里也成。   谁想人家可不求人。   他热了锅,预备烙荠菜鸭蛋饼。   范景默着吃尽了一碗粥,意犹未尽的放下了勺子,却道:“往后别弄了。”   “不好吃?”   范景摇摇头:“一家子人,我在山里吃好喝好。”   康和闻言了悟,却拿过他空了的碗,径直又给添了一碗粥,还捞了一块带肉的骨头。   瘦肉已经炖得快脱骨,瞧着便耙香。   “我晓得你为家里人着想,可你要真为他们想,合该老实把身子养好,别计较这一口两口的吃食。”   康和道:“家里指着你挣钱,你身子不好,如何能够长久的把日子经营下去。”   富人家养病得吃淡,这穷人家养病得吃好。   穷人的日子本就淡,再给淡下去,不是把人往死里弄么。   “再者,我弄些吃食与你,也教我心头好过些。”   范景听着他的理,道:“你不必觉着心头过意不去,我这胳膊不怪你。昨日即便不是你,是旁人,我也一样会搭手。”   “别人遇了这样的事我不晓得人会如何,但我便是会尽我所能的做答谢。”   范景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认不认他说的,可到底是没了言。   康和见此将碗塞回他的手里,自继续去煎荠菜饼。   范景端着碗,瞧着内里的骨头肉,出了会儿神,也不知在想什嚒。   须臾,一片巴掌大小的香煎荠菜饼稳稳盖在了肉上头,打断了他的思绪。   “赶紧吃,别凉了。”   康和轮着锅铲,见范景不动筷子,又铲了一块叠在他的陶碗里。   范景见此,挪开了碗,到底是老实重新拿起了筷子。   由康和盯着,足吃了三碗肉粥才罢。   饭罢,康和捡了碗筷,这才取出药膏重新给范景做包扎。   昨儿的药确是不如何好,伤口不见有愈合的趋势,张着口子怪是渗人。   “还是得缝合才成。”   康和如是说道,取了新买的针线出来。   范景只由着他侍弄。   针针扎过,他都没言,但缝好伤口时,额头上还是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疼不疼?”   康和问他。   范景没应答,只从床底下取出了个葫芦。   揭开葫嘴儿,往嘴里倒了口。   康和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我睡了。”   范景说完,钻到了他的小床上,拉了帘子。   康和见此,晓得了他的心思,没再多吵他。   只他看着帘子那头安静躺着的影子,心里有些怪不是滋味。   这世间,竟当真是有人痛都不肯喊出口的。 第13章   翌日,两人都醒了个大早。   今儿外头透亮,天气瞧着很是不错。   热了昨儿剩下的粥吃了,范景要带康和在山里转转,顺道看看下得陷阱里有没有货。   他现在伤了右手,拉不得弓弦,只有指着做的陷阱能有收获。   否则这趟上山来,要打空手了。   山林里早间空气沁凉,透得鼻腔有些难受,不过倒是教人头脑格外清明。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儿虽是放晴了,可康和还是觉得天气似乎比上来时要冷了些。   他有些后悔没多加件衣裳在身上,出门时见范景衣得单薄,他身形比他宽大许多,裹得比他本就厚实些,要再多加些衣裳,未免显得太过虚弱了。   可出了门约莫半个时辰,康和便庆幸衣得不多。   这山里路不平,爬上爬下的,不仅靠脚力,遇到荒地还得砍出路来。   范景包着手,康和自不可能教他开路,便代劳了砍草砍树藤子的活儿。   谁晓得上山那日在范景手里快得能削铁似的柴刀,碰甚甚倒,落在他手里却钝得跟没开过刃似的。   他背心很快便生了汗,哪里还觉得出冷。   “像是有货。”   伸着脖子左右观望的范景呼了一声,连忙就越过康和去了前头。   康和也是稀奇,赶忙跟了上去。   只见一丛结着指头大小的红野果边上,挖得个半丈深的大坑。   坑面用细脆得枝丫做了盖,上头铺了层腐败的落叶,又置得几颗带泥得杂草,把陷阱做得好似平地一般。   范景远远觉出有货是因粉饰好的坑面被踩塌了。   然则康和后脚追上来时,却并没见着插满了尖锐竹树枝的坑底有货。   独只余着几根长长得羽毛。   “这是跑脱了?”   范景一双眼睛锐利得四处搜寻了一番,道:“许是跑了,许是教人捡了。”   这样的事情大概时有发生,范景说得淡淡的。   康和疑道:“山里还有别的猎户?”   范景像看痴儿一样瞅了康和一眼,道:“这百里绵延的山,怎会只我一个打猎的。”   说罢,他半蹲下身,重新把陷阱给恢复了。   康和见着一头树上缠着根布条,他问范景:“这是防记不住陷阱位置做得记号?”   “常年在山中走,自下得陷阱如何会记不得。这是为着防那些从山里走的人误入了陷阱。”   康和闻言道:“这么一来岂不是教旁得猎户也晓得了这处下了陷阱。”   他想这般也忒容易教别的猎户捡了便宜。   范景站起身,道:“便是如此,也不能害了旁人性命。”   “这是学猎时,老猎户教下得规矩。”   康和心中起了敬佩。   问道:“那你师傅可也在这片林子猎?”   “早死了好几年了。”   康和意外道:“怎回事?!”   “一回冬里进了山就再没见出来,过了两年在山崖下头教人瞧见了尸骨。”   山里头出事寻常,可范景说起这事儿,语气还是有些凝滞。   康和也没曾想竟是如此,一时间没了话。   两人从这处离开,继续往林子里去。   途中又看了四个陷阱,其中两个有猎物经过的痕迹,但是并没有货,还有两个甚至还是好生生的。   一上午过去,一点收获也没得到。   路上倒是撞见树上有两只灰扑扑,麻啾啾的鸟,范景说叫大笨鸟,滋味很好,拿去县里能卖五十个钱一只。   这种鸟不爱在地上,几乎不进陷阱,平素都是范景拿弓箭打得。   平日里不好撞见,今儿撞见了也拿它没法子,他怪有些可惜。   晌午时,两人走到了悬崖边,爬到了一块平坦得大石头上歇歇脚,晒着太阳吃了粗粮馒头。   崖边上向阳,草木茂盛,一眼能望出去老远。   康和瞧着远处有一条河溪,道:“那就是你说得有野鸭子窝的那条溪吧,溪里可有鱼?”   范景咬着干粮,点了下头。   康和自信道:“那咱们一会儿就去溪边上,我捉两尾鱼回去,晚上给你炖汤吃。”   范景眸子里似是闪过一分不看好的笑,但语气还是平平:“你既想去看看,回去便走那边。”   康和应了一声,崖边上来了一丈风,教午间的太阳收拾得暖烘烘的,不似早时那样沁冷。   他忽得放下手里的馒头,狠狠吸了口气:“你闻见没,好香。”   范景瞅了他一眼。   康和从石头上站起身:“是兰花的香气。”   接着他跳下来:“山里的兰花香得很,寻寻看在哪处。”   范景看见人嗅着香气在山崖边上转悠了会儿,连根带土得挖了两株兰草回来。   那兰草生得细秀,花的香气却足,只开了一朵也香气清幽怡人。   “花鸟行里收。”   康和问:“能卖个甚么价?”   “许十几个钱。”   康和拍了拍袖子上的土,笑道:“那今儿也不算白出来一趟了。”   说罢,他摘了两张野芋叶,小心给包了起来。   下午,两人便沿着溪回去。   山溪水有的从石头里冒出来,有的从高处流下,清冽的很。   水深和缓处能见着几尾青鱼静静滞在一块儿,小尾的两寸左右,大尾的竟然能赶上成年男子手掌大小。   两人一走近,几只觅食的长脚灰鸥鹭立时扑着翅飞去了高处。   范景看着个头不小飞走的鸥,颇有些可惜。   也是怪,往时能使弓的时候跑上一日的山都不一定能撞见笨鸟和鸥鹭,使不得弓时一茬一茬的往跟前撞。   若把瞧见的笨鸟鸥鹭都给弄到手,这一趟上山都不算白来了。   “咚。”   范景教一声响唤回了神,只见将才还在岸边上的康和早已按捺不住,挽起裤管下到了溪里。   他紧着石抢,一个猛子便往伏在河里的青鱼插去。   一串冰石似的水珠溅在了脸上。   康和自觉十分有把握的一枪,然则提起石抢时,却打了个空。   康和傻了眼:“不应当啊。”   他将才还算了太阳光的折射,在村里的时候他捉鱼可也是把好手。   于是又集中了精神出了几枪,却无一不是空响。   人便埋怨起来:“当是石抢不趁手。”   范景也没言,往溪边去砍了根竹子来,将竹头削尖了递与他。   康和换了竹竿又弄了几回。   竹竿数回空叉,尖头都磨钝了,溪水教他搅了个混,别说弄上一条来,就是原本卧在溪里的鱼都不知躲去了哪处。   他起了一身的汗,怪是口干舌燥,忍不得砸吧了下嘴。   在一头坐得屁股快发了麻的范景方才悠悠道:“这处常有鸥鹭和野鸭子出没,这些鱼早被操练得跟成了精似的,哪里能教你叉上来。”   “你怎不早说!”   康和丢下竹竿,从溪里爬上去,脚指头都教水泡皱了。   范景见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自往回走:“万一走了歹运,说不准就吃上了鱼。”   康和心觉范景在笑话他,他冲着人的背影道:“你等着吧,这鱼早晚我定教你给吃上!”   范景没搭他的腔,好心与人留了两分脸面。   回到木屋时,太阳已经落了山。   今儿两人差不多是空手而归。   范景回去便钻到了院子后头,取出磨刀石要磨刀。   康和见他左手不便,要去帮他磨,范景却不给。   打仗后,铁器价格一年贵过一年,村野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不少人把家里的锄头铁犁拿去城里的铁铺换钱使。   范家最难的时候,范爹把成亲的时候家里给置办的一口铁锅都给卖了。   便是现下,铁物件儿的价格也居高不下。   铁行里一把打好的柴刀能卖上百个钱。   范景十分爱惜手上不多的几样利器。   康和见此,只好作罢,嘱咐了两句让他慢点磨,别伤着右手。   自进了屋里去捣腾夜饭。   山里气温不高,吃食能存得久些,可到底放的时间太长了也容易变味不鲜。   他昨儿背回来的骨头还剩了不少,预备每天都弄一些来吃,直到吃完为止。   吃完了总比舍不得吃,存着坏了强。   他先洗了两块猪扇子骨丢进锅里,放了椒子和老姜,煨起高汤。   其实要是有桂皮、香叶、草果、八角、三奈这些料子的话,骨头汤能弄得更有滋味。   不过有了这些料子,做甚么不好使,卤肉卤菜,只有香不完的。   算着一人三四两的量揉了一团面,用干净的白布给盖上丢在一头醒着。   他探出个头同门外的范景吱了一声:“晚上我做的面。”   范景疑惑了一瞬什麽面,探头见康和是要做索饼。   他自然没意见吃什麽,以前一个人在山里头时,他吃得不讲究。   几日的功夫,大多吃的都是家里做好带上来的饼子馒头。   得空时,也顶多煮个粥吃,哪里炒过菜,揉过面团。   “嗯。”   范景其实已经闻到炖的骨头香了。   “那你是爱吃宽面条还是细面条?”   “都成。”   “什麽是都成,我这处没有都成。快与我说是宽面还是细面。”   范景停下手上的活儿,抬头看了一眼只伸了个脑袋出来的康和。   见他生是等着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罢休的模样,他张口吐出了两个字:“细的。”   “这不得了。”   外头太阳落了山,地气上来,一起风就冷了。   木屋头柴火在灶里燃得轰轰作响,锅里的骨头熬出了肉香来,白雾气飘得半间屋子都是。   傍晚的饭菜香气和火光,不管在哪处,总教人心里有一种别样的踏实。   范景磨完刀进屋去,坐在灶前的小杌儿上守着火,瞅见康和并没有甩面。   反倒是去将带回来的两株兰草先用土栽在了小院儿里,一会儿又在近处砍了些青竹回来。   东一趟西一趟,进进出出的闲不下。   这也便罢了,什麽都要先同他嘀咕一句。   “你作何爱吃细面?面里爱不爱放鲜菜?”   “这兰花我伺候得这样好,下山的时候保管还开着花。”   “深山里的竹子就是长得秀,竹皮定然够韧。”   他耳朵嗡嗡的,恍惚自个儿不是在冷清的山间,好似在家里的灶屋似的。   实是想不出一个人怎能这样多的话,能弄出这样多的动静来。   天黑尽时,康和才没往外头去。   他净了手,甩了面条下锅,面要起锅时,丢了一把出去砍竹时挖的附地菜。   现揉的面,冒上一碗油汪汪的猪骨汤,撒上几截细细的野葱断。   大陶碗端到范景面前时,香气把肚儿里的馋虫都给勾到了嗓子眼儿。   范景瞧着卖相,觉着不比县里面摊子上的差。   吹开葱子吃了口汤,又觉着康和扯了慌,他定当是会灶的。   范家吃面的时候也不少,可炖骨头来做高汤索饼的时候还真没有过。   做素索饼吃,也是吃得一家子很美了。   两人伴着外头鬼叫般的风声,守在紧紧关好的木屋里舒坦吃了一大碗面,将面汤都喝了干净。   吃罢饭,今儿不必换药,康和与范景打了桶热水与他泡脚。   脚泡得发红的范景擦了脚便上了床。   以前他许还会出去在近处转转,看看能不能好运气碰到夜间出没的野物,可如今动不得弓,他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不知是伤了胳膊人确实爱眠些,还是如何,范景躺在床上没多时呼吸便平稳了。   睡梦中只觉得格外暖和,帘子外有一团温黄的火光,亮了许久。   康和没着急睡下,去把砍回来的竹子起做了竹条。   灶膛里陆续又添了六七回木头,方才熄灭下来。 第14章   晨光从窗前渗进屋中,范景醒来时,发觉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揉了下太阳穴,自知睡过了头。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的鸟虫叫声显得更为清晰了些。   范景瞧了一眼康和的小床,褥子已经整齐地叠在了一角,人不知哪处去了。   他起身来,开了木屋门,兰草的香气飘进了鼻腔。   在外头也没瞧见康和的身影。   范景眉心动了动,心中一闪而过人跑了的念头。   不过须臾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因着在灶上的锅里瞧见康和与他留了早食。   三个家里头带上来的芋头,拳头大小的个儿,煮得很耙软。   他捏着,芋头已只有些温热了。   范景坐在灶边将芋头剥吃了,瞧见灶膛里还有些燃剩下的竹节,眉头紧起。   他在山里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觉的醒过来。   昨儿竟跟在村子里似的,睡得那样死,康和早间甚么时候起来升火煮了芋头他都不晓得。   他当然不知,其实昨儿夜里康和就把芋头放进了锅里,人睡下得迟,灶膛里又有火,芋头早上起来也还没冷。   只他醒得确实比往时晚了不少,芋头才不热了。   而康和早间起身时,芋头还热乎得很。   范景吃罢,预备出门去。   门刚落锁,却又见着一道背着背篓的身影,从林子里往这边走来。   他看着人,难得主动张口问人话。   “你去了哪处?”   “我识了出去回来的路,按着你昨儿带我走的,在那道儿前后转了转。”   康和一双鞋和裤脚教早间的露水打湿了个透,人却多欢喜:“挖了些野菜,弄了点儿山货。”   话罢,他甩过些背上的背篓,与范景看:“你瞅瞅。”   范景复把门打开,两人一道进了院子。   康和的背篓里乱七八糟放了不少东西,竟是装了满满一背篓。   最上头放得是新鲜的野菜,有水芹、荠菜、蒲公英、鬼针草、马齿苋。   腾出来装了半簸箕。   下头还有些丝丝网网的棕树皮。   这皮子能做扫帚、垫子、蓑衣,搓绳,拿去城里也是好卖的东西。   只是一根棕树上也弄不下来多少,山里东一根西一根的长着,范景一门心思扑在活物上,没去专门寻过。   转山的时候遇上,要是空闲,也会顺手剥回来。   范景见康和带回来的棕皮子,有个七八张。   棕皮子揭开,背篓底下竟然还有两个大蒻头,也便是魔芋,起码上十斤重。   康和昨儿同范景出去了一趟,见识了山中的活物有多不好弄,一时间打消了像范景一样靠着打猎弄钱的想法。   下陷阱好学,可到底是碰运气,真正看手艺的还是射猎。   范景伤了手,动不得弓箭,昨儿也打了空手。   他不会箭,若单靠下陷阱捉活物,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上钱。   倒也不是他多急着想走,想要多快的把钱攒够。实在是人活一日,嘴就要吃一日的食,这吃用日常也是要拿钱开销的。   活人哪能教尿给憋死,这路子不成,换条路子便是。   “这可值钱?”   康和单手托起手上疙疙瘩瘩的魔芋问范景。   “十几个钱。”   范景道:“两个。”   “这样重实,竟才值当这么点儿。”   康和晓得寻常的菜果并不值甚么钱,只也没想到价会贱成这般。   “地里的芋头下水煮熟便能食,市场上也不过几个钱一篓子。这蒻头全身含毒,还要专门制过,自是价贱。”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觉得他脑子的确还是有些不正常,有时候机灵,有时候又不大机灵。   上山那日说话口音有些怪,去了趟县里又正了些。   康和听范景称魔芋为蒻头,学进了心里,道:“那制好的蒻头能值多少钱?”   “蒻头豆腐三个钱一方。”   康和去城里卖山货的时候偶时也会撞见有人卖蒻头豆腐,听见人吆喝卖这个价儿。   又听陈氏在他面前嘀咕,说蒻头豆腐用油烹后滋味极好,跟吃肉似的,暗使他上城里时也买一方回来吃。   可他觉着甚么菜用油做来滋味会不好的。   但到底不是甚么多高的要求,他寻常也应。   只是打着主意去买的时候又未必能寻见人卖,故此他也没吃过。   康和心中迅速做了盘算,一斤蒻头能出三至五斤的蒻头豆腐,那他这两个蒻头至少也能出二十几斤的豆腐。   一方约莫便是一斤的模样,值三个铜子,如此一来,能卖个大几十文钱。   “那制成蒻头豆腐可划算得多。”   康和心想,除却是本就珍惜罕有之物,原材料果真都卖不上甚么价格。   要想卖出价,还得要有些手艺功夫才成。   范景狐疑:“你制得来?”   康和一笑,没同范景吹嘘,只道:“晚些时候你瞧瞧看吧。”   说罢,他取了些干草出来烧做草木灰,冷置在一处。   下午和康和去巡山看了陷阱,晚间才把蒻头做成豆腐。   做蒻头豆腐其实也并不难,事先将蒻头清洗干净去了外皮,蒻头肉碎磨成糊糊,置入相应多的碱水拌匀,静放一夜。   因没有专门的碱水,康和便做了草木灰水来用。   他将蒻头的芽头给切了下来,这物埋进土里去,明年还能再长成蒻头。   就跟芋头土豆一个道理,只不过而今且还只有芋头而没有土豆。   范景闲着无事,见康和把蒻头磨做浆糊,两个大蒻头,十来斤,有得磨,便给他搭了把手。   累没累着,却教他痒了左手大半夜没睡着。   翌日,范景站在水盆边,静静瞅着昨儿夜里弄的蒻头。   一夜过去,一盆子糊糊竟成了形。   灰扑扑的,软软弹弹。   这东西放了草木灰水,竟就能做成豆腐。   康和也凑过去伸手按了按,觉着差不多了,往里头倒了些水进去,浸泡片刻,用刀子划做好些方。   取出一方来颠了颠,不至太嫩要散,也不至太老起蜂窝,还算满意。   这蒻头豆腐要说难,大抵便是水的配比。   他做的是一斤蒻头三斤清水,因头回用草木灰水,不好控制量,碱味稍稍重了些。   做好的蒻头久放不得,自个儿吃也便罢了,要拿去卖的东西,得逞一口新鲜。   康和余下一方蒻头豆腐在家里,见着范景砍了些芭蕉叶回来,他连忙用水冲洗了一下收拾进背篓,问范景:“当真不与我一道去城里?”   范景坐在灶边上,往灶里丢了块柴,嗯了一声。   康和倒也没再央人同他一道去,这些日子范景都没猎到东西,确是去城里也无事。   他便道:“那我回来与你买吃食,你一个人伤着胳膊就别去转山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   “我有数。”   康和见此,没再说什麽,赶着时辰下了山。   至了县城,城里已然热闹得很了,那些摆摊子的农户早把好的位置占去,生意好些的东西都卖去了大半。   康和本是想先寻个卖蒻头豆腐的问问行情,可一路上都没见着有人卖,打听不得。   康和花了三个铜子,在杂货铺里赁用了一杆秤。   于是快着手脚,寻了个空位把摊子布开。   蒻头豆腐就按范景说的价钱卖便是。   他往地上将麻布一铺,从背篓里头端出蒻头豆腐,扯着嗓子便开始叫卖,半点儿不觉脸臊。   “小郎,你这蒻头豆腐甚么价?”   “老夫人,三个钱一方,能过称。”   康和瞅着听见吆喝声上前来是个老妇,花白的头发上簪着根桃花簪子,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爱拾掇的人。   他没唤人婆婆,捡着叫人得脸的称呼。   老妇听得唤她老夫人,腰肢一挺,显然是受用。   “俺女儿今朝要与女婿家来吃饭,你便捡一方好的,俺家去炖鸭子吃。”   “老夫人当真是会吃,蒻头豆腐炖鸭子滋味再美不过。女婿要吃了,如何还舍得归家去。”   康和麻利的将蒻头豆腐过了秤,因手切的重量欠了点儿,他便用边角旺个秤,再用芭蕉叶包好。   那老妇也不是甚么富裕人,有便宜得,如何有不欢喜的。   给了铜子走时,还响亮着声音道:“这蒻头豆腐真嫩。”   这厢开了张,周遭也不见另有卖蒻头豆腐的,城中人家手上阔绰些的,吃腻味了市场上那几样菜,都爱一口新鲜。   蒻头豆腐并非是日日都有卖的吃食,瞅见只康和这处有,打没打主意吃的,都来瞧。   康和会说,不多时便卖了一半去。   只中间来了个老头子,张着一口黄牙说土话,康和愣是没听明白,与他说官话,那老头子似是也听不懂。   不想却因而恼了起来,斥骂了康和好几句,还在摊子边啐了一口唾沫。   还是在康和旁头摆摊子的小夫郎瞧不下去,劝了劝。   那老头用土话骂了一句:“恁个不正经的,是人姘头不成,出来卖几根烂菜叶子也想着勾搭男子。”   小夫郎脸青一阵红一阵:“老汉要是在街上这样辱俺名声,咱不妨教巡防的官爷来辩上一辩!”   老汉听说要叫巡防,骂骂咧咧的走了。   “多谢。”   康和虽没听明白两人说了些甚,但是小夫郎帮他劝架,他还是瞧得出来。   瞅见老汉走了,连忙答谢。   “恁外乡人?”   小夫郎闻言问了一句。   康和点了点头。   “我才来这处不久,不通这处的土话。”   “不怪你听不明白那老汉的话。”   小夫郎道:“他以为你是故意不与他说土话,骂你摆谱儿咧。甭把这些不讲理的放在心头,说不准是在别处受了欺压,就把气撒在咱这些摆摊子的身上。”   康和谢了小夫郎,也是他想的不周到,这些日子和范景在山里,范景都将就他说官话,以至于他都疏忽了县里还是有许多人说土话的。   若是他不曾懈怠,在山上同范景好生学,说不准儿也学会不少了。   他将摊子挪动了一些位置,又弄来些沙土将那老汉啐的唾沫给面上。   这老汉也是真够寒碜人的。   午间,康和的蒻头豆腐卖得也差不多了,只余下了两块不成一方的边角。   他包来送与了将才与他说话的小夫郎。   收拾好背篓,先去把秤归还了,将赁秤的压金要回来。   清点了一番今儿的进账,蒻头豆腐卖得了六十三个钱。   确是比卖蒻头多挣了不少,没白费一通折腾。 第15章   康和照例在县城里闲散逛了逛,一来是把街市地皮踩熟;二来县城热闹,更能摸清这处的市井民生。   多打听多见识,总没有坏处。   他货比三家在点心铺里买了一包冬瓜蜜饯,肉市上买了方肥猪肉。   还是在上回买骨头的吴大姐那处买的,人好记性,还识得他,送了他一块儿猪皮子旺秤。   出了肉市,又往猫儿巷戈家干货铺捡了几味烧菜的料子。   “恁干粉倒是洁白,就是价也忒高了些,俺也是常客了,饶俺两个钱罢。”   康和正欲去结账,柜台前有位娘子正在和店家绕价。   他耐心在后头等着,瞧妇人是想买一包淀粉。   “马娘子是俺店里的常客了,饶些价也是应当。只是你这眼睛好,一眼儿瞅上了新来的好货,俺收上来的价便高着咧,不赚娘子的铜子,俺就是要个铺子的赁钱。”   说罢,他捏起一颗淀粉,拇指碾碎成了粉末与妇人看:“瞧瞧,里外都洁白,像雪似的,没参那些个沙子孬货。”   妇人也是瞧得中货好,可也不依店家的价。   “恁一包半斤的重量,三十个钱也忒贵了。”   “俺的好姐姐,你拿的是蕨粉,这东西不好得咧。若是嫌价高,拿葛粉如何?二十二个钱一包,俺饶你两个钱。”   妇人道:“偏生是家里那厮外头回来,拿了一坛好醋,念叨着想吃一碗酸蕨粉。想着他在外头辛劳,否则俺哪里舍得来买恁贵的蕨粉。”   店家道:“要俺说再没人有刘兄弟的福气了,得马娘子这样一个贤惠的。俺添娘子半包干菘菜如何?”   妇人面上见喜:“回回来都送,恁好意思。”   “谁教娘子时时关照俺这处的生意咧。”   半晌,店家方才把那妇人送走。   “教小兄弟好等。”   “不碍事。”   康和在后头听了半晌,并没有不耐,反而很有兴头。   他问道:“你们这处可收蕨粉?”   “收,蕨粉葛粉豆粉俺们都收。不过俺这店里不收次货,蕨粉便是蕨粉,葛粉便是葛粉,若用那般豆粉充在蕨粉里,以次充好的,俺验货时绝计不肯收,往后也不教人再上俺这店里来。”   店家道:“越是洁净,越是粉好,俺这处也给实心价儿。”   康和仔细听着:“不晓得店家这处甚么收货价?”   店家低了些声儿:“蕨粉四十五个钱一斤,葛粉二十五个钱。”   康和默了默,又问道:“你这处可有粉条?”   “如何没有。”   店家也是耐心,他转身取了梯子,架在货架上头,往上爬了几步,从高处取了一只盒下来。   开了盒子,内里怕是有上十斤的干粉条,一把把捆得怪好,有的是用麻绳儿,有的是用红绳儿,像是用来区分不同的粉条。   “尖儿货咧,丢一指进母鸡汤里一并煨着,细滑弹韧;要么煮熟来入一勺醋汁,撒上细细的葱蒜姜末,爽口得很。薛大员外家的二少爷最是爱,王师爷家灶上隔三差五便要来买上三斤五斤。”   康和光是见店家把这粉条收拾得这样好,便估摸出了是好货。   听得他又吹嘘,想是家中富裕的人家才弄得来吃。   “店家卖得甚么价?”   店家竖起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八的手势:“葛粉粉条是这个价,蕨粉还得往上要二十个钱。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咧。”   “这东西不好做,可味道却好,自吃送人都不差,又耐得住放。”   康和点头说是,这捆得一把粉条不过半斤的重量,就卖出这价,一斤得一两百个钱。   他没问粉条收什麽价,卖价这样高,收价必也不低。   结了账,他最后往铁作里转了一圈,但甚么都没买,这才返还山上去……   在山里的范景,上午还真没出门。   午间热了两个馒头吃,还是康和怕他下了山范景没饭吃,昨儿夜里蒸的。   吃了东西,他眯了会儿才起身,把箭挂在身上,锁好门去看陷阱。   这几日不见落雨,林子里倒是干净好走。   路上撞见康和掏过的泥土,他也想,不知今儿人的生意可好做。   范景至了头一个陷阱周围,还没到陷阱近处,倒是先瞅见了道鬼迷鬼样的身影。   指着他缠了麻布的地儿探头探脑的瞧。   那人个子不多高,许和他齐平。   不过骨骼粗壮,身子要魁实许多。   黑黢黢的一张面孔,左眼角下头有一条小指长的疤。   腰间别了一把砍柴刀,肩头上也挂了把长弓。   识清了是甚么人,范景没做声儿,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去。   “哎哟,悄摸儿声的,是大景呐,你吓我一跳!”   那人一门心思在陷阱上,回头身后忽得冒出来个人,咯噔吃了一吓。   范景冷眼看着面前的人:“你来这里干什麽。”   “嗐,今儿才上山,恰巧从这头过去……”男子对上范景冷得吃人的神色,本有些心虚,连要辩。   一双滑溜溜的小眼儿忽得瞅见人胳膊上缠了一圈纱布,紧绷着的面孔立又松懈了下来。   他盯着范景的胳膊笑嘻嘻道:“哟,吃了伤呐?胳膊可要紧?”   范景晓得这人没甚么好心眼儿。   山里的猎户除却师徒本家人外,各在一片山下陷阱打猎。   虽是不曾明确划出地盘,哪处归哪个,可大伙儿心里多少都有数,讲规矩的都不会去旁人的地盘上逛。   偏生是他们村的这个孙大生,手艺功夫不到家,一手弓箭使得跟外行人那般,最是爱去别人下陷阱的地儿逛荡。   不少猎户都晓得他的德行,只是没抓着他的现行,他表舅又是里正,谁也不好说什麽。   范景见他不怀好意的模样,甩了下胳膊,道:“你试试看。”   孙大生见状连摆了摆手。   后退了两步,冲范景悻悻笑了两声,溜了去。   范景瞧人走了,这才往陷阱处去。   不怪孙大生转悠,今儿倒是好运,新面上的陷阱已经塌了,里头叉着只花羽山鸡。   范景把受了伤的山鸡弄了上来,这鸡扑腾久了,没了甚么力气,教他捉起也没挣扎两下。   将陷阱复了原,范景没去下一处陷阱,先回了木屋。   范景才走远,将才跑了的孙大生竟从一株灌木后头钻了出来。   瞧见范景得了山鸡,砸吧了下嘴,悔自己来迟一刻,若是早些来了这处,那鸡今晚便能进自个肚儿里。   嘴馋之余,他直勾勾看着范景清瘦的背影,觉着没那张冷面孔,到底还是个身形板正的哥儿。   心中又愈发想得下流起来。   只他先时也勾过范景,劝说这山头寂寞,他寻不得人嫁,一个人守着多难耐。   俩人不如结伴做对野鸳鸯,多是快活的事。   偏那哥儿不晓好歹,竟拿箭射他,烈得很。   他晓得范景的厉害,不敢再出言勾引。   不过想起将才见着范景的胳膊,他一双眼儿又打起了转。   范景回到木屋,将上山来几日,弄到的头一个活物用背篓盖在院子里,撒了些糠米与它吃。   他旁的陷阱都没寻便返回来,不光是为着把山鸡拿回,也是为防着那孙大生。   那人心眼儿多,见着他伤了胳膊,没了忌惮,说不准会偷摸跟着他去看他下得别的陷阱在哪处。   虽说他的陷阱都做得有记号,要是仔细寻也能寻得见。   可跟着他,岂不是比没头苍蝇似的寻得要快些。   教他漫山寻,也不会与他便宜。   天微微擦黑时,康和总算是回来了。   他从县里走的时候还自以为掐着时间,这秋后向冬,白日不知觉的便短了时辰。   在半山腰时,他便觉出天暗得快了,连加紧了步子往回走,路上一口气儿不敢歇,弄得又热又汗。   他将外衫脱了夹在腋下,后背心还是湿透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教鬼追了。   “今儿上货了?!”   进院子便瞅见关着的山鸡,他显然是有些欢喜。   范景嗯了一声,给康和开了门后,便又回到了灶前。   屋里已经升了火,锅炉上是些清水,见热了。   他扫了一眼康和的背篓,见带下山的山货没给又带回来,便知晓了生意如何,没张口再问。   康和进屋便牛饮了一大碗放凉的开水,人才舒坦了些。   他同范景道:“我央你与我去县里,你不肯,不晓得我今儿遇见了个多不讲理的人。”   范景闻言看向范景。   “许是个乡下老汉,说不来官话,我与他说不通。那老汉生是在我摊子前骂了许久,还啐了唾沫,言我瞧不起他。”   范景眉头蹙紧,放下手上的木火钳:“可见官?”   康和道:“见什麽官,幸得是有个好心的小夫郎替我解了围。那老汉自知理亏,这才没继续生事。”   范景听此,似是还有话的,却又没再言了。   面上又是那副淡淡的神色,转往灶膛里送柴火。   康和趁机道:“我想想不成,你还是得教我说土话。”   “县里好心人不少,你如何不教他们教你说。”   康和闻言微顿,心想范景竟也会弯酸骂人了。   他往身上掏了掏,凑到了范景跟前去。   “冬瓜蜜饯,你试试看,味道如何。”   范景不接,也不与他多言。   康和便自开了油纸包,捻起块儿裹着糖霜的蜜饯,忽得塞进了范景的嘴里。   范景眸子微睁,他的唇短暂的碰到了康和的手指一下。   糖霜从口腔中化开,甜滋滋的味道,又堵住了他要张开的嘴。   康和见范景没言,眸子中含了些笑,自也取了一块儿丢进嘴里。   只他晓得这果子甜,确没想到这么甜。   简直教糖给浸透了,里里外外都是沁牙的甜味。   他想着自己到底是个糙老爷们儿,就是在这穷苦地上,还是不爱那般甜得粘牙的吃食。   范景倒是没说什麽,默着把东西吃了。   康和觉得范景这人,吃食好坏,进了嘴都不会糟蹋掉,便是那糙米饭里没有磨去壳的米粒,他也不带吐的。   于是把整包蜜饯都与了他,想着他不爱,也会留着下山时与两个小丫头吃。   “我今晚烧蒻头豆腐,如何?”   他听范景说没吃过蒻头豆腐,便自留了一方在家里,打着主意买了肉回来烧。   蒻头豆腐进肚子里教人饱腹,却不是滋养身子的吃食,若不用油水和料子来烧,本身的滋味也平平。   “由你。”   范景道了一声。   康和得了应,便取出买回来的一方肥肉,切块儿熬出了油。   猪油里甚么都不放,却也熬得一屋子的香气。   趁着熬油的功夫,他拍碎了大蒜生姜,切了一把扁菜,扁菜便是韭菜。   这扁菜有些老了,已经起了薹,越老却越有滋味,光是生切开,扁菜味便香得很了。   他是从一个卖菜的老农那处买的,一个铜子一大把。   足可吃两顿了。   猪油熬做了油水,一方肥肉,出了一盆子油,倒是够肥厚。   往后做菜吃,简省些,够吃个把月的。   康和余了些油水在锅里,大蒜碎和姜碎进油锅,见油香气便被激了出来。   切做薄片的蒻头豆腐和扁菜炒做一处,微微闷上一闷,教油水入足了味。   蒻头豆腐送饭得很,康和与范景添了一大碗糙米饭。   软而不烂的蒻头豆腐,闻着香。   范景尝了一口,嫩滑有滋味,与豆腐俨然是两种口味。   倒是不怪陈氏念叨,这蒻头豆腐用油来烹熟,滋味确似吃肉一般。   “如何,可还入得口?”   康和看着范景吃,见他眉目舒展,分明就是合口味的,一边往他碗里夹菜,一边还要问人味道。   诚恳而言,这样好吃好喝的日子,跟请了个灶人专门与自己做菜烧饭没甚么差别了。   他固然是好,只他没法心安理得只顾着自己好:“你今日挣的几个钱,有一半又进了嘴里。”   康和闻言,心想确实不差,买肉去了十五个钱,蜜饯五个钱,料子十个钱,这便去了三十个钱。   可他并不觉着可惜,道:“这是忧心我一时半刻的还不上你钱么?我可以先还你一些。”   范景紧了紧眉头:“没这回事。”   “既不是忧心钱,那便是忧心人了。”   康和看着范景:“你担心我什麽?”   范景一时没了言,默着送了口饭进嘴里。   心想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总拿这般话来堵他的嘴,他再是不管闲了。   康和见此,又与他夹了些菜进碗里,唤他多吃些。   吃罢饭,康和觉着浑身黏糊糊的,实是忍不得,打了些水预备冲个澡。   他了提一桶热水出屋,想着左右是在外头洗,干脆提到了院子外头,省得教本就有些湿的泥巴地再积水。   夜晚的林子里吹点儿风冷得很,好在是天气冷了蚊虫也渐少了。   若是夏月的山林,扒了衣裤不晓得要教叮咬多少血包。   他光着膀子迅速往身子上倒水冲洗。   心中想着范景伤了胳膊,洗澡怕是不便……   正出着神,忽得好似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第16章   入了夜,一道黑影儿鬼鬼祟祟的摸到了这片山中唯一一处亮光的地儿。   那影子贴在一根腰粗的树子后头,探着脑袋张望。   奈何木屋外的小院儿为防野兽,搭建得实在是高,凭他如何都望不进里头去。   月光透过树影洒下,落在那人脸上,眼角下的疤明了一瞬。   原是白日里头教范景呵斥了的孙大生。   “作孽的,吃甚弄出这样的好滋味!”   孙大生趴在树上,一阵山风过来没吹走他身上的臭气,倒是教他闻到了屋里飘出来的菜香。   他咽了好几口唾沫,心头正琢磨着怎才得进木屋去。   忽的,小院儿门却嘎吱响了一声,好似出来了个人。   夜幕四合,黑黢黢的,也瞧不清是谁,只见好似脱了衣裳。   须臾,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响。   孙大生一个激灵,心想这范景还不肯认自个儿守得慌,这夜里头竟然这样浪的在外头来洗澡。   他卧在树子边静静听了半晌,意犹未尽,怕是人冲洗罢了进了屋子去,他轻手轻脚的站起身来,顺着风声儿往墙根儿处摸了过去。   “景哥儿,你可是特地在外头等俺,你身子好香呐!教俺好好闻上一闻。”   孙大生趁人不注意,一个大鹏展翅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赤着上身的人。   因着得手,一张树皮子似的脸皮激动的潮红:   “今儿夜里你做了甚好吃食,起了秋风冷,教俺进去与你一道吃了歇下罢!你伤了胳膊,俺来好生照……哎哟!”   孙大生吐了一通骚情话,却还没言个痛快,忽得就吃了一痛脚跌滚进了枯叶地上。   那脚力大得哟,一下子好似肠子肚子都给踹了个稀巴烂。   孙大生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得直叫唤。   “哪里来的老蛤蟆!想人给你想疯了!”   康和虽只听明白了个大概,可受了这一出,怎不晓得是什嚒个事,顿觉教只黏糊糊的癞蛤蟆跳到了身子上,越想越觉恶心。   他过去一把扯起地上的孙大生,结实又与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爱香是吧,老子教你好生闻闻!"   “啊哟!”孙大生惨叫一声,这厢才看清洗澡的竟是个精壮男子,吓得一张脸发白。   又听人说的还是官话,连也用官话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呐!”   正在屋里烤火的范景早听得外头起了动静,连忙操起柴刀速步跑了出去。   出门便瞧见光着上半身的康和正骑踩在个人身上。   待瞧清楚受制着的人是谁时,眉头紧紧蹙起,厉害了声音:“孙大生,你寻来这处做什麽!”   “能做什麽,这老蛤蟆还以为你是一个人在这处,想来调戏你!”   康和想着那污言秽语,做出那般举动,本意还是对着范景,胸口便腾起一阵火来,又狠锤了孙大生几拳头。   “景哥儿,你快救救俺,沙包一样的拳头咧,俺可要教他给打死了!”   孙大生嗷嗷叫唤:“可是你教俺夜里来寻你,如何屋中还藏着旁的男子呐~”   “老蛤蟆,还敢张嘴喷尿!也不照照你那狗皮模样!”   康和听得人求饶,本也没觉心软,反还听其诬赖范景,可见用心何其险恶,只觉更气恼。   “你个老蛤蟆瞧好了,我是范景的男人,你敢来痴缠他,看我不把你脖子拧下来!”   接着又是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几下就打得那孙大生叫都快叫唤不出来了。   范景见康和并未把孙大生污人清白的话听进去,又这番言辞,微微一怔。   往日里头只觉康和爱说爱笑,性子好,不想动起手来也是这样凶悍。   只怕真出了人命,他上前拉住了康和:“让他滚便是,别打死在了门口。”   “你好心饶了这老蛤蟆,只怕他心里却不要脸的觉着你对他有意思。我今儿不教他吃了痛,他往后还敢来缠着你!”   “不敢咧,不敢咧!”   孙大生教一通老拳打得眼冒金星,觉着鼻腔都在冒血,哪里想自个儿的歪话没教两人离间,反教是更惹恼了人:“俺再不敢来痴缠景哥儿了!”   “你再说是谁叫你来这处的!”   “是俺色心,自个儿跑来的,不干景哥儿的事!哎哟哟……”   康和这才在范景半拉半停下从孙大生身上起来,可心头多不解气。   想着老淫棍儿还躲在暗处偷瞧人洗澡,看他倒是没什麽,只他心眼儿里却臆想的是范景,犹觉窝火。   回头便舀了一瓢桶里剩下的洗澡水教他吃了个痛快才作罢。   孙大生这朝可是丢了半条老命,谁想到范景屋里竟藏了个活阎王。   得跑时,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人又追来把他捉了回去。   两人回到屋里,康和才稍稍平复了些气性。   可扬眸瞅见范景,他面上却没多少神情。   他忍不得问道:“那老蛤蟆是谁?”   “同村的猎户。”   康和等着范景说下去,可那人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就没有再言语了。   见人并不多上心的模样,一句话就将他打发了,康和心头不知怎有些不痛快。   他骂道:“甚么猎户这样下流,尽数干些下三滥的事。”   范景其实也没想到孙大生会入了夜摸过来,往前这人虽爱偷偷摸摸,却从不敢上他木屋这处来的。   他见康和大半夜洗个澡还要到外头去洗,防他跟防贼似的,倒教人觉着他比外头的野兽还厉害一般。   不去外头也不教孙大生那厮认错去,现下自却还气得不行。   心中也是有些不愉:“嗯,猎户都这样下流。”   康和听到范景竟然这样答他,气道:“那你这做猎户的,见着我怎么没扑上来把人抱着!”   范景:“……”   默了半晌,他道:“谁教你到外头洗澡的。”   “我不是怕水泡在院子里一滩稀泥嚒。”   范景道:“积水便积水,你也不怕外头有鬼。”   康和哼哼了一声:“什麽鬼?色鬼?!”   范景一时不知怎麽与他辩了。   转眼看着康和衣裳也没穿,光着个大膀子,虽是没把裤子全脱去冲澡,可也只穿了一条齐大腿的裤衩。   裤子又教水给打湿了,紧贴在了身子上……   方才外头黑黢黢也瞧不真切,这遭屋里点了烛火,灶里又燃着柴,怪是光亮。   范景耳尖微红,没眼去看,别过了头。   本是各有些气性,康和忽得察觉到范景的不自在,不由得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恍得脸上一臊,连忙钻去了自己的小床前。   擦干了身子,赶紧把把衣裤给穿上。   半晌,康和才出去。   范景坐在灶边的小杌子上,人已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他抬眼瞧见人发了红的骨节,问道:“你手有没有事?”   康和闻言,下意识甩了下手,除了有些发麻,倒是没什麽。   不过听得范景还知关切他,将才那点儿气又消了下去。   他在范景身旁坐下,挨着人,和缓了语气:“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晓得那老蛤蟆是什嚒人。我心里担心你,你却不肯多说。”   “他既起了这样的心思,没得手怕下回还想着法子来。有的男子,多不是东西,你别觉着自己不似旁的小哥儿秀弱,就不将这些当一回事。”   “那老蛤蟆欺你,我去收拾他!”   范景闻言,沉默了良久。   “他叫孙大生,是里正的表外甥。”   两年前孙大生半路出家,到山里来当猎户。   他就是个半吊子,此前本是在城里混的人,可不知在外头惹了什麽事,怕仇家找上门,便躲到了山里来讨日子。   谁都晓得山里头凶险,里正为着这表外甥,还带了东西到范家,托范景看顾一二。   且不说范爹好脸面,里正就是乡里的青天大老爷,他带礼登门求事,哪有敢不卖人情的道理。   范景起初确也依言关照,可谁知这孙大生手脚不干净也便罢了,却还生些龌龊心思。   他自没给好脸色,老蛤蟆吃不得好,便去他表舅那处歪言,说是范景欺他一个生手。   这里正也不是个多中正的,在村子里头就给范家小鞋穿。   老蛤蟆有里正撑腰多得意,时不时的就要来骚情人一番,还言要教里正上范家去说亲。   范景只觉浑身恶心,像是一只蛆虫趴在身上。   可他属实又不会对付这样的小人。   这些事情,他本不欲于说,只康和想晓得,问得紧,便捡着与他说了些。   罢了,又道:“他怕我,轻易不敢来,你不必担心。”   范景的语气很淡,好似说来哄自己听的一般。   康和得知这孙大生的来历,只气得不行,可心中又多不是滋味。   他没想过范景一个哥儿会这么难。   “他怕你,今儿如何来了?”   说罢,康和看到范景的胳膊,想起那老蛤蟆的话,忽又明白了为什麽。   愧疚的滋味再次袭来。   “怪我。”   康和摇了摇头,他实在是给范景增添了太多的麻烦。   他当然有错,可倘若范景不是因他受伤,因猎捕而受伤呢,那孙大生逮着范景不好的时候,还是敢来。   究根结底,孙大生那坏种是源头,他仗着势欺负范景没有太多心眼儿。   思及这些,康和只十分痛惜范景的遭遇,他认真同范景道:“你别怕,我定然护着你,那老蛤蟆再是敢来,绝计不会教他像今儿这样好走。”   范景闻言,眉头发紧,别怕?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了,这些年,大抵上都是别人在怕他。   市井三百六十行,钻营猎户这一行的,其实并不多,做这一行的小哥儿更是千百人中难寻一个。   普罗大众少不得拿别样的目光去看待这般极少数的存在。   就好似是做媒人的多是妇人夫郎,却不如何见有男子做这一营生的。   当初老猎户死了,范景作为唯一的徒弟继承了在这片山林地中打猎。   可附近的猎手轻视他是个小哥儿,见老猎户死了,便挤占到这片山林来下陷阱射猎,想把他排斥出去。   彼时范景不过十几岁,如何又争抢得过来那些猎手。   回到家中,范爹只一故沉声不语,陈氏则唉声叹气,家里也没法子去要个公道。   穷家薄业,一没钱财,二没靠山,吃人的世道上,谁人肯卖你两分脸面,谁又愿意礼让你三分。   那时候世道不平,外头在打仗,苛捐杂税一年重过一年。   老百姓日子水深火热,锅里有米下锅的人家不多。   在山里弄得猎物便是卖不出手,也能教一家子吃顿肉,饱个腹。   范景自知就算是不为老猎户,为着范家一家子,也丢不得这片林子。   家里人帮不上忙,他便只能靠自己。   昔时少年狠下了心,寻着了那只秋时下山吃过几个人的独眼儿黑熊,九死一生将其射杀,又将黑熊拖至自己这片山的边界处,剥下了黑熊皮。   意图占下山林的猎手见识了范景的厉害,俱受了震慑,一时谁也不敢再越到这头来。   范景那回险些丢了性命,私下修养了大半年的光景才缓过来。   不过经此一事,猎手们没再为难过他,大家也都相安无事。   至此,范景便觉着再没有什嚒怕的事。   以至于他从未去细想过,自己惧不惧孙大生。   许他心中也是惧这般人的,只是这些年在山里讨日子,遇到了太多足够教人心惧的事。   这一桩放进来,也便并不显眼了,心中早有些麻木。   他并不想去细想,倘若康和今日不在,他挂着只胳膊,孙大生闯了进来,会如何。   许也是不敢去想,就似他去追野猪野鹿时,若野猪发了狂,返来撞他,或是他追鹿途中不甚跌到山崖下,又会如何……   怕……怕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也没有人会替他解决……   范景不是个爱去多想往事的人,就像他不爱与人多说话一般。   可一旦去想了,便有些深陷其中,难以自洽。   他没有搭康和的腔,只忽然站了起来。   “康和,我要睡了。”   言罢,便朝自己的小床走去。   康和见状,他知晓范景是在逃避这个话题,不由得眉头紧皱。   正欲唤住他,可见着那人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好似灌了铅一般,教他说不出话来。   帘子里的人因火光透出了一道身体的轮廓线,康和就站在帘子外头。   他看着背对他静静躺着的那道瘦削身影,好似从未有过的脆弱,胸口没来由的堵得慌。   这种感觉,更胜于那日范景为了救他时弄伤了胳膊。   半夜里,下了场毛毛雨。   雨声并不激烈,可晚秋的冷意,却更深了。   康和挺在小床上,一直未曾睡着,他想着帘子里那个人,觉着他就像一只闷口葫芦。   小小的嘴,难吐露出一星半点的物,可肚子却大,能藏下好些东西。   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不屑于谈,可随意一件提出来,又都教人心头不好受。   夜尽天明,康和浑噩一夜,得出个结论来。   他从未那么想去了解一个人的过去,也从未那么想的去护着一个人。 第17章   范景这一觉也睡得浑浑噩噩,一夜做了好些个梦。   梦见他娘还在世时,春月临窗,教他穿线缝衣。   母子俩有说有笑,阿娘夸他给爹做的衣裳很好。   又梦见,阿娘惨痛了一整日才生下珍儿,等着抱孙子的爷和奶见生的是个女孩儿,当即便拉下了脸……   还梦见珍儿两岁时,阿娘病逝的那个夜晚,村上没有大夫,他爹着急的跑去县里请,跑落了一只鞋回来,却也没见着他娘最后一面。   许多往昔的片段糅杂在一处,他脑子昏沉不堪,想要睁开眼结束梦魇,可身体却格外的沉重,教他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雾蒙蒙的天光,方才乍亮,他看见一道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身影冲他招手。   “阿景,快过来。”   “你看大福,才教他两遍就会写你的名字了!   哎哟,哎哟,小福乖,别抓爹爹的耳朵……”   范景想看清楚那个抱着小孩子坐在桌子边的人是谁,只不等他走近去看清,却忽然醒了过来。   木屋里昏暗的像是个地洞。   他以为时辰还早,可吹来的一阵风教他感到格外的冷。   这才发觉,是外头下雨了。   他扯开帘子从床上下去,发觉康和又不在屋里。   锅灶是冷的,似乎并没有升火就出去了。   范景洗了把冷水脸,嚼了根杨柳枝洗刷了牙,脑子稍微清明了些。   这才起了火,预备把昨儿夜里吃剩下的蒻头豆腐和糙米饭热一热。   火光教阴冷的木屋有了些温度,他坐在灶台边,觉着头还是有些胀痛。   许是昨儿夜里没睡好的缘故,人总沉昏昏的。   他从衣袋里,摸出了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没多一会儿,外头响起了开门声。   “你醒了。”   康和在院子里脱了蓑衣,把一双打湿黏着稀泥的布鞋脱在了外头,转穿了双草鞋进木屋去。   “嗯。”   范景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进来带着一身湿冷气的康和:“外头下雨,你哪处去了?”   康和凑到灶膛前烤了烤冷得有些发僵的手,隔得范景近了,鼻腔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是冬瓜蜜饯的味道。   他意外的看了范景一眼:“饿了?”   范景有些奇怪他怎么这么问:“没。”   康和看着劈腿坐在小杌子上的人,面颊淡淡的,素日里平静居多,神色也少。   换在他们那儿,管这性格叫做高冷。   可面前高冷的小酷哥却喜欢……吃甜食~   康和眸子里暗自添了笑意,却没说破。   他心情不自觉的好了起来:“你等着,我与你看点好东西。”   说罢,便出门去倒腾了会儿,须臾,提着只木桶进了屋来。   桶里水声哗啦作响,范景瞧了一眼,只见桶里头竟然有四尾青鱼,小的能有一斤多,大尾的只怕得有三斤。   不仅如此,还有五六只指头长的青虾,一个缩了脑袋进壳子的甲鱼。   他意外康和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   “便说迟早教你吃上鱼。”   康和道:“前日我编了只鱼笼,挖了地龙做饵,置在河溪的深暗处。这两日里忙着做蒻头豆腐都没得空去瞧,不想倒是上了货。”   那鱼钻进了鱼笼便再出不去,不知甚么时候就近得了笼子,地龙都教吃了个干净。   他下溪去取的时候,笼子里浮着好些鱼屎。   康和也没想到河溪里还有别的货,笼子怪是好使,取了鱼虾,他又挖了地龙重新把笼子置在了溪里。   预备再砍些竹子来多编几只笼子。   置在河溪里头捕鱼,也能像范景那般做成陷阱弄活物。   范景心想他的手倒是巧,还做得来这些。   道:“山溪里的青鱼比池塘里的青鱼价高些,拿去县里罢。”   康和却道:“从山里去县里多远的路,鱼又离不得水,弄去县里早死了。死鱼不鲜卖不起价,何必折腾这一趟。”   他早替这几尾鱼虾做了安排:“咱俩吃了两尾小的,大的两尾养在缸里头,待下山时带回去,也教家里的人打打牙祭。”   康和晓得他这些日子弄些像样的吃食与范景,他越是吃得好,心头反倒越不是滋味,总惦记着家里。   他把范家也一并想上,范景能踏实些。   范景闻言眉心一动,道:“你考虑我家里头作何。”   康和微微一顿,笑了笑,道:“谁教我吃你家的米了,总不能白吃白住着。”   范景默了默,没言。   吃罢早食,康和冒着小雨又去砍了些竹子家来。   趁着落雨的天气,出门不便,他整好破了竹条,在木屋里编篓子。   范景也没出门去,就在灶边烧着火取暖,自个儿也取了些夏月里头存的野山麻,搓做麻线。   康和缠着他教说土话,吃人嘴短,自也只有应承。   外头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风一吹便有了寒冬腊月里的味道。   木屋里供着火,才不至觉着太冷。   康和没拿厚实的衣裳上来,单薄的两层秋衣裳穿着,男子虽体热,却也抵不住山中冷寒。   坐得久了不动弹,脚先冷起来,身子便跟着僵冷了。   他跺了两回脚,第三回一块拼接缝制的貂皮便丢到了他怀里。   康和抬头看了范景一眼,见人并不看他,敛眉笑了笑。   时间倒是好混,下午时雨止了。   范景要出去转山,康和拿着三个做好的笼子一道出去。   趁着转山的功夫,放了两个在灌木丛里,又一个置去了河溪头。   两人在外头见着几个踩得极重的脚印子,估摸是昨儿孙大生踩的。   只也没再瞅见这人。   昨儿夜里人还在林子逛荡,不晓得可教野物给叼了去。   就算真教野物叼走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个儿,若是不起那贼心,夜里安生老实在住处,如何会遇凶险。   两人可没那菩萨心肠,还去他住处瞧人可还安好。   雨日山里的活物蠢钝些,不似晴天机灵,范景的陷阱得了一只狐。   他面上没甚么,可却能教人感觉心情不差。   上来也几日的光景了,再不进些货,心头如何能安稳。   晚间回去,康和宰了两尾青鱼。   预备一尾炖来吃汤,一尾用剩下的扁菜和挖的野菜做水煮鱼,滋味足好送饭吃。   鱼腥,康和用了老姜片和椒子去味,用来炖菜的鱼倒是差不多了,再烹一番,鱼腥味还能再压上一成。   可做鱼汤的却得事先便腌好,若弄得汤有腥味便不美。   他瞄上了范景放在床底下的酒葫芦,管人要些酒来腌鱼。   范景还没听说过做菜要用酒的,这听来就似他爹酒吃干净了,到他屋来说脚崴了,要拿些酒来擦脚一般。   “甭小气,我今儿瞅着大石头那边有几根野樱桃树,等春里结了果子,我摘来酿做酒还你。”   范景道:“结樱桃的时候你都还攒不够五贯钱?”   “你就这样着急撵我走?”   范景没搭他这句腔,把葫芦扔与了他。   康和接下葫芦,又悠悠道了一句:“还是你嫌我没本事挣钱?”   范景道:“你有没有本事挣钱,与我何干。”   康和见他如此说,揭了葫芦嘴儿,往盆子里多倒了些酒进去。   给人用尽了去,省得教人吃酒也不说好话。   罢了,他又问范景:“那便不说我。你说说,你心里头觉着丈夫当挣多少钱银才能教你满意?”   “你问这个做什麽。”   康和往盆子里搅了搅。   “我问问小哥儿是如何想的,心头好有数,往后出去了,便也能掂量着自己够不够格成家。”   范景没看康和,闷着头往灶膛里丢柴。   “我没想过这些。”   康和见他不谈,央道:“那你现替我想想。”   “我作何要想,想了又不能成,徒生失望怨怼。这般依人赖人的念头,我想不了。”   康和闻声默了默,心中想,倒真是他的性子。   瞧人再是问便要发作了,只好闭了嘴。   夜里,康和把煎过的青鱼炖得汤汁奶白。   阴冷的山间雨夜里吃上一碗,能从胃里一直暖到脚根儿。   他盛了一碗与范景,另一锅放了茱萸辣煮的鱼菜也不起锅,就煨在灶上。一边用小火温着,一边下野菜烫来吃,不教鱼肉冷了腥。   山溪里的鱼吃着清泉水长大,又常年游动觅食,躲避鸥鹭的捕捉,肉质十分紧致嫩实,竟还有一股淡淡的鲜甜滋味。   康和见范景一顾的夹野菜吃,伴着糙米饭很送口,俨然这咸辣的鱼汤锅是合他口味的。   他伸手夹了一大块鱼腹肉进自己碗里,剃去了鱼刺,填了点热汤把鱼肉浸着,连碗碟一并放到了范景跟前。   “你怎这样喜欢伺候人。”   康和气得一笑:“怎么什嚒话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道。”   “你不晓得厨子最乐得看人吃自己做的菜嚒?”   范景夹了鱼肉送进嘴里,肉的味道自是比菜更好吃。   野菜到底不比田间地头种得菜好,土腥味难免重些,也不知康和怎么炖的鱼,汤里咸辣,煮出来的野菜味道便正好。   做鱼很是考验手艺,陈氏灶上功夫不精,便是能轮上吃肉的节日上,也不会选买鱼来做。   一来做不好这菜,二来青鱼价虽不算高,可到底不如猪肉实在,能解人馋。   范家便鲜少做鱼吃,平素里吃上好滋味的鱼,也只能赶着谁家做席面儿时吃两口。   两人把两尾鱼收拾了个干净。   康和把剩下的鱼汤存着,预备明儿再用汤做个面条吃。   晚间康和给范景换药。   范景身体倒是不错,愈合能力强,大剌剌的伤口已经再长合了。   再要有些日子也便没甚么问题了,倒是比康和预料的好得快不少。   范景这两日觉得伤口有些发痒,他外伤经验不少,晓得是长新肉了。   待着纱布换下来,瞧见伤口,也是有些意外这回竟然好得这样快。   往时皮肉伤了,还不如这伤口深,却没有个十天半月的不见好。   不过想也是康和与他包扎得好,又将他盯着不教弄这也不教弄那。   范景很满意自己伤口恢复的速度,于是隔日又忙了起来。   除了转山外,趁着胳膊好了些,去拾掇了些柴火。   山里天气见冷,气温变化大,山下虽能好些,但入了冬,也是当冷起来了。   冬里村户人家离不得柴火烧,县里买不起炭的人户也得买柴烧。   两捆柴能卖十几个钱,村野人户闲散着的便会上山打柴卖,只不过也是辛苦力气活儿。   范家最穷苦的时候,范景猎不得活物时也和范守林一起打过柴卖。   两人下苦力砍柴,珍儿巧儿便来山里一趟趟的把柴背下山去,再折转由范爹和陈氏送去县里。   十分折腾,进账也不多。   这两年家里好了一些,打柴卖的时候少了些。   但便是不打柴去卖,也要自囤些柴火过冬。   康和也没闲着,扛了锄头,背了背篓出门去。 第18章   康和在干货铺里打听到蕨粉价高,他歇了靠捕猎弄钱的心思,只有从别处弄。   先前险些落下山崖的一片有许多蕨草,这秋后根子定然肥厚,粉也多。   虽是要下苦力气的活儿,可有的挣就不怕麻烦。   范景在不远处弄柴火,听见吭吭挖地的声音,走过来见康和砍去蕨草,将一根根指头大小的蕨根给掏了出来。   “这是做什麽?”   康和答他:“挖根取粉。”   范景心想这人为着攒钱,当真是什麽山货都弄。   他徐徐道:“山里还有葛。”   康和闻言,果然连抬起头问:“在哪处?”   范景却又不言了。   康和见此,十分上道:“你只与我说在哪处,我去弄来,到时候换做钱,分你两成如何?”   范景依旧没言。   康和瞧人抿着唇,不动声色。   这既是不要他出力,还分钱与他都不见乐意。   那……不就是存心想耍耍他麽。   康和放下锄,下巴撑在锄柄上看着范景,夹着声音央道。   “好哥哥,你便告诉我吧~”   范景闻声儿一怔,斜了康和一眼,扭身去了别处。   康和伸长了脖子道:“好哥哥,你这不是存心想我急嘛~”   “崖头前的凹子里。”   不耐有些别扭的声儿传来,康和忍不得笑出了声儿。   掏了一上午的蕨根,弄了整整一背篓。   下午,康和教范景领着,又去山凹里挖了半日的葛。   干这些都是苦活计,下力气从土里掏出来不说,弄回去要把里头的粉滤出来,那才教一个繁琐。   蕨根、葛根制出来都有相似之处,取粉的法子差不多。   先得将这些常年埋在土里头的根子狠狠刷洗干净,再把根子舂烂,冲水过滤,静置。   沉淀在底的白粉得几次冲洗过滤,粉才能洁净味道好。   得出来的洁净细粉晒干成饼,一捏便能细碎成干粉。   能用滚水冲成糊糊吃,能裹在肉上进油锅炸来吃,可保肉鲜嫩不糊,再又能做成软弹的滑粉吃……   康和第二日天微微亮,便把蕨根和葛根驮去了河溪边冲洗干净,洗了一上午,再弄回院子,使大木锤把这些根子舂烂。   又忙活了一下午,待着晚间把舂出的粉静置到盆子里时,康和觉得腰都直不起了。   亏得他一身力气,晚间躺木床也胳膊酸腰杆疼,倒床上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起来,又换水洗粉再做静置,如此重复了四五回,积在盆子底的淀粉方才显了白,且随着一回又一回的洗粉,只越来越洁净。   入了夜,康和倒去水,将淀粉弄起来,放进垫了洁净麻布的簸箕里,放在灶上烘烤。   范景守在一边烤火,见着康和耐心的收拾着淀粉,心中想,他倒是好性儿。   有这心性,在哪里都能将日子过下去。   上来了六七日了,若按以前,他差不多要下山去一趟。   但带上来本该吃得差不多的干粮,因着康和在县里又买了些面粉肉菜回来,以至于还不曾吃完,能够再待几天。   范景见着一日冷过一日,也便不想回家去耽搁,待着落了雪,他就不进山了。   在这之前,能在山里头多待一日算一日。   康和折身同范景道:“粉烤干了我还得进城一趟。”   “你一道去不去,这回不是得了些活物?”   范景默了默:“去一趟也成。”   弄的活物都吃了伤,久在山里放着要喂粮食不说,怕断了气儿,到时候损了价。   夜里康和燃着小火将淀粉烘了半夜,翌日一早,果是干酥了。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结伴去了县里。   至城中,康和先去了两家干货铺子问淀粉的价格。   高高低低的不尽相同,不知是不是康和面孔生,两家给的价格都比那猫儿巷戈家干货铺的低。   康和本就是打了主意把东西送到戈家干货铺,但弄这点粉出来实是劳力费心,怕在一家吃了亏,于是铺子里头恰是不忙。   那店家瞅见康和过去,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康和夸说他好记性,店家言他相貌俊,教人好记着。   “前儿在店家这处捡了几味烧菜的料子,店家好性儿告知了蕨粉的价,我今朝拿了些来,店家可瞧瞧入不入得眼。”   康和把分开包好的蕨粉和葛粉取出来放在柜上。   淀粉本是凝结成块状,为着好烘干,康和掰做了小块,烘干后,查检是否洁净,又揉做了指甲盖那般小颗粒。   打开得两包粉一眼瞧去都洁净,店家却验得仔细,将粉尽数翻看了,又捻做细分瞧。   嗅了气味,用水化开试了味道,方才罢休。   “小兄弟拿来的倒是不差,便依上回与你说得价格可使得?”   康和道:“全凭店家做主。你这处常客最是多,必是诚信经营教人信得过的铺子,多与一个钱少与一个钱,我都踏实在店家这处。”   店家教康和说得舒坦,也是爽快起来。   取了秤秤出葛粉四斤二两,蕨粉三斤四两。   先前说的,葛粉二十五个钱,蕨粉四十五个钱一斤,葛粉便能得一百零五个钱,蕨粉能得一百五十三个钱,合计二百五十八个钱。   店家拿了两吊钱外余一串五十个的钱,零数了八个铜子与康和。   “小兄弟爽快,下回要是有这样的货,也朝俺这处送来。”   他也收旁人的货,这粉不少都是种地的村户送来的,得了空闲许是在哪处山里地里掏得了根子做成了粉,自舍不得吃,便想送来换了钱使,要么便是就在他这处换些米啊面的。   只有些老妇老夫斤斤计较得厉害,不是言你这处得价格不如张家李家铺子得高,就是言你这秤做过手脚,家里秤来要重些的粉,拿来你这处秤便轻了。   且送来得粉也不好,弄得不洁净,灶屋房顶上得塔灰都瞧得见。   爱买这粉的都是家中日子不差得人家,眼儿高着咧,最是讲究不过,瞧着不干净,人家这回不买不说,出了门子,就得说猫儿巷戈家干货铺子得东西不好,旁人听了,如何还来买。   他不肯收,恁些个不讲理得还要站在门口骂嘴。   也是晓得穷寒人家日子不易,一个铜子儿掰做两个使,只他也做得是小本生意,不是那般大富大贵的人家,日子也不好过。   谁又欢喜啰嗦的人痴缠。   生意久了,甚么人都见识过,遇了好性儿的,店家自也爱结交。   康和点了铜子,自是应声说好。   范景在门口处一言不发的等着人,他静静得瞧着康和与店家说笑。   分明不过是第二回见着的两个人,生是说得像久别了又重新撞见的知心好友一般。   熟人尚且不谈,生人如何说得出那些体几奉承的话来。   他倒也没不耐烦等,只是心中想不明白康和怎能有那样多的话来说。   出了戈家干货铺子,两人往范景常去的那家食肆去。   康和把得到的铜子揣进了衣兜里,怪是沉的。   到底是不如银子和交子拿着轻巧。   只他这点儿钱,银子不好秤,交子又没这样小数额的。   不过沉甸甸的,倒是教人心头踏实。   两人走进巷子,找着了李官人山珍食铺的后门。   出来接货的还是上回那个伙计。   这会儿快午间了,食肆里正是忙得时候。   在后门外头,康和都听见了内里灶上麻利的切菜声儿和锅铲热辣撞铁锅的声儿。   一阵阵饭菜得油香气袭来,领事儿扯着嗓子喊动作快些的声音一声接过一声。   恁小伙计拿着范景的山鸡却左看右瞧,不说拿秤来看秤,也不做声儿。   康和眼瞅着小伙计这个点儿还不忙一般,琢磨出他有挑剔得意思。   “山鸡丧头耷脑的,可别是瘟鸡。”   范景眉头一紧:“山里的怎会是瘟鸡。”   “如何不能是,山鸡不也跟家鸡一般长着一张嘴儿,也得吃食。人食五谷杂粮有三灾六病,鸡吃虫儿野果,得病有多稀奇。”   范景也不是一回两回拿猎物卖了,猎物吃了伤,自是不如在山里时伶俐,常做这般生意得哪里会不晓得。   他自也看出了伙计今日是有意苛刻,怕是吃准了这鸡受不得来回周折,断了气儿便不值钱了。   范景正欲张口问他要是不要,却忽得被康和拦住。   “小二哥你瞧瞧,这山鸡精神虽不好,眼睛却是清明的,病鸡眼睛浑浊,绝计不是这般。只因猎得时候伤了它的脚,这才看着不活泼。”   说罢,康和往小伙计手里塞了五个铜子,低了些声音道:“受小二哥关照,我们也是这处的常客了,合该早请小二哥吃碗茶汤,只我们住山里,来回一趟时间赶,还望小二哥勿要怪才是。”   小二得了康和的铜子,果是好了脸色:“近来市场上出了瘟鸡,俺们掌柜和领事的提着俺们的耳朵说要仔细些,俺也不敢马虎。   哥儿常送物来食肆里头,都是眼熟的人,只他话少,俺今朝都不晓得哥儿姓甚名谁。”   康和道:“小二哥勿要见怪,山里人不善言谈,我们常来常往的交道,心中是最敬你不过的。”   小伙计称说是,这才去取了秤来,重新看了这回的活物。   一只山鸡,一只狐,说给两百八十个钱。   那只狐皮毛扒下来值些钱,不过因伤了有破损,价格又要贱些下来。   康和不知这些东西得价格,看向范景,见他点了头,便晓得伙计没再压价,也应承了下来。   得了钱,康和又谢了伙计几句。   这厢他倒是忙起来了,匆匆与康和言语两句,就急着回灶上帮忙去了。   走出巷子,范景冷不伶仃的道:“你与他钱做什麽,他不收唤了食肆旁人来收。”   康和闻言,耐着性子道:“常打交道的人,不与他一点好处,人如何一直好心好意的待你。今儿要是换了旁人来收货,他更是对咱心生怨怼,在这处做工的是他,熟悉这处的人也是他。”   “他转头与食肆里的人说咱不好,旁人又不晓得你的性子,难免给听进去。而来这处的猎户不止你一个,送来的山货也都是那些,人想挑剔咱岂不是容易。”   “若你不来了,人家生意还是照旧的做,也受不得甚么损失,反倒是咱们还要重新寻买山货的人。”   “今儿给他几个钱,也是试一试他。若是他只要点儿好,还肯好生来往,那也便罢了。若是心中贪,要得多,咱也晓得了他的品性,往后断了与他的往来便是。”   范景默着没应答,但也没反驳康和。   他不爱与人多话,和人交道自然也不多。   家里的人又都容着他的脾气,有甚么也不敢多说,只怕教他恼火,如何会细细与他谈这些。   须臾,他从身上摸出了五个铜子,拿给康和。   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康和见他这般,心头却不大高兴:“你有必要跟我算得那么清嚒。”   说罢,人兀自先走去了前头。   范景眉心紧了紧,不晓得康和怎忽得就不欢喜了。 第19章   这厢两人都挣了些钱,康和又预备去采买些东西带回山里,却教范景拦住。   往时他进山里五六日就会回去一趟,好猎时顶天十日也会下山。   他跟康和离家上山里也待了快十日了,原本带去的干粮早该吃尽,只康和每回在城里都会买些东西回去。   以至两人吃了这样久。   范景想着山里还有一两日的干粮,吃完了下山回去一趟正合适,久了不回去家里难免担忧。   康和这要再买吃食,那便又要多待些时日了。   康和听罢,觉得也有道理。   两人便在街边的摊子上吃了两个炊饼,打着空手便回了山里。   冬月初这日,中午些时候,范景跟康和在木屋里吃完了最后一点口粮。   两人收拾了东西,下了山。   至范家,院子里怪是热闹。   有夫郎和妇人正在家里头耍。   “珍儿,俺一回两回从你家里过,咋都不见你哥夫。他比你这么个小妮儿还羞见人咧。”   大人拿着小丫头打趣儿。   珍儿小性儿,受妇人夫郎说,喂了鸡鸭便躲去了屋里头不肯出来了。   倒是巧儿胆子一贯是壮的,她与打趣的夫郎说:“俺们哥夫可勤快,大哥哥要上山去,他便跟着去帮忙做事了,才不是羞见人咧。”   陈氏上屋里拿了茶汤出来给上门耍的妇人夫郎吃,接巧儿的话道:   “这三郎啊,肯干踏实。俺们家大景要赶着落雪多去两趟山里,教他就在家里头,他生是不肯闲着,要与大景一同去才放心。”   “你这是讨着了好婿,福气好着咧。”   妇人夫郎们吃着陈氏的茶汤,自是捡着好话说。   心中却想,有恁好的男子要填穷家的坑,不晓得挑处日子好的去?   自打康和过来了范家,范守林出去与人吃酒的时候话也多了起来,侃自个儿那哥儿婿高高大大的,是个壮劳力。   陈氏也同几个常一道耍的说只用了五贯钱就得了人,旁的钱财一分没花。   村里看闲的人家中有哥儿姑娘的,听了心头难免酸,便问得见了康和的村户人甚么样。   人倒也中肯,言康和人才相貌都不差,就是说话有些结巴。   这心头酸的人捏着了这个短处说事儿,一个传一个,外头就给人传做了痴痴呆呆的傻子。   俗话说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傻子女婿也教人看个稀奇。   正说着,范景便开了院门进了来。   院子里正说笑的几人瞅见家来的范景,立止了笑。   紧着,康和跟在范景的屁股后头也进了屋。   几人把上门婿瞧了个正着。   只见那张生得怪周正的生面孔,比本就高的范家大哥儿竟还高出了快一个脑袋。   大眼高鼻,就是刚从山里头下来,穿着身粗麻衣,也俊。   宽宽的背上挂一大背篓柴火不止,肩头竟然还担了两捆扎实的。   人擦了把额面儿上起的汗珠子,教人瞧着手背上隆起来的青筋。   妇人夫郎看直了眼,心中想,好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咧!   “哎哟,咋弄恁多东西。”   陈氏一早上还同范守林念叨,康和跟范景上山好些日子了,收拾上去的干粮合该吃完了,怎也不见人回来。   倒是不禁念,这便家了来。   “大景,这回上山可弄了好货?”   范景摆了摆头,径直把背篓放在灶屋,大着步子便去吃水了。   村里人倒是早习惯了他这脾气,见惯不怪的。   要是哪日改了性儿与他们说闲,反倒是教人觉着他中了邪。   康和学了些日子的土话,他学东西本就快,下心思去学,更是快了,时下便已经能听懂不少言谈。   他晓得大伙儿在说甚,也没搭话,客气同人笑笑。   先把手里的一只篓子递与迎上来的陈氏:“山里捉得鱼,得换些活水先喂着。”   陈氏听见康和像模像样的与她说了一串儿话,吃了一惊。   她连忙把篓子接下,还怪沉的:“你俩在山里下苦力,自个儿煨来吃了便是,净想着家里,家里甚么没有。”   康和晓得陈氏说得是面子话,道:“娘做得才好吃。”   陈氏觉得康和真是灵光了,教他捧得多欢喜:“娘今晚上就给你和大哥儿做这鱼吃。”   说罢,她又同康和介绍院子里的几个人,这个是姑婆,那个是婶郎。   康和依着喊了人。   应付了一通,这才得进屋去。   “唤你娘了咧,三芳妹子,你咋这样的好福气哟!”   先还觉着陈氏闭眼瞎吹嘘自家上门婿的几个人,这厢都实打实得羡起陈三芳来。   “哪个媒人与你家里说得亲,也给俺引道引道,俺家里二哥儿也到年纪了。”   陈氏教几个人围着,心里不知多欢喜,面上却还装作寻常一般。   “给我也吃一碗水,热死人。”   康和进堂屋去,便伸手同范景要水吃。   “你学话倒是快,人也喊得顺口。”   范景一口喝尽了碗里的水,将碗置在桌子上,并不与他寻碗倒水。   康和自拿了水壶,将新泡出来的茶汤倒在范景将才用过的碗里,端起来吃了两口。   他晓得范景这是在笑他喊人娘,道:“那我可喊错了?你重新教教我,我当喊甚?”   范景不接他这话,道:“你把她哄得高兴,也不必再去山上,在家里用不得两日,她便把籍契还了你。”   康和不大爱听范景说这样的话,像是随时在提醒他走似的。   可他也晓得,是自个儿先前同人这般说的。   “那不如哄你高兴,范家你说得才作数。”   范景没言,就听见外头蛐蛐完了,陈氏留几个人吃夜饭,没人真好意思留下,陆续走了。   却不多会儿,陈氏又吆喝着跑了进来:“大景,有人来寻你咧。”   陈氏揣着手快步来,看着范景,低了声儿,道:“上秋乡那个秦小子来了!”   范景闻声眉心动了一下,折身走了出去。   康和不晓得秦小子是什麽人,找范景又是做甚,但到底没像膏药似的贴着范景跟着出去。   陈氏正好欢喜的将他拉着,问他说话咋顺溜了这样多。   虽先前陈氏就觉得康和脑子看不出来呆傻,但说不来话是一家子都看得出来的。   这厢说话虽然也有些不大顺畅,可不畅也比范景说话好听多了。   今儿当着村子里的人,不晓得教她多有面儿,她看着康和,现在都还有些止不住的高兴。   康和便拿出伤了脑袋那套说辞来,又言范景重新教了他说话。   陈氏将信将疑,她疑的倒不是康和受伤坏了脑袋,而是嘴巴闭馊了都不爱张口的范景肯耐着性儿教康和说话。   可不论如何,康和慢慢会说顺溜话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神神叨叨的同康和说:“前儿个我去合了你俩的八字,那老神仙就说你俩合得来,往后要过好日子咧。我当她诓我钱,还不尽信,瞧着算得还准。”   康和干干一笑,道:“许冲喜冲得好。”   “就是咧,就是咧!”   康和人虽在和陈氏唠话,可心却飘到了外头去,到底还是忍不得朝外头瞅了一眼。   一瞅竟发现来的还是个年轻小郎,也便二十几的岁数。   面孔有些晒伤,但生得也算周正。   裤管和袖管都教紧紧的束着,整个人瞧着十分精干的模样,倒是和范景身上那股劲儿有些像。   “你怎来了?”   范景出去,径直便问了来人。   姓秦的小郎见着范景挺是欢喜,道:“俺从县里回来,路过你们村,就走了进来。”   说着,他从身后取下来一个用布捆着的包裹:“早想着把这东西给你了,在山里又不易碰见,便想还是上家里来,可怕你在山里没回。倒是好运气,你在家。”   他有些害臊的挠了挠后脑勺:“俺也能亲手拿给你。”   范景没接。   秦小郎快着手脚,自打开了包裹,露出了里头一把新做的长弓。   瞧着鹿筋做得上好的弦,范景只看了一眼。   “如何给我这样好的东西。”   秦小郎道:“俺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在山里头有样趁手的好弓使。”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去,羞赧道:“更何况,你射箭是那样好。”   范景淡淡道:“我最近伤了胳膊,用不得你的好弓,放着也是可惜,你自用去吧。”   说是不好事的康和,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门边上。   两人的声音不大,屋里头听不尽清楚,只只言片语的听着什麽想你,那样好,可惜一类的话……   康和的心头一时像是发了大水似的,山洪翻滚的厉害。   “他是什麽人?”   康和急惶惶的,扭头去问屋里的陈氏。   也是怪,家里来了客,范景没招呼人坐也就罢了,他便是那脾气,然陈氏也没说要招呼人吃口茶水。   陈氏可算得了康和问,连凑上前去,低着声儿与他嘀咕道:“这小郎是先前大景相得亲。他也是个会猎山里讨日子的。”   “先前相的亲?!”   康和眼眸子都撑大了些。   “没成?”   “瞧你说得傻话,成了怎还有运气得你这样的好哥儿婿。”   陈氏全然是把康和当做自家里的人了,她道:“那秦家小子,十七八的时候,受媒人牵线,和大景相了回亲。”   “秦小子多相得中大景,隔三差五的就往家里送东西来,俺们家呢,看那秦小子多热络,想着大景去那秦家也不吃苦。”   “谁晓得那秦家屋里人却瞧不起俺们家,嫌俺们穷了,与他们秦家的门子不登对。又言大景性子不好,话少不贤惠。”   “秦家小子也是个软包,听了家里头的话,另娶了一户人家的哥儿。”   康和听罢,眉头紧皱:“成了婚,还来找大景?!”   “嗐,也是命数不好,那秦小子成了亲没两年,夫郎就得了病没了,一儿半女的也没留下。”   “这秦小子丧了夫,见大景又还没成家,转就又来寻大景了。”   陈氏和范爹一开始自是欢喜秦家小郎的很,周周正正的一个小伙子,还和范景说的来,如何会觉着不好。   可后头遭了秦家嫌,范爹又好脸面,自是不待见这人了。   两口子心里都存了气,秦家那小子死了夫郎又想着来找他们家大哥儿,是把他们范家当甚了。   他今儿还好意思上门来,若换以前,陈氏是绝计不会搭理的,指不得还要阴阳怪气人一番才罢。   但如今他们家有了上门婿,大景已不是一个人了。   今朝好说话的教他进门来,陈氏打的主意就是要教康和再把他给赶出去,也让他好生吃一肚子憋闷气才痛快咧!   当初秦家那事儿,不晓得害他们遭乡里多少人背后好一通笑话。   陈氏说罢,便撺掇康和:“三郎,你出去,教那秦小子好好瞧瞧,大景都和你处一块儿了咧,甭让他再厚着面皮上俺们家门来了。”   康和想的倒是跟陈氏一般,也想教这秦家小郎别再来找范景了。   可他又以什麽身份去?他跟范景又不是真夫夫,山里对付孙大生那样的蛆虫倒不惧说什麽,可时今如何能一样。   没头没脑的去,若坏了范景的好事儿,他不怨死自己了吗。   他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先时范景晓得了他想走,不仅没多意外,还说只要把礼钱还上就把籍契也给他。   彼时他只觉着范景是这样的好说话,时下再看,指不得是他本就不想跟他成亲过日子,心里已经有了人。   这秦家小郎与范景年纪相仿,两人又是做得同一营生,指不得能有多谈得来。   想到这茬,像是块湿布蒙在了心头,一股落寞的滋味横生而来。   康和呐呐道了一句:“我去杀鱼罢,晚上吃。”   陈氏本多意气的等着康和却打那秦家小子的脸,不想人却跟失了魂儿似的。   她瞪圆了眼,想这三郎咋一点男子血性都没有?   “急着杀甚么鱼,你也不去瞅瞅他俩说甚。”   “他们说什麽都好。”   陈氏听着酸溜溜的语气,哎哟了一声。   早晓得他是这样心小的人,就不多嘴也他说这样多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咧。俺们家里都不认他这号人,只看中你。”   康和没搭腔。   陈氏见康和闷在屋里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不肯露面,心想这憨货。   她自从屋里钻了出去。   “小秦呐,好一阵儿没瞧见你了咧。”   秦家小郎正因范景不收他的弓而有些挂不住脸,见着陈氏出来与他说话,连笑着应:“秋里都扎在山里头,便没得空来看娘子和范叔。”   陈氏道:“俺们都好,你家里人可好?”   “谢娘子关切,爹娘身子都好。”   陈氏笑眯眯道:“瞧你大老远的过来,晚上就在这头吃夜饭罢。”   秦家小郎听陈氏留他吃饭,眸子一亮,心里不知多欢喜。   “这怎好意思。”   “如何不好。景哥儿和他三郎打山里弄了些鱼家来,这厢家里来客,他去宰鱼了,说要招待你咧。”   秦小子听得发愣,傻傻看向范景:“三、三郎?那是甚么人?”   范景不知陈氏出来说得是怪话,没答秦小子急慌慌的问。   反倒是听康和要去杀鱼来招待秦小子,信以为真,不由往灶屋那头望。   心想他怎谁的饭都肯做。   陈氏笑呵呵道:“小秦还不晓得?三郎是俺们家里的上门,年关上就要摆席面儿,到了时候你也来吃盏子酒。”   秦家小子忽得好似教一盆冷冻透了的水打头顶给浇了下来,几欲教他站不住。   他不死心的问范景:“景哥儿,这、这事当真?”   范景回过神,他也不想教秦小子再往家里头来,于是点了点头。   秦小子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匆匆辞了人去。   陈氏瞅着秦家小子跟条落水狗一般,夹着尾巴恍恍惚惚的走时,心头解了口大气。   “大哥儿,你和三郎如今一道过日子了,往后这秦小子要再寻你,你千万甭再搭理他了。三郎晓得了,心头该不欢喜了咧。”   范景往昔也并不如何搭理秦家小子,只以前相亲的时候,两人都是在山里讨日子的,能说上两句话。   后头秦家小子成了亲,也就没了往来许久了,只不晓得那人去年如何又寻着由头来跟他碰面。   家来,他才听陈氏说他夫郎病没了。   “你听没听俺说的话嘛!”   范景嗯了一声。   “得,你听着了便好。”   陈氏道:“俺去地里摘些菜家来弄饭吃。你爹在地里忙活大半日了,珍儿跟巧儿去打猪草,合该也差不多要回了。”   陈氏多嘴惹了事儿,自借口就给溜出了门。   尚且不知情的范景朝屋里走了去,一头进去便撞见坐在凳儿上的康和。 第20章   人幽幽望着他:“新弓好使么?”   范景蹙了下眉:“哪里来的新弓。”   “将才的小郎不是送了你一把新的。我一个外行瞧着都好使咧。”   范景听出康和说话怪气,他瞅了他一眼,不欲与他辩,闷头就要往自个儿屋里去。   康和却站起身来跟着他,明知故问:“将才那人是谁啊?”   范景道:“猎户。”   “什麽猎户,跟你这样好?”   范景顿住步子,问康和:“你问这样多做什麽?”   康和被范景一句话问得哑了口。   “你的事,我是问都问不得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以前相得亲。”   又得了回答案,康和默了默,话在嘴里打了一转滚儿。   “你这样想我走,便是想我赶紧给他腾位置?”   范景眉头蹙起,不晓得康和哪里来的歪话。   他问什麽,他也好着性子答他,不想人愈问愈是没道理了。   范景答不来他这样的话,道了一句:“你话怎这样多。”   说罢,不再与他言,自钻进了屋里去,还把门也给闭着了。   门没有上门闩,倒是一推就能进去。   可康和却站在门口没再缠着进去了。   心想人连答都不屑答他,不就是那个意思了嚒,哪里还肖追着问。   一时心里头多不是滋味,自个儿还死皮赖脸的凑去他面前干啥,桥归桥路归路,早早攒够了钱走得远远儿的再不碍他的眼算了。   范景在屋里,半晌没见康和进来,反倒是听着走远的脚步声,眉头紧皱。   心里想不透,他的事,与他一个忙着攒了钱走的人有甚么相干,他到底又在不高兴什嚒?   夜里,康和宰鱼洗菜,在灶屋里好不勤快。   陈氏见着人杀鱼切菜的动作多麻利,一双眼儿瞧得发直。   系了裙儿,干脆与他打下手。   入了夜,灶屋里飘出一股勾人的酸香气,康和弄腌的酸菜收拾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鱼。   在外头喂猪的范守林闻着香气,丢了猪食桶往灶屋里打了三四趟。   “一样是酸菜,你咋就弄得这样香?”   陈氏瞧着锅里煨得热气翻涨的鱼汤,酸香激得人口齿生津。   “做,酸鱼,要紧是熬汤。酸菜煎一煎,更出味。”   “你手艺都这样好,想康灶爷更是了不得。”   康和就笑笑:“我是不成器的,学皮毛,只供自家,吃个热乎。”   范守林守在灶边上,想一会儿桌子上得弄点酒来下鱼吃才美。   听陈氏将人是一顿夸,自也跟着夸了一句:“我看寻常恁些小灶都没有你的手艺。”   两个丫头也是围着康和打转,一会儿是帮捧盐罐儿,一会儿又给拿瓦盆。   灶间里热闹,范景在屋里都听着了声儿。   他从里屋过去,就瞅见康和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土话,竟也能和一家子有说有笑。   范景在屋里立了一会儿,也没个人同他谈话。   家里人也便罢了,他不爱张口,一屋子人没事也不如何与他说话。   偏是素日里话最是多的那人,也浑然当没看见他似的。   “山里带下来的衣裳放哪处了。”   范景忽然张了口,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几人都看向了范景。   其实打他进灶屋来,康和便瞅着了人。   不过他已经决心不再搭理他了,且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气话,那他自不会再像哈巴狗似的去蹭人裤管了。   康和往锅里撒了一把大葱苗,不去看范景,多冷淡的模样:“怎么。”   “一并洗了。”   康和闻言扬起眸子:“你要洗衣裳?”   “早洗了早干。”   这人什麽意思,竟要给他洗衣……伤了胳膊竟也还想着要给他洗衣?   康和眉毛不自觉的越扬越高。   却不等他言,巧儿道:“大哥哥衣裳给俺们吧,我与二姐姐给哥哥哥夫洗。俺们盒子里还有新的皂角。”   康和连道:“山里衣裳,脏。怎好教你俩小丫头洗。”   陈氏却也帮着小丫头的腔:“不妨事,家里的衣裳都是俩丫头洗的。你们俩在山里劳累,这些小事儿哪里还用你们干。”   大抵是抢活儿都抢不过,范景没言,扭身出去了。   康和见状,连忙丢下锅铲,颠颠儿撵着上去。   他低着声音道:“你胳膊还伤着,洗什嚒衣裳,我洗就是了。你的也给我洗。”   范景闻言,虽没说话,可脸也没再拉着。   好一会儿,才道:“胳膊当是能使了。”   “哪能好得这样快,吃了饭我给你瞧瞧。”   “嗯。”   范景没恼,应承了一声。   陈氏长伸着脖子,瞅见两人往说着话儿往屋里去,松了口气。   “你瞅啥咧,这鱼该好了罢,俩丫头都饿了。”   “光惦记着吃,也不看看大哥儿跟康三郎处得好不好。你不晓得今朝秦家那小子上门来寻大哥儿,还教康和给瞧了去,俩人一下午都没说话。”   陈氏骂道:“恁好的上门婿,要是不干了可咋整?”   范爹听到这茬,也是恼:“秦家小子咋还来,他不晓得大哥儿都成家了嚒。”   说着,又道:“俺便说得做大席,冷清清的就把家成了,旁人都不晓得这事儿。”   陈氏见范爹还拗着这事情说,剜了他一眼:“你爱热闹,要能把大景的新房弄像样出来,俺也赞你一句能耐。”   “你这厢甭想难住俺了,昨儿个俺和俺那王兄弟吃酒,他多仗义,说要给俺打床和妆台。”   陈氏见范爹抖起来的模样,连抓住他问:“王木匠当真要帮俺们打家什,收得价可高?”   范爹大着舌头道:“你就甭操心了,俺和他那样的交情,他会坑咱不成。”   陈氏将信将疑,一帮子酒鬼,她信得可不深。   夜里,一家子关好了门,舒舒坦坦的吃了一顿好滋味。   范爹本想着教陈氏留一尾鱼起来,装了碟儿给大哥那边送去,可瞅着自家锅里的也不多,一家子也是好久都没见肉了,也便作罢。   吃了饭,家里人收拾灶屋伺候牲口的空当上,康和依言给范景看了伤。   他也不教家里人晓得他伤了,就自个儿藏着,好在是伤口确实见好。   康和嘱咐了人几句,教他一口气给养好,省得往后反复,多的事情都给耽搁了。   在范景屋子里待了些时候,两人一道收拾了上山要的东西,康和这才回西杂间去。   去了那屋,发觉先前搭得那张小床竟被撤了,一时有些傻眼。   “这屋宽敞,可窗子年久漏风了,这俩日正说给修一修,到时候收拾出来给你俩做新房使,只这几日还没得空出手来。”   “天气冷了下来,不比先前气温高,你现下睡这头得冻出风寒来咧!”   陈氏见康和吃了饭去了范景的屋里,一家子都以为俩人是要住一屋了,谁也没说道甚么。   先前还教分开睡的范爹这厢也没反对了,教康和的一锅子鱼汤哄得舒坦,对这哥儿婿是愈发的满意起来,吃了两口酒,心头已经在想外孙儿的事了。   再者俩人都一道上山里住了恁些日子,只怕早睡在了一个窝,家来又何必再假讲究。   不想,人自还要各歇各的。   康和听得陈氏这样说,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只寻得借口说:“我睡觉,不安生。大景床小,不教他也着凉了。”   陈氏听了,心中生疑。   大景的床小是小,俩人个子都有些大,睡一块儿确是挤。   可人言道两口子床就得小才好咧,背贴背脚挨脚的睡着情谊才厚。   她觉着俩人还在为着秦家小子怄气。   陈氏哪教俩人生隔夜仇,立道:“再与你拿一床褥子,你俩各盖各的,也不怕谁裹了铺盖睡去。先将就一晚,你爹说要请王木匠打大床咧,以后就宽敞了。”   说罢,她不等康和多说就去开柜儿寻褥子去。   康和是想把人喊住都不成。   不多时,便抱着一床褥子,立在了范景的屋门前,冲着前来开门的人干干一笑。   范景没问也晓得怎么个事,他没说什麽,把人放了进来。   倒是康和,闹得怪不好意思。   虽在林中木屋也是在一屋里睡的,可那大通屋,和范家这各分各的屋子到底是不一样。   “我挨着门边打个地铺就成。”   范景道了一句:“由你在哪处打。”   左右床上是睡不下两个人,除非用根绳子将人给捆在一块儿。   范景的屋子不向阳,比旁屋寒凉,打地铺不比山里暖和。   他揭开了床单,将垫在床上的一张手织棕垫给扯了出来,又取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熊皮一并拿给康和。   罢了,出了屋子去。   康和不晓得人是要去做甚,只寻了一角,快着手脚将垫子给铺开。   范景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炭盆儿,给放在了康和的旁侧。   村子上的夜,风不如山中喧嚣,要更为宁静和安详。   熄了火烛以后,屋里便静悄悄的。   康和躺在地铺上,身下是毛茸茸的熊皮,身侧还有一只炭盆儿,挺是暖和。   他脚心蹭了蹭熊皮,范景都舍不得自个儿用,却拿来给了他用,他心中不由得想,范景可真好~   康和没什麽睡意,脑子里又想起了白日的秦家小郎。   范景没与他说秦家小郎的事,可他时下觉着自己当是冤了范景。   两人应当是没有什麽的,至少范景应当对那秦家小子没甚么旁的意思。   试想若他真还惦记着秦家小子,如何会不要他送的弓,分明他是喜欢那些东西的。   那秦家小子如今只一个人过着,经先前的事儿,定也没有了那般高的心气儿,范景要有心,没准儿事情是能成的,如何会教秦家小子今日失望而归。   冷静下来想通透了,他心里便敞开了来。   康和心中想,等以后他手头宽裕了,他要买更好的弓来送给范景,还上铁作行里与他打更趁手的刀……想着想着,却又不由叹了口气。   他早先怎么就跟范景说了他要走的事,康和心中一阵恼火。   不过倒也不是他自个儿说,实是范景聪明,自就给发觉了。   他也是老实,不经辩驳,竟就给承认了下来。   倘若彼时没认,那……康和翻了个身,看向范景的床。   他会试着去接受他,把他当做丈夫来相处,然后两个人一同走下去麽?   康和不晓得,不晓得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   不过眼下,他心中却清晰且明确的知晓了一件事。 第21章   翌日一早,康和跟范景又一道回了山上去。   这一回,两人在山里待了上十日的光景。   期间,康和弄了两回蒻头豆腐去城里卖,又弄了四斤多的蕨粉和八斤葛粉。   卖蒻头豆腐得了一百个钱,粉得了三百八十个钱,拢共挣了四百八十个钱。   只买些吃食日用,花销了三十个钱去。   算上先前手上余下的一百多个钱,上一回进山卖山货得的钱,手上也是有八百多个钱了。   康和本还觉着小攒了些银钱,但一合计,欠范景的是五贯钱,也便是五千铜子。   两厢一比,八百个铜子实在是不多。   如此想来,也不怪范景和一家子都简省,否则哪里能攒下这些个铜子。   范景上山又养了五六日,胳膊活动起来已不见痛了,不过在康和的劝说下,到底是没急着立马去射猎,不过做一些旁的事情已然方便了许多。   他新弄了几处陷阱,又跟康和学编了笼子,弄着了一只黑羊。   羊子好卖,不过背运的是山羊是夜里落进的陷阱,第二日两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儿。   赶着弄到了城里,价格也不如活的高。   虽是贱了些价,好在羊肉价格本就居高,还是卖到了一贯多钱。   便没弄到旁的活物,光是这只羊子,也足是不教上十日的光景白跑。   范景心情不差,卖了羊当日,还给康和买了一把新锅铲和一把漏勺。   原先木屋里的那把锅铲,是老猎户在的时候用的,积年累月的,木铲子都缺角烫黑了。   漏勺则是本就没有的,康和弄索饼的时候总嚷嚷不好捞,范景便一并买了。   这日落雨,两人吃尽了干粮,便又带着几捆柴下了山去。   雨天湿滑,干柴吸水,柴火盘着越背越重。   到范家时,一身的雨和汗。   两人将柴火放在灶屋外头的屋檐下,将才进屋子里拿了一张干襟子来把脸擦了擦。   陈氏听着声儿从屋里出来,家里头就她一人在屋,今朝湘秀丫头从县里家来了,巧儿拉着珍儿俩丫头一道去了大房那头顽。   范爹又不知上哪家去吃酒耍,天晴的日子他忙着下地,落雨天反倒是才得闲出去。   冬月里农事不如旁的时节忙,陈氏虽也要唠叨范爹几句,但到底是不如何阻他上别家耍闲。   她瞧见范景跟康和家来了,欢喜的不成。   喜滋滋的跑了过去:“大景,大景你快跟三郎到西间里瞧瞧,看看给你俩弄得新房舒不舒坦!”   两人连头发都还没擦干,就教陈氏催促引着,去了康和先前暂住了一晚得西杂间。   不去不晓得,简直大变了模样。   先前还堆放着犁耙、木头、簸箕等杂物,四处积灰的屋子,这厢全然打扫了出来。   屋子里原本的杂物都被收拾了出去,窗棂擦洗得干干净净,糊了新的窗纸。   新置了一张宽大的松木床进来,床尾靠墙处立着一只素花儿顶箱柜。   临窗放着马蹄炕桌,过来是个妆台。   物件儿一应都是新的。   不说康和,便是在范家里住了二十余年的范景一时也有些眼生这屋子了。   他眉头一紧:“哪里来这样多的东西?”   “你爹还算干点儿人事,他最欢喜去与人吃酒的王显田不是个木匠么,你爹拿了些木材去央他。   王显田又用收捡起来的边角料,打出了这间大床和妆台来。料子虽不好,可手艺却还成,床打出来也像些模样。一张床和妆台,才收了三吊钱咧。”   “桌子是你三姑母送来的,另还拿了五斤棉花,俺送去了铺子里,赶弹一床新被来。”   要数最得意的还是那只顶箱柜,榆木打的。   “囫囵猜猜是谁送的?”   没等范景张口,陈氏便得意道:“是你大伯家里抬来的,可值不少钱。你大伯母原还预备着给你大堂哥成亲的时候用的,你赶在前头,先挪来与你了。”   “她会舍得?”   范景紧着眉,问陈氏。   陈氏得意一笑:“她舍不舍得东西都在这处了咧。”   先前张金桂拿腔拿调的说陈三芳不给范景请酒办宴,不顾范守林的脸面,弯酸陈氏后娘心偏。   陈氏心里恼着这事情,心头寻思着得找个方儿教她也吃一痛才快活。   这日村头李家劁猪,请了两人一并过去帮忙烧火弄菜。   张金桂又吹嘘起她家大郎受了夫子夸,她家湘秀丫头又多得主家器重,她跟着又长了哪些见识,将一屋子的村妇村夫唬得一愣一愣的。   陈三芳一改往日里装聋子的模样,将张金桂一顿捧。   这张金桂受妯娌的吹捧,更是觉得脸,说话也愈发得大句。   陈三芳趁此便扮起弱来,说家里办事手头紧,还得要张金桂这样的妯娌帮扶支持,当着众人的面儿同她借银子使。   张氏听要借钱,哪里肯。眼儿一转说最近才给大郎封了束脩与夫子,湘秀又还没捎钱家来,一时间手上也没有。   陈三芳早晓得她要这般,便多善解人意的说晓得各家有各家的苦处,大嫂绝计不是那般对外吹嘘自个儿日子多好,对亲戚抠搜的人。   再又说新房没有像样的物件儿,大嫂见识多,看着能不能帮忙选一选。   张金桂才在一屋子的人面前侃了话,受陈氏这样说,不借钱又不给东西,面子挂不住,便逞着面儿说送一只好柜给大侄儿成亲用。   陈氏就等她这句话,与她好一通谢,又跟大伙儿夸说了她这位大嫂的好,邀了一屋子人到时候上家里来看张金桂送的好柜子,大家一同长一长眼。   张金桂出门便听着人夸说她这个做大嫂的人好,大方,心头就是不想给陈氏好东西,也都反悔不成了,只好咬着牙送了柜子来。   陈氏多满意这新房,早就想同俩孩子夸耀一番了,料想是他们看了也高兴。   “珍儿和巧儿把屋子旮旯角里都用滚水仔细擦了一遍,敞了这些日子,一点霉味都闻不见。”   康和转了一圈,不知觉的眉眼舒展开。   这间屋子收拾出来,不仅比范景原本的小屋要大许多,且最舒坦的还是更明亮向阳,不似小屋白日里都昏暗得很。   他与陈氏说道:“家里费心,把这屋子弄得这样好。”   陈氏听了康和的话,心里更是舒坦,想得听范景一句满意话,一扭头,却见着人眉头紧皱,并不见欢喜。   “咋了嘛?哪里没收拾好?”   陈氏见范景脸色不大好看,本喜气洋洋的,笑容又收了起来。   “弄得太麻烦。”   范景的脸色不仅不好看,甚至于有些生气,搁下这么句话,竟就大着步子出了屋去。   “诶?!”   陈氏见着闷头去了他老屋的范景,尚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发愣,不晓得自己哪处又惹了这尊大神不快。   康和眉心也紧了紧,他在陈氏生气以前赶紧张口宽慰道:“上山没猎到多少,他心中许不大痛快。”   “娘和爹,二妹三妹,弄得这样用心,我觉着极好,大哥儿嘴上不说,心里只会比我还觉着弄得好。”   陈氏听着康和把话说完,觉着自己也不算完全白费了心思,心头稍稍好受了些。   可本当是件高兴事,大哥儿这样拉脸子,还是教她有些不舒坦,忍不得跟康和埋怨:“他嫌麻烦,可是也没教他动手不是。”   康和没言。   陈氏默了默,想是康和说的,这回上山没弄到钱,瞅着家里弄了这样多的东西心头担子重。   她便收了些气性,转道:“大哥儿就是脾气硬。三郎,你与他过日子,多担待着些。”   “我晓得。他心里有别的事,定不是为着家里弄的新房不好不高兴。”   陈氏觉着康和说客气话,不过康和没有多心便好。   康和同陈氏道:“我去看看他。”   “嗳。”   康和走去范景那屋,门没关。   人正坐在窗前的凳儿上,动作很快的侍弄着他的弓箭。   康和在门口站了会儿,见人分明瞅见了他,也不唤他进去。   他张口道:“我可进来了啊。”   范景没搭话,继续低头弄他的弓弦。   康和兀自进了屋去,他心中大抵晓得范景作何不高兴。   一家子人都为着他费心弄了这样些东西,这桩子亲,大家都满含着期许。   分明是一件欢喜事,只却独范景一个人晓得他这个上门婿是个不安分的存在。   依范景的性子,他是不会与范家家里人说清他过阵子会走的,只会让家里人别在费心婚事的事情。   两厢不解,图生埋怨。   康和也没料想到,范家会弄这些。   可怜天下父母心,到底也是为着范景着想了的,只是事情又未全然按照他心中所想。   康和再没有旁人更能明白范景心头的挣扎和烦恼,自己又平白让他生出一桩心事来,偏偏还不知该如何去劝解。   他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儿拇指大小的小纸包,蹲下身剥开,递给了坐着的范景。   瞧着糖霜,范景眉心微动,看了康和一眼。   心想这人在山里的时候唤他哥哥,这时候却又将他当小孩子哄。   范景心中烦恼,家里为着这桩婚事大费周章,越过了他的本意。   若是简简单单的,到时候康和走,也没那么麻烦。   偏生是家里要好热闹和脸面,弄得这样人尽皆知,范家有了个上门女婿。   时下有多得意,来时便有多恼火。   范景知家里头也有为他欢喜高兴的意思,这才用心的准备。   只他也没法子与家里说康和的情况,届时依照他爹和陈氏的性子,定是不肯康和走的,少不得要将他的籍契给藏起来。   本是能好聚好散的事,指不准闹得难以收场。   他也并没有怨憎康和的意思。   康和也不过是为家中所迫才不得不上范家,他本身也是不由自个儿。   见着康和这样做小伏低的照看他的情绪,他便将他手里的糖霜拿去,丢进了嘴里。   “范景。”   康和忽然唤了一句坐在自己身前的人。   他看着望过来的那双眸子,头脑有些空白,全然是依照了本心张了口。   “或许我们……能不能试一试?”   “试什麽?”   康和喉结滑动了一下:“试着,试着当做真正的夫妻去相处。”   在雨中滑落崖洞,范景宁折胳膊也救他时,他心中滋味万千,或许是死里逃生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孙大生误将他认成范景的那个夜晚,他痛打老淫棍儿,或许是对这起子色心之人的愤慨和厌恶。   可那日见着范景和秦家小郎说话时,他心中铺天盖地的妒忌和担忧,迫使他认清了自己的心。   他对范景的照顾和关切,早便超过了他因为自己的连累而受伤的愧疚。   只不过这是能心安理得的对范景好的最好借口。   能堵住他问总问为什麽的好借口。   可事到如今,他既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范家又做至如此,他无法去开解范景,心中便起了念头说出来,趁着这个机会去为自己争取一回。   “倘若你愿意的话,我们能不能试一试,试着去做真正的夫妻。”   康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以后,脑子从空白恢复清明,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   他心中很没有底,如今的自己,一无所有的寄人篱下,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坦白心意的时候。   即便是外头说范景不好,然则只有他晓得,那些人不过是不了解他而已。   倘若是与他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心思必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秦家那个小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   他与范景相过亲,虽是因家中的缘由没有成事,可却不可否认他因接近了范景,便对他产生了情意。   谁和他长此以往的相处,都会喜欢上他的。   为此他康和,并不是什麽不二之选。   原本他是想着自己攒够了钱,届时范景给他籍契的时候,他再同范景说明他的心意。   彼时让范景看到了他并不是一无是处,也是能挣钱养家的人,或许能教他有些微动容,肯把他留下。   不似今时,他掏空所用家当,也不过一贯钱的穷小子。   只事到今日,他实在不想看范景陷入两难的境地,而这番境地上,他除了坦白自己的心思,也没有旁的说辞能够宽解范景的心。   “试着做真夫妻……”   范景喃喃复述了一遍,许是听得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情,有了一瞬失神,似乎想去理解康和真正的意思,须臾,他眉头蹙紧。   他不知康和心中的卑怯想法,就像是他一贯便不是个擅长揣测别人心思的人一般。   他只觉着康和说得这话太过委屈求全了,他知道康和不是一个只顾自己的自私之人。   今天的事情,他这样的态度,或许让他心里更生了愧疚。   因为愧疚之心,他一个男子能抛却自尊和脸面,在山上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他。   今朝,他当然也可能因为愧疚心,逼迫自己放弃离开的念头,和一个不通人情的霸道小哥儿做夫妻。   范景做不来毁人前途的事情,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冷着脸道:   “家里的事你一概不必管,届时我自会同他们说清楚。”   “你心里用不着负担,若不是你,换做旁人,他们也一样会做这些,不光是为着你,也是为着他们自己的脸面。”   “倘若你见不得这些,待晚些时候我便把你的籍契要过来,你可以先从范家离开,够了钱再还来便是。”   范景一连说了好些话,一改往日静默的模样。   康和多听一句心里却多一分冷,料想过范景会拒他,可却也没想到他为拒自己,甚至于连籍契都肯先给他。   他嘴里发苦,道:“我说这些,不是因为你爹和陈娘子做了什麽,也不是因为我心中存了愧疚。”   “只是因为你,范景,因为你这个人。”   “你很好,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我知你有缺点和短处,但我也都能接受和乐意接受。”   “你可以拒绝我,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不要怀疑我的真心,我不为别的,不为你所说的那些……”   康和将心中存的话与他说完,默着退了出去。   外头还在下着雨,冬月中旬的天儿,哪怕是在山下头,也能觉出一股森冷气。   四处都湿糟糟的,教人的心绪也像是教雨雾给蒙住了一般。   康和抬手擦了一下从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心里很乱,以至于他不知该做什麽,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或许,他当真不该眼下便张口说出自己的心声,若是不言,许他们还能维持着往日的和谐。   如今话说得明白了,便再是无法装聋作哑。   此时在屋中的范景,凝重着一张脸。   他尚且还未从康和方才的一席话中醒过神来。   感情,原本是件黏黏糊糊的事,依范景简单的脾性,话没说清楚,他许是一辈子也不会去想个所以然来。   便似先前相亲的秦家小子,分明是对范景有那意思,可人羞赧,从未明明白白的同范景说过甚么中意不中意的话。   以至于范景从始至终,也不过把人当做是打过照面的人而已。   时下,康和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再是不明白的人 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是晓得了康和的意思,他一时也不晓得当该如何。   平素里旁人都少有与他说话,更何况是个男子与他说些这样的话。   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喜欢他这样的话,上回听着还是孙大生那张臭嘴里吐出来的。   两人虽也都说了些同样的话,可范景晓得自己的心境是大不相同的。   孙大生那厮说的话下流不怀好意,教人听着嫌恶。   可康和……半晌,范景回乎过来,耳尖后知后觉的有些红。   范景觉得自己的反应很怪,心里也格外的乱,好似是好好的一汪死水,忽得教人掷了一块大石进去一般。   他说不上来这些情绪是为什麽。   遇着不想再提亦是解决不来的事儿,他心中乱,烦恼的厉害了,便把鞋一蹬,将人给躺去床上。   往时他闭着眼便能睡着,一觉醒来也就都好了。   可此番,任凭他如何空置脑子,也都不成,愈躺反倒是心中愈为烦乱。   “咋样咧,还不欢喜着?”   陈氏在灶屋里升了火,预备弄饭吃,瞅见康和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头,望着院儿里也不晓得在出甚么神,起身去喊他。   “没事了。”   康和道了一句,他有些僵化了似的道:   “我来烧菜罢,家里有些甚菜食?”   “家里今儿没甚好菜,一会儿俺上地里去摘一把冬葵菜家来做汤吃,切一块儿熏肉来炖萝卜可使得?”   陈氏乐得康和问他弄什麽饭菜吃,寻常人家都是女子哥儿在灶上打转,男子多是翘着脚在堂屋里头吃酒等饭的,哪个来过问你弄饭的事。   便是那般性子好的,也不过是在灶下帮着烧把火。   往日家里头吃什麽都是陈氏一人做主,这厢康和家来了,陈氏觉得他弄菜好吃,便也问他的意见。   康和点头说好,其实他心思不多在弄饭这上头,不过是想寻着事儿打发自己,也不想教范家人瞧出他和范景有什麽不好。   “娘,阿娘!”   两人将才进灶屋,康和头发还有些湿润,便想着先热点水来冲个澡。   巧丫头却从外头便喊着家来了。   陈氏从灶屋边开的窗子伸了半个脑袋出去:“咋咧?”   “大哥哥跟哥夫家来了麽?”   “回了,屋檐下还放着柴火咧。”   巧儿听说人真回来了,欢喜的跑着进来,看见灶下的康和,嘴甜的喊了人,又道:“吴家大叔从大伯家外头过,说瞧见大哥哥和哥夫一道下山来了。”   “湘秀姐姐说没见过哥夫,爷、奶、大伯都说想瞧瞧哥夫,今儿恰是湘秀姐姐家来,一家子热闹,喊俺们都上大伯家里吃夜饭去。”   巧儿是特地回来带话的,珍儿已经教留在那头烧火了。   “湘秀姐姐带了一只猪脚回来,大伯教伯娘烧了毛,夜里就要炖来吃咧。”   说起要吃肉,巧儿便馋,也不管是自家里吃还是在亲戚家里吃,总之能沾荤腥,她便欢喜。   “晓得了,也是难得你伯娘大方一回,肯喊亲戚上家里吃肉,便都去罢。你爹还不晓得在谁家里醉酒,你先过去帮着摘菜,和你爷奶说大哥哥和哥夫才下山来,淋了雨,要收拾冲澡,晚一会儿就来。”   巧儿见陈氏答应了去,欢喜的又往大房那头去了。   “你过来没得在家里头耍就上山去了,本是辛苦。可过来到底也快一个月了,大房那头的爷奶,大伯、伯娘都还没见过你,总跟俺念叨咧。”   陈氏同康和道:“这朝在家里,合该去见见他们,到底是一家子亲戚。”   康和觉着陈氏说得没错,亲戚是当见见的,只他想当亲戚也没得当上。   不好贸然的应承下来,他顾忌范景的意思,便道:“大景可过去?”   陈氏笑道:“见个亲戚你还羞咧,要教大景给陪着。”   不过你要他一道是好事,他不怕爹娘老子,也更不怕亲戚,谁教他不高兴了,都要砸碗摔筷子。”   康和听陈氏说,扯了个笑出来。   “水热了,你打水冲澡,俺去跟大景说。”   康和点点头,陈氏去屋里寻范景,他也拿了干净衣裳提了水去净房里冲澡。   洗罢出来,他就见着站在了屋檐下的范景。   四目相对,康和缓缓放下手里的空桶。   他小声问范景:“我能去麽?”   范景没说话,微点了下头,遂也去打水冲澡。   康和瞅着人的背影,好似是要教人的背盯出个洞来似的。   等他收拾的功夫,陈氏在灶屋开箱关柜的,正恼着不知收拾点甚么东西去大房那头。   这当儿康和却从屋里过来:“娘,你看这包葛粉可好,一会儿拿过去给爷奶可使得?”   老人家牙口不好,开水冲葛粉吃对身子好,又好食。   康和心中想着虽没得机会真与人当亲戚,但他底子里是个周道人,晓得去见长辈不能空手过去,只他也没提前准备,只好便拿了从山里带下的葛粉出来。   “这样洁净,白得很!哪里来的好粉?”   陈氏瞧着康和拿出来的葛粉,喜出望外。   “山里头弄的。”   “你这孩子可真是手巧,弄出这样些好粉来。这模样的,拿去城里都得换好些铜子了。”   陈氏虽眼可见的欢喜这包葛粉,可到底是没教康和给留下,一会儿见那头的人,不拿点东西,总归是教人拿着说头。   除却葛粉,又栓了一尾大青鱼,两只甲鱼一并拿过去。   寻常的吃顿饭,乡野人家,已是很拿得出手了。   三人便一并去了大房家,一路上陈氏嘴不停歇的说个没完,教康和都没能有心思去想范景的事。   范景一贯的不搭人的腔,默着不晓得在想些什麽。   范家老大范守山这头倒是并不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能到,康和走得却有些煎熬。   大房这头是以前范家的老宅,院儿屋子都要比范守林那头大许多。   几经修缮,屋顶盖的都是黑瓦,不似范守林那边是草棚顶。   当初两兄弟各自都讨上了媳妇,本也是一大家子住一处的,倒也和睦了两年。   后头两兄弟的媳妇陆续生了孩子,范守山的媳妇一举得男。   范守林的媳妇却只生了个哥儿,便是范景。又在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说得养着,近三四年里都不能要孩子。   范爷和范奶本就更偏心张金桂,一个屋檐下,许多活儿都让范景她娘做。   眼瞅着菱娘没生儿,一时半会儿的又生不了,更是欺人。   菱娘性子温和柔婉,范守林也是个不支事的,虽晓得媳妇的委屈,可人又在范爷范奶跟前说不上话,不敢提分家的事情,也只能一家三口闷着吃亏。   唯是范景,性子从小就硬,打小便跟他堂兄打架。   范爷范奶时常拉偏架下,也没教他堂兄讨得多少好。   六岁那年,范景把他堂兄牙给打落了两颗,险些将命根子给人踹坏。   张金桂哭天抢地,可也把范爷范奶给心疼坏了。   一家子人吵了大半夜,后头请来了里正尊长,才把家给分了。   陈三芳嫁过来时,已经分家了好几年,虽也一样吃范爷范奶偏心的委屈,可到底是没有日日处在一个屋檐下,日子能好些。   再来她性子不似菱娘柔和,要泼辣不少,是个能吵和有心眼儿的,吃得亏不似菱娘那样多。   即便如此,范守林没本事,要手艺没手艺,又不是那起子会说好听话的。   不似范守山,人家会吹,这处言的吹不单是他会说好听话哄长辈欢喜,是言他是个吹手,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便请他去吹锣。   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可穷苦年间能挣钱的手艺那就是好本事。   受一回请得不了几个正经铜子,可逢着那般大户人家,打发点赏钱就够几户人家请了。   这不,人挣得了钱,还送了儿子去读书认字。   不论是比甚,范守林家里都比不过,为此陈氏再是厉害,也时常在大房那头直不起腰杆来。   这厢说罢,至了范家老宅子。   “婶婶来啦!”   一穿着粉布棉衣的姑娘走来院子口开门,小姑娘十六七的模样。   眼睛大大的,一张小嘴儿,头发梳得新颖,别着两朵绢花儿,怪是水灵。   “好些日子没见湘秀,瞧是愈发得漂亮了,都给长成大姑娘了咧。”   湘秀道:“婶婶就晓得打趣我。”   话音刚落,灶屋那头传来声音:“你婶婶稀客,这当头才悠悠儿的过来,再要迟些,饭菜都上桌了咧。”   陈三芳闻着张氏的声儿,回呛了人一句:“谁人不晓得大嫂的能干,要不得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收拾出一桌子菜来。”   湘秀见状,怕俩人又给拌起嘴来,连岔开了话头,她望向跟着范景的眼生男子,问范景道:   “大景哥哥,我好些日子没得空家来了,这朝瞧着了不认得的人,你也不给妹妹介绍介绍,我可咋喊人嘛。”   范景淡淡道:“康和。”   湘秀是晓得范景脾气的,可忍不得想打趣他:“我也跟着喊康和啊?可不是失礼?”   康和没指望能从范景嘴里得到名分,只怕小姑娘再多打趣两句,范景要把实情都给说了。   这当儿赶紧把话接了过去,先喊了人:“湘秀妹妹。”   湘秀笑起来,看了范景一眼,后脆生生唤了康和一句哥夫。   几人一并进去,康和受介绍,先喊了大伯范守山,又喊了大伯娘张金桂。   接着陈氏领着康和,去见范爷和范奶。   二老听着外头的动静,晓得人来了,也没出去看,只还盘腿坐在屋里的炕上。   "爹,娘。俺领了康三郎来给你们说说话儿。"   炕上的范奶眼睛不大好使了,半合着一双眼,听得陈氏的声音,眼皮子都没见抬一下。   倒是范爷,半晌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儿。   俩人都板着一张面孔,多是威严,一副不好惹的长辈模样。   “哪个是康和,上前来叫俺们瞧瞧,甚么模样,甚么人才。”   康和没惧,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喊了范爷、范奶。   又将自己准备的东西孝敬给两位长辈。   “还拿东西了?”   这范奶说是眼睛不好使吧,瞧见好东西那又是一个眼尖儿。   瞅见康和与了一大包白净的葛粉,起码得有半斤重,沉甸甸的。   松垮的眼皮又睁开了些。   康和将一番在路上就琢磨过了的话,仔细顺溜的给吐了出来:“合该是早些来看爷、奶的,只赶着时节去了山头。这厢过来得急,没准备像样的东西,只拿了些山里弄的粉,还望爷奶别嫌才好。”   “等过些日子天冷不进山了,再上城里买两样耙软的吃食孝敬爷奶。”   一包葛粉城里都要卖二十几个铜子了,上好的猪肉都能买上一方,哪里有嫌不好的。   范爷和范奶觉着这孩子还怪有些贴心,晓得老头子老太婆牙口不好,弄这些好食的东西来。   俩人没见过康和,只听张金桂说是个憨傻小子。本也没啥期望,想大景那模样,肯上门来的,能是个多好的。   以前那秦家小子倒是人才相貌都好,只人家瞧不起他们范家,料想那好的哪里肯给人上门。   不想这朝见了人,高高大大的,生得还怪是俊,又还细心,哪里似金桂说得那样不好嘛。   捧着一包子粉,两个老的霎时又没了将才做腔拿调的模样。   “一家子人,早迟都要见着。山里的活儿要紧,耽搁了时节就可惜了。”   “得爷奶这样体谅,若换做别家,哪里还有如此慈爱心疼孙儿的长辈。”   “瞧这三郎嘴咋这样会说。”   范奶教康和哄得乐呵起来。   她拉过康和的手,教他也坐到暖炕边来,道:“难为你吃得苦,才来家里就肯跟大景上山去,山头冷,你习不习惯呐?”   “我这身子壮实,倒是不觉冷。入了冬,天气寒凉,倒是爷奶要保重身子。”   “俺俩冬了,少有出屋,炕头底下烧着火,老骨头也不觉冷。”   张金桂本是乐着看二老训新哥婿的,不想这厢几句话反倒是亲热起来了。   吃了一憋羮,扭身出了屋子。   陈氏见历来是偏心大房四口的老二竟教康和哄乐呵了,也是高兴,道:   “三郎这孩子多顾家,从山里弄得了一尾大青鱼都没舍得宰,这朝教拿过来一家子吃咧。还给公爹和娘拿了两只甲鱼,说是要煨汤给你们养胃养身子。”   “三郎还炖得来汤?”   “只弄得些不成样的小菜自家吃,登不得台面。”   康和见陈氏这样推销自己,也得了意思,有心教她长脸面,便道:“爷奶要是不嫌,我便宰了甲鱼煨一盅汤给二老尝尝,也好教我弥补这些日子没得来孝敬爷奶的歉疚。”   “哎呀呀,多孝顺的好孩儿。”   于是康和便去外头宰甲鱼,湘秀也是稀奇,没想到这哥夫还会料理汤水。   一大家子的人,又都似在那头一般,围着瞧康和弄菜去了。   范守林打别家吃酒回去,见家里关门闭户的,估摸人都来了这头。   过来还是范景给开的院门儿,一家子人都在灶屋看康和做菜了。   时不时还能听着陈氏欢喜得意的声音传出来。   “三郎又上灶啦?”   范爹问范景。   “嗯。”   范景应了一声。   范守林闻言快着手脚便跑去了灶屋,不一会儿,伴随着灶屋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气,又多了一道得意的侃话声儿。   范景没进去凑热闹。   他靠在门口,偏头瞅了一眼在灶上有条不紊收拾着饭菜,一边还能与一屋子人说笑的康和。   心想,他当真是会讨人喜欢。   来前陈氏与他说怕大房这头的人刁难他,全然便是多余的担忧了。   他收回目光,望向外头。   这样的康和,当真像他说的那般,会喜欢他么?   夜里,本是说只弄一个甲鱼汤给范爹范奶吃,结果大部分的菜都是康和治的。   大房这头日子好,灶台上的调味料子样数多。   康和便烧了个猪蹄子,煨了甲鱼汤,青鱼还是做得酸口。   三个肉菜,配了两个素,一个冷拌萝卜,一个炒菘菜。   张金桂觉着今儿落了主角儿的光彩,可又不得不认康和的菜烧得好。   饭菜上桌前,生弄了两碗好肉单装了起来,要给今朝还在学塾里的范兴业给留着。   范爹范奶疼爱大孙儿,那是心肝儿肉,就是专门与他们做的甲鱼也给他留了一碗。   夜里,一桌子人吃得美,有好菜,范家两兄弟吃起了酒。   康和教二老唤在身边挨着坐,他没夹几筷子菜进自个儿嘴里,倒是多与范爷范奶夹菜吃。   范景一贯是不说话的,闷头吃他的饭。   席间也跟着他大伯和爹吃酒,只今朝不知怎么的,吃得不少,一连下肚了三四碗。   直到康和夹了菜到他的碗里,两人对视了一眼,方才没继续吃了。   从大房家走时,天已经暗尽。   范爷范奶多欢喜康和,收拾了两斤棉花给带走。   范守林和陈氏简直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珍儿跟巧儿也高兴,俩小姑娘一人得了两朵湘秀与他们的颜色绢花儿。   人一走,今儿失了上风的张金桂便同自己丈夫道:   “得个上门女婿跟得了个金元宝似的,老二和陈三芳今朝也是腰杆子直得起来了,瞅着往日里过来屁都不敢冒一个,今朝话多得似滚水一般,一个劲儿咕咕咕。”   范守山带着些酒气道:“二弟家里没儿,如今好不易添了个男丁,如何有不高兴的。”   “他们高兴也便罢了,爹和娘也是耳根子软,教那康三郎几句话一包葛粉就哄得晕乎乎的,像是俺们没有给好东西似的。一碗王八汤就教他们爱得很了,湘秀哪回回来没与他们带糕点的,也不见得他这样疼湘秀。”   湘秀洗了碗出来,听得她娘埋怨。   她没做声儿,心想谁教爷奶只爱儿咧,爱爹爱二叔,爱大孙子。   她哥哥从不见孝敬过爷奶甚么好吃食,好东西,爷奶不照样疼得跟眼珠子一般麽。   如今来个会说会哄又能干的哥夫,爷奶如何能不爱的。   范守山虽也觉得今儿有些遭冷落了,可他觉着到底是范家多了个像样的男丁,总归是件好事情。   “你心头不快说两句得了,甭教爹娘听了去。”   张氏哼了一声,到底是没再继续言语。 第22章   这厢范景一家子回到家,饱着肚皮各弄各的去了。   康和也准备去范景的屋里收拾了被褥,一会儿等家里的人睡下了,他再悄声儿的搬去另一间屋子里睡。   时下和范景弄成这般,自是不好再与他睡一屋里了。   他倒是还能厚脸皮的去睡,只是怕蹭的太紧了教范景更厌烦他。   进屋,范景正坐在桌子边,微垂着个脑袋,人静静儿的,也不晓得在做甚。   听得他进来,眼皮都没掀一下。   康和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磨蹭着手脚把之前置在床脚边的褥子和毯子慢腾腾的抱出来,又给放在凳儿上,试图还指着人能问他一句。   谁想他弄他的,一头的人好似把他当作了空气。   康和心头又酸又气,索性转头想怨溜溜的瞪范景一眼,不想那人好似定住了一般,还跟他将才进来时一样的动作。   他心头疑惑,忍不得凑上前偷偷瞅了一眼。   这人常年跑在外头,风吹日晒,肤色并不见白皙,有些似熟了的麦子,瞧着很是康健有生气。   挨得近了,能瞧见往日里麦色的冷淡面孔上,这会儿竟然浮起了一层薄红。   白日去大房那头,范景就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他又忙着应付大房那一屋子的人,更是有些分不开身。   俩人自打说了那些话后,一下午都跟那生人似的。   晚间桌上范景一连吃了好几碗酒。   康和晓得人是会吃酒的,只在山上时吃的节制,一葫芦的薄酒也能吃上十日。   与其说是吃酒,不如说是教嘴里有个滋味。   自打他知道了人喜甜后,上城里便总会捎带一包甜果子。   范景吃酒的时候就更少了。   上山时拿去的一葫芦酒,至这回下山来,起码还有半葫芦。   今儿大房的酒,康和闻着味儿多冲,便晓得比范景在山里吃的要浓烈许多。   一个劲儿的给吃几碗下去,又吃的急,最是容易醉人。   康和眉头一紧,忍不得问了一句:“范景,你是不是醉了?”   “要不要我去给你煮一碗姜汤醒酒。”   范景听到声音,动作迟钝的抬头看了人一眼,眸子上有些热气似的,眼尾也给蒸红了三分。   他道:“我没醉。”   淡淡的酒气却已经飘到了康和的鼻尖上。   也便是吃醉了的人才爱说自己没醉这样的话来,他没搭腔,怕夜里人胃疼,还是去预备给他煮汤。   转向屋门口,却被人叫住。   “我真的没醉。只是有些上脸。”   康和闻言顿住步子,听人说话的声调,更确信是吃醉了。   不过这人也是稀奇,吃醉了不吵不闹的,回来的路那样滑,也教他稳当的给走回来了,要不是上了脸,轻易还发觉不出。   瞧人嘴犟不肯认,他也便没戳穿,顺着人的意道:“倒是我多心以为你醉了,没醉便好,你酒量了得,吃了那么些酒都没事。”   哄了人两句好话,康和瞅人似乎情绪稳定了下来,便要出去给他做汤。   范景却立又给人叫住:“你去哪儿。”   “我去灶上打些热水,这样冷的天儿,不烫脚如何睡得着。”   范景听罢,站起身来,要跟着一块儿去。   康和见状道:“我去与你打来便是,你等我一会儿就好。”   范景皱着眉头,一把将康和给拽住。   “我不洗。”   手上的劲儿怪是大,康和被他弄得一个踉跄。   “行。你不洗,我总得洗吧。”   范景却不松手,他看着康和放在凳儿上收拾好了的被褥:“你要上哪儿睡?”   说起这茬,康和心头有些发酸,他轻了声音:   “一会儿他们睡了,我就去西间打地铺。”   范景盯着康和的眼睛,半晌才冒出三个字:“不许去。”   康和愣了一下。   不过也是,那头是家里给范景布置的新房,他去打地铺确实也不好,将来说不得范景还得跟旁人用。   只不过他不上那屋打地铺睡,莫不是上灶屋去打地铺?   “那你要我睡哪处?”   范景眉头紧了一下,他也不答话。   忽前去将房门给关了,啪得一声从屋里给上了锁。   再回来,同康和道了一声:“我要睡了。”   说罢,人真就蹬了鞋子躺去了床上。   康和怔在了原地,哪里有这样霸道的人?   先还言他吃醉了不多话也不发疯,是个酒品好的,不想竟在这处等着他呢。   他走到床边去:“你这样脸不擦,脚不洗的真就睡下了可不成。把钥匙给我,我去打水来给你洗。”   躺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并不睁开。   本只是握在手心的钥匙,受康和这样说,转给塞到了背下。   康和眸子睁大了些,这不是耍无赖嘛!   他伏下身就要去把钥匙给抢过来,范景暗戳戳蹬了他一脚,一个不稳,人便扑到了范景的身上去。   咚得一声,两人的额头挨了个结实。   康和捂着脑门儿爬起来:   “你钥匙不肯给我,我不得烫脚,天又这样冷,那我今晚在你屋里睡也不打地铺了,我可就睡你床上了。”   不想床上的人听了这话也不惧他的威胁,竟然还真往里头挪动了些。   康和傻在了床边,心想这个范景,酒品可不能更差了!   究竟是谁下晌的时候才拒了他的,这朝醉了,便让人上床一同睡觉都肯。   他心头有些生气,倘若他不是个正经人,那他现在就……   康和看着赖躺在床上的人,双颊发红,气息逐渐趋于平稳。   微微叹了口气,就什麽,他能干什麽,除了将被子拉过来同范景盖好,再也是干不了别的了。   ………   翌日,范景醒来的时候,头有些宿醉后的钝痛。   他从床上坐起,发觉外头天还未曾大亮,屋里灰漆漆的,康和睡在地铺上,这当儿上还没醒。   吃多了酒的缘故,他嘴有些发干,便掀了被褥轻手轻脚的下床,预备出去吃点水。   不想到门前,却发觉房间竟打里头给上了锁,他握着锁头眉心一紧,下意识回头瞅了一眼地铺上的康和。   他有些忆不起来门作何这样给锁着了。   正出着神,身后悠悠传来一道声儿。   “寻不着钥匙了?”   范景闻见带着些鼻音睡气的声音,回过头,就见着将才还睡着的人,这当儿睁开了眼睛,人缩在被子里,斜过眼懒洋洋地看着他。   “你在床上找找看咧。”   范景觉得有些怪,但还是回到了床边,被子掀开,果真在上头寻见了钥匙。   康和瞅着人拿着钥匙发呆,他心中哼哼了两声。   “昨晚你吃醉了酒,你可晓得?”   范景这当儿是彻底清醒了,他没再不认,嗯了一声。   “那你可还记得你做了什么?”   范景看向康和。   “我说要去外头睡了,有些人却拽着非不让,还将门给锁上藏了钥匙,要我一同睡床上。”   害得他生等着人睡熟了才偷出钥匙来开了门去打水,小心将他的脸和脚擦了。   康和起了心思要臊范景,道:“也不知有的人是吃醉了就有爱锁人在屋的怪好,还是偏偏就舍不得我走。”   范景听罢了一通自己吃醉了的糊涂事,倒也没觉得害臊。   他看着康和,拿了钥匙也不去开门了,反倒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康和见人不喜不恼的模样,并不接茬,忽而住了滑嘴。   他有些怕了范景认真起来的样子,只怕一张口就要说出教他心头受不住的话来。   “你昨日里说的话,我听着了。”   康和闻言,心想果然来了。   不过又微微有些发懵。   “什麽话?”   范景径直望着康和的眼睛:“你说你喜欢我。”   康和眉心一跳,没曾想他说的是这个。   昨儿说这的时候又没吃酒,说得好似他先前没听见似的。   范景见康和没言,自接着道:“你可认?”   “我如何会不认!我又不是那般朝三暮四,专说花言巧语来哄人的浪子。”   范景默了默,道:“你要乐意,便依你说的。”   康和怔住:“你……你说这话是什嚒意思?”   “我说了,照你先前说的,你要乐意,便依你。”   康和心头紧跳了一下,急忙道:“既是我说的,我自然是乐意的,要紧是你肯还是不肯!”   范景看着康和十分认真的模样,嗯了一声。   “你当真愿意同我在一起?”   说罢,怕太武断教范景反悔,他又补充道:“我是说愿意试一试。”   范景道:“你是这意思我便应了,若是旁的意思,便当我没说。”   “我就是这意思,想和你一同过日子的意思!”   康和一时间惊喜的无复言说,语气间难掩急切。   他一下从地铺上翻起来:“范景,你可别是还醉着。不成,不成,便是还醉着说的酒话,那也得作数!”   范景昨日里乍得听康和与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一时间没能回乎过来。   晚些时候,心里头才有了数。   可上了大房那头,康和教一家子人围着团着,并不与他搭腔。他怕人先前与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急话,夜里桌子上便多吃了两碗酒,不想给吃醉了。   本觉着把心头的话说出来也便说出来了,也没甚么不好意思的。   可见着康和这般高兴,又那嚒反复的问自己,倒是教他有些不好张口了。   “怎又不答我话了?你是诚心要急死我么!”   范景看了看康和:“没再醉着了。我既说了的事,轻易不作毁。”   康和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一时觉着自己快要飘了起来。   原是以为要教扫地出门了,这厢竟又柳暗花明了起来。   他很是想晓得范景答应了他,究竟是因为也和他的心意一样,还是只是迫于形势而跟他搭伙过日子。   不过不论如何都好,是前者他欢喜,是后者他也不灰心,只要他许自己留下,来日方长的,总有更多机会。   清早,范家人都觉着康和今儿似乎有些格外的高兴,嘴里还哼着没听过的调儿,也不晓得怎的了。   倒是范景,还是老面孔,他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性子。   这回下山来,康和跟范景住了两夜,是隔日再上的山。   走前,范景问家里可缴了赋税钱,又拿了五百个钱与陈氏。   陈氏见着范景这回恁大方,拿了这样多出来,一时间有些意外,问是不是拿的做席面儿的钱。   范守林跟陈氏一直都惦记着这事儿,但在范景拿钱出来前,也都不敢先去找人看日子和定下鸡鸭菜肉,怕到时候范景做毁,没得银子来用。   “弄了新屋,也要钱使。”   范景拿得是置办新房的钱,先时他以为康和要走,陷在个两难的境地上,不好说,与陈氏摆了脸子。   这厢拿钱出来,便算是认了那新房的事情。   陈氏听得这话,心里很欢喜。   “那也亏得你爹费了些心,倒是没用几个钱。”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把钱给收了起来,又问范景,还缺什麽,她去给置齐了,下回两人再下山来,也就能舒舒坦坦的住进去。   范景让陈氏看着添便是,陈氏一口答应下来。   “那酒席的……”   范爹还愁着办席的事儿,他跟几个老兄弟吃酒的时候,海口都给夸出去了,只怕范景不拿钱做席,忍不得发问,话没说完,却挨了陈氏一肘。   范景晓得他爹的意思,淡着一张面孔道:“下回回来再谈。”   陈氏瞪了范守林一眼,心说置新房的钱都给这样多,还会不给置席的钱么。   “俺就是问问。要是做席,也得早些预备着。待着年关上了甚么都涨价咧。”   陈氏道:“到时候置席就把咱家圈里的猪给宰了吃肉便是,外头再涨价也不怕。”   范爹没了话,左右是要置席那便成。   范景出了屋,康和在外头等着他。   瞧着人出来,问:“可好生说了?”   范景点了点头。   康和见此便松了口气,他劝范景去跟陈氏和范爹说一嘴新房的事。   虽说是一家子人,相互考虑是应当,但有些事儿不说开,长此以往的,难免积怨。   他跟范景都觉得家里人给他们弄的新房费了心,既是如此,同他们表示一番心头的满意,他们得了肯定,也高兴。   隔日一早,两人回山里去。   落了两天的雨,上山的小道儿尽数是稀泥,不过好在雨天上山的人不多,没教踩得太烂。   康和跟范景一人驮着个背篓,这回两人带了不少的干粮,预备着吃到山里下雪了再下山,如此回去后今年就不再进山了。   两人一道进山,能互相照应着,不似以前范景一个人在山里头,家里也放心他在山里多待些日子。   “等咱有钱使了,就买头骡子赶着进山,进出都能驮东西,能松快不少。”   康和如此盘算着。   范景道:“往后再谈吧。”   家里其实早就想买大牲口了,牛驴骡子都好,耕地驮物,能省下许多人力。   其实也不是他们家想,村野农户人家,都是干着下苦力的活儿,谁人会不想要牲口来分些劳累。   只手头上都没有足余的钱来使。   他听着康和盘计着将来,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大抵上便是踏实吧。   康和默着没说话,他也晓得现在没有钱能买这些,年底的时候还有一项大开销,他这厢上山可一点都懒怠不得。   不过两人把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第23章   至了山中木屋,康和把屋子里外打扫了一番,两日没回来,就似生了一头般。   他将带上来的干粮一一腾出,东一趟西一趟,不比上山松快。   山里本就潮湿,又雨了几日,这些日子都没开火,乍然进来,湿冷得厉害。   范景升起了火,过了个把时辰,屋里才见有了些暖意。   他在灶前坐着,将胳膊上的纱布取了下来,看了自个儿的伤口,瞅见已经愈合了。   这两日动弹都不觉得痛,取了弓来,虚拉了两回,也没有拉扯的暗痛感,心头满意起来。   “我出去转转。”   康和晓得他胳膊好了待不住,也不预备再拦着他不教人出去,那么些日子没得弓耍,只怕是手早就痒得不成了,便道:“饭吃了再出门罢。”   “珍儿烙了饼,我拿着出去吃。”   说罢,捡了两张饼,提着上山准备的还没吃完的水囊,戴了斗笠就出去了。   “真是没情致,一道儿吃饭都不肯。改明儿把饼都给你吃咯,看你还拿什嚒出去吃。”   康和歪嘴嘀咕了句,心头不大欢喜,人却还是巴巴儿撵到院子门口,冲着已经在雨雾中远去了的背影道:“早些着回来,雨天见黑得早。”   回去到屋子里,康和觉着孤零零的。   他瞅着两人在角落里各置一处的小床,嘴角一扬。   范景回来时,倒还没天黑,只外头的雨又大了些。   他提着只笼子和一只花羽山鸡。   康和闻着声儿便从屋里钻了出来:“有货?”   范景点点头,把笼子拿给他,里头有只白毛红眼的母兔子:“你编的笼子弄的。”   兔子淋了雨,缩在笼子里不如何动弹,康和闭了门将它放出来,沾了地便一下子蹿去了角落里藏着,精神伶俐得很。   倒是范景陷阱里弄出来的山鸡吃了伤,丢在地上都跑不得,只顾着扑腾。   康和喜道:“笼子锁得的活物不吃伤,咱能自养着。”   范景解下蓑衣,问他:“养在哪处?”   “我做个棚子出来,弄在院子里头,它吃食拉屎也臭不着咱。”   范景没言,瞧见墙根儿处自个儿睡的那张小床边上,拼了另一张床。   他看向康和。   “我下午拿先前攒的棕皮夹着干草缝了一块垫子,垫子大,铺在两张床上正合适。入冬天寒了,不弄厚实些睡容易受冷。”   康和说得多正经,眼睛却偷偷去瞅范景的神色,见他眉心蹙了一下,连忙又道:“你放心,只是床并在一处,我在中间还是弄了帘子。”   范景道:“垫子大够铺两张床,怎不干脆做两张。”   “……”   康和干咳了一声:“这不是怕麻烦麽。缝两张不如缝一张来得快,弄一张今晚就能睡上,要是弄两张今晚如何都能睡得上。”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由着他辩,也不晓得信没信他的说法,可到底是没再说什麽。   夜里,两人吃的简单,烙饼就菜粥。   吃罢饭,烫了个热水脚后,也没急着睡。   康和说干就干,寻出屋里有的木头,一通敲敲打打,真预备做出个兔子圈来。   他心里想的好,要是运气不错,再用笼子捉着只公兔,到时候两只养在一处,产些兔子下来,再拿去卖,不比专靠运气猎要稳当些麽。   要计长远,便不能全凭天和运气吃饭。   打猎虽好,可也不是总能弄到东西。   范景也坐在一侧,捣腾了会儿他的弓箭。   今儿出去转山,许是落了几天雨的缘故,都没撞见天上飞的,他修养了那么些日子没有拉弓,手早就痒了,奈何今朝也没得动弓。   灶里的小火烘烤着人的身子,他弄罢了弓弦,又守着康和弄了些时候的兔子圈,觉着有些发困,便起身脱了鞋上床去。   康和新铺过的床确实舒坦了许多,床板上原本就铺了防潮的干艾草,如今又添了一床垫子,不见那般硬了。   只山里到底冷,褥子新拿了厚的上来,摸着也冷得跟铁似的。   康和一只眼睛瞅见范景上了床,原还多用心的做着木工活儿,这厢一下便没了心思再弄什麽兔儿棚。   他起身去净了手,干咳了一声,也朝着床边去。   范景睡得是里头,人平躺在榻上合着眼睛。   那张竖在中间把两张小床隔开的帘子,没拉。   康和见状,嘴角上翘了两分,连忙脱了鞋,解了外衣也躺到了床上去。   两张床并在一处,怪是宽大的,便是躺在一起,手脚也碰不到一块儿去。   只身侧到底是多了个人,一呼一吸都能感受到。   一个人睡惯了的范景,乍这般还有些不太惯,可想着睡的是康和,他倒也没觉得抵触。   “你冷不冷?”   耳边传来声音,范景没睁眼,道:“不冷。”   “你这样抗冻?我觉着山里比咱下山前还要冷了好多。”   康和说了两句话,便翻身侧躺着望向范景那头,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便是烫红了脚上的床,可伸进被窝里,不觉暖和,反倒是教褥子给盖凉了。”   “山里就这样。”   康和道:“那等下回进城卖东西,我买个汤婆子回来使吧。夜里灌了滚水捂在被窝里,能暖和些。”   范景听着康和的低语,轻轻嗯了一声。   他觉着人慢慢说话的语调有些勾瞌睡虫,睡意渐起,他没言,康和也没再继续找话说了。   接着,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正当是昏昏欲睡之际,这当儿上,一只手忽然从褥子里寻摸了过来,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范景一怔,睡意立时消了去。   两只扣在一处的手,安静的躺在褥子下头。   屋里静得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声音。   康和其实也是头回做这种事情。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分明冷冷淡淡的模样,可心里却越看喜欢,忍不得就想和他更亲近些。   两个在一起的人,原本摸摸手也是挺自然而然的事。   可范景话少冷淡,正经不问人事的模样,弄得康和还怪是不好意思的。   范景的手指节修长,茧很厚,微微有些发凉。   他见范景并没有将手抽回去,也没张口呵斥他,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激荡。   虽也不晓得他是乐意他这样做的,还是说已经给睡着没了反应。   康和心中暗笑,笑自己跟个傻毛头小子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幅身子本就只有十七八的年纪,比范景还要小四岁,可不就是个毛头小子嘛。   范景脑子清明,却未动声色,他有些不知当如何。   他没跟人做过夫妻,也没仔细看过别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不晓得睡时把人的手给握着是个什嚒形式,普罗大众的夫妻是否都这般?   想了想,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假装睡着了。   只他手心里冒出的薄汗,早已将他给出卖了。   微微灶火光中的康和,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   得晓范景没睡,木板床嘎吱响了一声,两床分盖着的褥子,忽得叠盖在了两人身子上。   康和一溜烟儿便钻进了范景的被窝里,紧紧将人给贴着。   “我身上暖和,与你做个暖炉子。”   范景没言。   康和瞧他还装睡,将他的手拉过来贴在了自己衣裳里头发热的心口上。   范景的手好似被烫了一般,潜意识的想要收回,却教康和给紧扣住了。   康和反问他:“不暖和嚒?”   范景睁开眼,侧过头便几乎与人的脸碰触着。   他眉心紧了紧:“谁这样睡的。”   “自是夫妻之间。咱们既说定了试一试,若不试试在一块儿睡不睡得好,适时调整,往回那样多的日子,可如何过。”   范景觉得他说得倒是有理,可理总觉着有些歪。   道:“我没摸着人睡的习惯,你放开。”   康和没依言行动,他道:“你既没这习惯也便罢了,那我能摸着你睡么?”   范景默了好一会儿,许也是做了一番思考:“不成。”   康和眉头一压,道:“摸一下都不成,那往后怎么传宗接代。”   范景迟疑了片刻:“现在不成。”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和我传宗接代了?”   “你话怎这样多。”   范景将自己捂热了的手从康和的胸口上抽了回来。   男子体热,血气方刚的年纪上,更是了不得。   范景的手收走了,康和一时有些空落,他央道:“哥哥,我只牵你的手总成吧。”   范景没搭他的腔,可到底也没说不。   康和立便得了好似的握住了人的手,心中亦知足。   “睡吧。”   翌日,贴在一处睡着的两人被窝里多暖和,醒得都迟了。   外头停了雨,虽未见晴朗有阳光,却也是十分开阔。冬日里有这样的天气,已属难得。   两人起身来迅速洗漱了一番,吃了早食,给门落了锁,结伴一道出去。   上回来山里,康和已是将远近处常有走动处的蕨根掏得差不多了。   这根子弄成粉确是挣钱,可惜野生的东西,到底是不多,也不好得,百斤的根,也不过出几斤的粉。   康和跟着范景去转山,顺道是再从别处寻寻。   “蕨长在地里跑不得,不似是活物,长着脚这山跑去那山,便守着一处山也有得猎。”   康和同范景道:“要不然我去旁的山头转转看。”   “旁的山头有旁的猎户,且不说他若是不欢喜你上他那山头里弄东西,有的是方儿折腾你,便是不在意你进出,野林不熟,没有人指路,容易遇险。”   范景鹰一样的眼睛四处寻看着,听得康和的话,收回目光看向他,警醒着他不要为了找营生命都不顾。   村里的人闲时也爱上山弄些东西,可也只敢在人群常活动的那片转。   谁都在外山讨山货,那一片想打捆干柴都不好找,谁不晓得深山里才好弄东西,可来的人却还是少之又少,没点儿本领的谁敢轻易去冒险。   康和没搭腔,他晓得范景说得不错,且先前自己冒失弄出的事情他还没忘呢。   要不是因范景早把这片地皮踩熟了,引着他走转了几回,这厢也都还少不得吃亏。   范景见康和没言,默了默道:“你用不着担忧,我胳膊好了,能挣着钱。”   康和听了这话,扬起嘴角:“你这意思是要养着我?”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少吃些,也还是能养活。”   康和心头笑出了声儿:“我一顿才吃多少啊,就嫌起我吃得多了。”   范景没答他的话,忽得从后背捆着的篓子里抽出了根竹箭。   一声簌的强劲破风声响,砰得一下,一只大笨鸟便砸在了康和脚跟前。   康和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只见脚边上扑腾着的笨鸟,竹箭只穿伤了它的翅,未教它一夕毙了命。   他抬头,便见着单手执弓的范景,目光如电,此时正徐徐的放下手来。   这还是康和见着范景头回使箭。   早料想他的箭术应当不错,只没亲眼见过,不想竟是这样的干净利落。   倒也不怪秦家那小郎自也是个猎户,对范景的箭术还那样的夸耀。   范景站在不远处,望着双目中已闪耀出惊羡崇拜的神色,嘴角微不可察的上扬了一分:“许你今日多吃一些。”   康和闻言,笑着将笨鸟捧了起来。   “这样会心疼人啊,看来我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得跟了你。”   范景轻瞅了人一眼,从腰间取了根细麻绳出来,低头将笨鸟的脚给捆了。   眸子难得的温和。   两人在山里转了一日,山间空谷冷风袭来时方才归了家。   今日范景猎到了四只笨鸟,一对野鸭,一只肥鸥,教他撞见了的活物,但凡是能猎的,一个也没跑脱。   康和则弄了三个蒻头,十来斤的蕨根,外还有些林间的山货。   唯一教他心中安慰的便是下在河里的几个篓子又弄得了四尾半把斤重的青鱼,几只虾子。   范景预备明日再转一日山,后日再下山去卖山货,康和便没忙着把蒻头弄出来,夜里把昨儿个没做完的兔儿棚又捡了起来。   翌日,康和没出门去,留在了木屋。   他上午将三个蒻头弄了出来,下晌打扫了小院儿,把兔儿棚给安置在了屋左边的空地上,往里头铺了干舒的草,不教兔子冻着。   做不得两样事,天色见着便不早了,他瞧蒻头成了形,便切出来一方,预备晚上做来吃。   正在屋头切着菜,院儿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力地敲门声。 第24章   “范景,在没在屋,俺张石力,弄口水给俺吃!”   康和听得敲门声,原还以为是范景家来了,听得外头却是一道生人的声音。   院门并没上锁,人声音虽大,却也没自推了门进来,反而在外头自报了家门。   康和想是个晓礼的人,这才给开了门。   站在外头满脸络腮胡的壮硕男子,一身猎手装扮。   肩头上挂着大弓,背上捆得个箭篓子,腰间还别了一把锋利的柴刀。   凶神恶煞的样子,比范景可要唬人多了。   张石力渴得口涎都起白沫子了,好半天才见门拉了开,出来的竟是个拴着裙儿的高个年轻男子,一时有些傻眼。   张石力往后头退了一步,复扬起头看了眼木屋,道:“俺没见走错嘛,这地儿啥时候换人住了。范景呢,他没在山里干了?”   康和听着这人言,当是范景的熟识,他颇有些当家主人的口吻道:“他出去转山了,一会儿回来,大哥寻他啥事?”   “俺不寻他,回山里去路过这头,水吃完了,讨口水喝。”张石力摇了摇自己的空水囊子。   山里难碰见个人,猎户之间虽来往的并不密,可讨口水吃的情面还是有的。   康和便喊张石力进屋头去做一屁股歇歇脚。   张石力见是个老爷们儿在屋,也便没拒,大着步子就跟康和进去了。   他瞅着屋里锅灶上热气砰砰,蒸得米饭的香气都飘了出来,灶台上放着一土陶碗的芋头豆腐,菜板上是切碎了的姜蒜丝。   一派过日子的味道,在村里遍是这般,在山里却稀奇得很。   “泡得山里的苦茶汤,大哥可吃得惯?”   康和取了碗,欲要去给张石力倒茶,这茶汤还是早间范景出门的时候灌水囊里剩下的。   “山里人甚么吃不惯。”   张石力把水囊朝康和丢了过去:“劳装半囊子。弄碗米汤与我吃便是。”   康和依言与他舀了碗米汤,又再给他装茶进水囊。   张石力一口气吃了两碗米汤进肚儿,解了口渴,看着面前模样还怪是俊的男子,才道:“你是范景啥人,咋在这处?”   康和好笑道:“我在这处还能是什麽人,自是范景的男人。”   张石力闻声,鼓起眼,惊讶道:“你这小子可真有些胆儿,他也敢要。”   说罢,又问他:“人夜里肯给你睡吗?!”   康和听得这话,心想这老大哥说话可真是够冒犯的。   他道:“大哥说得哪儿话,他又不是什麽深山野兽,我俩可是正经两口子。”   张石力摇头道:“他可比深山里的野兽霸道。山里有几个猎手敢去打熊瞎子的,遇见了都得夹着尾巴绕着道儿走,偏是他,不要命的还能自去寻来打死。”   “你说说这不比野兽厉害麽,几片野林的猎手,谁不服他的。”   康和闻言心头一震,确是想起了范景家里头放着的熊皮毛。   他知些这熊皮的一些渊源,只当时范景语气平淡,说得轻描淡写,他虽也心疼,可也不如今朝从一个比范景看着要凶悍强势许多的男子说服他时,更教他心里头不是滋味。   张石力见康和不言,面色不大好看,以为他是受了怕,转打着笑道:“不过你这小兄弟眉端目正的好人才,范景再是霸道的性子,料想也不舍得为难你。”   他拍了下腿站起身,道:“谢了你的茶,哪日走到了俺那头,也进屋吃茶。”   康和回过神来,道:“弄饭了,大哥在这头吃点儿再走吧。”   张石力是个直爽性子,他道:“瞧你们夜里是要做蒻头豆腐吃,俺倒也喜好那滋味。只天色不早了,俺去山头上还要些时候,要在你这头吃了饭回,天暗了林间过路可不安生。”   康和闻言,折身便去收拾了一方蒻头豆腐出来,用芋叶给包好:“山间安生最要紧,既是这般,我也不好留大哥。蒻头豆腐是自做的,也不值当甚么钱,大哥喜好,拿一方家去吃。”   张石力听是自做的,意外道:“你还会这个?真是个巧人。   俺那边山头上不少的蒻头,黑咕隆咚一大个,拿去城里重还卖不得几个钱。你既做得来,得空不如过去掏了来制去卖,虽不比你们家范景能挣,到底也能弄几个钱。”   康和听得这样的好事,喜出望外,他也不端着装,直言道:“这边山里的都教我寻了个大概,要是能去大哥那头的山里掏几个,那可再好不过。”   晚些时候,范景家来,康和便将事情同他说了。   “他喊我过去,答应给我指路,这是个甚么人物?我可去得?”   范景往嘴里送着油水蒻头,道:“隔村的猎户,干这行许多年了,是个能手。”   说罢,他想起康和往后也要在此长久过日子了,便又与他多说了两句,教他晓得这些人也好:   “他常年在山里讨日子,未曾日日在家守着,夫郎便教人给勾了去。一回下山的时候撞了个正着,气性上来险些把奸夫给打死,事情闹得大,夫郎觉得脸面丢尽,跳河死了。   那奸夫虽没死,却也残了,家里又有些势,让张石力赔了不少钱还将人弄进了牢里坐了几年牢,这才出来没两年。”   前村后村晓得这号人物的都有些怕他,轻易没人敢去招惹。   当初附近的猎户来挤占地盘欺他,独是这张石力不曾来,范景不听外人如何言他,只看这人怎么做事。   如今康和问起,他便中肯道:“张石力人不算孬,既他自张了口教你去,便无事。”   康和听得这老大哥竟然有这样坎坷的遭遇,也是唏嘘。   不过一个人的经历如何,许多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他不对这些往事做论。   得了范景的应准,次日他随着人下了一趟山去卖了山货,回来休整了半日,再一日天不见全然亮堂就往张石力在的那片山去了。   人到张石力的住处外头时,张石力正端着个饭碗在屋里头吃稀饭。   扯开门瞧着立在外头的竟然是两口子,眉头蹙了一下,他扫了范景一眼,道:“掏几个蒻头你俩也要一道儿掏?究竟是掏蒻头,还是上俺这头来瞧瞧活物可好弄呐?”   张石力是笑着说这话的。   康和先前听得范景说山上的猎户地盘意识重,见人虽笑着,却没有喊他们进去,立是听出了些话外音,他连道:   “不怕张大哥笑话,我这人有些蠢笨,先前上山来差点滚到了崖洞里头,大景怕我走生路,辨不清方向到时又惹祸,这才送我过来。”   “我说能瞧见木屋了自个儿过来,他也非要将我送到了门口才回去忙活,倒也是好跟张大哥打个照面。”   他说得是实话,言外之意也是想告诉张石力,倘若是范景真要在他这地皮子上猎,也就不会上来教他瞧见人,自便偷摸儿的去了。   张石力也不是那起子愣人,听得康和的话,明了他的意思,心中默了一默,觉着确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才放下了那点子戒备,招呼俩人进屋。   张家木屋外头瞧着比范景那头还要大不少,可他这屋子乱,进去瞅着比那边要小许多似的。   独身男子住着,全然不讲究。   穿得包浆的裤子衣裳灶下丢两件,凳儿上搭两件。   灶台堆了十几个碗碟儿了,汤汤水水的,竟也没洗。   不过乱归乱,可他这头有的东西却不少。   柴刀,长矛,匕首;铁锄,铁耙,铁陷阱……可见得人应当是长期住在山里的,手头上也比范景要阔绰。   范景除了那两样趁手的工具,长矛都是石头给磨的。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范景得拖着一家子老小,张石力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自是用得洒脱。   张石力也不怕人笑他屋乱,扯了两张凳儿出来教俩人坐,问他们吃没吃早食,要不要再这头将就吃一点。   康和跟范景自然不会那么失礼的跑人屋来吃早食,这时候便是没吃也得说是吃了。   张石力也便没再邀,几口刨完了稀饭。   常见是媳妇夫郎出远门儿,男人不放心给送着走的,范家这两口子却给反着来,他不免好笑。   “景哥儿,你把人看得这样紧,出趟门还送?”   张石力调侃道:   “你这么稀罕,俺可怕把人给你弄丢了去。”   范景抱着弓,站在康和后头,听得张石力调侃,破天荒的搭了人的腔:“丢了,自上门找你要。”   张石力瞅着范景分明还是淡着那张脸儿,可张嘴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怎就比那些笑着故意说玩笑话的还要好笑。   他大笑了两声,拍着康和的肩膀道:“康三兄弟,俺前头咋同你说的来着,你还不认。这厢可瞧着了,霸不霸道?”   “你要是悔了跟他过日子,俺有个妹子温柔贤惠,生得又水灵,俺介绍给你。”   康和闻言连摆手道:“我就喜欢霸道的,千挑万选才相到了这个,大哥可别教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石力听得康和这话,摇摇头,看向范景道:“得,教你训得跟什麽一样,想拐都拐不跑。你尽可安心忙你的事去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   康和道:“你小心回去罢,我记了路,晚些时候自个儿能寻着回去,你不肖再来接我了。”   范景嗯了一声,没再言,自去了。   瞧着范景走了,张石力走到康和跟前,他上下打量了人一眼,微眯起眼睛,语气颇有些勾人道:   “将才跟你说的,当真没意?我那妹子,可真的好,你这模样俊,料想她也瞧得中。”   康和闻言,失笑道:“大哥怎还拿我说笑,这天底下好的人多了,可一人也只能要一个不是,我这好不易才将这个好的给哄到,旁人再是好,我都不要了。”   张石力起了心想试康和,听了他的话,也还不止话头,接着道:“他如何好了?那样霸道,你与他过日子,少不得处处受他压着,矮他一头,能好过?”   康和心头已有些不耐,听得这话,眉头发紧:“我敬大哥,可大哥切勿再说这些话来了。我不觉他霸道,也不怕他压着,两个人一道过日子,谁高谁矮,我都不计较。”   张石力看着康和,沉默了半晌,复笑了起来。   想这人倒不是那般心花之人。   他这厢才中肯道:“我瞧着范景多看重你,以前和他相亲那个秦家老六,他都爱答不理的。倒是不亏你也一番心。”   “长时间在山里头埋着,也没听人言,你俩甚么时候就成了家。”   康和听这些话,心头舒坦了些。   “我是他们家上门的,还没过来多少时候,年底上才置席面儿,到时候张大哥要得空,来吃杯喜酒。”   张石林又一回意外的看了康和一眼,他倒不是瞧不起人上门,只是惊异康和竟肯这般。   要说范家他晓得的,穷家薄业,没甚么教人能图的东西。   他心头想,许这世间,还是有真心之人的。   范景一个小哥儿这些年在山里讨日子多是不易,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有个诚心的肯与他分担,好事情。   “成,要闲着,也来讨杯子喜酒吃。”   说罢空话,康和从背篓里取出了个食盒来,一边打开一边道:“山中打猎不清闲,我却过来麻烦张大哥,心头多过意不去。   昨儿烧了两尾蒻头豆腐鱼来吃,听大哥说爱吃蒻头豆腐,我便装了一碗做熟的来,山里也没甚么能拿的,我也就这点儿弄菜的手艺,家里吃着说味道还成,弄来教张大哥尝尝,还望别嫌。”   张石力瞅见大陶碗里装着一尾半斤来重的鱼,炖的皮脱肉白,却又没散,油汪汪的汤水给冒着,揭开盖子便是一股荤菜香,味道全然不输城里的摊子小馆儿。   将才吃了早食的张石力喉咙一紧,肚儿里的馋虫又翻身了。   他一个单身汉子在山里头,弄得来甚么好滋味的吃食,进城一趟才得回好,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好菜勾。   瞧着油都没凝,哪里似昨儿做得,分明是早间才现烧的菜。   张石力霎时觉得康和这小郎当真是有心,顿时心头愧得不行。   人这般好心将他当做老大哥一般来待,他却先疑人俩口子上他的地盘没揣好心,又还拿些话那般试他。   这些年,亲戚朋友的,谁不避讳着他,哪里还有人给他送一碟儿菜一块瓜的,一时心头有些翻涌。   “你费恁些功夫做甚,山里头打混的人,如何受得起你这般。”   “一叠儿菜,算哪门子费心,我才有得是教张大哥费心的地儿。”   张石力在康和的一通话下,心头熨帖的收了人大老远拿来的鱼,简做了收拾,一道出了门去。   他一头转山,一道儿领着康和去掏蒻头。   本是同他指了位置便自要去猎捕的,转把今儿的活儿给换做了挖陷阱。   张石力不稀得弄不值钱的草植山货,至多是瞧见价儿卖得贵的草药才会弄,也只弄现成的,置不来那些繁琐工序的东西。   为此,这片野林里的山货不少。   康和一日下来掏得了上十几个蒻头,装了满满一背篓,还给捆了两个手提着。   他一路上还寻见了好几片蕨草和葛藤,长势都很好,问了张石力他要不要弄。   张石力摆手,说都由得他来弄,他没得那些功夫去掏,也静不下心来去干那些细活儿。   弄粉倒是不如教他下河捉一天鱼痛快。   康和甚是欢喜,说弄了粉出来,送他些。   下晌申时末些,怕回去晚了天黑教范景担心,康和便辞了张石力回去。   人还丢了一只熏得黑儿八秋的野猪腿给他。   康和哪里肯要,连推拒。   张石力见他不收还有些气,问他是不是嫌不好,康和这才给接了下来。   盘着一堆重物,至他们那片山的地界儿边上,时候也不见早了。   他老远就瞅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并不明显的山路上坐着,似是在歇息,也似在等人。   康和见状,嘴角扬起笑,囫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更加快了些步子赶过去。   范景在边界处溜达个多时辰了,迟迟没见着人回,要是康和再迟些到这头,只怕人便找着过去了。   他瞧见康和弄了这样多的东西,要接过来背。   康和没给,只把手上拎着的东西与他拿着了。   两人到家时,天已经擦了黑。   康和热了早间剩的鱼汤,煮了两碗刀削面出来。   范景从兜里摸出来四个野鸭卵与他,他留下两枚存进了米袋里头,卧了两枚在面碗里,两人一并吃了。   “这样多的蒻头,你预备甚么时候弄出来拿去卖?”   康和听得范景问,道:“这东西耐放,先给囤着,我想到时候下山时弄回家去,冬里家头无事,再慢慢弄出来拿去城里。”   “明儿我还得去张石力那边掏葛根。那边山头的根子瞧着比咱们这头的还好。”   范景听了话,由他安排。   这两天手顺,今儿也弄得了活物,昨儿卖的活物就又得了快一贯钱,办席面儿不愁钱用了。   康和卖的蒻头,几十个钱,教他买汤婆子,盐、酱、茶、糖这些东西给用了个干净。   不过他觉得康和挣得钱拿来日用,他的大头攒着刚刚好。   康和见范景吃面块儿吃得香,将自己碗里的又拨了些给他,道:“等下了山,一家子都在,我做一回糖醋里脊肉与你吃。”   范景没说不好,嗯了一声。   夜里,两人洗漱后早早就上床歇了。   康和累了一整日,床上卧了汤婆子,被窝里暖和,他一沾着床就觉出了困,也便没折腾那些花样。   范景躺了一会儿,他并不困,斜眼瞅见康和今儿睡的多老实,甚至都没将他贴着。   他没言,动静不小的翻了个身,将才用背对着人,一只胳膊就又伸过来将他腰给圈住了。   康和睡眼迷糊的凑到了范景的脖颈处:“你要背着我睡,那我便将你给抱着。”   范景对于这般耍赖的行为,竟有些受用似的。   他没搭腔,又将身子给转了回来。   康和费力睁开眼看了人一眼,轻松开了些手,复又把眼睛合上了。   范景看了看康和高挺的鼻梁和端正的眉眼,面孔上的困倦不似作假,今儿当是真下苦力了。   想了想,他伸手,探进了康和的衣襟里头。   男人身体烫热,胸腹上的皮肉结实而柔韧。   心跳的律动能从他的手掌一路给传递过来,他觉着康和的心跳要比他的更有力许多。   这突如其来的抚摸,教睡意朦胧的康和一个激灵,突然就睁开了眼,脑子浑然清醒。   他有些惊喜和激动的想,范景竟然在撩拨他!   脑子里顿时翻腾,他不会是想要……吧……   康和喉结滑动了一下。   这倒……也不是不行。   早先他就观察过了自己的身体,各方便也都不差,并且于男人而言,和他之前的也一样挺傲人的。   料想是范景一个练家子,也应该一样能让他满意。   不过这事未免有些突然,他还什嚒准备都没做。   今儿白日里体力消耗太大,也实在是有些影响发挥了。早知道今晚要做这事儿,他就不那么卖力了,省着些力气这时候使不好嚒。   平时能三五回的实力,这厢的体力估计也就只能两三回了。   若是发挥的不好,范景不会笑话他吧。   原本计划着等成婚的时候,洞房花烛夜再理所当然的办这事儿,届时他定然……   “你身体很光滑,没有疤。”   范景突然冷不泠丁的这样说了一句。   康和一愣:“是啊,怎了?”   “没什嚒,睡吧。”   “?”   康和见范景真的闭上了眼睛,未再有其他,心头有些跑马,他试探着问道:“就睡了?”   “不睡上床来做甚。”   范景眉心微动,又睁开眼。   康和眸子下扫了一下,瞅着他的手。   范景更是不解:“你不是说要我摸着你睡?”   心想今朝看人累得慌,依他一回,让他好睡,哪想又不对了。   康和一时无言,也不能说人说得不对。   也是,范景要是哪日都晓得撩拨人了,那他也早享福了。   “得,睡吧。” 第25章   翌日,康和一个人去了张石力那头。   晚些时候回,范景就在边界处活动,两人会着了,再一道归家去。   接下来上十日间,皆然如此,已是心照不宣。   康和在张石力这山头上一回接一回的弄了起码四百斤的根子放在木屋囤着。   中间又与张石力送了一回酸菜鱼,一回荠菜鸡子馅儿的饺子,一回野栗子骨头汤。   一二日掏了根时辰还早,也帮张石力收拾两个下酒菜出来。   他独身一人舍得吃,打死的鸡鸭兔子拿下山贱卖不划算,自又懒得收拾了腌熏,便用来打牙祭。   只他没甚么手艺,好好的肉也做得没滋没味。   康和与他烧上一顿好肉菜,够他一个人吃一两日,弄好的东西,热了就能吃,多容易。   张石力喜欢吃的不行,更高兴康和过来了。   这日里康和早早收了活儿,在张石力的木屋弄饭。   他香炒了一道山鸡肉,治了个茴香烤兔,木屋一片儿都飘着股香气。   张石力闻着香味儿口齿生津:“你这好手艺不做灶人可惜了。”   “哪里有那样的本事,也不过就自个儿做个香。要真去干那行,没人引着,也是白折腾。”   先前上城里的时候,他也问过跑闲,如今外头的灶人是怎么个经营法。   跑闲张口便问,他师承哪家,擅治哪些菜?又问可受赁过哪户官家、富家里,再亦是在城中哪间食肆哪间酒楼有过经历。   手上接过几回席,席面儿有多大……   康和听罢,顿时便打消了往这头走的念头。   他这半吊子的手艺,除却能教自家里人吃个好,要想挣这一行当的钱,不是个轻巧事。   一来他没师傅,没经历,二来也不会这头席面儿上的大菜,手艺也不是那般惊为天人,属是几不沾,还能指望个甚。   张石力有些可惜道:“你说得不无道理,如今做甚么都得靠人引路介绍,否则轻易没人认你。”   康和笑了笑,他麻利着手脚将菜肉起进陶盆里,同张石力道:“大哥,这边山头的根子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过了今儿,怕是一时半会儿来不得这头了。”   “今儿与你弄两个好菜,谢你这些日子关照。”   张石力听罢,心头怪是不舍。   “我关照你什麽,倒是你隔三差五的与我送菜送面,还与我做菜吃。若换做旁人,谁有这些个闲心。”   他心头虽多舍不得康和,但也晓得人要讨活计,这头讨不得了,自不能再来打空响。   张石力觉着康和贴心,性子好,人值得交,不想就这给断了。   他想了想道:“你可还继续弄蒻头和根子?”   “有自是要弄的,这东西冬里耐放,经得起存。”   张石力拍了下桌子,道:“改明儿你还是来,我引你去旁头那片山弄。”   康和道:“旁山那不就是别的猎手的地界儿了吗。没得人准许,只怕是容易起争执。”   “那头是俺村葛有全的地界儿。这小子成亲的时候借了俺两贯钱,置席请锣鼓队还没还咧,俺都没催过他。凭着交情,引你过去弄些山货他未必还有不肯的。”   康和想着要是再能去新的地皮上弄,那指定是好事,多弄些根子囤着,家里人手多,不怕弄不完。   只他有些不太好用张石力的人情,到底是隔着一层的。   张石力见他不言,晓得他有顾忌,又道:“你要怕他不答应,这么着,你先明儿不急着来,俺先过去同他知会一声。他答应了,我再同你说如何?”   “如此倒是好,只多麻烦大哥。”   张石力道:“这有什麽,你喊俺一声大哥,俺也认你这老弟。哪有大哥不帮老弟的道理,况且也不是甚么大事。”   康和只无任感激的。   不好教张石力跑了葛有全那边的山头,还去他们那边的山头回话。   康和与他约定,两日后他自个儿过来问结果。   回去时,张石力本是想端一碟肉给康和拿回去吃的,但想着他自弄得来好菜,自个儿这送了他就要少吃一顿了。   转塞了他一只打死了的野鸭子。   康和还要麻烦人,哪里肯要,张石力却不依,康和便只好收下了。   回去家里,康和收拾了鸭毛,把肠肚炒来吃了个嘴香,剩下的腌了盐挂在了灶上熏着。   这鸭子是好肉,就是不拿去县里头卖,也合该拿家里去一家人吃。   他们在山里的伙食不算差,家里头却多简省。   鸭杂碎冲洗了七八回,又用家里带上来的酸萝卜炒的,一点腥臊味都闻不着,酸酸香香的,最是送饭。   范景一口气吃了两碗,康和在与他添第三碗饭的时候把去葛有全山头的事情同他说了。   “他倒是待你好,还肯引你去旁人的山头。”   范景往嘴里送菜:“也不枉你做两家的饭。”   “你这话说的,我听着怎么比这腌的萝卜还酸。”   范景没搭他的腔,只一个劲儿的吃着饭。   康和见此,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的碗里:“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就只做你一个人的饭好了。”   范景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吃了几口饭,才道:“我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康和心想不小气还默这样久,不过他乐得范景因他而小气。   他道:“我也不稀与人做饭,心头只想给你做。只可惜先前得讨爷奶大伯一家子欢喜,好教他们看得中我,你也能教我留下;今下为着人情,又得与旁人也做,不过也是为了长久而谋计。”   范景听此,挑眼儿瞧了康和一下,心中有些舒坦。   这日,范景一人下山去卖了活物,依康和的话,还给收物的伙计带了五斤山里掏的冬笋。   他本以为那伙计不稀得要,没想到人还多欢喜,说他老爹喜欢吃腌笃鲜,冬日里的笋价格卖得高,他娘又舍不得买。   这兜子笋要是拿回去,他爹一准儿欢喜。   破天荒的,伙计要了范景的水囊,给他灌了一壶食肆里泡的好茶汤。   范景心情不差,还买了两斤面粉拿回去。   刚至屋,就瞅见康和在院子里跳起了大神,搔首挠胸的,好似教什麽给上了身似的。   他赶紧放下东西过去:“你这是怎了。”   康和闻言,连止住了动作,又恢复如常:“回来啦。”   说罢,转进屋端了一碗温热的水与他。   “还有水。”   范景举起腰间的水囊,想与他说伙计给他弄的,路上没挨渴。   康和却催促他:“你便吃一口吧。”   范景眉头动了一下,怎还有劝着人吃水的。   他接过来,嘴贴了下陶碗,本想假装吃一口的,不想甜丝丝的味儿流进了他的口腔,水里好似是放了蜜。   他扬眸看向康和。   “如何,这蜜味道不差吧。”   康和说罢,抱了个刷洗得很是干净的陶罐出来,里头装了半罐子的蜂蜜,凑近便能嗅见一股香甜的味道。   实际蜜装不得半罐子,康和没将蜜全然挤出来,含着蜜多的蜂巢也一并折下装了进去。   虽是未全然剔除干净蜂巢,可这山间得野蜜滋味极好,有蜂巢夹杂其间也不觉寒碜。   今儿午些时候,他出去下笼子,在一株老树藤上瞧见了蜂巢,眼瞅着金灿灿的,蜜是不少,便去给弄了回来。   说罢,他便又觉后背一阵刺痛,好似受了针扎一般,忍不得要去挠。   范景见此,赶紧放下手里的碗,道:“把衣裳脱了,许是进了蜂。”   康和闻言,也想脱了衣裳看看。   方才解了外衣,嗡嗡一声,立便飞了两只蜜蜂出来。   康和一惊,他摘蜜的时候将袖口领口都给扎了个严实,不晓得怎也教这蜂儿给钻进去了。   想着将才把这些蜂都给紧紧关在了衣裳里,他便连忙将里衣也给脱了。   这厢又落出来三四只蜂,范景一脚两个,给踩死在了地上。   康和急道:“如何,我背上可是教蛰了?”   范景瞅着康和光洁的后背上隆起了几个发红的大包,眉头一紧。   “嗯。”   康和嘴里发苦,赶紧去取了药箱,教范景帮他将后背上的毒针先捻出来,再用冷水消肿,涂抹些碱性药物。   范景二话没说,快着手脚帮他弄。   收拾罢了后背,又将他前腰上的两个肿包给抹了药。   他眸子扫过康和穿着的裤子:“下头挨没挨蜇?”   疼得龇牙的康和闻言,连忙捂住了裤腰:“下头我自能弄。”   “你后脑勺也长了眼,屁股上都能弄?”   康和脸一臊:“没觉疼,说不准后头没……欸,欸……范景你别……”   康和单手撑在门板上,垂头看见被褪到了脚背上的裤子,心如死灰。   半晌,他一言不发的提起裤子,一时间好似失了所有力气与手段。   “怎么就有你这样霸道的人。”   康和瘪着嘴,虚弱的冲着范景小声的埋怨了一句。   范景端起将才的蜂蜜水又吃了一口,见康和铁青着一张脸,好似失了魂儿似的。   道:“你一个男子扭捏什麽。”   “男子就活该让人看屁股蛋子麽。”   康和急还了句嘴,心头尊严扫地。   “谁教你去折腾蜂窝。”   “我这不是瞅着有蜂蜜,想着你会喜欢麽。”   他又不爱甜,要不是念着他喜好,也不敢没甚么防护的去捅蜂窝了。   一罐子蜜,再是值钱都未必去干这事。   范景听此,没了话。   默了好一会儿,对康和道:“我不同旁人说。”   康和哼哼,这回绝计是不教人一句话就能给哄好的,细数起范景的不是来:“睡觉的时候摸我也便罢了,今儿还摸我屁股蛋子,我清白都教你毁了,再也寻不得好人家了。”   范景放下碗:“你还要寻哪家,张石力他妹子?”   他多无情的告诉康和:“张家就他一根独苗子,亲戚早因他下牢的事情断了往来,压根儿就没什麽妹子介绍给你。”   康和愣了愣,他都忘了这茬了,亏得是这人还记着。平日力话没两句,记性却好。   原那日两人唱双簧遛着他耍呢,亏他还真情实意的替他说好话。   康和气道:“那我就给人做假女婿去,一家住一阵子。”   范景瞅了他一眼,冷岑岑道:“没籍契也照样没人要。”   “那我便趁你睡着了把籍契给偷了,看你还拿什麽神气。”   “你敢。”   康和拿下巴对着范景:“你看我敢不敢。”   范景朝康和走近,康和不怕人的挺着胸膛对峙,接着屁股就挨了人一下。   康和一下子便破了功,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   夜里,康和背上和屁股上肿做了一片,只能趴在床上睡。   范景看着人这模样,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嘱咐他再不许去弄蜂窝了。   康和没应他的,蜂蜜水好喝,蜂儿也炸得焦香,撒上薄盐和茴香粉,夜里也没少见他动筷子。   得了好,他就收不住:“我再不去弄外头的蜂窝了,收拾了木头做几个蜂箱出来,弄了蜂给养着,不消再去弄野蜜吃,自也能有。”   范景见他还想着弄蜂箱,道:“你身上不疼了?”   “怎不疼,我疼的都睡不着。”   康和偏头看向范景,放缓了些声音:“不过若是你亲我一下,我便不疼了。”   范景听罢,觉着这人还是没被蜇疼。   口水能比医馆里的药还管用,若是这般,老百姓病了痛了也都不必愁没银子吃药请大夫了。   康和见范景不搭理他,摇着头道:“我疼的真不真倒是无关紧要了,你不疼我倒是真的。”   “你怎么挨了蜇话还这样多。”   康和道:“专嫌我话多,你是可惜那蜂子没把我嘴也给蜇了吧。”   范景心想跟他辩不完的,索性是不张口了。   康和瞅着身侧的人闭着眼假装睡了,话都不与他多说会儿,就觉着身子上的肿包更痛了些。   他凝视着人片刻,忽得探身凑了上去。   范景骤然睁开了眼睛,那人却又重新趴了回去。   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一下唇,半晌才回呼过劲儿来。   他觉着自己应当也是教蜂子给蜇了。   否则嘴怎么会又热又烫的? 第26章   这日里落雨,康和待在木屋里头没出去。   他寻了些木材,制成手指宽的木板,装订了四个箱子出来。   工具不齐全,箱子制得有些粗糙,外形瞧着不大平整。   不过他使劲的挤压拉扯,箱子也很稳固不变形,这才在每个箱子里安置上四个蜂巢框架。   为便蜜蜂进出,还得在蜂箱前端钻上一排大小适宜的孔,弄做蜂门。   蜂箱其实好做,要紧的是如何将蜂诱进去筑巢。   康和把收集到的老蜂巢皮用布给包着煮,水开煮出泡子,将这些气泡取出,静置个把时辰,冷却后便能得到像油膏一样的蜂蜡,黄灿灿的,好似蜂蜜一般。   把蜂蜡涂在蜂箱里,最是诱蜂的好东西。   他早先在林子里看中了几处地儿放蜂箱,一处是崖边上,范景说那头斜着,树木不密,太阳又好,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再就是山坳边,那处有好几根又粗又壮实的野果子树,范景同他说果子虽然酸涩不好吃,可春时花却开得好,从底下过都能听见嗡嗡嗡的蜂声。   康和便择了这两处,在崖边的大石腔底下放了两个,比较隐秘,又能避雨。   放在果子林的,他弄了一个在树杈上,又在地面上订了个台子放置。   这般空放的,还得简易的弄个遮雨棚,不教木箱子打湿了。   山里头本就潮湿,若是再不防雨,箱子都得腐烂。   范景跟在康和的屁股后头,跟他一起冒着雨出来放置好蜂箱。   他仰头瞅着箱子,不晓得能不能如愿引来蜜蜂筑巢产蜜。   原先他不解那些在山里的猎手,如何不欢喜旁人进自己打猎的那片山逛荡。   这深山野林子,本是不属猎手所有的,不过是每年同朝廷缴纳一笔不算高的征税。   时下康和弄了这么些东西出来,他心中也不多乐意人来了。   弄旁的山货无妨,他不喜那些不讲礼的偷拿旁人费心弄的东西。   翌日,康和照着和张石力的约定,去了那边一趟。   张石力同他说葛有全答应了,教他直接过去寻他便是,到时候也给他指路。   康和心头多欢喜,又隔一日,带着十几斤掏的冬笋,想着他成了亲,已有妻儿,便又拿了一指高,四指宽的小罐子蜂蜜一并过去。   “石力哥都同俺说好了的,你来便来,还拿啥东西,恁见外。”   这葛有全身形瘦,脸却有些圆,看着面相讨喜,多好说话的模样。   他年纪比张石力要小,跟范景是同年。   康和今儿没教范景送他,上回去张石力那边,险些都教人多心,再两口子一同上人家的地皮,只怕不像张石力那样直爽会直接说出来,暗暗记在心里头就不好了。   再者他在山里也混熟了很多,已然不会似刚来时那样莽撞了。   “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权当是小弟拜会,有全哥不要嫌才好。”   “哪里会嫌,这样好的蜜,轻易不好得。”   葛有全接下了他的东西,端了水给康和吃。   康和见着他木屋外的院子都收拾的很干净,竹竿儿上挂着洗出来的衣裳,隔得近了,能嗅着皂角的气味。   这头一瞧便是有家室的男子的屋,因着屋和男子都教家里人收拾的整齐。   康和客气的没朝屋里多走,也没乱瞅。   全然不如在张石力那个单身汉那边一样自在。   好在是没待一会儿,葛有全便喊着他一道出去,引了康和到一处有蕨的地儿就自去转山打猎了。   康和便开始下苦力,他在这头弄不得几个时辰就得回去。   葛有全这边比张石力的地盘还要远,光是来一趟就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冬月里白昼又短,不紧着活儿干,还真弄不得什麽。   如此过了几日,康和性子不怪。   他日里也与人送些吃食,好似是野葱猪肉馅儿的炊饼,自做蒸熟的米糕……葛有全也便跟他慢慢熟了起来。   这日下午,康和算着时间回去,路过葛有全木屋的时候,在他家外头瞧见了个面生的女子。   康和估摸着是葛有全的娘子,他不晓得葛有全家没家来,便没走得太近,只站在远处同人打了个照面:“不知是不是葛家嫂子。”   “你是哪个?”   小娘子抱着手里的木盆,瞅着康和,她也没见过这小郎。   看着人只别了把短柄刀在腰间,弓都没拿,不像是猎手。   肩头上架着一把锄头,后头的背篓里装了大半背篓泥糟糟的根子。   没等康和答话,葛有全便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出来了:“恁是范景家的康三郎,上俺们这边来掏些山货。”   “康三弟,这是俺媳妇,崔翠兰。”   康和又客气的喊了声嫂子。   崔翠兰闻言,意外道了一声:“倒是听说荷坪子范家得了个上门婿,便是康三兄弟吧。”   “巧正是我。”   崔翠兰听人说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多怪的模样,今儿得瞧见了人,好俊的相貌。   哪里似村里头那些人说得那般,人丑得上范家就跟范哥儿进了山里不如何下山来了,这分明是俊俏,人范哥儿给藏着了咧。   两头简单说了几句,康和怕天黑不敢多耽搁,便辞了人家去。   人前脚刚走,方才还多好说话的崔翠兰立便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咋这样不懂规矩,来咱们山头弄山货,你也不说管管。”   “俺好些日子没得见狗儿了,只觉这小子又壮实了不少,光顾着逗他,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是俺许了他来的。”   葛有全抱着怀里的小娃,爱得紧。   “你许他来做甚,俺们与他家那个范景又没有来往,他咋有脸皮张嘴要过来。”   崔翠花觉得自个儿村子的人也就罢了,一个村儿里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要是来弄点甚,卖他个人情也没什麽。   只这荷坪子的范家,一来先前没有过交际,二来又不是甚么人物,何必与他人情。   “是石力大哥引他来的,左右不过是弄些草根子,又不猎咱的活物,俺就应了。”   葛有全道:“这些日子俺偷里瞧了,他人本分老实,从没弄过咱的活物,连俺下陷阱的地儿都不会踏过去瞧。”   说着,他又给媳妇指了康和拿过来的东西:“人多客气,送好几回了。”   崔翠兰瞅着一篓子的笋,没多瞧得上眼,山里讨日子的人,谁稀罕几颗笋。   倒是一罐子蜂蜜确实好,她拿勺儿挖了指甲盖那样多喂到了孩子的嘴里,小娃儿得了甜,抱着崔翠兰的胳膊嚷着还要。   葛有全见孩子喜欢,心中也欢喜,哄说也去给他寻蜂蜜。   “你瞧人多有心,晓得俺家里有孩子,特地还送这些。平日里又给俺带些面饼吃食的,多周道。”   崔翠兰却道:“人给你送两回面饼吃食你就感激得很了。俺日日在家里伺候你爹娘,照看狗儿,上山来又与你洗衣做饭,怎也不没听得你说一声好。”   “瞧你说的,俺如何不念你的好。日里头天不亮就出门去,就盼着多猎点儿东西,好教你跟狗儿过上好日子咧。”   “俺可不受你的哄,当初便是听了你的空话,说嫁来修大房,如今孩子都快三岁了,还守着那三间瓦房。”   崔翠兰嘴上这样说着,可脸色却可见的好多了,葛有全见状岔开了话头,说去了旁的事,崔翠兰到底也没再说康和的事。   倒是如此安稳了两日,崔翠兰这些日子里都带着孩子在山上住着,便日日都能见着康和来。   她抱着孩子跟去看康和弄得都是蒻头和葛根蕨根这样的东西。   她心头不由得生奇,这下苦力掏得根子能卖几个钱呀,吃力不讨好,一个精壮男子却干这些活儿,就不怕人笑话?   “康兄弟,你下苦力弄这些山货可挣钱?俺听说葛根一斤才卖个把铜子咧。”   康和实诚与她道:“这掏来便卖价格再贱不过,但若不怕麻烦再费些力气弄出粉来,卖得价格能高些。可挣得也就是点儿苦力钱,不比有全哥靠本事挣钱。”   崔翠兰心想原来是掏根子弄干粉出来卖,她客气了句:“他那也不过是苦命的行当。”   这日,崔翠兰跟丈夫下山卖山货,生了个心眼儿上铺子里打听了一下,得晓葛粉和蕨粉的价格后,惊得下巴合不拢。   葛家并不富裕,她掌着钱财不敢多花销一分,哪里去买过葛粉蕨粉这些农家人鲜少放在桌子上的吃食,自也没去留心过价格。   这朝晓得了,心头就有些开始不是滋味。   崔翠兰跟丈夫嘀咕:“俺先前还不晓得,一包葛粉就能卖二十几个钱,蕨粉更是贵得要吃人。就那么一包粉,五两重,又吃不饱人,恁些人怎这样有钱使。”   葛有全道:“甚么人过甚么日子,要是没恁些贵物,富裕人家的银子怎有处花销。”   崔翠兰肘了丈夫一下:“这粉多挣钱,要不然俺们也掏些来做成粉卖罢,家里光靠着你猎也不是个事儿。多一桩进项总是好些。”   葛有全闻言犹豫道:“人康三兄弟在掏来弄,俺们现在也弄,只怕不大好。再来他弄俺们也弄,还能有多少。”   “说来那张石力也真是,自上咱们山头弄山货俺也不多说甚,偏还唤个人来,真当自个儿是甚么人物了。”   崔翠兰本就不多待见自个儿丈夫跟张石力打交道,一个下过牢狱的人,村子里谁不远着他,偏生是自家这个不讲究。   现在又觉得他占自家的财路,更不欢喜了。   “石力哥也是欢喜康三兄弟,况且俺先前借了他两贯钱,这都三四年了还没还上,他也没催过。这几年光景不好,换做了别家,谁肯这般。”   葛有全到底是念着张石力的好:“许他个人情也是应当的。”   “他一个单身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差你这两贯钱不成。公爹小爹不是今日痛就是明朝病的,狗儿又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眼瞅着年关了,可挪动不出钱来还账。”   崔翠兰眼儿一转,道:“便是说弄些山货起来,咱多一样进项,也好早些把张石力的账给还了,不教你总低他一头。可跟那康三郎要一直在咱山里头弄根子,俺们也挣不得什麽,便教他别来了。”   “那如何好张这口!人家待咱也不赖,前儿不是还与狗儿拿了一包糖糕过来。”   崔翠兰道:“他是不赖,可谁家没有难处,如何苦着自个儿紧着他人。先前也教他弄了好些日子的山货了,咱也很够意思了。”   “你要是跟他好张不开口,俺去说便是。”   见着丈夫迟迟不应,崔翠兰便自定了主意。   于是这日,康和照常来挖葛根,崔翠兰抱着孩子走到他跟前去闲说:   “冬里头讨日子当真是不易,俺家那口子说这些日子里林子头的兔儿山鸡都长机灵了咧,听得点声儿就躲不见了踪影。”   “康三兄弟年轻就是力气好,这挖地掏根子的声儿都响亮得很。”   康和听着这话,心头有些异样。   他不确信崔翠兰是个什麽意思,便道:“是么?我不懂猎捕的门道,想来是各行当都不好干。”   “可不就是,俺也总是想与他分担些挣钱的担子,奈何不似你们范哥儿本事,赶得上个男子一般挣钱了。”   “嫂子哪里话,你把家里照顾的妥帖,有全哥时常都与我说嫂子的贤惠和能干。”   崔翠兰笑了笑,没应话。   康和回去的时候,琢磨崔翠兰的意思,他走时跟葛有全打招呼,人也还是老样子,瞧不出有什麽。   他想许是自己多心了。   不想翌日,崔翠兰火急火燎的跑到他掏根子的地儿上,他还以为家里出了事,跟着着急。   哪曾想崔翠兰张口便问:“康三兄弟,你可看见俺家陷阱里的羊了?”   康和有些懵:“什麽羊?”   “大力陷阱里见了血,还落着好几撮黑山羊毛咧。陷阱里的尖枝子上都是血,合该跑不妥的,周遭也没见着逃跑的脚印儿,你说是咋回事嘛!”   崔翠兰道:“俺们这山里也没旁人来,一只羊子可值不少钱。”   康和再是傻也听出了崔翠兰的意思,他放下了手里的锄头,道:“嫂子,要不我同你一齐找找看,这边仔细寻寻,瞧能找着不。”   “你要是肯与俺找找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怕是耽搁你弄山货。好东西丢了,再好生寻也当是寻不得了。”   “那还是真不巧。丢了东西倒是不怕寻,怕就怕没丢贼喊捉贼咧。”   康和嗤笑了一声,他收拾了背篓,回去时上木屋去见了葛有全,他径直问人可寻着山羊。   葛有全默着没说话,他嗫嚅着嘴想向康和张口,却遭崔翠兰剜了一眼,到嘴边的话便成了:“没寻着,康兄弟瞧见了麽。”   “我瞧没瞧见你俩心里头自有数。叨扰这些日子,多谢了关照,往后再不来打扰了。”   康和起先还想着会不会是崔翠兰一个人的主意,他前些日子和葛有全相处的还是融洽的,故此来得个答案。   这厢见着人就是两口子一个鼻孔里出气,也没甚么好说的了。   丢下这话,自便走了。   葛有全瞧着大步去了的康和,心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俺们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是他自个儿要走的,俺们又没说什麽。”   崔翠兰道:“你要是舍不得,去将他叫回来便是,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葛有全抿着嘴,不知道说什麽好。   康和回去心头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他自认待葛家两口子也没差,到头来竟污他偷他们的羊,实在是好笑。   昨儿话里话外嫌他掏葛根的声音大了,吵了他们猎捕,今儿便直接是丢东西了,可真是巧得很。   要想他走,大可跟他直言,何必说这些弯酸话来辱他。   但凡是他们张了口,他非但不怪,反而还要拿礼来谢他们这些日子许他过来,非得弄得这样难看。   心头虽气,但在路上他还是拾整好了心绪,回去也没告诉范景葛家人干得这事儿,只说那头的根子弄得差不多了,后头不肖再过去。   范景不是个傻的,这才去葛有全那边四五日,且待的时间还不长,哪里就那样快的把山货弄完了,分明人去的头一日还多欢喜的与他说那边山头上葛和蕨多。   “他们不许你去了?”   “没有的事。”   康和见这话瞒不过范景,但又怕他晓得了葛家两口子的作为生气,到时候过去给他要清白给闹起来的话,不单两家不好看,张石力夹在中间也难做。   便道:“那头实在是太远了,我每日来回便要去两个时辰,实在是累得慌。家来干不得两样事倒头便睡了,都没功夫与你做两顿好的。”   “我瞅着你好似都瘦了。”   范景闻言道:“你嫌累不去便罢了,这阵子猎了不少东西,已经卖得了差不多三贯钱,我手头上也还有些积蓄,你用不着那样累。   也不消怕不能给我弄饭吃,我没瘦。”   康和听了这话,心头说不出的感动。   从自己坐的凳儿上挪到了范景的凳儿上,非挤着人。   他伸手圈住了范景的腰,偏头靠在范景的肩上蹭了蹭:“我就知道哥哥心疼我,这天底下还能有谁比哥哥更待我好的。”   范景的脖子教康和毛茸茸的脑袋弄得有些痒,招架不住那张贯会哄人的嘴,他轻推了人一下:“今日回的早,去把昨儿换下来的衣服洗了。” 第27章   过了几日,午些时候,范景从外头回来,手里抓着只黑毛兔子,怪是健壮。   康和丢下手上的活儿赶紧去接下。   一瞧,他多高兴,是只没有受伤的好兔。   范景却说是只蠢笨的兔子,为着躲避他的箭,自蹿进了灌木丛里头,结果却教树藤子把自个儿套住了。   康和却不管是蠢笨还是机灵的,是没吃伤的好兔就成。   连忙将兔子提起来瞧了瞧,结果又叹了口气:“母兔。”   他将兔子关去兔儿棚里,先前那只白兔子正窝在厚实的草堆上打盹儿,肉眼瞧着比来的时候肥了一圈。   刚来的时候还存着野兔的性子,精力旺盛整日在棚子里跑蹿撞笼,时日长了,新鲜的嫩草嫩叶每日都送到嘴边上,如今已绝计不跑了。   终日里不是吃便是睡,冬时好养膘,教它长得肥。   康和总盼着能弄得一只公兔,如此一来就能繁育了,也好教这母兔子不闲着。   谁晓得好不易再得只好兔,又是只母的。   “得,甭管公母,两只养在一处,也教它们暖和些,冬里不那样冷。”   范景见康和蹲在兔儿棚边上,又给兔子扫屎,把尿湿了的干草给换出来。   隔三差五的还得去割新鲜的草晾干了才喂给兔儿吃,照顾得多细致周道。   他本以为康和伺候两日就嫌烦了,不想倒是越养越起劲儿。   看这模样,当真是铁了心要养兔子繁育。   范景没言,又一日,提了只教箭头刺伤了的兔子回来拿给康和。   “是公兔,拿去配种。”   康和瞅着眼睛都打旋儿了的兔子,道:“都这模样了,还能行么?”   “一时半会儿逮不着公的,猎的也拿去试试,不成下回再试新猎的。”   康和心想还是他法子多。   于是把兔子抱去兔儿棚里头,那公兔子也是神了,进了笼瞧有母兔,眼睛立又精神了起来。   康和跟范景并头在兔儿棚外守了好一会儿,却只见那公兔伏在地上,并不动弹。   范景摇头,瞧是不中用了。   康和却不死心,寻了根绳出来,逮了一只母兔,用绳将尾巴栓起,绕过身子教尾巴抬高,撅了兔儿屁股给送进棚里。   范景在一头瞅着,心想这样抱着母兔,偌大个人杵在这头那公兔肯来配种才怪。   谁想思绪未敛,康和大叫起来:“大景你快看,能成!”   那公兔还真爬了起来,骑到了母兔身上。   范景眉头紧了一下,他没见过人工授种。见两只兔子叠在一起,康和还给捧着一只,有些没眼看,默着声儿回屋里去了。   “诶,你别走啊,很快就好。”   “去,去,还不下去。大景你快来帮我一把,这公兔不肯下去,还有一只没配呢。”   康和嚷个不停,范景在屋里坐不安生,只好又出去。   “轻些,别捏重了。”   “你自弄,我弄不好。”   “我手都麻了,端不住,你便帮帮我吧。”   晌午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个头来,林子里难得有一分暖意。   立在院门外头的张石力几回举起手想敲门,听得里头的声音又给收了回来。   他望着明晃晃的天色,心想年轻人便是精神。   默了会儿,还是打算改天再过来。   真是预备走,却又听得里头传来声儿:“可算是好了,这回定然能怀上。”   张石力摸了摸鼻子,在外头又蹲了会儿,到底是大老远的过来一趟,也是懒得空跑。   倒是没等他去叩门,这厢门自打开了。   “张大哥,你蹲外头作甚,如何不进来?!”   张石力看着有些面红的康和,更有些不好张口了。   康和道:“赶紧进来坐!好些日子没得见你了。”   张石力挠着后脑勺进了屋,瞧见范景坐在灶边上,正在烧火。   他倒是面色如常,还是那派谁也不爱搭理人的模样。瞅见他进来,破天荒的同他点了个头。   张石力一贯是直爽的,这厢也有些不晓得如何说话了。   康和见张石力有些怪,问他道:“咋的了,可是出了甚么事?”   张石力连忙摆摆手:“没有的事。便是从这头过,说来寻你唠嗑两句。”   康和笑着道:“张大哥没早一会儿来,将才我俩给兔子配了种,这只公兔可厉害,就是吃了伤,我要把他包扎治好了留作种兔。”   他抱出那只公兔,拿给张石力看。   张石力干咳了一声,意识到方才自己想去了麦子地里,有些头脑发昏。   “配种,你俩将才是配种啊。”   康和听这话觉着有些不对味儿,把兔子转到范景的怀里给他抱着,自给张石力倒了碗热茶汤。   他纠正道:“给兔子配种,我俩配啥种。”   “俺便是说你俩帮着给配呐。”   “捉不得健康的公兔,大景猎着了这只公的,只好将就着使。”   康和道:“伤兔追不上母兔,不帮着配不成。”   张石力吃了一口茶汤,道:“你俩倒怪有闲心的。”   这日子里头,便是天晴也冷得很。   人在家时,灶上的火便没教他灭过。   幸得是山上不缺柴火烧,否则冬日还真不晓得如何过。   他吃了口热茶,感觉要结冰的喉咙也舒坦了不少。   康和道:“我不会打猎,一个壮劳力在山里头成日闲散着怎成,总得寻些事儿来干。”   “范景的箭术是出了名的好,你让他教教你得了。”   一直默着没说话的范景这茬上张口道:“他弓都拉不开。”   张石力稀奇范景竟也搭他的腔,忍不得与他玩笑道:“你要嫌他笨,懒得教,俺来教。”   范景一只手按着兔子,一只手往灶里丢了块柴:“他不学。”   张石力大笑起来:“康三弟,你瞅瞅范景多霸道,不肯教你箭就罢了,也还不准你跟旁人学咧。”   康和在一头将药箱子寻了出来,他听着两人说话,道:“你俩便揪着我笑吧,欺个外行人。”   说着,他坐下来给兔子治伤。   灰毛公兔的前腿教范景的箭射伤了,伤口周遭的毛都教血给染做一缕一缕的。   他小心着手脚先将伤口处的毛给刮了,露出了一个箭眼子,用了药效最是温和的止血凝伤膏药给包了起来。   “你还会这个?”   张石力瞅着康和处理伤口,包扎上药手法怪是熟练,有些稀奇。   “我不如何会治这些山禽的病症,外伤也只能依着消炎止血的与它用来看。”   能治好固然是好,还能留着自养,若是不能,那就只有送去县里卖了。   “那你是医得来人了?”   “也只懂些皮毛。”   康和道:“寻常小病小痛的倒是能看一眼。”   张石力听罢,心头更对康和又佩服了几分:“山里伤了病了,要想寻回医麻烦得很。病痛不重尚且还能撑着去县里看,要是伤病得厉害了,又没人帮着请大夫,就这样丢了命的都有。”   “下回要俺不痛快,就来寻你。”   康和道:“我这就是半吊子功夫,大哥要是信得过,有不痛快了尽管过来寻我便是。我若看得出病症弄了药吃也能早些解你不快,要是弄不来,也好快着去县里帮你寻大夫。”   张石力乐着答应,过来康和这边,如何都比上城里一趟要快得多啊。   眼瞅着快午,康和把兔子收拾好,送去了兔儿棚里养着。   他留张石力在这头吃饭。   张石力推了一回,康和又留,他便答应了。   康和取了上回张石力送他的那一只大猪蹄子,拿火烧了刷洗干净。   他瞅着像黑炭似的,还以为是给张石力熏坏了,不想竟然是黑猪,肉本就不似家猪白花花的。   砍做大骨头块,剥了山里掏的冬笋来炖。   那腊猪蹄子,没煨两刻钟便飘出咸香味道来。   张石力竟还不晓得自个儿糟腌的猪肉能这样香。   热腾腾的香气在屋里团着,屋子好似都更暖和了些,把人的心也给拉得更近了。   张石力趁着这当儿说道:“康和,你跟俺说,你咋不去葛有全那边弄山货了?”   拴着裙儿正在灶台上切菜的康和闻言一顿,旋即笑道:“弄得差不多了就没去了,合该跟大哥说一声的,只前几日里落雨,我便没走这一趟,也是我躲懒。”   “你不老实,不同俺说实话。”   张石力并不信康和说的,他道:“是那两口子作怪,不许你去了吧。”   范景听得这话,眉头紧了紧,不由得看向康和。   康和见此,有些难为情的把先前对范景说的那套说辞又与张石力说了一遍。   “要不是昨儿俺去城里卖活物撞见那两口子,就信了你这话了。”   昨日快午间时,张石力到县里头卖完活物得了些钱,放在兜里烧得慌,扭寻了间小食肆要了一碗羊肉和俩小菜。   自打康和上葛有全的地界儿上弄山货以后,他就好些日子没得好菜吃了,下苦力的人更是馋嘴。   这好不易下山来一趟,少不得吃顿痛快的。   正是在食肆里等菜,却瞅见了葛有全夫妇俩,本意说喊两口子一齐来吃点儿,还能跟葛有全吃一角酒,不想俩人走得多快。   他追出去,就看见俩人忙慌慌的去了干货铺里头,没买东西,竟是去卖蕨粉。   那掌柜的听闻是山里人挖得根子弄得好粉,便说验来看看,打开包袱一瞧,就觉着颜色有些发灰,不多洁净。   又碾碎化水尝味,有些细小的渣滓浊物便罢了,味道都不对。   “恁卖葛粉便卖葛粉,卖蕨粉便卖蕨粉,各有各得价,两样粉混在一道是想依着哪样卖?”   铺子里头有人,店老板还算客气,见着这样想偷奸耍滑的人,心头多不欢喜,还是没骂,只道:“俺这处做不了你这桩生意。”   崔翠兰没想到店里头的人眼儿尖,查验得如此紧,全然还不晓得有这样多的门道。   她好声好气道:“俺们山里人不懂这些,想着粉瞧着都差不多,便不小心给混在了一处。好店家,便依葛粉的价收了俺的东西罢。”   店掌柜道:“这样的混粉,依价低的葛粉我也收不了。便是清清白白的没有混粉,你这粉做得不洁净,多是渣滓,放在我这铺子里头也没人肯买。”   任凭是崔翠兰如何说,如何告饶,店家也不动容一分。   后头烦了,教她收拾了东西自个儿出去,甭耽搁人做生意。   张石力在外头瞧了好一会儿,没露面。   此前他常有往葛有全那边走,落雨天两人不出门转山就闭在屋子里一道吃酒。   常来常往的,他家里做些甚么行当张石力门儿清,晓得此前并没有弄过甚么粉。这厢去了他们地界儿上一个会弄粉的康和,忽然就开始干这事儿了,未免有些怪。   一时间他心头有了些不好的猜想,也不怪是他如此,葛有全他媳妇有些心眼儿他是晓得的。   不说背后,就是当面这小娘子有时也要说他两句怪话。   他心里晓得崔翠兰不待见他,可也并不怪。   一则是村里的人大多这模样;二来他觉着崔翠兰是在意自个儿丈夫。   他因前半辈子那些糊涂事,对那些爱惜关切自个儿丈夫媳妇夫郎的人,要格外的多几分好意,为此从没跟崔翠兰计较过什麽,还是照常来往着。   为了弄清楚咋回事,他回去时单寻了葛有全,结果发现康和并没有去他们那头。   葛有全有些支吾的说他把根子弄完了,已经告辞说不过来了。   张石力便大抵晓得了是怎么个事,他没多言,假似信了,今儿来了康和这头。   “你清清楚楚的说,他俩咋把你赶走的!”   康和其实先前也有些诧异,好好的咋就突然变了脸色不教人去弄山货了,原来是他们自也看中了这桩生意。   他笑了笑:“便直接同我说了,不是多大个事,都是山里讨日子的穷苦人家,张大哥别气。”   “要真好好说了,葛有全那小子就不会说不清道不明的,俺跟他来往多年,还不晓得他的!你不与俺说,俺自上门去寻他俩问明白!”   康和叹了口气,便将事情说了。   这厢不单是张石力生气,范景直接将手里的柴火给摔在了地上,倏的站了起来,拿了弓就朝外头走。   康和见状,赶紧去将人拽住:“你别上火!”   范景厉害了神色:“回来怎不说。”   “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没说嘛。”   张石力追着出来:“范哥儿,你别恼!康三兄弟是俺引过去的,这两口子弄又弄不来粉,非得眼热抢人营生,做些里外不像人的事情出来,平白教康三兄弟吃些气,俺去收拾!”   眼瞅着这边劝罢那边又来,康和当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你们俩可别生事了!   事情都过去了,张大哥去寻他们如何说?交情了这些年,要因我给闹毁了,我心头该多过意不去。时下闹上门去是出了一时的气,只葛家往后怕更是记恨起我嘴碎与你告状了。”   张石力大着舌头道:“那也分明是他们不对在先!咋的,敢做又怕教人晓得啊!”   康和摇头:“不管如何说,葛家先前许我去弄山货,我也是承他们的情的,虽是后头闹得不欢,我也罢了,往后不常来往便是了。张大哥若要去闹,往后我再是不敢与你说真话了。”   张石力闻此,气恼的在院子里打了个转,可康和坚决拦着不许他闹,他也只能无奈应下不去寻葛家麻烦,可心头总归不是滋味。   其实他心里头明白,说到底还是自己面子人情不够,教那两口子这样把康和欺。   从范家吃了饱饭家去,张石力越想越不痛快,想着就教那两口子没事儿似的过了,总不得劲儿。   他在家里头琢磨了些时候,冷着脸还是去了葛有全那处。   张石力依了康和的,没有言他的事,而是将一张借条摆在了两口子的面前。   “这、这是怎么个事儿啊?”   崔翠兰一见借条就急了,慌问张石力可是家里出了甚么事急用钱。   “年底了,开销大,先前大手大脚的没有了积蓄,得要些钱花花。”   崔翠兰瞅了丈夫一眼,心想这人如何没头没脑的就来要钱了。   见丈夫不张口,她只好哭惨说家里头紧,没得钱来还,让张石力宽限。   张石力冷笑:“原先想着有全一人干着一项营生要养老养小确是不容易,俺也不好张口要钱。这厢弟妹也有了营生,前儿瞧见上铺子里卖粉,瞧着进项是多了,想来还欠了俺这几年的钱也不是个事儿了。”   崔翠兰听了张石力这话,一下没了声儿。   许是心头做贼心虚,不晓得该如何辩了。   “石力哥……”   葛有全想张口求情,教张石力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老弟,这些年俺自认待你也不薄,你也为老哥想想,俺前头的没了,也单了好些年,是该再寻个重新把日子过下去。如今你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捏着俺的钱不还,教俺讨新媳妇的钱都没有,谁才可怜?”   葛有全听这样一腔话,再有理也是张不开口了。   瞅着人是铁了心要把钱拿回去,为着这些年的情谊,他东拼西凑的,只能咬着牙把银子还了张石力。   得了钱,张石力心头才算痛快了些,大着步子就去了。   人一走,崔翠兰便埋在了凳儿上哭开了。   “多蛮横的人呐~今朝你把家里要开销的钱都与了他,爹娘哪里得钱来吃药啊!俺们一家子年都不肖过了。”   葛有全沉坐到凳儿上,道:“先前康和那事咱做得实在不好看,石力哥怕是觉着咱不给他脸面气上咱了。”   崔翠兰哭得更厉害了些:“俺这么做是为了自个儿麽,还不是为了一家子。”   越想心头越气,那粉弄来也没卖脱手,还图惹些事出来。   崔翠兰因这事,结实气了两日,人还给弄病了一场。 第28章   接着进了腊月里,天气是愈发的冷寒了,山窝子里起的霜,过了午时都不见融化。   空谷里吹来的风,好似是受了冷冻百年一般。   康和跟范景的冬衣并不厚实,旧棉衣里的棉花不够二两,穿得久了,棉花打结,更不耐寒。   出门时,就是在外头再穿一件兽皮,却也暖和不了,只得靠下力气教身子发热才能有些温度。   范景再山里待了许多年了,他习惯了上头的气温,倒是还挨得住。   只康和这是头一年在山上待着,他怕人受不住冷,便与他说,等飘了雪花,便是没积起来,他们也收拾了东西下山。   康和看这天气,觉着要不得两日了。   “时辰不早了,起身吧。”   早间,范景醒了多时了。   他受康和抱着,两人紧紧贴做一团,被窝里多暖和,也难得没醒了就起,而是挨着康和多躺了会儿。   “我早些时候起身去茅房,瞧着屋门口一层细白,这时辰外头定然到处都结了霜,地面湿滑,起了也不好出门去,不如是再躺会儿。”   康和抱着范景,不教他起身,他那身子跟他人一样,冷冰冰的,抱着捂了好久才捂热的,时下两人都暖和,他如何舍得撒手。   范景受他痴缠着,不得起身,无奈又在床上多躺了会儿。   过了一炷香的模样,他道:“饿了。”   康和听得范景这样说,方才还似要在床上赖个不休的模样,这厢一骨碌便从床上爬起说去热饭。   他麻溜儿的将衣裤往身子上套,那衣裳裤子好似在冰窖里冻了一夜似的,隔着亵衣上身,也将人冰得一个激灵。   康和反将要起来的范景按回床上:“我火生起了你再起。”   说罢,他便哆嗦着去起了火,待着火大了,把范景的外衣放在灶膛前烤了烤,直至是去了衣裳上那股冷寒,这才与人拿了去。   范景摸着暖烘烘的外衣,心头说不出是个甚么滋味。   还是他阿娘在时,冬月里才将衣裳给烤暖和了给送到床边上。   两人早间吃了热粥饭,出去转了一趟山。   在河边上猎得了一对野鸭,康和脱了鞋袜去把埋在河里的笼子拉起来瞧了瞧,六个笼子,有四尾青鱼。   康和弄罢上岸时,一双脚被冻得没了知觉,泛着冷红色,范景把身上的汗襟子拿下来给他擦干了脚,赶紧把鞋袜给穿上。   回去时,又将几个蜂箱给瞧了一遍,喜人的是悬崖边上有个箱子已经进了蜂了。   康和给野果林的空蜂箱又给涂了些新的蜂膏,指着也能引一窝蜜蜂进去筑巢。   晚些时候,起了大风,林子里的枯树叶子簌簌的往下落,砸得人生疼。   康和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要被刮下来了,这样下去,手脚少不得生冻疮,脸也得吹皴。   他和范景是跑着回去的。   至了木屋,康和连忙烧了些热水,取了椒子、老姜和桂枝煎了些汤出来,两人一道儿洗脸擦了脚。   等身子的温度慢慢回来了,这才用汤水来泡。   范景有些怕热,一双脚踩在康和的大脚板上头,一桶水,教两人都泡得起了汗。   “受了冷冻,吃姜汤、羊肉汤都能驱寒,还有一偏方儿,服用热蜂蜜酒。”   康和把这些法子说与范景听,木屋里没有羊肉,姜和蜂蜜和酒还是有的,不过范景是真的喜欢吃甜。   先前他弄得那一罐子的蜜,教康和用来化热水吃,已见底了。   “要没及时驱寒,生了冻疮,用獾子油涂抹,能有效果。”   康和说着,又一笑:“不过这些你不晓得,记不住也不碍事,左右有我在。”   范景瞅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翘起脚拇指,用两只脚指头夹了康和的腿肚一下。   康和哎哟了一声,抽了脚,范景便踩空进了桶底,教他吃了一烫。   两人泡着泡着便耍了起来,正是乐着,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哐哐哐的敲门声。   与其说是敲门,声音大而急切,更似是砸门了。   两人立时止了动作,一同将脚匆匆塞进了草鞋里。   “谁啊?!”   康和喊着出去,范景则把长弓跟箭握在手里跟着到门口。   “是俺,张石力!”   听得声音,两人又都明显的松了口气。   “张大哥这时候怎来了?”   康和打开门,外头的天儿已经擦黑了,张石力像是跑着过来的,额鼻上都是豆大的汗珠。   张石力历来是不废话的,径直便道:“葛有全那小子教野猪给伤了,腿遭罪得厉害,血直流不止,轻易挪动不得。   他媳妇哭着上门来求我帮忙下山寻大夫,我路过这头,想着康三兄弟会些医,看能不能过去帮着瞧一眼,俺快着去找大夫上来!”   康和见张石力这般着急的模样,想是人伤得不轻,这去请大夫,再快也得好几个时辰。   他不由得看了范景一眼,见着范景也夹紧了眉头,他心下便有了决断。   “好,我过去看看,瞧能不能帮上忙。”   人命关天的节骨眼儿上,他暂时也不想去计较先前那些是非。   张石力见他应承,心头多是感动,不敢与他再多说耽搁,先跑着下山去了。   康和回屋收拾了药箱子,把木屋里有的药都给装了起来。   范景则找了快旧布裹做了火把,他带着刀和弓箭,两人一并前往葛有全那边。   路上不敢有耽搁,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   平日里一个多时辰的路,生是半个多点时辰就到了。   崔翠兰前来开门,见着来的是康和跟范景时,惊愣在了门口,一时泪珠子都忘了流了。   “你俩咋……”   康和快着嘴道:“张大哥从我们那头过,跟我们知会了一声。   我懂得些医药皮毛,你要敢,我便去看一眼有全大哥,你要怕,我跟大景全当是来陪着你俩等张大哥了。”   崔翠兰听得康和这话,鼻头更是一酸,她揩着眼睛,赶忙将两人请了进去。   将才进屋,康和便闻着了一股血腥味。   葛有全这当儿上正躺在一张零时搭起来的木板床上,刮了三四条血沟子的脸煞白,右眼快肿成了一条缝。   瞧见走近来的康和跟范景,张了张嘴,却虚弱的吐不出声儿来。   康和连忙喊人别动。   葛有全的一只腿教布虚缠着,血已经快将布条给浸湿透了。   崔翠兰已经用热水将他的身子和脸擦洗过了,可从扯破沾着泥巴和青苔的衣裳裤子也能瞧出当时是多么凶险。   “谁晓得一头野猪在前,一头野猪在后,他只顾着防前头那头,却教后头的给偷袭了。将人撞翻,咬着拖了好远……”   崔翠兰一边哭一边道:“腿上的血是如何都止不住,人哪能经得起这样出血啊。康三兄弟,求你同他瞧瞧,便是治不治得住,后头又如何了,俺们都不怨你,只求你同他瞧瞧……”   康和走至床边上,与葛有全检查了一下伤口,瞧见已经有了些凝血块,他教崔翠兰再寻些干净的布料来,直接加盖在上头。   自缓缓将伤腿抬高过心口,两指按压住大腿根部与腹部股沟中央。   手头上空不出来,教范景帮着取出先前给他用过的止血膏药。   范景先前胳膊上吃了伤,受康和用药仔细照料了好些日子,每回用药他都看着,认得那瓶止血的膏药。   康和与他说是用车前草、蒲公英一系的草药给做的,闻着味道他也能分辨出一二来。   三人齐力下,折腾了估摸一刻钟多的时间,肉眼可见的,葛有全没再接着股股出血了。   康和、范景、崔翠兰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葛有全失血过多,身子发冷,人已经晕了过去。   范景自发的去把火烧大了些,教屋子了更暖和点儿。   崔翠兰则拿了一床褥子烤了烤,轻轻将人的身子给盖住。   想起光顾着求人看伤,都忘了教人吃口茶水。   她连又与康和还有范景倒了热茶。   做罢这些,崔翠兰捂着面,低声的哭着。   年前,山里才有个猎手吃了狠伤,没等到大夫来便丢了命。   她一妇道人家,遇上这事儿,又慌又急,只怕自个儿丈夫也抗不过去,心头怕得紧。   康和跟范景一路赶着过来,又折腾这一遭,确实是口渴了,一口气将茶汤吃了个干净。   罢了,宽慰了崔翠兰几句,只她心头怕,如何听得进去。   大夫教张石力带到时,已是半夜上了。   人累得一身子的汗水,不单是爬上山热出的汗,也是头回出诊这样的深山老林,教一路上的兽禽叫声给吓得。   大夫顾不得擦汗,先去给葛大力瞧伤,伤势确实严重,按理说血流不止是难捱得到他来的,可一看,血已经给止住了,包扎也包得很老道。   “你这处有会医的嘛,何故让老朽夜里来这处出诊!”   康和闻声儿,连忙解释道:“我只会些皮毛,人命关天的事情,还得要您这般专攻的老手才安心,劳得您跑一趟了。”   大夫看了康和一眼,瞅着竟还是个多年轻的小伙子,语气和缓了些:“你这做得很好啊。是如何止住血的?”   康和便将先前的手法与他说了一遍。   大夫连连点头道:“亏得是你懂这些,若非如此,人哪里还能等得我来。”   说罢,又仔细与葛有全做了检查,除却腿上的伤外,还摸得肋骨断了一根。   大夫与之做了医治。   待着彻底治理完毕时,已经过了丑时了。   没多少时辰便要天亮。   几人在这头吃了些热汤,等天见了亮,张石力才送大夫下山。   康和跟范景也一道回木屋去。   崔翠兰对着来的人一通谢,与了大夫一贯钱的看诊费和买药钱,这厢是花了大钱,可人命关头,钱反倒是显得没那样要紧了。   “你心胸宽,竟还肯过去,帮着折腾一夜。”   结伴回去的路上,张石力感激的同康和道。   他与葛家是老交情了,遇上这种事,再是不愉那两口子,却也是要帮忙的,康和却不同,受了那两口子的欺,竟还乐意帮忙。   也亏得是他肯帮,否则葛小子熬不过这一坎儿。   “一码归一码,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使小心眼儿的时候。再来,也是张大哥你来喊,我跟大景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咧。”   张石力笑道:“便是你会说。今儿不得久谈,改天得了空,我拿些好肉好菜过来,咱在一道吃个酒。”   康和答应说好。   回到木屋,康和跟范景一夜没合眼,已是又困又乏了。   洗了个热水脚,两人一觉睡到了下午。   便不说张石力是如何将大夫送回,又上村里的葛家,同人说了上头的情况,教过两日抬了担架床将葛有全接回家等事。   康和跟范景没等来张石力上家头吃饭,倒是崔翠兰和葛有全的小爹,俩人提着一篮子鸡卵,一筐梨,五斤面,一只家养的大公鸡上了门来。   “那日那样的情形,若不是康三兄弟和范哥儿前来帮衬着,俺一人守着有全,只怕他没流血流尽,俺也要忧心死了。”   “亏得是康三兄弟给俺撑着,又替大全救回一条命来,俺心头当真是无任感激。”   “那日里人荒马乱的,俺也没来得及谢,光是嘴头上说,实也难宽解俺心头的谢。”   崔翠兰这回,当真是实打实的诚心来谢:“俺先前那样待康三兄弟,实在不是个人,偏康三兄弟不计前嫌,还肯仗义帮俺们家里。”   “康三兄弟,先前俺说陷阱里的羊丢了,没有那样的事,都是俺心小不舍你上俺那头挖根子给编出来的。俺对不住你!”   崔翠兰说这话,一张脸臊得发红,可又觉着不说,心里头只怕夜夜都难合眼。   这些日子,有全躺在床上,也总与她说对不住康和的话。   “合该是俺和有全一同来赔不是做答谢的,奈何他养着下不得床,只便俺和小爹一同来与你们告歉。”   康和倒是看出崔翠兰这番是真心实意的了,还请了长辈一同。   只他不免想,先前若也这般,哪又回闹出隔阂来。   他默了会儿,看了一眼范景,想着人曾同他说的一席话,转头与崔翠兰道:   “山里讨日子不易,那日不是你们家,便是我不相识的人,我能帮上忙也会去帮一把的。嫂子和小伯父不肖多谢。”   范景闻言,不由得也看了康和一眼。   “至于先前的事,嫂子既诚心告歉,那便也过去了。”   崔翠兰心中更不是滋味,愈发觉着康和是这样的好相与和厚道,先前自个儿真是教猪油蒙了心。   张石力把这样好性的人介绍与他们家里认识,她却没好生待着,心头愧悔得很。   康和留下了葛家送来的歉礼和谢礼,崔翠兰方才心安的离去。   走时还邀康和跟范景下了山去家里耍,他们地界儿上的根子,教他随意的去弄。   康和没应答,只笑送了人走。   “你倒是好性儿。”   范景坐在凳儿前,咬着葛家送来的梨子,自家种得梨算不得甜,胜在汁水多。   康和道:“我也是看你乐意,才肯上他们那头去瞧葛有全的。”   范景没言,他确实和康和想得一样。   “这朝你能安心去他们那头弄山货了。”   康和却摇了摇头:“我既不去他们家,也不再去掏他们山上的根子。往后若非有不得已的事,不会再上他们那头。”   葛家来赔不是,他接受了告歉,至此前头的事情也都了结了。   这家子人,往后如何,他并不想再继续来往。   康和这头起了这样的决心,然葛家却后知后觉了康跟范景的好,也起了心的想要跟两人好生来往。   然几回请,却都教康和给推了。   葛有全好了身子跟崔翠兰上山来时,见着山头上的根子都没有被掏过的痕迹,更是满心失望,也大致估摸出了康和的意思。   两人多后悔,悔先前人待他们好的时候没爱惜,如今人虽不怪他们干的事了,却也再是不肯与他们好了。   因着小心眼儿、多心眼儿,白白错失了得交好友的机会。   许多事,并非是后悔和挽回便可改的,两口子也是狠得了一回记性。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第29章   腊月十五的模样,清早上,康和起身来生火做饭,只觉着屋子里比往日都要冷。   窗子外头却好似明晃晃的,格外亮堂。   他开了一条门缝,冷风呼呼的往屋里头灌,只见院子里头白皑皑一片,地面上铺了小指宽的一层积雪。   昨儿夜里风吹得格外大,他便预料会落雪,只是没想到下得这样大,一夜里青山便白了头。   康和取了些青草菜叶子拿出去喂了棚儿里的三只兔子。   落了雪冷,三只兔子不见往日的活泼,趴着脚团在一处取暖。   他怕将兔子冻坏了,取了两块毛毡出来,给包在了棚子外头。   范景上木屋外头打了一转,回来同康和道:“收拾着下山。”   康和应了一声,这是事前就已经说好了的。   不过一回下山定是不行,木屋里囤积着百余斤的蒻头和几百斤的根子,光是靠两人,一回是不可能弄下山的。   再者,范景还有些猎的活物。   于是两人合计了一番,准备先将活物弄去县里卖了,回村里一趟,唤上家里头的人上山帮着把山货弄回家去。   这回范景攒了不少东西。   笨鸟、野鸭各一对,乳猪和獐子各一头,花羽野鸡一只,除却家里留养下的三只兔子外,另还有两只伤兔。   笼子陷得了一对竹狸和一只馋嘴白狐。   两人带着所有活物下山去,一路踏着雪出山,鞋便快湿透了。   山底下虽不如山上雪大,却也起了一层薄雪,消融的快又遭踩踏,小路格外泥泞。   至县城时,时候已然不早。   不过临近年关,城里比往时热闹,午后一些街市上的人也还不少。   夹道两旁张灯结彩,已有小孩儿在巷子里扎炮竹玩儿了。   康和见市场上还有许多摊子摆着不曾收,准备的菜啊果的都很多,瞧着架势是要卖上一整日。   往时哪这般,不到午时乡下来的农户便早早的将瓜菜卖罢走了,原也是因过了午时集市便散去,采买的人也就少了,东西自不好卖出去,摊子摆着也是白耽搁时辰。   时下年关,家家户户都要采买年货囤着预备过年,家中来亲来友也比平素里勤了,难免要请客吃酒,置办一桌子菜。   康和拉住范景,道:“街上这样热闹,年节大伙儿比平日里要舍得用钱些。咱们也支个摊子摆一会儿,活物零卖价格比一兑儿拿去食肆里要高些,能多挣两个钱算两个,若卖不出了,再送去食肆便是。”   范景倒是摆过摊子,只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他不擅叫卖,摆着摊子全凭人自看着稀奇凑上来瞧两眼,客来了又不会言谈,活物死了也没卖出。   还是运气好,一回撞见吃了酒归家的李大官人把东西收了,又唤他往后直接往食肆里送。   虽食肆里收货的价格比外头要贱不少,但为着省时省事儿,后头他都将东西送去,再没摆过摊子。   想着今儿卖了山货不回山里头,回村里要不得多少时间,便应了康和的意思。   康和见此忙寻了块空地,放下活物便去杂货铺子里头赁了一杆秤。   山里猎捕的东西,多是论只卖,不过为了好卖,有杆子秤给人过一下秤,教人心头踏实才好卖出去。   摊子也支得简单,两只背篓放下来,兔儿鸡鸭捆了脚,放在地上也跑不得。   康和便扯着嗓子张罗卖起来:“官人、郎君;娘子、夫郎的来瞧瞧咧,打山里才猎得活物,吃个鲜吃个好,吃了来年发大财~”   “你这小山人真有意思,如何吃了你这山里猎得东西就发财了?”   康和瞅着个头戴纱罗朱子幅巾,身穿朱子深衣的男子笑着问了一句。   “山里的活物常年跑动,不经人饲养,身子上没有惰肉,吃着滋补;官人吃了身子康健,有了一副好体魄,求学求财,何愁不成的。”   那男子扶着袖口朗声笑起来:“这般说来也不差。你这山货是个甚么价?”   “不知官人瞧得中何物,这不同的山货价自是不同。”   男子一双眼来回的在山货上扫,指了山鸡。   康和同范景使了个眼色,范景与他暗比了个大拇指。   “官人,这山鸡您要便拿个一吊钱。”   康和多随和的说道:“再送您一斤山里的好笋,带回去炖汤好使。”   范景听得这价,眉心动了动,心想他比得六如何就给看做了一吊钱。   不过教他意外的是,男子听了这价格竟没调头就走。   “你这价是有些高了。”   康和按着范家给的六十个钱径直抬高了四十个钱,叫价一百文,自然不低。   “官人是富贵之身,料想家中事自有下头的人操劳,尚不晓年关上肉行的猪羊肉都涨了价。   家中琐碎自有人打理不题,官人常进食肆酒楼,定晓得酒楼中一叠香炒山鸡肉是何种价格。那一碟子菜才几筷肉吃,按着那制法,一只活山鸡不知能出多少碟菜了咧。”   康和道:“官人将这只山鸡拿回去,家里头的人保管都得说官人会使钱,会买物,独是没人会说您买贵了的。”   那男子教康和捧得欢喜,道:“你这小山人怪是会说,再添一斤笋教我带回去吃,这笋脱了外衣不剩多少咧。”   “官人大气爽快,自是好说。”   康和将山鸡捆扎好,装进从干货铺里买的麻袋中,另又装了两斤冬笋送与男子。   “官人慢走。”   范景瞧康和竟就这般把六十个钱的山鸡卖到了百文之数,待着人走了,道:“你倒是会诓人。”   “我可说的是实在话,年关街边上的索饼都涨了一个钱一碗了,咱们这是稀罕货,涨些价也不为过。肯吃山里那口肉的,都不是甚么穷寒人家,兜里有钱,不过是看稀不稀得使在你这处。”   康和先前就见着食肆里头的人,吃喝得欢喜了,打赏个伙计就丢了一角银子出来。   这富裕之人,要得就是个欢喜和面儿,为着这些他们肯使钱。   “将才那人买得欢喜,咱卖得欢喜,如何能叫诓人。”   范景晓得康和说的也是实在话,山头的猎手,同样拿下来的东西,便是有的能卖得好价,有的卖得价贱。   买卖东西,诚心是一则,还得是要靠一张好嘴才得吃饱。   左右他是不擅经营买卖的,便把这头交给了康和,自去了一头的摊子,同康和买了一碗热茶汤吃。   便是这功夫上,又来了个大手笔的客。   一辆软顶的轿儿停在摊子前,绸织祥云图案的帘子自里头教一只白皙戴羊脂玉的细手抬起来,一股木质熏香气便也跟着飘了出来。   康和抬起头,瞅见轿儿里探出来张怪是稚嫩的少年面庞:“你笼子里的那只狐可卖?”   同在轿儿里伺候的丫头将帘子打得更高了些:“少年慢着点儿,东西又跑不了。”   “卖,这些都卖。”   康和瞧着这是真富裕人家,提起他点名的狐,供他观赏:“山里头猎得狐,没伤着,精神得很。”   “毛发倒是亮,虽比奇珍阁的瞧着品相差些,可也能瞧个新鲜。”   轿儿里的富家子道:“过几日表兄姊妹的都要到家里顽,整好将这狐与他们耍个新鲜。”   这话似是对着轿里伺候他的丫头说的,罢了,一双眸子又扫着康和的背篓:“我瞧里头还有獐子?”   康和便将背篓挪过去了些:“是只小獐,三四十斤的重量。”   少年道:“瞧天儿冷的,又起风,说不得明日也落雪,弄这野物教灶上的何妈妈给剖了,唤上我那几位好友,在园子里头烤肉赏雪岂不美。”   丫头笑着道:“再好不过了,如此倒必去食肆里头吃要更有趣儿些。”   康和听得主仆俩这般说,道:   “小郎君要做烤肉宴友,倒不如将兔儿野鸭和笨鸟一并买了去,不说是都买,一样买一只,如此样数多,办个野味席岂不更显排场,独是吃獐子肉固然也趣味,难免是吃多了一样腻味。再者千口千味,忌口不爱这样的,也能吃那样。”   “嘶~倒也有理。”   少年听得康和这般说,道:“六郎我记着便不爱吃肝。”   “你这些东西,便都与了我了。只我出来未带两个人,轿儿上又放不得,你将东西送去洗水巷的第七户人家上可使得?”   康和闻言,连道:“这算甚么事,小郎君尽管放心,保管郎君这厢瞧见的是些甚么东西,甚么样,送至府上亦不变分毫。”   轿儿里的丫头从锦绣钱袋子中取出了一角银子,递与了康和,道:“你这山人,一张嘴会说,哄得俺们少爷买下这么些东西。”   “哪里是我会说,还是郎君眼光好,瞧得上的东西都是些好物。”   那丫鬟笑了笑,道:“这是俺们少爷与你的赏钱,待东西送到了宅子上,自有人与你结账。”   “多谢姐姐。”   康和接下银子,沉甸甸的,少说也一两有余,心中忍不得想当真是想什麽来什麽。   范景捧着茶汤碗过来时,那轿儿刚走。   康和见着范景与他端了茶,端起一口便吃了大半,擦了下嘴,将得的一角银子拿与范景:“咱这些东西都有去处了。”   “教将才坐轿的一并买了?”   康和点了点头。   范景捏着银子,眉心却紧了紧,道:“卖贱了。”   康和笑了起来:“这是给的赏钱,人让送到宅子去,到了再结钱给咱。”   范景不免意外,他倒是晓得城中富贵人家有打赏钱物的习惯,湘秀在大户人家里头做事,便常有得赏拿回家来。   只他还是头一回遇这样的事。   心头不免有些生奇康和究竟是如何巧言哄得富贵人家给了赏钱的。   “哪里要我多说什麽,人家自有买山货的主意,与他几句便利便给了赏钱。到底还是咱俩今日运气好,碰见了个出手大方的富家子。”   康和说罢,收拾了东西:“咱俩快些送过去罢。”   范景应了声,两人带着山货按照那少年说的位置寻了去,到了阔气的大宅门口,康和瞧见牌匾上题得宋宅二字。   他们是从侧门把东西送进去的。   大户人家的人倒是客气,请了两人进门还倒了茶水吃,不过于价格上却不如那小郎君好说话。   宋家灶上有专门采买的人,市场上的菜肉一应价格如数家珍,由不得人辩弄甚么价格。   一张嘴就知是老手:“盘计过秤这些山货值当个三贯钱。”   过来前,康和便问了范景他们的东西值个什麽价,清点下来按照市场上散卖的价格算,便是不溢价也能卖个三贯两百钱,过年涨点儿价的话,如何也能奔三贯五百钱去。   但若是拿去李大官人的食肆,按照那边收货的价格便只能得两贯五百钱的模样。   他们食肆一年四时都只给一个收货价,好处便是秋时好猎捕不会贱价,但坏处便是冬月过年也不会因此涨价。   不少猎手也有心眼儿,晓得他们铺子的习性,便在秋时去卖,冬月改别家。   可李大官人食肆有宗儿好,便是秋时先收那些老客的货,新面孔通常还是要遭压价。   范景不擅钻研,便一直都在李大官人那处卖。   康和心头有了数,这厢听管事妈妈客气的给这个价,瞧着也是有些想照着收货价格来买了。   他不多乐意,小郎君给的赏是一回事,他们转头压价又是一回事了。说不准这头压低了价格,扭头报去账上就是外头散卖的年价了,从中能捞不少呢。   若是往后要常来常往,康和倒是乐得做这个人情。   但宋家少爷也是一时兴起要吃山货,又非府上要常买来吃,下回再送山货来,人家未必买账。   既是一回买卖,还是紧着自个儿更好。   他笑道:“妈妈,您这个价便是压咱了,这时候外头哪样东西不跟那春笋似的冒尖儿的涨。也是小郎君诚心要,否则我同夫郎再外头多受会儿冻,街市上热闹,东西也好卖。”   “就是有剩,也有老主顾肯收。”   管事妈妈瞅了康和一眼,见是个能说会道的,便让了些价出来:“料想你们送来也辛苦一趟,再同你添两百个钱,也教你们好回家过年。”   康和听得这价,心头愿意做些退让,算上小郎君给的赏钱,如何都是赚的。   若是把价钱压得太死,也不好看。   “妈妈既是如此爽快好说话,我也不是那起子婆婆妈妈的,依了妈妈的价,外还送十斤山里的笋与妈妈。”   管事妈妈面上起了些笑:“你这小郎倒是体贴。”   说罢,招手喊了个小哥儿去秤银子来,又问康和范景两人还吃不吃茶。   从宋家出去,康和跟范景心情都不差,两人一并上街口的摊子上吃了一碗热羊肉汤暖身子。   点了点今儿卖的活物,拢共得了四贯多的钱。   范景把得的那一角银子拿与了康和:“你的。”   康和见他这样分钱给自己,心头有些不舒坦,道:“甚么你的我的,你这样,索性全都给我好了。”   范景听康和说这话,默了默,没搭腔。   其实他倒是早就起了心思要把钱拿给康和保管,他觉着康和并不是全然胡乱花钱的人,也是有盘算的。   只他也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轻易不会将身家给交出去。   “等席面儿摆了给你。”   康和听这话,将才还不欢喜的眸子又亮了起来,他凑在人跟前小声道:“怎的,要吃上嘴了才安心?”   范景不答他的话。   吃上嘴,怎才叫吃上嘴?那日教蜂蜇了还不叫吃上?   下晌晚些时候,起了风,瞅着不是下雨便是要下雪。   康和跟范景没在县里头多耽搁,上肉市的吴大姐那处买了一方肥瘦相间的猪肉,两人便赶着一道回了村子。   “哎哟,我的儿,你俩可算回来了。瞅着山头都白了,山底下也见了雪,迟迟不见着你俩下山,还以为出了甚么事。”   陈三芳打开院门,教两人进屋:“今儿俺听村口的祁大娘说虎头乡那个姓葛的猎手教野猪给咬了咧,人都是家里头求人给抬下山的。俺跟你爹听了这事儿都吓死了,想着你们再不回来,明儿就上去瞧瞧了。”   康和听得葛有全下山了,没同家里提葛家的事,只道:“今朝见下了雪便下了山,我跟大景先去了城里卖货,回来的便迟了。教娘跟爹担忧。”   “没事就好。快快去灶屋,珍儿烧着火咧,正是说要下米做饭了。这天冷得很,瞧你俩脸都冻红了。”   也是个把月没见着了,一家子都多想范景跟康和,见着俩人安生回来,心头都欢喜一场。   康和搓着手从背篓里取出了买的一方肉,道:“夜里做肉吃吧,大景这回猎的活物卖了个好价,便舍了二十个钱买了一方好肉,也教家里打个牙祭。”   陈三芳拆开油纸,瞧着有肥有瘦,当真是好,巧儿连忙也跑过去看。   腊月里村子上不少人家都宰猪请吃刨猪汤,家里倒也得了几回荤腥吃了。   只穷寒人家,刨猪汤做得也清淡,用肠子心肺和猪血炖那么一大锅子的酸菜,舍得的人家再炒个肉,舍不得的就只有素菜凉拌凑桌儿了。   上桌去吃的人,端着碗碟,也不好一个劲儿的夹肉吃,还得互喊着劝着旁人夹菜。   真能进嘴里的肉,没两块儿。   哪里比得上家头这般买一方好肉来,一家子吃个油嘴的。   “你俩多舍得,年关猪肉涨价了,也肯买这样的的好肉家来吃。”   陈三芳笑吟吟的,捏着肉来回翻看着,怎么看怎么满意。   康和从兜里摸出来两块儿纸包的沙糖,也便是红糖。   约莫一指长,三指宽,与两个丫头一人一块儿:“你们大哥哥买肉吃,哥夫便与你们买块儿糖。”   两个丫头多欢喜,没想到还能单得糖吃,还是小女儿家最是喜欢的沙糖,心头觉着哥夫实在贴心。   连是谢了康和,揣着糖进了屋去。   陈三芳瞧着更是欢喜,道:“你便惯着那俩丫头罢。”   康和笑说道:“这顿肉吃了,明儿得要一家子下苦力咧。”   “下甚苦力?”   教陈三芳支着去地里扯两颗萝卜回来的范爹,刚进院子就听见灶屋里热闹得很,料想是两个孩子家来了,快着步子过去,便听得康和的话。   康和唤了声爹,同陈三芳和范守林道:“我跟大景弄了不少山货,囤在木屋里头,一回两回俩人弄不完,便家来想一家子去帮着弄回来。”   “这几日整好无事,一道儿去盘回家便是。”   陈三芳答应的爽快。   “你娘说的是。”   范爹也应承,又问道:“是些甚嘛?”   康和便耐心同两人说了一遍。   “便是上回带给你爷奶的粉根子吧,哎哟,弄那粉可麻烦咧,弄回来家里没活儿忙,整好是一道给弄出来。”   陈氏和范爹听得是挣钱的营生,都不怕麻烦,乐得干这活儿。   范景在灶下烤着火,他一直没张口,听着康和与一家子说得热闹,灶膛里的火光映衬着的面孔也柔和了许多。   夜里,一家子吃得饱足,忙活罢了,闭着堂屋的门,都在里头烫脚。   陈氏笑说今儿锅里见了好些油,连洗脚水也好似油汪汪的了,往后要都是这样的日子,该是多好。   范景这时候道:“可看了做席面儿的日子了?”   “早教里正帮忙看了咧,你们上山没两日你爹就提着一包茶叶和一角羊羔酒到里正家里头,选了两个日子。”   黄书许多人家都有,帮忙翻个好日子容易,专拿着东西上里正家,一来是为了寻个由头给里正送东西;二来么,里正选的日子,更有面儿些。   “ 一个是腊月二十六,一个是正月十九,料想着二十六赶,便定在了正月。”   范景对这日子倒是没甚么意见,左右正月里他都不上山。   他从身上取了一角银子出来,不足二两,但是也绝不少于一两五钱:“拿去置办东西罢。”   陈三芳和范守林见着范景竟然拿这样多出来,不免都有些意外。   本想的是范景出一些银子,他俩再自掏腰包贴一些,不想范景就把银子出齐了,又宰的是自家里的猪,这些钱用着便绰绰有余。   陈三芳赶忙接了下来,同范景道:“俺跟你爹早就合计了,估摸能来吃席的坐得满十二张桌子。便在村里定了八只鸡、八只鸭,十尾塘鱼,都是好价。另咱自宰了圈里那头两百斤的肥猪办。”   “那些小菜都好说,村里头谁家地里都有,好买得很。”   “酒水你爹已经上县里的酒家定好了,就吃那般十个钱一角的水酒,你爹一回一回的往家里背,几大坛子的酒都弄回来了,就放在里屋外头的廊子上咧。”   两口子夜里吹了油灯也不睡,便盘计着这个事儿,哪里会真等着范景下山来拿了钱再弄。   要这会儿才慢腾腾的去办,鸡鸭涨价了不说,抢着买的人多,可还紧俏得很,排位子都未必能排上。   不光如此,连灶人都提前去定下了,请的就是他们村的寥灶人。   范景跟康和没想到家里已经把席面儿的事情安排的这样好,全然是不必他们俩费甚么心了。   这厢拿了钱便等着好生当新郎官儿和新夫郎,实是省事儿。   说罢夜话,各回屋去歇息。   康和跟范景教陈三芳喊去了新屋睡,说是床已经铺好了,俩人不肖再上老屋挤。   范景问康和要在哪间屋睡,康和则问他还要不要自己跟他睡。   范景没答他的话,自往新屋去了,康和连忙颠颠儿的跟了去。   新屋还是先前看着的那模样,不同的便是那张木架子大床,挂了新的帘帐,床榻上竟铺了厚实的红喜被。   康和端着油灯过去,笑着摸了摸连床单都是红色的床榻,可比山里的床要舒坦得多。   他拍了拍床,教范景也来试试,一抬眼,却见着人将外衣裤都脱了。   油灯下的身姿清瘦挺拔,康和忍不得伸手去拉住范景,手上使力,范景教他拽得一个趔趄,遂扑来将他按倒在了塌上。 第30章   康和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眸清眉黑。   他说过,范景的脸不大,生得是单眼皮,看着会比年纪还要显小些,且还有一股倔意。   不得不认,他打第一眼起便觉得范景生得格外合他的心意。   范景趴在康和的身上,见着人就那么直直的望着自己,不知作何,便想从他的身上起来,不想却又被他扣住了腰。   “我将才偷吃了块儿沙糖。”   范景闻言,道:“不是都给珍儿巧儿了?”   “要不然怎么说是偷吃呢。”   说罢,康和又道:“要不要我分一些给你。”   范景眉心动了动:“方才漱了口。”   “不碍事,伤不了牙。”   言罢,康和一个翻身,便将范景压到了身下。   不等人有所反应,便附身贴到了他的唇上。   范景恍然睁大了些眸子,因着康和不似先前那般,只在他还未深切感受之前,便蜻蜓点水似的又从他身前抽离了去。   他感觉康和像是在轻轻的咬他,又不止于此,有什么滑进了嘴里。   范景看着康和闭上了眼,似乎很忘情,他头也有些昏,想不透闭着眼睛除了睡觉以外,竟还能做这种事。   起初,范景并没有反抗,自然,他也不会迎合,只一味的由着康和为所欲为。   片刻后,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上又是将他制着无法动弹的重量,他试图将康和推开些,可却反将他控制的更厉害。   这样的失控,教范景浑身感到不安,不免回忆起一些教他恐惧的画面。   他使力将把他亲得有些手脚发软的康和给推开了些。   被推开的康和愣了一下,他自然感受到了范景有些过常的力道,恍受他这样对待,不免有一瞬的受伤。   不过当他看见身下的范景胸口起伏的厉害,偏过头重喘着气,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受到了惊吓一般,忽得又慌了。   他与范景相处这么些日子,几乎从未见过他恐慌的神色。   康和连忙从他身上下来:“你不喜欢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范景听得康和的话,回过头来,他看着康和,人又慢慢的恢复了镇定。   他瞅着康和发红的唇,想起将才两人做过的事,又觉得那般,没有什麽不好。   康和的唇,很柔软,他没有不喜欢,也没有不想这样。   可他又受不得心头作祟的恐惧。   半晌,他道:“我要在上面。”   康和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长松了口气,伸手捏了捏范景的手:“不早说,害我吓一跳。”   罢了,他躺下,冲呆坐在床内侧的范景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示意他过来。   范景眉心动了动,依言过去。   康和本还颇有些期待,可见着范景上了他的身,却未有任何动作,只奇怪的看着他。   他不由得问:“怎么了?”   范景压在康和的身上,反问他:“你怎么不动?”   康和一噎:“你要在上头,我当你要亲我。”   范景不解,嘴皮子碰在一起,还有什麽区分谁亲谁?   不过听康和这么说,他还是试探着凑了上去,只还没碰着人,康和便有些等不及似的自迎了上来,倒是免了他的生疏局促。   康和又圈着了他的腰,腿也缠住了他的腿,似是怕他跑了似的,两人贴得从未有过的紧。   但范景这厢觉得比方才好多了。   两人也不知这样了多久,只屋里头时不时能听得水渍声。   外头的风刮得大,也没人有心留意。   康和亲了他的嘴,又转去亲他的脖子,弄得他有些痒。   他说今晚就想和他洞房。   范景觉得迷糊了,不解没做什麽下力气的活儿,作何就手脚发软没了力气。   他问康和洞房要做什麽。   “你不知道?”   “嗯。”   康和闻言,托着侧脸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想了想道:“就像棚子里的兔子一样,叠在一起。”   范景没说话,似乎是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兔子配种的情形,接着眉头便紧了一下。   康和见状,想他都不知道怎么做,估摸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他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道:“我逗你的,明日还要上山,我不做这些。”   范景没说话,心里头只想和康和再亲一会儿。   他摸了一下康和发了肿的唇,果然,未言其他,人自又过来了。   后头,范景实有些困,靠在康和的臂弯里睡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似听得康和问他,为什麽要在上面。   “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又不让我动……”   “像那头把我扑倒的独眼儿熊瞎子。”   康和听着怀里的人喃喃,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范景过去太苦了,他只怨自己没有早些将人遇着。   山上讨日子是比种地好挣些,可到底是把命悬在裤腰上的活计,拿葛有全来说,便是个例子。   他时时都想起那日的凶险,心头也是阵阵的后怕,那日若躺在地上的是范景,那他想必会疯。   只今日是葛有全,明日说不准就是自己。山里头的意外,谁又能提前预测。   康和想,等攒些钱下来,以后还得筹谋着另谋营生才好,若是一辈子都干这一行,总归是提心吊胆。   翌日,两人起了个早。   今儿要下苦力,陈三芳没弄稀粥,而是蒸了馒头,一人还给煮了个白水鸡子。   吃罢饭,早早的就拿着家伙一同上了山。   进了深山,雪雾有些浓,范景走去了最前头开路,范爹跟在他身后,康和则殿后。   陈三芳跟俩丫头走在中间。   至了木屋,头回来的陈三芳和两个丫头才晓得竟然这样远。   深山里头树木大颗又密集,遮天蔽日的,这时节上不单冷,还阴深深的怪是吓人。   陈三芳跟俩丫头转了一圈儿。   先前光是晓得深山里头不安生,却也没设身处地的来看过是个甚么模样。   这厢瞧见了范景积年累月里待着的地方,心头都不是个滋味。   陈三芳抹了抹眼儿:“哪里是人待的地方,你大哥哥以前可怎么在这山窝子里过的。夜里头如何敢合眼呐!”   珍儿巧儿默着没张口,都心疼她们大哥哥在山里挣钱不易。   “娘,珍儿巧儿,快进屋子里烤烤火罢。”   康和在门口喊了一声:“咱们得快些收拾了家去。”   “嗳。”   进了木屋里头,陈三芳瞅着收拾得多干净,灶台上的东西怪齐全。灶膛上头还挂着一只鸭子,两条熏鱼,还有瞧不出是甚么的一块儿肉。   要换做以前,她心头指不得想两口子在山里还过着多好的日子,可一路来,又见了周遭的凶险,瞅着两人屋里还有些模样,反倒是心头好受些。   几人吃了碗新烧的滚水泡得热茶汤,便快着手脚将蒻头、根子分装进背篓里。   收拾了不敢久留着,怕回去天黑路不好走,又都赶着回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雪后山路湿滑,陈三芳和巧儿都摔了两回,屁股身子上弄起稀泥,背篓里的蒻头都滚了两回出来。   幸得是走在前头的范景伸脚去挡住了,否则便滚去了山沟头。   便是这般,也没人能替两人分担什麽,康和跟范景还有范爹,各自背上都驮着一大背篓的东西,外肩挑着两大捆根子。   陈三芳从路边捡了根棍子,杵着走,谁也没埋怨,只说冬里路实在不好走,冬月里不上山打猎是对的。   如此,翌日康和范景还有范爹三人,又跑了一回山上,这才将东西都收拾了下来。   这回,康和将山上的兔儿棚都给挪回了家,夜里,将三只兔子给重新安置进了棚子里。   他摸着母兔的肚子,感觉已经有小兔了。   山下的气温要高些,应当比山里还好养点儿,不怕教它们冻死了。   “三郎,这蒻头根子的,咋做嘛?俺今儿在外头听孙大娘说城里的蒻头豆腐卖四个钱一方了,俺们早些做了出来,也趁着好价给卖出去。”   陈三芳瞅着屋里堆得山高的蒻头,有些馋那滋味,不过心头紧要的还是想着卖钱。   “成,我一会儿就教娘做。”   夜里,陈三芳跟俩丫头都洗了手,听着康和的,给蒻头刮皮,搓浆。   范守林也来瞧了几回,先还不肯帮着弄,后头见着弄得起劲儿,也挽起了袖子干。   人手多,就是细致的活儿也干得快,一晚上就弄了五六十斤出来。   康和不教一回弄得太多了,怕卖不完放着坏,虽价钱算不得高,可毕竟是下了许多苦力弄出来的,损了一斤也都可惜。   翌日起来,几口盆子里的蒻头豆腐软软弹弹的多好。   “先前只在城里头见过,不想这厢竟然自家里也能做出来了,三郎,你咋恁能干!”   陈三芳越看越喜欢,一早上把康和夸说了好些遍了。   “昨儿娘也瞧着了,做这蒻头豆腐不难,只是要放适量的碱水。”   “俺虽不如你会弄,但多学两回定也能掌着度。”   康和道:“娘的手巧,自是学不得两回就能做得比我还好。”   陈三芳也教康和夸得舒坦,说着就要赶着把蒻头豆腐收拾去城里卖。   她上城里卖过菜,也卖过家里养的鸡鸭,很乐得去干这活儿。   两个丫头也想跟着去凑热闹。   康和当然高兴,一家子把活儿分担着做,比一个人包揽大部分可要好得多,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下晌,康和预备用前日里吃剩的两指鲜猪肉剁做肉糜,另又启了坛子抓了一把腌酸菜,用来烧蒻头豆腐吃。   范爹教他多弄上一些,到时候给大房那头送一碗去,说是范景的堂哥范鑫也从书塾里休沐回来了。   康和答应了下来,便是范爹不说,他也会送些过去。   蒻头豆腐虽不是肉,但也不是农户人家日日都上桌子的菜,自家弄的不愁不够,送些去教大房那边尝个鲜也是应当。   范景在灶下同康和烧火,一边掐着白日里在外头掏的野葱子。   他同康和道:“这两日还得去一趟城里。”   “作甚?”   范景道:“正月里做席,不穿身新的?”   其实他倒是没什麽,穷家里当真没太多的讲究,这些年自添置新衣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不过他见康和之前过来,把自个儿的一身好皮子都给卖了,如今天寒,便还是想与他做身新的。   整好他将才在新屋里瞧见先前爷奶拿给康和的棉花。   “也是,我差点都忘了这茬了。那咱寻个日子去一趟城里。”   两人说着,给米下了锅,就听得外头传来了陈氏的声音。   陈三芳和俩丫头家来了。   “今儿蒻头豆腐可好卖?”   询问声刚落,巧儿便嘴快的道:“再是好卖不过了咧!年节上城里的人真舍得使钱,两方三方的买,都不如何绕价的。”   珍儿也抿着嘴,眼睛笑吟吟的,瞧来今儿东西确实卖得不错。   “你这丫头嘴巴跟抹了油似的,话多快。”   陈三芳嗔怪了巧儿一句,转道:“今儿夜里又做些出来,明儿再拿去卖。今朝好几个没有买着的娘子夫郎,唤俺明儿定要与他们留咧。”   康和听此,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一直没开腔的范景道:“卖了多少钱?”   正乐呵的陈三芳听了这一问,默了默,答得含糊:“还没点咧。有的三个钱一方卖的,有得四个钱一方卖的。来的人多,一会儿问价一会儿问甚么时候摆摊子,俺都腾不出空来管得了多少钱。”   “哎哟,说了一日的话,嘴巴干得很。俺这双脚都走得有些疼起来了。”   说着,陈三芳就溜去了里屋。   范景正要张口,却被康和给止住。   康和晓得范景是想说什麽,他道:“娘昨儿夜里帮着做了那样久的蒻头豆腐,今朝外头冷,还受着寒风去叫卖,卖得的钱便教她拿着吧。”   “冬月里农户人家的娘子夫郎,难挣两个钱,年关上,教她手头有两个余钱使也好。”   范景看着康和,道:“做席我已经给够了钱,她有余钱。这厢你再由着她把卖东西的钱捏在手上,她也不会用在正头。”   “你不晓得她的脾性。”   康和不解,问范景怎么个事儿。   范景却并不告诉他,只言往后就晓得了。   康和倒也没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以为是自己帮着陈氏说话,范景有些不大高兴,这才不同他多说。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陈氏自学会了做蒻头豆腐,便不必康和再教,也能做了来拿去卖。   她多勤快,夜里做了,白日便拿去城里,日日如此反复,也不喊苦嫌累。   便是落雨飘雪,她多穿两件儿衣裳,也还是要去卖蒻头豆腐。   康和空出手来,便带着俩丫头弄根子,取粉。   家里头的家伙什齐全,俩丫头做活儿仔细,终日里头都帮康和打下手,粉取得比山里快不少。   没用几日,就把根子弄了一半出来。   大块的粉饼在冬日里难晾晒干,只得生火烘烤,好在人手多,一人干样活儿,或是搭把手,都比一个人事事操持轻松许多。   就连那榨干了粉的渣滓,也教俩丫头收拾出来堆在灶下当柴火烧。   康和夸说俩丫头勤快能干,等卖了粉,要与她们一人买一样想要的东西。   这日里,范景见康和的粉弄得差不多了,便唤他去城里量一量尺寸做衣裳。   “可是去上回的婶婶家?”   范景应了一声。   康和见此道:“那我收拾一包干葛粉和一包干蕨粉,一会儿再留一方蒻头豆腐给婶婶拿去。”   范景点头,又道:“他们家乡下没地,吃米吃菜都靠买,再上地里弄些瓜菜一并。”   康和应承,两人便收拾了东西,一人背个背篓出门。   因着两人要进城,今儿也就不肖陈氏再特地跑一趟去卖蒻头豆腐了。   “俺都卖起常客了,你俩要去裁缝铺里也耽搁时辰,不然还是俺去卖吧。”   陈氏不敢去范景那处说,只好单拉了康和央他。   康和瞅着外头雪粒子簌簌的,道:“今日里落雪,娘出去受冻叫卖,我跟大景去铺儿里闲着心里怎过意得去。”   陈氏还想求,见范景打后头出来,看了康和一眼:“还不走。”   她又没了声儿,不敢再多说甚了。   康和跟范景去城里前,先在地里拔了几颗泥萝卜放进麻袋里,另又砍了菘菜和冬葵,大葱小葱蒜苗芫荽这些小菜各弄了一点。   装了一大口袋。   “娘卖习惯了蒻头豆腐,将才还想去咧。她是个多勤快的人。”   康和跟范景笑说了一句。   范景道:“她有钱拿,自是乐意。”   康和没接这话茬。   至了县里,两人先去卖了蒻头豆腐,这快小年了,东西涨得更厉害了些。   将才把摊子铺开,就有人上来问价:“往日里来这处卖蒻头豆腐的那个娘子可是你们的熟识?她说她姓陈,有时候还带俩丫头,大的那个话少手脚麻利,小的那个嘴巴多甜。”   康和笑道:“那是我家里人。”   “陈娘子咋没来?可别是着了风寒,昨日里落雨了她还有几块儿蒻头豆腐没卖完生不肯走,俺还教她将摊子挪动到俺们屋檐下去咧。”   “多谢娘子照料,她没风寒,只今儿我跟夫郎上城里有事,便想着不教她累一趟,在家头歇息一日。”   康和心想,陈氏多会做生意,瞧着来城里卖几日的东西,已结识了人惦记着她。   “她没病着便好,你俩孩子多孝顺。与俺秤半方蒻头豆腐罢。”   康和眉心微动:“半方?”   “咋拉?今儿不兴卖半方了?前头陈娘子都肯卖的,年节上甚么都卖得贵,这蒻头豆腐以前卖三个钱,如今都四个钱了。亏得陈娘子体贴不嫌麻烦,肯两个钱卖半方。”   康和明悟过来,笑着道:“前头能卖,现下自也能卖的。”   “只俺没拿秤,凭手给娘子取半方如何?”   那买东西的娘子似在犹豫,就见着康和一刀切了半方有余,明眼都能瞧出不止半斤。   她乐呵呵道:“都是常客了,这是自然。”   送走那妇人,康和同范景道:“娘还真是做买卖的料子。”   范景没言。   两人快午些时候就卖完了蒻头豆腐,还有人瞅见他们麻袋里的瓜菜问卖不卖的,教范景一句话给央走了。   一上午,三十几斤蒻头豆腐,卖了一百多个钱。   两人这才去了桥头慧娘子布店。   年底了,做新衣的人不少,店里进进出出的生意多好。   梁氏的肚子又大了许多,幸得他丈夫也回来了,帮着算账,又雇得了个能干的小娘子帮忙看店,倒是不觉累。   “咋拿这样多的东西来!”   梁氏见大半麻袋的新鲜瓜菜,心头感动,这阵亲友访客多,家里日日都要烧半桌子的菜,眼瞅着年底的菜价涨得凶,去迟了还不好买着新鲜的。   也是难他们这些乡野自没有田地的,有时候便靠着村子上的亲戚送些。   “好些时候都没见着你俩了,这阵子可好?”   范景依旧是话少的嗯了一声。   倒是康和,道:“前些日子都在山里,落雪了才下来,劳得婶婶挂记。”   梁慧听康和说谈,颇有些意外道:“小康说话顺溜了。”   康和笑道:“是好了不少。”   梁慧多为他欢喜,同范景说俩人都是有福气的人,在一块儿这才克了病症。   “婶婶,我跟大景来看看你,也想顺道做身衣裳穿。”   梁慧连说好,引着两人去瞧布。   康和问范景:“是做身红的喜服,还是做身寻常的?”   他听说村里人家许多为着图便利,婚席上不穿喜服,就穿寻常花色的衣裳,好些的人家也做身新的,穷寒的人家穿旧的也是寻常。   康和想着既然有这般风俗,那他们也能做两身新衣即可,不肖非做红喜服。   喜服倒是吉庆,只也就那一日穿,往后多半得存箱笼里,卖是定然舍不得卖的,可素日里实在又不好穿。   倘若做寻常的款式,那过了婚宴,寻常日子里也能再穿。   范景道:“依你的意思。”   康和嘟囔了一句:“怎甚么都依我,你就是不肯为咱俩的事花心思。”   范景闻声儿,瞅了康和一眼:“依你还不好。”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还是落近了梁慧的耳朵里,听得小两口这样好,她不由得掩着嘴笑。   “不如听婶婶一言,大景既拿了两斤棉花来,那外头就做一身寻常款式的冬衣,内里再做一套红寝衣如何?”   康和一听,觉这主意不错,里子面子都有了,两样平日里都能穿。   “还是婶婶想得周道。”   梁慧笑:“哪里是婶婶想的周道,你俩愁的,也是许多前来置喜服的人家愁的。咱小户人家,不如高门大户阔绰,一应的礼节都能过足,可总也有方儿教日子过得两全些。”   选罢料子,又量好了尺寸,范景拿钱,梁慧不肯收。   康和劝了几句,梁慧才收下。   “大景这孩子,有福气,倒是寻了个好郎君。瞧着人都比以前活泼了些。”   梁慧的丈夫张天拿着两个油纸包过来,道:“这俩孩子,送了恁多的瓜菜,还拿了两包好粉。我收拾了那麻袋,这才瞧见里头还有东西。”   梁慧瞧了哎呀一声,方才以为都是些瓜菜,也没细瞧。   “范家日子不富裕,还教他们这样破费。”   张天看着媳妇多歉疚的模样,晓得她是因收了康和范景的钱心头不好过,他拍了拍人的手,宽慰道:“也是你待他们好,俩孩子才这样的惦记你。常来常往的,下回多与他们做身衣裳便是了。”   梁慧这才又宽松了心。   康和跟范景家去时,下午些时候了。   到院门口,听得屋里怪是热闹,好似来了人。   两人进去,就瞅见两个嘴里塞得胀鼓鼓的小男娃追跑着顽。   撞见板着一张脸的范景,立又止住了撒欢。   “阿娘,阿娘!石脸怪回来了!”   “浑说什麽,撕烂你俩的嘴!”   康和听得俩孩子嘴里嚷嚷的话,听出是喊的范景,蹙起眉:“谁家的孩子,这样不懂事。”   范景淡淡道了一句:“你自去问吧。”   说罢,进屋去了。   康和正说去瞧一眼,放下东西过去,却见着将才还在屋里有说有笑的人,这厢竟已经到院门口了。   陈氏正在送人。   “媳妇过些日子早来吃酒,要你们来才热闹咧。”   “俺定然是要早些过来与姐姐撑场面的。”   两人没说两句,妇人胳膊上挂着个篮子,里头有张布盖着,瞧不清是甚,但远瞧着便沉甸甸的,她吆喝着两个孩子去了。   “娘,那是甚么人?”   康和原只以为又是上家里来耍的村里人,但听着陈氏喊得是媳妇。   “将才那是俺娘家的弟媳,还有俩侄儿。”   陈氏同康和道了一声。   “原先没见过,也不识得,怎这样急着走,也好教我去见见人呐。”   陈氏低了声儿道:“大景不欢喜俺这弟媳跟侄儿来,见着他家来了,都不敢久待咧。”   康和晓得范景的性子,村里人也是那般有些不大敢与他说谈,不过也没有到见着人就走的地步。   要没亏心事,作何要怕人。   只他自不好同陈氏说这些,他瞅见屋里的珍儿正埋着脑袋在扫地,巧儿则把嘴撅得能挂灯笼似的,多不欢喜的收拾将才用过了的杯盏。   他给瞧在了眼底。   转头还做不知情似的笑着跟陈氏说道:“大景只是不会待客,娘晓得他的,面上冷淡,心不冷。下回舅母和弟弟再来,娘唤我招待便是。”   陈氏听得康和这样说,多欢喜道:“就属你最懂事。” 第31章   “珍儿,巧儿,来。”   康和见陈氏去了灶屋那头,同俩丫头招了招手,将人喊去了屋里。   他身上摸出了两块儿糖糕,放在手心递给俩丫头。   珍儿抿着唇不敢去拿,还是巧儿将糖糕给拿了去,分了一块儿给珍儿。   “哥夫是想晓得舅妈的事儿吧。”   康和一笑:“就属你这小妮子机灵。哥夫瞅着像是有些事儿,娘和你大哥哥都不肯说,你俩告诉给哥夫晓得,也好教哥夫晓得这舅妈是甚么人物。”   珍儿抿了抿嘴,小声道:“娘不教说舅妈的事咧,要她晓得了该生气。”   巧儿却哼了一声,道:“哥夫又不是外人,舅妈专在大哥哥不在家时来,每回走都拿吃拿喝的。娘存点糕饼蜜饯在柜儿里,两个表弟哪回来不把肚皮撑饱了再走的,平日里娘都不舍得给俺们吃咧,却要给表弟又吃又拿的。”   珍儿听了巧儿的埋怨,也便没了声儿。   巧儿这厢才与康和道:“两个表弟最是淘气,都教不许进大哥哥的屋里了,偏还偷着跑进去,把大哥哥的屋子翻得稀乱。   恰那回大哥哥从山里回来,便将俩表弟提来丢在舅妈跟前。舅妈面儿上还打表弟,多严厉的模样咧,转头就记恨上大哥哥了。”   “舅妈每回过来都拉着娘说半日的话,抹着泪儿说心疼娘,给人做续弦填房,家里日子过得也不富裕,有大哥哥那样霸道的继哥儿,不尊敬不孝顺她。”   回回来都说些体谅陈氏苦的话来,陈氏本没觉着多苦的,受弟媳这般真情实意的心疼,也是伤心起来,俩人每每哭做一团,好似那般苦命姐妹。   这厢说了恁多心疼的话,弟媳便言陈氏子嗣缘薄,也没有个儿傍身,倘若是来范家生了个儿,范爹乃至范家定然都高看她,谁敢与她气受的。   就是霸道的范景,也只有敬重她的份儿。   巧儿嘴巴多伶俐,接着道:“说罢了这些,舅妈就要开始推销她和舅舅还有俩表弟了。”   小丫头学着她舅妈的模样,假意揩了下眼儿,握起身旁珍儿的手,有模有样的学起嘴来:“姐姐啊,命已经恁般了,总也不能教人不活了是不是,得想旁的方儿好生活。”   “姐姐虽没亲儿,可俩侄儿也是亲亲的。如今你待他俩多好,俺时常也跟孩子说姑姑的不易,将来教他俩长大了孝顺你咧。侄儿便是姐姐的依仗,谁也不敢轻慢姐姐!”   巧儿学罢,同康和道:“舅妈每回来都说一遍这些,俺跟姐姐听一耳朵都要晓得往下要开始说啥了。”   珍儿点点头,这时候也小声道:“偏是娘多爱听这些,还给听到了心头去。”   “可不就是,娘怕在家里头受欺,便听了舅妈的巧言,每回都给好些东西。”   巧儿多不高兴道:“就拿这回说,俺真真儿瞧见了娘给舅妈包了一大包咱忙活了好久才弄出来的干粉,又一大方蒻头豆腐,一方腊肉。拿些吃食也便罢了,娘还给表弟一人塞了五十个钱咧!”   康和眸子也不禁一动:“这样多?”   巧儿道:“哥哥先头给了她做席的钱,那些银子她不敢动,便拿买蒻头豆腐的钱与表弟。”   “以前手头上紧,却也要五个八个钱的给!可舅妈却不见拿钱给咱。舅舅是与人建屋宅的,虽大抵还是靠着种地营生,可到底是有门手艺,家里日子可比俺们家要好不少。”   康和眉心一紧,又道:“那舅妈来,可有拿东西?”   “也是拿的,不过这回拿几颗萝卜,下回拿一把腌菜。偏还会说,今年地里的萝卜格外的甜,腌菜不咸不淡弄得味道好,惦记着娘才与她送来。这些东西俺们农家里谁没有嘛。”   巧儿道:“倒是有一回拿了块儿麻布来,说是庙里送子娘娘供桌上的垫布,开过光的,给娘用来盖着睡,指不得就能有儿了。   娘喜欢的紧,更是觉得舅妈贴心了,日日都拿来盖着睡,后头也没见得有甚用,教爹嫌一股霉臭气,娘才给收拾进柜儿里了。”   康和听罢,一时无言。   大抵已是晓得了陈氏这娘家的弟媳是个甚么人物了。   他心中觉着,女子哥儿便是成了家,关照娘家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总不能教人嫁了便和家里断了亲。   可这亲戚也合该是有来有往,你心疼我,我也体谅你才是。   陈氏这般分明就是教她那弟媳一家给拿捏了软处,专从她手头上讨吃讨喝了,拿男丁吊着陈氏,再拿蝇头小利讨人更多的好。   康和言晓得了,教俩丫头自去了。   他寻到了范景跟前去,同他说道:“我这厢是晓得了你前些时候作何想喊娘把钱拿出来了。”   范景在后院儿上刷泥巴糊住了的鞋,他不咸不淡道:“又给那俩小子了?”   康和应了一声。   范景显然是早就晓得了陈氏的脾性,估摸先前也知晓了不止一回两回。   家里头他爹不管钱,也管不来钱。   钱要是落在他的手里头,不会比陈氏好多少,少不得买酒再吆喝着他那些老兄弟一道吃喝了。   陈氏没节制的补贴娘家又说不得,先前范景也发作过两回,陈氏哭着便收拾东西回娘家了,还是范爹去给接回来的。   她那娘家人捏着这事儿更会说了,便是那套说辞,陈氏更是深信不疑了。   范景没法,只好将钱银捏在自己手里,尽量的不多给余钱。   家里有大花销的时候再拿些出来,或是陈氏自来讨,给不晓内情的人瞧着他多霸道不讲情理。   “我先前不晓得他们这样。”   康和听罢,有些歉意的同范景说道,这些家头的事,专教范景吃闷头亏。   “我知道。”   范景道了一声。   其实他也可以提前告诉康和这些的,只他不想说家里谁的不是。   他认陈氏为家里做的许多事,她的辛苦,付出他都看在眼里。但她的短处,也是实打实的。   与其他去说她的错处,倒是不如教康和自己见识一回,如此不肖人多说他自也有数了。   康和叹了口气:“娘也是苦,她嫁来范家,受大房那头压着,爷奶又更欢喜伯母,心中无处倾诉。舅妈来说几句好话,她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会依附着她也是寻常。”   说到底,也是心头没有安生感,怕亲生的巧儿一嫁,在这家里头就跟个外人似的遭欺凌,娘家那头有人,心头能多重依仗。   康和觉着陈氏的想法没差,只她没看好人,娘家人如今也只顾着占便宜不管人好赖,将来真当是受欺,没了能教他们沾便宜的地方,如何还理睬你的。   康和握住范景的手,道:“你别烦恼,这事儿我去处理。”   范景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点了下头。   晚些时候,康和单去寻了一趟陈氏。   陈三芳不大想跟康和谈话,她心头觉着康和要拿她娘家的事情来说她的不是了。   康和一寻着她,她便借口要去干旁的事情。   “娘,今儿我同大景去城里卖蒻头豆腐,好几个老客来买,瞅着你不在,还问你咧。”   康和大抵也瞧出了她心头的抗拒,便这般同她说:“我跟大景都觉着你多会做生意,才几日的光景,就笼络了好些客人。”   “我做了些盘算想与娘谈,娘不得空,我便晚些再同娘说罢。”   说完,康和还真就不张口了。   陈氏受她这样一勾,哪里等得及,连拉住康和道:“你说与娘听听是甚么盘算,娘听咧。”   康和这厢才道:“我瞧着娘是个会做买卖的,多少农户人家的娘子都不如你,咱家要是能长久的把蒻头生意做下去的话,挣得虽不多,但到底是一项贴补。”   “那蒻头根茎给切下来种着,跟芋头似的,来年还长。咱便开一块地来给种着,等成熟了便掏来做成蒻头豆腐卖。娘觉着如何?”   陈三芳一听,觉得有些谱儿:“娘觉得好着咧!若是真能干起来,也教家里头钱银松快些。娘就能种那蒻头,伺候着浇肥除草,长大了也做得了豆腐,还敢拿去卖。”   康和笑着点头道:“娘这样的能干,我自是放心的。咱们穷家薄业的,要想日子好起来,就得一家子团结才经营得起来。”   陈氏高兴的说是。   康和见此,便道:“既是诚心以待,那我便有甚说甚了。”   “三郎,你有甚么便说就是,娘爱听你说。”   康和道:“这些日子我跟大景虽在山里头,却也见识了些人情冷暖。许多人是拜高踩低的,瞧不起咱们这样的穷家。越是这般,咱一家子便更应当一心,要仔细谨慎着来往的人。”   “你说得不差。村子里许多人家都瞧不起俺们家咧,俺们就不和那些人家来往。”   康和应声,又道:“娘觉着咱应当同甚么样的人家来往,又同甚么样的亲戚来往好?”   陈三芳道:“那自是遇事了能相互帮衬着,素日里走着的。”   “娘说得不差,我也是这般想的。咱们家里如今光景不好,若是有两个可靠的亲戚,那也是一桩好事。”   康和同陈三芳道:“今儿我见着大景跟舅妈那边多不亲,按理来说,舅妈舅舅一家,与咱们家已是亲得不能更亲的人家了。”   陈氏先便隐隐料到康和要同她说娘家的事,她不想多谈,可听康和这样说,她便乐得跟他谈了。   “三郎,只有你懂俺。俺兄弟和弟媳,与俺是骨肉血亲,同这家里可不是再亲不过的了么。可大景不待见他们咧!”   康和道:“我晓得娘的心,便特地想解开这事。”   “娘先前也说了,这亲戚朋友来往,最要紧的还是能够在有事时相互关照帮扶,诚心相待。若是有钱的富家,那便出些钱财,若是穷寒,那便出些力,如此也显得真心。若是有事了,不出钱也不肯出力,那随意与外头的人有甚么差别。”   “娘说是与不是?”   陈氏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娘同娘家往来,理所应当。娘一颗真心的对待他们,自也想得他们的真心相待。”   康和道:“若是两厢真心的,我置上一桌子的好菜,请了舅妈一家过来好生吃顿饭,也教大景和他们解开矛盾,往后两家人好好的来往。娘说可好?”   陈氏听得心头大为感动,眼儿红了起来:“俺贴心的儿,家里得了你,当真是几辈子的好福气。要真能这般,俺当真不能再欢喜了!”   “娘既答应,我也踏实了。不过事前,还得看舅妈一家对咱们诚心不诚心,有没有把咱当真亲戚看才成。若只是娘一头真心,舅妈那头并非这般,怎能行。”   陈三芳闻言,连忙道:“你不晓得,俺这弟媳多贴心的一个人,她跟俺弟弟只有对俺们好的。”   康和道:“不是我谈舅舅舅妈的不是,只多少人光一张嘴会说,落到实事上却就给躲着了。”   “我听说舅舅是给人修造屋宅的。咱这不是就要做席了,娘可去同舅舅说,教他过来帮咱把灶给修宽些,屋顶冬里漏风,也一并修缮。他要肯过来,俺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只正月里要做酒席,手上也紧,定是拿不出工钱来给舅舅了。”   陈氏听这话,连忙道:“俺一说,他保管来,不会要咱的工钱。”   “好!”   两人就这般约定了。   过了两日,陈氏一大早便依康和的要求,打着空手去了娘家。   陈家离范家并算不得太远,比去城里的路还要近一些,只两家不在一个村子里。   康和在家里头弄着蒻头,范景下了会儿地回来,听得陈氏回娘家了,他在院边儿上冲着泥脚,同康和道:“你不怕她当真将人给请来了?”   “真要请来了,说明这舅舅一家子也还算是个亲戚,咱也敬他三分。”   范景没言,因他晓得陈氏这样空着手过去,又不预备给人工钱,多半是请不来人的。   果不其然,下晌些时候,陈三芳便又空着一双手从娘家回来了。   “娘,可在路上受了冷?我与你炖了一碗老姜汤,喝了去去寒罢。”   陈三芳听得康和的话,心头一时间多不是滋味。   她进了灶屋,康和与她端了一碗姜汤来,不冷不热的,将将好。   “娘今儿去舅舅家吃了甚么好菜?”   康和倒是玩笑般的说了一句,却戳到了陈氏的伤心处。   今儿过去俩侄儿见她没拿东西便姑姑都不喊,她张口说教弟弟过来帮忙修缮一下屋子,弟弟笑着问姐夫开他一日多少的工钱,说如今年关了,外头聘工一日都得上百个钱。   她便依康和的言说要做席手头紧,弟弟便不张口了。   午间一家子吃饭,她也是难逢难月的过去一回,竟然就煮了两个白水菜,还有一碟子上顿的剩菜。   不说肉,连新做的油水菜都没见着,她都不好意思与人说。   吃罢了饭,弟媳便说要去谁家里头帮忙,弟弟也要出门。   她便又张口说了一回修缮屋子的事,弟弟言在外头接了个活儿,不得空。   陈氏问他啥时候得空,说怎么都得正月里再结活儿了。   她觉得有些多心,不知是多想了,还是家里确是忙。   今儿不过就是打了个空手去,弟弟一家子竟就这模样,与往日里的亲热实是有些不同了。   “他们不得空,弟弟接了外头的活儿,得开年才结活儿。”   陈三芳声儿有些小,没甚面皮同康和张口。   康和见她这模样,大抵上也猜出了她今儿在娘家吃了委屈。   “不妨事,也是年下了,各家里头都忙。”   陈三芳见康和没怪,心头更不是滋味。   吃了姜汤,同屋里人说家去一趟累着了,回了屋子晚饭都没起来吃。   夜里,康和脱了外衣裤爬上床,伏身抱住静躺在床上的范景亲了两口,教人一把给薅了下来。   “怎了?”   康和趴在床上,一脸哀怨的瞅着人。   “你预备如何?”   范景道了一声。   “亲亲你,还能如何。”   范景有些不自然道:“我不是说这个。”   康和爬上去了些,挨着范景躺下,晓得他心头还忧心着陈氏的事情,便道:“一回哪里能叫人就看清楚的,这时候与娘掏心窝子的话,她也未必听得进去,还不到火候呢。”   范景偏头看了康和一眼,眉心微微紧了紧,他没法子去处理这些事,若是能,也不会碍到今时。   只他看着康和去费心这些琐碎的事,心里也并不是滋味。   “倘若当时不曾决定留下,也不会遇这样多事。”   康和听到范景说这话,他抿嘴紧了一下眉心:“因着是诚心留下,为此才愿意去解决这些事,而不是装聋作哑。”   “大景,你不必因为这些事觉得歉疚亏欠。”   “不过你有这样的心,我又很高兴。”   康和眸子里浮起些笑意:“我听人说爱才会常觉亏欠。”   说罢,他看向范景:“你是吗?”   范景眉心动了动,他不知道是与不是。   不过他难得没有逃避回答:“我不确定。”   康和听到他说了这话,轻笑了起来,他伸手将人抱住:“那便确定了再告诉我,我可以等。”   ……   没两日,寂静的乡野也时不时的传出了扎炮竹的声音,小年一过,日日里都有席面儿,四处都热闹。   趁着最是热闹的几日上,家里将蒻头都弄去卖了。   价格小年以前还是四个钱一方,小年后这几日里给涨到了五个钱,价高,却还好卖。   这几回卖蒻头豆腐的钱,陈氏没好意思自留着,都交给了康和。   今年家里头卖了蒻头,手头还有些宽松,本可以过个热闹年,不过家里只弄了两三个肉菜,简单的团了个年,重头还是预备留在家里的席面儿上。   约莫初十上下,走了几家亲戚。   连康家都去了一趟,不过过去没人在家,听得乡亲说康爹康母打听得一个大夫厉害,带着康和他二哥去外头治腿了,打了个空,俩人便又只能回来。   这日,康和估着时间差不多了。   他前去同陈氏说,手头上攒了些余钱,他和范景商量了,想买一头牲口。   上山下山的能驮东西轻省许多力不说,等开了春儿,家里头耕地也好使。   只那东西价格实在是高,他俩就是手头上掏空了,钱也不够。   陈氏也想买牲口使,农户人家谁有不想的,听得康和跟范景有这打算,多欢喜。   于是开了箱笼,拿出她攒的余钱,两头一合,发觉还是不够。   “要不然借点儿罢。”   康和这样说道。   陈氏问:“跟谁借咧?”   “跟舅舅舅妈借,先前舅舅不是在外头接了活儿么,想必如今也结了活儿,手头应当宽敞。”   康和道:“不与舅舅舅妈久借,等席做了,收回些礼钱咱先还一回,接着我就与大景进山里弄钱来还。”   陈氏有些迟疑:“那不然等席面儿做过了再买罢。”   “娘糊涂,哪年春耕秋收的时节上牲口不涨价的?独是这冬月里头,草料不好弄,又没开春儿,才是牲口价格好的时候咧。”   陈氏没了声儿,她晓得是这个道理。   康和见她犹豫,便道:“娘要是开不得口,那便我去大伯家里借罢。爷奶欢喜我,想必会帮我说句话。”   “你可千万别去,少不得挨骂咧!这开了年,范鑫书塾就得缴束脩钱,一大笔开支,教你爷奶晓得咱借钱来买牲口使,他们那头都还没有的东西,指不得借钱不成,反过来借你的咧。”   康和睁大了些眸子:“那幸得我没去。”   陈氏几番犹豫,道:“还是教我去一趟娘家罢。”   康和见他答应,连忙道:“我收拾些东西教娘带过去给舅舅舅妈。”   陈氏听得这话,有些被臊了一下:“好。”   吃了午饭,陈氏提着个篮子,又一回去了娘家。   本是唤巧儿与她一齐的,巧儿不肯,要去大房那头跟湘秀耍,遂只好她一人去了。   康和便在家里头静等着。   “姐姐也不早些过来,在这头吃午饭不正好。俺给你烧豆腐炖肉吃,姐姐最是爱的。”   陈家这头,陈老二他媳妇胡氏,得了陈三芳一篮子鸡子,又同人亲热起来了。   “上回姐姐来,没弄肉吃,也实是家里头没存得有。俺心头一直记挂着,觉得多不是滋味。”   陈三芳要是以前听弟媳妇这样说,也就教她给糊弄去了,只受了上回那一遭,心头多少有了些芥蒂。   不禁想起康和同她说有的人便光是嘴巴会说,真在事儿上,又是一番说辞了。   以前她从未那样去想过弟弟和弟媳,如今也开始多心了。   不过虽有些不痛快,但到底做姐姐的也还是没太计较,便道:“一家子,不说这些。”   “姐姐咋这时候过来,没把巧儿带过来耍。”   “湘秀家来了,她待在大房那头哪里也不肯去。”   说着,陈三芳道:“二弟上回说在外头接了活儿做,这当儿可结活儿了?就要做席了,可赶得来?”   胡氏闻言,没多想:“如何会赶不来吃席,说了要给姐姐前去撑场面的。前儿还翻了一身压箱底的好衣裳出来,问俺穿着过去可体面。”   陈三芳见弟弟一家体贴,便张口说起今儿来的事:“弟弟结活儿了俺便安心了。这回过来,一则是喊你们早些过去吃席,二来……俺想同你们借点儿钱使。”   话罢,她赶紧将甚么时候还给说了。   胡氏光听得了要借钱,已是变换了脸色,管陈三芳后头还说啥。   她压着心头的不快,借着说笑说些怪话:“姐姐,你瞧你这阵儿是咋的,不是过来教壮生去下苦力,便是要用他下苦力气的钱……是你手头上紧,还是范家手头紧呐?”   “俺可劝你,甭与别人的哥儿费太多心思了,那巧儿才是你亲生的咧。”   陈三芳道:“不为大哥儿成家的事。这不要开春儿了么,你姐夫总嚷嚷着腰疼,不如以前下得力气了,可地里的活儿得有人干才成。俺便想着,买头牲口来使,也省些力气。”   “姐夫身子不痛快了,便教范景回家来下地,如今又有了上门的,还怕地耕种不齐么!买甚牲口,得日日割草不说,养不好死了那样多的银子不都打了水瓢么。姐姐是嫌银子烫人不成。”   陈三芳觉得胡氏说得有些不讲理了,分明晓得她家里甚么样还这般说,但到底没发作,还是好着气儿道:“家里就那么几亩地,大哥儿要是不进山了,一家子都埋在地里,如何够吃呐。”   胡氏默着没言语,好一会儿才道:“姐姐,你也晓得的,壮生挣不得几个钱。你俩侄儿要养咧,男丁不比丫头片子哥儿的好养,往后成家娶媳妇得好多银子才够使。”   “怎用得了那样久不还你们的,瞧你把姐姐想着甚么人了。”   陈三芳道:“将来俺俩侄儿成家,俺这做姑姑的还要与他们钱使咧。”   胡氏嘀咕道:“将来的事谁晓得,眼下姑姑要侄儿的钱使倒是实打实的。”   她的声儿不大,陈三芳却还是听着了。   听得这话,本是低着头与人借钱的,一下子教她气了起来,且并非是因胡氏不借钱与她生的气。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现下说将来的事谁晓得,那先前是谁与俺说将来两个侄儿要把俺孝敬的。先时句句说将来,说以后,时下就不认了。咋的,只你说得将来,只你的将来才作数,俺说的就不作数了,就是空话了?!”   胡氏见陈三芳言辞激烈起来,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   她打了下自己的嘴:“哎呀,俺哪里是那个意思。姐姐晓得的,俺嘴笨,姐姐千万甭往心头去。”   陈三芳教胡氏的话伤了心,她也颇是赌气道:“好哇,你既不是那意思,便借些银子与俺使,俺便晓得你的诚心了。”   “姐姐你这不是胡闹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如何还这般。”   胡氏哪里肯。   “俺算是看明白了,过去你就是哄俺咧!你这处俺再是不来了,你也甭再上俺那处去!”   陈氏丢下这句话,气得拎起拿来的那篮鸡子又回去了。   偏生这时候胡氏也没去追,就虚站了站,门子都没出。   外头的陈氏偷瞧了一眼,更伤心了。   她一路走,一路哭。   鸡子都给碎了两枚。   等到家时,天快擦黑。   范爹眼瞅着天色晚了,人也还没回,去接人已经走到村口了。   康和跟范景还有俩丫头在灶屋烧饭,见着陈氏红着一双眼儿家来,俩丫头赶紧上去问她咋的了。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俩心头门儿清,不过却也假装浑然不知情似的,也上前关切了一二。   陈三芳见家里头的人这样关切她,只觉更伤心了,捂着眼儿又哭了一场。   她哭得累了,吃了一口丫头送上来的汤,康和煮来与她消肿揉眼的鸡子都好了。   陈三芳道:“俺那没良心的弟弟和弟媳,不肯帮俺们就算了,还说些教人心寒的话来。俺再也不与他们好了!”   她骂骂咧咧的将今儿过去借钱的事说了一遍。   康和将剥好的鸡子与陈氏滚眼睛,好生同她道:“也不怪娘气,娘想想,你攒在手里的那些钱是如何来的。打山里,那样远的路摔了几个跟斗才把蒻头给背回来,又起早贪黑的做成蒻头豆腐,冒着寒风雨雪叫卖。   如此苦的换来些散铜子,舅妈却来家里茶汤果子的吃着,还用炭盆儿暖着,与你说一通话,便得了铜子使,再是没人比她更会挣钱了。”   陈三芳听了康和的话,她没言,可心头却越想越觉着是那么个事儿。   “舅舅舅妈只晓得来哄娘的钱使,对咱家却是不肯使力也不肯使钱,教人见不得诚心。”   康和道:“我晓得娘没有儿子,怕巧儿出嫁了往后便孤零零的一个人,将来怕没人同你养老,挨人欺,这才舅舅家的两个侄儿多好。   娘为将来谋计没差,只舅舅舅妈这般,瞧着并不是靠得住的人,你掏心掏肺的待他们,他们只觉着你便宜好沾,都没把你揣心头咧。”   陈三芳教康和说到了痛处,忍不得又抹起泪儿来。   康和这厢将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我只与娘言,你尽管宽了心去。今日许下话来,有我和大景在一日,必不教你给谁欺去!家里没儿,往后便有我。娘和爹,我跟大景都会一样的好生孝敬。”   说罢,他看向范景。   一头立着的范景同陈氏点了头,他胸口起伏了一下,难得张口道:“你若不与他们再那样缠着,过去的就不提了,往后一家子好生过。”   陈三芳听得两人这样一席话,心头说不出得感动。   她心里的苦只当是没人晓得的,不想俩孩子看得这样清,与她想得那样体贴。   一时间当真是怪自己蠢笨,又悔自己办些那样的事,嗷得一声叫出来:“俺的儿!先时是俺糊涂,教他们两口子哄骗,俺往后再不这般了!”   康和道:“也不是就狠心的教娘再不许与娘家往来,只再不可像先时那般体贴紧着他们了。亲戚还是亲戚,面子上过得去的处便是了。”   陈氏擦着眼儿,十分诚恳道:“俺先前也不晓得你俩是这样的爱俺,只怕你们嫌俺不是亲的咧。俺如今晓得了,俺以后都听你俩的。” 第32章   范家正月十九一日做席,打十五上下就陆续的收着了事先定下的鸡鸭,与各家里头借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又在院子里新砌了几个简易的泥灶。   十七一日,家里预备先将猪给宰了,到时候若放在吃席一日再宰的话,只怕忙活不过来。   清早上,天还不见大亮,康和刚把火升起来,准备烧一锅滚水,闭着的灶门忽然嘎吱一声响。   一道带着冷气的身影走了进来。   范景拿着一盒子宰猪工具从外头回来。   康和连忙挪去了里头的凳子,把最暖和的位置让了出来。   “借着了?”   范景应了一声,放下东西坐了过去。   灶膛里的火舔着锅炉,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冰冷的身子有了些暖意。   他上村里的屠户家里借了宰猪工具来使,村上的费屠户正月里出去吃酒,醉了回来在路上摔断了胳膊,这阵儿在家里养着,猪都宰不了。   一时半会儿的不好上外村去请屠户来,便只能范景上了。   今儿杀猪,范爹只请了大房一家子过来,原本是还想喊一户常有走动的乡亲的。   范爷觉得自家杀猪做席热闹,也要帮忙按猪,多得意的说,便是不喊外人,他们范家的一屋子男人也能把猪给宰了。   范爹便依了他的意思,没再喊旁人。   若是按照以往家里宰猪,陈氏定然是要把她二弟一家子喊过来的,帮不帮忙的另说,只怕一家子不能过来吃上这顿肉。   不过前些日子才吵了架,她心境与先时已是不同。   早先胡氏过来的时候,她便与她说了今儿要杀猪,她跟二弟要是把事情放在心头上,用不得她三催四请,自晓得过来。   过了个把时辰,大伯范守山和范爷便来了。   两人身后还跟着个面白的年轻后生,这人便是大房家的独子,范鑫。   康和倒也不是头回见这位堂兄了,过年的时候两房人一同吃饭,他在桌子上见过一回。   范爷范奶是一口一个孙儿的爱得紧,筷子就没停过的往他碗里头夹菜夹肉吃,只差是将这根独苗苗给供起来了。   这范鑫生得个子并不矮小,面白,背微有些驮,并不多话,但他不多话跟范景的那般不多话不同。   范景是冷淡,范鑫则是有些羞赧的那般话少。   他性子不似大伯明朗,男人气概,倒是有些时候像范爹范守林的性子。   范鑫进了院子,倒是也喊人,唤了范爹二叔,喊陈氏二婶,喊珍儿巧儿。   也喊康和。   “堂哥。”   康和笑着回应了一句。   这当儿上范景拿着杀猪刀从灶屋里头出来,范鑫瞅见了人,下意识的捂了下裆,畏畏缩缩的喊了一声:“景哥儿。”   范景看了人一眼,没搭理他。   范鑫似乎也乐得他不搭理自己,夹着腿便溜去了一边上。   陈氏栓着围腰,见下力的都来了,锅里的水也沸了几圈,道:“爹,大哥,能开弄了咧。”   范爷放下热汤碗,精神气头多足的道:“成,开干!”   几个汉子便一同去猪圈要把猪给拉出来。   康和撸起袖子,跟在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身后,也准备进猪圈去搭把手。   方才到门口却被范景伸手拦住:“你小心点儿。”   康和把袖子撸得更高了些:“我有的是力气!”   范景眸子轻动,杀个猪也不是甚么难事,只他看着一把老骨头的范爷跟没甚么用处的范鑫都要去按猪,便觉有些不靠谱。   不过大家都高兴,他到底是没说什麽难听话,一会儿教一屋子人都下不来台。   “哥夫,当心猪踹你,咱家这头猪可烈性,先前爹差点被他拱倒。”   珍儿趴在门口瞧热闹,见康和要进去道了一句。   康和笑着嗳了一声,他拍了拍范景的手,也进了猪圈。   猪棚里一阵哐哐硁硁,旋即传来一声尖锐的猪叫,快两百斤重的猪被扯着耳朵尾巴,按着背脊和腿给拖了出来。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立马撤开。   那猪力气是真大,跟走在后头不晓得该如何下手的范鑫手忙脚乱的被踹了几脚,裤子上蹭了好些猪屎。   眼瞅着出了猪棚屋,猪张着嘴嗷叫着流些哈喇子出来,前蹄后脚一并发力,给大伙儿弄了一额头的汗。   范鑫见猪尾巴上没人上力,大力去拽住了猪尾巴。   猪吃了一痛,更为惊恐,后蹄一下受了控,将范爷一脚从屋檐下给踹了下去。   “哎哟!”   范爷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直叫唤着起不来身了。   陈氏大叫了一声,跟俩丫头赶紧过去牵人。   范守山跟范守林见范爹挨了踢,一个慌神,猪便挣脱了俩人。   还死按着猪的康和一下子就教发了狂的猪拉着冲出去几米远。   院子里乱做了一锅粥,又是猪叫又是人喊的声音。   这当儿上,忽听簌得一声,癫狂着的猪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一身肥膘也颤了颤。   康和看着肥猪身子上忽然扎了根箭,惊魂未定,回头便见着范景紧夹着眉头,快步跑了过来。   “有没有事。”   “没事。”   康和摇了摇头,反手将猪给按着,不教它再跑了。   范景转头冲着人道:“把血盆端过来,在这儿杀宰。”   范爹闻言,这才回过神,赶紧把盆子端了过来,范守山则夹着两条长凳儿。   这厢几人费力把猪抬到长凳儿上,范景迅速抽出冷岑岑的刀子,那么个大家畜被按着,寻常人都有些怕。   几个男人默契的避开了目光,两个丫头和陈氏也都别开了头,范景手起刀落,目光冷的像是一瞬结了霜。   直到一股红艳艳的热流进了木盆里,猪扑腾了几下软了力,确定猪不会再跑了,大伙儿才慢慢松了手。   “动弹不得了!”   范爷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瞧,骨头没给摔痛,还给乐呵呵的。   “成事了。”   “这猪好,去年那头尿得四处都是,惹俺一身骚味儿。”   范家两兄弟也吐了口浊气,笑说起去年劁猪的场景来。   院子里紧张的气愤消弭,顿时又热闹了。   康和瞧着方才还劲儿大的猪就那么歇了气。   偏头见范景默默的擦了擦沾着血的刀,又恢复往常的神色。   他扬起眉毛:“还是你厉害。”   范景扫了他一眼,心想要再跟屋里人似的,今朝就教猪把院子给拱烂罢。   不过他没言,只低着目光继续擦刀:“如今手法好些了,有捅了刀还冲出院子的时候。”   那猪跟发了疯似的跑,费了大劲儿追回来,还把乡邻的菜给踩坏半块。   要不是闹了这事儿,他冬月里不上山还能接些劁猪的活儿。   村里村外的都晓得了这笑话,没人敢叫他去帮忙劁猪,也就自家省请屠户那十几二个钱才让他上手。   康和轻笑了一声。   陈三芳端了盐罐子往飘着沫子的猪血里撒了些盐搅散,范景提了一大壶沸水烫了猪毛,刀子把皮毛刮下来,一身污垢的猪顿时便露出了白花花的肉来。   几个男人忙活了按猪这茬便去洗了手,没守着看范景清理猪和解构猪肉,且不说冬月里村户人家间常能瞧见,他们看了半辈子早腻味了。   家里要做席有酒,几个男人心思都在陈三芳气急时骂的“马尿”上头。   也是难得几个兄弟侄儿的这么会在一处,不等兄弟提,范爹就邀着弟兄侄儿去了堂屋吃酒。   范鑫觉得身子上一股猪臊气,不吃酒回去换衣裳了。   晓得读书人爱干净,也没管他,范爹乐滋滋的打屋里提出两坛子酒出来,扫见站在院子里看范景刮猪毛看得津津有味的康和。   他想着侄婿理当陪叔伯吃酒听训才是。   范爹大着舌头便喊:“康和!”   然则进屋去给爷大伯倒酒的话还没吐出来,他便先遭握着刀的范景刮了一眼。   范爹咽了口唾沫:“你,你就在这儿给大景打打下手啊。”   康和点头:“好,爹。”   范景见他爹灰溜溜的进了屋,这才继续刮猪毛。   没多少时候,范奶和大伯娘张桂兰也来了,上了灶屋去。   范景将猪肉切做条块儿,教康和跟陈氏一块块儿的拿去放在屋中的大筲箕里。   “姐姐家的猪如何养的,咋恁壮实!”   陈三芳放下肉就见着弟弟和弟媳带着俩孩子来了。   这个时辰了,她还当是人不来了咧,要再迟些,晌午饭都上桌子了。   胡氏也便罢了,女子家也下不得力气按猪,她那弟弟一个精壮,猪都剖好了才想着来。   陈三芳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声:“来了呀,屋头坐。”   虽还是还维持着亲戚的客气,却已是不似早先那样的亲热了。   不知晓事的俩娃子见了陈三芳便嚷着:“姑,俺要吃烧连铁,要吃烧肉!”   “喊你爹跟你娘弄,姑这处没有咧。”   说罢,陈三芳就拿着肉进屋去了。   陈老二和胡氏自也瞧出来了陈三芳的冷淡,两人对视了一眼。   康和装没看见似的,道:“舅舅舅妈自个儿坐啊。”   却也十分忙似的,不与他们拿凳儿。   午间,康和下厨,用红菜香炒了一道鲜猪肝,蒜苗制回锅肉,烧了猪血酸菜汤。   小做了几样菜,每样弄得不多,不教剩了明儿吃席。   一大屋子人除却陈老二家四口外,也都不是头一回吃康和弄得菜了,自晓得他的本事,觉着再是好吃,也都吃得文静。   独是陈老二家的两个小子,也是上十岁的年纪了,上了桌子跟没见过肉似的。一个劲儿的往自己碗里夹菜肉吃,一张嘴上糊满了油水和饭粒儿,陶碗里堆得跟好似座山。   跪扑在凳儿上吃饭,坐也没个坐相。   便是喜好男丁的范爷范奶瞅见了,也不欢喜这俩孩子。   换做以前,陈氏还不觉甚么,指不得跟俩小子夹肉吃。   时下,也觉着有些丢人不像样。   吃罢了饭,陈老二一家子在院儿里坐着耍,今儿他姐夫不来同他们说两句就罢了,连他姐姐也不如何同他们说话。   反倒是瞅着人一家子老小多亲热的模样,自觉受了冷落。   陈老二见这情形,埋怨起媳妇来:“想姐姐还气着,今儿都待咱冷冷的。往日里头哪会这模样,不肖孩子说,自就引着孩子去烧肉吃了。少不得是糕饼果子教他们吃,不上桌子就给吃个饱。”   胡氏闻言,道:“这都过去多少时间了,俺哪晓得她心眼儿这样小,心头还气着。她一个做姐姐的,气性不晓得咋恁大。”   陈老二道:“一会儿俺还是去服个软。你瞅瞅,姐姐这个上门婿多能干,不仅会弄蒻头弄根子,还会灶上的功夫咧。这才来多少日子,姐姐家里都要买牲口了。”   “给俺们借钱买咧,亏她想得出。这般能干有甚么好得意的。”   陈老二道:“再是借,那手头上也得有些。”   说罢,陈老二就去寻陈氏了。   “姐姐,那天是梅娘不对,俺已经在家里头说过她了,今儿特地是来跟姐姐赔不是的。”   陈氏瞅着自个儿那弟弟多是愧悔委屈的模样,心头忽然怄得慌。   要不说是来赔礼的,她心头还舒坦些,时下假模假样的说这些话,教人恼!   要是真来赔礼,如何在明晓得是劁猪的日子里要男子下力气时,还来得那样的迟,又还一家子都空着手来。   大大方方儿的说是来吃杀猪菜的,这当儿道声谢还叫人觉着多敞亮,然自占便宜的事情,偏还说得不情不愿,好似不是来赔礼,他们就不会来吃这顿肉似的。   倒也不是她想要这弟弟的甚么东西,实是她没见过这般给人赔礼道歉的,便因着他年纪比自己小,是自己弟弟,那便能这样给人道歉?   陈氏觉得康和说得不差,光说不做赶个屁用,倒还不如大景咧,他不说未必不做,说了一定做。   本都不想跟二弟一家子多掰扯啥的,听得她弟弟这般话,实有些闷不住。   陈三芳本就不是个多软弱的妇人,许多时候也泼辣着,先时想仰仗着弟弟一家,一顾的盲眼纵着,如今透亮了,再是忍不得。   她当即便道:“来给姐姐赔不是?如何赔?一家子晌午了才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吃了顿饱肉这般赔?多欢喜的好事咧,赶明儿俺也去把人给得罪了,左右给人赔不是多安逸!”   听得陈氏这样的怪话,陈老二怔了怔,脸被臊得慌:“姐姐,俺们亲亲一家子,你咋说恁见外的话!”   陈氏冷哼了一声:“你们倒是不见外,俺过去给俺吃白水菜。”   陈老二被噎了一下,却又无从反驳,便道:“俺们好好来给姐姐赔不是,倒是惹得姐姐嫌,俺们不来了便是了!”   说罢,陈老二就气汹汹的喊着胡氏要走,俩孩子听说要走了,今儿却啥糕饼果子都没得吃又没得钱,嚷着不肯走,一人挨了陈老二一个耳刮子才被扯着出去了。   一家四口慢腾腾的到院儿外头,一只眼儿留心着屋里的动静,见也没个人来留,心头多寒心。   回去一路上,陈老二与胡氏大骂:“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当真是不假!”   “明儿她家这席,俺们也不来给她撑场面了。她这样对咱,往后她要是在范家里挨了欺,受了打,哭着回来求俺与她撑腰,俺也像今儿她待咱这般咧!”   说是这般说,到了摆席那日,陈老二跟胡氏坐在家中,还指着陈氏唤了人来将他们请过去。   心头还傲着,人来请时定要说她几句怪话心头才痛快,然则坐了一日,到晚间天儿都黑尽了,却也没见着人来请。   不过也都是后话。   十九一日,天还没亮。   范家就人进人出的热闹起来了。   率先来得是村上各户人家前来相帮的人,这些人一人能得主家的一条新围裙儿。   这一日主家是只负责接待客人的,不干这些杂活路,相帮的人就得把烧火洗菜摆碗端饭的活儿都给包揽下来。   一条围裙儿自是不够人干这样多的活儿的,只其间要紧的是人情二字。   便是今日你家有事,俺来这样相帮,改明儿我就办席,你也来这样相帮。   早先请得寥灶人带着他的俩徒弟,早早儿的也过来了,将相帮的人分做了几个队伍。   洗菜切菜的一组,烧火煮饭的一组,摆饭洗碗的又是一组,打盆杂工一组,几组人分工把活儿做起来,不多时范家院儿便热气喷喷的了。   康和跟范景打早起来便换上了新做的衣裳,红衣做底,外头是松软暖和的素蓝棉衣。   梁慧做得用心,在两套衣裳的袖子和衣角上各绣了大雁的图案,衣裳做得有些赶,可她手艺好,大雁教她在那么些日子里便绣得栩栩如生。   两人身形本就高挑板正,如此换上合身的新衣,稍稍一拾掇,便多出挑。   巧儿过来喊俩人,进屋来见着人,忍不得说道:“大哥哥跟哥夫好生俊俏,当真是般配咧!”   范景听得小丫头这话,看了一眼眉目端挺的康和,腰身上系着一根两指宽的腰带,衬得人格外宽肩窄腰。   今日当真是俊俏。   一如那日他冒着山间的雾雨下山时,在村道上碰见他时一般。   只彼时的小郎一脸无措,见着他两眼冒光,恍若似抓着了救命稻草,也不嫌他一身山野兽禽味道,就那么躲去他身后紧挨着他。   屋里没铜镜,范景不晓得今儿自己是何尊荣,是否真能当得上巧儿说的那句般配。   范景并不是个在意自己相貌的人,他觉着一个终日在山中讨日子的哥儿,生得再是好,那也引不来更多的活物;生得再差,也不会在同凶物搏斗时,将凶物唬退。   为此,他一直觉得眉眼容貌,都不是要紧的东西。   但今朝,他忽得生出两分在意之心来。   康和看见范景在出神,他走上前去,替范景轻轻理了理衣领,小声问他:“怎么了?”   范景鬼使神差的问道:“我今日如何?”   康和闻言,微微一顿,旋即反应过来。   他在范景耳边道:“如何不知道如何,但幸好是我夫郎。若是别家的,我便要妒忌了。”   巧儿见着俩人这样的好,轻手轻脚的关上门,捂着一张快压不住的嘴巴自懂事的溜出去了。   康和顺势握住了范景有些冰凉的手,他微微低头,在范景的额头上十分珍惜的亲了一口。   “我此前时常也感慨命运的坎坷,怀疑过老天是否存心戏弄我。但直到我遇见你,范景,遇见你以后我便通透了。”   “若是一定要有舍才能有得,那我所失去的所有,换一个你,那我觉得很值当。”   范景有些听不明白康和的话,不过看着他眸子中从未在别的男子眼中看到的赤忱,也一样感触到了他的诚心。   他问康和:“倘若一开始你遇到的那个人不是我……”   “那便不会有今日。”   康和不等他说完,便给了他答案。   倘若一开始,他来到这里,遇到的人不是范景,那他便不会与那个人走到高朋满座,心甘情愿拜堂成亲的地步。   他活了那么多年,形形色色也遇见过太多的人,施以善意的,用心帮过他的,也都不曾让他有过像对范景一样的感情。   范景看着康和的眼睛,他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唇。   两人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出去的,外头已然有秩序的忙开来了。   “瞧着你俩,怪是爱美咧,在屋子里收拾了这样久才肯出来。”   “哎哟,大景,你今儿还抹嘴了?!”   陈氏今儿也换了身压箱底儿的好衣裳,头上插了一根做得怪是精致的桃花簪子,给俩丫头也梳了城里的小丫儿才梳得发髻。   一家子都收拾得怪是精神。   她瞅见康和跟范景出来,眼儿亮了一亮。   等着人走近了,发觉范景那张嘴红得更抿了红纸似的,惊了一茬。   范景闻言却看了康和一下,眉头紧了紧,旋即抹了下唇。   “你甭擦啊,好瞧咧!”   康和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娘都说好看。”   范景没言,耳尖有些红,扭身便去了院儿里。   陈氏还在后头笑着说:“成亲便是好咧,连俺们大哥儿都晓得打扮了!” 第33章   正席吃得是晚食,过了晌午,陆续便有吃酒的上门来了。   康和跟范景俩人由范爹和陈氏引着,在门口接待来客。   因着康和是来上门的,故此不似男家娶亲那般讲究,寻常是姑娘哥儿的接了来过了礼就送去喜房了。   像是康和范景这般的,是能在外头见客迎客的。   受陈氏范爹介绍,这个喊姑妈,那个喊婶娘,又是张叔李伯云云。   康和记性不差,多说了几句的人都给大概的记了个眼熟。   长辈让他如何喊,他便跟着如何喊人,又还能说几句好听客气话。   今儿来的客面上背里都言范家这上门婿当真是不差。   晚些时候,连里正也来了。   范爹跟陈氏觉得十分光彩有面儿,连殷勤得将人往屋里请,教安排在主位桌子上坐。   里正姓陈,唤作陈雨顺。   人穿着一身鞓红交领短棉衣,袖边打了卷儿,衣裳上也并不洁净,还有些汤水脏污,好似穿得是身家里做活儿的衣裳。   他腰板打得多直,两只眼儿扫了范家夫妇俩一下,道:“啊,今儿你们家也是弄得怪热闹,范二兄弟好福气。”   “弄得不成样子,里正还别笑话。您肯来赏光,这席面儿才热闹。”   里正又看了康和跟范景一眼,似乎预备说啥话,一抬眼儿瞅见了在一头同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辈说话的范守山,撇下他们,自招呼着过去了。   “范老弟,今儿你这做大伯爷的欢喜咧。咋没见着你家小先生,又上书塾去了?二姐儿也没家来?”   “劳里正挂记,大小子回书塾读书了,这不是眼瞅着就要童考,学业紧咧。湘秀也想家来吃酒,主家里头忙,不得空回来。”   “你是好福气,儿女都这样能干。往后大鑫读书出人头地了,咱村里头也出个像样的举子大老爷来。”   康和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位一乡之长,个儿算不得高,约莫同范景差不多,人多抖擞,精神气头足。   他先前听了两嘴这里正的事儿,觉他为人算不得好,与他映象有些差。   今儿见着了本尊,也没将他白冤枉去,人明眼儿是不多瞧得起他们这一房。   康和倒是没什麽,范爹跟陈氏也似乎习惯了里正这般态度,都还是欢欢喜喜的。   当初孙大生那烂人盯着了范景,陈雨顺还有做媒的意思,范景自是不应承,话说得不中听,里正面上不得光,还见了气。   那日去请好日子,范爹怕去奉承不成,反又还惹恼里正不大敢去,还是大房范守山随他一块儿去的。这厢看在大房的面子上还肯来吃酒,夫妇俩已是很满意了。   到了时辰,康和便跟范景在里正尊长的面前过了礼,院子外头响了一串鞭炮,礼便算成了,弄得简单。   这般礼过,外头的桌子上也摆好了碗筷,相帮的人唱了团坐,上菜。   热热闹闹的,就开始预备吃席了。   陈氏预计的十二张桌子,结果人落座时,还余下了三张桌儿没坐,后头陆续又来了三五个人,再占了一张桌,却也还是空下了两桌酒席。   康和跟范景端着酒,挨着桌子相敬。   两人同吃罢了一杯,因他是上门的,许多男子觉着好欺,便刁着要他再吃。   大喜的日子上与人红不得脸,康和便吃下,一两桌子下来且还好,人多了便是水酒也将人撑得慌。   这厢一个甚么远房叔叔,怪是赖皮,要教康和单敬他一碗。   康和敬罢了,却也还不满意,非是说难得吃上范家一顿酒席,下回不晓得甚么时候还能再见着,这回得与侄婿吃尽兴,于是自倒了一碗水酒,并不满,与康和却满了整碗。   “来,侄婿,你可得给叔叔这个面子,今儿咱尽了兴,往后俺也与你爹范老二这个面儿。”   康和见这叔叔把人架着,好赖话都不听,只认自个儿的理,无言与他再多说。   正预是接下酒,没碰着酒碗,却教身侧的一只手给接了去。   康和偏头,便见着范景仰头咕咕把酒给吃了个干净,罢了,倒扣酒碗与人瞧未落下一滴。   “外头的规矩是男子代女子哥儿的酒需得三碗,时下反过来,我代酒,表叔吃三碗尽兴。”   桌子上的人听范景此言,立是拍手喝起彩来,哄笑着教那表叔吃三碗。   这男子本就是个酒癞子,自酒量不多好专使诈,爱灌人吃醉来取乐,不想这厢也教架起来了。   男子想躲,却教旁头的人一把薅了回来:“赖三儿,你可别丢咱男子的丑,跟景哥儿吃一个!”   人教扣着,范景吃一碗他吃三碗,范景还没再吃第二碗时那人便告饶说不成了。   这般打了个样,再是没男子敢壮气压康和吃酒了。   康和敬罢了几张桌子,偷瞧了范景一眼,瞅着人面颊上起了些薄红,他微眯了眯眼,接着踉跄了两步。   范景连忙扶住了人,他眉头紧了紧:“没事吧?”   康和道:“像是喝的有些多了,咱回屋里去歇会儿罢。”   范景瞧着天色不早了,已是黑了下来,觉着这头也是差不多了,便点了点头,将康和扶着回了屋去。   康和依着范景,慢悠悠的走着,当真是一副醉酒得多厉害的模样。   然踏进屋子,他眸子立便清明了起来,反手便将屋门给上了门闩。   范景瞧着人麻利的动作,眉心动了下,松开了扶着的手:“你没醉。”   康和道:“水酒如何吃得醉人,只再是不醉人,教他们那样没完没了的缠着,甚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范景没言,他确也不喜那般痴缠着喝酒。   康和看着面前的人,不知是吃了酒的缘故,还是因着什麽,没来头得有些发热。   他徐声道:“我抱你吧。”   范景闻言,不解的看了康和一眼:“你抱……”   话还没说完,忽得两脚一轻,他竟真教康和拦腰给抱了起来。   范景的眸子不由得微微睁大了些。   “这可是你应的。”   康和看着怀里的人,面颊似乎比将才在外头看着得还要红了些。   他凑过去了些:“你不好意思了?”   范景微侧开了些头:“我喝醉了。”   康和心想他喝多少才醉他会不晓得,却还是道:“不妨事,后头的事不教你使力。”   “什麽意思?”   康和没言,将人抱去了床上,把他的鞋袜给脱了下来,接着在红烛前取了两杯酒来。   他把酒端给范景:“瞧,这不是不让你使力。”   范景接下酒杯,两人交腕将酒给吃了。   屋子里的酒比外头的水酒要烈性得多,吞下去身子都滚烫了一下。   吃罢了酒,康和也脱了鞋袜坐到了床上。   范景隐隐晓得接着两人有事要做,不过他确实不曾见过人跟人是如何行事的。自打先前康和同他说像兔子配种一般,也是叠在一块儿,他便暗暗去瞧过兔儿棚里的兔子是如何的。   瞧着了两回,但却没看仔细。总之,都是公兔子在忙活。   他便看向范景,有些不自然道:“今晚行不行事。”   康和抿了下嘴:“谁家正头夫妻成亲夜里不行事的。不过也事无完全,要紧还是看你肯不肯。”   范景不知道如何答他的,索性自躺了下去:“试试看罢。”   康和听得他这一言,附身上前道:“这事儿可不比旁的事,要是试了不成,可没得反悔。”   范景听此,指头下意识的曲动了一下,他看着康和:“若不试,怎会晓得不成。”   康和见范景说得认真,心头不由得咯噔:“这事儿我也是头一回,此前也不晓得小哥儿是甚么样,倘若是我做得不好,你可要包涵包涵,毕竟,我年纪比你小。”   范景听罢,默着没言。   他倒不是担心康和做得不好,而是有些怕他介怀自己。   想先事前同他说个明白,以免半道上教他突然发觉了扫兴,可又不晓得如何说。   最后,他只道:“先试,届时再说罢。”   康和当真是教他一句话给弄得心中惴惴,只愈发的谨慎起来。   衣裤从床榻上落下,床帘儿上映出两道影子来。   范景看着自己熟麦子一样颜色的胳膊,他止住康和要继续下去的动作,央他把灯给灭了。   “你不想好好看看我?”   康和有些不大乐意,屋里就两根红烛的光亮,本便不大亮堂。   范景抬手挡住眼:“太晃眼了。”   康和见他坚持,只好光着膀子下床去把灯给灭了。   屋里头这厢便彻底暗了下来,又不见月光,黑黢黢的,独只听得见喘息的声音。   后头,康和方才晓得范景作何坚持要灭了灯。   他的胸口上有好几条齐平的疤痕,大腿内侧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便是他不问,也可猜出,这便是当初险些教他丢了性命的伤。   两人试探着折腾了挺久,不知甚么时间,只晓得外头的宾客散了,范家又从热闹之中恢复了寂静。   晚间没吃几口菜,光吃了水酒,这晌便饿了。   康和披了衣裳溜去灶屋里头,升了火,热了俩菜端回屋子里头,两人吃了个饱。   填饱肚子,回到床上也没歇,康和问范景先前的成还是不成。   范景没答他的话,却也没拒又解了他衣裳的手。   翌日,葛家送得那只大公鸡扯着嗓子打了三回鸣,范景才醒过来。   他睡眠不是那般很深的人,在山里习惯了保持警惕,久而久之都睡得浅。   昨儿实是累着了,竟这般能睡。   这厢便是醒了,他也并不大想动弹,稍稍挪动一下身子,腰和腿便酸软得厉害。   他腰上且还搭着只胳膊。   “醒啦?”   康和察觉怀里的人呼吸不似先前那般平稳了,他在范景的后脖颈上蹭了蹭,上头还余着两个发红的牙印。   范景被他蹭得有一些痛,他没说话,心头还想着昨儿夜里弄了那样久,康和不仅没说他身上的疤,摸了又还亲了,想来是并不嫌。   如此,他心头便好似落下了一块石头。   “怎也不答我。”   康和半晌都没得回应,不由得撅起身翻过去看背对着他的人究竟在作甚。   四目相对,范景道:“醒了。”   “那你方才不答我。”   康和道:“我让你不满意了?昨儿夜里试的不成?”   范景看着康和仍有些发红的嘴,想到这嘴哪儿都敢去亲,一时有些没眼相对。   “不晓得,下回再试试看。”   康和笑了起来,扑上去想再亲范景,外头响起了叩门声:“大哥哥,哥夫,起来吃早食了咧!”   两人听得声音,都没好意思再赖在床上,连忙起身穿好了衣裤。   往日里康和跟范景都起得多早,这厢外头不说日晒三竿,总之是家家户户都吃了早食,该下地下地,该出门出门的时候了。   俩人作何这样反常得起来那样晚,大伙儿自是心照不宣。   洗漱罢,一屋子人在堂屋里头吃了饭。   “一会儿还得把各家借得桌椅板凳,锅碗瓢碟的都给送回去。”   陈氏跟大伙儿说道:“昨儿席面儿上还剩了不少东西,肉菜与这些借了东西的人户送些。”   “嗳。”   吃罢了饭,一家子便都忙活了起来,碗碟儿挑在箩筐里,倒是要不得两回就给还了,桌子凳儿便麻烦些,一回只能还一张桌。   坏了碰了得清点后做了赔,有的赔铜子儿,有的便拿一碗菜肉。   还完这些东西,已是下午了。   范景觉得今儿精神确实不大好,身子酸痛不大使得上力气,这跟以前受伤的情形又全然不同。   且羞于启齿的是,他总觉着康和好似就还在他身子里似的,也不晓得是头回干那事儿还是康和昨夜里弄得太久了。   他浑浑噩噩的,帮着还罢了东西,下晌没事,他甚都不想干了,自回屋蹬了鞋便躺去了床上。   也不怕人笑话,论谁教根铁杵在弱处进出半夜,应当都不太吃得消。   他不禁想,自己这体魄已是极好的了,姑且是这幅模样,那些个秀弱的哥儿成了婚,该是个甚么境地?   康和回屋子去,便瞅着床上躺了个哥儿,身子还用被儿给盖好了。   他快步过去,伸手探了探范景的额头,摸着倒是并不烫手,教他稍稍宽了些心。   “不舒服?”   范景掀开眼皮看了康和一眼:“困,睡会儿。”   “是困还是身体不舒坦?”   范景没说话。   康和哄道:“你要是身子酸软,我给你揉揉。”   范景觉着若教他揉了,未免太娇气了些,他便侧过身子背对着康和,道:“不酸,我要睡了。”   康和听了这话,便晓得他是身体不舒坦了,这人向来是教人说中了不肯认,就要拿睡觉来搪塞人的。   他在床边坐下来,道:“我与你顺顺肩背,好使,一会儿定教你不那样酸了。”   康和掀开被子,范景没说好,这厢也没再说不。   他趴在床上,康和一双手打他身体上揉按过,起先他还觉着这人是打着与他揉腰的话来,又要使些不正经的事。   倒是错怪人,他按得多认真,并不似那般胡乱游走。   不多时,紧绷着的脖颈肩背和腰身,当真是松快了不少下来,他也迷迷糊糊的就给睡了去。   康和听得人浅浅的呼吸声,没止住手上的功夫。   瞧着范景这般,他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悔,昨儿头回,应当控着些度才是。尝了好,便不知收敛。   却也实在是范景让人兴味高。   他这人伤口缝针都不张口喊痛的,在床上也是一样,一味的咬牙隐忍,他越是这般,越是让人想要教他克制不住发出声儿来才罢。   如此自是有些过了。   待着人睡沉了,康和将被子拉好,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   “三郎,你来。”   康和将才出屋,陈三芳便将他给喊了去。   “昨儿来吃酒的亲戚乡友,有得是包的铜子,有得是拿的东西。”   “礼钱呢,俺点下来有八百八十个钱。除却这些,收得了素布四匹,沙糖两包,白糖四包,母鸡、母鸭各一对;烛六支,鸳鸯陶盆两口,水壶搭盏一套……”   陈氏将礼金匣子拿与康和,又教他点看了物:“这做酒摆席的银子都是你跟大景出的,他拿的银子还剩下三百个钱。娘跟你爹做了商量,这收得的礼金和东西,都交予你们。”   康和闻言,却并没有收。   “做席虽是大景拿得钱,可吃的肉却是爹娘养的猪做的,席面儿的菜终是猪肉占大头。再一则,我与大景开了春便要上山,村子里还是靠娘和爹走动。时下我若跟大景拿走了礼金,往后谁家里娶亲办寿,爹和娘前去送礼,岂非是自掏腰包。”   “这席,来的人,多数是看着爹和娘的人情才来的,往后少不得要还,而我和大景这回又并没有甚么单独的朋友来。”   范景他娘那头的亲戚,自打菱娘去了,来往的便不如何密了。   前两年他外祖父和小外祖陆续离世,独只有个姨妈也随丈夫去了外乡,那些远一点儿的亲戚,自没如何联络。   倒是张石力此先送了一把新铁刀给他俩做贺礼,葛家送了一壶灯油,两只脚盆,城里的梁氏送了两匹春布。   但这些东西是已经教康和自收着了的,往回这几家子有事,他自也会送礼去。   陈氏见康和考虑的这样周到,心头多熨贴。   若换做以前,她都不会拿出这钱来,可打经历了先前那一遭,她觉着还是说明白得好,不教谁心头不舒坦。   她道:“你便是不要礼金,那些东西你如何都得收了去,小两口过日子,终是不比一个人那般简单好将就,许多东西都要用咧。”   康和答应了下来,遂把那些东西给收进了与范景的新屋去。   他原来的那间屋,如今已变做新的杂物间了。   范景听得屋里的动静,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发觉竟是神了,身子果真是舒坦了不少。   他看着康和,问:“挪动的甚?”   “吵醒你了?”   康和走过去,将礼金的事情说了一遍给他听。   范景准备办酒席的钱时,本就没打算要那礼金。   再来,康和同他说过,要想看一个人有没有醒悟,就不能全然掌控着,若是这般,教人心中觉着不得信任。   需得给人足够施展的空间,这才能试出他是不是真的改了。   范景觉着康和比他擅长处理家事得多,这些让他觉得烦恼的事,往后都尽可教康和管了。   既是这般,也不能让人专干事情,没有甜头。   他去了一趟原先睡得那屋,回来时,拿了个巴掌大的匣子。   除却匣子,还有一本康和没曾见过的小册子,一并给交到了他的手上。   康和先行打开了册子,只见里头落有籍契二字,另又有他的名字以及所居县乡。   再开匣子,内里竟然是一匣钱。   铜子有穿做千文一贯的,也有百文一吊的,还有几十个做一串的。   散碎银子有几块儿,大的拇指那般,小的便只小指头大小。   范景道:“这里头拢共有六贯八百五十七个钱,银子三两四钱。”   这些钱是这几年才攒下来的,他简省又把钱捏得紧,家里向他伸手要钱,他一回并不会给得十分充裕,总也只给上半数,剩下的就教他们自想法子弄。   一来是不教他们觉着他钱来得容易,烂充门面儿胡乱花销;二来,也不教他们习惯了伸手便能得够钱,如此养成坏秉性,不知上进,不去下力挣钱,全然就依附着他。   山中谁晓得甚么时候就来了意外,他们要习惯了只会从他身上拿钱,哪一日他要没了,一家子还如何过。   范景早些年想下的事,倒是不想教他攒下了这些家当。   康和自然看出了范景是要将东西交给他,他不由得道:“这般把籍契与我便罢了,如何连家当也给我,你也不怕我吃干抹净,携款跑路了。”   范景道:“若是这般,我也认了。便当我使钱找了个假赘婿,将来自己也一样可把孩子养大。”   康和闻言眉头一紧,抱住范景:“好哥哥,你可别把我用了就扔。我如何会那么没良心让你一个人养孩子。”   说罢,他将自己身上的钱也都寻了出来,拢共是一贯一百二十三个钱,外还有一角不足二两重的银子。   “我也就这些,不过我许你,往回定然会多挣些钱,养你和孩子,再不教你像以前那样辛苦。”   范景并不在意康和挣得银子多少,他勤快,肯下力气,是个上进的他便已没甚么不满的了。   再者他嘴又那样能说,已是教他挣下比以前多的钱了,只待时日,不愁将来。   只他们成了亲,却不曾分房,有些事他想教康和明白:“我晓得你伶俐能干,但事先说与你说明,眼下珍儿和巧儿年纪还小,往回大了看人家,我定也是要帮忙的。”   “你若有意见,可不管,我自费些力,也不全然耽误养自家。”   康和道:“你是大哥,我又是她们哥夫,一家子如何能有不管的说法。且不说这些,两个丫头又还乖巧懂事。   我知你想告诉我往后养家的担子重,但咱俩有手有脚的,身子又精壮康健,不怕吃苦受累养不起家。”   “咱们齐心,会教一家子把日子过好的。”   范景听罢,深看了康和一眼,他心头难得现出一股踏实的感受。   “嗯。” 第34章   热闹过后,日子总归是要归复于冷清,平淡方才是绝大多数的日子。   正月底下,范爹已扛着锄头下地里去松土了,终日里早出晚归,等天气一暖和,便要下种子春耕了。   家里宰了年猪,圈里头空了,陈氏又上下了小猪崽的人家里买了两只回来养进圈里,待到年底上,还能有个盼头。   兔儿棚里头的两只母兔,肚子也是一日大过一日。   家里的鸡鸭见多,每日都得吃上好些粮食。   陈氏已是想捉两只上城里去卖了,可那鸡鸭正下着蛋,时下一日里就能捡到四颗鸡子,三颗鸭子,合计起来足足有七颗。   家里头时下吃蛋都舍得吃了,便是这般,也还攒了好些起来。   有鸡子和鸭子吃固然是好,两个丫头也欢喜。   只也有一宗烦心事,那便是家禽多了,专在院子里头拉屎,弄得到处都糟污得很。   俩丫头得负责扫地,日里出门前才扫干净的地,打上一背篓草家来,地上便又积上了好些屎尿,几乎是离不得人了。   巧儿便恼得将鸡鸭全给赶出院子去,教它们在外头放去。   康和见此,寻了些木头出来,把家里以前的家禽棚子给做大了些,又跟范景把后院儿拾掇了一番,圈了片地,专供家禽吃食落脚。   如此一来,省得鸡鸭往前院儿和屋里跑,四处拉些屎教俩丫头忙活,养在一处定时去收拾,总比撵在屁股后头铲屎要好得多。   陈氏也觉着好,更是不舍卖这些家禽了。   这日里,陈氏在院坝边上,用根小棍子把破陶罐里头装着的土拨开了些,瞧着先前切下来的蒻头根茎已有了冒头的趋势。   她心里多欢喜,前去寻着了康和,问他道:“先前你与俺说开块地来种蒻头那事儿,可还作数?”   “如何不作数。”   康和见陈氏还惦记着这事儿,同她认真说道。   先前说这些,并不是康和纯粹想诓她,而是真起了心思的,只还没有细细盘算过。   家里从山中弄回来的几背篓蒻头在年底上趁着价好时已经给弄完了。   陈三芳也老实了起来,同范景与康和交待,经她的手卖的蒻头豆腐,挣了将近五百个钱。   康和微微一算,就能算出差不多是这个数目,见她多诚心。   他跟范景便没把钱要过来,仍由着她保管开支家用。   陈氏尝得了卖蒻头豆腐的甜头,总还想着继续干这买卖,只康和先前说了一嘴这事以后,就没再说了,时下瞅着暂先种在框子罐子里的蒻头都发芽了,不免着急。   只她又不敢贸然下决定,范家拢共就几亩田地,种菜种粮食都有些紧凑,哪里敢随意便开出一块儿来种这蒻头。   夜里,一家人便就这事儿做了商量。   范爹盘着一双腿坐在竹榻上,嘴里砸了一口席面儿上吃剩下的水酒,道:“一亩地若不种粮食,改种了旁的,缴纳赋税便从粮产改做缴钱。一亩地一年得缴五百个钱,俺听里正说,今年也跟去年一般,还是这个价。”   田地若缴钱,有一宗好便是你这年里若是丰收了,那一亩地还是只要你这些田税钱。   可不好之处便是倘使今年天灾,庄稼收成不好,那也并不会做减免,你还得缴那么多田税钱。   但若是种粮食缴粮产的话,一亩地是缴纳三成的粮食,优缺便和缴钱反过来。   自然了,也有的是人想钻空子,想着说等秋收了看当年的收成好坏再定是缴钱还是缴粮。   范爹年少的时候,姑且还能这般,后头朝廷改了律令,如今已是春播时便要定下是缴钱还是缴粮了。   春耕前里正前来询问录下,秋收时便按着规矩收粮收钱。   倒也有那起子人还是通里正钻空子的,只那也得看甚么人家,像他们家这般,自是不会得里正通融的。   康和晓得范爹的担忧,家里从不曾种过蒻头,只怕到时候没种好,收不上来东西,到时候还填不上赋税的窟窿不说,又白白少种了一亩地的粮食,连累家里头米粮都不够吃。   再者,就算是种出来了,市场风云变幻,谁晓得东西又还好不好卖,能不能给卖出去。   范家家底儿薄,不敢轻易去试错。   但康和始终觉着,若不担着风险去尝试,去做,那一辈子也便只能守着几亩薄地穷苦了。   “爹是村子里的长辈了,咱村各户人家大抵是个甚么日子,定都晓得。村里头凡是日子好些的人家,您看着他们家可是平白无故日子就好的,背地里头少不得许多的盘算和经营,家中少定是有敢干的人在。”   “天下没有一本万利的营生,若是有,也轮不着咱们这样的人家,也只有咬着牙顶着风险去干,才有可能从原先的苦日子里头钻出来。”   “我自也能在山头上继续去寻蒻头,如此这般,倒是不用占家里的地了,只山货唤做山货,便是因不好寻,今日运气好有,明日运气差便碰不着。要想挣钱,自家里种便是最稳妥的。”   陈氏听进了心里去,觉着康和说得十分有道理。   不说这村子,就是她土生土长娘家的村子,有户姓李的人家,原先也多穷,兄弟俩只有一条好裤儿换着穿。   后头实在穷得过不下了,一个便堵了性命借了钱出去干起了货郎生意,谁晓得就教人家给闯了出来,征兵多凶那几年,生是缴了一回又一回的钱,没教拉到战场上去。   要是还没冒着风险借钱干事,只怕兄弟俩早教拉战场上去回不来了。   范爹听了良久,心头已是动容,他瞅了一直没说话的范景一眼,见着哥儿并没有要言语的意思,估出他早甚么都依康和的了。   默了默,道:“干来看看也好。今年便开半亩地来试一试,倘若是不成,大不了明年日子紧一紧,也不至教咱锅都揭不开了。”   范爹都如此说了,一家子欢喜起来,这事儿便当定下了。   接着的几日陈氏多勤快,日日跟着范爹一同下地去。   康和去瞧了几回,瞅见范爹打南边儿长着几颗桃子树的地里松了一块儿地皮出来。   范守林同他说,他不是舍不得拿好地出来种。   他虽不曾种过蒻头,但这般像芋头一样的东西,种起来定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芋头不耐积水,果实都是埋在土里的,不似豆子稻谷一般结在外头,大块儿膨起来的果实经水泡久了势必腐坏,蒻头也差不多。   这处是个小斜坡,不易积起水来。   但蒻头同芋头不同的是,芋头喜光,而蒻头却是打山里掏回来的。   蒻头在山上长得好,多是不喜厉害的太阳光。把蒻头栽在果子树这样的半阴环境下,周遭又有树木,易落叶腐烂做肥,算是仿照山间的环境。   至于旁的,他得种来看,才可慢慢总结出门道来。   “爹,你当真是擅种地。”   康和听得这些门道,由衷的赞了一句。   范爹吃了一口水囊里的茶水,笑道:“俺旁得不行,种地却还是有些盘算的。家里头就那么几亩田地,若不是有些种地经在心头,如何够一家子几张嘴吃喝。”   虽是有范景补贴家用,但这些年,家里头鲜少有另外拿钱再去买米粮的,自家这几亩田地在范守林的手上,种出来的粮食缴纳了赋税,紧着点儿,还是够一家子吃,又还养猪养家禽这些。   年生好的时候,还能有多的拿去卖了换钱,便是灾荒年里,地里的收成总也能比别家强些。   许多时候,村里的庄稼汉都要来问他甚么时候下种子,如何下才好。   没点儿东西在身上,他如何会爱出去跟人吃酒的,连点儿能侃的谈资都没有,当真是干吃闷酒?   只他再有种地门道,田地到底是不多,侍弄出朵儿花来,也是不如村里那些有二三十亩地的人家。   康和得晓范爹有不错的种地门道,也便更放心地里的事儿了。   眼瞅着天儿暖和起来,积雪的山头有时候也能瞧见了,估摸着要不得多少日子,山顶的雪便化了,届时他跟范景便要重新上山去。   趁着进山前,康和把年前弄出来的干粉给搬了出来,预备做成粉丝。   葛根子出了十八斤粉,蕨根出了十二斤,几百斤的根子也就出了这点儿东西,且还是秋冬时节,根子最好出粉的时候,若是换做春夏只更少。   抛开年节上送了些给亲戚,如今手头上葛粉还剩下十五斤,而蕨粉更贵重些,不是最亲的那几个,都没舍得拿来送,便还剩了十一斤。   康和收拾了一番,预备好一只钻孔的葫芦瓢,冷水盆,以及竹竿。   做粉是一道繁琐细致的活儿,得先将葛根粉以冷水调为糊糊状,以一斤粉五斤水左右的比例缓缓置入沸水,搅拌中粉受烫熟变做半透明糊状,静置即可。   接着在大锅中烧上沸水,把粉浆过葫芦瓢孔流进沸水中,与此同时,在粉丝定型时要用筷子拨动防止粘做一块。   粉丝煮熟浮于水面上即可捞出放入冷水盆,过了水后将其沥干,最后进行挂杆晾晒。   康和也是许久没有做过粉了,乍做有些手生,一只手得均匀摇晃,方才能保持粉粗细相当,再又得拨动锅里的粉丝,以防粘着。   不熟练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是有珍儿和巧儿俩丫头帮忙,巧儿瞧着活儿这样细致,她手上功夫有些毛躁,不敢轻易上灶去,便帮着烧火。   珍儿稳重,在灶台前给康和往葫芦瓢里匀量倒粉浆,看着康和拨粉,多瞧几回也得了要领,还能帮着拨。   范景在外头劈柴,进来吃水进得频繁,他也不说话,瞅两眼又出去弄会儿柴。   陈氏同范爹下了地回来时,院子里支起的竹杆上已经挂起了一根杆子的粉了。   陈三芳放下锄头背篓便凑了过去,瞧着垂挂着亮晶晶的粉条,多稀奇。   “这是咋弄出来的?”   范爹也稀罕,抬起手就要去捏一捏,手还未碰着粉便挨了陈氏一巴掌:“你那一手的污泥,别把粉给弄脏了。”   俩人进屋去,便见着灶屋热气滚滚,俩丫头帮着康和,三人弄粉弄得多好。   陈三芳站在一头看了会儿,咂舌道:“这样的活儿,亏得你是有耐心。”   说罢,她去洗了手,已是多想上手去跟着学咋弄了。   这厢有了陈氏帮着,做了一日的粉,至晚间,几人熬着将葛粉全数弄做了粉丝。   康和下晌虽和陈氏换着摇粉浆进锅,但一日里大部分时间也都还是他在动手,忙到夜半他回屋时,右手酸痛得已经不大抬得起来了。   吃夜饭的时候他便觉着手夹菜刨饭都有些打摆子,但也还是坚持着将剩下的几斤葛粉给弄出来。   趁着这几日晴朗日头好,早出了粉才好晾晒干,冬末春初时,天气多变,晴起来一时能似那二三月似的,落起雨来,又跟腊月隆冬一般。   今日做罢了葛粉,明儿还有上十斤的蕨粉要做。   康和瞧见范景在一头的油灯底下侍弄麻线,今儿干忙活,俩人都没说上两句话。   他凑过去,想撒娇同人讨个好:“我这手腕多疼,你也不说给我揉揉,反倒是搓这麻线搓得多起劲儿。”   范景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默了默,还是放下了手头的麻线,将他的大手给拉了过来。   将将是捏住他的手腕,康和便脖颈一歪,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   “你这是要将我的手腕给拧下来嘛。”   康和疼得牙发酸,连捧着自己的手躲到了一头去。   范景眉头紧了紧,心想这人的肉是猫肉不成,轻轻弄一下便这般。   他没言,转起身出了屋子。   “你上哪儿去?”   康和冲着人的后背喊了一句,却也不答他的。   不多时,人又回来了。   手里头还拿着个罐子:“擦药酒。”   “哪里来的药酒?”   范景没答康和的,屋外头便先传来了范爹心揪痛的声儿:“大景呐,你可甭给爹使完了,那可是泡了好多药材得好酒,俺都不舍得喝咧!”   康和听罢,眸子睁大:“你把爹得酒给端了!”   范景嗯了一声,把他的手给拉了过来。   他倒了些酒进手心里,转抹在了康和的手腕上,仔细的搓擦教油皮发热。   康和嗅着泡酒里似乎有当归、红花、三七的味道,倒确是入了好几味的药材给泡的。   他垂眸瞧范景与他擦得多仔细,心头美滋滋的,想着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擦罢了手腕子,范景也不把药酒拿去还范爹,而是留在了屋里头,预备明儿再给康和使。   翌日,康和又做蕨根粉。   做法与葛根粉一般,手上虽疼着,可有了昨日一日的经验,显是要得心应手许多,没到晚上便把蕨粉全数弄了出来。   早一日做出来的粉丝,已经晒干成型了,轻轻一掰,脆中带着些韧劲儿,做得还不错。   约莫过了两日,康和收拾了些麻绳出来,将粉丝按着一斤左右的量捆做一把。   自在家里过了秤,一斤的粉约莫出一斤的粉丝,葛粉丝比粉多了四两,厥粉丝则同原本的粉重量没相差什嚒。   这日一早,康和便把粉丝用洁净的麻布给包好,转用一只怪是好的箱笼给装着带去了县里头。   康和没去别处,而是去常有光顾的那间猫儿巷戈家干货铺。   “许久没得见小兄弟了,俺当是你不上俺家了咧。”   店家瞧见康和来,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我虽是有些日子没得过来,可过年时家里办酒,屋里人出来采买料子,我也是交代定上店家这处来买咧。”   康和说着,打背篓里取出来一篓子新鲜的菜:“一早从家里头过来,新长出来的一茬扁菜瞧着嫩,割了两窝与店家拿来,又还有几根芹菜。料想店家做着这样的买卖,想是不缺两颗菜吃,只这菜也便图个新鲜。”   “这如何好意思,不说瓜菜值当几个钱,小兄弟这份心贵过千金咧!”   店家瞧着篓子里的菜当真是鲜嫩,便是刚从地里摘得模样,可却未有泥尘,分明是提前还给淘洗干净了的。   康和见店家肯收,心头也松快。   他道:“这厢过来不是专为店家送一篓子瓜菜来的,我这处有好东西给店家。”   闻这话儿,店家连道:“可是又出粉了?你先前送来的粉我卖着多好咧,上铺子里来的夫郎娘子都说洁净香得很。”   “你可是没猜准,我这物可比粉更好些。”   说罢,康和也没再卖关子,而是将箱笼拎了起来,放在店家跟前教他看。   这店家心头也是奇康和送来的是甚,连开了箱笼,见着里头又还用麻布包着,弄得还多好。   揭开了布,方才瞧着了内里的物。   “哎呀呀!俺今朝是甚么运气!”   店家取出了一把粉丝来,欢喜的这把看罢了又看那把:“康小兄弟,你是从哪里得来这样些粉丝的!”   康和道:“先前囤了些粉在手头上没得空拿过来卖,正月里头闲散着,便弄了些粉丝出来。今儿拿过来与店家瞧瞧可是能收的货。”   “如何不能收,你拿来的东西,俺放心着咧!”   店家说罢,低了声儿同康和道:“俺这铺里存的粉丝,年底上那几日教卖了个空,一直没得步上货。   昨儿城里多有名气的罗灶来铺子里问粉丝,言城西的蒋大官人教他去弄席,点了名要吃散养走地鸡煨粉丝。乾巷多富裕的胡家灶娘子也几回来问有没厥粉,他家老爷正月里头酒宴一茬接一茬得吃,荤腥腻味了就爱吃些清爽解腻的菜。嘴里头想一口醋拌厥粉了,只四处都不好买。”   他也是见康和把粉丝送来他这处欢喜,否则轻易不得同人说出这些话来。   康和既见这些粉丝有去处,心头便也放下心来。   干货价格高了,若是不好卖,铺子里也不会白将银子搭在这处上。   “我就一乡下汉,也不懂得这些门道,只晓有好东西就往熟人这处拿来瞧瞧。”   “好使,好使!”   店家连说了两回,他嘴上虽说着放心康和拿来的东西,因着他先前送粉来的口碑。   不过粉丝比粉得价格还要高,他一个生意人轻易不敢马虎,还是仔细将粉丝查验了一番,试出不曾参假后,这才全然放下心来。   “上回来康兄弟便看过了俺这处的粉丝,与你也说了卖价。你是铺子里的常客,俺不诓你,葛粉粉丝收价一百一十个钱一斤,蕨粉粉丝一百五十个钱一斤。”   店家说得诚恳:“这卖得越贵的物,店铺里头也更要赚得多些。本就是那般贱价的东西,利润反倒是越薄。就俺开得价格,你去别家保管拿不到。”   康和倒是信这店家,先前也是几回交道了。   再来,若是他有心压价,便不会同他说谁家大老爷又想吃这东西了,显得粉丝多紧俏,教人心头平白添了对这货的期待。   “我一向是爽快,店家你说多少便是多少。”   店家见他没有痴缠讲价,心头高兴,连去取了秤来。   秤得葛粉粉丝是十三斤,蕨粉粉丝九斤,皆为整数。   康和点头,出门前他秤得就是这般重量,家里还自留了一些存着。   一家子辛劳一场,总要余些自尝尝,外在东西好,干货又耐放,存些在家中万一有事要送人,也不至翻箱倒柜的没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   于是十三斤粉丝得一贯又四百三十个钱,蕨粉粉丝得一贯又三百五十个钱,拢共齐得两贯七百八十个钱。   店家称了二两五钱银子,余下给了两百八十个散铜子。   算罢了钱,还送了康和一包料子做添头,里头八角三奈桂皮花椒甚么得都有。   “倒是挣钱。”   出了铺子,范景方才张口说了一句话。   康和道:“你也不瞧瞧卖得这价经了多少工序。”   范景也认康和说的这话,从漫山遍野的去寻了根子掏回去,又狠下力气取了粉,再还一番周折,最后才成一把粉丝,论谁不说繁琐的。   只正因繁琐,方才卖得起价,否则那根子如何一斤才几个钱。   康和手头上一时阔绰了一把,便在城中好生逛了逛。   与范爹打了一角不错的羊羔酒,与陈氏扯了匹春布,又给珍儿巧儿俩丫头一人买了一只起居匣子。   这起居匣子多好,里头配得有香粉、皂豆,牙粉,刷牙子,以及擦身细肤这样的香膏……小娘子说城中的女儿家哥儿几乎是人手一只,便是没有的,也会想方设法的攒钱买一只。   康和觉着店里的小娘子有吹嘘的嫌疑在,不过他觉得确是方便,想来俩丫头大了,姑娘家少不得爱美,定是也欢喜这些东西。   “要不然也与你买一只罢。”   康和同范景道。   “我拿来做什嚒。”   “咱们又不是不洗澡,你总用杨柳枝漱口刷牙,当心划伤嘴,哪里像这专门的刷牙子好使。”   “再者,我闻着那香膏确实好闻,你不觉香嚒?茉莉香气的,夜里闻着都舒心好睡眠些。”   范景见此,道:“刷牙子捡两把便是,牙粉一盒就够了。香膏你觉着香你自用。”   康和哼哼道:“我用便我用,反正咱俩谁用都香俩。” 第35章   一家子都得了东西,正是心坎儿上的物,多欢喜。   范爹当即便启开了坛子,闻了闻酒香气,人恍若是飘飘做了仙一般,就要去倒一碗尝尝。   俩丫头得了匣子,两只眼睛都光亮起来了:“只在湘绣姐姐那处得见到过一回这样的匣子,湘绣姐姐多宝贝,如今俺们也有了!”   巧儿紧紧的抱着匣子,觉得匣儿外头都是香的,她先前只有羡慕的份儿,想都不敢想自个儿也能有一只。   珍儿也喜欢,小声同康和道:“谢谢哥夫。”   康和道:“匣子里的东西都是些次货,你俩捡着喜欢的使,往后哥夫哥哥挣钱了,再予你们买好的。”   “哥夫哥哥时下买的便是最好的,谁家哥哥姐姐都不如俺们家的好!”   巧儿嘴巴伶俐:“等哥哥哥夫有了子女,俺要帮着带,来报答哥哥哥夫咧!”   一屋子的人都教小丫头的话给逗笑了。   说了一晌话,俩丫头捧着匣子回了屋去试香试粉去了。   “跟你爹和俩丫头稍买些物便罢了,还给娘买啥。胡乱使钱,俺有布咧。”   陈氏嘴上这样说,可多爱新布,手细细的摸着,女子哪里有不爱布的。   “这要开春了,娘做身新衣裳,天气暖和了赶庙会也好穿。”   陈氏心头听得贴心,可又忍不得担忧康和跟范景。   她拍着康和的手道:“三郎,你俩有钱也攒着些,往后买头牲口,上下山也省下些力。”   上回没借着钱来买牲口,陈氏心头总还多惦记这事儿。   康和晓得陈氏也是为他们考虑,他道:“这回粉丝亏得一家子帮着弄,时下卖得了些钱,也教一家子吃用点儿好,总苦着下力气不享些能享得好,那日子岂不是也太苦了些。   不过娘的话我也记进心里了,后头再挣着钱便攒下买牲口。”   “嗳,你们听进去了就好。”   二月初,康和跟范景见着天气晴朗了不少,没久在家里头磨蹭,收拾了东西又进了山。   春寒料峭,半山坡上有树木已经冒出了小指头大小的芽儿,野油菜花倒是不惧寒,已经开得多盛了,黄灿灿一片儿连着一片儿。   再就是偶有一两根开白花儿的果树已开了花,坠在旧绿的山林间。   早春泥路粘滑,一俩月少有人进山的路草又长了。   范景走在前头把路给砍开,好进山也方便过些日子下山。   他一脚跨上个大坎子,瞅了眼后头,伸了只手过去。   康和见状,赶忙抓住了范景的手,借他的力爬上了坎。   只这厢抓着了手,便再不肯松开了。   范景瞅了他一眼,见他不放,也没言,两人便缠着一双手,好似是私会一般,手心生了汗也没撒开,一路到了木屋。   康和嗅着山间冷沁沁的气味,竟是各外的熟悉。   他在山上木屋待的日子,不比在山下待的少,恍惚有一种这处才是他跟范景的家的错觉。   “可算是又回来了!”   开了锁进屋去,屋子里许久没有生火,有些湿腐味。   山里最不缺的便是柴火,康和当即就把灶给燃起来了。   又是一通收拾擦洗。   摸着褥子,虽走时给洗干净叠好置在了干燥处,可久不用,好似跟湿润了一般,他支起杆子,弄在灶前给烤烤。   范景吃了口热汤,帮着康和把褥子翻了翻,倒是破天荒的没有急着往外头去转山。   俩人把木屋收拾得能住了,在屋里吃了午食,这才一同出去转山。   范景在下山前,把先前弄的陷阱和笼子都给撤了,就是怕他们走了以后再有猎物落进陷阱里头,到时候没人发觉,不是因吃了伤死在陷阱里头,进了笼子时日长了也得冻死饿死。   既是不能及时的查看收走,也便没必要将陷阱留着捉了活物虐生。   时下上山,得费些功夫重新将笼子和陷阱收拾出来。   一冬过去,撤走了竹木尖桩子的陷阱坑里堆积了好些落叶树枝。   范景跟康和用耙子把腐叶跟枯树枝丫掏出,打底部再密密插上新弄的尖桩子。   这是稍浅些的陷阱,用来猎山羊鹿子野猪这般个头大的陷阱一开始便启得深,范景还填得有泥或者自砍了树枝塞在里头,如今要收拾,便比浅陷阱更麻烦。   弄罢了几个陷阱,时辰已是不早。   康和跟范景又去瞧了瞧放置的几个蜂箱。   “八成是有货!”   康和方才到野果林那头,远便听见嗡嗡嗡的声音,他加快了步子跑过去。   只见一只箱子的蜂门前已有蜜蜂进出。   康和觉着这只箱子里有蜜蜂没跑了,他没管,赶紧又去看了一眼另一只箱。   这只箱子的蜂门上未曾见着有进出的蜂,他便自蜂箱顶小心开了个口来瞧。   原本放置的几块蜂板上已经筑出了巢脾,蜜蜂团集在巢脾上,他心头一喜,连忙同范景招手。   范景见状,也凑上来瞧了一眼。   他见着箱子里头聚在一块儿攒动的蜜蜂,密密麻麻的一片,身子没来由的一股不适感,遂皱了皱眉把头别去了一边。   康和瞧他不多喜欢看的模样,数了数巢脾的数量,有四框,接着赶紧又把箱顶给封好。   “你别怕,不弄它轻易不蛰人的。”   范景没言,毒蛇虫兽他都不怕,何况于小小蜜蜂。   他只不喜这般紧凑在一处的小虫小物,春月里头嫩叶子上并在一齐吃叶片的毛毛虫,沙土里头一窝一窝筑巢的蚂蚁,他瞧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另一只甚么样?”   康和闻言,连忙又去看了另一只箱。   “这箱里更好!巢脾足足有五框,蜂巢上都能见着蜜了!”   范景听说有了蜜,心头好奇,便忍着不适又去瞧了一眼。   康和倒是没诓他,蜜蜂进了这箱子,分泌物筑出的巢脾上能见着粘稠的蜜了,只是现在并非是花朵盛放的时节,产的蜜还并不多。   康和将他拉进了些,同他道:“你瞧里头那只腹部长长的,个头最大,翅膀短短的蜂,便是蜂王。时下正是它的产卵期,腹部便尤其的长和大,它一日能产至少八百粒卵呢。”   “它周遭围着的小蜜蜂,黑黄条纹,唤做工蜂。采蜜的主要便是这些蜂了,它们的后足上有个小篮子似的东西,方便携带花粉。别看它们最小,要干的事儿却不少,筑巢、采蜜、哺育都得做。”   “剩下的大眼睛蜜蜂是雄蜂,除却和蜂王交配外就没甚么作用了。”   范景没养过蜂,不晓得还有这样多的区分。   他道:“甚么时候能取蜜。”   “若是花开得盛,流蜜期时十来日的便能取一回,只这处这时候花开得并不多,蜜便攒得慢。”   范景听此,觉着等春意浓些,当能得些蜜出来。   两人看罢了这头,转又去了崖边上。   下山前其中一只箱子便已经有了蜂,崖边相对于林子里没有高大的树木遮盖,又要向阳不少,这处的山花开得便比林子那头的要多不少。   康和先看了那有蜂的一只箱子,经大半个冬季过去,所幸是筑巢的蜂不曾挪走,也没遭冻死。   蜂王繁殖能力不错,已经有八框巢脾了,这已属强群。又在此采集了早春的山花蜜,眼下已经有了好些蜜。   康和见巢脾上有蜜的巢房,许多都已经封了盖,可见已是熟蜜,能采了。   只他这回不敢贸然行动,预备还是回去弄妥当了再来取蜜,上回遭了蛰,他可还记得那滋味。   山崖这边还余下一只箱子,康和前去查看了一番,可惜这只箱子还没有蜂。   康和开了箱子检查了一番,发觉里头抹得蜂蜡已经不见了,不知是不是教蚂蚁给清空了去。   他预备把空箱子给弄回去,重新抹了蜂蜡,换个地儿引蜂。   两人家去时,天见暗。   夜里,康和都不必如何弄饭菜,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总是够上山吃两三日的。   吃罢了饭,洗了脚,今儿也干够了活儿,夜里便不必要再赶着做甚么活计。   山里头也没旁得事,天儿还冷着,两人便早早的上了床去。   白日里烤过的被褥吸饱了火燥气,盖在身子上要不得一会儿便暖乎乎的了。   康和见睡在身侧的人背对着他躺着,他眯了眯眼,手有些不老实的打后头伸进了范景的衣服里。   打成亲那日开了荤,他一直便挺惦记这事儿的。   也是奇了怪了,任凭是白日里头干了多少活儿,做了多少事儿,身子如何的疲乏,只要跟范景一躺到床上,他立就又精神了。   便是那几日弄粉,手腕子酸得不大能动弹了,他也能挤出些力气来和范景做两回。   只在家里头,一个屋檐下,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在。   动静大了怕教人听了去不说,办完了事身子上不是汗便是旁的,黏腻着不洗总归是不舒坦。可一要弄水来洗,家里头也便晓得他们干了那档子事,多少还是害臊,要么就只能跟做贼似的去打水。   故此,成亲后在家的那二十余日的时间里,即使康和每晚都想,两人还是没有做得太频繁。   康和戏弄了范景一会儿,见他分明没睡着,却也不回应自己。   他挪动了些身子,将胸膛贴着范景的后背,凑上前去,在他耳根子上低声问了一句:“你就不想?”   时下进了山,这方圆多少里都只有他们俩人,这厢便是把床给弄塌了,也不怕有人晓得。   这年纪上,正是能耐又新鲜的时候,他怎么就忍得了的?   范景早教康和揉得心猿意马,听得他问,道:“我不想你手肯拿开?”   “算着日子也是有五六日了,你就真不想?”   范景腰腹胸口上的腱子肉匀称而柔韧,康和自是不舍得将手拿开:“在这屋子里,任凭折腾的,什么都不肖顾忌了。”   范景翻过身来,灰白的旧里衣已经教康和给弄得多乱了,分明的锁骨半露。   成亲时新做得那身红的,两人没舍得拿进山里来穿。   他抬脚轻踢了康和的小腿肚一下:“在家里也没见你顾忌。”   康和对上范景的眸子:“我如何没顾忌,每回去打水都跟做贼似的,有回还教爹起夜给撞见了。他都没好意思同我说话,教早些睡呢。”   范景确不晓得这些,行完事,他都在屋里等着康和提水进来给他洗。   起初也是他自洗的,但康和总要帮他,人贯不得,但凡是习惯了这般,也都如此了。   “夜这样长,不寻些事儿来做,你睡得着?”   范景没说话。   康和觉着他要直接上手,范景也不会不教他弄,只是这般教他觉得全然是自己一厢情愿,难免少了些兴味。   非得是要范景这般瞧着对那事儿没甚么兴致的也答应,他才觉着更有劲儿。   “好哥哥~”   康和手指在范景的衣领下头打了几个圈。   范景被他弄得痒痒:“我在上头。”   康和闻言一把抱住了范景,他可求之不得。   “自是依你的,只不过一会儿你可别坚持不住。”   范景心想几回折腾,他哪回没到最后的……   翌日,离了村子听不得雄鸡报晓,两人给睡了个日上三竿。   还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人才给醒了过来。   范景有些睡久了的脑子发昏,穿了衣裳起身要套裤子时,迟钝了一下,紧着眉头把裤子给穿上。   他想着这事情在上头讨不得甚么好,下回还是像以前一样罢,至少是不费力气。   康和倒是精神气头多好。   吃了早食,他将昨儿带回来的蜂箱拾掇了一番,另又做了一只新蜂箱,连带旧的,一并把箱子背去了上山时见着的野油菜花地里。   早春的风徐徐,吹得菜花摇曳,远远望去,一片旷地上好似是翻腾的金色波浪。   野油菜细小,不如家植的花开得繁盛,但胜在漫山遍野都是,且好供蜜蜂采蜜。   周遭五六里上有菜花与槐花,是养蜂的好位置。   康和把蜂箱置在一处干燥不易积水的地方,又采集了些树枝草皮做掩饰,把蜂箱保护起来。   前头在县里卖东西时,他去糖铺里买过饴糖和沙塘,在里头见过有卖蜂蜜。   他结账的时候同伙计打听了一下价格,那伙计有些不耐,只言百花蜜一斤得卖至三百多个钱,没曾细说究竟是多少,他自也没得问收是不收。   料想那伙计也是见惯了寻常人买不起,便只草草应付两句。   康和先前确也没决心去问清楚,他只有心养蜂取蜜给范景,没想过要拿去城里头卖。   只是也没想到这回上山来竟然得了三群蜂,倘若好好养护,春盛花繁,蜜产得多,也是能拿些去卖的。   便依三百个钱一斤来算,那价格确是不菲,攒上几斤去卖,也能得贯把钱了。   康和怀揣着这样的期许,弄罢蜂箱,又回去上崖边取那框蜂蜜。   这回他学了聪明,戴了一顶扎紧的帷帽,又用了手套。   抖落蜜蜂,打箱子里取出一块儿巢脾来,蜂房里头满了蜂蜜,轻轻按压也不流出,可见当真是熟透了。   这样的蜂蜜不如何含水,耐放不易腐坏。   沉甸甸的巢皮,刀子割开来,蜜汁晶莹透亮,油润润的,一股清香味,教人忍不得将巢脾也咬上一口。   这时节上花开得并不繁盛,康和只取了七成的蜂蜜,余下的留在箱中,怕一回给取尽饿死了蜂。   他估摸连着巢皮取出来的蜜有三斤多,但滤出纯蜜的话也就两斤的模样了。   家去将巢蜜切搅碎做渣蜜混合物,再用纱布慢慢反复的过滤。   滤这蜂蜜不比滤淀粉容易多少,都是需得耐心的活计。   范景带着两只笨鸟回来时,进屋子便嗅到了一股蜂蜜味。   他放下笨鸟,又从兜里掏出六只野鸭卵放在米缸里头,转去瞧康和过滤蜂蜜。   只见康和用纱布做了三个网兜,一个叠一个的固定在竹竿子上,自上把巢蜜倒进去,混着渣滓的蜜慢悠悠的渗过纱网兜,流进第二个……第三个,如此最底下才是容器。   打康和晓得他嗜甜,范景也便不再藏着掖着。   他径直取了只勺子来,伸进最底下的罐子里头黏了些蜂蜜起来,送进了嘴里。   蜂蜜的味道香甜浓郁,但并不甜得腻人,口腔之中余香悠长,是沙塘和饴糖都不能比的。   康和见他这样喜欢,笑道:“才与你兑了水,不掺假的纯蜜这样空口吃喉咙会有些麻。”   范景道:“别再弄来自吃了,蜜存着,拿去县里。早买牲口。”   康和没想到他也多记挂这事情,道:“我不拿这样的东西送人了,存些卖归卖,匀些出来自吃还是有的。”   范景却摇头,这后,他说不吃便不吃了。   康和见他决心这样的大,也便更老实的攒钱了。   这日,康和跟范景一道去城里卖山货,他打城里把糖铺都走了一圈,大致的打听了蜂蜜的价格。   如今城中蜂蜜一斤的售价,在三百六十文至五百文间,但多数的还是卖三百多文四百出头的模样。   卖得夸奇的价,是城里头那般奢贵的铺子才做的买卖,东西许还是那东西,只卖得是铺儿的名气。   自然,少不得还打听收价,走了不同的铺子,给得最高的价是三百个钱,最低的二百八十文这样的价格都敢出。   还有些铺子傲得很,不买东西不搭理你,言要先看了物再说价,平白的还不与你开价格出来。   康和逛铺子的时候,遇见个前去卖蜜的老汉,黑黄一张脸,多老实得模样。   他将珍藏的甘蜜拿与铺里查看,教个小伙计捏着老实欺。   自挖了一勺子来尝,砸吧了半晌,眉头一叠:“你这蜜好似不大好,俺尝着不对,得教俺们管事的来尝尝看。”   说罢,又喊来管事的,又是一勺子。   本就不多稀贵的蜂蜜,教一屋子三四个人尝了个遍。   老汉估摸是取得野蜜,见这般尝吃,心头痛得很,连说不多了不多了,可那铺里的却多横,言不尝吃个所以然来,怎晓得有没有掺假,是好货还是赖货。   康和看得直摇头,他不知是收蜜的大抵是这么个模样,还是见人下菜碟。   总之,看此般情形,要想寻间像戈家铺子那样的,只怕还得看机缘。   罢了,两人顺道回了一趟家。   康和在山里头又得了两颗蒻头,想着给弄回去,教陈氏处理。   陈氏见着欢欢喜喜的,说要弄出来拿去城里头卖。   康和心头也是这般想的,他道:“咱既是要想做长久买卖,若是长此不去城里露露面,人家就该把你忘了。为此不管多少,也还是得拿去卖,便当给常客记个熟,我在山里头得了蒻头,也不管一个还是俩,都给娘拿回家来。”   陈氏点头说是,她看着地里的蒻头才埋下去,久久不见动静,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有个出息,夜里也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有康和在的话,甚么烦心闹心的都能跟他说说,康和懂事理事,总能给她想法子出来,还能开解她。不似范爹似的,睡前几口马尿下去,睡得跟那圈里的猪一般。   “俺也是怕年关上日日去卖蒻头豆腐识得的那些老姐姐把俺忘了,这久久的不去,心里头总想的慌。”   康和道:“娘既有这心,我也想了个宗儿。我在山头上虽也能寻见一二蒻头,但到底也就俩人,力量小,不比人多的力量。   娘要是想能常有蒻头豆腐卖,不如扬了口信儿出去,言家里收蒻头。晓得的人多了,想拿蒻头换几个钱使的娘子夫郎,指不准会与咱们送来。你看如何?”   陈氏道:“那咱岂不是就得掏一回钱来买蒻头啦?”   “蒻头得治成了豆腐才能卖得好价,若就那黑疙瘩的样,不值几个钱。再者做买卖,哪里有不下本钱,全靠白沾的。”   康和耐心与她道:“只要咱还有利润,便是不如自从山头上弄下来挣得多,那也是有赚的。”   陈三芳听了康和的账,觉着不无道理,便问:“那旁人送蒻头来,收多少钱合适呢?”   “城里一个蒻头七八斤重才五个钱咧,他们图便利,按个收。咱们现在缺蒻头,便按斤算,一个钱一斤,想那些想卖蒻头的,也更乐意拿来咱们这处卖。”   康和道:“等以后咱们自家种的蒻头长大了,不如何缺蒻头了,旁人再送来,咱们就与城里一样,按个来收。”   陈三芳琢磨了一下,道:“好,娘听你的。”   康和接着又道:“娘,你人好又擅说,多快就在城里识得了些人。往后呢,你与那些老姐姐小夫郎们交道,同他们说咱手头上还有蜂蜜,要想买,咱能给他们送去。”   他打城里见识了城里糖铺收东西的嘴脸,想着若是自能把东西卖出去,能多挣几个钱不说,也不必同他们低声下气,若实在不行,急着用钱再走这条路也成。   陈三芳听罢,睁大了些眼:“俺们哪里来蜂蜜?!”   “我在山里弄了几个蜂箱,如今有了蜂,天气暖和了花开得好,想是能出些蜜的。”   陈三芳听此,欢喜起来,连同康和答应说好。   康和便又同她说了一番自己在城里打听的蜂蜜价格,事无巨细的说与她听,如此若有人想买他们家的蜂蜜,她心头也能有数卖个甚么价格。   陈三芳听得仔细,言都给记在了心里头。   但她到底不曾干过买卖,心头难免有些惴惴,怕没个主心骨儿,央康和下回跟大景下山卖活物的时候,也回来一趟,她好跟他谈买卖的事情。   自不必陈三芳说,康和也是要回来看顾着的。 第36章   翌日,康和跟范景上山得有些迟,两人打家里头出去,在山脚下教一个妇人拦着了去路。   这妇人有些年纪了,可从眼角眉梢中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当是个有颜色的。   “景哥儿,你可见着俺们家大生?”   康和原本并不识得这妇人,还多平和的,听得这般问,面色当即有了变动。   “没见着。”   范景倒是待所有人都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没因这妇人是孙大生的娘便格外的厌恶,也没多和气,实打实的告诉了她。   “俺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他了,也不知作甚去了,你上山去把他给俺叫下来罢。”   康和听得这话,眉头紧蹙,这甚么口气。   求人办事都是好声好气的说,她这张口便是下了命令一般,便不说她那儿多遭人嫌了,光听这话也教人心头不舒坦。   “大娘,你既也不知他作甚去了,深山野林地,一去好些里,我们打哪儿去寻人。”   那妇人听得康和这样说,道:“你们都在山里头,如何有不好寻的。乡里乡亲,帮个忙算甚。”   “我半山腰上还有两捆柴没弄回家,娘子既得闲,帮我们驮回去罢,都是乡亲,你帮帮咱。”   妇人听出康和是在弯酸她:“你这小郎,这般怪气。”   “俺一个寡妇说话不顶用,你们不肯答应,要教他表舅来与你们说才成是不?”   康和听得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甭用里正来压我,要真忧他,自个儿上山寻去。那样大的人了,若不放心,如何不给栓在裤腰带上,教他上山作何。”   说罢,也不理会那妇人,兀自拉着范景便走。   那妇人在后头跳着脚骂了一会儿,眼见着人不搭理她且还越走越远了,这才停了下来。   “她咋这样横,便是因着有里正撑腰?这里正究竟是多爱管闲,一个表亲,外甥看得却跟亲外甥似的。”   康和有些忿忿,他本就嫌恶那孙大生,今朝碰见了他老娘,只有更嫌的。这般人,以前那样缠着范景,他心里就更是厌。   范景道:“村里传过些闲话。”   康和道:“甚么闲话?”   “既是闲话,还能有甚么。说里正以前是要跟他这表姐成家的,只那会儿里正是个穷小子,表姐家里不肯,各成了家。”   范景也就跟康和才会说两句这些听来的话。   康和听此,心中的疑惑登时又得解开了,有这么层关系在,陈雨顺爱他那表外甥也不足为奇了。   俩人没太把孙家人放在心头上,本就是那般惹人嫌的,还一直给揣在心头气自个儿实在不划算。   二月中,一连有个七八日的晴朗天气,山间果儿树的花都教暖烘烘的太阳给蒸开了大半。   置身在树下,能嗅着风里都是一股脆嫩的花草气。   康和见着蜜蜂穿梭在这些花树间采蜜进出蜂箱,心头格外的踏实,只待着过了花期采上一回蜜。   春日里头的山林间,野菜多得吃不尽。   康和每回出去,都能弄上一大篮子回来,鲜嫩的荠菜、长刺的荨麻、脆生生的香椿芽、马兰头、马齿苋……实在是种类多。   范景本是不多爱吃这些土腥味重的野菜,教康和一做,样样都有了自个儿的风味。   香椿蛋饼,荨麻烫鱼……日日吃得不重样。   这日,有些落雨,康和唤了张石力一块儿过来吃饭。   他起早揉了面给醒着,用肥瘦得当的猪肉剁做了肉糜,和入新鲜的荠菜,预备包荠菜猪肉饺子吃。   自家里吃,舍得用馅儿,饺子个个给包得鼓鼓胀胀,下进沸水里头煮熟了,浮起来跟元宝似的。   康和一人给添了一大碗,余了些放在案板上没下,预备吃了不够又接着煮。   饺子沾上点香醋,一口下去,馅儿香肉紧,简直好吃。   张石力一口气便吃了八个。   “摆酒那日,张大哥如何也不上家里来吃碗酒,要有大哥在,也不会教大景那些个叔伯兄弟的将我一通好灌。”   张石力闻言,一拍桌子:“谁人还敢灌俺老弟,下回看不弄他。”   “光说不做可是假把式。”   康和道:“真当日子上,影儿都见不着。”   张石力听此,道:“不是俺不想来,只你哥哥我村里村外的名声多不好听,若是上了你那处,往后人要说你同些打人坐牢的凶徒厮混咧。大好的日子,俺不想去扫你们的兴。”   康和闻得张石力是因这事儿没来,心头多不是滋味:“大哥这样义气的人,旁人若因我与大哥来往而说些不中听的话,那也是因为妒忌。我自不枉心里头去。”   张石力拍了拍康和的肩膀:“咱哥俩儿晓得,不在外那些虚的。今儿在你这处吃的这顿饺子,不比在席面儿上吃得差。”   说罢,他又看向范景:“与你那柄刀可还使得惯?先前问康老弟要啥也不说,俺也不晓得送你们俩啥。想着他多紧着你,俺送你用得上的刀,想来他也满意。”   范景吃饭不说话,只顾着吃。   听得张石力问,嗯了一声。   “开年上山来,他都使得是大哥给的那柄刀咧。”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吃了几个饺子,也是好些时候没会着了,忍不得继续说闲。   “你们村那个孙大生是不是也上山来了,俺那陷阱里前阵子老丢东西,先也没往那处想,前些时候瞅见了生人脚印子,只怕给人捡了。”   康和道:“那人不是个东西,前阵子她老娘还教大景去给她寻人,谁得那闲空给她看儿子。仗着是里正的亲戚,人五人六的。”   张石力闻言,冷哼道:“他都混成今朝这幅德行了,竟还有脸招摇。   你不晓得他先前在城里跟个甚么大官人做狗,与人放印子钱,很是得意了些日子。后头他背后的大官人得罪了人教办了,他自也成了过街老鼠,没少吃些好打。   以前催收账目的时候尽干些强抢奸污良家的事,他靠山没了,多的是人想寻仇,他没法这才给躲山里头来了。”   张石力为人仗义又大方,在城里头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脉,先就听得过孙大生的事情。   去年都还有人打听这孙大生躲在哪处,只他与这人到底没甚么交际,也便没言。   “他要来烦扰你俩,你们碍着陈雨顺的干系不好同他掰扯,俺来收拾他。合该早些与俺说这事儿的!”   康和还不晓得有这些事,他跟范景对视了一眼。   再是与张石力要好,康和自也不会说先前那事儿,他只答应道:“近来我们都没如何见过他,上回瞧见也是去年的事儿了。若有什麽,再知会大哥。”   张石力听得康和答应有麻烦会寻他,心头这才高兴。   又说了会子话,张石力说看见了这边山里有蜂箱,估摸就是康和给做的,这山里头谁还有康和这样多的活儿。   他同康和道:“俺那山头上凹子里有几根大槐花树,你得闲可以弄个箱子过去,俺虽管理不来,但平素里转山也能帮你看一眼,不教人弄了去。”   康和闻言,自是乐意。   槐树开花一簇簇的,十分密集繁盛,可是极好的蜜源。   张石力走时,康和把剩下没煮的饺子,收拾来教他带回去吃。   过了两日,康和便又带了三只箱子送去了张石力那头。   这月份上槐花不曾开花,正好放放箱子看能不能引来蜜蜂筑巢,若是不能,他预备挪两箱子有蜂的过来。   整好野油菜地上新得了一窝蜂,届时油菜的花期过了,又差不多赶上槐花的花期。   割收蜜便指着这些繁花了。   过了几日,范景出去转山回来时,肩上扛着一只体型健大的成鹿。   康和见状,两眼放光,连忙去帮着把鹿子给接了下来。   手触着鹿身,发觉还是热乎的,教它伏法的是腿上的新箭伤。   康和道:“是猎的?!”   范景应了一声。   两人把鹿子挪进了院子里头,把门一关,便任凭它是扑腾还是躺在地上了。   康和跟着范景上山来这样久了,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猎得鹿子,瞧着这物既新鲜又欢喜。   “这鹿子怕是值钱。”   范景把鹿子从边界上一路扛回来,背心里起了汗,他端起温热的茶汤吃了两碗,同康和道:“比山羊还值钱些。”   去年底猎到的一只黑羊子便换了一贯多钱,鹿子比羊还不易得,且城中的富贵人家也爱鹿肉,买着鹿整鹿,还会专门做宴请人,为此鹿子的价格能比羊高两倍。   为着卖个好价,康和跟范景两人趁着天时,当日便把鹿子弄去了城里。   两人换着背,赶在天黑前到了城里头,时间不早了,便直接送去了常交道的食肆里头。   恰逢李官人在食肆点账,听说是有人送鹿来,放下账本儿也要过来看稀奇。   小伙计同康和说,李官人的小爹高寿,正是想弄只鹿子在宴席上吃。   果然,李官人见着健壮的成鹿多欢喜,食肆里也是有好一阵子没收得鹿了。   康和借着这劲头,说了几句好听话,贺李官人的小爹高寿。   李官人听得高兴,一时多大方,直接给了康和一角沉甸甸的银子,少说也有五两。   这鹿子顶多卖个三贯多钱,五两银子已是快多出一半了,其中自还有不少是赏钱。   从食肆出去,康和把小伙计拉到了一边,与了他一吊钱做谢。   小伙计没成想康和肯分这样多的钱与他,这都快赶上他半月里的工钱了,心头不知多高兴。   “不是小二哥同我说李官人家里头的喜事,如何又能得这些赏钱。”   小伙计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还是你们鹿子送得正是时候,你又擅说,这才教我们大官人心头欢喜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眼见天快黑,小伙计打灶房弄来了一个包好的火把,又拿了一个火折子给康和,教他们回去的路上天黑了也好使。   康和多感激。   辞了人,康和跟范景快着步子朝城门口去。   便是舍得几个铜子想坐牛车回,奈何城外的牲口棚上已是空荡荡,夜风把遮雨的凉棚帘子吹得哒哒作响,哪里还有甚么牛车师傅,全然早都已家去。   两人便只好快步子赶路,奈何是天黑不等人,出了城没一炷香的时间天便黑尽了。   康和点亮了火把,去挨着范景。   “我看得见路。”   范景教康和贴得有些紧,觉着路都不好走了。   康和缩了缩脖子,道:“你听那山鸮叫得多吓人,这道儿上黑黢黢的,我可得紧着你走,若是教甚么山鬼怪禽捉了去,你上哪儿寻?”   说罢,他空出只手来,张着伸到了范景身前:“快,你牵着我。”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心想又不是头回走夜路,在山上怎没见他怕,大官道上反倒是作起了怪。   他眸子望着前头的路,没言,却还是将人的手拉了过来。   康和看着范景淡淡的侧脸,嘴角忍不得翘了起来。   他摩挲着范景手心的老茧:“到底还是射猎挣钱,你瞧今日换的钱,够咱忙活好久了。便似上回张大哥说的,你也教我射箭罢。”   范景道:“得打小练。”   “我现在也不见老啊。”   康和道:“便是不说射猎,那会点儿功夫防身也是好的。我若是会了,走夜路便不会再这样赖着你了。”   范景瞅了康和一眼:“我不让你赖着了?”   “倒也不是赖着不赖着的事儿,我要会了这门子功夫,不也就能保护人了麽。”   “你要护着谁?”   康和晃了晃范景的手:“除了你,还能有谁。”   范景道:“我用你护着。”   康和听这话便不乐意了:“你若不答应,那我去寻张大哥算了,左右他乐得教我。”   范景闻声道:“每日往那头跑,你倒是不怕折腾。”   “是我想那般折腾麽,那你究竟是肯还是不肯教我。”   “嗯。”   康和听得这么一声,他凑到范景的面颊前:“你真答应了?”   范景一把拿住晃荡的火把:“当心火。”   两人说着话儿,倒是觉着多快,没多少时候就到了家里。   村子里头一路过去,歇得早节省灯油钱的人户都灭了灯。   范家人却还没睡下,灶屋里的灯多亮堂。   “咋这样晚了才家来,我的儿,你俩可吃了晚食?”   陈三芳正在灶屋和俩丫头弄蒻头豆腐,听得外头有狗叫声,只以为是赶夜路的人经过,不想竟是康和跟范景回来了。   范爹正在堂屋里头洗脚,听得外头有动静,湿脚塞在草鞋里便急着出来瞧。   见着是康和跟范景,松了口气,打了个照面也不多话,又回屋去继续泡脚了。   陈三芳听得俩孩子打城里头卖了活物,还不曾吃夜饭,她连忙去取了四只大鸭卵,要给他们炒一大碟子蛋饼。   康和见着陈氏拿这样多出来,连唤她不用做得太多了。   “家里头鸡子鸭子的存得多,米缸都装不下了。幸得是前日王婆子她儿媳生了孩子,来买了三十个回去给儿媳坐月子吃。”   陈氏道:“另呢,百日宴上要吃红鸡子,也给俺们定下了。鸡子是有了去处,可鸭子却越攒越多咧。”   “俺去城里卖蒻头豆腐的时候,也同那些夫郎娘子说俺们还有鸡子、鸭子,教俩丫头一人拎着一篮儿去卖,有时候好卖,有时候还有剩自拿回来。”   康和在灶下帮着烧火,道:“娘这些日子的蒻头可好收?”   “依了你的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人有蒻头或是瞧着哪处有蒻头的,都乐得弄了拿到咱家里来。   不说俺们的价格比城里的好,又还比去城里头近,晓得咱这处的,都来。虽说一个蒻头就换那么几个钱,可农户人家都稀罕这一子儿半子儿的,能得个零用。”   陈氏道:“堂屋桌角边上都堆了十几个蒻头了,这几日里我都做了拿去卖,你爹呢,就把茎块儿栽去地里。”   说起这些,陈氏怪是欢喜,她低了声儿同康和道:“娘这些日子挣了两百多个钱了咧!咱就是买蒻头再卖,果真也不亏。”   只现下的时节,不是节也不是做事的时候,价格已卖得不高了,三个钱一方,有时候老客两个钱一方也给。   陈氏不懂生意经,但讲人情,她不怕旁的,就怕东西卖不出去,为此与人为善。   虽眼下比不得年节时,但在春月里有钱挣,已是十分难得了,这换做以前,哪里有这样的挣头。   有铜子入腰包,她心里踏实,每日都精神好。   康和听得陈氏顺利,心头也放心。   他同陈氏道:“既是鸭子攒得多,上城里鸭子也不大好卖,便换些花样活儿。天气暖和了,桌子上粥水吃得更频繁了些,多的鸭子不如腌做咸鸭子,外还能做松花鸭子。娘觉着如何?”   陈氏闻言一拍大腿:“俺觉着好咧!多些花样总比单卖一样更吸客。”   “同俺耍得好的沈夫郎他手艺好得很,做得咸鸭子流黄,味道又咸淡适口,你大伯娘多刁的一张口,都说好。夏月里头俺要做咸鸭子,都是喊他过来帮俺做的。”   康和倒是也会做咸鸭蛋和松花蛋,只是他也只是会,手艺并不见得好,听陈氏说有识得的人做的好,正是好事。   不过他还是道:“只不晓得沈夫郎肯不肯来帮咱,这要做来卖的东西,做得自不是一个两个。”   陈三芳道:“娘晓得你的意思。他人多好,家里头也是不富裕,不嫌咱家穷寒,和娘好,俺有甚么事都寻他,他有事也寻俺。”   “这厢喊他来帮忙腌咸鸭子,少不得耽搁他一日半日的功夫,到时候娘送他一篮子鸭子,外在一方熏肉。你说成不成?”   康和点了头。   翌日,康和没上山去,陈氏去把她说的沈夫郎给喊了来。   这沈夫郎年纪比陈氏要小些,可黑黑瘦瘦的,看着便有些显老。   倒如陈氏说的一般,家里头不富裕,穿的一身火麻布衣裳,裤子膝盖和肩膀上都打了补丁。   “咸鸭子做得多,倒是弄得顺手。只松花蛋我有些时候没做了,不晓得味道如何。”   沈夫郎听得陈三芳要做咸鸭子,欢喜着就来了,他多爱做这些,只家里头穷,鸡鸭都养得少,蛋自也不多,想露把手艺做些咸鸭子来吃的时候都难得。   康和听人说的是不晓得味道如何,却不是说成或是不成,心中料想人松花蛋也是会做的,且有些功夫。   因着松花蛋不似旁的,做不好剥开来不成形,稀烂还臭,是吃不得的。   “还不晓得你的,便与俺们做些出来,你晓得俺的,弄这些东西不成样子,还得央着你。”   陈三芳同人道。   “咸鸭子你要腌多少我都给你腌,松花鸭子先少取几枚来弄,到时候好了,你瞧着味道好我再来给你做都成。甭一回做太多,到时候味道不好给糟蹋了。”   沈夫郎晓得陈氏近来在卖蒻头豆腐,都给他送了几回了。这厢家里的鸡子鸭子多,也是预备要做点儿买卖,他怕自己误了人的事。   康和听此,觉得沈夫郎做事多谨慎负责,便道:“依夫郎的,还劳烦你这时节上来家里帮忙耽搁。”   沈夫郎道:“不碍事,搭把手的事情,我家里头有事,你娘也总撒下手头的事来帮我。”   说着,几人就忙活起来。   “这腌咸蛋寻常是用盐水来泡,法子最简单。但要想流油,干腌才好。”   沈夫郎同大伙儿说道。   他手法多娴熟的将洗干净晾干的鸭子用白酒浸泡杀了菌,接着均匀的裹上盐。   沾了酒湿润的鸭壳很快便滚上了厚厚的盐粒,再将这鸭子紧实给包起来,防止盐脱落腌制不匀。   最后将治过的鸭子放置在阴凉处腌过二十几日便成了事。   康和以前都是用盐水浸泡的,倒是新鲜一回做了干腌。   陈氏舍得,这回人手多,一次便腌了六十枚鸭子,如此剩下的鸭子就不多了。   又拿了十枚给沈夫郎做松花蛋,待着做好了说送来给康和看。   到时候要是味道好,就再多做些出来。   虽是起心想卖咸鸭子和松花蛋,可也得先试着来,事情一蹴而就不得。   做是一项手艺活儿,能把东西卖出去也是一项难人的活计。   若贪图容易,一回就做那几百枚,到时候卖不出,砸手里头那可就坏事了。   鸭子也是家禽吃了粮食才下的,做成咸鸭子又用了好些的盐咧。 第37章   隔日回去山里头,在山上待了俩日,本是答应了康和要教他射箭的范景,一直没再提这事儿。   这日,康和上张石力那头去看了一看送过去的蜂箱,顺道给他送了一碗酸豆角炒肉糜。   山头气温不高,东西耐放,这菜凝固了撬一坨拌在面条里吃,还是下饭都好使,最是合适张石力这般不擅厨灶又能想吃一口好的人。   康和看了几只蜂箱,加涂了一层蜂蜡后,又教张石力拉着吃了两碗酒,回去的时候已不早了。   范景正在院子里擦刀,瞅见康和回来,什麽也没问。   翌日一早,拿了长弓,自说要教康和射箭。   康和闷头一乐,喜滋滋的跟人到外头的林子里去练习。   “双脚站位要与肩同宽,自把步子扎稳了,射箭才不容易偏。”   “箭与弓垂直,开弓时臂与背同时发力。”   “放箭时手指自然放松。”   簌得一声,箭从弦上飞了出去,只好似没吃上力一般,且还没得一丈远就扎在了地头。   弦不断弹动,倒是把康和的手给崩麻了。   他心头却有些荡漾,头回就把箭射出这样远,可比他预想中落在脚边上可要强多了。   搓了下发麻的手,连忙又试了几回,不想竟是一回不如一回。   康和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失去了知觉,却还是不死心的继续试,篓子的箭都教他使了大半去,乱七八糟的或倒或插在地上。   范景默着看了半晌,见着人被弄得发红破了皮的手背,眉头蹙了一下,兀自走了上去。   康和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也有些耐不住屡屡失利,正是琢磨着哪里不对,手忽得被握住。   他偏头,便见着了范景快与他贴着的面颊。   范景个子大概到康和的耳朵,他自侧身处握住康和的手把弓抬高,另一只手给他搭上箭,整好似环抱的姿势将康和给圈着。   “看我还是看箭。”   康和闻言,赶忙回过头目视前方,簌得一声破风响,竹箭竟穿破一张受风吹落下来的树叶,稳稳的给扎在了远处的一根树子上。   “漂亮!”   康和忍不得呼了出来,欢喜得一蹦跶,砰得一声,下巴便狠狠的撞到了范景的鼻梁。   范景顿感不妙,眉心紧了紧,下意识抬手去摸鼻子。   只觉一股热流滑下。   “可撞疼了?!快教我瞧瞧。”   康和顾不得自己的下巴,赶紧去看范景。   范景转开身不教他瞧,捂着鼻子去了木屋。   康和瞥见范景指缝里渗出来的一抹红,赶忙丢了弓慌慌忙忙的撵了过去。   他赶紧取了棉花与范景止住血。   好在是撞得并不厉害,只流了一会儿血便无事了。   经此一事,范景与康和学箭总结了四个字——蠢笨如猪。   夜里,康和看着范景微微还有些泛红的鼻子,怪是心疼。   他轻轻摸了摸范景俊挺的鼻梁:“还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再敷些药?”   范景把人的手拍开,闭目睡眠,并不搭理人。   康和轻叹了口气,兀自伤春悲秋起来。   “看来我当真是没有学箭的功夫,还得是打小学起才好。”   “倘若是我身形比你矮小,也便没有今日的事儿了。”   “可怜我们阿景这样好看的鼻子,若是教我撞坏了,这天底下可就少了一个如此俊秀的小哥儿。”   范景眉头紧了一下:“你怎这样多的话。”   康和看见范景睁开了眼,连忙侧过身去对着他:“便是因你不说话,显得我的话多了。”   范景看着康和:“刚才你叫我什麽。”   康和道:“阿景啊。”   范景眉心动了动,正是在思索什麽,忽得觉着鼻梁上有些温软湿热,抬眸,发觉康和竟然亲了亲他的鼻梁。   “还疼不疼?”   范景没说话。   许是他早已经不痛了,也或许是这般当真有些作用,他确是感觉不到鼻梁还有什麽不适。   范景默了好一会儿,夜色渐浓。   他道了一声:“以后你也这样唤我。”   这些日子,康和跟着范景在山里转悠,倒是也撞见了些猎物,只几回都是那般肚子大大,怀了小的活物。   天气暖和了,动物交配繁衍,春月里头正是好时节。   寻常碰着怀着的母羊、母猪一系,再是难得,讲究的猎手也都不会猎。   如此一来,春月里能猎的反倒是不多,要挑拣,比平素更难了些。   接着一连好几日,收获都不大乐观。   这日里干粮吃得差不多了,范景便同康和说准备下山待些日子,帮着家里头把庄稼种了。   时下陈氏隔三差五的要去城里卖蒻头,少不得耽搁,家里头的农活儿便落在了范爹一人肩头上,虽田地不多,可一个人难免忙不过来。   春播又是极看时节的,早不得也晚不得。   等帮着把地里的事忙完,快入夏的时候再回来。   康和自是答应,若要看蜂,中间寻了闲日子上来便是。   于是两人收拾了东西,去了城里一趟,整卖了不多的活物。   恰巧还在城里撞见了卖蒻头陈氏。   “来看看咧,才制的好蒻头豆腐,又嫩又……三郎,大景!”   陈氏天不亮就收拾了蒻头豆腐上城里来,又为着省下你两个铜子的牛车钱,生是背着东西走了县里的。   叫卖了一个上午,这当儿已是午时了,盆子里的蒻头才卖了一半。   太阳悬在正空上,将她蒸的有些发昏,瞧着有人走来,下意识便扯着嗓子吆喝,待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康和两口子。   “今儿蒻头不好卖咧,往时再不成,也都卖去大半了。”   陈氏低了声儿道:“前些日子县里多了两三个卖蒻头豆腐的,日日都来,蒻头豆腐不稀罕了,生意不如以前好做。”   康和闻言宽慰道:“这般小本买卖,谁都能做,也是寻常。瞧着县里多少卖索饼的摊子,又多少卖菜的农户,哪行都挤满了人,少不得都要相竞,天底下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娘别太忧心。”   范景见陈氏叫卖了一上午,已是口干舌燥的了,也去夹道的茶水摊子上与她端了一碗茶汤来。   陈氏接过吃了心头熨帖,同两人道:“是这个理儿,俺也不灰心。大伙儿虽都做一样的买卖,但也总能有些区分,好在俺们的蒻头豆腐做得好,还是有客只认咱的。”   康和教范景去城门口的凉棚等他,他跟陈氏要一齐把蒻头豆腐卖了再走。   左右范景也吆喝不来,让他跟着也不过平白受累。   范景去了后,康和把蒻头豆腐装进背篓背了起来,跟陈氏一同走街去叫卖。   打主街吆喝到民巷,康和的声音中气十足,打多远都听得见。   民巷那般闭着门的宅屋,打里头听得了吆喝声,便有开出一条门缝的,出来个收拾得干净体面的婆子亦或是夫郎,将人叫住,要上一方蒻头豆腐。   “见着这般走街倒是更好卖些。”   陈三芳包了四块儿豆腐出去后,忍不得道。   “只俺背着蒻头豆腐,不经走。”   “一处卖有一处卖得好,久了人都看熟了你在那处,想买时自就上地方来寻,容易得熟客。走街费力气,但容易碰见更多的人,人多了,客也多的几率便能更大些。”   康和还是更支持陈三芳在一处卖的,一来无需这样辛劳,二来她擅言,结识熟客更好。   “那俺往后还是在一处卖,若是实在卖不动,再这般走街叫卖。”   康和点头说好,穿了几条街,剩下的蒻头豆腐便不多了。   正是预备着往出城方向叫卖着走,俩人撞见了个牵着牲口的老汉。   那老汉也是有意思,一头牵着头嫩驴子往牲口行的方向走,一头又用沙哑的声音吆喝着:“毛驴子咧,壮实又康健,好价了咧!”   康和估摸着人是诚心想卖了驴,可送去牲口行要遭压价,毕竟人收了驴还得转卖出去,要想赚得钱,那收牲口时必会尽可能的以贱价给买进,再以高价卖出,如此得赚丰厚的差价。   就好比是他去干货铺里卖根子粉条一个道理。   康和见陈氏也直勾勾的看着驴子,便喊着她一同上去把老汉给叫住。   “老爹的驴子是要卖?”   “嗳,好驴儿,温顺得很,小兄弟娘子瞧瞧罢。”   老汉瞅着有人询问,连多热络的招呼。   康和把驴子看了一圈,见着眼睛明亮精神,身子上也没有甚么伤,腿脚也利索,不见明显的病样,这才问:“不晓得老爹的驴子是个甚么价格?”   老汉道:“俺起了心卖它,不嚷高价,与俺八贯钱就能牵着走。”   陈氏晓得这般下力气的牲口价格都不得了,可听闻一头且还未长做成驴的小驴都要八贯,忍不得咂舌。   康和笑了笑:“老爹,你这驴儿看着倒是精神,只在牲口行里,那些牲口贩子才卖这个价咧。老爹张口就卖了这价,牲口行里的还如何赚。”   说罢,他摆了摆手,与陈氏就要走。   老爹连唤住康和:“小兄弟眼明心亮,俺也不故作价了,你要诚心买卖,与俺开个比牲口行里高的价格,俺把这驴子卖你,就不上牲口行了。”   康和听这话倒是差不多。   既是有心买牲口,若是碰见好的价格合适的倒可早些买下,不拘于甚么时候,毕竟好东西不是等你攒够了钱就有的。   康和教陈氏去把范景叫来,他长期跟山禽打交道,对这些牲口的了解定比旁人深,让他瞧了若好,再谈价格。   否则价格再好,牲口不成,那也是枉然。   陈三芳见康和起了心要买,她心头也有些激动,连答应,快着步子就去城门口寻范景去了。   不多时,范景便来了这处。   那老爹见着范景一双淡淡的眸子,却好似能洞穿万物似的,分明是个哥儿,没来由得却教他有些惧。   也是怪,瞧着身形更高大的康和他都没这般感受。   他自个儿也没弄虚作假,心头就是给紧绷着,他低声问:“哥儿,俺这驴可好?”   范景没说话,但是冲着康和点了下头。   老汉这厢也长长的松了口气。   康和见此,将范景拉在一边问道:“小驴可买?”   范景道:“成驴价高,小驴价低,这驴没有毛病,养着也快。”   陈氏见状,连也道:“俺好生割草与它吃,牲口长得可快咧,一天一个样。咱家里圈头年初捉的一对猪仔,时下都长了两尺长了。”   康和既见都答应,便去同老汉谈价。   “老爹,我夫郎既说了你的驴儿康健,你诚心卖,我们也诚心买。七贯钱,我们跟牲口行一般,一回将钱拿清。”   “小兄弟,你这价也忒低了,哪有恁般一饶价便给人压去一贯钱的,穷寒人家,一年都未必攒得下来这些个数目咧。”   老汉道:“若非是俺儿说定了一户人家,家里头得做席办酒,一时间拿不出钱来,俺如何舍得卖了驴儿。”   陈三芳道:“老爹,俺们都是本分人家,你这驴儿好,咱们就说好,也不刻意去说老爹的东西不好来压价。   你这驴儿好归好,可还没长大,使不得多少力,正是春耕时节,带它回去还得挤出些时间来给它打草料。”   “娘子,它长得快咧,春里买,秋里便正是健壮有力气的时候,到时驮物滚磨都好使。这时候它小,可价也好啊,若真买那般成驴,没有十几贯,谁与你相与的?”   康和接着又道:“甚么也都不说了,与老爹添一百二十个钱,便当是贺老爹家中的喜事了。”   陈氏也接腔:“这驴儿身子上洗刷得干净,料想老爹也是爱惜牲口的人,俺旁的不说,这驴儿到了家里头,定是将它好生养着,没有那起子虐生的事。”   老爹默了好半晌,道:“也罢,既是你们这样瞧得中俺的驴儿,与它寻个好人家,也不枉俺养它一场。”   两厢说好,定了价格。   只康和范景还有陈氏三人身上都没有这样多的钱,便先与了老爹两吊钱做定金,接着牵了驴儿跟着到了村子上,在家中取足钱一并拿给老汉。   这老汉来时还惴惴的,生怕给他使诈,但上了范家,见人屋里确实并不富裕。   俩丫头给老汉端凳儿倒茶,多是热络。   “大景,三郎,你俩身上的钱可够?娘这处能拿出两贯来,要是不够,俺上你大伯家借点儿去,人都上家里来了,他们骂归骂,还是会那些的。”   陈三芳拿着两贯钱上了范景跟康和的屋子,她手头上其实还有点儿,只家里头得开支,春里要买种子买肥料,哪里敢一回就把钱使干净的。   “够使,前头才卖了一只鹿子,加上我们之前卖粉条还攒了点儿。”   康和同陈氏道,两人本意没想陈氏出钱的。   陈三芳却将钱塞到了康和手里:“买牲口是一家子的大事,怎能只教你俩出。便是你们手头上现在还有些空余,来时有了孩子,少不得花销。俺不给,你爹得怨俺咧。”   康和听罢,晓得也是陈氏的一份心意,便给收了下来。   这厢便去把钱结给了老汉。   老汉见他们结钱结得爽快,心也好,便同他们说了不少养牲口的方儿。   走时,家里又包了块儿若头豆腐送与他。   还与他说他们家里收蒻头,也卖蒻头豆腐,另呢,鸡子鸭子也卖。   老汉说回了村,也同村里的人谈。   人走时,下晌了。   范爹瞧着回来时瞅着家里的方向过了生人,连快着步子家去,见着原是康和跟范景买了驴子回来。   范守林多欢喜,围着拴在后院上的驴子左瞧了又右瞧:“嘿,买了驴儿。”   笑呵呵的:“多好的驴儿。”   陈氏端着糠菜去喂鸡鸭,嘴了范爹一句:“看了两刻钟了,一双泥脚踩了鸡屎也不去洗。”   “村里头有牲口的人家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俺们也是有牲口的人户了咧。”   范守林有些得意,嘴里哼着不知甚么个欢庆的调儿。   陈氏笑骂了一声:“买回来还得养得大才算本事咧。”   康和在屋里头,听得陈氏跟范爹在外头的谈话,也不由得笑了笑。   他清点了一番钱匣子,正月里范景给了他所有攒着的钱,外在这俩月里挣的,除却开销,满打满算有十九贯钱。   今儿买去驴子,本要七贯多钱,但陈氏给了两贯,便只用了五贯多。   时下手头上也还剩有十三贯八百八十个钱。   康和将那十三贯单独存放好,八百八十个散钱取出来,方便日里开销取用。   驴儿在家里头养了几日,一家子都很悉心的照看着。   本是没牵出去溜过,珍儿跟巧儿日日都出去割草,旁人少不得便问。   隔三差五的,就来个人上家里头看稀奇。   外头便说,范家的日子见好了,人起了买卖做,如今连牲口都买了。   人多也是势利,范守林跟陈氏走在外头,同他们招呼的人都可见得多了起来。   巧儿也说,她们俩丫头在外面割草,那些个甚么婶婶、小叔叔的,以前撞见了,她们喊了人,人也装聋作哑的当没瞅见人似的。   如今喊了人,答应的多好,还拿果子与她们吃。   要属还是陈氏最欢喜,原先大房的过来,总抖得高,张口闭口的弯酸陈三芳没有见过世面。   时下陈三芳上城里去得频繁,看得东西多了,识的人也多了,开了眼界,张金桂来同她侃大话时,她再不似以前那般只能当只闷葫芦了。   有时说上两句城里的新鲜物,张金桂听都没听过,一下便将她打做了哑巴。   张金桂是见压不住陈三芳了,说话也收敛了不少。   从往前的得意,转变得酸溜溜的,也不常来寻陈三芳了。   陈三芳才不管她来不来,自个儿几头忙,哪还有那些闲空夫去管她如何想。   要不说那些内里分明一把空的,偏咬牙也要撑门面儿呢。   人瞧着你家里好,总是要敬你三分。   春月里的农户人家忙忙碌碌的,康和跟范景日里都跟着范爹下地去,早出晚归的,不比在山里头松快多少。   这日,康和拿了嫩草去喂兔子时,发现一只母兔出了崽。   搭的兔窝里,一连出了五只幼崽。   康和赶忙用干草和破布做了一个更温暖舒适的窝来,给安置在兔儿棚的一角,仿制出隐秘的野生环境。   又把另外的两只兔子单独隔开,防止干扰母兔喂养幼崽。   为着给母兔催乳喂养小兔,这阵子都与它吃豆渣和新鲜的嫩菜叶子。   家里都想把兔子给养好,把母兔小兔伺候的周道,怕乳汁不够,陈氏还给小兔喂米汤。   瞅着小兔一日一日从一团软趴趴的肉慢慢能够爬动,然后睁开眼,长出毛。   然一日夜里头,屋中灭了烛火,一屋子人都睡下了。   康和跟范景待着夜深了,两人方才折腾些事,正是在床上淌着汗,忽得听见外头厉声厉气的猫叫声。   起初两人也没大在意,都紧着眼前的要紧事儿,难以分开身。   过了一阵儿,猫叫声没停,范景听得好似有跑动撞笼的声音。   他实觉不对劲,发软的手撑住了康和的胸口,有些难耐道:“出去看看。”   康和声音喑哑:“我现在怎出去看?”   “野猫要咬兔。”   听得这话,康和眉心一紧。   再是忍不得,也只忍下。   匆匆套上裤子,他光着个膀子,操起根棒子便出了屋去。   范景要 穿衣裳,没他的动作快。   康和往兔儿棚那头去,只见黑黢黢的院子里,一双荧光发亮的眸子正在棚子前闪烁。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只黑猫,正凶悍的朝着棚子里头吼叫,爪子抓棚子发出咔咔咔的声儿来。   “嗤!在这处横,还不快走!”   康和拿着棒子重重打在地上,黑猫止住了动作,却也没跑,直勾勾的看着康和的方向。   见此,康和拿着棒子快步追着过去,那野猫方才一溜烟儿给蹿走了。   范景端着油灯打后头出来,两人赶忙去查看棚子。   笼中一窝小兔,躲避不得野猫的攻击,有两只已教咬死了。   八成野猫用爪子给抓在棚子的缝隙上给咬死的,猫的个头钻不进去,但爪子却能探进去。   瞧着血淋淋的幼兔,当真是可怜。   两人连夜给收拾了,转把棚子给弄进了屋去关好门窗。   翌日陈氏起来,见兔子死了,叉着腰站在院儿里大骂了一场。   日日都喂着兔儿的俩丫头也多伤心,康和便将棚子又给做了一层加固。 第38章   有了一回兔子被野物损害的经验,另一只母兔下崽的时候,康和提前将棚子给更精细的布置了出来,防着野猫黄鼠狼这些野物。   两只母兔前后生产并没有隔得太久,约莫半个月时间,但四只幼崽下出来时,先前活下来的三只已经毛发齐全了,只不过还没有学会吃草。   一下子有了两窝兔子,家里拢共便有了十只兔,虽不晓得七只小兔究竟能养大几只拿来卖,但数量总归是上来了。   康和在棚子里加了隔层,将三只大兔分开来养,主要是为了将公兔隔开。   因着兔子繁育速度很快,母兔生产以后立即便能受孕。   范景在一头瞅着他弄棚子,听得他说,道:“既是能立即受孕,养在一处不是能更快的产幼兔。”   康和道:“话虽如此,可生产太频繁定是要伤及母体的。三年抱俩听着好听,谁晓得人背后生育的苦处。”   范景没了言。   康和又接着弄棚子,与珍儿交待说,小兔二十日以后就会慢慢开始吃草,弄些苜蓿晒干了给它吃,小兔吃了好生长。   不能喂果子这些水分太大的,容易教兔子拉稀,不治而死。   等小兔长到两个月大的模样,就得分开来养了,兔子性成熟的快,同一窝的不分养,便会造成近亲繁殖。   珍儿心细,一一给记了下来。   巧儿一大早便与陈氏上城里头去卖蒻头豆腐了,那小丫头嘴巴甜,又会说,能帮着陈氏叫卖。   珍儿去了城里,心头害羞,看见客来买东西都有些张不开口招呼,更别说扯着嗓子喊了。她觉着自个儿去了城里也帮不得甚么忙,便自留在家中做活儿。   家里如今养了不少鸡鸭,又养了这样十只兔子,大的小的,还有圈里的一对猪,一头小驴。   日里得给驴子割草,得给猪煮食,得给鸡鸭铲屎……活儿多得很。   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干,珍儿自肯留下做家务活儿,因着不肖嘴说,勤快着手脚干便就能做好。   康和尽可能的把自己晓得的都教给家里头的人,为防着他跟范景上山了,家里头把兔子伺候不好。   毕竟养到今日终于繁殖了,也是废了许多心力。   正是说在兴头上,范爹打外头跑着进来,人还没进到院儿,声音便先嚷着来了。   “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在后院儿的康和跟范景闻声都不由得望向了外头,范爹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模样,说话也慢腾腾的,鲜少有这样焦急的时候。   放下手头的活儿,几人赶忙出去。   “爹,咋得了?”   范爹显然是刚从田里头回来,踩着一双草鞋,脚上全是稀泥,裤脚还一只高一只低的。   范守林见着康和跟范景,连忙道:“那个孙大生,死啦!”   “什麽?”   康和听得这消息,不由得一问,范景也紧皱了皱眉。   范守林咽了口唾沫,道:“说是外村那个,就是大景先前那个相亲的,秦小子,转山的时候在山窝子里瞅见了他。”   “人趴在山窝子里,教叶子枝丫埋了大半身子,秦小子去射了一只鸡,去捡,看见衣裳,觉得怪,刨开枝丫树叶子,才晓得是人。都烂了咧,不晓得死多少时候了!”   康和跟范景听罢,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珍儿听得怕,不敢再多听。   “确定了是他?”   康和问范爹。   “是秦小子过来村里说的,俺在地里头,恰好撞见。里正已经吆喝了人,跟着秦小子上山去了,走时还教大伙儿不准上孙大生他老娘那处多嘴。”   范守林虽是也厌那孙大生,可村里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心头还是惴惴的。   他又忍不得发愁:“大景呐,这孙大生死在了山头,里正不会怪俺们家罢。”   范景没说话。   康和道:“在山里讨日子,本就生死难料,又不是咱家把他给害死的,怪天怪地也不该怪到咱身上来。”   范爹道:“三郎你不晓得,孙大生是里正的表外甥,他上山讨日子,里正还上家里来托大景照看过。”   “要如何照看,不说荒山百里,一座山头也是好几里几十里,他长着一双脚,今儿在这处,明儿在那处,未必咱要跟在他屁股后头照料着。恐怕是家里头雇得仆役才能与他贴身看顾。”   “退一万步说,他都不是在咱们的山头上出的事,秦家小子的山头多远的地儿,我上山那么久都还一回没去过。他在咱近处的山头打猎,作何出事出在了秦家小子打猎的山头上了。”   “爹甭怕,这事怨不得咱。”   范爹听了康和的话,心里头稍稍踏实了些。   只虽这般,他还是焦愁着一张脸。   他道:“且等着信儿罢,人要回了,咱带上东西去看看。”   孙大生起初去骚情范景时,他已厌嫌这人得很了,后又听得张石力说他私放印子钱,奸污强迫良家时,更是恶透了。   时下听得他死了,反倒是觉着天道有眼,压根儿不想过问他的事。   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去慰问两句也说得过,毕竟他老娘已没了丈夫,如今又没了儿。   要紧的也是范爹说的,事先陈雨顺带了东西来过家里。   于是康和跟范景商量了一下,虽里正没喊他们去帮忙,两人还是自发往山里去,毕竟他们更熟山里头。   孙大生出事儿的消息在村里头不胫而走,大伙儿没嚷着说,却都在议论。   孙大生她老娘任氏到底还是得了消息,人还没见着,已是哭了几场了,村里的人怕她出事,乡邻都去将她给看住。   直到天擦黑,上山的一行人才回到村里头。   队伍中有两个汉子抬着担架,架上盖了布。   里正陈雨顺沉着一张面孔,十分少见的严肃至此。   “我的儿啊!”   担架还没抬到孙家,任氏冲了出来,不顾人阻拦扯开了盖着的布,看见熟悉的衣裳时,嗷得一声便哭嚎了出来。   接着一群人又是扶又是劝,任氏几回哭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后头闹腾得实在是没了力气,人倚在榻子上,泪汪汪的拉着陈雨顺的手:“雨顺弟弟,如今大生也没了,我可咋活呀。   年轻时便由不得自个儿,如今上了年纪,还要经这些事,我这命如何这样的苦。”   陈雨顺见着表姐淌着泪,心头也多不是滋味。   “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再哭坏身子,还有我在呢。”   陈雨顺的媳妇肖氏听说孙大生被接回来了,上孙家来看,刚进屋子便撞见这一幕。   听得任氏一口一个雨顺弟弟的喊,偏陈雨顺还一副自己死了儿一般,当即便夸下了脸。   不过这日子上,人到底是没发作。   孙大生这样死在山头上,也是有些不明不白的。陈雨顺还是请了个仵作来验尸,得出是失足摔下昏迷,失血过多未有人发觉才致的死,并非是人为。   人死了多时了,本已是不大好看,放在家里头久留不得,便做主张罗着将人下葬。   做道场这日,村子里的人看着陈雨顺的面子,都前来吊唁。   “大生出这样的事,乡里乡亲的,实是教人痛心。俺这些日子心里头都好似跟油烹了似的,总不得滋味。里正先前来托,也是俺们家里没将人照看好。”   范家前去吊唁,范爹带了厚礼,同陈雨顺告歉了一番。   这事儿本当是范景和康和去做的,只家里头晓得范景的脾气,只怕更惹人心头气。   康和一贯是个周道人,可这回如何都不肯去说这些,无可奈何,范爹只好喊了兄弟范守山,一同前去和陈雨顺告歉一声。   陈雨顺本来也没怪,出事那日康和跟范景上山来帮着忙前忙后了不说,范家时下又携了厚礼吊唁,已是做够了人情。   他正欲张口说两句客气话,任氏尖锐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又还假惺惺的来作甚!俺的大生就是教你们给害死的!”   任氏在灵前哭骂得大声,来吊唁的村里人听得这样的话,不由得都惊起了耳朵听。   “任娘子,大生没了俺们一个村子的都伤心,可你再伤心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呐!”   范爹听得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他兄弟范守山连忙辨说,这样的帽子如何敢接下来戴。   任氏红着一双眼,怒指着。   “先前大生迟迟不见着家来,俺心头多担忧,遇了你俩,央你们帮忙去看一眼。你俩骂俺一个寡妇甭仗着里正的势压你们,同是乡亲,这么个忙都不肯帮。”   “若是当时肯走那么一趟,我的儿如何会在那山窝子里风吹雨淋的躺那样久。如今你们还有面皮来,是存心来扎俺的心呐!”   任氏哭着,孙大生意外死了这事儿无处宣泄,时下看着康和跟范景,整好是怪在两人的头上。   康和本就不想过来,也是范爹好说歹说让过来把同乡的面子给做足,这才来的。   现下听着任氏反还赖起人来了,本不想开口,由着长辈处理这些事,时下却也忍不得张嘴。   有里正给孙家撑着,灵堂前,一村多少人又都在,不好骂死者家,他便道: “任娘子,做事凭良心。你说我们骂你仗着里正的势压人,可里正在村里甚么人品,大伙儿都晓得。你便是要赖咱也便罢了,如何还污里正的名声。”   “我甚么时候污里正……你这小子多怪的嘴!”   任氏想骂,一时却不知当如何骂了。   陈雨顺也弄得不好张口。   康和这时候道:“本是乡里乡亲的想着来吊唁一场,任娘子要是见不得我,我们走便是。”   说罢,还真没吃孙家的饭就去了。   前来吊唁的一屋子人,见着这样闹了一场,一时间都不好说甚么。   瞧着范景跟康和过来水都没得吃一口就教主家骂走,多数人都觉得任氏未免忒过了。   心头想,人范景进山讨日子好些年了,前头都帮着照看了后进山的孙大生。   如何没来由的就像任氏说得那样可怜,范景突就跟转了性似的不肯帮了?还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   就因着范景跟孙大生同在山上,他没去把孙大生看顾好,人死了就怪人家,这算甚么道理。   要是孙大生死在村里头,那不是还要怪村里的人没把他给看好?   范景跟康和有没有对任氏那样横大伙儿不晓得,可孙大生出事,人进山帮着把人弄回来大伙儿却都看进了眼里。   但也有那起子妒忌日子渐好起来了的范家,心头想若不是任氏说的那般,范守林作何拿着厚礼来跟里正告歉,分明是心头有鬼。   只死者为大,外人也不好掺和进两家人的是非里,不敢帮着哪边说话,只能和着稀泥:“任娘子是伤心坏了咧。”   “一个村子的,和气生财……”   陈雨顺一直没发话,心头不知是怎想的。   村中人户多,起口角也是寻常事,许多也是今日吵了明日和。   康和跟范景想着与那孙家本就没有太多刮扯,孙大生是个畜生,他老娘也不是甚么讲理的人,往后不在与那任氏来往便是了。   春月里家家农事繁忙,这事也没如何放在心头上。   三月下旬,村里头热闹,听得县府为增税收,将许多荒地就近划到了各乡里。   按照土地肥薄,低于市价卖出来。   凡是拿得出钱的,都能上村里正那处登记买地。   “可打听了那荒地是个甚么价?”   范爹打外头回来,陈氏便忍不住急急去问。   “听得上了里正那处的乡亲谈,荒薄地八贯钱一亩,荒肥地十贯。”   陈氏听得这价钱一喜,道:“果真是比市价低了咧。如今太平了土地值钱,外头的荒薄地一亩都得十贯钱,朝廷的地足足给低了两贯。”   范爹也点头说是,这地价,属实是教农户心头欢喜。   且朝廷出的律令是不准许乡绅大户买这些地,防着土地兼并得太厉害。   如此一来,寻常村户人家就更好买了些,不怕乡绅大户一出手,荒地便教他们全给揽了去,届时又是寻雇农,开荒种地,钱生钱,把穷苦老百姓压得死死的。   范家仔细去打听了土地的事情,自也不是为了纯去凑热闹。   他们也想买地了。   夜里,一家人坐在一处,便商量了这事儿。   “家里头拢共七亩地,人有六口,如今还开了半亩地来种蒻头,更是紧凑了。”   范爹道:“若是能多出哪怕是一亩地,那也能松上一口气。”   家里早就想添地了,只先前如何拿得出那样多的钱来。   不说已经开垦出来的良地,一亩得卖到十五六贯的价上,就是荒地,先前也说了要十贯之数。   “时下价低,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荒地买来要料理虽是麻烦了些,但先前家里有两亩地也是别人嫌的沙薄地,俺捡了开出来,这几年种什麽得什麽。一年一亩地也是能产出两贯钱的。”   康和听闻家里有这意思,挺是欣慰,范爹也肯多置地来耕种,可见心头还是上进的,并非那般纯然过一日算一日的人。   “农户人家,最紧要的产业还是田地,一亩地一年虽只得一到三贯的进项,花的置地钱要用好几年才回得来本,可地始终在那处,转再卖出,也是一笔大钱。”   “正是这个理咧。”   范爹附和了一声,只他又不好意思的支吾道:“俺跟你娘手头上的钱只够买三分地,不晓得能不能买这样少。你们大伯家里头也预备着买地,喊湘秀丫头给家里捎钱,定是不肯借咱的。”   康和晓得范爹甚么意思,他道:“我跟大景手头上还有些钱,买地是大事,一家子齐心,先置回来再说。”   范爹听康和这样说,不由得又看向不说话的范景,见他没言,一切依着康和定夺的模样,心头就更踏实了。   于是一家子又谋计了一番,预备拿十四贯钱出来,争取买一亩五分地。   康和跟范景拿了十一贯出来,陈氏范爹东拼西凑挤了三贯。   也是这俩月里做着小买卖有了些进项,否则如何拿得出。   只买了地,康和跟范景手头也可见的紧凑了。   不过钱放在匣子里是生不出钱来的,还得活用着好。   范守林携着家里凑出的银子,赶着上了里正陈雨顺家中,这时候陈家热闹得跟摆席似的。   村里有银没银的都往这头蹿。   “如何,卖出多少了?”   范守林进了院儿便连问院子里的一堆背着手凑热闹的闲汉。   “赵家买了一亩,钱家买了七分,老张头买了五分……”   大伙儿热络的同范守林掰着手指说着村里哪户买了多少地,哪户又预备买多少。   “范老二,你也要买地呐?”   村汉道:“你家里头前月儿里不是才买了驴子。”   范守林负着手道:“买了驴子都没地来耕咧,这不整好派上用头。”   “那你预备置多宽?要俺来帮你开地不?”   村汉笑话道。   范守林不理睬村汉们的戏谑,也不同他们说要置多少地,神采奕奕的钻进了陈家堂屋里。   陈雨顺正在桌子前做登记,周遭围了好些个村户,范守林挤了个脑袋进去。   “不买地的甭在这处挤,墨都给糊在纸上了。干凑甚么热闹!”   陈雨顺弄了大半日荒地的事,口干舌燥的正是烦恼,抬头瞧见凑上来的范守林,立便呵了一声。   范守林有些觉着陈雨顺是刻意在呵他,忍不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就想缩躲开。   不过转念想着他是来买地的,又不是来干凑热闹的人,干甚要躲,便又直起了腰杆。   “范老二,你要买地?”   陈雨顺见着范守林没出屋子去,径直喊了他。   “嗯……嗳!”   范守林连慌应了声儿。   陈雨顺眉头紧了紧:“你置多少?”   “听得乡亲说能不置满一亩,俺想置一亩五分。”   “老范,你行啊,置这样多!”   屋里的村户听得范守林说的数,忍不得说了一声,过来置地的,大多还是置三分五分的,满亩的都不多。   范守林心头得意了一瞬,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还是以前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家里头地太紧了,趁着县府给俺们老百姓这样的好价地,借些也要置下放着。”   陈雨顺闻言,见只他一人来的,道:“银钱可带齐了,做定了登记便要把钱缴了,县府可不准拖欠置地的钱银,不似秋里征税一般,一回催着一回。”   范守林脸上有些臊,先前家里头日子紧的时候,拖过两回赋税。只年生不好的时候,又有几户人家没拖欠过日子的。   他连把钱取出:“带了,带齐了才来的。”   陈雨顺瞅着范守林还当真一回就拿出这样多,转却又盘问道:“你是自买的还是替人买的?”   范守林道:“这是甚意思?”   陈雨顺捏着毛笔,忙着自己的事,不拿正眼瞅人:“县府不教乡绅大户多占了地,监管得严,若是拿了甚么人家的好,借着农户的名头与人买地,到时被查出来,下狱罚银的,可自担着。”   屋里的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范守林听了这话,方才还只有些臊,时下简直便是臊得慌了。   先前的村户来也都不见得说这样的话,偏生是他来便言拿人好,与人跑腿买地这番警人的话来,不是分明点他的么。   怎的,他们范家原先穷,但现在辛辛苦苦、本本分分的攒下钱银来买地,比旁人多买上一亩八分的,便该教人认作是拿了人的好,与人狗腿做事的人了?   范守林教陈雨顺说得有些挂不住脸,再是蠢笨也看出来陈雨顺有意的在挑他的刺儿。   可偏人窝囊,又不敢与人做争执,只铁青了一张脸,闷着没言。   陈雨顺见状,却捏着柿子软和一般,道:“范老二你当真要一亩五分,又确不是与人买的?”   “俺自家买来耕的。”   “可别刚买下,还没三五月的,转又说卖给了旁人,届时我可要上你那地里去巡的。”   陈雨顺道:“县府里头管得紧,我这一乡之长,自也多费些功夫。”   屋里的人悄摸儿声的,能赶着来买地的,都是村里家头还算不错的人家,此前与范家来往的本就不深,时下也都约莫品出了些里正待范家的态度。   一屋里的人也便没个帮范守林腔的,反倒是奉承陈雨顺:“里正为着村里的事忙前忙后,俺们村子里好,也都是里正劳心劳力得的结果。”   范守林高高兴兴的来,如何也没想到会吃上一通羞辱,人回去家里的时候,多早。   陈氏忙着在家里弄蒻头,便没跟着人去置地,地的事儿她十分放心范守林能弄好,便似范守林也安心她的小买卖一般。   见着人回得这样早,她不免有些怪:“就办好了?你这性儿,没与那些老兄弟侃一番,咋回得恁快?”   康和跟范景也打地里头刚回家来,见范爹出门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多精神,回来却好似条落水狗一般。   “怎了爹,可是地没买着?”   “买着了,过两日就上西郊量地去。”   说罢,范爹灰着一张脸,又将在陈家的事说与了他们听。   陈氏本还欢欢喜喜的,听罢,砰得一声重重的将盆子置在凳上:“他陈雨顺甚么意思,不是明当着全村人瞧不起咱家麽!”   “他瞧不起咱家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俺估摸着怕是先前孙大生的事教他记恨起咱家了咧!作孽哟,这往后啊,咱家里头就等着吃他陈家的排头罢。”   康和眉头紧皱,先前那事儿当头上也不见陈雨顺说什麽,不想暗地里还真将他表姐姐的话给听进了心里头去,暗暗记恨起他们家来了。   除了这事儿,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甚么事得罪陈家的。   范守林遭陈雨顺当着村里的人那样一通嫌,心头有些过不去这坎儿,回来后就钻去了屋里,夜饭都没吃。   在家里头窝了两日,酒也不吃了,地也不下,家里人晓得他吃了委屈,也没说他什麽。   第三日,村里开始量地,他还是打起精神来,出了门。   这厢康和跟范景不放心,打后头也跟着去了。   - 第39章   “都是按着前去登记的顺序量得地,薄肥已分。只肥地里呢,有稍薄的;薄地里呢,也有稍肥的。   荒地并非是受人管理好的,一分一厘的地都肥薄得当,但也不过是细小的差,悉心伺候出来,也一样都是好地,量出来大伙儿是甚么地便是甚么地,勿要起口角。”   陈雨顺展开手上的纸,唱道:“置了荒肥地的人户,蒋大年,陈二虎,徐扬……”   不一会儿,康和便在荒薄地里听着了他们家的名字。   站在人群里的康和问了范爹一句:“爹,这顺序可对?”   “俺记得录在前头的是王三儿,没差。”   康和点点头,今日里,在场他除了瞅见乡里的大人物陈雨顺外,还见着了三个多有派头的人物。   寻常农户,不论是买了地来量地的,还是来凑热闹的,也便都是粗衣旧裤的收拾。   独是这三人穿得是细布衣裳,眸子也格外的精明,与寻常村户不同。   康和低声问范景,想把这些人给识得。   “那个手头杵着拐杖的,姓钱,村里人都唤他钱二爷,我们这一辈得唤二阿公,是村里以前的乡长。   村乡长是五年一选一换,他连任了二十五年,是我们村任里正时间最长的一个,村里的人都十分敬重。便是退了,在村里话权也一样大,新任的乡长许多事情弄不好的,都会前去请教。”   范景徐徐与他道:“站在他旁头些的中年人,小眼儿高鼻的,唤做孔保成。孔家是村里最富裕的一户人家,村东那处青瓦大宅屋便是他们家,不单乡里有许多田产土地,城里也有商铺宅屋。”   康和正是要问那个站在高处抱着手的年轻人是谁,望过去,巧的是那人竟也恰看了过来。   目光对上,不想那年轻人竟从坡上跳下,转朝着康和走了来。   “可是范家的康兄弟?”   康和意外这人竟认得他,应了一声:“正是,这位兄弟我瞧着眼生,似是没见过,不知可是村里哪户人家?”   这唤做徐扬的年轻人眉目端正,看了范景一眼,见他并没有要张口同康和介绍自己的意思,便自报家门道:   “我叫徐扬,是咱村土生土长的人。不怪康兄弟没见过我,景哥儿摆酒那日,我在外乡上,没得空赶回来。”   他挺是健谈:“本是早该跟景哥儿的新夫打个照面混得眼熟的,只前些日子我爷身子不痛快,服侍了几日,没如何得空。”   “原是这般。”   康和道:“我和大景常在山上,在村里的日子也不多,今日借着热闹,也是会上面了。”   徐扬笑点了点头,说罢,转又看向不说话的范景:“景哥儿,你怎成了家还是这般不言不语的。”   他眼珠一动,道:“成亲也不说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挪挪日子也就赶回来吃酒了。怎么说,咱小时候也扮过夫妻是不是。”   说着,徐扬一脸怆然的模样:“如今你成了真的家,有了新人笑,全然是不管旧人哭了~”   康和闻言,眉毛挑起,不由得看向范景。   他心想范景看着多老实的一个人,寡言少语又冷淡,这“老相好”却还不少。   瞧瞧,还是个顶个的小郎君。   范景本没搭理徐扬,任凭别人一张嘴叭叭,说够了自也就闭上了嘴。   这厢察觉到康和的目光,范景眉头紧了紧,心想徐扬话怎这样多。   他默不作声的冲着油嘴的徐扬,摸向了别在腰间的刀。   “诶,诶!你别,我说笑呢,我说笑!”   徐扬见状嚎着赶紧窜到了康和背后去,他怕范景的样子不似全然作假。   康和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个人身上见过,忽得想起范景他堂兄范鑫来。   听陈氏说范景以前没少揍范鑫,以至多大的人了,看着范景也还要躲着。   他瞧徐扬也这模样,不免又觉得好笑起来,抬手握住了范景的胳膊。   “好歹也是“夫妻”一场,怎么能同家里人动手呢?”   徐扬听得康和这般说,睁大了些眼看着他,心想可闭嘴吧,一会儿揍你也就是顺手的事。   然却见范景眉头蹙了一下,将刀给插回了鞘里,似乎解释一般道:“没有的事。”   “不碍事,我一点儿也没觉着酸。”   康和道:“我能做小。”   徐扬闻言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同康和竖了个拇指:“真男人,当真是有容人之量!”   “我一时竟不晓得你们是谁喂谁吃迷魂汤了。”   康和笑道:“许是都吃了点儿。”   徐扬觉得康和不仅体貌好,人也忒有意思了些。   他早先倒是就听说了范景找了个上门的,但是一直没得见。   这年月里,能与人上门的男子少,且还是日子并不宽裕的范家,他估摸着只怕范景的丈夫不太能教人如意。   本以为上门的会是个呆呆笨笨的,将才他看见范景就想来同他打招呼,一眼又见着了跟在他身边的生面孔,乍瞧着身形高大,相貌也好,他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范景寻的上门婿。   可见着两人举止亲密,一直还在交谈。   他暗里看两人已经好久了,说着就没停过。   范景那性子的人,半天闷不出个屁来,竟好性子的说那样多,实是教他觉得陌生得很。   这厢过来说了几句,徐扬瞧出两人当真是有情的,一时为范景高兴,心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外感受。   他原本觉得,范景这辈子当也是不会对一个男子生出爱慕之心的。   以前他同范鑫在一处读书的时候,范鑫每回挨了范景打,这小子不敢在家里头哭,都得来了他们家的私塾里才敢偷摸儿的委屈哭一场。   因着他要在家里头哭,一哭家里人就得问,问晓得了是范景打的,少不得又要吵。   先时便因他和范景打架,范家两房大干了一场,后头就吵分了家,范鑫一直觉着是自个儿才弄得一家子人分开的,心里总难受得很。   怕教家里晓得他挨范景打了,老娘和婶婶又要吵架。   徐扬看范鑫哭得眼泪连着鼻涕泡,脑袋顶上肿着个包,心头同情得很,就说要给他报仇。   下了学,俩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去找范景,结果便是范鑫头顶上又多了个大包,他也挂着两行鼻血回家了。   两人再不敢去惹范景了,可心头却又还气着。   读书的时候旁人打瞌睡,他俩便凑在一块儿说范景的坏话,言他这么凶,这么霸道,以后肯定没男人要他,一辈子只能在家里当老哥儿。   谁知道转眼长大了,范景当真弱冠了也没有夫家,性子又寡淡不搭理人,只怕是真要一辈子孤寡了。   他与范鑫心头又不是滋味起来,想着是不是打小时说了范景太多坏话,庙会时又同菩萨许愿,让范景一辈子在家里当老哥儿的事就给说成真了。   两人慌了起来,暗地里还给范景物色了一番,曾还特地将个风流又俊俏的同窗带去范景面前转悠了一圈,看看他能不能瞧上眼。   谁晓得这人脑子里就跟没长那根弦似的,眼皮都不见掀一下,只晓得倒腾他那把弓。   后头相着个姓秦的吧,都是猎手,合该也是一桩好姻缘,可也没见范景对人多热络一分。   徐扬觉得,范景许这一生,应当是都不会同男子亲近了。   说不得他这辈子本该投身成个男子的,结果送子娘娘一个差错,他成了小哥儿。   然,就好似小时候多信心的以为能够制住范景,结果痛挨了一顿揍一般,又失算了。   “多吃些好,大景总打人也不是个事儿。”   康和笑了一声。   正是要说话,一头上喊了起来:“徐扬,量你的地了咧,来瞧着!”   “嗳,这就来。”   徐扬本是还没与两人谈得尽兴,便转过头同康和道:“康兄弟,我先去了。改天到我家里头来吃酒罢。”   康和道:“好啊。徐哥你去忙罢,得空再叙叨。”   买地的人家不少,这家三分,那家五分的,又分肥薄,大伙儿也想快些拿着地,陈雨顺便吆喝了得力的壮劳力,帮着负责分量土地。   康和本是想问问范景,这徐扬是什麽人时,薄地这头很快也量到了范家,便只先去看地。   量地的是两个村里的男子,黑黑壮壮的。   一个叫麻子,人如其名,面上有不少麻点;另一个唤做二壮,穿着件交领长麻衣,衣裳好似并非自个儿的似的,穿着怪是大,有些松垮。   康和之所以认得人,是去山里抬孙大生那日,陈雨顺喊了这两人。他们多听陈雨顺的话,一直帮着忙前忙后,活似陈雨顺屋里的家丁一般。   荒地是用测绳来量的,拉着多长一截,绷紧定下记号,再以记号量。   全程上几双眼睛给紧紧盯着,麻子跟二壮量得也仔细,严格按着记号做量,测绳没刻意拉得多紧,也没说松着些量。   因着测绳是提前就准备好的,一卷测绳拢共一丈长。   若绳子绷得过于紧了,也就会少量得些地,若是过松了,则反之。但大户耆老在,大伙儿眼睛都看着,谁也不敢做得这样明显,教人拿着了说头。   但若不做得显眼,便也做不出多少假来,误差也就很小了。   测绳并不太长,一亩五分地,也量了好一阵儿才给划量出来。   量一回不作数,且还复量一回,若是第二回与第一回测量定下的最终位置不同,相差过了两指,便要再量。   量出无误后,才立下界碑。   正是在划界时,范爹来回的在新划出来的地上走着。   康和见着范爹死夹着眉头,和范景走到了他跟前去,低声问道:“爹,可是有不对的地方?”   “俺总觉着窄了。”   康和闻言眉头一紧:“爹的意思是与咱们量得少了?可两回量来误差不足两指啊,且全程都盯着,并不见哪里量得不对。”   范爹心头也是犯着嘀咕,正是康和说的,一直都给看着,没见有问题。   他道:“俺也不好说,可种了这些年的地,俺眼睛便是准,一块儿地几分几厘,两眼就能晓得个大概。咱这地,俺瞧着起码少了得有六厘。”   一亩十分地,一分十厘,这六厘可都往一分地上赶了。   按照荒薄地的价格,一亩八贯钱,要是少六厘,也就生给人克去了四百八十个钱!   康和略做盘算,便觉了不得。   “要不然咱再量一遍。”   范爹心头也有这主意,两人便要去喊麻子跟二壮重新量,刚抬步,康和又拉住了范爹。   他凑在范爹耳边上说了几句话后,范爹点了点头,转又回去了,独康和却喊住麻子二壮,再量一回地。   “是哪处不对?”   麻子听得康和要再量,面上多有些不耐烦。   康和还算客气,道:“量地划界是大事儿,咱们一家子总想更妥帖些,劳得再量一回,也好教心中踏实。”   麻子径直将康和的话给说穿,大着舌头道:“各家各户都巴不得多量些地到手上,肉眼瞧着都觉着与自家里量少了咧!”   若是有误差再与你们量三回五回都成,可两回下来相差连一尺都不见着,前头的两回量出差了一尺多也没见人喊着说要再量的。”   “偏是你们,没差也要闹着重量,索性单拿一日光景专门来与你家里量罢了!”   康和教麻子一通说,这些话本也不无道理。   一亩多的地,按今时算也有四百平方,寻常人干凭着肉眼,是难看出少了几厘的,说不得范爹便是亲爹眼,爱这新地,心头想多些,反给瞧着少了。   倘若麻子好声好气的说,头两回量着都没问题,重量实在麻烦,许康和也还觉着就是范爹多心了。   但麻子这般斥骂,却教康和觉着不对劲。   他跟麻子、大壮不说熟,但那日一同下山,也曾换过手把孙大生给抬回来,一路上两厢都挺客气的。   他跟范景又不曾得罪过他们,便是重量地不耐烦也能体谅,可这模样却已过了不耐烦的模样了。   康和见人这样不客气,他也不说甚么好听话了,径直强硬起来:“既是没差,再与我量一遍又如何!”   陈氏瞧着康和要重量,也没弄明白哪里出了岔子,左右是帮着自家里说:“是这个理儿咧,你们要嫌麻烦,俺们来上手量,你们看着便是!”   听得这头有争执声,在别处看地的村户都凑了过来。   麻子见此,响亮了声音道:“让你们自量,算盘打得当真是响。我只问你们闹着重新量,要是没差,耽搁的时间如何说?”   康和道:“若是没问题,我自请二位和后头耽搁的乡亲吃茶赔不是。”   “你那一盏子茶我们不稀得吃,再量便再量,只教村里大伙儿瞧瞧你们是如何多事的!”   麻子冷道了一声,说罢,同大壮重新扯着测绳开始量。   来瞅热闹的乡户都伸长了脖子仔细去看。   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句:“这范老二不就是多买了几分地麽,抖甚么抖,生怕咱不晓得他们家买地了似的,弄这些事。”   话落尽了康和的耳朵里,他没顾与人辩,也没紧盯着麻子二壮重新量地,这么多双眼睛瞅着,不怕人做手脚。   他只等着范爹回来。   范守山跑着回来时,地已量了大半了,他同范景跟康和道:“别家的受他们量的都瞧着没差咧,就俺们地不对!”   康和闻言,与范景对视了一眼,两人甚么也没说,默着去看测量了。   范爹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他焦着一张脸,晓得自己说这话会教人觉着他没事寻事。   别家的都没差,偏偏就他们家的不对,这不就是纯纯亲爹眼麽,可他便是实话实说啊。   在十几双眼睛下,麻子跟大壮重新细细量的地,最后定的位置,不偏不倚的,与前两回相差都不足一指。   麻子吆喝着众人:“大伙儿都来瞧瞧,瞧瞧看我跟大壮可少量了一指的地?   弄得是好好的,偏还要诬人赖人与他们量窄了,一乡里的人,既是这般信不过,往后俺们可不敢再与你们家做事了!   还要如何说?耽搁了大伙儿这样多的时间!”   “范老二,你们这就是不厚道了嘛。大壮跟麻子量得好好的,这天儿要人给你来来回回的量,累得人一头一脑得汗。”   “是咧,人干啥要少量给你嘛,又不能量去他们家自用。”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范爹教说得一张老脸臊红,陈氏理亏,想辩也有些没气儿。   “得,这厢俺可要立界石了。便是再嚷着说不对,俺可也不依了。”   这当儿上,人的注意都落在占了理的麻子身上,范景忽然上前去一把按住了暗暗蛄蛹着身子的二壮。   “范景,你要不要脸,手往俺衣裳里伸干甚!”   大伙儿的目光教声音给吸了过去,只见范景从大壮宽敞的衣裳里扯出了一卷测绳。   二壮见此,慌忙想去抢,却教范景将他手里拿着的另一卷测绳也给夺了过来,一脚把人给绊在地上。   范景冷道了一声滚开,将测绳给了康和。   “这,这怎么回事?”   康和也没急着答,将两卷测身给抖了开,两厢一比,一卷明显要短一截。   而短的那卷,便是二壮拿在手上将才量地的那一卷,而长的一卷,教二壮藏在了怀里。   “乡亲们,咱也不晓得二壮今日来给大伙儿量地,带着两卷测绳是作何。若是怕中途弄断了一根也便罢了,怎还用一卷,藏一卷,偏又两卷长短不一。怎的,是有一卷已经断了不曾?”   “既是断了,如何又拿断了的照着正常的使?”   先前嘴还多厉害的麻子一下子跟哑巴了似的,大壮磕巴道:“就、就是一时间给弄错了。”   “量三回,三回都拿错的量?”   范爹瞪圆了眼,他先前注意都落在了标地的记号上,全然没去留心过测绳有没有问题。   这测绳都是村里的公物,陈雨顺分发下来的,他见着前头量都用得同一卷,自没去多想,到自家这处时会打怀里换一卷出来。   “欺人呐,欺负人呐!有假测绳给俺们家量地!”   陈三芳一下得了理儿,拍着大腿叫唤,嚷嚷着喊钱阿公,喊孔保成与他们家做主。   别处量地的也不量了,都跑着过来看出了甚么事。   陈雨顺也跟着过来了这头。   听得前因后果,徐扬立便拿了量肥地的那卷测绳来,与二壮的两卷做了对比,有一卷与他手里的无误,一卷确实短了一截。   前头量了地的人家瞧着这般,全然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时吵了起来,嚷嚷着自家的地定也少了。   于是取了对的测绳来重新量,结果便是如范守林说的,别家的都没差,还真就范家的不对数,足足给少量了七厘地。   徐扬看着陈雨顺,道:“这便有意思了。”   钱阿公和孔保成见此,都没说话,两人在村子上虽也颇有话权,但正儿八经的乡长陈雨顺也在场,自是不好越了人去。   于是诸人都看向陈雨顺,受着所有人的目光,陈雨顺肃起一张面孔,多威严道:   “你俩咋这样干!糊涂得很,测绳都能搅混!做事一点儿也不见仔细,与人少量了,能落进你们兜里不成,还不与范二兄弟一家告歉,还得拿着东西上范二兄弟家里赔不是才成!”   康和闻言轻笑了一声,这般说,便是要将事情定做无心的了。   见着陈雨顺这幅面孔,他心头更是笃定了这事儿是他闹得鬼。   原先他听范爹的,不去得罪陈雨顺,想着乡长是村里的青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低着头却并没有换来安生,反倒是教人觉着软弱更好拿捏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欺。   既得罪不得罪,也都这般了,那还干受甚么窝囊气。   康和道:“要说是糊涂,二壮兄弟平日里做活儿收拾的多爽利干练,今儿在地里跑前跑后的干力气活儿,偏穿身松垮的长衣,实在是不像糊涂弄错测绳的模样。   不过里正话也说得是,二壮跟麻子兄弟故意量错地,可这量少的地也确是落不进他们的手里,咋两位兄弟偏就要做这专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来?   没得还以为咱先前有事得罪过两位兄弟,可我们范家老实本分,又实在不曾得罪过他们啊~”   康和说了这话,陈雨顺的脸色骤然青了一茬。   村里谁不晓得前月里任氏在孙大生的灵堂前将范家人给气走了的事。   经康和一说,自也都不由得往这事儿是谁指着二壮麻子干的上想。   村里谁又不知二壮、麻子这俩人跟陈雨顺亲热,常进常出的跟干儿子一般。   二壮瞧着这势头,连意气道:“不关乡长的事!就是俺看你们不顺,凭甚你们家能置这样多的地!”   这话一出,大伙儿更没了声儿。   徐扬似笑非笑,颇有些煽风点火的说道:“二壮,也没人说关乡长的事啊。你看范家置这样多的地不痛快,那头置肥地的比范家置得多多了,如何没见你不爽的。”   二壮教问得说不出话来,麻子闭着口,只觉着怎会有这样蠢笨的人,便显着他长了张嘴会说话了。   陈雨顺本是和稀泥替两人平事的,这厢反弄了一身骚。   他稳着心火,假意是没听见刚才说的一番话般,强下定夺道:“二壮甭再跟乡亲量地了,往后也别再同村里干什麽事!同乡人,合该当一心团结,却干些外村人的臭事来!”   “我来与范二兄弟家亲自重新量地。”   陈雨顺对着范家又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这事险些教范二兄弟家里吃亏,也是我这做里正的没有分好人做事,这般,我枣儿水那处的一块肥地与范二兄弟家里种!”   康和哪里肯如此,他们家要接了陈雨顺的东西,原   本是他们吃亏吃了委屈的事,最后村里人只怕还得反羡慕起他们来,话说着也就变成了他们占了便宜了。   届时人还得夸一句,陈雨顺心善,会平事。   “这如何使得,弄错了重新量便是,又不是里正教二壮兄弟干这事儿的,咱家里拿里正的东西,像甚么话,没得教不晓实情的人还以为是里正的不是呢。”   陈雨顺看向康和,深看了人一眼,他扯了个笑出来:“小康说的不错,我没旁的意思,只怕教你们委屈了。”   “乡长公正,我们如何会委屈。”   康和道:“教二位兄弟当着耆老尊长,乡亲们的面将作何会两卷测绳,作何会量错,事情经过说个清楚明白,致个歉这事也便过去了。”   大伙儿闻言愕然。   当着村里这样多的人赔不是已是够臊人的了,还要把事情经过说一遍,不是将人弄在火上烤麽。   范守林觉着有些过了,他暗暗扯了康和一下。   康和却并不妥协,钱阿公觉着二壮、麻子这风气不好,借着这事好生给大伙儿个警醒也是好的,便也点了头。   陈雨顺无法,也只好如此给主持了。   经此一事,村里头的人都言,范家的上门婿好生厉害的性子,不是个饶人的主儿。   这范景霸道,他男人只有比他更霸道的! 第40章   “俺们这朝是把里正彻底给得罪了!”   回去家里,范守林并没有因出了口气的痛快,反倒是心头惴惴,负着手,焦愁着一张脸,不知所以。   将才走时,陈雨顺私下同范守林说家里寻了个好婿,嘴巴厉害,不肖多少日子,得骑到他头上去。   人冷笑着便去了。   范守林倒没把这样挑拨的话听进心头,他不是那起子喜爱掌着一家大小事话权的性子,要这般,同范景定是不对付的。   他反倒是乐得有人撑着家里的事,巴不得有个儿支着,康和是家里的哥儿婿,上门到家里来,那就是范家的儿了。   一家子的人,说甚么骑不骑到头上的话,况且他是晓得的,康和是这样的为着家里。   但他晓得陈雨顺的意思,康和今儿当着耆老尊长,村子里那么多人的面儿,教他下不来台了。   康和见范爹心里头不安,他道:“我晓得爹心里头不踏实,只人都欺到咱头上来了,难道还要一味的忍让麽。”   “先前咱敬他,礼让他,处处尽可能的周道,可人也没领情,反倒是觉着咱家穷薄,便合该去讨好着他,想欺咱便欺咱。   去置地的时候他与爹难看也便罢了,说到底也只是嘴上功夫,没教人掉下一块儿肉来。可这般人还不解气,今朝划地生是少给咱划了七厘地,要不是爹眼力好,咱便要吃下这暗亏了。”   “七厘地啊,足足五百多个钱。阿景得在山里头打几只活物,娘起早贪黑的又要去城里卖多少斤蒻头豆腐才能挣得回来这些钱。他这回是实打实的要割人的肉了!   那二壮跟麻子与咱家里又没怨,好生生的干啥要整咱们?即便不是他陈雨顺张口喊他们干的,二壮跟麻子是他的狗腿子,定也是看他的脸色做事,受他给唆使。”   “人都打在了脸上,咱不厉害起来,教人也吃一回痛,不仅他陈雨顺会觉得咱们家里好欺负,村里的人看了听了,也会觉着咱家是软柿子好拿捏,往后有甚么事,能踩咱家就踩咱家,谁会打心里头敬你怕你一分的。没准儿为着讨他陈雨顺的好,反也来欺咱。”   “便是教人都看了,范家不是好欺的,村里人才有忌惮,不敢随意轻贱。左右是咱对陈雨顺是顺从还是不顺从,他都记恨咱家要整咱,作何还要好脸教他痛快,让他晓得了咱家也是刺头,他反还不敢想做怪就作怪了。”   陈氏听了,也点头道:“俺觉着三郎说得不差咧,村上丘家人多泼多不讲理的人户,谁都在背后说他不好,可当着面儿谁又不敢惹他们,就陈雨顺对他们家也和颜悦色的。”   “咱们如今也改了嘴脸,也厉害泼起来,旁人说咱们霸道便霸道了,不霸道就要教他们连地都给少量了去。咱本本分分攒出的血汗钱买的地呐!”   范爹受两人一番说,眉头舒展了些。   他听是这般道理,以前他们就是太好说话了。   可窝囊了大半辈子,哪里是一时就能改的,只说把话都听进了心里,但要教他真就办起强硬的事来,也一样干不了。   康和也晓得这些,不指着范爹一朝一夕的就把性子改了,几十年成的脾性,哪有那样好改。   “你爹这人便是命生得好,你们大伯打小就紧着他,出了甚么事都是大伯给他弄,养得他一个怕事的性子。到了这年纪上,家里一有啥事,头先想着的还是去寻你们大伯。”   陈氏摇了摇头,张金桂没少为着这事吵过。   三月里的天,暖和的时候,能嗅着几分夏时的味道。   夜里,康和洗漱罢了,觉着闷热,在屋里头光着个膀子走来走去。   范景比他先洗,也衣得单薄。   “你闻闻,这味道香不香。”   康和见着屋里已经有蚊子在飞了,嗅了嗅匣子里的香膏,有一股茉莉薄荷的味道,他觉着能驱蚊,索性是涂了些到身上。   先前打城里给珍儿巧儿俩丫头买起居匣子的时候顺便捎带的,一直给放在柜子里,范景说不要,还真就都没打开过。   康和把抹了香膏的胳膊凑到了范景的鼻子跟前去,要教他闻:“我也给你抹点,能驱蚊的。”   范景瞅了他一眼。   漱洗后身子上很清爽,康和一过来,整张床上好似都能嗅着他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康和好似比他来家里时个头还要高了些。   想想,也不无可能,他且还弱冠都不曾,长身体也寻常。   范景看着面前的俊相,没言,他抬起康和的下巴,拇指从他的唇上划过。   康和见状,嘴角勾起,遂将范景扑倒,凑上前要亲他。   范景似乎也有些沉溺于康和的亲吻,眸子不似平日里那般淡淡的,添了一抹柔和。   然则好一会儿,那预想中的温软触感却并没有出现,范景看着几乎只与自己一指之隔的康和,两人呼吸都快融做了一体,那人却并不更近一步。   范景眉心紧了紧,这时听得康和道:“你们扮夫妻不会还亲过嘴吧。”   范景眸子一动,那点儿旖旎散了大半去。   “扮夫妻为什麽要亲嘴。”   “倒也是,我和你扮夫妻的时候都没亲过。”   范景以己度人,虽然之前当假夫妻的时候没得甚么便宜,倒整好说明了范景不是会乱来的人。   “你们要亲过嘴,我就去把他嘴给揪下来。”   范景道:“他不会跟我亲嘴的。”   康和闻言,眼睛眯了起来,本也没酸的,听了这话立时就给发酵了:“这话说得倒是多可惜一般,怎的,你俩没成啊?”   “他有喜欢的小哥儿,打小便喜欢。”   康和眉头皱起:“既是打小就有喜欢的,还跟你扮夫妻,怎么听着不像是个好人。你快跟我说说!”   范景本不想多说儿时的那些事,康和要揪着问,他也只好同他说。   菱娘去世以前,范景性子其实并不似现在这般沉闷,爹疼娘爱,幼时虽就比其他孩子沉静一些,但也是会和村里的一些同龄孩子一处耍的。   “徐爷是个秀才,徐扬他爹也是个童生。早年间徐家在村里开得一间私塾,村上旁村的许多孩子都在徐家读书,在这一片颇有些名望。”   “范鑫打小就教家里送去读书认字,他与徐扬同年,又是一个村的,便很要好。”   有时候徐扬上范家来寻范鑫耍,那会儿两房还没分家,自也便拉着范景一块儿。   爬树掏鸟,下河捉虾,这些耍腻了,几个孩子聚在一齐,就嚷着抓阄来扮夫妻过家家。   但是女孩儿和哥儿多,小子的人数不够,徐扬就提议把范景归在小子里头。   范景觉得有意思,就答应了。   谁晓得抓阄的时候,一抓便抓到了村南边儿洗水河的元哥儿,元果。   这元哥儿呢,生得很白净,脸圆圆的,眼睛也很大,打小就漂亮。   他家里头不好,但自个儿总收拾的很整齐干净,身上也不像其他皮猴子一样一股汗味,总是香香的。   村里的小子都欢喜与他顽。   康和听着,适时问道:“徐扬不会便喜欢这元哥儿罢?”   范景嗯了一声。   徐扬见着自己喜欢的元哥儿教范景给抓走了,心头比冬月里的河水还要凉。   他想着范景那么凶又那么霸道的人,一点都不像是个好丈夫。元哥儿性子好,又可爱,怎么能跟了范景!   可他又不好意思说要跟范景换,让元哥儿扮他的小夫郎,这样不就让别的小朋友都知道他的心思了麽。   那怎么办呢,不能跟范景换,那就只好跟元哥儿换了。   为了自己喜欢的小哥儿,他甚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让他去代替元哥儿做范景这个“坏丈夫”的夫郎,他也愿意!   几个小孩子都欢欢喜喜的顽了一整天,唯独是徐扬,忍辱负重了一整日。   范景不与他说话也不顽游戏,只一位的指挥着他洗鞋,割草,劈柴,足足干了一整天的活儿。   回去家里,徐扬又累又伤心,蒙在被子里结实的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又美了起来,心头觉着自己保护了元果一回。   康和听罢,趴在枕头上笑出了声。   “我白日里头见着他,瞧着也不似个傻的啊。你说说,是不是你小时候太凶了,专挑人脑袋打,人都给打傻了。”   范景顽了康和一眼:“你对别人的事倒是上心。”   “这不是别人跟你有干系我才多问一嘴么,旁人我才不乐得多说。”   说罢,康和又道:“那徐扬可跟元家哥儿如今成了家?”   “没有。”   康和道:“怎还没?徐扬比你年纪大一些,照着徐家这般乡绅之户,按理来说早该成了家才是。”   范景道:“我怎晓得。”   倒不是他不告诉康和,只他常在山里头,与年幼时的这些发小来往的已是极少了,自也不晓得他们的事了。   说罢,他看向康和:“时下全都清楚了?”   康和笑着昂了一声。   范景抬脚蹭了康和的腿一下,似乎等了挺久:“亲嘴。”   ……   过了两日,范爹打外头回来,他将康和唤到了屋里。   “今儿去把地契给拿回来了,你拿去放在你跟大景那处。”   范爹打怀里将一张地契拿给康和。   今朝上乡长那处拿契,先前闹了那起子事,他原本还有些悻悻的不大敢去。   不想过去的时候,先前村上最爱打趣压他的,今儿竟一改往日的模样,不说多客气,但也不敢拿他玩笑了。   陈雨顺便板着一张面孔,到底也没说什麽。   “爹收着便是,何故还拿与我们保管。”   康和见状,道了一声,又问他今儿过去拿地契可还好。   范守林摆摆手,说没事。   但他还是坚持把地契拿给康和:“虽说咱也没分家,是一屋子的人不计较。可这地的钱到底几乎都是你跟大景出的,你俩拿着,心里踏实。”   范守林说话不如陈氏好听,但心到底是好的。   “拿着罢,拿着。”   康和见此,便接了过来:“那我便先给收着。”   左右这地也不能谁单给处置了去,有什麽变动,还是要一家子商量了再下决定。   这厢买了地,家里的活儿也多了些,不单是要按着时节播种,还得赶着将荒地给开出来。   荒地得育,早些弄出来,也能早日种下庄稼得收成,毕竟打地契得手时,田产赋税也落到了头上。   天微微亮,康和范景跟着范爹一同到荒地去开地,陈氏和俩丫头在家里弄早食,饭好了再收拾去地里。   吃罢饭,一家子便全都在地里干活儿。   荒地里人高的野草要先给割了,再将紧紧咬在土里的大草兜子和树疙瘩掏出来。   遇得石头,也得一一清理。   范爹便更是干得细致虔诚了,沙地上,要使筛子将指头大小的石子给筛出来,余下细细的泥土。   待着快午时些,陈氏收拾了早间带出来的碗碟,又唤着俩丫头先回去弄饭。   天气凉爽的日子里,地头不晒,陈氏便把饭菜又提到地里来吃,省得几人再跑一趟回去,若是太热了,这才都在家里头吃,能歇息歇息缓口气。   西郊这边不远不近的,为紧着春时,不单是他们家,地里其余开荒地的人家也都是这般。   也就荒肥地那头,早早的雇了佃农来打理,出钱买地的人不必来地里头下苦力气,也只下晌时得空过来打一趟看看弄得如何了。   康和吃了口茶汤,瞧看了一会儿荒肥地那头,他晓得自家里一年半载的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不过好生把日子经营着,总也还有个盼头。   正是出着神,一块汗巾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回过神,见着范景端了个陶碗过来。   大陶碗里盛的是米饭和咸菜炒腊肉。   康和接下来,拿挂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脸上的汗,同范景并肩在一颗大槐树下坐着吃饭。   “这槐花也见开了,等地开出来,得上山一趟看看。”   范景嗯了一声,见着康和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了他的碗里。   开年里尽是大花销,买驴买地,他们又不曾在山上打猎,钱使得厉害,却不见有什麽进账。   手头上紧吧了,康和也老实了许多,不似以前隔三差五的便要买方肉,买两斤下水弄上一顿好吃食。   家里开荤,也只用正月里摆席杀得猪剩下的熏肉来打打牙祭。   比往前来说,本也算是不错的日子了。   只惯了康和先前的好肉好菜,反衬得现下的日子寡淡了些。   范景没说话,把肉夹进了嘴里。   春日风光和煦,将他鬓边的头发扬起了几缕。   康和伸手将他的鬓发别到了耳后,拿脖子上挂着的汗巾,也给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等上山取了蜜,看看能不能捉两尾鱼回来,锤烂了肉,做鱼肉丸子汤与你吃。”   范景慢慢嚼着饭,嗯了一声。   暖洋洋的风吹过来有些嫩草气,抚摸过范景那张清瘦的脸庞,康和随着和煦的风,也迅速的亲了范景的脸颊一下。   范景感觉像有一只菜蝶在他身上短暂的停落了一下。   他偏过头,看了康和一眼,见着人已经在刨饭吃,好似刚才什麽也没做似的,但扬起来的嘴角,却又把他出卖了。   范景收回目光,望着远处流动的春水,波光粼粼。   他们还从未在外头这样亲近过。   范景忽然心口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感受。   一亩多的地,全家起早贪黑的干,翻地的时候,把小驴子也牵去了地里,倒是没几日就给开了出来。   后头便是下肥来育地了。   家里头原本的地不多,粪池子里的肥就已经够使了。   但今年家里新添了牲口,外又多了好些家禽,吃进去的草料粮食不少,也拉了好多的粪便。   珍儿巧儿打扫了弄去远远的倒掉,范爹瞧见几回觉得多可惜。   他嘴上总说鸡鸭兔子的粪便肥,可惜又不能直接倒在地里肥菜,要烧坏菜根。   康和听了,便跟范景在后院儿外头挖了个坑,搭了个草棚子,将粪都收去了那头。   陈氏嫌臭,说家里头原本的粪水都够浇菜地了,何必麻烦在堆些肥出来没地使。   范爹却欢天喜地的,他不怕臭,时常都背着秸秆跑去棚子里堆肥。   这厢家里已经堆了好些的肥料,倒是派上用场,整好用来改善这新开出来又干又薄的地。   “范二,你家这肥咋恁好?”   教小驴子一趟一趟驮着肥到地里时,同是开地的乡户凑了上来,黑褐色的肥,都说好。   范爹得意道:“那是俺一点一点收家里的粪堆出来的。”   “你家鸡鸭牲口养得多,肥料也好弄咧。”   “它们日里头一大盆一大盆的吃食,除了拉些粪能肥地,也没旁的用处了。”   范爹一边肥着地,一头和村户闲侃,一日光景倒是好混。   翌日,上午些时候,康和跟范景还有范爹在地里忙活。   巧丫头气喘吁吁的跑来,同范爹说:“大王叔和张三爷提着东西来了家里,想跟爹讨肥使,娘说把不准,教爹家去看给不给大王叔和张三爷。”   这两日地里的活儿已经不那样重了,先前赶着开地,家里头堆了一堆的活儿,今朝陈氏和俩丫头没来地里,在家头把屋子打扫收拾了一番,又把前些日里脱下的衣裳洗了。   还有送蒻头来卖的人,昨儿里就来问了一嘴还收不收蒻头,若是收,今朝要背些过来。   陈氏自是收的,先前腌的咸鸭子都快能吃了,她又有些日子没去城里卖东西了。   心头正还惦记着攒下些蒻头,等地里忙过了要带着咸鸭子一并去卖蒻头豆腐咧。   “想是昨儿在地里头说了些堆肥的事,这厢教他们晓得了。”   范爹看向康和,道:“与他们些使也成,左右还多得很,咱地里又用不完。”   康和想了想,道:“爹,既是人讨上了门来,你索性是甭收他们的东西,与他们说多少钱一担,卖与他们算了。”   “卖?”   范爹压着眉:“乡里乡亲的,这怕是不好。”   他小声嘀咕道:“村里人还不得说俺们家钻进钱眼儿里了,甚么都谈钱。”   “有甚么不好,他们拿东西来,不也一样是钱麽,反倒是因没给钱,拿了咱的肥还欠了人情。若明码标价,他们拿钱便就是买卖了,人还要得还心安些。”   康和盘算道:“娘要腌咸鸭子卖,家里头的鸡鸭养着,往后只多不少,粪也好拾捡。咱家里是用不完的,村里谁不晓得爹是种地的好手,要晓得咱家里有肥卖,缺肥的人户定会来买的。”   “那般实在是没钱拿的,也好说,收他们的东西抵了钱就是。一村里的,自不会像城里做买卖那般,只见钱。”   范爹教康和说得有些心动。   他堆的肥那样好,卖些给村里的乡亲使,他觉着也不是损人败德的事。   再一则,康和说得也不差,家里养了那些鸡鸭,日日拉屎,肥堆多了他们用不完也是白使。   康和见范爹不说话,晓得自己说动了他一些,接着又道:“咱价钱收低一些便是,不似外头市价那样高,村里人要肥的只有感激的份儿。”   他低下些头,同范爹小声说道:“三五个铜子的挣进兜里,就做爹的私房钱,素日里想买酒买个小菜,手上也宽松些,不必回回都跟娘伸手是不是。有项自己挣钱的宗儿多好,你瞧娘卖起蒻头豆腐来,人日日多有劲头。”   范爹教康和这么一说,心头全然已是松动了,一双眼巴巴儿的看向康和,他道:“那你去跟你娘说,这卖粪的钱教俺保管。”   “成,我去说,娘一准儿答应!”   康和同他拍胸脯保证。   范爹见此,丢了锄头,乐呵呵的与巧儿家去卖粪了。   范景在一头撒粪,见康和将老头儿哄得多高兴,不晓得两人脑袋凑在一处又密说了些什麽。   康和自来主动交代了。   范景闻罢,道:“也好,教他有个事做,省得一空就出去与人吃酒。”   不过话说回来,康和脑子里怎么那样多挣钱的宗儿。 第41章   康和跟范景回家时,陈氏便将康和拉去了一头。   “你爹开窍了咧,竟然晓得卖肥了!”   “是我劝爹做肥卖的,家里鸡鸭牲口多,有堆肥的材料,咱自家用不完,卖些给村里想要的人,他也觉着好。”   康和将劝范爹的话与陈氏说了一遍。   陈氏听罢多高兴:“俺先前劝他都劝不信的,还是你说话好使。他能挣几个钱在手上俺也高兴,俺卖蒻头豆腐也能挣,不要他那三瓜俩枣的吃酒钱。”   打家里向外头开了卖肥的口子,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上门来买肥。   这阵子春耕要用肥不说,好些人家又开了荒地,粪肥便紧俏了起来。   外头一担子肥得八个钱,一车肥要三十个钱。   范守林依康和的话,收得比外头价低,一担肥只要七个钱,一车也只要二十五个钱。   他卖得价低,肥又不差,虽是只少一个子儿两个子儿的,农户人家都肯选更实惠的。   自村里的人买不说,别村的不知打哪儿听得了这消息,也过来问肥。   一时间还不够卖,人家也肯等,先跟范守林预定下来。   范守林一下可起了劲儿,白日里在地里头干了一日的活儿,家来也不歇,一头又给扎进粪棚里,得要吃晚食了才罢。   这日,地里不忙了,康和跟范景一道回了一趟林中木屋。   四月天里,山上的气温也起来了些,已不似早春那样冷寒了。   他们有些日子没在这里住,树木换叶,屋顶和院子里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落雨腐坏了些,一股潮臭味。   康和捡了耙子将屋顶的枯叶枝丫刮下,又用扫帚把地上的树叶扫做一堆,点了火给烧了。   一股白烟往上冒着,人不敢走开了惹起火灾,两人便都没出门去。   范景也没闲手,趁着午间山上有些太阳,便把被褥棕垫和兽皮毛以及两件换洗的衣裳都给收拾了出来,挂在院子里的竿子上晒晒湿霉气。   这回上山来虽没计划打猎,但是要在上头住一两日,要弄蜂蜜一日来回太赶了。   上山来这日顾着收拾,也都没出门去看蜜。   康和把挡蜂的纱帽子做得更扎实些,又检查了手套,还将装蜂蜜的瓶罐和过滤网都清洗了出来晾晒。   虽没出去转山,但弄好木屋里活儿,天色已是不早。   范景把晒过的被褥垫子收回屋,将才把床铺好,康和便扑了上去,人在上头滚了一圈。   褥子上吸了些阳光,但还是有一股山林气,到底是不如山下晾晒褥子衣裳好吸饱太阳。   康和趴在床上看着范景,道:“我烧好热水了。”   范景晓得他是什麽意思。   两人在山下都比较收敛,陈氏和范爹成亲好些年了,老夫老妻晓得怎么一回事倒还好,可家里毕竟还有俩半大的丫头。   这一上山来,独只两人,不肖多说都要紧着机会。   范景道:“不吃晚饭?”   康和听这话,估摸出范景也有那意思,一把便将人拉了过去:“拿了干粮,一会儿饿了对付两口便是。”   范景便没再说什麽。   两人一会儿便将拼在一处的木板床弄得咯咯作响,山林潮湿,脱生的木头也容易腐坏,听着声儿不对,康和哄人说怕把床弄坏了没得睡,又拉着范景去了一头的桌边上。   康和白日里就想了,不过他料着范景当是不肯,只好碍到了天黑。   不过倒也不曾白等,两人还是头回在床榻以外的地儿,康和格外的得兴。   也不知是弄了多久,外头的天是彻底的黑尽了,山中总是格外的静谧,以至于有甚么声响都格外的响亮。   范景觉着只怕是外头都能听到些声音,不过倒是不大要紧。   中途就着汤水吃了个饼,又两回。   罢了,两人在院子里一起冲了个热水澡,回到屋里,还没上床,不知怎的又开始了。   白洗一回澡,第二回去洗了实在有些疲乏,这才老实的并躺到了床上。   屋里有些温黄的灶火光,康和餍足的搂着范景的腰,嗅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觉着格外好闻。   范景手脚发软,侧身躺着,累得不大想动弹。   “你也不出点儿声,教我一个人多寡淡。”   康和埋在范景的脖颈处,声音有些微微发哑。   范景答他:“累了。还要出什麽声儿。”   康和低低的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些缱绻:“我说得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山里又没人,你还害臊不成。”   范景闻言,微合着的眸子睁开了些:“不想。”   康和吻了吻范景的耳朵,道:“怎就不想了。不痛快?可我先前瞧着你也挺爽的,乐得跟我折腾这样久。”   范景不是那般轻易会害臊的人,可听得康和说这些,还是不由得耳尖发红。   心想这人不仅话多,且还什麽话都说得出来。   “你既爱听声音,打几只百灵来关着,能听个够。”   康和哼笑道:“我又不是跟百灵行事,听它叫得个什麽劲儿。”   他摸了摸范景柔韧而薄薄的腰:“怎么有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康和也是无奈,任凭他如何弄,这人就跟刻意与他对着干一样,偏把牙关咬得紧,痛了至多是闷哼几声,爽了也只呼吸急促。   若不是他不反抗,偶时也会笨拙的迎合,康和都要生出一种强迫了他的错觉来。   范景摸不透为什麽要听他的声音,除却成亲那日头一回外,这事儿又算不得痛。   他一个劲儿叫算什么事。   “为什麽?”   康和看着翻过身来的范景,问他。   一双染过情欲的眸子不似平日里那样冷淡,带着认真的迷惑。   他觉得格外的勾人。   康和趁此凑上去亲了下他的嘴:“你不出声我都不晓得我做得好还是不好。”   范景眉心动了动,觉得这话说得太假。   他分明受不住的时候也会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太使力,可他不也跟聋了一样,非但没收敛,还更过了。   范景不听他的,也不受他的哄骗。   他道:“睡了。”   康和见着人又这般,气得咬了一下他的下巴。   翌日,康和跟范景去看了蜂箱,四只箱子,有三只箱的蜜能取,剩余的一只箱下山前才取过,虽也新有了些蜜,但并不多,若是频繁取蜜,不利蜂活。   康和抖去蜜蜂,小心取出巢脾,花期里蜜蜂没少活动,巢脾上的蜜又熟又好。   沉甸甸的,取出来便能嗅着一股甜香。   康和掰断一下块儿,喂到了范景嘴里。   “如何?”   范景动了动嘴:“有些扎喉咙。”   “那就对了,不掺假的好蜜才有这般滋味。”   两人收罢了三箱蜜,康和算着巢蜜能有十五斤的模样,家去就按着先前取蜜的法子,将纯蜜提取出来。   翌日,再又去张石力的山头去取蜜。   张石力那头康和前后也放了四只箱子,但只引得了两箱蜂,好在是强蜂群,月里槐花开得盛,又还采食野蜜源,这般流蜜期里,蜜总是更好得。   两只箱子取了得有八斤巢蜜。   康和本是要送些给张石力的,他摆手说不爱这玩意儿,且家里头也没有能吃用的人,教他自留着送人或是卖都好,与他也糟蹋。   要与他东西,倒是不如给它弄一顿好菜肉。   康和答应了下来,午间煨了一锅糟辣兔子,春时山间里野菜多,掰一把小笋,摘些水芹菜,掏上荠菜……冲洗干净了围着锅灶边烫边吃。   张石力春月里猎捕的情况也不是很多,因着活物繁衍,遇着有孕的都不猎,能得的物便很少了。   山里的猎手讲究的这时节都不咋在山头上,独是张石力,他把这处当做是自己的屋,就是没得猎也不肯回村里去。   村上倒是有间旧屋,但田地早荒芜给发卖了。   康和跟范景在山里时,他还隔三差五的过去溜达一圈儿,他们俩下了山,日子就更清静了。   不过他得闲还是上城里头,一待能待上两三日。   晚间,回去的两人又把蜜给收拾出来,第四日才下的山。   一斤巢蜜能得七两左右的纯蜜,这回取的几箱子蜜拢共得了十六斤五两纯蜜,已是难得。   今年几箱子的蜂看着生养得如何,要是好,秋时再采一回蜜。   头年蜂,不敢将蜜取得太勤了,等往后养好了,一年里能多取一到两回。   “你俩上山去了?”   刚到山脚下,康和跟范景便撞上了一身收拾得多鲜亮的徐扬。   康和道:“前些日子上去了一趟,今儿整好回来。”   徐扬问他们弄了些甚么山货。   康和也没瞒,打背篓里取出一小罐蜂蜜,约莫二三两的模样,送给徐扬。   倒也不是康和大方,先前量地的时候,徐扬也帮了忙,又想着是范景的发小。   “山蜂蜜,这好!”   徐扬收过瓶子,揭开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花香气。   罢了,他问康和:“可还有,卖些与我。”   倒是不等康和开口,范景便打背篓里取了一罐子出来,拿给徐扬:“三百个钱。”   徐扬很爽快的应了下来,他从身上掏出了一角银子来,道:“只我身上没有带这样多的铜子,看是先与你们银子找补,还是等我回去再与你们拿来。”   康和道:“改日拿也是一样的。”   “得。这大罐的是我买的,小罐子是你们送的,我就不另在给钱了。”   徐扬打身上取了块布出来将蜜罐给包了起来,他显然是还有事,没与两人再多闲聊,便告辞去了。   见着人走了,康和意外范景竟然会卖东西给徐扬,问他今儿怎回事。   范景道:“元家在山脚这片,他定是去寻元果。”   倒是不出范景所料,徐扬提着蜜罐子一路去了山脚下的小河边上。   山脚这片没有两户人家,村户大多是住在靠近官道那一片。   这时辰上,这头鲜少能瞧见个人影儿。   独是河边的一从水边竹下,正蹲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他胳膊挽得有些高,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腕,握着根木槌,将盆子里的衣裳拍打的砰砰作响。   波光粼粼的水面,跳跃了几簇光在他打了补丁的肩头上。   “元哥儿!”   徐扬见着人,心中格外欢喜,一路给跑着过去的。   闻得声音,蹲在河边的元果回过头去,瞧见是徐扬,他一双清澈的眸子也似闪着光的水面一般。   “你如何来了?”   “我把新买的那几亩地开出来了,得了空,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徐扬跑到人跟前去,在外也是多沉稳的一个人,到元果跟前,一双眼睛闪烁着光亮,倒似是十来岁的小孩儿一般。   元果见着徐扬额头上起了些汗,从身上掏出一块靛蓝色的方巾,在清凉的河水中打湿绞干后,与徐扬擦了擦面上的汗。   他声音很清和,说话不疾不徐,便似是四月的风:“怎走得这样快,瞧你都出了好些汗了。这些日子可累着吗,晒黑了许多。”   “我一点儿都不觉着累。”   徐扬看着面前的元果,心头只觉格外的充盈,忍不得一连串的问他这些日子好麽,家里头他小爹身子又如何。   元果都笑着一一答他。   “你上回送的药,小爹吃了好了许多,现在天气暖和了不少,也能做点儿轻巧的活儿了。他总还念叨着你,我说你在开地忙着,他夸你说吃得苦。”   徐扬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高兴,打怀里取出了两包糕饼拿与元果。   两人并肩坐在田埂边上,一同吃着蜜饯。   “过来恰巧碰上范景和他丈夫下山来,他们弄得了蜂蜜,我与他们买一罐子来。你拿回去兑水喝。”   “总胡乱花钱,你自有钱也攒着些,往后日子还长。”   元果看着一大罐子的蜜,晓得价格定是不低,忍不得说徐扬:“你总买些东西来,糟蹋了钱。”   “与你买东西我高兴,怎么能说是糟蹋,我要是使在了别处才是糟蹋。再者我攒的钱都是要给你使的,早使晚使都一样。”   元果听得他这话,抿了抿唇,有些羞赧的垂下眸子。   他嘴角上有着温和发甜的笑。   “景哥儿成亲摆酒的时候我也想去看看他的,只那日小爹咳得实在厉害,在床上动不得身,我实在不敢走开,否则也能吃上他的喜酒了。”   他小爹病得重是一回事,再一则他寻不出甚么像样的东西拿去送人做礼。   元果道:“他们不常在村子上,在村里也不如见得着,倒是前阵子有一日我去了城里回来,远远见了他的丈夫一回,是个人才多好的男子,与景哥儿很登对。”   徐扬闻言也道:“他丈夫可有意思了,比范景可好相与得多。”   说着,他又有些酸酸的,以前还跟范鑫愁人范景嫁不出去,这厢人家赶在了他们俩前头把亲成了不说,两口子日子过得不晓得多好。   先前他瞅着俩人还在山道上拉手呢,要不是赶着来寻元果,他少不得要打趣范景一番。   这厢范景跟康和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徐扬却还不能把元果给娶回去,心头不免生出些挫败来。   但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同元果道:“便是不靠着爹娘老子,我如今置下了十五亩地,过两年换选乡长,我也去,若是能竞上,他们再管不得我,到时候我就敲锣打鼓的上你们家里提亲。”   元果听得他的话,扬起嘴角,很感动于徐扬的诚心,可也只是片刻,眸子中又教心疼给填满。   “阿扬……我知道你的心意,只……”   元果的话还没说话,徐扬便着急起来:“我知让你等得太久了,也怪我以前不知长进,不晓得早些立起来,读书没读出个名堂来,跑生意也跑得迟。   你这样好,我料想自个儿到了年纪同家里说,他们定然会欣然答应,只不想爷和爹身为教书育人的先生,却腐朽得很!”   徐扬打十六的时候便与家里透露了要娶元果的意思,只那时家里当他年纪小,也没当回事。   待着成年,想着给他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时,他又明确的谈了自己的心意,家里头方才晓得他是认真的。   可徐家并不答应这门亲,徐家一脉单传。   徐秀才只有一个儿,徐童生也只有徐扬一个儿,纵是小时候就淘气,读书不像爹也不像爷,可家里还是宠着。   徐家不说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是不愁吃穿的书香人家。   桃李不少,不说在村里名望高,就是在城里,也是受县公邀去吃过酒的人户。   家里头就徐扬一根独苗子,自是想与他好生的看一门亲。   倒不说要多好的人家,但至少也应当登对,元果家实在是差了些。   元家本是外姓户,元爹带着夫郎逃荒走到他们村里来落户的,日子过得本就不富裕,前些年一茬一茬的征兵,他家里没钱缴赋税免役,无奈只能上战场,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他小爹思念丈夫,得晓人没了,伤心来落得一身病,家里又没有个儿子,独元果一个小哥儿,过得可怜也过得苦。   若不是有徐扬在,元果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是这般家境,早不晓得什麽时候就教歹心的给弄了去。   徐扬对元果的袒护,徐家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始终不肯点头这亲事。   家里头不应,徐扬便自学着立起来,读书不成,便跟着人出去跑了生意。   他有心,肯干,倒是挣得了几个钱,也见着势头不错。   只去年,徐扬在外乡得到范鑫给他写的信,说是孙大生那狗东西三番四次的去扰元果,村里也有那起子闲汉,不安好心,吓得元果都不敢出门。   城里也不敢去,只能托人帮着捎带东西回家。   徐扬听此,十分不放心,遂又回来了。   徐爷看着他年纪一年大过一年,如今总算是肯回来了,便想叫人收收心,与他谈了一个同是秀才家的娴静姑娘,要教他把亲给成了。   徐扬哪肯,爷俩吵了一场,徐秀才教气了个厉害,气病在床上,躺了七八日都没下来床。   徐童生也气,大骂徐扬忤逆尊长,大逆不道,将人一顿好打。   徐扬也认打,只不认婚事。   家里头拿他没法,人养好,不肯在城里待着,回了村里来。   元果都晓得这些,他心里头不好受,便因对徐扬的心意是真的,不是为着依附于他做出的虚假情谊,才格外的心疼。   他不想徐扬为着自个儿与家里闹成这模样,原本他就该日子过得极好的,却受着他拖累。   早先,元果也提过要与徐扬断了,便让各自听从家里头的安排。   不想徐扬却伤心的厉害,不死不活的,一个月下来人都瘦得脱了相。   他求着来说,往后不依靠家里,会自个儿立起来娶他,央他不要与他断了。   元果见他这般也难过,到底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如何真舍得分开,便又教徐扬哄了回去。   其实元果倒是不觉得等他失了年华,小爹也时常忧心倘若他们最后没能成家,耽搁等着错过了最好的年纪,再难寻得好人家。   可他若是不能与徐扬在一起,与谁成家也都不要紧了,更何况如今兴高嫁,他们家这般,又还能挑什麽好人家呢。   他年纪比徐扬小,今年不过十九,而徐扬却二十三了,他何曾不是教好年华也都给蹉跎了去。   更何况,他没有说假话来哄他,徐扬是真的在学着立起来,拿着自己生意的钱在村里置了地,自个儿去下力气开出来。   便是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走到一起,他也一点儿都不会怪他。   “你不要责怪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我不怕等你,我只心疼你与徐秀才徐童生闹得这样僵,你本是受一家子疼爱的孩子。”   徐扬不说家里要真疼他便不会教他陷入这般两难境地的话来,这是心智不成熟的人才会说的。   除却成亲这事上,家里打小待他确是没话说的,他晓得家里是为他好,可他不认这好。   “你别忧心这些,我能处理好。只若是他们来寻你,还望你站在我这边,勿要听了他们的话。”   两人说了好一晌的话,眼瞅着时辰不早了,徐扬端着洗衣盆,把元果送到家门口,这才回去。   只他回家,还没至屋,就在道上瞧见了自家城里用的那一架车。   徐扬估摸不是他爹就是他爷回来了。   他眉心蹙紧,不晓得这厢回乡来有甚么事,院试考过才放榜,按理说不得空回乡才是。   徐扬心头有些不安,但还是迎了上去。 第42章   康和跟范景到家时,整好碰着巧儿打外头回来。   康和问小丫头打哪儿去顽了,巧儿一手拉着康和,一手拉着范景进了院子。   “范鑫哥哥打城里回来了咧,前些日子童试放榜,大伯和大伯娘清早上就收拾了去城里看榜,爷奶都巴不得换了衣裳跟着去看,哪晓得范鑫哥哥头一门就没考过。”   童试得考三回,先由县里的县公主持考县试,过了往府城考府试,两回考试皆过,便可为童生。   往上再考过院试,则可得秀才功名。   这几日康和跟范景上了山,自家里头又没有读书的,对科考的事情也便没上心,先前倒是听陈氏说过两句,但没如何记在心头,这厢还不晓得已经放榜了。   康和道:“科考不易,这也是寻常。若要是那样容易中,村上不晓得有多少童生秀才了。”   巧儿道:“是这个理咧。可湘秀姐姐也家来了,家里头吵了起来。”   康和疑惑问巧儿吵什麽,巧儿绘声绘色的同康和说大房那头的事儿。   范鑫呢,打七岁的时候开蒙,十岁的时候便开始下场考试,这转眼已经二十三了,读了十余年的书,也考了十余年的试。   这些年无非是过了县试和没过县试,来来回回的在两考中打转儿,就是过不得府试,连个童生都没谋上。   其实也多有那般三四十了才考中童生的学子,科考路上老少俱全,也并不是稀奇事。   只范家大房虽比二房好些,可到底也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农户人家,寻着这般人户,能送家里的小郎读两三年的书,开蒙识字再要会点算数,那已是了不得了。   大房起初也是这般打算的,只后头又给改了主意。   “有一年呐,那会儿俺才嫁过来没多久,就跟你们大伯娘去庙里烧香,庙子上遇得了个老神仙,正巧是有个香客同他送鸡子,对老神仙那是千恩万谢的。”   陈三芳听得孩子们说的起劲儿,放下怀里的洗衣盆,也来蛐蛐:   “你大伯娘爱凑热闹,就上前去问香客,是甚么事这样谢。   那香客说科考他儿下了场,来求老神仙为儿算了一卦。老神仙开卦言险,不过说不得有转机。谁想放榜她儿刚巧在傍上最后一名,可不是险而有喜。你大伯娘听了,觉着准得厉害,也便去算。”   康和听得这些迷信玄学,觉着有些意思,便问:“老神仙说范鑫大哥能中?”   陈三芳道:“老神仙没直言范鑫能中,掐指道范氏有福,文曲星君已定,但需得时日,耐住磋磨。”   康和发笑:“大伯娘信了?”   “咋不信,家里头就范鑫一个读书的,文曲星不是他还能是谁。这些年范鑫考了多少回了都不见得中,你大伯娘更是深信不疑了咧。心头是打定了范鑫能考出个大名堂来,都这年纪了也不给人说门亲事,就怕给说早了,将来中了失了更好的。”   陈三芳道:“你说这人是不是糊涂,只也苦了湘绣。”   巧儿也道:“是咧,这回范鑫大哥哥没中,大伯娘想他继续把书读下去,接着考。   可家里的一个大男丁,不能给家里做活儿分担,反倒是流水一样要用钱,大伯和大伯娘的钱都拿给他用了,爷奶也拿私房钱贴补。   最苦的还是湘绣姐姐,多小就赁去了大户里头做事儿,那赁身的钱,全教大伯娘把了去,说是给她存着以后嫁人的时候用,实际都拿给大哥哥读书了。”   “这要是再读下去,又还得湘绣姐姐贴补,她这些年都没攒下傍身的钱,眼看大了要相看人家,只怕家里也没给预备下嫁妆。”   巧儿跟湘绣好,替她鸣不平。   “范鑫大哥哥倒是也还有些良心,他觉着自个儿不是读书的料子,已是不想读了,不想再拖累着家里头。这番跟湘绣姐姐一块儿回来,便与大伯大伯娘说了心头的打算,可大伯娘不许咧。”   巧儿瘪着小嘴儿道:“她还念着老神仙的话,劝大堂哥好生读书,磨过去这坎儿便有大福。爷奶多疼大堂哥啊,也帮着大伯娘说话,听大堂哥不读书了饭也不吃。”   “这些话湘绣姐姐耳朵都听起茧了,驳了大伯娘几句,教大伯娘好一顿骂。人都教她骂哭了关在屋子里绝计步出门来了。”   陈三芳本还是说着笑的,听巧儿说了这些,哎哟了一声:“这回闹得这样凶呐?”   巧儿点头,便是瞅着闹得厉害,她才从那头家来的。   过了晌午,陈三芳便想着还是过去看看,虽是他们和大房有些小摩擦,可谁家没有些各自的小心眼儿的,对外来说,到底是一家子,起了事,也还是一家子得相互帮衬着。   先前家里办酒买地,大房那头也是都出了力的。   康和也认这些,便也要一块儿去。   本是想着范景不会凑这些热闹,也都没唤他,不想要出门时,他自就跟着了。   几人便一道过去,大房那头气氛很是沉,确是大吵了一架的模样。   陈氏同康和使了个眼色,先是假装不晓得咋了一般,他们先去看范爷范奶。   “哎哟哟,哎哟哟,孩儿大了,不听长辈的话咧……”   范爷坐在炕边上闷声不语,范奶则躺在炕头,捶着胸口,嘴里一直不停的嘀咕着,好一派教伤着了心的模样。   “这养来有啥用哟,光想气死人呐~”   康和喊了两个老辈,将带回来的蜂蜜拿了一小罐过来。   范奶听得有蜂蜜,从炕头上慢慢坐了起来:“蜂蜜?山里的野蜂蜜呀?”   捧过罐闻了闻,果真甜香是蜜,面上便又起了些慈笑:“你跟大景在山里头都不容易,还这样挂记着爷和奶,真是懂事的孩儿。”   她怀里抱着蜜罐子,眯着的眼儿抬高了些,看着一头的陈氏,道:“三芳,你也过来啦?自寻个凳儿跟大景坐嘛。”   陈三芳嗳了一声,去拿了凳子。   以前陈氏哪得这待遇,自打晓得她开始卖蒻头挣钱,前阵儿家里又买了地,范爷范奶见了她,可见的是亲热了不少。   范奶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劝劝大鑫,他这回没考好,心头伤心,说气话不肯读书了咧。湘绣丫头也不懂事跟着大鑫闹,把你大哥大嫂气了个厉害。”   张金桂闻着声儿便进来了,她一双眼红着,看到陈三芳,便道:“弟妹,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嘛。你是亲眼儿瞧着那老神仙说的,说俺们家可是文曲星君定了的人户!大鑫要是不读书了,不就白断了咱家的前程了嘛。”   “是。大嫂说得不差。”   陈三芳道:“大鑫是咋得了嘛,先前不是还好好的,这也不是头回没中,咋这回伤心的这样厉害?”   “定是湘绣那丫头给闹的,她大了心头着急人家,怕家里没钱给她做嫁妆。   这糊涂孩子,亏得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眼界儿不晓得怎这样短浅,要是她哥哥中了榜,她想寻个好人家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儿?”   陈三芳心里门儿清,大房这一屋子人爱湘绣,可更爱范鑫,重男丁轻女儿,湘绣贴补了家里这些年,心里头如何能没有恼骚的。   只她哪里好说这些,大伙儿心里头都有数的东西,摆在明面来便不好看了。   “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主意,大嫂也别生气。”   “不是俺非要他一条路走到黑,他读了这些年的书,不考个功名出来,时下不读了,能干啥嘛。”   张金桂咋有不气的,说罢,瞅向一头一直没插话的康和,她晓得这是个能说的,道:“三郎,俺们说话大鑫听不进去,你跟大景和他年纪相差不多,你去替俺们劝劝他。”   康和没有拒绝的道理,便跟范景去屋里寻范鑫。   屋里的人听得声音是康和,前来开了门。   “咋还把你们给劳动了。”   范鑫瞧见康和,有些意外,转又瞅着了范景,缩了缩脖子,把两人喊进了屋里。   他给两人端了凳儿,问康和甚么时候下山的。   康和答他,两人闲说了几句。   “你们成亲的时候我本是说来吃酒的,那阵儿轻易不准告假,也没得回来热闹一场。”   范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匣来,他动作慢吞吞的,还是他一贯的模样,拿来了匣子给康和两人:“与你俩准备的婚礼,还没找着机会给你俩。”   匣子里头放得是一套吃水的茶盏子,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图样,比家里头的粗陶碗碟儿要精致漂亮。   “如何好教堂兄破费,大伯和伯娘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好些东西了。”   范鑫却道:“那是他们的意思,这是我的心意。我读书的时候与人抄书,也挣得几个钱,景哥儿成亲我高兴,你们便收着罢。”   康和见此,也只得收下。   罢了,他问:“听得伯娘说,大哥不想读书了?”   提起这事,范鑫面上有些烦恼,他摆了摆头:“我早是不想念了,家里劝了一回又一回,如今再是如何闹我也不去读了。”   “这是作何?”   范鑫道:“我就不是那块儿料,家里又不富裕,将我这闲人养着,白白增添负担。”   康和问范鑫:“那大哥此番要是不读书了,可有甚么打算?”   “种地也好,算账也罢,干什嚒都好,总之是不读了。”   康和听了大房这头的事,他心中其实是赞成范鑫的想法的。   年岁二十出头的壮年上,全身心的都在读书,若读出了点名堂,姑且还好。   问题便在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成效,说的难听了,便是一事无成,还不如个庄稼汉。种庄稼好歹是下力气靠自个儿活。   康和便同范鑫道:“大哥未曾做好打算,只怕难说服大伯和大伯母。”   “我也晓得我说不动他们,他们只一顾的依自己的理。早预料了这般,且等着,他们自会答应的。”   康和有些疑惑范鑫如何能这般自信可以教家里顺了他的意,没多会儿功夫,他就晓得了为何。   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范鑫倏的站了起来。   康和也听得了一道耳生的声音,好似是什嚒人来了。   三人打屋里出去,便见着一个续着胡须,面貌威严的老先生来了家里。   人穿着身藏蓝长衫,不说收拾得富贵,但可见的体面。   康和本是认不得此人,但见着跟在老先生旁侧的一张熟脸,正是上午他们在山脚下撞见的徐扬,他一下便猜出了这人是谁。   估摸便是那位开私塾的徐老秀才,徐扬的爷,也便是范鑫的老师。   “ 徐老如何过来了!快,快,进屋里坐!”   不说张氏和范守山热络,就连粘在了炕上的范爷范奶都下了炕,收拾着出了屋来迎人。   家里一阵骚动,随后将徐老秀才迎到了主位上坐,又伺候了家里收着的好茶。   “也是好久没回乡来了,老范头,你身子可还好啊?”   徐老秀才和范爷是一辈人,他倒是不端架子,很和气的与范爷范奶谈话,互相问候了身子,素日里又作何消遣这些话。   屋子里的长辈说话,康和这等孙辈都只立在屋里垂首听着。   关在屋里的湘绣为表尊敬,也都出了屋来见人,虽她一双眼还红着。   老辈说罢了客气话,徐老秀才抬眼望向了在屋里站着的范鑫跟徐扬:“日子过得快,转眼这俩小子都这样大了。我还记着那会儿守山领着大鑫到私塾来时,才多大点儿的娃娃啊,还只齐守山的腰高,如今长得都快赶过守山了。”   范守山闻言,连道:“是,这孩子幼时顽皮,亏得徐老悉心教导,这才性子乖顺了不少。这些年要没您,哪有他今日。”   徐老秀才却叹了口气:“我心头愧着,守山和老范头信我,将孩子送了来让我教导,只这些年去了,也没教他得过一星功名。”   “这哪里怨得范老!徐老学识渊博,见识深远,是这孩子脑子钝,领悟不得,您待他只再费心不过!”   徐老秀才摆摆手,道:   “县式放榜,这孩子来与我说不想再念了,我问他作何,他言想另谋营生闯闯。这事当是他自家来与你们谈妥,只他求来我这处,这些年他与大扬好,我也把他当自家儿孙教导着,故此为他来一趟。”   “他若另有志气,我也为他高兴,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并非只读书科考才是出路。   孩子心坚,便是我家那不肖的大扬,他不肯读书,要自谋生计,家里也只有准他的。男子,终归还是要有自个儿的主意,将来才立得起来。”   康和在一头听着这老先生的话,他觉着倒是不失是个好夫子了,竟能为着范鑫亲自来家一趟。   不过他觉着老先生说话也十分的委婉,若范鑫当真是有读书的天分,夫子定是比家里人更希望他留下读书。   也是实在没甚么天分,如此读着蹉跎下去,科举没个前程,年纪又不小了,谋生立世的手段一样也没有,家中又不富裕,只怕到时候读出仇来。   他没言范鑫不好,只说自己教导无方,与家里留足了面子。   但康和不晓得徐老秀才是真的疼范鑫,是同村人有层交情是一则,范鑫打小就跟着他读书,读了都十几年了,没情谊都生出了情谊来。   再一则,范鑫虽是立不起事,怪是窝囊的模样,可在长辈眼里,他便是听话顺从的性子。不似徐扬那般,主意多,要干就一定要干,脾气执拗胡闹得很。   范家一屋子的人都默着没出声儿,他们心中自是不愿范鑫就此不读,断了一家子的前程梦和在村里的体面。   可徐老秀才是甚么人物,为着范鑫特地回一趟村,来家里亲自谈,又是何种关切照顾。   他们能驳斥范鑫的话,却不能拿来驳徐老秀才。   因他说得不差,人家里一脉单传的徐扬都没读书了,由着他去闯,并非是单不教他们家范鑫读了。   徐老秀才走时,一家子将他送去了外头。   徐扬与范鑫说了几句,言他总算是硬气一回,也学会动脑子这样的话。   罢了,又同康和范景招呼了一声,说改明儿把钱与他们拿来。   没多时,随着徐老秀才回村去了。   村上人听说徐老回了村,不少都拿了东西前去拜访,问他如何得空乡来,他也只说为着徐扬回来的,没言范家的事。   而徐扬得晓他实际是为着范鑫回来的,心头长落了口气。   谢罢了客,徐扬便同徐老秀才道:“爷的屋我都有收拾着,不见脏污,劳累了大半日,爷回屋歇歇罢。”   “站着。”   屋里只余了爷俩,徐老秀才敛起了对客的和善,板起了面孔。   见徐扬想溜,他放下手上的茶,将人给唤住。   徐老秀才将人看了一眼,道:“今儿是又上元家去了罢。”   徐扬闻言,也变了些脸色,他本不想说假话,可到底是怕再将人气出病来,道了声:“没有。”   他也说得不算假话,他不是上元家,只是去见了元哥儿。   徐老秀才冷哼了一声:“平日里脸都懒得洗的人,在村里反倒是收拾的整齐,还拿香膏洗了澡,还不认去了元家。敢做不敢认的。”   徐扬默着不说话。   徐老见状,道:“县府教村上卖荒地,我听说你也去置了五亩地?”   “嗯。”   徐扬这厢应了一声。   “倒还算是像些模样。”   徐扬没想到徐老秀才会夸他,他低了些声儿道:“我这地是置来以后娶夫郎使的。”   他到底是没嚷着说用来娶元果。   “我还不晓得你的。”   徐老秀才有些气又有些伤心道:“好不易是打外头回来了,也不在城里多待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还活得了几天。”   “我是不想在县里头惹爷跟爹的嫌,他拿我一顿好打,巴不得把我打死了去。”   这厢徐老默着没说话了。   须臾,他又道:“听得你娘的意思,说你预备着想竞乡长?”   “乡长五年一换,他陈雨顺又不似老乡长那样做得人人称道,我作何竞不得。”   “你要有这心气,我跟你爹这些年也不算白教导你了。”   徐老秀才道:“真要干得成事儿,家里也都依你的意思。”   徐扬本以为家里头并不支持他去竞乡长,也便没同他们说,只与他娘嘀咕了几句。   这番听他爷的意思,竟是赞同的。   且说成事儿,家里都依他?   他也不装一副端着的模样了,急道:“爷这话是什麽意思?可是说只要我竞上了乡长,便依我的意思娶元哥儿了?!”   徐老秀才有些不自然道:“你那般要死要活的,把家里人都气糊涂了也要跟元家哥儿一块儿,家里能拿你有甚么法子。”   “要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得起人来办得好事儿,我便准了。”   徐扬听得这话,整个人都宛若炸开来了的烟花,他两眼放光:“爷,你可说话作数!”   “哼,我徐旺生是那般说话不作数之人,你这小子说的甚么话。”   徐老秀才道:“你甭先疑我说话作不作数,自个儿忧愁着能不能竞上罢。我丑话说在前头,今与了你一回机会,你自个儿没能耐办不成,到时候自老实听家里的安排。”   徐扬当即拍胸脯保证:“我自好生全力的去干这事儿,只家里头也不许暗里与人使绊子!”   “我堂堂正正一个教书先生,会做这事儿坑自家儿孙,怕是糊涂得厉害了!”   徐老秀才教徐扬的话气得发呛:“你这小子,竟是讨打。”   徐扬见他爷都这般说了,心里头便踏实下来,立便软和了态度,上前将徐老秀才搀着:“便晓得爷是最疼我的,我定好生做事儿,不丢您的脸面。”   “若不是为着你,我便不回来折腾这么一遭。”   范家这头,康和跟陈氏劝慰了大房一通,天见晚了,才打大房家回去。   “大鑫当真是下定了决心不读了,竟把徐老秀才给说动了回来劝家里。也是难得的机灵一回。”   回去的路上,陈氏忍不得嘀咕。   “这般也好,大房一屋子人都要松快些了,不必流水一样用钱出去供大鑫读书。这些年为着读书的事情,大鑫跟湘绣亲兄妹俩都给弄得感情淡淡的。”   康和笑了笑,道:“范鑫大哥性子虽是有些软,但好歹还算清醒,不是太糊涂的人。”   说了几句,康和暗暗去捏了一下范景的手,这人过来又不张口说话,却还是要跟着来。   跟怕他走丢了似的,一定要给看着,他心里有些美滋滋的。   他问范景:“咱俩以后有了崽,可送去读书?”   范景闻言瞅了他一眼,没答他的话。   他转望向远处的河溪,心中想着若是孩子像康和一样,那送去读书,应当学东西也快。   “有了再说。”   康和本以为范景不会答他,不想又答了,好似是还认真想了一番一般。   他笑着道:“那我可得好生攒钱了。” 第43章   晨间水露重,康和一大早起身来上地里头摘了把小菜,春来的快,几场冷雨去了,太阳一个接一个,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回去院子,两个丫头刚把鸡鸭放出来。   家里头如今有八只鸭,六只鸡,围着刚添了糠米的食盆咕咕嘎嘎叫唤得热闹。   兔儿棚里的小兔也见大了,隔了奶,吃菜叶吃得欢。   毛茸茸一棚,教人瞧见了忍不得去摸一摸,只兔儿养得多了,拉屎拉尿的,便是两个丫头收拾得勤,也有些味道在身上,故此也没人爱抱着玩儿。   康和把菜叶子冲洗干净,拿进灶屋去切碎了下进粥里,今儿早食吃粥和炊饼。   另外,陈氏还开坛取了五只咸鸭子出来,煮熟切做了两半装进碟儿里。   康和瞧着新腌好的咸鸭子,一刀连壳儿切开,黄灿灿的油汁顺着刀刃便流了出来,怪是惹人馋的。   他取了半只试了试味道,这咸鸭子不仅含沙流油,咸淡也适口。   “三郎,这味道可还成?”   康和点头,这咸鸭子难得的是蛋黄沙沙的,一点在嘴中化开,有股绵香味,配寡粥滋味极好:“沈夫郎的手艺可真好!娘,你可真是识人善用。”   陈氏受康和这么说,喜滋滋的:“沈夫郎那手艺,不爱吃咸鸭子的吃了得说好,爱吃的吃了只有更爱的!”   翌日,康和跟陈三芳便收拾了二十斤蒻头豆腐,三十只咸鸭子,另外还有六罐子蜂蜜,共五斤的模样。   回来村上,康和去隔壁村的陶窑上买了些大大小小的罐子,刷洗晾干以后,将蜂蜜分装了进去。   大点的罐子能装一斤整,再有装半斤的,最小是二两。   珍儿巧儿俩丫头要给家里的牲口家禽打草料,春月地头上日日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范景便跟着范爹下了地,独只康和跟陈氏上县里头去买卖。   “赵师傅,等一脚。”   两人到了村口的官道上,正巧是遇见一辆牛车停靠在路边。   陈氏欢喜的从身上摸出四个铜子来,她同身后背着重物的康和道:“俺们坐车进城去。”   康和应声说好。   “俺们姑婿俩人。”   陈氏将铜子拿与正在检查车轱辘的赵师傅,康和便将背篓给放到板车上。   那姓赵的师傅瞅了一眼背篓,道:“盘了恁多物,得加钱咧。”   “一点儿蒻头豆腐,外就是十几双咸鸭子,拿去城里看能不能换几个火烛钱。”   陈氏这般说着,又摸出一个铜子添给姓赵的师傅。   她心头忍不得嘀咕了下,还说看一个村子的能不能逃个铜子,因着坐牛车是两个钱一人,若带了重物,便得加收个铜子,不想这赵老四还真是不讲人情,不肯饶他们这个钱。   谁想人不止不肯饶一个铜子,还嫌少咧。   “你这背篓恁大,占得宽,又还重。俺一会儿在前头还要拉人,你俩要带着东西走,便与俺七个钱。”   “七个钱!”   陈氏瞪大了眼:“你这也忒黑心了些,人带物也只添一个钱,实是重了才添两个,你张嘴便要三个钱,遍地的牛车哪有你这个价的!”   “且不说你这东西多重多占位置,陈娘子家里头这样发财,置地又干买卖,咋手恁紧,与俺们这些穷乡亲多一个照顾钱都不肯?”   那姓赵的道:“要嫌贵,你坐旁人的去。”   “呸,显着你赵老四有辆牛板车了!”   陈三芳听他这席话,登时上了火,也再不客气:“你要穷得揭不开锅了,也甭干这活儿计,捡个破罐子上城门口与人要铜子去,不比在这处黑人钱教人高看一眼。俺们就是走路上城里,也不坐你这车!”   说罢,陈氏便将背篓给端了下来。   康和也听不来陈四的话,转将背篓重新背上,他瞧出这人分明了是不想拉他们,故此找些话来说。   那赵老四冷哼了一声:“爱坐不坐,不坐俺还轻巧。”   “我这也轻巧,不怕人占位置。陈娘子,康三兄弟,上车来。”   赵老四将才说罢,后头便传来车轱辘声,转头去,瞧着竟是徐扬驾着一辆牛车来了。   陈三芳见状,欢喜的走了过去。   “大扬,你也要上城里呐?”   “嗳。我去城里买几斤春种。”   说罢,徐扬停下牛车,跳下来要帮康和搬东西。   康和哪里好再教他帮忙,连自弄到了板车上。   随后陈氏上了牛车,康和坐在前头看着徐扬赶牛。   路过那赵老四跟前,陈氏狠狠剜了人一眼。   “这赵四叔以前拉人虽有些横,却也没乱要价,如今这是咋了,当真是家里头不好了?”   车子赶出去百米远后,徐扬笑说了一句。   陈三芳道:“你赵四叔这些年靠着赶车没少挣咧,家里头盖着八间屋子的青瓦房,家里头哪有不好的。   他是咱那乡长的亲戚,俺们家与他不对付,瞧着是要帮着乡长给俺们气受。”   徐扬晓得范家与陈雨顺起了过节,不说先前孙大生那事儿,他没在村子里头不晓得。   便是量地那日,康和说得一番话,旁人未必听得出来不对,但他一个在外头闯过的人,听得出有意思。   后头他去打听了一番,得晓了范家跟陈雨顺是怎么一回事,他那日里便觉着康和心里头是个有东西的人。   原先范家二房还穷薄得很,他打小跟范鑫走动,这范家二房是甚么个模样,他比对村里别家都清楚。   这康和上门来,没见多少日子,家里头是买起驴子置起了地,眼瞅着日子有了红火相,他可不信这中间没有康和在盘算。   这般人物,将来范家指不定有大前程。   徐扬定了心要在村里谋计,少不得要人脉,单打独斗在外头还是在乡上,都是难成事的。   他瞧中了康和,心里想拉拢他,可忙着都还没找得机会。   此番听陈氏说这话,趁着这般,他玩笑道:“那等换乡长的时候,我去竞一回,范二叔投我,我不教陈娘子吃气。陈娘子说成不成?”   陈三芳听得徐扬的话,没多想,只当是小辈哄她宽心,笑着道:“就属你嘴巴甜,打小便会说话。那要是你做乡长,俺可就烧高香了咧!”   徐扬没言,转看向康和:“康三兄弟呢?你投是不投我?”   康和眉心微动,他打徐扬眼里看出了些玩笑外的认真,意外于这人竟然这样瞧得起他。   他笑了笑,没明言,只道:“上门的也能投?”   “范二叔和陈娘子这样疼康三兄弟,说是范二叔投,实际不还是看你的意思麽。”   陈三芳不晓得两人在打哑谜,道:“大扬,你说得不差咧,俺们家可是要教三郎掌家的。”   康和笑了起来:“我都听我们家大景的。”   徐扬道:“那可妥了,大景与我可是打小的情谊。”   几人说笑了几句,至了县里。   陈三芳要拿坐车的钱给徐扬,他哪里肯收,本是身上还带了钱,当要给康和蜂蜜钱的,但他默了默,还是没拿出来,预备下回上范家去还。   “这大扬心可真好,自个儿家里那样的好,却从没瞧不起过咱家里穷。”   瞅见驾着去了的牛车,陈三芳把铜子重新揣回衣兜里,同康和嘀咕了两句。   说罢,想起那赵老四的嘴脸,又气道:“俺以后是走路进城回村也都不坐那赵老四的牛车了。”   康和道:“等咱们家里的驴儿长大了,也打一架板车出来,往后进出城就不必花钱求人。”   说起这般,陈三芳便又有盼头了,她道:“回去俺就跟你爹说,到时候打板车就教他去寻一块儿吃酒的王木匠打,也好教他攒着些钱。   这阵他卖肥可挣了钱咧,你们俩上了山不晓得,这人手头有了钱抖起来买酒大手大脚的,日里得意得很。”   康和笑着说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摊子给铺开。   陈氏已是驾轻就熟,扯着嗓子就给吆喝了起来。   康和也吆喝,俩人换着来,喉咙能好受些。   “又有些日子没瞧见了咧。”   有个熟客听得吆喝声,挎着个篮儿前来,同陈氏唠嗑。   “春月里头地里忙,不是日日都能得空来。肖娘子今儿可来方蒻头豆腐回去香炖?”   那姓肖的娘子掀开篮子教陈氏看,里头装了一方黑豆腐。   “俺那儿媳想这一口,这不上何家豆腐铺给买了一方。”   “儿媳得有六个月了罢。”   陈三芳听得人不买,也不见气,只还多热络的与人搭着腔。   “你这记性怪好,俺那儿媳肚子愈发的大了,大夫说瞧着像是个儿咧!”   “谁人有你这样好的福气!便等着教孙儿孝敬你罢!”   那肖娘子乐呵呵的。   本是不预备再买什麽,瞧见除却用一张洁净的纱布半盖着的蒻头豆腐外,还有些罐子和鸭子,便问是什麽。   “家里头腌的咸鸭子,外在呢,俺家哥儿和婿打山里弄得蜂蜜。”   康和见状赶紧将蜂蜜收拾出来,启了盖子教妇人瞧。   “哎哟,当真是一股花香气,闻着都觉甜。”   康和取了一块指头长的竹片沾了蜂蜜教妇人尝:“娘子试试。”   “这样贵重的东西,俺哪里好尝。”   “若是旁人,自是轻易不与她尝吃,娘子是我娘的熟客,如何能不教尝的,便是不买也尝个新鲜。”   受康和这样说,那娘子才尝了尝。   吃罢,整张嘴力都觉着甜滋滋的。   她道:“味道果真是好,觉着比那铺子里的要香绵许多。”   陈氏道:“俺们这是不掺假的好货,如何能不好的。”   肖娘子点头,有些铺里头便是爱掺假来哄人,前儿她出门吃酒,听得邹夫郎说他买了几回蜜都没得个好的。   思绪未敛,她同陈氏道:“前头桥边上第三个大铺子,那间做灯油烛铺的,老板郎姓邹,很是爱蜜,你们要不嫌事,能拿去问问。蜜好,他指不准瞧得上。”   肖娘子觉着这姑婿俩好相与,虽她舍不得花钱买这价贵的蜜,却也乐得多费几句口舌与他们介绍生意。   康和跟陈氏笑谢了,转手送了两只咸鸭子与她尝吃,人欢喜的去了。   康和见着日头愈发的大了,晒在石板街上,怪是晃眼,他便道:“娘,我去问问罢,你在这处看着摊子。”   陈氏答应。   康和捧着一只蜜罐儿便朝着那姓肖的娘子说的位置去了。   那灯油烛火铺大,足两层小楼,康和还是头一回过来。   他到门口,瞧着里头伙计都有两三个,却是没见着肖娘子说的老板。   这般贸然进去不买东西反寻人老板郎卖物,只怕要教伙计给轰出门。   再一则,教人起疑他如何晓得老板郎喜爱这一口的,总不能把好心与他说生意的肖娘子给露了。   于是康和就在街上,离铺子老远便大声的吆喝着来,过铺子时,停了一会儿更大声的吆喝,罢了,就往前头去吆喝。   倒是管用,没走几步远,烛火铺打二楼开了窗:“那小货郎,把你的蜜拿来瞧瞧。”   康和见状,这厢才进了铺子去。   “这是甚么蜜?”   那姓邹的夫郎收拾得富贵,身上穿着绸子,圆润的手指上戴了三个不同花样的戒子。   嗅了嗅蜜罐,闻着味道似有些满意,问康和。   “夫郎手里的是百花蜜,我那处还有槐花蜜,只没取来。”   “教我尝上一尝你这蜜可正宗。”   康和取出竹片来,那老板郎却不肯使,似嫌寒碜,教伙计去拿了一支小汤匙来。   那汤匙柄长,勺也不过指头大小,银制,十分精细。   一小勺进嘴,甜尽微酸,咽时有呛吼的感觉。   老行家一品便知真假:“你这蜜倒是好,甚么价?”   康和没叫价,同这般生意人是难耍滑头的,他便道:“三百个钱一罐,这是一斤重的。”   邹夫郎听得价格,已觉价贱,不过谁人又会嫌花小钱买好物的。   他便问:“就只这罐子?听得还有槐花蜜,你那处还有多少蜜?”   康和道:“摊子上拢共五斤的蜜,家里头倒是还有些。”   “你那摊子上的一并都与了我。”   邹夫郎出手大气,想着五斤自吃,还能做些点心,这蜜好,回去换个响亮些的瓷罐封起来送人也体面。   他就又问康和:“你家里头的可也是这般好的?”   “合滤的蜜分装的罐,保管夫郎尝的这罐子是甚么滋味,旁的也是甚么滋味。”   康和道:“我见夫郎也是个爽快人,这般,你要是瞧得上我的蜜,家里的送来全开罐与夫郎尝如何?”   邹夫郎见此,道:“如此,倒是踏实。”   罢了,便先取了三百个钱拿给康和,留下这罐子蜜,康和去把剩下的四斤拿来,结了剩的一贯两百个钱。   两厢说定,康和明日再与他送剩下的八斤蜜到铺子上,届时算剩下的钱。   揣着银子回摊子上,陈三芳晓得不光是这五斤蜜一个客就给买完了,连家里头的也一兑儿要了去,一张嘴欢喜得简直合不拢:   “果真是一张嘴连着一张嘴,往后俺可得待上咱摊子前的人都更客气些,指不得就给俺们引大客了。”   康和笑道:“娘只管做好自个儿便是,该硬则硬,该和气则和气。过分和气了容易教人欺,太强硬了又教人不想搭理了。”   “也是这个理!那俺还是照着以前的来。”   说谈间,有人上来问咸鸭子,陈氏连说三个钱一枚,有沙流油,好得很。   人却也只问了一声便去了。   也是一个多时辰了,太阳越爬越高,蒻头豆腐就卖了四方,咸鸭子卖了三双。   这天气越热,好似蒻头豆腐便愈发的不好卖了,反倒是冬月里头要好卖些。   康和琢磨着,人买了蒻头豆腐去,多是炖肉炖鸭,这蒻头豆腐热热的烫心口,冬里吃着暖和,人爱。   天热了,多是喜好清爽些的菜样,炖菜上桌子的次数也就比冷冬的少了。   不如冷天好卖也是寻常。   可若是按时节这般来看的话,咸鸭子当好卖才是。   不过他打桥头那边回来,瞧着一路上的摊子卖咸鸭子的不少,比卖蒻头的人可密得多。   这般下来,便是想买咸鸭子的人多,可分到他们摊子上的,也就更少了。   康和默了默,捡了四只咸鸭子拿去一头的面摊子上,与了人两个钱,托摊主儿把咸鸭子帮煮熟。   陈氏还以为康和是吆喝的饿了,想吃咸鸭子先垫垫肚皮。   待着人端着咸鸭子回来时,她道:“怎这样简省,拿几个铜子去吃两个炊饼,包面,不比吃这咸鸭子好,天儿热,咸的吃多了口渴咧。”   康和却把四个咸鸭子都给切开,尽可能的切小,摆装在了碟子里。   陈氏见状,瞧出他不是要自吃,当是要弄来给人试吃的,不由心疼道:“哎哟,这样教人吃,俺们还能卖几枚呐。”   家里头自吃她都没舍得按人头一人给煮一枚的,这厢直接切几个出来白白给人吃,她觉着肉疼。   先前康和送与肖娘子的还好说,人家毕竟与他们介绍了一单子大生意。   康和耐心道:“咱东西好,好过旁人,那便该教人都晓得,不晓得如何肯来买。一条街上多少卖咸鸭子的,咱先前又没卖过,不舍这点儿,往后也难起这桩生意。”   陈氏心里舍不得,但咸鸭子任凭她如何吆喝,也没见得好卖,便依着康和的。   切罢了咸鸭子,两人便端着碟儿吆喝着人来尝吃。   白吃的东西,都用不着人说甚么好听话,自就围着上来了。   三五几下,碟子里的咸蛋便没剩下两块儿。   康和坚持着介绍:“自家做的流油咸鸭子,吃得惯口的认着咱家!”   不多会儿,咸鸭子便教吃罢了,卖出去了五双。   康和又去煮了一回,前后教试吃就用去了十枚咸鸭子,拢共就三十枚,外在送人的两枚,也便是今日就卖了十八枚,挣也只挣那么五十四个钱。   蒻头豆腐还没卖完,剩下了得有十斤左右。   陈三芳打心眼儿里心疼那十个咸鸭子,农户人家,每一个子儿都想物尽其用。   今朝生意虽算不得多顺遂,好在是蜂蜜卖得好,心中稍稍得了些安慰。   她也便没捏着咸鸭子的事儿一直念叨,教人听了心头生厌。   到家时,走着回去的两人都淌了汗。   范景正在院子里头冲泥脚,他也干了大半日的活儿,热得裤管卷得高高的。   巧儿见着人可算回来了,高兴道:“娘跟哥夫去城里这样久,大哥哥都回来看了几趟了,午间饭都没吃两口。”   康和放下背篓,笑道:“真的假的。”   “哥夫不信问大哥哥,他就只吃了一碗饭,往日里都吃两碗三碗的,二姐要给他添,他都不吃。”   陈氏闻言也跟着笑:“你这丫头,揭你大哥哥的短,他不揪你的辫儿才怪。”   康和朝着范景过去,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顿时凉爽了几分下来。   他看着受了打趣全当没听见一样的范景,仍然在认真的冲洗着脚上的泥,手指贱嗖嗖的弹了些水珠过去。   范景眉心微动,抬手擦了下嘴上的水珠,还有丝咸味儿,遂给了康和一脚。   康和又泼了些水过去,范景这厢一把拽住了人,摁住了他的手指。   “疼疼疼!”   康和告饶:“我再不弄水了。”   范景这才松了手。   康和揉了揉手指,见着人一脸淡淡的,他道:“看来巧儿说得是假话,要是午间才吃了一碗,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   范景闻言瞅了一眼康和的手指,见着压根儿没甚么事,他就没使力气,亏人叫唤的大声。   康和笑着去拿了双干净的草鞋来给范景穿。   范景将湿脚塞进去,问:“东西不好卖?”   “还成,将你的蜂蜜都给卖了,半卖半送完了咸鸭子,蒻头豆腐没卖完。”   范景听着也没觉差,嗯了一声。   两人一并进了屋去。   蒻头豆腐没卖完,又不敢久放,陈氏便跟大房那头送了两方去,外送了两方给沈夫郎。   她过去大房那头,张金桂还在榻上给躺着,素日里最是爱出去闲侃的人,如今三日里都不爱出去两回的。   人焉儿着好似失了气一般,她心里还过不去范鑫不走科考路了这坎儿呢。   以前那样爱显摆的人,时下是没得能显摆的了,怕旁人问家里的事,索性是不出门了。   陈三芳到床跟前去宽慰了她几句,唤她别这般消沉着。   张金桂拉着她的手抹起了泪儿,言她是这样的好,还肯来瞧她,与她说话云云。   晚间,康和下厨,自家里头也弄蒻头豆腐吃。   油水煎得旺,一家子今儿累了都吃得香,独是范景没吃多少。   康和与他夹菜他吃了,吃尽一碗就下了桌子去。   家里人都有些怪,不晓得他咋了。 第44章   康和端着饭碗,撵着去了屋里。   范景坐在床边的小桌子跟前搓着麻线,好似没什麽事似的。   “怎了?吃这么一点?”   康和过去问他。   范景答了他一句:“饱了。”   康和哼哼,他还不晓得他一顿要吃多少麽。   放下碗筷,康和去摸了摸范景的肚子:“我看看多饱。”   手挨了范景一下,他缩回来,道:“瘪的,哪里饱了。”   范景斜了他一眼。   康和凑上去:“茶不思饭不想的,你不会是怀了吧?”   他本是说句笑,可算算他们正月底上成的亲,这都四月里了,俩人干那档子事次数康和都记不清了,且他们也没避着不教有孕。   两人年轻身体好,说不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越想越觉靠谱,康和甚至有些开始兴奋,初为人父的喜悦逐渐袭来。   范景见着跟前的人嘴角越咧越开,眉心一动,只怕再一会儿孩子叫什麽都给想出来了,他打断人做法:“没有的事。”   康和见范景犟,不赞同的蹙起眉毛:“你咋就晓得不是。”   范景道:“我有数。”   “你先前又没怀过,能有什麽数。”   康和拉起范景的胳膊:“快教我给看看!”   他还是小时候跟着土郎中跑的时候摸过几回滑脉,这般脉象圆润如珠、节奏均匀。   范景由着他闹,任其捏着自己的胳膊。   康和摸了半晌,抬起头看着范景,四目相对:“我医术不专,摸不太出来啊。”   范景抽回了自己的手:“都说了没有。”   “你咋这样清楚没有?”   范景道:“娘怀珍儿的时候我见过。”   康和恍然,范景跟珍儿相差年岁不小,他阿娘怀珍儿的时候范景应当六岁了,已是记事的年纪。   但仍有些不死心:“小哥儿和女子一样?”   “些微不同,但娘说过,我记得。”   范景淡淡道了一声。   康和默了下去。   范景没想到他会往自己怀了上想,见人不说话,怕是失望了,他道:“往后总会有的。”   康和闻言知道范景多想了,笑了起来:“我当然晓得。我们的日子还多得是,正月底才成的亲,这才多久,不急这一时的。”   他握住范景的手:“我只是怕你想你阿娘了。”   前阵子清明,范景买了香烛纸钱,还带他去瞧了他阿娘。   范景摇了摇头,他不是个爱触景生情的人,也不许自己这般,为此很少去想。   “既是没有,那再多吃点饭,今儿累了一日了,午间便吃得少。”   康和端起饭碗,想哄着范景再吃一些。   范景别过了脑袋,有些不自然道:“牙疼。”   康和一怔:“牙疼?你不吃饭是牙疼?!”   敢情他自作多情两回,不过见他疼得饭都吃不下了,心头又急: “哪儿疼,我看看。”   范景见此,指了指自己嘴角下头的位置。   康和让他张开嘴,取了烛火过来仔细瞧看,只见牙龈上一块儿已是红肿。   “怎也不早说。”   康和手心扶抬着范景的下巴,眉头紧着:“什麽时候开始疼的?”   “没多久。”   范景有些不习惯这般,他不觉得牙疼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挨着也便过去了。   康和有些拿这人无奈,晓得他一贯是什麽脾气的,轻易不肯报病喊痛。   要是早些说,下晌回来的时候便从城里与他拿药回来了,何故于疼得牙龈都红肿起来。   便是下晌说,上外头去刨些草药,也能先给止着,偏生是不言,教饭都给吃不下心头才痛快。   康和松开手,没好气道:“家里又没治牙疼的药,便疼着罢。”   范景听得康和的话像是生了气,他默着,眸子看去了别处,不瞧他的眼睛。   康和见此,更气了些,道:“那我吃饭去了,左右你也挨得住。”   范景见此,忽得又拉住了康和的衣摆,他抬眸看着人:“谁让你总给我吃糕饼蜜饯的。”   “倒是还怪起我来了。”   范景道:“我往后不吃了。”   康和听着他说话,人又坐了回去:“那冬瓜蜜饯甜得沁牙,你一日里吃半包,牙怎么受得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没个节制。以后一回少吃些。”   说罢,他又凑上去亲了亲范景嘴角下头牙疼的位置:“我一会儿拿温盐水来给你漱漱口,再拿冷帕子敷一敷。   明日你一道与我上城里,去药铺里捡几味药吃,到时候就不疼了。”   范景垂下眸子,嗯了一声,却没松康和的衣摆。   直到康和多亲了几下,这才由他出去取盐水。   人还不准康和与家里说他牙疼了。   夜里,范景用温盐水漱了口,康和又用帕子与他敷着,倒是没再那样疼。   康和同他说道白日里徐扬送他和陈氏进城的事情:“我瞧着他当真是起了心要竞乡长的位置。”   徐家是村上的乡绅大户,徐扬又是独子,读过书,在外头闯过,除却有些年轻外,倒是没有甚么不满足于做乡长的。   康和道:“我瞧他是有意思想拉拢咱家。”   范景看向康和:“他拉我们家做什麽,先范鑫在他们家私塾读书,有些交情,许还能看到点儿前程,如今家里还有什麽能教他给看上的。”   “说不得他看上我了呢。”   康和同范景笑说道。   范景晓得康和在说笑,不过他觉着也确是那么回事。   他知道康和是想问他的意思:“徐扬人不坏,能跟大哥走到一处的,能有多坏。”   这是言范鑫人傻呢。   康和点头:“我本也没什麽心思拜山头,想着踏踏实实自家里把小日子过好便是了,不争那些东西。”   “只那陈雨顺处处与咱们家不对付,他要在那位置一日,便有许多能教咱家不好受的法子。得教他下去了,咱家才能得些安稳。”   康和仔细想了,他觉着徐扬这便是一次机会,许他未必能成事,但拜去了徐扬的山头,凭借着徐家在村子上的位置,陈雨顺也会忌惮三分。   左右他们是不可能与陈雨顺好了,也便只能用这些法子。   范景嗯了一声,他懂些这事,可不会盘计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山里人,与人交道的少,心思总是更简单些,也不想复杂。   若是会谋计,一家子也不会在村里头三两句话都说不起,不会没人把他们家当一回事了。   范景觉着在这些事上,如今能全然依赖于康和:“你看着办便是,家里听你的。”   翌日,康和把邹夫郎要的八斤蜂蜜给收拾好,又带了家里头剩下的四十枚咸鸭子,预备拿去城里头卖。   昨天蒻头豆腐不好卖,咸鸭子也卖得不见好,陈氏有些焉儿,昨日回来就不曾做新的蒻头豆腐。   因着除却送人的和自吃了的,也还剩下得十斤的模样,哪敢再做新的出来。   四月里的天气还算不得极热,把剩下的蒻头豆腐放进熟人家的水井里头冷藏着,才不至教它变味不鲜了。   康和便把剩下的十斤蒻头豆腐给带去城里卖。   陈三芳今儿没一道,昨儿夜里头落了雨,她要趁着泥土吸了水,把茄瓜秧给栽了。   范爹手里的活儿也重,怕忙不过来。   陈三芳也是想去的,奈何瓜秧早间栽最好,可去城里买卖,也得早间就去才行,下午散了集,采买的人便更少了。   康和见此,便交待了她新的活儿。   “娘午些时候空了,做蒻头豆腐多几道工序,多费上些神,将蒻头豆腐冷前做成蒻头粉丝。”   陈三芳不得其解,她倒是见过康和先前做蕨粉和葛粉。   两个丫头连带着她,一屋子的人帮着忙也弄了两三日,她脑子里可还清清儿的记着那磨人做法。   “咋要这样做?”   “天儿见热了,人都还吃些散口的菜。大伙儿买了蒻头豆腐都爱炖来吃,咱换着花样,把蒻头做成粉丝,好教人似拌豆腐似的,也做拌粉吃,指不得人肯买些。”   康和道:“再试试看,若还是不成,也便罢了,就不折腾还是卖豆腐块儿,若有些成效,便是咱赚。”   陈三芳闻言觉着有道理,左右上午忙完了地头的活儿也没甚要紧事,干这活儿是为着赚钱使,那不比闲散着要强麽。   “好,娘依你的咧。唤生珍儿巧儿俩丫头帮俺打下手,咱不做多的,少做些出来先试一试,也不算费功夫。”   康和应了一声,交待罢了,就跟范景一同上了城里。   至了县城,先去了邹夫郎的铺子里头,将八斤足量的蜂蜜与他查验,结得了两贯四百个钱。   算上昨儿个的一贯五百个钱,不枉几番奔波,挣得了三贯九百个钱。   不想结账的时候,邹夫郎大气的添了一百个钱,同他们凑了个整:“下回再有好蜜,先同我这处送了来。”   邹夫郎见这些蜜属实不差,听得康和在山里头有蜂箱,还想着后头的生意。   康和自是乐得常来常往,道:“冬前当还能收得回蜜,届时弄好了便先与夫郎拿来瞧个好坏,不论是要不要,也先过夫郎的眼。”   收人实在太多,康和送了五双咸鸭子和两方蒻头豆腐与邹夫郎。   他昨日见得这是个讲究人,未必看得上他们这点儿土货。   但是人瞧得上是一回事,他们做不做又是一回事了。   “把这十个咸鸭子拿去后灶上煮了罢,分与伙计吃个闲嘴儿。”   果然,康和跟范景前脚刚走,邹夫郎后脚就处置了这些土货。   “蒻头豆腐也添做今儿的伙食里。”   伙计倒是乐得老板郎大方,欢喜的应了下来。   “这小郎倒也有心,是讲些情谊会来事儿的。”   “夫郎这样爽利照顾他们的生意,他们自也当孝敬着夫郎些。”   伙计说罢了,依老板郎的去灶上将咸鸭子煮了,分与店里的人打个牙祭。   不想咸鸭子剥开,戳破了皮,内流流出金黄的油水,伙计赶忙一口咬进嘴里,那滋味竟是意外的咸香。   店里的伙计都觉好吃,连问是在哪处买的。   那得了老板郎吩咐的伙计便余下两只咸鸭子与楼上的邹夫郎送去,说味道好,也教老板郎尝个鲜。   拨着算盘的邹夫郎应了一声,教搁在那儿便是。   他忙罢了,瞧着碟儿里的咸鸭子,正是有些饿了,便取了一枚来垫个口。   家里头也吃咸鸭子,这吃食不分贵贱人家,只他更爱水巷子那间铺儿里卖的咸鸭子。   他吃得讲究,先在咸鸭子的顶端敲碎壳,开出个小口来,再用小银匙挖着吃。   且他还不爱外头蛋白那一层,独喜咸黄的滋味,将将是送了些进口,已是滋味万千。   他一口气将两只咸鸭子连着蛋白都吃了个干净。   想是问伙计灶上的都吃了,又不好张口,转吩咐人去寻那卖蜂蜜的两口子,教再去买二十枚回来。   先前也没留人地址,伙计只好沿街寻着去。   他自个儿也还想买些回去教家里头的人尝尝咧,天热了,吃咸鸭子的时候多。   康和跟范景在昨儿的老地方铺开了摊子,没多一会儿,就有人问着上来了。   “是不是卖咸鸭子的?”   康和把咸鸭子取出来,道:“卖,我们昨儿就来了一回。”   “哎呀,只当你们今儿没来,昨儿尝了你们这处的咸鸭子,味道香。扭头说来买,就已经卖没了。”   “与俺捡三双。”   “我也要两双!”   康和瞅着来买咸鸭子的人不少,瞧来昨儿是没白切那十枚咸鸭子。   只也没想到会来这许多人,想必是人传人的,都想说了他们这处的好吃,这才听着寻来的。   奈何他们只有三十枚,手头这三十枚是全然不愁卖了,但他想多卖几个人,好教更多的人尝到味道。   便吆喝着:“时下这咸鸭子腌得刚刚好,没了拿回去尽快便吃,甭久放,时日长了咸口,味道不似现在好咧!”   “你这小郎做生意还怪是实诚,俺要三双换做两双可成?”   “如何不成的,只吃完了下回又来照顾咱这处的生意便是。”   康和忙着吆喝,范景也快着手脚帮收钱和给人捡鸭子。   没出半个时辰,三十枚鸭子便卖了个干净,走后头的还没得。   “哎哟,小兄弟,可算将你俩寻着了!俺找了两条街,不想你们竟在这桥上头。”   康和正预备收拾了东西,带范景去医馆里,这来买咸鸭子的人多,连带着蒻头豆腐都给卖得差不多了。   只剩得没两方,正说是送去给梁娘子家吃,便瞅着个喘着大气的男子来了他们跟前。   康和识出这人正是邹夫郎那铺子里的伙计,见人跑得一额头汗,像是有甚么急事。   他心中想可别是蜂蜜出了甚么岔子,一手交了钱一手缴了货,他可不退钱了。   “怎的了,可是邹夫郎有甚吩咐?”   “俺老板郎言你的咸鸭子味道好,想再与你俩买上二十枚。”   伙计见俩人这处没什麽人光顾,且道:“给俺们个好价儿,俺也与你同咱们铺子上的伙计说你们的咸鸭子好。”   康和笑了笑,他把篮子提起来倒着抖了抖:“心头谢大哥,倒也想与你一个好价。只是多不巧,你来得迟了一步,我这咸鸭子已卖净了。”   伙计啊了一声:“一枚都没得了?”   “咱留一枚做甚,若是还有一枚,便送与大哥了。”   “那你家里头可还有,还是如蜂蜜一般,也给送到俺们铺子里罢。”   伙计只好退一步道:“送个三十四十枚都成,多送些,也不教你空跑一趟。”   康和道:“邹夫郎是敞亮人,就是他要两枚,我也能与他特地跑一趟。只怕他等不得,家里头新做的咸鸭子这两日已全数卖净了,要再有,得二十日后了。”   伙计听了,心头暗暗呼,当真是来迟一步。   谁想人生意竟这样的好,不过那咸鸭子味道确是好,他们吃得惯,旁人的嘴巴也尝得来。   康和同伙计道:“我没来这处摆摊子,我娘有时候也来,大哥若肯等,二十日后与你送来。也不忙着今儿答复,后头得空过来交待都成。”   伙计嗳了一声,他没时下就定下二十日以后的咸鸭子,得回去问他老板郎的意思。   人走后,康和笑着同范景道:“瞧来咱们的那五双咸鸭子没白送,瞧人立马就又来买了。可惜娘今儿个没来,要是她见着了,定欢喜。”   “昨儿我切了十枚咸鸭子教街上的人吃,可把她心疼的不行。”   范景心想这人的心眼儿便跟蜂窝似的,亏得他这样多的主意,否则这小买卖哪里做的起来。   “回去教她再把家里存的咸鸭子都腌上,她也一样欢喜。”   康和笑着应声,他也是这般想的,再得麻烦沈夫郎来。   两人便往医馆去拿药,康和去的是清坊朱平药铺,就是康和头回打山里来拿药的铺子。   他懂得些医,也识别药,货比三家过,这家药铺的药在城里算是数一数二价廉的。   “朱大夫今儿不在呐?”   康和见今朝开药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哥儿,瞧着铺子里没见着先前那个上了年纪的医师,问了一嘴。   “师父教城东头的员外一顶轿儿接了去,他家小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独是我师父治得住,隔个十天半月的,田家就要喊轿儿来接。”   许是想夸耀朱大夫的医术了得,小哥儿便同康和多嘴了几句。   康和也顺着话说赞了一番。   这当儿上来了个老太太,也是寻朱大夫的,当是来谢他,还提了一篮子鸡子。   一会儿又来了个老鳏夫,是来还赊账的。   康和见小哥儿忙得很,没再搭腔,一回头,见着本在一头坐着等的范景不知啥时候就到了他背后来。   他干咳了一声:“我是想问问你的牙疼病要不要紧。”   范景没搭理他。   康和连贴着过去,牵他到一头先与他敷了外用药膏。   回到家里,康和算着今儿除却蜂蜜外,挣了八十五个钱。   咸鸭子两个钱一枚,三十枚卖得了六十文,余下的是卖蒻头豆腐挣下的。   康和将这些钱拿给了陈氏,咸鸭子跟蒻头豆腐毕竟都是她张罗着做的。   陈氏有些不大置信:“当真这样好卖?”   “娘要不信问大景,他看着呢。”   康和道:“那买蜜的邹夫郎家伙计来迟一步,没买着咱的咸鸭子,走时丧头耷耳的,我倒是教他想预定随时可以到咱摊子上来说。”   陈氏心中欢喜得很:“那昨儿个可没教人白试吃,还得是你有主意。家里这些日子又攒了几十枚鸭子,一并给咸腌了,夏月里吃咸鸭子的只更多。”   “依娘的。不过像这般一回熟也不好,卖起来得赶着卖,卖完又没得续上,这断断续续的,教生意不好稳固。”   康和同陈氏道:“娘分次数做,到时候熟了卖便更好周展些。”   “嗳,嗳!”   陈氏一连答应,她不收康和的钱:“你俩去卖的,你们便自收着。”   康和却一定给她:“咱家里的咸鸭子好卖,也不是全凭咱能说会道的功劳,还是沈夫郎的咸鸭子做得好,否则说得天花乱坠,那也没几人肯买账的。”   “这厢要再腌咸鸭子,还得劳人沈夫郎帮忙。虽先前咱也送了东西,可到底不如铜子好使,再请沈夫郎来,咱与他工钱,到时候也教旁人没得说嘴,娘觉着如何?”   陈三芳想了想,觉着也是,沈夫郎家里头不富裕,再拿什嚒都不如拿钱,以后常劳烦人家专看交情也不成,还是银子实在。   “好,娘这回再喊他,就与他说清咱拿工钱请他给咱做。”   康和点头:“既是要开人工钱,这咸鸭子就有成本了,娘要不拿这钱,不就得自掏腰包来腌咸鸭子了嚒。更何况收篛头也是娘花了钱在人手上买的。”   陈三芳见他这样说,便没再推辞。   她劲头点起,就要去喊沈夫郎,早早的同他交待,寻了日子又来给她腌咸鸭子,一时手上做篛头粉丝的活儿都给歇下了。   康和由她去,先与范景煎了药,自接下了剩下的活儿。   他做了些篛头粉丝,又切了葱丝小菜,自家里头夜里先拌了一大碗尝吃。   只这陈氏一去,天见擦黑了也没等着人家来。   范爹瞅着桌子上扮的粉好吃,想下酒,半晌不见得陈氏回来,负着手打院子外头望了好几回。   珍儿巧儿俩丫头也觉肚子饿了。   “你娘这人干甚去了,唠嗑唠得不归家,要赖在人屋里宵夜不成。”   范守林左右等不得人,心头不放心,道:“俺去看看。”   正说着,陈氏又打外头回来了。 第45章   “哎哟,你们可不晓得,俺去沈夫郎屋里才坐了一屁股,他家隔壁的曾嫂子也在那处耍,说说笑笑吃了一盏汤,没一刻钟的时辰曾嫂子就了不得咧!”   “上吐下泻闹得厉害,她抱着肚儿直说痛,一张脸煞白,可把俺和沈夫郎吓坏了!”   陈氏家来,没理会范爹的埋怨,连就同家里的人说起这桩事。   珍儿见陈氏口涎都说得起白了,与她端了一碗米汤来。   陈氏正是渴得慌,一口气给吃了个干净。   范守林听这样凶险,也不埋怨了,连问:“是咋回事嘛?水吃了遭得?”   陈氏道:“曾嫂子也这样说,可俺跟沈夫郎都吃了一壶里的水,不都没事嘛,许是她身子整好不痛快,赶在那时候发了。这可把沈夫郎给吓得,咱连上她家里头喊了人把她背回去躺着,她叫喊疼得很呐。”   “咱村里头也没个草医大夫的,想请个人来瞧,还得往城里头去。家里又没得车子,走路去不知得啥时候了,急得一屋子人团团转,就说要去麻烦那赵老四跑一趟,谁晓得去人没在屋,吃了晌午饭进城里还没回。”   “可是要教曾嫂子给疼死了!曾嫂子他男人着急,喊不得车子就说要把她背也背去城里头,倒是教他好运气,回来时教徐扬撞见,人看他急得一脑门儿的汗,就问他咋了。”   “徐扬晓得了这事嘛,二话不说,回家就去把车子给驾了出来,这头收拾着,给送去了城里头。”   康和也静默儿声的听着,罢了,问陈三芳:“那人可要紧?得了消息没?”   “已是没事了,就是肚肠病,大夫给扎针开了药吃了一剂,人就缓过来了。”   陈氏道:“沈夫郎挂心得很,俺打那头陪着,生等着他们回来问了话才家来的,这便耽搁到了这时候。”   回想起今日的场景,陈氏心头生悸:“赶明儿俺给曾嫂子送几双鸡子过去,今儿可真是吓人。”   范守林也叹了口气:“打以前咱村里的龚大夫死了,好些年都没得草医了,这要是起点儿意外,突发急症,连及时能有个来看的人都没得。”   “那夏家的夏春田那年教锄头挖在了小腿上,血流得吓人,久请不得大夫,后头虽保住了命,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可惜那么个精壮小伙子。”   “何止是夏家噢,卖腌酸菜的王婆子病在了床头,请了城里的大夫过来,人还没到就断了气儿。”   陈氏跟范守林细数着这些年村子里得病遭意外没得及时治的人,心头唏嘘。   农户人家实是苦,病了痛了舍不得钱去医,有时没法了,不管钱财的事了,却又不得及时的治。   一家子晚食都吃得有些凝重。   夜里,天上有几颗闪亮的星子,康和帮着提了猪食去将猪仔喂了。   范景劈了几捧柴丢到了灶下,忙活儿了些时候,肚里的食消了大半,冲了个澡,回屋歇了。   “你是不是想在村里头做大夫?”   两人躺在床上,范景见康和晚上话都不怎么多,料想他是有心事。   康和闻言,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人,笑起来:“我们阿景也是会猜人心了。”   范景晓得他是在打趣自己,没与他辩。   因康和说得也不错,他以前心头只会想着要在哪处下陷阱才好弄活物;   想着明朝天不天晴,要是落雨便多眯会儿等天见亮了再出门上山,要是天晴,那就得天不亮便出发。   他脑子里装不下太多的事情。   分着轻重,便全都想着生计的事了,哪里还有多的心思去猜旁人想什麽。   可打康和来了家里,他总能变着法儿的弄些以前挣不到的钱来,手头上可见的宽松了,也添置了以前不敢添的牲口田地。   不单是他们俩挣钱,他又还给家里人也想了挣钱的宗儿。   他爹跟陈氏已经许久没有同他张口要过钱了。   前些日子家里头的米粮不够吃,陈氏自掏腰包同村里余粮多的人家买了半石谷子。   估摸是在他跟康和在山里的时候买下的,他且不晓得,还是在仓屋里去拿箩筐时瞧见堆了新的谷子,问了珍儿说的。   若在以前,家里别说是买这样多的粮食,便是买包盐,陈氏也都要念叨的全家人都晓得家里头买了一包盐。   明里的,暗里的,总想他拿三个五个子儿出来补贴家里。   其实他也不怪,家里日子过得紧,除却田地里那点儿收成,他们也别无进项,自也只能指着他补贴些。   谁都没错,只错在日子穷苦。   如今日子有了改观,人也跟着变了些。   他认,他闲了,多余的心思便格外的留心康和的一举一动。   康和见他不说话,正色了些,道:“我没有这样想。”   “今儿听得爹跟娘说这些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是真的。今日虽是旁人病了伤了难寻大夫,但村里没有医师,他日咱们家里的人病了痛了,少不得也会遇着这些难题。”   康和徐徐道:“奈何我这点儿浅薄的看病功夫,实是又不足能做个大夫,与自家人看看也便罢了,或是催命的紧急关头能断个症,真要做起这营生,拿人钱财,心头不安呐。”   “若是再钻研个几载,有师傅教着带着,许还能成个草医。只这年纪上了,再去学这些,未免晚了。”   范景听罢,道:“你有心,静下来寻个大夫去做学徒便是,家里这头,我看着。”   康和心头听得感动,他知道范景的意思是怕他为着养家,这才不去干没什麽钱的学徒,白白放弃了自己想做的事。   “不为那些,我确是对行医没有太大的心气,若是想,也不会如今了还不曾去干。”   范景见他这样说,心头有了数,没再说什麽。   康和凑上去亲了范景的耳朵:“到底是哥哥,这般为我着想。”   他心里头很高兴范景会想着他。   范景被他弄得有些痒,但他又不太想行那事,两人才洗了澡,天气热了,不似初春时节天冷,时下稍稍动弹就会淌汗。   届时起来又得像做贼一般,他以前从没觉得在山里有多好,也只这般时候,会稍动些念头。   康和见范景不应他的撩拨,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裳里。   “我晚食没大吃饱。”   范景瞅了他一眼:“谁让你不吃饱。”   康和不怀好意一笑:“这不是想着还有有现成的麽。”   范景这厢晓得了他说得是自己,心想这人嘴里不正经的话多。   他默了默,道:“起汗,上山的时候再说。”   “上山得什麽时候去了,你是想寡死我不成。”   康和道:“男人的花期可不长,不趁着我现在身强体健,往后不行了你央我都没得使。”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当真没见过这般念叨着自己会不行了的男子。   康和见他范景冷着的面孔有些好笑,起了心想骚情他,他问范景道:“倘使是我哪日真不行了,你会偷人麽?”   “……”   范景给了康和一脚:“我不偷,带到你面前来使。”   康和吃痛,还没揉两下自己的腿,便听得范景的话,气得一噎:“我竟从不晓得你的心是这样的狠!”   范景不想再理会他。   康和却又缠了上去,他打枕头底下掏出了一瓶油膏来,道:“我便是说笑,你还给当真了。是想给你试试这东西。”   “先前你不总说干涩,抽得生痛麽。我今儿在药铺里拿了牙疼药,顺道还拿了药油膏,说是清凉滋润。看看好是不好使,要有用,也省得你我受罪了。”   范景闻言抓住了康和的手,他看着人道:“药铺的小哥儿给你的?”   “嗯。”   康和道:“怎了?”   范景想着那小哥儿年纪轻,不似是成亲了的人,便说两人在一处怎说了那样久的话,没想到还弄了这些东西。   他面皮不薄,可也没想过把这微有不合的事情说到外头去,不禁道:“你倒是好意思同人张口。”   康和好笑:“这有什麽。大夫甚没见过,终日里头泡在疑难杂症之中,能与人解了烦忧心中便松快了。   你不好意思,人家早便是老手了,与他提一嘴夫妻事,自不多言与你拿药。”   范景没言,他自不晓得这些。   “那你使还是不使?若不想,那便睡了。”   康和说着,人给躺了下去,状似真没了兴致一般。   范景这时却把药油膏给拿了过去:“如何使。”   康和见状,连忙又一骨碌爬起来:“我与你弄。”   ……   翌日,范景醒得有些迟,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他打床上起来,康和人已不在床上,不知哪里去了。   他觉得腰痛。   那东西是好使,却反教康和没个节制。   他想着,一会儿午些时候,得教康和与自己按一按,否则柴都得劈不动。   吃了早食,陈氏要去城里卖新弄出来的蒻头粉丝,她今儿精神好,俩丫头也去。   范爹自还是去下地。   康和跟范景便都没出门,就在家里头收拾兔儿棚,兔子渐大了,三个多月的时候便长大做肉兔能捆去卖。   “难得你俩在家,幸是地里撞见范二叔问了一嘴。”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康和见着是徐扬来了。   他拎着条三四斤重的青鱼,用草绳打嘴里栓着。   康和喊人进屋坐,与他倒了茶汤。   徐扬是来给先前的蜜钱的,三百个铜子拿来,笑说道:“你们还真是好性儿,欠了这样久也不说来催。往后我还与你们借钱。”   康和笑道:“晓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俩要使银子的时候,自上你屋里去找人。”   两厢说了几句,康和又问了昨儿曾嫂子的事,两人皆是唏嘘一场。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天时好,徐扬也忙,他说要去雇个长工来家里头帮他弄地。   徐家人在城里有屋宅,一家子都没在乡下住了,独余下一个大宅子教两个老家仆帮忙照应着。   如今徐扬回来了,自也要把家里重新弄起来,只他一人施展不开,地里的活儿也不敢落下,故此要找人种地。   康和收他一尾大青鱼,便喊他晚间忙过了来吃饭。   徐扬本没想蹭人的饭,这青鱼是打理自家里那块荒废的鱼塘时弄起来的,他也给元哥儿送了一尾更大的去。   但听得康和要亲自下厨,也就答应了下来。   家里头有些日子没有弄好菜了,康和喊了徐扬吃饭,索性是弄得更丰盛些。   酸菜蒻头炖青鱼,又凉拌了蒻头粉丝,几个地里的小菜不题,宰了只不下蛋的鸭子,鸭血、鸭杂、鸭肉,又足能弄出好几个菜来。   陈氏下晌带着俩丫头回来时,蒻头粉丝卖个精光本就欢喜,听要喊徐扬吃饭,更高兴。   打屋里取出了范夫郎先前给她做的松花蛋做汤吃,帮着康和弄饭。   那松花蛋洗干净了外头包裹的草木泥灰,撬开蛋壳,里头弹弹润润,竟是能瞧见像雪花似的白絮,当真是好瞧。   切开来,金黄的溏心醇厚,松花蛋软糯油润。   康和也觉极好,他先前便觉着沈夫郎做这松花蛋的手艺定也不会差。   康和问陈氏沈夫郎可还答应来帮他们做咸鸭子。   “他肯来,俺跟他说了他多欢喜,还不肯要咱的钱呢。俺哪里能依他的,两厢说明白了,一回与他二十五个钱,他直言多。”   康和听罢放下心来:“沈夫郎能干,他愿意再来便是好事。”   陈氏晓得康和话里的意思,笑道:“他不是那起子小心眼儿的人,俺同他说了拿他做的咸鸭子卖了钱,他只高兴,说还与俺们好好做。”   “今朝俺卖蒻头粉丝,好些人还来问咸鸭子咧。”   康和应声。   夜里,弄了一桌子的菜,倒似是过年了一般,吃好的家里人都欢喜,范爹又将他的酒给端了出来。   徐扬吃酒,整好是与范爹吃几碗。   可他箸儿夹着菜吃,只觉得鸭肉香,鱼汤鲜,酒都落去了后头不吃也罢。   直言:“景哥儿是打哪里给讨得这样好的上门婿,连灶上功夫都了得!”   范景难得是好脸色,与徐扬满了酒,道:“别借着话说躲酒。”   徐扬笑起来:“我可不敢与你吃酒,你那酒量多吓人。”   小时候徐扬跟范鑫一同去偷范守山的酒吃,俩小子偷出来吃了一点儿,觉得辣口不好吃,心眼儿子可多,便端着去给范景哄人说是凉开水,想捉弄人。   不想范景吃了些,反倒是觉着味道还不错。   但受了俩人的欺,心头不爽,按着人又给了一通好打。   俩小子挨了揍抱着脑袋乱窜,心头多不服气,凭甚范景就吃得了酒,嚷着要与范景斗着喝。   三人干了几碗水酒,吃得面红耳赤晕头转向,躺在草垛儿上便给醉得睡了过去。   天黑了两家人也没见着孩子家去,急得打着火把四处找,还以为教拍花子给拐了去。   范爹也记得这旧事儿,道:“混小子,几个会在一处,专晓得调皮捣蛋。”   徐扬大笑道:“一会儿我吃醉了回去睡田坎上,虽不得我爷跟爹拿着棍子来打了,可家里头也没个人来接啊!”   康和听得范景儿时事,心头实在好笑,夹了一块拨了鱼刺的肉到范景碗里。   他道:“我一直诧异,大鑫哥人瞧着老实巴交的,你作何打人家,今朝瞧来,大鑫哥儿时也不是省油的灯。”   范爹跟陈氏都发笑:“大扬,啥时候教咱去吃酒嘛,你跟大鑫同年,俩大小伙子都还不成家,教咱们这些叔叔婶婶的干着急。”   徐扬打着哈哈,道:“大鑫啥时候成家,我便啥时候成家。”   陈氏晓得些徐扬和元家哥儿的事,不好多说,便没再言。   这日后,徐扬跟康和走得近了不少,常能见着两人会在一处,关系可见得亲近。   进五月前,康和帮着陈氏分日子做了几百枚的咸鸭子和松花蛋,自家里不够数,还同外头收蒻头一般收了不少的鸭子。   陈氏起初本也不敢弄得太多,只怕这东西给砸在了手里。   奈何是她卖蒻头粉丝的时候,前来问咸鸭子的人多,外邹夫郎又同她交待了四十枚咸鸭子,教腌好了就与人送去。   除却这一家的,陆续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交待,可一累算下来,光是定也都给定了八十枚出去。   这般不多做上一些怎够。   她舍得下本钱,外也是因蒻头粉丝卖得不差,跟冬月里的蒻头一样好卖。   蒻头一方得一斤的量,才卖三个钱,蒻头粉丝多了工序,又新鲜,泡在水里的一把湿粉丝,用大陶碗装着,半斤就要卖五个铜子,可比蒻头豆腐要挣钱的多。   只就是累呀,以前做蒻头豆腐简单,可要弄做粉丝,那是精细活儿,一干就是两三个时辰,教人胳膊酸脖子疼。   不过上城里干一回买卖,夜里将白日挣的铜子一个一个用麻绳穿起来时,提着沉甸甸的铜子,心里头又觉再累都值当。   五月里,康和跟范景预备要回山里头了,过了春,繁衍的时节结束,也当好生猎捕一番。   这一去,他们打算在山上多待些时日,因着夏月一过,秋收时,总少不得要回家里帮着收割。   上山前,先去了一趟城里,得置办些东西。   米啊面的家里倒是有,要紧是一些常备的病伤药。   俩人便去了之前拿药的清坊朱平药铺,进了坊间,老远就瞧着里头团着好些人,不知在作甚。   康和拉着范景前去看,瞅着药铺今日并未开张,可门口却站着两个穿着细布黄衣的男子,正扯着嗓子吆喝:“害人性命,枉为医者,咋有这样黑心的大夫!”   “亏得我们家员外回回以礼相待,街坊四邻都可瞧着,哪次请他上门不是用轿儿来接的。   好心教人欺呐,把我们家小姐给医没了命,那样年轻的姐儿,活生生的一条命呐!”   “大伙儿是不怕死不要命的便上这朱平医馆药铺里头来瞧吧,只怕教人断命断得更快去……”   康和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抵上晓得这是出了事了。   瞧着周遭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也都说得含糊。   这当儿上,康和教身旁的范景给扯了一下,他疑惑看向人,范景朝他抬了抬下巴。   康和顺着瞧过去,只见偏巷里头,有个背着小包袱的哥儿轻手轻脚的想躲开人群走去外头的大道上。   那人正是药铺里与人拿药的哥儿,上回买的牙痛药便是他给开的。   俩人默契的跟了上去。   “哥儿,铺子里是生了甚么事?”   那哥儿忽得教两道高高的身影给挡住了去路,吓得一惊,险些将手里的包袱也落在了地上。   瞅见俩人有些眼熟,可一时也认不出是谁,便道:“你们是甚么人,何故拦我去路,当心我报官去!”   “哥儿勿怪,我本是上医馆里想拿些药,不知怎的外头围了这样多的人,瞧着还有人在生事。”   “受朱大夫恩惠,我们在山里头过活,先前他还肯收我们的药材。”   小哥儿闻言,伤心的掬了把泪,道:“往后我们家这药铺只怕是开不成了,你们另寻间医馆药铺罢。”   “如何不开门了?前阵子我夫郎牙疼,来拿了药,多好使。”   小哥儿道:“我师傅与那西城的孙员外家看诊也许久了,前阵儿他家小姐不适,同我们药铺里拿了一味药,师傅与她交待了相克的药物,谁晓得小姐转头便从旁的药铺又取了克药,人吞了药没几个时辰就去了。”   “孙员外不依不挠,非说是我们师傅医死了费小姐。进了衙门,打了官司,县公爷没判咱师傅的罪,可费员外不认,寻了人日日在咱药铺外头闹事,衙差受了孙家的好,不管这事。”   “不明事理的人听了他们言,都来骂咱药铺医死人了,咱辩也辩不过费家那些不讲理的人,师傅教气得在床上躺几日了。我这小心着去外头买些汤食菜果回去,伺候着师傅。”   康和听得眉头紧皱:“竟是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小哥儿擦着泪:“他们在县里势大,哪里是我们这般外乡来没根基,讨日子的平头老百姓能斗的。只待着把师傅的身子养起来,咱就离了这地儿去。”   康和问:“那是要搬去哪处?”   小哥儿摇头:“不知能去哪处,本便是外头逃难落脚在这地儿上的。   这些年虽是经营起了药铺,眼看着日子好了些,可师傅医者仁心,不牟利,又好心许人赊欠,手头上也未攒得两个钱。”   “这铺子本是赁的,出了事,店东家便已是想给收回去了,我们想久留也不得留。”   “郎君,我不与你多说了,得去买了菜食回来照料着师傅。”   康和自没再留着人多说,他与范景一道与这小哥儿打了掩护,教他好上大道。   “可惜了这么好的大夫和药铺,我上回来还见着人与他送鸡子答谢。”   康和心中感慨,想着这与他们在乡里受陈雨顺欺有甚差别,人在哪处,都少不得遇事儿。   范景没言,他心中自也感触颇深。 第46章   康和回去前,又费了两个钱寻了包打听,问朱平药铺的事儿。   跑闲不晓得其中的弯绕,但县府里有这么一场官司却是晓得的。   朱平药铺确实没吃罪,这事是做不得假的。   其实但凡是用些心去想的,便能晓得不是朱平药铺的过错,凭着那员外在县里的权势,若真是朱大夫犯下事,他能教自家吃亏?   县公明断,孙家死了女,心头不甘寻人出气罢了。   这般寻人滋事,无非是想将朱平药铺闹关门。   康和心中盘算着,回了村,上了一趟徐家。   “你咋得空过来,不是说入夏要上山去了?”   徐扬打地里头回来,他们家的家仆同康和端了一盏茶汤。   徐家宅院建得是村里头数一数二的敞大,不说多豪奢,但屋子足有十余间,前厅后院儿的青瓦房。   待客是待客的屋,吃饭是吃饭的厅,屋设讲究。   打徐爷起,家里头就能供读出个秀才来,可见得彼时日子便不差。   徐家爷孙几代人都还算能成事,一代几十年,徐徐积攒下来,日子便愈发好,如今在城里置出宅屋,开着私塾,结得更广的人脉。   “打城里置办了些东西,是预备着要进山了。”   康和道:“只进山前,来寻你一趟。”   徐扬道:“那敢情好,你午间就在这边吃晌午饭,一会儿把大景也叫来。我教焦婆婆做一道红烧肉和小葱豆腐,这可是她的拿手菜。”   康和想着要与他说话,距午间吃饭的时辰也不远了,便答应下来。   说定了吃饭的事后,他方才与徐扬谈正事:“你可晓得城里有间叫清坊朱平药铺的店?”   “倒是不曾听说,如何了?”   康和见此,将今日在城里的所见所闻说与了徐扬听。   “当真是可怜人,城中人员密集,甚么人都有,不乏那起子欺人霸道的主。这朱大夫是外乡人,在县里头没有根基,更是教人好拿捏。”   徐扬听罢,也十分同情,他道:“说不得是得罪了同行,受人排挤也说不得。依你言,他是那样仁心,可那些做大夫的,并非全数良善,不少也是借医牟利。”   康和应声,他见徐扬只是就事论事,谈着事情的表象,便又直白了些。   “前些日子,你与我说心中的苦恼,言不知从何下手竞这乡长。   徐家在村上有威望,乡亲认你,待你客气也因你是徐家人,倘若是脱去这层身份,姓张、姓李,村里人未必还买你的账。可你与家里头定下,得靠自己立起来,为此竞乡长时,不可凭着家里的关系。”   康和道:“若是要教你真与家里撇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竞下乡长,这事几乎不可能,你姓徐,村里人始终要看徐秀才和徐童生的面。   你家中有势可依仗,这并非是个短处,若是好好用起来,只会更好。届时竞乡长,村里人便不会单拿着你是徐家人说,而是细说你办的事。”   徐扬点头,他想爷和他爹也是这样的意思,倘使真教他一点不依靠家里头,这村子上偌大的屋子,也应当不教他住才是。   他顶着徐家的姓,使着徐家的好,但不能光享着这份好,得立起来办些利于徐家的事。   “前阵儿曾嫂子突发恶疾,是你送去城里医治的,曾嫂子一家都谢你,还同外头说你的热心,想来,你也是在为竞乡长拉拢人心。   这事做得不差,可事微了些,照拂的也不过一家人。换做是村里的旁人,他若有车子,当也会送曾嫂子去城里。”   徐扬认,康和说得不假,他便也晓得这些道理,心里头才恼骚。这些小事徐扬做得,村里谁都做得,那竞乡长的时候,除却他姓徐外,谁也能竞了。   康和见他有认真在听,也便乐意仔细与他说:“我瞧着朱大夫这事,未必不是个咱们的一个机会。”   徐扬忽得明白过来,他道:“你的意思是想我去把这朱大夫给请到村子里来?”   康和见他上道,欣然:“我便是这个意思。”   徐扬默着琢磨了一阵,忽得拍了下手:“村里头没有大夫,乡亲要看诊只能上城里,若是寻常小病小痛的也便罢了,要遇上曾嫂子那般紧急,只怕赶不上去医。”   “咱村里要有个大夫,何愁医病的事情。届时便不是惠及一户人家的事,是惠及一个村子事了!”   他想着元哥儿的小爹,因身子病痛,元哥儿便常得上城里去拿药问诊,倘若是当初村里有个大夫,他也便不必跑那样远的路,终日里提心吊胆的。   自然,这是最私心的想法。   “你说得不差,若这件事能办成,那便是你徐扬才能做成的事,不是村里随便一个人都能办的。彼时村里人去看诊,都得念叨上一句你徐扬的好。”   徐扬欢喜起来,心中止不住激动,他拉着康和的手道:“我的好弟弟,真是谢你与我这样盘算,除却我家里人,谁还与我谈这些。”   他打一开始便觉着康和是有谋算的人,果真自己没有看差。   康和倒是心境平和些,他同徐扬道:“你可甭欢喜太早,半道把酒庆祝,时下要紧的事把事情办好。”   “得,我定不教你空欢喜,后头你便瞧我的。”   午间,在这头吃了晌午饭,康和跟范景家去,徐扬便收拾着去了城里。   康和没再随着去办这事儿,一来,他一个薄家上门婿,又和里正不对付,时下实在没有本事去接个人来村上;   二来,他也想看看徐扬究竟有没有本事在,要是些微本事都没有,那也甭竞乡长了,将来真坐上了那位置,也未必是件好事情。   两三日,徐扬都没回村来,康和也不着急结果,先紧着自家的事儿,跟范景一同上了山。   事情要办得成,他们下山时,村里自就多了个大夫,若没办成,也不过还是老样子。   再下山来时,已是半个月以后了,康和跟范景打城里去卖了山货回家。   不想,事情还真就教徐扬给办成了。   这徐扬打从康和那处晓得了朱大夫的事情,他也没火急火燎的便找上门去请人。   先是上城里头打听了一番朱家药铺的事,也是为着谨慎起见,要是那朱大夫真医死了人,自是不好将人给请村上来。   依着徐家在城里头的人脉,打听的消息自然会比康和的准和深。   得晓事情确实错不在朱大夫后,他便以他爷的名头与人下了一封请柬,将人请到家中来吃了回茶。   借此了解一番朱大夫的为人,他自看了觉不差,爷和爹也没说不是,这才备了礼,又前去拜访了朱大夫,说明了他的意思。   朱大夫在城中已是难得安生之地,要是去外乡谋生,年纪又大了,还真难经得住折腾。   若能不走远,那自是更好,他并不在乎是乡下还是城里,只能继续为医便已是万幸。   再一则,他受徐扬礼遇,徐家乃乡绅之户,便也是一重靠山。   朱大夫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两头说定,人便能接去乡里了,不过徐家与陈雨顺到底还是在来往着,面上面下都没有撕破,自还是要去同人说道一声。   不过未防他不应,徐扬事先便将要请大夫上村里来的事给说了出去,教村里人都欢喜了,这才前去与陈雨顺谈。   村里的人都翘首盼着,他陈雨顺要是不答应,那就是见不得村里人好,少不得得罪村里人,且徐扬事先便言了他要请大夫来,也不怕他舔着脸将功劳给占去。   结果便是陈雨顺答应了,不过他受徐扬这般摆布,也许是自个儿没从这件事里沾着好,心头自不多痛快,但也没多想。   徐扬也是他半看着长大的,他觉着人浮躁,没有眼界,只晓得自己快活。   家里头安排的好亲事不要,为着元家哥儿把徐爷气得躺了几天,这样的小子,能有甚么报负,不过是投身在了个好人家里命好。   徐扬说妥了村里,便将朱大夫还有他的徒弟给请到了村上,人没住处,还将自家里的屋子给收拾出来三间,供人住着看诊。   朱大夫心头过意不去,要与他赁钱,他不肯要,言教他们安心住下,家中人丁少,屋子空置也白空置着,来时手头上攒足了钱,再帮着与他们另造一处屋。   朱大夫也是会些生存之道,住下两日后,便同村里人义诊三日。   徐家日日人进人出的,都谢朱大夫的仁义,言徐扬的好,说徐家人厚道。   得听康和跟范景下山回来了,徐扬立便乐呵呵的来寻:“我爷跟我爹都夸说我这事办得好,这么些年来,他们还是头回这样认我办一件事。”   康和听罢,也觉得徐扬确实办事谨慎,细致,他道:“你借着家里的势,为徐家增了光,又为自己立了口碑,家里如何有不满意的,门庭便是要靠你这般才能城起来。”   徐扬道:“那还不是得谢你,与你出些好方儿。”   康和不揽功,他道:“我也不过是光嘴上说,实际办事的是你,这事情能成,是你有本事。”   徐扬笑起来:“我时常觉着你长了两张嘴,范景的嘴是不是长你身上去了?”   “他的嘴要长我身上,你也听不见他说话。”   两人笑了会儿。   徐扬又想起一事来,他同康和神神秘秘道:“你晓得那孙员外作何要闹事不?”   “他女儿没了,不是想撒气?”   徐扬轻哼了一声:“也不全为这事儿,他便是存心想将朱大夫给赶走。”   “这话怎么说?”   那孙家小姐打小锦衣玉食的养着,一回出门教个穷书生给瞧着了。   这书生呢,相貌风流,读书不上进,一门心思都在攀龙附凤上,得晓了孙家有这样一位小姐,便起了心思勾引。   几番设计巧遇,这孙家小姐心性单纯,因体弱多病少有遇人,便教书生几首酸诗给勾了去。   俩人浓情蜜意,孙小姐教书生给哄骗着做了出格的事,有了身孕,事情自是再难瞒住,那书生还借此事胁迫孙家。   孙家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将那书生给收拾了。   孙小姐失了情郎,心头伤心,又觉辱没了门庭,想不开存了死志,这才买了相克的药毙了命。   “孙家哪里不晓得这事情与朱大夫无关,他不过是想出口恶气,再来,朱大夫长看管孙小姐的身子,自是晓得了她有孕的事,孙家怕消息流传出去,便想将人赶出城。”   康和听罢其中原委,眉头紧锁,他道:“既是这般,那他们打官司,也不怕事情落出来?”   徐扬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晓得官府里那些弯绕,这孙员外产业不少,自没少孝敬县府里上下,县公虽公正,未曾教朱大夫吃罪,但也与孙家留了颜面。”   康和微有叹息,他早晓得这世道一贯如此的。   话罢,他不免又心中担忧:“那你将朱大夫接来,可招了孙家恨,别害了你们家惹上事端。”   徐扬摇头:“他们孙家虽是富,却不贵,说到底不过是商贾之家,我们徐家不怕他。”   “不过我爷做事周全,从中做和,孙员外与朱大夫两厢谈了话,这事到此为止了。也便是你,我方才谈了其间原委。”   康和松了口气,他与那孙家没有半点关联,倒是不会去言人家事,自不会往外传。   只他叹息:“朱大夫也不似那般会说人长短的,若一开始便好生谈,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模样。”   徐扬道:“谁说不是,不过想来也是因着朱大夫不会在城里经营,孙家才肯松口。”   康和想也是,他又道:“但先前确实有官司一事,你借着机会还是要与朱大夫正名,否则村里的人听着半截话,又人云亦云心中恐慌,到时候你本为着村里人把朱大夫请来,好事也能被闹做坏事。”   徐扬听罢,应声:“你说的是,我先前光顾着将人接过来的欢喜,还不曾与大伙儿说明。这厢记下了,寻个日子说开,也不怕往后再起什么事端。”   康和点头。   经此一事,康和与徐扬两厢看着了彼此的本事,又合计成了一件大事,关系倒是也随之更近了些。 第47章   入夏后,林木青翠,范景跟康和都常住在了山上。   村子里热浪翻腾,山林里倒是可见的凉爽。   家中穿不住上衣的康和,在山间都得穿件袖长的衣裳,一来是山头的气温低些,另一则,山间凉爽归凉爽,蚊虫却厉害得很。   木屋里头窗户上教他给装上了一层纱帐,那张拼接而成的床也做了蚊帐给罩了起来。   终日康和都用盆儿把晒干的艾草烧着。   草烟飘起来,倒是有些驱蚊的功效,可人也熏足了味儿,出去猎捕的时候都能嗅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道。   “也不见木屋里有些甚么驱蚊虫的东西,尽数都是我才给弄的,这山里头小指头那样大的蚊子像罗网一般飞着,以前你都如何驱蚊的?”   康和用竹条细编了两个拍子,见着蚊虫便去拍打。   这蚊虫厉害得教他俩办事儿都不敢在床榻外头去,一日两人正在兴头上,床间施展不开,便光着膀子从帘帐里头滚了出来。   没一会儿功夫,蚊虫就落在了范景的后腰下头,康和没忍住去拍了一把。   他当真便就只是去拍蚊子,可蚊子没拍着,只落得一声脆响,范景生了气,几日都不准他碰。   康和一时恨透了蚊虫。   范景答他的话:“皮糙肉厚,咬不透。”   康和哼哼道:“那你胳膊上那一个挨着一个的包是哪里来的?分明就是日子过得糙还怪皮肉。”   范景没言,倒是教康和给说中了,他以前吃都吃得打发,哪里会把日子过得多精细,变着法儿的驱赶蚊虫。   要叮便由着叮去,不信还能把他的血给吸干了。   康和却不依他的歪理,血虽是不能教蚊子吸干了,但痒着能好受么。   他拉过范景的胳膊,将袖子挽上去,抹了些用草药泡的驱蚊水。   “我摘了些薄荷,入饴糖甜腌,拿放凉的开水冲了两葫芦,埋在了河溪里头冷泡着。咱俩一会儿去取了回来,定是沁凉爽口,晚间蒸一条熏咸鱼就着吃。”   范景应了一声,自打他得了一回牙疼病,已没再像以前那样不知节制的吃甜了。   康和也不再买冬瓜蜜饯与他吃,把他给管着,弄也弄些不那样甜的吃食。   两人在木屋里眯眼浅睡了一炷香的午觉,身子上的疲乏劲儿去了,这才收拾了家伙便出去转山,顺道去取河里的薄荷甜水。   康和也像模像样的背着把弓,与范景一齐。   他那弓挂在身上,凭着高大修长的身形,倒是英气,只中看不中用,纯便是吓唬人用的。   有好师傅教,也没见太多长进。   范景说他,若是回家里去把鸡鸭都关在棚里猎,说不得还能瞎猫碰着死耗子。   山里头的野物跟成了精似的,等康和瞧见再把弓摸出来,野物早都归了洞。   可嘴上嫌人归嫌人,却又拿了一把弓与他使,且还是新做的。   康和单手举着弓,一路上跟在范景左右,拉着弦假装架了箭试瞄着射猎。   正是耍得起劲儿,忽得范景抓住了他的手。   “怎了?”   康和眉心一动,连忙止住了步子。   范景朝前扬了扬下巴,放轻了脚步的同时,一只手便麻利的打后腰上取了箭出来。   康和朝着范景注视着的方向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茂密的灌木,正疑惑那头是有什麽时,簌得一声,破风响,竹箭飞射了出去。   “嗷!”   一声撕裂的惨叫,只见灌木丛里蹿出了头近乎百斤的山猪来。   范景已经将他猎中,但射着的却是后腿上方的位置,没击中要害。   山猪也并不蠢笨,朝着灌木地一片逃窜。   范景自不甘猎物跑脱,便往灌木地追去。   康和在山里也不是一月两月了,自认长了不少经验,却也还是没留意到灌木丛里竟然还藏着头山猪,也不晓得范景是如何精准发觉的。   时下也顾不得细究这些,他连忙操起刀跟了上去。   灌木地树木不高,但藤蔓杂草横生,并不便追赶猎物,但好在康和没跑几丈远,听得簌簌几声箭响,竹箭稳稳的都扎在了山猪身上。   连吃了范景几箭,山猪再是跑不动倒了地。   康和见此,才敢喘上两口大气。   他看着远处慢慢放下长弓,教风扬起了衣摆的范景,只觉着人分外的英气。   “你怎就这样厉害!”   康和笑起来,欢喜过去,想瞧瞧那头山猪如何。   范景听着他的话,嘴角也牵动了一分,偏头看向他,只一眼,脸色却忽得大变:“康和,小心!”   康和闻言一怔,下意识回头去,身后竟不知什麽时候冒出了一头壮硕的山猪!   两根粗硬的獠牙足有拇指大,高高的竖在黑嘴两头。   这显然是一头公山猪,个头比先前的那头山猪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山猪已经对康和生了敌意,见被发觉,蹬了后脚两下,直冲冲的便朝人撞过来。   风都带着一股蛮劲儿,若是遭这猛烈一击,便是不断骨也得破了皮肉。   康和连忙撒腿躲避,范景亦是情急。   他瞄准山猪放了一箭,想将它击毙,不想却射在了脖子下方些的背脊上。   未曾致它的命,反倒是教它恼了,激得它更为凶猛,一头便冲去了康和身上。   康和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瞬,一时不知是因滚进了灌木从里不见阳光,还是冲撞昏了头,眼前发挥,打灌木地里连滚了几圈。   这处并非斜坡,能教他滚出去的自不是地势的原因,而是教那哼哧哼哧的山猪接连给拱了好几下。   范景亲眼看着康和教山猪给冲进了一从茂密的灌木中,人一头扎了下去便不见了踪影,山猪也隐没在了灌木间。   他一时只觉浑身气血都冷凝在了脚底。   山猪与康和在一齐,他不敢贸然再发箭出去,准确的判断早在没有射中山猪脖子,反倒是刺激了这野物冲向康和时已经丧失了。   只怕再失手,这回便不是惊了山猪那样简单。   他飞跨过藤蔓跑过去时,只见压倒的杂草藤蔓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路,而路上四处都是血。   范景脑子里从未这般空白过,也没觉手脚能冰冷至此。   直到见着卡在灌木树干里,半张脸都是血的人,还在朝山猪挥着刀时,方才有了一息生气。   范景打后头手起刀落,那头本已教康和制得有些站不稳的山猪,顿时毙了命。   “得亏是这灌木,我要没挤着爬进来,定教这东西给撕了两块肉去,不咬人,骨头也能给他拱断了去。”   康和见山猪倒下再爬不起来了,浑身绷紧抗击的神经才得缓下来,他重重喘了两口浊气,只觉得满身都是一股腥臭味:“这玩意儿瞧着还没家里正月里宰的那头猪大,劲儿怎要大那样多。”   他一骨碌说了几腔话,却见着范景一句腔都没搭,只一言不发的把交织长的灌木劈开,要把他给弄出来。   康和不紧不慢的往外头爬,时下觉着右边胳膊有些疼得发软。   他心想范景这般凶险的情境下竟也还能泰然自若,真不愧是猎杀过熊瞎子的哥儿。   不过他心里又有些不大痛快,还以为人会担心他的不行,这般死里得生,不得哭一场。   他打劈开的灌木枝干处钻出,欲要卖一场可怜教人心疼时,发觉范景伸过来牵他的左手竟然在发抖。   康和微怔。   他可是拿左手端弓最稳不过的。   一时,康和将嘴里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他放轻了些声音:“我没事。”   范景没说话,只是一顾的将他从灌木丛里拉出。   康和见他情绪有些不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可范景的手在他手心里依旧颤得厉害,他许是想克制的,却全然不由自己。   康和见状,赶忙伸手抱住了人,他安抚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怕,没事。”   范景有些恍惚,一双眸子好似是失了神般,胸口起伏的也厉害。   康和眉头紧锁,他将人抱着好一会儿,范景方才回缓过神来,急忙要带着他回去。   两人将两头山猪弄回家里时,天已擦黑了。   冲洗了个温水澡,康和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洗净了身上的脏污血迹,他才见着自个儿确是也吃了不少的伤。   胳膊和腿上都有或深或浅的擦伤,许是教藤蔓树根挂的,也有教山猪的獠牙给扯的。   就连左边脸上也挂了小指长的一条伤口。   好在是木屋里备了药,他正要去提箱子时,发觉自己右手竟然已经使不上什麽力气了。   范景不教他再动弹,让趴去床上,他给上药。   自打出了事,范景一下午都没见说过话。   康和平躺着,范景与他的脸擦膏药时,他看着人的眼睛,道:   “怎么不说话,是因为我伤着了脸,不似从前英俊了;还是觉着我手脚太笨,没把那山猪给制住,与你添了麻烦?”   范景眉心动了动,他指腹划过康和身上的伤口,每过一道,心中的自责便加深一分。   时下听得康和说这样的话,他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滋味。   “若我出箭准,你不会受伤。   ……我不应当带你去那片灌木地,也不应当离你那样远,不……”   康和连忙握住了范景的手:   “傻子,你能怪我手脚粗苯,能怪我拖着你,也不应当怪自己。即便是我今天死了,也不是你的过错,你知道的,在这山里讨日子,出事是寻常。”   范景抿着唇,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摇着头:“不……你不能……”   康和意识到不当说这些,范景情绪有些难自控,他连忙起身环住人安抚。   “不会,不会,是我说错话了。   没事的,都过去了。这不是好好的麽,往后也都会好好的,我会更小心,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范景没言,他确实心中压抑的情绪很多。   夜里,人睡得很不安稳,尽数是梦。   他梦见四面八方都是壮硕的山猪,红着眼冲来,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人撕碎,他慌忙放箭,却发觉箭落在了康和的身上。   他又梦见康和浑身是血,自己想去将他抱住,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倒下……   范景从未这般恐惧过,挣脱了梦境,一下子睁开了眼。   木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外头的夜风声,他浑身已教汗给浸湿。   范景一时还有些无法分辨现实与梦,自己又身处什麽样的环境里。   直到腰间环着他的胳膊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下意识的收紧了些,他方才回缓过来。   微弱的火光中,他见着身侧躺着的人安然的睡着,因着右边胳膊痛,动弹不得,却也用左边一只胳膊将他给抱着。   范景注视了康和良久,他未动声色,轻轻挪了些身子,靠进了他的怀里。   康和身上有一股艾草和药膏的味道,他闻着觉得舒缓了许多,方才重新睡去。 第48章   翌日,康和醒来时,发觉整个身子几乎不能动弹,右手更是碰都碰不得。   昨儿个的伤,本还觉得没如何,今儿才尽数发出来痛。   他倒吸了口凉气,想撑着起来,在床边穿好衣裳的范景把他给按了回去。   康和躺在床上,望着人道:“不要紧,皮肉伤都是这般,隔日才是最痛的。   昨日已是检查了,没伤着骨头,也就右手胳膊有些伤着,仔细养一阵便好了。”   他到底会些医,自己心头有数,他不是那般爱报病喊痛的,但也不是那般傻撑着的人。   “我晓得。”   范景道了一声,他在山里打猎多年,常有小伤,自是知道这些伤症。   便是以前他自己吃了伤,第二日也不会出门去,要在木屋修养。   如今有两个人在,更当照料着伤患。   晨间山里雨露重,吹着风还有些凉。   范景拉了薄褥子给盖在康和的身子上。   “你睡,我去弄饭。”   康和听着这话,觉得有些耳熟。   他没说话,嘴角已是翘了起来。   得,今儿也是当一回火都不带攒一把的臭老爷们儿。   他安然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跟着范景打转。   瞅着人生了火,又洗了米,哗啦一下给倒进了锅里头,水给溅得老高。   他眸子里止不住起了些笑。   这哥儿,做饭连围裙都不见栓,动作也生疏,哪里是个会做饭的模样。   他故意问:“我们吃甚?”   范景答他:“喝粥。”   “就只喝粥麽?”   “下些菜叶。”   “那敢情好。”   康和在床上躺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又问:“我现在能起来了麽?”   “嗯。”   得了准许,康和才慢腾腾的掀开褥子。   范景盛了两碗粥放在了灶边的桌上,赶忙来床边将他扶起,颇似是照顾已经瘫痪了的丈夫。   康和醒了休整了些时候,已觉好多了。   可见着范景扶着他的腰,多细致的照料,顿时又软了手脚,起不来似的,靠在人的身上好生虚弱一般。   他打桌边坐下,看着一大碗煮得泛白沫的青菜白粥,菜叶子丢早了,已经融做了一滩菜糊。   他闻了闻,道:“糊香糊香的,我们阿景也是贤惠起来了。”   范景晓得自己手艺差,有些不自然的拿了一枚勺子给康和:“先将就着吃,我下山去城里买些吃食回来。”   康和左手捉着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心想竟也是舍得要买吃食了。   他道:“院子里那俩山猪如何处置?”   那大的一头山猪当场就毙了命,小些那头夜里也断了气儿,按理是昨儿就应当给处理了。   只康和受了伤,范景情绪也不好,故此没收拾。   夏月里山中温度低且还好,若是换做在山下头,那猪肉只怕得臭。   现下整头弄下山说不得要坏,且那样大的个头,也不好挪动。   范景道:“烧了水,一会儿便给宰了。”   “我下山一趟,问食肆里肯不肯收,若是不要,买了盐,自给烟熏了。”   康和也是这么个想法。   于是吃罢了饭,便烧了两大锅热水,烫刮去又黑又硬的猪毛,露出灰黑的肉。   山里头刀具不多,处理起来也不如村里头方便,好在是范景手熟,两头山猪还是教他给解构了出来。   光是肉便足足装了两大簸箕,跑山黑猪精瘦,不似家养的那般终日里头吃了便睡,少有动弹,长得一身肥膘。   跑山猪脂肪薄,多是红艳艳的瘦肉。   这般精瘦的肉更得富家人喜爱,富裕人户里三餐菜碟上常见肉,故此不爱肥腻。   只农户人家,终年里若非是逢年过节的,哪里舍得弄荤腥来吃,为着解馋,买肉多是选肥厚的。   这山猪肉虽更劲道,但没煽过,味重,不专门用料子烹,轻易难下口。   要是送去城里支个摊子,未必比家养的猪好卖,毕竟富裕人家还是少数。   故此,最好的还是贱些价,教食肆一齐收了去方才是最划算的。   罢了,将血水猪毛给埋了,又撒上些掩盖去味的灶灰,省得这腥味引来野兽。   “你就屋里待着,别出门去。”   范景捆上箭,同康和说了一遍。   人到门口时,又与他交待了一遍。   他这人话少,说了一回已是认真,嘱咐两回,便是十分严肃了。   范景其实是想康和下山去看大夫的,左右村上已经有了大夫,也没多不便,可他再三同他保证了无事,方才作罢。   若不是今日不得已要下山去,他并不想教康和走开自己的眼皮子。   康和依在门框上,心想这厢也是晓得担心人了。先前自个儿受伤的时候,他要下山进城里去,嘱咐他别出门有听他的麽。   他看着人,没答他的话,仰着下巴道:“你要亲我一下,我就应。”   范景眉心动了一下,他没言,将康和往里头赶了些,遂拉拢门,从身上掏出了锁头。   “诶,诶!”   康和见状赶紧按住门。   他都不晓得这人甚么时候把锁给揣到了身上,怕是一早就想着他要不老实听他的话,便要把门给锁起来。   “把我锁屋里了,要是着了火,不得多一块儿熏肉啊。”   “我听你的,不出门去教你担忧。”   “你出去了我便把门闩上着,在屋里睡个长午觉,一直等你回来为止。这总成了吧?”   范景见他如此保证,这才收回了手,把锁拿给了他。   康和看着人一路消失在了树林里,依言上了门闩进了屋去。   他倒是真睡了会儿,只哪里睡得了那样久,个把时辰便起了身。   打木屋里头翻找寻出了些收集的料子,桂皮桂叶,椒子,草果,八角,三奈……零零散散摘弄回来存着的,一直都没舍得用,这会儿用快纱布给包起来,丢进锅里熬煮着。   取了一只猪头来,用院子里接的无根水冲洗弄了个干净,外还理了一笼猪大肠,拿草木灰反复的揉洗。   他预备卤上一锅子猪头肉,范景家来时,正好吃。   只右手不大灵便,他也便不去动弹它,拿左手洗肠子。   笨拙的将半边猪头和大肠折腾出来,狠狠用山姜与酒腌制,去除了腥臊,这才下进锅里头。   起先炖着,料子包的味道还未曾煮出来,猪头肉与肠子能闻着一股腥臊,待着时间长了些,料子的味道浓郁了,便将猪味给压了下去。   随着炖的时间愈长,肉香便愈发的浓郁起来,别有风味。   康和小了火,由着灶膛一块儿柴燃着,慢慢闷炖入味儿。   他狠下了酱汁,肉里渗得越好越香。   范景赶着回山里时,天已擦黑了,他打老远便在起的夜风中嗅到了一股酱肉香气。   待着能瞧见自家木屋时,那香味浓郁,屋顶上飘出的炊烟,便更笃定了是康和做了菜的想法。   “怎背了这样多的东西。”   康和听得叩门声,连忙跑着去开门,他看着天色渐晚,也是几回开门往外头望了又望。   这厢总是见着熟悉的面孔家了来,跟小孩儿盼着大人赶集回来似的。   瞅见出门时还空唠唠的背篓,时下背绳将人肩头勒得紧紧的。康和连忙要去接,范景躲过了,反手给门上了门闩,背着背篓进了屋去。   “你做饭了?”   范景将背篓放下,见锅炉里盖着锅盖,可香气藏不住,一直往外头冒出来。   康和见此将锅盖揭开,一锅子的肉,香气浓郁。   锅面上,还有一只大陶碗,里头蒸的是两团猪脑花,白白嫩嫩的。   康和早灭了火,将猪头肉焖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猪脸皮教卤得软软弹弹,卤水里都是油汪汪的。   他先前割了一小块儿试了味儿,卤香浓郁适口,猪头肉实在是弹牙,香的不行。   “弄这卤肉麻烦,我一下午都没出去过。”   康和将锅里蒸的油脑花给端了出来,再要去将猪肉捞出切了,范景抓住他的手,过来帮他将猪头捞出。   范景倒是信他没出门去了,只在屋里头也没老实歇息,不过到底是没发脾气。   他与康和说了下山的事。   先去了食肆里头,那边看了肉,言不是活的要不了一两百斤的数,只收五十斤。   范景应了下来,把带下去的山猪肉按照康和交待的,送了一方与常同他们交道的伙计,人私底下又同范景介绍了个去处。   东街上的一间好酒食肆也做山珍菜食,小伙计带他去,那头的厨子便又要了三十斤。   如此便去了八十斤的数,他们手头上的山猪肉净肉都得有一百五十斤的模样,虽未曾全数给卖出去,但总比全砸手上好。   “出城前,遇见了娘,她言去问问老主顾,看有没有人想买山猪肉的,许能再卖些出去。”   范景道:“明儿她唤爹上山来,帮着把山猪肉送去城里。”   说罢,他又与康和看了打城里买回来的东西。   有几大包粗盐,几颗菘菜和萝卜,说是陈氏上城里卖粉顺道要卖的菜,想着他们俩上山也许久了,定是早没了菜吃,教他给带上来的。   “这倒好说,那这又是?”   康和拿着一包红彤彤的干枸杞子,看向范景。   “说是补身的。”   康和干笑了一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再补不得精神一晚上啊。   接着又给翻出了一包海带,两只灰毛鸽子。   康和见着鸽子的羽毛上还有血迹。   他问道:“这是回来的路上撞见打的?”   范景嗯了一声,没言这是专门寻去打的。   康和道:“整好明儿拿去县里,合着山猪肉一齐卖了。”   范景闻言,却把鸽子抱去了一旁,他背着康和,道:“不肖卖。鸽子滋补,好养伤。”   他买回来的东西,都是给人打听了,好给康和养伤吃的。   康和闻言,微怔,想着这人也是长心思了,不过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过去蹭了蹭人:“这样心疼我。”   范景微有些不自然,他会打猎,能宰猪,但不大懂得如何照顾人,便也只能依着葫芦画瓢。   “吃饭罢。”   康和往蒸熟的脑花里淋了些酱油汁,黄豆酱油配着滋味绵密的脑花,很是好吃。   碾碎了拌进饭里,口味更好。   两人就着吃了不少卤肉,肚子都撑得很饱。   范景也还是头回吃康和做得卤肉,得了好,言剩下的猪头都不必拿去卖了。   康和答应,左右卤汁还能再用,且卤水是越卤越香的。   两人吃罢,肚里觉着撑,索性是将剩下的一半猪头也给洗净了放进锅里给卤着,虽吃卤好的猪头肉之前,已是余下了些,预备等明儿范爹上山来,与了他带回家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但范景说要把猪头都留着,他们自是吃不完这样多,便多卤些出来,教范爹带回去,吃个饱足。   弄罢了,月儿已是爬上了树梢。   两人身上起了许多汗,院子里头黑乎乎的,一同冲了澡,挨咬了好些包,这才得躺上了床。   “你身上的皂角气很好闻,离我近些。”   康和伸手去拉了拉范景的手,他胳膊疼,已是不能再似先前那般自在,洗了澡上了床便似条蛇一样去缠住范景了。   范景闻言,倒是难得没有装聋,他挪了挪身子,还真挨近了过去。   康和心想这可不比以前听话得多了麽。   两人凑得多近,范景看着康和脸上颧骨位置的那条伤口,有些发红。   他知道什麽样的伤,大抵是有多痛,这点伤与他而言,或许不算什麽,可伤在康和的身上,他每每看着,只觉比在自己身上还挂心。   其实他心中也很奇怪,人怎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疼吗。”   康和眸子微动,他看着范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处,他道:“一点点。”   话音落下,他感觉伤处微凉,触感很软。   其实伤口教碰着了,总是有些痛的,可这夕间,他只觉心神荡漾。   除却范景的唇,这世间大抵上再没什麽是这触感了。   康和不可置信,微张大了些眸子。   范景也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往前,都是康和主动去做的。   他觉着自己大抵上是做得不好,不过……康和似乎很高兴。 第49章   翌日,范爹多早就跟陈氏上了山来,范景跟康和从木屋出去,打外山上接着俩人。   这回上山来,晓得要运重物,范爹将家里养得那头驴子也赶了上来。   年初的时候这毛驴儿已经八个多月大,几个月过去,已是教家里养得健壮了许多。   早先便教范爹训着驮运些肥料,倒是把性子磨得好。   “哎哟,我的儿,光是听大景说弄山猪的时候你吃了伤,他只与俺说没事,瞧瞧这脸上喇的口子,教俺心里疼。”   陈氏昨儿在城里头撞见范景,见只他一人下山来,心里奇,问他康和咋没下山来。   范景原还瞒他,只言说人有事忙活。   陈氏哪里肯信,且不说俩人成亲后就黏糊,出门多数都是形影不离的,在村子里也便罢了,这进了山,如何会分开行动。   再一则,家里谁不晓得范景不擅言,康和有甚么要紧事会自个儿在山里,要教范景下山来谈买家。   她心里一盘算就不对,缠着范景,他瞒不过,这才吐了康和受了伤的话来。   虽人肯定的说不要紧,陈三芳夜里回去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外村那个葛有全,不也是猎山猪的时候遭了老罪麽。   夫妇俩人夜里都没睡个安稳,天不见亮,就赶着驴儿想快些上山来瞧瞧康和。   这厢见着人还是好生生的能走能动,范爹倒是松了心,陈氏见着人面上的伤疤,心里还是揪得慌。   “山里头难免磕磕碰碰的,我这身强体健的,要不得两日就好全了。若是当真不痛快,自一早就下了山去寻朱大夫了。”   “时下家里头的咸鸭子、松花蛋还有蒻头粉丝都卖得好,日子也不似先前那样紧了。你跟大景干脆甭在山里头了,一家子在村里头,不说富贵,到底是要安生些。”   陈三芳道:“山上这钱挣得难。”   康和晓得家里头担心,他宽慰道:“这干哪行哪业都有险事,如今正是山猎的好时机,要是因着一点小伤小痛的便不干了,如何使得。”   “但我长了这回记性,往后定是更小心谨慎,爹和娘不放心,我与大景便夏秋里来山上转转,不似以前那般在山里这样久了如何?”   陈三芳受康和的劝,心里头好了些。   她也知晓,如今家里头也只是不那般捉襟见肘了,可到底是没攒下几个钱。   用钱的日子还多着,轻易哪里丢得下挣钱的营生。   一路说着,至了木屋。   瞅见堆放着的山猪肉,范爹和陈氏都惊喜:“恁多,比咱家里过年宰的猪,肉还多咧!”   “两头山猪的,攒在一处便多些,但一头,不如家里养的。”   说着,几人便快着手脚将肉装在箩筐里绑在驴子身上。   康和将昨儿卤的猪头肉取出来,先切了一碟子与陈氏跟范爹吃了个香。   这放凉了的猪头肉,更为软弹,冷吃不比热时味道差。   要不是在山里头,范爹已经想寻酒出来就着吃了。   康和将剩下的猪头肉给包好,装进了陈氏的背篓里。   下山时,除却驴儿驮着的上百斤肉,范爹,陈氏,范景各自也都背了一些。   康和也是要背的,不说范景不许,陈氏跟范爹都不要他下重力。   有了驴子便是要轻松许多,几人分下剩下的猪肉也都不重了。   几人径直赶去了城里,先去两间食肆里送了山猪肉,陈氏昨儿跑了几家老主顾那处,又还两斤三斤的卖出去十五斤。   如此剩下的猪肉也便五十几斤了。   康和跟范景送了几斤去梁氏的铺子上,顺路去肉行挨着问有没有肉摊肯收山猪肉的。   闻听不是整头活猪,都少有摊子肯问,倒也有两三个摊子要,不过价格压得比家养的猪肉还低,康和跟范景都觉得不大值当。   且不说山猪肉要稀罕些,市价比家猪高,且还是豁了半条命才弄来的,就是自留着吃,也不想这般贱价。   于是余得五十斤的山猪肉,自支了个摊子卖。   至下晌收摊时,又卖出了二十斤,剩下的三十斤不敢再摊开卖了,当晚回去村里,便赶着给盐腌起火给熏了。   晚间吃卤肉,与大房也端了一大碗过去,家里人要康和去朱大夫那处看看。   康和本是不想折腾,教范景给盯着,只好入夜也去了一趟。   晚间麻烦人,也給端了一碗卤肉去。   朱大夫与康和验了伤,并无大碍,言他处理的好,这时节上,外伤若不仔细着,极易发炎感染,届时溃烂开,那可是大麻烦。   他取出上好的祛疤膏药来赠与康和:   “早先便听得了是康小兄弟同徐先生家中举荐了我这老医,本是早想前去答谢,只听说你在山里,故此也没个机会碰上。   时下,借着机会,定得同康小兄弟道一声谢,若非小兄弟,老医与徒弟如何能得今日安稳。”   康和摆手:“朱大夫仁心,便不是我,换做旁人,也定乐得这般。”   朱大夫心中只无任感激的,康和要与他医药钱,他哪里肯收。   徐扬听得康和跟范景过来了,打自屋那头来看了看人,闻了朱大夫说没大碍,他拿康和调侃了一番。   “瞧着小脸儿给弄的,想是山猪见了也生妒。”   “去你的。”   两人说笑了几句,康和跟范景才回去。   夜里,康和取出了今儿卖猪肉挣的铜子,八十斤教食肆收去的山猪肉,得了两贯钱,另外散卖的钱他没拿,陈氏吆喝了一下午,弄得口干舌燥的,卖下的几百个铜子,教她自收着。   如今家里头挣钱,许是各都有些进项,已然没有算得那样清,计较得多深了。   康和取出他跟范景存钱的匣子,加上先前卖蜂蜜,一些零散卖山货挣下的铜子,上半年里置了地,余下四贯多钱,时下又有十二贯多些了。   他把钱银整理了一番,将匣子装回了顶柜里。   范景脱了衣裳,打朱大夫那处回来,他绷着的神经松了不少。   看着康和去放钱匣,他道:“伤了就养着,别去想那些事。”   康和闻言走回来,听得范景这样说,笑了一声。   他晓得范景是怕他心里惦记着赚钱,不老实的养伤。   “这些银子若是吃喝,够一家子用一两年了,我不着急挣钱。”   他过去挨着范景躺下:“钱咱一直在挣,比之寻常农户人家,这大半年里,已是十分能赚钱的了,我心里很知足。”   之所以攒不下多少钱来,也是因为家里底子薄。   有了些银子,得买牲口,得置地,这些没有的东西,总是想去一一置办下来,不是他们爱显摆要弄这些东西彰显自家里挣钱了,实是要想日子松快好过些,这些东西少不了。   那些家底子厚些的农户人家,成家时手里就有十几亩地的,年月光景好时,不仅自家里粮食够吃,还很容易有余钱。   余下来的钱,今年买了驴子,明年打了板车,后年里修缮了屋子……有的东西越来越多,也便越来越好挣钱,手上剩余的便更多,日子就愈发的好。   而穷薄的人家,一直还在温饱饭菜够吃上打转,想要办件事还得借钱使,好不易攒下点儿,立又去还账。   他们家眼下是够了吃喝,便是在一样一样慢慢添置的时候,等多过几年,要是顺利的话,家底子也会厚起来的。   没有什麽是一蹴而就的,这个道理康和自来便晓得,就是他当初做自媒体赚了钱,前头也是沉寂了两三年,磨砺着沉淀了心境慢慢做成的。   凡事都需得慢慢积攒。   他时下总不能因为家里日子清贫,便琢磨弄出样惊世之物,立教什麽达官显贵瞧上,与他几千上万贯钱买了去,至此发家罢。   许发家未必,反还惹上祸端。   朱大夫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且还未有什麽不是,不也教权势折腾的够呛。   今日的时代下,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户,有了好东西也是一种罪过,平庸踏实,方才容易保得平安。   “咱一家子踏踏实实,慢慢的往上走,不急得。”   范景应了一声,他看着神色柔和的康和,眸子中有一股对未来日子的憧憬。   他心里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大抵是所受感染,也开始期待往后了。   默了默,他终究决定同康和说一说他心里头的想法。   今儿陈氏在山上说的话,总是在他脑子里打转,他晓得陈氏是见了康和忧心,说出得着急话。   此前,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或许不上山靠打猎为生了。   在康和来家里以前,穷家薄业,如何敢去想丢下这一门手艺。   可这次康和出了事,他却起了丝动摇。   “娘说的,也没错。”   康和闻言,看向范景:“娘说什麽?”   “不去山上了。”   康和眉心动了一下,他其实许久以前就想过这个事,范景受伤的时候,见着葛有全大出血的时。   倒是这次他受伤,反倒是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他想着打猎是范景赖以为生的手艺,他也喜欢打猎,若是不教他前去打猎了,终日里在家中下地,岂非是有些太禁住他了。   为此,康和一直不曾提过这事儿,也是怕他多想,以为他受不了山里的生活。   倒不想,今日,他竟会主动这般提。   康和没有急着高兴,反倒是认真的同他谈:“若是不上山了,你一手的射箭手艺便得搁置了,你心头可有旁的打算。”   他思考过范景能做些什麽,因着他沉默寡言的性子,许多行当都不大合适。   独是一些沉闷的手艺行当适合他去做,好比是做猎手,在地里劳作,或是制造些什麽物品。   显然,有关制造的,那都是掌握在一部分人手中赖以为生的手艺,范景得打头去学。   不想范景道:“或许我能学着做个屠户。”   说罢,他又看向康和:“但我不会叫卖。”   康和忽得茅塞顿开,他竟未曾想到过这一点,旋即道:“这有什麽,有我同你在一起,你负责宰杀,我能叫卖。”   范景忽然浅淡的笑了一下。   康和愣了下神,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有了些换门营生的想法,但这事情并不是一拍脑门儿就能干的。   这屠户有两种,一种是在屠宰行专门宰杀牲口的,一种是那般自买自销的屠户。   前者便相当于寻个东家,与人做活儿,按月领取工钱;   后者则是四处采买了牲口,宰杀以后自行散卖作为营生。   范景既说了不会叫卖,便指的是想做后头这种。   倘若做前者,既是与人做事,那又何必于局限做屠户,寻旁的差事也能做,要紧的还是他不想独自去城里做活儿。   自然了,康和也不想他去。   但若要做后头这般屠户,那也就麻烦多了。   不说积攒口碑的事情,让十里八村的晓得有他们这么个屠户外,自也要东西齐备。   这齐备,并不是刀具齐备这么简单。   屠户要想挣钱,得各村交涉走动,光靠着两条腿,步子就是再快,那也走不得几里路。   需要是要一辆板车,方便四处行走,宰杀了猪羊牲口,也好运去城里贩卖。   这是一则,另外,卖肉不似卖小菜那般,可随意铺摊子便把买卖做起来了。   得是赁个铺子或是摊子来进行买卖,要比寻常的小买卖要规矩许多。   既要赁铺子、小摊,那就是又一项开支。   前前后后要想把这一行当干起来,手头上没有个二三十贯钱轻易如何敢做。   赁金、置办工具便是一笔大开支,前去采买人农户的猪羊,不得先把钱结给人了才拉去卖?买卖一头猪羊价格可不低。   康和将这些都仔细的说给了范景听。   两人合计了一番,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至少不能立马就干,得一边攒钱,一边去实施。   不过有了新的谋计,两人心头都更踏实了些,也觉日子很有劲头。   康和与范景说定了以后,便将意思透了些给家里人晓得,范爹跟陈氏都十分的支持。   这做屠户,虽也一样不好干,但总是比干猎户要教人踏实得多,怎么说都是在村子上走动,不肖在荒郊野岭上一去就好些天。   “要做手艺,得有师傅带才成,不说教你多少,得借师傅的名头,自个儿才好出去单干。新手起初人总不认你,认得是师傅的名头,听说是谁谁带出来的,才肯让你一试嘛,见了你的手段,觉着好,才有二回。”   范爹道:“俺去教胡大三收大景做徒弟,他那儿不肯承他的手艺,人想在外头闯,俩人吵了好几年了咧。   前阵俺们一道吃酒,他吃醉了,还嚷说儿不孝,胡大郎不想家来听他爹念叨,都不让他媳妇带孩子回来看老俩口儿。”   “俺听胡大三的意思也是不逼他儿了,说不准肯收徒弟。”   先前家里头宰猪,范景也是上他们家去借的宰猪工具,他跟范爹有点儿酒肉交情。   康和道:“爹说的在理,得要拜个师傅,便是走个过场也成。”   范爹道:“俺哪日看他得空,喊他吃酒,问问他的意思。三郎你与俺们弄点儿下酒菜,俺拿着去嘛,也好跟他张口些。”   陈氏听这话,嘴了范爹一句:“是你要吃还是托人办事呐?”   “你个妇道人家就是不懂。”   康和见着俩人拌起嘴来,笑着打圆场道:“这都好说,爹哪日要去,我做些菜便是。” 第50章   这日,吃了晌午饭,日头毒辣。   范爹没睡午觉,提着康和弄得一碟子酱肉,一碟冷拌胡瓜,外在一角酒,上了胡家。   这胡家日子不差,盖着八间屋子的青瓦房。   女、哥儿都嫁出去了,儿又在城里赁着屋子住,偌大的屋子,就老两口儿住着。   胡大三的夫郎又是个贤顺的,两人少有拌嘴,素日这里便清净得不成。   人上了些年纪便爱热闹,见着范守林过去,胡大三多欢喜,将人喊进了屋里头。   俩人赤着脚盘腿坐在凉席上,竹榻子中间置了张矮桌儿,酒和酱肉就放在上头。   “你这酒哪家打的,倒是清冽顺口。”   胡大三曲竖着条腿,端起酒碗吃了一口,一只手打着蒲扇,屋里头窗子跟门敞着,偶时外头送阵风进来,倒是算不得热。   “还不是桥东头那家,俺是他们酒肆的老熟客了。不过这酒是真好,说寻了新的甘泉水酿的。”   胡大三道:“改明儿俺也去打一角搁屋里放着。”   “你是不缺酒吃的。”   范爹说罢,夹了块儿酱肉给胡大三:“你再试试这酱肉。”   胡大三依言吃了一块儿冷酱肉,这肉冷着闻不到甚么香气,进了嘴滋味却好。   “哪里弄得这好肉吃?三芳妹子的手艺?”   说着,胡大三又丢了块儿进嘴里。   “她便是会做恁香的酱肉吃,会给俺做了提出来吃酒?你当谁都似你好福气,娶得贤惠和性儿的。”   范爹又与胡大三夹脆胡瓜:“这是俺家婿给俺做得咧。”   “谁有你范老弟的好福,得了个好婿,那日村里头量地,我就瞧着不光一表人才,还立得起事儿咧。把那陈雨顺都给制住了。”   胡大三倒是没拍范守林的马屁,他当真是觉着这康家老三一个上门的,还多有手段。   那日家来,他还跟夫郎说,可惜没给他们家小姑娘招个赘,否则时下一家子也热热闹闹的。   “我只晓得他外头立得起事,不想还做得来菜吃。你说说,这跟得婿又得媳有甚差别?”   范爹教胡大三这样捧着,心里头多得意,不过他也没忘今儿个来是为着干甚的。   “他是好,俺也认。只俺心里头觉得多不是滋味,觉着对不住孩子。”   胡大三见范守林忽得丧头耷脑起来,问道:“好端端的,咋说起这些话来?”   “前些日子俩孩子上了山去,谁教遭了老罪,给两头山猪给掀了,那一身一脸的伤,真是看得俺揪心窝子。”   范爹垂着头道:“也是俺没本事,要是能有门子手艺在身上,多挣得几个子儿,哪里还消孩子上山去讨那样凶险的日子。”   胡大三听得也是心里一惊,去年他上外村去宰猪,那村子里头姓葛的猎户便说是教山猪掀了,教人给抬回来的。   他在路上瞧得了一眼,可真是够惨的。   “可要紧呐?上徐扬家去瞧过了没?”   范爹摆摆头:“好在是皮肉伤,没出大岔子。”   胡大三听得没事也松了口气,但心头也是发揪,他是个爱孩儿的,自家也是三个孩子,要是哪个遭了这罪,他小爹只怕得了消息得昏过去,自也要急死。   范爹见胡大三隆着眉头,他道:“俺想着总在山里头讨日子也不是个事儿。几年前大景遭了一回厉害的,一家子便把心悬在了嗓子眼儿,如今三郎又遭险,眼瞧着山里头不安生,俺跟媳妇是整宿整宿的不得合眼。”   “她便跟俺说,要是能另寻门营生可就踏实了。”   胡大三还不晓得范爹什麽意思,只宽慰人道:“不枉三芳妹子这样想,做爹娘老子的,总是想孩子平安。”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俺便愁呐,这能教大景做甚呢,他要不去山里了,三郎自也就不跟去了。”   范爹道:“俺这些日子便都在想这事儿,没得个结果。”   “看你给愁的,俺心里也不好过。”   胡大三默了默,他与范爹道:“俺那个不孝子听说近来在城里头弄了间散儿行,个大老爷们儿,去弄姑娘哥儿钻珠子的活计,不像个话。”   他先将自己儿骂了一通,又道:“大景要是肯,俺教那不孝子的小爹同他说说,教大景去做活儿。”   “这甭管哪行哪业,能挣得子儿便是好营生。你家大郎已是出息得很了,放眼咱村子上,几个比得了他的。”   范爹道:“俺多谢你与俺出主意,只大景的性子,你也是晓得的,他哪里合适在城里头讨日子呐。要是教三郎一块儿,倒是妥帖,只铺子里与人好生做活儿,哪有两口子一道的说法。”   他借此说笑一般:“要教他去城里,倒是还不如跟着你学杀猪。”   胡大三笑起来,他没回应范爹这话,只道:“大景就是话少,这样的孩子不滑头,做事认真,多好咧。”   范爹见胡大三这样说,他也没缠着问,今儿本就是来探探口风的。   两人又说了半晌的话,范爹见外头阴了一阵儿,辞了人,戴上草帽家了去。   乔夫郎见人走了,进屋来收拾桌子。   他同丈夫说:“俺瞧着范二兄弟的意思,倒是想你收他们家景哥儿做屠户。”   胡大三闻言,道:“他甚都没说,不过是来与俺牢骚几句家里事罢了。”   乔夫郎道:“景哥儿是个练家子,性子也硬,他做不了城里的活儿,要是不做猎手了,干屠子便是最合适他的。   这天儿这样热,范二兄弟地里干了一上午,人不午睡,专门提着东西上门来找你吃酒,不是为着这事儿,当真是闲不成。”   胡大三听夫郎这么说,一琢磨,觉着还真是。   旋即他道:“那可不成,俺这手艺是要留与大郎的。”   乔夫郎道:“你倒是好心要把好东西留与咱大郎,只你瞧着他肯要么。   先前人要在城里头做生意,你生是不乐意,一个子儿也不拿出来,却也没给人难着,瞧如今照样不是把生意弄起来了,前些日子俺去县里买灯油,看着铺儿里的生意还多好。”   “要俺说,你那手艺留着也不过留着,倒不如收俩徒弟出来。”   胡大三没搭腔,歪在凉席上。   乔夫郎见状,也没再言,端着碟儿酒碗出去了。   范爹至了家,太阳晒得身上火辣辣的。   陈氏赶紧上来问:“咋样嘛?胡屠子甚么个说法?”   范爹摇摇头:“他没应咧,甚都没言。”   陈氏道:“拜个师傅不是一张口就成的事儿,且再看看罢。要是实在不成,便打外头寻个师傅,也是有那起子收银子给个名头的。”   康和跟范景这日回去了山里头,俩人还是要靠着打猎攒钱,再者,即便做屠子的事情弄妥了,山上也不是全就给丢开去。   山里头弄了那些个蜂箱,好不易收拾出来的,还是要定期上山来打理。   一日里,康和拿冷存的卤水新做了些卤肉出来,喊了张石力过来吃。   “要真能在山下寻个营生干,俺也替你们高兴,这山里,不说凶险,日子过着实在也是寡淡。”   张石力来木屋这头,得听了康和跟范景新的打算,倒是觉着好。   “不过你俩也真是,先前伤了也不同俺说一声。”   康和道:“不是多要紧的伤,犯不着那般兴师动众的,山里头小伤小痛的,多是寻常。山下养了几日,如今都已大好了。”   张石力也晓得这个道理:“总归没事便好,大力那小子,这都多久了,走路还有些跛。听得你们村来了个大夫,还说去好生瞧瞧。”   “朱大夫医术不差,他去看看也好,精壮一小伙子,要是落下腿疾便麻烦了。”   张石力点点头。   吃罢了肉,康和还给张石力收拾了两块儿没切的包好教他拿回去吃,爱吃酒的人,大抵都爱两口卤肉,他特地多做了些。   往后他们要下了山,这头还得麻烦张石力得空来关照着。   又一日,康和跟范景弄了些活物进城里卖了回家去。   路上遇着豆腐坊,康和费了几个铜子买了两方白豆腐,拿回去吃。   近来他得了一种新吃法,用松花蛋拌豆腐,豆腐本无味,松花蛋却滋味浓郁,两厢治成一道菜,反倒是奇味。   家里人也爱吃得很。   两人至家时,浑身好似教汗洗了个澡般,汗淋淋的。   康和有些受不住,回屋去便将衣裳给扒了,打着扇子凉快了会儿,这才套了件无袖的褂子。   家里头没人,他正说是去弄点水冲个澡,揭开水缸上的盖子,发现缸里的水竟然见了底。   “没水了,我去挑些水回来。”   康和说着,便去寻水桶,光得根扁担。   “这水桶哪儿去了。”   “许他们便是去挑水了。”   范景也热,他拿汗巾擦着汗,道:“有些日子没落雨了,五黄六月天,村子里水都用得紧凑。”   村里不少人家都没得水井,要吃水用水,要么趁着落雨天用家伙接下下来存着,要么便去公用的水井取。   但乡头拢共两口水井,村东一口,村西一口,天气热了,两口水井前取水的人都多。   范家多数时候是在乡邻李家去取水用的,恰好人有口水井,隔得又近。   康和听此,寻着出门去,就要上李家去找人,在半道上却就撞见了回来的范爹和陈氏。   陈氏赶着驴子驮了两桶水,范爹则挑了两桶。   一路走一路洒,打水井里出来满满的水,时下溢了三指高出去。   康和连忙过去接过范爹的水。   “老槐树下那口水井排起了长龙,俺去了个多时辰都没得水打,还是徐扬看着了俺,把咱唤去他家里头打的。”   陈氏同康和嘀咕道:“夏月里头啥都不说,吃口水当真是焦人。”   他们家里人多,牲口也多,吃水最是凶不过,每日都得挑水才够使。   康和诧异道:“不是上李大叔家里头打水嘛?怎的去公井了?”   陈氏摆头:“甭提了,俺往后都不上李家去打水使了。”   本也是去李家打水打的好好的,陈氏总也同李家嫂子端些蒻头豆腐,捡咸鸭子送去。   春耕的时候,他们家肥不够使,念着在他们家里打水吃用,范爹堆来卖的肥给他们使都没收钱。   前儿个陈氏照旧去李家提些水喂驴子,撞见了他们家老太太。   陈氏还多客气的与老太太打招呼。   “这天儿热哟,日日都得洗澡才过得,做了活儿起一身汗,不洗得酸臭。”   “只水用得紧,俺都不敢多使,只端了盆儿拿汗襟沾些水,绞了擦擦身子。”   陈氏心头听这话说得就觉有些怪了,天气热,用水紧是常事,只他们家里有一口水井,如何用得着她说得这样简省。   倒是他们家俩姑娘,为着省水使,才只能端了盆儿擦洗身子。   她心想,怕是这老太太觉着他们家用了她家的水,害得他们用水也紧了,有意这般说与她听咧。   可陈氏也不确信人究竟是不是这意思,毕竟先前两家人来往也还多好。   便笑答她道:“老太太您就是节俭,甚么都省来与孩儿用。”   老太太没应她的话,转又道:“这毒辣辣的天儿,你可还去城里卖东西呐?”   “去咧,天不亮就出门,赶着日头高了便家来。”   “你们家可发财咧。俺听说这天气热,城里的水一车都得卖十几个钱,不晓得真假,你总在城里走动,可真是这般?”   陈氏听得这话,脸色微变。   这老婆子说他们家里头洗澡都不敢多使水了,又言在城里头一车子水要卖多少钱的话。   她还能不晓得什麽个意思麽,在李家打水固然是要方便的多,可她也舍不得花钱买水用。   再一则,她心里头也有些不痛快,虽是没真金白银的拿钱与他们家买水,可她也不是总空着手上门,时下弄这些,实是有些伤人。   于是就只好去公用的水井排着长龙取水使,再是麻烦,也都得打水,不说吃,珍儿巧儿俩姑娘家,热了更是得擦洗着身子。   康和跟范景在山上,背靠着河,山里的水还算充沛,用水倒是还不觉有什麽,不想村子里头竟是这样的紧。   他道:“人家有水井,东西握在手上便是腰杆子硬,要想变脸就变脸的,咱也没法。”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陈氏气归气,却也没法,谁教他们家没有水井要求人咧。   “天热,用水紧凑,咱去人家家里头打水去的勤了,也确是不好。”   康和提议道:“要不然咱家也打口水井吧,总是这般上别家打水,去公水井上排长龙耽搁也不是个事儿。这年年都有夏月,一来就是几个月的光景,碍过了今年,也还有明年后年。”   一直没说话的范爹这当儿上张口道:“打口水井可不是容易事儿。”   得要先请个好的风水先生选个位置,再请专门的打井人来掏井。   要是取的位置离家太远,那也没必要糟蹋钱打一个在外头了。   “倒是有一年一个打井匠从咱村过的时候,进来讨水吃,说咱家院子挨门前头些适合凿口井出来,也不晓得真假。”   范爹心里头也是想打井的,谁又不想自家里更方便些呢。   “当时也只当是他想挣俺们的打井钱,那会儿手里头哪有钱拿出来打井,便也没放在心头上。”   陈氏道:“那不然先请个老风水来看看?咱村里的刘半瞎子不是会看风水麽?”   范爹道:“教他来顶个屁,你不晓得他眼咋瞎的呀?便是以前给人乱看风水骗人钱财遭打的。这还得去寻个好的才成。”   大伙儿也没商量要用多少钱才能弄出口水井来,因还不确定有没有合适的位置拿来凿井。   吃了夜饭,康和打着扇儿,屋里闷热。   他去捏范景的脸:“家里挑点儿水回来,我都不舍得用了,要不咱俩去河里洗澡罢。”   范景在打磨他的小刀,闻言,道:“走。”   康和有些意外他答应的这样爽快,还以为他不肯去呢。   俩人便摸着黑,踏着一路星光跑去河边。   外头夜风徐徐,反倒是屋里凉快些。   田野间的蛤蟆蛐蛐儿,叫声此起彼伏,怪是热闹。   康和扒了衣裳,咕咚一声便跳进了河里头,范景也合衣跟着下去。   “这河里当真是凉快,光是在河边上就比别处气温低许多了。要不然咱下回完了事,直接就来河里洗算了。”   范景撒了一把月光粼粼的水在康和的脸上,亏人是想得出。   每回完事都累得不成了,谁还有力气来这样远洗冷水澡。   康和一把圈住范景水下的腰,只觉得比平日里还要劲瘦了些,他道:“你要嫌远,那索性是就在这处办。”   范景由着人在他身上胡乱游走,冷不伶仃道:“你要不怕蛇,也成。”   “菜花蛇打回去还能煲个汤,水蛇的话……”   康和后背有些发凉,他可不想正在兴头上,挨上一口,到时中蛇毒,都不好呼人来救。   虽是这般,脑子里的旖旎却又散不去。   前些时候胳膊疼,范景本就不大想让他折腾那些动作大的事情,好不易哄着人多费些力气,转头却又不晓得打哪里去听些说法来,言养伤的时候要戒欲,便再是不肯做那事了。   害得在山里也是清汤寡人的把日子过着。   康和蹭了蹭范景的脖颈:“那你亲我两口,张嘴那般的,也教我解解馋。”   范景心想他们哪天没亲,这嘴皮子碰在一块儿的事情,跟谁亲谁有甚么差别。   他脑子里是这样想的,却也不晓得是因为康和的嘴撅着,还是如何,唇便贴在了一处。   两人在河里头待了好会儿,身子有些冷了,康和才意犹未尽的把范景拉上了岸,小哥儿体寒,受不得冷水泡太久。   打小路上回去时,手握着手,心里还甜滋滋的没回过味来。   康和正欲是再亲一口范景冷冰冰的小脸儿,却见人忽然拽住了他手,眉头一紧,下意识的就要去摸带腰间别着的刀。   “怎了?”   康和教范景的动作弄得也是绷紧了神经,随着范景的眸子朝前头望去。   只见一块儿荒地里头,郁郁葱葱人高的草,正在微微晃动着,不似是风吹的那般晃荡,而是教什麽给碰着了,显然是内里有什麽。   范景低声道:“说不得是野猪坏庄稼,我去看看。”   康和拉着人,不想教他过去:“没拿弓箭。”   范景让康和走他后头:“我有数。”   两人轻手轻脚的摸着过去,那草依然还给晃动着,显然是他们过来未曾将这野物给惊动着。   只康和见那野芦苇似乎晃动的频率不大对,越走近越发觉着有些不对劲,待着康和意识到什麽时,范景已经薅开野草跳了进去。   “啊!”   旋即一声惊恐的叫声惊得几只野鸟扑着翅儿飞走了。   康和就晓得!   他赶忙上前去半蒙着范景的眼睛,将已经怔住了的范景给拉了出来,放着步子撒腿赶紧跑了。   范景好些时候才缓过神来,脑子里还是那铺在地上的草席和赤条条缠在一处的两道身影。   他自是晓得两人是在干那档子事,只他想不明白,这事儿不在屋里关着门干,如何跑到外头来。   康和听得范景的恼骚,觉着他心思实在单纯,好笑道:“你当只正头夫妻才做那事麽,有的是人与自家里的腻味了,便上外头去偷,寻些刺激。”   “再麽,便是那般独身的,心头想又没人能办,自只有这般不正当的来外头。”   范景有些说不出是个甚么滋味,但更可惜了不是野物,否则夜里还能得些收获。   康和见他神游在外,问道:“你可瞧清了是谁?”   范景摇摇头,他还是头回撞着这般场景,只整个人都惊了。   乌漆嘛黑的,地上的教打断了好事也吓得不成,他如何会紧着人瞅。   康和道:“这事也不关咱的事,全当没瞧见过。”   范景点点头,他想着往后要是再夜里出去,见着哪处又今日这般,还是少去贪野物为好,谁晓得草堆里头的是人还是甚么野物。   ……还是夜里都甭出去瞎闲逛了。 第51章   没过两日,陈氏上外头打听,跟范爹还真寻来了个风水先生。   这人拿着个罗盘,在范家屋前转到屋后,看山瞧树,闻风嗅水,好一派神秘莫测。   家里头没张扬要打井的事,独是大房那头晓得,范守山和张氏也来看了眼热闹。   几个人跟在蓄着八字胡的风水先生屁股后头打转。   “曲先生,俺家里可有合适的取井位置?”   那唤做曲先生的风水捏着胡,往院子里挨着院门边的位置一指。   言:“此处地势略高,污水不见倒灌,又以缓颇环抱,藏风聚气。远灶屋,水火不克。青龙位,极妙呐。”   范爹一琢磨,青龙位不就是东方麽,这东方象征生机,可是取井的最好位置。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多欢喜。   为防止独选一处,届时井打下去水不成,又还选了一个次些的位置作为备选。   折腾了一上午,送风水走时,结了一百二十个钱与人。   康和不晓得请这般风水的价格,但范爹跟陈氏历来是简省的,也都拿这样多,可见便是这价。   他与范景说:“做风水先生当真是挣钱,瞧着前来拿着罗盘转上一趟,不过半日就能挣下一百二十个钱。”   “你嘴这样会说,上天桥底下去说书,未必会比风水挣得少。”   康和笑了一声,伸手去捏了范景的腰一下:“我便当是你夸我了。”   不过费多少钱请风水还是次要的,能看定出好位置,这钱才没糟蹋。   “这打成了井,俺们用水也都好使了。”   范大伯道:“夏月里头,水抢得忒厉害。”   范家老屋那头,这么些年也没得打下一口井来,张金桂不止念叨过八百回,只也都没闲钱弄井。   时下二房这头倒是要打井了,范守山跟张金桂心里都有点儿说不出的滋味。   倒也不是见不得二房这头好,打断骨头连着筋,那究竟都是一家子人,说出去也都是范家人面上见光的事儿。   只以前都是范守山事事走在前头,如今二房也是好了,心头还怪是不惯。   再一则,今年他们大房多是不顺。   先前范鑫闹着不读书了,教徐老先生出面,家里头不得不应。   一夕间,家里没了读书先生,也便是断了科举前程,原本在外的脸面跟着是没了。   前阵子,范鑫又跟着家里头去下地,多少年没干过重活儿的人,在地头上教太阳晒得头昏目眩,个把时辰就中暑倒在了地里。   吃了两剂解暑药,倒是没甚么大碍,只这事教村里的人晓得了,都是一场笑。   张金桂那样爱出门逛荡的人,如今更是没得脸出去了。   谁家里摆席做事儿的,她都要挨着摆饭了才去。   好在是前几日,湘绣家来说见着城里一间骨董行里揽账房,范鑫便去瞧了瞧,已是教人看中留用了。   月里还是能拿个七八钱银子。   不论好坏,有个去处,总是比在家里头种地要强。   时下打井的位置定下了,夜里,一家子便商量请人打井的事情。   这般家用的一口井,打个七八米深也便够了,请三五个人一起干呢,十天半月的就能打成。   若是喊壮力呢,一个一日得与人六十个钱,请三个打十五日,得用二两七钱银子,再要与来做工的人供顿午食,一口井弄完工,如何也得用上三贯钱。   再一种呢,便是请专门打井的工队,十日的模样便能打好,需费上四贯钱的模样。   康和听此,道:“依我的意思,还是请专门的工队好些,虽是要高出一贯钱,但用得时间要短些。这是一则,再一则,专门的打井工队,要老道些,经验比寻常壮力足。”   如此不容易出事,这打井挖深以后,人得进去,要是遇见那般没经验的,弄坍塌了,如何了得。   范爹跟陈氏虽有些舍不得多用那一贯的钱,但是觉着康和说得也不无道理,干这些事儿,要紧还是安安生生的,否则好事弄成坏事,那可多的都花销了去。   于是这般说定了下来,康和这头拿出了两贯钱来,陈氏跟范爹便凑了剩下的。   请工队算上伙食,顶破了天也才四贯,说不准用不得这样多的钱。   过了五日,家里头便打城里请了一支工队来,要价三贯六百钱,一齐来的是五个人。   人工具齐全,自带着凿子铁铲,甚么都不肖雇主提供。   这般包出去的活儿,人来得早,干得也快,不磨洋工来多挣钱,反倒是盼着早些干完了这一处的活儿把钱挣着,再去下一处。   为此呢,弄得总要快不少。   范家里打井,便是没同外头显耀,村里人见着每日都来几张生脸,一打听便都晓得了。   人都来范家上看热闹。   “这井打好,你们家里可就方便了咧,不肖打外头去弄水,这季节上可省下了好些事儿。”   沈夫郎这日过来给陈三芳做咸鸭子和松花蛋,跟着来的还有他的乡邻曾嫂子。   这曾嫂子听说陈三芳收鸭子,便攒了一篮儿送过来换点灯油钱,整好来看看打水井。   她瞅着几个汉子穿着无袖的麻衣褂子,仨挖井,俩挑泥,一个打石头,干得热火朝天。   人露出来的两根光胳膊,随着使力腱子肉高高凸起,脸和身子都晒得黑黢黢的,实是精壮得紧。   她凑上去同人搭话:“大兄弟,热得很呐,瞧你们这汗襟子都能拧出水来了。”   “媳妇孩子都要用钱,只得干些下力气的活儿挣几个子儿。”   这工队的人说话也好听:“好是范守林兄弟跟陈嫂子体贴人,日日都与俺们煮茶水,又烧水供咱洗脸洗手。”   曾嫂子听人与她言,直说人顾家上进。   又扬起头与陈三芳道:“井打出来,三芳妹子,你可享福了。”   陈三芳数了鸭子,二十枚,拿了二十个钱与曾嫂子。   这生鸭子一个钱一枚,陈三芳往外头卖咸鸭子和松花蛋,都是三个钱一枚。   她笑说道:“享甚么福,实是挑水远了没法,咬着牙给打上一口井。往后你要用水,不嫌麻烦过来取了使。”   曾嫂子得了钱,笑道:“就属你大方。”   陈三芳与她道:“在这头晌午饭吃了家去罢,一会儿弄蒻头豆腐吃,来帮着俺们一道弄咸鸭子。”   “俺那手脚,只怕把鸭子给你弄坏了。”   说着,又道:“也罢,与沈夫郎打打下手。”   陈三芳本是说的客气话,倒是不想这曾嫂子经不得说,两句话就把她给留下来了。   康和在灶上给工队的人弄晌午饭吃,灶屋里头冬月里谁都欢喜进去,夏月头谁都嫌。   他打灶屋里待会儿便出去喘口气,就见着曾嫂子多热络的跟工队的男子端茶,提擦脸水。   这人说是给帮着弄咸鸭子,眼儿却都在那工队的人身上,想着方儿的去跟人说话。   陈氏跟沈夫郎见了,都怪有些不好张口。   吃罢了晌午饭,咸鸭子和松花蛋做完工了,陈三芳与沈夫郎结了三十个钱,教曾嫂子探头探脑的给瞧了去。   俩人结伴家去时,曾嫂子同沈夫郎道:“这三芳妹子一回与你三十个钱呐?”   都教她瞧着了,沈夫郎也不好说不是,便应了一声。   曾嫂子道:“她打外头卖这咸鸭子得三个钱一枚,你每回来与她做几个时辰,又与她这样好,如何才给这些。”   “这咸鸭子虽三个钱一枚,可她收鸭子就要一个钱了,外还得买盐来腌,外又开俺工钱,她已是不挣甚么。”   曾嫂子却哼哼道:“她不挣,不挣哪里来的钱打井?瞧瞧人午间都吃甚,油水蒻头豆腐,还煮了腊肉,伙食可开得好。”   “他们家里请人呐,如何有吃水菜不见油腥的道理,平日里也还是多简省的。”   曾嫂子却道:“你呀,就是心好,专与旁人想。你盘算盘算,咸鸭子是你做的,仰仗的是你的好手艺。那陈三芳没你,能挣上这钱麽。   依俺的,你倒不如自个儿做了去卖,一枚三个钱,十个不就赶上他们与你的工钱了,何必来忙活这大半晌的得那样点儿。”   沈夫郎听了这话,心头却反感得紧。   他不是傻子,心里头很清明。   这咸鸭子的手艺虽是他的,可若要他单打独斗起来,他是做不来的。   且不说他家里头鸭都没养两只,如何好攒起鸭子来腌,若是收人的来做,又拿得不出钱来去结与人。   就是有鸭子,不愁这些,那拿出去卖却又是一项难事。   他没陈三芳那样肯说,胆子大,扯不出嗓子走街串巷的叫卖,没人买他的账,就是再好的手艺有甚用。   以前没给范家做咸鸭子的时候,他不是没去卖过,要好做,也不会今朝这般了。   三芳教他去帮着做咸鸭子,还一回与他三十个钱,又不要他出去叫卖,他心头已是很满意。   人要是不喊他,那他那点儿手艺在手上放着还不是干放着。   时下,他已觉着十分知足。   这曾嫂子常往他那处去,又不是不晓得家里没有养甚么家禽,眼下却张着嘴巴说出这些话来。   亏她是中午还厚着脸皮在人家里头蹭了顿饭。   沈夫郎瞅了曾嫂子一眼,语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和气:“你今儿怎了,如何说起这些话来?”   曾嫂子见沈夫郎变了脸色,面上又挂起笑:“瞧你,俺实心实眼儿的为着你考虑,你倒是多心了。”   沈夫郎没径直将人戳穿,只他心头门儿清,说是为着他想,可哪里是设身处地的为他想的,倒是句句都挑拨离间。   他有些恼了这人,先前她自病了,就张口闭口的说是在他们家里头吃了水不对,时下又言这些,实是没个好心眼儿。   “俺先回了,天儿热,家里头还一堆活儿。”   说罢,撇下曾嫂子就去了。   “欸,你这人……”   又去了几日,范家的井差不多要收尾了。   也是运气好,位置选得不差,打出的井,水清不浑,能使。   倘若水浑,犯了忌讳,那这水井便白费折腾了,用不得且还只能给填了。   这日胡大三也过来看井,与范爹并在一处侃了好一晌的话。   在屋里头睡午觉的康和听着了声儿,停了与范景打扇子的动作。   他起身从窗子处往外头瞅了一眼,转回来轻轻拍了一下正躺在凉席上的范景。   道:“我的哥儿,你起身来,也去同胡屠户打个照面呐。”   范景不肯动,他晓得康和是甚么意思,只做不来那般刻意讨好的事情。   康和见着人眼睛都不见睁开,假意睡着了般,他自顾道:“虽上回爹过去探了胡屠子的口风,人没回应,可也没拒,咱便还有张口的机会。”   “他今儿过来,爹自会同他周旋,只要拜手艺的究竟是你,你若表个态,也好教人晓得你是乐意的,并不是家里一头热要你去学。人要有收徒弟的意思,想着这些也更踏实些。”   “也不教你说旁的,与人端碗茶水去便成,好是不好?”   范景掀开眼皮,看了康和一眼。   康和哄着:“下晌我与你做一盏雪泡豆儿水。嗯?”   范景没言,到底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胡大伯来了,可吃了晌午饭?”   康和出去,先去与人打了招呼。   胡大三见着康和,和气道:“吃过了,听说你们家里头的井出水了,今儿天气凉快些,过来瞧个热闹。”   “今朝是见着凉快,吹几阵儿风身子都舒坦。   前阵子家里头腌的一罐咸鸭子整好这两日里差不多了,我取两枚来丢进锅里,胡大伯少有过来耍,今朝在这头多坐会儿,替我尝尝这咸鸭子咸淡可够了。”   “哎哟,不忙活!”   范爹这当儿道:“教他弄去,又不费事儿,一会儿咱上屋里头吃盏子酒。”   胡大三听得吃酒,便又没在说甚了。   俩人在外头又看了会儿井,转去了屋里头。   范景与两人拿了酒来,启开,同胡大三倒了一碗,依着康和的话:“胡大伯吃酒。”   胡大三见此,也是稀奇了范景竟也晓得喊人了,他接过酒碗来说好。   不一会儿功夫,康和便端着一碟子切开的咸鸭子,一碟蒜香拍胡瓜,再一碟子沙甜的寒瓜来供人吃。   他与范景俩人,也没撒手就又去了,而是留在屋头,陪着说了会儿话,也吃了几口酒。   走时,胡大三觉着范家待他多殷勤,得了面儿,心情很是不错。   回去的路上都乐呵呵的,一路上见着谁都招呼。   一乡亲同他说见着他们家大郎好似家来了。   胡大三闻言,快着步子回去,老远就见着院儿外头拴着头骡子。   果真是他们家大郎打城里头家来了。   乔夫郎多欢喜,时辰还多早,已是拴着裙儿在灶屋里忙活开了。   “你家来的正是时候,俺烧了水,你快去把圈里的那两只鸡给宰了,俺一会儿好收拾了炖上。”   胡大三见儿子家来,心头也高兴,可面上却板着一张面孔,道:“多少人呐,吃得下两只鸡?”   “一只一会儿弄来吃,一只收拾了教大郎给拿回城里去。”   胡大三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替他想的周道。”   人嘴上说着不好听的话,却又去取了刀往鸡棚去。   胡大郎听得他爹的声音,从屋里头出来,唤了人一声。   胡大三道:“没忙着你那钻珠子的活儿,这厢还晓得回来呐。”   胡大郎听他爹没一句好话,心头不大舒坦,闭着嘴不应话。   胡大三见胡大郎不搭理他,也气起来,他道:“你便紧着你那活计干吧,我收个徒弟,也比你孝顺!   家里头给你留的好手艺不要,老子便宜了外人,也不与你这般气人的种。”   胡大郎听得他爹这般说,没气,反倒是凑上前去问道:“爹收徒弟了?!哪家的人,甚么时候的事,如何没听小爹说?”   乔夫郎见着自家那炮仗,转个背的功夫又教点了起来,连忙要去劝,打灶屋出去,又瞅见儿子好生与老子说话了,便又没插口。   “作甚与你说,你日里忙着,听得进去家里的事?”   “爹说得哪里的话,要是晓得了爹收了徒弟,我也高兴。”   胡大三见他这样说,道:“要把自家里的手艺传给旁人了,你反倒还欢喜。”   “我继承不得的东西,教肯学想学的人承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大郎道:“爹收得是哪家人,可还是要寻那般品性好的。”   “你倒是还说教起老子来了,俺会不晓得!”   胡大三心里虽有些不痛快,但见儿子高兴,借着事说上了话,也还是有些高兴。   他道:“且还没收呢。范家范守林的大哥儿,他想来跟俺学手艺,今儿一家子多殷勤,范老弟教吃酒,他哥儿婿弄菜又切瓜的,就连范景都作陪。”   说着,既是埋怨又是不满的瞪了范大郎一眼:“不知比你强多少。”   胡大郎没理会他爹的骂,疑道:“范景不是个猎手麽,我听说他打猎功夫了得,咋要另学手艺了?”   “山里头是甚么日子,谁晓得哪日就遭了大祸了,前阵儿那康家三郎就教山猪给伤了,家里头忧心,便想着换个营生过活。”   胡大郎听罢,心头了然。   他道:“范家也是咱村里头本分的人家,倒是不差。”   只他疑依他爹的性子,与范景那性子能合得来麽?   不过不管合不合得来,他觉着他爹起了收徒弟的念头就是好事情。   他私心的想,这般要有了徒弟,也就不会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   这些年,为着手艺的事情,父子俩没少吵,厉害的时候手也动过。   他不想忤逆不孝,便只尽可能的躲着人,少与他爹会在一处,以此少些不快。   时下,事情好不易有转机,他哪里会去挑范景的不好,反倒是一股脑儿的说人家的好来:“范景本就是手艺人,熊瞎子都敢打,还会怕不敢宰猪杀羊么,这要是转行干屠户,定也干得好,比寻常门外汉可好上手的多。   届时出去也不会辱爹的名头,要我说,爹收徒弟,还难逢着这样恰当的。”   “再一则,范叔又常与爹吃酒耍,这要能成,往后也不愁没人跟爹吃酒了。”   胡大三原本说收徒弟是气话,这朝听着儿子说得头头是道,还真动了点儿心思。   “你倒是会给你老子盘算。”   晚食,一家子倒是难得的和气的吃了顿饭。   吃罢了饭,胡大郎还要回城里去,他把乔夫郎拉去一头,央他也好生劝劝他爹。   “俺早就劝他了,打范守林过来寻他吃酒就说了,只不敢说得狠了,你晓得你爹脾气的。小爹晓得你的心思,见着机会都劝他。”   乔夫郎道:“你没事带着媳妇孩子常回家来看看,你爹心疼你们的,只一张嘴说话难听。”   胡大郎答应,说空了就家来,拿着家里给他收拾好的鸡,驾着骡车连夜又回了城里去。 第52章   六月末,范家的水井完了工。   一家子瞧着石砌的圆井口,打内里瞧,这井已经慢慢的囤起了水,只这初打的水井,水质还有些浑。   范守林往井里送了两只龟进去,一来是为着验一验水质好不好,二来呢,是地方祈福的风俗。   井水要清澈下来,少也得等个把月,中间加些明矾和生石灰进去,倒是能加快些沉淀浑浊。   这中间等的功夫,范守林去请王木匠给帮着做了个辘轳,弄来打在井边上。   辘轳制好后,陈氏将拴着麻绳的水桶丢进水井里头,转动着辘轳,麻绳一圈圈的收紧,半桶儿水便取了上来,比人力提水要省力得多。   珍儿巧儿俩丫头也去试了试,都觉容易,本是不爱出去打水的俩丫头,时下都欢喜打水了。   左盼右盼,日日都等着瞅着,约莫是过了二十几日,水井里的水囤得更多了,取了一桶上来瞧,清汪汪的,触手沁凉。   一家子瞧早先放下去的两只龟还打井里头舒展着四条腿儿游上游下,这厢便都踏实了不少。   只吃用的水不敢马虎,在用前,又请了位老师傅来看水使是使不得,一应没有问题后,这才开始取了来用。   当日便打了水出来倒进水缸给静置着,夜里头,又烧上了一大锅的水,教一家子都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谁都欢喜舒坦。   “咱家里这口井弄得顺利,前后都没出过甚么事,水源开出来又好。爹说趁着秋收前,想请帮了咱家的人吃回饭。”   夜里,康和跟范景在凉席上坐着吃打井里湃了大半日的寒瓜,又甜又爽口,不比冰镇的差。   水井打得是当真好,夏月里头有口井简直享福。   康和给寒瓜取了籽,送到范景的嘴边上:“我想着也不差,请吃回饭热闹一场。左右不是摆席,弄不得两桌,费不了多少事。”   这在村子上过活,也还是得请客吃饭的,关系更亲近了,来往密了,办事也能更容易些。   范景道:“他好脸面,干成了这一宗得意事,如何有不显摆的道理。单与你说,没与我提,自是有钱了,不肖朝我要,但想赖着你弄菜。”   康和笑道:“你也忒捏的准爹的脾气了。他今儿还悄悄与了我一吊钱,说是给买菜肉的,料想是粪肥没少卖钱。”   “他本是个爱吃酒热闹的人,以前家里头日子过得紧凑,他也不能自办事,如今好些了,便教他高兴高兴也无妨。”   范景道:“你要不嫌麻烦,依他的意思便是,左右也烦不了我。”   康和道:“那便当你是答应了。”   隔日,康和便去与范爹说了,问他要喊多少人来,他还备下菜肉。   范爹听此,欢喜得不成,言顶多三桌子的人,大房那头定是要过来的,如此两家人一齐,便能坐一桌子有多了,随意再喊几个,就能再坐两桌子去。   康和就依他的三桌子,又嘱咐他,记得去请了胡屠户,范爹言他晓得。   范爹那头去请人上家里吃饭,康和便跟范景上城里头去买肉。   家里的兔儿大了,他预备宰一只,另呢,杀只大公鸡,自家里头有了两样肉菜,上城里买的也便不多了。   他买了三斤鲜猪肉,五斤青鱼,外弄了两个圆滚滚的大寒瓜。   七月二十六的时候,人到家里头吃早晚饭。   过了晌午,一家子就给忙了起来。   范景杀兔、杀鸡、宰鱼,陈氏便帮着弄鸡毛,理鸡鱼肠子,俩丫头则剥蒜,洗菜。   康和在灶上切肉备菜,范爹收拾桌子板凳,自家里的桌凳不够,大房那头的桌凳儿要给搬过来用。   大伯范守山跟张金桂也多早就收拾了碗碟儿桌凳过来帮忙,范爹范奶稍迟了些过来。   稍晚些,沈夫郎拿了一大陶碗的腌菜来,酸腌的豆角萝卜,今年新治的,正是适口。   接着徐扬也提着一篮葡萄和桃子来,慢慢人愈发的多,胡屠户,王木匠……都带着点儿东西,没有全然打空手的。   院儿里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大伙儿打地里头忙罢了农活儿冲了澡过来,在院子里吃井水湃过的梨、寒瓜,唠嗑儿等着夜里吃上一顿好的,都觉着格外的松快。   谁都捧范守林跟陈三芳,俩人在外头笑得合不拢嘴。   范景不喜与人说笑,灶屋里热得人淌汗他也要在灶下守着烧火。   徐扬听得陈三芳在外头跟人夸说康和能干,在灶头上弄菜,他嗅着香气儿也跑了进来。   他看着灶下的范景一脑门儿的汗,又将人给打趣了一通:“大景你不热呐?生是要在这处给守着,谁还敢把你们家康三郎给偷了去不成。”   范景给了徐扬一火钳:“你怕热进来凑什麽热闹。”   徐扬跳着脚蹿去了灶台前,见着康和正在炒蒜苗回锅肉,香气袭人,外头都香老远。   他道:“我也学两手做菜功夫存着,以后讨夫郎使。瞧外头的叔伯婶婶的,哪个不说康和的好,有了这样的名声,谁家都乐意把哥儿姑娘的许出来。”   康和笑道:“真许你了你又还不欢喜了。”   徐扬哈哈笑起来。   他是惦记着元果太瘦了些,若是自个儿有康和的手艺,那日日送了菜去,还不给人养得白白胖胖的。   太阳落下去,好菜上了三桌子,大伙儿热闹的吃了起来。   康和被唤去范爹的那桌子,没少受夸赞,也没少敬酒。   他陪着一桌子的人划拳,又掷骰子耍,输赢得当。   夜饭吃下来,肚里酒多菜少。   大伙儿吃耍得尽兴,人走时,男子面上都起了两团红,身子上尽是酒气。   不过来也多是家里人跟着一并来的,有人看着家去,倒不妨事。   范爹康和还有范景,三人一一将人送出去。   人走时,谁都说道一声康和好,喊他得空上家里耍。   还有想喊他上门帮忙弄菜的。   胡大三也把酒吃了个痛快,几个男人吃酒划拳,他输赢参半,却耍得欢。   走时,人步子已有些轻飘飘的不见稳了。   “范老弟,你这个!”   胡大三在门口停下步子,同范守林竖起大拇指,人醉醺醺的。   这阵子两人来往的频繁,比以前要更好了,桌子上还你与我夹肉,我与你倒酒的。   范守林眼儿一圈也是发着醉酒的红,他凑着上去,低着声儿与胡大三道:“今儿还得谢老哥哥来捧场咧,你来,俺这面皮上得光。”   两人醉笑起来。   胡大三指着范爹后头的康和跟范景:“好,好!你家这婿,大哥儿,都好!”   说着,又问范景:“听你爹说要另寻事干啦?如何了,可寻着恰当的?”   “寻得个甚,这年头要弄门手艺学着,哪里好得门路。”   范爹打了个酒嗝儿,替范景说了话。   胡大三闻言,一拍胸脯:“那干脆是跟着俺杀猪得了!”   他踉跄了一步:“也省得是打外头去求人,俺兄弟俩,踏实。”   范爹听了这话,登时酒都醒了三分。   他立道:“你这哥哥可别说酒话来哄俺!”   胡大三道:“俺哪是那起子胡乱说话哄人的。”   “那俺明儿个可拿着东西领了大景上你家里头去拜师傅,你可甭酒醒了不认账!”   “你只管来,不来俺还上门来问!”   “成,这事儿靠谱,便这般定下了!”   范爹拉过范景,道:“快喊声师父教胡大伯听听。”   范景眉心微动,看了康和一眼,康和轻点了点头。   范景方才依言唤了一声,胡大三欢喜的应了下来。   两厢在门口又说了大半晌的话,这才送着人走,直是把人送至了屋才罢。   康和忙了大半日,实是有些累了,他回去没再帮着收拾桌碗,进屋倒在竹榻上先睡了会儿,也没人说他。   约莫是睡了个把时辰,自又醒了起来。   他出屋去,见着已是收拾差不多了,范景刚洗了澡,身子上还有一股皂角气。   他也去打了水冲了个澡,洗漱罢了,又回屋,范景已经躺在了床上。   康和见着人枕着自个儿的胳膊,正望着帘帐出神。   他挨着躺过去:“怎的,失悔要拜师父学杀猪手艺了?”   范景挑起眼看了康和一眼:“我作何要悔。”   “那如何成了事儿也不见高兴?”   范景道:“说得酒话,不见可靠。”   康和哼笑:“那可未必,吃了酒反倒是好说心里话。”   “也不晓得昔前谁吃醉了说喜欢我的,难不成说得是假话?”   范景闻言,有些不堪忆旧事:“这不一样。”   康和见此,道:“这俩月里,两家走动得多,人见了咱家好,说不得心头便松动了。今儿个来家里吃酒,别家都是捧咱的,咱独是捧胡屠子,他面上有光。”   “咱家里也没上赶着央人答应,他借着吃了酒,应了事情也说不准。”   “不过事情眼下确实也未曾定下,待明儿个上胡家也便晓得了。他胡大三还是不改话,那咱忙活这样久,也不算白费,若明朝他不认账,言是说得酒话,咱也晓得了他是甚么秉性。”   “咱家也不是那般多没有脸皮的人家,他要如此耍咱,往后也不必再紧着来往了。”   范景听罢,舒坦了些,也把心放宽了下来。   康和见此,他凑上去,道:“你要实在觉着不靠谱,那咱干点儿靠谱的。”   范景疑道:“什麽?”   话音刚落,康和便把他压到了身下。   他虚推了人一把,心中只当他想了甚么法子,可除却长了一脑子的荤虫,哪里还存得下甚么旁的。   “忙了这一日,爹娘都累了,保管是睡得沉。我见锅里还余得有水。”   范景心想这人心眼儿怎这样多,问他:“你不累?”   康和的手钻进了范景薄薄的衣襟里,他今儿穿得还是成亲时做得那身红亵衣。   这衣裳色泽好,将人的肤色也衬得格外明亮,每回他见着都有些把持不住。   大抵是总教人回想起成亲那日夜里的事,虽那晚办事不如后头办事这样顺,可头次总教人难忘,那般悸动又期待的心情是很难及的。   “这样热的天,在灶上弄了一下午的菜,如何有不累的,不过将才回来醉酒睡了会儿,已是不累了。”   范景闭上眼:“我累了。”   康和不依他的:“你累甚?就杀了鸡兔,烧了半日的火,要说热我倒还信。   今日还没你下地干活儿累,谁平日打地里回来还要劈一灶柴火的。”   范景教他说得还不了口,自是只能用那句“你话怎这样多”作为应付。   康和也做聋子,不多言,只办事。   范景只觉身下凉了一瞬,有些人动作比甚么都快。   自知躲不过要挨上一顿,他索性平躺在床上,教人快些完了事睡下。   康和哼哼:“真要是个快的,你准又得不高兴。那般你就是求着想久些也求不来了!”   范景不晓得他哪里来这样多的歪理,且最爱拿在这般时候说,教人耳根子生红。   他索性是不张口与他再说话了。   翌日,清早上,家里热了些昨儿个剩下的菜吃。   吃罢饭,范爹搜罗了一通,预备了拜师要用的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还有便是干瘦肉条。   这些东西是先前范景起了心思想改行时,陈氏在城里头卖蒻头,遇着了有好价儿时买回来提前放着的。   先前范爹还说人东西买得早了,哪有师父还没定下,就早早把拜师礼给准备好了的,倒是不想今儿个就给派上了用场。   康和呢,也打箱子里给范景寻了一身从梁氏铺子里头新做的夏衣出来,将人给收拾了个精神。   “都快赶上与我相亲那日俊俏了。”   范景道:“那日有甚么好俊俏的。”   他又不曾穿新衣,家里还不许他拿刀带弓的,多怕他相不上。   “那是你出门没照镜子,我打人堆儿里撞了一下,一抬头,给我撞进心窝子里了。”   范景道:“你那日分明是见我别了刀子怕挨打。”   康和瞅着人,默了好一会儿:“人的嘴怎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出来。”   范景垂眸唇角上翘了两分。   “你一直都很俊俏,相亲和现在一样。”   康和闻言,嘴又扬了起来,心里头又美了起来。   晚些时候,范爹还有康和、范景,三人便去了胡家。   胡大三昨儿醉了一晚上,今朝也起了个早。   他起来也梳洗了一番,问了夫郎两三回,可见着来人没。   乔夫郎昨儿一并上了范家去吃饭,自是晓得了收徒的事。   他每回上城里去,儿子都要问收徒弟的事情,奈何一俩月了,这老炮仗也没松口,倒是不想昨儿吃了酒一欢喜就给答应了。   原本还忧心今早酒醒了人反悔,到时候人范家真过来可就不好了。   没想到他还记事儿,多盼着人来的。   乔夫郎便说他,到底还是吃酒,酒上了头,什麽事也都许了。   胡大三道:“俺早就有心思收徒的,你当俺是吃酒才这般草定事?俺可没那般糊涂。”   “这康三郎是个能人,瞧上门来把范家弄得多好,保不齐将来是有大作为的。俺收了范景做徒弟,这情分是别家拍马也赶不上的了。”   乔夫郎闻言道:“你算得这样远,结交个人也都心思这般多。”   “你晓得个甚,以为结交人当真是甚么都不看的?那外头有的是人想把儿送来跟俺学手艺的,还肯拿许多的钱孝敬咧,俺如何还是没准,便是瞧不上。”   胡大三道:“俺便是瞧得中那康和了,范家人也本分,这才许。你嫌俺算得深,不算着些,来往几户好人家,当真是甚么都不与大郎盘计了?”   乔夫郎听得他这样的心思,心头也是感动一场,晓得他一贯是心里有孩子的。   “难为你这做爹的心。”   倒是没多等,远就见着范家人来了。   胡大三打门口去接。   “俺可是说来便真来了!”   “便是怕你不来!念叨几回了。”   康和跟范景见此,便晓得事情是成了一大半。   客气喊了人,奉上礼,进了屋子去说话。   “俺这哥儿,你晓得他性子的,话少,可心不坏,往后他跟在大哥你身前,便要劳烦多费心了!”   “俺也是看着大景长大的,最是晓得他的好心眼儿,话少办事才细致认真咧。范老弟,你便安心。”   两位长辈说了会儿话,便说行拜师礼。   范景依礼敬茶喊人,胡大三吃了徒弟茶,应了人,又像模像样的训说了几句话,礼也便成了。   康和见着差不多了,便上前去,送了个红包。   胡大三一捧红包便觉沉甸,他连忙推:“这是何意。”   康和道:“我跟大景在山头上讨日子,爹娘总忧心,只入了这一行当,轻易脱开不得身。若不是胡大伯大义,肯收大景做徒弟,教咱一家子旁有盼头,咱还只能一头埋在山里,不知这般日子甚么时候才到尾。”   “这一点儿心意不足表示咱的感激,只做个添头,还望大伯不嫌。”   胡大三听得这话,心头觉着自己好似那般救人苦难的活菩萨一般,自觉得中听。   他推:“这年头上挣点钱银不易,你们的心意俺都晓得,不肖重礼。往后大景只管跟着俺学手艺便是,他有本事在,入这行容易。”   “再是容易,也得大伯费心。他性子淡些,不爱说谈,还得要教大伯包涵,您要不收咱这礼,教我心头多过意不去。”   康和存了心要送这红包,不会教人推了回去,且这也不是什麽不正当的贿赂,便是表诚心的一种方式。   礼多人不怪,谁又会嫌旁人厚礼相待的。   胡大三见此,才将东西收下。   康和见状,又表诚心,道:“听得爹说胡大兄弟好本事,在城中起了生意,日里头忙碌少得归家。往后大伯家里头有什麽事,胡大兄弟不得空回来的,只管差遣了我跟大景来做。”   说罢,又同一头的乔夫郎道:“小伯父日里要灶上忙不开,也只管唤了我来,旁的不成,与小伯父打个下手倒还伶俐。”   “你那手艺,如何与俺打下手,谁不夸说你一句好手艺的。俺今儿可把你的话听下了,改日里家头要请客,便唤了你来帮俺治两个菜。”   乔夫郎跟胡大三都教哄得乐呵呵的。   说了一大晌的话,这才成了事散去。   两家子人都满意这拜师的事儿,打外头逢人便摆谈。   村子头很快便传了个遍,谁人都晓得胡大三收了范景做徒弟。   胡大郎得听了这喜事,带着媳妇孩子回家来,两家人一同吃了回饭。   乔夫郎的娘家过来人耍时,康和来给料理了一大桌子的菜。   范家屋子教大风大雨给掀了顶儿,胡大三穿着蓑衣过来帮着修缮。   两家子人来往得愈发勤,素日里头吃好都要互送上一碟儿。   自这是后话了。 第53章   范景拜了师父,康和原本是准备给他定制一套屠具的,只这东西价格高昂,打城里铁作问了一圈,轻易便要上几贯钱。   家里头先前与胡大三包了两贯八百个钱的红包,手头上确实也并不宽裕。   倒是胡屠子,搜了些家里头的旧屠具出来,拿给了范景教他捡着用。   左右时下也还不曾自己单干,倒也不急着就要弄上一套新的、齐全的使。   于是捡了胡屠子的旧屠具,拿去铁作重新打磨了一番,给些个工钱,便将就着先使。   这日,胡大三提前一日来与范景说,隔日要上唐家村去杀猪,教他一块儿跟着。   范景给应了下来。   胡屠子年轻的时候在城里的肉行弄得有个摊子,自出去杀了猪羊,拿在摊子上卖,给挣下了些钱来。   家里的日子过得滋润,一个哥儿一个姑娘,都嫁得不差,嫁妆备得也厚。   不过前两年胡大三得了腰痛病,身子骨儿已不似从前了,久站不得,便没再收肉摆摊,如今就干点儿轻巧闲活儿。   谁家要宰猪,唤了他去,他便过去宰杀牲口,收几个杀猪钱。   这单宰牲口不收肉,喊他去的人家自然也就不如往前多了,范景能实打实的学手艺的机会也便不多。   人喊,自是要尽可能的跟着去的。   天还朦朦亮,范景便起来囫囵吃了早食。   康和将刀具给收拾进布袋子里头卷好,昨儿得到胡大三的信儿,夜里头,他便嘱咐了范景一通,教他出门去与人客气些云云。   其实范景这样大的个人了,以前也学了射箭猎捕的手艺,没有康和,照样也给学好了。   他并不是那般多坏性子,不可自理的人,没那般教人担忧。   但到底是在康和的眼皮子底下头回出去学手艺,他多少有些不放心,范景倒也好性,没嫌烦恼,只耐心听着他的话。   范景吃罢了一碗汤粥,接过布包来斜挂在身上:“走了。”   康和嗯了一声,将人送出院子,看着人一路朝着胡家的方向去,直至人不见了身影,他才折身回屋去。   今儿风怪是大,吹得院儿里放着的两只破篮儿连滚了几圈,不晓得是不是要落雨。   一家子吃了早食后,康和跟着范爹下了半日的地,午间回来吃晌午饭时,便见着变了天。   几团大黑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光,一下子天色就暗了下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起了大风,将院子里晒在柴火上的长豆角和菘菜叶吹得到处都是。   陈三芳出来骂了一声,赶紧吆喝着珍儿巧儿来把豆角和菘菜收回屋去。   这风吹了一阵儿,也不见停,反倒是更厉害了,将那绿葱葱的树子左右拉扯着,好似是要将它打地里头扯出来一般。   各家各户都忙着将晒的衣裳菜果往屋里头收,也不晓得谁家屋里头没人,晒得褥单都教刮到了外头的田里去。   康和瞧着这天气,有些担心范景回来不好走,一下午都有些坐立难安。   下晌,几声闷雷后,豆大的雨点子急匆匆砸了下来,好似是那冰雹似的,砸在人身子上怪是疼。   站在屋檐底下,密密的雨点子打过茅草棚顶,闷闷的响。   倒是由不得康和担忧,没个把时辰,陈三芳便嚷着漏雨了。   康和赶紧寻了家伙去接雨水。   茅草屋最怕的就是夏月狂风骤雨的天气,大雨落得久了,雨水便要渗进来,再来大风,把草皮子都给掀开了,雨更是好落进屋。   俩丫头是这屋跑至那屋的接雨水,没一炷香的功夫,家里头的盆呐桶的都教用上了。   只这大雨没有停的势头,盆子接水,多快就满了,还得勤倒水。   屋里是泥地,漏水下来,几脚踩过就成了稀泥,谁敢想在屋里头一双鞋也能糊起泥浆。   康和见这模样不成,架着梯子,用家里头备用的茅草厚垫将漏雨的地方给修补一番。   范景这头,到胡家与胡大三会上以后,便驾车往唐家村去,那村子离荷坪子路远,驾车也得要个把时辰才能到。   范家家里头没有车,故此范景也不会驾车,他在胡大三的驴车上,默不作声儿的,盯着人驾了两刻钟的模样,张口道:“我来罢。”   胡大三闻言瞅了范景一眼,将信将疑道:“你会这个?”   范景没说话,只从胡大三的手上拿过缰绳。   胡大三见他面孔淡淡的,多是笃定的模样,便松了手与他。   范景甩了一把绳,驴子吃了痛提步子快了些,随之车子也滚动的更快了。   他又试着拉紧了些缰绳,驴儿便又知事的慢下了些步子,车子滚动的也慢了些。   “甚时候还学会了驾车,你上山里头也不见用得上车子呐。”   “将才。”   胡大三两眼一黑,连忙抓紧了车子。   “你这哥儿可真是够虎的!”   俩人到了唐家村,径直上了要杀猪的人家去。   听得是要宰了猪摆酒,家里头有长辈办寿。   这主人家呢,是胡大三以前在城里摆摊卖肉的老主顾,这厢便特地喊他来杀猪。   “锅里头的水都沸几转了,可见来了!”   “晚一刻猪也跑不了,瞧给你急得。”   两厢说了几句话,主人家看着范景,脸生,问胡大三是什麽人物。   “这是俺徒弟,范景。”   说罢,胡大三又跟范景介绍这处的主人家,说姓赵。   范景与人招呼了一声,眼睛落在了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长弓上。   姓赵的主人家稀奇的看了范景一眼,同胡大三说了句好福气,有了徒弟往后便多个人孝敬这样的客气话。   接着邀俩人先进屋去吃口茶汤,歇息会儿,外头便准备着杀猪。   瞅着人进了屋子去,院坝里头来按猪的几个汉子低了声儿道:“这胡屠子咋收了个哥儿做徒弟,先俺村刘家说把儿给他做徒弟,他都没答应的。”   “谁晓得人咋想的,男子敢做屠子的都见少,没几个是真敢拿着刀子往百十斤的牲口身上捅的,这小哥儿敢使刀子麽?”   “说不得是给儿看得亲咧。”   “他儿早成了家,孙都多大了,在城里头开得间散儿行,你不晓得?”   “倒是没听得说。”   院子里的几个人嘀咕了好几句,见着人吃了茶水出来,又止住了声儿。   “便开干罢,早些弄完了也不耽误大伙儿的事。”   胡大三言了一句,来按猪的便往猪圈去。   “俺这头猪伺候了一年有多了,过年都没舍得宰,如今可壮实得很。”   主人家说起自家的肥猪多得意,专就是为着给老母办寿给养的。   胡大三跟着去远瞅了一眼,只见那猪耳朵大得跟蒲扇似的,肚子圆鼓鼓,当真是头大肥猪。   须臾,几个汉子进了猪棚屋,一阵哐哐砰砰,猪教拉扯着往门外去。   “赵七,你家这猪喂得是粳米不成,咋恁壮,力气大得跟牛似的,这怕是有快三百斤!”   “那还真是说不准!”   范景打外头远看着猪给拖出来,不挡人的路,他也鲜少见着这样壮大的猪。   胡大三同他说了一句:“一会儿压在长凳儿上,你便好生看着俺是如何动刀的。”   范景应了一声,话音刚落,几个人拖着猪下坎,不晓谁惊叫了一句:“哎哟,他娘的,踩着俺得脚了!”   俩男子摔下了坎子,一时按猪的人少了俩,那壮猪本就气力大,这朝可得了松快,嗷得一声就蹿了出去,再束不住了。   “天杀得哟,咋没关院门!”   那猪跌跌撞撞的冲出了赵家,跟脱缰的马似的跳进了庄稼地里头。   迎着起的大风,跑得不知多欢,噜噜噜直叫。   一屋子的人拍着大腿,赶紧撒去追。   只那猪得出了圈,又受了惊,如何轻易是按得住的。   有个腿脚快的男子跳进地里,逮住了猪的耳朵,可弄不住它一身力气,反教掀翻在地,摔了个结实。   “俺得菜地呐!”   赵主家又气又怕的,这踩了自家的庄稼也便罢了,弄坏了别家的如何是好。   范景见状,眉头紧皱:“弄死在外头罢。”   赵主家愁道:“追都追不上,如何弄得死!”   范景的话是说给胡大三听的,要是依他自己的性子,猪跑出去时便拿了弓射倒在外头了。   不过出门前康和交待了他在外头做事不要太冲动,万事还是要依人主家的意思,别好心办坏事,教人赖着生事出来。   胡大三杀猪多年,这样的状况也不是一回俩回遇上了,下意识也追了几步出去,想着这是可咋弄回来。   要他还年轻,没得腰痛病,高低是能跟着跳出去,在田里就教那猪给收拾了,无非是教主家损了些猪血。   这今时不同往日了,哪里还有那样的能耐。   听得范景的话,他方才又想起今朝还有个练家子跟着。   他连道:“打死在外头也好教霍霍庄稼强呐! 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咧,赵七,这给弄死在外头罢!”   赵主家连连应承:“好,好!能打死便打死在外头去!”   “快快,大景,你快去!”   范景得了话,扯了挂在墙上的弓,几步越了出去。   “都闪开!”   听得一声呵,外头地里追猪的几个男子怔了下,想着好大的谱儿,竟还呵起人来了。   只思绪未敛,就听簌得一声,那制不住的山猪,后腿上稳稳吃了一箭,立时扑跌进了菜地里头。   一众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范景人且还站在远远的田坎上咧,一箭放出几仗远便罢了,竟还那样精准的射中了跑着的猪。   村里的农户少有见着猎手的手艺活儿,一时间都觉佩服。   还是胡大三先回过神来:“快把那猪给按回来,一会儿又该把庄稼扑腾坏了。”   一阵儿忙活,肥猪才教重新弄回了院儿里头。   胡大三取出刀来,快准狠,教那惹祸的猪给毙了命。   猪血接了一大盆子,赵主家感激得不行。   来按猪的人要在主家这处吃饭,要是猪杀在外头,少不得损了猪血,到时候午间的猪血菜就没了。   幸得是范景制住了猪不说,又还好箭法,没射中猪脖子。   一时间院子里的人都夸说范景好本事,全然是忘却了先前瞧不起人的模样。   范景倒是受赞受骂也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他将箭拔下擦干净了血,合着弓一并给挂了回去。   这赵家人其实并不大会箭,但弓箭跟刀子都是防身的东西,农户人家有时为着震那些小贼,便会在家里头挂上一把。   今儿反倒是多派上了一场用场。   胡大三今朝还怪是得脸的。   师徒俩解构了猪肉,打这头吃了午食,外头风大得很,慢慢听得了闷雷声。   眼瞅着是要有大雨,胡大三都没吃两杯酒,这天儿得早些家去才好。   赵家见此也没好多留,结了钱与胡大三,另外又与了他一方肉。   另今儿个他多感激范景帮着制了猪,否则本是欢欢喜喜杀猪办寿的喜事,猪把村里人的庄稼给拱坏了,反倒是得罪人。   本这般师傅带徒弟来学手艺,主家请一顿饭也是厚道了,不与徒弟钱和东西都是寻常,人还是弄了一方好肉与范景。   回去的路上,胡大三吃了两碗酒,架着车子还不如范景驾得稳当,索性是给他驾了。   俩人车子还没下官道,大风大雨的便来了,到村子上时,一个身子教雨水湿了个透彻。   范景架着车子先去了胡家,见着雨大,胡大三跟乔夫郎喊范景在这头等雨停了再回去。   他晓得下雨家里会是何种模样,想赶着回去帮忙,便拒了两人,盖着一顶草帽伞都不要就赶着回了去。   雨幕像是山间的浓雾,教人辨不清方向。   范景远远瞧着前头好似来了道身影,怪是眼熟,等更近了些,看清了人,不是康和还能是谁。   他也下意识的提快了些步子迎过去。   康和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出来接人,他本是想去胡大三那边看一眼,料想范景要是回来了也会先去那头。   不想出来,就看着范景一身淋得能流水下来,连道:“如何不在胡大伯家里头雨停了再家来。”   一头说着,一头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给他穿上,范景却止住他的动作:“左右已是打湿了。”   康和不依他的,还是将蓑衣给牢实套在了他身子上,牵住人冷冰冰的手,快着步子一边往家里的方向走,一边道:   “回来的路上可教淋了?”   范景嗯了一声,他不晓得康和做了什麽,手很热。   “也是运气不好,头回出去就遇着这样的天儿。上午的时候我瞧着没出多大的太阳,又有些风,还说天气凉快。”   范景问他:“家里可漏雨?”   “漏得厉害,我都收拾一下午了,眼下把漏雨凶的位置都给补了补,倒是好了些,只还有些漏雨的,滴滴答答的不算厉害,用桶接着。”   范景就晓得会这般,以前夏月里头遇见大雨天,他在山上就忧心家里头的茅草顶经受不住风刮雨打。   这厢好在是有康和在家里头。   回去家里,俩人身上都湿透了。   陈氏连喊人打了热水去洗个澡,别教身子给冷坏了,这夏月虽不冷,可这样淋了雨,最是容易风寒。   范景把主家里送的那块儿肉与了陈氏,家里见着他头回出去学杀猪就得了一大方肉,心头都很欢喜。   一日里遇了大雨的匆忙与不快,这时得了消解。   康和跟范景一同提着水去了净房里洗头冲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整个身子都松散了。   康和想着人打外头就淋了雨,念着小哥儿体寒,又还给打了桶热水与他把脚给泡着。   他给范景擦着头发,望着外头拉直了的屋檐水,又听得屋子里桶中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道:   “夏月里头本当是盼着落场雨凉快些,可把屋子弄得个水帘洞似的,再是凉快也不痛快了。”   “得攒些银子下来,不说置新的屋子,怎么也得把这老茅屋给修缮一番了。”   今年雨水不多,外在两人又隔三差五的上山,在家里头逢着落雨的机会并不多。   先前也落了几回雨,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家里还不如何漏,康和没曾觉着什麽,这厢头回撞着雨大风大,又落得时间长,才晓得竟是这样的恼火。   范景倒是已经见惯不怪了,可也并非是见惯了就觉着这般没什麽,谁又不想雨雪天屋子里舒舒坦坦的。   人要住屋,不就是为着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麽,可头顶遮不住雨,又算什麽屋。   每回挨了漏雨天,一家子都会骂咧着说就是借钱也要把屋子重新修缮了,可过了雨天,也还是就给过了。   这修缮屋子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轻易拿不出那个钱来。   听得康和说,范景道:“秋收后手头上要有点儿,便同爹商量着修缮一番吧。”   康和心里晓得就那几亩地的收成,也挪不出几个钱来,他道:“只是主意打定在这处,也不急一时半会儿,能赶在明年夏月前修缮一番便是好的。”   “届时一口气把茅草顶给换做瓦顶。”   范景说了声好。   康和揉了揉范景的脑袋,转问他今儿出去学杀猪如何。   范景同他道:“我会杀,没甚么好学的,不过跟着走个过场。”   他把今儿赵家猪跑脱了的事情说与了康和听。   康和笑得不行:“这些人如何这样不靠谱,我当只大鑫哥那般呐。   若没你把那猪给制着,赵家的猪不得提前将唐家村的庄稼都给收了,别家村户得拿着棒子上门谢人。怪不得主家送了你那样大一方肉,这要打城里头买,可也得几十个钱。”   范景也轻笑了声,他不惜得与旁人说这些闲事,倒是愿意同康和说。 第54章   大雨过后,四处都在涨水,家里头都能听见外头哗哗的水声。   范爹去给田里放水,补那些教大雨冲垮了的田坎。   康和跟范景往河里去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着两条涨水鱼,河边上人不少,都是存着他们这般的心思。   俩人没捡着便宜,倒是捉得了七八只拳头大小的蟹。   这般蟹不似外头卖得贵蟹,钳子红彤彤的,肉少没黄,是不值钱的山蟹。   康和捡了回去,碎了壳子煮了个酸菜汤吃,倒是味美。   陈氏吃着蟹汤鲜,却嘱咐俩小丫头甭出去捡鱼虾,当心滑脚滚进河里头,这阵儿河水流得急,掉进去了别说自个儿难爬起来,捞都难捞。   倒是没俩日,村里就传遍了隔村里有个小子下河去捉涨水鱼险些教水给冲走,人捞起来呛了好些水,还来寻朱大夫拿的药吃。   大人听得心惊,都将自家的孩儿看得更紧了些。   这日,康和跟范景见天气亮开了,便预备上山一趟。   胡屠子那处不是总有活儿喊,俩人倒是有空闲进山。   遭了大风,山里头也未幸免,反倒是比山下更厉害。   进山的那条小路上,挂断了好些树枝横档在道上,俩人一头走一头开路,还勾着两条躲在树枝底下的蛇,簌一下给蹿走了。   至了山,木屋院儿里头也尽是些树枝新叶,面了厚厚一层。   两人给做了打扫。   下晌一同去看了这头的蜂箱,好在是没受灾害。   翌日提着些山底下带上来的米面粮,去了一趟张石力那头,也看蜂箱。   张石力这头的蜜源好,两只箱子里头的蜜又能取了,他趁此便割了下来。   “俺这处出去,东山边上来了一对老夫妇,也是养蜂的。他们打那片野菊花和五倍子做蜜源,像是专门养蜂的人家,俺草草的瞧了眼,有十好几个箱子。”   张石力大口吃着康和与他送来的肉饼,同他说山里的事儿。   “要不要俺去轰走?”   康和道:“轰人作甚,我这就是闲养蜂的,且箱子放在山里头,与东山那边也对冲不上。”   张石力闻言,便没说了。   康和听得了这话,倒是想过去瞅瞅。   于是教张石力引了过去。   果真,在一片黄灿灿的野菊地上,扎了一顶棚子,还能见着些炊具。   “几个兄弟可是有事?”   听得动静,棚里头钻出来了个戴着草帽的男子,一张脸黝黑,有些岁数了。   “我们是山上的猎手,听得这头有养蜂人来,瞧瞧热闹。”   老汉见康和的模样不似是猎手,另两个倒显而易见的是练家子,他没多问,客气的与三人端了水出来吃。   范景瞅了老汉一眼,见着人腰间别了把砍柴刀,他虎口上的茧多厚,似是个练家子。   想来这深山里头讨口饭吃的人,有些本事在身上也不足为奇,否则这般蜂农四处驻扎养蜂,不是一块儿肥羔羊么。   为保谨慎,他谢了一声,说不渴。   康和则吃了水,他不是没防备,只是他不吃这水,人合该更忌惮了,他问老汉:“大爷可取得有蜜,不晓得是个甚么价格?”   “小兄弟要买蜜?”   老汉闻言,不见有买主的欢喜,反倒是警惕发问。   康和扫见了一边上牛高马壮的张石力,晓得了老汉的顾忌,他跟张石力俩精壮,外一个好功夫的范景,上人这处来,谁人会不惧一茬。   万一是那起子杀人越货的,岂非是吓人。   他便实言:“我听兄弟说见着这头有养蜂人,便想着来打听一番价格,若是价合适,我想买了倒卖与先前的一位买主,从中挣点儿。”   “先前我也在山头上闲弄了几只箱子,收得了几斤蜜,识得了好买主,只我那处不总出蜜。”   这话说得再是实诚不过,老汉听了果真卸下了些防备来。   他说话虽尽力的用这处的口音,可还是带着一些外乡腔调:“若价格恰当,俺卖与小兄弟,俺也省得一番周折。”   说罢,引康和前去看蜜,又与他攀谈,说些养蜂的秘话,听得康和应答得宜,才确信了他当真是养了蜜蜂,不是那般歹人。   老汉取了拇指大小的一片饱含着蜜的巢蜜与三人尝,张石力吃不出门道,只觉甜滋滋的,倒是清香。   康和试出味道甘甜醇厚,蜜还能拉丝,他觉着比自养得蜂出的蜜还要好,真不愧是专门养蜂的人户。   “实言,老爹这蜜好。”   老汉见此,道:“都是实打实的好货,不似铺子里的滑头掺假来卖的,自是好。小兄弟若实心要,俺与你两百五十个钱一斤,你卖过蜜,晓得外头是甚么价,老汉又厚不厚道。”   康和点头,他拿出去卖三百个钱,算是散卖的价,且还卖得不如铺子里的贵。   若是收价的话,自要贱不少,老汉的蜜,值得起这价。   他转手拿去卖给邹夫郎,一斤还能挣上五十个钱,也是桩好买卖了。   不过,他却并不是冲着蜜来的。   “老爹与我的这价,可是已炼好了的蜜?”   老汉笑道:“这是自然,莫不是老汉给你这价,还是连着巢脾一并与你,便是俺昧着良心做这桩生意,小兄弟你可肯呐?”   康和笑了笑,问:“那若便是连着巢脾,老爹又甚么价卖?”   老汉默了默,倒是还真少有这般买蜜的,他琢磨了一番,道:   “俺也少有卖巢蜜,老汉的滤蜜手艺不差,还是更爱自个儿多费些功夫出蜜,如此价也卖得更高些。若小兄弟实在想买巢蜜,你与俺一百二十个钱一斤如何?”   康和盘算了一下,一斤巢蜜约莫出五到七两纯蜜,便取个中算六两,依照老汉两百五十个钱一斤纯蜜的算法,六两蜜便卖一百五十个钱。   也便是说,滤蜜的繁琐工序,只值三十个钱。   但连着巢脾一同买下,可以得到滤出的巢脾渣滓,熬出蜂蜡来。   如今没什麽人吃蜂蜡,使用蜂蜡也未曾遍开,倒是外头的胭脂铺有拿来做口脂的,价钱卖上了天,可贵也贵在手艺和那些名贵的香料上,蜂蜡本身卖得价不高。   蜂农除却自留了用做诱蜂的膏外,也卖,只远是不如对蜂蜜的珍视。   康和前头收了不少的艾草下来,他想捉着夏月的尾巴,做点儿小玩意儿换些钱。   他听了老汉的价格,有心再为自己讨些利,道:“老爹若绕我二十个钱,我这就定下。”   老汉摇头:“二十个铜子,可不是小数目。小兄弟你想想,俺在山里头守着蜂,终日也无事可做,只有沉下心思来滤蜜,卖巢蜜与你,俺便失了这活儿。”   “价要再贱,俺这一年到头东奔西走的图个甚?”   “老爹说得不差,只我也并非那般阔绰的生意人,若价高了,实也是有些吃不消。说句难听的,老爹再是养蜂的能手,一载出上百斤的蜜,若卖不出,那也只是百斤蜜,变不为银子呐。”   “我这番来与老爹逢上,难得的一桩山里生意,你好价卖上些给我,入冬前迁地儿,货少些,也轻巧些是与不是?”   老汉笑起来:“你这小兄弟是个饶价能手,不多辩了,一百一十个钱,你肯,俺也爽快。”   康和也退一步下来,两人给说定了。   老汉手上取下来的巢蜜只有十来斤了,康和要得多,得开箱与他新取,言能取出三十斤的模样。   四十斤的蜜,就得四贯四百个钱。   康和跟范景倒是手里还有这些个钱,但上山如何会把家当都给搬上来的。   言教老汉等一等,他们得回乡去取钱。   张石力言何必麻烦跑一趟,他先借俩人钱把蜜买了,哪日得空再把钱还他便是。   左右他在山里头也不急着用钱。   康和自是感激,便打了借条,先同张石力借了四贯钱,他们带的些零散以备不时之需。   老汉见他们爽快,他也多踏实,受康和讨,送了他几斤没有蜜的巢脾。   康和说是想熬些蜂蜡出来,诱蜂使,老汉不管他做甚么用,只一回卖了这样多的蜜出去,觉着送人几斤巢脾也算不得甚么事。   用着老法子,康和滤了蜜出来,老汉的蜜不差,出蜜也好,四十斤巢蜜,出了二十八斤纯蜜,比预计的还多出三斤来。   而康和想要的蜂蜡则出了五斤,巢蜜出的四斤多,外在老汉又送了几斤巢脾,这才熬出了五斤来。   出了蜜,康和照旧去了一趟邹夫郎那处。   “恁快便又有了蜜?”   “倒不全然是自家的,有收的好蜜。”   康和先前便说了未有几箱子蜂,时下只得实诚说:“不过我瞧了都是好的,若是那等孬货,自不敢与夫郎送来。”   邹夫郎尝吃了新的蜜,确实味道不错,于是点头肯要。   问康和可还是老价格。   康和先前受了邹夫郎一吊钱的赏,自是没有吊头就与人涨价的说法,他便言还是以前的价。   邹夫郎满意下来,得晓这回货多,他更是惊喜。   先前那几斤的蜜,他送了人自留下的不多,早已是吃了个干净,送出去的,还有前来与他讨的。   好东西,自是有人惦记着。   康和的二十八斤蜜,他一口气全数给要了下来,生意人家,走动的宽,这家送个半斤,那家送个一斤的,送不得几家就空了。   再者这蜜又耐得住放,不似点心铺里头的果子糕点,没个三两日就馊臭了的。   康和便打邹夫郎这处卖蜜得了八贯四百钱,净挣了四贯。   他拿了钱去还张石力时,又还提了一方鲜猪肉,一包面粉前去送了老爹,山里头买回东西不易,且他们又不是本地的人,更是不便。   老爹多是感激。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村子里一派忙碌。   范景这些日子里活儿却多,三五日间就要出去两三回。   秋月里爱祭祀,办事的人家也多,故此要宰杀牲口,范景出去的勤,他不觉杀猪累,惦记着帮家里头秋收,家里却催促他跟着胡屠子多跑跑。   年初上买的那头的驴子长大壮实了,驮运粮食是把好手,今年家里秋收省了许多力气,也不似往年那般要将稻谷一担一担的往家里头挑了。   一个秋季下来,脸教秋老虎晒得黢黑不说,肩膀上也得磨掉一层皮。   康和早间天气凉爽些的时候与范爹一同下田里割稻谷,他们一人割稻,一人在半桶里头摔打稻谷脱粒儿,待着满了两箩筐,就给捆到驴儿身上,由陈三芳给运回家去。   俩丫头时也来帮着割会儿稻,见着太阳露脸了,康和便教丫头家去。   秋日里头的太阳不比夏月里的凉爽多少,小姑娘家在地头里晒黑了不好瞧,要养许久才能白回来。   等着日头实在高了,他跟范爹也回去,抵着毒辣的太阳晒,他们也吃不消,怕是中了暑气到时候在家中躺着,耽搁了地里的活儿不说,还得要人伺候。   于是便早晚两头干活儿,其余时辰歇息。   只午间歇息的时候,康和也不闲着,他在屋里头捣鼓他的小玩意儿,这些日子里弄得起劲。   康和将夏月里阴干的艾草给捣碎,一日弄一些,用筛子反复筛,已经取了一大盒子的艾草细粉出来。   他将先前存得的蜂蜡给融做了蜡油,反复的过滤去杂质,提出了很是洁净的蜂蜡。   取二两蜂蜡油,会入三钱艾粉,置入竹筒中,中余灯芯,待着冷却,便能做成一支蜡烛。   外头的烛价不贱,一对寻常的烛得要上五十个钱,农户人家用不起这般照明的器物,用的都是灯油照明。   即便是灯油才几个钱,可入了夜,乡野人户还是会为着省下些灯油钱而早早吹了灯睡去。   这蜡烛,便是专与富户人家所备的照明物。   康和做的这般蜡烛,并不是寻常的烛,而是谓之药烛。   他过了蜂蜡的杂质,烛燃着不冒黑烟,又添了艾草,点燃时有一股淡淡的艾香可驱虫。   夏月秋时蚊虫多,得点艾草来驱蚊,这注进照明的工具中,岂不是一举两得。   夜里,吃了晚食,康和便要拉着范景进屋。   范景吃饱饭,刚抹了嘴,就教人急匆匆的弄去了屋里头。   这些日子他都早出晚归的,康和忙着秋收的事也累,两人已是有些日子没亲近了。   只瞧着外头范爹跟陈氏都还在忙,一个喂猪,一个收拾灶屋,范景有些不大自在。   他同康和说:“晚些时候。”   康和抱了只匣子出来,听得范景说这话,诧异了一瞬:“晚些甚?”   范景没言。   康和回缓过意思来,笑道:“你想哪处去了,我是想与你看看一样好东西。”   范景瞅见康和怀里的匣子,耳尖微红,他故作镇定,问:“这是什麽。”   康和连道:“保管是你没见过的。”   说罢,范景便瞧着人取出了四支色泽淡黄,算不得长,个头圆墩墩的烛出来。   他哪里会没见过烛,便问:“买烛来做什麽?”   康和没答他的话,取了一支,拿在油灯前给点了起来,转给放在烛台上。   随着烛燃,屋子里也散出了一股艾香,范景见屋里头今儿并不曾置得陶盆燃艾草,且气味是烛燃起后才嗅着的,他自是看出是烛里飘出的气味。   家里头虽极少有使烛,但范景并不是没见过,可这般稀奇的烛还是头回见着。   康和见着范景眸子中的惊奇,这才道:“我取了蜂蜡兑了艾草做的。你瞧这烛,不见黑烟不呛人,反倒是飘艾香。”   范景闻言凑近了些去看,若不是康和说是蜂蜡做的,他真认不出。   “这烛中的艾粉,拿白酒浸足了六个时辰,艾味析出,点燃时才格外的香。蜂蜡又入了盐,驱除了蜂蜡腥味,轻易辩不出是蜂蜡。”   “做这药烛的巧宗儿便在此处了。”   康和笑与他道:“若是旁人,我轻易可不会告与他晓得。”   范景盯着烛燃了会儿,便一口气给吹了。   这样好的烛,点着供观看,实是有些糟蹋。   康和道:“不要紧,我拿这些烛上城里的铺儿去卖,总也要点一支与人看个稀罕的。自点半截来照个新鲜,也过过瘾儿。”   范景用普通的烛且觉着再拿铜子烧,更何况于这稀罕的药烛。   他问康和:“如何想出这样的宗儿?”   “夏月里头可吃足了蚊虫的苦头,艾使得多了,便生出了这念头来,试着一做,倒还真成了。”   康和道:“这好物,得卖个高价出去。   我本是想着上城里头寻买几个图样,在烛身上雕出些花儿来,但想着自己手不如那些老师傅巧,自弄得不好,反损了烛,不妨就这般素着,卖与铺子,便人二次侍弄。”   范景点头,他晓得康和一向是主意多的。   这烛他一个门外汉都觉着好,料想那些富户也爱。   “你可寻了甚么铺子卖烛?”   “你忘了,买咱家蜜的邹夫郎是做甚么买卖的?”   范景跟着康和一道去卖过蜜,乍想起那是一间灯火烛油铺子,倒是有了现成的买主。   康和道:“老交情了,这邹夫郎为人也不差,我先去与他瞧了,他若给得价钱合适,咱就与他,若是价不好,另麻烦些再寻买家便是,好东西总不愁卖。”   范景应声。   康和又道:“前阵子去卖蜜,邹夫郎同咱家里又定了六十枚咸鸭子和三十枚松花蛋。待着送去时,我顺道便与他说烛的事,你届时同我一道送。”   范景答应了下来,他倒也想去看看这烛能卖出个甚么价钱。   康和趁着咸鸭子还有些日子才出罐,便拿存着的几斤蜂蜡,多做了几对烛给放着,届时也尽可能的多换上些钱。 第55章   寻常使的烛,一支在五钱重,也便是二十五克的模样。   一斤蜂蜡会入一两五钱的艾粉,除却制作中损耗外,一斤蜂蜡约莫能出十对烛。   康和携着咸鸭子上城里时,拢共攒存了四十支烛在手上。   这日,早间上地里忙活了家来,康和跟范景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同家里头说往县里去送咸鸭子。   范景背着咸鸭子,康和则将几十支药烛用布给包整好装进匣子中,放在背篓底,再用寻常的麻布给盖好。   两人一人背了个篓子,戴了草帽上县里。   正值午间,最是炎热的时辰,至县城时,浑身都淌了汗。   康和跟范景打河边上冲洗了一番汗湿的脚,再踏着街市上的青石板往邹夫郎那处去,本是一脚一个的水印子,没到店上就教太阳给吃干了。   午间整条街上都没几个影儿,小伙计要么是在打瞌睡,要么躲去了巷子的风口上纳凉。   “恁热的时辰,你们还送咸鸭子来,可热得厉害。”   铺里的伙计见外头火辣辣的,撒瓢水在道儿上要不得一刻钟就得晒干,谁人都乐意这时候钻出去。   铺子头客也没一个,左右是老板郎也在楼上打着扇儿午歇,没人说道他们骨头懒,伙计们都东倒西歪的在旮旯里头打瞌睡。   只拿一个出来站岗,人轮换着来。   瞅得有人进了铺子,还以为是客,见着是康和,又都松懈了。   铺里的伙计认熟了康和的脸,见着两口子结伴前来,同两人招呼了一声。   不说这是老板郎的客,他们也都在范家买咸鸭子吃咧,如何不认得人。   “秋收了,早晚都忙着地里的活儿,只这时辰能腾出些功夫来,扰小二哥歇息了。”   “哪儿的话,俺们也都一只眼瞌睡一只眼警醒着,要教老板郎瞧见了,得挨训。”   伙计一头说着,一头端了两碗茶汤出来。   康和把咸鸭子和松花蛋取出,同伙计说明了来意。   伙计点了数目,瞧着都没破损,便上柜台前去支取了钱来与康和。   康和吃了一口凉茶,问道:“邹夫郎今儿没在铺子里头?”   伙计道:“在楼上歇息咧,这时辰只怕正睡着,俺不敢去吵他。咸鸭子甚么价他晓得,俺按着数结与了你,他不会说俺不是。”   康和见此,道:“不巧是今朝我有事得见邹夫郎。”   伙计问他:“是有新蜜麽?”   “倒也不是。”   康和不想与伙计透底,拿了两个铜子塞与他:“劳小二哥帮我走一趟。”   伙计得了铜子,倒也肯去吃几句骂,只他道:“俺去与你传话,可保证不得他不发脾气肯见你。”   康和答应了一声,便与范景在楼下坐着等。   须臾,就听得楼上传出了骂咧声,又过了会儿,小伙计丧着一张脸下来。   “可将俺一顿臭骂,唤你去咧。只你可说话小心着些。”   康和谢了伙计,带着东西上了楼去。   邹夫郎歪在一张凉塌上,手里头打着一柄玉骨团扇,人虽半坐起来了,可一双眼儿还糊着不大挣得开。   鬓边的碎头发,也教午间睡汗给黏做了几缕。   “这时辰上不在家里头挺尸,如何上了城里来。”   邹夫郎教扰了清梦,着实有些不大痛快,说话也有些怪气,听得人上楼来的声音,也没睁开眼。   康和见状,好言道:“若不是有好东西,哪敢这时候来叨扰您。”   邹夫郎闻言,方才掀开了眼皮瞅了两口子一眼,嗔怪道:“要入不得我的眼,下回打我这铺子边过,想进铺子里来讨杯水吃,我可嘱咐了伙计不教给。”   说罢,又唤两人自拿了凳儿坐。   问:“是甚么东西,教你恁热的天儿也巴巴儿跑来?”   要换旁人,邹夫郎睡得正是舒坦的时候,还真未必肯见,想着先前咸鸭子便吃了一回亏,怕是人今朝真要有好东西,转头又误了去。   康和也不磨蹭,取出了先前点与范景瞧过的那支烛,他拿与邹夫郎:“邹夫郎经营着这样大一间烛火铺,见多识广,替我瞧瞧这烛可好。”   邹夫郎接过烛瞧了一番,单打外观来看,并未有甚么光彩之处,烛身倒是可见用心打磨了一番,光滑圆润。   只铺里的烛,除却那般价贱五十个钱一对的做工稍见粗糙些,贵上几个钱的,烛也一样盘亮顺滑。   他实在捡不出旁的长处,耸动了鼻子,道:“倒似是能嗅着点儿艾气。”   康和见此,也没急着吹嘘,取了火折子将烛给点亮:“我说再多响亮话,夸说这烛好,在做烛火生意的夫郎面前也只是班门弄斧,这好与坏,还得您自评断。”   初始,邹夫郎也没瞧出甚么玄机,心想这小郎莫不是攀着交情还想教他收点儿粗烛?   却不一会儿,他便嗅着了一股更为浓郁的艾气,似是随着烛燃烧而发出的,身子不由得端正起来。   他重新仔细观摩起烛来,心里已是起了兴,将才嗅着烛有股淡淡的艾香,只还以为是把烛放在了艾草中熏过,为此烛身上染了些气味。   不想烛火一燃,反倒是艾香愈浓,最稀罕的是,这烛燃了好一阵儿也不见熏烟。   若在烛里头置了外物,是很难不起烟的,饶是他做了这些年的烛火生意,属实也没见过如此好的烛。   “哪处得的这好物?!这热天儿夜里头蚊虫多,燃烛还能起艾香驱蚊,可是妙!”   邹夫郎拿着烛左右端详起来,面上是可见的欢喜。   康和道:“物好便是好的,何故在意它的出处。只与夫郎保证,这烛出身清白,绝计不是不明不白的脏物。”   邹夫郎一笑:“你贯是个机灵的。”   他自晓得人是要把出处给捏在手头上,否则如何挣钱进腰包,他是生意人,如何能不明白这些,倒也体谅。   “难为你有好东西还念着我这处。与我交个底儿,究竟有多少?”   康和道:“东西好,但不多。不知夫郎可肯笑纳我这粗烛?”   “我若昧着良心说瞧不上这烛,你转头就得上别家去。咱也是老交情了,我何故与你做那套假功夫,你这般烛,有多少,我要多少!”   康和笑道:“邹夫郎爽快,只不晓得肯与我甚么价。我这等粗人,指着一点儿薄资养家糊口呐。”   邹夫郎琢磨了一番,早些年他倒也收些散烛放在铺子上卖,不过生意做起了家,自手下有了专门且稳定的供烛商户,已是不打外头收烛了。   可康和这稀罕的药烛,不说他这般专门做这门生意的,便是那些珍宝行里见了也得立给收了去,他放着不要岂非是糊涂。   他道:“你开个价。”   康和却摇头:“我一乡汉,家里头用的且还是油灯,烛都不曾得用过两回,如何懂这烛行的门道,还得赖着邹夫郎给价。”   他话里话外,烛是打别处弄来的。   邹夫郎料想烛也不是康和自做的,他说的不差,农户人家多数用油灯照明,用且不得用,又有几个会做烛。   便是会做些寻常粗烛倒也不稀奇,更何况于他都觉得好的烛,估摸是专门制烛的人家所制,只不晓得康和是甚么机缘才给弄到手的。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人自各有门道,不管人走的哪处门道,总之东西送到了他这处,就是他的运道。   想康和也晓得这东西稀罕,是要卖贵价的,他若忽悠人,恐再难有二回生意。   且他生意三教九流都交道过,看人眼睛毒,面前的人不是那起子蠢笨无知的乡汉,不是好忽悠的。   邹夫郎心头盘算了一通,道:“一对烛我与你五百个钱!   康小兄弟,你与我也交道多时了,我认你这人,肯与你好价。若旁人送好货来,我可不会这般好说话。”   康和道:“我心中自也是夫郎这番话,因着认夫郎的人品,为此这东西,才与您送,若别家,我且不信。你给甚么价,我都依。”   这价不低了,他认,若还要高价,东西稀罕,未必得不到。   只若是他将价格抬得过高了,揣物得意,易惹人红眼,届时商户为多得利头,难免不会另起心思。   康和如今只想挣几个踏实钱。   若与人斗,即便是他有些头脑,可无权无势的,任凭你再是伶俐聪慧,又如何抵得过人的威势。   许多钱看似好挣,但若无依仗,其实危险重重,轻易就沦做了人案板上的一块儿肥肉。   邹夫郎见此,心中也满意,他道:“你踏实,我亦踏实。咱依旧好来好往。”   康和取出匣子,与了邹夫郎准备的四十支烛,整十贯钱。   邹夫郎点了烛,仔细给查看了一番,他也忧心,毕竟是头回收这样的烛,不敢确保是不是每一支烛都似康和点的那支一般好。   若有一支坏物,那便要损二百多个钱,再是家底子厚,也经不起这样肆意亏损。   不过有一点好,康和他老丈娘时有上县里摆摊子,若有问题,也好找人,不是那般一回买卖,拍屁股走了人就再寻不见的。   康和也与邹夫郎道,要存了不好使的,留了物与他瞧,自赔还他的钱。   邹夫郎这才放心下来,两人都是小心谨慎着这一桩生意。   走时,又赠了康和一盒八支寻常的烛,与他家中自点照明。   他心里头喜大过忧,亏得是今儿没贪睡误事。   康和自是谢过,捧着告辞了去。   小伙计见老板郎掩饰不住眉梢间的欢喜,凑上前去问有甚么高兴事儿。   邹夫郎得意道:“且好好去办你的差罢,自是少不得你的好。”   出了铺子,康和跟范景小心揣着银子,上钱庄里兑做了张十贯钱的交子。   沉甸甸的银子,换做了张轻飘飘的交子,小心叠好收进胸口前的衣兜里,心头反倒是踏实了下来。   范景也是惊叹,料想能卖个好价,却没曾想这烛竟能卖出如此的高价来。   铺子里且肯以这般高价收去,不敢想再卖出,是何等的价钱。   他们自是不晓得,邹夫郎得了这药烛,转头便去请了手底下做烛的巧匠,与药烛雕花儿做巧样。   二次制好的烛,用上好的绸子包裹,置于乌木匣子中,送至了城中的官户府上,讨得了好一番喜。   落入市场上的,转头一对便卖至几贯之数。   这般贵的人咂舌,偏是还遭人抢着买,便是竞价也要买去。   富户自用未必,得见稀罕物,自是要收入囊中,往外做送礼打通门道用。   康和后头便是晓得了药烛卖到了这般高价,可却并未有丝毫眼红。   一则,这烛经了二次精巧手艺制作,早不似他出手时的粗糙模样;二来,若无邹夫郎的人脉,手腕儿,东西又如何卖得出。   他挣头茬,人挣二茬高的,两厢得利,这才是最好的。   这些也都是后话了,且不题。   康和跟范景这日里把烛卖得了好价钱,心里都很欢喜,俩人照例说去买些菜食家去吃。   打范景跟着胡大三杀猪起,偶时都能得上一方肉带回家来,灶上熏得有肉,不紧着得块儿鲜猪肉就给熏了存着。   秋日里头本就下力气,于是范景拿回肉来,多数是都给治来吃用了,饭桌上见荤腥的日子多,人也不似那般馋。   他们已是许久不曾在县里头买肉吃了。   范景也教康和不必买猪肉,只不买猪肉,便是羊肉了,价是猪肉的两倍之高,要买一方实是贵得牙疼,拿回去少不得要挨说。   思来想去,索性是买两尾大青鱼家去炖来吃。   范景也说好,去山里头的时候少了,他们也少有得到鱼。   康和的手艺是那样好,每回炖了鱼,隔顿陈三芳必要用剩下的鱼汤,揉了面来做面条吃。   “诶,大鑫哥不是在骨董行做账房麽,咱去看他一眼如何?”   康和与范景擦了擦脑门儿上起的汗,打街边上给他买一碗雪泡豆儿水,两人就着一碗吃。   一时忽得想起在县里头做工的范鑫来。   范景觉着范鑫做工没甚么好瞧的,不过康和想去,也由着他,便点点头。   于是康和也与他买了一碗,教多给放些冰,好教豆儿水拿到时还爽口。   这范鑫在县里头也做了有些日子的活儿了,打范景拜师傅前就开始干。   前些日子还听张金桂说领了头回的工钱,与家里都买了东西。   他日日早出晚归的进城上工,康和跟范景也难将人逢上一回。   俩人寻着那间叫做豆水巷诚信骨董店的铺子去,这般售贵物的铺子,店都侍弄的亮堂,老远就能瞅着招牌。   康和一手端着绿豆水,一手牵着范景,步子轻快的过去。   人还没至铺里头,反倒是先听见了里头的吵嚷声。 第56章   “真不是我,我在这柜台里头都没将它碰着。”   “不是你,不是你如何碎在了你跟前。这盏子可是打海外运进来的,自苏杭经商队送至铺儿里,前日宋大官人出高价买,我也没舍得出,今朝当真是走了背运,损在了你的手头上。”   康和跟范景走近了些,便见着那骨董行中有个小眼儿大腹的中年男子,蹬着双云头绢履,牙口多厉害的正斥怪着人。   另一头教他一通话说得面红耳赤,却又老实着不晓如何张口辩驳的年轻男子,不正是给人做账房先生的范鑫是谁?   “你在我这处也做工一月有余了,念着你做事勤谨,账也算得不差,我也不多为难。这盏子本是往外卖七两八钱的,如今教你损毁了去,我心头虽痛惜,只东西也再复原不得,你与我五两银子,这事儿也便罢了。”   “若是你不依,我便携了物上官府去,教县公给咱辨一辩。只你一个读书人,吃这般官司,怕是往后也难抬起头来做人。”   范鑫听得如此贵价,只觉两眼泛起黑来,一阵天旋地转。   他急道:“这盏子,如何这般昂贵!”   “我这是骨董行,不是卖那起子贱价之物的地儿,这些日子里,你见账簿上可有小买卖?!莫不是你觉着我还占你便宜不成。”   “便一句话,你究竟是赔还是不赔?”   范景见此,眉头紧蹙,他一个箭步便要上去,康和赶忙拉住了他。   “这店主明眼便是欺大鑫哥老实,想赖他的钱。你见着生气,若是冲进去打了人,那咱就没理了,还真得赔他的钱。”   康和安抚下范景,自往前走进了铺子里头。   “赔,赔甚?你有证说这盏子是谁打碎的?”   瞧着走近来的两人,店主微微一怔,以为是客,可见却又为范鑫说话   再一眼,瞅着两人衣着简朴,顿时便不放在眼中了。   他弹了弹袖子:“小兄弟,这是我们铺里的事,你若瞧热闹,在外头便是,进门来不行买卖,我这处可不招待。”   “铺里的事,我这堂兄弟在你这处吃诬陷,我在外头瞧热闹,店主当真是会安排人。”   范鑫见着康和跟范景来,心头如得助力一般,他连忙到两人跟前去:“我将才在柜前记账,这盏子不知如何就摔碎了,店主生是说我碰碎的,要教我赔钱呐!恁贵重的盏子,如何赔得起!”   店主听得是亲戚,面色微有些不自在。   不过瞧着也都是些穷乡汉,便也不惧。   “你们来也好,替你们兄弟把钱给赔了,也不耽搁我这处做生意。”   “赔钱,我倒是见着店主该反赔我兄弟钱。”   “你既说是我兄弟打碎的盏子,可有证?有你给拿出来,教人瞧瞧!”   店主手一指:“我店里的小伙计眼真真儿瞧见的。”   康和见着一头瘦精精的男子,他道:“你瞧见我兄弟打碎盏子了?”   那伙计挺了挺胸膛:“是,我就是瞧见了。砰得一声,就教范先生给打碎了。”   康和道:“行,你既瞧见了,那他是左手还是右手给打碎的?”   伙计愣了一下:“左……左手。”   “他人在柜台前,左手拨盘珠,算盘且在那处摆着,如何给打碎?”   “我记错了!是右手。”   康和冷笑:“右手在记账,莫不是还特地放下笔来,闲出些功夫将盏子打碎?这是与盏子有多大的仇?”   “我看盏子不是他打碎的,是你给碎的,故意赖人身上!这般张口胡诌,走,见官去,看看你这口说辞,能不能过县公的法眼!”   说罢,就要去扯人上公堂。   小伙计顿时吃了吓,连连喊店主。   “你们休得在我这铺子上拖拽人,胡乱生事!”   康和也不怕那店主,丢开了伙计,直击这老东西:“怎的,店主这厢是又怕见官了?你言这地上的碎盏子是打海外运来的,又是经商队之手进的铺子,拿出采买的凭证来,教人看看究竟价值几何!   宋大官人高价想买?请了他来,问问可曾真见过这盏子,又出过多少价!”   店主教康和一通话问得面容铁青。   “若是拿不出凭证,又请不得宋大官人做人证,索性这碎盏子物证还在,拾捡了去与人验上一验,看看究竟是不是店主说得这样值钱!”   “且将话放在这处,今儿你若是不能拿出铁证来说这盏子是我兄弟给碎的,又拿不出证来说明这盏子究竟值几个钱。我兄弟反得告你雇佣欺工,诬陷骗钱,看谁还敢上你这处做工,又看谁还来你这般黑店里来买卖。”   那店主顿时焉儿了气,哪里晓得会撞上这样个硬茬,一时间辩驳不得。   他抹脸变了神色,道:“范先生是读书人,想是再诚信不过的,当是伙计看错了,误了先生。都是误会一场。”   “张九!你眼睛是长在屁股上了不成,光晓得打瞌睡,错怪了范先生,还不来与人赔不是!”   那伙计怕见官,连就去与范鑫告歉。   “是俺眼儿坏,瞧错误会了范先生,还望先生不要与俺计较。俺该打,俺该打!”   范鑫见此,饶了伙计。   康和却不是那般好言的人,晓得会起今日这事,要紧也不是那伙计,还是店主坏心。   这般铺子里如何还能继续好生做工,他让店主自个儿亲自赔了不是,将这个月的工钱结与范鑫,往后是再不上他们这铺里来了。   那店主原还不肯,康和言要吆喝了街坊邻里和街市上的人来凭理,怕事情闹大,才不情不愿的将钱结与了范鑫。   “今朝多亏了你俩,要不然定是教这店主给诬赖,指不得还要赔他钱银。我那工钱,半载都不够赔他的。”   回去的路上,范鑫多感激康和范景。   康和道:“他便是看准了堂兄的性子,晓得你是个好脾气又不擅与人争辩的,刻意寻了午间人少时,起事想讹你一笔。此前只怕不晓得多少人遭了他的道!”   “你愈发是软弱,正中他下怀,便当刚强起来,遇着这般人,就是去见官,也不怕他的!咱没权没势不招摇轻易去得罪人,可也不能因没有权势便由着人欺凌呐。”   范鑫确是没有康和这般伶俐,遇了事也光顾着着急了,头脑哪里还有这般清明。   又还没范景的功夫,还能防个身,一时间当真觉得自己无用得很。   他摇了摇头,又忍不得提醒康和道:“这般城里经营的商户,难保没有官府的关系。咱们平头老百姓,只怕与他们打官司只有吃亏的。”   康和道:“堂兄说得不差,只是他这事儿存心诬赖人,漏洞百出,只讹你五贯钱,虽于咱这样的人家是一大笔钱银,可放在官宦眼中却算不得甚么钱。”   “他打官司想赢,便得拿钱拿物疏通关系,哪里是五贯钱就能打点明白的,官户又不是街边的跑闲,随意给几个钱就给你跑断腿。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他如何会真上公堂。”   “自然了,说不准他背后当真有亲戚做官,也便不肖这般打点。但讹你钱是他的首要目的,没必要真走公堂,唬你时也就会拿出官府的关系说事了。”   范鑫想了想,也觉颇有些道理。   康和见范鑫神色惶惶,只怕还不曾回缓过来今儿遇着的事。   他便没再说教什麽,宽慰了人几句,唤他夜里跟大伯他们到家里头来吃饭。   范鑫这般不经事的性子,康和也晓得是作何如此。   他打小就带着家里的厚望读书,两房人,只这么个儿,爹娘爷奶都疼得跟心肝儿肉似的,素日里头不教下地做活儿,也不教上山砍柴,一顾的就惯着,什麽也不会。   终日在私塾中,虽学业不见出色,可又有徐秀才的关照,谁人敢同他气受的。   长至二十几的年纪,只怕吃过最大的苦就是挨范景打了。   不过他觉着挨打多也是范景见不得他的窝囊样。   他也是诧异,这跟着徐扬厮混,如何没学着他的劲儿。   康和扭头瞅了范鑫一眼,人手里端着他们先前给买的豆儿水,弓着个背,含着胸,慢吞吞的往嘴里头送。   他摇摇头,这人的性子,还真是难说。   家去,康和与家里头说了喊大伯一家过来吃夜饭的事情。   打城里买的两尾鱼,水漏尽了,倒进盆里也不如何扑腾了,康和赶着还新鲜想宰了盐腌着,范景给接了去。   想着一大家子都要一齐吃饭,陈三芳把范景前两日里出门去杀猪得的一方鲜猪肉打灶上取了下来,本是怕坏了已盐腌了,时下又把盐给老实洗了个干净。   康和喊大房过来吃饭,陈氏少不得问,康和便将今儿的事情说与了陈氏听。   陈三芳听得大骂,将那黑心店主一家子人都问候了一通后,又叹气:“好不易是有份像样的差事,你大伯娘稍稍好了些,如今又丢了差,家里头只怕又该忧心了。”   康和道:“那店主心术不正,总不能为着一份差事儿,还要继续在那处挨着。”   “是,定是得辞工的。只俺也愁呐,范鑫那秉性,在外头,少不得要挨人欺。”   陈氏原先觉着范景的脾气硬,不好相与,时下看了范鑫,反倒是觉着硬也比软弱好。   夜里,范守山和张金桂,还有范鑫三人过来吃夜饭,范奶眼睛不好使,走不得夜路,范爷便留在屋里与她作伴了。   这头弄好了饭菜,先与二老送了菜肉过去,一家子才吃饭。   桌子上自是少不得说范鑫的事。   家里头还没敢将事情教范爹范奶晓得,年纪大了,要是气出个好歹,可不得了。   “亏得是大景跟三郎与大鑫送甜水去,否则要教那黑心肝的欺个厉害,大鑫这孩子又厚道,如何弄得过这些老滑头。”   范守山和张氏也谢康和跟范景。   今朝打晓得了范鑫的事,张金桂好是一番心疼,低着声儿将那店主大骂了一场,心头气不过,还言放臭了鸡子改明儿往他铺儿里砸。   范守山心头也不是滋味,自家孩子在外头吃了委屈,爹娘老子如何能有好受的。   夫妇俩一下午活儿也没出去做,光在家里头气了。   范鑫见此,心中不好过,若不是没了工迟早要教家里头晓得,他也不想说出来教家里人烦忧。   “没吃亏便好。”   范守林和陈氏宽慰大房夫妇:“差事没了再寻便是,城中恁多铺子,总不至人人都像那黑心掌柜一般,总是有和善仁厚的。”   范守山叹了口气,张氏说着便伤心,两人经这事,也不那般做着兄嫂万事多能耐的模样了。   “城里头揽工的虽多,可多数都是些下力气的活儿。恁般伙计,运工,打杂倒是四处都要人,但稍体面些的活儿,便紧俏的很了。”   其实也不是嫌伙计打杂这样的差事不体面,实则还是范鑫干不了。   先前在家里试着干了重累活儿,中暑昏在地里教一村的人笑话,笑笑到底是掉不得一块儿肉,村里人还得好心拿了解暑水来给人吃,到底是自村人,还给照应着。   换到城里去干重活儿,要出点儿事,届时谁人还与你照应,非亲非故,多是自顾自的。   伙计打杂那样的活儿,倒不似搬运下力气,可多考验人伶俐脑子快咧。   范鑫那般温温吞吞的性子,哪里干得明白。   原本算账这样的活儿便是最合适他的,可外头的铺子都欢喜要那般老先生,范鑫这样的愣头年轻人,先前没干过这行,人轻易不肯要。   先前也是寻了好一番,才寻去了骨董行,初去瞧时,人多好说话,也不见挑三拣四的,还以为是厚道人,不想竟在这处等着人咧!   夫妇俩不怪他今儿丢了差,是愁呐!   二十三四了,亲事还个没着落,如今男子再是好说亲,可要想得一门好的,自个儿手头上没个营生差事儿,人家问,问不得个所以然,好人家也瞧不中呀。   先前还说等着城里的账房差事儿稳当了,过个三五月的,便请媒人给走动走动。   这朝全然又给打乱了。   出了学堂,范鑫渐晓得了外头讨日子的不易,范守山夫妇见着儿这样不适从,也是愈发的后悔以前将人护得太过了些。   如此这般,倒是还不似湘秀丫头,早早的出去摸爬打滚,反是出息。   张金桂越想越是想不得,以前湘秀年纪那样小就出去了,不晓得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可却从不曾同家里言过一句不好。   打主家里家来,只说自己都好都顺,还总捎东西给家里人。   两房人,还是头回这般一桌子上说着忧愁,自分了家后,都各过着日子,只把好的一头与人看,便是不好,也硬要撑着些面皮。   今儿是全然放了下来。   康和静静的听着长辈们说,他夹了鱼剥了刺,与范景放进碗里,一直没插话。   见范景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筷子。   “若听得我一言,我觉着大鑫哥倒更合适在咱乡里做事。”   听得康和的话,几人都顿了下来,范守山诚然道:“在乡里能作何?他先前学着伺候了一番田地,不说白费了这些年读的书,实不是那块儿料呐。若似你爹一般会侍弄田地,俺也不多说一句了。”   康和道:“要教大鑫哥在地里头过活儿,我也得替他不值当。说句难听的,既是要种田地,何必读这些年的书,夫子教的是《四书五经》,传授的又不是春播秋种。”   “我虽不曾进过学堂,却也晓得夫子言的一句“学以致用”。范鑫哥不妨在村子上开个私塾,教导孩子读书认字。”   屋里人听得这话,都不由得一惊。   便是一直不曾开口,由着长辈细说他短处的范鑫也忍不得张口道:“我这学问,如何担得起传道受业的担子。”   康和耐心道:“大鑫哥说这学问,也不过是言自己学问低些,不是言自个儿没学问。大鑫哥你且答我,莫不是千字文你都不会念,不会写?”   “这哪能。便是再不济,这千字文我也还是倒背如流。”   康和道:“如此便对了。我的意思便是教大鑫哥起个私塾,专与村野乡间的孩子启蒙,教授这些孩童识字写字。不说教导他们大学问,学会识字读书,寻常人家的孩子会这些已是足够使了。”   “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是能靠着科考光耀门楣的。若是私塾中当真有那般难得的孩子,也好办,转引荐与徐秀才,如此也不会误人子弟啊。”   “以前徐老在村上开设了私塾,可人家世步步抬高,去了城中经营。虽是县里能更好的传授学问,但村野间的孩子,到底是难上城中求学。”   “村野人户,本是有心教孩子识上两个字的,畏求学难,也便歇了心思。也只那般一心想儿郎读书科考的,才会不辞辛劳送去城中。如此,村野上不识字的孩童便愈发多了。”   康和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同大伙儿一一道出:“若是大鑫哥当真在村子上开设了私塾,一来自有个谋生的手段,二来呢,也是为村上做好事。”   “大鑫哥性子软和温吞,可做事仔细耐心,又轻易不与人红脸,我觉着再是适合教导孩子识字写字不过了。”   诸人初始听得康和的话,都有些觉着人实在异想天开了些。   可听得他这般细细说来,忽又觉着颇有些道理,好似还真有可行之处。   范鑫也沉默了下去,似乎在认真的思索这件事。   倒是陈氏听得振奋:“好哇!大鑫要在咱乡里起个私塾,谁人还敢欺他?俺觉着是再好不过的出路,可不比在外头受人眼色强麽。”   范守林也帮腔道:“大鑫又是徐老先生的学生,他接替老师在乡里起私塾,名正言顺的事儿咧。大伙儿就是不认俺们,还不认徐老先生麽。”   范守山夫妇也可见的动容,若这事儿真能成,那可真当是里子面子都有了。   只到底是老实本分惯了,哪里支起干过这样的大事,难免是犹豫不决,心头怕这怕那的。   康和便问范鑫:“旁的且都不说,大鑫哥可乐意做个乡野夫子。   你若乐意,艰难险阻都不足为惧,你若不乐意,那便是今朝私塾已然起好,你甚么都不肖顾虑,只去端坐夫子,那也不见得是好事情。”   范鑫脸憋得有些发红:“倘使能似徐先生一般教书育人,我自是一万个愿意。只……只我怕做不好。”   康和道:“你且未去做,如何晓得自己做不好。心中既有抱负,不趁着自己正当年时去闯去搏,不断的试错磨砺,莫不是挨到年老时就能做得好了?”   范鑫听了康和一席话,犹觉醍醐灌顶,他同一桌子的人道:“许,我可试试看。”   范守山跟张金桂见此,心中也欢喜起来:“你既有这心,俺们一家子就是走尽了门路,也都乐得助你成事。”   康和也道:“正是。”   两房人在屋里又说谈了好一番,直至是饭菜都凉了,月儿爬上了梢头,这才散了去。   不日,康和为着范鑫这事,单去见了徐扬一回。   范家得罪了陈雨顺,他八成是不会乐见范家起私塾,即便晓得这是为乡里好的事。   便是因为知晓为乡里好,易笼络了人心,这才不愿见着范家起势。   要想事情能成,他们定是要有能说的起话的人才行。   不过也并非是康和单借徐扬的势,白占便宜,这事情要能办成,那便是两厢得利的好事。   范鑫这个当事之人,自也没闲着,他带着些果子礼品,去了一趟县城。   前去拜访徐老秀才,一来呢,想与恩师说谈一番自己离开学堂后的心得;二来,自是为着私塾的事情。   他想得到徐老秀才的意见。   虽事情也只还起个苗头,范守山夫妇却已经开始将老屋给打扫收拾了,要起私塾,少不得是要有间敞大的屋子才成。   范守林跟陈氏也隔三差五的过去帮着弄。   待着这是有些着落时,已是九月中旬了。 第57章   范鑫同徐老谈了起私塾的事情,徐老秀才得听这个消息,没怪,反倒倍感欣慰。   当初他靠着在乡私塾积攒起名望,后到县里经营,本是预备将儿留在乡私塾上继续教书育人。   奈何彼时徐童生正是科考关键的时候,徐老还是想将人带在身侧指点,村上的私塾便就此散了。   他每每想来,心中都含着歉疚。   如今范鑫有重起私塾的念头,乡里的孩子也不怕无人开蒙识字了。   范鑫又是自己的学生,他自觉着再好不过,对范鑫难得有此上进的念头一番夸奖和鼓舞。   得了徐老秀才的肯定,范鑫心中更为笃定了做这件事的念头,回去便与家里头说明了。   这日,陈雨顺家的老二,陈奇陈二郎,又上朱大夫那处去拿些不痛不痒的伤药。   他瞧上了朱大夫的徒弟三七,总是想着方儿的来寻人家。   打这头听得了徐扬说范家要起私塾的事情,回去便将话说与了他爹陈雨顺听。   “范家要起私塾?就范鑫那点儿学问,也有面皮张罗起个私塾来?”   陈雨顺听得这消息,不多相信。   他眼里头范家就不是那般能做事的人家,更何况是起私塾这样的大事。   原先他倒也给范守山几分薄面,一来呢,范鑫读着书,将来说不得哪日走了运考中了,那便是村子上的光彩,少不得要笼络一二;   二来,也还是因着范鑫在徐老秀才手底下读书,又跟着人十几年了,有情分在,他不看范家也得看徐家。   可上半年的时候,这范鑫又落了榜,不读了,打村里头种起地来,四体不勤,中暑昏在了地头,惹些笑话出来。   他更是觉着范家不成气候了,便是给范守山的那几分薄面也不给了。   “徐扬亲口说的,这事情还能有假。听说徐老秀才很是赞许范鑫起私塾的事儿,他老人家嘛,总是念着能教更多的人会书识字。”   陈雨顺听得徐老秀才也支持了,心头有些烦恼。   谁起私塾都好,可他却独是不想范家起。   这私塾一旦开起来,少不得有人家送孩子去读书,届时就得敬重着范家。   夫子家里有个甚么事,学生得去帮,学生屋里人也去帮,多是笼络人的一门营生。   范家二房与他不对付,若要教范家办成了私塾,往后在村里说得起话来了,岂不是更好跟他对着干,他且还要更忌惮人几分。   他思来想去,觉着起私塾这事儿,就那书呆子怕是想不出的,说不得还是那上门婿的主意。   先前分地的时候便见识了这小子不是个好拿捏的。   陈雨顺有些坐不住,破天荒的上了范家一趟。   从范守山那处得听了这事属实时,心头一愤,又听张金桂吹嘘,徐老秀才是何种满意,言起私塾时还要上村里头来云云,无非是显耀得了徐家的支持。   陈雨顺纵是心头多不快,面上却还多欣慰的模样,怪了范家这样的好事,如何没有提前告知,又言有什麽困难,尽管同他提,届时一道想法子。   张金桂头脑简单,陈雨顺一走,还多欢喜的同范守山道:“瞧俺们家要起私塾,就是乡长也要给咱面子咧。多是热心,要帮俺们,换做以前,哪得他这样关照。”   范守山却肃着一张面孔:“人说甚你便信甚,先前他那样整老二,可是把俺们范家放眼里头了?”   “诚心俺们家起私塾,只怕他陈雨顺没这样大的心胸。”   张金桂将信将疑:“如何有你说得这样吓人。”   倒是范守山瞧人更为透彻,陈雨顺得晓有了徐家支持,范家的私塾是起得名正言顺了。   他陈雨顺如何好开口阻拦,届时乡亲们瞧着,得言他的不是。   陈雨顺想了个方儿,转头提着两角子酒,又唤媳妇做了一碟香炒肉糜笋丁,上了老乡长钱二爷那处。   “最近秋收忙,有两日没得着见你了,瞧是晒黑了不少。”   钱二爷见着陈雨顺,倒是乐呵呵的。   “每年秋里都得忙这一遭,乡亲们粮食进仓,日子安顺,俺再是忙都是欢喜的。”   陈雨顺一头与钱二爷倒酒夹菜,一头道:“俺将晒谷场给拓宽了两丈,又添了俩石磨,好教乡亲们晒粮能好晒些,忙着便没得空过来瞧师傅。”   “你为村子里做事,这是好事情,俺心头也高兴。”   陈雨顺道:“俺虽有时候是能力不济,好心办些糊涂事儿。可到底是师傅一手提拔起来的,旁的不言,为村里尽心办事,定是与师傅同心的。”   钱二爷吃着酒,道:“俺当初便是瞧中你这孩子踏实,这才提拔你的。你想着乡亲们,俺也对他们有个交待。”   陈雨顺笑着说是,与钱二爷夹了菜后,又言:“师傅可晓得俺们村里头又有了件欢喜事?”   “可是徐扬那孩子请了位大夫上咱村里的事?俺早是听说了,乡亲们都欢喜咧,朱大夫医术好,前阵儿落雨,俺腿病犯了寻他,与俺贴了一剂膏药便见了效,比城里头的都还好使。”   “朱平大夫的医术自是没话说的,徐扬这孩子有本事,能将这样好的大夫给俺们村里寻来。”   陈雨顺徐徐道:“只俺说的不是这事,瞧朱大夫都来村里多长时间了。俺说的是范家要起私塾的事。”   “私塾?”   钱二爷意外道:“可是范家大小子要做私塾的?俺记着他在徐秀才手底下读书嘛。”   “是咯。”   陈雨顺笑眯眯道:“前阵儿他童考落榜,已绝计不读书了。就连徐老秀才都特地回了一趟乡来劝,也没给劝下。”   “后头就在村子里跟着范大兄弟耕种,到底是读书先生,积年累月的离了田地,一时吃不消还给中暑了。”   “前俩月里听说打城里头寻了个差事儿干,才做了月余,不晓得如何又没做了。”   陈雨顺好似说闲一般,道:“这些日子,听说是要起私塾。俺听外头说,原还不信,上了一趟范家,才晓得是真。”   钱二爷听罢,不禁想起以前自个儿在村上做乡长,徐秀才也还在乡里教书时的融洽。   他道:“自打徐秀才去了城里,咱村里、近处几个村子都没得私塾,孩子们想认俩字都没了去处,实是不便呐。”   “范鑫年轻人,有这志气是好事情。”   陈雨顺闻言,道:“俺也觉得好。若是起这私塾是为着乡里做事,俺再是欢喜不过。只俺心头也有些发愁。”   钱二爷问他为何,陈雨顺道:“这大鑫在徐老秀才手底下读了十几年的书,一直也没考出个甚么名堂。这学问……不过话又说回来,怎么都是读过十几年书的,总比俺这般乡下汉子有的是学问。”   “俺忧心的是他起这私塾,也只是个一拍脑门儿的事。”   “早先说不读书便不读了,徐老秀才来劝都无用。只当是他有了甚么好的谋算,谁想不读书了也便就在家中下地,见着不似是个有计划盘算的孩子。”   “后头城里的好好的账房先生,也就干了个把月,说不干就不干了,再一转头,又言要办私塾。”   陈雨顺道:“他若是有这心,作何一早离了学堂不办,却要折腾了这样久才起这念头?”   “办私塾不是儿戏呐,说句难听的,俺便是怕他年轻性子不定,想一出是一出。范家家境又不见富裕,只怕借着私塾来敛财。村里村外本都是些穷寒老百姓,可不能戏耍他们。”   钱二爷听了这一席话,眉头紧锁:“若真是这般,如何能成。”   陈雨顺见此,心中生喜:“只俺这做乡长的,也不好同人说这些话,怕是打击了年轻人的心。若是前来盖章过文书,俺不给,范家要转头说与乡亲们听,只怕还生误会。”   钱二爷道:“这事不是小事,你得仔细着些。既是乡长,拿了这俸禄,就要为乡亲们着想。范家若真揣着歪心思办私塾,如何能将孩子教好。”   “师傅宽心,俺晓得了。”   陈雨顺在钱二爷这处得了话,转头就与范家发了难。   这私塾不比旁的营生,到底是一门十分体面庄重的事业,要想合规矩,还得要一纸文书。   县里头得要县府礼房的文书才能兴办,乡里头得要乡长盖文书,再转交至县里头。   若是没有公文文书,那便是私办,人家见不得文书,不认你这学塾,若受人举报了,还得吃官司。   陈雨顺不好自个儿直接卡人,便拿了钱二爷出来顶着。   连任二十几载的老乡长,村里人打心眼儿里信服,他既说范家办私塾不好,村户自也更信他的话。   陈雨顺且还装模作样的与范家言,他会帮着劝劝钱二爷,教他们准备着,甚么时候二爷嘴松动了,他就给盖文书。   “他说钱阿公不许就当真是钱阿公不许了?你们可亲耳听到了钱阿公的话?”   范鑫上陈雨顺那处去过文书没成,一家子人又来二房一同商量。   康和一早就估摸出了陈雨顺不会轻易点头,时下听得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虽是不曾亲口说与咱听,可钱二爷是陈雨顺的师傅,他当不会说假话。   钱二爷的邻居,原先听得咱家预备办私塾,一直想把他家狗娃送到俺们私塾来识字,隔三差五的问甚么时候才办起来。如今已是绝计不问了,前儿逢着人打听了一番,话里的意思便是钱二爷不赞许咱开私塾。”   康和道:“咱家里头又没得罪过钱阿公,好端端的如何会不许。只怕是其间有他陈雨顺的功劳。”   家里人有些没辙,这都是村里根基深厚的人家,他们哪里弄得过人。   晓得康和主意多,只好来问他:“三郎,那现下咋办嘛?”   康和道:“我觉着不管外头如何说,还得是亲自去拜一拜这老神仙。”   范守山闻言,也只有这般了,即便是晓得钱二爷跟陈雨顺的情分更深,那他们也只能如此:“成,那俺收拾些礼出来上钱家去。”   陈三芳道:“俺拿些咸鸭子,还有一罐儿先前三郎跟大景打山里头弄回来的蜜,大哥与钱二爷送去。”   “拿这些东西倒也不差,只别准备甚么贵重的,也别拿红包,没得再落人话柄,教人觉着咱要贿赂钱阿公,到时候弄巧成拙,更说不清了。”   康和道:“且也别是大伯跟大伯娘去,还得是大鑫哥前去见人才好。”   范守山急道:“大鑫那笨嘴拙舌的,哪里说的清楚,只怕别还倒办了事,钱二爷本就跟陈雨顺好。”   康和摇头:“再是嘴笨大鑫哥也二十几岁的人了,往后这私塾要办起来了,也是他主理。时下有事,他躲在后头,爹娘老子去给他说好话,教钱阿公如何想?”   “他本就不赞成办咱家里办私塾,要再见着大鑫哥不立事,只怕更不乐意。”   范鑫见此,觉得康和说得不差,他愿意去,只心头也担忧:“若我去说得不好,更触了他的霉头可如何是好?”   “大鑫哥便实诚的坦白出自个儿心中的想法便好,人各有各的性子,并非个个都是圆滑处世的,可真心、诚信这些品行,在甚么性子的人身上都是光亮的。”   康和道:“钱阿公虽和陈雨顺好,但他能连任二十几载的乡长,便是退了,仍得乡亲们百般敬重,足见得他并不是那般不明是非,心眼儿小的人。教他见了你,晓得了你是何心思,会仔细斟酌的。”   “自然了,这事情咱也能去请徐家帮忙,但这也和大伯大伯娘出面道理一般。无论如何,大鑫哥你始终都当去拜访人一趟的。”   范鑫听此,想了一番,他依了康和的意思。   翌日便心中惴惴的上了一趟钱家去拜访钱阿公。   范鑫与这阿公接触的并不算多,初见人也局促,受问难免有些畏畏缩缩的。   但心中对办私塾这事儿的信念实在高,说起办私塾的事情,竟是难得的坚定与认真。   钱二爷见此,心中对范鑫大为改观,觉着人也不全然似陈雨顺说得那般。   便细问了他作何不读书,又作何屡换营生之事。   范鑫心中羞愧,但还是一一给道了出来。   钱二爷听了来龙去脉,心头想,这事情究竟也怪不得范鑫,旁人坏心发难,他何错之有。   且人也言,自己学问不高,只给孩童开蒙,教识字写字,故此不可收乡亲们高额的束脩费用,与旁的私塾低上三成。   他觉着范鑫不是看不清自己能力的人,且也有计划,有盘算,哪里似陈雨顺说的。   登时便有些不愉起陈雨顺来。   他且还没往人故意为难范家上想,只觉着陈雨顺作为一个乡长,不曾细细的去查问事情的原委,贸下定论,做事未免太粗心了些。   范鑫也只说明了想办私塾的事,未说一句陈雨顺的不是。   村里人都晓得陈雨顺是老乡长带出来的,范鑫一个外人,哪里敢说陈雨顺的不好,只怕教钱二爷觉得他舌头长,爱搬弄是非。   在这头坐了个把时辰,回了。   过了两日,徐扬又上门来拜访了人一趟。   “你小子,还想得起阿公,这阵儿又在忙些甚?”   钱二爷见着徐扬,总还欢喜他请了大夫上村里的事。   “听得我那玩伴预备起私塾,我上城里头去采办了些纸笔,想着捐送给私塾,也当是尽份儿心了。   前儿上城里头去瞧,铺子里头东西都给准备好了,我爷和爹也收拾了些旧书本出来,说教俺一并送去私塾,好教村里的孩子用。”   “谁晓得,上大鑫那处去问,说还没把文书给办下来。”   徐扬已得了范鑫来过钱二爷这处的消息,且听他态度并不强硬,见此嗔道:“听得说是阿公不同意这事儿,怎一回事嘛?要晓得阿公不准许,我也不费恁些功夫了,这阵儿地里头正是忙咧。”   “老阿公几时这样讨嫌不说不同意啦?”   徐扬闻言假装不解的蹙起眉:“我便说,老阿公这样为着村里好的,如何会不同意这好事情。况且大鑫又是俺爷一手教出来的,他都多赞许这事,我上城里去一趟便要捉着我问一回弄得如何了,我都没敢说阿公不准许。”   钱二爷听得老秀才都很赞成这事情,想想也是,若范鑫真是个不好的,老秀才如何会赞许,心头更是认可了范鑫五分。   他道:“你这皮猴子好在是没去你爷面前说阿公的不是,要不然他得笑阿公老糊涂了咧。你且说说,上哪处去听得这些胡话的?前日里头大鑫过来跟阿公说起私塾的事情,说得多好,阿公只有欢喜的。”   徐扬见此道:“我哪敢说胡话,旁人说了我自一个字不听的,除却阿公的徒弟,咱们的乡长说的,我哪里会信。”   钱二爷听了徐扬的话,道:“他说的?”   “阿公我还哄你不成。”   钱二爷不禁想着前些时候陈雨顺捏着个头尾便来说范家的事来与了他听,先教人一通误会,将人把坏处去想,理所应当的说出不赞成范家办私塾的事情。   接着又拿着鸡毛当令箭,顶着他的名头对外说是他不准许的。   只他作何这般?   钱二爷心中忽得回想起先前分地的事。   那事究竟是不是陈雨顺干的,他未曾去盘问,料想着陈雨顺是乡长,不至去干这些事。   时下看他办的这事,反倒是教他起疑心。   他自个儿不乐意范家办私塾,又想落人口舌,顶了他的名头来堵村里人的嘴,当真是一番好算计。   算来算去,将他这老师父也给整了。   陡然心下滋味横生,他面上却未曾表露出来,只道:“阿公得空问问他去。”   钱二爷心中有气,他不曾前去质问陈雨顺一番,听他的辩驳。   两日后自上了一趟范家,领着范鑫上了他那处,看着人给盖章过了文书。   陈雨顺事先没得师傅一句话,径直就带了人来,打得他没有防备。   他脸青一阵,红一阵,吃着闷气办完了文书。   村里人来看热闹,一时都晓得了范家要办私塾,且还是老乡长跟徐家都支持的事情。   人一走,陈雨顺则连与钱二爷解释。   钱二爷由着他辩驳,却并没听进心里去,走时,将人敲打了一番。   “近来瞧你事多劳累,路是走得有些弯了。当初许诺说要为村里头办实事,事事以乡亲为先,希望也能似我一般。   你做这乡长姑且才第四载,雨顺,日子还长呐,你若是上了这位置,变了心境,来时你可别怪我不站在你这边。”   陈雨顺心头大骇,同时又觉心凉。   这些年他将钱二爷孝顺的跟亲爹一般,只当人也把他当儿子似的看待,哪曾想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事。   便是这点儿事,他且也要与他脸色看。   事情落定,范家便热热闹闹的就要将私塾给弄了起来。   徐扬也依言,赶着驴车打城里头拉了不少的纸笔书本回来,捐去了私塾。   村里人都只有感激他的。   “折腾了这样久,大鑫哥这事儿也可算是踏实了。”   康和搬出钱匣子,问范景:“私塾开张前头,少不得要使银子,咱一家人,得意思意思才成。先前咱俩成亲的时候大伯跟大伯娘给了一只好柜,大鑫哥也单送了一套盏子,时下他们成大事,咱也得上礼。”   “我瞧着送旁的都不如钱好使,你觉着我包多少的红包才好?”   范景搁桌边坐着,正在吃康和用新米下油炸出来的米花儿,油滋滋的又有些甜,怪是香。   听得康和的话,他瞅了人一眼:“这些事如何还问起我来了?”   “自是也听听你的意见。”   范景道:“事情能成,一半有你的功劳,大伯一家子如今只有感激你的,你包多少,他们都高兴不嫌少。”   他瞧着,如今康和不单是在他们这头说得起话,在大房那头说一也没人敢说二的了。   倒是教他混做了范家长房长孙一般。   康和闻言笑起来:“我听这话酸溜溜的,莫不是你不高兴了?觉着我多管闲事了?”   “没有。”   范景心头晓得,康和劳心劳力的做这些事,都是为着家里。   康和到范景跟前去,打他手里头抢了些米花,道:“其实一开始我是不多欢喜大鑫哥的,他读书读不明白,旁的能力也没有,这般却受着一家子的宠爱,用着一家人的钱,跟米缸里的虫有甚差别。   想想这样无用的男子,还管他作甚呢。”   范景还是头次听康和说家里人的不是,他以前老打范鑫,也有这些原因。   见着他窝窝囊囊却还得家里的百般疼爱就忍不得想给他两下。   后来大了,性子稳了些,也便罢了。   “那你还管他。”   康和道:“真不管他,他还得继续待在缸里头吃米,前头都已经亏损了二十几载了,后头要再这般几十载光阴,那才真是头疼。”   “不费些事教他立起来,往后娶妻、成家,都还得劳累家里人。倒不如废物利用,教他像些样子,还能同家里头撑一撑门庭。”   范景算算,这般确实要划算许多。   他道:“以前大伯和伯娘太惯他了,经这些事,也有了改观,往后,许能像个男子些。” 第58章   范鑫起私塾,康和跟范景包了两贯钱的红包送了过去。   这事情没有办酒席,但自家的亲戚还是都拿钱的拿钱,送礼的送礼,自家里头热闹了一番。   私塾开门时收得了六个学生,原本是只有三个。   康和同范鑫说,这外头的铺子开张头三日、头七日的都要弄些让利和惠顾来引人上铺子里头买卖。   私塾虽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可究竟也不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的事,到底还是一门拿人钱财的营生。   既提起钱财,谁人都想有惠顾。   如此不妨是也让些利,对外头说今年以内送家中孩童上私塾读书的,头一季的束脩费用让一成。   外头的学塾也都是按季收受束脩费用的,寻常的私塾一季三百个铜子,城里的学塾得高上一两百个铜子。   范鑫这私塾已说明重在教授识字,费用便低于市价,一季只收两百一十个铜子,比外头贱三成。   若是再要让些利的话,束脩费用实是有些贱了,家里犹豫着不大肯。   康和算账与他们听,若是只收三个学生,一季的束脩费用是六百三十个钱,且还赶不上在外头的铺子上做账房一个月的工钱。   他们这私塾,初始办起来,最要紧的是做好口碑,引更多的孩子来读书。   若是学生过少,光也只是图个名头,挣不得几个钱。   这夫子再是教书育人德高望重,那也得吃饭用钱过日子,经营不寒碜。   先让利多招一名学生,也多一份束脩费用。   再说了,只是头一季让利,后头便复做原来的价钱。   家里想了想,觉得一家子都不如康和会盘算生意的事情,便依他的来办。   一番商量下来,便决定以一百八十个钱的价格作为头一季的束脩费用。   不想如此定下,还真又有三户人家将孩子送了来。   拢共六个学生,一季下来也能收着一贯多钱了,可不比三个学生二百一十个铜子还多不少麽。   且如今正是秋收农忙时,待着秋收罢了,农闲下来,农户人家手头上宽裕些,当是陆续还能收着些孩子。   私塾初开时,范家收拾出来的一间屋子日日都能听着读书的声音,村里的人稀奇便都去瞧热闹。   范鑫起初见着窗子外头总有人探头探脑的来瞧,一张脸涨得发红,念书都有些磕巴,怪是面皮薄,惹得大伙儿发笑,更是爱将他一通调侃。   康和见此,觉着不成,村里人若是笑他,也便失了对一个夫子的尊重,届时如何还会将孩子送来读书。   趁着没开课的时候,他便将范鑫拉着上城里跟他一道摆摊子卖蒻头粉丝,教他扯着嗓子吆喝。   康和没上城里时,就教陈氏将人弄着去买卖,如此磨炼了四五日,范鑫一张白面皮晒黑了许多,脸皮子也厚了。   在课堂上总算是能挺直腰杆子,再是不怕村里人打外头瞧他教书了。   范守山和张金桂起先还多心疼儿子,去央康和甭再带城里头现眼了。   康和也不多说别的,喊范鑫自个儿决定,好是人也晓得是为着他好,到底是没躲了去。   后头见着真治得住人,范守山跟张金桂再没言,心头是愈发的高看康和了,甚么都听他的。   康和趁此,便言教珍儿和巧儿得了空也上范鑫的私塾里头旁听识几个字。   范鑫是没意见的,他在城里头读过书,见过大户人家还要单请夫子给家中的小姐公子授课的,自家的妹妹来学着认字,没甚么不好,大不了在课室中间隔一层屏风便是。   范守山跟张金桂是乡下人,心里虽觉得女娃哥儿的不肖读书,可康和张了口,他们只有谢他的,哪有不肯的道理。   言珍儿巧儿过来旁读,不肖俩丫头另买纸笔用。   陈三芳见康和这样的为俩丫头考虑,心头说不出的感激。   珍儿跟巧儿见能有机会读书,欢喜的不行。   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哪想有一日竟还能挨着这般好事。   俩丫头十分的爱惜此般机遇,天冷天热都不再贪一日懒觉,把家里头的活儿给早早的做好了,再过去学字。   尤其是珍儿,她年岁渐大了,今年都长到了十六岁上,知道过不得两年便得嫁人,她想趁着嫁人前多学些字,日后总是能有些用处。   私塾的事情也便如此先告一段落。   十月上,秋收进了尾声。   今年家里头的庄稼收成不差,四亩田,得了八石谷。   手头上有钱用,等缴纳了三成的粮产,今年剩下的粮食也便留着自家吃用了,秋里晒得好,没吃甚么雨水,存着短时间也不怕生虫。   范爹盘计了一番,拿了一石的谷又添上五担子的肥,收拾了些家里弄着卖的小吃食,去同隔村的马石匠定了一台石碾子。   家里多是吃米,只谷脱壳成米不是件轻巧事,原先吃米要么就是他跟陈氏上晒谷场那边的公用石碾子碾个二三十斤出来吃一阵儿,一弄就得弄个大半日。   有时候地里忙,没得空去碾米出来放着,就只能手舂,这靠手舂就更费劲儿,家里人口多,一舂就得舂上一两个时辰才够一顿的,胳膊都给人累得抬不起。   比起手舂,那定还是石碾子来的快。   这东西就跟水井一般,晒谷场那头有一台公用的,可又不似水井,打水嘛,再慢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碾米一碾,那就得半日,为此得排日子。   今儿谁家去,明儿又是谁家,不是你米缸里没有米了,端着谷子想去碾就能得碾的。   有时候张家说了这日去碾米,结果到了日子,李家的不讲理占了人的位置,两家就得吵吵,那头时常都热闹的很。   前头陈雨顺刚上任的时候还前去调解,这厢谁还管。   以前范家去晒谷场那头碾米,专是教人盯着占位置,就是瞧范家好欺。   范爹老实巴交的,不会骂人,干是着急,两句辩驳的话,在嘴里跟炒菜似的,翻来滚去,就是不出锅。   每回都是陈三芳插着腰跟人骂,回来得气上好几日。   这范爹就劝着人说,等日子好了,家里头自打一台碾子,到时候再不怕谁占位置了。   陈三芳看着家里头穷得十天半月不得顿肉吃的,要打石碾子,不晓得要到哪辈子去了,只觉心头更发酸。   家里头听了范爹的意思,也欢喜弄上一台,等马石匠那边说把碾子打好时,康和上徐扬家里头去借了车子,套在驴儿身上,去把石碾子给拉回了家。   范家没挨着村大道,车子不能直通进院儿里,石碾子给下在大道上,一家子全出动,抬着搬着才将快三百斤的石碾子给弄回了院子里。   累得大伙儿都淌了汗,可心头却劲儿大,赶着弄了些新米出来,把碾子套在驴身上,试了试,当真是好使。   家里头有牲口使力拖动碾子,那便更省力了,可比以前范爹跟陈氏两个人拖碾子要便利得多。   这日,落了些雨,天气又有些转凉了。   康和在屋里头把收进箱笼里的秋衣裳给整理了出来,预备洗洗晒晒,等多落几场雨下来,天气冷下来又能穿了。   夏月里的衣裳也收拾着得慢慢收进箱笼里了。   陈三芳打城里头回来,幸得是出门时捎了一把伞,不是还得挨雨淋。   天气不好,她却多欢喜,同康和说那烛火铺子的邹夫郎,亲自上摊子前来买了两斤蒻头粉丝,又送了四对好烛,说是想喊康和去一趟铺子里头。   翌日里,范景要出去杀猪,整好他与人一道出门。   邹夫郎见了康和来,蒸了一壶好茶,又端了一碟子桂花糯米藕,又一碟咸炸酥豆子,教康和吃。   “恁客气,邹夫郎有事,尽管说便是,咱也老交情了。”   “我不瞒你说,上回你与我弄的那些药烛,多得贵人的喜爱,再三的遣人来问,还想买得去送人用。   我虽与人言了这物珍惜难得,可人诚心诚意的要,没法子,只得来寻着你。”   康和估摸着便是为着这事来寻他的,前阵儿里秋收忙,又还为着大房那头弄私塾的事情费脑筋,可他夜里头还是挤着些时间出来又做了些药烛给放着。   本也是想趁着天冷前再卖上一回的,这艾草烛,夏月里效果最是好,冷月里,当也只那些爱咳嗽,腰腿痛要使艾的才肯用。   邹夫郎来自开口来要,总比他张口与人巴巴儿送去的强。   “听着药烛有去处我便安心了,这样的贵物,我虽出了手,若砸在夫郎的手上,我心头也是过意不去。”   康和道:“只这东西实是不好得,一时我也不好弄啊。”   “你且与我想想法子罢,只要与我弄了来,不管是少不得你的好。”   康和又假意为难了几句,在邹夫郎几番央下,这才答应了下来,说过些日子与他送了来。   邹夫郎好是欢喜,言有多少都要。   回去时,康和把屋子里存着的烛收出来,点了点,先前剩下的三斤蜂蜡,前前后后,做了三十二对烛出来。   他手法日渐熟练,损得蜂蜡便愈发少了,糟蹋的少,出的成品便能更多些。   范景回来时,见着人正在倒腾烛,问他:“邹夫郎又同你要烛了?”   “东西好卖,他得了好,自是还惦记着。”   康和放下烛,走到范景跟前去:“今儿累不累?”   范景摇了摇头。   康和抬起袖子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桌子上取了两包点心出来:“邹夫郎招待我吃的桂花糯米糕,尝着味道好吃,与你也带了一包回来,尝尝罢。”   打开来,就是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康和其实觉着做得有些过于甜腻了,不过他猜想范景会喜欢,这些好点儿的糕点打外头不易买着。   他吃的时便夸了一句,走时,邹夫郎果然包了两包与他。   范景嗅了嗅,确是有些喜欢:“一会儿再吃罢,我去冲个澡。”   一身臭气,他吃不下东西。   今儿去杀猪那户人家按猪的人不多,猪却劲儿大,怕是按不住又闹唐家村的笑话,他便也进圈里去帮着把猪拖出来,一身干净衣裳上都蹭了猪臊味,杀猪的时候猪血又弄了些在身上。   午间就用猪血炖了菘菜招待人,旁的肉菜都没见着一个。   走时,别说送肉了,连胡大三的杀猪钱都给得抠抠搜搜,还想饶价。   气得胡大三回来时骂了一路。   康和好笑:“出去多了,难免什麽人都要遇上,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落人口舌便是了。”   “去洗洗澡罢,我见锅里头有热水,可要我与你擦背?”   范景没理康和,自去打水洗澡了。   洗澡时顺道将头发也抹了皂角给冲洗了一番,回屋来吃着桂花藕粉糕,康和与他擦头发。   康和嗅着范景身上清新的皂角味道,觉着很是好闻。   脑子里没憋好主意,又将人往床上哄。   青天白日的,又在家里头,范景不大肯。   “爹娘下地去了,珍儿巧儿又上大鑫哥那头去读书了,家里头就咱俩,你怕甚?”   “咱俩现在搞了,晚上也便老实睡觉了。明儿一早上山去。”   范景问他:“上山做什麽?”   “我应邹夫郎说过些日子把药烛给他弄去,他一张口要就与了他,岂不是掉价。趁着这日子,咱上山去看看那养蜂的老汉走没走,若是不曾,再与他采买些蜂脾给存着。”   康和说着说着便将人拉去了床上。   范景是吃人嘴短,也只得给人吃。   康和与人亲着嘴,沾了些甜,觉着别有滋味。   两人正在床榻上使劲儿时,听得外头嘎吱一声响。   “这蒻头可长得真好,又大又圆,咱头年种就教你给种得肥大,比山里掏的还要好,冬月里头,蒻头豆腐可有得卖咧。”   院子里传出陈氏的声儿。   “俺种地的手艺,岂是吹嘘的。”   范爹得意道:“赶着天气好时都给掏回家来放着,这熟了,晚秋冬月里雨水多,埋地里头容易坏了。”   “嗳,教三郎大景一块儿去地里帮着弄,几双手要不得半日就给掏完了,费不得多少事。”   康和跟范景打屋里头听得了外头的说话声儿,登时都不敢再多动弹了。   范景推了康和一下,示意他别弄了。   “他们不晓得咱们在……”   “这大景跟三郎家来了?锅里的水都舀了,外头的盆儿里还放着衣裳。”   陈三芳打灶屋里转了一趟,说道了几句,径直往两人闭着的屋子去。   哐哐将人的门一阵敲:“大景,三郎,你们在屋没?”   范景屏住了呼吸,赶紧伸手捂住了康和的嘴。   康和看着面色潮红的人,十分清楚且细致的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他很顺从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静默之中,却又不怀好意的抬了抬腰。   范景捂在康和嘴上的手抖了一下,险些脱了力,他狠狠瞪了人一眼。   康和见着人快生气了,连忙又乖巧点了点头。   “诶,这俩人上哪儿去了,瞅着是回来了,如何没在家。”   陈氏叩了会儿门,见没得回应,也没推门。   她不随意进出两人的屋子的,若真要推,这屋里上了门闩,倒也推不开,但却也晓得俩人在屋子了。   “许是上大哥那头去耍了,俩孩子终日都在干活儿,不是忙这样便是忙那样的,教他们闲散些时辰也好。”   范爹进屋已经手脚多快的倒上酒了:“你把夜饭烧上罢,省得三郎回来还弄。”   陈三芳骂了一句:“你倒是会差遣人,一张嘴不光会说,还要吃。”   “俺来跟你烧火便是,看你一张嘴就晓得骂人,多厉害的人呐。”   康和跟范景听着外头吵嚷的声音,都松了口气,悄摸儿声儿的给弄完才作罢。   时不时也弄得床响,范爹在灶屋那边说,今朝甚么时候喂得猪,如何在圈里头拱门拱得那样凶。   俩人完了事儿,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   范景穿好衣裤,前去把门闩拔了,康和连忙低声叫住人:“从这处出去不是正教爹娘捉个正着!”   康和把裤子穿好,开了窗,指了指外头。   范景默着过去,从窗子处翻了出去,俩人到后院儿上,又爬到了院墙外,绕了一圈才从院门那处进去。   “你俩上哪儿去了?不是瞧着大景脱下的脏衣裳,只当还没家来。”   陈氏从灶屋的窗子前瞅见了进来的俩人,欢喜问道。   康和干笑道:“去徐扬那处耍了会儿,他喊咱俩去吃酒呢。”   陈氏道:“你爹便说你俩出去耍了。”   范景没言,径直去了水井边上,打了些水上来。   自打是家里头弄了水井,又弄了石碾子,范景再是不似以前那般不想与人搭话的时候就去劈柴了。   康和凑上去道:“今儿咱俩也是尝了一回偷的滋味。”   范景斜了人一眼,不想搭理他。   翌日,两人天还不见亮就拿着些东西上了山去,到张石力那处,人没在屋。   康和跟范景便直接往养蜂那处去了。   去得早当真是不如去得巧,两人见着老汉夫妻俩正在收拾他们住的棚子,一头的树子上栓了三匹骡子。   “老爹,这是要走?”   康和喊着过去。   “康小兄弟?”   老爹放下手上的活儿,迎了上去。   “俺跟老婆子商量了,决定趁着天时好上路,赶在腊月前到暖和些的临阳县去过冬。”   康和点头:“那头好,天气热,冬月里也见花开。”   老爹问俩人咋想着过来,时不时有甚么事,康和说明了来意。   “巢脾倒是有,只就要巢脾呀?”   老爹觉得上回跟康和做了生意,是个靠谱的小子,心头也放心。   “俺秋蜜收的不少,时下虽没得巢蜜了,可纯蜜却多哇。这回一走,可不晓得还能不能再会上咯。”   他们寻常是一路走一路卖,但若是有好的买家一兑儿卖出去几十斤,那比散卖要好许多。   康和笑道:“我本是没打主意要蜜的,老爹要卖给我,可是有好价?”   “要得多,俺便依上回的价再饶你十个钱。”   “得,冲老爹这话,我就拿二十斤。”   康和道:“不过你得给我蜂腊。”   “与你便是,这东西外头卖也不值钱。先前俺滤的时候收得有二十几斤,你要的巢脾呢,也有个十几斤。俺东西多了带着也不便,你稀罕就拿去。”   康和听有这样多,心头欢喜,与老爹商量了价,蜂蜡要他二十个钱一斤,巢脾说送他。   康和爽快答应下来,二十斤的蜜,四贯八百个钱,二十五斤蜂蜡,五百个钱,拢共就是五贯三百个钱。   这回两人是打着主意上来采买的,身上带足了钱,一并就结给了老爹。   康和跟范景先前倒卖蜂蜜挣了四贯钱,卖药烛又挣了十贯,加上先前的余钱,零零碎碎的挣一些。   刨却给胡大三还有范鑫包的红包,以及这回采买的开销,手上还有二十贯钱的模样。   又等了两三日,康和才把烛给邹夫郎送去。   邹夫郎瞧着三十二对烛,心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这匣子装得哪里是烛,那简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呐。   “便晓得你好本事,定能与我弄了来。这些日子为等你的烛,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   康和道:“可教夫郎好等,只这些日子也教我跑断了腿,为着这事儿,没少吃排头,受人冷脸的。”   邹夫郎见了烛,甚么都好说,他道:“赚钱的事儿,少不得是要吃些委屈在身上,甭看我日日在铺子里坐着,还不是一样得受客的气。”   “我晓得你辛苦,这回的烛不教你白忙活,你说价,我给。”   康和闻言,面上笑。   但他却没有顺着杆儿往上爬,反是摆了摆手:“邹夫郎信得过我,故此才肯喊我再弄这烛。我若是仗着弄得来这烛便抖起来,岂不是毁了咱俩的交道。”   “便依着上回的价来,往后若夫郎有甚么好,想着兄弟我便是极好的了。”   “这如何好意思。”   邹夫郎听得康和的话,心中意外。   康和道:“咱俩诚心的买卖,不言虚的。这烛离了邹夫郎的人脉,也不过是一堆有艾味的照明之物罢了。”   邹夫郎心想,康和这人当真不似外头那些目光短浅的市井小民。   他先前那样去央人,换做是旁人,少不得借此抬价,难得他是那样的好,还肯依着旧价,心头大为感动,觉此人能交。   康和这回三十二对药烛,又得了十六贯钱。   邹夫郎送了他四壶灯油,八对好烛,外还有两个铜制莲花烛台。   一口一个好弟弟的喊康和,教他往后有甚么事尽管上铺儿里来寻他。   康和还真是没客气,教邹夫郎与他介绍了一处熟人铁作,他过去交待了一套新的杀猪刀。 第59章   这日,康和把范景喊到了屋子里,抱出了一只盒子,教他打开来看。   范景依言开了木盒,见着里头整齐放着五把大小不一的新刀,分别是砍骨刀、分肉刀、分割刀、剔骨刀和一把综合刀。   崭新的刀子且还配了皮刀鞘。   范景见着这些新刀具,忍不得也取出来抽刀鞘,一一试了试。   刀子锻打的结实而锋利,范景能认出是好刀,不比胡大三随身使得那套差。   先前上山打猎的时候,也还没用过这样好的。   不由问康和:“多少钱。”   康和见他喜欢,笑眯眯道:“你估一估。”   范景颠了颠最大的砍骨刀,道:“寻常使的刀这般大小重量的至也得八百个钱,专门锻的砍骨刀,得往一贯钱上走。外还有四把小的,一把便不算贵价,少也得五百个钱。”   一套下来,如何都要三贯钱,先前拜师傅的时候,他们俩一并上铁作去看过。   康和却笑着摆了摆手:“使不得这样多的钱,五把刀子,连着刀鞘,外带这盒子,拢共用了两贯四百钱。”   范景闻得价,不由得又将刀给细细看了一遍,确不是那般孬货。   他看向范景:“你如何拿得的?”   “我走邹夫郎的门道,他介绍与我的铁作,看着他的面子,不曾收咱的高价。”   康和道:“也是去打听了,闻得报价合适,这才定下的。”   康和将箱子收拾下拿给范景:“往后就拿这套新的使罢,旧的虽也能使,到底不似这顺手。”   范景点点头。   指腹按在箱子上,微有些出神。   小时候他跟着老猎户学箭,家里并不同意,老猎户也并不太乐意收一个小哥儿做徒弟,一连两三年里,他都只能使一把破旧的大弓。   在学会射箭前,他先学会的是如何做一把弓。   后头自做了一把适合自己个头的弓箭,使得顺手了,方才习得了一手的射猎功夫。   倘若是当初他习箭的时候,康和在的话,是不是也一样会为他准备好这些。   范景回过神,同康和道:“我已经顺手了杀猪宰羊,附近的几个村子也都晓得了我会杀猪,试着单干罢。”   康和闻言,道:“会不会太快了些?只怕胡大伯那头有想法。”   范景道:“迟早会有这一日。”   他跟着胡大三出去了三回,教他见识了自己杀猪解构猪羊的手段。   后头出去,胡大三便教他来杀猪,先是一头瞅着,猪杀了还一同刮毛,后便索性自与人吃酒喝茶去了,刮毛解构一应不管。   他忙活罢了,走时,杀猪钱自是结给师傅的。   每回出去,胡大三便跟空手去吃顿酒一般,事情自有人做。   范景倒不是在意那几个杀猪钱,他做徒弟与师傅做事也是应当。   只他这样长此耗着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总是要挣钱养家的。   康和没有跟着出去,先前还不晓得这些,听罢,他同范景道:“你与胡大伯出去,也便就是为着一句胡大三徒弟的话。   单凭你一个人做事,也未必是坏事,不整好教那些要杀猪的人户看了你的手艺麽,往后也有事也会想着请你。”   “不过胡大伯确实也有些不厚道,你才跟着学几个月呐,就如此把事情都给你干了,也就是瞧你甚么都会。换做旁的学徒,只怕才学会解构肉,连下刀杀猪都还不曾。”   “他教你这个徒弟,教得确是够松快的。”   为着拜这个师傅,家里头一应的礼数还是都没落下的,没有谁单面儿捡便宜。   范景道:“我没有嫌他把事都丢给我的意思,杀头猪也不是多累的活儿。只我说这些,是想说既他能这般早早的把活儿都与我做,作何我不能早早的出师。”   康和默了默,想着倒也有些道理。   “成,我有了数,你且先别急着去同他说要单干的事,教人心头起了疙瘩,我寻个机会再与他说。你先还是照常跟着他干着,要单干,咱事儿也还多得很。”   先前也说了,得要弄车子,还得看摊子,这些事一样样的多麻烦,运气好是今年弄得好,要是运气不好,保不齐得弄到明年去。   范景见此,应了一声。   隔日,康和去同范爹说,教他去托与他耍得好的王木匠,给他们打一辆能运货拉人的板车。   又与了一贯钱。   打板车用不得太多钱,便是不提供木头,顶破天也不过八百个钱。   范爹不要康和那样多的钱,言他和老王的交情,也使不得八百个钱,至多五百个钱就给弄得妥妥帖帖的。   康和便也好说,折半给了范爹五吊钱,范爹接下了三吊,他自个儿还攒了些钱。   原本说是他攒钱来打板车的,只没想到康和他们这关节上就要,一时手上还不够。   陈氏听要打车子,言她拿剩下的三吊钱便是,不消康和他们出钱的。   她晓得前头范鑫弄私塾,他们俩包了大红包咧,外在先前又拜师傅。   康和没要陈氏的钱,言打了车子,就得把村道通他们家的那条小路给拓宽,够使板车过才行。   这才是用大钱的地方,沾土地的事,可都不轻巧,先前买一亩荒地都得足足八贯钱咧。   可若是不弄路,到时候打了板车,车子也只能到村大道上。   进家来还要自走一截不说,板车还得抬回来,总不能把车子丢在外头,风吹雨淋的,木头打的东西,禁得住几日这般。   为此光打车子不弄路,实在也是不便。   不过开路花钱且还不说,麻烦的是要去与占了地的人家商量。   经行的一截路上,不全是范家的土地,还有别家的。   这要拓宽路,压了人家的地,没有个说法,不提前与人谈好,人如何肯买你的账。   一家子合计了一下,拢共得占三户的地,一户姓程,一户姓焦。   还有一户是沈夫郎家的,这倒是好说。   寻常呢,就是按照土地的价格,占了多少,按着市价拿钱就是。   可有些人户见不得人好,偏就不肯你占地修宽路,说嘴多得很。   这许不许的,还得先去问来看。   陈氏呢,就先去问了沈夫郎家里,两家交情好,沈夫郎又在他们家做咸鸭子挣钱,同他们张口,沈夫郎的丈夫也答应。   焦家夏月里头上他们家打水用,打了石碾子又来碾米,欠着家里的人情,再呢,见着范家势头好,倒是肯卖这个人情。   独是程家,没给谈下来。   这日下午,陈三芳打程家回来,气得水都吃不下去。   “你们没去,不晓得程家有多不要面皮,当真是把俺气死了。若不是为着拓路的事,俺在那头就要将人骂一场。”   康和见着陈氏一张脸都气得发红,问她究竟是怎的了。   “俺过去,好生好气的和程民生说,俺们家里想宽路,到时候许得占他们家的地,届时是拿钱还是拿地来补,都好商量嘛。”   陈氏道:“这程民生默着不搭腔,他娘就抖起来了咧,说他们家那处的地多肥,一年到头就看着那点儿地产粮,如今俺们家是发财了,就连他们吃口饭的地都要给占去。说话难听得很!”   “俺好说歹说一场,好不易是松了些口。你晓得这人说甚,人说,他们家程大郎还没娶亲,要是能把这事儿给安置了,那都好谈。”   康和眉头一紧:“她这话是甚么意思?”   陈三芳又不是给人说媒的,如何能替他们家解决得到了成家的事。   康和四下瞅了一眼,见俩丫头没在跟前,才低声问陈三芳:“咋的,她的意思还是看上咱家珍儿了?”   范景听着这话,当即变了面孔:“不行!”   “哼,人还瞧不是俺们家咧。俺原先也以为她看上了珍儿,便同她说,珍儿还小,家里还要留上几年。”   “这曲氏竟言珍儿小性儿,与他们家程大郎不恰当,倒是湘绣,在大户人家里头做事,有些见识,人大大方方的,当是个会料理家事的。”   陈三芳登时受了两回辱,没一口唾沫啐在人面上,已是这两年脾性好了不少。   “这程家穷得与俺们家先前也没甚差别,前些年程大郎教征去前线上,回来就坏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朝廷赔了钱下来,家里也没说拿去给程大郎医,钱教程老汉一兑儿拿去城里给赌没了。”   夫妻俩大干了一场,程老汉就跑了出去,这都三四年光景了,一回都没家来过,谁晓得是死在外头了,还是有了旁的家,总归是再没见过人。   程大郎呢,因着家穷,自又瘸腿,一直没娶上亲,这眼瞅着都快三十了。   曲娘子就喊媒人给说,可她自个儿觉着有个男丁了不得的很,既要人家里头好,人贤惠能干孝顺,还要厚厚的嫁礼。   谁家有哥儿有女的,听了不骂一句得了失心疯。   甭说官媒,私媒都不肯上他们家去的。   陈三芳道:“就这赖皮子,还有脸喊俺去跟大嫂说这门亲事,只怕俺张了口,教人拿扫帚往外头赶咧!”   “他家也不撒泡猴儿尿照照自个儿,甚么蛤蟆样,还望着湘绣。人是能干,有见识,可你家里这穷样,人有见识拿与你养猪种菜,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去填他家的坑!”   康和听了这事,心头也觉得这程家也忒无赖了些。   可旁的两家要是不答应还好,绕一绕路且也还能行,偏程家的一大块地在那处,怎么绕也都得从那处过。   康和道:“实在不成,我再去劝劝罢。”   陈三芳道:“这人又贪又不要面皮,你去甭遭气着。”   过了两日,康和带了一包饴糖,又一方熏猪肉上程家去。   程母曲氏正坐在炕头上,拿着根竹签子剔牙,见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前来,打炕上下来,出门才瞧清了是范家的上门婿。   曲氏见着康和眉端目正的,又还精壮,她听村里人说他可有本事咧。   往日里头没甚交际,她也没同人打过甚照面,今儿仔细见了,倒是不枉外头夸说得那样好。   曲氏心头就想,那范老二家连个儿都没有,又没甚家底,还招个这模样的上门婿。   他们家如何也得寻个好的。   康和见着人,客气的喊了声曲娘子。   曲氏见着康和,态度要好些:“怎还拿着恁多东西来。”   “这过来是想同娘子告歉一声的。前儿娘子同我娘说得那桩亲,实是不赶巧,我娘前去问了大伯娘,湘绣姐得他们主家看重,说是要为她指一桩亲。   家里头这些年受着主家的好,人要恩赐,咱这样的人家总也不好忤主家的意。”   曲氏听不成,心头冷哼了一声,变了脸色:“只怕是你大伯家里头如今起了私塾,儿郎出息,女子又在大户人家做事,主家要指亲是假,瞧不上俺家倒是真。”   康和好着脾气道:“娘子哪里的话,若是真像你这般说的,我今日如何会过来告歉的。”   “为着甚你心里头自个儿清楚。这范守山瞧不中俺们家也便罢了,你们家真要有心,俺也还肯退一步,定你们家范珍儿也成。”   康和微微一笑:“曲娘子,咱乡里乡亲的,不是外人,我也便说两句实心眼儿的话。   我们家珍儿呢,是个乖顺的丫头,有人家相中,家里人也高兴。只她年纪还小,家里头是要等着十八以后才许人家的,这是她亲娘过世前,同我们家大景交待的话,家里要是提前把她许人家,大景必然是不肯的。”   “想来曲娘子也晓得,我们家大景甚么性子,届时他同家里闹了也便罢了,要是上定亲的人家闹,可说不准会哪般。”   曲氏闻言吞了口唾沫,她自是晓得范景是甚么臭脾气,村里头谁不晓得他凶的。   只她也不是傻子,当即道:“你说这话甚意思,甭吓唬俺,说白了你们便是不肯。这不肯那也不肯的,休想俺们家里头应你家的事。”   康和道:“我只是将丑话说在前头,瞧娘子还给误会了。我的意思呢,娘子若是真瞧得中我们家珍儿,那便等上两年,到时候不都好说了。”   “不过我又想了想,觉着有些不妥。程兄弟年纪也不轻了,要再等两年,岂不是白白糟蹋了两载光阴,再者,曲娘子难道不想早些抱上孙儿。”   “依我的意思,娘子将那亩地转卖给我,届时,我也封个红包做谢,教娘子的土地卖得值当。娘子拿着这些钱银,打外头讨个好的,早日了却程兄弟的婚姻大事,岂不是好?”   康和道:“自然了,曲娘子要实在不肯,那也没法。我们家也便麻烦些,不弄这路了。”   说罢了这些,康和也没继续哄着人,告辞了去。   程民生见着康和走了,跛着脚进屋去:“娘,俺看这姓康的也不是个好惹的,要不然就依他,把地卖给他罢。   这村里头没人看得上俺,要有人家肯把哥儿女子嫁过来,早也都嫁来了。还得是打外头去寻,可这事得使银子才成。”   说着,程大郎低了些声儿:“俺也实在是想得慌了。”   曲氏闻言瞪了人一眼:“人说甚你就答应甚,他们家要开路,就得求着俺们家,还不是俺们说甚便是甚。”   “瞧那姓康的,哪里是由着人拿捏的,他要真不弄路了,俺们家的地都卖不得好价。”   曲氏不听,说教程大郎等着,后头保管范家还要过来求的。   这事却没耗多久,冬月上,曲氏左等右等的,再没见着范家人要上门的意思。   她心里已是有些急,偏家里这时候又有了一桩要紧事。   在程大郎再三催促下,曲氏没法子,只好厚着面皮上了一趟范家。   “宽路是欢喜事咧,三芳妹子先前来说这事儿的时候,俺一时没想通,可后头想着乡里乡亲的,有忙哪有不帮的理儿。”   曲氏臊着面皮说了一通好话。   陈三芳心头早已是烦了曲氏,先前求她不肯,如今反过来求人了,这般人是最掉价的。   她捏着人求过来,料想定是有缘由不得不如此,便怪气道:“曲娘子说得哪里话,俺当你不肯,俺们家也不预备弄路了,时下你来,多是不巧。”   曲氏闻言,果然发慌:“哎呀,俺那张嘴不会说,教三芳妹子想岔了。路还得宽呐,车子才好过是不是。”   “俺先前就是蠢钝,三芳妹子与俺多般考虑,可俺就是糊涂想不明白,后头脑筋转过来,实打实的是后悔呐。日里头饭吃不进去,夜里也睡不着,左右不是个滋味。”   勾着曲氏说了好一番告饶不是的话,陈三芳心头才松快了些下来,哼哼道:“那曲娘子是想如何弄呐?”   “便依三芳妹子家哥婿的话,俺们把那亩地卖与你们弄地。”   陈三芳立时没应,等康和家里时,才与他商量。   依照范爹和陈三芳的意思,既那头松口了,也便不肖整块地都给买下,如此一来花销就忒高了些。   康和接触了这程家的脾性,不是甚么好的。   若不一回买断,拿了地契,往后少不得要再来生事,如此人家,长交道没意思。   家里想想,也觉有理,于是便去与曲氏谈买地的价。   程家这地说不上肥,但也是良地,依着市价,一亩良地得卖上十五贯钱。   量下来地只有七分,还是得十贯又五百个钱。   曲氏张口想要十一贯,范家自是不肯,两厢商量了一番,还是以这价卖了。   不过康和还是依言包了个红包,多给了一吊钱。   “倒是稀奇了这曲氏爽快,没似以前那般不讲理,莫不是改了性儿?”   请人做证,签字画押拿了地契后,回去的路上,陈三芳有些怪。   范爹道:“许是有甚么难处罢。”   没过几日,可就晓得程家作何变了主意,肯放下身段儿来求人了。   程民生打外头领了个小哥儿回了村里来,曲氏四处得意的吆喝,说是儿子带回来的夫郎。   诸人稀奇,都去看,就连陈雨顺都上了一趟程家。   甭说,还当真是领了个哥儿回来,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   人到程家去看热闹,他还出来招呼着人吃水,能说会道的不提,竟还生得出奇的好。   皮子白,眉清目秀的,身形也正。   康和留心着将人观察了一通,看人多爱说爱笑的模样,倒是不似受拐来的。   人眸子里头没有那股受了逼迫和无奈的苦意。   这倒是稀奇了。   范景教康和硬拉来看热闹,将人看了一眼,也便罢了。   想回去弄路,扭头却见康和一双眼睛落在人身上看得多用心。   这当上,巧那小哥儿瞧见了这头,捧了一碗水施施然前来:“我才来不识得这位小郎君是家里的哪门亲戚,不会喊人可千万别怪。”   说着,将手里的一碗热汤端给康和,仰头冲着人温情一笑:“天冷,吃口热汤罢,进屋头去坐。”   康和还没张口,汤碗忽得便教身侧的一只手接了过去。   范景将汤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复将空碗拿给了那小哥儿。   小哥儿怔在了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有些结巴道:“还,还吃吗?”   康和见此,牵住了范景的手,同小哥儿道:“多谢,不用了。我们两口子是村里的乡亲,听得程兄弟的喜事,这才来看看。   替我们与程兄弟道声喜,到时候摆酒定来吃酒。”   说罢,他就告辞赶紧牵着范景走了。   康和忍不得打趣范景: “你这样口渴啊?早说啊,咱就不去程家看热闹了。”   范景没搭理他,自走去前头。   康和拽着人的手,道:“水喝了就甭喝醋了,当心撑着。”   范景退回来:“你话这样多,改去与人说媒去。 ”   康和忍不得发笑:“成,届时你上别村里去杀猪,我就跟着过去跟人说媒。”   程家光吆喝却不办酒,先大伙儿都以为他们家卖地出来是为着摆酒,后头才晓得,这小哥儿是打外头买回来的,卖地的钱都用在这上头了,哪里还有银子做席面儿。   听得是外县前田乡那头遭了洪灾,便有人家卖儿卖女的,也有那般失了家和田地的,自寻人家卖出去讨口饭吃。   这小哥儿听闻就是前田乡的,受了灾,逃难来的他们县,想寻个人户,就教程大郎撞上了。   村里头的男子私底下都说程瘸子是走了艳福了,一把年纪没娶上亲,这厢却是弄得了个这样好的,都馋人得很。   妇人夫郎间说,那哥儿不是个安生的,定是山里的狐狸精变出来的模样,瞅见他专与精壮的男子眉来眼去。   总之村里又热闹了好一阵,连范家打板车宽路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   范家没去细究这事,一家子都赶着宽地,另占沈家和焦家的地,先商量好了地价,待着宽地之后占了多少再赔多少的钱。   为着弄这一截路,可用了不少钱,家里不想再请人多费工钱,便自家里出力宽地。   范守山跟张金桂得空倒也都来帮忙。   就连陈三芳娘家的二弟,几个月没与这头来往,如今听得了姐姐家里这样的好,再是坐不住,一改面皮,过来又是帮着宽地,又是说要把家里修缮屋子的,好不亲热。   冬月下旬,村子上陆续有人家要杀猪预备着过年了,教康和跟范景,也得了个跟胡大三说要单干的由头。 第60章   这日一早,康和跟范景正蹲在屋檐底下漱口,胡大三便来了家里。   说是有几户人家都喊他去杀猪,有两户日子并在一天上了,教一户里上午杀,一户里下午杀呢,又不是一个村子的,两村子上隔得远,只怕是赶不急。   冬腊月上最是屠子吃香的时候,农户人家都在这月份上杀猪宰羊等着过年。   可干屠户的到底不多,三两个村子上许就那么一个两个的。   人说这是杀生的煞行,寻常人家不肯做这个,实际呢,也没那么个天分,胆儿小,不敢干。   这般屠子少,干这行的钱也便好挣些,到了年底上,这家要请,那家要喊的,可不就得紧俏起来么。   “倒是想跟后来的一户说那日子上定了人家,可这央那央的,也是老客了,不好凭着这月份上生意好就给人拒了去。”   胡大三道:“俺就跟他说,日子撞上了,俺跟徒弟一人走一户成不成,人也答应。”   “大景也杀得来猪,就去试试看。”   康和跟范景自是答应了下来。   范景单得了一桩杀猪的活儿,他喊康和到了日子与他一道去。   不肖他张口,康和定也是要跟着的,虽家里头还在弄路,却也不赶这一日,且这阵子,陈氏娘家的兄弟热络的很,隔三差五的带着媳妇过来帮着干活儿。   至了日子,康和跟范景天不亮就起身来收拾了一番。   范景穿好了衣裳,又点了点盒子里的刀,这套刀拿回来只在家里杀过鸡见血,还没舍得拿出去用过。   时下头回单去杀猪,自是要使新刀的。   范景合上盖子,转眼瞅着康和穿了昨儿弄地穿的衣。   倒是不说多脏,可干活儿穿的都是旧糙衣,算不得体面。   他想着先前说了康和一嘴招蜂引蝶,人当时嬉皮笑脸的,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心里头去。   便问:“昨儿不是说要穿去年做的那身衣裳去,今朝如何又穿了这身。”   “我想了想,一会儿过去了我又不杀猪,总不能白蹭主人家的饭,不得搭把手按个猪啊。穿了干净衣裳去,又还得弄脏污,家来就得换,这天气上衣裳洗了又不容易干。”   康和道:“左右不是去吃席,不肖收拾得光鲜。”   范景倒是没往这头想,听了他的话,没再说什麽。   俩人囫囵吃了点儿东西,便将前些日子王木匠送来的板车给抬到了村大道上,再给驴儿套着。   两人原本是预备走路过去的,家里板车虽有了,可路还没夯实,不宜通重物。   范爹却说东西都齐全了,先试一试孬不孬,再来呢,也磨一磨驴儿的性子。   这壮驴来家里大半年了,虽也驮重物,可还不曾拉过车。   康和跟范景就依了范爹的,便麻烦些,先将板车弄去大道上。   范爹跟着出来,想瞅瞅头回用车的新鲜劲儿。   背着手,左右看着套了车的驴,看着自家的车和牲口,心里怪是得意。   不过到底是不曾使过这玩意儿,先前听得人说驴子拉着车翻进沟里,把人骨头都摔断了的,他心头还是有些担忧,问道:“可套牢实了?”   范景绷了绷缰绳,确保没问题,点了下头:“回吧,能成。”   他将手里的刀盒子丢给康和,跨腿上了板车。   康和抱着塞进怀里的刀盒,看着人一屁股坐到了驾车的位置上,道:“你驾车?”   范景拾起鞭子:“我不驾谁驾?”   康和犹豫了一下,抱着刀盒爬上去,挨着范景坐下。   他瞅着人:“能成吗?”   范景没搭他的腔,一甩鞭子,驴儿抬着蹄子就朝前奔了去。   康和教这猛的起步弄得一趔趄,赶紧抱住了范景。   范爹本是也想坐一屁股板车的,不说跟着去杀猪,坐村口那块儿地去扯几根葱也成呐。   试上一回新鲜,也好跟人吹牛。   瞧着范景这赶车劲儿,还是默着把嘴边上的话又给憋了回去,转喊慢着些。   两人上了官道上,范景教康和给勒得有些动弹不便了,方才道:“你怕什麽,每回跟胡大三出去都是我赶车。”   “你赶车?”   康和看着淡着一张面孔的人,眸子里显是多了两分笑,他倏得松了手:“你会赶车!那还故意吓唬我。”   范景道:“寻常人谁会怕这个。”   康和哼哼了一声:“寻常人,你看你先前赶那车,除了我有谁还敢上的。”   他头别去另一边:“也不知谁央我跟着出来的,下回我可再不来了。”   范景见着人有些生气了,默了默,道:“下回我慢着些便是了。”   康和哼了一声,并不搭理人。   “我教你驾车。”   康和听了这话,方才回过头来:“你可别又忽悠我。”   范景没言,拉过康和的手,教他扯着缰绳,自也将他的手给握着。   “很容易的事,快了扯绳,慢了甩鞭。”   康和胡乱拉了拉缰绳,道:“哪里简单了,这驴不听使唤。”   范景道:“你要故意这样甩,那确是不容易。”   康和笑了一声,老实了下来。   “你甚么时候学的驾车?先前都没听你说会这个。”   “跟胡大三学的。”   康和道:“杀猪功夫没如何学,倒是学会了驾车,说来三贯钱的拜师钱也没白花。”   范景嗯了一声。   冬月早间冷冻得很,山窝子里都打了霜了。   这般坐在车子上,迎面的风怪是刮脸。   康和搓了搓手,捂了捂范景冻红的耳朵。   “屋里还收得些兔儿毛,回去教珍儿给你做个耳套子,下回出来也不教如此冻着了。”   范景道了一声:“你怎不给做。”   康和笑道:“你要不嫌丑,我也能给你做。”   范景没说话,俩人说着,倒是多快就到了村子上。   进去村里,杀猪那户姓白的人家,离村主道不远,在道上就能瞧见。   那头按猪吃杀猪菜的人都已经到了不少,正是热闹着,人听着车轱辘的声儿,出来瞧,见着到了,赶忙来迎。   “来了俩咧,像是两口子。”   “头回见着年纪这样轻的屠子,那小郎看着还没二十,成不成得事,可别动了刀子弄不死。”   “咋不请胡屠子来?”   “冬月里头紧俏,没请着嘛,说是这来的是他徒弟。”   院儿里的人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   这白家人还算客气,喊着康和跟范景进屋去吃热茶,外头弄好就开干。   白家的还没见过胡大三的徒弟,他跟胡大三嘛,老交情,信得过人,胡大三说忙不过喊他徒弟来,他们又请不得旁的屠子,也只好这般。   原心头都还有些惴惴的,见着来了的康和个子高大,身形也壮实,虽年轻了些,但心头可算踏实了一头。   康和跟范景吃了几口热汤,一路坐着车子过来,身子冻得发僵,整好暖一暖身子,否则一会儿刀都拿不顺手。   罢了,觉着差不多了,康和才去同主人家说开弄。   主人家得了话,招呼着按猪的来,康和将刀箱拿给范景,也挽起袖子跟着上猪棚去。   “康小兄弟,怎好教你忙活。一会儿猪拖出来你还得杀,省把力。”   白家人瞧着康和要上猪棚,心想新屠子便是更肯干些,那些个干熟了的老屠户,谁肯上猪棚去。   康和微怔,这才晓得主人家把他给当成杀猪的了,怪不得过来甚么都问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说道:“我不杀猪,我夫郎来。”   “啊?”   这厢不单是主家的,就是按猪的汉子和外头耍的妇人都惊了一声。   “这……这能成麽?”   康和见此,像是胡大三没有同他说,便道:“主家的,你安心,我夫郎手艺不差。今儿要是弄不好,不收你的杀猪钱。”   主家的将信将疑,可人都齐了,这时候总又不好再说不成的。   人面上有些不大好看,焦着抬了抬手,示意先弄来看。   康和回头看了范景一眼,他心里头是很放心他手艺的,只怕他受人怀疑,心中不痛快。   范景没言,冲他微点了下头,康和见此便安心的跟着几个汉子进了猪棚。   一会儿猪便叫着给拖了出来,前来帮着烧火弄饭的妇人夫郎都围来想瞧瞧哥儿杀猪。   范景不紧不慢的开了刀箱,取出杀猪刀来。   猪给按上长凳儿,汉子连忙抽出麻绳要给捆起,省得要是刀子没扎好,人送了手,猪给跑了。   屠子闹笑话也给主人家添麻烦。   范景只淡淡道了一声:“不肖捆。”   说罢,教把猪按紧,那肥猪教压着,挣得比刚拖出来时还厉害,张着嘴直叫,像要咬人似的,胆儿小的都不敢走近了去。   范景却面不改色,手起刀落,冷岑岑的白刀子,登时就变作了温热的红刀子。   没两下子,那猪就不动弹了。   范景漫不经心的将沾了血的刀擦干净,重新给放进了箱子里头。   宰头教制住的家猪,他觉着跟杀只鸡没甚太大的差别。   人见他手这样稳,又这样的准,麻利毫不折腾。   登时都有些吃惊。   “范夫郎好手法啊!”   康和拍了拍手,道:“还不是胡师傅教得好,这跟着他学了半手的功夫。大伙儿要觉着手艺还成,往后家里有牲口要宰,尽可喊胡师傅。”   院子里头都笑着说好。   康和提了水壶,往猪身子上浇滚水,范景则打烫过的地势上横刀刮猪毛。   两人配合着,多快就将猪毛给弄了个干净。   去了毛,便要开膛,把心肝脾肺取出来,再分肉。   范景使着新刀,觉着格外的好使,那刀刃打肉上过,都不肖下多少力气,肉便齐整的切开了。   这功夫上,康和提了猪大肠,帮着把里头的粪水给放了。   他还问主家的,要不要砍骨头,趁着工具齐全,若要剁排骨,能顺道给弄出来。   主家的便托了两斤排骨给砍小,过两日要吃。   人瞧着都言,这两口子多会周道人,过来俩,不见歇着耍,都把活儿给干了。   请人请到这般的,谁能不欢喜。   打这头吃了杀猪菜,主家的按照外头的价儿,结了一吊钱给范景,又送了一叶猪肝和一叶猪肺。   回去时,范景同康和道:“我只当你今日过来会同人吆喝,下回喊我去杀猪。”   康和道:“要这般说,不就是有意撬胡大伯的客了麽。咱要单干,借了人的名气,要再拿人的客,岂不是教老师傅多心。”   “人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咱不小心着些,到时候反成仇。   咱跟胡大伯是一个村子上的不说,又还是一个行当的,要闹得不好,得罪了前辈,外头的人得说咱们没良心,不厚道。”   范景点了点头,他便是理不好这些弯弯绕绕,若非是有康和在,弄得好人情。   要他一个人现在干杀猪的买卖,他情肯是在山里头凶险。   回去时,康和跟范景先去了胡大三那头,将那一叶猪肝和猪肺拿与乔夫郎,说是白家送胡大三的。   外在又拿了一半的杀猪钱出来做孝敬。   乔夫郎不肯要,说是两人忙活一趟才得的。   “要不是师父将活儿分一处与咱,咱就是想忙活也没得忙活,全赖师傅的光,咱如何好独占这好的。”   乔夫郎道:“是你俩帮他分了一桩活儿干,要不然都是老主顾来喊,哪头不去都伤了情分,合该谢你俩才是。”   说了一番,乔夫郎不收,教康和跟范景自带了回去。   康和见此,只好作罢。   待着胡大三家时,乔夫郎将这事儿说与了他听,胡大三听了,也道人难得有心。   过了没两日,胡大三打城里头去看孙,会着白家的,两人在城里吃了碗热茶。   胡大三问白家的,自个儿那徒弟过去杀猪可还弄得像样。   白家的将人一顿夸,说范景手艺好,做事麻利,两口子都肯干。   又言人踏实,自有了那手上功夫,也不撬客,大伙儿夸他,只喊说照顾师傅的生意。   胡大三听了心头舒坦。   范景在外头杀猪杀得好,没丢他的脸面不说,人品性也不错,不是那般白眼狼。   就怕人平日里头在面前又是帮着干活儿,又是帮着做事的,多殷勤,转出去了就干那些没良心的事。   进了腊月上,杀猪的人家更多了些,天冷胡大三腰疼病又厉害了不少,隔三差五的就得上朱大夫那处去弄一剂膏药来用才松些。   朱大夫喊他少去干些大开大合下力气的活儿,他人再犟,却也不得不服老,骨头疼起来当真是要命呐。   无法,手头上的活儿,便只好喊了范景去干。   范景跟康和呢,每回出去都给弄得妥妥帖帖的,但凡是去的人家,没有不夸的。   康和又会做人,不同人夸耀范景多厉害,都言师傅教得好。   外头的人,也便都说胡屠子是好师傅,教徒弟肯教真本事。   这般胡屠子在外头名声好,也不会觉着人全说徒弟的好,将他的风头都给盖过了去,对康和跟范景就愈发的满意了。   过了十五,腊月十六一日,康和跟范景一连去了三户人家,宰了两头猪,一只羊。   东奔西走了一整日,回家时,天都黑尽了。   范景快赶着驴子,外头起了风,吹在身子上格外的冷,康和抹了把脸,衣裳上接着了些碎散的雪花。   好在是俩人各戴了一顶珍儿做的帽,能扛些风,不然真教冷个厉害。   到了家,屋里人都吃过夜饭了,与他们留了热水。   俩人赶紧洗了个热水澡,滚滚的泡了个脚,身子才算回缓过来。   幸得跑的快,外头的雪已经飘得跟柳絮似的了。   康和将今儿得的铜子点了点,道:“今朝可不算白折腾,一日里就挣上了三百六十个铜子。”   范景道:“卖烛的时候一回挣上十几贯钱也没见你这样高兴。”   “那如何一样,烛虽是一日卖的,可却不是一日之功,做了好久才给攒出来的。”   康和拨着铜子:“到底还是杀猪,咱冬月腊月,算算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已是挣下两贯有多的铜子了。”   范景也觉得这些日子里挣得还不错,出去一回最少也能有一百二十个铜子,运气好时,一日能跑两户,三户!   这样踏实的钱挣着,确是比在山里要稳当。   不过他也晓得,也就冬月和腊月这般年底上杀猪生意才多些,若换做平素里,绝计是没有这样好的事的。   康和把铜子装进钱匣子放好,他鼓舞范景道:“咱把猪肉摊弄起来了,就不肖专守着挣这点儿杀猪钱了。”   “你不晓得你多厉害,前些日子上,唐家村两户人家没走胡大伯那头,单只交待你去杀猪。他们先前可不是胡大伯的客,冲你的本事才喊你的。”   “今儿又两户急生意,也是听了旁人说你的好,这才找来的,走时都说往后认准了你。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四五户咱自个儿的客了。”   范景受康和这般夸,垂眸敛去了眸子里的几分笑。   能这样快有自己的客,他觉着还是归功康和会来事儿,上每家都弄得妥帖。   不说那些杀猪的人家,就是他,若胡大三和康和都是杀猪的,两做比较,他肯定也更乐意喊康和这般紧着活儿做,而不是干吹牛,指挥着主家人做这做那的胡大三。   范景把烫红了的脚打桶里头提起,往康和的裤腿上蹭了一下:“那甚么时候单干?”   康和道:“明朝不肖出去杀猪,我上胡大伯家里去一趟。”   翌日,乡里头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范家门口的那条新道都教雪给盖上了,好在是烧熟了面上的一层泥,就是水雪下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见泥泞。   康和提着些东西上胡家时,乔夫郎正在灶屋煮猪食。   他跟范景进屋里去看胡大三,人穿得厚实,坐在炕头上,屋里还放了炭盆儿,倒是暖和。   “大伯的腰可好些了。”   “动弹的少,朱大夫又治得勤,倒是好了不少。只这落了雪下来,又不是个滋味。”   康和取了个新的灌水暖炉子出来,打灶上灌了些热水,给胡大三使着。   “雪天冷寒,腰疼腿疼病最是吃罪,大伯少劳动,有甚么事,喊我跟大景来便是。”   “俺晓得你俩孝心,隔三差五的来瞧俺。”   胡大三道:“你爹也是,得空就过来跟俺吃酒,怕俺在屋里头闷得慌呐。瞧俺这腰疼,你们家的新道儿弄好了都没得去瞧一眼。”   “路在那处跑不得,等开春儿暖和了,大伯过去走走瞧瞧都来得及。”   胡大三应了一声,又问范景,近来杀猪可还顺。   范景答他说都好。   师徒俩呢,话少,胡大三晓得范景的性子,也不与他多闲聊,反倒是更乐意跟康和说话。   “说起杀猪,我心头盘桓着个事儿,想说来听听大伯的主意。”   “你尽管说,要是家里有了甚难处,大伯与你想法子。”   康和便道:“前阵儿呢,家里头打车修路,遇着个难弄的程家,没法子将那块地都给买了下来。一时间是把手头上的钱都给掏了个干净。”   “爹娘心头发愁,我跟大景虽是成亲定下了,可珍儿巧儿眼瞅着也是大了起来,这年生上姑娘家要寻个好人家,得要些厚礼才成得了事……”   乔夫郎与三人端了一叠香尖粒儿进屋来,听得康和有事,便也坐下听了一耳。   听得是为着妹妹的婚事,他忍不得道:“珍儿也是过十六了,可是有相中人家,提了要多少嫁礼?银子要不够,先打咱这处拿些过去用着罢。”   康和笑谢了乔夫郎一番好意,他道:“还不曾相看人家,只年到了,少不得要准备着,姻缘事说不准,万一好的来了,因钱银事错过了也是可惜。”   “瞧着家里头焦,我跟大景也不是滋味,便商量了一番,想预备着开了年做点儿买卖,也好给俩丫头攒点儿嫁钱。”   胡大三听罢,明白过来两人的意思:“可是想支摊子买牲口来卖肉?”   康和点点头:“如今学了胡大伯的手艺,也只有干这行买卖,总不好半途而废又回山里去弄钱。”   胡大三下意识的觉着这事是不是忒快了些,可细下一想,学会了手艺就使起来,也没甚么快不快的。   私心的想,他如今没做猪肉买卖了,他们两口子要做摊子,也冲不着他的生意。   再来呢,这些日子看着,康和跟范景为人也不差,他没道理压着人不教他们冒头。   年轻人,愿意养家糊口,撑起担子是有担当的好事。   他起初收范景做徒弟,便也是看中康和有本事,如今人有志气弄买卖,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你俩这般想也是难得,做猪肉生意是个好出路,不说教家里头大富大贵的,好好经营着,也够一家子吃穿。”   胡大三道:“起了这心就好生弄着干,甭儿戏,要是有甚麻烦,说来与俺听,有门路的师父哪有不给徒弟弄的道理。”   “你们要定了心的起了生意,俺以前那些老主顾,也与你俩介绍了来。”   康和跟范景见胡大三没有多心,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心头都颇为欢喜。   便是怕他们说要单干,胡大三觉着他们心野。   康和说下了一腔感激话,又保证了定然好好干,这才跟范景回去。   胡大三那头妥当了,两人心头都有些闲不下,范景赶着车送陈三芳上县里去卖蒻头豆腐,与康和一道儿去看了看摊位铺租赁是个甚么行情。 第61章   这摊位铺子呢,有两种,一种便是摊子不带门面儿的,但与他们寻常来卖个小菜小食的摊子不同,这般摊位固定了位置,不似席地铺开的摊子那般随意流动。   陈三芳在城里卖蒻头豆腐,晓得家里头往后要起固定摊位,得闲也与人打听猪肉摊的事。   城中有两处肉行,分是城西肉行与城北肉行。   城西呢,多是些家境优渥的人户,那头的肉行多卖羊肉,城北这头则与之相反,落住的是寻常百姓,肉行也便主卖价贱的猪肉。   肉行里想赁个摊位呢,价不高,月里三百八十个钱就能赁下。   可这肉行也有肉行的规矩,想进去卖肉,却不是赁了摊子就能安然进去的,得先去拜会了行头。   人许了,你便踏实进去干生意,出了甚么事,小事行头保下,大事行头也替你说句话;   可若是行头不欢喜你,你花了赁钱进去了肉行也是吃罪,人多的是麻烦来寻你。   这山头啊,哪里都是,城中人员冗杂,比乡里头可还要复杂得多。   康和倒是不愁拜会的事,胡大三在肉行里干过,如今人虽退了,可以前的情分多少还在。   他们要进肉行,胡大三言了会引他们去见行头,师傅究竟不是白拿着拜的。   不过康和借着买肉的由头,在肉行里逛了一圈,却并不大想在这头干。   先时来买肉时也说了一嘴,有些摊主儿不爱洁净,摊子脏污,惹得些蝇虫围着摊儿嗡嗡的飞,落在那生肉上,瞧着怪是寒碜。   天冷落雨时,虫子少些罢,那地上四处都是水,又没铺地砖,来看肉买肉的人多了,你踩一脚他踩一脚,稀泥两尺厚。   摊主不讲究,猪大肠里的腌臜物弄在地上,混着稀泥,当真是教人不肯走近了去。   肉行里七八个摊子左右两排置开,摊子多,生肉也多,各般味道混在在一处,腥臭不好闻呐!   长此以往的待在这么个地方,如何能好受的。   可这既是肉行的弊端,也是肉行的长处。   因是肉行,卖肉的屠户多,人打了主意想买肉的,多也直奔这头。   今儿想买猪脑花,来得迟了,又不曾提前交待,这家卖了,还能上别家瞧瞧,左右是近。   打团做生意,相竞在所难免,可机遇也多。   自然,除却肉行的猪肉摊子,也还有旁的选择,那便是外头的铺面儿。   如今县府不曾落下规定,独只许在肉行中置摊卖肉,便是在外头赁铺子也是能做这桩买卖。   外头的铺子呢,宽敞,遮风又避雨,全凭自个儿收拾打理,想洁净那便能洁净。   铺子的长处,不必多言,也都晓得。   可短处呢,也显眼。   这铺子的赁金放眼县里,只怕再孬的月钱都没有少过五百个钱的。   另呢,许多人都觉着卖猪肉,不肖弄间铺子这样宽的位置,若非是自家有多的铺面儿,赁肉行的摊子便是最划算的。   再一则,铺子在外头,不好得肉行的客,生意得更难做些。   康和跟范景转了一趟回去,与陈氏会上。   陈三芳问俩人:“瞧得如何嘛?肉市里头可还有好摊位?”   康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和着陈三芳一道儿把剩下的蒻头豆腐卖完了,范景赶着车子,一道家去。   至了家,夜里头,一家子都在堂屋上烫脚,康和才言今儿看摊子的情况,又言出自个儿心中的想法。   “肉行的摊子呢,好歹便是我说得这些,赁金虽不算高,可我还是更中意赁间铺子来干。”   “我盘算了一番,咱家里除却卖肉,娘也还卖着蒻头豆腐和咸鸭子,往后猪肉生意做起来了,便能放在一处上卖,也便不肖用那样多的人手了。   可若是赁个摊子在肉行上,里头臭气哄哄的,咸鸭子也便罢了,蒻头豆腐这般放在边上,教人看着不舒坦,谁肯买呐。”   “依我的意思,干脆还是多费些赁钱弄下间铺子来,到底是雨晴做生意都不愁,门一落锁,还能存放东西。   外头呢,支个摊,就卖猪肉。内里置了货架子,还能再卖些杂货。”   范爹不晓得,陈三芳却常都在县里头跑着,好些时候都眼热那般开着铺儿的坐贾。   他们这般摆小摊子的,天热了嘛,摊子还能挪动到树子底下去躲躲凉,可这冬月天冷,就只能在街市上干受着冷风,比不得人在铺儿里的暖和。   隔三差五的,天气忽变,漂泊大雨说来便来,摊子都赶不急收。   便是手脚快着收拾了,也没个去处能躲,人家要撵躲雨的小摊贩咧。   陈三芳受康和一说,心里头便也更想赁铺子了,只到底是没干过这般要投入高成本的生意,她心头没底,同康和道:“就怕生意不好干,届时挣点儿散碎铜子,都贴在赁金上了。”   康和道:“天底下没有一本万利的生意,要想舒坦便捷些,总是要多费些钱银。”   “再者,咱既做猪肉生意又做杂货生意,并不糟蹋铺子的宽敞,赁金使得不亏呐。”   范景默着没言,康和事先便与他通了气儿,虽他并不在意哪处弄摊子卖肉,但自是希望能更有利家里的情况些。   陈三芳在城里头卖蒻头豆腐,沿街叫卖游走,属实也辛苦。   尤其是这冬腊月里,临近年关蒻头豆腐涨了价,她不论雨雪都要上城里头去,一站便是大半日,那般雨雪天,裹得再是厚也冻人的很。   范爹这时候道:“若是赁铺子当真是不好,那外头的尽数也都不做铺子生意了。这几日里落雪天寒,你也还是要奔着去城里卖蒻头豆腐,回来弄得咳嗽,要有间铺面儿,也不至于这般。   就先寻看着,要有赁金合适,位置恰当的,就按照康和的说来干着。”   陈三芳见范爹这样说,心头一暖,更是没了话说。   一家子心底上都信康和,其实多也是依他的意思来干,只经营生意,一家子坐下来谈,总是更为郑重,也关照到每个人的意思。   于是趁着过年前,康和跟范景每日都往城里头去,想转转有没有合眼的铺子。   一通打听下来,铺子月赁在八百到三贯钱之间,且他们看的都是那般不大的铺儿。   这最低八百个钱的铺子,便就是纯粹的一间通屋,旁的再没有甚,位置自也偏僻,少有人经行。   上了两贯钱的,地段倒是不差,且铺里头还有一间小屋,能供人住睡;价格更高,走上三贯的,还有小灶,素日里可烧饭,吃住都能在铺子上。   康和还是尽可能的想少费些赁金,地段好是首要,铺子舒坦且还是次要。   他们手头上的钱不多,赁下铺子,好说话的教提前缴纳半年的赁钱,不好相与的,让一次缴三年的都有。   若是赁金高了吃不消啊,还得余下钱收猪,身上要有些钱周转才成。   几日下来也没有寻着合眼儿的。   这日小年,家里头包了一顿鲜猪肉饺子,康和和馅儿的时候舂了些干虾米,弄做了粉会进去,包出来的饺子一家子都说鲜,肉又还紧实,康和提了些给胡大三送去。   过去时,那头正热闹着,胡大三他儿带着媳妇和孩子家来了。   胡大朗多热心,喊康和坐着烤火,还端了柑橘出来喊他吃。   “听得爹说三郎跟大景预备做猪肉生意了。不晓得可弄得还顺?”   康和也与他言,说近来在寻看铺面儿。   胡大朗有些意外:“不上肉行赁摊子?”   康和便答他: “本也是如此盘计的,只家里头又还做着点儿篛头豆腐的买卖,合计下来,还是想弄间铺子干。”   打范景拜了胡大三做师傅,陈氏上城里头卖篛头豆腐,有时候也与胡大朗送些去。   他媳妇总也说范家有心,咸鸭子松花蛋不知怎做的,好手艺弄得那样好吃。   “可看中好的了?”   康和道:“一时还真没寻着恰当的,这铺子也是讲究缘分,正当头上去找,未必有合适的,没想着要干买卖时,反倒是又常撞见些好的。”   “可不就是这般,先前我弄那散儿行,也是提前看准了央人给留的。”   说着,胡大朗道:“你想寻个甚么样的?我赁铺的罗员外,是个大户,他手底下铺面不少,说不得能教你得间恰当的。”   康和见此不失是条门路,便将自个儿的想法说了与胡大朗听。   胡大朗言记下了,说是过年整好要去罗员外家中拜年,届时问一问。   康和心头感激,便是事情不成,也难为胡大朗有这心。   晚些时候,康和家去,只觉一双脚又痒又痛,脱了鞋袜,脚趾红彤彤的,竟是长了冻疮。   范景见状,戳了戳他的趾头,弄得康和哎哟了一声。   “你咋这样没良心,我这脚要坏了,变做瘸子,你看出门谁还跟你一道。”   范景道:“没听说谁生了冻疮变做瘸子的。”   “我若是头一个,也算出彩。”   范景瞅了他一眼,没言,出屋去了。   康和哼哼了两声,自去打了些滚水来把脚烫上一烫。   脚给烫红了,倒也就没那般痒了,他弄了水出去倒,瞅着外头又飘起了雪花儿。   康和没在灶屋瞅见范景,又往猪棚屋打了一趟,也没见着人。   他正是怪了,这人又哪处去了,陈氏出来拿扫帚,说是看见人先前就出了门,闷着个脑袋,问他去哪儿也没说。   康和正想说这人是看不住一点儿,转个背就得没。   正想出去找找,大路上一道板直的身影又往家这头来,除却冷风冷雪都不缩一下脖子的范景,还能是谁?   “你哪处去了。”   康和上去就往人身上狠狠拍了两下,一肩头一脑袋的雪。   范景抖了抖身子,转头就往屋里去了。   康和撵着过去,进了屋,正欲是小发雷霆,就见着人打怀里掏出来个小药瓶子:“拿去。”   “这是甚?”   康和问了一嘴,揭开瓶盖一嗅,便闻出是冻疮膏的气味来。   “哪里来的?”   范景脱了身上的外衣,换了件干舒的,道:“除了朱大夫那处,还能是哪里来的。”   康和闻言,凑上去:“你个傻子,我那只药箱子里有,亏得你腿脚快,又去给拿了一罐家来。”   范景闻言眉心一动:“有怎不用。”   “正是说烫个脚在抹药,谁晓得你这急性儿就出去拿药了。”   康和拉住范景凉冰冰的手:“你这身子寒,平日里又爱东走西走的,鞋子总湿了去,我怕你长冻疮便提起给备上,不想我倒是先长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个甚么滋味。   康和拉着人坐下,用他新买的药膏抹了冻疮,同他道:“都去朱大夫那儿了,只拿个冻疮膏,怎没说拿些油膏,那物才真是没了。”   范景听此,斜了人一眼:“你面皮厚自拿去。”   “我不使也成,倒是你,受得住嚒?”   “哎哟,哎哟!”   话音刚落,康和便叫唤起来,慌忙捂住挨了范景一脚的脚趾头,那可真教一个疼呐!   “你真想将我弄成瘸子不成!”   范景道:“倒是哑巴更强些。”   康和笑出声来。   夜里头雪飘得更大了,隐隐能听着外头竹子教压断的啪啪声。   家里头入夜前扫了房顶上的雪,倒是不怕雪积得厚了压坏屋子。   康和在堂屋里头与俩丫头剪了几个窗花儿,扭头见范景回了屋,他便有些坐不住,又裁剪了两个,说夜深了冷,教俩丫头早些回屋睡了。   他回去屋,见着范景也没睡,人就坐在油灯前,正微低着个脑袋,好似正在做针线活儿。   康和稀了个大奇,凑了上去,看着范景不知从哪处寻出来些皮毛,弄刀子给裁了,正在缝鞋垫儿。   那针线缝的,细密、均致,若不是亲眼瞧着,他只当是巧儿的手艺。   “你会针线活儿!?”   范景未受他的惊诧给打断,继续忙着手头上的活儿,他不紧不慢道:“我是个小哥儿。”   康和动了动眸子:“这我当然晓得。”   “姑娘小哥儿寻常都会这些。”   说罢,他才停下手上的针线,道:“我娘在世的时候教了我这些,她针线很好,不比梁婶差。”   康和道:“先前衣裳破了都有珍儿帮着补,我还不曾见过你动过手,只当你不会这个,不想竟做得这样好。”   范景没言。   康和瞅着那厚实的鞋垫儿,已裁出了形,分明便是他大脚的尺寸。   他心里头已是美上了天,却又还假装不晓的问:“这莫不是同我做的?”   范景不答他的话,自顾自的缝着。   康和痴缠着一口一个哥哥的唤,非要从他嘴里头听到是才作罢。   范景教他嚷嚷得烦了,道:“给范鑫做的。”   康和听了这话,嘴立时就没声儿了。 第62章   眼瞅着要过年,家里头也便先把铺子的事情放一放,先预备着过年的事。   今年范爷范奶嚷嚷着想两房人在一处吃团圆饭,好一道热闹热闹。   范爹也想这般,自打分家起,两房人已是有好几年没有一道吃年夜饭了,多也是正月里宴客时,这才一同吃,正月三十夜里,各吃各的。   今年这一年里,二房这头是买驴修路又打井的,干的得意事赶上过去十几年了,便是在村子上也是排前头的。   长了脸,范守林自巴不得更热闹些。   陈氏却不大乐意这事。   大房说老屋宽敞,在那头弄年夜饭吃,可家里人都晓得康和手艺好,自是少不得要他上灶弄菜,这不给人忙活大半日去。   这也不说了,吃年饭自吃好的,两家一起弄,那便各得出些菜肉,届时在大房那头弄了,余下的菜肉也都在那头了,想想他们家出力又不得好的,总有些不得劲儿。   范爹说她小气,陈氏与他骂了起来。   范守林哪里辩得过她的,只得又丧头耷耳的去央康和。   康和便去劝陈氏,与她说虽菜肉剩在大房那头了,可弄菜也用他们那头的油盐酱醋,届时他把菜烧得油香,也不教他们占了便宜去。   陈氏受康和这样哄,心头才舒坦些。   “今年你爷奶喊着在一处团圆的,要是包了红包只偷偷塞给大鑫,俺往后可再不听他们的一道吃年饭了。”   三十日一早,家里人都收拾的干净,寻了素日不常穿的好衣裳。   提了一只肥壮的兔儿,又一块夏月里头熏的山猪肉。   另呢,还有两只鸽子和一只笨鸟,是范景闲散在家里头坐不住,跟康和在外山上打的,两人没进深山里头。   欢欢喜喜的,上大房那头去弄饭吃。   大房那边也热闹,范鑫写了对联儿,拿米糊糊贴在了门栏上,倒是一派新气象。   湘绣还没家来,主家里头过年也忙,她得忙完了那边的事,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吃团圆饭。   康和喊范景按着时间驾了驴车上城里去接她,今朝晚了外头只怕没有车子跑动。   两家人一块儿吃这果子耍了会儿,便开始慢慢弄饭,康和拴着围裙一头扎进了灶屋,陈三芳、张金桂帮着洗肉,折菜。   范景自是负责杀鸡,杀鸭,大房这头出的鸡、鸭、鱼。   弄完这些,范景往灶屋里去瞅了两回,瞧着灶上人多,也便不去凑热闹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炮竹出来,带着俩丫头在外头去扎炮去了。   范守山跟范守林两兄弟拿着香烛钱纸,端了祭品,敬灶神,拜菩萨……   范鑫呢,也没人唤他做什么,自又不好意翘着腿耍,在灶屋里头东帮着舀瓢水,西转着拿个壶,瞅着多忙,也不晓得在忙个甚。   康和怕一脚将人给踩了,索性给安排在灶下烧火剥蒜。   “大鑫哥,你瞅瞅我今儿可有甚么不同?”   范鑫慢吞吞的抬起头,不知所以,将康和瞧了会儿。   康和见人半晌不张口,他扬了扬眉:“你不觉着我今日格外的光彩照人,英俊明朗麽?”   范鑫忽得一笑:“三郎倒还颇有些学问。”   康和放下锅铲:“这倒都是次要的。”   范鑫闻言,便又仔细的把康和看了一遍,试图瞧出今儿与往日里哪处不同。   康和怕他笨拙瞧不出,绕过灶台,走到人跟前去,十分自得的转了一圈。   “这身衣裳好似不常穿,拴着裙儿我方才且还没看着,当真将人称得俊。”   康和失望的摇了摇头:“大鑫哥差点眼力。”   说罢,他抬起脚:“我今日使了新鞋垫儿!”   范鑫:“………”   “这鞋垫厚厚的两层皮毛,密密的走了五回线,那教一个扎实舒坦。垫在鞋里头,与脚贴着,打脚心暖到心头,怎能不容光焕发!”   范鑫僵了一僵,若非是信得过的康和,他都有些怕人下一句便要他拿出三五贯钱买下一双这般绝妙的鞋垫子。   他默了默,斟酌了一番,客气道:“那……那还真是双好鞋垫。”   康和道:“不过这也都不是最要紧的。”   范鑫问:“这且还不够?”   康和眉眼一展,笑眯眯道:“要紧这是大景亲手给我缝做的。”   “要不是今朝过年,我都舍不得使。为着舒坦踩这鞋垫儿,我连袜子都没穿。”   范鑫:“……”   这当儿范景打外头走进来,听得康和的话,默着又退了出去。   ……   说说笑笑的,一家子弄了两张桌子的菜。   范景赶在吃饭前,将湘绣给接了回来。   扎了一串炮,热热闹闹的吃起了夜饭。   今年二房好,大房也不差,起的私塾做了几个月也顺了不少。   范鑫言年底上又来了两个孩子,等开了年,外村也还要来仨,提前给交代了。   湘绣见两家人难得和睦,红着一张面,没太好意思的说:“前些时候府上的肖妈妈私底下拉了我言,说城里有户姓孟的人家,家里头经营着一间糖水铺……”   “妈妈喊我回来问问家里头是甚么意思。”   湘绣的话没说完,不过一屋子的人都晓得了她话里的意思。   听得有人相中了湘绣,张金桂最为关切这事儿。   她赶忙放下了手里头炖得香嘴的山猪骨头,急问湘绣那户人家的消息。   湘绣年纪也过二十不小了,前两年倒也有些人家相中,可要么是穷寒的庄稼汉,要么是街上串走的货郎,人才相貌平平不言,家境也都不入眼。   程家那般的就更不题了,光是前头说这些,也暗暗的问询女家要给多少的嫁礼出来,心头还指着靠娶亲发财咧,气的张金桂不行,亲事自没能说成。   这眼瞅着一年大过一年,家里头难免着急。   时下听得湘秀自张口说的人户,料想是不差。   湘秀也想早些给安定下来,便与家里说了个仔细。   这孟家三个兄弟,几人都各有差事干,老大是镖行里的账房先生,老二跟着货船在外头跑生意,瞧上她的是孟家老三。   湘绣家主子爱吃孟老三铺儿里的甜水,她总去买,一来二去的嚒,自也就相熟了。   湘绣不是个傻的,与家里说前便托人给打听清楚了孟家的虚实。   这孟老三在城郊上有一处小宅屋,手头攒得有些积蓄,人也还算本分,外头没听养得有,也没跟谁家的痴缠不清。   独是人生的矮了些。   其实两人早两年上就识得了,湘绣上孟家甜水铺里去买甜水时,孟老三常会请她吃一盏子,倒是早有了些意。   可先前也一直都这般不远不近的,下半年里,湘绣与人说了一嘴兄弟没读书了,起了间私塾,这还没过年,那头便托府上的妈妈来问她的意思了。   湘绣估摸着孟老三是去仔细打听了她家里头如今是个甚么模样,瞧来是满意了,这才有往下的事。   她打大户人家里做了几年事,晓得人不会白抬举你,总归是要有人瞧得中的地方才成。   这婚姻是大事,由得她考量孟家如何,人孟家不也得看她家兄弟上不上进,父母和不和气嚒。   说起这事,她心头便对康和十分感激,若不是他起意教她哥哥做这学塾,又一通张罗把事情做成,她未必能教孟家看上。   范守山跟张金桂听了孟家的情况都欢喜坏了,如何有不答应的。   范鑫也言,教湘秀不要愁嫁礼的事情,他定会想法子。   湘秀自来心底上是有些瞧不起她这哥哥的,不过听得他这般说,心头也觉熨贴一头。   大家欢欢喜喜的吃罢了年夜饭,范爷范奶也是破天荒的给家里的几个孩子一人拿了个红包做压岁钱。   康和跟范景回去家里头,打开了荷包一瞧,数得有二十个铜子,他们一人一只,便得了四十个铜子。   珍儿跟巧儿也是这样多,陈三芳言,也是难得二老大手笔了,以前哪有这些。   她心头感慨,这日子见好,弟兄间更和睦了,老人也慈爱了。   过了年,上元节前,十几日的光景上,乡野间扎炮竹的声音且都还断断续续的。   范家一家子访了几门亲,自家里又宴请了一回亲友乡邻,来了三大桌子的人,多是热闹了一场,这年才算过罢。   这日,康和跟范景正在屋里头收拾,预备上城里再去看看铺子,不想将才把驴车驾去了大道上,胡大三便喊住了两人。   “大郎捎了口信儿说罗员外那处有间铺儿许和你们的意,教你们得空就上城里看看。”   “俺昨儿本就要与来与你们说的,打外头拜年吃醉了酒,一头倒在床上就给忘了。”   康和道:“可是巧了,我跟大景正是要上城里去。那也不肖上别处了,先去看罗员外的铺儿。”   两人上了城里头,头先便去找了胡大郎,人便引着他俩去看铺。   这铺子在城四大主街南街分出的一条道上。   铺子是个大通间,有些像是他们山里的木屋一般,没甚麽阻断,瞧着挺是敞大。   且还真依康和说的,位置为首,几步路就能上主街不说,街市后头便是一片民巷,这夹道两旁的铺子,便鲜少有几间没有开门的,多热闹。   外在呢,城中的两个肉行在城西和城北,南街这边去那头说不得远,可步行前去也是得要一刻钟有多。   肉铺子弄在这处,再合适不过,便因着位置好,街上已有两家肉铺了。   不过干这些鲜肉小菜的买卖,指望不得能独一家做,倒是不要紧。   胡大郎道:“罗员外说了,这铺子能自请了木匠来,做货架,还是做个隔间出来歇息,全凭自个儿。”   “你要瞧得上,我便去回了他的话。”   康和道:“这铺子可比我跟大景先前瞧看的都要好得多,如何有不满意的!”   胡大郎料想他们也看得起,他道:“自家人,我定是指着好的与你留意。   也是好运气,正月里上罗员外家里头拜年,同他提了一嘴,他言有个做米面生意的今年要去府城经营了,这铺子便空了出来。”   “若不是我去问,这位置的铺儿一收拾出来,都不肖过经纪手上,立便能教人给抢了去。”   “我提前说了,罗员外便没往外头声张,特意留下的,教你们瞧了,若合意就赁与你们,若不合意,也不愁赁。”   康和跟范景也跑了些日子,问了不少经纪,晓得胡大郎没有吹嘘。   不过铺子再好,也得先问清价格,若是价高了,再是好也无用。   胡大郎笑道:“我也是做小生意的,如何不晓得这些。”   他低了声儿同康和言:“你给一贯两百个钱便是,我与罗员外是老交情了,晓得是自家弟弟要寻铺子,他好说话咧。”   康和听得这价格,心头再是高兴不过:“这铺子若是在经纪手上,他不得张口便喊两贯二三麽,到底还是胡元哥有门道!”   胡大郎道:“那经纪要挣钱,东西本没那样贵,他为着多些利头,不欺人如何有他的赚。”   “你们得快些定下,教人留的铺子,不好久拖。再一则呢,也是怕旁人问去罗员外那处,若是有亲戚瞧上了,铺子又没定下,说不得人转给了旁人。”   康和应了声儿,他觉得小有不如意,但大体都还是满意的。   便将范景喊去一头,问他的意思。   范景看了铺子,与先前看的一些铺面儿的陈设没甚么太大的差别,陈旧是在所难免,不过要紧还是看位置,这处比较下来,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他晓得康和的顾虑,生意人重利,这铺子看得这样顺,怕是里头有算计。   前头虽与胡家有来往,但到底也就是那么半年多的事。   范景道:“胡爹和乔夫郎都在村里头住着,他们也是村上的老姓户了,人在意脸面,胡元不至为着些小利哄骗咱,届时闹去村子上,胡大三面上没光,他也不得好过。”   康和见此应了一声,于是便与胡大郎说定了下来。   那头要让先缴纳半年的赁钱,康和先给了些定金,待着过文书时,一并将钱拿齐。   接着便是请人打货架,弄隔间。   家里头见铺子定下了,心都都很欢喜,连范爹都跟着上城里来瞧看了两回。   康和呢,弄了四支药烛出来,自给拾掇了一番,侍弄得多素雅。   他装了好匣子,送去胡大郎那处,一对是答谢他的,另一对想谢罗员外。   赁人家的铺子,往后少不得要打照面,梳笼好关系,总是更好办事些。   这回赁铺子,他便更深的见识了门道的要紧。   一日上,康和便拿了物上胡家铺子去寻胡元。   “铺子劳得是有胡元哥帮忙,否则我跟大景不知得忙活到甚么时候才能赁着合心的。”   他取出了两份礼来:“罗员外肯让利赁我这铺子,自是看胡元哥的面,只我这个受益的,总不能白受着惠。也没甚拿得出手的东西,只一些小巧物来表我一番感激。”   胡元见康和还特地带礼来谢,觉他是个知礼的人,道:“自家兄弟,这般客气作甚。往后都在县里头经营,咱相互照应,生意给红红火火的弄起来。”   康和又与他说了几句贴心话,没久坐耽搁人的生意,告辞去了。   胡元的媳妇许氏见康和走了,去收拾礼。   她同丈夫道:“他倒是有心,把礼弄两份过来,教你送去罗员外那处得回人情,也不怪爹跟小爹总夸他的好。眼见着,是个能做生意的。”   说着,她把匣子打开,想瞧瞧送的是甚。   她只说人有心,却没言东西究竟能不能拿出手送去与罗员外。   人罗员外家大业大的,又是生意人家,贵重东西见得多,自个儿也有。虽他人多好,许多时候看人上礼看得也是心意,不嫌贵薄,可忒寒碜的,也有些轻视人的意思了。   不过光看着匣盒儿倒是还成。   “烛?”   许氏开了匣,见着绸子里头安然躺着的竟然是一对黄烛,有些意外。   烛若是送他们这样的人家,那倒是也不失礼,可拿给罗员外,未免也忒有些寒薄了。   “怎想着送这东西。”   胡大郎听见媳妇的话,也往她跟前走:“范二叔家底子薄,手头上一时没甚么东西也不怪。这先前才拿了赁铺子的钱,置办不了好礼也……”   话没说完,胡元见着烛面色变了一变,他嘶了一声:“这莫不是外头说得药烛?”   说着,他又凑上去闻了闻,烛身上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更是有些像了。   “甚是药烛?”   许氏见丈夫还有些稀奇的模样,跟着凑过去闻了闻,不由得发问。   “我先前听人说有一种烛,点时不起烟,屋中一片艾香。夏月里头使着,既可驱虫,又可照明。”   胡元也只是听客人说这奇烛,觉着有意思听了一耳朵,他自个儿哪里使过。   “听说一对便要几贯钱,我瞧着这东西也不似能卖这样贵的。若当真是那般稀罕的药烛,咋会恁般轻易的送了咱。”   许氏道:“夜里头咱点一支来瞧瞧便是。”   至了夜间,许氏还真抽了一支药烛来点,夫妇俩人如那幼童般,盯着烛瞧。   那烛燃了些时候,当真不见一丝浊烟,随着燃的时间愈发的长,屋里的艾香渐浓。   夫妇俩登时面面相觑。   许氏想起丈夫白日里说要几贯之数,呼得一声,赶忙给吹灭了去,肉疼给点了这样久。   夫妇两人拿着烛心头震撼不已,原还觉人礼薄,这厢才晓得是自个儿没见识。 第63章   二月末,铺子装整的差不多了,这日里,康和跟范景,带着陈氏和俩丫头一并上了趟城,里里外外的将铺儿都给擦洗打扫了一遍。   旮旯角里的积年老灰指甲盖厚一层,擦洗过的布襟子往盆子里一绞,水都变作了污浆子。   青石地缝里头还能扫出几粒米,往前开得间米面铺倒似不是假话,可正是因着做这生意,灰尘还格外重些。   一家子四五双手,也是弄了大半日才给收拾了个洁净。   劳累虽归劳累了些,可干自家的活儿,弄的自家的铺子,心里头欢喜。   康和上街口去要了五碗酒酿圆子来教大伙儿垫垫肚皮,那伙计端了一只长案将甜水汤送来,瞧着这头铺子赁出了,问要做甚么生意。   陈氏赶忙拉着人介绍了一通,正月里铺儿定了下来,她在街边上卖蒻头豆腐,逢客便说往后在南大街下头的豆薪坊上卖东西了。   隔日,范景跟康和把家里存的二十斤蜂蜜,秋月里头弄的葛粉、蕨粉,断续攒下的十来斤粉丝,外在咸鸭子、松花蛋……这些干货、耐久放的货都给拉进了铺子里头。   陈氏也帮着,把东西给收拾放在货架上。   铺子隔断了一间小睡屋出来,又添了货架,柜台,已是不如先前来瞧着空铺子时那般敞大了。   不过他们的货到底不多,整理上了货架,铺儿里也不觉挤。   猪肉还是依照先前想的,打铺门口左手边做了个遮雨的棚顶,布了个长摊子。   街上有些甜水铺也是这般,铺子里开出一扇窗来对着街,窗口常年支着,不进铺子的客,打窗口上要一碗甜水,就在窗边置着的一张长桌上吃了便走。   理好货,康和拿了四只咸鸭子和四只松花蛋送去了左手边的油铺,右手边的双线行,也便是做鞋靴的,也送了一样的东西。   因着油铺要自榨油,有时能教人嗅着油气,他们的猪肉多少还是有些气味,便将摊子往左手边放。   两间铺各有各的味儿,谁也不好说嘴谁。   “咱铺儿弄个甚么响亮的名呐?”   夜里头,康和枕着胳膊问范景,光顾着忙活,今朝去隔壁铺儿里送礼,人问,他才想起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范景道:“依你。”   康和扭头看着他:“你是杀猪夫郎,就没点儿主意?”   “字不识两个,有什麽主意?”   康和笑了起来,他道:“我前些日里头听大鑫哥教书,听得一个词倒多好。”   范景看了他一眼。   康和便道:“他与孩子们言,春时将近,到时春风和煦,景色明丽,谓之春和景明。”   “我一听,这词既有咱俩的名儿,寓意又还好。”   范景听了,道:“词是好,只杀猪铺子挂这招牌?”   康和笑道:“我也便这般想的,觉着不大合适,这不才没定下嚒。”   说罢,又道:“我见着那些铺子多是拿姓做招牌,不然,咱也这样干。所幸坊间两家猪肉铺都不是姓范。”   他笑眯眯的望着范景:“就唤做范夫郎猪肉杂干铺如何?夫郎杀猪,还挺有噱头。”   范景道:“肉行上也有妇人在卖猪肉,名字也以妇人命名,人瞧着也会觉是男子在外头杀猪,能见着甚么噱头。”   他反看向康和,徐徐说道:“换做上门婿猪肉杂干货倒是更有噱头。”   康和听了这话,眉心一动。   人没气,反倒是还仔细的琢磨了起来。   “嘶,你且还别笑,这招牌当真还多有噱头。不说豆薪坊没有这般铺儿名,便是放眼整个县城都没见过!”   “这出门来买肉买菜的,多是些夫郎娘子,听得上门的,谁会忍得住不想瞅瞅的,这般咱都用不着咱扯着嗓子吃劲儿吆喝了。   人觉着咱铺儿有意思,回头往亲戚朋友、交好的邻里那处当个笑话说,看似是议论咱们好笑,可一个传一个的,又教人好记,人言谈间就把咱铺儿给宣扬了出去。那些未必是想上咱家来买的,来凑个热闹说不得就买了。”   范景见他说得认真,眉心微蹙:“我不过是说笑。”   康和啧了一声,他晓得范景的意思,人觉着这招牌一旦挂上去,外头的人也都晓得了他是个上门的,会有些伤男子的自尊。   可康和却并不觉着有甚。   “我本就是上门的,不怕人晓得,再者上门又如何了,家里人爱我敬我,我日子好着呢。   也只那般没能耐,自个儿无用吃着软饭的,才会觉着寄人篱下,自尊心偏又强,生怕外头的人晓得了他给人当上门婿。”   范景听得这番话,微微发怔。他没想到康和心中竟然这么透彻,像他这般坦荡的男子,也是少见。   “生意上的事情我也不多懂,你要觉着好,依你的便是。”   康和心头却欢喜的很,觉着得了个难得的好名儿。   过了些日子,他便上木作里头去弄了个刻字的招牌。   铺儿开张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一,日子是请了个老先生翻黄书选下的。   康和跟范景先前没有看好人家买猪来杀,商量下来便决定杀一头自家的猪来弄去卖。   去年春月里头买的两只猪崽早已经养壮了,但家里头没宰,就是为着猪肉铺子留下的。   到时候铺子铺开卖起鲜肉,养了猪预备要卖的人家自会留心着前来询问收猪的价格,也就不肖过于担心没有货源了。   于是初十晚些时候,范景就把猪给宰了,事先在家里头把肉做了解构。   十一这日,天不亮,两人就将猪肉装上驴车,拉去了县里头。   开张这样大的事情,家里人都想去看看,外在帮忙。   只拉了百多久斤的猪肉,拉不下一家子这样多的人。   范爹、陈氏还有俩丫头就走后头。   小铺儿开张,也弄不得多大的牌面,按着城里开张的习俗,扎了一串炮竹,揭了红布亮了招牌,也就成了事。   这炮一响,街市上难免有来瞧热闹的,见着招牌上的红布一扯,在外头围着看热闹的登时指着招牌便笑了起来。   “上头写得甚?大伙儿看得这样热闹!”   “大婶子不识字呐?恁铺儿唤作范家上门婿猪肉杂干铺咧!”   “可是稀奇。那头站着好些个人,哪个是上门婿哟?”   人议论纷纷,越议论循着声儿来看热闹的越多。   范守林从没上城里来做过买卖,便是先前陈氏卖蒻头豆腐他都不曾跟着干过一回,更甭说开着铺子这样的事儿了。   他在铺儿里,瞅着外头那样多看热闹的人,又对着招牌指指点点的,一张面皮臊得发红,躲着在铺子里不好意思往外头走。   珍儿性子内敛,见人多,也怪怕羞的,跟着爹在铺子里收拾。   陈三芳在街头上都能厚着面皮吆喝,见恁多的人来看热闹,只巴不得人都成了她家里的客才好。   巧儿也不怕生,跑进跑出的,只觉稀奇好耍。   范景就在门口的摊子上擦刀弄肉,他不惧喂,于小衍荒山野地的孤寂,也不惧这般人声鼎沸,只沉心做自个儿的事。   康和帮着范景将肉摊子给摆弄了出来,抬眼见人扎了堆儿,他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油手,同范景低了声儿道:“预备着接客了。”   说罢,他打摊子前出去,一张和善的笑脸。   “范家上门婿猪肉杂干铺今日里开张,卖得有鲜肉,鸡子、鸭子干粉丝,货多着咧!娘子夫郎闲耍里头随意瞧咧!”   “小郎,你可就是这铺儿里的上门婿呀?”   见着有人出来张罗,看热闹的指着招牌问康和。   听得这话,诸人登时哄笑出声。   康和笑了一声,道:“娘子好眼力,我便是这上门婿,可还教父老乡亲们瞧得啊?”   “俊得很嘛!”   康和道:“不单人俊,铺子上的东西也好得很呐!   今朝开张让利,上咱铺里买物,凡花销足了三十个钱的,都送上一方蒻头豆腐;花销上五十个钱的,送一方猪血豆腐,数量就那样多,先到先得了!”   “便是不割肉、不买货也不要紧,进门来逛逛看看上门婿也成,白教瞧不收铜子咧~”   外头看热闹的教康和逗得发笑,也便都往铺儿里走。   陈三芳高兴的要拍大腿,连去招呼人。   “里头请,里头看。俺们这处价好,东西也好着咧!”   “曹娘子!哎哟,俺老远就瞅着了你,可谢你今朝来跟俺捧场。”   陈三芳多热络的招呼,只人当真是多,铺子里都有些要走动不开了。二月天上,教她忙活的背心都起了些汗。   巧儿倒是不肖她说,自就嘴巴多伶俐的,这个喊娘子,那个喊夫郎的,嘴巴又甜,捧着咸鸭子教人尝吃。   珍儿虽不似巧儿胆大,嘴巴不擅说,可做事情麻利细心,把货架上的东西都记得清楚,谁问都能帮着拿找出来,打范鑫那处学了算数,已经能给人算账了。   独是范爹,见着铺子里也涌了恁多人进来,光是顾着羞臊,甚也不见干,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汗出来,只顾一个劲儿的擦着脸。   陈三芳见了,将人狠狠的拧了一把:“竟是还不如俩丫头。”   范爹低声道:“俺瞅着人手多忙得过来,你们吆喝得嗓子干,俺去烧些水。”   说罢,索性是躲后头的睡屋里了。   康和呢,则在外头看肉摊子。   人来选买肉,范景切,他秤搭收钱,两口子配合得多好,不教人久等。   “这前腿肉是个甚么价?瞧着倒是鲜润。”   康和道:“十五个钱一方,咱家这处的肉价只有比别处低没有比别处高的。”   他瞅着小娘子篮子里装着一把芹菜,道:“前腿肉嫩,香炒都好吃。娘子拿芹枝炒肉,芹叶还能做个汤水。”   “便与俺一方吧。”   范景听罢,取了挂在架子上的前腿肉,挥刀割了一方下来,过了秤,按着一方一斤的量相差不多,欠了几钱的模样。   他没言,便又补切了块儿不小的肉添进去,眼瞅着压过了秤,也算作一方的价与人。   那小娘子见旺了秤,面上欢喜,言:“俺家住这头不远,下回还来你这处买肉。”   “好,下回娘子要甚么好肉,尽管来交待便是。”   康和收下铜子,心头想范景竟也晓得旺秤了,不由欣慰。   他暗暗戳了范景一下,两人目光会上,都有些笑意。   “俺想用肉烧笋,买甚么肉合适?”   走在将才买了前腿肉小娘子后头的哥儿,见店主还晓得烧菜的门道,便问他的主意。   康和道:“要是做烧肉,五花肥瘦相间最是好,吃着不肥腻,又有油水将笋给焖香。”   他瞅着小哥儿年纪不大,衣裳穿得却好,头上还别着一根玉制的簪子,想是家境不会太差,又劝人:“哥儿要买上两方,我这处再赠蒻头豆腐,一并烧在笋里更好吃。”   这月份上天不热,肉也能放得久些,倒是不怕买多了一顿吃不尽给留坏了。   小哥儿教康和说动,也想要一方送的蒻头豆腐。不过城里头住着的人,并非就比乡野间的大方,一样多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先前听得说用足三十个钱便送蒻头豆腐,便与我弄这样多价钱的肉就是了。”   康和也没多劝,应了声好。   范景便依言与人切了五花。   一客接一客,肉买价成本高,可卖价也不低,进铜子少都是十几个,没个把时辰,康和便觉着摊子下头放铜子的钱匣都满半了,瞧得人心头舒坦。   胡大三听得今朝开张,也来看看,人过来时,瞅着小铺儿人进人出,少见有空着手出门的,生意还怪好!   胡大郎也跟着过来捧个场,见此同胡大三道:“瞅着可比爹以前肉摊子上的生意好多了,我先前就瞧着康三郎是个会弄买卖的。”   胡大三轻哼了一声:“你爹我弄摊子的时候你才多大点儿,晓得个甚,哪处开张头先生意不好的。”   “话说回,这小康没能耐,你爹会收徒弟?”   胡元笑:“爹说这两句话不是自矛盾麽。不过爹眼睛最是毒辣的错不了。”   陆陆续续的,梁氏、湘秀都来了一趟,铺子里收得了几幅贺联,就连邹夫郎那头听说了他们开张,也送了一架招财摆件来。   村里头也有来看热闹打照面的。   铺子上热闹了大半日,至了午间才消腾下来。   一家子都累得口干舌燥,一双小腿又酸又涨,屁股贴着凳儿便再不想动弹了。   康和去街对面的食肆要了六碗面条,就在铺子里头吃。   一碗面条连汤都给下了肚,身子上才稍稍有了些力气。   陈三芳道:“瞧着干买卖,看似就在那么一间小铺儿里打转,这活儿还真不比地里头轻松。”   她不禁有些发愁:“这往后不能一家子都上铺子里来帮忙,可如何忙得过来哟~”   康和笑道:“咱铺子今朝开张,外在又送东西,生意这才好看些,等日子一长,哪还有这样的生意。瞧着街上的铺面儿,一上午进出的人也都算不得多。”   陈三芳想想也有道理,只也还是教上午的好生意给欢喜坏了。   果不其然,至了下晌,铺里的生意就可见的萧条了下来。   原也是上午出门采集买物的人多,生意也就扎堆儿的来,下晌除却那般富贵闲散人出门耍乐,在城里头采买吃用的人哪处都少。   为此那些村子上进城来卖瓜菜的农户,并非是赶早卖了要家去做活儿,也是因着早间人多。   这坐贾虽能开一整日的铺,但生意好的时候也就那个时间。   下晌,陈氏、范爹还有俩丫头便都能空起手耍了。   康和跟范景守在外头的摊子上,偶有一两个客来问肉价,买肉的也都不多。   眼瞅着生意一般,康和便教陈氏、范爹带着俩丫头先家去,他拿了十个铜子出来喊人在城门口坐车走,忙活了一上午身子累。   晚些时候一道回去板车倒坐得下了,也能省下几个铜子。   可一齐回去,家里一堆活儿还得干许久,分了先后,他们家去还能先把热水烧上。   康和跟范景若肉卖得差不多了,还得把家里另一头猪也给宰了。   铺子才开张,前几日里如何都得日日有鲜肉才成,本就是打口碑宣扬摊子的时候,要三日有货两日又没货的,如何做得稳生意。   陈氏便先家了去。   等天见晚了,巷口的风呼呼的蹿过坊间,康和跟范景把剩下的肉给收进了铺子里头。   清点了一番,一百七十几斤宰杀后的猪,还剩下半颗猪头,几块儿肉,拢共二十几斤的模样。   算来今朝已是多难得,几近将一整头给猪卖完。   胡大三同他们言,生意好时一日里能卖出两百斤一头的猪,生意不好时,三日还卖不完一百斤猪肉。   关好门打了烊。   两人顶着冷风,去牲口行里把寄停的驴子牵出来,套了车家去。   至了家,饭且还不急着吃,趁着水沸,又把圈里那头小些的猪给压出来宰了。   忙活了个多时辰,夜色深深,才得吃饭洗澡。   康和回屋,虽觉身子也有些疲乏了,可抱出今朝的装钱的匣子,沉甸甸的,又觉精神了不少。   俩人赤脚盘腿坐在床上,把匣里的铜子全给倒了出来,铜子堆做了个小山高。   康和递了几条麻绳给范景,望着人笑道:“数一数。数完了咱便睡觉。” 第64章   两人将铜子一颗一颗串进麻绳上,铜子碰撞发出脆脆的响声,听得人心头怪踏实。   一番清数下来,今朝的猪肉挣了两千两百个铜子,也便是两贯多钱。   外在卖了些干杂货出去,满打满算还是有三贯之数。   这回开张头一日便挣得了这样多,原也是因着才开业讨了奇,二来呢,用的是自家养的猪,不曾往外付成本钱。   若是向外头买猪来杀,起码得少出一千多个铜子。   康和打听了市场上的行情,收猪杀,猪价是八个钱。   一头猪少也百余斤,收一回怎么都得备上一两贯钱才成。   康和将串起来的铜子放好,这回他们不预备把铜子换做银子或是交子了,做生意要有零散钱才好周展开。   先前卖药烛攒下的钱,开路买地,外在又缴赁钱,修缮铺子,这前后花了不少钱,手头里三四十贯钱,一通花销下来,又只余十六七贯了。   不过开铺前两日里,大房那头包了两贯三百钱的红包,范爹跟陈氏包了三贯的红包,连胡大三也包了一贯两百个钱的红包送来。   前前后后,拿得红包算下来也有六贯五百钱,就是不使他们自个儿存下的钱,这红包钱也够周转一阵儿的了。   倒是湘秀那头,过年时说了个孟家,大房觉得不差,两厢便相看了一场。   前些日子里来了媒人,走了礼节,两头都还算满意,已把亲定下了,只还没商定好成婚的日子。   康和先前在城里头也同胡元打听了一番这开甜水铺的孟老三如何,胡元在城里经营的时间长,倒还真认得这号人物。   他言品行倒还过得去,康和听罢,也更放心一头。   虽打听得这孟家不错,可商谈定亲时,人也言要照着外头嫁女的风俗来。   现今甚么风俗呢,自是厚嫁。   往城里打听一趟,城中厚嫁比之村野更厉害,便是寻常小户人家哥儿女子的,陪嫁也得上十五贯之数。   除此,还得置办些料子,柜儿,首饰的才好看。   不肖细算,也便晓得不是个小数目。   大房这当儿头为着嫁礼正愁呢,范守山多远的外村上请人吹,为着十几个铜子也都去。   张金桂不想丢了这桩好亲,一样使了劲儿的弄钱。   为此康和跟范景开铺子时,大房包了这样大的红包过来,他们本是不欲收的。   范大伯不肯,先前大房起私塾,康和帮了许多,又包了两贯的红包送,如今他们做生意,大房如何能不送红包的。   添得不多,本觉少,可实在也是有一桩花钱的大事在那儿压着,拿不出多的余钱来。   康和虽不好意拿,可见大房诚心,也只好先收下了。   左右婚期还没定,等着定了,他跟范景届时手头上宽裕,也回包个大些的红包送湘秀就是。   康和跟范景点罢了钱,偎在一起,被窝里头暖和,心头多踏实。   “这点了钱,人精神了起来。”   康和高挺的鼻子蹭了蹭范景的脖颈。   “倒是有些想了。”   范景闻言将康和的脑袋往旁头的枕头上推了些,他如何会不晓得这人想什麽。   今朝忙活了一天,亏他是还有心思惦记。   “明儿天不亮就得起。”   康和却又贴上去:“我自是晓得。便不折腾久了,也不耽误明日的事。”   范景不着他的道,人哪回不是这样说的,一脱了裤子得了好,哪还记得脱裤子前说了甚。   “不成。”   康和见着人丝毫不动容的模样,料是真不肯。   他也便给老实了下来,转伸手将人抱着:“不成便不成罢,不过你得答应给我做两双袜儿。”   康和拿脚蹭了下范景的小腿:“这早春里头,倒春寒可冷得很,在那摊儿前守着,脚跟结了冰似的。”   范景心想这人可真不吃亏,讨不得这,也定要讨得那才罢休。   他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却又给嗯了一声。   康和欢喜起来,凑上前去在人嘴边啄了一口,这才睡。   翌日,天不见亮,两人便快着手脚装了车。   珍儿赶着从屋里头出来,与了康和跟范景一人一副掩口和耳罩子。   这是她昨儿夜里头赶着做出来的,早春天冷,这般不见亮就出门,一路上吹着风出去,便是身子强健吃得消,可脸和耳朵属实是不好受。   康和见东西做得多好,摸着便暖呼,谢了珍儿,与范景戴上掩口跟耳罩子,自又戴上,这才驾着驴车出去。   此番头顶有帽儿,耳朵和半张脸都给遮了起来,那冷冻过跟刀子似的风,打面上吹过,已是消减去了大半威力。   两人到半道上天才大亮,却也不觉那样冻了。   照旧是收拾摊子开了门,弄妥当了,晚些时辰,陈三芳料理好了家头的事,也过来帮忙。   今朝就只他们三人。   生意虽不似昨日里头那样红火,可想是受了人介绍,今儿有好些张生面孔过来转。   让利且还与昨日一般,送蒻头豆腐和猪血豆腐。   几个妇人夫郎,挽着篮儿相邀着过来看上门婿,昨儿下午听得人说坊间新开了间猪肉铺子,还卖杂干。   里头的店主儿是个上门的,人才还好,长得高高大大,一张面皮怪俊。   人听得了闲,就想来看稀奇。   这一来,还真瞅着铺子外头的猪肉摊上坐着两口子。   那哥儿铁一样的面孔,年轻男子给送了一盏子热茶汤过去,温言哄了人几句,哥儿吃了两口,男子又给接回,自把剩下的给吃了。   “唷,瞧瞧,多亲的两口子呐~”   听得调侃声,康和抬眼瞧见一兑儿来了几号人,连招呼进来看。   “瞧着上门婿不光人俊,还待夫郎好着咧。”   康和笑:“娘子打趣,这不是铺儿开张不见生意,茶汤也只能紧着一碗吃麽。时下夫郎娘子们前来关照,瞅着我是能吃上碗整茶汤了。”   几人一阵笑,围着康和又调笑了一番,走时,各买了方肉。   范景见人去了,擦了擦刀,瞅了康和一眼。   伸手将后窗里头放着的茶壶倒了盏茶端与了他。   康和望着人笑。   一会儿来了个老汉,戴着一顶草帽,上前问:“是新开张的猪肉铺子?”   康和放下盏子,应了他的话。   “可收猪来杀?”   “收。”   康和见不是买肉的客,却是养猪户,连道:“咱这处新铺子,往后长久营生,老爹要有猪卖,咱能去宰。”   老汉问:“你们这处甚么个价麽?”   “与外头一般,八个钱的收猪价。”   康和说的是实诚价格,先前他便去打听了一圈,时下非年非节的,收猪价不高。   猪肉打年关时涨价,正月下旬便慢慢从十二个钱的高价,跌到了八个钱。   不过康和已是有心想收猪了,家里头的两头猪都给宰了,再不收猪来杀,铺子便得断了货去。   同这般前来问价的养猪户,他便格外的客气:“我这处买卖才起,也肯做些惠顾来结客。这半年里头,咱这铺子前去收猪,不收一分杀猪钱,外在还送二十八个钱做谢钱。”   老汉先听了这处的收猪价,心头并未有多的想法。   这铺是新开的,收猪的价格又不比别处高,先前没与人交道过,那他作何要在这处卖猪,不去寻那般有过交道的。   可时下听得有这样的惠顾,心头不由动容。   四处询价,不就是为着能多得那么两分利麽。   老汉有些不大信,复问:“当真不收杀猪钱?”   康和点头:“老爹,我这新铺子开着,不是就干这一回买卖,如何会干哄人自砸招牌的事。”   老汉心中觉着划算,外头的杀猪匠收猪可还得收六十个钱咧,虽比单请人杀猪实惠一半,可那不也得实打实的给这几十个铜子麽。   罢了,老汉便与康和说了位置,两厢商定了明日下午上门去杀猪。   等老汉去了,康和怕事多忙忘,取了纸笔给录下,省得届时忘记了去处。   陈三芳听得了将才两人说谈,同康和道:“不收他们杀猪钱便是了,如何还倒给二十八个铜子做谢钱,亏得很呐。”   康和与她说:“不给些甜处,人如何肯上门来喊咱,这生意起初,要紧的还是做些口碑。   养猪户见了几回咱杀猪的本事,诚心的买卖,人踏实放心了才有后头的生意。初始上,人瞧你年轻,又不比别家好,谁不肯轻信,咱买猪求着上去问,也不如他们自来啊。”   陈三芳听得有理,这才没再多说什麽。   快午间,康和照旧又去食肆里头要了三碗面条来,三人一并用了。   过了早市,陈三芳其实便不如何忙了。   她把铺子的货架擦了一番,挨到午时,在铺儿里吃了午食,下午就预备家去了。   这俩日里咸鸭子和松花蛋都卖得快,时下有了铺儿,更好揽客些,她想家去喊了沈夫郎再多做些出来。   外在呢,天气暖和些,预备再孵两窝小鸡小鸭养着。   家里头的活儿也多得很,开了春,范爹要忙着地头的事,快十亩地了,一个人干着还是有些吃力。   康和答应,还是喊她坐车子家去,不省那俩个铜子的钱。   陈氏应了,说与他们烧了一壶热水给放着,空了就吃几口热水汤,罢了,提着只篮儿去了。   下午生意就落了冷清,康和闲着无事,细细的擦了一番摊子,范景同挽着篮儿叫卖茶叶煮鸡子的夫郎买了两枚鸡子,剥了一只与康和吃,自吃了一枚。   鸡子碎了壳煮的,许又闷过,蛋黄都煮得入了味,还有些合口味。   这日打烊时,两人卖了有快百斤猪肉,新杀的一头猪不如昨儿那头大,只一百五十斤的模样。   他们今朝先将昨儿剩的肉给卖了,抹零头,要与客少个三文两文的,隔日肉便也好卖,没多时就教人挑拣尽了。   为此,新杀的一头猪,还剩了五十来斤猪肉。   回去的路上,康和与范景道:“明儿上午把剩下的肉卖了,下午要出去杀猪,倒是合适。不过依着这两日的生意,咱猪肉定是不够卖的。但明儿没有猪血豆腐送,许会少些客,但前七日里,咱还是送蒻头豆腐。”   范景默了默,道:“不然回去杀几只兔子,添在肉摊子上。”   康和闻言,眸子动了动:“倒是个好法子,去年底上新育出的两窝兔子都壮实了,这朝都快二十只兔儿了,咱猪肉少时,宰几只兔子,鸡鸭的,倒也凑个摊子。   也省得教俩丫头这冷天上四处去寻草来喂,兔子多了,吃喝拉撒都得好一通忙活。”   两人说罢,家去就宰了四只肥兔,外又宰了一只鸡,一只公鸭子,预备拿去试试水。   夜里,家里就着鸭血和鸡血弄了一锅血豆腐嫩菜汤吃,陈三芳又给香炒了鸡鸭肠子,余下了一大碗,装进食盒里头教康和跟范景明日提着去城里吃。   在铺子上喊了两回面条,一碗素面五个钱,加些肉还要添钱,她觉着吃不多饱,又还贵。   偶时打打牙祭尝尝鲜还好,要日日都在县里头喊来吃,不划算。   便想还是备下了饭菜,打家里头带过去吃的好。   康和也觉着好,左右城里的铺上有炉子,添点火热一热饭菜就是了,午间生意不忙,费不得多少事。   他见着别的铺子里多也是家里人送饭菜来,少有在城里喊来吃的。   隔日,康和跟范景上城里,他们没有拉猪肉,倒是松快,比平日里到的都早些。   “今儿没有鲜猪肉?”   早市上来买肉的妇人多眼尖儿,瞅着摊子上的肉不齐全,猪头猪蹄,猪下水都没见挂,且还没得猪血豆腐,估摸就是前头的剩肉。   康和也实诚:“肉不孬,是昨儿剩下的,娘子闻闻,这天气上肉好着。”   妇人自是晓得这天气上,隔日的猪肉不会变味,她道:“俺昨儿听张夫郎说打你们铺子上买了三斤隔日猪肉,抹零少了四个铜子咧。今朝你们这隔日肉可少?”   “少不少还不是依娘子的,你常来常往的照顾我这处的生意便是。”   妇人便欢喜起来,说要两方肉。   可这抹零的事儿不好说,有些整数上多三个钱,有时多一个两个,遇上那般四个钱的,得买上起码两斤康和才给少,那般买半斤一斤的,要这么少全然是不挣了。   范景这回割肉割得有些太准手了,两方肉恰恰三十个钱,没得零头来抹。   康和便捡了一块儿边角放进妇人的篮子里头,人觉着也值当,便欢喜。   转瞅着还挂了两只兔儿,妇人问:“咋还有兔儿肉?你们这处还卖这个?”   康和拿干净的芭蕉叶包猪肉,见妇人问,答他:“家里头自养的兔,这是昨儿鲜杀的,因着没杀猪,便充充铺子。兔儿,鸡跟鸭都有,只不多。”   妇人两个指头捻着剥了皮的兔儿左右瞧了瞧,看着倒是肥美。   问康和甚么个价。   “与外头一样,二十个钱一斤,这家养的不似野兔儿贵。”   先前范景一只野兔卖五十个钱,食肆里多是以只来收,价格贱,若是剥了皮放在外头散卖,少也能三十个钱一斤。   “倒是有心想买些家去做道盘兔吃,只瞧你这兔儿养得肥壮,一只怕是两斤有多呐。”   “这还不容易,娘子要嫌肥大了,我夫郎与你劈做两半,你要一半家去做菜便是。”   康和道:“只再不能往小劈了,损了相,旁人不肯买账了咧。”   “成,半只恰好。”   范景便依言从肚儿中间,自脊骨给分做了两半。   妇人满意的提着肉去了。   倒是不想起了这头,人来都半只半只的买,少是有整买的,还多吸客。   他们发觉城里的人户都采买东西都买的精细,想是落住在城中,想要买卖甚,出来便捷容易,故此不爱一回买许多来堆着,除却家里头请客那般的。   摊主呢,心思大多却跟客想的恰恰相反。   个个都巴不得客一回买那十斤八斤的肉去,鸡鸭兔这样的家禽,整买了去省事又还挣钱,谁乐意劈开了来卖。   康和跟范景觉着这般确实麻烦了些,可耐不住好卖啊,这番得了好,预备往后都这般卖。   街上另两间肉铺上今朝都杀了新猪,五花、前腿、里脊甚么都齐全,前去买肉的客不少。   康和跟范景卖剩肉按理来说生意当不好,可他们让利抹零头,外在又有旁的猪肉铺上没有的鸡鸭兔,倒是吸客,故生意也不差。   过了早市,剩肉竟还就卖得差不多了。   就连隔壁油铺的老板娘也过来要了半只兔儿,预备拿回去夜里烧菜吃。   康和送了人一方蒻头豆腐。   虽这般让利的卖,看似吃亏,实际把东西卖完,那就是挣的。   至午间,摊子已是干净了,康和跟范景都有些欢喜。   两人刚热了饭吃,陈氏便带着巧儿丫头来了城里帮他们俩守铺子,看着两人多能干,竟已把猪肉卖完了。   陈三芳庆幸带了一盆子新做的蒻头豆腐来,下午守摊子的时候能卖点儿,倒也不愁没事做。   康和跟范景交接了,便取了二两银子和五百个钱的散铜子揣在身上,驾着驴车往老汉住的小潭村去。 第65章   小潭村至县里头比荷坪子到县里路程还要近些,两个村子一个在县城的北边儿,一个在县城的南边。   康和跟范景还是头回到这村里去,非必要,寻常不会到过了县城的村子去走动。   两人到的早,老汉家里头水都还没烧滚,按猪的汉子也将才来了俩,倒是邻里看热闹的妇人夫郎好几个。   老汉招呼着康和跟范景先坐耍会儿,端了两碗热茶,又一碟子柑橘教人剥吃。   “瞧着多不好意思,俺以为你俩做生意来不得这样早,耽搁你俩了。”   老汉多歉意,引着康和教他去看一眼圈里的猪。   康和跟着往里走:“也是今朝生意好些提前卖完了猪肉,否则过来时间当是差不多,也怪我提前没与老爹说好个确切的时辰。”   范景没撵着去,他吃了两口热茶,坐在院儿一角上剥橘子吃,午间吃的炒菜放了一夜上又热,有些咸嘴,倒是教他口渴。   院儿边上一年轻夫郎探头探脑的,他在地里听说甘老汉今朝要卖猪,还没来得及前来打听价格,就见着村道上进来一辆驴车,驾着车子的两个人眼生,料想是来买猪的。   他远远的跟在后头过来了这边,也想问问猪价,可见着康和这样高大精壮的男子,还是个生人,心头就怕,不敢进来问。   瞅着康和随着老汉进去猪圈里了,赶忙来问这坐着的哥儿:“你们是甘老爹请来的杀猪师傅嚒,将才那男子可是你丈夫?”   范景听得搭话声,抬起眸子瞅了跟前的人一眼。   这夫郎包着块头巾,将半张脸都藏在了里头,只露了眼睛,却也可见好看。   他觉这人有些怪,但还是嗯了一声。   “你们收猪是甚么价钱呐?”   范景道:“八个钱。”   那夫郎又小声问他:“就没旁的实惠?俺还头回见你们进村,像是生人。甘老爹家里养的猪多,先前总来他家里头买猪的屠子姓包。”   他的意思是甘老爹这样的老养猪户请了生人来,没喊老交情,应当是有老交情没有的实惠才喊他们的。   范景听得一堆问,微咳了声。   先前有生意,都是康和在接洽,寻常人也自然的寻康和谈,还真是破天荒的有个来问他的。   他觉自己口齿不伶俐,下意识的朝猪棚屋那头看了一眼。   “有。”   不见康和出来,范景只好答了一句。   那夫郎眸子一喜,心头料想就是有的。   巴巴儿等着范景张口与他说,人却半晌也没谈。   两人大眼望着小眼。   范景默了默:“不收杀猪钱,外在送二十八个铜子。”   那夫郎闻言顿了顿,道:“不收杀猪钱咋又还要送铜子,这不还是算收钱麽?不过二十八个铜子倒确是比旁的杀猪匠实惠些。”   范景见他误解,道:“我们送养猪户二十八个铜子,养猪户不必给杀猪钱。”   “恁般?!”   夫郎道:“你们不收杀猪钱咋还倒给人钱咧?”   “新开的铺子。”   “新开的铺子不是更当挣钱?如何使倒贴的事?”   范景抿了下嘴,暗吸了口气进胸口。   他望着人,道:“要不然还是等我丈夫出来了给你细说。”   “不,不!”   那夫郎却连摆手,他扯了扯包着自己的头巾,同范景道:“俺怕男子咧,不敢与生男谈话,俺就想和你说。”   “……”   范景一时无言,须臾,道:“总之便是我将才说的那些。”   “俺也还是有些不明白,让这样好的利,可不能是诓人的。你们这是单给甘老爹的惠顾,还是寻你们杀猪的都给嘛?”   康和这当看罢了猪,打棚里头跟甘老爹出来。   这甘老爹手头上养了上十头猪,光是能出栏的就有四头,年节上趁着价好已经卖了三头出去了,只那月份上杀猪匠紧俏,他没能把大猪都卖出。   时下价格跌了,可四头壮猪吃得多,又还育了一窝小猪,牲口多了供着吃不消啊,贱价也得卖出去。   康和选了头肥壮的,春月里头猪肉经得住放,宰壮猪一两日卖不完也不怕。   正是要与范景说,就见着人跟个夫郎似乎在谈话。   他倒是有些稀奇了,可还没上前去,范景便望过来,颇有些求助的使眼色教他过去。   康和心头诧异,走去。   那正与范景说个不停的夫郎,瞅见大跨步过来的康和,连就噤了声儿,一下蹿躲去院子外头了。   “这是怎的?”   范景眉心动了动,见康和来,好似舒了口气般,道:“问价的。”   康和心想,问价那跑甚。   他往院子外头那边走了两步,多和善问:“夫郎可是有能出栏的猪要卖?”   那夫郎见他过来,往后头躲,连连摇头,绝计是再不肯出声儿了。   甘老爹去了趟灶屋,出来说水滚了,见着康和把那贺小秋吓得躲老远,他前去道:“秋哥儿,这是豆惠坊范家猪肉铺子的老板,你是不是要卖猪啊?”   那叫贺小秋的哥儿摆摆手,只在外头站着,也不答甘老爹的话。   甘老爹晓得他的性子,也便不与他多谈了,招呼着康和进去,预备着就能杀猪了。   “那夫郎怎的?”   甘老爹低声同康和道:“是个寡夫郎,他怕男子,不爱与男子说话,生男更是不跟人搭腔的,你莫怪。”   康和奇道:“他怕男子如何成亲?”   “以前也都好,只前头那个死了,就怕了再没嫁了嘛。”   康和虽觉惊奇,却也不好一直追着人的私事打听,听个一知半解的也便罢了。   这般收拾着就要杀猪,范景也从将才那场谈的多不顺利的生意中回过神来,开了刀盒,预备杀猪。   甘老爹惊问:“你夫郎杀猪啊?”   “嗳。”   康和道:“他手艺好,师傅是以前肉行姓胡的屠子。”   甘老爹没喊过胡大三杀猪,但因是老养猪户了,倒是晓得这人是谁。   他不由上下打量的范景一眼,觉人确是比寻常小哥儿都干练。   先前他只当康和杀猪,还没往他夫郎身上想,可转念一想,康和要会杀猪手艺,那还用得上与人上门麽。   思来,杀猪哥儿招赘,倒也真像那么回事。   左右不是杀年猪吃,他也不怕屠子杀不好,要弄孬了,那也是杀猪匠自个儿的事。   于是张罗着就去把猪压出来宰了。   那躲在外头的贺小秋,见着范景握着冷岑岑的杀猪刀,一下子就将那四个精壮汉子才按得住的猪给捅断了气儿,吓得差点给撞在了栅栏上。   哥儿咋能有这样大的胆子哟!   想着将才凑去与人说话,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可见着范景杀了一头凶猪,眸子都不带变的,还是那般淡淡的模样,慢条斯理的擦着刀上的猪血,好似那猪不是他杀的一般。   他又觉范景好生了不得,看向人的一双眸子也都变得亮晶晶的。   猪杀毕,院子里头响起了一阵夸声,都在言范景的手艺好。   康和趁此将自家铺儿宣扬了一番。   范景便默着刮猪毛,快着手脚将猪肉解构出来。   而今称重的法子有限,买卖这样的大牲口,若不以头论价,要称重来买卖,便只能解构了称。   一头解构,一头就弄了肉去秤,像是肠子猪心猪肝这些都要算重量的。   只那猪血,因入了水不好算,杀猪人家请了人来帮忙,少不得要招呼一顿饭菜,猪血寻常都是自留了吃。   但康和要猪血惠客,便用二十个钱将一盆猪血买下。   一通忙活下来,秤出二百一十二斤的重量。   甘老爹认,康和便算了一贯六百九十六个铜子的猪肉钱,外在呢,送上二十八个照顾新铺的让利钱。   甘老爹见着他们说话作数,杀猪手艺好,不扯皮不赖账,觉得能交道,言下回有合适还喊他们。   康和谢下,又央甘老爹同村里人宣扬宣扬他们铺子,趁着范景解构的时候,猪血凝结了,借了甘老爹的锅,将猪血煮熟成一方方的猪血豆腐。   这般运回去时,再是颠簸也不怕将猪血抖散了,另一则,猪血放久了会化做水,得成型后就煮熟才能过夜放。   折腾完,时辰已然不早。   康和跟范景装好了车,已是预备走了。   范景跨上驴车,车子驾了出去,那先前走了的贺小秋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他猫着个背,不教坐在范景旁头的康和看着他的人,同车子上的范景道:   “俺将才在外头听你丈夫说的话,晓得了你们铺子里头的惠顾咧。”   范景见他,勒停了马车,眉心微动:“你还没走。”   “俺觉你杀猪多厉害。”   康和探头看那贺小秋,道:“贺夫郎你可是要卖猪?”   贺小秋见康和看他,立惊吓的缩起脖子蹲下了身去,躲到了范景脚边上,他又不说话了。   康和:“……”   他想着甘老爹的话,料想自己没法与他谈,人既信赖范景,便教他说便是了。   康和凑范景耳朵前低声道:“我去林子里放个野,你同他说一说。”   正是要起身下车,不想范景却拽住了他的衣角。   范景不教他走:“我说不清,他也听不明白。”   康和:“……”   须臾后,康和仍旧坐在范景身侧,只脑袋别了八里地远。   “我现在可再瞧不见身侧有甚么人了。”   “阿景,你现在问他是不是要卖猪。”   范景便将话转述了一遍:“你是不是要卖猪?”   贺小秋见此,慢慢站直了身子,他点点头:“俺想喊你去杀猪,家里也有两头壮猪能出栏了。”   “可以,不过一两日间许来不了,得先将甘老爹家收的猪肉卖完了才成。”   范景听康和罢,望着贺小秋,贺小秋也看着范景。   “……”   范景心想隔得这样近,难道还听不清不成。   康和扯了扯范景的衣角,范景只又耐着性子将刚才他说的话重说了一遍给贺小秋听。   贺小秋这才又张口:“行。惠顾可还是跟甘老爹家一般?”   康和道:“一样。不收杀猪钱,再给二十八个惠顾钱。”   范景又转述了一遍。   如此这般又问了贺小秋家的住址,驴车能不能驾到院子里云云,三个人都累了个够呛,才算是说谈好,人辞了范景,家去了。   康和待人走时,且都没瞧清者贺小秋是个甚么模样。   两人回去的路上,康和不由笑话了范景一场。   “如今也是香饽饽了,有人只与你说话不肯跟我搭一句腔的。下回过来可要你来跟他谈说了。”   范景道:“你就在跟前,便今日这般。”   康和揶揄:“你也不怕教人瞧去了觉咱三人脑子不灵光,往后谁还乐意跟咱做生意啊?”   “左右以前本就不灵光。”   康和被呛了一句,没话辩,得,教他捏住了短处。   这回收的将近两百斤的猪肉,康和跟范景卖了两日有多,一头猪上的利算下来挣得了一贯多钱,不比先前两头自家的猪挣得多。   但自家养的猪不曾算供养的粮食钱这才多挣几个,若真一一细算下来,成本也不低。   三两日间有这个利数,已是不差了。   这日过了早市,康和跟范景便又去小潭村上杀猪。   问着去了贺小秋家里。   不想,这贺小秋家中家境且还不错,人盖的是瓦房。   驴车驾着过去,一团正蹲在草田里歇息的白毛鹅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嘎嘎的跑去了一头。   康和瞧着那大鹅,宽大的脚板子,身子圆肥,个头比鸭子要大上两圈,实在是肥美。   “咱乡里还没如何见着有养大鹅的人家。”   两人正说着,贺小秋家里头听得动静迎了出来。   一妇人一个劲儿的赶着手,面上带着和善欢喜的笑容。   康和跟范景微有些意外如何不说话,接着贺小秋走了出来,与那妇人打了两个手势,妇人点点头进了屋去。   两人才晓得,竟是个哑妇。   贺小秋还是老样子,头上包了块头巾,但和前头那块的颜色不同。   他见着范景欢喜的上前去招呼他,唤他上屋里头去坐。   贺小秋瞅了康和一样,小声对范景道:“你也喊你丈夫进屋去吃茶,俺这边水已经烧滚了。”   范景道:“他听的见。”   说罢,见院子里头没有旁的人,又问:“按猪的没来?”   “等你们来了俺娘就去唤他们来,都是近处的人家,要不得一刻钟。”   范景便没言了。   进屋里去,这贺小秋家不仅顶盖瓦片,地板竟也打了青石。   堂屋中的桌儿上已经摆好了一碟子梨,一碟子蜜饯。   贺小秋给两人倒了茶水,接着去了趟灶屋,又端了四枚熟蛋出来。   那蛋竟是有拳头大小。   “一会儿你杀猪是下力气的活儿,吃两枚鹅卵先垫垫肚子。”   贺小秋同范景道:“也喊你丈夫吃。”   康和道:“你问贺夫郎田里的鹅是不是他们家养的。”   范景拿着塞到怀里鹅蛋捏碎了壳儿,一边剥开一边道:“你们家养鹅?”   “养了三十几只,日里头下好些鹅卵。你尝尝要吃着好,一会儿与你捡些带回去教家里人也尝尝。”   康和心想这贺小秋性子虽是有些与常人不同,却多大方热心。   “哥儿,可是杀猪师傅来了?”   这头正说着,屋里头传出一阵沙哑的问声。   贺小秋同范景道:“是俺爹,你们先吃茶。”   说罢,他进了屋子去,没一会儿,扶着个与范爹年纪相当的男子走了出来。   这贺爹披着件厚棉衣,显是刚从塌上起来,微微躬着些背,面色蜡黄,两瓣唇没甚血色。   瞧着便是一脸病容,身子上还隐隐有些草药味。   人教贺小秋扶着在椅子上坐下。   康和同人打了声照面,又关切了一番身子。   贺爹道:“我这是老毛病了,看着厉害,实则不打紧。”   “家里头招待不周,我这几日身子不好,内人哑,独个哥儿又不善交际,亏得是师傅不见怪,肯来我这处杀猪。”   康和心想倒是总算有个能谈的,否则那还真难说上两嘴话。   年前杀猪也去了好些人家,倒也还头回做这般人家的生意。   往回出去都是他来交涉,范景做事。   两人配合得好,成了习性,头朝碰着贺小秋这般的,给范景弄得不会了。   康和笑说道:“也是贺夫郎与我夫郎说得到一处,要不我们那新开的铺子也没得缘分做这桩生意。”   他又夸说了一番贺家能干,养猪又养那样些大鹅,不怪是能在村里住着砖瓦大屋。   贺爹见康和和气擅言,便也同他多说了几句。   “我不多中用,这些都是哥儿跟内人伺候出来的。原先身子好时,我在城里头做点吃食小买卖,家里这些鹅养大了宰了卤,送城里倒也得一二客买账,日子还算过得。”   “只今身子不像样,买卖做不得,又还吃药,拖累了家里。这般为着我看病,把猪给卖了松松手。”   康和听来也是不易,宽慰了人一番,言:“城中的大夫可瞧得住?”   贺爹道:“换着瞧了几家大夫了,医药钱不少收,只伏不住我这病。倒是以前有个姓朱的大夫多仁心,我吃了他的药能好些,可惜了去年医馆给闭了门。”   康和听得这话,道:“可是说得庙儿坊朱平朱大夫的那间医馆?”   “师傅你也晓得?”   康和笑道:“如何不晓得,这朱大夫如今就下住在我们乡里头。”   贺爹听得这话,面间欢喜:“果真么?朱大夫去年医馆关的突然,我药吃完说再去拿,就听人说已是关了门不知哪处去了,只怕离了县。”   “闻听这消息,当真教我好一番伤心。”   康和道:“去年朱大夫惹了一桩官司,受那权势的欺,心里吃了委屈,原是想走去外乡的。幸得是我们村的乡绅将他请接到了村上住,如今教前村后乡有病都得看咧。”   “老爹若是要托朱大夫瞧病,我回去与他说一声,明儿捎他上城里来,往城门口与他喊辆牛驴车子,将人送过来便是。”   “这、这也忒麻烦你了!”   “有甚麻烦的,我左右都要回去。若老爹你自个儿去寻朱大夫瞧,外头早春的天儿寒凉,再教身子病重岂不教朱大夫也挂心,他心善,听得先前的病人又寻他,定是乐得来的,咱村里谁不夸说他一句好。   老爹你只管宽了心,等着明日朱大夫来。”   贺爹听得康和这样热心肠,心头感激不已。   贺家人见有了朱大夫的消息,还能将人请来,都欢喜得很。   范景默声瞅着,见康和几席话又与这一家谈得多好,立时是亲近了起来,想还得是要他这张嘴。   罢了,按猪的人来,宰了猪,称了重,算得一百五十斤的模样,贺家的大鹅养得好,猪却还是他们同乡的甘老爹更会伺候些。   “合着便是一千二百三十八个铜子。”   康和取了铜子出来,教范景拿与贺小秋。   “景哥儿,你们这样帮俺家里,遇着你们这般好的杀猪师傅,是俺们家有运气,这惠顾钱俺不能要你们的。”   贺小秋同范景道:“杀猪钱也当与你,不能教你们白跑。”   “不用,该多少便多少。”   范景阻贺小秋要给他的铜子。   “贺夫郎,我们铺子开业交养户做朋友,与谁家都这般,若是单收你们多的,也坏咱铺子的规矩。”   贺小秋起先听了康和要与他爹送朱大夫来的事儿,觉他心倒好,对他也不似前头刚见着那般怕了。   这番听着了他的话,也没要范景再转一道了,却也还是不与他直接搭腔。   他同范景道:“你不要铜子,那走时俺送你一只卤水鹅拿回家去吃,是俺自个儿做的,味道不差,你别不要。”   范景少有受到哥儿这般的善意,有些不大自在。   但还是嗯了一声。   贺小秋见他答应,心里十分欢喜,教他慢慢的解构猪肉,锅里还烧了热水,一会儿供他们煮猪血豆腐。   倒是都不教康和央这事儿了,他与范景道:“我瞧这贺哥儿多崇拜你,待咱好不贴心。”   晚些时候,康和跟范景收拾了东西走,贺小秋送了只包好的大鹅,又给提了一篮大鹅蛋。   弄得康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见他不收,贺母也一个劲儿的把篮子往板车上塞。   一番推也推不下,便只好收下了。   回去城里,先卸下猪肉放在铺子,人才驾着车子回家去。   先上了徐家,与朱大夫说了贺家的事情。   一提小潭村的贺家,朱大夫治了那样多的病人,却也还记得这户人家,夸说他们家做的卤水鹅甚是一绝。   那贺爹每回上铺里拿药吃,总与他送上一包,师徒俩都爱得很。   说得倒教康和都有些想尝尝那卤水鹅究竟是个甚么滋味了。   要不是他单一个人过来,车子和鹅都教范景先拉了回去,他便分些来与朱大夫香回嘴。   至家中,陈三芳已得见了卤水鹅跟鹅蛋,问范景,只说杀猪人家送的,她便等着问康和。   “如何恁大方,送俺们这样多的东西。这大鹅蛋足足二十枚咧,再瞅瞅这卤水鹅,俺捧着都有四五斤重。放城里头不得卖个一吊钱呐?!”   康和道:“谁教那户人家的哥儿欢喜咱家大景,生是央着他收下。”   陈三芳闻声儿看去一头坐着烧火的范景:“真的假的?”   “东西都在这处了,还如何做假。”   夜里自是吃鹅,陈三芳原本准备弄方腊肉炒葱子吃的,有了卤水鹅,洗干净的熏肉也先丢进了碗柜里头。   剥开油纸,那卤鹅虽是冷下了,可香气还是一下子便散了开来。   皮子教卤得酱黄,油润润的,陈三芳剁鹅肉都忍不得吞了吞口水。   卤鹅破了皮儿,里头的肉竟还有汁水,瞅着便鲜嫩呐。   剁了半只下来,足便装了一盆子。   这贺小秋实是贴心,卤出来的鹅肠子、鹅肝都一并送了。   陈三芳光是杂碎也切了一碟儿。   没等上桌,一家子各都捞了块儿进嘴里尝了尝味。   卤水咸香鲜润,鹅肉半分不见柴,吃着比闻着更香呐!   巧儿香的允手指。   “三郎,不是娘不帮自家人说话,这卤水鹅比你先前卤的猪头肉竟还要香。”   康和也觉贺家哥儿的卤鹅做的好,比他卤菜的手艺可强得多。   他又打盆子里捡了块鹅肉送进范景嘴里:“不怪是朱大夫念叨,这滋味实在好。”   贺家那般家境,想来便是先前做这买卖挣下的,这卤水鹅的味道,也足是能挣钱的手艺。   只他们不晓得的是,因着这把手艺,贺家还跟亲家生了仇。   夜里头,一家子把卤水鹅吃了个美。 第66章   转眼进了四月里头,城里摊儿上的生意可见的萧条。   这月份上没甚么大节日,村野乡间也都忙着在春耕,生意不似年底时好做。   开张的新鲜劲儿也过了,生意渐入正轨,也渐近平淡。   城里头虽人口多,可日日桌子上都吃得起肉的人家还是少数,多还是那般月里挣些散钱,日子要紧着过的平头老百姓。   非年非节的,买肉吃的人户少了,城里又是肉行、又有肉摊子,能单分到一处的买卖自就更为伶仃。   不过也并非是范家一家铺子这般,一条街上的生意都不如年节上时好,凡事生意也都分淡旺麽。   康和跟范景照例一大早来了城里头开了张,往时早市上多忙,这段日子上一个人也都能招呼过来了。   一日过去,好时能卖上五六十斤猪肉,不好时,卖三十斤的都有。   别家铺子里淡季上吃熟客,康和跟范景才开铺子不久,熟客不如那些老铺子,不过胜在康和能说会道,生意也不至太落人下风。   他们现下杀猪,若是买着那般一百五十斤内的瘦猪,便两日杀一头,要过了一百五十斤的肥猪,就三日才杀上一头了。   天气见暖和,肉不似年初时那样耐放,待着六七月上时,屠子都要去挑着瘦猪买,肥壮了肉多卖不完要砸自个儿手上呐。   “娘子,想选块儿甚么肉?昨儿才杀的猪,今儿肉齐全着咧。”   康和打屋里头去烧了一壶茶水,出来时见着摊子上来了个黄衣妇人,发髻上抓着一把银梳,眼瞅不是穷户人家的。   只她选肉却不干脆,来来回回的,将摊子上的肉都给瞧了个遍,却又下不起主意来买似的。   范景倒是耐心,除却不与人多唠外,由着你看,便是瞅个半时辰的肉,他也不带说你一句的。   先前有个老夫郎便是,在摊子前选肉,挑挑拣拣的看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却给捡了一叶价最贱的猪心肺走。   谁曾想过了些日子,那老夫郎还来他们的铺子,还说范景耐心,不带撵人的,若是换做别的摊子铺儿,早不耐烦唤人走开了。   康和有些好笑,心头想范景虽不受大众的欢喜,却总能教些“偏门”喜爱。   便是先前去杀猪的贺家,打那回送了朱大夫过去后,贺小秋每回来城里头都要过来寻一趟范景,与他送鹅蛋,送自家果树上结的桑葚、枇杷……   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谁又能指着范景与人说一箩筐的话呢,倒是除却了康和。   贺小秋走时,范景也会给他猪肉,有回卖剩肉还给了贺小秋半只兔儿。   康和笑说他,倒是也交着朋友了。   话又说回,这妇人见着康和,说道:“家里头有亲戚上门耍,我那婆婆说是包肉馅儿饺子吃,又说炖猪骨汤,还想香炒猪肝子……俺一个人如何弄得过来这样些菜,寻思着是弄哪样好。”   她做饭味道不差,可就是手脚慢,教婆婆心头不满,素日里就一家子那几口人吃,也吃的简单些,姑且还弄得过来。   可这来三两个客,多了几张嘴,婆婆又要菜样多,她便恼火了。   这厢来采买心里就恼骚,想少弄两个菜,可到底是年轻媳妇,又不敢不依婆婆的。   两股劲儿拧着,一时买一时不买的,迟迟定不下主意来,反是又在采买上费了许多时间去,要不然怎说动作慢呐。   康和闻言,眼睛一转,他道:“有客上门是得弄得丰盛些,也教亲戚看个体面。我这处肉多好,新鲜着咧,弄甚么菜都好吃。”   “是想多烧几个菜招待亲戚,只我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一会儿还得上菜市去一趟,一来一回的,至家里头甚么时辰了,只怕亲戚等得肚儿都空响了,菜还没上桌子。”   康和听这妇人语气中有怨怼气,他不是没侍弄过几桌子的菜,晓得若没人帮着备菜弄肉,合该多忙。   可好不易遇着个大客,哪里肯轻易的丢了,便道:“这容易,娘子只管选肉,选了你与我说是炖是炒,我在摊子上与你备好。   你打菜市回来这处再带走便是,届时拿回家中只肖再清洗一番,入了料子便能下锅,也就省下不少事了。”   那妇人闻听康和的话,偏着脑袋问道:“我炖猪骨汤,你可把猪骨剁块儿?香炒猪肝,也能将猪肝起片?”   康和道:“不说这些,饺子馅儿,我也能把肉给娘子剁细咯~我也会些灶上功夫,刀工能见人,不会教娘子在亲戚面前跌了面儿。”   妇人心想还有恁好的事儿,问:“这切肉剁骨可还另收钱?”   康和摆手:“不收,只要娘子一声交待的事儿。”   妇人听此,立选下了四斤猪排骨,一方前腿肉,一叶猪肝,两斤二刀肉。   她将钱一并结与了康和,同她道:“我去了菜市就回。”   康和应声:“娘子若是步子快,过来上我铺子里头先歇歇脚,若是步子慢些,当是恰恰好。”   妇人答应,欢欢喜喜的挽着篮子往菜市去了。   范景帮着康和搬了一块新菜板出来,又与了他砍骨刀,道:“寻些活儿来做。”   康和快着手脚,先将猪排骨给匀称的砍了出来。   “生意寥寥,咱俩人守着铺子,闲着还不是闲着。你瞅着要是不与她侍弄,她如何能买这样多的肉?”   “淡季上,能多揽一桩生意算一桩。”   范景也不是诚心要说他多事,只觉这些事教他多劳累了。   “你安心吧,我切个肉还不是顺手的事情。”   说罢,一叶猪肝子便教他薄薄的切做了片。   范景便没再言。   须臾,一街市上路过的夫郎见着康和坐在摊子前切肉,人凑了上来。   康和招呼了人,问他要来点儿什麽。   那夫郎指着菜板:“切恁多肉出来作何?”   “先前一娘子买下的肉,交待了切,我这便与她收拾出来。”   那夫郎瞅着康和下刀快,出来的肉片却匀称,刀工还多好。   “恁这处切肉如何收钱的?”   康和道:“不收钱,在咱这处买肉交待就给切。”   “我要半斤前腿肉也与俺切?”   康和答他:“如何有不切的,再少都切。”   那夫郎便看着教范景割了半斤左右的前腿肉下来,结了账,言要去南大街上买一包盐。   康和教他尽管去,回来时便能拿走肉,要不放心,拿肉时还能与他复一回秤。   夫郎这才安心的去了。   范景见此,想着还真又教这人想着吸客的法子了。   本是觉着切肉这般事,当是少有人会托,不想城中却有的是“懒人”,见着铺子上能帮着切肉,也都乐着来了。   开了这头,陆续有来了四五个客交待要切肉的。   好在是康和刀工确实好,手脚功夫快,排着单子也不教人久等。   逛完回来的客,前来拿肉几乎都弄好了。   范景便先将切好的肉与了客查验,再行复秤,重量对得上,再包了给拿走。   今儿一日的生意可见的好了许多,比前几日都强,一连卖出了七十几斤的猪肉,淡季上这般生意,开始赶着开业那几日了。   两人打烊时心情都不差,只累了康和的手腕子,头回切这样多的肉,弄得发酸。   回去时,范景又去偷拿了范爹的药酒,与康和揉了揉手腕,第二日才没疼。   如此,过了些日子,豆惠坊这头都晓得了范家猪肉摊子上给切肉,人卖鸡鸭兔的时候也给剁,不少要采买肉又嫌懒得弄的,都上他这处。   便是有些外头的,听了这话,也都不去猪肉行反来范家摊子上交待肉了。   “俺孙子嚷着想吃香炒肉脍,你与俺细细切做了丝,俺上南大街上溜达一圈回来拿。”   “切甚?买了肉自是拿回家要吃时才切,哪有在摊子上切的道理。”   “那范家铺子上都给剁给切咧,俺只是教切个丝,又不是喊剁成馅儿,郝师傅你咋就不肯?”   一老妇在郝猪肉铺上买了半方肉,给了钱交待了一声就要走,不想那郝屠子却不与她切。   老妇心头有些不痛快:“俺想着是你郝师傅的老主顾了,这才没似那些婆姨媳妇的去范家摊儿上买肉,恁却还不肯与俺切肉。”   大肚儿的郝师傅道:“也只那般赁着旁人铺子的杀猪匠才出尽百宝拉客,我这是用得自家铺子经营,可不肖还与人赁屋钱。”   “这卖肉便是卖肉,我又不是那般为着锅灶台子转的妇人夫郎,切不来肉。”   老妇听得这话,受了得罪,呸了一声,教郝屠子把钱退与她,往后也不上他家来买肉了。   郝屠子也傲气,说老妇每回挑三拣四的又抠搜,只买那二两半斤的肉,他早就懒得伺候了。   两人在铺子上吵了一架,气得老妇扭头就去了范家铺子上。   郝屠子大声嚷嚷道:“我就是这铺子不开了也不干与人切肉的事咧!不乐得来的往后都甭来了!”   对街上的米家猪肉铺听得声音,不由摇了摇头,哪有这般开门做生意的。   分明是酸前头那家生意好,转倒是赶起自家的客来了。   这日里,康和打着算盘算了算账,二月里头铺子上挣了八贯三百二十个钱。   三月一整月上挣了十四贯,四月里过半,账上已经有十贯钱了。   虽只毛利收入,刨却了铺子赁钱,人工,月里还是能有个八到十贯的进项。   自然,这是一整间铺子的收入,若是单干猪肉一样,还得少个两三贯钱。   家里头的蒻头豆腐,干货也都卖钱呐。   范景坐在凳儿上瞅了眼康和,见着人在纸上写写画画,算账也不见他弄算盘,不知在算些什麽。   他吃了个梨,打窗口望着外头的摊子。   “曲婆子来了。”   说罢,范景起身往外头的摊子去。   康和怔了怔,心想哪个曲婆子,听得外头一句:“哟,真是了不得,瞧瞧如今你们这猪肉铺子弄得多好。”   听得尖飒飒的声音,康和一下便想起是那瘸子程民生的老娘。   康和也放下手里的笔,转跟着出去。   范景历来是那副不热络也不冷硬的模样,问曲婆子:“要买什麽肉。”   曲婆子左瞧了一块儿,右瞧了一块儿,选中一方肥厚的猪前腿肉,问是甚么价。   康和走过去,答她:“自乡里人不叫价,十八个钱一方。”   曲婆子听了却直咂舌:“恁贵。”   康和笑了笑:“曲娘子,你打别家去问问,可没有这好价钱,谁不张口要你十九、二十个钱一方的。”   曲婆子却道:“乡里乡亲的,你与俺十五个钱,俺买两斤。”   “俺们民生肚儿疼,这躺了好些日子了,今朝瞅着好了不少,嘴里馋口肉吃咧。”   康和问曲婆子程民生咋的肚痛。   “还不是那小蹄子给害的,终日里就晓得勾着俺们大生干些关门子的事,好好一副精壮身子都教他给掏空了。”   康和闻言干咳了一声,心想那程民生三十上了才成亲,好不易有个夫郎,还是貌美的,能不折腾麽,用得着谁人勾。   只再是折腾,也不至于弄得躺床上起不来了。   他好心道:“可去朱大夫那处看了?”   曲婆子食指刮着脸做羞人样:“恁病有脸去瞧大夫啊?又那脸皮俺还没银子使咧,俺不教那俩人夜里再睡一窝了,这不,请甚么大夫,人不就好些了麽。”   康和劝曲婆子还是去请大夫上家里瞧瞧,这换季里头肚疼脑热病多,要是耽搁了大事多得都损了。   曲婆子哪听得进去,不教他多言,又央着喊给她少钱。   康和摇头与她让不得快十个铜子的钱。   曲婆子牙尖道:“要不是俺们家把地卖与你,你们能宽了路过驴车,今儿能有开着铺子挣钱的好日子?”   “你这话说得便难听了些,依娘子这言,若不是我们家里头肯买了你的地,娘子能得钱宽手?”   曲婆子剜了康和一眼,说不让价便不买了,康和也不留她的人。   曲氏气哄哄的便走了。   没成想,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人又提着篮儿回来了摊子上。   料想是去了别处问了价更贵,还是这头实惠些,板着张面孔教康和把肉与她包上。   倒能屈能伸的,还厚着面皮肯回来买。   康和跟范景也都没将这事放在心头上。   过了约莫五六日的时间,四月末,落了两日的雨,天气还冷飕飕的。   这天里康和提前打了烊,雨兮兮的天儿也没甚么生意,捡了一笼剩下的猪大肠,说是早些回去烧来吃。   两人刚进村子里头,就见着几个人戴着草帽,打着纸伞,有男有女的朝着村北头的方向去。   至了家,见着范爹也戴着个斗笠打外头回来。   “程家那瘸子死了咧。”   范爹同两人说了一句,隆着眉,摇了摇头。   康和跟范景听了一惊:“好生生的咋就没了?前些日子他娘还上铺子里买猪肉,说要弄给他吃。”   范爹道:“下晌些时候,她娘急匆匆的跑去徐家请朱大夫,说是他儿身子不痛快得很,朱大夫赶着过去,人已经不如何成了,检查下来说是得了肠痨。”   “程民生那夫郎就说人都不爽利好些日子了,早就该去请大夫看的,那曲氏非不让,说嘴多得很。时下也不认,反是骂人把他儿子克死的。”   康和眉心紧蹙,道:“前些日子我听她说儿子肚痛,便劝她去找朱大夫看看,这人非说是他夫郎的不是,旁家家务事,我也没紧着多劝,谁想这厢人就白白丢了性命。”   “可不是,俺将才在那头,帮着那小夫郎说了两句话,教曲婆子好一阵骂。”   范爹老脸挂不住,本是一村子上走人了,想着过去看能不能帮帮忙,却教人一通急头白脸的骂,便也不想帮他程家的忙,自家来了。   康和心说他这老丈人倒是也长脾气了,先孙家那个死了,过去挨了骂,也不见这般。   康和跟范景收拾了一番,也过去程家看了一眼。   家里头的人哭得伤心,那曲婆子是这个怪完怪那个,先骂那买回来的克夫,又骂是朱大夫把人医死的,独是不肯认是自己个儿不肯寻大夫,拖着病把儿子给生生拖死的。   这人,将去吊唁的得罪了个大半。   还是程家亲戚过来,把她劝回了屋里头,挨个儿赔了不是。   程家这事情,也是教人唏嘘。   过了三日,吹锣打鼓的,人下了葬,康和跟范景在城里忙,没得空去吃丧酒。   家去时,陈氏去了一趟回来感触倒是怪深的,夜里跟家里人吃饭,嘱咐珍儿巧儿,身子有不爽利便要说,别扛着挨着的,当心酿做大祸。   以前家里穷,总是张口闭口的说死了算了,这两年里头一家人齐心,日子见好,她再是不说那样的话了,心里头只念着一家子都康健长寿。   康和也觉陈三芳说得不差,回屋也将范景说了一通。   这人最是有病有痛不肯说的人物,你要与他医,伤小了他还觉医得矫情。   也当真是身子骨和命硬,否则哪能活蹦乱跳的到今日。 第67章   这自打程民生死了,程家里便只余下俩守寡的,没多长的日子,就传出来些风言风语。   人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是这新寡年轻又貌好。   “你就是个妖精,山里的狐狸变的。出来祸害人,把俺儿精气吸干了,现在又要去嚯嚯旁人,半点不晓安分,俺迟早要寻个大师来把你降了去!”   曲婆子坐在凳儿上,折着豆角子,瞅着还在竹榻上歪着的人,将其一阵好骂。   那竹榻上的尤山溪额头上有块儿淤青,下巴也破了皮儿,手背上好几条还没结痂的血路子。   这曲婆子呢,倒是好脸好皮的,只衣裳盖着的肚儿和大腿上也青紫了好几处。   两人前些日子便在家里头大干了几场,谁也没讨着好,曲婆子瞧出了人是个狠角色,这阵儿是不打了,便张着嘴骂。   尤山溪也不恼,他慢条斯理道:“这些话翻来复去的说,恁便没几句新花样?我就是那山里的狐狸变的,也是你儿掉进色眼子里了,自个儿使钱把我买来。”   曲婆子骂:“不是你勾着俺儿,他能够拿一二十贯银子把你买下?要没他买,你还在那人牙手底下吃鞭子!”   “他要不是看我生得好,肯使钱?那人牙手底下又不止我一个哥儿挨鞭子,咋没见着他买旁的?   这些也都不言了,他买下我,我也感激他。他那么个瘸子,生得还丑,我还与他睡觉、与他做夫郎,又还把你给伺候着,换旁人谁肯呐?来了半年,我也没嫌过你这穷家罢。   人病了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叫唤,我说去使大夫瞧,你非不肯怕是脏病丢人,好了啊,把他害死了,还在这处怨旁人。”   尤山溪一改来时那副乖顺的模样,与曲氏干了几场架后,也是不装了,在曲氏面前彻底露了本性。   曲氏捂着脸一通哭,哭罢了,又骂:“你感激,感激怎在俺儿死了才几日光景里就和乡上的男子眉来眼去的,急着要勾人,俺儿晓得了要把你给拉了下去陪他咧!”   尤山溪哼笑:“你这把人害死了的老妇都没教他拉下去,我怕个甚。”   “他说死便死了,家里头又没留下俩铜子,要没我出去,能有人偷摸儿的送米送面到家里?昨儿你吃着我去弄回来的猪肉时,恁没想起你那苦命的儿?”   “要没我,一兑儿饿死了整好下去陪你儿。”   曲婆子教尤山溪说得没了理儿,底气不足的骂了人一句:“妖精。”   尤山溪只不耐道:“快些把豆角子折好端去下锅,昨儿吃剩下的肉热上,肚儿都饿响了,人老还多抗饿。”   这日里,范守林正在给家头的蒻头地锄草,五月下旬里的天儿热烘烘的。   他干了个把时辰,身子上淌了不少汗下来,湿淋淋的,便松了锄头,预备拿了水壶端碗温水解解渴。   “范二叔,锄地呐~”   听得声音,范守林瞅去,见着程家那小寡夫提着个篮儿。   他答应了一声:“嗳,小尤也打这头来忙活?”   “娘想吃面了,我来扯几根葱子,碎做了葱花面吃着也香些。”   一头说,尤山溪一头便走了过去。   “真是孝顺。”   范守林夸了人一句。   “范二叔这样能干,瞧把这蒻头伺候得多好,叶大枝肥的。”   尤山溪打篮儿里捡出一只梨,递给范守林,教他解渴吃。   “天热,可当心中暑累坏了身子。”   范守林谢了一句,心想这孩子多好心,擦了擦泥手就去接,手摸着那梨儿,尤山溪却不松。   正是不知甚么意思,手板心忽教指头勾了一下。   “先前范二叔帮着我说话,我心头感激着,却还没得好生谢谢叔呐。”   范守林倏得将手给收了回去,好似教电给击了一般。   他惶惶有些不知如何:“谢、这有甚好谢的,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不肖谢……”   尤山溪见人臊红了一张老脸,掩嘴轻笑了一声,将手里头那只梨又给塞进了范守林的怀里头。   范守林捉着手里的梨,只觉得烫人,赶忙给递还回去:“这、这好梨你拿回吃罢,俺吃了水,不觉口渴……”   “嘴上不渴,心头渴咧。”   尤山溪挑起眸将范守林看了一眼,说罢,抿嘴笑着便去了。   范守林半晌都没得回过神来。   这当儿上,康和出来摘菜,整好是到地里头唤范爹家去。   人过来就撞见范守林一张面皮好似猴儿屁股。   他喊了人两声都没应,走近了去,反还把人吓了一大跳。   “爹这是怎的了?”   “没、没说甚!就拿了个梨儿给俺!”   康和见着人一惊一乍的,问道:“谁与爹说话了,还拿了梨?”   “就、就程家那哥儿嘛。”   康和闻言,眉头一动。   他瞅着老爹面红耳赤,眼睛漂浮,一副不敢看人的模样,要是察觉不出不对才有鬼了。   虽他跟范景常往城里头跑,但村子上的事情也还是晓得一些。   康和心想要是起那事儿,可是就恼火了。   当头上也没说甚,只喊范爹家去。   打过了这日,康和就把范爹给盯着,他在家时,范爹要出去吃酒耍,人前脚出门去,他后脚也寻个由头跟去瞅上两眼,见着没事,也便罢了。   自不在家里头时,又跟陈三芳说,爹一人下地辛劳,喊她得空多跟着一块儿去帮帮忙。   这日上,康和回村里来杀猪,两人提早关了门,驾着车子回村来。   进了村道,康和在车子上老远就见着了尤山溪,这哥儿又挽着那只篮子,旁人问他嘛,就是出来摘菜,又能借着这事儿,能与人搭话。   他瞅见人同乡长陈雨顺不知说了几句什麽。   正是把人盯得起劲,车子忽得一颠,他险些一个趔趄扑地上。   “怎的了!?”   康和连忙捉紧了板车,回头去看驾着车的范景。   “踩着石子了。”   范景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声。   康和扭头去瞅了瞅路,却是没瞧见甚么石子。   他转去拿缰绳:“我来赶车罢,你歇会儿。”   范景却不给他:“马上就到了。”   下午在村口常家杀了一头瘦猪,忙活完家去,时辰已是不早了。   收拾洗漱了一番,康和回屋去,见着范景已经脱了衣裳早早的上了床。   康和在一头解下外衣:“今儿累了?”   范景躺在床上,瞅了康和一眼,却没搭理他。   康和脱了衣裳钻到床上去,他打今儿下午便觉着人有些不痛快似的,可实又想不出有甚么事教也不欢喜。   “你怎不答我的话?我惹你了?”   范景合着眼睛,做似要睡了。   “嘿,你这哥儿。”   康和捏了范景的腰一把,见着范景都不动弹,估摸着人是真有些乏了。   今朝常家去按猪的人没两个,范景也帮着去了猪棚按猪,好是一通折腾。   不说是范景,他都有些累了。   挨着人,他也想着早些歇了去,只静下来,脑子中不由又想起白日里头瞧见尤山溪的事。   这些日子上,他盯着范爹,倒是没捉着人再去会尤山溪。   他心里头不安生呐,就怕范爹一把年纪了还不老实干些糊涂事,家里好不易才一条心好起来,要守不住自个儿出这种事,依陈氏的脾气定要闹腾起来,届时不说不好看,一家子的心最是容易散。   范景睁开了一只眼,瞅了身侧躺着的人一下。   只见着康和平躺枕着只胳膊,人也没睡,望着帐顶,不晓得在出神的想些甚。   范景抬脚蹬了康和一脚:“行事。”   康和闻声,下意识的翘起嘴角,翻了个身去把范景抱住:“好,睡觉。”   范景听得这话,眉头一蹙,他将康和打自己身上推了开:“我说睡了?”   康和疑惑瞧他。   范景复述了一回:“行事。”   康和眸子睁大了些,心想自真是糊涂了,竟是这话都听得差。   他惯性的欢喜,压到了范景身上:“今朝过年不成,能听得这样的好话,稀奇得教我都听做了别的区,哪敢往这上想。”   范景没搭他的腔,只是仰头去亲了康和的嘴。   康和哪里受得这样撩拨,两人很快便痴缠在了一起。   行罢一回事,康和搂着范景,他笑着蹭了蹭人,说是去给他打水清洗。   范景知晓这便是结束了。   他默了默,到底还是忍不得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冷不伶仃一句话,好似是盆寒水,打头顶泼进了人被窝里头。   康和仰起头,看向范景,见这哥儿面上的潮红未褪,眸子却冷淡,不似是在消遣人,他更是没了头绪。   “你问我有什麽?”   范景吐了口气,忽得坐起身来:“我问你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康和见此,也坐了起来:“你这话问得也忒没道理了些,我一日里头可有一个时辰没在你眼皮子底下的?”   “哪里来的人,你说出姓,叫出名儿来,咱现在就去找人对峙。”   范景不擅与人辩驳,他看着康和,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着小眼。   须臾,范景败下阵来,他背对着康和躺了下去,扯了被子将人一整个给盖住,不与他说了。   康和见此,哪里由着他这般,他钻过去扯他被子:“你甭睡,这般将我冤枉一场,还就想睡下了。”   范景没穿衣裤,不教康和揭被子,两人就那般拉扯了会了。   方才行了事,范景手脚发软,夺不过康和,他压着被子便道:“尤山溪。”   康和听得这名儿,乍得松了手。   范景见此,眸子颤了颤,他一时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个什麽滋味,只觉从没这般堵得慌。   他觉得有些无力,又有些没来由的惧怕。   须臾,范景好似下了甚么决定,他看向康和,眸子变得坚定,不容人拒绝道:“以后别来往了,我便当不知道这事。”   康和闻言,忽得低头笑出了声。   他是又气又好笑,伸手去握住范景的手:“都没影儿的事,就笃定了说这些,还要当不知道。”   “你知道什麽呀?”   范景眉头皱了皱。   康和见此,道:“还不信我?”   “要没有,你这阵总往外头跑做什麽,一双眼都黏在了人身上。”   若换做往前,这些话便是烂在了肚子里头,他也绝计不会张口,只事落在康和身上,又说到了这份上。   康和往前挪动了些身子,他贴着范景,听得这些话,他不觉恼,反倒是有些美滋滋的。   这人瞧着不多关注他的模样,实际里却悄摸儿把他看得多紧,热眼瞅着,他出去几回都记得清楚。   要不是时不时把人给关切着,他能胡乱揣摩出这些来?   康和道:“我与你说实诚话,这阵子,我是把他给盯着,可不是你想得那般。”   “我说出来,你甭气。”   范景看着他:“你说。”   “我这般,不为着自个儿,是为着爹。”   康和叹了口气,将前些日子撞见范爹和尤山溪的事说与了他听。   “村子上风言风语那样多,此前我虽也没放在心头,到底人究竟如何,咱也没确切的交际,许其中也有人说酸话传的误会。   可爹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藏得住甚么事,我去问他时,一张老脸通红,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中了暑气,说几句话来不打自招。”   “你当时没在,要瞅着他那样儿,也都能看出不对劲来。要那程家的小寡夫真没什麽,倒教人不信了。”   范景眉头紧蹙:“你怎不早说。”   康和道:“我如何说?这事儿又没个证据,单凭着人送他个梨儿就断定了?”   “我一小辈,哪里好揭长辈的短,又还是这种不好张扬的事。便想着先不声张出来,把人给盯着,要真有甚,能及时把人劝回来。”   “要说不悔改,再提到面儿上来谈,也不教人冤枉了他。”   范景眉心发紧,他觉康和说得不差,自个儿便是瞅着人专往外头走,又老是瞧那程家小寡夫,这就想偏了去。   说来,也没抓着人抱在一处,又没亲嘴儿的,没个实证,将人误会了去。   随后,他道:“是我错怪了你。”   “你当早与我说的,也不教你这些日子里头胡思乱想。说来,也还是怪我,该早教你晓得这事情。”   说着,康和捏了捏范景的手:“不过,倒也不全然是傻子,这厢还是晓得张口。”   范景觉着有些没脸,又有些生愧:“往后我再不疑你。”   康和笑了一声:“我也再不教你疑。”   这厢说开了,心头踏实下,两人又多好的抱着睡了。   自了这日,康和跟范景两双眼睛把范守林给盯着,一日下晌,还真又教两人给盯到了范爹跟尤山溪又碰面。   康和跟范景躲在草垛儿后头,悄悄的瞧着两人,想着要有甚过了的举动,就跳出去将人抓个现行,没得抵赖那般。   “范二叔,又在料理土地呢。”   尤山溪出来瞎溜达,又撞见独一人在下地的范守林,施施然的又前来了。   打经了上回的事,范守林都不敢正眼瞧这哥儿了。   看着人打远处的道上过,他赶忙假意蹲下身子去刨地,想把人给躲了过去,不想却还是给瞧个正着。   “俺这点儿忙过,已是要家去了。”   范守林眼睛瞅着别处,连说了一句赶人的话。   “叔忙过可要到我那处去吃碗茶,我见叔今朝出来都没提水壶咧。”   “家头凉好了茶水,不肖麻烦。”   尤山溪觉着这人怪是有意思,他凑前去道:“家里头的茶吃多了还有甚么滋味,我做得茶香咧,叔不想尝尝鲜去?”   躲在后头的康和跟范景,瞧着尤山溪还真是会勾人。   又还一副好皮囊,怕是没几个男子抵得住这般勾的,要不得两回,就得巴巴儿任人使唤。   “大哥儿,俺家里有媳妇有孩子,大的年岁跟你不相差咧。”   范守林听小寡夫的话,心头没痒,只觉怕。   他苦口婆心道:“你去寻个年轻像模样的,这般来与俺说话,村里头说着可不好听。”   尤山溪见这范老二恁不上道,倒是看偏人了。   天底下多是满脑荤虫的男子,许多不肖他勾,自便央着来求跟他好了,再么便是有贼心没贼胆的,这般也好对付,温言勾一勾,浑然也都把姓忘了去,哪还记得怕。   他先见这人老实巴交,又畏畏缩缩的,放外头最是那般好拿捏着的男子,倒不想还真是个稀奇少见老实的。   尤山溪他这人两幅面孔,初装得乖顺引人爱怜,内里却是个厉害的,这便是他的生存手段。   他虽是个风流人物,却又还有些人性,他不久痴缠那般纯善的。   见范老二如此,已是歇了再缠他的念头。   不过人又想再试他一试,便言:“你恁好心眼儿的人,我偏就是爱这般品性的。我可听说你没儿,教我给你生一个,岂不是欢喜。”   范守林听这话惊骇不已,没觉受了艳福,反倒好像教只艳鬼缠着了一般,连连摆手:“你爱谁都好咧,可爱不得俺。要教俺家大哥儿晓得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他先习打猎,又习杀猪,可不好说话,村子里的人都怕他咧!”   躲在一头的康和有些忍不得想笑,教范景挖了一眼,将他的嘴给紧紧的捂了去。   他埋在范景身上,才教自个儿没笑出声来。   “你个做老子的,莫不是还怕自家哥儿不成。你教他如何,他还不得听你的,会来欺我?”   “他不听俺的,俺听他的咧。家里头他要如何便如何,只哥婿说得他两句。”   范守林道:“往后你可都别来寻俺说话了,俺就当没听过今儿个的话,也不教旁人晓得你同俺说过这些。要教屋里人晓得了,你和俺都不好看,听叔的一句劝,家去好生过日子罢。”   尤山溪见范守林说得苦口婆心,心头想,便是窝囊了些,好却品性正。   要是当初自个儿遇着个这样的,许也不会过着今日这般日子。   尤山溪道:“你既是这般中肯,我今儿晓得了你是个甚么品性的人物,往后只当不识得你这号人便是了。”   说罢,他便去了。   范守林瞅着人走了,长舒了口气。   他抬手揩了揩一脑门儿的汗,心想可吓死个人呐,幸好是不来再缠他了。   这事要闹去家里头,羞死个人,日子都得闹得没法过。   康和跟范景见此,两人没言,心头却高看这老爹一眼,亏是人还晓得好赖。   俩人不教范爹发觉,偷偷的先溜走了。 第68章   入了六月,天气炎炎,雨水少,气温陡然升高了许多。   早市上,忙了一场,康和切了快俩时辰的肉,脑门儿鼻尖上都挂了好些汗。   范景得闲空出手来,进屋里头洗了个手,拿了快干净的襟子,把康和脖子上挂着的那张给换了下来。   他脖儿上那张早教汗水给湿了大半。   忙过早市这一茬,生意也就淡下来了。   康和拿香胰洗了一双油手,吃了口冷茶,又仔细擦了擦脸上脖根儿的汗。   他同范景道:“怎瞅着今朝的生意不如前些日子了?”   往日里早市下来,得卖出去五十多斤猪肉,今儿看着摊子,不过才三十几斤。   且教他切肉的显是少了好些。   范景剥了个柑橘,分了一半与康和,道:“将才我见着有人打前头提着切好了的肉走过。”   他空着前去瞅了眼,见着梅家猪肉铺和郝家猪肉铺都开始干与人切肉的活儿了。   “郝家也开干了?”   康和闻言哼笑了一声:“梅家的也便罢了,那郝师傅先前不是嚷着说便是关门也不干与人切肉的活儿么,这厢咋就又肯屈尊降贵了。”   “天气热,肉久放不得,为着能卖出去,有法子怎会放着不使。”   康和自晓得这道理,与人切肉也不是甚么秘方,人想干,有手就能学,摊主见着这般肉能好卖些,不是傻子都晓得跟着干,跟谁过不去都好,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先前天气还温和,人嫌麻烦不肯做,这厢气温高了,肉必须快销快卖,与人切肉的麻烦可比卖不出去肉臭在手上要轻巧得多。   康和也有些恼火夏月的天气,杀一头猪来两日卖不完,第三日便上不得摊子了。   若是有冰窖给冷存着,三日倒不是大问题,只外头的冰卖得不比猪肉价贱,哪里使得起冰来存肉。   家里的井倒是也凉爽,可又放不下几十斤上百斤的猪肉。   如此一来,最好的法子还是一回少弄些肉上摊儿,若能两家分杀一头猪,那便恰恰好。   肥猪也不过两百余斤重,分在俩屠户手上,至多一人百把斤,遇着瘦猪就更轻巧了,两人分下还不足百斤,卖一日两日都轻巧许多。   早先康和也起了些主意,便去留心打听了一番,看有没有人愿意合伙干的。   他是想的好,那些干得久的屠户也早这般想过了。   杀一头猪来两个屠子卖,猪肉倒是能从中劈开,一人一半谁也不占便宜,可猪心猪肺这些只一样的咋分,价钱且还不同。   说是这回你要这个,下回便换要别的,两头猪的重量又不相同,心子猪肺也不等大。   说是三五个铜子的事儿,可人心里头的想法总是变换莫测,稍不顺意两人多容易就给闹起来了。   除却是那般师徒,要么自家兄弟,否则难合得来。   胡大三以前便与人和买过猪来卖,原先还怪好的两个人,没曾想一个夏月都还没过去,就给闹翻绝计不来往了。   不少屠子都不信邪,就要跟人合伙买猪卖,总觉着有甚么好扯皮的,各都退让着些不就成了,可真当是干起来,才晓得个中滋味。   这合伙买一头猪来卖的生意鲜少有能顺遂的,索性是后头都各干各的,反倒是没那样多烦恼。   康和不得不吸取些前人的教训,犟着脖子去干。   再一则,他也没有交好的屠子,这事就更难办了。   一通合计下来,就没干成。   夏月里头没法子就尽可能的挑着瘦猪买,要剩下些猪肉没卖完,就拉回家里头给盐腌了,熏做腊肉。   好在他们有铺子,左右也是卖干杂货,熏腊肉整好也能卖,比肉行的猪肉摊还多条出路。   只屠子都想挑拣着瘦猪买,农户人家卖瘦猪又不实惠,夏月里头瘦猪难得呀。   市场上买肉的客也不如旁的时节肯买卖,冬月里能三斤五斤的要,这节气上都是半斤八两的买,拿家去存不得,都是现吃现要。   夏月里头生意比淡季上更不好干,可好不好的,也都得做。   康和接下范景给剥的橘子,丢了两半进嘴里头,忍不得哎哟了一声。   他一张脸皱起:“甚么橘这样酸。”   范景道:“不是前日里下雨,你与人三个铜子买的五只麽。”   康和咽不下那橘瓣儿:“原还以为捡着了实惠,结果倒是白费了几个铜子。”   “你也甭吃了。”   康和要去把范景手里的拿了,他却一把丢进了嘴里,人酸也不糟蹋。   “也没多酸。”   康和道:“你便嘴硬罢。”   正说着,一身绿衣裙的贺小秋挽着个篮儿朝这头来了,他脑袋上的头巾,换做了一张轻薄的。   康和跟范景止住了打闹,喊人到屋里头去,与他端了张凳儿,又给倒了茶汤。   康和打里屋头去拿了一捆配好的药出来,他拿给贺小秋:“还是老样子,朱大夫说按着原来的方儿吃便是。”   朱大夫每回开了药,康和就顺道给带到城里来,贺小秋只肖上铺子就能拿回家去,也便不必再麻烦跑去他们村里头。   贺小秋谢接下了药,抱在怀里头,康和由着两人说话,道:“我上街口端两碗芋泥圆子豆儿水来。”   “不肖麻烦。”   贺小秋连忙道了一句。   康和道:“甜水铺里新做的,阿景也喜欢吃,一块儿尝尝。”   说罢,他便快着步子去了。   贺小秋从凳儿上起身,想喊人回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张口喊。   范景也在一头坐着,他拿着块竹拍子打苍蝇。   瞅着贺小秋这般,道:“他就是自己想吃。”   贺小秋闻言笑着又坐回了凳儿上,他打篮子里头取出了拿油纸包得紧实的半只卤鹅,送与范景。   又将他爹的药给收拾进篮子里去。   范景隔着油纸的闻到了些香气,晓得是甚么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又是两斤有余。   贺家拿药每回都过了他们的手,一回药就得一两吊钱,先前他与康和算了算,贺爹一个月吃药就得用上五百个钱。   朱大夫不是那般牟利的大夫,药价都不高,可贺老爹吃的是贵药养身体,也是没法子。   若换做城中的一些大夫治,更了不得。   范景便道:“往后别拿了。”   贺小秋见人板着一张面孔说这话,小脸儿也有些伤心,问他:“你可是吃腻味这卤水鹅了,还是不想我来?”   “我少有上城里头,在家中也多念着你,好不易是来一回,你要赶我,我往后不来便是了。”   “不是。”   范景蹙了下眉,连否认,他道:“鹅弄得麻烦。”   “我才半点不觉麻烦,做惯了这鹅,不费多少事。”   贺小秋问范景:“我做的这鹅,可好吃?”   范景点点头,应了一声。   贺小秋便又欢喜起来。   范景起身,往摊子上捡了块儿快三斤的五花,又取下一叶猪肝,贺爹肝不好,常吃猪肝补身。   他拿荷叶给包好。   贺小秋见状,连忙拦他:“你做着生意,可别再与我猪肉了!”   “卖不完也糟蹋。”   贺小秋道:“卖不完时且再说,你这可是鲜鲜的猪肉。”   说着,他去掏荷包:“若你要与我,那我算钱给你。”   范景哪里会要他的钱。   康和端着甜水回来时,就见着两人在门口为着给不给钱的事还在掰扯着。   “你要不收,他下回准也不要你的东西了。”   贺小秋道:“只这也太多了,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赁着铺子,怎经得起这样送。”   “大景平素里都不如何送人猪肉的,也只这般与你,你要不肯收下,反使银子给他,他准生气。”   范景过去康和跟前,从他手里的托盘上端了两碗甜水进屋去,唤贺小秋:“来吃。”   贺小秋拿着荷包,心里有些暖,又觉得不好意思。   康和又央他进屋去吃,一会儿冰该化了,贺小秋这才把荷包收进衣袋里头。   范景跟贺小秋在临窗前的长桌案上并排坐着舀冰芋泥丸子吃,康和则在一头的柜台前站着。   冰镇的芋泥丸子甜滋滋的,里头的绿豆炖得软烂,又在里头置了些碎冰,一口送进嘴里,登时便觉清凉。   三人吃了几口,都觉味道好。   “贺老爹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贺小秋挨着范景坐,他答康和的话:“爹就服朱大夫的方子,打吃了他的药,这月上已经能自个儿下床来走动了。”   听得贺爹身子好了不少,康和也替他们高兴一场。   “那可出得门?还能上城里来生意麽?”   说到此处,贺小秋摇了摇头:“久劳累不得,村子且不易出,更甭说像往前一般上街叫卖了。”   范景说话直接,道:“这般你家中钱还够使?”   贺小秋没搭话,他往嘴里送了一勺子碎冰。   贺家也并不是甚么大富大贵之家,过去几年范爹身子好,家里头靠着卤水鹅倒也确实挣下了点儿薄资。   只因着贺小秋夫家的事,范爹气得一病不起,家里已是许久没再买卖了。   日常里又吃药开销着,便是有家底子,只出不进,也耗不起。   贺小秋也愁,可愁又有甚么法子,夜里辗转难眠时,也想过把卤水鹅的方子卖了。   可自心里舍不得,家里也不肯,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便先把日子紧着走。   看着贺小秋不说话,范景眸子动了动:“我说错话了。”   康和闻言笑了一声。   贺小秋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看着范景道:“日子是不比以前做生意的时候,现下要紧凑了些。”   康和问:“那你们可想过重新把生意做起来?”   贺小秋摇头:“家里现在的光景,一时半会儿难。亲戚……也没甚么可靠的。”   他信得过范景,这才说这些,若旁人,他定不会言家里亲戚不可靠的事,教人觉得他们好欺。   康和见此,也没了话。   倒是范景道:“有人要欺你,便来寻我。”   贺小秋笑着嗯了一声。   正是说着,外头大模大样的走来了个人,还没进铺子,大嗓门儿先过来了。   “康三兄弟,范景,在没在铺子里头!”   话音落下,人进了铺子,竟是有些时日没会上了的张石力。   这人不知是多少天未修理面皮了,一个下巴上胡子拉碴的,又穿着身打猎时的布衣,头发也没理一理,活跟个野人一般。   贺小秋瞅了眼人,登时便缩了缩身子,他放下碗碟儿,低低的道了声:“我、我先家去了。”   说罢,人就赶忙蹿了出去,连篮儿都忘记拿了。   范景提着篮子追出了铺子,这哥儿,到了街上方才想起篮子没拿,却又不敢返还回去,只便在处没人的屋檐下干着急。   须臾,见范景把他的篮子送了来,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范景没急着把怪重的篮子给他,而是提着一路将人送去了主街上。   “这咋回事?”   张石力瞧见好似耗子见了猫一般跑走的小哥儿,一双眼瞪大了一圈。   康和将人一通戏谑:“还能咋回事,你把人给吓跑了呗。”   “俺有恁吓人?”   “自个儿寻面镜子照照去。”   康和嘴上说着,一边又给人扯凳子坐,外倒了凉茶汤:“进城上街的,也不说洗把脸,把自个儿收拾出些人样。”   “俺一糙老爷们儿,费这功夫干甚。”   张石力一屁股在凳儿上坐下,打晓得康和跟范景在城里头开了猪肉铺子,他下山来得空都会往这头来闲耍一趟。   他咕咚咕咚两口吃干净了一碗茶,转又自个儿倒了一碗接着吃。   罢了,同康和道:“一会儿俺上陶家食肆去叫一盆子羊肉来,俺们仨吃个痛快。”   康和见张石力热得厉害,又去打了些凉水来教他洗脸洗手:“听便馋人得很,只羊肉价贵,在肉铺上买一方就得四五十个钱。在食肆里叫菜,一盆儿不足半斤肉,价却比一方鲜羊肉还贵。”   “大哥银子还是紧着些使罢,偶时打打牙祭便罢了,总还是得自攒些银子下来,万一甚么时候要用,也不至犯难是不是?”   张石力多不爱听这些话的模样,瞪了康和一眼:“也便只你,人说喊吃酒吃肉的,还不乐意,将人一通说训。”   说罢,却又笑起来:“若换做旁人,谁还肯同俺说这些,只巴不得掏干了俺的腰包来满他的嘴。俺听你的便是,也留几个子儿在手上捏着。”   “再是管不住,下回来卖了活物,索性是拿一半在你这处给俺捏着。”   康和道:“我这处可不是钱庄,不给人看钱使。你要人给你看着钱,仔细去寻个管家的,我倒觉多靠谱。”   “俺这模样上哪处寻去,谁瞧得上呐。”   “你便就是没那心思,分明多高大端挺的一精壮男子,若请了媒人给留心着,我不信就寻不得好的。”   张石力摆了摆手,康和见此,也便不多言了。   他转取出放在桌子上的油纸包,同张石力道:“你今儿来得巧,好口福,这吃食不比陶家食铺里的炖羊肉味道差。”   闻说吃食,张石力又起了兴:“你今朝又存了甚好东西要拿来招待俺。”   康和不言,只先去交待了一盆子粳米饭,外在两个小菜,又一角水酒。   等着范景回来了,一并将桌子布开,这才开了油纸包。   张石力早就等得嘴馋,只瞧着油纸拆开,内里竟躺着半只肥美的卤水鹅。   夏月里头油汁不凝,鹅肉油润润的,皮子卤得酱色,惹得人咽口水。   也不用刀剁开了,便径直用手撕下肉来吃,汁水打肉里头流出,可是馋人。   康和跟范景吃过好几回了,可每每再吃时,也还如头回吃一般的好滋味。   “你这话说得不假,当真是不比羊肉味道差。哪处弄得这好食,不早些拿来教俺吃个香。”   张石力吃得赞不绝口:“俺要买上两只整的上山去吃。”   “你要想买却买不着,这城里没人弄得这好滋味,是人私家的手艺咧。”   张石力惊讶,问:“这样好的手艺,如何不给做个买卖?   夏月里头最是卤味好吃时,热菜滚饭冬月吃着窝心,夏月却烫嘴,偏是卤肉酱菜这般冷食适口。”   康和附和:“天气热,都爱吃口冷凉的,这是常理。”   张石力又道:“你没瞧着小槐街上多少卖卤食的,生意都好得很。   平素里猪头肉,猪脚猪肠子这般新鲜的,少有人爱买,往那卤水里一过,这热天儿里人却抢着要咧。”   自家里的猪肉都吃不完,康和鲜少去另再买过旁的肉吃。   这番听得张石力如此说,他望着人,心头忽得一动,倒是生出些新的买卖想法来。 第69章   下晌,康和打张石力说的小槐街去转悠了一趟,倒还真似他说得那般。   这夏月里头,冷卤铺子上的生意见好,不说家家生意都旺,可每个冷卤摊铺都能见着有人买肉呐。   他寻了几家生意瞅着不错的冷卤铺子,一家零散买了些肉食,拿回家里,晚间与大家尝吃了一场。   听得康和说是几家摊子上的卤肉,一家子都尝吃得仔细。   吃罢下来,大家都觉着圆井边熊家的冷卤最好吃,其次是香咸家的味道最突出,范景便觉着香咸家的最合他的口味。   康和试了试,香咸家的味道确实也好,别于熊家的咸辣口,香咸家的有些偏甜鲜,估摸是在卤水汁子里添了糖。   其余的两三家便味道平平了,只能说是味道不怪,经营得久了,有老主顾,也还是有人买账。   这好吃的卤味做得是真惹人馋嘴,那鸭脚猪蹄子,分明是没甚么肉,只薄薄的一层皮和筋裹着大骨头,可啃着就是恁香,虽不比大口的肉吃着痛快,但滋味却是肉不能比的。   往前家里头穷,有吃荤腥的打算,如何都不会将念头落在这些骨多肉少的卤味上,首选还是买鲜猪肉烧来吃,自是没得过这一嘴的好吃食。   心头也想不明了,恁些人家咋就喜爱嗦这骨头皮儿吃。   打家里头做起了猪肉买卖,桌子上三天两头的吃肉,甚么烧、炖、炒,都治来吃过了,油水足,反倒是爱起些不那样肥腻的味道来。   这冷卤肥而不腻,又香嘴儿,最是合口味,哪能教人不爱的。   心道是原自个儿家穷不得其中好,如今日子见好了,口味也有了不同。   陈三芳抹了油嘴,道:“要俺说,市面上买卖吃食的摊子铺面儿恁多,可真好吃响亮的还真没两家。”   “这熊家与咸香家的没话说,旁得俺觉还不如三郎的手艺,先时卤的那山猪肉,忒香!”   范爹也点头称是,又言:“俺倒是想着三郎跟大景先时带家来那卤水鹅的滋味。”   康和言:“味道好的卤肉,无非看两样,一是肉好,二来卤水。山猪卤得香是因它常年跑在山间,肉劲道不肥,不似圈养的猪终日养膘,卤水去了它的腥臊,故此味香。”   “这几家味道相差不齐,要紧还是卤水调制的不同。一锅卤汁用料几十味,最是考验手艺,哪一味稍多些,味道便不尽相同,旁人就是想偷学,也是难学。”   陈氏点头,便是因这些手艺方子,多得是人家兄弟姊妹之间生恨成仇的。   康和道:“入了夏,摊子上难免剩肉,腌熏了固然是好,可也不能总都拿来腌熏。腊肉富人家不爱,穷人家又自熏来吃,也只那些出远门的才买。   咱要是把腊肉囤多了也不是好事情,能尽力把鲜肉多卖些出去才是正头。”   “我寻摸着便再起一桩卤味生意,把猪肉冷卤些来卖,一是多个花样,消些猪肉,二来也能旁吸些客。   只也说不准这生意是福是祸,再折腾卤味生意或许能多挣些,可也能再添麻烦事,譬如卖不完,本只剩下些鲜猪肉的,一倒腾,还又剩下卤肉。”   陈三芳跟范守林听罢,也晓其中的道理。   家里也不是头回经营买卖了,这些也都明白。   陈三芳觉着家里能走到今儿这般,还是康和在拉着大伙儿在走,凡事成不成的,谁也料定不下,但得肯想肯干,干了比旁人说一万句都强。   她道:“你便放宽心的去弄,经营生意,不怕麻烦。就是在村头耕地,松土锄地,下种育苗,桩桩件件的,哪样不麻烦。干得劳累,且还不挣几个钱,若是遇着灾年,更是血本无归。”   “做买卖也一样,有好时挣钱,也有亏本赔钱的时候。不论好坏,俺们都支持你去干,要亏损了,俺们一家子兜着。”   范爹也道:“是这个理儿咧。”   康和见家里都同意,也知晓了其中风险,心头便更踏实了些。   夜里,康和把心下的念头说与范景听。   “我想起这卤肉生意,不是咱自家里干,其实是想跟贺家一起做。”   范景洗漱了躺在床上,屋里头热烘烘的,康和也怕热,提了两桶井水来倒在盆子里,不知是心头的作用还是真有些降温的效果。   屋里好似没那般热了。   他听得康和的话,问:“作何与贺家做?”   “我先前也说了,这卤味好坏,多还是卤汁的功劳。贺家的卤水鹅做得那样好吃,卤汁自是难得的手艺。”   “晚间吃了几家的卤味,平心而论,我觉着都没有贺家的卤汁好。要我自做卤汁弄冷卤也成,只那点儿手艺,虽也吃得,可放去市场上,也占不得甚么优势。”   康和到底还是想得多,虽说生意好坏不能全凭自个儿控制,但多费些心思,做得周道做得好,总是能教买卖红火的几率更大些。   一头猛子扎进水,想一出是一出,甚么也不盘计,那再有干劲儿,也难干好。   “要是有贺家的手艺,卤味定是比咱自个儿做了要好卖得多。”   “再一则,贺老爹身子病着,他娘子又哑,贺小秋呢,甚么性子你也是晓得的。这一家子一时半会儿都没法上城里来经营,与咱合卖,也能解他们的燃眉急。”   范景也沉下心来想了想,白日里头问起贺小秋家里钱可还够使,他虽言还能过着,但想来也是困难。   自家里也结实穷过,他晓得其间的不易。   当初家里最难的还要属他猎熊瞎子受伤,在家里养了半年那会儿。他进不得山弄钱,身子又有伤得吃药养着,家里头恼火的时候锅都揭不开。   没法子,转手卖了一亩良地,家里才得周转过来。   贺家要继续这般没有进账的消磨着,只怕是也要走到那日去。   若两家人合干买卖,自家能挣钱,也能帮贺家一把,这自是再好不过的。   他同康和道:“若贺家肯,也好。”   康和笑起来:“你既也觉着不错,贺小秋又跟你好,这事儿便你去同他说。”   范景闻言眉心一动:“这样啰嗦的事情,我说不清,你去说。”   康和却摇头:“不要,你去。”   范景蹙眉,他要张口,好心都能说做坏事,如何给人谈。   康和见他铁青的面色,大笑起来,一把将范景给抱住,两人滚做一团:“瞧把你给急得,要教你去谈一桩生意,当真是跟我学射箭一样难。”   过了两日,康和跟范景买了一篮儿果子,又包了两包点心,一同去了趟贺家。   去时,贺小秋正在田里头喂鹅,见着两人来,多欢喜。   听得是特地来寻他的,连上来引着人进屋去坐。   午后些时辰,正是热晒。   贺爹正午歇,贺母叶氏在屋里做针线活儿,食指上裹着一层布条,做了好些张手绢,似是接下的散活儿。   见着康和范景来,连忙收拾了针线篮子,与贺小秋比了两个手势,母子俩便弄来了茶水,果子。   贺爹许是没睡熟,听得声音也打里屋出来,瞧见康和范景,多热络。   康和问候了贺爹的身子一番,他也没久弯绕,特地上门来,贺家也晓得定是有事情登门。   他便与贺爹还有贺小秋直言了来的目的。   “和做买卖?”   贺爹有些意外,康和跟范景做着杀猪的生意,怎会想着寻他们做买卖。   “这可如何同做?”   康和便耐心的说了自己的想法。   “夏月里头猪肉不易存,我们这些杀猪匠都变着法儿想把肉消出去。   我思来,除却烟熏了存着,这月份上冷卤好销,既自家里有肉,倒也省得外买来卤制,且还能用另一种法子把猪肉卖些出去。”   “只城中冷卤铺子摊儿多,各家味道都不差,我们范家没有那般制卤的好手艺,思来想去,你们家的卤水鹅一绝,便想来问问可有一同生意的念头。”   贺爹跟贺小秋听得康和一番言语,明白了他的意思。   倒也没急着说愿意,也没说不肯,只问康和,是想怎么个合干法。   康和言:“我们能提供卤味的猪肉,铺面儿摊子,再一则,能主负责吆喝售卖。”   贺爹道:“师傅是想我们家来做这卤味?用我们的手艺?”   康和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   贺爹没言,他看了一眼贺小秋。   贺小秋默着,也没说话。   康和见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没急着眼下就要个结果,他道:“我跟大景这番过来,也是冒昧,只将这事先说与贺老爹听一耳朵,不肖急着答复。”   “若是思来,贺老爹也有这般心思,咱能再细细商量,若贺老爹另有盘算,只当这话没听过。我们往后照常是往来,不因生意未成而坏了交道。”   贺家人见康和这般分寸,心里也觉得松些。   他们家这手艺,惹了不少事端出来,旁人提着方子的事,家里难免都有些紧绷。   贺老爹道:“多谢小康师傅有生意念着咱家里,还特地过来一趟。咱做这桩生意虽不是甚么大买卖,只平寒人家,凡事还得谨慎仔细,这事情,咱都好生想一番。”   康和点头:“正是这个理,买卖虽小,谨慎妥帖为重。我们范家也不过是穷家薄业的小户,乐得贺老爹这般认真的对待买卖。”   说罢一席话,康和跟范景没有久留,便起身告辞了。   贺小秋送着出去,他抱着一只水井里湃过的寒瓜给范景。   范景不要他的,贺小秋以为他因生意没谈定而不欢喜,他有些哄着人似的道:“生意的事情得商量了再定,家里还是爹做主。”   “我晓得。”   范景道:“成不成都不碍事。”   “那你作何不要瓜?”   贺小秋道:“自家沙土地上种的,皮子厚,瓜瓤也不如何红,不比瓜农种的寒瓜甜,可好在是不使钱的。”   范景听此,这才把瓜给收下了。   康和驾好了车,扭头喊范景:“走啦。”   范景冲贺小秋点了点头,这才去上车走了。   贺爹在屋门口见着站在院儿里的哥儿,瞧车子远了,人也还立在院中。   外头太阳大,他喊人进屋来。   “爹晓得你欢喜范家哥儿,他虽瞧着人淡淡的,又不多话,不是那般讨人喜的。可这般人物,反是最纯粹良善不过的。”   贺爹同贺小秋道:“俺们家与范家这小两口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就眼下的来往来说,瞧着是厚道人。”   “他与俺们说朱大夫的下落,又回回给咱捎带药,咱送他们东西,人也不占咱的便宜,每回送回的只多不少。”   正因这些,贺老爹才放心贺小秋与他们往来。   “只咱却不能因为眼下好就贸然的答应了人家的话,生意不是小事,还得要仔细着盘算。”   贺小秋道:“爹,俺晓得。”   人是说不准的,当初他们家跟雷家要好,他打小与雷小安一块儿长大,到了年纪,雷家请了媒人登门,他也便早早的嫁给了雷小安。   家里觉是桩好婚姻,原本也确实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可谁晓得人心变换呢。   成婚后第三年,他和雷小安终是有了个孩子,两家人本都欢欢喜喜的。   贺爹也同他道,等孩子出生了,就把卤水鹅的方子拿去雷家做。   可谁晓得这年里,说要挣下些钱银给孩子出世了使的雷小安,识了那般赌徒,竟跟着染了赌。   教家里晓得时,已是在赌坊里欠下了五十余贯的钱,赌坊的人寻上了门来,家里头才知这事。   钱要不还,便说剁手断腿来赔,家里头吓得不行,雷小安也哭说发誓再不会赌,两家人只得凑够了这些钱银拿去还了赌坊。   谁想人安生了不足两个月,又偷去赌,这回一去便将屋宅田地都给赌丢了。   偌大的窟窿,再是填也填不上。   雷家拿不出钱银便黑了心肠,教贺小秋将卤水鹅的方子卖了,救雷小安一命。   贺小秋有着身孕,雷小安却出去一赌又赌,发得毒誓跟个笑话一般,他已是有些寒了心,哪里肯卖秘方来救个赌徒。   他狠着心要教雷小安吃一回苦头才长记性,可谁想那雷小安怕极了赌坊人的手段,见贺小秋不肯卖方子救他的命,竟是对着人痛下打手。   孩子就此没了,贺小秋险些也丢了半条命。   贺爹晓得这事,气急攻心,人气得卧了床,一病便是好长的日子。   只怕再弄出人命来,这事还是里正和乡里几位族老出面给调解的。   虽是后头两家合离了,却也费了许多辛苦,又折了不少钱银,这才从雷家那处脱了身。   天见报应,雷小安赌心不改,最后在赌坊丢了性命,即便是这般,贺家因着这桩姻亲所受的难却是没法弥补的。   贺爹身子垮了,亲戚关切多,却多也是为着卤水鹅来,怎么能不教人心寒。   贺小秋想起这些往事,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即便是事情已过去了快两年之久。   那拳头落在身子上,雷爹分明在家中却还假装不知情的,孤立无援的滋味,他哪怕今时今日也不曾忘却。   “爹,俺晓得你怕再从前那般看错人,再惹出许多事端来。”   贺小秋轻轻揩了揩眼睛,他道:“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里,不能因着一朝挨了蛇咬,便见着井绳都怕了。咱不能因一时看走了眼,遇着了雷家那般人户,就再不信人,不与人交道亲厚了。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咱们一家还要像从前一般好好的过。”   “爹身子不好,没法上城里经营,娘只能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咱不能一直没有进账,范家要来与咱们一同干生意,一则是为自己能得利,二来,也是在拉咱们家一把。”   贺老爹听贺小秋一席话,一双老眼也发红,只觉自家哥儿实在吃了太多苦。   自己又身子不得力,给不得孩子庇护,反还拖累着人。   “爹知你的心思了。但这事咱先不急,且沉下心来,将范家的根底打听一番,若是范家好,咱就豁出去,与他们家合做一场生意,若是那范家有大不好……”   贺小秋接过贺爹的话头:“俺不是任性小童儿,不肖爹说,范家要不好,俺在也晓深浅,不会与他们做这桩生意。”   贺老爹昔时到底在城里头走街串巷做过小买卖,也还是有些人脉。   他使了银子,托人去将范家仔细给打听了一番。   人得了钱,事也办的快,没出几日就来回了贺老爹的话。   阴私细事许不晓,但家里是个甚么根底还是能打听出来。   得晓范家姊妹三个,父母都是本分庄稼人,以前家中穷薄,主要是大哥儿范景在山里头打猎撑着家里。   后头得了个上门婿是个有能耐的人物,两年光景下,日子见好,从山里出来学了杀猪手艺。   家里呢,与人也没有过甚么官司,长房兄弟那头,还起了个私塾,做着教书育人的事。   这范家,过去没甚么杰出得意的大本事,但却也没有那般腌臜事。   贺爹尤其顾忌着一点,可有人赌?   打听的人言,细着去查了一番,从未有人在赌坊见过一回范家人。   贺老爹听罢,心头舒了口气,一番盘计,觉范家是本分人户。   再一则,又是教书人家,多少比平头老百姓更注重名声,品德也有约束。   合计下来,愿意与康和细谈一场。   这日,与贺小秋特地去了一趟县城。 第70章   贺老爹还是头回到康和跟范景的铺子里,先前倒是听贺小秋说了范家铺儿不单卖猪肉,又还卖些干杂货。   他们家篛头豆腐做得好,咸鸭子和松花蛋的味道也好吃,人送了几回来了。   这厢至了铺儿,自亲眼见着了,觉当真是不错。   旁的不说,铺子收拾得多干净,夏月里头尘灰重,人铺里货架柜台上见不得一丝灰,每日要不擦洗上一遍,定没这般洁净。   再说外头的猪肉摊子,最是当油腻不过的一处,又爱惹蝇虫,夏月人都不敢在肉行里久待。   人范家的肉摊子打两侧缝了透气的白纱布,一来放着气味瓢窜,二来也不教蝇虫叮肉。   不怪是范家摊子店面洁净,日里头康和跟范景要打扫一回,隔三两日陈氏得闲上铺子来,又要带着俩丫头仔仔细细的把铺子都给擦洗一遍。   光那擦刀的帕子,也是拿着香胰洗几回,平常店铺谁舍得这般。   贺老爹觉着能将铺子收拾得这样好,一则范家人勤劳,二来是认真经营的人户,他觉这般人户很好。   “先前小康师傅说得那事不晓得可还作数,我们一家子商量了一番,今朝才来寻小康师傅,有些磨蹭了,实是不好意。”   康和见贺老爹拖着病躯还肯亲自前来,便晓人是诚心来谈这桩生意的。   他多客气:“生意事本当仔细谨慎,老爹肯来,便是甚么时候都不晚。”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谈起了生意。   上贺家时,康和其实也说得明白了,各自提供什嚒,都是按照各自有的来提,两厢心里头都清楚。   其实也只是一桩连铺子都不曾再赁的小买卖,要简单也简单,只肖谈妥如何分利即可。   两头推诿了一番,都有些不好张口提,最后还是贺爹提议,盈利各占五成。   贺家负责做卤,又提供鹅,投入不小,但康和这头提供铺面儿,也提供猪肉,外在主卖,两头出钱也都出力,谁都不是一项轻巧活儿。   康和觉着贺家秘方是大头,他们有手艺其实可寻旁家做这生意,不是非得要范家。   他们若有心,大可以做好了鹅,请一个人上街叫卖,且不肖用自家人出来。但未曾这般,想是没有这些盘算,再来呢,也是没有可信之人,想是有过去经历之故。   为此康和见着贺家肯来与他们做这一桩生意,信任他们小两口,心头是觉十分难得的,以此愿意退让一成利。   但贺老爹却实诚,言他们虽有手艺,可却也没有做出响亮的大招牌来。   以前也只是走街串巷的叫卖而已,倘使已成招牌,那定不是五五分成这般。但眼下不过是小手艺,值当不多,挣钱也未可知,各占一半是最好的。   康和见贺老爹心意已定,便道:“且可先这般定下,来时若有变动,咱们为分成可再行商议。”   接着,康和又谈了账目问题,这每回卤制的猪肉鹅肉虽经贺家的手,重量有定数,价格也提前拟好,卖出多少斤大概也能算出盈利。   康和这头能记账,但他也事先说明,生意是活的,不是价格定多少,买卖时便死板的是多少,客来绕价,有时少个三两铜子是寻常,外在呢,送些边角,添头也是常有的事。   “我也做过小买卖,这些是晓得的,微有出入是寻常,账上注明即可。”   贺老爹道:“小秋识字,又习了两年算数,他看得来账,不肖忧心。”   “这般极好。”   两厢又细说了一番供肉的事宜,按照商谈的,拟了一张契书,三回修改定下,两方按了拇指印,生意也便谈妥。   康和这头便快着手脚从木作那处弄来了一张新的摊子,贺家那边也没闲着,采买料子做卤汁。   六月中旬上,范家猪肉铺上便多了个摊位,此番是铺儿门口一左一右都置上了摊位。   冷卤没甚么气味,外在康和跟范景又给摊子挂了透气的纱帐,虽是不便客老远就能瞅着摊子上卖的是甚么,但却能最好的防止蝇虫,也不扰旁的铺子经营。   这日一早,康和跟范景来铺子上把猪肉摊子铺开,天见亮堂,贺小秋同他娘叶氏一道儿背着新卤的肉送了过来。   “原先卤得都是鹅,少有做旁的肉,你们且先尝尝猪头肉可卤得好。”   贺小秋快着手脚把背篓里用盆子装下的卤肉取出来,猪耳,猪蹄子,猪鼻,核桃肉,一头猪的零件儿,卤出了一大盆子。   康和跟范景尝吃了一块儿核桃肉,一个卤水出来的,肉不同,味道还是不一样。   但贺家手艺确实有些功夫,火候把得好,这猪零件儿卤得香。   “弹口,肥香不腻,味道好着咧。”   康和先前没教贺家卤猪肉来吃味道,便是放心他们家的卤水,一个配方出来的,味道再怪也怪不去哪里。   范景虽没言,但又另吃了两块儿。   叶娘子跟贺小秋见他们说味道不差,心头便踏实了。   几个人快着手脚把卤味摊子铺了开。   早市间,来买猪肉的客是最多的时辰,老客前来,见着范家多了一个摊子,难免要凑去瞧新鲜。   倒是用不着先前猪肉铺开业一般,又是扎炮竹,又是提着铜锣击响吆喝来引客,这朝自有客流。   “弄得冷卤,就是用咱铺子上的猪肉给卤做的,咱这招牌卤味要属卤水鹅,自家里散养的走地鹅卤做的,今朝头回置摊子卖,娘子夫郎们常吃口新鲜。”   康和把卤的猪肉薄薄的切了一碟儿,又将卤水鹅剁得小块儿,也不论人买不买,递着教来买猪肉的客都尝吃。   白尝吃的肉,康和又多热情,人便都伸手来拿。   这小小一片儿肉落进嘴里头,滋味却了得,软弹浓香,教一嘴都回味起这番滋味来。   “你们家恁好的手艺,尝着比小槐街那头的味道都好,如何不早起上这卤味摊子,俺也不肖大老远巴巴儿去那头了。”   一娘子尝得了好,忍不得又拿竹签子去戳了一块儿鹅肉来吃,本是想说句好听话在贪个小便宜,不想这一尝,便再是走不动道儿了。   “这卤水鹅的滋味好生美!鲜香得很。”   康和笑道:“滋味不好如何敢叫招牌。   娘子可快教旁头的夫郎婶子们尽来尝尝,说不得旁人光听了娘子说好,权当娘子是我使了银子请来的托儿。”   周遭人一阵哄笑,那娘子却掏起荷包来:“俺可不管旁人如何说,这滋味的卤水鹅快与俺来上半只,下晌喊了俺几个姊妹一同来打个牙祭。”   “娘子好盘算,天热肉易变味,我这招牌卤水鹅未卤几只,来迟可就没了。”   说罢,取了一只油润润的卤鹅出来,操着一手好刀工,将卤鹅劈做两半,剁做匀称的肉块,用油纸包了一大包。   惹得那娘子馋,剁时就又忍不得吃了两块儿。   外头看新鲜的见着人这样爱,都忍不得凑上来尝吃,吃了少有摇头说味道孬的。   一时就给热闹了起来。   “卤鹅是个甚么价嘛?”   “八十个钱一斤,今儿头朝买卖,买三斤送二两核桃肉。”   来买鲜猪肉的听得这价钱不免咂舌,一斤卤鹅可都能买三四斤猪肉了。   “吃这也忒不划算,倒是不如吃猪肉,拿买卤味的银子,猪肉都能够一大家子吃个饱足了,卤味却只能打个牙祭。”   不说卤鹅,就是卤的猪肉,猪头肉猪蹄子这些东西放摊子上时,比不带骨的肉可价贱多了。   一只猪头上十几斤重,虽只能整买,要么半颗采买,可算下来也不过几个钱一斤。   这去了骨,放卤水里走一遭,价就翻了两三翻,便是最实惠的核桃肉也得十几二十个钱一斤,像猪耳猪鼻还更贵些。   吃卤肉,咋划算嘛!   “夫郎说得在理,只卤味到底是熟食,用了许多味香料子来治的,不说那料子配齐一包得多少铜子,卤鲜肉耗费了恁多功夫,价如何能与鲜猪肉一般。”   康和听得客冲着看热闹的人一通恼骚,他也不气,道:“只不管鲜肉还是熟食卤味,咱这铺里头都有,不麻烦事几家跑去采买。咱爱鲜肉的多买几斤家去吃饱足,吃得腻味了想换个口味,舍几个铜子吃一回卤味也是一番滋味不是。”   那嫌说卤味贵的,见康和这般,也不好再说甚么不是了,言:“你们家就属你这张嘴厉害。”   康和笑道:“那还不是卤肉滋味好,铺子的猪肉鲜,吃着、吃着就吃得油滑了。”   大伙儿又是一阵笑。   贺小秋没走,他有些惧男男女女的来客,便退去里头的铺儿里待着,远瞅康和跟范景经营。   心头暗想这康和当真是能说会道的,半点儿也不惧人惧事,遇着那般刁难的也好脸相待不动气。   他同叶氏打了个手势,言:范家这样会经营,生意定然能好。   叶娘子也笑着点头。   范景守着猪肉摊子,转头瞅了铺子里的贺小秋一眼。   他默了默,冲人招了下手,打窗台后头取了纸笔出来递给他。   “这……我……”   贺小秋接下纸笔,他晓得范景是想要他记账的意思,只见着人来人往,多少有些无法适从,心中抗拒。   范景道:“我在这处,你用不着怕。”   贺小秋迟疑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前去帮着收钱记账。   他头上包着块头巾,半张脸都藏在里头,这般装束,引得人频频去看。   范景见状,侧身将人挡了挡,人瞧着范景那体格子,又冷相,自老实把目光给收敛了回去。   贺小秋稍稍松了些,心下强撑着,垂下眸子写账,尽量的不去瞧人。   母子俩在铺子上帮了些时辰的忙,不到午间,今朝备下的卤味竟都全数卖了个干净。   贺小秋不免有些吃惊,以前家里做卤水鹅卖,一日里头卤上两三只就十分够卖了,弄上三只他爹起码得卖到下晌才能家去。   今儿摊子头回开,康和事先交待让多预备些卤味,家里便足弄了十只卤水鹅。   贺爹跟叶氏原本还有些担心,一回弄得多了卖不了又久放不得坏了味可惜,这鹅毕竟都是自家里头日日喂着粮食给养的。   倒不想哪里会糟蹋,竟是这样早的就给卖干净了,后头的来还没买着。   贺小秋悬着心弦忙活了一上午,见着东西卖干净,才得松了口气。   他揩了揩一脸一额头的汗,汗淋淋的手指翻看了一下今日的账目,草草做了个合计,心中对今朝的生意开了个眼界。   今儿卤水鹅外在卤肉,拢共挣了五贯多钱!   自然了,这只是毛利,但若是算去自个儿提供的猪肉大鹅的成本,也还是有两三贯钱。   五五分下,一户至少能拿上一贯之数,且这只是一日的收益,实在是很可观了。   贺小秋心想,同样的东西,交在不一样的人手上卖当真是卖的不同。   先前他爹虽也买卖,可到底人诚挚老实,生意也还看得,一月上勤快些也能挣个三五贯钱。   但与康和一比,那便显得生意伶仃了。足见得做生意,东西好是一则,一张油嘴才足可锦上添花。   不说旁客,便是他自个儿,即便不识康和,受他这般吹说又打趣,也乐得在他手头上买东西。   范景用汗襟子抹了一把汗,他今儿个也有些吃累,铺子上的生意有阵子没这般好了,再者康和又照看着卤摊,猪肉摊子主要是他一个人忙活,难免比平日上忙些。   卤摊和猪肉摊两厢引客,来买鲜猪肉的见着有卤肉,尝吃了觉着好就带上一包卤味;来买卤味的瞅着鲜猪肉不错,顺道也买一方猪肉。   两厢下来,猪肉也卖得好,比往时起码多卖了二三十斤出去。   午间,康和喊了饭菜,几人一块儿吃用了。   卤味生意好,大伙儿心头都欢喜,饭用着也香。   贺小秋同康和范景道:“若日日都预备十只肥鹅,家里头的大鹅只怕供不上几日了。”   “咱今朝才做卤味摊子,人瞧着新鲜,吃回稀奇,铺儿的生意才红火些,待着过些日子见惯不怪了,生意也就平淡了下来,届时万万是卖不出这样多卤味的。”   康和先前卖猪肉便是这般,得下了经验。   “明日就卤个七八只大鹅就成,接着递减,等后头生意稳了,一日里做个四五只差不多。”   康和道:“要是家里的大鹅卖尽了,打旁家收,往外散了消息,家里养得有的自捆了来卖,再是收不着,就来同我说,我打市场上买了送去。”   贺小秋点点头。   吃罢了午食,母子俩便家了去。   至家,同在家里的贺爹说谈了一番今朝的生意,贺爹听闻十只鹅已是卖尽,不免也吃了一惊。   原想着这些如何都够两日卖的,还愁天气大,经不得一夜放,哪想生意能好成这般。   贺小秋便将今日见着康和如何生意吆喝的学给了贺爹听,惹得贺老爹也是笑,自愧不如人会买卖。   晚些时候,康和跟范景也收拾了摊子打烊家去。   一家子都忍不得问今朝卤味的生意好不好干,新弄了摊子,陈三芳本是说要去帮忙的,但听了贺家母子俩要在摊子上看看,也就没撵着说去。   人手多倒是好帮忙,只铺子就那般大,四五个看铺子的,未免也忒挤了些。   到时一间铺子里卖东西的比来买东西的人还多,惹人笑不说,只怕小娘子小哥儿都不敢进门咧。   康和同家里说:“生意好着咧,都夸说咱家的卤水鹅味道好,预备下的卤味全都卖了个干净。”   陈三芳听得欢喜,道:“还是你主意多,去请了贺家与咱一同干,他们家的手艺了得。”   康和点头:“也是大景有面子,他与贺家哥儿好,要不然人握着手艺,哪会与咱家一起干买卖。”   一家子说谈了好一会儿,都欢喜呐。   康和说了好一晌话,觉着口渴去倒水吃,一转背发觉范景竟不见了影儿。   他寻着去,瞅着人不知甚么时候竟回了屋子,这会儿脱下了白日里卖猪肉时穿的衣裳,就只着了件中衣,正躺在凉席上。   康和看人合着眸子,徐步过去想捏他一下,心想这人不陪着他在堂屋一道儿说话,竟自个儿偷溜到了屋里躲清闲。   不想走得近了,人呼吸平稳,还真睡着了。   范景精力充沛,鲜少这般,康和倒是有些生了奇。他打床边上坐下,轻轻摸了摸人的额头,不见烫手,瞅着人没生病才松了口气。   康和看着安然睡着的范景,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面颊。   白日里头生意忙,经营买卖并非是人往那铺子上一杵就能有生意的。眼、耳、嘴、心都得同时运转着,俗话说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不比在山里头猎捕轻松多少。   如今两人年轻,他总想着趁现在多经营些,攒下点儿家资,到时日子好过点。   不过现下看着范景吃累,他琢磨着等生意稳固下来,手头宽松了,届时还是赁工来帮着点做事。   康和看范景睡得香,索性是也蹬了鞋,挨着人躺下一同睡了会儿。 第71章   两人一觉睡了醒来,天已经黑了,家里晓得两人累,吃晚食也便没唤人起来吃。   康和见着饭菜温在锅里头,端出来跟范景一块儿用了些。   吃罢,没甚么睡意,便一块儿又弄了些时辰的药烛。   春月里头上山去采了回蜜,八箱蜂得了十斤蜂蜜,外还有两三斤蜂蜡,蜜给放在了铺子里头,隔三差五的能卖出去些。   散卖蜂蜜的价格比送去邹夫郎那处一斤要高个三五十文,但倒也不是为着多赚这几十个铜子才不送去那边,只铺子里头总要有些东西摆着,凑个样数才成。   客来买物,问这没有,问那也无,久了人就不爱来了。   这阵子里白日忙,遇着杀猪的时候弄到夜里才至家的日子也多得很,康和都没得多少空来做烛。   他弄了三对烛出来,外头的一轮圆月都爬得老高了。   范景去打了些水进屋来,绞了帕子教他洗脸。   康和接下温热的帕子,问:“锅里还有水麽?”   范景挽起裤脚将一双脚泡进了盆里,这人一张口他就晓得打了甚么歪主意。   他不答他的话。   康和笑着戳了他的腰一下:“先前才睡了个多时辰,这厢你睡得着?”   范景道:“明早还要去城里开铺子。”   “开铺子难不成就不过日子了?”   康和道:“要这般那倒是还不如以前了,往前三两日间都来,打做起生意,你瞅瞅七八日间有没有一回的。”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道:“洗脚。”   康和心领神会,顿时嘴角翘了起来,蹬了草鞋把一双脚泡进盆里,矮下身把范景的脚给搓洗了,自匆匆两脚互搓了一下,便是将人给横抱去了床上。   屋里灭了灯,外头的圆月都教一团黑云给挡住了,夏月夜里一下子便暗了下去。   不见光亮,范景自在些,便自脱了衣裳。   康和瞅人这样配合,凑上去想亲一亲人,忽得一只手却将他的嘴给蒙住了。   康和索性便亲了下范景的手,正是想问他想哪般,范景却蹙起眉头,轻虚了一声。   意识到不对,康和也静了下来。   两人默声坐在床榻上,听得外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儿不似风吹动发出的声响,时有时无的。   康和轻轻拨下范景的手,低声道:“是不是野猫又来吓唬兔子了?”   先前摊子上开卖鸡兔,兔儿肉卖得还不差,家里头便多育了些,这兔子繁殖快,一侍弄就产了好几窝出来,如今大兔小兔都快三十只了。   “不肖担心,前些日子爹请了王木匠过来做了新的兔棚,又大又结实,小兔儿隔置在中间,野猫来也伤不着。”   范景却摇头:“听着声音不像。”   康和听此,眉头紧蹙:“你的意思是……”   范景轻轻嗯了一声。   康和顿时谨慎起来,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下去,迅速穿上了衣裤。   范景也跟着起身,他打墙上取了弓,又拿了一把长刀递给康和。   康和接下,但又另拿了根棍棒,两人未点灯,小心的开了门走出去。   月光灰朦朦的,只见后院儿的墙根处摸过去一道黑影,开了兔儿棚的门。   范景见此,脸上立凶了起来,人就要冲上去,康和一把将人逮住。   这黑灯瞎火的,胆敢翻墙来偷东西,身子上八成是带着利器,要是人受惊动刀子伤着了如何得了。   瞅着人将手伸进了笼子里头,康和大呵了一声:“甚么人在这处偷摸!”   听得呵斥,那蹲在兔儿棚前的黑影立马蹿了出去,不过须臾,人就徒手爬墙翻出了院子,活似个壁虎一般。   康和跟范景也是大吃了一惊,头回见着这样擅扒墙的人。   范景举起了弓,但犹豫了一瞬没放,再眨眼,贼人就跑出去了。   夜里看不清,他射不准人手脚,怕来偷盗的是自村人,要一箭过去给射死了,得惹上更大的麻烦。   “起贼了!起贼了!”   康和见此,大声嚷喊了几句,赶紧去扯了个铜盆,一边敲一边和范景开了门追了出去。   屋里一阵骚动,亮起了灯,范守林操着家伙跑了出来,陈三芳披了衣裳,先去了两个丫头的屋子。   “哪里有贼!”   范守林大呵了声,跑去院子上,见着康和跟范景已经跑去了外头。   康和远回了他一声:“爹,有贼,往林子里去了!”   陈三芳打后头出屋来,又惊又怕的喊:“大景,三郎!回来,甭追,当心贼娃使歹力呐!”   静悄悄的村子,听得呼声,一家连着一家的亮了灯,男人都匆匆披了件衣裳出门来看。   不肖一炷香的时间,村子里头便炸开了锅,几户人家拍着大腿嚷着丢了东西。   有人家灶上熏着腊肉的没了,有丢了新扯来还没来得及做衣裳的细布,还有甚么米面粮油的。   这贼娃当真是甚么都拿,又还机警,不偷那般惊叫的鸡鸭,只拿不出声响的。   陈三芳惊惶了一场:“料是看咱家的兔儿肥,又不似鸡鸭受惊那般叫唤得厉害,想给咱偷了去。”   人听得康和跟范景见了贼,来问他瞅着了是几人,闻听就看着一个,都觉不止这一个。   能偷恁多户人家,估摸是组了个贼队伍,没三四个人,如何偷得过几户的。   大伙儿都惊怕了一场,城里城外都常有贼窃,只乡野间多是过年和秋后才起贼,这时候各家里都有东西,贼才惦记。   谁曾想今年竟是在这平寒时节里也来偷。   人都道贼机灵了,晓得过年秋后家家都把东西看得紧,警惕也高,不易得手,这厢便在人松懈的时候来偷,得些甚也就算甚。   “可惜了俺才打地里掏起来的一筐子嫩姜咧,白日里洗得干干净净,晾干了预备着明儿拿去城里头卖。”   “这没心的贼娃,竟是连筐都没给俺留下!”   “方婶子,你丢的是姜,俺装在葫芦里的一葫青椒子都跟俺顺走了咧。”   村里的人又骂又哭的。   闹腾了好半晌,陈雨顺才赶着打人多的位置来,宽慰了一阵村里丢了东西的人家。   “可瞧见人模样了?”   陈雨顺听得康和跟范景看着了贼人,前来问。   康和摇了摇头: “乌漆嘛黑的,人又蒙着脸,瞧不清。教咱发觉了,一溜烟儿就扒墙爬了出去,瞧那动作快得像是专练过。”   陈雨顺紧着眉头: “你俩体健,如何都没把人给追上,村里丢了这样多东西,又还没秋收,这如何过。”   “范景会箭,咋得没将那贼娃给定住。”   康和听陈雨顺这话,心头有些不大痛快。   话里话外的意思,贼跑了倒是还埋怨起他们俩了。   他一个做乡长的,村里头起了事这大半晌了才来,反还怪人没把贼给扣住,他怎不自个儿去捉,这放箭过去弄死了人算谁的,算他陈雨顺的嚒。   康和心头不愉这人,但自也不会在这当上说这些气话出来。   教村里丢了东西的人家听了,反怪起他们的不是,便将职责反推回陈雨顺身上,他道:   “里正说的是,出了这事,我跟大景也是受了吓,没头苍蝇似的把人瞎追着。和该先来寻里正的,要有里正号召着大家伙儿,说不得能把那贼给制住。”   陈雨顺听得这话,看了康和一眼,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村户先哭丧着问陈雨顺,东西丢了该咋办。   康和没再理会人,待了须臾喊着范景回了。   回去家时,范爹跟陈氏都有些后怕,俩丫头也想着心悸,康和嘱咐了人关好门窗便是,村里闹得如此大的阵仗,料那贼人也不敢再回来。   回去屋,康和看范景蹬了鞋躺去床上,他上前握住人的手:“有没有吓着?”   范景摇了下头:“这有甚好怕的。”   “再者不是还有你在麽。”   康和轻笑了一声,幸是他们今儿入夜前睡了些时辰,要不然按着往日的习惯早也睡了,还不一定能听到贼动静。   虽是没把贼给捉着,但好是没丢东西,也没伤着。   他摸了摸范景的头发,教他早些睡了。   隔日,村里出贼的事情陈雨顺上报去了县府,一去才晓得,旁村也有人户丢了东西。   县府见事牵连的广,也起了重视,在城里头布告捉贼,教老百姓近来关好门窗,注意着防护。   过了两日,徐扬上了一回范家,同康和吃了回酒。   打康和忙着开铺子的事情,两人都没得空闲在一处吃酒闲耍了。   两人说了会儿贼人的事,都没甚么头绪。   徐扬心头有些忧愁,同康和道:“年底上便要新选了,我这番若不成事,可如何是好。”   康和晓得近来没办上甚么大事,徐扬心里头不踏实,他道:“你也甭愁,先前行得好事又不曾改,村里人都还念着。”   “你要真还想办些事,不妨就在村里的水利,秋收时晒谷舂米这些事情上使使力气,事虽小,可关系咱村里人的生活起居,做得好了,乡亲们都记着咧。”   徐扬听得康和与他说了一番,心头又好受了些:“许便是事情干得不够多,这才有心思胡乱想。”   康和道:“读书人临考也都会吃不下睡不稳,你会这番心境也是寻常,胡想忧虑确是不如多寻事干。”   徐扬点头,他同康和道:“前些日子里头遭了贼,那陈雨顺不知作甚去了半晌才来,又还说些不中听的话出来暗怪你跟大景,他这人不端正,我事下也听乡亲说他不好,只这些事可小可大的,只怕也撼动他不得。”   乡里遴选,择中了里正,五年期满,再一回选举时,若没有甚么大的变故,中选的通常也都还是上一任。   除非是这任乡长在任期间,以权谋私,干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出来,惹得村里的人都不满,乡族耆老也不看过,这番才多半会易主。   要紧便是因这般习性,徐扬才觉焦愁。   若按出身和办事,他自也做得里正的位置,可陈雨顺到底已经干了五年的乡长,村子上难免有不少都是他的人,徐扬要输这头。   康和得晓这事情,心里也徒增了一抹烦忧。   现下范家虽在村子上也有了些体面,不似是往前几年一般教人随意轻视的人户了。在村子上越有位置,那便越说得上话,不必全然再受人摆布。   可徐扬要是落选,陈雨顺继续任职的话,他们家多少还是要受掣肘,谁又能乐意头顶的官儿是自己的对家呢?   这些姑且不提,徐扬与元哥儿这对小鸳鸯岂不是也得散。   两个烦恼的人,对吃了几碗酒,一时也得不出个对策。   天见擦黑时,徐扬才家去。   康和叹了口气,转头想去喊范景,却没在家里头寻见人。   “大景上哪儿去了?”   陈三芳道:“先前瞅着他出门了,问他去做甚也没说。”   康和紧了紧眉头,起身出去找人,正好是醒醒酒。   范景这头,论康和如何想也想不着人去了一趟徐扬那边。   他自不是去找徐扬的,而是去朱大夫那处。   这阵子里他觉自个儿有些怪,既是易累,又还能睡,精力也不如前了。   先觉是因生意忙碌才使得这般,可偶时不忙也如此,这不免教他也起了些谨慎之心。   他想同康和说一嘴,可又怕人担心,这些时月为着生意的事情他已是足够劳心,不当再添自己这一桩。   思来,先去寻朱大夫看看,若真有甚么不好,事定了,他再与康和说。   康和出去寻见人时,范景正在田坎边上慢慢走着。   “上哪处去了,教我好一通找。”   范景看到来接他的康和,有些木木的迎了过去。   他打朱大夫那处出来,人还有些没缓乎回神。   康和握住范景的手,摸着指尖冷冰冰的,道:“怎话也不说?”   “我去朱大夫那儿了。”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怎了,身子可是不舒坦?”   范景应了一声。   康和见此,面色骤变,身上那点儿酒劲儿顿时散去,人清醒十分。范景历来不抱病喊痛,自前去看了大夫,事情足可见大小。   他连忙抓紧了人的手:“哪里不舒坦?朱大夫怎么说?!”   说罢,他心里急,又很担心,转拉着范景要朝朱大夫那边走:“我亲自去问朱大夫。”   他怕范景说不明晰,私下瞒他病痛,大事说小误了病。   范景见此,反拉康和定下:“没病。”   “你觉不舒坦了,能是没病,我得亲………”   “朱大夫说我有孩子了。”   一句话,立教炸了毛似的康和静了下来,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迟疑着问:“你说,你有孕了?”   范景嗯了一声,他道:“朱大夫是这嚒说的。”   康和自是信得过朱大夫的医术,但他还是不信邪的要亲自摸摸范景的脉。   范景也好性儿的由他折腾,瞧人按着手腕摸了会儿,眼睛愈发光亮起来:“滑脉,我的哥儿,你当真是有孕了!”   康和觉着好似有股气血直冲了脑门儿,自不是气的,而是欢喜得过了头了。   事情有些突然,他既是高兴,高兴之余又有些气,气范景:“你怎也不早些也我说,我到底是会看一点儿的,还背着我与人吃酒说话不得空时来瞧,打着怎么个心思。”   范景道: “困乏觉多,只当是身子不痛快,没往这上头想。看了大夫,也是要同你说的。”   康和闻言却忍不得说他:“谁先前与我说懂来着,看看这究竟是懂不懂,病了和有孩子了都浑然分不清。好在是聪明了一回,没干扛着不看大夫。”   说罢,又自省起来:“也怪我,没将你看好,早该发觉你不对的。夏月里头觉比先前多了不少,爱甜还吃酸!”   范景倒没觉康和有甚么不对:“夏月本就比平素睡得多,前阵子忙着,你也困累,谁往那上头想。”   康和絮叨了半晌,他是给高兴的不行了,这厢倒也不论谁对谁错,央着范景又要去朱大夫那里,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再让朱大夫看一遍。   范景拗不过他,便只好同人又去了一回。   康和得了要当爹的消息,面上的笑容就如何都下不去,先前同徐扬说话那点儿郁闷全然给抛却了脑后。   他好言好语的把范景哄着,只巴不得将人给供起来。   范景乍得有孕的消息,脑子本还是浑的,他从没想过如何去做一个小爹,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一时间教他不知如何应对。   这番康和到了跟前,在身侧窜来走去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恼,问了这来又问那,活似个唱戏的般,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欢喜。   一路上同他说了许多话,他心里定了些下来,受其熏染,眸间也可见着些柔和。   两人喜悦着到朱大夫门口,正是要喊人,屋里头却先传出了些不大和睦的声音出来。   “我要甚么药朱大夫尽管开与我便是了,又不是不与你钱银。”   “这不是钱银的事,这一剂药下去伤身子呐,尤夫郎身体本是弱,若不要了这孩子,往后怕难再有。”   康和跟范景听得这话,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皆是下意识的止住了步子。   “我如今一小寡夫自都不好养活,再是肚里怀一个,日子还如何过。我晓大夫好心肠,只我也有我的难处。”   朱大夫没法子,微微叹了口气,依人意给配了药。   尤山溪打屋里出来时,整好碰见康和跟范景,两头没招呼,人拿着药自就去了。   这尤山溪先前勾范守林不成,后倒真再没缠过他,但前些时候康和跟范景还是怕他只嘴上说说,转头又去痴缠范爹。   要这般,他们自要出手寻人说明白,范爹已明态度,他再不识趣就不怪人寻他麻烦了,只不想他到说话作数。   可他们留意人间,发觉这小寡夫也没就此安分下来,依然行着勾人的事,且还两回看着和陈雨顺说谈。   但不是自家的事,两人也便没太关切,且看着人和陈雨顺,也没拉拉扯扯的,说不得是村里的妇人夫郎前去陈雨顺那处埋怨尤山溪不正经,教陈雨顺规训也说不准。   后头见尤山溪没缠他们家范老二,两人生意又忙,也便没关心这事情了。   说来也奇,村子上有一阵没人再说这小寡夫的不是,人只当他还安分了,哪想今儿竟撞了个大的。   程民生得肠痨都死了几个月了,都不肖人多猜,这孩子八成不是他的,只是谁人的,那便不晓得了。   康和这当下没心思去管旁人的事,急带着范景又去复诊了回脉。   朱大夫笑说:“景哥儿独一人来看脉,我且还怪,料想是你还会再来一回。”   康和道:“只得麻烦朱大夫将大景的情况再与我说一回,他自个儿不是个注意身子的,时下有了孩子,又还是头回,只怕我有甚么没关切到的,”   朱大夫耐心道:“孩子两个月了,一切都好。景哥儿身子健朗,没甚么不对之处,只有了身子后,还是要注意着,不可受累,切记大开大合的行动。”   康和听此,松了心,谢了一串钱给朱大夫。   本是想去徐扬那头说一声喜事,想想那小子今朝不快,吃了酒只怕睡下了,便没急与他说,先将这欢天喜地的好消息回去同家里人谈。 第72章   范家人得了范景有了孩子的消息,可谓是欢天喜地。   来年正月上,两人成亲便两年整了,时下虽才一年半的模样,可康和是秋月里头就上来范家的,俩人住一块儿也不是成亲后才住的。   两人都年轻好身子,这要成了亲两三载光景都没有动静那才是怪了。   虽晓得有孩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得了确切的消息都还是高兴得很。   陈三芳一个劲儿的嘱咐范景注意这注意那的,范爹提出酒坛子又痛快咂起了酒。   两小丫头也欢喜,说要给小侄做衣裳。   范景受一家子这般热切的围着,有些不惯,陪着说了几句就钻回屋里去了。   还是康和,耐心的同家里人说了孩子的月份,朱大夫又是如何说的。   “好好好,家里头就盼着你俩添丁。只今年忙着生意的事情,俺们也不好说,教你俩再添烦忧。”   陈三芳道:“时下有了就好,有了就好。”   说着,她又盘算道:“家里的老母鸡再是不能拿去卖了,得杀些来给大哥儿炖了吃,大夫说身子好也得好生补着才是。”   范爹也道:“这朝大哥儿有了身孕,只怕手头上的活儿也得停一停了。”   康和道:“我且盘计盘计,与大景商量来看。”   说了好半晌话,晚间吃饭康和去喊范景,只见哥儿面着墙背着人侧躺在床上,喊他都不应,似是睡着了。   康和见此便又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去。   听得关门的声音,须臾,范景翻了个身子,又平躺回去。   他清明着两只眼睛望着帐子,忍不得去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   大夫没说他有孩子也便罢了,张了这口,心中晓得了这事,他便觉着与过去不相同了。   心头生了顾忌,动得想着这个事,坐也得想着这个事。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大抵上是粗糙惯了,有了孩子,自知要把小崽子护好,一时间得仔细下来,很是不惯。   过了些时辰,康和又开门进了屋里来,他添了饭菜端进屋。   范景想事想得出神,听得开门声才翻过身子去,教康和瞧了个正着。   康和给看在眼里头,他在桌儿上把饭菜布开,这才过去将人哄着起来。   范景坐起身,头发乱糟糟的,康和给捋了捋,矮身下去把鞋给他穿上。   “晚上娘做了你爱吃的香炒肉脍,尝尝,我觉着做得味道多好。”   范景拿了箸儿夹起菜肉就着饭吃,康和就坐在他对身处,看着人吃了一碗饭后,方才道:“怎的,有了孩子不欢喜?”   “没有。”   范景道了一句,自顾又添了碗饭。   “没有那在屋里假装睡着,连饭都不起来吃,这就娇气起来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塞了一筷子肉到他嘴里,不准他说自己娇气。   他强调:“只是不惯。”   康和笑起来,囫囵吞下嘴里的肉:“我也不惯,还没与人当过爹呢。”   说罢,他握着范景的手:“只你不肖担心,我定会尽可能的去学着做个好丈夫,好爹,照看好你跟孩子。   你就是再娇气,我也把你伺候好。我乐得伺候你。”   范景道:“我不是你说的那般,我一样能杀猪。”   康和眉心动了动:“有了小崽子还杀猪是不是太劳累了些,要是哪回一个不稳,猪踹着撞着你怎么是好!”   “不会,我晓得小心,先前杀了那么多猪哪回踹到过我。”   范景道:“我要不干这个干什麽,谁又来干这个。”   康和道:“你不杀猪一样还能照看铺子啊,猪我去请个屠子来帮忙杀,每回与他杀猪钱便是,无非是多费些铜子的事。生意赚钱固然要紧,可那也没有孩子要紧啊!”   “咱们这样忙碌费心,不就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将来也教孩子少吃些苦麽。若是现在一心为着赚钱,本当该歇息的时候不歇,那不是本末倒置了。”   范景默了默,他看向面前的人。   “康和,我不想因为有了孩子就什麽都不能做,终日里闲坐,吃睡,无所事事……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   康和见着范景淡淡的眸子中浮起的情绪,他弱了声线:“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独断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他道:“你别独自生气,有甚么不快的,便像这般都说出来,事情我们能慢慢的商量。”   “我没有生气。”   范景道:“我只是不想丢了手头的事,孩子我会把他保护好。”   康和想他也是忧虑过头了,范景又不是小孩子,他将来也是孩子的爹,不会那般不知轻重。   他退让:“好,那孩子月份小的时候,我们还是像以前那般杀猪卖肉,等月份大了,就依我说的,请个屠子帮忙杀猪。”   “但无论如何,咱们终究是有了孩子,即便和以前一般杀猪卖肉,但你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劳累了。   时下铺子上又还卖了卤肉,事多繁忙,我教娘每日去城里照看铺子,咱们也能松松手。”   范景点点头,他答应康和的这般安排。   但也另有烦忧:“只她专去看铺子了,家头地里的事爹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我想到了这一则。”   陈三芳时下没有如何去城里,只得空才去帮帮忙,原也是因着她要帮帮范爹操劳地里的活计,外又做蒻头粉丝。   总之城里和家里都不松快,要想松松手,那不是铺子上雇个人来帮着干,就是家里雇人。   “铺子上雇人讲究多,得会吆喝会来事,这样的人轻易不好找。娘先前在城里卖蒻头豆腐卖得多好,咱开了肉铺,来买蒻头豆腐的客,时常还问起娘,这当上打外头雇人,倒是还不如娘。”   “她要去了城里忙活,那便就给家里雇个长工,素日里头帮着下地,割草,喂猪……干这些活儿肯下力气就成,不肖多机灵,人要好寻,赁钱也还不如城里的伙计高。”   康和问范景:“你觉着可好?”   范景想想,要家里不请人,范爹忙不过,康和少不得还要操劳田里地间的事。   赁个长工也好,便点头答应。   康和见此,道:“那我明日就同爹和娘说一说,教他们物色个身强体健的来家里头做事,工钱也都好商量。”   “咱家里这屋子不好,夏月来了,风大雨急,得好好修缮一番,不能教孩子出生了在家里头也还遭雨淋。”   康和仰头望了眼屋顶,他心头本是想多攒几个钱,届时一并就新建个青瓦宅屋,弄他个十几间屋子,一大家子也全然够住那般,再不肖冬冷夏漏。   只建个大宅屋,没有百十贯的钱备着,轻易哪敢办。   孩子说有就有了,等不及再攒钱盖大屋,但改善一番住屋条件的钱还是有的。   “还是依着先前计划的,把草顶换做瓦顶,泥地也铺上石砖,将就着先住着,往后挣着钱了再弄好的。”   范景道:“换瓦弄砖也得用不少钱,外又还要赁人,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康和取了钱匣出来,理了理大头的银子和交子,几个月生意下来,算上先前手头有的钱,还是攒下了五十几贯。   赁个把壮丁,要是一次签下一年的身契,得用上五六贯钱。   依着家里头的大小,买砖瓦外在请人得预备下三十贯才成。   范景提醒道:“这番六月上了,还有两个月又得缴铺子的赁金。”   先前缴赁金时看着人情,罗员外只要了半年的赁金,这回缴,如何都得拿一年的。   一月一贯二,一年就是十四贯四钱。   康和把账细细一算,也是有些头疼,看着手头上有些钱银了,可这一要办起事来,还真不经用。   “咱七月上才缴赁钱,这月上弄了卤肉铺子,生意比先前好,头先一月里能挣个七八贯,我盘算着有了卤肉摊,能多挣不少。要顺遂一个月就能把赁钱挣够,再是不济,至七月末也够了。”   “这笔钱咱且不肖愁,手头上的够弄屋子和请人,外在余下些周转的银子,事情也还是办得。”   范景应了一声,眼下也只好这般。   这两年里觉着也没少挣钱,可手头上活用的就是不见多,好在钱变得东西还能看得见,不算是胡乱花销。   两人算了些时候的账,还给弄得有些乏累了,冲洗了个澡,才躺去了床上。   外头起了些风倒是比屋里闷着凉快些,就是蚊虫多,要不然在外头铺上张席子睡还舒坦。   热归热,康和又凑去贴着范景,他将人抱着,趁机去摸了摸他的腹部。   他早就想这样干了,只还没得机会。   “好似真隆起了些。”   康和惊奇的看着范景。   范景教他摸得肚子有点痒,挪动了下身体不教他弄:“那是刚吃饱撑的。”   “你怎晓得是吃撑的还是宝宝。”   康和便要再去摸摸。   “吃饭前我才摸过,那会儿肚子还是瘪的,哪里个把时辰就长大了的。”   康和:“……”   范景合着眼睛,难得不嫌热的靠在了康和的肩膀上:“我要睡了。”   康和翘起嘴角,拾起枕头边上的蒲扇:“好~我给你打会儿扇子。”   翌日,康和便把打算说与了范爹和陈氏听,两人都没甚么旁的意见,范爹呢,也就张罗着在周遭寻个可靠的长工,陈氏跟着进城去照顾铺子。   陈三芳是个会买卖的,在铺子上,康和跟范景立就松快了许多。   午些时候,生意淡下来,康和趁着空闲往砖瓦作里去转了一圈,比了比价,看一番行情,到时再教范爹来帮着一块儿定下。   打砖瓦作出去,正往回去走,一头撞见了邹夫郎铺子上的伙计。   “康老板,俺正说是想上你家铺儿寻你,这天儿热咧,你是上哪处消遣来,走在这外头。”   康和与那小伙计说了两句,问:“寻我可是有甚麽事?”   “俺们老板郎说这时辰上铺子生意淡,该是得空,想请你上铺子里头吃口茶。”   康和料着是甚么事,心说真缺银子使呐,便笑说道:“邹夫郎的好茶我可得去吃一盏子。”   “俺的好兄弟,你可当真是坐得住,这天儿热着,先前那桩生意正是好做的时候,俺都要教人给问得耳朵起茧子了。”   邹夫郎见着康和来,招呼了好茶汤,又还端出来一串教水湃过的大荔枝和一串紫葡萄。   康和吃了颗荔枝,还真甜,冰冰润润的:“哪处来的荔枝,味道这样好。”   邹夫郎体胖,坐会儿就生汗,他不住的打着扇子,见康和这样说,道:“俺兄弟打府城那边送来的,你要爱吃,与你拿两串家去。”   康和笑:“我怎好意思回回空手来,来吃就罢了,走还拿恁些好东西。”   邹夫郎道:“你哪是空手,先前送那几斤大的卤水鹅来,多好的滋味。”   两人说了几句空话,康和才道:“你是晓得的,我年初弄了间小铺儿做点买卖,这夏月里头猪肉生意做着恼火,哪有心思弄旁的。”   “猪肉生意挣钱,可先前那桩好生意就不挣了?”   邹夫郎嗔他:“你这小子有本事,却不会盘算。”   “我就一山野村户小子,只长一颗钝心,干了这样哪里干得明白那样。先时好运气,弄得了那些东西赚了点儿本钱,这朝张罗了间小铺子干,可还不是脑子笨,转不动。”   康和问邹夫郎:“你这回又要我如何?”   邹夫郎是个生意精,得了那药烛的好,怎有不馋的道理。   这年多的时间上,他见着除却自家里头有那好东西,外头还真没寻着过,县里的都以为那是他们家独家的手艺。   前不久来了好几个同他谈生意的,央着出些药烛到他们手头上去卖。   他自是没许,外头那些商户不知情,只还以为他资格高,纷提了价又来央,殊不知他也是靠人拿货。   邹夫郎摸不准那做烛的手艺究竟是在康和身上,还是真在他识得的人手里头,这入了夏月,本还想等着康和再来寻他赚这个钱,谁料人把那猪肉铺子看得起劲儿,到头还是他坐不住了。   “我拿你做兄弟,也不瞒你,药烛生意不差。只这般时有货来时无货的,虽能卖个稀罕,图个高价,可货铺不开,也难挣大钱。”   “若是兄弟你能与我拿着稳定的货,我必少不得对你酬谢。”   康和道:“药烛生意好,我也欢喜。只稳定的货怕是难拿着,那人不是专做这烛火营生的,不过有些奇技淫巧在手头。”   邹夫郎眼睛一转,道:“那他可肯将这手艺传与旁人?”   康和便晓得人终会把心思打到这方子上,他面露为难:“这我可没好张口问。”   邹夫郎拔下颗大荔枝与康和:“好兄弟,你跑一趟,问问去。若能得了他那手艺,咱就都好了。”   “也不教他吃亏,咱与他一笔厚厚的手艺钱,要么他有甚求人的事,咱都与他办妥帖了去。左右他也不是专做这营生的,一回拿足了钱,不比他得闲弄那点儿货来钱痛快麽。”   说着,又给康和示好:“你要去把事情谈成了,我送你一间宽敞铺子,不单够你卖猪肉,弄干货,还带院儿供烧水做饭,三四口人住下都不成问题。”   “我晓得夫郎一贯豪气,只我也不敢与你应下这话,那人脾气古怪,好时多好,要触了他眉头,凶起来不得了。咱交情这样久,夫郎有心,我也想帮,愿意走这一趟。”   康和说着,试探道:“只光说要买下他的手艺,总还是要透个数出来,我心头也有数,到时与人谈才踏实呐。”   邹夫郎伸出两个手指:“你依着这数去谈。”   他倒想自个儿亲自谈,但这桩生意必须得经康和的手,他不露风声出来,他们能上哪里寻这号做烛的人物。   也是这烛巧妙,不知究竟怎做来有艾香又还不起烟的,打得了那烛,他就吩咐了手底下的匠人参透做法,弄了大半年,倒也得些成果,做出来的艾烛有了香,可呛人得很呐,又还起烟直熏人眼珠子。   万般没法,只能求人,否则哪里舍得放出这许多的利来央人办事。   “我心头记下了,得空就去寻那人问谈来看,有了消息就来说给你听。”   邹夫郎见康和没拒,连声说好。   又说了会儿话,康和回去时,手上提了个篮子,里头装着葡萄和荔枝咧。   回去铺子上,陈三芳正坐在柜台前举着扇儿打瞌睡,范景坐在外头的风口上纳凉。   见他回来,范景问了一嘴怎去了那样久。   康和端了凳儿也去风口挨着范景坐,他拿了荔枝与范景吃,同他说了受邹夫郎唤去的事儿。   范景还是头回吃荔枝,只觉莹润甜蜜,一连吃了三颗,嘴觉这甜荔枝好吃,可心里却想吃点儿酸的,问康和那紫皮儿的葡萄。   康和便又取了葡萄与他吃,虽也甜,但不如荔枝,葡萄带着果酸,更合他现下的口味。   “他这样大方,送你葡萄和荔枝,这些好的果子在市场上都少。”   “他有大事想央我,这点儿果子又算甚。”   家里只范景晓得他在做药烛的事,便也没瞒他,同他说了邹夫郎想要做烛手艺。   范景眉心微动:“肯出这样多钱?”   “不多。我先前听闻一对受他们铺子里卖出的烛贵的能叫上几贯钱的价,虽与咱们给的粗烛大不相同了,又复加工,可也贵得很呐。”   康和道:“他得了这手艺,不知得赚多少利,两百贯算甚。”   范景问康和:“那你怎般计划?”   康和原先没想要卖这手艺活儿的,想着断断续续的弄些烛到邹夫郎铺子上去卖,时不时的换个十来贯钱用,等往后家里生意稳固了,有了底子,再揽人来把这生意干起来。   药烛生意要干了起来,定是比猪肉生意挣钱。   他当初没有专心干这生意,一来是没有专门的人手,烛得做花样,就他那糙手艺,只能卖个新鲜,卖不得精巧,普通用烛人家嫌贵不肯要,贵户嫌不雅也不买,得要请人干。   这般请人自家里的人用不上不说,手艺师傅工钱也高,做烛要的蜂蜡也不好弄,成本投入太大了,薄家如何撑得起。   再一则,这烛生意有独家手艺在,不似杀猪卖肉,拜个师傅下来还是好学,人不会贪你的杀猪手艺,那就是门靠胆量和下力气的事。   做烛却不同,拿了方子专门的人就能干出来,他们这般没有门路,没有靠山的人户,药烛生意起来了就是肥羊羔,惹人馋,多容易就被人吃下。   康和考量下来这才没有打药烛的主意,赚钱是一回事,长久才是根本呐。   眼下邹家想要方子,康和倒也能搪塞了过去,只他却也起了些心思想将这手艺给了邹夫郎。   要说来时再好生弄药烛的生意,还真不知要猴年马月了去,再来,如今手头确实要钱使。   “那手艺是你的,要如何,依你。”   范景道:“只你心中若不舍,不肖为着孩子把方子卖了,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心里想的是农户家里头急用钱,没法子只能卖地那般,虽舍不得地,可为着过下去也不得不如此。   大房那头为着湘秀的婚事,没法已是决定秋收后卖出两亩地来筹钱了。   康和道:“我没甚么不舍,只想多得些利。你不必劳心,我自把这事情弄妥。”   过了几日,康和前去回邹夫郎,说不肯卖手艺。   “那人拗得很,又还傻脑筋,与我说卖手艺丢人,好似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一般,多不吉利。”   康和拿出一盒烛来:“不过还算有些心,又给了我四十对烛,也算是弥补了。”   邹夫郎看那烛,却没多欢喜,人是奔着方子去的,到头来只得了一盒烛,希望落空,如何能高兴。   失望归失望,烛却还是要,他按着老价钱拿烛,但与康和钱时却给的二十五贯。   “好兄弟,你再与哥哥我跑一趟,同他说价格好商量,央他再想想。”   康和面上多为难:“我怕再去说,他要恼了我,只怕往后烛都不肯再给我了。”   “咱诚心些,不怕他恼。”   邹夫郎教伙计抱出几个盒来,拿给康和,让他带去送与人。   康和推不过,答应再给跑一回。   回家去,开了盒子瞧,有两罐蜜饯干果子,还有四匹细布。   又过了些日子,邹夫郎那头来催了一次,康和没回话。   又过两日,康和才欢喜跑去同邹夫郎言:“好说歹说,总算是松了些口。只他嫌价低了,要这个数咧。”   康和比了个二,又比了个八。   “你别怪我不会谈,先前你与我透了数,我没张口就给他说满,先往少了谈,一点点加去那个数他都不肯。”   邹夫郎见人松些嘴,心里已是欢喜不已,只价确也超出了他的数。   两百贯一下子给抬去了两百八十贯,实不是小数了。   要拿也一口气能拿出来,只人嘛,一回请客花销个十贯二十贯都不觉疼,但要把一大笔钱拿与旁人,心里还是不畅快。   康和见此,道:“若夫郎觉高,我就去回他话,这确实忒吓人了些。只我说旁的他都不依,就只能将原话带了来。”   “别忙,我且先跟家里头商量一番。”   康和道:“那可早些与我答复。他虽不是甚么个眼界人物,但受咱三番四次的央,只怕晓得了手艺的好,要是去寻了旁人就不好了。”   “你先把人拖着,我三两日里定给你答复。”   康和点了头。   哪用三两日,次日人就坐不住,亲自上了猪肉铺去寻康和,教他把方子给拿来。 第73章   康和一笑:“夫郎先前许我的铺子可还作数?”   邹夫郎这话既已说出,晓得说赖不掉,虽制烛手艺拿到手上,康和也便没恁大的作用了,可都在城里营生,谁晓得往后谁富贵谁贫贱。   便道:“这事好说,你只肖把事情与我办妥,如何少了你这兄弟的好。”   康和只笑未言。   邹夫郎晓这人不好忽悠,先引他上水桥坊去看了一眼铺子。   这水桥坊并不是四大主街,与范家现在经营铺子的豆惠坊相差不多,但这坊间却只进不出,铺子就在尽头上。   倒如邹夫郎说的,铺子大,铺面儿后头还圈得个小院儿,堆放杂物,烧水煮饭都宽敞。   邹夫郎言这处是以前他卖烛油的铺子,后头生意做得响亮了,也便换了间更大位置更好的铺儿。   先前赁了出去,一月上也能拿个三贯钱的赁钱,只赁期到了人没续,这才空置了出来。   康和瞧这铺面儿优缺显著,先前赁铺子看了不少,铺子租赁价格也有些数,这般敞大的门面儿贯把钱是赁不得的,但邹夫郎说的三贯数也忒高了些。   这坊间这位置上,真赁三贯,也不怪人不肯再续了。   铺子赁金两贯出头已是差不多,铺价麽,他大概估着也得要上百贯之数,到底是大。   康和也没吹毛求疵太过挑拣,既见人没蒙骗他,也便罢了。   总不能要人在四大街上与他弄间铺子出来,若眼下拿着手艺的事捏人,未必办不成。   可届时惹恼邹夫郎生了仇,等人方子拿到手,反要拿捏他不是轻而易举。   凡事也还是要有个度。   康和说了几句好听话,笑接下了铺契。   没过两日,康和打外头去寻了个不如何在外走动的粗野老村汉,与他嘱咐了一通,由这老汉拿了方子去与邹夫郎。   人在烛油铺子上会面,这老汉多不起眼,进出铺子也不教人多留意一眼。   邹夫郎瞧人一张黢黑的面皮,脸上尽是褶子,指甲缝儿里都是泥垢,怎么看都不似个有见识的。   他心想不怪康和能从人手里头弄得那样多的好烛来,他与康和五百个钱一对烛,这老汉不知到手一对烛有没有五十个钱。   “老爹,您好手艺。人言高手在民间,想便是您这般的高人。”   老汉受吹捧,却不搭他的腔,人板着张面孔,张口只言:“说这些空话有甚意思,俺一会儿还得山里去忙,快快把事情办完。”   邹夫郎见此看了一头来陪着的康和一眼。   康和挤眉弄眼,示意那老爹脾性怪,不肖弄虚的。   邹夫郎点了点头,他心眼儿也多,复问老汉:“老爹,说好这个数,我这头已是备齐了,东西你可带了?”   他同老汉比了二八的手势,想探探康和打中间有没有使浑。   老汉打怀里取出一张纸来,他给拍在桌儿上:“劳俺一通功夫。”   邹夫郎见老汉并没有对价钱有异议,要么是康和与老汉已经谈妥了他要拿多少,要么便是人确实没再贪这里的钱。   他见了秘方,自也取出了一早预备下的交子。   一手点钱,一手看方。   邹夫郎瞅着方子上写得倒是详尽,他懂做烛,自是一眼就能瞧出有没有蒙人,面上虽克制不露笑,眼睛里却早已瞒不住。   他觉方子内容倒是没问题,只疑:“如何每两行字字迹便不相同?”   老汉道:“俺又不识字,若教一人与俺写下这方儿,那不是白给了。自是要寻几个不同的人,打乱了给俺写。”   邹夫郎心头一愉,心想这老汉粗鄙,做事倒还算周道,且他见了老汉这般模样,心头更是踏实,就是来时他再做这买卖,也掀不起甚么风浪。   两厢交易妥帖了,康和同邹夫郎言送送老汉,两人离了这街,悄然没进了不打眼的地儿。   老汉赶忙将交子拿与了康和,他揩了揩脑门儿上的汗:“俺将才可演得好?”   “如何有不好的,将恁大个掌柜都给唬住了。”   康和打身上取了一吊钱给老汉,道:“一会儿上我那处,再与你一块儿三斤的好肉。”   老汉欢喜不已,直道谢。   送罢了老汉,康和复回了一趟邹家铺子:“这老汉说话不是个中听的,我每回去都吃排头。今儿拿了这样多的票子走,却也还要我几斤猪肉。”   邹夫郎得了方子欢喜,同康和言:“乡野粗h汉,爱贪占点儿小便宜,要你几斤猪肉你也不亏。”   康和笑了笑,他自是不亏。   “夫郎这厢可得了一桩好生意做,恁老汉不是有眼界的,药烛的生意往后约莫便是夫郎独干了。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我这般跑腿的才是。”   邹夫郎也觉这事情康和给牵线办得好,他言:“如何会忘你,要没你与我介绍,今朝也不得这生意。”   康和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向人要甚么富贵了的保障。   人心易变,倘若是良善的,即便未曾许下什麽保障,他时富贵了也一样不忘旧人,可若心黑的,即便今时因高兴许了诺言,它时说不得也能把承诺变成了斩人的刀。   说了半晌的话,康和才回了铺子上。   范景正在摊子前与人切猪肉,他瞟眼见着过来个步子轻快的大高个儿。   人走到他跟前来,笑着与人包好猪肉,空隙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妥当了。”   范景眉心微展,为着艾烛,已是忙活了月余,卖个方子的事情,亏得他能耐着性儿折腾这样久。   两人默契的都没多说谈什嚒,这事情不好张扬。   午间,趁着陈三芳午睡的功夫,两人借故说出去买甜水,康和领着范景去看了一眼他们的新铺子。   “瞧着是多大,但位置还不如咱们现在赁的猪肉铺。”   范景前后转了一圈,铺面儿没甚么稀奇的,城里许多铺子也都大相径庭,这处独是后头的院子教人喜欢。   他也觉得铺子靠着坊间尽头处,位置差了些,可若不是位置欠,人怎舍得轻易许了人。   “本是想着他给了咱一间铺子,要合适就把猪肉铺挪过来,到底铺契在自个儿手上,不肖再使一笔赁钱,又还宽敞这样多。”   康和道:“可见了这铺子,又教人歇了心思。”   范景道:“那头生意才起来,不易得了些熟客,这头隔了几条街,一时挪过来,熟客也得丢。”   “正是这般。”   两人一合计,一是不想多一桩麻烦挪动铺子,二来也不想折腾丢客,干脆寻了个经纪把铺子给赁出去,两厢倒也抵消了赁金。   夜里,康和才将三张交子取出来拿给范景看,两张一百贯,一张八十贯。   两人赤脚盘腿坐在床上,望着那轻飘飘的几张纸,价值却跟一床的铜子不相差了。   此番可一朝富裕了不少。   康和问范景:“你可想一口气修了大屋?现在钱够使了。”   范景其实对住处没太大的念想,只肖能遮风挡雨那就是好的。   自然,谁又会嫌更好的屋宅,且他也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自个儿糙,就要旁人也跟着糙。   家里这般茅草棚顶屋有银子使确该好生拾掇一番,夏月里头漏雨实是麻烦,冬日也格外的阴冷,离不开炭火。   范景道:“修大屋是好,只如何同家里交代修屋的这些钱?便自家晓得了,外头又如何看?”   村子上都晓得他们家在城里赁了铺子干猪肉买卖,可这买卖二月上才开做的,七月里头就掀旧屋盖大宅,甚么买卖能来钱这般快。   再者,有了银子,也不必就那般急躁着要置换做旁的,留在手头上,遇事也好周转,不肖转头便卖地卖物的来换钱,东西急卖未必能得好价不说,有时不恰当还卖不出。   康和也是思虑了这些,事情要转传去邹夫郎耳朵里,也惹人生疑,届时先前吊人那一通算是白费了。   “那便还是按着原先的计划,置了砖瓦来把屋顶地板修一修,且将就着住,过几年时间恰当了,咱再划地来弄大屋。”   这事情确实急不来,跟修路一般,要修敞修大,占得地定比现在宽,又得去与人商谈买地占地的事,不是一桩自家一拍大腿就能干成的事情。   范景应了一声,又道:“用咱原本这处的地基,倒是不肖再看风水,可修十几间屋子定得占旁人的地,若另选位置,还得教风水先生来看,且还未必能选中咱家的地。”   康和听此,也是头疼,他道:“那先把这事放心头,若有合适的地,尽量的买些在手上捏着。”   范景点头,康和又笑起来,不管怎麽说,有银子在手上,心里就踏实了很多。   他把交子与铺契小心收好,抱住范景,亲了亲人的下巴,两人预备着就要歇了。   现在崽子还不到四个月大,最是不稳的时候。康和可不敢如何,多沉稳,老实得快赶上刚到范家那会儿了。   他伸长脖子刚吹了灯,屋里头一黑,乍听得外头好似传出了敲锣的声音。   康和迟疑的在床边站了会儿:“可是打雷了?”   范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人立从床上下去,道:“是铜锣声。”   康和眉头发紧,大半夜上若没事谁会敲锣,他复把油灯给点上,一边披衣裳一边去喊醒范爹。   “咋回事,莫不是又进贼了?!”   范爹跟陈氏才眯着,听得急叩门声,慌点灯起来。   “不晓出了甚么事,外头有敲锣声,还是谨慎些清醒着好。”   范爹探着耳朵出去听,当真是听见了锣声。   才静下去的夜,随着铜锣声响,又给闹腾了起来。   不过须臾,夜色下,有人打外头的村道上跑过。   吵吵嚷嚷的:“有贼娃,往村南边儿去了咧!快些追!”   站在院子里头的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两人操了家伙,也赶忙上去了村道随着人跟去。   范爹跟陈氏不敢跑出了,家里还有俩丫头呐,只在后头喊,教康和范景小心着些。   夜风簌簌,康和捉紧范景的手:“阿景,要慢着些。”   范景点头,要换做往前,他早蹿出去了。   时下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且没胡来。   两人四处张望,还真瞧见个黑影儿一溜给蹿进了地里头,村中壮力都跟着追。   人越汇越多,扛锄头举镰刀的,追着那时能看着个影儿时又不见了的贼一路跑,跑去了村南头。   康和跟范景仔细着,行得慢些。   两人打后头追上村里的汉子时,见着大伙儿停在了一户人家跟前,踟蹰着没继续追了。   “看着人来了这边,一下就见不着了。说不准是蹿进屋子里去了。”   “甚么不说准,那不是钻进了屋还能是躲去了哪儿,咱一同进去把人给摁住!”   康和跟范景走上去,瞧着这处竟是程家。   “程家就住一寡妇和小寡夫,咱一群大老爷们儿大晚上的蹿进去像甚么话。咱喊一喊,教屋里的人来开门。”   “等你那般慢腾腾的进去贼早跑了,上回偷了俺家几十斤的腊肉,俺自家里都不舍吃呐,这厢哪教他好走!”   几户挨了偷的人家,丢了米面肉粮的气本还没消,此番又撞贼,心头的火气大涨。   眼下哪还顾甚么寡妇不寡妇的,一个叫冯三儿的年轻小伙子气势汹汹操着家伙就冲了过去,全然是听不进人的劝了。   后头三个汉子也大了胆儿紧跟了进去。   康和眉心紧紧的,他心头觉今儿的事有些怪,但此时也不由去多想。   门碰得一下教撞开,范景架起了弓,屋里头随之也传出了一声惊叫。   “贼教扣住了?!”   “俺听着好似是那尤哥儿的声音咧。”   外头的人嘀咕着也要进屋去看个明白,然则不等人挨着门,撞门进去的几个汉子,低拉着个脑袋又从屋里出来了。   康和见状,握住范景架弓的手,示意他放下来。   “如何都堵在这处!贼可是教扣住了!”   徐扬打着火把,召着十几个村户打后头风风火火的跑过来,那火光亮堂的好似天要亮了似的。   一夕之间,程家外头围了二十几号人,甭说是贼了,飞只鸟出去都要教人给打下来。   “冯三儿,咋进去了又这样快出来嘛,贼呢?!”   那冲在前头进去的冯三儿教乡亲抓着问,一张脸臊得通红:“没……没……”   “没甚么没!你这小子是要急死人是不是?俺们进去看!”   冯三儿连忙拽住人:“别进去。”   一妇人约莫是看出了些不对,连道:“大粮,你一个男子别去,俺一妇人好进去。这处俩寡咧!”   吵嚷着叫大粮的男子见此安静了些下来,由着那妇人喊了哥儿娘子跟着进去瞧,谁想冯三儿竟也还是把人给拦住。   “你这小子要作甚,莫不是跟那贼一伙儿的!”   大家伙儿教冯三儿弄得恼火了,这程家也是怪,外头都闹腾开了也不说开门出来。   性子急的便开始嚷:“说不得就是这俩守寡的出来偷,俺每回打他们家门前过都闻着肉香咧。今朝就进去看个明白!”   村户教扇起了火,就说要冲着进去,冯三儿见此又急又臊,大呵了一声:“都甭去了,甭进去,里正在里头!”   这一破嗓子的吼,闹哄哄的院子登时没了声儿。   诸人大眼儿瞪着小眼儿,一时都痴愣住了。   “大、大晚上的里正在程家作甚?”   一憨傻的问了一句。   谁都没答复他的话,程家现在就一个老寡妇,一个年轻貌好的新寡。   白日里头上人家里,晓得些分寸的男子都只在院儿里头。   这大半夜的,一男子在寡夫屋里头还能干甚?   大庭广众下,这事情实在是教人又羞又臊,谁都不好意思张口说咧。   要说村里谁家男子也便罢了,偏生是乡长,这教人咋办嘛。   “里正……里正咋这样干嘛,这事给弄得……”   钱二爷听得动静说村里又遭了贼,慌慌忙忙的起身,闻见贼教堵在了程家,赶紧过来看。   撑着一把老骨头紧赶慢赶来,贼没见抓着,反倒是听得自个儿的好徒弟窝在人寡妇屋里头,教乡亲以为是贼给堵在了屋里没脸出来见人。   钱二爷登时又气又恼,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旁人不好意进去,他却大着步子进了程家,须臾,屋里头便传出了骂声。   “你不要面皮!像个甚么人样!”   “俺这张老脸都教你给羞落了,提不住裤子的玩意儿!”   村里头这样多的人在,钱二爷就是想给陈雨顺留些脸面,时下也气得顾不了甚么面子了。   屋里头骂得难听,大伙儿都有些不好意思听下去。   康和没好事的跑进去看热闹,村里的人也多少还是有些分寸。   这当上,便是心头已经笑开了,却也没敢进去触霉头。   “大伙儿也都散了吧,散了,散了,这处有钱阿公在。”   徐扬见着这般势头,人站出来多理事的张罗着诸人重新去寻贼,也甭离家太远了,怕屋里头没精壮在,贼反回去偷东西。   大伙儿在他吆喝下给散了去。   康和看向徐扬,火把光下两人对视了一眼,没言语。 第74章 倒台   “这事儿是你干的吧。”   翌日,康和打城里头回来,去一趟徐家。   徐扬人在家里头,精神气头劲儿可见的好。   “你咋就瞧出事情是我干的了?那可是乡亲们追贼给撞着的。”   “程家那头不靠山也不是出村的方向,贼既不去能藏身的山里头,也不往村子外头跑,偏是蹿到程家附近就没了影儿,未免有些巧了。”   其实这一桩倒也没什麽,说不得是那贼不机灵,并没有把村里的情况给摸清就来偷了,教人发觉又给许多村户撵着,一时乡无头苍蝇似的乱蹿也不无可能。   可巧的是往常出点儿事,徐扬老早便赶来了,这回出贼没急哄哄的先蹿来,反倒是来得那样迟,且还给钱二爷捎了口信儿。   然事发前,约莫六月里头他和范景去瞧大夫后没两日,徐扬曾来寻过一回康和。   那日徐扬从范家吃了些酒回去,整好撞见打朱大夫那处拿了药走的尤山溪,这尤山溪见着徐扬年轻俊俏,又吃醉了酒,便出言将人一通调戏。   徐扬不是那般爱与人骚情的主儿,登即就变了脸色,呵斥尤山溪要这般不守夫道,不要怪他不客气。   尤山溪许也没想徐扬是这般硬茬子,心头惧了他,便言自个儿有人撑腰。   几句话说来,道出了陈雨顺。   徐扬第二日酒醒,越想越不对,便来同康和说了这事情。   康和也与他言了撞着的事。   彼时两人也没说出个定论来,后头康和忙着生意的事情,又与邹夫郎拉扯制烛手艺,他也没得空细究这事情。   直至昨儿夜里头忽得又起了贼,康和起初也以为当真又遭贼了,后头一连串起来,就觉不对劲。   徐扬笑道:“当真是什麽都瞒不过你。”   他信任康和,与他说了来龙去脉。   打两人说谈之后,他便有意去接近了尤山溪一番,这一来而去的,还真探出了尤山溪与陈雨顺颇有瓜葛。   那尤山溪死了丈夫不做正经人,终日里头干那勾人的事。   起先与人骚情几句,村里头的粗汉子便与他送吃又送喝,他心头晓不是长久之计,便想攀个大的。   这乡野上有些名望的人家就那几户,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在了陈雨顺身上。   他先装得可怜,以丈夫死了婆婆苛待为由,前去与陈雨顺诉苦。   这男子最是见不得可怜小寡夫,更何况还是年轻貌好的,如何会不动心爱怜,三五回间,半推半就的,两人便有了首尾。   尤山溪自以为是有了靠山,在村子上也便消停了些时候。   后头时间一长,他便有了身孕,欢喜前去同陈雨顺说,谁晓这人却不认,言他在村子上行为不检,说不得孩子究竟是谁人的。   两人就着这事情起了怨怼,尤山溪才去寻朱大夫拿药。   “他俩半斤八两的都不是好东西,尤山溪心头恼恨了陈雨顺,我便以此与他谈了桩买卖。”   徐扬道:“我教他昨儿夜里务必要约见陈雨顺,将人留着,事成,与他一笔钱,使他离开荷坪子。”   康和先前也估摸出了两人有首尾,倒并不多意外,只徐扬能用这事情教陈雨顺在村里头的名声臭去,倒还多有些能耐。   他笑同徐扬道:“此番,你便多了五分把握了。”   两人心头都有些松快的吃了一盏茶。   此番丢尽了脸面的陈雨顺在家中,人一夜未睡下,铁青着张脸,一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昨儿夜里头他去寻尤山溪压根儿就什麽都没干,先前与这小寡夫开始,也是人灌了他酒吃才稀里糊涂的睡在了一处。   打人拿着怀孕的事情来诬赖他,他就想断了。   夜里头去程家,本就是冲着做了断去的,谁曾想会闹出这些事来。   “我这定是教人给算计了!”   “那小寡夫打一开始来勾我,说不准就是受人唆使的,就是为着这日上来打我一耙!”   陈雨顺的媳妇肖氏冷眼看着人,如今闹这一场,她倒成全村的笑话了。   她厉嘴斥人:“那当真是好算计,裤子能教人给你脱了,事儿未必还是那小寡夫压着你办的。”   “干那些不要脸的事时如何没想着是算计,如今事情教村里人都晓得了,你觉是算计了!”   “便是算计也是你该!”   陈雨顺输了理,与肖氏争辩不过。   他心头烦恼至极,想着如何将这事情给揭过去,又想究竟是谁再算计他,隐约之中,想起来范家这号人。   可他思虑下来,两家虽不对付,可那上门的在城里经营,想是分不出手来。   想来想去,想到了徐扬头上,顿是醍醐灌顶。   他求去钱二爷那处,哭说是教徐扬给暗算了,那小子打外头回来,定是盯上了乡长的位置,这才设了圈套教他跳。   钱二爷教他的事气得回去便躺在榻上起不来,钱家的人都不想他去瞧钱二爷了,人偏生是在钱二爷床跟前哭。   只可惜是没把钱二爷哄好,又生了事。   陈雨顺那老相好,孙大生的老娘任氏,打娘家回来听说了陈雨顺跟小寡夫尤山溪的事情,就差是一口气给背过去。   人气冲冲的上程家要将尤山溪给打一顿,不想跑去程家哪还有尤山溪的影儿。   这哥儿事发第二日夜里头拿了徐扬的钱,早便收拾了包袱跑了。   程家独余下个曲氏,她心头也还窝着气咧,尤山溪捅下这样大个篓子偷了籍契跑了路,她只恨早先儿子死了没将他给卖了去,到底是还能得先钱银,这厢可谓人财两空。   任氏上门来闹事,正是无处宣泄的曲氏与人逢上,两个火气滔天的妇人几句话就给点燃了,在院儿里头结实干了一场架。   头发抓得一地都是,一人肿了眼儿,一人破了嘴。   任氏一瘸一拐的从程家出去,没弄着尤山溪,心头气不过,又寻去了陈家哭闹。   陈雨顺眼下里头满脑子的官司,遇着任氏来撒泼闹事,哪有耐心安抚人,只巴不得将人赶走得个清净。   “你果真是爱了那小寡夫,俺就回了娘家一趟,才多少日子呐,你就恁般守不住。”   任氏见着陈雨顺待自个儿这般态度,心里头多冷寒。   “你胡言些甚,快回家去罢,时下我没工夫与你掰扯这些烂事!”   “你也是晓得这是烂事了!如今你是嫌俺老,嫌俺胡闹了,往昔痴缠哄着人的时候是甚么个嘴脸?天底下如何有你这般亏心的人!”   陈雨顺的媳妇听得任氏来哭闹气得不行,她一个正头的且还没说甚,她一个表姐算是甚么玩意儿,倒是先闹着来兴师问罪了。   闹半天她这个正房媳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早忍这人多时了,时下再忍不住,一屋子的人索性是把积压的怨气都给撒了出来。   “你们猜后头怎么着?”   康和跟范景驾着车把陈三芳拉着回来,三人在城里头看铺子,还没赶上村里这桩热闹。   巧儿绘声绘色的把陈雨顺家里的事情说与三人听。   “那死鬼孙大生的娘任氏和乡长的媳妇肖娘子打了起来,咱这里正帮媳妇不是,帮表妹也不是。   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奈何那任氏实在厉害,生是把肖娘子给摁在了地上,里正这当儿上就去把人拉开,任氏就不得了了,大骂里正负心汉。”   “人坐在陈家的大门口,又哭又骂,抖了不少丑事出来。   任氏言孙大生活着的时候,豁着性命在城里头放印子钱,挨人追,受人打,得的厚利大半都孝敬给了陈雨顺咧,把他当亲爹似的看。”   “村里有那起子泼皮无赖不受陈雨顺管教的,都是孙大生私下去把人弄服的。”   孙大生死了,陈雨顺又跟程家的那个小寡夫混在了一处,他那表姐任氏自觉受了辜负,如何有不发疯的道理。   “现下闹得村里人都晓得了,私下里头都说陈雨顺品行败坏,把以前的事情都拿出来说。”   陈三芳听罢,只恨自己在城里头张罗买卖去了,没亲耳朵去听上这些闲。   “俺就说那陈雨顺再与任氏不清不白的,也不至那样关照孙大生。当初那坏种在县里头惹了人,不敢在外头混,只能躲去山里头。陈雨顺多瞧不起咱家,还提了东西来央咱关照。”   “原是因着受了人的好,又得人在私底下去给他办些腌臜事,要不然别家的种怎当亲儿似的看。只怕也是担忧人把这事情给吐出来罢。”   陈三芳忍不得啐了一口,昔时旁人以为他们这乡长多好多公正,也只范家早早的看着了他是甚么品性。   只先前人微言轻的,说来没人不信不说,反还教人诬赖,现在他的面孔教村里人都瞧着了,心头那才叫一个痛快。   “早该教这孙子给倒了大霉去,自以为是当了乡长就了不得了,在任上干些缺德事,这厢可都给他弄了出来。他要倒了,咱家里可就松快了咧!”   陈三芳也不怕旁人听着,在屋檐下就将人大骂了一通,教陈雨顺压了这样久,现下看他倒霉,哪有不欢喜的。   倒是范爹,听得陈家的变故,起了一脑门儿的汗,他止不住的揩着汗水,心头是既庆幸又后怕呐。   先前尤山溪来勾他,幸得是他没动任何的念头,要真没脸没皮的与他有了首尾,事情捅出来,如何得了啊!   这事情要换在他身上,他非得去跳河不可。   范爹语重心长道:“男子可得把自个儿守住,万万是不能动花心思呐。   瞧这陈雨顺,有着乡长的职务干着,多体面多好的日子,非是去弄这些事,俺瞅着他是得倒台。”   说罢,又看向康和:“三郎,你可千万甭学他。”   陈三芳攘了范爹一把:“你痴了不成,俺们三郎是甚么人,那陈雨顺又是甚么人。三郎如何会干这些事!”   康和心头暗笑,想是范爹有感而发,教训虽没落自个儿身上,见着陈雨顺满身官司,也好似自吃了教训一般。   他道:“爹宽心,我定是不会干这些事的。”   “可不就是,咱三郎跟大景这样好,如何会干这些事。倒是你这老东西,不紧着些裤腰带,少不得你的苦头吃。”   说罢,她喊康和带范景回屋里去歇息,劳累了一日,当心着宝宝。   自欢天喜地的说要去弄肉来晚上吃。   康和应了声儿,牵着范景回了屋,他俩倒是也没想到尤山溪还能牵扯出这些事来。   陈雨顺原偷人还只是败德,收这些来路不正的钱银,那就是品性不端了,这一来,钱二爷就是想保他也没脸来保他。   范景听得尤山溪跑了,忍不得问了一嘴:“那哥儿去了哪儿?”   康和摇摇头:“不晓得,徐扬给了他不小一笔钱,没过问他的去处。他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当初程民生贪图他的相貌把人弄回来,哪里想过会掀起这样多的波澜。”   “于他自己而言,他走是件好事情,若是再留下,村里的妇人夫郎对他早有怨恨,迟早有一日会生出事来;于乡里来说,有个如此不安生的人在,容易惹事端。倘若是他老实本分的过日子,徐扬给他的钱也足够他使一段日子了。”   范景没言,人走了是好的,谁晓得陈雨顺往后从麻烦事里头脱了身,会不会去寻他的麻烦。   不过这些也都不要紧,他们都在等着看秋后换选时陈雨顺能不能倒台。   范爹因着陈雨顺的事,心头惶惶了两日,直到这天,他寻的长工上了家里头来见人,这才又好了起来。   “俺叫窦一仓,今年已满过了十八。田间地头,赶驴赶牛的活儿俺都会。俺旁的没甚么能耐,就是力气大,下得了苦力。”   来的小伙子个子也算高,只在康和范景那般高个儿面前,衬得矮了些。   一张脸盘子发圆,黑黑的,身形倒是多结实。   看着老实巴交的,说了几句话,就有些不好意的挠了挠后脑勺。   雇来乡里头种地干活儿,康和觉着老实本分便是最好的,地头上只肖肯下力气,不似城里头的铺子上,要与人打交道,脑子灵活才好使,若是干勤快人蠢笨,反倒只会徒添麻烦。   这人是范爹一道吃酒的王木匠媳妇介绍与他的,窦一仓是她娘家亲戚的邻居,听说范爹要找个长工帮家里做事,就想到了他。   窦家家穷,姊姊妹妹的一大屋子人,手头也就守着不到十亩田地过着,劳力多,地头活儿少,窦一仓就在外头寻些活儿来做着贴补家用。   哪处要下力气的活儿,他就上哪处去干,在城里做过搬运,也在村头上给人挑过石头,扛过树子。   窦家受王木匠的媳妇介绍,说她们村子这头有户人家姓范,多和善厚道的人家。   如今经营着猪肉生意,家里独个老爹收拾田地伺候不过来,想要个勤恳的长工帮着料理庄稼。   窦家听来,也是乐意上这家来干活儿,外头的散活儿虽一日能挣六七十个钱,但这活儿也不是日日都有,不比寻个要长工的人家。   赁个一两年出去,稳得一笔银子,届时娶媳妇都有钱使了。   两厢张罗,人今日就过来给范家瞧瞧,要是合适就能留下用。   窦一仓来的早,过了午间就上了范家里来。   家里头俩丫头去大房那边听范鑫说课去了,独只范爹一人在屋。   他就一老实乡下汉,哪里干过赁长工的事,端了茶水喊窦一仓喝,要等着康和回来定夺。   好在康和今日家来的早,听得长工来了,就瞧了一瞧。   见着人康健,是那般村户汉子的模样,体格子没话说。   他客气喊人在堂屋坐,招呼时多和善,发起问来却严肃:“可识字会写字?”   窦一仓摇摇头。   “那可说得来官话?”   “官话俺听得明白,只说得不多顺。”   康和教他说了几句来听听,人依他的说了,倒没做假。   便又问:“除却会料理地头庄稼事,可还有甚么旁的长处?”   窦一仓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他心头紧了起来,心想范家这哥哥好生的派头,竟是比范老爹要严格得多。   然康和听完,却并没有嫌人不会这些,反是道:“ 在范家做事月里头可歇四日,回家还是做甚都使得,平素里头就跟着家里吃住,一年与你五贯钱可使得?”   不是康和要显资格,做出这些询问的腔调来,赁个下地做活儿的长工没甚么好挑拣的。   可人有长处与没长处还是不同,在赁钱上就不是一个价了。   独会下力气,康和便开五贯钱的口,若是会识字读书,又或是另有些旁的长处,好比烧菜木工活儿这些,那自是不好把价谈得贱了。   传出去外头的人不得说他们范家家穷还想赁人吆喝,穷显摆嚒。   窦一仓先受康和那么一通盘问,只当是这活儿做不成了,没想人却不嫌他身上没个长处。   他开口了要留用,他哪有不肯的道理,连就给答应了下来。   两厢说定,这才签订了赁期,按下了手指。   康和先把半年的赁钱与了他,做足了半年,再把剩下的结算,人先回去给家里报个信儿,两日后便过来做事了。   家里头见康和一套功夫,夸说他有做老爷的气势,把家里人都给唬住了。   康和笑了笑,提了一方猪肉给范爹,教他去谢一谢王木匠家里与他们介绍了长工。   没两日,康和打城里拉回来了些砖石,范家请了人,要修缮一番屋子。   陈氏娘家的兄弟巴巴儿的跑过来,言陈氏咋不喊他这做弟弟的来弄屋子。   他那兄弟是专给人造屋的,起主意修缮屋子时,陈氏也提了一嘴问要不要请他兄弟来弄,教康和给拒了。   修缮屋子这事,寻亲戚办不好算账,算得仔细了伤情分,若不仔细算难免又吃亏,倒是不如喊外头的人来,多少钱明明白白,拿多少钱干多少事。   陈氏给听去了心里,陈家老二来要活儿时,陈氏便言这回修屋的钱都是康和范景出的,她没拿钱,不好做主这事儿。   喊他去央一央康和,陈老二便求去康和面前。   康和与这陈老二不亲,自不必似陈氏那般抹不开情面,他与了人一个账本儿,教每笔账都清楚明白的记下来,若是做得到,这活儿就给他做。   陈家老二见此,又踟蹰了回去,细了账也就没油水捞了,他心头不痛快康和,却又无可奈何,这事也便只能作罢。   晃眼进了秋收的节气,村野上都忙开了。   往年这时候都有里正指挥着秋收,同时也做粮产赋税的事务。   先前陈雨顺弄出了那样的事,这回他再管事,村里的人都不肯听他的招呼。   上村户家里头做赋税的催收,村民不买他的账,三言两语就吵起来。   厉害点儿的呛他算哪门子的乡长,村里遭贼没功夫不管,爬人小寡夫的床倒是有空闲。   陈雨顺又恼又臊,却还不得口,教村里的人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往年里乡长多气派,今年就有多潦倒。   秋收赋税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钱二爷瞅着这般没法子跟县府里交差,到时陈雨顺就不是品性民声差了,说不得还要教捉去下大牢。   到底是心系着村里的老乡长,钱二爷只好撑着一把老骨头出来把今年秋收的事给张罗起来。   这当上徐扬站出来帮忙,今年秋收田产赋税的事情才算给弄好。   经这一事,钱二爷又高看了徐扬一眼,一日里他将人唤去家里头吃饭,问他愿不愿意干乡长。   他要乐意接下这担子,钱二爷便上县府一趟,向吏房举荐他。   这关头上了,徐扬也没再藏着掖着,自是毛遂自荐了。   后头不必说,有了钱二爷的支持,先前为村子上做了不少好事,又还有徐家的名望在,还没到换选时,村里的人看着徐扬便早早喊起了徐里正。   陈雨顺大势已去,失了名声威望,扶他起来的钱二爷也对他失望至极,他自知如何扑腾也没了指望,心里头虽万千滋味,却也无处倾泻。 第75章   这日,陈雨顺身子松了些,上了一趟任氏的家里。   人来喊了他几回了,他躺在床榻上谁人都不想见,事情闹得如此难堪,如今身子好些,他也想过去做个了断了。   任氏在家里头弄了一桌子的菜,冷清清的孙家,就这俩人坐在桌儿前。   两人你瞧了瞧我,我也瞧了瞧你。   陈雨顺一夕间好似老了十岁,人还是那个人,只一张脸熬得发黄,身子也瘦了许多,早是不复昔前的得意模样。   任氏看得人这般潦倒,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左右一双眼睛里头也没有了光亮,好似是死水一滩。   “谢你还肯来瞧俺一眼,害你丢了那风光的乡长职务,对你不住。”   “当年你一句等着你,俺连城里头的大户都不曾去嫁,多少媒人都教俺给赶了去。   俺一等再等,打二八年华等到了二十五六,好不易是等你得了钱二爷的看中,以为终于是熬到了头,这时候你却又对俺说,要坐上里正的位置,还得要个像样的岳家来支持,与俺说要娶肖家的女儿。”   任氏一改往日里发疯的模样,倒是又变作了那派温柔贤良,说起往事,平静的好似在言旁人的事一般。   她与陈雨顺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中:“为助你事业得成,俺只得另嫁他人。过了最好的年纪,又得罪了媒人,到头来只能嫁个孙家的短命鬼。”   陈雨顺眉心紧隆:“当初若不是你爹娘嫌我穷困,何至变作那般!”   任氏笑:“俺爹娘嫌你穷不假,可你与他们保证要出人头地,绝不负俺。后头为稳坐里正的位置娶肖家姑娘,又是为哪般?”   “成了婚,外人只晓你对俺多番关照,却不知大生为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为教你在肖家人面前抬得起头,又与你送了多少钱银。”   陈雨顺默着没言,他心中确实有愧,却又不得不狡辩:“我与那尤山溪,并非是你想得那般。”   任氏摇摇头:“事情已闹做这般,都不打紧了。当初你费尽心血坐上了里正的位置,如今教俺给毁了去,咱俩,从今往后,两不相欠了。”   陈雨顺听得任氏这般说,心中默然,他本是打着来做了断的念头,只怕任氏疯魔了不肯,如今反从她口中说出来,心头既觉松了口气,又觉怅然。   他道:“我没有因这事怨你,走至今朝,也是过去几年太顺,教我疏忽大意,没有生防人的心,落得教人算计的下场。”   任氏无言,她拿起酒壶倒了两盏子酒,自余了一盏,与了陈雨顺一盏。   “你吃了这酒,咱家往后便桥归桥,路归路。”   陈雨顺见此,没再多言,端起了酒盏。   任氏瞧他一双眼中装着三分不舍,可端酒的动作却多利索,凄然一笑,同他碰了酒盏,仰头一口将酒吃了个干净。   陈雨顺也往嘴里送了一口,只他躺了些日子,身体见好也还不大爽利,吃不得太多进去。   咽下些酒,只觉味道有些怪,不想再吃,转又想着散伙酒不吃干怕任氏以为他心中亦是不舍,正闷头要把一盏子酒都吃干净,却听得咚声响。   任氏歪身倒在了地上,嘴里渗了血出来,陈雨顺大骇,正想过去喊任氏,只觉一阵钻心子的疼。   四肢须臾就脱了力气,他也软倒在了地上,五脏六腑都在发痛,人想爬着出去,却不得力……   人教发现时,已是半夜上了,肖氏见陈雨顺出了门多一晚都还不归家,在屋里头张嘴大骂,言人是彻底不要皮脸了,去了孙家那寡妇家,索性是家都不回了。   陈雨顺他儿实在听不过,就上孙家去寻。   一去只见孙家灯大亮着,地上歪躺了俩人。   着急忙慌寻了朱大夫过来,任氏已经断了气儿多时,陈雨顺尚且还有一口气在。   无缘无故的两人就倒在了屋子里头,一死一伤,村里人都吓得很,前去报了官。   县衙里的人来查一番,是两人吃的那壶酒里头兑了药。   任氏吃得多,毒发快,倒是那陈雨顺只吃了一口,毒性还不深,没教丢了性命。   现场又没打斗,又无外伤,断得是两人私怨。   陈雨顺昏迷了几日,人道许是挺不过来了,不想却教朱大夫给治醒了过来。   只人虽没死,毒在身子里待得时间长,伤了五脏庙,往后都只能瘫在床上了,终日里头还得要拿药把命给吊着。   事情闹到这地步,村子上的人都唏嘘。   一时间倒没人再言陈雨顺先前那些事了,他那副身子骨儿都没法再竞乡长,未到任就给卸了下来。   村里还是走了个过场,徐扬顺理成章的做上了里正的位置。   一时间徐家多热闹,连徐老先生跟徐童生都回了村子一趟,终日里头往徐家送礼的人不少。   乡长也是个吏职,与县府也是有不少交道打的,本当是要做个席面儿来欢喜一场,只陈雨顺那遭遇,这头也不好弄得太热闹教人说嘴。   徐扬便张罗了两桌子菜,喊了自家亲戚和亲近的几户吃了个饭。   范家自是受了请,康和预备了份好礼送了过去庆贺。   这徐扬动作多快,得了任,转头就翻了黄历,寻了个就近的好日子上元家提了亲,他生怕家里头做毁咧。   婚期定在了正月里头,说了要大办一场,也当是为任上乡长一并热闹了。   村子上经逢了一场大变故,各小家里头却还是按部就班的把日子给过着。   今年秋收范家家里多了个窦一仓帮忙,康和跟范景在城里头忙生意,倒是也不肖太忧心田地里的事。   只一头在弄屋子,一头又秋收,还是有些难周展,地里的谷子收割了运回家里头,全凭人力,一背篓一担子的弄,费力又慢呐。   家里只一头驴子能使,早间康和驾着去了城里,驴子就停在了城里的牲口行,要晚间铺子打烊了才驾着回去。   有时逢着出去杀猪,夜里才能回,恰逢不杀猪家去的时辰早,白日里收割下的谷子倒是还能堆在村道上,回去两车就拉了。   可范爹觉着谷子水汽重,打田里脱粒收起来就得快些晾晒,趁着太阳早晒干了早进仓,要运气不好遇着雨日,谷子得发霉长芽,届时一年的劳作都得白费。   思来,康和觉着一头驴子实是不大够使,便想再买一头牲口,如此村里耕种有的用,出门也有的用,再不肖打挤。   只他有些犯难,不知是买牛还是买驴。   现下不必愁银子的事,耕牛也买得起。   牛比驴子劲儿更大,耐力更好些,若不是先前手头紧,定是也会选耕牛。   可现在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头驴子,若是再配上一头母驴子,届时两头牲口养在一处,还能配种生小驴。   范爹听了康和的意思,还是想要驴子,他言识得个擅给牲口配种的人物,届时请了来给驴子配一配,生了小驴子家里就不肖再愁牲口不够使了,懒得养也还能卖出去。   康和便依了他的,没两日就牵了一头壮母驴家来。   先还怕两只生驴子关在一处打架,倒不想家里的那头壮驴瞅见了毛顺体健的母驴子两只眸儿放光,嗯啊嗯啊的发出叫声。   夜里头康和提了水去冲澡,打牲口棚前过,就见着驴子不安分的打着转。   康和放下水桶,拿了只酸梨给那驴子吃。   “往日里头睡得多早,响雷都不见醒的,今朝可欢喜得睡不下了。”   那公驴一口将康和手里头的梨给躲了去,也不吞,转给放在了母驴子跟前去。   “嘿,你这犟驴,倒还会来事儿。”   范景打屋里头出来,见康和提个洗澡水半晌都提不进去,他肩膀上搭着一会儿洗了澡要穿的亵衣,走了过去。   “怎跟驴都能说起话来。”   白日里头招呼来往的客,嘴巴都说得起白沫子了,竟也还说不够话。   康和道:“我瞅那驴子要不要骑母驴呢。”   范景觉这人当真是闲得慌,伸手自要把水提走,康和见此赶忙一溜烟儿又把水提去冲澡的屋里了。   范景无奈瞅了人一眼,跟着进了屋。   他脱了衣裳,拿葫芦瓢往身子上浇水,搓了澡豆使。   低头时,见着自己肚子不知觉隆起来了不少,白日里穿上衣服时不显,与往常也没甚么差别,时下瞧着,有些圆滚,与先前扁扁的腹部差别挺大的。   他算算日子,四个多月了。   看着隆起的肚子,原先皮肉上的几条疤痕也被撑大了些,他觉得有些怪异,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和感受。   他看了会儿,轻轻在肚子上浇了点水,没似搓洗熏腊肉似的大力,小心的擦了擦。   康和见着人洗了半晌没出来,打外头问了几回,范景擦干了身子,穿了衣裳出去。   “怎么了麽,如何洗了这样久?”   范景摇摇头,教他快些洗了回屋去,起了闷雷声,约莫要下雨。   康和自是动作快,一张粗布帕子从头擦到脚,没半刻钟就溜回了屋里。   须臾,刷刷刷的雨点子就打了下来。   家里头的棚顶已修缮完工了,原先的草棚给揭了去,重新打结实了屋顶的框架,密密的盖上了瓦。   时下大风大雨也都轻易漏不得雨水进屋,说来也是运气好,把屋顶盖好的第二日就来了一场急雨,要再晚个一天半日的完工,说不得还要结实挨淋一回。   范爹说雨也恰当,正好是检验了屋顶的瓦。   这番家里头的石砖地也独一间屋子便铺完了,其实屋顶给修缮好,不再漏雨泥地面也不打紧。   只康和瞧着屋里头的地面糟先时漏雨滴穿,坑坑洼洼的也不好看,索性是一回弄个齐全。   本先也思虑做不做木地板,乡野间容易生虫腐坏,想想还是石板耐使些。   雨下来起了些风,憋闷着的屋里头也凉快了不少。   康和给油灯上了个灯罩,同范景道:“时下再不怕大雨天了,得躲个清闲。”   范景也觉这般,要是往时大雨来,家里跟打仗似的,端盆拿桶的接水,一头还得架着梯子补屋顶。   打范景记事起便开始干这事情,他望着了望瓦顶,这些年过去,可算是得解决了。   只这瓦顶有一点不好,雨水打在瓦片上,哒哒的声音响得很,比草棚顶要闹腾不少。   头一两回落雨他还不习惯,这般多听几回倒也惯了。   康和摸上床去,今儿下雨不热,他把范景给抱着。   “咱趁着请来弄屋的人还没走,干脆添几日工,给咱弄两间棚屋出来。”   范景看向康和:“弄甚么棚屋?”   “咱家里头养鸡养鸭又养兔,还新买了驴子,把棚屋盖得宽敞些,也好繁养家禽牲口啊。那些东西养多了还是得挪屋远点儿,人进人出的地上,味道大。”   范景道:“你还嫌臭?”   “我倒不嫌,糙惯了的。不过倒是见着有些人打兔儿棚前过作呕咧。”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那是因为小孩子闹的。”   康和笑起来,他摸了摸范景的肚子:“我还能不知是这小崽子闹腾的,说来逗你。   这些家禽闻着倒没什麽,只拉屎拉尿的,个数多了不规整好,也是容易惹病。”   范景这点倒是认。   “你瞧现在好些客打咱这处买惯了鸡鸭兔肉,没卖的日子里还提前交待,弄得咱自家里头的都不够卖,还上别家去收了拿到摊子上。别家收固然也容易,只还是不如自家养的卖划算。”   康和打着算盘:“鸡鸭养多了,做卤也好使。”   “咱这般农户小老百姓,除了靠养些鸡鸭牲口挣钱,也难往金银丝绸瓷器这些上盘算。没得门路机遇,撑不起这样的大场子。   除却家禽牲口,我倒也想再买些土地,多种庄稼,不拘于谷子粟米这些,空余些田地种豆啊,瓜的,都能拿来卖。   果子树、青椒子、山胡椒也都能种,只树木回报晚,不似寻常庄稼种下去,一年里头就能有收成。”   范景道:“长久计,种些果子料子树不差,人又不是只活那两年。”   康和道:“慢慢来罢,再差也不会比以前更难了。” 第76章   打秋收起,摊子上的猪肉生意便又好了不少。   农户人家秋收时要换活儿做,亲近的几户人家,今日里帮着你收了谷,明日你又去帮着另一家干。   如此这般收粮能快许多,且还不肖给工钱,但谁家头收割,也还是要负责一日餐食的。   这般请人虽不花销工钱,伙食却要弄得像样,大伙儿干得是下力气的活儿,若弄些素菜白水吃不饱,教人说抠搜事小,往后谁家还肯与你换活儿干呐。   不说杀鸡宰鹅的吃,如何也要弄几斤鲜肉来吃个油腥。   秋收上,日日都有乡亲上家里头来交待,张家要三斤猪肉一叶猪肝,李家要一副心肺两方猪血。   康和跟范景打外头杀了猪回村来,连夜教一仓给交待了猪肉的人家送去,好时自村里头就能消去三四十斤肉。   临村的嫌进城远了耽搁时辰,也跟范家人定猪肉,康和就驾着车子与人送进村去,有时还与村里那些忙着地里的活儿不得空进城的人家捎带盐啊酱的。   人多谢他,更是爱在范家买猪肉了。   秋收过后,农户手头上有了余钱,猪肉的生意也便落不下去,村户比常时大方些,舍得吃肉的人家更见多。   再一则,秋高气爽的时节,城里城外请客办事的人户也都扎堆儿。   要办事如何有不买肉的,康和摊子上有一日里,一兑儿就给卖出去了两头肥猪,便是办事的人家跟他定的。   这日过了午,康和闲散着切了一盆子肥瘦匀称的猪肉脍,往里入了盐、椒子、香料粉给和匀。   取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肠衣,同陈三芳一块儿在铺子门口纳香肠。   “这鲜肉和了椒粉香得很呐,瞧着生的也好吃。”   陈三芳嗅着料子盖去腥气的猪肉,一股麻香。   这香肠灌出来拿家去在院儿里头用松叶熏出来,存得久,逢年过节的能吃,家里来客切一碟子待客也不寒碜。   康和道:“我弄了一盆子鲜肉和饴糖进去,做个甜口出来。外还剁了些猪肋骨,指头长短一截,腌了香料,也灌进肠里,做成猪骨香肠。”   “你的花样最是多,光听着都咽口水咧。”   范景闲散着也说过去搭个手,两人却不让,怕他闻久了肉腥气又该不痛快。   他便去后头的炉子上烧了些水,冲了一壶茶,转出来时,听得说话声,贺小秋来了。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贺小秋同康和还有陈三芳打了招呼,走进了铺子里头。   他常有过来,熟门熟路的。   “俺把娘做的帕子送去布行里头,这月里菊花开得好,时新菊花样式的衣裳帕子,布行里催要,赶着做了几条就给送了来。”   陈三芳闻言,偏个脑袋进屋:“小秋,你娘还在做绣品呐?”   “嗳。卤摊儿挣钱,俺也劝她甭做了,仔细着熬坏了眼睛,爹的药钱够使。偏她就欢喜做点儿针线功夫,做这事打发时间,也只劝她少做些,歇着点儿。”   “你娘手艺多好,能干得很咧。”   贺小秋笑道:“她要听着娘子这样夸她,不晓得多高兴。”   说着,他拿了个圆圆的篮子与范景:“得闲俺也做了几件小衣裳,你看看合不合眼。”   范景见着贺小秋打开篮盖儿,里头有几件小豆丁儿般大的衣裳,摸着料子多软和。   “俺就裁了样式,上头的绣的小老虎小兔子,花儿叶子的都是俺娘绣的。”   “做这样多如何穿得过来。”   家里头珍儿巧儿俩丫头做,陈三芳也做,倒是他还没动过手,本想着后头康和不教杀猪了,空闲多时再做几件,时下都堆着十几件了。   贺小秋道:“你别嫌多,小孩子一日一个样,一点儿的时候又爱吐口水,衣裳可换得勤。”   康和听两人说得热闹,脏污着一双油手也凑进来瞧了瞧。   小肚兜上的老虎头绣得栩栩如生,不似真老虎那般唬人,胖胖圆圆的,小孩子穿着当是可爱得紧。   “做得这样好,老大穿了小心存着,以后还能老二穿。”   贺小秋掩嘴笑了一声,范景瞅了康和一眼,没搭他的腔,将小衣收拾装了起来。   陈三芳打外头欢喜:“三郎说得不差咧。”   说了一晌话,贺小秋才家去。   陈三芳也多喜欢这孩子,觉他勤快能干,性子又还好,只可惜了遭些那样不好的事。   人走时,还拿了一罐儿蜜与他,两人又在铺子上推拒了半晌。   范景刚把装小衣的篮子放到柜台底下去,走时好教拿回家,一转头,见着桌子上还放着一包盐,一罐酱。   这哥儿,光顾着与陈三芳推不要蜜,走时连自个儿的东西都给落下了。   “当没走远,我给他送去。”   范景说罢,拿了东西便出了铺子,康和问他要不要一块儿,他摆了摆手。   贺小秋上了主街才想起自个儿买的东西落在了范景的铺子上,做卤还得用酱,说是折身回去拿。   转头却瞅见个瘦精精的,鼠眼儿一般的男子躲在夹道的铺子边上,好似在瞅他。   他心头一紧,赶忙扯高了些包着的头巾,低着脑袋快步走去了街市的另一头。   再回头,发觉那男子竟也随着他走了过来,这厢可确切的晓得了他就是跟着自个儿的。   贺小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跑着往前去,正想钻进一间铁作,小心回头瞧了一眼,却又不见那男子了。   “哎哟,哎哟,你放手!”   范景打后头扯住男子的衣领子,将人甩进了个小胡同里:“你跟着人作甚。”   那鼠眼儿男子教衣领卡得脖颈喘不过气儿来,只以为教个高大的男子给弄着了。   得松衣领,畏畏缩缩要告饶时,转头见着是个哥儿,又给逞起凶来:“俺跟着谁还要与你报告?你甚么人?”   范景眸子发冷,他不与这般地皮流氓多废话,打腰间要抽刀子。   那男子见范景面孔冷峻,力气又大,随身还带了刀,登时又惧了。   “好哥儿,俺再是不敢了,甭上家伙。”   范景冷斥道:“再教我瞧着干这事,下回绝没这般轻巧。”   那男子连连点头,灰溜溜的跑了去。   范景收了刀,这才从小巷子里头出去,那贺小秋,傻模样,还在那间铁作更前张望。   他大步走了上去。   “是你将那人赶走了?”   贺小秋一眼就瞅见了往这头来的范景,心头长松了口气,连忙小跑着迎过去。   范景把手里的东西拿给贺小秋,轻应了一声。   他瞅着人一张小脸儿有些发白,在街边的甜水铺子上要了一碗甜汤,两人就坐在铺子门口的桌儿上,他把甜水推到了贺小秋跟前。   今朝这样的事也不是头回发生了,城里头人员冗杂,游手好闲的流氓也聚得多。   贺小秋要送卤味上城里来,进出县城比以前要频繁许多,就教这般人尾随过几回,虽也是有惊无险,可总这般,也吓人得紧。   “你晓得这些地痞作何轻易不敢来招惹我,作何总跟着你?”   贺小秋送了一勺子甜水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倒是教先前的惊慌要减散了一点。   他望着范景,道:“因为你是杀猪师傅?谁都晓得屠户厉害,轻易不敢惹。”   范景道:“我也没把我是杀猪的贴在脸上,生人如何晓得。只即便人不知我是做什麽的,常人见我,也觉不好惹。”   “你,好生生的,包块头巾在面上,人本不留意的也忍不得多看几眼。稍再留心,见你行事畏缩,自容易起歹心。”   贺小秋见范景与他说这样多,心头发暖,他晓得范景说得是这般道理。   “只俺做不得像你这般厉害。”   “像我这样是怪人,你只肖跟街市上的人一般就成。”   范景默了默,同贺小秋说了以前在山里头孙大生的事情。   孙大生那般没脸没皮的人,专干些不遵法令的事,倘若他同这孬货露出一丝惧意,这人定拿捏了他。   愈是碰上不怀好心之人,愈当做得强悍,要教歹人晓得自己是个厉害的,即便弄不过他,也会教他脱去一层皮。   一味的恐惧害怕,不会教歹人心软放过,反助长他们捉弄人的心思。   贺小秋心中大为意外,不想范景竟也遭逢过这般不好的事。   他轻声宽慰了范景两句。   “我自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人如今坟头草都丈高了。”   范景道:“过去的事便教它过去,别再让往后的日子也跟着受罪。”   贺小秋点了点头。   “那,那以后俺也栓把刀在腰上,教人看着害怕。”   范景道:“你会使刀?”   贺小秋老实摇了摇头。   范景张口想说不会使刀挂在身上唬不住旁人不说,说不得跟人起了争执,反还伤着自己。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说出这话来,他觉贺小秋或许确实需要。   他夏月里头那样热都裹着头巾,并非是多爱戴这头巾,不过是一种依赖与寄托。   少年时,老猎户死了,他乍然一个人在山里头,夜里睡时也要抱着大弓才睡得着。   范景顿了顿,道:“我送你出城,改明儿给你把刀。”   贺小秋两眼一亮:“真的麽!”   “嗯。”   范景把贺小秋送至了城门口,看着人上了驴车,这才返还回去。   只他没回铺子上,而是去了一趟铁作,挑挑拣拣一番,选定了一把刀子。   一摸荷包要结账,发觉身上且还几个散铜子,哪里够使,转又回铺子上喊康和拿钱。   “素日里教你放些银子在身上,防着要使大钱,总也不听我的。”   康和心想这人如何去了那样久还不见回来,原是去选买东西钱不够。   他取了铜子出来,问了哪家铁作,去把账结了,把东西给拿了回来。   范景自跟康和成亲,把积蓄缴了出去,再就没管过钱银的事了。   他本就少有买物,康和比他想得周到的多,要添置甚全然用不得他操心。   不过两刻钟康和就回来了,他拿着新刀子,问范景:“怎想起要买把这样秀气的菜刀?”   柄把结实,刀微有些钝,且还配了个皮鞘子。   说精致吧,又有些彪,说彪吧,刀子又不够大气。   范景道:“给小秋的。”   康和闻言讶异:“可是他生辰近了?怎想着送他这物,只怕没送人心坎上。”   范景道:“他想要的。又教人跟了。”   康和闻言眉头一紧:“这些人当真是没有王法,合该得教训!”   范景心想,这般事官府管不过来,能做的无非是鼓舞那些闲手的流氓寻个正经事做,省得成日无所事事扰乱秩序。   隔日,多早贺小秋就带着新卤上了铺子来。   康和跟范景见着人差点没识出来,贺小秋这日竟破天荒的没包头巾。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肤子白净,唇红齿白,相貌很是清秀。   陈三芳也是看得惊奇,呀呀了几声,拉着贺小秋好一番瞧,夸说他相貌好。   贺小秋许久没有脱头巾了,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这般教陈三芳夸得更是双颊发红。   倒是范景教他心头自在,他只将人看了两眼,并不多言语,转连着刀鞘拿了昨儿许他的刀出来。   贺小秋抱着刀子瞧了瞧,疑道:“菜……菜刀?”   范景道:“使得顺手,又还唬人。”   “只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外物,真要能唬住人,还得是你自身上的气势。”   贺小秋听来觉着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常在灶台上忙活的,哪有不会使菜刀的,这刀子比寻常配在身上的小刀宽大,光是抽出来便够吓人的。   且合他这样不会手脚功夫的人,愈是使不来刀,反更能吓唬寻常人。   他多欢喜的把刀给拴在了腰上,登时心里头便好似上了一重保障般。   来时跟做贼一般,谁瞧他都不自在,心里一直打鼓。   这下是好了,人瞧他,他心里发紧,下意识就要去摸刀,人瞧他这动作,赶紧就收了眼儿。   开始几日,贺小秋也还多不惯,只强撑着,时日长了些,倒也慢慢的没那样惧怕了。   这日,他在铺子里算了九月卤摊挣的钱,拿了贺家那一份家去。   挣得了钱正是欢喜的时候,老远便见着家中来了两张教他憎恶的面孔。   雷家夫夫俩竟又上了他家门来。   打两家断了往来,贺小秋已是许久不曾见着这两人。   这般乍然瞧着人往自家来,再见那熟悉的面孔,心里头不由便想起过去的种种,他心头翻腾得慌,双脚也有些失力。   “哟,小秋回来啦。”   贺母想把来的两人撵走,奈何斥骂不得,气怒也只能发出短促声音,雷家夫夫俩装作聋子一般,只当是听不见。   贺老爹出来骂,雷家夫夫俩反还道:“贺兄弟身子见好啦,瞧着声音都中气了不少。”   “如今你们贺家是转见着又好了,生意重新弄了起来,贺兄弟也能下床自个儿走动,便是连小秋也摘了包头的布,又能招男子了。”   雷家夫郎瞅着家来的贺小秋,嘴多毒,多怪气道:“独是俺们雷家,自娶了秋哥儿,多踏实厚道的孩子染了赌,丢了命……”   说着,自还揩起了眼。   贺爹气得大骂:“不要面皮,你们还有脸上门来说这些,都打我家里头滚出去!”   雷父道:“好歹也是亲家一场,贺老兄弟你这般也忒教人寒心。”   “谁与你们是亲家,早是合离了!”   贺爹动怒气得一张脸生红,直石咳嗽:“再是甭上我家里头来胡……咳咳咳……”   贺小秋见状赶忙上前去给贺老爹顺了顺胸口。   他算是瞧出来了,这雷家便是刻意上门来恶心人的,先时家里爹病重在床上,生意也没得做,雷家便悄摸儿声的不见人影。   时下见着他们家打落难的境地里要爬出来,心头不甘,见不得他们好,又想将把他爹给气病去。   他冲着这两人大吼:“你们滚是不滚!”   雷家夫郎见贺小秋红着一双眼张口骂,他拿捏了这哥儿的性子,就跟只兔子那般,虽也机灵,可却温顺。   见人恼怒也不带一点惧意,反倒还摆谱将人说教起来:   “小秋,俺们好心来瞧你爹跟娘,你爹你娘说甚么不中听的话那倒也不打紧,咱与他是同辈。可你一个小辈儿,怎也说些这般不敬长辈的话来?”   “瞧来你是把旧事忘了,把咱家小安也忘得一干二净,时下是物色好了新人户预备着二嫁了,对咱这些长辈也敢凶悍了起来?你要这般秉性,人家要晓得了不会要你。”   贺小秋听得这一席话,心头厌恶至极:“俺再嫁不再嫁,也轮不得你们在这处说三道四!”   雷爹见此,多苦口婆心的说:“当初小安若不是为着你跟孩子,他如何能落去人的圈套里头,后头还因此丢了性命。   俺家也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小安不当对你动手,可你自说说,你又是多好多贤的哥儿了?丈夫落了难,你死活是不肯帮一把,可把他当一家人了?”   “要俺说还是小安性子好,那关头上气急才与你动手,别家里头的男子吃醉了酒都要打夫郎媳妇,也只俺们家,那样容忍你。你不记好便罢了,怎还这样凶。”   贺小秋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时至今日,他们还舔着脸来说道他的不是,把雷小安烂赌败光家里头的薄资,丢了性命的事情往他身上怪。   一个能对着有孕的夫郎动拳脚的男子,厚道?容忍?究竟是谁在容忍着谁!   今朝不教他们晓得厉害,只怕这后半生都要教这般小人给缠着不得安生。   他拳头倏然捏紧,心里头那些恐惧,憎恨,一瞬都化作了力气。   “这样爱来贺家耍混,让你们滚,你们既是舍不得抬不起脚来滚,那索性就把手脚给留在这处!”   说罢,贺小秋簌得抽出了腰间上别着的刀,冲着雷家夫夫俩便去了。   雷家两人如何想过贺小秋会动刀,瞧那冷岑岑的菜刀泛着寒光,可不是孩童耍得假刀子,就那般直冲冲的招呼过来,两人登时都吓得惊弹出两丈远。   “你这哥儿真是疯了!拿刀对着长辈!”   雷家夫夫见惯了贺小秋一派乖顺的模样,哪见他这般阵仗过,两人撒腿便跑,一头跑一头骂:“俺今要有个好歹,非教你上官府吃了板子下大牢去!”   “吃板子下大牢,俺今朝也要教你们两个见了血!”   雷家夫夫蹿出了贺家,见贺小秋竟还举着刀往外头追,吓得两条腿发软,再是不敢与贺小秋嘴恶。   人哭啼大喊着:“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咧!”   贺老爹跟贺母也都吓坏了,哪里见过自家哥儿这般凶横的模样,连也呼着出去,只怕真生出祸事来。   地里头的农户见着跑蹿着的几个人,皆是看了个惊,手里头的芋头都砸在了脚上。   贺小秋将人一路追去了村主道上,那俩人没了命似的跑,一把年纪了倒是还逃得多快,他跑得累了,这才停下步子作了罢。   “恁是秋哥儿?!”   地里头的农户看清村道上拿着刀的是贺小秋,都吃惊得很。   往前谁不晓得贺小秋的性儿,多温和厚道的,还不敢见生人,这厢咋刀都敢动了。   “许是雷家的上门又去寻事了,这俩人,也不是个安生的。人贺家一病一哑的,就想去欺人,合都合离了,又不是亲戚。”   “谁说不是呢。”   “不过这小秋倒是厉害起来了,跟着城里头那个杀猪的一道做生意,性子竟变得烈了这样多!”   贺小秋晓得在地里头伺候的乡亲都在议他,他无所顾忌,见着后头追来的爹娘,反去宽慰了人两句,喊着二老家去了。   经此一事,那雷家夫夫俩吓得夜里直做噩梦,双双病了一场,雷爹那日里家去才发觉吓得裤子都给湿了半条。   村里的人好一通说笑,私下里都言贺小秋性情又大变,如今凶横得很。   贺小秋虽没见着人到他耳根子面前来说,但素日里头出门去,碰见乡亲对他都畏畏缩缩的,也便晓得了他们定在背后说他凶。   然贺小秋不惧外头说他凶悍,比之凶悍,他更怕人说他怯弱。   就着此事,他反倒是把腰杆子给打直了。   终有一日,再不是他那般畏缩惧怕的看着旁人,而是旁人怕着看他了。   十月里头,城中的桂树花开得香。   听得城西出了位举子老爷,多年轻,才刚至三十的岁数,弄得热闹得很,城里许多人家都求帖子去拜会。   人道前途无量,士绅想结识,商户想求庇护,毕竟平头老百姓赋税重吶,像那般经营茶、瓷、丝等商户只更重。   与康和交好的一跑闲来,与他吹嘘了一通这新举爷的厉害,问康和,想不想要新举爷家的帖子。   “冬月上举爷家中做宴,请得人多,不忌前去祝贺的是商还是农,俺手头有张帖,你要想去,给俺这个数便是。”   康和见着跑闲同他比了个三,他拿了一包炒栗子来与那跑闲一块儿吃:“举爷家里头吃鲍鱼不成,三贯,恁贵。”   跑闲啧了一声。   “三十啊?!”   康和呼了一声:“你可当真是瞧得起我。”   “那可是举爷家,咱县里头拢共才几个举爷吶?更何况年纪还恁轻就中了,他日里难保没个一官半职的。”   康和听个热闹:“那举爷又不识我,我使这样多的银子进去凑个人头,图个甚?”   “进去混个眼熟吶,万一得了机遇没准儿还能说上话咧。举爷要记住了你,往后也多一桩门路不是?”   跑闲道:“你去,未必得机遇,要不去,那可半点儿机遇也没了。”   康和笑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要得那有大前途的举爷看中,还得自个儿有教人看得上的东西才成。咱这般平头老百姓能有甚给人图的,就是热脸凑去,那也不得人瞧进眼里。”   跑闲说康和不会盘算,外头多少人都在求帖子,若不是跟他耍得好,也不会来问他。   康和听了这话,也不恼,人走时,与了他一根猪肉骨。   范景从铺子里头出来,他在小屋里睡了会儿。   如今人穿着外衣已是显怀,康和不教他再去杀猪了,从外头请了个没有做猪肉生意的杀猪匠来帮忙杀猪。   康和牵着范景坐下,同他说了将才听的闲趣。   他道:“怪不得先前大伯娘死活要大鑫哥读书,这般中了果真是风光。”   范景道:“中的是少数,自是风光。”   康和笑着摸了摸范景的肚子:“往后咱也送宝宝去读书。” 第77章   冬月见寒,今年雪来的早,城外不说,日日早间都能见着霜。   下旬时,连城里头都飘了一场小雪。   清早,康和把铺子门口铺垫得多整齐的积雪给扫开,哈出的气都变作了白雾。   一条街上来开门的商户都缩头缩脑的,那门,那扫帚,好似用冷冰做的,碰着冻手得很呐。   不说这些物什,就是猪肉摸着也僵手,把两箩筐的猪肉或挂或摊开,陈三芳一双手都没了知觉。   范景在家里头实在待不住,早间也冒着冷寒跟着来了城里。   天不见大亮就赶着车子上城,一路过来那风冷得跟刀子似的刮脸,本不想教范景遭这罪,便说让他在家里头。   范景倒也听,先前也是在家里待了两日。   可谁知这人没有康和看着,在家里头劈柴,打水,喂猪,一刻也不给闲着。   范爹又不敢多说他,俩丫头的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   还是康和下晌回家去,珍儿偷摸到他跟前告状才晓得。   康和将人结实的说了一顿,范景这才没干这些活儿来吓唬人了。   谁晓得人答应了不做这些,隔日里头提着长弓又跑去了山脚下射鸟和野鸽子,进城去的村民出门前瞧见了他,上城里时便说与了康和听,吓得康和丢了肉刀赶紧驾着车子回去。   一厢折腾,康和干脆还是让人跟着一块儿进城里做生意算了,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在瞧不见的地方好。   范景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领子上还缀了一圈皮毛,裹得厚实。   他常年在山上待着,山里气温低,冬月里头在村里都不如何觉着冷,衣得单薄,嫌穿得臃肿了行动不便。   今年有了孩子,倒是显见的比往年要怕冷些,孩子月份大了,劈柴担水这些事都不教做,动弹的也不如以前多,身子动得少,就容易冷。   重新来了城里头,康和也不教他劳作,怕铺开摊子将他给磕了碰了,这些事都不教做。   为着这些事也起过不痛快,两人还吵吵了两回,康和拿他无法,便由他去干些。   只范景见着自个儿做点儿下力气的事,康和得打十二分精神在他身上,年底上猪肉摊的生意忙,他又还要出去看着杀猪,更添劳累,索性也就听他的不去做那些动力气的事儿了。   范景进后屋去给炉子生了火,与两人烧了热水。   又从炭篓子里取了几块儿黑炭出来,放在炭火盆儿里点燃,教它烧些时候燃透,如此便不易再起黑烟,端去屋里头,手僵了都能烤一烤。   猪肉摊子铺开,康和跟陈三芳进屋来洗了个热水手,天微微见亮,菜市肉市那般早市便热闹起来了。   街市得要稍稍晚一会儿才见热闹。   康和忙完去街口的摊子上端了三碗热腾腾的羊杂汤过来吃,整好撞见贺小秋也背着卤味来了铺子上。   康和便端了一碗与他吃,又给了陈三芳一碗,他跟范景一同吃一碗。   “今朝落雪过来可是冻坏了。”   贺小秋没客气的捧着羊杂汤吃了一大口,热汤吃下去,打里凉到外的身子可算是回缓了些过来。   陈三芳帮着把卤味取出来,放在了摊子上。   原先一回准备个五六只卤水鹅,入了冬来,只弄个两三只了。   卤肉也备得不多,一则是冬月里猪肉不愁卖,二来也经得住放,三是卤味生意已是大不如天气暖和时了。   长街上天色见亮,慢慢多了出门采买的人。   个把时辰间,一条街就热闹起来了,猪肉摊子上的客来得多密,让切肉剁骨的格外多,冬日都爱煲汤弄些热烫的吃,城里头的人家爱买了猪骨炖萝卜。   范景还是与人割肉,康和打他身旁操练刀工,陈三芳便在门口去吆喝张罗客人。   卤味摊子上生意萧条不少,贺小秋一个人就能照应过来。   如今他是再不惧人了,张罗起生意来虽不比康和跟陈三芳那般会说,但也是个讨喜的,动作麻利很能干。   再来,常跟着会招呼的一块儿久了,自也能学着些功夫在身上。   康和也乐得他来照看卤味摊子,一来是多个人手,二来两家本就是合做生意,各都有人看着,能更踏实放心些。   一个早市过去,猪肉卖得没剩什麽了,凉卤却没卖多少,连以前畅销的卤水鹅都还只卖出一只。   贺小秋看着账,夏月里头一月里能挣上二十几贯的毛利,除却成本,一家都还能分个上十贯。   天冷下来,上月里只分了五贯,按着这势头,冬月更冷,只怕能有三四贯都好。   看着生意跟着天一样冷下来,要说一点儿不灰心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原先贺爹出门走卖时,冬月也这般。   康和自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午间几人在屋里头围着炭盆儿吃家里头带来的饭菜时,他便说了说卤肉摊子的事情。   “冬月里头冷,大伙儿不爱吃冷凉的,便跟夏月里头不爱吃滚烫的一般。   咱家的蒻头豆腐也看时节,那夏月里人不爱买回去烧炖,不比冬月好卖不说,还久放不得,有时没放好,半日就酸臭了,只能丢。”   康和道:“时令这事没法子去改,也更农户靠天吃饭一个理儿。咱做不得改时令的事,也只有把卖的吃食变通变通。”   “故此夏月里把蒻头豆腐多费些功夫弄做是蒻头粉丝,能与那萝卜,莴苣拌做凉菜来吃,倒得好销些。”   陈三芳点头,她见贺小秋今儿兴头都不如往时了,夹了一筷子自香炒的肉脍到他碗里去:“甭灰心,熬过去也便好了,生意没有一帆风顺的。”   贺小秋点点头:“谢谢婶子,俺晓得了。”   康和觉着熬是一回事,可也不能光熬着,毕竟冷寒月还是占一年里半数的时间。   生意是一块儿做的,法子自也一块儿想,他也不能因着冬月里自家的猪肉生意好了就不管卤摊的生意了。   “我今儿早间去买羊肉汤,见着那小摊儿上生意还多好,人都排起了长龙想买一碗热汤来暖身子。”   康和道:“可细尝着那羊汤做得滋味也并不见多好,我想生意红火,无非是占了一个暖和的功劳。”   “咱卤味摊子上的肉食冷冰冰的,寻常这节气上不爱买,独是那般请客宴客,买些回去做个冷碟儿放在桌子上图好瞧才买些,生意怎有不萧条的。”   “要依我的意思,不然也试试卖热的。”   贺小秋闻言,道:“你的意思是弄热卤?”   “我就是这般想的。左右冷卤也是热锅里出来放凉了拿来的,干脆弄个炉子,边卤边卖,人来买,径直就从锅里捞出来卖出去。”   “这热卤的滋味定是和冷卤不同,可人就想吃口热的,冷卤滋味再好,不合时节口味,那也得打折扣。热卤就算是味道欠些,和时那也招客。”   陈三芳道:“俺觉这主意不差。”   贺小秋想了想,说道:“干熬着也不是个事儿,试一试总比甚么都不干,光着急得强。俺家去跟爹娘商量商量。”   陈三芳道:“对咧,同家里人商量着来,一家子嘛,什麽都有商有量的才好。”   没过两日,范家铺子门口便架起了一口深桶铁锅。   炉子里的火一升,锅头的卤水滚涨起来,盖子盖着都能嗅着一股香气。   贺家的老卤水用了好些年了,仔细存着,那浓香气能将肥厚的鹅肉猪脸都给卤得耙香,卤汁更不肖说有多香。   揭开锅盖子,勺子微微一搅,香气飘出老远。   “恁是弄了甚,如何这样香呐?”   早间正在铺摊子,贺小秋也是头回在外头弄热卤,仔细的伺候着锅卤,范景也围着帮忙。   这头还没弄好,打街上过路的嗅着卤汁飘出的香气,忍不得走上前来问。   陈三芳一张好嘴:“是咱铺子里头的卤肉香,原先卖凉的,这寒冬腊月的怕教人吃了肚儿冷,弄热香的来卖,也教人吃个暖和。”   说着,就端了个叠儿来,扎了块儿指头大小的肉教前来问嘴的娘子尝:“试试这口味,将才打卤锅里捞出来切的。”   那身形胖胖的娘子捻着牙签子尝了尝味道,只觉耙软油香,卤过的肉又不觉腻味,暖和和的当真是好吃。   这家里的凉卤她也买来吃过,卤水鹅卖得多贵,夏月里也紧着腰包买吃了几回,冬里头吃着冷凉,这才戒下口来。   “咋样?味道不差罢。”   这妇人起了主意采买旁的肉食吃,便道:“是香,只俺觉着还是夏月里凉的好吃。”   陈三芳听此,也没恼人,只道:“俺们头回弄热卤卖,备得肉不多,你要爱,俺这处给你留着,一会儿你上菜市里采买了回来,与你过卤水弄滚烫了拿回家去吃口热乎的。   说着,陈三芳又往人嘴里送了一丁卤肉:“你要不爱,俺就不留。千人千口,口味总不相同,你要独是爱夏月里那一口,等天热了,俺与你算实惠。”   胖妇人教陈三芳说得多贴心,不买人这处的东西也不觉负担,便同她言:“俺就晓你好,只在你家买猪肉吃。”   说了会儿,人挎着篮子才往主街那头去。   贺小秋一只眼睛忙活着这头,一只眼儿忍不得往外头瞅。   见着陈三芳与人唠了半晌,又拿了热卤肉去给人试吃,也没见人肯花钱买。   他心里头多少有些没信心,到底以前都是在家里头专管灶上的,都是他爹在外头买卖,如今自到了外头来,总隔外关切些。   “婶子,怎了,可是人嫌味道不好?”   “她哪里是嫌味道不好呐,尝吃的时候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嚼来吃了,估摸是兜里头没预备下那样多铜子,自又不好言,这才说更欢喜夏月里头的凉卤咧。”   陈三芳拍拍贺小秋的背:“不肖忧心,瞧还多早,早市都没到就有人闻着香气儿来问了,等人多热闹起来,如何会有不来买的。”   贺小秋听了陈三芳的话,心里踏实了些。   康和弄着猪肉,也道:“要是不好卖,新买锅炉的钱算我一个人的。”   贺小秋笑了一声:“这怎好意思。”   倒不教贺小秋多担心,坊间人攒动起来时,嗅着卤汁的香气都凑着来了。   还不肖人在街上吆喝拉客,那独一的香气儿就是拉人的手段。   见得是凉卤变热卤,一时又教人爱了起来。   为了一口热乎,都先给定下,上早市里头去逛买齐全了,回时整好拿了猪肉和热卤家去。   “可是能晌午起了锅与俺送到家去,今日家里头做席面儿请了客,买得早了至午间还得凉。”   贺小秋听得一郎君教送至家,一时有些犯难。   康和前来,道:“相公交待个地址时辰,那时间上铺子里的人得空就亲自与你送来,要忙着走不开身,唤个跑闲与相公送到宅子上可成?”   “成事。”   那郎君见能这般,便要下了一整只四斤多重的卤水鹅,外又要了六斤猪骨,两只猪肘子,一只肥兔儿,一只家鸡和鸭子。   鲜肉人一股脑儿的就拿了去,独余下卤水鹅弄热的。   贺小秋见着来客多,怕弄混手给人错卖了去,将秤好重的鹅单给放在了一只盆子里盖好。   一通忙碌下来,过去早市,猪肉消得差不多了,卤味也破天荒的清了摊子。   大伙儿不禁都欢喜,虽因着是头回卖热卤并没有备下太多肉,可卖干净了足可见生意是好的。   陈三芳说了一早市的话,一张嘴巴干得很,范景与他端了一碗热汤,她在外头闲吃着,就瞅见清早来问热卤的那个胖娘子。   人探头探脑的过来道:“俺姐姐今朝要来家里头吃饭,桌子上得添个菜,俺先前吃那热卤到底新鲜,也教她吃回卤水鹅。”   陈三芳一拍大腿:“哎哟,你没早一步来,肉备下得不多,给卖完了咧。余下点儿都是人交待好了,到了时辰,过卤锅里热了就给人送去的。”   那胖娘子啊了一声。   “难为你还记着来俺们这处买热卤添盘子,只不巧。明儿你早些过来,俺定与你选好的。”   说罢,陈三芳捡了块儿没甚么肉的扇子骨包了放在胖娘子的篮子里头:“今朝添个汤头吃。”   胖娘子应承了明朝定过来买热卤吃,只现下想吃不得吃,心里头反是更馋得慌。   先前人要与她留,就不该说不要的话,惹得是去菜市买菜的路上都惦记着那味道,人不留,果真就给卖没了。   卤肉摊儿弄了热锅,一连好些日子生意都不差,自也就把生意这样干着。   腊月里,一日来买猪肉和热卤的人多,攒了好些客。   范家铺子前原先只有两个摊子倒还好,一左一右不打挤,但加了锅炉以后,难免是挤了些。   上摊子上买肉交待热卤的客又多,人不免就站到了隔壁的双线行门口。   起先也没什麽,康和开张前还与人送了咸鸭子去,倒也客气好说话。   弄热卤时,还特地把锅炉挪在挨着油铺那头,可这间双线行的生意不好,打范家铺子开张起,就没见过多少客进出。   那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夫郎,丈夫不常在铺子里,偶时会来一趟,估摸着是在外头跑生意的人。   原先店里还请得有个年轻的小娘子帮忙照应,过了秋,店主结了小娘子的工钱就不教她再来了。   小娘子还去问过陈三芳,问能不能赁她来猪肉铺上做活儿,陈三芳虽觉那小娘子也多伶俐,只铺子上人手够使,哪用得着再赁人,就给拒了。   双线行的生意本就潦倒,日日再见着隔壁的生意这样红火,时间长了,心里头就不痛快起来。   这日看着人多还挤去了他家店铺门口,人就板着一张面孔,拿了扫帚在门口扫地,专见着有人的地儿扫。   本就排着长龙,等多时的客心头生躁,再遇店主这般,三两句就给吵吵了起来,客气不过,东西也不买了,扭头就去了。   陈三芳见此气得不行,生熬着过了早间忙碌的时辰,待着客伶仃了,她才上隔壁去寻那店主。   在外头不比在村子上,她还是压着脾性,轻易不与人起争执,便拿了东西过去想好好说。   那店主瞅见陈三芳拿了些热卤的肉过来,却不受她的好:“甚么东西呐,都往俺这处送来,谁稀罕,快快拿走了去,闻着都教人难受。”   “你这人说话如何恁难听。”   陈三芳好声好气的反得了人这般嫌,登时也没了好脸色:“好菜好肉你都嗅着难受,莫不是要老蚌生珠了!”   “你胡咧咧甚。”   “说俺胡咧咧,那你又看俺家生意好使甚么坏!”   “俺家铺子的地儿,想赶谁就赶谁。你们弄那锅灶卤肉,日日里气味大得呛人,把俺这头的料子都给熏起了臭气,俺可说你甚了!   自还有面皮过来说,可快些把你那锅灶给弄走了才是!”   陈三芳见店主诚心寻事,再不客气,叉起腰来就骂:“自家生意做不走就开始做法了咧,怪东怪西!俺家里吸来了恁多好客,人挤着人也不见一个走进你家那铺儿里头去,不晓得卖得东西是多寒碜人!”   “你要俺搬走那锅灶俺就搬呐,当自个儿是官府里的管事老爷了不成,恁会管事,自家铺子的生意还管不好。”   那夫郎教戳中了痛处,立也回骂道:“泼妇!乡下人,你这生意也干不长久去!”   两人越掐越厉害,康和跟范景听着声儿,赶紧来将人劝了回去。   陈三芳教那店主气得午间饭都没吃进去。   贺小秋有些怕惹麻烦,私底下里寻了康和跟范景:“咱这热锅子教街坊不快,要不然还是少弄些罢。”   “他哪里是因气味不快,是咱这头生意好教他不快了咧。原先隔壁一直就有一间油铺,榨油时一样有气味,怎没见他去闹。”   康和道:“这街市上有气味的铺子多了去了,食肆,酒作,哪个没味道的。咱这又不是臭气,且已是多番顾忌街坊了,总不能因着咱和善些就任由人欺,专为着他们不痛快就退让。”   贺小秋听此,也便没再说什麽。   过了约莫半把个月,一日康和跟范景来铺子上,见着隔壁没来开门,一关,接连就关去了两三日。   这头都不晓得隔壁是怎的了。   与康和耍得好的跑闲包三哥,午间来帮忙送热卤去人家中,康和弄了一块儿卤肉与他吃,问他晓不晓得这间双线行是咋得了。   “你在他隔壁你都不晓得?”   康和摇头:“月前掐了一架,都不说话了咧。”   “你们这头生意恁好,他们那鞋靴铺里鬼都没一个,能不寻着事儿与你吵嘛。不过你也不肖放在心上,他们关张不做啦。”   包三哥同他说这鞋靴铺手艺孬,生意一直就不大好,不过店主他男人是外头跑药材生意的,就是这头不挣钱,也还供得起。   只今年秋里他男人生意干赔了,这间铺子的赁钱也拖了好几个月的没有与人经纪,年底上牙行要缴商税,怎能任由着人把赁金拖欠着,便是再有些交情,各家也要过日子。   两头闹了一场,这铺子自是再开不下去了。   康和道:“你咋甚都晓得?亏我在隔壁,竟是对这些事全然不知情。”   包三哥笑道:“且不说我就是专干打听的事,哪里有闲会不晓得。再一则,这店主娘家与我住一条巷子,我才晓得的清楚些。”   康和了然,又问:“那这铺子岂不是又要再赁出去了?”   “咋有不赁的道理,铺子空放着那就是处没用的空屋,要赁着才有钱挣嘛。商税恁高,牙行白放在手头还倒贴咧。”   康和道:“那你可能去与我打听打听这铺子赁价多少?”   包三哥道:“这有何难,巧是我一表兄弟在牙行里头做事,问来与你听就是了。”   范景听得两人谈话,见那包三哥提着食盒走了,问康和:“打听铺子做什麽,你还想赁铺?”   “问问价钱,也没说一定赁下。”   康和道:“咱弄了热卤摊子确实有些周展不开了,前儿几个客挤在一处,攘着差点儿摔进了锅里头,可把人吓了个厉害。”   “我想着要是隔壁铺子合适,盘下来专做卤肉生意也未尝不可。”   热卤冷卤的生意都不错,足能撑起一间铺子来干,且要是有了铺子,就能在铺子上做卤了,不肖每日跑那样辛苦。   “自然了,这也只是我的念头,还得问贺家的意思。”   范景道:“倒是听小秋说,以后要好了,也想弄间铺子来做。”   康和道:“那便先打听了铺子甚么个情况,再说与贺家听罢。” 第78章   包三哥倒是动作快,隔日就来回了康和的话。   隔壁的铺子牙行也想快些出手,对外要的是两贯五钱,熟人介绍,就收两贯三钱。   康和进过那铺子,比他们这头稍大一些,只也大不得多少,无非是屋后多了一个屋檐,能放些炉子一系的杂物。   这铺子价要得不低,不过经牙行手的铺子,比他们这般直接从房主手头上赁自是要价高些。   他们手头上那间带院儿的铺子赁与了一家做酱料生意的商户,到手上是两贯五钱,商户一月里却要与牙行三贯。   这条街的铺子赁出去快,康和在这处经营也将近一年了,如何会不晓得。   他得了包三哥的消息,既有些那心思,也便没有拖拉,转说与了贺小秋听。   “要能赁下铺子自是好,只成本怕是也要高出不少了。”   “若赁铺子,多出一项赁金的大开销是少不了的。只生意要想往好去经营,少是不得要有间铺面儿。”   康和同贺小秋道:“往后不可能一直都只这几样经营,要再添些新花样,也就更难周展开了。”   贺小秋点头称是,这些日子他都在帮着经营,自晓得现在生意好,一间铺子打挤有多麻烦。   不说先前有客人差点因推攘摔进了锅里,这种事到底也只是鲜少有的。   可冬月里头天气不好的时候多,客等着买肉怪是受罪。   天气好时人客排在外头的街上也不妨碍,可遇着落雨下雪的天儿,教客人在外头顶着雨雪等肉,实是冷得慌。   若不是真爱这一口,谁人肯如此受罪。   自也有因天时不好又排长龙而作罢了在他们这处买肉的,如此也是损客呐。   再来,先前与那双线行起了矛盾,要再这般下去,未必不会因生意的事再与隔壁的油店,亦或是他们没赁隔壁的铺子,再搬来个厉害的起争端。   康和见贺小秋若有所思,他说道:“我也只是恰好瞧隔壁的铺子要赁出来说一嘴,未必真就要铁着心赁下来,也不是说嫌卤肉摊子占了猪肉铺的位置起这般念头。”   “我晓得你们不是那心,本便是一道做生意,有甚么自当说出来,且这还是为了长久经营。”   贺小秋不是那样胡乱钻小心眼儿的人,道:“我先回去跟爹说来看,总也不好自就下了决定。”   “这是当然的。”   贺小秋家去就把事情与贺老爹说了,倒不想贺老爹听猪肉铺隔壁的铺子要赁出来,心头还怪是欢喜。   往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他在外头走街串巷卖卤水鹅时就起了念头想盘铺子来干。   只还没瞧看上合适的贺小秋就成了家,后头那雷小安赌,为了填他的窟窿,家里攒着要赁铺子的钱都给搭了进去。   如今家里头有了好转,贺小秋也立了起来,赁间铺子干是好事情,不肖那样劳累。   日里见着自家哥儿天不亮就起来备卤料,赶着去城里头,下午才家来,又还得帮着他娘杀鹅,家里看着心疼拿。   且贺老爹心有盘算,他身子骨不好,媳妇又哑,家里独一个哥儿,没有男丁给撑着,遇事容易挨人欺凌。   这与范家虽才只做了半年多的生意,可人瞧着却多厚道,待贺小秋也好。铺子要赁在隔壁,两家相互照料着,比他们在别处赁铺子单打独斗要安稳得多。   贺老爹答应这事情,只与贺小秋交待,往后即便是卤肉单开一间铺子了,但以前谈下的还是不做毁。   贺小秋听进心里,转与康和跟范景说了。   见贺家也有这意思,康和便去喊了包三哥来,要再谈谈铺子的赁价。   两贯三钱康和觉着还是高了些,纯纯不知赁价的门外汉也便罢了,自也赁了铺子,两厢有对比,便晓门道。   包三哥去牙行寻他做经纪的兄弟说了两回,最后说再低也是要两贯的赁钱,就是自家亲戚都只能给到这价了,若是这头再是嫌高,那便只另寻好铺去。   康和见既又让了三钱,这才答应了下来。   另与经纪谈好,若是上家要来铺子上扯皮,牙行自来调解好,那头也保证,不会有这种事。   趁着过年以前,康和去把这件事给办妥贴了下来,在小年日拿着铺子的钥匙。   隔壁不知在哪日夜里头就悄摸儿声的把东西都挪走清了空,范家、贺家,两家人都一起来把新铺面儿给收拾了个干净。   接着自是似先前的流程一般,请木作的师傅来修缮,又弄招牌。   快也得要个把月才能收拾好开张,过年几日木作师傅要歇息,正月上也得走亲。   不过虽不能多快的搬进去,下晌打烊以后,还是可以把锅灶、摊子这些杂物给堆放在那头。   白日生意时,索性就把摊子挪上一个在新铺子外头,如何都不似先前那样紧凑了。   客来问嘛,整好与人说了往后卤味开在隔壁的铺子上,倒也都不怕换了摊位,教熟客寻不着位置丢了生意。   腊月二十八,范家铺子关张,挂了歇业七日的招牌,待正月初五一日再重新开门了。   城里那般外乡来的,要么像范家这般打村里来做生意的,不少都在小年过后几日里陆续关了门。   虽过年几日里城中热闹,人也舍得使钱,有商户想趁着这些日子多挣些,自也有不少又觉年节团聚大过赚钱的,陆陆续续在临近大年时歇了业。   这日下晌,范家请了胡屠子过来帮着宰猪,今年范家要杀头年猪来热闹一场。   两百多斤的肥猪,壮实得很,杀猪菜就请了三大桌子。   剩下的鲜猪肉,分送了大房,贺家,胡家,徐家,外还有几户相好的人家。   城里交好着的邹夫郎那处用红布捆了两只大猪腿,又将冬月里头熏的甜香肠、咸香肠各拿了四斤,熏猪骨香肠五斤送去。   梁慧那处也一并送了鲜猪肉,蜂蜜,几十斤自家里头秋收的谷子,外一筐瓜菜。   家里杀的肥猪,看似多大,杀猪席上吃,过年团圆饭吃,外在又做年礼送人就去了大半片猪,剩下的还真没多少。   但年礼没有光送出去人不回的,家里转又收到了五六斤重的大鲜鱼两尾,饴糖、红糖各两包,干果子蜜饯三斤,另一些咸菜干货一系的物品。   梁慧送了四捆布,八斤棉花,外两盒茶叶,一坛羊羔酒。   邹夫郎那处则送了五斤羊肉,两篮甜柑橘,一盒烛,四斤好灯油。   除却这些自送礼走动的人家,今年倒是热闹稀奇,还自来了几户以前没如何走动的。   人拿了年礼来,又沾亲带故,这头也便回些礼去。   便说陈三芳娘家那头,陈老二夫妇俩今年过来拜年,以前那样抠搜只想占便宜的,今年也拿了一篮果子,外又两角米酒。   陈三芳还是给了两口子一块儿鲜猪肉,一块儿熏腊肉。   说到底还是近亲,来往倒也不稀奇。   奇的是陈三芳的一个表姊妹,破天荒的也来拜年。   这表姐姐姓云,在家里头做姑娘的时候与陈三芳关系倒是好,只云表姐生得标志水灵,自家里头又比她们陈家好,当初嫁得了户好人家。   她那丈夫是个读书人,前些年从童生中做了秀才,家里头又还有不少田地,日子过得自在。   恁好的人家,陈三芳嫁来了范家这种穷处,哪里好意思再与人攀关系,这些年也便断了联系。   倒不想下半年时她去城里铺子上帮忙张罗生意,一回与这云表姐给会上了,这厢人竟还来与她拜年。   陈三芳也说不好人是看她家好了,才再与她续关系,还是当真惦记着以前没嫁人时的情谊。   可不管怎么说,人客气的来,她也热情的把人给招呼着。   秋月里头家里新拾掇了屋子,又打了地砖,修宽弄好了三间家禽牲口棚子。   家里那老货还从他耍得好的王木匠那处定了些新的桌子,凳儿,家里可弄得气派多了。   陈三芳乐得有客上她家来耍咧,如今屋里有果子糕饼,也有好茶水端来招呼人,再不似往年那般穷搜模样,人也便好起客来。   云表姐跟陈三芳在屋里烤着热烘烘的火炭,说了大半晌的话,陈三芳午间留人在家里头吃了饭。   走时,云表姐给了珍儿和巧儿一人一个红包,陈三芳也收拾了几斤甜香肠送她,午间桌子上她觉甜口的熏肠好吃咧。   珍儿跟巧儿回到屋子里头,开了荷包来瞧,里头竟然塞了一钱银子,心想这读书人户就是讲究大方。   正月里头,大房二房两家人一块儿吃了回饭,湘秀也家来了,她的婚事定在了三月上,大家都很欢喜。   “瞧一年光景多好混,去年一家子吃团圆饭时,湘秀说了亲事的好事情,如今可都定下了。大景跟三郎也有了孩子,转眼见着二月里就有重孙了。”   范爷范奶说起这俩事心里多高兴,可一转头瞅着范鑫,立又给愁了起来:“大鑫呐,你可得加把劲呀,甭光顾着学塾的事儿,反把自个儿的大事都给耽搁了去。”   康和听闻范爷范奶拉着范鑫苦口婆心的劝,心头觉他可怜,又觉有些好笑。   这年底上,家里头催促婚姻大事是尤为的紧,大伯、大伯娘在范鑫耳根子面前刚说罢了这些话,人转头撞着陈三芳又遭说一回,湘秀家来见着她这哥哥,忍不得也张口说。   范鑫躲去屋里头,同康和言,也只他跟范景最好,不与他说这些。   康和心说这事情讲究个缘分,哪里是催促就能来的。   “孙儿晓得。”   范鑫也只得这般答。   “你光晓得也不行呐,瞧瞧与你同年的徐扬,人三月里头也娶亲了咧。原先你俩耍得好,又还一块儿打着光棍儿,可一眨眼,人就越你前头去了。”   湘秀捧着饭碗,也笑。   笑她兄弟以前的心头肉疙瘩,家里的香饽饽,如今竟也遭了一回家里嫌。   去年家里头也为范鑫不少张罗,先前张金桂倒是瞧中了朱大夫的徒弟,就请了人去帮忙说,人朱大夫也是肯的。   两头长辈合意嘛,就教两孩子相回亲来看看,可这范鑫老实巴交的,人又木讷不会说,朱大夫的徒弟觉人不满意他,两厢就没弄成。   康和见范鑫受说得有些饭菜都吃不进嘴了,他便替他说了句话:“想是大鑫哥心头有数,再者,如今大鑫哥做着夫子,把村里村外的孩子照看得这样好,也不肖愁寻不着好的亲事。”   范爷范奶听此,到底是没再继续唠叨范鑫了。   罢了,范奶撑了撑眼皮,看向正在闷声吃饭的范景,她道:“大景快生了罢?”   康和点点头:“二月里是产期,朱大夫说这俩月上便可随时留心着。”   范景大着肚子也一样健步如飞,行事虽不如以前麻利,但也不见笨拙,总教人容易忽视他就快要生产的事。   “可问了朱大夫是男孩儿女孩儿呐?”   康和道:“大夫哪回说这些。”   “那倒也是。俺瞧大景肚子算不得大,似乎不像男孩儿,约莫是个哥儿姑娘。   只这孩子没生下且都还不晓得究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说不得能有变。”   范奶神神叨叨道:“俺从一大师那处得了张符纸,大景拿回去烧了余下那符纸灰兑水吃下去,定能保得男胎。”   康和听得这话,眉心蹙起。   他敬着长辈不会轻易翻脸,只也没了方才的欢愉神色。   “男孩儿女孩儿我都觉好,若是个小哥儿,像大景一样,我只更欢喜。”   康和淡淡道:“奶一片好心,只咱用不上,这符纸不易得,且留着与求子的人家留着罢。”   屋里的人自听出了康和已有些不痛快,独是二老没有眼劲儿,张口还劝:“谁家不求子的,如何能把恁好的东西与旁人。奶疼你俩,盼你俩得儿这才给咧。”   “本是与大鑫留着的,只这孩子不争气,还不见成家,不晓得俺活着的时候还见不见得着他有孩子。”   一直没动声色的范景忽得把筷子放在了桌上,声音不说大,却也不见小。   桌子上顿时静了片刻。   范守山连忙道:“爹娘长命百岁,如何说起这些话来。”   只怕是就着这事情再说道下去,人小两口儿该动火了,心道这爹娘年纪恁大了,如何还爱管这些事。   人做正头爹娘的都没说甚,他们操哪门子的心,连是岔开了话头:“今朝这豆子炖得耙,俺与娘再盛些,瞧娘进得香咧。”   几个人见此,也都把话接着,转说去了旁的。   范爷发奶要再去说那事,也没得机会说。   康和与范景也便没发作,将这顿饭给吃了下来。   吃罢饭家去,外头的雪又飘起来了,康和在门口给范景扫了落在衣袖上的雪花,牵着人进了屋。   范景看着面前与他解下沾了冷气外衣的人,面孔上还有些他才可见的气性,忍不得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康和抬眼看向范景:“怎了?手凉?”   范景打康和的衣袋里头抽出了那张饭桌子上说的符纸,只没抽出完整的,仅拉出来一片儿碎纸。   他们要走时,范奶把康和单独叫去了屋里。   人出来没说范奶喊他去作甚了,可范景看他眼角眉梢不对付的模样,就晓得是怎么个事儿。   “我要不是怕把这老太太给气病在床上,符纸当头就想给撕碎了丢在屋里。”   康和见着符纸被发现,也没再藏着掖着,从衣袋里头抓出来丢进了夜壶里。   范景道:“他们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哪会与他们计较,只不大爱听那些话罢了。真当人人都与他们一般,就惦记着要儿的事。”   “他们一贯这般,自我打小就如此了。”   范景道:“好在除了这两个老辈,其余人也都顾忌着你的心意。”   康和缓和了些气性,轻轻抱着范景,在他面上亲了一口。   “我也管不着旁人,总之只想你好。”   “在外头我已经交待好了两头下奶的羊,外请了两位产婆,朱大夫那头咱每月里都有去过请脉,这俩月里头他也会格外的上心。”   “你不肖忧心旁的,只安心生产就好。”   范景他倒没觉有什麽忧心的,他怀这个孩子没有多少不适,连孕反都不多,也不惧生下孩子。   倒盼着早些把孩子给生下,届时就不必再顾忌太多了。   两人正在一处,想说给孩子取个甚么名字好,陈三芳便打外头敲了敲门。   康和去打开门,问:“娘,怎了?”   陈三芳给俩人端了个炭盆儿进屋子来,问俩人冷不冷。   康和笑说正想去给范景弄个炭盘子,去去身子上的雪气。   陈三芳在地上瞅见纸屑,她捡起来看了一眼,当即变了脸色大骂起来。   “原先就爱使这些歪门路,喊俺吃也便罢了,这厢连孙辈儿也折腾。桌子上大哥都夹菜堵她的嘴了,记性又还多好,背地里也还不忘把东西塞来。   恁惦记儿,如何不自个儿吃了再多生几个去!”   陈三芳在大房那头不好卖,回家来可骂了个痛快,倒反回来教康和给劝了一场。 第79章   陈三芳骂得口干,吃了些水,这才歇了气焰。   她看着范景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家里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偏是那两个老辈爱图寻事来折腾。   “今儿过去,你们大伯娘拉着俺,生是将人一顿夸,说俺如今有见识,在城里头那样的场面也张罗照应得来。”   “说来说去,还是想托俺与她留意寻看个好的儿媳,她也是着急得很呐。”   陈三芳与两人说道:“到底也是一家子人,大鑫都是看着长大的,如何有不替他担忧的。”   康和闻声道:“是这个理。”   陈三芳见此,眼儿一转,道:“其实俺早就留意下个好的了,原不好意说出来,这番先说给你们听听。”   康和问道:“甚么人?”   “小秋。”   范景听得陈三芳说出名字,眉心微动,他隐隐就觉着她是看中了小秋。   陈三芳说起贺小秋,眼睛亮堂:“俺在城里几个月,常有见着小秋,觉这孩子好咧。   不说他相貌生得周正秀气,待人和善,要紧是伶俐能干,且还多孝顺,心里头又有股向上的劲儿,恁可难得。”   贺家的事情她虽不是尽数都晓得,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先时听来也是揩了几回眼睛。   多是苦命的孩子,这事情要是落在寻常人身上,几个扛得下,偏是贺小秋不仅熬了过来,时今又还重新振作了起来。   范家虽是穷薄,可好在是人还厚道本分,没惹那些一家子去死的祸端。   平心而论,便是她陈三芳年长,要遇着贺家那一箩筐的事情,没准儿早就两眼儿一闭跳了河,当真是不如贺小秋。   她时就想着,恁好的哥儿,要是他们范家的人可就好了。   只范家两房人,独就范鑫一个男丁,人又起了私塾做了夫子,张金桂眼睛又挑得高了,她就是再喜欢贺小秋也不敢同张金桂牵这线。   但现在不同了,张金桂自个儿央到了她跟前来,她就有心想做这个媒。   康和闻言轻笑:“娘这样喜欢秋哥儿。”   “小秋讨人喜,如何能不喜欢,俺亏就亏在自没有个儿。”   康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向范景。   两人都等着他的意思咧。   范景默着没说话,他话少,可贺小秋偏与他最好,甚么都同他说谈。   “我没听他说要再成家。”   “哥儿家面皮薄,这事哪里会挂在嘴边上随意说的。”   陈三芳道:“你想想,贺家就小秋一个哥儿,跟咱家也相差不多,可咱家胜在人口兴旺,又有三郎在。贺家要没有个哥婿再帮着撑一撑门庭,贺老爹身子骨还不好,往后多易遭人欺呐!”   她其实也是真为着贺小秋想,趁着现在年纪还轻,寻个可靠的,比往后由着那些不成器的挑三拣四不是要好得多麽。   范景心头却想,范鑫也未必是个撑得住门庭的,只好在人温厚,就是再如何,他都不会与人动手。   要不然年少时,也不至专挨打。   康和道:“要不然你去探探秋哥儿的口风?万一他心头还有成家的意思,大鑫哥也是个人选。”   范景见康和如此说,便嗯了一声。   初四这日,贺小秋上范家来拜年。   康和一大早就跟一仓出去看着杀猪了,隔日猪肉铺子要重新开张,原本是想着新年开门头一只猪就杀自家的,左右圈里还有壮猪。   可有熟户来交待,也便作罢,出去跑一趟。   范景跟贺小秋在屋里头烤火,陈三芳拿了不少果子出来教他吃,同范景挤眉弄眼好几回。   他晓得陈三芳什麽意思,但不晓得怎么张口,剥了几颗炒栗子拿给贺小秋,正是要说,贺小秋言要去一趟朱大夫那处。   “平素里头都是托了你跟康和与我拿药在铺子上,朱大夫费心照料了爹那样久,自打他搬来了村子上,家里还没来拜访过一回。”   贺小秋道:“爹同俺说了几回想好生谢谢朱大夫了,只他身子不好周折。”   他今儿过来,给范家拜年是一则,也是为着朱大夫,特地准备了两份年礼带来。   陈三芳听了,说道:“是这个理,难为你家里这样重礼,过去与朱大夫拜了年,整好回来吃晌午饭。”   范景取了厚外衣:“我与你一同去。”   贺小秋哪里肯他出门:“外头湿滑又还冷,你如何好动弹。”   范景自顾把衣裳穿上,道:“终日坐着骨头发僵,村里的路早走熟了,不会有事。”   罢了,他又问:“我不去你寻得到路?”   贺小秋只好看向陈三芳。   “外头没有落雨,路没恁般湿滑。他要不出去溜一弯儿,总得寻出事来,今朝三郎没在家,他在屋里更坐不住,就教跟他你去一趟,你们慢着些走便是。”   见陈三芳都这样说了,贺小秋也便没再多言。   他拿了年礼,扶着范景一同去了朱大夫那处。   徐家正月里人来人去的,怪是热闹,外在三月上徐扬要娶亲,他大梦得偿,打这月上就已经在修缮拾掇屋子了。   范景引着贺小秋去见了朱大夫,朱平瞧贺家人还来与他拜年,心头多欢喜,端了茶水果子出来招待贺小秋吃,两厢说了好一阵的话。   要留贺小秋在这头吃饭,范景才说了句家里已经弄了。   朱大夫才没多留,顺势又问了一番范景近来的身体状况。   晌午前些,范景跟贺小秋才从朱大夫这里走,将才出门,就撞见范鑫从徐扬那头出来。   “大景,你如何过来这边了,怎也没见三郎同你一块儿。”   范景答了他一句:“出门杀猪了。”   范鑫见此,走上前去,这才发现一张眼生的面孔同范景在一处。   他问:“这是?”   “与我们同做生意的贺家哥儿,过来给朱大夫拜年。”   范景说罢,又同贺小秋道:“这是我堂兄范鑫。”   贺小秋听闻是范景的兄弟,连忙客气的同范鑫做了个礼,随着范景喊了句:“范鑫哥。”   范鑫见贺小秋眼睛弯弯,听得如此唤自己,没来由得面孔一红,木讷讷的回了个礼。   两厢打了招呼,范景也没多言,与贺小秋就家去了。   既是巧还遇着人,回去的路上,范景索性是直言了。   “你要不要再成家?”   “嗯?”   贺小秋听得范景忽得一问,不免还疑自己听岔了:“如何这样问?”   范景道:“我堂兄还未娶。”   贺小秋闻言愣了愣,忽得一笑:“亏得你这样瞧得起俺。”   “听得你堂兄弟是个私塾的夫子,教书育人的人物。今朝见着,相貌也周正,甚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   范景不知如何说,但却很肯定道:“你又不差。”   贺小秋抿嘴笑了起来:“听你这般说,心头都觉欢喜。”   两人没就着这事多说,回去范家,贺小秋吃了晌午饭,又坐了坐,这才教陈三芳跟范景送着,在村口上坐了牛车回去。   “如何,你可问了小秋了?”   范景便将今朝去朱大夫那处碰见范鑫,两人后头说的话说了一遍给陈三芳听。   陈三芳闻言一拍大腿:“他都没说不肯,想是有合适的也乐意!”   范景没反驳,他见小秋的态度,当也是想再寻个可靠的一同孝敬他爹娘。   陈三芳乐得坐不住,整好是又得闲,她下午便跑去了大房那头,逮住范鑫问他,今朝见着的哥儿中不中意,说与他做夫郎成不成。   这范鑫闹了一张大红脸,张金桂见了,不知情由还以为人染了风寒发热。   陈三芳瞧侄子的模样,原先去相亲也没见他这般,估摸是给瞧中了,心头说不出的高兴。   张金桂见婶侄俩打哑谜,连央着陈三芳与她说个明白。   陈三芳也没卖关子,就将贺家哥儿说与了她听,只她先没提贺小秋嫁过一回的事。   “有恁好的,你先如何没早与俺说,教俺好生着急,非得是急坏了,你才肯说出来。”   “先还不是看你有了合心眼儿的,这才没多事麽。”   张金桂喜出望外,只光听陈三芳说人多好多能干,可惜了今儿没得见着人。   问自己那个,又只光晓得脸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埋怨陈三芳,人家过来家里拜年,也没说喊她过去坐坐,先瞅个眼缘儿嘛,要晓得有这回事,她就不上别家去吃酒了。   陈三芳说她,人就在铺子上帮忙,日日都来,还瞅难见着麽。   张金桂这才踏实下来。   隔日,范家猪肉铺重新开了张,这日里就康和跟陈三芳忙活,范景临了产期,实在不好再多折腾,便在家里头待产。   俩丫头换着来将他给照看着,又嘱咐了一仓,一要有甚么情况,立便驾着车子出去把产婆和朱大夫一并拉去家里。   自打弄了热卤,贺小秋也来得多早,三人都没如何说谈,闷着头快了手脚的将摊子给铺开来。   正月里头客多,摊面儿还没全然弄好,就有客已经等着要采买了,累得人水都没功夫烧一口来吃。   康和忙碌间,觉着老有人在往他们这处瞅,可也没瞧见究竟是甚么人。   待着忙过了一个早市,他得闲下,见着大伯娘张金桂竟然挽着个篮子来了铺子上。   “大伯娘今儿没去拜年如何得空来城里?要是缺点甚,提前与我交代一声,下晌就与你采买了捎回去,这当儿天冷,何故遭罪跑这一趟。”   张金桂掩嘴笑着同康和道:“俺嘞个亲娘,这贺家哥儿生得当真是好生俊俏。”   康和眉心微动,不由得偏头去看了一眼进屋去取东西了的贺小秋。   “你娘说要给大鑫说一门好亲,俺今朝特地来瞧瞧人的,不枉你娘将人一通夸,俺觉着也好得很咧!”   她特地躲在前头的热汤摊子上坐了好些时辰,头眼见着贺小秋就觉身段儿体态好,相貌也秀气。   又见他捞煮卤味手上功夫利落,招呼客人也伶俐,怎么看都是个合意的。   康和这才晓得原是张金桂在瞧看,竟也没个人同他说这回事。   “大伯娘要瞧人,早间没说过来一车子就到县里头,白在外头受冷。”   张金桂没好意思说自个儿太早起不来,再一则,她暗地里瞧看才更能看出好歹来。   “不打紧。”   说罢,陈三芳瞅见了张金桂,两人会在一处又说了几句小声话。   贺小秋出来时,张金桂就忍不得示好,凑上去跟人家搭话,将人一通夸,又还拿梨儿给贺小秋。   康和摇了摇头,没去掺和,自招呼着生意。   下晌打了烊,康和回去家中,问范景晓不晓得贺小秋跟范鑫的事。   范景这才将前头的事与他说了一回。   “你如何早没与我说?”   范景道:“你去外头杀猪了,忙活了外头的事,还要劳心家里这些事?”   康和听得他是为自个儿想,倒没见气,只哼哼了两声:“说几句闲与我听,我又不劳累。”   他转又同范景道:“你没见着大伯娘今朝见了小秋多喜欢,巴不得将人明儿就给娶回家去。”   范景听此,却道:“她一点儿没嫌?”   康和明白范景话里的意思,道:“没见她挂一丝脸呐。”   范景眉心动了动,觉得有些不大像张金桂的脾气,便去问了陈三芳,有没有与人说贺小秋的情况。   陈三芳教张金桂拍了一日马屁,今儿人上城里又还买了一支木钗来送她,人正高兴着,听范景问话,干咳了一声:“倒是还没来得及说。”   “你不早与她说明白,后头反来埋怨你。”   陈三芳道:“那一张口就先同人说小秋嫁过一回人,爹病娘哑的,谁人听了还有相看的念头,不也都先挑了好的说麽。待着人先看了,心头觉了好,再说短处,也教人心头能好受些嘛。”   范景一听果真是那么回事。   到底是一同走动了二十几年,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一大家子的秉性。   康和也叹了口气:“娘也是把媒人说媒的功夫习到了。”   陈三芳道:“俺这就与你大伯娘说去,人今朝见了小秋,一个劲儿的央俺赶紧与她牵线搭桥,便是说了,她定也不会如何。”   人嘱咐了俩丫头弄夜饭,自还真就去了大房那边。   张金桂欢天喜地的,从城里回来嘴上就闭不住的哼着小调儿,一家子都能瞧出她高兴。   先夸了范鑫说他好眼光,又同范爷范奶言婚事有着落了,正烧着夜饭,就见陈三芳来,又是一阵欢喜。   俩人在灶屋里烧着火暖和,说了会儿话,越说,张金桂的脸色愈发的给难看了起来。   “二嫁?!俺的好弟妹,你咋弄个事儿来在这处等俺!”   张金桂听得陈三芳言贺母是个哑巴,贺爹身子骨不见硬朗且都还没甚,想着恁好的小哥儿,若事事都好,哪还轮得着今时没许人家的。   再听陈三芳说先前嫁过人时,实忍不住了,倏得站起了身来。   “好嫂嫂,你作何这样大的动静,吓俺一跳。”   陈三芳劝道:“乍听这消息,俺晓得你惊,只若不是小秋实在好,俺如何会与你张这口。   他先前遇着那个是孬货,又还短命死了。两家合离也不是小秋的错,俩人连孩子都没有,没甚牵绊。”   “除却这桩不好,人哪样不是好的。且家里又还有那挣钱的手艺,轻易哪里去寻得见这样的。”   张金桂道:“可你侄子人才不差,又还是教书先生,教他娶个二嫁的,让外头的人咋说他!”   “那外村上有个多富裕的乡绅不也娶了个二嫁的,人还爱得很,这事情不稀奇,娶妻娶贤才是要紧呐。”   “俺过不得这坎儿。”   张金桂心头一股苦滋味,听不得陈三芳的劝,教她甭说了,自想静一静。   陈三芳见此,也不好再说甚,她瞧张金桂这样,心里也没多痛快,一心一意为着他们好,扭头又给嫌起人来了。   闷头回了家去。   范鑫打屋里头听得两人的谈话,见陈三芳走了,他去与张金桂说:“娘,我不嫌贺家哥儿二嫁。”   张金桂听了范鑫这话,更是恼了:“你个见色起意的,不过看人生得好,就甚么都不顾了。你这般,非得吃了大亏去!”   范鑫红着面道:“我不是贪图贺家哥儿相貌,只觉见他便合了眼缘。”   “去去去,你晓得个甚,就是教你二婶给说糊涂了。”   张金桂道:“俺咋这样命苦,好不易遇着个合心合眼的,偏又是这么个遭遇。”   人心头难受,夜里饭不做,歪去了床榻上不吃不喝的。   陈三芳回家时,屋里饭都弄好了,就等她家来动筷子。   一家子都瞧出了人脸色不大好看。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便是没问,心里头也晓得了是甚么个结果。   “这事儿弄得。”   康和夜里同范景谈:“怕是教人小秋伤心一场。”   过了些日子,康和得空也上了一趟大房那头,家里气氛又不大融洽。   范鑫呢,他乐意,张金桂不肯,范爷范奶听了小秋二嫁也闹着说不成,两厢就给僵着。   张金桂嚷嚷,要范鑫生是要娶,那她就不给活了。   总之又是寻死觅活那一套,湘秀回来劝了两回都不管用。   康和甚么都没说,哪头不帮,也哪头都不劝,自家了去。   他同范景和陈三芳道:“这事我看还是甭折腾了,就是一时劝下了大伯娘,许了这桩亲,往后人进了门稍要有不顺,还得翻旧账。”   “大鑫哥也不是个多立得起来的人,许在大事上还能争,可寻常小事他不是个会争辩的。日子过着,大事少,小事多,以后小秋过来,日里少不得吃苦。他是个好哥儿,何必呢。”   陈三芳叹气摇头:“俺也不想他过不好,不能害了他,本是想合一桩好事的。”   事情虽没明说,可贺小秋不是傻子,晓得范家想促他跟范鑫一块儿。   范家大伯母又来把他给相看了,瞧着人多喜欢他,他也以为这事说不得有苗头,心里也暗等着。   他说不上喜欢范鑫,可见了一回,觉人温和,家中境况也不错,要再嫁,嫁个这样的已是难得了。   家里爹娘虽没张口说,可他晓得也在为着他的事情暗暗发着愁。   可左等右等的,也都没再见个信儿,他便晓得事情恐怕是不成了。   倒也情理之中,范家兄弟如何会要个二嫁的,到底是体面人家,要他实有些不体面。   贺小秋便去与陈三芳说:“俺家里头没儿子,爹总与俺说羡慕婶子能得个好上门婿。他日里简省着,说多攒下些钱来,往后也与俺寻个上门的。”   他笑话般说:“康和弟弟,你识的男子多,可与俺留意着个好的。”   陈三芳跟康和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康和道:“你安心,要有这样合适的人,我定给你相看好。”   这事情,也便这般给揭了过去,几人心中都当没发生过这事一般,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转眼,进了二月里,天气比正月里头要暖和了一些。   范家一家子的心都给悬在了范景身上,按着产期,这月里如何都当生了。   康和终日里头都忧心得很,在铺子上待不住,猪也不出去看着杀了,都教家里的长工一仓去。   他就在铺子上张罗,客一见少,也不管时辰,溜烟儿就回了家把范景给守着。   二月十九一日,是个暖和的晴天。   范景吃了午食,在院子里溜达着给棚子里头的兔儿、鸡鸭喂了喂食,转回了屋里头去。   他拿刀子削了竹,搓了麻线,预备着再做一把小弓,这一两个月上无所事事,便侍弄了些小孩子耍乐的玩意儿。   正是弄着,忽觉腹部有些发痛,他预感不对,放下东西喊了一声珍儿。   听得声音,俩丫头一并进了屋来,看范景面色不好,珍儿留在屋里头将人陪看着,嘴巴伶俐的巧儿赶紧跑出了屋去喊人。   “爹,大哥哥要生了!”   正午睡的范爹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匆匆把脚塞进鞋里,立马招呼了一仓出去请事先就给交待下的产婆,自又去喊朱大夫。   巧儿忙慌慌的进灶屋起火烧了水,接着又出来,大房那头近,她去那边又喊了人来。   康和蹭着牛车回村,在官道上下来,自步行回家去。   他手里还拎着两尾青鱼,想着昨儿夜里范景同他说了一嘴想吃,今朝一早就在渔夫那处要了两尾新鲜的,吃了晌午饭,他就跟陈三芳说要先回来烧饭。   陈三芳晓得他挂记着范景,有他回去看着点,她们在铺子上也更踏实些。   将才进去村子,有个村户便同他说见着他们家长工往产婆家里去了。   康和一听这话,连忙撒腿跑了回去,至家时,屋里人进人出的已经忙开了。   “咋样了?大景要不要紧?”   康和拎着两尾鱼就要冲进屋去,教拦了下来:“甭进去,正生着咧。”   “如何都没听见声儿!”   康和都要急死了,弄得一脑门儿的汗。   巧儿道:“哥夫急糊涂了,大哥哥哪里是会喊的人。”   康和一拍脑门儿,也是差点忘了这一茬了。   他贴在窗口前,听不得里头的范景的声音,便自往里头喊了几声:“阿景,我在外头呢!我回来了!”   他心头急躁呐,这人真是一贯忍得,平日里那般也便罢了,连生孩子都不叫唤,要有点儿声音,他听着反还安心些。   这般也只有宽慰着自己,不喊好,要光顾着喊把力气都用在这上头了,岂不是更难生。   正空的太阳,生是苦熬得偏了西。   人听说这头生孩子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都好几回了。   康和心头油煎一般,不知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屋里方才穿出来了一声婴孩儿响亮的啼哭声。 第80章   听得这声啼哭,康和觉着自己的腿都软了下。   回缓过神来,连忙跑进了屋子去,这厢是再没人拦着了。   屋里的血腥气尚且有些重,范景正躺在床上,他淌了许多汗,唇因脱水而起了皮。   康和赶紧过去,看着人苍白了不少,他心里头发紧,取了帕子给范景擦了擦脸上的汗,在床边蹲下身,轻声问他累不累。   范景轻嗯了一声,往前也没生过,确是不晓得究竟是个甚么感受。   真逢着自己了,觉这也不是个容易事。   他抬抬手,让康和把小崽子抱过来看看。   “是个男孩儿,身体壮实着咧。”   康和从产婆手里接过已经包好了的小崽子,果真是沉甸甸的,他小心拨开些襁褓,教范景也瞧瞧:“小家伙怪是大只,不怪你也生了那样久。”   范景从床上爬坐了起来,屋里的人见状,哎哟了一声,手忙脚乱的赶紧要去扶他。   人靠着枕头半坐着,把孩子从康和怀里接过来抱了抱,估摸着有七八斤重。   “大景生得算是快的了,寻常头回生孩子的得折腾五六个时辰,这厢才三四个时辰孩子就给生了下来。”   朱大夫笑着道:“父子平安,都好着咧。”   范家人听这话心里头都踏实了下来,屋里瞬时陷入了热闹之中。   看了孩子,关切了范景后,陈三芳张罗着给了产婆大夫喜钱,忙活了一下午,招呼人去吃茶汤歇息。   康和这朝没心思去管那些事,由着家里的人忙活,跟范景便在屋里头,守着小崽子瞧看了好一会儿。   “看着眉眼与我像些,嘴巴倒是跟你生得像。”   康和看着小崽子多安静,将才哭过了,没多一会儿就睡了去,窝在小被子里头,神情多安宁。   范景虽觉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瞧不出个像谁来,不过是人硬要寻些相似之处,可看着小崽子,当真很像康和。   “取个甚么名儿呢?”   康和扬起眸子问范景,先前便说取定下,只不晓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都没给定下。   范景默了默,似乎想起了什麽,他道:“大福。”   康和见范景这样快就想到了,料是早有了念头,他笑起来:“好,依你的。”   范景眉心却又动了动,同康和道:“小名,大名你取。”   他因梦给孩子取个草率的名字,觉不大好,生时取的名,若无意外,那便是要使一辈子的。   康和扬起眉:“恁讲究,还分个大小名出来?我觉大福已是多喜庆的名儿,又还好喊上口,就定这个。”   范景教康和不准躲懒,就要教他取个大名来。   康和拿范景无法,便认真想了想:“如今是二月天,二月里好,很快便能迎来春时,朝气蓬勃的景象。不如就唤做仲阳罢,二月不是又叫做仲阳麽。”   范景听着,心头默念了一回范仲阳,觉不差,这才点了头。   两人定下名字,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欢愉和知足,大抵便是初为人父的心境。   康和抱着孩子想啄啄,可又怕新生儿娇嫩,转便在柔软的小被子上贴了贴。   范景看着康和多喜欢这孩子,眸间也是难得柔和,折腾了这样久,他才觉乏累,困意上头来,合眼睡了会儿。   家里头添丁,都欢喜得很,弄得跟过年似的。   大房那头范爷、范奶听得生了个儿,杵着拐杖也要过来瞅一眼。   范奶多得意,道:“便说那大师厉害,瞧瞧吃了符水,得个大胖小子来。”   康和跟范景没搭她的腔,倒是陈三芳忍不得她这般,好似生了个大胖小子是她的功劳一般。   她便诌道:“娘不晓得,那日拿了你的符纸回来,说是烧了弄水吃,一阵大风来,把符灰都给吹撒了。弄得一院子都是,俺说捋一点儿起来是那么个意思也没给捋起。”   范奶被噎了一下,一时没了话。   陈三芳见她脸色不大好看,也没理会,左右打她进门,范奶就不欢喜她,如今也不怕她再对自己多一些成见。   若或作以前,范奶哪许陈三芳这样怪气的跟她说话,定是要发作的,不过时今见二房这头厉害了,也是有了忌惮,默着没开腔。   这人,一贯都是爱挑着软柿子来捏。   范家里热闹了两日,新牵了羊单养着好生伺候下奶,亲近的几家都来看了回孩子。   就是康和跟范景,也有了几日才习惯下家里多了个小崽子的事情。   起初孩子就给装在婴儿床里头,同康和范景在一屋里头睡。   夜里俩人看了孩子睡去,说了半晌的话自也睡下,睡去半夜上,康和忽得醒来,起身跑去看看孩子,见睡得香,转又回来睡,一夜里头要起来五六趟。   人就跟魔怔了似的。   范景以前在山里养了睡眠浅的习惯,这两年鲜少进山,便是去也几乎不在上头过夜,又是跟康和睡在一处,他睡觉也睡得沉了些。   这朝有了大福,许是心头系着个事儿,睡眠又变得浅了,康和每起一回他都也便都晓得。   范景忍不得说这人,说他比起夜还跑得勤,孩子又没哭闹,也没弄出什麽动静来,怎就一回回的跑去瞧。   弄得大人倒是比孩子还吵。   “你不觉着怪麽,大福夜里头都不哭闹,我听人说养着小孩子多折腾,夜里孩子总哭,得起来抱着哄才睡得下。”   范景道:“又不是每个孩子都一样,许大福乖顺些。”   康和也就是觉得太乖巧了,他忧心忡忡道:“咱大福可别是个傻小子。”   范景听了这话,忍不得给了康和一脚:“你才像个傻小子。”   康和挨了一下,睡得总算是踏实了许多。   二月下旬,卤味铺子开了张,范景在月子里头,没去凑上热闹。   他生了大福,没十天半月的便生龙活虎的很,早就想出去了。   只家里头劝着他别因身子好就胡乱不遵生产的习性,怕是以后上了年纪身子不舒坦,他没如何把这些话给听进去,可大福才出生不久,他倒情愿老实在家中仔细照看着孩子。   铺子也不是头回开了,拾掇好两串鞭炮炸一炸,外做点儿惠顾让利热闹一场,事情便算是成了。   范景三月里出的月子,一出月接连就要吃两回席面儿,一回是湘秀出嫁,二回是徐扬娶亲,弄得都好是热闹。   他们家大福不做满月,预备做个百日宴,如此也是好跟两场席面儿挪开。   徐扬那头不说嘛,虽是交得好,可到底不是血缘亲戚,不肖过去帮着侍弄太多。   大房却是近亲,且先前康和跟范景成亲做席的时候,人也没少跟着忙前忙后。   陈三芳还有范景都要去城里照看铺子,日里也只好教俩丫头过去帮着弄,范爹也领了一仓去干了不少下力气的活儿。   湘秀嫁人,康和跟范景包了五贯铜子的红包,外还给打了一架好的妆台,一顶立柜,时新细布四匹。   这些家什都是要随嫁带去夫家的,那头是城里户,在县城经营许久的人家了,湘秀过去没些撑场面的嫁妆,就是丈夫跟公婆不说什麽,亲戚那些也要嘀咕几句。   湘秀本便有些要强,本是愁嫁妆薄,见着康和跟范景单又送了些撑场面的家什,外还包了这样大的红包,当真是里子面子都有了,心头感动不已。   范家嫁女酒席也摆了十二三桌,已是热闹了,待着徐扬娶亲的时候,更是热闹,足足摆了三十桌。   两家自是比不得的,徐扬如今是乡长,村里头各家各户都要去人,徐老先生在城里经营了也不少年,大孙娶亲,亲厚的人家要来吃酒,客自是多。   康和跟范景也不晓送甚么礼,琢磨了一晌,见着城里头的大户做席面儿,为着排场,会直接捆上一头宰好了的整猪送去。   先前就有人户在康和这处交待过。   康和索性便去寻了头一百七八十斤的猪给宰了,用红布捆着,吃席一日给抬了去徐家。   人瞧着嘛,多有排场,且又还实用,添了不少热闹。   在徐家吃席,康和吃了不少酒进肚儿里,谁教他与徐扬好,今日兄弟成婚,要是遭人灌趴下了,还咋洞房。   为着替他大事着想,他也是没少帮着挡酒。   回去路上,人都有些飘忽了,还是范景给弄家去的。   “我成亲的时候都没吃这么多下去。”   康和瘫在竹塌子上,一个劲儿的打酒嗝儿。   范景把睁着一双圆溜溜大眼睛的大福抱去了陈三芳那处,怕一身酒气的康和将崽子给熏了。   陈三芳得着孩子欢喜的很,抱着同范景道:“今儿夜里就教大福跟俺睡,三郎吃了恁多酒,只怕半夜里头吐,闹着孩子咧。”   范景应了一声。   再回屋时,他打了些热水进去,见康和面上发红,说他:“谁教你要人好处。”   康和道:“拿人手短了。”   前些日子徐扬与了他几只好碗碟儿,他就应了这桩事,早晓得恁遭罪,也就不受他的好了。   高兴日子,范景没恼他,耐着性儿把他衣裳给扒了去,将人擦洗了一通。   水过了身,康和便清醒多了,他看着范景,笑说道:“我们阿景也是贤惠起来了。”   范景斜了他一眼,将水洒了些到他脸上去。   康和呸了一声:“洗澡水也喂我吃。”   两人须臾便嬉在了一处,康和教范景压到了身下,他衣裳半挂在腰间,看着面前的哥儿,道:“能成麽?才一个月多些。”   范景揉了康和的胸口一下,这人日里忙进忙出,身体愈发的结实起来了。   看着多坚硬,上手却软。   先前怀着大福,两人都很克制,没如何折腾那些事,平日里头怕惹火,夏月里头都不如何脱衣裳睡。   这厢起了头,自都有些和尚破了戒似的。   “不要紧。”   康和抓住范景的手:“你总甚么都说不要紧。”   范景看着他:“你不想就算了。”   康和一把搂住要从他身上下来的范景:“我瞧着似是不想麽。”   他将人弄了回来:“我早就想了,前阵儿你没见着我下巴上都起了红痘子,还不是给上火弄的。”   范景眸间似有笑,两人到底还是折腾了会儿,只顾忌着,没似那般真枪实弹的来。   本是想着这般能缓缓心头的那团火,不想却将人给惹得更起了火,白日里头都没得好过。   三月里头欢喜的就过了,进了四月,家里头来了媒人,想与珍儿说亲。   这两年范家日子好过,俩丫头也做活儿,只不似以前那般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又吃用得见好,早两年还黄黄瘦瘦的珍儿,如今都教养得水灵了不少。   个儿高了些,肤子也白了,她亲娘菱娘生得就好,丫头像她,五官小巧,相貌自是不差。   前头大房那边吃席,又转在徐家吃,人来人去的,把这丫头给瞧见了,这厢媒人就登了门。   珍儿瞧见媒人是冲着自个儿来的,羞红一张面,钻进了屋里去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倒是巧儿,在外头偷听陈三芳与媒人说话。   那媒人来说得是户农家子,范家也是农户,这些家里倒不嫌。   只陈三芳问家中田地几亩,男子有甚么手艺,家中爹娘又可有甚么长处时,媒人教问得有些张不开口。   “俺这女儿在家里不说吃用得多好,可也养得不差,不嫌说穷家,可半点长处也见不得,岂不是嫁去吃苦。”   陈三芳见媒人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变得也便没恁般客气了:“丫头年纪且小,俺家里再养几年也是养得起的。”   她说了几句厉害话,将媒人给赶了去。   巧儿见媒人走了,钻出来说她娘也是威风起来了咧,以前只恨不得把媒人给抬进家里头来,这厢竟也是能赶媒人走了。   陈三芳道:“恁个小丫头嘴巴辣。咱家里头现在有吃有喝还有铺子,你二姐姐又贤惠能干,作何不寻个好去处。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吃不起饭,嫁他作甚!”   她捏了下巧儿的鼻子,嗔道:“你往后要是自寻个不成器的男子哭喊要嫁,娘可不认你这姑娘。”   巧儿道:“俺才不寻不成器的,俺要寻也寻个湘秀姐姐嫁的那般的,城里经营生意的人家,有银子使咧。”   “你这丫头,不知羞。”   康和跟范景从城里家来,听得有媒人上门想为珍儿说亲,范景很是上心,问了那人家的情况,听后便没言了。   以前家里头是没得选,要是现在家里也还像往前一般,来说的这户也算个去处,只现今家里好了不少,他自是不想珍儿嫁去个薄家里。   穷寒人家的苦处,范家一家子心里都清楚得很。   他嘱咐陈三芳:“往后再有来说亲的,都说给我听。”   陈三芳晓得范景心疼珍儿,道:“这样大的事,如何有不说与你听的道理。   俺都谨慎着看咧,来说不像样的,俺就给骂出去,好教恁些媒人晓得,不是个货不许拿来寒碜人。”   康和道:“慢慢瞧看罢,左右也不急,还是要给珍儿看处近些的人家,出了门子好家来,咱过去也近。”   珍儿躲在外头听家里头的人这般说,一家子人都为着她的事情考虑,心里头不由得一暖。   这日,吃过了夜饭,康和提了四斤摊子上卖剩下的鲜猪肉出来与了窦一仓。   “开年这几个月里头家里忙,一茬的事儿接着一茬,教你都没得空回家去看看爹娘兄弟。”   “我准你两日假,回去耍一趟再回来。接着又得忙地里头的事了,下月里家中又还要做席。”   康和见窦一仓来家里几个月,干活儿确是把好手,又还老实本分,家里头对他都还挺是满意的。   罢了,又与了他一串铜子做来回的路费。   窦一仓见得准假,心里很欢喜,谢了康和。   隔日一早,忙罢了家里头的活儿,窦一仓就家去了一趟。   窦家有些日子没见着窦一仓了,怪是想,见儿回来,高兴得很。   拿着窦一仓带回去了鲜猪肉,就要弄来给儿吃。   “娘,这是康三郎君特地教俺拿回来孝敬你们吃的,不肖与俺做肉。俺在那头吃得好,三天两头的都有肉吃,不吃肉的时候也有油汤浸着饭。”   范家没苛窦一仓,日里虽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也是家里吃甚他就有甚吃。   窦母见着儿过去那范家里下力气,可身子却比在家里时还壮实了不少,想是那头当真厚道,心里也踏实。   见他不肯吃拿回来的肉,转与他揉了面做了以前在家里爱吃的疙瘩汤。   窦母又问了范家的不少情况:“过年时你家来说三郎君跟大哥儿的孩子快生了,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呐?”   “大胖小子一个,主家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孩子倒是真乖巧,都不如何闹腾。”   “这范家原先没儿,眼下也算是有男丁了。”   窦母又道:“那二小姐跟三小姐年纪也不小了罢。”   窦一仓坐在门槛边上吃着面疙瘩汤,答他娘的话:“二小姐今年里过了十七了,三小姐才十二。”   “这样好的人家,不晓得二小姐可定了亲没。”   “倒是没听见说,但有媒人来走动了。”   窦母感慨了一句:“要是俺家也似范家一般日子那该多好,你和兄弟姊妹的婚姻事爹娘也不愁了。”   她听说范家以前也是个穷家,只后头才发达了做起来的生意,人实在也良善,几回一仓家来不是拿肉都是拿米面。   窦母看着门边坐着的儿,黑黑壮壮的,前阵子还有村里的乡户来说想把家里的丫头许给他们一仓,姑娘倒还是看得过去,就是给不起嫁妆钱。   穷家结穷家,穷上一窝子,这有甚么意思。   说来,他们家一仓,还是多讨姑娘哥儿欢喜的。   她眼儿一转,心头起了些主意,走去窦一仓跟前,在他耳边上嘀咕了几句。 第81章   过了两日,窦一仓回了范家。   见他回来,范爹和陈氏问他:“你家里头爹娘身子可还好?”   窦一仓答他们的话:“都好着咧,进得也香。”   珍儿跟巧儿这当将才把大福给哄睡了,出门来见着刚回来的窦一仓,珍儿说了一嘴,灶屋上有米汤吃。   巧儿却道:“正是回来得好,一会儿与俺打两桶水起来,要与大福洗尿布咧。”   窦一仓应下声儿来,低眼暗暗瞅了瞅转回了屋的珍儿,背影多婀娜。   范爹跟陈氏念着他才回,当日下午里也都没唤他做甚么事。   夜里,窦一仓躺在堆杂物的外屋木板拼做的床上,不由得想着家去时他老娘同他说得话。   “这二小姐正是妙龄,又还没说定得人家,我的儿,你恁般招姑娘哥儿欢喜,如何不去挣个前程来。”   窦母道:“范家是厚道人家,咱家要是与他们家结做了亲家,他们能冷眼瞧着自家姑娘嫁了人吃苦,能不帮扶着俺们?”   窦一仓说他老娘:“人既晓咱家里穷,凭甚要瞧得起把姑娘嫁俺们家来?前些时候来了媒人,那家里头田地不多,媒人都教陈娘子给赶了出去。”   “俺们家要厚着面皮去提亲,只怕俺也要教一顿打。”   窦母道:“你个老实小子,要恁般直接去提亲,人家自是不得许。”   “俺们村里在城头有铺子的薛家,人家里头也颇有些家资咧,他家三哥儿生得水灵,如何还备了厚厚的嫁妆给嫁到了穷家冯家去。   原是那冯家小子成婚前就勾得了薛三哥儿,俩人婚前就办了婚后事,薛三哥儿肚里有了冯家的种,谈起婚嫁来矮了冯家一头,不单嫁妆备得比寻常婚嫁都厚,还得求着冯家咧。”   窦一仓说了两嘴他老娘,言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这厢回到范家,见着范家人待他多和善,受她老娘一说,心头不由得香,若跟范家做亲家,那可当真是好姻亲。   再说那二小姐,不单生得多美貌,性子也好,寡言心善。   今朝回来见他劳累,还喊他吃汤,秉性全不似嘴尖的三小姐恁般。   细细想来,平素里吃饭,总也是二小姐添了饭舀了菜端与他吃的。   平时范家吃饭,窦一仓不与他们一桌子吃,范家人在堂屋里吃饭,窦一仓便单添了饭菜在灶屋吃。   有时二小姐还会问他够不够吃,与他再添饭菜。   不单吃饭上,素日里做活儿二小姐也不如何使唤他,三小姐只巴不得把事情都推给他来干,要是给她洗衣裳合适,怕是也早张口喊他干了。   二小姐却不同,许多事都是她自个儿做,便是喂鸡喂鸭,扫屎弄尿,能差遣他的,她也都愿意自行动手。   窦一仓想,二小姐作何独就待他这样好?   说不得她对自个儿有那心思咧!若不是这般,她如何会关切自个儿吃不吃得饱,如何会舍不得使唤他?   原先从未往这头上想,这番越想越觉是这么个事。   窦一仓心头欢喜,兴奋了半夜没睡着,脑子里已是认定了珍儿对他有意,不过事性子害羞,只要他主动些,事情说不得就成了。   这日,家里头没甚么人,康和跟范景去了城里头忙活生意的事,下晌两口子要去村子上杀猪,陈三芳便也跟着去了城里,要帮着照看一眼铺子。   独是范爹跟俩丫头在家里,外还有个小崽儿大福。   外头太阳晒哄哄的,范爹上午下了地,在屋里头午睡,打鼾的声音扯得雷响。   巧儿说是家里的纸墨用完了,要去大房那边寻范鑫拿点儿,人也出了门,独是余下珍儿抱着大福在屋里哄耍,小家伙没一会儿就乏了,也睡了去。   窦一仓见珍儿把大福抱去屋里睡下,自没睡,收拾了几件衣裳出来,想趁着天气好洗了晒上。   本是靠在屋檐下头假装打盹儿的窦一仓一骨碌爬了起来,他赶忙殷勤的在水井里提了两桶水上来,与珍儿倒进了盆里。   “俺来便是。”   珍儿见着窦一仓没有去午歇,反还帮她打水,连揽过水桶来自要忙活。   她想着人上晌才下了力气活儿,这午间不眯一会儿,下晌又去地里如何吃得消。   人再是健壮,那也都是爹生妈养的肉体凡胎,便是窦一仓寄在他们家篱下,也不当拿人当牲口使。   珍儿便劝窦一仓:“这些事俺是做贯了的,窦兄弟去打个盹儿,下午地里的活儿还多着。”   窦一仓听珍儿这般说,他低了声,调情一般道:“姐姐如何待俺这样好。”   珍儿听着窦一仓唤自己姐姐,面上臊得一红,心想这人好没道理,年纪比自己大,如何还唤起她姐姐来了。   她闭着口,状似没听着这人说话一般。   窦一仓见珍儿不搭他的腔,想她还是羞赧,他从身上取出了一朵海棠样式的绢花儿来,拿与珍儿。   “姐姐生得这样好看,俺瞧着红艳艳的海棠花儿便忍不得想着姐姐。”   珍儿听得恁放浪的话,一张脸臊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道:“你可切勿再说恁些话来。”   “姐姐你莫羞,家里头没人。”   窦一仓说着,竟就想把绢花儿给别到珍儿发髻上去。   珍儿心头吓坏了,连衣裳也不洗了,连道:“大福当是醒了,俺去瞧瞧。”   说罢,匆忙站起身来,就要逃去屋子里。   窦一仓见状,还想追。   这当儿上巧儿恰是打外头进来,她轻咳了一声。   听见巧儿的声音,窦一仓这才没继续跟去。   巧儿大步走进院儿里头,他瞅了窦一仓一眼,见着他手里捏着的海棠绢花儿,道:   “窦兄弟如何还有这样小女儿家的东西?不知是哪位姐姐送与你的,上午做了恁久的活儿,午间不歇息也要拿着这绢花儿想人。”   窦一仓赶忙藏了藏手里的绢花,道:“三小姐家来了。”   “这哪里是谁送俺的,俺哪有那般好运气得姑娘送物,只是在县里头见着好瞧,卖绢花儿的婆子做人情给的。”   巧儿道:“原是人白送的,不怪这绢花儿瞧着料子孬,颜色也染得不好,真是俗气咧。窦兄弟往后要是瞧见喜欢的姑娘,可千万甭送这般绢花儿,当心教人瞧了嫌。”   说罢,又言:“早晓窦兄弟今午不歇,俺便唤你去大鑫哥哥那处与俺拿纸墨了。”   窦一仓教巧儿一通说,却还反驳不得,只笑脸道:“三小姐要有甚,唤俺便是,就是在午歇也去与你把事弄好。”   巧儿没再理会他,拿着纸墨回了屋去。   进屋,她见着自个儿那姐姐一张脸还绯红,将纸墨重重的放进了柜里。   “俺便教你甭待那长工太好,一个来俺们家里拿了钱做事的,在城里那就叫奴仆。偏俺们家里好说话,与他好吃好喝,这朝是好了,他还惦记起主家小姐来了!”   巧儿将才在外头,打窦一仓喊珍儿姐姐她就听着了,她刻意给躲在暗处偷瞧着,看这长工要作甚。   不想恁个不老实的,竟是想勾搭她姐姐!   珍儿见巧儿晓得了将才的事,更觉难为情,她小声道:“巧儿,你别恁般说。”   “都这般了,你还为着他说话!”   巧儿细秀的眉头一紧,连坐过去拉住珍儿的手,道:“姐姐你老实与俺说,莫不是你心头也有他?”   珍儿眸子倏然睁大,慌乱道:“没有的事!”   巧儿这才松了口气:“姐姐要是眼盲瞧中了他,那可得把爹娘大哥哥跟哥夫给气死了去。   先前家里来媒人与你说得最差的人家都比窦家强,娘都还把媒人给撅了出去,家里一心都想与你寻个好过日子的人家,若晓得你看中了个比那还不如的,自要往火坑里头跳,如何了得。”   珍儿低垂着眉眼,轻轻点了点头:“俺都晓得。”   巧儿道:“这事等娘跟哥夫家来了,定要说与他们听。”   珍儿心中羞臊:“还是别说了罢。俺往后避着他就是了。”   “不教他吃了痛他还敢咧,有恁心思,他总能寻着空子钻。”   巧儿道:“你要不好意思张口,只当不晓得这回事,就当俺自个儿瞧见了去说与他们听的。”   下晌,康和跟范景还有陈三芳从城里头家来,人回了,范爹跟窦一仓还是下地,趁着这时间,巧儿便将今朝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了三人听。   陈三芳听得窦一仓要勾珍儿,气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吃了雄心了!素日里头多老实的模样,竟是还敢打勾俺家姑娘的心思,俺瞧他是忘了上家里头来做甚的了!”   范景听罢,不多言便要直接上地里头去拿人。   康和赶紧将范景给拉住。   晓得了这事情,康和心中也生气。   他气不是因觉着窦一仓家穷,还生出爱慕家好人户姑娘的心,穷小子也是人,是人就爱好,这点没错。   可错在他不当用这样的方式。   若真欢喜珍儿,如何趁着家里人少时刻意去骚情人姑娘家,分明便用心不纯。   倘是真的心头爱,怎会不顾忌姑娘的意愿,又还弄些偷偷摸摸的事来,好似生怕人晓得了一般。   “三郎,这事纵不得!”   陈三芳难得一回没有依康和,她道:“就当教大景去把人提回来,好生教训一通才是。”   康和道:“捉贼捉赃,咱没事发时把他拿着,时下要是窦小子不认,咱反还输了理。”   “珍儿性子内敛,如何好意思与人辩这样的事情,再一则,那小子要在外头胡乱嚷嚷,说咱家冤枉苛待他,害了自家名声,也害珍儿的名声。这年纪上,最是出不得岔子的时候。”   陈三芳一想,确也觉是这么个理,正待着相看好人家的时候,要名声坏了,如何还说得了好人户。   范景眉头紧锁:“那就这样任他逍遥?”   康和道:“眼下还真只有任他这般,只当咱不晓得这事情,还得如往常一样待他。”   “他既起了心思,定不会一回就收手,下回再去骚情珍儿,一并就把人给捉住!”   范景听此,吐了口气,心头虽恼,却也暂时只能依康和说的来。   倒是教康和想的不差,窦一仓一回没得手,心中并没断下念头。   他见范家人如常一般,想是不晓得那事,正是说明了珍儿没向家里谈,她不说,不整好印证了他的猜测麽。   殊不知一家子都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四月下旬,家里陆续拉了些食材家来,五月十九一日要做席,给大福置办百日宴。   一家子都想好生热闹一场,为此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   一日上,又教窦一仓得了机会。   巧儿跟着陈三芳要去城里采买,范爹躲一日空闲,去了王木匠家里吃酒耍,独是珍儿在家中。   窦一仓本是在地里头做活儿,见人都出了门,便借着家去拿锄头,又给溜了回去。   珍儿见了他家来,自躲着要抱大福去大房那边。   窦一仓将人给拦着:“姐姐这些日里都不如何与俺说话了,今儿难得空闲,如何不与俺畅快说几句,也好教俺心头得个念想。”   说罢,又言天气见热,同珍儿讨要一张她亲绣的鸳鸯手帕。   “俺定贴身放在心口上,不教东西丢了去,也不教旁人得瞧一眼。夜里头就放在枕头下睡,得上一夜好梦,梦里也都是姐姐。”   珍儿教这人一腔话吓得够呛,她已不再是羞臊脸红了,而是小脸儿刷得变白,窦一仓却全然还沉浸在自个的一厢之中,全然不见收敛,又道:   “姐姐,俺知你嫌白日里头家中说话不便,若你肯,俺们打外头去说。今儿夜半子时,俺在外头的旧草垛儿前等你,那处没人,俺早瞧看好了。”   “好生是不要面皮的货,你要勾谁夜半三更在外头去与你相会!”   窦一仓说得正是忘情,连外头的动静半分也没留意到,陈三芳哗得推开了院门,斥骂着走进了来。   纵是陈三芳一把年纪了,听得窦一仓这些不要面皮的话来,都嫌臊人得很,她破口大骂: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哄着清清白白的姑娘夜间与你厮混,心头险恶的歪种。亏你耐性装了几月的老实,要不是今朝俺误了东西回来拿,只还真教你哄骗了去!”   窦一仓教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瞧,见着陈三芳与巧儿去而复返,心咯噔跳得快蹿出了心口。   珍儿见陈三芳和妹妹,瞬觉得见了救命之人一般,捂着面庞哭着连忙逃到了两人身后去,她且还不知这是家里下的套,刻意要捉窦一仓的。   窦一仓慌道:“陈娘子,俺就是与二小姐说两句话,没旁的意思。”   “呸!”   陈三芳一口唾沫过去,她气得直想在院里头将人骂个狗血淋头去,只青天白日的,唯恐是教村里的人听了闲,届时传得失真,便强压下怒气。   “教俺捉得真真儿的,你还辩驳。且等着罢,大哥儿三郎家来,要你好瞧!”   下晌,康和跟范景回来,就听说窦一仓被抓了现行,听得事情来龙去脉,见珍儿哭得一双眼睛通红,范景与了人一脚结实的,把那窦一仓踹得在地上打滚儿。   若是单几句骚情话也便罢了,许没那般教人动气,只这人心思险恶,竟是还要哄着珍儿外头去。   康和由了范景出气,罢了,才将人提到跟前审了一番。   “事情我已晓得原委,你无需再辩驳没有此事。我只问你,打你进范家里来,家头可亏待过你一分?”   窦一仓从来范家那日,最惧的俩人便是康和跟范景。   起初他还不晓得家里头是康和做主,只觉着他这人不好忽悠,是个十分精明的人物,心中倒更怕话少冷脸的范景一些。   一个屋檐下的时间长了,才知范家能从个穷家走到今日,是因这夫夫俩都不是好惹的人物。   素日里头他敬着,倒也没甚。   这厢起了歪心思,又教捉个正着,心中已是没了理儿,哪里有不怕的道理。   他见康和盘问,低声答:“没有。主家待俺十分厚道。”   康和听得这话,一掌怒拍在桌子上:“你既也觉家里不曾亏待过你,作何还以德报怨,对家里动歹念!”   窦一仓见康和变脸,吓得一激灵,道:“俺,俺是诚心喜欢二小姐的!”   “诚心,你还拿我是傻子糊弄!你的诚心便是诱哄姑娘家与你半夜在外头相会?”   康和斥道:“你只当我不知你心头那点儿心思,无非便是想将人勾去,届时同你有了首尾,你好将人拿捏,反再来拿捏范家!”   窦一仓的心思教康和说破,面上因惧怕又因羞愧而发红,知晓已是瞒不住,便开始求情:   “俺不是有心的,二小姐对俺好,俺想娶她,只怕主家里不应,没有旁的法子才这般。也是俺娘的不是,她与俺说要先得了姑娘家的喜欢,再与家里说婚事能更好成。”   “您念在俺是头回犯,饶俺这一回罢。”   康和气骂:“少拿痴情来掩你的腌臜心思,人待你好,你反设计人,天底下谁人还敢与你一分善去。”   “你现今还不老实,我且与你说,你初犯事时家里便已知晓,念你来了半年做活儿好,想与你个改正的机会,不想你却拿家里的宽容当做是纵容!”   “如今家里是断留不得你这般心思的人了,你自收拾了东西从哪来便回哪儿去,若再有纠缠,不会像今朝如此简单。”   康和冷言道:“你且还没尝过我的手段,若想试一试,我倒也肯费功夫。”   窦一仓教康和一席话吓得不敢言,当日夜里头就收拾了东西回了家。   幸得是康和先前留了心眼儿,只给了半年的赁钱,未曾一回结清,否则还得有多的纠纷。   那窦一仓家去,窦母还以为儿又得了假家来看,只瞅着这回竟没拿吃也没拿用物回来,疑问他怎么回事。   窦一仓哭说:“还想着吃用,俺教范家给撵了咧。”   窦母心头咯噔跳:“我的儿,好生生的如何撵你?俺见他们先前多疼你。”   “还不是听了你的话,教俺去勾那二小姐,谁知人家不肯,事情没成,还教陈娘子捉个正着。范大哥儿将俺好一顿打,如今俺再是回不去范家里做事了!”   窦一仓把窦母好一通埋怨。   窦母听得儿挨了打,揪着心子的痛:“他们怎这般蛮横,还与你动手,俺们上县府告他们去!”   “告,如何告?且不说教县府里也晓得了俺去勾主家小姐,俺们一家子还要不要面皮了。   恁康三郎多厉害的人物,咱一没熟人,二没门路,如何弄得过人去。”   窦母也晓得这些道理,只一时气上头说的糊涂话。   她心里其实还是怨恼事情没成,反还丢了多好的一个活儿。   母子俩好是一阵伤心可惜。   范家这头,家里宽慰了珍儿一通,又将两丫头仔细着嘱咐了些话,这事情才算过去。   夜里,康和抱着大福在屋里头转悠了一阵儿。   小家伙才俩月多就又长重了些,褪却了刚生下时黑黑皱皱的模样,慢慢的变白嫩了不少。   家里头这糟心事,教人心头不痛快,抱会儿孩子,心里才稍舒坦了些。   康和见范景脸色不大好看,晓得他也还在为白日的事情不欢喜,便将大福与他抱了抱。   “这事情不怪珍儿,姑娘大了,难免遭人惦记,更何况珍儿又是那样的好性子。虽是总得人夸,却也最是吃亏的,若是她似巧儿那般厉害,倒还好些。”   范景道:“阿娘去的早,后头我又常在山上,对她疏忽太多。”   康和晓得范景对妹妹心里有愧疚。   陈三芳虽是个继母,可对俩丫头都好,说句公道话,视如己出都不为过。   只即便亲生的,那许多也是一碗水端不平,最小的一个总要多得些疼。   珍儿性子本就弱,生在这样的人家上,难免更敏感些。   范景便觉是自己没有多关切照顾着妹妹,这才使她性子小意的。   可这哪又是范景的错,当时家里那样穷,首要事是填饱肚皮,哪还顾忌得多的东西,没教家里头穷得揭不开锅,走上卖儿卖女的路,已算是最大幸事了。   康和安慰范景:“你别想太多,总把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人活世上,难免有不少坎坷,这事好在有惊无险,往后咱多分些心思来照看着便是了。”   范景没言,他也只有似康和说得这般来弥补。   他垂眸看了一眼怀里蹬着脚丫子的大福,忽又想起一则:“撵了窦一仓,家里头又只爹忙地头的事了。”   康和叹了口气:“可不就是。”   只家里就是再缺人用,窦一仓肯定是得撵的,他要不犯事,家里头也乐得用他,可谁教人不老实。   “用人上,最烦恼的便是遇着这般,好好使着,半道上出了岔子。   我思来,人要在家里头常进常出,这长工还是用的不踏实,还得那般买来的才更可靠,到底是拿着身契,人多重忌惮。”   范景不晓得买是个甚么行情,但定是比赁长工费银子。   可就家里现今的情况,要不用人定是周展不开,就是再费些银子也得要人。   康和道:“我明日里寻包三哥问问,看他那处有没有门道。”   范景应了一声。 第82章   翌日,康和跟范景吃了晌午饭,他得了闲,在隔壁找贺小秋捡了块儿卤肉拿着,与范景一同前去寻包三哥。   贺小秋听得他们家里头原来的那个长工走了,得再寻一个,人没说走的缘由,他自也没追着问。   见俩人要一道去找包三哥,笑说范景过去也未必会张口说上一句话,这般还是要跟着去跑一趟,两人可真是好。   “劳你帮着照看铺子一眼,我俩快去快回。”   贺小秋笑道:“午间本就没客,就是在这头守着也不过是打瞌睡,你俩就放心去罢。”   康和跟范景走后,贺小秋拿炉子上的热水冲了一盆温水来,绞了帕子将铺台子擦了擦。   这头日里卤鹅卤肉,热气翻涨,时是弄些油脂凝在铺子里,他爱洁净,得了空就擦洗,客来买卤货,都说他们家干净。   正是忙活,外头走进来个人,贺小秋习惯性招呼:“要瞧买点儿甚?”   “诶,隔壁咋是一个人没见着,哪处去了?”   贺小秋直起腰来,转头才发现是张石力。   这人估摸是才从山里头下来,身上搭着块兽皮,一直到腰身处一根麻绳紧系着。   他认得张石力,这人常有去寻康和耍,只他每回瞅着人都有些心里打鼓,不曾与他说过话。   这人孔武有力,常年在山里待着,自有一股教人不敢靠近的野蛮气,生的又浓眉大眼的,不说他因先前的事怕男子,就没遇着那些事,寻常人家的小哥儿姑娘瞧了多少也得有些怕。   “他、他们出门去办事了。”   张石力道:“这两口子,还跟山里头一样,甚么时候都黏在一处,这是铺子都不看了。”   贺小秋拿着帕子,有些不大敢瞧张石力,他客气道:“你寻他们可有要紧事?”   “没甚么事,俺今儿下山来卖了活物,顺道给他俩带只山鸡吃。”   张石力已将那麻袋丢在了铺子里,山鸡在那麻袋里头扑腾。   贺小秋道:“想是要不得一会儿就回了,你在铺子里等等便是,那头有凳儿。”   张石力应了一声,钻去了隔壁的铺子。   贺小秋松了口气,把擦铺子的污水拿去倒了,却是没一会儿,张石力又端来了碗甜汤来。   “吃点儿。”   贺小秋正想推,那人放下东西却就又回了隔壁铺子上。   他看着酒酿圆子,又还一叠花糕,心想是不怪总听康和说他好朋友,用钱手脚大。   贺小秋趴在门栏前暗暗往那头瞅了眼,见着张石力在吃新打的酒。   他默了默,犹豫了一瞬还是捡了些卤的鹅杂碎切了一叠儿与人端过去,便算作是谢他的甜水了。   张石力见着端来的卤味,愣了愣,他笑道:“如何恁周道。”   “谢你的甜水点心。”   张石力道:“这有甚好谢的。前阵俺见你丧眉耷眼的,想是有甚么不痛快的事,这般看着像是没事了。”   贺小秋微怔,心想这人啥时候瞧见他不欢愉了?   便是瞧见,想也是年初时为着说亲的事情,他都没如何表现出来,倒不想竟叫这人给看了去。   “没、没有的事。”   张石力笑:“没事便好。要是有人欺你,你与俺说,俺定是弄他。”   贺小秋抿了下唇,他没搭张石力的腔,钻回自铺子上了。   康和跟范景寻着包三哥,同他说了想找个合适的人到家里头去帮忙做事。   包三哥问了他想要甚么样的。   康和同他谈在乡下做事,老实肯干就成。   包三哥记了下来,说有了合适的就来喊他去看。   俩人结伴回来时,就见着张石力大摇大摆地坐在铺子里,人酒都喝了两盅了。   康和瞧着有几块儿还没吃完的鹅杂,说张石力教人伺候的多周道。   瞧得是张石力特意给他们带了山鸡来,康和索性是拿来宰了,贺小秋那边铺子上有锅灶能弄饭,他干脆煨了半只,余得半只香炒,鸡血还能煮个鲜菜汤。   打铺子上捡些猪肉,另做俩菜,几人就在铺子上吃了个早夜饭。   过了两三日,包三哥就来回了康和的话。   “你同俺说了要人,俺就与你打听着合适的。这年头里没灾没仗的,劳力不好寻,听得是要下乡里做苦活儿,许多都不肯吶,抱着牙婆的腿哭,喊甭将他卖去这样的人家上。”   “牙人倒是不管这进了牙行里的去的是穷家还是富家,只想着能得钱便是。只俺瞧着这般的,便是兄弟领回了家去也未必踏实,何必是两厢耽搁。”   康和点头:“虽是买卖,可人与死物或是牲口不同,还得是你情我愿的才好。”   “今儿一早牙行上的熟人跟俺说来了新人,是肯下苦力的,成与不成,还得看兄弟你。”   康和便跟范景随着去了一趟牙行,包三哥提前交代了,一过去牙人就领了俩男子出来。   模样平平,瞧着年纪不大,就十五六的岁数,体格子倒大,就是瘦。   沦进牙行里的人,多少都是苦过不下去了才如此,不过也有那般大户里头才发卖出来的,人瞧着许还比外头的寻常老百姓还好些。   “既是包三哥的兄弟,俺也不瞒,这两兄弟是外乡带来的,旁的都没甚,独是一聋一哑。”   牙人道:“许多大户想要伶俐的,这兄弟两个说不来话,人不肯要,听得包三哥言兄弟是要在乡下帮着做活儿的,许不忌讳这些。”   康和晓得壮劳力难寻,他倒不在意人这点短处,但也怕与人沟通不得,届时也两头麻烦。   他也不会手语,只好与兄弟俩瞎比划了下,指了指城外,又做刨土,抗物这些动作来,颇有些滑稽。   倒不想人竟懂他的意思,点头示意肯去乡下,又自展示了会做的活儿。   康和觉着交流也没想的那般困难,看向范景,问他的意思。   范景也没有嫌的地方。   “便定下一个罢。”   牙人见康和爽快不墨迹也欢喜,同他道:“康兄弟要一个不如要一双,人两兄弟本是外头来的,这分做了两处,只怕难再寻着。”   “左右是多双碗筷的事儿,俩兄弟一起能干好多活儿。你那铺子上生意旺,要不得一年半载就得攒下许多钱来,届时能有不置田地的?等田土多了,又还得寻人,左右都是要使人的,何故弄得那般麻烦。”   康和笑同包三哥道:“你这朋友好生伶俐的嘴,将人说的动容。”   如今手头上还算宽裕,他本就是有打算,想要再置买些土地下来的,土地多了,自要人来帮着弄。   虽也是能赁长工,或是雇佃农,可听得人兄弟两个,本是落去了外乡上,再是分做两处,真还难逢上,实是教人有些不忍。   康和便与范景商量了一番,最后应下了把俩一起带走。   绕了些时价,拢共是给去了五十贯。   聋兄哑弟俩见能去一处,都高兴的要与康和范景磕头,康和教他们免了这些。   也不晓两人原来唤甚,便与大的那个取了名儿唤做一欢,小的唤做二喜。将人先领去铺子上认了路,再带回了家里。   陈三芳瞧着一领就领了俩回去,把康和拉去一边上:“咋还带这样多家来!”   “本是想只一个,人两兄弟索性是一并要了,再一则还想置办些土地种,总是要人帮着的。”   康和晓得陈三芳再忧心啥,同她道:“总不能因一朝遇了心思不纯的人,就再是不信人用人了,那咱一大个家子如何支应得起来。”   陈三芳道:“俺也心疼银子呐。”   俩男壮力就去了足足五十贯,原还是因两人有些短处才得了饶价,若像先前窦一仓那般的,还得要三十贯往上去。   “不买人也得赁人,总得要开销,咱好生守着铺子,要不得多久便回来了。”   康和宽慰了陈三芳几句,要不是先前卖了方子手头上有了三百来贯的现银,他也定是舍不得这样花销。   这年里确实用了不少钱去,与大福牵回来专门吃奶的两头好羊就用去了将近十贯,走亲送礼,遇上两处大人情,去了又是十贯有多。   铺子上挣的钱缴了三成商税,还真没攒下钱,日常里的开销,外在是赁人买人,买牲口,修缮房屋……全然给用干净了。   若没那笔方子钱在手里,凭着这般用度,还真教人办事都多没底气。   康和与范景算账说,他们这样瞧着多寻常的人家,不想开支就这样大了。   不说县里那些大户就拿徐扬家来说,他原本家里就使着两个人,这娶亲以后怕累着元哥儿丝毫,又赁了两个人来使。   平日里他们过去,见着三日里两日半桌子上都有肉吃,果子糕点茶,家里就没短缺的时候。   按照恁般,只怕不办甚么事,光是日常开销,一月里也得用去三五贯钱出去。   要再弄点甚么事,十贯也轻巧就花销了。   他们家里姑且还算简省的,肉吃的都是铺子上卖剩下的肉,鲜少有另再去买旁的甚么肉来吃。   其实日里开销,不足一贯钱,只办事才用得多。   范景抱着大福,他嘬着嘴逗它耍。   小家伙眼睛又大又圆,盯着范景时便笑得眼睛弯弯,要不是崽子还太小了些,他还想将小家伙给抱去城里头。   家里人都说小崽子长得快,素日里吃奶很乖,老老实实的吃到饱足,不多会儿就睡了,吃得好睡得也乖,身子便容易长得壮实。   人抱着沉甸甸的,他抱着却觉轻巧。   “不是你说的咱家薄,总要添置,这才花销得多的嘛。”   范景听得康和算账,道:“徐家像咱家这样穷薄时,当是徐老先生他爷还在世时了。几辈人了,又没那般败家的,手头上自是宽裕。”   康和道:“可不就是这么个理。”   他也只不过每回算账时感慨两分,于眼下的日子,他已是满意了,如何说都是往好的方向再走。   “来给我抱抱。”   在外头忙活一整日了,也就只下晌家来时能得抱会儿。   “今儿晚上就抱孩子在床上睡算了,大福夜里又不吵人。”   范景道:“只怕你一个翻身压着孩子,还是教再大些抱到床上去睡。”   康和也无奈,只好抱着多亲了亲。   转头入了五月,家里多了两人,做活儿做事都省心省力了不少。   四月底,村里头的李灶人就自上门来问他们家寻没寻好灶人置百日宴,他是个老灶了,十里八乡间都晓得他的名号,得意时还上城里置过宴。   平素里头多资格,做席面儿还挑人家,不是户像样的,使了钱去请他,他都未必会去。   范爹见他自个儿上门来要席面儿做,面上得了光,一口就答应下了让他来办,不说他资格老,实在做菜味道也是好。   进了五月里头,遍请了人,十八一日康和跟范景就从外头买了头活猪家来,范景挥刀给宰了。   正宴在十九一日,十八这天只是杀猪备菜就多热闹了,晚间吃饭都摆了四张桌子。   隔日清早,范家这头就热气喷喷,那临时搭起的锅炉上已经煮了肉。   范家一家子都收拾了干净体面的衣裳来穿,与大福穿了一身凉爽的红衣裤,肚儿上还用黄线绣了个大大的福字,与小脑袋上带着的一顶软圆帽儿是一套。   等时辰稍临午些,康和跟范景就把小家伙抱了出去见客。   小崽子胖乎乎的,脸蛋儿上两团肉比面团还软,人来瞧着都喜欢得紧。   妇人夫郎的都围着逗他。   “大福生得像康和,瞧着眉毛眼睛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生得像三郎,性子却跟大景像,安静得很。”   来的客多,就连湘秀也携着他丈夫回来吃酒,嫁了人,湘秀倒是气色更好了些,素日里头在城里湘秀得空也会到铺子上走动,偶也捎拿些吃用去。   “早听了我娘说大福乖巧,今朝瞧着,果真是乖。”   湘秀将大福抱了抱,逗了会儿,将一只银打的小手镯给套在了大福的胳膊上。   “哎哟,湘秀如何给恁大的礼。”   陈三芳见那银镯儿,连道了一声。   “孩子乖,我这个做姑姑的如何能不与个礼,瞧戴着多好。”   陈三芳心头欢喜,直说湘秀眼光好。   正是这头待着客,听得外头传来一声三芳妹妹,陈三芳瞧去,见着竟是云表姐。   她先前上街的时候,去云表姐的家里去耍过两回,与她带了些鲜肉,就跟她提过一嘴要请百日宴,不想人还真来了。   人肯赏脸,陈三芳自是高兴。   她去把客迎了进来,热切的问候了几句,又拉了康和范景来见人。   见珍儿在帮着倒水散果子,将她和巧儿俩丫头一并都喊了过来。   云表姐看了几个孩子,拉着陈三芳的手说道:“办的恁热闹。瞧几个孩子都这样俊俏,你可好福气。”   陈三芳心里有面儿,嘴上却还谦虚:“乡下不比城里,弄得不成样子,你可别笑话俺们才是。”   村里人不识得云表姐,只见着穿戴都体面,晓是城里来的客,心说范家是了不得了。   康和晓得这人正月里还来过一回家里拜年,跟陈三芳耍得好,但他并不熟悉,与人客气了几句。   他一只眼儿瞅见范鑫探头探脑的,瞅见了今朝过来吃酒的贺小秋,似是想去寻人说话。   贺小秋在这头不识得甚么人,坐在桌子边上吃果子,也没个能说话的,他察觉到了有人在瞅他,眼儿一转,发觉是范鑫,他便将脑袋给垂下,显是不想与他再有瓜葛。   康和同范景使了个眼色,范景见状,眉头发紧,过去陪着贺小秋说话去了。   “到屋里头去坐罢,我唤珍儿与你作伴。”   贺小秋见范景来,欢喜的点点头:“再将大福抱来教俺抱抱罢,软乎乎的,跟块儿香糕似的。”   范景应了声:“再教他见会儿客,一会儿乏了就与你抱来。”   一头的范鑫好不易是打足了气提起步子朝贺小秋那处去,可再瞧,哪里还有人的影儿。   倒是张金桂走来拉住他:“俺的儿,娘究竟甚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呐。”   今朝看着这头热闹,大福那个讨人爱的模样,她瞧着眼馋的不行,心头是愈发的想孙子了。   范鑫焉儿了气般,也不搭理张金桂。   康和瞧罢,自又另去招待客。   徐扬今日头来抬了一只箱子的礼,康和想说是这人弄了甚么名堂。   启开箱来,发觉竟是些鞭炮,一串挨着一串点起,炸得山响,只怕是十里八乡都晓得了这头在做席面儿,可给弄足了派头。   范家预计摆个十八张桌子,怕是人多超了,便多预备下了两桌,不想人来就做足了二十张桌子,后头来迟的又还有两桌人,好些没预料到的也都来了,弄了范家一个手忙脚乱,哪想会来上这样多的客。   幸是家里菜肉备得多,教李灶人赶弄了两桌子菜出来,到底是老灶人有经验,一样应付得妥当。   临时又煮了红鸡蛋,只后两桌的几样菜与先头的席不同,不论如何,好是弄来吃上了。   这回的席面儿可当真是得了个热闹。 第83章   范家席面儿做得不水,肉菜满碟儿,结结实实的硬菜就五六样,一桌子菜席奔一贯钱去。   二十二桌子席,外在又请灶人这些,一并算下来用去了十六贯有多。   菜肉弄得足,剩下的也便不少。   五月的天气上久放不得,陈三芳收拾了一盆子肉送与了沈夫郎,旁又端了些菜肉送与相好的人家,又喊了大房过来吃,也是一两日才吃完。   做席的钱都是康和跟范景出的,回的礼自也都是他们收。   一番点算下来,光礼钱就收得了十五贯三钱,外在还有不少礼物。   像是小孩子穿的衣裤,鞋袜,玩物盒子……捉来的鸡、鸭、鱼……吃得用得都有。   算下来,一场席置下来不光没亏损,反还赚了不少。   先时康和跟范景成亲时,手头拿不出甚么钱,席面儿做得水,几桌子菜席下来拢共不过用了两贯钱。   来的人不多,人上的礼也薄。   如今席置得好,来的客多了,人送的礼金礼物一样跟着厚重起来。   白日宴过了,家里头又来了三回媒人。   这些自也都是来跟珍儿说亲的。   头回呢,说的是个酒家子,家境不差,人也勤劳能干,陈三芳都听得起了兴儿,只可惜了那酒家子是外县的人。   这康和提先就说了,甭把珍儿嫁得远了,以后两家人走动不便,要吃了甚么委屈,想寻家里人撑腰都难。   再一则,说得远户,相看一回都不容易,要想仔细打听了这户人家更是难,光听那媒人一张巧嘴的如何能成,谁晓得她说得是真是假咧?   第二回,说了个富户,闻听是城里头的一位员外老爷,家中铺子七八间,又做着茶叶生意,若是嫁去,人立就能送两张地契到姑娘手上。   陈三芳听得飘忽,细问媒人,结果竟是人家要纳个妾。   听得这般,陈三芳呸了一声,他们家里有吃有喝的,如何会去贪这富贵给人为奴做妾。   第三回,媒人也听得了陈三芳的厉害,忌惮着她便没弄那些玄乎的,说了个中中平平的人家,是城里头一户豆腐坊的儿子。   这豆腐坊家里头独一子,另养着个姑娘跟一个哥儿,一家子守着豆腐坊的生意过活,日子不说富裕,但也不愁吃喝。   陈三芳觉得还算说得去,就说与了康和还有范景听。   “听着倒是个本分人家。”   范景道:“我去看了这人户再说。”   既是在城里经营生意,定是要去瞧的,陈三芳也想去看,就跟着康和还有范景一同去了县城。   闻说这户人家姓张,铺子在柳儿街上,三人便装作前去买豆腐的客,上了这铺子里去瞧。   张家豆腐铺不大,但听媒人言是自家的铺子,不是管房牙赁的,小虽小,可到底是自个儿的。   走进门,就过来个小伙子招呼,范景一抬眼,眉头就紧了紧。   这小伙子相貌不说丑,但也绝计与好沾不了边儿,容貌这东西,有是锦上添花,若没有,只不是那般教人瞧着不痛快的模样都还好谈。   要紧的是……人也忒矮了些。   不说康和了,就是站在范景跟前,范景也要垂眼去看人。   人来招呼,范景就随意要了两块儿豆腐,那男子快着手脚去与他取,待着拿来时,已经包好了。   范景便从身上摸出来四个钱拿与人,康和过来问说买好了,俩人就一道先出了铺子。   陈三芳逛了一通,后脚空着手出去。   “恁媒人,俺还觉她实诚,竟是只字也未与俺说那张家小子恁大点儿的个儿,这要是遇点儿事,怕是只狗都能给叼了去。”   康和忍不得发笑,言:“张家小郎人才虽是差了些,但我瞧着他们家铺子倒是收拾得洁净。若是人品好,倒也还增光,能再仔细看看。”   范景也晓得与人过日子,要紧的还是看人品,若是空有好相貌,支不起事来,那皮相也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之中相看生厌。   “再打听一番罢,若是好,再同媒人牵线相看,教珍儿瞧瞧。”   三人本是这般盘计的,可回去铺子上,登时又给打消了念头。   原是午间几人准备就在铺子上吃饭,陈三芳拿了范景在张家买的那两方豆腐,预备在贺小秋那头弄个小菜豆腐汤。   谁曾想那荷叶掀开,露出两方白嫩的豆腐,一股馊酸气也跟着冒了出来。   陈三芳还怕是自己鼻子作怪,拿去又喊贺小秋跟康和闻了闻,都说有一方豆腐已是变了味儿。   “狗娘养的,看俺们是生客就这样欺人,拿恁般馊臭东西来应付!”   康和劝住陈三芳:“说不得是弄错了,这豆腐酸气也并算不得重,许将才忙碌间取了就径直给包上了,张家小子也没闻着。”   “这般,我跟大景拿着这馊豆腐过去寻他们,看看人如何说。”   陈三芳见此,也答应说看看张家如何办。   康和跟范景便一道过去张家豆腐铺,将两方豆腐也都原封不动的拿了回去,教那张家小子瞧。   “你闻闻看可是馊了?”   那张家小子凑上去闻了下,但凡生了鼻子没得病的都能嗅得见豆腐上起了馊气。   “是有些馊味。”   范景道:“将才在你这处买的。”   张家小子闻言却是一笑:“夫郎你说是在俺家买的那就是了?单凭一张嘴说可是不成的。”   “你有健忘病不成,早间在你这处买的,你就记不住了。”   “人来人去,俺可记不下有些甚么人打俺这处买卖过。夫郎若硬说是俺家买的,除却你们夫夫俩可作证,旁有人再能与你作证说是在俺这处买的?”   张家小子厚着面皮道:“即便是你在俺铺子里买的豆腐,这新鲜做出的豆腐如何会恁快变味。谁晓得你是不是先前买的,自个儿放坏了又拿来寻事。”   “若说是今早来买的豆腐,拿与你时如何又没说变了气味,非得等着出了铺子又来寻人不是。”   康和见这人嘴巴伶俐,他拉住范景,笑上前去:“张家铺子经营之道我们夫夫俩也是领教到了,一方豆腐也便两个钱的事,能买下张家人的人品,价格实惠得很呐。”   “用去喂鸡喂猪,倒是正恰当。”   张家小子听出康和是在怪气骂他,恼道:“你!”   康和却不等他说完,拉着范景走了,为着两个钱,与这般人都争辩有甚意义。   “瞧这一方豆腐,两个钱,倒是教人看出了这张家小子的为人处世。”   康和见张家人的作为有些生气,但细下想来,又觉这一番很值当。   “人言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本是经营这生意的就是个苦去处,再这张家小子要人才没人才,品行也不见好,我瞧着也不肖同媒人再多说了。”   范景摇了摇头,这些人家当真是经不得打听,他虽知晓人无完人,求不得十全十美的人物,若是一些简单的短处倒也不会过多挑剔,但像张家这般不厚道的,珍儿就是嫁去也只吃苦。   他道:“不怪是范鑫几番都寻不得合适的。”   康和笑了一声:“合适的人家本就难寻,大伯母又挑剔,自是比寻常人家更难找。”   “说来说去,还是咱那时候好。”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他们那是运气,万中无一,再是难求一样的。   两人回去,同陈三芳说了事情,陈三芳气得大骂,言那张家豆腐铺子这般经营生意,迟早也得关门倒闭了去。   当日就去把那媒人给回绝了。   来了三回媒人也都没寻个靠谱儿的,陈三芳一时间有些泄气。   入了六月,天气发热,她没精打采的歪在家里的竹塌上吃着寒瓜,心中想以前家里头穷没多少选的,反倒是好成事,如今家里好了,怎还恁难相个好人家。   正是出神的想着,珍儿进来与她说,云表姨来了。   陈三芳听得她来,一骨碌从竹塌上坐起身,慌忙把塌子收拾了下,又自整了整她的衣裳和发髻,这才笑着迎出去。   “恁咋想着来看俺,俺正还念叨着说哪日上城里去看铺子,得了闲过去寻你说话!”   云表姐握着陈三芳的手,道:“我去猴儿庙烧了香,打那头回来再路上买了几只寒瓜,倒是脆甜,想起你家也在这头,就说与你送俩瓜来解解暑气。”   “你恁般挂记俺,教俺听了心头多感动。”   “咱俩小时那样好,如何有不挂记的。”   陈三芳正嫌没人与她说话,一欢二喜来了家里头干事多利索,活儿都教他们给干了,她终日里闲,无非是带带大福。   天气见热,这孩子睡眠多,逗不得会儿就睡了,她更是没事干。丫头大了不爱听她啰嗦话,她只能给大福摇着小睡床空嘀咕。   倒是也能上大房那头耍,只因着先前小秋的事情,她与大嫂张金桂又不好了,时下她都不爱与她说闲。   好不易有个客来,她便拉着云表姐,要留她在这头吃饭。   把她带来的寒瓜丢进井里头给湃着,捉了只兔儿出来,教一欢给宰了,要用来招待云表姐吃。   云表姐见她好生热情,也便留下来吃饭。   “娘跟云姨少有会着,你们在屋里头说话,俺去烧饭。”   珍儿见家中来客,取了茶泡了茶水,又切了一碟子寒瓜端去屋里。   她捡了围裙栓在腰间,同俩盘坐在竹塌上的妇人小声道了一句。   云表姐道:“俺过来耍,也没提前说,倒是辛劳你这丫头了。”   珍儿抿嘴笑了笑,没多言语,做了个礼便去灶屋上忙活了。   云表姐见珍儿去了,低声同陈三芳道:“我说句话你别多心,这丫头虽不比你亲生的巧儿嘴巴伶俐,却也是个懂事乖巧的。”   陈三芳道:“俺来时这丫头才三岁,这些年都是俺带大的,打小就懂事咧。”   “你好福气,三个孩子都恁好。如今是大胖孙儿都抱上了。”   云表姐道:“只可惜我那大儿,成亲三年了,也还没得个孩子。听说猴儿山的菩萨灵,我这回特地去跑了一趟。”   陈三芳宽慰她道:“这孩子缘分说来一下便来了,俺们大哥儿跟三郎也是成亲了一年有多才有的孩子。你们家大郎忙生意,家来与媳妇一处的时间本就不多,也属常事。”   云表姐叹了口气,这些事她不好同城里那些走动的倾吐,怕人把她笑话,也只与陈三芳说道一二。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俺也愁呐。瞧着俺家珍儿也是个多不错的丫头,几回来说亲的却都不成模样。你识得的人广,有好的人家可与俺留意着。”   云表姐听陈三芳如此说,应了一声:“自是这般。”   晌午,云表姐单跟陈三芳在屋里吃了饭。   珍儿做的一锅子红焖兔肉多香,怕人吃得腻味,又还熬了豆儿水晾凉就着吃,云表姐进得香,下晌太阳小了才家去。   回去家中,云表姐见着二儿下了学家来,她喊住人问了几句学堂的事,一晃,发觉儿子又高了不少,与他说谈都要抬着些眼儿了。   “我的儿,最近可是进得香,娘瞅着个儿又高了,身子也壮些了。”   云表姐他儿骆川宜道:“儿年初过了十八了,年岁见大,自是长得高壮了。”   “入茂年了。”   云表姐心头有些发愧,她一心顾着大儿大儿媳没孩子的事,倒是都疏忽了二儿该相看人家了。   说起相看,她心头忽得一动。   “娘,没旁的事我先回屋去温书了,我想在吃夜饭前再写两篇文章出来给爹看看。”   “嗳,好。可当心着眼睛呐。”   云表姐看着儿进了屋,自才回了屋子去,唤了人与她打了些水来,这出去大半日,天气又热,身子上都汗津津的。   她梳洗了一番,将才弄罢,丈夫骆童生也家了来。   “今朝去猴儿庙那头如何?”   “大师说还得等等才有缘分。”   骆童生微叹了口气。   云表姐上去同丈夫道:“老二也见大了,是时候也该与他张罗起来了。”   骆童生道:“亏是你还想得起这事情,为着老大跟他媳妇的事,你当真是魔怔了。”   云表姐任丈夫埋怨,罢了,她道:“我那娘家一个表妹妹,先前也上家里头来耍过两回,她家里头有个姑娘正也当年纪。”   骆童生闻言道:“便是你说在城里开猪肉铺子那个?”   云表姐点了点头。   骆童生夹起眉:“屠户家的,那得多彪呐。咱家老二是个书生。”   “人家里有屠户未必就一家子都彪?我瞧了那丫头,生得水灵,又还料理得来一手好汤水,性子也多娴静。”   云表姐同丈夫说起珍儿的好来:“咱家老二就得要个性子温柔的照顾他读书。”   骆童生最心疼满意的就是家里头这个老二,他是读书人,老大不肯读书,早早的就去经营生意了。   独是老二,不单愿意读书,又还刻苦上进,他看着火候,用不得三两年,定是能中个童生出来。   他爱这老二,自是想与他看户极好的。   只现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城里的好人户相看不得。   县城不似乡野,打仗时多征走的是那般穷寒人家,城里有些家底子的人户大抵都缴了钱银免除了兵役,为此男子不似乡野间那样紧俏。   这稍好些的人户,要想沾男子少女子哥儿多的便宜,并占不得多少。   骆家于乡野人户来说是难得的好人户,可在城中,那就排不上名号了。   “且这丫头的堂兄弟也是读书人,在乡里头起了私塾给孩童开蒙咧。也是巧,她堂兄弟是徐老秀才的学生,掰着手指算,跟咱家老二还是同窗!”   骆童生听得这一茬,方才起了些兴趣:“果真?”   “我又不是那起子为成姻缘胡乱编排的媒人,未必还能坑自家孩子不成。你去打听打听不就晓得我说得是真是假了!”   骆童生听去了心里头,一日里借着问老二的学业,他顺道同徐老秀才打听了一番范家。   徐老秀才言是同乡,那孩子如今确实在心里做私塾,言谈间尽数是对这学生的满意。   骆童生拐弯抹角的又问了他叔婶一家,又得晓二房这一家与徐老秀才的独孙儿多好。   听了一通范家的好话,骆童生心中已有了些好感,便上范家猪肉铺去买了两回猪肉。   几回下来,觉范家人经营生意诚信,厚道,倒还真挑不出甚么大的短处来。   虽是这般,他心里头总也还欠欠的,许是一心想寻个读书人家,两户书香才觉登对。   “你瞧看了这样些时候,可觉成事儿?”   云表姐看自家丈夫忙活了许久,就是不给她个准话儿,这日再是忍不得问他。   骆童生想了想道:“那便去说来看看罢,也还得教俩孩子相看一眼。光是咱看了也不成,到底还得老二说好才好。”   云表姐心头晓得丈夫对范家并不是十分满意,他就想要个读书的人户。   可她心中却并不在意甚么读书门第,一则是她没学问,不看重;二来觉得读书人家爱端架子,总瞧不起人。   范家这般的,她觉就很好。   云表姐既见丈夫张了口,也便没拖沓,省得他反悔,隔日就去寻陈三芳说了这事儿。   一日里,康和跟范景回家去,陈三芳欢天喜地的同两人说道:“珍儿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又有媒人上了门?”   范景问陈三芳。   “不是媒人,是俺那娘家那个表姐。”   陈三芳止不住欢喜意头:“前阵子俺与她说了替俺留意着好人家,谁晓得今日她便与俺说,想跟咱家结亲。”   康和晓得近来与陈三芳最好的就是她那个娘家表姐了,闻得是在城里经营的人户,丈夫是童生,在一处私塾做夫子,大儿经营着笔墨生意,老二在读书,下头还有个姑娘。   先前听着便觉是户还不错的人家,陈三芳去了人家中耍,回来也同他们吹嘘过人的吃和用,屋子又多宽,倒是更添了几分好门户的印象。   “这天底下咱可再难寻得恁好的人家咧!”   陈三芳道:“寻常这样的门第如何瞧得上俺们,也是因着有一层亲戚关系在,你俩可别再犹豫了,是看是打听,都快快办起来,甭教恁好的人家教旁人给抢了去。”   范景听陈三芳说得这样好,虽信她比信媒人多一些,但为着珍儿的事还是格外谨慎,不嫌麻烦,便与康和又私底下去打听了骆家。   几处打听下来,倒是都没有甚么不好的,一时间比较着,比先前的当真都要教人满意得多。   既然两家人都默认了不错,这般也就教珍儿跟骆家老二相看一场。 第84章   “也不晓得这骆家小郎俊是不俊。”   打晓得了家里安排了相亲,这一日珍儿起了个早,寻了身新做的碧绿衣裳出来,早早的做了梳洗。   先前家里来了那样多的媒人,家里头都没给瞧上,这回总算是走至了相亲,巧儿也为珍儿欢喜,跟着起早来帮她梳头发。   珍儿听得巧儿这般说,面生红:“瞧人也不能单瞧相貌,娘跟大哥哥、哥夫仔细挑选出来的,想是不会差。”   巧儿笑想也是,又挑剔起姐姐,埋怨她不听自个儿的劝:“俺说教你寻那身鹅黄的新衣穿,更是鲜艳亮眼,你非是不肯。”   珍儿也觉鹅黄的新衣好瞧,一直都没舍得穿,只她觉着相亲还是不要弄得太过隆重了,且她也不好意弄得那样好,只怕人心里头笑话她。   “这身就好。”   “是好,你平日里就爱穿这些简素的颜色。”   两姊妹在屋里说了会儿,收拾了出去,陈三芳瞧了瞧,觉没甚么不妥的,便带着珍儿出门去。   这回相亲选在了城里的荷园,夏季里荷花开得正好,不少年轻人都前去看花,夏月里那头相亲的人也不少,若是不往猴儿山那等庙会地去,多便是在那处了。   原先觉在猴儿山也行,陈三芳就偏信在猴儿山,她心头还想着康和跟范景就是在那处相的亲,瞧不仅相成了,日子还过得恁般顺遂,定是猴儿山的牵线菩萨灵。   不过如若去那头,远是不说,康和跟范景就不好跟着过去瞧了,要在城里相亲,也还能远远的去看上一眼那骆家小郎的模样。   且骆家也想在城里头相。   陈三芳喊了一欢跟二喜套了前些日子里头他们家新打的篷车,入了夏,晒人得很,出门坐板车晒得汗水直淌,跟那灶上的腊肉似的。   弄了一辆篷车,虽是价钱都能打三辆板车了,可好歹能遮风避雨,出门呢,里头坐了些甚么人,也不教人一眼都给瞧了去。   珍儿今朝收拾的好,教村里人瞧见了定是晓得去相亲的,届时少不得问。   这般没成的事情,先给说了出去又得惹些事儿出来。   陈三芳用手绢儿给自个儿扇着风,见坐在对身处的范爹额头上直冒汗,她打身上掏出块帕儿给范爹擦了擦:“瞧你是比俺还热。”   范爹今朝也收拾的还算些模样,他生得其实并不丑,只常年在地里头劳作,又没甚么见识,便是穿着好衣那也教人一眼能瞧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这篷车闷着,活跟蒸笼似的,不比板车凉快。”   “太阳且还没出,闷甚闷,俺晓得你觉人骆家门第高,心头打鼓咧。”   陈三芳道:“俺云表姐你是见过的,多和善的人。骆童生是读书人讲礼,不会与人难堪,一会儿你少说话便是了。”   范爹点点头。   珍儿心里也一样发紧,她攥着手里绣着兰花的手绢儿,汗都将帕子给打湿了些去。   若不是这几年养得好,肤子白皙不肖用多少粉,不然面上的淡淡的妆容也得跟着花了去。   三人一路到了城里头,骆家那边也早到了荷园。   两头人先各在一间屋里头做吃茶的客,待着长辈会上了,说谈几句,这才将俩年轻人唤出来见面。   珍儿将人瞧了一眼,顿时面上便红了,连就低了脑袋,再不好意思瞧人,都不晓得如何与人走近那观花处的。   长辈不做打扰,去了屋里头吃茶,由着俩人在敞亮处单说谈。   这骆宜川先时就听得家里与他看好了一户人家,他年纪也算不得大,心中其实并不急成家的事,反倒是想趁着火候,一举考些个功名出来。   若这时候成家,难免是分心科考,但见着爹娘为着自个儿的事没少奔走,不论心意如何,既是牵线搭桥了相亲,他出于礼貌客气,也还是放下书本来这么一趟。   心头想着相看罢了,就与爹娘说明白,再过上两年自学业有些模样了,再谈说亲的事情。   不想,教父母领着,见了范家的姑娘,登时心里头就改下了些主意。   他初瞧了珍儿一眼,只见这姑娘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裙,不见鲜亮华丽,可说是装扮的简素,却偏与人一种春月里的清新之感。   许是她眉眼秀气,姿态含蓄,教他觉着如沐春风。   一时间,倒教他也抓了抓衣角,生出了些局促来。   俩人坐在荷花池前的亭子下,姿态都有些不大从容。   骆川宜试探着抬头去瞧珍儿,见着她低着头,也不晓姑娘是嫌他生得不够俊俏没瞧上,还是心中含羞,自寻着话来谈:“我……我听说你家在乡下。”   珍儿闻言,眸子动了动,听得他是读书人,学问不差,家境也好,这么说不晓是不是嫌他们家在穷乡僻壤上。   但便是人嫌,珍儿还是觉着自家里很好,家里人都很和睦,也都在好生的经营着日子,并不低人一头。   她便点了点头,小声道:“嗯。俺家里虽不比城中,但俺在乡下也觉着过得好。”   骆川宜闻言,连忙道:“我、我不是嫌你们乡下不好的意思。我外祖家也在乡里,儿时还总缠着娘带我去外祖家中。”   “乡下能钓鱼,摸小虾,捉田鸡,很好。只后头大了,读书课业重,再难得那样快活的日子。”   珍儿听此,心中有些意外,见他是个文气书生的模样,倒是不想以前也与村里的孩子一样喜欢这些。   她紧紧捏着自己手里的手绢儿,道:“读书虽是苦,可能教人识礼,学到不少道理。”   “是。”   骆川宜道:“为此我才想多读些书。”   两人这头慢慢的说谈着,荷园的对面,两道身影蹲在荷花丛前,探头探脑的瞧着亭子那头。   “你瞧得见人麽?”   “嗯。”   范景应了一声。   康和伸长了脖子,却也只见着一道身影,不大能看清那骆家二郎的容貌。   不过便是瞧不清楚面容,却也能看出是个颇有些气质的男子,远看着人有些拘谨,可背脊却打得笔直。   范景一把拉住康和,省得人落进了荷花池里去:“甭再这样窥人,给人瞧见了还以为是贼。”   “嘿,你可真会说。”   康和道:“你眼睛倒是好,那骆二郎生得如何?”   “还成。”   范景道了一句,拉着康和走。   康和见范景面色还不错,笑着跟人走,问他:“不再瞧瞧了?”   “回铺子去。”   范家夫妇俩跟骆家夫妇这时还在吃茶,陈三芳跟云表姐谈得多投缘,两人面上都是那般要结做亲家的欢喜。   倒是范爹跟骆童生干坐着,没谈两句话。   骆童生端着茶盏子吃茶,他虽也还算客气,可姿态却摆得高。   问了范爹几句乡里庄稼的事,又说谈了一嘴田产赋税,范爹弄得局促,俩人活似官爷盘问乡下汉的场面一般。   说了几句客套话,索性是不言了。   骆童生心中想,这桩亲要成了,那都难舒坦的往来,原就想要户读书人家做亲家,也好交谈嘛,这弄得,纯只能走个过场了。   “瞧着是差不多了,俩孩子当也是相看好了。”   云表姐跟陈三芳都想让两人再单独坐坐,但骆童生既是张了口,也是不好说,便前去亭子上唤两个年轻人。   这骆川宜见着父母前来,眉心动了动,只觉与珍儿谈得投缘,还未说上几句,如何便就到了时辰。   两头一块儿说了些客气话,行礼便做了别。   回去路上,骆川宜且都还颇为回味,骆童生唤了他两回,他才听到答复。   “你今日相看得如何?”   受父亲这般问,骆川宜同父母做了个礼,诚然答道:“儿觉范家姑娘很好,多谢爹娘与儿看的这桩亲。”   骆童生本还指望着骆川宜没瞧中那范家姑娘,届时他便可理所当然的推了这桩亲。   不想这孩子,竟是还多满意。   骆童生不死心道:“那范家姑娘确实生得也端秀,可他们家是杀猪人户,没甚么学问,你一个读书人,当真受得?”   骆川宜道:“我虽是读书人,却是惭愧,如今年至十八了也还未有个功名。读书人这名号,拿出来也只教自个儿羞愧,如何有嫌人家的道理。”   “范家姑娘虽长在乡野上,可很是温婉守礼,这样好的姑娘,爹娘费心与儿寻得的,儿怎会不满。”   骆童生一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云表姐却欢喜得不行:“俺的乖儿,属你贴心懂事。你与娘的眼光一般,打头眼娘见着范家二姑娘就觉她好。”   说罢,又板起面孔肘了骆童生一下:“你这对着人范家挑三拣四的,无非就是嫌人家不是读书人户麽。你恁嫌,昔年与俺相亲时作何选了俺家那么个乡下户去?”   骆童生教云表姐说得面上一红,想想也是罢了。   他这儿如今也走了他的老路了,不过正是说明儿子像老子嚒。   范家二姑娘娴静温和,没甚么不好的,亲家虽不大合意,但到底也不是与他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你既是心头乐意,那我与你娘也没旁的,也便依你的意思。”   骆川宜见爹娘都答应,欢喜之余,又有些愁绪上心头来:“只不知范家姑娘可瞧中了我。”   珍儿这头也是少不得受了一通盘问,只她哪里好意思多说什麽,红着一张脸,独是点头。   家里见她对骆家小郎也中意,旁的问不出来倒也不要紧了。   未与家里多言,受不得巧儿缠着问,珍儿倒与妹妹多说了几句。   “他生得面白,很是读书人的样。”   “白面书生?那不就是大鑫哥那样子的?”   巧儿嘴巴毒辣:“你要这样说,我倒不觉他多好了。娘可拎着咱的耳朵教训,大鑫哥那样的男子做亲戚也便罢了,可不能寻来做丈夫。”   珍儿难得辩上一句:“他不是大鑫哥那样没有主意的,他虽是温和,却心有主意。”   巧儿笑她,说这才见了一回就维护上了,往后那还得了。   珍儿觉得羞,说是再不肯与她多言一句了。   范家这头也着急消息,但为女家,不好去催问。   倒是没教久等,过了两日,骆家那头就过来回了话。   自是好消息。   两家通了气儿,接着便有媒人上门来,取了珍儿的生辰八字,生肖属相,给骆川宜的八字合上一合,两头走个礼节的过场。   七月下旬,骆家就携着礼,请了官媒来范家,两家商讨了婚事事宜。   两头商量下来,亲先定下,婚事待着明年再办。   一来呢,两家都好准备准备,二一则,骆川宜明年上旬得下场童考,这时间也不多了,若是今年办婚事难免赶,又还要耽搁读书温习。   范家也不急着珍儿出嫁,别说是留个一年在家中,便是三年五年的,不怕外人说闲,那都是乐意的,自没有就着婚期提出异议。   定亲日两个年轻人又得见了一回,都高兴。   虽没如何说上话,骆川宜还是寻着机会塞了一支荷花朱钗给珍儿,珍儿也与了他一条绣着翠竹的手帕。   人走时,两厢都有些不舍。   “送了恁多定亲礼,可真是大方!”   张金桂听说珍儿相看好了一户人家,也是城里人户,她要问仔细的,陈三芳却卖关子不与她说。   她心想说再好还能越过了她们家湘秀去不成,这日就特地过来瞧了瞧。   不想看着那骆家小子一表人才,生得还怪俊,又是读书人,谈吐也好。   她本就爱读书人,心头不免也高看这骆家小郎。   听得那骆老爷子还是个童生,更是了不得,与人打了照面,骆童生多有派头的,淡淡做了回应。   待着人走了,她央着陈三芳看人送的定亲礼。   箱子开来,除却定亲有的酒、茶、猪腿、红枣等八样礼,还送了六匹细布料子,两盒子喜饼,一套银首饰。   那首饰只怕就有六两重。   张金桂咂舌,且不管人骆家究竟家底子多好才舍送厚礼,但礼节样样周全,必是十分看重珍儿才这般。   原先她还想给珍儿说自己娘家兄弟的孩子,可不想还没轮着张口,人就有了这样好的去处。   张金桂一时是为珍儿高兴,一时不免又羡得很。   陈三芳道:“这些都是外物,要紧是那骆家二郎,爱咱家珍儿爱得很,往后定不教她委屈。”   她今朝多光彩,心里也高兴的不得了。   张金桂有些酸溜溜道:“你是好福气。”   一会儿家里又来了些闲妇,等着定亲结束前来同陈三芳说话,屋里热热闹闹的,都在说着珍儿定亲的欢喜事。   珍儿害羞,躲去了屋里,没出来与这些婶子叙话,   康和瞧骆家礼数周全,那骆川宜也不错,挺是满意的。   转见范景,似乎却没有十分高兴,悄摸儿声的就回了屋去。   康和把怀里抱着的大福教巧儿饱了去,自撵着回屋,就见着人坐在窗边前,又跟以前一样埋着个头搓麻线制着长工,闷葫芦似的,便晓得他是心绪不好。   “珍儿还没出嫁呢,这就已舍不得了?”   范景教康和说中了心思,没答他的话。   康和倒了杯茶端与他,历来便是晓得这人面上冷冷淡淡的,其实心里头比谁都紧着自家人:“姑娘大了总要出门子的,一家里头可难招两个上门的。”   范景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怕再来个上门的教你在家里失了地位?”   康和好笑道:“我可不怕,就是再来十个那定也比不过我去。”   范景也短促的笑了下。   康和见此,挨着他坐下:“我瞧那骆川宜很喜欢珍儿,珍儿呢,也一个心思。两家人都合意这桩婚事,像这般,已是很难得了,你当为珍儿高兴些才是。”   “我晓得。”   范景看着这些,也替妹妹欢喜,但默了默,还是同康和道:“只我见骆童生不大瞧得上我们家。”   家里虽多是康和做主,但今朝定亲大事,父母健在,外人上门来,门面上定还是长辈说谈。   要是教家里的女婿来主谈妹妹的婚姻大事,难免教人说闲。   堂上也便是陈三芳跟范爹说话,他见那骆童生,少有张口理睬,多是他媳妇云氏在说好话。   康和听了范景的话不免眉心微蹙,他也见了骆童生,两人也还说了几句。   他何其人精,自是看出来骆童生有些姿态在身上。   读书人家多清高,嫌看不起他们这样的人户也是寻常,杀猪屠户,确实听来不雅。   这骆童生虽不比徐家读书人随和,但到底还算和气,不是那般刻意与人难堪的,也还是有分寸在。   骆家门第比他们范家高,这是事实,人家有的端,在他们面前确实也端得起。   总也不能以弱求强,要求人家还要多低姿态的来待他们罢。   与其求着高门贵户以礼相待,不如自个儿争气些把自家门户弄高些。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更何况是谈婚论嫁,总有些不合意才是寻常,若当真事事都好了,只怕还是个陷阱。   今日骆家备下厚厚的定亲礼来,堂间也没要求他们把珍儿嫁过去需得备下多厚的嫁妆才行,只言合礼就成,也很算是通情达理了。   范景道:“他看不看得上我们家都不要紧,我只是担心珍儿往后过去了不顺心,她性子本就弱。”   康和知晓范景忧心的是这茬,他哪里会因为旁人看不上他便心生恼意和烦恼的人,劝道:“媳妇和婆婆待的时间可比跟公公待的时候多,况且是骆家那般读书人户,最是讲究礼数的。”   “云姨喜欢珍儿,不会与她为难。就算是骆童生没多满意,那也相处不多。”   范景眉头动了动,他没言,但想了想,也还是稍舒了些心。   康和捏了捏范景的手:“不要紧的,这也且只是定下亲。还有一载光景呢,其间两家定是要来往着,若当真有甚么不妥的,咱们还有机会。”   范景应了一声。 第85章   八月里头,桂花开得香,街市上四处都在卖桂花糕,桂花甜水,索性是还有专卖干桂花的。   康和捡了四块儿桂花糕回铺子上,与范景吃。   这应时节的吃食,日日都有得吃,连范景都有些吃的腻味了。   他丢了块儿进嘴里头,吃了些茶水,剩下的如何都不动了。   午间铺子上没甚么客,康和将一位老客要的饺子馅儿肉给剁好了包起来。   今朝摊子上还剩了不少猪肉,像是猪蹄猪头外在猪下水这些余下的还能拿在贺小秋那边卤,旁的肉卤来味道差些,又还吃着柴,寻常都不会拿来卤吃。   康和瞅着下午只怕也卖不出多少,索性自又取了块儿猪肉切做片,和了些淀粉,将肉片裹了淀粉浆。   去贺小秋那头,起锅烧油,炸了些酥肉出来。   这酥肉外头是炸熟的淀粉,脆脆香香的,一口咬开,里头的猪肉还嫩着。   撒上些咸麻粉,是个下酒好菜。   贺小秋吃了两块儿,觉得实在油香,就着清爽的茶吃恰是合口。   “俺瞧着能炸点儿在铺子上卖,这油熟食总要比鲜猪肉耐放些。”   贺小秋道:“夏月里头猪的那些零件儿还有法子收拾,纯纯的猪肉反倒是没那样好伺候。”   康和吃着也觉好,酥肉趁热时能做过闲口吃,罢了,放冷凉了也能煮汤菜。   夏月里的猪肉都是变着法儿的趁着新鲜给销出去,已是做了不少的熏肠腊肉了。   他们家的甜口香肠倒是还真好卖,多得城里人户的喜欢。   只香肠这般吃食,还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吃的多些,素日里上桌子的机会见少。   康和见范景竟然没过来吃酥肉,便与他端了一叠儿过去,想是人在屋中午睡,不想却没瞅见人。   他上街寻人,听得街尾巴上一条小巷子里传出了呼声,寻着声儿过去。   只见一群汉子正围在一处,嘴里吆喝着:“弄它,弄它!”   “哎哟,啄它的脖儿啊!你这蠢物,可是要将俺害死不成!”   康和见着范景也在那头,他快步过去,原是些人在纳凉斗鹌鹑。   笼子里关着两只鹌鹑,正是雄赳赳的在搏斗。   范景嫌屋里头热,本是在巷子口坐着纳凉,隔壁油店的老板也在风口上歇息,两人听得声儿,那油店老板喊着范景也过去瞅一眼。   天气炎炎,也没甚多的耍乐,瞧两场斗鹌鹑还挺有些趣味。   康和过去没一会儿,就又结束了一场斗鹌鹑。   笼子里头那只威武的大鹌鹑,连赢了小些的那只鹌鹑两回了。   “快快,再来上一局。”   “俺再要来可裤儿都得输落了。”   那攒局的豁牙男子央道:“图个乐呵,你这回甭压小的了,压那只大鹌鹑,它可厉害着咧!”   受得男子哄,围着看的人都掏荷包,往那托盘里头丢钱进去。   人见了大鹌鹑的威武,纷纷都压了铜子,倒是小鹌鹑没甚人肯压了。   康和还只当是斗鹌鹑耍,不想竟是在赌钱。   “吃鲈鱼麽?”   康和听得范景忽得问了他一句:“忒贵,日子不过啦。”   范景没言,只从身上摸出了五个铜子,一把丢进了铜盘里头。   “哎呀,哥儿也来一把,你是压大还是压小?”   范景朝那只小鹌鹑抬了抬下巴,周遭的人登时小声嘀咕了起来。   “这斗鹌鹑总有人不信邪的,爱是反着压,以为能沾回大便宜咧。”   “俺上回便是这般输了三十个铜子出去。”   那攒局的男子复问范景一声:“哥儿,可是定下了不改?俺瞧你脸生头回耍,再与你一回重选的机会。”   范景却不做改,就选定下那只斗败了两回的小鹌鹑,与他同来的油店老板见状,连也掏出了几个铜子来,他见人耍得乐乎,自早有些蠢蠢欲动。   瞧连范景都下了注,再是坐不住。   “俺与街坊压个相同的,图一回乐。”   康和没耍过斗鹌鹑,不同其中的门道,只看个稀奇。   须臾,在攒局男子的逗弄下,两只鹌鹑又给斗了起来。   那大鹌鹑果真是厉害,几下便啄得那小鹌鹑扑腾着翅膀逃窜。   只当是人都以为一局就快结束,小鹌鹑竟然发了狠,跳起来啄了大鹌鹑,毛给给揪下来好几根。   下注的人见此,更是觉趣味,连忙吆喝着为自赌的那只助威。   没一会儿,连胜了两回的大鹌鹑竟然败下了阵来,缩在笼子一角不肯动了。   康和一乐,看向范景:“你还懂这个?”   范景没言语,只从豁牙男子手上拿了自己赌赢的铜子,因着人都下注压的大鹌鹑,压小鹌鹑的不多,他跟油店老板一人得分了四十个铜子。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人败得不甘,喊着再下注。   油店的老板赢了钱,乐得开怀,受不得人劝,立又压了二十个铜子上去,问范景这回要压哪只。   范景却将铜子丢进荷包,摆了摆头,他不耍了。   任由人央,他也再不掏钱,拉着康和一同出了巷子去。   “恁人咋这般,赢了便走,真是无趣得很。”   见是留不住范景,几人骂骂咧咧的,不过片刻间,也就忘了这一茬,接着又投钱下注。   倒是那攒局的豁牙男子,深看了眼走了的俩人。   出了小巷子,康和道:“旁人都压那大鹌鹑,你咋就挑中了小的压?”   范景同他道:“那大鹌鹑虽是看着威武,但耐性差,只要挨过了头几下攻击也便不成了。   小鹌鹑瞅着不中用,可眼睛明亮伶俐,头两回求生绕笼躲避,遭了两回,已攒足了怒性,第三回自就发威了。”   康和哪里晓得还有这么多说法,只道:“还晓不得你竟知这些。”   范景道:“怎会不知,以前常在山头打猎,与这些活物接触的多了,难免会比旁人熟悉些习性。”   说罢,他把得的四十个钱拿给康和,让他去买一尾鲈鱼。   青鱼价贱,这些铜子倒是都能买上两尾了,奈何鲈鱼价高,自少不得还要添上一半的钱才能买上一尾。   他们家虽也舍得吃肉了,但也少买贵的吃,这鲈鱼还是先前过节时旁人送了一尾来做礼,他们得吃了个鲜。   家里人都喜好这好滋味,可非年非节的也舍不得教它上桌。   康和便依范景的,去鱼市上选了一尾,晚间拿回去清蒸了吃。   过了两三日,这日里铺子上弄了油锅来炸酥肉,倒是还得客赏脸,一包两包的买来吃个闲嘴。   前头的一间酒肆上最是爱喊跑闲过来他们家的卤味铺子买下酒菜,这厢多了炸酥肉,也肯爱叫来吃。   康和得闲嘛,近处些就不教跑闲,自走一趟,倒也省下一个铜子钱。   “要点什麽。”   康和前脚提了个食盒去了酒肆上,后脚就过来了个男子,范景招呼了人一声。   那男子抬头看着范景,多是惊讶:“哥儿竟是这处的伙计麽?”   范景闻言瞅了人一眼,只见这男子长着一嘴豁牙,说谈间眼角起纹,爱是露笑。   乍瞧着还多是和善的人物,只范景见他说话时虽笑着,可笑意并不达眼底。   男子见范景不言,便道:“前些日子在小巷里头,俺提了一笼儿鹌鹑供大伙儿耍乐,你来还赢了四十个钱咧,可还记得?”   范景瞅他第一眼便认出人来了,只他装着不识。   “你要甚么肉。”   男子闻言,便道:“与俺一方五花罢,拿回去弄个下酒菜吃。俺在上风皮家酒肆打了一壶上好的羊羔酒,一角便要一百二十个钱咧。好酒得配好肉。”   范景没搭他的腔,若换了康和,听得人这样说,指不得会同人说上几句,只可惜遇了范景。   “肉切是不切。”   那男子听此,道:“劳哥儿帮俺切做肉脍,厚厚的切,虽是切得厚了动不得几筷子,但俺这几日里使得起钱,吃罢了能再来买。”   范景快刀便把肉切了起来,任凭人说去。   男子见说了恁几句,范景就是不问他如何得来的钱,他不死心,自厚着面皮道。   “昨日里头俺入一小注,反得大钱财。两把便得了三贯钱进了荷包里头。”   “那处实在好耍,好弄银子得很。只寻常人若没个引路的,轻易寻不得位置。”   豁牙男子勾道:“哥儿若想去试一回,俺能带你过去瞧瞧,不说赢了钱教分与俺。费个三五铜子请俺吃回茶便是。”   范景将猪肉片好,取了荷叶出来,将鲜肉包了进去递给男子:“二十二个钱。还要不要旁的?”   男子微是一怔,取了钱出来拿给范景:“哥儿当真不去?若不是今朝来买肉恰是遇着,俺轻易还不会同人说这去处。”   范景道:“我上午要看铺子,下午要出门杀猪,不得空。”   说罢,擦了擦刀上的油脂,在磨刀石上打磨了几下刀子。   那豁牙男子见此,心头咯噔一下。   他只当康和才是屠子,倒不想这看肉铺的哥儿才是那杀猪人,亏得他在暗处守着生等康和出去了才敢过来。   范景指腹试了试刀刃,他淡淡道:“他日上门来买卖也便罢了,若是再起心思诱人染赌……”   砰得一声,刀子便扎在了木菜板上。   男子吓得一哆嗦,再没敢张口,拿了肉便灰溜溜的去了。   康和提着空食盒回来,就见人忙慌慌的打铺子这处走,又见范景脸色不大和悦,连问:“怎了?可是寻事的人?”   范景嗯了一声。   他与康和说了这人的首尾。   康和眉头一紧,心想这县里头果真是甚么人都有,幸得是范景有自持力,否则一个不当心就教这些怀着祸害心眼儿的人给坑了去。   只谁想在街头上随意用几个铜子闲耍一把就教人盯上了。   两人倒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因那豁牙男子受了范景的吓唬,就再没敢在他们的铺子上露过面儿。   倒是一日里,他们瞅见这人好似从隔壁油铺上钻了出来。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不晓得这人究竟是去买油的,还是前去诱人上钩,倒是见他出来确是抱着了一坛子油。   思索一二,想着隔壁油店的老板人还算厚道,两家一处做了一载半的街坊也没起过矛盾,逢年过节时人还送了香油与他们做礼,康和还是过去了一趟。   “瞧着那豁牙的男子,倒是多像前些日子在巷子里斗鹌鹑的人。他可是又有了新鹌鹑来耍?”   油店老板闻言,眸子转了转,他道:“没有的事儿,人就是来买油的。方才与俺攀交情,还想让俺与他让些价。”   “你说这些人,真是伶俐得很。”   康和见此,笑了笑,言那男子笼络着人押注斗鹌鹑,敛财手段了得,平素里舍几个铜子斗鹌鹑耍乐也便罢了,可不兴再耍旁的。   油店老板说了声是,康和便没多言,又闲说了几句,回了铺子上。   本想着这事情也便如此了,不想约莫十月上的一日。   康和跟范景杀了猪回铺子来放肉,天色已晚,豆惠坊许多铺子打了烊,街上都没甚么人了,油铺上竟然动静多大,两口子公然打了起来。   两人赶忙前去把人拉开,油铺老板的脸上教抓了四五条血路子。   他娘子也散了发髻,人虽十分狼狈,却也顾不得,只红肿着一双眼哭骂。   “没良心的,如何不教一道天雷将你给劈了去,家里的宅子都教你给霍霍没了,咱一家子便去天桥底下烂过去罢。”   “俺当真是瞎了眼才嫁与你这般人,好好的日子不过了,要学着人去赌,安生日子都完了咧!”   说骂着,一会儿便要言去跳江,一会儿又要拿菜刀招呼自个儿丈夫,当真是瞧着都教人心里不是滋味。   那油铺老板灰白着一张脸,只一个劲儿的垂自己的胸口。   看着康和,更是痛心疾首:“康三兄弟,俺蠢呐!先前你来与俺说那斗鹌鹑的男子不是甚么好人,俺还没信你的话。听了他的诱哄,跟着人进了赌场里头去。”   人一进去,那便是待宰的羔羊,里头的人做好了局就等着人去跳。   一回两回教尝个甜头,能得上些小钱,三回四回就得让人输,输罢了先前赢的,还另输去家资。   许多人是越输越起劲,心头不甘,总觉自个儿能把先前的都给赢回,谁晓只越陷越深了去,直至家业拜尽。   油铺老板哭诉,先前也觉不对,输了四五十贯便想收手,便当与自个儿买个教训了。   可那豁牙又来寻,安抚劝说,还“好心”与了他十贯钱,勾人再去把输去的拿回。   这输了四五十贯心头本就滴血,受人一劝,心智不坚一下子就教人又给拿捏了去。   再是赌,又输了八十贯,如今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康和跟范景听罢,心头既是吃惊,又忍不得暗暗摇头。   先前来劝他,只怕人还忧心他们给分了他发财的门道去,故此不谈实话,反遭了道。   事至如今,也只有劝几句,悬崖勒马,往后还有日子得过。   康和跟范景驾着车子家去时,后背心都还觉着有些起冷汗,若是他们把持不住自个儿,只怕今日遭殃的便是他们了。   许多时候,陷阱当真是防不胜防,那豁牙男子许纯粹便是赌坊的人,特地出来寻人上套的,不知已多少人遭了他的祸害。   这油店老板把自家住的宅子给输了去,一家子都只能搬到铺子上住,五口人挤在铺子上起居,终日里头怨声载道。   贺小秋听闻他们家的变故,更为惊心。   十月天气凉爽了下来,大福的精神要比夏月里头好上许多。   这小崽儿许是继承了康和跟范景的个子,小个儿蹿得多快。   范景在家里头搓麻线弄他的长弓,这崽子见着他就不要旁人抱了,便是教范景夹在腋下,他也要他给抱着。   人就坐在范景的一条腿上,静静的看着范景拾掇弓弦,不吵也不闹的。   范景低头看他,小家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也仰头去瞧他。   秋收罢了缴完了田产赋税,家里头便闲下许多。   康和想趁着秋收结束,出去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田地,价格要实在,预备买些新地下来。   出去几回,合适的地没寻着,倒是弄了些树苗子家来。   甚么椒树苗,木姜树苗。   他央范爹给种下,范爹嫌占了土地,家里已是有块儿地拿来种蒻头了,再要种康和的树苗子,又得去上一块儿。   虽是树苗长大了,结了果子能卖,可没个三两载的哪有收成,哪似每年种庄稼,年年都有的收成。   康和劝他给自己拨块地来种了树苗子,到时再买三亩地来偿他。   范爹嘴上嘟囔着,当日里头天见黑了也去把苗子给种进了地里,陈三芳笑他,人还嘴犟说苗子要放死了也糟蹋钱。   范景在家也闲不下,他没去山里头打猎了,动长弓的时候也可见的少了许多,偶时难免手痒,竟是唤了一欢二喜来,要教人射箭。   这兄弟俩,不会说话,注意力比常人更能集中,学箭还是把好手。   范景没教两回,人就能稳稳的射中靶子了。   康和见人比他学得晚,成效却还比他快,直是摇头自己果真不是那块料子。 第86章   年底上,康和把一欢喊去城里习了一阵儿铺子上切肉的活儿,等冬月里头,他就把一欢留在铺子上,又把陈三芳换去了城里看铺子。   他和着范景出去杀猪,一来是给铺子上杀,二来给人专杀年猪,也挣点杀猪钱。   “教俺上城里头跟娘一块儿看铺子罢,俺会算术了咧。”   冬月里家头活儿不重,又有二喜帮忙照应,她大多日子都在耍闲,听得她娘要去城里,她自个儿也想去。   珍儿晓得妹妹在家里头待不住,也帮着她说话。   这小丫头跟着在范鑫私塾里学字,识字读书倒是兴致寥寥,不似珍儿那般爱读书,可独是欢喜算术。   一个学堂里头,大的小的都不如她算术厉害。   连范鑫都说,她这本事,往后去当个算账先生都使得。   陈三芳便把巧儿这丫头一并带去了城里头,家里独是珍儿看着大福。   不过康和跟范景近来没有照顾城里的铺子,出门去杀猪回的反是早些。   冬月底,给大福这小崽断了吃夜奶的习惯,他自能坐着耍了。   与他垫上一块儿软垫在塌上,抓着小弓、小鞠的能耍上好一阵子,不哭不闹的,很好带。   进了腊月间,天气可见的更寒冷了些,隔三差五的就要落上一场雪。   这日里,康和打外头回来,雪兮兮的,他一头便钻进了大福耍的屋里去,只觉暖和得很。   屋子里放着三个炭盆子,哪有不热乎的道理。   珍儿见康和跟范景回来,便出了屋子去灶房与两人烧些热水。   康和解下沾了雪的外衣,他过去把坐在塌子上的胖娃娃一把捞了起来。   “我的儿,今朝可又在耍些甚。”   他抱着白乎乎的崽子亲了亲。   范景打后头些进来,门嘎吱响开。   外头夹着雪的风一道儿就给窜进了屋里来,吹得大福眯了眯眼睛,直往康和怀里头钻。   范景见状连把门给闭上。   人进人出的,暖和的屋子登时都觉得冷凉了几分。   他寻思着弄两斤棉花出来,缝做块门帘子,也省得开门关门的风大。   寻摸了会儿,就弄了块旧的靛蓝布,理了两斤棉花,拿在榻上缝做。   大福看着白白的棉花,以为是吃的,张着小肉手要去抓。   康和将小崽子紧紧抱着,道:“这小家伙劲儿可真大。自打断了夜奶,慢慢喂些吃食,个儿见长,力气也壮了。”   范景不拿棉花与他耍,怕他往嘴里头塞。   打长了小牙就爱抓着东西往嘴巴里送,又还爱流口水,脖儿上与他栓了块儿口水兜子,要不得半日就给打湿了。   每回家来都能瞧着珍儿在院子里头挂上一排溜儿的口水兜子和尿布。   见着小爹不仅不给他棉花,还挪动远了些身子,背着他,大福发出嗯嗯嗯的声音来,嘴巴很含糊的吐出话:“要,要。”   康和听得儿子的声音,低头瞅了瞅:“会说话啦?”   范景也听出了大福的话,倒是前些时候这崽子就能叽叽咕咕的说些话出来,只教人听不明晰,偶能猜测一二他的意思。   时下是说得最明白的一回。   康和觉得稀罕,同范景道:“我听人说小孩子十个月上就能开口说些简单的话了。试试教教他喊爹来看看。”   范景闻言摸了摸大福的下巴:“叫小爹。”   大福还以为范景要喂他吃的,张着嘴巴就要去嗦他的手指,口水登时就又给流了出来,范景拿帕子与他擦了擦嘴巴。   “喊小爹。”   “小喋……”   “哎哟,我们大福可真聪明。”   康和听得这句有些含糊的话,欢喜笑起来:“来,再叫一声爹爹。”   大福看见康和笑,自也咯咯的笑:“小喋……”   范景忍不得也是笑了笑,他伸手把大福抱到了自己怀里来,将棉花和布丢给了康和。   康和抱着棉花:“我哪做得来这个啊?”   范景道:“塞进布里头,平铺开缝上线有甚么不会的。往前在山里不也缝过衣裳。”   康和哼笑了一声,舔了舔线头,穿了针,自做起针线活儿来。   外头的雪越落越大,透过窗都觉得明晃晃一片,屋子里不点油灯都亮堂了。   两人在屋里头做着针线,一头逗着大福,倒是难得一些清闲时辰。   珍儿在灶屋里头都听得见康和跟范景在屋里逗大福的声音,忍不得眸子里也起了温和的笑意。   大福她看顾的不少,要是明年嫁了人,她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偏头见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花,今朝落雪天冷,娘跟巧儿回来定是受冻,她便取了康和跟范景杀猪带回来的一笼猪心肺清洗干净,预备用萝卜炖个热汤吃。   她掀开装瓜菜的的篮子里头只余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萝卜,料是不够吃,便出屋去喊二喜从地里头拔几颗新鲜萝卜回来,外在又嘱咐了摘些新鲜小菜。   “小姑娘。”   二喜将才背着背篓出去,珍儿正是要回屋,就听得有人喊着过来。   她回头瞧见是个苟着身子的老妇,头上包着块儿方巾,露出的几屡头发都有些发白了。   人佝偻着身子站在簌簌的风里头,怪是可怜。   “老婆婆,您有甚么事?”   珍儿站在院子门口往外头问了一声。   “俺想同你讨一碗热水来吃,这天寒地冻的,再是不吃口热的,可是要教人冻死了去。”   珍儿见那老婆婆恁大的风雪,也没撑把伞,连答应道:“嗳,俺屋里且将才烧了热水,与婆婆倒一碗。”   她欲开院门教人进灶屋去吃热汤水,转瞧着这人眼生,绝计不是她们村子上的人,便止了手,问:“婆婆,你打哪处来呐?俺好似没见过你。”   “年底上了,俺是上你们村来走亲的,你们村凹子里的徐家,是俺的亲戚。”   老婆子说道:“俺是响水乡那头的,离这边远,三两年难得过来一回。这亲戚走动少了,也便疏远了,落雪天,人也没留俺。”   说着,叹了口气:“俺哪里好意思赖着不走,只往后都不来了。”   珍儿倒晓得凹子里的徐家,他们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泼,跟徐扬沾带着点儿亲,以前就霸道的很,现在徐扬做了里正,更是了不得了。   听得老人家这般说,珍儿也觉徐家实在不讲人情了些。   想着哥哥跟哥夫都在家里头,倒也不妨事,一个老妇人能如何。   珍儿便开了门,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大哥哥,哥夫,家里来了个老婆婆讨水吃。”   罢了,她笑着引老妇进灶屋去,与她倒热汤。   老妇望了望珍儿喊话的屋子,瞧那屋檐下挂着几张还滴着水的尿布,她没言,杵着一根拐杖跟着珍儿走。   进了灶房,左右瞧了瞧,夸说屋子修得好,又收拾得干净。   “小姑娘善心,往后定有福报咧。”   老婆子吹了吹热汤水,同珍儿说话。   “一碗热汤,这雪天里头,村子里谁家都肯给。婆婆宽心了吃便是,一会儿你走,俺再与你灌个水壶在路上吃。”   老婆子谢了又谢,吃下口热汤,直呼暖和,又道:“姑娘家里头住着几口人呐?”   “俺家里住的人口不少,一大家子。”   老婆子道:“将才俺看见个男子从你家这头出去,那是你兄弟罢?”   珍儿只笑了笑,没言是也没言不是。   老婆子再是要说话,康和听得了珍儿的声音,放下针线便从屋里头过来,见着坐在灶下的老妇,同人打了个照面。   他听得老婆子是凹子里徐家的亲戚,眉头紧了紧:“这徐家,不说是亲戚了,便是寻常个老妇人也不当这般待人。”   “待我碰着乡长,必教说他们去。”   老妇又谢了康和,嘴上谢,脸上却并没有感激的意思,反倒是微有些不自然。   她便又埋头下去吃汤水。   一口热汤下肚儿,就听得娃娃的喔噢的声音,抬头一瞧,见着个面容不大和善的夫郎抱着个胖娃娃进灶屋来。   她嘞个老娘,那小娃娃可养得是真好,眼睛圆溜溜的,脸蛋儿上两团肉,整个儿脸盘子又圆又白。   老婆子都给瞧直了眼,她连把汤水放下:   “好生乖巧的孩儿,可与俺抱抱。”   范景抱着大福,扫了那老妇一眼,见不知是哪里的人士。   他可不肯轻易把孩子与谁抱,也不怕得罪人,反将大福往自己身上搂了些。   “孩子不教生人抱,要哭闹。”   撂下一句,他就端了碗热汤水单手抱着大福回屋里去了。   康和见状,眉心动了动,他转打了个圆场:“我夫郎他脾性大了些,勿要见怪。孩子太小了,认生,素日里头都少有人能抱上。”   老婆子摆摆手,说没事,言她瞧着这孩子觉像她家孙孙,看着喜欢亲近。   又在灶屋里头说了会儿话,二喜回来时,老妇便说要走了。   康和跟珍儿一并收拾了个暖水壶与她路上带着。   送人出了门,瞧着一路走远上了村大道,康和言:“这时候了才走,响水村那样远,半道儿上就得天黑了,如何赶得及回去。”   珍儿答康和:“老婆婆说本是进城的,只路过这头想起亲戚,便进村来看看,谁晓徐家并不欢迎。这厢到了官道上,拦一辆牛车坐着去城里。”   康和听此,这倒还说得通些。   “外头冷,回屋去罢。”   他将才与珍儿说了一句,一转头,见着范景不知甚么时候出来了,人正在屋檐那处看着老妇走的方向,眉头拧得发紧。   “怎了?”   范景冷声道:“甚么杵杖的老妇腿脚那样利索。”   康和闻言,再去瞧那老妇,几句话间,人当真就行去了好生远,几欲要看不见人影了。   “你是说那老妇有怪?”   范景没答他的话,只嘱咐珍儿道:“往后不要教生人进家里来,便是讨水要东西,也就让在外头等。”   珍儿见范景板着面孔说话,连忙小心的点了点头。   “俺将才也是瞧她年老可怜,哥哥跟哥夫又在家里头,这才领了她进来。”   范景道:“她许是没甚么厉害处,就怕是拐子偷孩子的,专是教这般老弱上门来踩点探看人户。”   珍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那、那可怎么办!”   康和听范景这话,也觉自己大意了,方才那老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真教人松了防备。   若不是范景不肯与她抱孩子,脸色又还不好看,他还真没太留意这人的言谈。   “近来注意着些便是,仔细着看大福,家里头不能缺了男丁盯着。”   珍儿赶紧道:“晓得了。”   康和想来,心头怎么都有些不放心,便去了一趟徐扬家里头,同他说了有个老妇去他亲戚那处,凹子里把老妇给寒碜了走。   徐扬听此,见雪天路滑的教老人家走,实在不像话,要寻常人家也便罢了,他就是乡长也不好管,至多说两句,但自家亲戚还是得管教一二,否则往后旁人该说仗着他的势干些不像人的事了。   说着,两人就一同去了凹子里徐家。   徐扬把他那亲戚给训斥了一顿。   “俺们冤枉呐,今儿一早一家子就去了城里头采买年货去了,将才到家一会儿功夫,哪里有甚么响水村的远亲上门来。”   “她怕是来见着没人自走了,如何还怪俺们赶她!”   只怕人不信,徐家汉子把刚弄回来的年货与两人看,上头还有没扫去的雪。   他家孩子缠着去城里头还买了几个炮仗,人在院儿里头炸破瓦罐,弄得砰砰作响。   康和跟徐扬对视了一眼。   “不好,只怕还真是拐子上村里来踩点了!”   这人何其厉害,提前就给编排好了一套说辞,连凹子里徐家都晓得。   村里人都知凹里徐家霸道,要说赶穷亲戚走这种事情,还真是他们家能做的出来的,村里的人听了怎有不信的道理。   “年底上各村子上生人走动的多,这些贼东西便又混进来开始干贼事了。”   徐家媳妇听得两人的话,面色一白,赶忙就去院子把家里的小子给抱进了屋里来。   康和见此,同徐扬道:“这事儿不是一家两家的事,多少人户里头都有孩子,可得教大伙儿都警惕起来。”   徐扬应声,他家元哥儿也才怀上,也是要做爹的人了,哪里容许拐子进村来偷孩子。   那丢了米丢了粮,往后还能再种,孩子却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如何丢得。   当日里晚些时辰徐扬便召集了村里人集会,说了拐子的事情。   “哎呀呀!俺家里也来了那么个老太婆,与俺讨要一根结实的棍子做拐杖好走路,又央进屋歇会儿。俺还好心教她进了屋吃汤水,还送了俩果子,不想竟是盯上俺家了!”   村里有四户人家都说见过这个老婆子,分是不同的缘由要进人家里头。   她多贼,专挑那般位置偏些的人家进去,去了这户,就要去户隔得远的,只进去了的人家,无疑都是有孩子且年纪不大的人户。   这一集会来说,认定了是拐子无疑,村上家头有孩子的都吓得不成。   年底上杀年猪的杀年猪,备年货的备年货,都欢欢喜喜的预备过年,出了这事情,谁能不烦恼害怕的。   徐扬嘱咐了村子上的人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看见有生人进村子,定是要前去盘问,得罪人事小,丢了孩子事大。   素日里头男丁也要多在外头走动,谨慎着有心人探看村子里的位置。   范鑫的私塾里冬月农闲,大大小小的孩子是最多的,出了这档子事,都不敢懈怠。   先是嘱咐了孩子少与生人搭话,不熟悉的拿吃食耍物不要接。   外提早了时间下学,教孩子的家里人来接才许家去。   “消腾了两年,这拐子如何又给活跃了起来!俺在城里看铺子,这几日就听客谈近来有拐子活动,还只当个闲话来听,不想恁些不要命的竟还摸到村子上了!”   陈三芳听得今儿家里进了拐子来,心头吓得不行,抱着大福真是怕得紧。   将那拐子一家子问候了个遍,转又说了珍儿两句,珍儿晓得了那婆子是拐子,心头也已是愧得不成。   倒康和与她说了几句话,寻常生人,也并非个个都是坏心。   大抵上也是因他头回进村就因口齿不清教村户围了起来,有苦难言。   陈三芳一贯是晓得珍儿心善的,也不是诚心怪个心善的丫头,不说这孩子,要教她在家里遇见了今朝那老妇,定也是心软要喊她进屋吃水。   村里头也不单是他们一家教那拐子蒙骗给放进了屋里来,人言村户人家粗野,可多少心还是纯善的,要怪只能怪那些拐子用人的善心来干恶事。   说去说来,她忍不得又给了范爹一脚:“恁就晓得出去吃酒耍,哪日里头咱家大福给人偷了去,俺看你上哪处寻去。”   范爹也是认骂,村里谁不说他们家大福乖巧的,要真丢了,心头不得疼死。   “俺都不出去吃酒了,就在家里头守着。就是要吃,那也喊到咱家里头来吃,都是男子,看那拐子还敢来!”   “呸!你那二两马尿下肚,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怕是那拐子上了门来,你还要拉着人手喊兄弟咧!”   范爹摆手:“得得,也都不教上家里来吃。”   家里本是紧绷了弦,看着这俩人吵吵,反倒是气氛松快了些下来。   夜里头,范景把大福抱去了屋里头,跟在他们两口子一起在床上睡,心头才踏实些。   一家三口盖在一个被窝里头,还怪是暖和。   大福鲜少有跟康和范景一起睡,躺在被窝里有些兴奋,撅着屁股顺着康和的腿就给爬到了床的另一头去,一会儿又顺着给爬回来。   咯咯咯的笑,露出几颗乳牙来。   闹腾了好一阵子,累着了,这才窝在范景的怀里睡下了。   康和顺了顺小崽子软软的胎发,同范景道:“幸好是你今朝没与那老婆子抱咱大福,否则我想着都觉晦气。”   范景说他:“你白与她热水壶不晦气了?”   “确也晦气,只若她只是个寻常老妇,不与她热水,人给冻死在了路边上,想起来不也悔得很麽。”   范景没言,他也觉是这般。   昔年孙大生那样的畜生误落进了陷阱坑里,他都会弄根木头进去教他爬上来,今朝也是一个理。   他心疼大福,不过是说句气话。   康和道:“我把帘子给缝好了,挂在门那头了,你瞧着好不好看?”   范景瞅了一眼,倒是缝的密,还扎了木板上去,不易教风吹起。   康和见他不言,道:“莫不是还难看?”   “好难看。”   康和捏了范景的腰一下:“好看就是好看,难看就是难看,好难看是什麽意思!”   范景嘴角扬了扬,没搭他的话,合上眼要睡了。   康和凑上去亲了亲人的嘴角,挨着香香软软的大福,也是跟着睡了。 第87章   这日,康和跟范景上外村去杀猪,铁石村上有三户人家要杀猪,两户是杀年猪,一户是杀来卖与他们的。   整好一兑儿过去给办了。   康和坐在车子上,算着今年年关上杀猪挣了多少铜子。   稍一点,发觉挣了起码有五贯钱了。   猪肉摊子开得时间长了,人都晓得了有这么一处能杀猪的,要杀年猪请不着屠户,也多了个能喊的。   人乐得来交待他们两口子去杀猪,就是交待的日子紧俏排不上号,人也愿意等等。   原也是康和跟范景先前去各村乡上杀猪,总与村子上的农户捎带些东西,省下人跑一趟城。   外在他们在村子上宰了猪,当日里头就在村子上卖,村里头的农户来买肉会让一两个铜子一斤猪肉的利,专是惠顾农户人家。   这两年口碑经营的不差,村里人也记他们的好,杀猪如何有不喊他们去的。   去年范景有着身子没得出去杀猪,今年可是跑了个遍。   “大景,赶边上刹一脚。”   范景闻言看了康和一眼:“又做什麽。”   “出门前多吃了两碗热汤,这官道上教雪水融些水坑出来,车子过一颠一摇的,还真是吃不消。”   说着,驴车停下,康和便急吼吼的打板车上站起身,扶了扶裤腰带蹿进了官道旁的林子里去。   范景吐了口冷气,心想这人真是事儿多。   他取了水囊吃了口热水,出门时才灌的滚水,这当儿都温温热了。   “你不同我去?”   范景听得声音,偏头见康和在林子前探了个脑袋出来。   “这有甚么好同去的。”   范景道:“车驴丢在官道上,没人看着怎么行。”   康和道:“你心头就只有板车跟驴子,也不怕我教人给顺了去。”   “来来,快来!”   范景心想这么大个人,自不跟着走,谁顺得动你。他蹙了蹙眉头,面上多嫌,可人却又还是从板车上跳了下去。   “有这功夫都去了回了。”   康和笑嘻嘻的拉着人:“你与我把风,我踏实。”   “有甚么好踏实的,两个人站在一处,人不想看的都得多看一眼。”   康和看着他手里的长弓,道:“嘴上不肯,却还拿弓。你举着这把弓,谁人还敢多看一眼去的。”   “我打鸟。”   康和背心一寒:“这可不兴打。”   范景瞪了他一眼:“你究竟去还是不去。”   “去,去。”   两人一同钻进了林子,踩得那积雪咔嚓咔嚓的响,康和自老师走远了些去方便。   范景看了人的背影一眼,没兴致把人一直给盯着。   他听着树木上头的鸟叫声,寻着瞧有没有笨鸟和野鸽子,要撞见弄两只回去煲汤,这天气上吃着倒是暖身滋补,整好与断了奶的大福吃点儿好肉。   范景竖起耳朵,一进林子就变了个人一般,警戒心十二分的强。   他眸子随着树林转了转,忽得定了定身子,耳朵里没听见鸽子和笨鸟的声儿,倒是先听得了怪声,他眉头紧了紧,轻了步子循着声音走过去。   这一去,就见着林子下方竟然有个鬼头鬼脑的妇人,她穿着身灰扑扑的棉衣,头上包着块暗绿头巾,正牵着头驴儿往进城方向走。   若不是有那驴子在,还真不易察觉人。   范景隐在大树子后头,心想这天气竟还躲在林子里头走,不是偷了人的驴子,那便是偷了旁的东西。   他抬手放了一支箭过去,竹箭恰从妇人鼻子前擦了过去,噌的一声闷响,稳稳的扎在了树上。   那妇人忽得遭逢一支冷箭,两眼儿一翻,吓得腿上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俺的老娘!”   好一会儿,人才回缓过来,转头就见着面上带着个防风布罩子的人影再往这头靠。   她识不清人,只还以为倒霉撞见了个争财的猎手。   连就朝着范景的方向跪下拜了两拜:“爷,俺的驴子孝敬与你,你饶俺一个去处。”   说罢,丢下驴子就想跑。   范景哪是冲着她的财物放箭的,见要跑,快腿给追了上去。   这妇人显是常在山中走,腿脚很是快,可落在林子里头,哪是能躲过猎手的,不过须臾就教范景给摁住了。   “俺不值当银子,那驴子值钱咧,爷你就放了俺罢。”   妇人告饶,一只手却往腰上去,范景瞧她的动作便知了人的心思,他大力一抖,妇人藏在腰间的一把小刀就给弄到了地上。   人光是干瞪着眼望着雪地上的刀子,却如何都得不到。   康和方便好,蹲在个水洼子上洗了洗手,雪水将手指冻得发红。   他哈气搓着手,转个头出来就不见了范景的身影。   “大景!?”   康和一头走,一头喊了两声。   “这边来!”   康和没见着人,光是听得了一道声儿。   他听范景的声音远远从林子另一头传来,与平素的轻淡有些不同,觉不对,下意识握着腰间配的刀,连忙快步跑了过去。   “哎哟哟,你可是要把俺的胳膊给拧断了咧!好心的哥儿,快将俺放开。”   康和过去,远就见着范景抓着个妇人的胳膊,反给叩在背上,将人死死的制着。   两三丈远处还有头驴子,那驴驮了两只麻袋,正在原地上焦急的打着转。   康和几乎是飞跑过去的:“怎么回事?”   范景没说话,将摁住的妇人迫而抬起了些头,康和见着人面孔有些眼熟,好似是在哪处见过,可瞧着人分明又是脸生相。   这妇人体态瘦弱,看似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巾包着的头发因范景大力制住而撒了几缕下来,竟是花白的。   “你是那老婆子!”   康和一下子将人给辨了出来。   若不是这般近了仔细瞧看,一时半会儿的还真识不得。   范景只觉这妇人鬼鬼祟祟不对劲,将才光顾着把人给制服住,还没瞅是个甚么模样的人。   听得康和这般说,也是吃了一惊,转去细看了看妇人的面孔。   还真觉有些眼熟,眼鼻嘴与那日上家里的老婆子当真一个样,独是面皮子不似先前见着的那样发皱和老态。   两人心头大骇,范景道:“快去看看驴子驮的是甚。”   康和连忙过去将驴子身上的麻袋给解下,麻袋上留了几个气孔,一提还沉甸的很。   他小心放在地上解开,里头赫然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人已是昏迷了过去,他轻轻拍了拍脸也没见醒。   康和赶紧将另一只麻袋也解开,这里头的竟还是个不过两岁的小孩子。   “你这拐子,丧尽天良!亏得是寒天雪地的还出来行这些歹事!”   他心头气恼至极,若非瞧是个妇人,他当真想结实与人几脚。   那妇人扑腾着身子,还想往两个孩子身上扑:“是俺的孩子,那是俺的孩子!”   “都教人捉了个正着,你还敢狡辩!自个儿的孩子你还能狠心装在麻袋中,又牵着驴子走这林子里头,生怕是那好走的官道教人给瞧了去!”   康和道:“先前上村子哄骗人说是凹子徐家的亲戚,如今换了张皮,又上别处去偷孩子!只恨那日上家里头没把你给捉住!”   妇人这厢再见两人的身形,虽没看清脸,也回忆起来了是甚么人物。   已晓落在两个能手手上,今朝只怕是难再逃脱,她眼睛登时变得狠辣起来。   “可惜了俺没弄得你家那娃娃,若是得手,可教俺痛快挣上一笔!”   话音刚落,妇人便发出了惨叫声,范景将她的胳膊叩得发出了一声闷响。   康和再是忍不得也与了她一脚:“你还敢惦记着我家娃娃,家中新弄了两只恶犬,只待着你上门去,咬断你的手脚,撕烂了你的皮肉来吃。”   拐子疼得脑门儿直冒冷汗,再是不敢与两人叫嚣。   这妇人多狡猾机警,将两个孩子迷昏了套进麻袋,不走敞亮的大道,反在林子里头钻。   只怕是驴子走路发出大的声响来,还与驴蹄子包了布。   冬月里头天寒,林子头本就更为冷,这又还下过了几日雪,林中四处都积着厚雪,轻易谁会走林子里来。   将才范景想打鸟,他耳朵向来比旁人灵些,听得林中隐隐有驴子的哼哧声,觉有些怪异,这才寻着声音找来,否则这俩孩子就真教她弄去卖了。   两人将妇人捆了,牵了驴儿,抱着孩子,一并给上了官道去。   出了这事情,哪还有空闲去杀猪,得立马前去城里报官。   幸是在官道上恰遇见了一车子回村的农户。   听得两人逮住了拐子,皆是十分愤慨,挽起袖子都想将那妇人收拾一顿,教康和拦了下来,这般歹人还是扭送去官府处置最为妥当。   自打荷坪子有了拐子的行踪,徐扬嘱咐了自村上的村户,转又与旁村的里正乡长传达了消息。   各村间倒也通了消息,许多村民都晓得了这件事,只没见着拐子进村,许多村子便只听一耳朵,没把事情太放在心头,若村子上警戒起来,这拐子如何能去偷了两个孩子出来。   如今将拐子捉住,方才后知后觉的怕。   两个汉子帮着康和跟范景把拐子押送去城里头,另有个妇人与夫郎愿意帮康和范景上杀猪的村子去捎个信儿。   猪今朝杀不成了,也好教人晓得一声,不教人白等。   赶去城里,几人径直就将拐子扭送进了县衙,官府倒多重视这事,把拐子收了押。   俩孩子这时候才糊糊涂涂的醒过来,见着都是生人,直哭闹,请了大夫来瞧,好在只是吸入了些迷药,身子不要紧。   县爷下了令教衙役骑了马儿去各村子上送信儿,那丢了孩子的两户人家赶着来官府接孩子时,天色已是见晚,抱着孩子又是哭了好一阵儿。   康和跟范景见着孩子教爹娘老子接走了才家去,拐子的事没那般快一日就能出结果,总还得要县公审。   陈三芳带着巧儿关了铺子,坐着一欢赶着的车子家去,在城门口撞见了康和跟范景,两厢会着,得听了今朝的事儿,吓得脸煞白。   “好生狡猾的拐子,竟还换着头脸去村子上偷孩儿。她揣着贼心上咱家里去,落在咱家手里也是报应!”   “可怜了那俩孩儿,教她那样折腾,可把孩子跟他爹娘老子吓糊涂。官老爷合该赏她八十个板子去!”   康和道:“如今捉住了她一个拐子,倒是盼着能顺藤摸瓜,将县里的拐子都给捉出来才好。”   他不信这样的事,独就那妇人一个在干,若是这般,也不会城里城外都在丢孩童了。   倒是没过几日,就听得说那拐子不仅认下了罪,因是受不住刑,将同伙儿和贼窝都给供了出来。   官府立是根据线索前去拿了人,一举捉住了六个拐子,缴获了专制来迷晕引诱孩童的吃食耍具若干,又还解救了三个孩子。   其中一个还是城中大户家里的哥儿,那拐子见小哥儿生得漂亮,就将孩子给偷了来,正是与窑子里头的老鸨谈价,教缉拿了个正着。   此番,连带着城里头的一间窑子都给弄关了门。   事情在村里头也传了个遍,简直大快人心。   这日,范家来了一对姓谢的夫妻,领了个三四岁的孩儿,见了康和跟范景,就教孩儿给两人磕头。   “幸是得遇了两位恩公智斗那拐子,救下俺们这孩儿,否则这孩子还不知要教卖去哪处。”   “小子年纪又小,没得甚么记忆,卖去了外乡,俺们寻不见,他也找不回。这些日子里头想着这事儿,俺们两口子东西吃不下,睡也睡不稳呐。”   “那日在县衙里头合该就歇二位恩公,只丢了孩子俺俩魂儿也跟着是丢了,礼数不足,后头打听了一番,才晓得恩公家在这头。”   康和连忙将孩子拉起来:“我与夫郎也是做了爹的人,如何能见得那拐子偷了正经人家的孩子去牟利发财!且那拐子贼心,先还来过我们家里头盯梢。”   “如今孩子没事,拐子又伏了法,大家皆大欢喜,二位不肖深谢。”   夫妇俩心头感动,又在这头说了好一会儿话,快至午间,两口子才带着孩子走。   康和留饭,一家三口哪好意思,只言年后正月再携了礼来拜年。   人去了,康和跟范景才瞧,这一家子拿了两包饴糖,四匹细布,又提了两笼十只鹌鹑相送。   他俩没去过问丢了孩子的两户人家是甚么家境,可瞧这谢家,当是日子还过得,这些谢礼农户人家拿出来已是难得。   这谢家来谢了一场,康和估摸另一户人家许也会来一趟,不想,一连去了好久都没得动静。   倒是一日,他俩在县里的猪肉铺子上,来了个甚是体面的中年男子,人领着俩端了礼匣的仆役上门来,多是客气。   康和跟范景还没见过这样气派的人上他们铺子,连招呼问是哪家人户,有甚么事。   人言他们家是城里人户,姓伍,前阵子家里的小公子在街上耍,一转眼就教拐子给抱走了,家里头报官苦寻不得。   康和立是明白了过来,听说后头官府剿那拐子窝时救出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还是城中大户的哥儿,想就是这户人家的。   他连道:“这原也是县公老爷侦断,我们如何能居功,切勿相谢。”   男子道:“若是没有郎君与夫郎仗义出手,捉住拐子,如何又能趁势将其余拐子一网打尽,接出我们小公子。”   “我们相公深是感激,若不做谢,心头难安,还望郎君勿要推辞才好。”   康和推了三回,人也定是要谢。   见人实在诚心,也便不好推辞,这才收下了礼。   待着人去了,康和同范景道:“瞧着这伍家也忒客气了些,都不是咱救出他家的孩儿,还备了礼来谢。”   范景道:“难为天下父母心。”   康和想想也是,孩子丢了寻不得消息,只怕都着急坏了,报了官府却也跟无头苍蝇似的,从旁处得了线索,如何又不感激的。   说话间,他开了匣子来看,登时惊了惊,那匣儿里头竟装了六个银元宝,一个足有十两重。   另一只匣子里头倒还寻常,只是些年节礼,但也不是平头人家能使的物。   康和道:“这伍家究竟是个甚么人物,出手如何这样阔气?”   范景瞧了礼,也是意外,只他也不晓得伍家。   还是正月上,包三哥上他们铺子买卤鹅送人吃,康和喊了人吃热汤,顺势问了他一嘴,这才知些根底。   “城里头姓伍的人户也不止三两家,若你说是年前里丢了孩儿的伍家的话,那当是西城的伍家咧。”   包三哥道:“这伍家就是放在富户聚集的西城上都是算得上名号的人户。他们家里头几辈人前就经营着买卖,现今府上主事的是伍举爷,他一个兄弟还在外府城上当大官儿!”   康和听来,也觉好生响亮的家世,他道:“这样好的人家,怎也还教拐子偷了孩子。”   包三哥道:“这事谁说得准,许是那拐子不晓伍家名号,土给动在太岁头上了;许嘛,仇家弄得也说不清。”   康和听此,唏嘘了一声,也便没细究去问,不怪伍家这般重礼,原是读书人家。   他送了一只卤猪耳送与包三哥吃,又提了一坛子酒送人,算是与他拜年了。   得闲时,他学了话去给范景听,道:“那日伍家过来人,送礼又送情,言往后要有事,可寻他们伍家。”   “我料着他们家当不是寻常小户,可那管事人说话却客气不张扬,几乎不漏根底,也没多想。这朝才晓,人当真是说得起有事寻他们家的话来。”   范景并不是那般挟恩以求回报的人,那日人送重礼,已是谢足了,真要遇着事,哪里还好意思去寻人家帮扶。   康和笑道:“我也这般想,伍家这般相谢,想是读书人家重礼是一则,也因是十分爱护子女才这般。”   他说这话也是话里有话,那日里亲手从拐子手上救下来的俩孩子。   一个是谢家的,人不单带着孩子来家里头谢了,正月又还过来拜了回年,多是和善的人家。   另一户呢,康和从旁人嘴里听说是附近村子上的。   这户人家夫夫俩本就是个不靠谱的人物,丈夫爱吃酒耍乐,夫郎也是个爱瞎溜达不正经的,时常都是家里的孩子饿的哭闹了,也没个人管。   拐子偷他家的孩子,当真是比冬日里头吃口冷水还容易。   听得说孩子丢了那日,村子上都传遍了说在官道上捉住了个拐子,还救下俩孩子,这夫夫俩恁也没发觉他们家丢了孩子,还是里正上他们家才发现的。   谁不说一嘴哪有这般做爹的人。   孩子教人救下了,村里的乡亲都说,他们家该带着孩子去谢谢人。   这俩夫夫生是嫌懒得干,不肯前去也便罢了,还说谁教救的,恁不是自愿做的么。   康和不晓得事情真假,但瞅着两个村子也算不得多远,人迟迟都没来道谢一声,估摸着也是不假。   他不由摇头,倒不是惦记人家来谢,只是为那孩子可怜,那日冰天雪地的,冻红了一张小脸儿,教人看着都心疼。   投身在这样的人家,往后都不晓得该咋办。   晃眼到了二月间,徐扬过来了一趟范家,与他们送了二十两银子来,说是县衙给他们的嘉奖。   “那几个拐子审理下来,都教流放去了蛮荒地上,这案子结了,县衙记你们一功。”   这嘉奖康和跟范景倒是收的心安理得,县府褒奖见义勇为之士,也好给民众做个表率嘛。   再来,伍举爷的孩儿丢了,报官县府摸不得线索,县公也不好办呐。   “要再是嘉奖几亩地,那咱家可就痛快了。”   徐扬见康和范景受嘉奖也为他们高兴,今朝他去县衙也教口头上褒奖了,如何有不欢喜的。   他笑道:“一亩地就得十好几贯,你还想要几亩,当真是会狮子大开口。”   康和好笑道:“农户人家目光短浅,我除了想着地还能想什麽。”   年前他跟范景出去杀猪,跑了好些个村子,倒是也有卖地的,只东一亩西七分的,自家村子上也便罢了,旁村上买下来,耕种管理都不便呐。   徐扬道:“置买良地是这般,少有机遇能碰着一兑儿卖十亩八亩的。”   他低了声儿与康和言:“你没瞧着能这般一回买十亩八亩在一处的都是大户麽,手里头能拿出这样多银子来是一回事,多是使了手段才成的。”   至于甚么手段,不肖说,康和也晓得。   大户人家,一来是穷户小户肯巴结让卖出土地,二则没这般眼里劲儿的,人有的是法子逼你卖出。   康和心知肚明这些,他可干不来那般逼迫人的事情。   徐扬笑道:“我自是知你不做这些事,为此才弄不得顺心的地。不过你别恼,要想买地,可收拾些银子出来准备着了。”   “这话怎么说?”   徐扬道:“我今朝打县衙里头出来,听得工房的熟人与我漏了一嘴,过些日子说不得还要划荒地来买卖。”   世道太平了几年,当初打仗走、跑、死了许多人,开出的土地也随之荒废了不少,那些无主田地清点出来归于了朝廷。   这厢天下太平,要鼓舞百姓把田地重新耕种起来,朝廷也好增收赋税,充盈国库,荒废的田地自就要分卖出来。   “朝廷上头下的律令,地方上实施起来,虽少不得大户先盘剥一番。真正落到百姓手上的土地不多,但总也还有点儿,究竟是要做给人看的。”   徐扬道:“咱这些有几个铜子的小户,便捡着这点儿使罢。”   康和笑道:“你可当真敢说。”   不过他听得这个消息,倒是很欢喜。   这回要真的再划地卖,他定要多置下些来。 第88章   二月十九,大福周岁生日。   范家家里头没做席,只简单请了亲近的几户人家,却也摆了五张桌子。   弄得还是欢喜热闹。   过了两三日,徐扬便在村里说,县里头要把村子上空置的无主荒地卖出来,有要地的人家自行上徐家做登记。   康和前一日就晓得了这消息,他这日都没去县里头,也没安排杀猪,就在村里等着专门办这事。   上回村里这般卖地,还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时间倒是过得快。   清早上,村里有置地念头的农户都上了徐家,等着瞧看荒地。   徐扬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引着农户前去将村子上许卖的荒地都走了一回。   村子上有些甚么荒地,自个儿村里的人大多都晓得,只不清楚这回哪些许卖。   “东郊那一二十亩地俺瞧着好咧,人嫌草深土薄,可那薄土下头是黑土,肥着呐!”   范爹低了声儿跟康和嘀咕。   “要是那头许卖,俺们就买东郊。”   康和答应道:“这回听是把无主田地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卖得也多,那处这些年了都没人动过,说不得要卖。”   须臾,一众村户就过了东郊,听得徐扬言东郊的荒地都要划来卖,范爹欢喜的直拍大腿。   看罢了地,徐扬同村里的农户说这回买地的规矩。   县府上给的条令言,不论士农还是工商,凡家中五十亩田地之上的,至多只许置买十亩地,且还得等地少的人家买罢了,有余方才可置。   三十亩与四十九亩间,许置十五亩。   二十亩与二十九亩间,上增五亩。   十亩与十九亩间,再增五亩。   这十亩以下嘛,许增足三十亩。   这规矩许多农户也不过是听听,便是能增三十亩五十亩又如何,他们也拿不出恁多银子来呀。   每回弄得多热闹,好也不过买下一两亩地。   自有目光短浅的,酸嘴言能买多的大户作何不教人多买去,反与穷户许下这样多的田亩数有甚么用。   他们如何晓得,朝廷这般律令,是为着寻常农户也能得机会置上一亩三分地,若倒转来,哪还有一星肉渣滓落在穷寒人家身上的。   康和一盘算,同范景欢喜道:“咱家里头满打满算才九亩两分地,恰还能置最多的那一档。”   范景倒是不慌不忙的:“且先听听这回的土地价罢。”   说罢了置地规矩,自要谈诸人最关切的地价。   徐扬道:“这回无主田地已是清点完毕,像这回一般县府划地买卖十年八年间许再难遇一回。”   “县里头要与农户老百姓好利,荒良地为九贯钱一亩,荒薄地为七贯钱一亩。”   农户听得这个土地价,登时议论纷纷。   “俺的娘,上回的荒良地足十贯一亩,这回的竟只九贯,薄地也只七贯,可都少了一贯呐!”   “先时县里卖的是西郊的荒地,那是往前就没人耕种的荒地。这番是无人田,如何说五年八年前都是有人细心料理过的,可不比上回的荒地好麽。”   “这回价好,俺便是借点铜子使,也得咬了牙给置下三分五分出来。”   康和跟范景还有范爹,听得了地价已是到一头去商量置哪处地,置多少了。   “爹说得东郊那处的地壤子好,我瞧那头是连做一片儿的,荒地都在一处,不是那般东三亩西五亩的,要是买下,耕种管理都要方便许多。”   范爹道:“是咧,又挨村大道近,秋月里收粮也好驾着车子运。依俺的就置那处。”   范景倒没什麽意见,只问要弄多少亩地下来,毕竟将才过去看地时,徐扬言东郊量出来的荒地有二十二亩。   其中划为荒薄地的有十八亩,剩下四亩为荒良地。   康和心头算了算地价,十八亩薄地就得一百二十六贯,四亩良地倒不多,三十六贯。   这二十二亩荒地合算下来就要一百六十二贯钱。   康和不由得也是嘶了一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前些日子上康和清点了手头上有的银子,二百八十贯一直不曾动的方子钱,外铺子上经营,年底杀猪零碎挣得外快,余攒了三十二贯。   除却这些,再便是捉拐子县衙奖赏的二十两银子,以及伍家送的六十两银元宝。   尽数算下,手头上倒是还有三百九十二贯钱,将近有四百贯了。   像此番县府挑头划地卖的机会难再逢上,往后要想再买地,那便只能从私人手上买。   一回至多买到三五亩不说,且价绝计是不能够跟这回相当的。   康和想捉住这回机会,索性是咬牙买次足的。   往后再零散添些也不要紧了。   “近来也没甚么大的开销,便是有那也是下半年里珍儿成婚的事了。咱干脆把东郊的二十二亩地一回置下。”   康和道:“要是珍儿成亲的时候,捣不出许多钱来与她置办嫁礼,咱就拿些地,有地契捏着着,那也是很体面的嫁妆了。   成了亲土地是赁出去与人种还是如何,也是一项长久进项,比死银子握在手里头还强些。”   康和这话是说给范爹听的,即便是买了地,那也不可能短了珍儿的嫁妆。   且不说并非把攒下的钱全数都给用了出去,县里头猪肉铺子每个月还有一笔进账呐。   这般说,只是教范爹宽心些,家里头有谁不疼珍儿的。   再一则,范爹好面子,珍儿寻了个好夫家,门第比他们高不少,范爹想把珍儿的嫁妆弄得像样些,既为了珍儿以后日子好过,也为了自家的门面儿光彩。   范爹听康和恁般说,心头也是一动,他一个庄稼汉,如何不想多置些地下来。   可这一张口就是二十二亩,他背心淌汗呐,他就收拾点儿粪肥,能攒下几个钱?   媳妇那处倒是应当有些,只她捏着要与珍儿巧儿俩丫头做嫁礼的,轻易只怕不肯拿出多少。   “是不是忒多了些?!家里钱如何够。”   康和看向范景,想看他的意思,他要答应买,别的事情也都好说。   范景心头晓得他们两口子手上有多少子儿,他放心康和办事,便张口与范爹道:“钱的事你不肖愁。”   康和听范景这般说,连帮腔:“铺子上多少都挣着呢,不过是紧一紧,熬过这一茬便好了。”   范爹琢磨了一阵儿,快着手脚把田地收拾出来,今年秋月里头就有收成,地多,粮食自也产的多些。   到时候就不肖尽数留着自家里吃了,转手一卖,也能有个小几十贯钱,要紧也就紧那么三两年。   “那成吧,这事就定下。”   既商量出了结果来,三人便赶紧去寻徐扬给登记下,省得地教别家买了去。   村里头谁家买了多少地瞒不住,轰然听得范家一口气要了东郊的二十二亩地,皆是倒吸了口冷气。   康和晓得村里人少不得议论这事情,为着不教人红眼生事端,他嘱咐了范爹还有陈三芳故意出去借钱。   又还四处同人问询买卖牲口,他们家的母驴子怀了小驴,正是借着说事。   做些出来给外人看,好教人觉得他们家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就买下二十几亩田地,手头上虽有一点儿,但也是要奔走借钱才能办得了的。   人说议起来也便没那般恨富了。   这回除了范家买的地多,朱大夫也置下了十亩薄地。   他来乡里也两三年了,如今连徐扬都成了家,夫郎孩子都快生了,他久赁人家的屋子住着到底不大自在,还是想修两间屋来住。   此番趁着官府卖地,他拿出攒下的钱来,置些土地在手上,一来能修屋,二来也能种些瓜菜自吃。   虽说村里乡亲总与他送瓜菜去,时常都吃不完,可总指着靠人送也不踏实,自个儿种点儿,吃用得也不多,外在呢,还能种些药草。   月底,缴了钱,地便置到了手上,这回量地倒没费多少事。   范爹吆喝着一欢跟二喜下地去开荒。二十二亩地,外在家里头原本的九亩二分,三十亩出头了,又遇着头回开荒,少不得要下力气做活儿。   这月上,至三月末,范爹跟一欢二喜几乎是日日早出晚归埋在了地里头。   不单他们这般,康和跟范景白日里头看了铺子,关了铺面儿也要家来帮着干一两个时辰的活儿。   左右铺子换着人去看,地里的活儿也换着来干。   如此忙碌了月余,总算是把二十几亩田地给收拾了出来。   且还不算完,后头就要紧锣密鼓的播种了。   康和见家里头弄得这样累,动了想再雇长工的念头,家里的田地多了,迟早都要有人帮着干的,单靠家里的人定是不成的,除非往后都像这般干活儿。   可日子是奔着舒坦去过的,弄得恁累,多少有些本末倒置了。   但康和没把这事情说出来,而是暗暗里头先留意着。   这番才置了地,做着四处寻人借钱的模样,转头又赁长工,那先前也白做样了。   一家子且先坚持一阵,等下半年秋收那阵儿再说。   四月的最后一日,珍儿收得了一封城里头送来的信,她没拆信也晓得是谁送的。   除却骆川宜,如今还有谁与他写信呢。   珍儿读了信,因着欢喜,一张小脸儿都变得红扑扑的。   待着家里头的人回来,她把信读与了一家子听。   “俺的珍儿,你可当真是命好,这骆家小子且还未至弱冠竟就过了府试成了童生,如何恁大的本事!”   听得珍儿读信说骆川宜二月进了考场,四月又赶出府城参与了府试,如今府试成绩出来,他的名字在榜上。   院试三年一考,后年他将再下场参与考试。   这才定亲不到一年,骆川宜就考上了童生,还是个年轻俊童生,他们一家子怎能不欢喜。   要放在去年中的,骆家定是不会来相他们家。   陈三芳乐疯了,道:“这话说得不对,不是俺们珍儿命好,是珍儿有福气。恁骆家小子考了这样些年都没中,偏是与珍儿定了亲才中,可不是沾了珍儿的福运麽。”   珍儿教陈三芳说得不好意思。   范景倒也脸上鲜少的见着些喜意,他张口问珍儿:“说没说什麽时候成亲?”   听到范景这样问,她面颊又红了红,小声同家里道:“他在信上倒说了一嘴,想在八月里头。”   家里一听这话,都顿了顿,这般时间可没几个月了,心中觉着有些赶,但又更多是高兴。   骆家没因中了童生就变换心意,反是催促着想快些成亲,那可比拖着强。   康和见此道:“那甚么时候便谈定下婚期,咱这头也与珍儿把嫁礼给准备着了。”   没过两日,云表姐就跟骆川宜来了一趟范家,就是特地来谈婚期的,骆童生这厢在忙着应酬城里,也就没得空来。   云表姐热切,骆川宜也客气,没那骆童生在,倒是还谈得多快。   婚期定在了八月二十二一日上。   商说好了,骆家也回家去筹备彩礼,置酒宴;范家则弄嫁妆,他们嫁女,也一样要做席面儿的。   还真是弄得热闹弄得忙。   康和跟范景商量,范景要拿五十贯钱出来与妹妹弄嫁妆,康和没说一句不是,且不说这是能力范围中的事,即便是手头没有这样多的银子,他们两口子也要想办法去弄。   当初成亲时,他就答应下了范景的。   陈三芳也拿了二十贯钱出来,范爹拿了八贯。   这些钱二十八贯做嫁礼金,五十贯用做打柜、椅、桌、案、妆台等家什;又还置起居之用的床帘、被褥、软枕等等……外在好的,次的布匹料子。   罢了,少不得还要弄几样像样子的首饰。   珍儿在家里过得简素,平日里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走出去已是难得的水灵姑娘,她又常做活儿,便鲜少有买首饰来装饰。   即便有两样,也不过是些绢花儿这些不值钱的物。   家里便想着与她弄一套银的,外在弄一套玉的,多的置不起,两套寻常的还是能置。   珍儿见家里头备下的嫁礼已是厚得不能再厚了,连劝阻:“勿再弄首饰了,旁的嫁礼足厚了!便是这般也已越过了湘秀姐姐两倍之数了!”   “傻丫头,俺们晓得你爱简素,只这嫁去了城里头可与家中再不相同。   那骆家是有家底的读书人家,平日里走动来往的亲戚朋友都不是粗俗穷户。   你出门也好,迎客也罢,要是没点儿首饰装点自个儿,甭说是你没有首饰,便是人瞧你一回是那身衣裳那首饰,二回又是那般,也得瞧你不起呐。”   陈三芳拉着珍儿的手道:“那城里头的闲散人家多,不似俺们村户,终日里头活儿多得似牛毛,没得功夫打扮。他们那些人家,最爱窜门子耍闲,看比行头。”   “便是咱心中不屑那般,可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头,跟入乡随俗是一个理儿。”   康和也道:“正是这般,你哥哥有心要与你置办的,不肖心头多想,咱们家里没紧到首饰都打不起两套。这是家里的一份儿心意,你要不肯,那才损了家里人的心。”   珍儿心头感动不已,夜里在屋里哭了好一晌,只觉家里待她也太好了。   听得珍儿成亲,还是和城里的骆家,梁氏送了一箱子的布来,说是给珍儿添一份嫁妆。   当初范景跟康和成亲,她送的礼并不厚,一来是送的厚了范景不肯要,二来那时候范家家里头确实难,若送了重礼,人家心头压座山,回礼时也犯难。   这厢范家的日子转比她家里还强,送甚么也都能尽可全自己心意去送了。   大房那头也送了些礼来给珍儿添嫁妆,也不知哪处得来的两套茶具,不说贵重,倒还雅致。   许是有人家谢给范鑫的,珍儿带去读书人家倒合适。   除却这些,又还包了个厚红包,足足六贯。   湘秀则送了三顶新的假髻来,又还两样朱钗首饰。   珍儿嫁得好,就连范爷范奶恁般重男轻女,又还抠搜的都与了珍儿两贯钱。   六月里头骆家送来了聘礼单子,范家也交换了嫁妆单。   “瞧不出,这范家家底竟还厚实,嫁礼单子弄得恁长。”   骆家家里是云表姐的大媳妇吕氏在管家,得了范家的嫁礼单,夫妇俩瞧了一眼,就送去给大媳妇看看。   云表姐道:“范家疼女儿,这才把嫁礼弄得厚咧。”   吕氏笑了笑,道:“素日里总听娘和二弟说咱这弟媳的好,前些日子倒是难得听爹也夸说了一回。”   “弟媳与二弟通了信,爹恰撞见,听弟媳还识字会写,闻之是在兄弟的私塾上开的蒙,他倒是多满意。言范家是难得的开明,竟许姑娘家读书学字。”   云表姐道:“你爹这人,甚么都巴不得跟读书沾边,要是与读书有刮联他就欢喜。怕上辈子是只书虫给投身的。”   吕氏忍不得一笑。   范家待着聘礼送上门,这些礼预备的不少,但在如今的风俗下,比范家的嫁礼要薄不少,但算下来也当有四五十贯。   放眼来看,已是极重视的了。   范景让一并也都添给了珍儿做私产。   巧儿见着姐姐嫁人,心头不舍得很,又见她出嫁弄得这般响亮,更是羡慕。   “大哥哥,等俺成亲的时候,男家里送来聘礼,可也与俺麽?”   范景闻言,道:“自然是一样的。”   陈三芳听得这话,笑捏了下巧儿的脸:“你这丫头就惦记着几年后的事儿了,你大哥哥待你跟珍儿甚么时候相差过了。”   八月底,听得敲锣打鼓的声音进了村子里,珍儿盖着红盖头,一身红艳艳的喜服,辞别了家人,上了骆家的花轿。   珍儿哭得伤心,早间起来面上扑的白粉都化做了汤,陈三芳忍不得也揩了揩眼睛。   别说范家人舍不得,就是康和心头都有些惆怅。   珍儿这丫头性子好,又能干贴心,不知与他缝衣洗鞋了多少回,大福养到了一岁半,带他最多的就属珍儿。   这厢要嫁去别家了,谁又能舍得。   迎亲的队伍去了,这头也要招呼着来客吃酒吃饭,康和一转头,却不见了范景的身影。   康和寻了寻,见着人竟不知甚么时候钻回了屋里头。   这当儿上连鞋子都没脱,就直直的躺在床上。   将才珍儿辞别家里人时,还特地拉着他的手交待他要好生照顾自己。   他没张口说两句话,好似跟没事人一般,倒是珍儿哭得厉害。   这厢人出门子了,他可上了劲儿。   康和在床边坐下,轻轻戳了戳人的腰:“嫁得又不远,咱每日去城里头,想看珍儿还不容易?”   范景翻过身,背对着康和,他不搭理人。   康和默了默,出去把大福给抱了进来。   小崽子看着床上的范景,直叫:“小爹,小爹。”   康和与吃了肉的小崽子擦了擦嘴巴,道:“你就在这里陪着小爹睡会儿觉,好不好?”   大福拍着肉乎乎的手:“小爹,睡觉觉。”   “嗯,跟小爹一块儿,睡觉觉。”   康和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与他脱了鞋,小家伙便欢喜的在床上踩来踩去。   范景只好坐起身,把大福抱了过去,他瞅了康和一眼。   “我且去招呼客了,外头摆了三十几桌呢。”   罢了,他便出了屋。   大福在范景的怀里拱来拱去,他趴在范景的身上就要去咬他的耳朵。   这小崽咬人可疼,范景捏了捏他小小的鼻子,不许他咬。   “要果果,要果果。”   范景见着儿子要吃东西,把康和给骂了一句,人家吃的好好的,要给抱进来。   他只好抱着小崽子出去与他寻吃食。   外头正招呼人的康和见着范景抱了大福去了灶房,这才踏实了些。 第89章   珍儿出嫁,家里头去了一桩搁在心头的大事。   只欢喜过后,少了一个家里人,还真似空了一大块儿似的,家中变得清净,还多有些不惯。   一个屋檐下常进常出的丫头,往后就到别家经营日子了,哪有不惆怅的。   与姐姐一屋子住的巧儿最为不惯,平素里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不说这丫头,就是范爹跟陈氏,有时候也犯糊涂张口就惯性的喊珍儿,没得人应答,这才恍然想起已经出嫁了。   范家一家子过了个把月才习惯珍儿出了嫁的事。   这日,康和跟范景没去城里看铺子,换了一欢跟陈三芳去。   两人在家里也没闲耍,去牲口棚拾掇了好一番。   康和点了点兔儿棚里的兔子,拢共有二十八只,其中有八只是种兔,育的二十只是肉兔。   鸭子有二十只,四只三年以上的老鸭,十只肉鸭,还有六只毛茸茸才出窝没几天的嫩鸭。   鸡跟鸭子的数目一样,两年上的老母鸡有五只,肉鸡八只,七只毛还没长齐全的小鸡。   除却这些家禽,还养的有四只大鹅,是陈三芳管贺小秋要的,她要了一只母鹅家来,又弄了些受精的鹅蛋,孵了一窝子鹅。   头回弄,孵的十二个鹅卵,就养大了四只鹅。   另呢,去年谢家送来的两笼子鹌鹑,原本是有八对,教他们吃了三只。   后头见着鹌鹑有产蛋下来,康和就不教吃了,给搭了舒适的草窝子,供鹌鹑下蛋孵蛋,如今生下长大的小鹌鹑都有六只了。   本是孵了有十几颗鹌鹑卵,但他们没有养这玩意儿的经验,小鹌鹑脆弱,死了好些。   禽便这些,牲口上有三只驴子,一公一母前后买下的,入夏时请了个养驴人来帮着接生,母驴子才顺利产下了一头小公驴,现在都活蹦乱跳的快能下地了。   去年母驴子也有过一胎,但产下的是头死驴。   再有家里养了四头猪,还有两头先前产奶给大福吃的羊。   现下大福都是跟着家里头吃饭菜,羊倒是派不上甚么用场了,终日里头除了吃粮食拉些屎来教范爹收拾了去弄肥,也别无旁的。   范爹说干脆拉去卖了,康和没应承,这两头母羊是当初精挑细选才得来的,健壮得很,轻易难再买到。   今年置了地,珍儿又出嫁,确实开销有些大,手头也紧了紧。   康和便想着把家里头的家禽牲口好生给料理起来,到时候也卖家禽牲口。   眼下猪肉铺子上偶时间也在卖点儿肉兔鸡鸭,只也是时有时无的卖,这般不稳的买卖,自是挣不得几个钱。   康和想的是能教铺子上每日都有鸡鸭兔卖这般,再能供那些做席的人家订购。   这几年他跟范景在县下的各个村乡间奔走杀猪,识得了不少人家。   若是他们家的鸡鸭牲口养得多了,出去杀猪时与人说几回家里有这些东西,人置席时没准儿能想着他们这处。   这便是难得的销路。   康和以前就想这样弄了,只是没得合适的条件,头先地皮子小,养不下几只家禽牲口,再吃粮食上也怕供应不上。   慢慢的家里盖了宽敞的棚子,今年里又置下了二十几亩地,喂养处和粮食也都不肖愁了。   不过光是这般也不成,他们家里头虽会养鸡鸭牲口,但到底不专,不比那些能手。   农户人家自养几只倒是都弄得来,数目多了,那可就难伺候了,若是不当心起了瘟,那死就得死一片,能把人给心疼坏。   要想几十百只的养,还得要请那般擅养的人来照看才成。   康和用耙子抛松棚子里铺着的草,同范景道:“寻头种羊来,给家里这两只母羊授个种,到时把羊也给育起来。村北窝子里有片荒地,还能在那处去放放。”   范景听了康和的打算,他丢了一颗菘菜给小驴子吃,道:“养些羊是好。只要想好生养这些家禽牲口,种数又多,人专这样未必专那样,如何请人干?”   “想寻个会伺候这样多种牲禽的人物,确是难寻。不行就找几个,专鸡鸭的专鸡鸭,专牲口的专牲口。”   康和道:“不教人日日都来,三五日间来一回便是。这般也能省下些咱的开支。”   范景没说成也没说不成,只道:“先打听着寻来看罢。”   于是康和便放了消息出去,倒是没过两日,自就有个歪嘴的男子寻上了范家来,说他擅养鸡鸭兔禽。   “俺至多时养过二十只鸡,二十只鸭,全凭自个儿一个人伺候,放在乡野村间,也少有俺这本事的。”   “月里头给俺两贯钱使,管上一日里的餐食便成。”   康和见这人多傲气,心说至多才养这些,眼下他家里头已是赶上这数目了,要想再多养,只怕这人也没此般经验在身。   不过人肯来门上,康和还是端了碗茶与他吃,客气问他:“那这位兄弟可谈一二养鸡鸭的心得?也好教我晓得兄弟的本事。”   那男子闻言,却梗着个脖儿道:“这门道轻易如何能与人说出,若露出了诀窍,岂不是白给了嚒!”   康和见这人谋事干,竟还不愿说出个二三能耐来,多半不是可靠之辈。   他道:“我这处要的是能手,可能手也不是张口说一句能手那便就是能手了。兄弟一不言心得,二不露手艺,我如何敢贸然赁兄弟做事?”   男子拍胸脯道:“你信俺便是。”   康和摇头:“我从不信空口诺言,你去罢,我这处赁不了你。”   那男子见没得差事,气冲冲的就走了。   康和叹了口气,亏是见有人上门来,教他空欢喜一场。   又过了些日子,陆续来了一个婆子和一个年轻夫郎,都说自个儿擅养鸡鸭家禽。   一问,不过是家里养过七八只,觉这养鸡鸭就是个闲活儿,喂喂食,铲铲屎也便罢了。   康和心中有些恼,觉要寻个专门有手艺的人当真不容易。   范景与他说:“自找来的不行,那便出门去寻。”   康和觉有理,便同范景出门去杀猪时,四处问询村里的农户。   一日上县城南边方向的村子去杀猪,倒还真教他问着了一个。   “俺们村北边山窝子头,有户姓牟的,他们家可擅伺候这些鸡鸭牲禽了咧。   往些年前家里就是做这门子生意的,后头打仗了嘛,日子不太平,有一年遇着一伙流民,冲进俺村里头来又拿又抢的。   牟家的牲禽遭了殃,这牟老爹守着自家的东西,活活教这些人给打死了。”   范景听得眉头一紧,当初他倒也听过这事情。   战乱年间流民没吃没喝,背井离乡流落到他们县城这头来,强壮些的三五结群,冲进农户家中抢吃夺食。   那阵子里头闹得人心惶惶,范家一家子还去山里躲了一阵儿,待着官府把流民清扫过后,才敢下山来。   只回来听说有不少人家遭了殃,还死伤了好些人。   战乱年间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处两处,一回两回。   说起牟来,老汉也是一阵叹息摇头。   罢了,他又道:“牟大郎是个能人,他不光养得来牲禽,又来治得了牲禽的病症。俺们十里八村的谁家牲口不痛快,都要来喊他去看。”   康和听得有这么一户人家,心头一动。   这年头里少有兽医,平头老百姓自病了许多都舍不得使钱去瞧病,家里头的家禽起病有几个会喊人来看的,也便是大牲口贵重,这才会使些钱教人看。   使得上的人不多,又还是手艺活儿,那会的自是稀有。   难逢着这般的,他跟范景杀完了猪寻着过去看了看。   山窝子里就那么一个人户,过去倒就瞧见了。   两人在小院儿边就瞅见了几只咯咯捉虫食的土鸡,羽毛竟是意外的油光水滑。   康和叩了门,里头出来的是个老夫郎,瞅着两张生面孔,没急着来开门,只在院子头问是甚么人。   康和答了他是来村里杀猪的,又仔细的说了哪家,同他说明了来意。   牟老夫郎听罢了,这才开了院门,端了凳儿喊两人在院子里头坐,自又前去倒水。   “老人家勿要忙活!”   “你俩今朝来的不巧,俺家大郎上隔壁村子去了,一户人家的牛不肯吃食,使他过去瞧瞧。”   康和道:“牟兄弟今儿甚么时辰能回?”   “才去个把时辰,要是回来,如何都得下晌去了。”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他们还得把猪拉回城里的铺子上,倒是不急今朝要卖的。   只这头回县城要个把时辰,辗转再回他们乡里又得个把时辰,今朝天色不好,起了黑云,怕是晚些时候落雨。   若寻常天晴日子里等等也不妨事,摸着黑家去都不怕事,雨天赶夜路到底是不便呐。   康和便道:“听得牟兄弟擅照顾牲禽,我家里头如今经营着这门生意,四处打听想请个能手伺候这些牲禽。”   牟老夫郎原还以为俩人是来使他家大郎去给牲口瞧病的,不想却是来赁人。   他连道:“等大郎家来,俺说与他听。”   康和瞧着这牟家家境也并不富裕,没准儿肯要一门长久的活计来干,便与牟老夫郎说:   “我们家里头诚心寻人做这活儿,工钱都好说,牟兄弟家来若听了有些心思,便上我们来村便是。”   康和留下了家里的住址,又同牟老夫郎说了几句才跟范景走。   回去家里头,倒是没教康和久等,隔日午些时候,就问路来了个青年男子。   这人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高高瘦瘦的,肩上挂着只箱子,有些大夫的模样,但又不全然像寻常的大夫。   他多客气,站在院子外头:“敢问这处是屠户师傅范家麽?昨日里一位姓康的兄弟上了俺家里头交待下话,教今朝过来。”   康和听得声音,赶快便迎了出来:“正是这处。”   他开了门,昨儿夜里头落了半夜的雨,这牟家大郎许是走了一截路才来的,一双鞋子上厚厚的浆了一层稀泥。   这人见着范家院子里头都铺着石板,没急着进去,反在外头寻了根木枝把鞋底的泥给拨了去,又在一窝小青草上擦了擦,弄罢了才进的院儿。   康和教二喜给人端了一碗热茶汤来,请了牟大郎上屋里坐。   范景抱着大福也出来瞧了眼人,小崽子闹着要去外头看新出的一窝小兔子,他便没在屋里头久待,转抱着孩子去了。   “昨日里头不巧牟兄弟没在家中,倒是劳牟兄弟外头湿漉漉的赶来一趟。”   “不妨事,便是数九寒天,有人来喊,俺也一样是要出门的。只头回来县东村这边,路生来的迟了。”   两厢说了几句客气话,牟大郎便言说去看看家里头的牲禽,康和便把人领去了牲禽棚。   牟大郎转看了一阵儿,瞧范家养的牲禽当真是不少。   “哎呀,这鹌鹑怎又拉清的了。”   康和瞧见笼子里头垫着的一层干草上尽数都是些水粪,前两日才死了一只鹌鹑,先前就是拉,接着就不如何进食了,没两天眼睛打璇儿,再一日去喂食就没了气儿。   牟大郎见状,连上前去瞧。   他查看了一番,道:“鹌鹑笼得勤清粪便,素日里头笼子得用草木灰水来刷洗去毒。这稍稍久放,干草里头都便易生出寄生虫来,鹌鹑容易得病腹泻,笼子里头可挂些艾草来驱虫。”   他又与康和言,鹌鹑应当养在干燥好通风的位置,产出来的幼鹌鹑要用炭火盆子与它保温。   孵卵可以使母鸡来帮着孵化。   接着,又管康和要了大蒜,他磨做了汁,取少量入水喂与鹌鹑吃。   “大蒜汁与醋都有些防鹌鹑腹泻的用处。”   康和听他一通言,已是信服。   鹌鹑少有人家养,这牟大郎竟也都通晓,如何能不是个能手。   出于谨慎,康和又问了牟大郎一些旁的家禽牲口养殖的事务,他皆是说得头头是道,且许多都还是康和不晓得的。   康和心想,若赁了牟大郎来,那可就不肖再另麻烦寻请人来看顾牲禽了。   这般有手艺的人难寻着,遇得了待遇开好些也不妨事。   他便同牟大郎言,每月里头能开一贯钱赁他来帮着照看家里头的牲禽,旁的事情都不肖做,外在每月里许他六日假归家。   牟大郎想了想就应了下来,康和开的工钱丰厚,哪有人不肯的。   此前他东奔西跑的与人看牲口,去上一回,也不过挣个三五铜子,遇着客气大方的人家,能给上十个铜子。   他这般医牲禽的,不能跟寻常的医师大夫相比。   一月里头,挣点儿散碎钱,刚好够家里开销,一直想攒下些钱来重新把以前的生计给捡起来都没能够。   他小爹也还盼着他能早些成家……   两头说定下,牟大郎家去了一趟,与他小爹说明了这桩活儿。   接着,拿钱出来置了一桌子酒菜,请了几个亲近的邻居叔伯吃。   他这朝一走,虽不是去外乡,一月里头也能家来好些回,可到底是多数日子要在别人家里头落住下,他小爹一个人在家中,事事还得要亲戚邻里帮忙照看一二。   过了两日,牟大郎收拾了简单的起居之用,就去了范家。   范家这头呢,也另腾了间小屋出来供牟大郎住。 第90章   这牟大郎上范家没俩月,牲禽还真就教他给料理起来了。   繁衍快的鸡鸭兔子鹌鹑这些家禽,孵了四五窝出来,人孵三枚卵,少是有成两枚的时候,多是孵几枚成几枚,小东西也长得康健伶俐。   笼具棚子那些也打理的干净舒坦,闻不得甚么臭气,就是人进去睡一夜都不觉多寒碜。   牲口也少见有再拉稀萎靡的,个个多精神。   范家人见着牟大郎手艺这样好,都很是满意。   乡里听得范家赁了这般人物来帮忙,谁家要是牲口不好,都要提着东西过来请牟大郎得空时去看看。   范家里也不拦,这般不耽误自家事的小事情如何不许人去的,自又还能卖个人情出去。   康和见家里头的家禽养起了势头,这些肉鸭肉兔要不得俩月就能长大来卖,他也当把生意给跑起来。   趁着十月上,秋收忙罢,办事的人家见多,他便跟范景终日在各乡跑着杀猪,吆喝起自家的生意来。   “今年天时好,庄稼收成也好。听得说张叔年底要娶儿媳,可是能好生热闹一场了。   少不得办个一二十张桌子罢。”   “哪有恁般本事弄这排场,亲戚朋友们捧场,能有个十几张桌子已是好得很了。”   姓张的老汉道:“俺可事先与你说了腊月十三来俺们这处杀猪,那日里头可甭上了别家去。”   康和笑说:“张叔恁早的交待了,我如何会那般不厚道跑别家去,早是拿纸给记下了,就是那日里头有人使两百个钱喊我家大景去杀猪,那我俩也不去。”   “张叔这头的好日子,如何能说玩笑给误了的。”   张老汉笑起来,他家这月上趁着猪价好,先杀上一头来卖银子使,腊月里整好再杀一头来做席。   康和见势又问:“张老爹腊月里席面的菜肉可都交待了?我家里头时下弄得有些鸡鸭养着,要是你这头做席面儿要使,多少都能与你送来。”   “老熟客了,价钱也都好说。”   “恁家里头还养起这些啦?”   张老汉道:“可真是能干呐。”   说罢,又问康和家里头养得有些甚,康和一一说与了他听。   张老汉道:“要早些晓得就在你这处买了,只俺早先与村子里头的乡亲做了交待。东家两只鸡,西边三只鸭的,用去了不少人情,还给废了老大劲儿,倒是不如在你那处一兑儿拿容易。”   康和听了,见这桩生意不成也不恼,只道:“交待齐全了便是好事情,我也就说一句方便与老爹听。   您晓得我那处还有这些东西,万一是有使得着的地方,也有处能吆喝。”   张老汉点头称是。   “俺村里头要谁家做席,寻不着鸡鸭买,俺就把你那处说与他们听。”   康和笑着答应说好:“素日里头我们两口子没上你们村来杀猪,逢着上县里采买时上铺子里头来交待一声便是。”   回去的路上,范景驾着车子,见康和一个劲儿吃水,这些日子里头出去杀猪他的话比往前还密了许多,都在为着生意的事儿。   便是这般,家里养的牲禽也没得两个去处。   他默不作声瞧着,心里头不大是滋味。   倒是康和并不见急躁,这般事得慢慢来,卖牲禽与做席的人家跟在城里头摆着摊子卖不同。   城里头人多,一日吃三餐,买只鸡鸭吃是寻常,只人来买,一回至多买了一只两只去,多时还是买半只。   乡里头谈的算是大买卖,一户人家置席面儿,少也上十桌,鸡鸭这些一买就得三五七八只的买,席面儿弄得大的说不得要十几二十只。   可席面儿不常有,有也不一定就要上他们那处买,但不论买与不买,事先还得教人晓得有他们那么一处在做这生意。   回去铺子上,康和跟范景把杀的猪收拾出来,两口子把一欢跟陈三芳换回去了几日,由他俩守着铺子。   康和弄了张牌儿立在摊子前,告知可售鸡鸭兔子鹌鹑这些。   识字的能自瞧,不识字的他挨着说与人听。   如此,康和就没再折腾旁的。   过了秋,范家家里头这阵儿也忙着,今年秋收地多了往年的三倍之数,请了四个专是秋月里头游走各乡间帮人收庄稼的壮丁,这才赶着秋时给收罢。   范爹盘点了一番,缴却了赋税,今年的粮食且还有三十五石,家里的粮仓堆得满满当当的。   范守林打生下起,几时见过家里头有过这样多的粮食。   他是既欢喜又担忧,生是怕有贼将他们家粮仓给惦记上了,夜里头起夜,人混混叨叨的都要晃悠着去粮仓那头瞧一眼才踏实。   一日里头跟起夜的牟大郎撞在了一处,黑灯瞎火的,把俩人都吓得够呛。   声响惹了栓在外头的两条狗跳起来叫,闹得一家子都匆匆点了灯爬起来,以为是又进贼了。   陈三芳便与康和说:“还是把这些粮食拉去县里头卖了,省得教你爹日日里头都不踏实。   不说他,就是俺心里头都惴惴的,咱家里的院墙矮,贼娃轻易就爬了进来,先前遭贼的事,俺们回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的。   咱今年里使了不少银子出去,这厢整好卖了粮食回些铜子在咱荷包里头。”   康和确也是这般想的,他们家虽人多,就是有贼来倒也不怕,但事无完全,要教这狡猾的东西钻进来,家里头不单是粮食,还熏做得有好些腊肉香肠。   这要教人弄了去,那可真当是损得厉害。   得了空,他便与范景去县里头的粮行转了转,寻了一处价格还不错的铺子。   余下了几石留着自家里头吃,拿了三十石出来卖。今年庄稼收成好,粮价算不得高,三十石粮食卖了三十三贯钱。   荒地头年开出来,到底是不比那些年年精耕细作的土地,待着过上三两年,会见好些。   这冬腊月里头水田管不着,只教它给空闲着,地里却还能种些冬时瓜菜。   外在康和又买了些油菜种子家去,教范爹给种上,越冬来年开了花,他还能将山里的蜜蜂弄几箱子下来采蜜不说,结了籽还能送去隔壁的油铺榨油。   菜籽的油是自吃还是卖出去都好使,价还不贱咧。   与家里头的地做了安排,眨眼又进了腊月里头,今年倒是比往年稍暖和些,落雪的日子见着比往年要少。   年底上,范家一家子上徐家去吃了百日宴。   元哥儿与徐扬生了个小子,徐家人欢喜得很,操办的热闹。   在范家要了不少鸡鸭兔子过去办席面儿,剩下了好些菜肉。   席过了,徐扬喊康和端些菜肉家去吃,剩得太多坏了该糟蹋。   康和见大福喜欢吃炸鱼块,他便从徐家端了一碟儿回来与他吃闲嘴。   那裹了淀粉炸的鱼块,本是香香脆脆,经锅里头蒸热,酥皮就变得软和了。   大福闻着了香气,乖乖坐在了范景的腿上,眼巴巴瞅着碟子里头的鱼块,搭着两条胖胖的小短腿等范景喂。   范景寻了块儿鱼腹肉,剔了刺,一点一点夹来给小崽子吃。   正在院子里头收拾的康和道: “我见大福欢喜这鱼肉的口味,下晌去买几尾大青鱼回来剁碎了做鱼丸子与他吃,也不肖怕教刺给卡了喉咙。”   大福听着康和说话,立马偏过脑袋望着范景,嚷嚷道:“大青鱼,要大青鱼!”   范景单手搂着小崽子,给人端正了些,喂了一口鱼到他嘴巴里。   他说康和:“又说与他听着了,一下午都得念叨大青鱼。”   康和好笑道:“也不晓这小崽子随了谁了,记性好得很。”   他收拾罢了手头的活儿,洗了个手,正要去逗一逗大福,大房的张金桂走了来。   “大伯娘今儿咋得空过来。”   康和招呼了张氏一声,与她端了张凳儿,喊她进堂屋来烤火。   张金桂捏了捏大福肉乎乎的脸蛋儿,小崽子要吃肉,不肯与张金桂耍,张金桂便一屁股坐到了凳儿上,看着范景喂小家伙鱼肉。   这大胖小子,可越瞧越招人稀罕。   日子倒是过得快,眨眼珍儿寻了个好夫家嫁了,大福也快两岁了,就连徐扬也抱上了大胖小子。   张金桂越想心里头越不是滋味,眼瞅着年关上了,她却没了往年的喜庆,终日里头年货没劲儿去采办,家里头也懒得打理,往那炕上一歪就歪大半日去。   康和见张金桂没精打采的模样,他问:“婶子这是咋的了?”   “三郎啊,俺是真替你大鑫哥愁。”   康和闻言笑了笑,没问自也晓得张金桂是愁什嚒。   张金桂看了一眼康和跟范景,又收回了眸子,见两人不搭腔,默了默,支吾道:“三郎,你们铺子上的贺家哥儿……不晓得可寻见人家啦?”   康和听张金桂这话,眉心一动,倒不等他张口,范景先觑了张金桂一眼:“你问这干什嚒。”   张金桂见范景张口,登时有些焉儿气,连道:“俺就是问问。”   范景却没个好脸色与她,径直便道:“你甭再往他身上打主意,到时弄得谁都不得痛快。”   张金桂闻言面红了红,没好意再多说话,屋里头怪是有些沉闷,正是这时候外头来了个老汉,说是要买兔,康和便起身引着人前去选兔了,张金桂趁着这当头,溜回了家去。   康和瞧人走了,同范景道:“这大伯娘也真是,先想拉着娘说大鑫哥的事儿,可娘因着先前的事已绝计不肯再与她张罗大鑫哥的事了,她怕是也瞧了出来,只好寻着咱来说。”   范景道:“没事找事。”   巧儿打外头回来,恰是听见两人说话,她笑嘻嘻的跑过去。   “大伯娘是又着急了,今朝上午她去瞧朱大夫那头盖屋子,本还想凑上去跟蓟哥哥说话,可蓟哥哥和咱家的牟大兄弟一直在谈话,她都没得机会上去插个嘴。”   康和闻言道:“咱家的牟兄弟和蓟哥儿这样说得来?”   “人俩都是大夫,虽一个是医人的,一个医牲口,可再怎么不都比跟大鑫哥说得来些嚒。”   巧儿道:“前些时候哥夫不在家不晓得,牟大兄弟得了空就要去寻蓟哥哥探讨医理,还帮朱大夫做事咧。”   “俺笑他一句,登时就给闹出一张大红脸来。”   康和发笑:“你这丫头,嘴巴最是厉害。”   几人说了会儿,与选好兔儿的老汉将兔子装了笼,人一兑儿要了六只,康和没甚么要紧事,便驾着车子将人送了回去。   这天气冷不说,冬月里头村里的路总不好走,徐扬先还同他打趣说,等他甚么时候发达了,定要捐些钱进村里,把路给修一修。   老汉多感激,言也是听村里人说这处有卖这些东西,问着过来的。   倒是不枉前俩月里头康和跟范景忙活,这年底各家里亲戚走动的密了,采买肉禽也多,已是有了人家上范家来看买。   在摊子上来交待让送去的人家还少,竟都不怕麻烦的要自个儿来家里头看。   康和倒也清楚,人头回上他们这处买禽肉,怕是使诈,还得要亲自挑看才踏实。   过了小年,村里愈发有过年的味道了。   范景在城里买了些炮仗,抱着大福扎炮耍,这崽子胆儿倒大,竟不怕炮声,与范景在一处笑得咯咯的多欢喜。   这年下里,湘秀跟他丈夫家来了一趟。   张金桂得了机会拉着湘秀好一通哭诉,言她现在嫁了好人家,日子也过得舒心,不能忘了家里头的兄弟,央她定要在城里给范鑫寻个不错的人家。   湘秀竟多好说话的给答应了下来,动作倒快,正月里头就带了信儿回来。   说是城里头一户做粮食生意的人家,姓鲁,家境不差,人姑娘相貌也端正,不是那般丑模样,只年纪稍稍大了些,过了二十五了。   张金桂暗暗随着湘秀去瞧了一回,倒是真如她说的恁般,只她心想,这样好的作何如此年纪还没许下人家。   湘秀反问了她,她儿样样瞧着都不差,作何也还没相看好人家?   张金桂教湘秀问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再挑肥拣瘦,有了前头的经验,到底是老实了不少,只怕惹恼了湘秀,再寻不得人给找人家了。   湘秀拉着自己的老娘苦口婆心的说了一通:“我的娘,大鑫哥是我的亲兄弟,我害谁都不至害他,说句难听的,爹娘百年之后,我娘家能依靠的不还是只有兄弟么。”   “他要不好,我能捞着甚好处,且都只有盼着他好,他能耐的。”   张金桂教湘秀一席话说得熨帖,便许下了这桩婚事。   那范鑫呢,已是不为婚事再争辩甚,由着家里头给做了主。   这回婚事定下的倒是快。   康和觉得有些稀奇,虽料湘秀也不会坑自己兄弟,但张金桂疑的也有些道理。   既是城中户,他也便去打听了一耳朵。   夜里头康和偷偷说与了范景听:“那姓鲁的人家倒确似湘秀说的那般,家里不差,姑娘也端正,原本是定了一户人家的,后头做了毁才耽搁到这年纪上。”   两人并躺在塌上,康和挪动身子凑过去贴着范景:“你可晓得因何做毁?”   范景答他:“我如何会晓得。”   康和道:“听得是那男家的小郎不端正,成婚前偷养了一个娼哥儿在外头,一日里去相会,教鲁家姑娘捉了个正着。”   “这姑娘可是个厉害人物,当即在外头便甩了那小郎两个大巴掌,将人打做了张猪头脸,迎街把人一通斥骂,教那小郎丢尽了丑。”   “两家婚事自就作罢了,可这事情虽是那男家不厚道,婚事才毁的,外头见识了鲁家姑娘的厉害,都言人霸道凶悍,不敢娶。一年挨过一年,方才到了这年纪。”   范景听此,倒是动了动眉心,男子多爱贤良温顺的,如此自犯下了错,也不惧家室发难,鲁家姑娘泼辣,许多男子自是忌惮。   他看向康和:“依大伯娘的脾性,她许这样厉害的姑娘配她的心肝肉?”   康和好笑道:“我估摸是湘秀刻意没与大伯娘说这一茬,要么就是她经先前的事不敢再挑剔了。不过多半是前者,若是后者,近来她也便不会四处炫耀她家的好婚事。”   “要我说还是湘秀的眼光好,给自己兄弟寻了这么个媳妇。大房那头就得要个厉害的姑娘才制服得住,大鑫哥是个没甚么主意的人,要是两口子都这般,日子难顺遂。”   范景没言,不过倒也认康和的说法。   范鑫能落定下来,范家也去了个大事,省得张金桂终日里来唉声叹气的。   他动了动脚,贴着康和的腿,这人就跟个火炉子似的,夏月里头爱淌汗也便罢了,这冬月里还这样体热。   今儿夜里头大福教陈三芳用一块儿栗子糕给哄去了那头睡,塌上就少了那么个小崽子,却觉床无端宽了好多似的。   一宽敞了,冬里头睡着就觉冷些。   康和见范景肯贴着他,手顺势便伸进了他的亵衣里头去。   他在范景耳朵边细声道:“你说那些男子在外头包着娼哥儿娼姐儿是做甚么使得?”   范景闻言,斜了康和一眼。   这人分明又是想说些不正经的话了,他不接他的茬儿。   康和见此,道:“难道你不晓得?”   “不晓得。”   康和道:“那我说与你听听。”   范景心想真是如何说都要落进他的嘴里,他倒想听他要如何说,便道:“你说。”   康和压低了些声儿:“其实也就是为着………”   “哎呀,没读上两日书,我也说不了个清楚明白。要不然你与我些铜子,就当是包我一回,我身体力行,教你晓得是作何使的。”   范景挑眉,问他:“你是个甚么价?”   “我这身形,我这相貌,不说上乘,那也绝计能算个中上。不过这些也都是花架子,不抵事,除了能点着灯使,也占不得甚么优势。”   “要紧是我有劲儿,时辰还久,不是俗小之物。”   范景耳根生红,这人是生意做久了,谈起买卖来得心应手,竟连卖自个儿也都好意说如此一通出来。   “你这么能干,索性是进窑子里头去营生罢了。”   “我可不是那般随随便便的人,我挑买主,只卖你一人。今日里头好价,给钱就成,不嫌多少。”   康和捏了捏范景的腰:“哥哥究竟是包还是不包?”   范景道:“先验货。”   康和将本就穿得薄的衣裤一并给丢去了床下,让范景验了个清楚明白,两人好是一番折腾。   转过了几日,珍儿与骆川宜也家来拜年。   夫妇俩乘着辆马车回来,拿了六匹布,四盒子点心,外还有几盒不晓得是甚的年礼。   康和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来吃,家里热闹了一场。   吃罢了饭,珍儿与家里头的女眷说些体己话。   “瞧着你这丫头出嫁了不过小半年,气色倒是好。在骆家可是顺遂啊?”   珍儿有些羞臊道:“他待我倒极好。”   陈三芳跟巧儿听得皆是一笑。   “家里是大嫂嫂在管家,她是个能干的人物,人也明理,不难相处。素日我除却伺候一二婆婆,倒也没旁的事情可忙,多数时间便陪着他温书。”   “那骆童生呢?你那公爹可还好相与?”   珍儿道:“公爹平日里要去私塾教书,早出晚归的,应酬也不少。虽他比家里头其余人要威严些,但我也少有与他碰着。”   陈三芳听此便放下些心来,去年下半年家里头忙,云表姐几回邀她去耍,她也都不得空闲去,对那头的事情也便不甚清楚。   接着她又问了几句骆家使着几个人,骆家大朗去年生意好不好这些事。   巧儿听得津津有味,对这样大户些人家的事多好奇。   下晌,珍儿就要回去。   范景在几人说家常话的时候,去棚里扯了两只兔儿,两只大鹅,外还有四只鹌鹑宰了收拾好,又上屋里头寻了些东西出来装着,一并给弄去了珍儿的马车上。   珍儿瞧着范景默不作声的与她拾掇恁些东西,心头多不是滋味。   她道:“大哥哥,已经很多了,不肖拿了。”   范景看了眼珍儿,他没多言什嚒,只道:“有事情就上铺子里来。”   珍儿应了一声。   走时,一家子都送,大福喊了声姑姑,珍儿抱着大福亲了亲,多是舍不得。   回去的路上,忍不得在马车上落起泪儿来,骆川宜与她擦了擦,好是一通哄。   如此,淡淡的日子,眨眼去了三载。 第91章   “往左,再往左一些。欸,对咯!”   “这院墙定是要夯结实,下石下料都不肖省,要紧得弄好,弄扎实!”   五月上,天气已见暖,范家地界儿上正是干得热火朝天,凿石抬木的声音响得几里外头都听得见。   打范家老屋边上,新起了一处大宅屋,直冲着二十间的屋子去建。   那砖、瓦、石料、木材……堆了几大庞堆,遭屋宅的都是俩工队,日里头最热闹的就属这处,村里耍闲的农户都爱往这头来瞧看。   快至午间,太阳爬起来晒人,康和从屋里提了一桶茶汤,吆喝着修屋的师傅吃水解个渴。   大槐树底下乘凉的农户见着康和出来,拍马屁说这宅屋修的宽敞阔气,都快赶过乡长家的大屋了。   康和笑了笑,拿了碗,也喊看热闹的农户吃。   自也有那般嘴巴酸的,不吃康和的茶水,道:“康和,你家这宅子修得宽大,外头的屋墙弄得几丈高,人是架着寻常矮梯都爬不进去,乡里乡亲的,恁是要防谁呐?”   这说话的是村里姓邓的一户人家,三年前意外弄得了个买卖做,这几年也挣下了些钱,在村里头是那般靠前的人家了。   小户乍富,难免觉自己有几分富贵天分,在村里头也便抖得起来了。   可这真到了比自己箱笼里还有子儿的人家,难免看得眼红,虽知自个儿差人一截,可心头又不服气。   他想着以前范家多穷的人户啊,遇着灾年里头,家中米缸没了粮,还上他们家里头去借过米,比他们家里还不如的人户,一扭头倒是富裕了起来。   其实算起经营生意,也就比他们家早那么个两三年,可人不晓得咋就能置些许多的产业来。   就拿村子上说,如今他们家手里头足有四十三亩田地耕种着,三户佃农给他们家种地。   他给粗略计算着,只怕光土地的收成,一年就能挣出个上百贯的钱出来。   要单靠着种些谷稻自不成,可人家会盘算吶,尽种些会变钱的,就好似那油菜。   十几亩地的油菜,春月里头一水儿的开那教一个漂亮,好似半个村子都黄灿灿的,一茬菜籽收去榨了油,能出百数斤。   种油菜也便罢了,又树蜂箱,那产的花蜜又甜又香,听说城里点心坊都上范家买蜜。   人家种了油菜又种豆,黄豆子绿豆子,要啥有啥。   气人的就是人种啥都能好,那范家老二叔旁的不行,却会料理田地得很啊,家里头肥又多,土地好,如何不高产的。   说起肥不又得提人屋里养的那几大棚子的牲禽啊,鸡鸭鹅兔的,十里八乡做事摆席谁不晓得上范家来买禽肉。   不说摆席吃肉了,看买牲口都能上他家里去,牛、马、骡子、驴都有,也不晓得那姓牟的去哪处弄来的,那样会养。   这且还是乡里头的产业,人城里还支着铺子干咧,生意又红火,不知一年得挣多少去。   要少挣了,村里能造这大宅屋出来?又还使唤着四五个人,那日子过得,谁瞧了不眼热。   姓邓的就是琢磨不透,自家里除却偶得的手艺能做得走,想学学范家多几条路子经营,不知怎就行不通。   去年想学人在土地上找生意,便种了些瓜菜来卖,忙活了一年,竟是盈亏方才相抵,白给一厢折腾。   他这般看着范家红火,自是越瞧心里越不得劲儿。   康和听了这邓家说的话也不恼,他笑道:“这高墙自是防坏心歹意之人的,可见得不是为着防邓兄弟,你可不要多心啊。”   诸人听了都笑起来,姓邓的觉遭了戏耍,可却也不好意再说甚么。   辨得多了,倒好似他真要图人点儿什嚒似的。   至午间,范家一家子在老屋那头吃饭。   天热烘烘的,家里头去年赁的长工小香,中午用家里榨的山胡椒油拌了一碟子嫩莴苣叶,清爽味香,倒是得大家的欢喜。   这小香赁来,素日里头帮着烧饭浆洗些衣物,外还有个长工连四哥,干些粗活儿。   饭桌子上,范爹吃了一碗粥,说道:“家里头这屋子再有个把月怎么都该建好了。弄了四五个月了,终日里头都吵闹得很呐。”   陈三芳说他:“你还嫌闹腾,人别家想受这份儿罪还没得受咧。”   范爹听此,笑了一笑,这话说得不假。   他家这新宅屋,敞大不说,建造用的材料可都是些好料子,光是打屋墙用的石和砖,就是几十贯之数。   宅屋全然落成,少不得要用上两百贯,那是甚么个条件,这钱要拿去城里头,也能置下间小两进的宅了。   如今他出门进门的,谁不高看他范守林,人逢着都是对方先笑着招呼他的。   康和跟范景没掺合进这俩夫妻的拌嘴里头去,两人一左一右坐着,瞧着坐在中间的大福吃饭。   这小家伙二月里头已过了五岁,跟那外头的小树子一样抽了条儿,个子能赶上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子了,只他个儿长得快,却不似幼时那般胖乎乎的了,瞧着有些瘦。   康和嫌大福不长肉,与他舀了一勺子肉糜炖豆腐到碗里,大福拿了一只圆圆的勺子,说了一句谢谢爹爹,将炖得油香的豆腐给捣碎了伴着粳米饭大口送进了嘴巴里。   他倒是不挑食,吃饭比小时候还乖,压根儿用不着人照看着吃饭。   这康和跟范景俩,好似是没得孩子缠闹过,没尽那般带孩子的瘾似的,可眨眼孩子就长大了,还变得更懂事更乖巧了去。   他俩便总要没事找事的把孩子给照顾着,吃饭时要端着饭碗给喂,晚间抱去洗澡。   大福话不大多,也不爱闹腾,一日里头实是忍不得了般,埋在陈三芳怀里头多伤心的哭起来。   “我都不是小朋友了,能自己吃饭,自己洗澡。   爹爹和小爹总还照顾我,我是不是不聪明,真的是个傻孩子?”   陈三芳听了这话,又气又好笑,哄了大福好一阵儿,又去把康和给说了一顿。   这做爹的先时见人大福乖巧少有哭闹,说怕孩子是个傻的,还要带去教朱大夫给瞧瞧,不知甚么时候定又说这种话来,教大福给听着了,怕是多伤心的给记在了心里头。   她说康和:“你俩年纪轻轻的,素日里头少忙些生意,抽出一点空闲来,再生上几个孩子,省得是嫌俺们大福太懂事了。”   康和教说得张不了口,再是不敢伺候大福了。   “下晌哪处耍去?”   康和看着大福擦了擦嘴巴,问他要如何。   大福答他说:“十五弟弟要过来寻我,我们要去帮牟叔叔拾鹌鹑卵。今早我跟牟叔叔说了,让他把卵留着下午再拾。”   十五是徐扬家的小子,唤做徐安衍,因是十五一日生的,小名儿就叫十五。   他年纪比大福要小个岁把,但俩小崽子倒是耍得好。   范景闻言,道:“那可别把卵捏坏了。”   “不会。牟叔叔教过我取鹌鹑卵了,我跟十五都会。”   大福又问范景:“十五上回过来,见着了新生下的小兔子,他很喜欢。一会儿他来,我可以送一只黑色的小兔给他吗?”   范景应了一声:“你元小叔总与你带点心吃,你送只小兔给十五也是应当的。”   大福很高兴,放下碗筷,与桌子上的人说了一声就跑去门口等着十五去了。   没些时候,元哥儿就带着十五过来了家里。   两个小崽子会着,欢喜得很,又蹦又跳的,牵着小手就跑去了棚屋。   他俩能在棚屋里头玩上一整日。   元哥儿提了个食盒来,做了些糯米甜藕,取了一碟子给陈三芳他们尝吃,又与两个小崽子留了一碟,等着耍累了好吃些。   “晌午饭都没吃几口,就闹着要过来寻大福,更甭说是教他睡会儿午觉才来。”   陈三芳把元哥儿喊进去坐,笑说:“饭桌子上大福也是念叨几回了。”   康和问了两句徐扬这阵儿在忙活些甚,都有两日没见着他人影了。   元哥儿说他去了县里,新上任了县公,总唤他们这些乡长前去问各村上的一些杂务。   范景去棚屋里瞧了眼,见着大福跟十五就像牟大郎的两条小尾巴一般,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人提着个小篮子,轻轻拾了拇指大小的鹌鹑卵小心放在篮子里头。   小家伙多觉趣味,把鹌鹑卵捏了又捏,尤其见着那般有斑点的,觉着稀奇得很。   家里如今养得有上百只鹌鹑,这小小的鹌鹑很是肯产蛋,母鹌鹑几乎是一日里头下一枚。   几十只母鹌鹑,一日里就能收起几十枚卵。   康和放在铺子上多好卖,竟是比那鸡子鸭卵还好销得多。   人觉个儿小精巧,一枚鹌鹑卵就要一个铜子的贵价,富裕些的人家都是三五十枚的买去吃。   去年康和拿了些在贺小秋的铺子上卤出来卖,又还弄了松花鹌鹑蛋,倒还有些供不应求。   一会儿,康和就也撵了进来。   他瞧了瞧小崽子拾鹌鹑蛋,转去牲口棚里转了一圈儿。   牟大郎同他道:“这阵牲口一直自养着,来了几个农户瞧看,却都没买下,可要贱价些卖去城里的牲口行?”   康和见着几头熟样儿的壮牲口,跟个憨货似的,埋着脑袋只一个劲儿的吃草料,棚里头就属它们吃得厉害,膘是日益见长。   这般久卖不出自养着也不是个事儿,一头两头的且不算事儿,要紧他们家里头养着各样式的二三十头。   新育起来的牲口好不易长大了,就得卖了回些钱,若干养着日里头得不少开销用出去,时日越久,挣得便越少了。   但卖去牲口行,确是价贱,就拿一头壮驴子来说,卖去牲口行,许就得个十二三贯钱,但人转手就要卖十八贯,二十贯。   倘若康和自卖,不卖牲口行那样的贵价,就卖个十五六贯的价格,寻常人家买个实惠,他也比卖去牲口行要多挣上几贯钱。   为此许多农户打听到他们家的牲口价,多远都肯来看看,牲口卖得也都还不差。   只生意这事,难说总稳稳当当的好。   康和琢磨着卖是不卖,范景这当儿说了一嘴:“若不想卖去城里头,又嫌白养着只吃不干,不妨找点活儿给这些壮牲口。”   康和问他:“家里的地都是牲口换着耕,除却自家那三户佃农来借牲口使,还有甚么时候能教它们劳动?”   范景道:“赁与买不起牲口又要使牲口的人户做活儿。”   牟大郎一听这话,连拍手说好。   “康兄弟许还不晓得,俺们家里头隔三差五的便有人上门来要借牲口使,左手是亲戚,右手也是亲戚,教人不好拒。   可一旦是开了借的口子,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借了这家不借那家,人又寻着说事儿,届时只怕弄得一乡里都在咱这处借牲口使。”   范老爹也晓得这重不好,他一瞅见有人上门来借牲口,要是逢着陈娘子跟巧儿不在家的时辰,他要么便在屋里挺尸装睡,要么就打后门偷溜了出去。   独是余他一个人,与乡里的人拉扯不清。   人在外头说他狗仗人势,难听话有时都给传去了他夫郎和朱大夫耳朵去了。   牟大郎道:“将牲口做起赁人使的活儿,能有进账不说,也好教乡里的人不好意思再张口白借去使。”   “他们要想使牲口做事,拿了钱,任凭拉去使,也不肖俺们寻说头不借了。”   他早就想寻个时间跟康和谈谈人来借牲口使这事了,只他终日里头忙,都还没得机会说。   康和听罢,终日在外头跑着生意,倒确实还不晓得家里这些事情。   但细细一想,这确实是乡里会生出的事。   “你当早与我谈的,那就这么办!定个时辰定个价,事情就给弄起来。”   这几年牟大郎为范家当是全然称得上一句尽心尽力了,去年初他与朱大夫的徒弟成了婚,人养家糊口开销见大,他给涨了五百个钱的工钱。   他在范家做活儿,蓟哥儿还住在村里,前头还说预备着把他小爹接过来住,方便着照看,倒多好。   牟三郎高兴的把事情答应了下来。   说罢,康和笑说范景:“我们景哥也是会盘算生意了,可了不得。”   范景没受他的吹捧,他心中想自己哪会盘算甚么生意,不过是前些日子他在外头撞见个老汉,人驮着重物家去,他整好驾了空板车,就捎了人一截路。   那老汉言,手头若阔绰些也想买上头牲口使,只这些牲口有的价比人贵,寻常老百姓难攒钱买上。   又感慨说,若有那般合适的,赁个三五天来使,那也是好的。   只赁牲口要上县里,寻常乡下人户牲口行里还不肯赁,要么就得加些价才成,外还得给上一笔押金,麻烦得很呐。   范景听了一耳朵,今朝说起牲口的事,整好想起。   翌日,康和去城里的牲口行转了转,问询了城里牲口的赁价,以及相关的事宜,弄了个清楚,回去就给自家的牲口定了赁价。   按着价值,最贱的当属驴子,依次下午是马与驴杂交的骡子,接着是牛,最为贵重的当属于马。   马范家拢共也不过两公两母,且还是那般最寻常不沾贵品种的马,便是这般,当初也还是康和走了门路,四处打听给弄到的。   一匹就得三四十贯。   虽现在教牟大郎育出了一匹小马,可康和还是没舍得要把马赁出去给人使,不过村野农户,想也没人舍得赁马来使。   那便只牛、骡子、驴了。   县里头驴子一日赁价为四十个钱,价格随驴的品相好坏浮动三五个铜子,骡、牛价格差不多,皆为五十个钱一日,规矩也一样。   寻常赁去干力气活儿,多用牛,要外出或者套车,选骡居多,总之按需而赁。   康和便以城里的价低上十个钱的数来赁。   早间至晚,四个时辰,押金一贯。   这押金一则是为了人能按时归还,二来也防那些不爱惜他人之物的,虐待牲口。   没两日,就又有人舔着脸来借牲口使,牟大郎便与人说明了如何得使牲口,前来借牲口的听得范家要赁牲口挣钱,默着便去了。   转个头,扎去人堆儿骂。   “恁范家真是钻钱眼儿里了,甚么都当做买卖来干,一担子粪要钱,如今是借头牲口使也要钱了。”   “要不人大宅屋哪里来银子造的。这人呐,还是得要心狠不讲情,否则是挣不着钱的。俺去兄弟家借驴子来使,也就不过是帮着割草喂一碗粮的事儿,亏得范家张得了口要三十个钱一日。”   倒也还是有俩讲些理的,人道:“话也不能纯然这般说,外人自是没法跟自家兄弟比。”   “人范家养了恁多牲口,素日里吃粮看病,又还请了人帮着伺候,如何能白借人使牲口。”   “俺去又不是空手,不也拿了些瓜菜去的嚒。”   “人范家又不缺这些,自家里地多,啥没种得有。”   “王三儿,范家与你多少好处啦,专帮着他们说话,你不上门去给人讨点工钱,都对不住你这般把范家给维护着。”   几人说得不欢而散,说归说,闹归闹,过了些日子,陆续便有人打范家里头牵了牲口回家去使。   那般扎堆儿里说范家不是的,照样笑着面皮也去赁。   这四处说嘴,没教人恨上范家,倒教人都晓得了范家外赁牲口使这事儿了。   人比城里的价实惠,前去赁还隔得近些,细细想来,不是得了一桩方便事么。 第92章   月底上,康和听说邹夫郎要做寿,他备了一箱子熏货,鸡、鸭、兔、鹅,鹌鹑,外还有香肠和熏排骨七件。   外又打算捆只肥羊送去。   说来,他其实有多长时间没会着邹夫郎了,这几年他们家的生意愈做愈大,他捏着药烛的方子,不仅自家卖,还出货与别家,狠挣下了不少。   后头又按着药烛的方儿,另还产了几样新烛,皆是新奇稀罕。   早几年上来往得还多密,常也一处吃饭送礼,后头人生意忙,不大见得着人了。   只逢年过节上,倒也还互送着礼。   这日一早,康和把一欢二喜还有连四哥一并唤上,三个人才将礼拿下,一并与寿星抬去。   至邹夫郎家屋宅外头,好不热闹,豪华的马车轿子就停了七八辆,一条巷子都弄得有些发堵。   康和与范景在外头便下了骡车,步行走着进去。   临到门口,一个圆领直裾的中年男子将他俩拦下,问:“敢问二位的请柬在何处,可拿出一见?”   听得这言,康和微微一怔,才瞧见进门来客似乎都有一张红色请柬。   他心想果是讲究,可说之请柬,他还真不曾收着。   自也不是头回与邹夫郎送礼了,往年过生辰,他虽没亲自前来,但教家里头的人送了礼来,却也没听闻要这般物,他自以为今年也一般。   若不是念着人过三十整岁寿,他也不会忙中抽上一日功夫特地来吃酒。   康和见这位迎客的管事有些眼生,似是不曾见过,便好声道:“我是邹夫郎的旧交了,是豆惠街是做生意的,今朝失礼一时间误带了请柬,这一时半会儿的回去拿只怕也不便。”   欢喜的日子里头,康和想着总没有拒客进门相贺的道理,他这般说了,想人也当通融许他进去。   届时前去与邹夫郎拜寿,见是熟识也便无事了。   谁曾想那管事听了康和的话,反却变了脸色:“大户人家上,正宴皆使请柬,为防的便是那些个阿猫阿狗套近乎蹭进宴席去,没轻没重的惹得主人家不欢喜。”   “还望这位兄弟见谅,见不着请柬我不能教二位进去。不过若是有请柬的,想也不会怪。”   范景听这话说得这般难听,眉头一紧,已是有些没了去吃酒的兴致。   康和见此,心中也有了些不愉,只他到底是没与这管事起争执,瞧着今日来看穿戴上非富便是贵,他康和夹在其间,实是算不得什嚒,若闹起来,还得毁人邹夫郎好好的宴。   既人家不曾给请柬,也便作罢。   康和与那管事道:“既这般,我便回去寻上一寻请柬,这贺礼,还请先行收下。抬进抬出的,一条街上瞧着,也不好看。”   那管事到底没说教给拿走,虽他觉出康和跟范景就是那般来巴结的小商户,这几年里,这样的人,宅子上可见得忒多了,一回拒了二回又来,面皮子堪比城墙厚。   今朝是欢喜日子,且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了教贵人瞧见,便与这些小商一点脸面,录了名儿留下礼,到时宴罢了,再教主子定夺是留还是返回去。   康和瞧着他跟范景的名儿给单计在了另一只礼簿上,与之摆在明面儿上的那只烫金礼簿简素得多,且上头还已录下了两三页的名字。   他暗自将这些看进了眼里,没言,同范景返回了去。   骡车上,康和想着过去与邹家来往的事,这些年遇着节日两头都在互送着节礼,邹家的礼一直送的都不差,倒教康和并未去想过人心意是否变换。   如今想来,邹家门户见高,富贵非常,早已不是昔年守着那间两层小楼烛火铺的小商户了。   说句难听的,人指甲缝里头露出来点儿,也都是他们这般小农商所没见过的。   细细思来,这几年礼是见贵,可论起心意,还真当是不如昔年了。   当初才走动时,来往的礼尽数是按着对方家境,念着人所需相送,好似是灯油、烛火这些物;   后头的礼见贵,却多是些华而不实的礼,好似贝饰恁般物品,虽在他们县城这头少见,稀罕,与他们这样的人家,确实用处不大。   今想来,说不得是库房按着名单分送的礼,这样的物,虽不实用,却能彰显邹家的神通和富裕。   正是康和想得出神,手上忽得温热一片,他回神,见范景竟握住了他的手。   他心头一暖,抬眸看着目视着前方,状似无事的人,他道:“我没事。”   范景闻声才回过头来看康和。   康和道: “早些晓得了那头是甚么个意思,咱们也不肖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过些日子再看,瞧瞧那头是怎么个说法,若是误会便罢了,倘使真这般,往回也就如此了。”   范景应了一声。   且说邹家,这日寿宴弄得气派热闹,城中多少排的上名号的商户都前来贺了喜不提,就连一些官户也前来捧了场。   他面子得光,白日里吃了不少酒,席散时,已有些昏醉了。   一觉睡至翌日快午,醒了来,盥洗罢了,整好与他丈夫一块儿用了些清淡饭食。   管事的便前来禀告寿宴日里没有请柬又来登门送礼的人物。   邹夫郎听着管事的过了一遍名儿,许多都是他不知名讳的,听着老夫子说书一般的没个尽头,正有些不耐,忽得听了个熟悉的名儿。   “等等,你可是念了康和这一名儿?”   “正是,说豆惠坊那头开猪肉铺子的,他们家隔壁铺子上的卤水鹅倒是一绝。”   邹夫郎听此,登时确信没有重名,他道:“康三郎如何没有请柬,我拟的名单里头分明有这名字。”   管事的一听,连告罪道:“他言落在了家中忘拿,便留下礼说回去寻了,可这一去便没再回,客来客往忙着,我一时也没留意,倒不想当真是宅里的客。”   邹夫郎有些不欢喜:“你把人拦在了外头,人面子上挂不住,都回去了如何还会来。”   管事的正想再告罪,这当儿上邹夫郎的丈夫却开口道:“你俩说得是那杀猪户啊,不怪我听着觉耳熟。”   “你甭怪林三,这姓康的确是没有请柬,他回去寻也不过是全着面子的说辞。”   邹夫郎问:“你这般说是何故?”   “那日我过了一遍你的名单,瞧着这杀猪户便给划了去。派请柬的事儿是张勤办的,林三儿自不晓得。”   邹夫郎听丈夫恁般说,蹙起眉头:“好生生的你划我的请客做甚!”   “就一个杀猪人户,不过小农商之家,请了来有甚名堂。”   邹夫郎的丈夫道:“你这场宴来的都是些甚么人物,要教这般小户子来丢了丑,不是连带着也笑话你不会结交么。”   “人不是你说的那般不知轻重的农商户,咱手头上的药烛秘方便是他给弄来的。”   邹夫郎的丈夫不以为然:“那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一场,用你这样记着?你啊,便是爱念旧情,恁般人家,以咱家里如今的位置,除了来沾好,还能与咱甚?”   邹夫郎知这些理,可心头还是更为不满丈夫替自己做主之事,他道:“不论那是个甚么人户,你也不当未与我打声招呼便自就给划了去。”   “好好好。这事是我不对,我也不过想着是户小户,无关紧要,你那几日为着寿宴之事多忙,就没来扰你。”   邹夫郎冲林三道:“你备份回礼过去,请了人明日上家里,我与人赔不是。”   “明朝可是不成,你莫不是忘了,新任的县公大人可请了咱明儿前去用席。你可不能因小失大,昔年咱想进县公的席,全凭着门路去弄帖子,这朝可是县公送了帖到咱宅子上。”   邹夫郎默了默,晓这是大事。   他转便与林三道:“那你且还是回份好礼去,赔了不是,与康三郎说过些日子我得了空亲自请他来家里告罪。”   林三领了话,倒去了康和那处一趟。   这人是邹夫郎丈夫手底下的人,行事作风与他自成一派,几年间自家宅子上迎来送往,谁不是客客气气的来去,要他与一个杀猪人户赔不是,如何折得下腰。   前去放下了礼,几句场面话走了个过场,就将邹夫郎的交待给应付了去。   康和见着邹家使了人来赔不是,本心想只是误会一场,如此倒也好。   不想来人多傲,倒不似来解释缘由,反像要人识些好歹一般。   康和没与这人计较,心说底下人办事,说不得并非是主人家本意,他便等见了邹夫郎再做定夺。   谁想这邹夫郎,本是说要请康和上家中亲自陪礼,不想今朝应酬罢了,明日又是生意场上的事。   一来二去的忙碌,又没人提醒他这桩事,转头就给忘去了脑后。   康和见邹家这态度,很难不认做是邹夫郎轻视了这场交情,心头也已有了分辨,虽也想其中当还有误会在,可这模样,如何又能只用误会二字就全然给说过去的。   经此一事,虽不至生了仇,但康和也再不似往前那般热络了。   再要像以前那般,只怕反教人觉得他有所图,是块儿沾着了便甩不下的狗皮膏药。   这人与人相识一场,世事变幻,要一如初衷,实也是难。   康和微做了感慨,却也没太把事情放在心上伤怀。   六月末,范家的新宅屋总算是完了工。   家里用了三日时间将新屋收拾打扫了出来,又用了两日把起居之物从旧屋搬去新屋上。   弄罢了,宴请了一场。   天气热烘烘的,大福与十五排排坐在屋檐下的凉风口上。   两个小崽子一人一碗甘豆汤,拿着圆圆的勺子舀着吃。   “大福哥哥,你们家的屋子好大好大。”   两个小崽子将才从这屋跑到那屋,把家里都跑了一个遍,十五额头上起了好些汗,背心都湿了。   范景在两个小崽子后背心一人给塞了一张帕子,从衣摆下头穿进去,打后脖颈给抽出来搭着。   “你家里也大呀。”   十五摇摇脑袋,他想给大福比一比家里有几间屋子,但把短短的手指一个个竖起来,却发觉家里的屋子好似要比手指多,一时就不知怎么比了。   大福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十五低着脑袋和自己的手指较劲,他送了一口甘豆汤在嘴巴里,伸了一只手过去:“你把我的手指头也数上。”   十五看了看大福比自己要大一圈的手,瘪着嘴巴道:“我只会数自己的,爹爹没有教我数你的。”   大福道:“你家里有十五间屋子,我家里有十八间屋子。”   十五听到,高兴的跳起来:“就是有这么多间!”   “大福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过去的时候数的呀。”   大福咬着勺子道:“爹爹教过我数数。”   “你俩小家伙在这处,可教俺好找。”   巧儿寻着过来,见两个小崽子把甘豆水吃得差不多了,又领着进灶屋去给拿了一碗炸酥肉,一碟子甜瓜,外又几只肥虾。   大福跟十五欢喜的捧着橙红的大虾子去剥吃了。   两个小崽子吃得肚儿浑圆,一双小手上都是虾子的腥气。   十五闻了闻,皱起鼻子,下意识拿手去捂住鼻子,发觉更腥了,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大福牵着他去拿巧儿的香胰子净了手。   出来见着屋檐边支了个长案,有位老先生正在提着笔记客往人情。   他觉得稀奇,凑了个脑袋过去瞧。   “何老先生,你记尤二福便是,俺的大名唤尤二福。”   “唤惯了二蛋,还不晓得你大名唤做尤二福咧。”   大福听着这名儿,偷偷跟着念了一遍,觉着跟自己的名字竟然听起来还有些像。   不过他晓得自己的小名儿才是大福,大名叫作范仲阳。   他从大人的腋下钻过去,瞧见何老先生捏着毛笔沾了沾黑黑的墨汁,在簿子上落下了三个字,嘴里轻声念叨着尤二福。   大福看着末尾上的那个福字,眼睛睁大了些,尤二叔的名字不仅有字和他的名字里的字说出来一样,写出来竟然也一样!   他心里觉得好是惊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夜里,大福洗了香香,康和又抱住给单独洗了洗脚丫子。   大福坐在康和的怀里,问他道:“爹爹,大福的福是尤二福叔叔的福吗?”   康和应声道:“是啊。”   说罢,他看着大福,问:“你如何晓得的?”   “我看见何爷爷今天写字了,他写了尤二福叔叔的名字。和大福的一样!”   康和眉心一动:“你能瞧出写下来的福字一样?”   “嗯。”   大福说道:“范鑫大伯写给我看过。”   康和笑起来,亲了儿子一口,夸说真是聪明。   罢了,他眼眸一转,给大福擦了脚丫子,问他道:“那大福觉着认字好不好?”   “好。”   大福答康和:“能在纸上写下好多字。今天何爷爷就写了很多。”   “那爹爹送大福去范鑫大伯的私塾里,让他教大福识字,以后大福也可以写出很多字来,这样好不好?”   “嗯。”   大福点了点脑袋。   “我想去大伯那边。”   康和笑起来,将小崽子抱去了他的屋里睡觉。   回去屋中,范景刚洗了澡从净房里头出来。   如今修了大屋,属实是便利了不少。   往前要冲洗身子,要么得去后院儿角上,要么只能去关猪的棚屋中,在外头洗冬里挨冷,夏月挨蚊虫叮;若是在棚屋头,又是猪屎猪尿味。   时下倒是好了,屋中另就置得有专用来洗漱的净房,再不肖出去。   他散着带水的头发,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里衣,下身为着凉爽方便,他穿了康和未至膝间的大裤衩。   只他个子比康和矮上些,裤子便刚到他的膝盖处。   康和见状,捡了张干燥的帕子过去,与范景擦头发,他同人说道:“我与你说件欢喜事。”   范景由着他擦头发,便劈腿坐着,问他甚么事。   “将才我问大福,说送他去大鑫哥那头读书好不好,他肯去咧。”   范景闻言,道:“早先前范鑫便说过教送大福去识字,你不是说孩子太小,这年纪上不当那样早给关在学塾里头,应当由着孩子跑闹耍乐么。”   康和道:“我是这般想的,大福今年也不过才五岁,就算有心给孩子开蒙,那也还早。瞧大鑫哥私塾里的孩子,最小的送去开蒙都已是七八岁上了,便是当初大鑫哥不也七岁上了才开蒙的麽。”   “我怕咱家大福年纪太小,过去了私塾里头终日读书认字坐不住。这样小点儿的孩子,要过早送去读书,厌了读书,往后该识字读书的时候都不肯了。”   康和倒是一直都有心思要送大福去读书的,只他没指着孩子读书出人头地,心中想的是如何都不能当白丁。   若是肯读自然好,家里砸锅卖铁也定把他供着,若真不爱好那条路,识了字学了算,往后把家里的买卖干着走那也成啊。   便说徐扬,他不是没走读书科考的路么,如今也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   但现在孩子的意愿就是肯去读书,他这么个做爹的,莫不是还拦着不成。   范景道:“他时也有在兴头上说些喜好,转头自就给忘了。”   “前些日子说想要我教他射箭,你看他学是不学?”   康和想着也不无道理,这小崽子,先前看着范景射鸟,他觉了厉害,去把射下的野鸟抱着回来,就说要学箭。   范景多高兴,专门给他做了把弓,小崽子拉了几回弓却就不肯干了。   范景说他学手艺要坚持,小崽子耷拉着小脸儿又学了两日,手掌上给磨破了皮儿,陈三芳见了心疼的不行,范景再要喊大福射箭,她就偷摸儿把大福抱去了大房那头耍。   到今朝,也没学成箭。   听了范景的话,又想起这些事,康和倒是跟着冷静了些下来:“也罢,那便等大一点儿了再说。”   两口子没太把这事情当一回事,不想,大福却还等盼着。   眼瞅着过了一日,又过了两日,他迟迟都没见着爹爹送他去范鑫大伯那边读书,心里再是忍不得了。   一日里,康和跟范景从城里家去,他便问康和:“范鑫大伯不许我过去读书么?”   康和闻言,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两人四目相对,默了默。   大福以为真教他给说中了,连忙道:“大伯娘很喜欢我,我拿一些酥花饼送给大伯娘。大伯最听大伯娘的了,央她劝劝大伯,一定可以答应。”   范景心想这孩子,连他大伯惧内都晓得了,他问:“你当真想读书?”   “嗯。”   大福仰着下巴,说道:“我已经跟爹爹说好了的呀。”   范景蹲下身,看着大福,道:“那也有人同我说好了要学箭的。若是又今朝学了觉苦累,明朝又不肯去了,那当如何?”   大福蹙着细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转了一圈,同范景道:“那我就再也不吃喜欢的酥花饼了,可以吗?”   范景没再说话,康和道:“这么着倒也不是不成,我跟小爹就再相信你一回。”   两人见小崽子这样惦记读书的事情,便决意送他先去试试,若是因太年幼实是不成,另再说也是无妨。 第93章   这日清早,大福在家里舀吃了一大碗蒸蛋羹,啃了两个肉馒头,又喝了一碗乳茶,吃得饱饱的。   抹了油嘴,教范景牵着,康和送着,一蹦一跳的就去了大房那边。   陈三芳见状,早食也吃不下了,匆匆放下碗筷,撵着就要跟过去瞧。   先前她总听张金桂说别家的孩子养得娇气,爹娘老子给送来了私塾,千叮咛万嘱咐,人走时且还好好的,可在桌儿前坐会儿,对着书本就哇哇哭起来。   问他怎了,说想爹娘和家里养的小黄狗了。   陈三芳打先还听得好笑,同张金桂言这些孩子实在娇惯,爹娘老子肯舍铜子教他来不受风吹,也不受雨淋的读书,已是享福得很了。   多少穷人家的孩儿,那都是起早贪黑的做活儿。   路过私塾门口,听得读书声,心头羡慕,也只远远的在外头听会儿,久了耽搁活计家去晚了,还得遭上一顿打。   若要换她儿时在私塾里头安坐着读书,甭说低着脑袋哭了,她只怕望着书本都要笑出声儿来。   这说起别人家的孩子,自个儿倒多会说道理,真到自家孩儿读书了,那些道理浑然全都忘了。   脑子里就只记着了小孩子上私塾去会舍不得爹娘老子。   陈三芳怕大福过去,家里人走了也哭咧。   “你甭吃了,一道过去送送大福罢。”   陈三芳走时攘了范爹一下。   “他爹送着咧,你还怕半路上谁给拐去了不成。”   陈三芳见范爹不肯丢下他那碗饭,懒得再搭理他,自个儿去了。   人前脚走,范爹便同巧儿说:“瞧你娘,多好事呐,饭不吃了都成。”   巧儿笑说:“娘哪里是好事,她是舍不得俺们大福。”   范爹道:“有甚么好舍不得的,又不是上外头去读书,自家亲戚那处不说,过去又还几步路的事,瞧把她给急的。”   巧儿没搭他爹的腔,心想最好是跟嘴里说得那般才好,可别一会儿自也放下碗就又跟着去了。   她拿了只肉馒头,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康和跟范景带着大福至了大房,自鲁家的姑娘嫁过来,接手管了家,第二年大房就张罗着盖了一间单独的宽敞屋子,专用来供范鑫教书使。   孩子们来读书,再是不肖挤在家里的堂屋上了,人进人出方便,孩子们读书也能更专心些。   往前课堂置在堂屋,偶时孩子来得早,家里还在吃饭,教孩子进来吃人不肯,让在别屋等也不多好。   总之不如是单盖一间屋用来做私塾好使,论孩子来得早迟,也互打扰不得。   这时辰上,大房这头已经来了俩孩子了,人还是外村的,甚是勤勉。   一至私塾,虽还未上课,已是在课桌前温书。   “过来了?大福可吃了早食?”   大嫂鲁氏见着两口子送孩子过来,喊进屋去坐。   大福答了鲁氏今早都吃了些甚,跑进了屋,挨个喊了范鑫,张金桂、范守山,又还去里屋喊了范爷和范奶。   一屋子的人,都多欢喜大福。   范奶要掏糖饼给大福吃,哄着他别去读书,就在屋里头陪着她耍。   她上了年纪,这两年腿脚不便,少有下炕,已是有些犯糊涂病了。   时常还爱闹些小孩儿脾性,家里人要不依,人便在屋里头闹。   康和见她要留大福耍,便道:“奶,大福要去茅房,一会儿再过来跟你耍。”   范奶不依:“别去,就在屋里头跟俺说话。”   “不去一会儿该拉裤兜里了,熏着你咧,如何还能吃糖饼。”   范奶默了默,道:“那你快些领了他去了回。”   康和抱着大福出去,就教他赶紧去了学堂里头,省得又教范奶瞧见了喊,她忘性大,一会儿要没见着人自也便忘了。   大福便欢喜的跑去了课堂。   范鑫与他留的位置在中间位置,他年纪虽小,但个头却不矮小,不肖坐在前头。   但因才来读书,怕挨着窗子的位置注意力容易教外头的事物分散,且先规训着,待往后习惯了,再坐哪处都不要紧。   大福在桌前坐下,觉得哪哪儿都新奇得很,摸摸干舒的毛笔,又翻了翻桌上放着的千字文,心头格外欢喜。   康和头朝送大福读书,还是多有不放心,在外头与范鑫说了几句:“可就麻烦你照看着了,他要在课堂上捣乱,你尽管训斥,甭教他扰了课堂。”   范鑫道:“你宽心,大福性子和稳,自来就不见调皮,若真来了课堂上捣蛋,我自教导他。”   “你俩忙去罢,这头有我看着。”   康和应了声,正是要喊抱手站在窗前看大福的范景走,这当儿上陈三芳恰是赶了来。   “进去啦?可还惯?”   康和笑说道:“没甚不惯的,你瞧他新鲜的老子爹要走了都不带瞧一眼的。”   “不要紧,家去罢。”   陈三芳却不听,凑到窗子口去看了又看,她同康和还有范景道:“你俩去忙,俺不走,俺就在这头看着大福。一会儿见不着人,哭闹了多教人心疼呐。”   康和跟范景劝不走人,索性便由着陈三芳去了。   他俩常要东奔西走的,白日头出门,下晌见夜了才归,一日里也就那样些时辰瞧着孩子,这朝来读书,除了怕麻烦上范鑫,还真没有甚么不舍的。   这康和跟范景出去了县里,张金桂瞅着陈三芳一直在这头,她便前去笑陈三芳。   “瞧你跟看金元宝似的,先还说别家的孩子娇惯咧,这朝如何也恁般娇惯着大福。”   “就你这般,往后等大福娶了媳妇,你不也得去把孙媳妇都一并伺候着?”   陈三芳见张金桂这样笑话她,她状似一脸惆怅模样,张口道:“你还没大孙子,哪晓得俺们这般做祖母的心呐。”   张金桂听得这话,心里头酸溜溜的,登时说不出话来笑陈三芳了。   湘秀前年倒生得了个丫头,他们家大鑫跟鲁氏成婚三年了,却还没得孩子咧。   偏生她这个做婆婆的,还说骂不得儿媳妇,那小娘子可厉害得很呐。   她感觉自个儿,就是教湘秀那丫头给蒙骗了!   说起张金桂这个儿媳妇鲁氏,那可真是个人物。   当初张金桂还不晓得自个儿儿媳是个甚么性子的人,鲁氏过了门儿以后,家里见着是个秀美的姑娘,说话办事都伶俐,甭提有多满意。   张金桂一朝扬眉,觉得又抬得起头来了,终日里活儿也不做,又出门去与村里头的闲妇闲夫侃话吹嘘了。   回来家里,还想摆些婆婆的款儿,指挥着鲁氏做这干那,天天将人喊到跟前来训话,说些甚么要孝顺婆母,伺候丈夫的话来,要人鲁氏给自己捏肩捶腿,洗脚倒水……   这鲁氏守着做媳妇的本分,把该做的也都实在的做了,教人说不出她的不对来。   可这张金桂便是那般见好不晓得收,只觉人好拿捏,顺着杆子要往上爬的人物,眼见着儿媳妇恁会伺候人,索性是甚都不做了,日里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鲁氏见着她这婆母,终日里半点事情不干,懒睡在屋,好不易起身来以后,却就钻出门去与人闲说,下半晌了才家来,偏还吆喝着喊累,要她捶腿捏脚。   鲁氏一日上便动了火气,她将张金桂给狠狠斥了一番:“婆母日里游手好闲,却还要教我伺候,是何道理?”   张金桂见媳妇质问自个儿,心想反了天了,当即便骂说:“媳妇孝敬伺候婆母,那是天经地义!”   鲁氏道:“孝敬那是要孝敬值人敬重的长辈,伺候是得伺候受了辛苦,吃了劳累的长亲。   婆母你细细说来,打我嫁过来这范家,你除了生养了大鑫,可还做过甚么教人敬重的事来?又做下甚么贴补养家的辛苦事?”   “儿媳除却见着你日日贪睡,外出会着闲人吹嘘,宛若是个长舌妇外,可有正经事做?”   “家中并不富裕,家业也未曾积攒两分,独是大鑫支着一间学堂在教书,一家子五六张口在等着吃饭。   婆母正值壮年,手脚灵活,既不图个手艺来做,也不下地料理庄稼,全似个闲散人便罢了,却还要人来伺候,白白再耽搁一个劳力。”   “此番境遇,一家子不知齐心,再谋经营,反倒是早早的享起乐来。今时大鑫教书,得出三分口碑名誉,他日家中因穷薄,无奈收授起他人之财,反把清誉都丢了,遭人唾骂!婆母要教家中走上这条路不成?”   张金桂本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要与鲁氏吵,可人一席话下来,教她直不起腰杆,自个儿确是事不在理。   鲁氏言:“若因我嫁入这家里来,使得婆母变作这般秉性,便是不顾我往后的路多番坎坷,我也愿合离了去,省下害了一户人家,教我心中永不得安宁。”   范守山听得儿媳将训斥张金桂的话,反也将张金桂说了一顿,湘秀得晓事情,也家来把张金桂好是一通说,打这以后,她哪里还敢拿乔。   张金桂不敢做怪以后,鲁氏便得管了家,人拿出了一间家里头陪嫁的铺子来,与康和他们谈了生意,收粮食买卖,大房那头的日子也可见的富裕了不少。   就这好日子过着,张金桂总还不得劲儿,因着外头的村妇都明里暗里的笑话她教儿媳管着咧,这媳妇娶得来遭罪受。   她心里头也晓得人是眼热她家里娶了个会管事理家的媳妇,故此才说恁些话来。   可她心里头不得劲儿,又想拿着鲁氏跟大鑫成婚了三年还没孩子来说事,借此想压一压鲁氏的气焰。   谁晓人鲁氏就是干脆利索,觉有病就当治,直接请了朱大夫来看,得闻身子康健,并未有甚么不对之处,只怕一人有误,又还教张金桂陪同着去了城里看了两位大夫,皆然这般诊断。   罢了,她又让大夫与范鑫看看,不想一瞧症却出在了他那处。   这范鑫便日日里都吃起了药调理身子,张金桂是再也不敢翻腾了。   教儿媳妇管着那便管着罢。   “你在这处瞧着罢,俺要去洗衣裳了。”   陈三芳闻言,反笑她:“洗谁的?儿媳妇的?”   张金桂道:“去你的。”   陈三芳哼哼了两声,听着课堂那头传出读书声,正是要过去再瞧瞧大福,就见着范爹背着手,探头探脑的也来了这边。   “不是不来麽,作给谁看呐。”   范爹还当这人跟着康和他们去了县里看铺子,不想竟还在这头窝着,他道:“俺去了一趟地里,走这头家去近些,顺道儿来瞧一眼。”   陈三芳哼哼了一声,也没戳破这人的心思。   转引着人去课堂外头的窗子下,悄摸儿声的给范爹指了指大福的位置。   这小崽子,捧着书,背还打得多直,跟着范鑫大声念着千字文。   二老瞧着心窝窝发紧。   原家里头还怕大福读不得三五日书就得喊累不肯去,谁想这小崽倒是真爱了读书。   一读就是大半个月,每日里都新鲜的跟头一天读书似的。   回来要与范景康和说今朝又学会了几个字,范鑫大伯又说了甚么典故,睡前也还要展着千字文来读看,还是康和怕他坏了眼睛,不教看了,他才肯睡下。   家里见大福喜爱读书又用功,都很是高兴,便与他置办了一套读书用具。   连范景在外头跑动时,也开始格外的留意着书本,笔墨这些以前从未留心过的东西。   大福读上了书,谁都欢喜高兴,独却多了一个伤心的小孩儿。   那便是徐扬家的十五了。   “大福哥哥又没在家里吗?”   这日里十五教家中的长工小梅带着他前来寻大福,他没在院子里见着大福的身影,便问小香。   小香跟小梅倒是多要好,见她过来,喊她坐,又与她弄了茶汤。   他抱了抱白乎乎的十五,同他道:“大福哥哥去范鑫先生那处读书了,白日里头都不在家中,要下学了才回来咧。”   十五哪里懂得上学下学,只知心头想与大福哥哥一起玩了,就要过来寻人。   这前日来没见人,今日来也没见着人,听小香姐姐说话的意思,许明日来也可能没在家中。   十五小脸儿顿时便耷拉了下来。   他回去家里头便伤心的哭了起来,说再也不能跟大福哥哥一起玩了。   夜里见着了徐扬,就吵闹着也要去私塾里读书。   “要不然就送他去私塾里试试?”   徐扬把十五哄睡了,同元哥儿商量说。   元哥儿听得丈夫的话,把手头的针线放下,他道:“哪有四岁上就送去学堂的,你没瞧着大福五岁半了才去的私塾,一家子都不放心。   且人家是一屋子人,大福要喊范鑫先生一声大伯,人多照看着些倒也没什麽,你要把十五送过去,如何好意思。”   徐扬吐了口浊气,心中想确也如此。   当初他也是等到了六七岁上了才开蒙的,十五年纪太小了些,送去私塾里倒也不指着孩子学着甚么,跟着耳濡目染也是极好的。   只自家里那么大点儿的孩子,放在人范鑫的课堂上,不是要教人分出几重心思在十五身上么,届时麻烦范鑫也便罢了,再耽搁学堂里大些的孩子读书怎好。   村私塾里的孩子能前去读书不容易,许多是能得一日读书算一日,指不得哪日里头家里就不教去了。   学堂是读书长见识的地方,可不是寄放孩子的地儿。   徐扬道:“那先送十五去爹娘那处待些日子罢,整好爷也想他了。等他再长上一岁,若心头还想着要跟大福一道去读书,就许他去。”   元哥儿这才点点头。   这日里,大福总算是到了休沐的日子,抱着一只蹴鞠欢喜的去徐家寻十五,说要跟他一起顽。   至了徐家,却听闻十五去了县里爷、奶家中,一时半会儿都不家来,多是伤心。   回去家里,人趴在床上,连巧儿做的桂花芋泥圆子都不肯吃了。   范景回家时,与了他两只城里买的泥叫叫,他见小鸟肚儿肥圆,多是精巧可爱,拿一只吹了吹,声音嘹亮,脸上又见了些欢喜,转放了一只在新的在柜儿里。   范景问他:“另一只红的不喜欢?”   “我给十五留一只,等他从城里回来了与他。”   范景摸了摸大福的脑袋,牵着他出屋去,在院子里陪他玩儿了会儿白日里去徐家没得玩的蹴鞠。   俩孩子各在一处,本以为小孩子忘性大,没常会着也便生疏了。   不想小崽子却还多挂记,吃好吃的,有了新耍物,都要额外留上一份儿,说要给彼此留着。   转眼,进了秋月里。   康和在外头买回来种在院子里的两颗桂子树开得多香,巧儿唤着小香摇了不少桂花下来,晒干了收集着做桂花香茶与点心,倒是省得再上外头去买。   秋收时节上,哪处都忙,今年家里头要收地里的庄稼不说,又还添了一则忙碌事。   前几年康和寻买下来的料子树今年可算结果有收成了。   花椒树,山胡椒,精心伺候了快四年光景,舒展着长结实了,今年一簌簌的结果子。   凑近了林地上,一股浓烈的料香气味,感觉比外头卖得品种都要香些。 第94章   山胡椒树子直挺,叶片柔软,春月里头会开出黄蓉蓉的小花儿,一簇簇的,味道十分清香,就是折来插瓶也用得,与成熟的山胡椒俨然是两种气味。   一颗颗的光滑圆润,不似青椒子一般果实有些小凸起,味道辛辣,爱之甚爱,不爱的闻吃不来这般味道。   而青椒树便是阔展开的长,果子倒也一般一簇簇的结,只它树枝子上生刺,教扎着了好似跟蜂蜇了一般,毒辣辣的痛。   昔时栽种,范爹便将青椒树隔开着距离,就是怕树子长高大了要搭缠在一处不好采摘,得空就给修剪着枝,倒教打理的好,没有让树枝子搭做成一片树网。   康和喊范景去摘山胡椒,自一个矮身钻进了青椒子树下,低头弓身的去采摘,连着那般小枝也直接给折下。   初进这青椒树下觉着麻香,不过须臾,鼻子就教麻得闻不了甚么气味了。   “康三哥,恁家里的香料长得可真好,素里打这头过闻不得多少气味,这一采摘,倒是多远都嗅着香气。”   村里地头上劳作的小娘子见康和胸口前挂着只篮子采摘青椒,寻着前来说了会儿闲话。   言香料结得好,又言范爹会伺候,说罢了,就同康和讨要新鲜的椒子回去吃。   康和哪里不晓得人来是为着甚,若是不与她,显得吝啬小气,要给了,只怕旁人听着就也来讨要。   几根树子,结得青椒子虽是不少,可哪里经得起白送,外头都是论两来卖的贵价。   康和默了默,还是抓了一把青椒子与这小娘子,同她言:“这树子栽种了几年,这片田地几年都没得收成,人都快熬不住了,幸是今年总算结了果。”   “劳是你见着亲戚朋友,替我吆喝一声,今年我们这处产了青椒子与山胡椒,都是新鲜现摘的,自村里的人给好价。”   小娘子得了鲜香料,连接下料子说好,她且还没瞅见在料田里头的范景,还笑着与康和攀谈:“康三哥得空了倒俺们家来耍,俺家里头……”   范景这当儿上从里头钻了出来,他也没说话,只折断山胡椒的枝子的声音哒哒作响。   那小娘子吓了一跳,连转口也唤范景过去耍,范景不应她的话,小娘子灰溜溜的赶紧跑了。   范景见人去了,朝康和丢了一颗虫蛀的山胡椒子过去,稳稳砸在了他的脑门儿上。   康和捂住额头:“给点青椒子就不痛快了?”   范景道:“只怕人要的不是几颗香料。”   康和啧了一声:“你说话怎这样坏。青椒子我且舍不得多给,还能舍得给旁的麽。”   范景斜眼儿瞅了康和一下:“男子会舍不得给?我见多是上赶着给。”   康和听这话忽得笑了起来:“青天白日的,你怎就说起这些了。你要这么说,那我便告诉你,我只乐得给你。”   范景没接他的话茬,再说下去只教人不好意多听了。   两人摘了估摸四五斤香料家去,康和宰了只鸡给炖了,丢了两串儿鲜青椒,一锅子鸡汤顿时便激出了一股鲜香,勾得人嘴馋。   午间,一家子吃得好滋味。   连大福啃了一只大鸡腿也还觉不足,又吃下了一只肥翅膀。   陈三芳取了些山胡椒来做腌菜,这山胡椒,开花前若是捣碎了来做蘸料,滋味无穷,最合适蘸茄瓜和厚皮青菜吃。   如今成熟了,要么做荤油大菜做调料,要么就榨做了山胡椒油存着,它不似青椒子一般,晒干了一样香,只能吃个新鲜。   康和便想把这些香料做三样处理,先是每日采摘了拿去铺子上鲜卖,二卖余的晾晒风干存着,三便是送去榨做香料油。   香料本就是稀罕物,倒不愁买卖。   这日里两篮子青椒子和山胡椒往摊前一摆,人问着便来了。   “恁看着铺子还得空山上去弄这些香料子?还是从山野农户那处收来放在手底下卖的?倒是大颗,新鲜麻香。”   康和道:“这是自家里头种的,管理了几年了,总算是结了果,索性是摘些出来卖。昨儿下晌才摘的,叶子都还多精神。”   时下秋月上,丰收时节,市场上甚么都见多,不单只他这一处在卖香料,有不少农人进山特地去弄山货来卖,像是青椒子、山胡椒这些便是好物,卖得起价格来,人都爱去寻来卖。   只这东西野生的本就不好寻,有些农人又还没有那般长久营生的脑筋,为着好采摘,有的把树都给砍了。   这一颗料子树如何都要三两年才长大结果,哪里经得起如此霍霍,山里只更不好得了。   倒也有些农人有康和这般栽种的念头,可一来呢不会伺候,二来要用自家本就不多的地来种,三五年间才见收成,中途且还有不少树死的风险,寻常人户哪里承担得起。   大些的人户也少有做这项买卖的,因着外头没专门的人卖苗子,要自撒种育苗,又是繁琐活计,回报慢了,人不肯干。   康和当时也是因着在各村乡上四处跑,遇见山人,这处收两根苗子,那处收上几根苗子,拼拼凑凑的才弄得种下了一亩田地。   为此就算这时节上街头市场间不止一处两处在卖,那也好销。   “你与俺秤上二两,菜市那头有个老汉拿了几斤来卖,俺刚过去就教一食肆的厨子来全数买了去。”   那客道:“这些香料吃鲜只得这季里吃,烧鱼炖汤滋味无穷,旁季里吃那晒干的存货,味道都不似鲜的风味。”   康和麻利了手脚与人秤,直说会吃,是讲究人:“这日子里家中地里且还有,若是铺子上拿来的卖干净了,过来交待一声,隔日里要多少也与您鲜摘了来。”   一斤鲜椒子卖至两百八十个钱,若是干椒子价格能直奔五百个钱去。   山胡椒因着不便晒干存,只卖鲜,这季节上市价格比鲜椒子价还贵,一斤得卖至三百个钱。   虽论斤而言价格听着多是唬人,可论两一两二三十个钱也便还好。   这香料不似萝卜青菜,也不似肉食,是为佐料,气味甚大,一两已是够使许久了。   康和散卖了估摸个把时辰,就有那般食肆里的采买闻着声儿来了。   人买的多,张口就全要。   康和本是头日里卖这香料,还指着慢慢卖,教多些人晓得他们这处有香料。   这时辰还早,就教人包圆儿一并给买了去,他还有些不大肯。   康和便同采买商量:“我今日里摘来的香料不多了,你可嫌少?若不足,明朝我能与你送足量了来。今朝要不急用的话,明儿可送更新鲜的。”   那采买问:“你且还有货?”   “自家种了几颗树木,不肖上山摘,这阵儿正是结果的好时候。”   采买心中欢喜,与了康和一吊钱做定金,说让给摘三斤青椒子和三斤山胡椒去。   康和爽快收下了钱,与人记好了名字和店铺位置,明儿就直接与人送上门。   “这好东西就是不愁卖。”   贺小秋今早见着来了好些人都在问香料的价格,多多少少都有买上一点儿。   原是东西难得不说,实在也是香。   前两年他调配了新的卤肉口味,选用那般两三斤重的黄脚鸡,香卤后入码上多多的干椒子,口味麻香辣口,倒是还多得爱酒人喜爱。   每日里头酒肆都要过来叫上几回。   只这香料价贵,吃买的人也便那些,他弄得数量少,一日紧着两三只麻香鸡卖罢了也便罢了。   若要有人另再交代,方才加做。   康和道:“可不就是。”   “你忙完了也进来尝吃试试俺新做的鸭子肉。”   康和扬起眉:“又治新口味了?”   贺小秋笑了笑,先进了屋去寻范景。   他们这铺子以前卖的杂货且还不多,这两年因是土地多了嘛,种下的庄稼样数多,豆子,菜籽,芝麻,香油……恁些东西都在铺子里寻得到。   如今是堆杂的满当,愈发觉得铺儿里头小了。   范景便正在屋里头收拾先前教一客人弄洒的绿豆。   贺小秋将食盒放在小桌子上,过去与范景搭手,一并把绿豆收拾了,往后屋去洗了个手,出来吃肉。   范景见食盒打开,内里头是一只大碟子,盛了一碟儿酱色的鸭子肉。   那鸭肉如卤一般,可外皮上且还裹着一层酱汁,瞧着倒是水润不干。   贺小秋夹了那只整切的鸭腿与范景:“快尝尝。”   范景倒没客气,接下吃了一口。   这鸭肉入口还是贺小秋手艺里的那股卤香,只与铺子上现有的卤味不同的是,这回的鸭肉竟有一股显眼的甜味。   范景倒觉味道稀奇,不见鸭子的骚气,反是又甜又麻辣,几口就撕吃了整只鸭腿。   “如何,可还吃得?”   范景点头,又还吃了一块儿鸭肉。   贺小秋笑着道:“我便晓得你定是喜欢这口味。”   待着康和进来时,范景已吃下了不少鸭肉。   “这么好吃?教你吃去了这样多?”   范景闻声,夹了一块与康和。   康和吃了也又还拿了一块吃,他道:“这甜皮子鸭味道真不差,外头倒还没见着卖,小秋,可以多做些试着卖。”   贺小秋见不止范景单觉好吃,心头欢喜,言说过两日就卖来看看。   范景教他再弄上一只这甜口的鸭子,他想带回去给家里头的人吃回新鲜。   大福有些随他,爱甜口的吃食,要吃上甜甜的鸭子肉,保不齐喜欢。   这小崽子早睡早起的读书,还没两个月上,又见瘦了一点儿。   贺小秋高兴道:“便是你不说,俺也要教你与大福带些回去。”   下晌,康和在收拾打烊,范景就过去贺小秋那头拿甜皮鸭子,走进那头后屋,就嗅见了一股兰草的香气。   他在后屋檐下头见着了一盆子正在开花的兰草,依范景昔年在山里头的经验,一眼就瞧出了是山里那般野长的。   贺小秋收拾好了甜皮鸭子正要给范景,见他瞅见了后屋的兰草,有些不自在道:“打外头花房买的,见着开得多香,价也不贵,也便买了一株。”   范景眉心微动,心想花房哪里会贱价卖山兰,依着花房的秉性,必当装点一番,编上一套说辞,再贵价卖与那般读书人。   只他也没多问,轻嗯了一声,拿着甜皮鸭子回去了。   家去,两人唤了家里头的人把明日交待下的几斤香料赶着摘下,明朝好一早就给人送到。   一番忙碌,吃了夜饭天都黑了。   大福今儿在范鑫那头读书有些累了,跟范景跟康和衍今朝学了二十个字,同窗都只学会了十五个十八个,只他最厉害识了二十个。   读了一遍与两人听后,吃多了甜皮鸭子发困,范景便牵着去洗了澡,人坐在澡盆子里头眼睛就打起了旋儿。   范景快些与他擦干了身子,将人抱去了床上才回屋去洗漱。   待着康和点看了家里的账本,才回屋去洗澡,他洗过澡搭了块帕子在肩头上,光着个膀子就从净房出来了。   见范景躺在床上,道:“我可把你的裤衩子洗了,怎么谢我?”   两人的衣物素日里是小香收去洗的,只两人不好意教这般丫头洗贴身衣物,都是自个儿洗了澡顺道就给洗了。   以前珍儿还在家的时候,有时他们忙的厉害,衣裳泡在盆里没得空洗,珍儿便全数给洗了。   康和觉不好意思,打那一回后,外衣可留着,贴身的都顺手便拿皂角搓洗了去。   范景翘着脚枕着自己的双臂已躺在了床上,他瞅了康和一眼,道:“昨日你的不也是我洗的,没见你谢我。”   康和将肩头上的擦脸帕子往洗脸架上一扔,人一下便窜去了床上。   他贴着范景:“原是刻意留着教我给你洗,念着你替我多洗了两回上,那我今日白给了,就当作谢你。”   范景伸手撑住要压过来的人:“你哪回不是白给?”   “你这么说便是有心想与我结旧账了,我可记着一回分明说是包与你,你事后可没给钱。”   康和同范景摊开手:“把钱给我。”   范景蹬了康和一脚:“你值那个钱嚒。”   “我怎就不值了?难道你没爽上?不爽也还默着搞了半晚,你倒是会过日子。”   康和眯起眼睛道:“你晓得你那叫做什嚒吗?那叫白嫖!”   “白嫖?”   范景默了默,这听着倒是新鲜:“那你报官抓我罢。”   康和哼哼道:“我觉你这人是愈来愈无赖了,我得好生把你治治才成。”   话罢,康和便把范景压在了身下,动手动脚起来。   范景受不得他的撩拨,这人功夫见长,先前住在旧屋,屋宅小,家里头又还住着不少人,他俩都克制着,不好弄得太响亮。   且时常又还带着大福睡,两人独睡的机会并不算多。   康和不止一回两回牢骚,说想去山里头。   只若是去山里住,那跟直接张口同一家子说他俩要去山里做那事有甚么差别。   自新屋弄好了,这朝可宽敞,他俩再如何闹腾,人不打门口过,想也是听不见里头的动静。   两人折腾了个把时辰,又回净房去擦洗了一番,回来再躺在床上时,餍足又有些疲累。   康和摸了摸范景红晕还未曾褪却的耳朵:“要是咱俩再有一个小崽子便好了。”   范景道:“那便再生一个。”   康和欢喜的亲了范景一口,高兴的跟人已经怀了似的,他听得范景这么说,见他这般态度,心里就是觉欢喜。   范景虚推了推在自己身上拱的康和,同他说起了今朝在贺小秋铺子里的事。   若寻常人,范景自是不惜得管这样小的闲事,只那人是贺小秋,他总多几分关注。   “人贺哥儿也一个人这样多年了,有个男子送上一盆子花也不稀罕。他遮掩也是不好意思罢了。”   范景道:“他素日里跟些甚么男子接触我不晓得?谁会给他从山里挖兰草来?”   康和闻言眸子动了下:“你的意思是………”   范景默着没言。   康和倏然坐了起来:“我就说那张石力咋忽然爱起干净来了。也不记得打哪回起,人来铺子上不仅穿了干净衣裳,那是胡子刮了,脸也洗了,头发也束得紧了。”   “我乍瞧着人跟年轻了十岁一般,当时还夸说他原也是个俊朗的男子。心说自己说了他多回,这人总算是听了进去,晓得把自己拾掇个人样出来了。”   “前阵子他下山来,我教他请我吃回驴肉,这人竟嫌贵不肯。以前多大方的个人,哪里从他嘴里听说过贵这么个字。”   “我还当是山里头这阵子不好弄活物,人回去时,还与了他十斤猪肉。”   康和豁然开朗,直拍大腿,觉教这人给耍了。   范景跟张石力虽也来往,可哪里似康和与他一般好得穿一条裤子。   听他说张石力种种不对之处,也想起些事来。   一回张石力打猎伤了腿,来县里医住了几日。   康和心说在外头住要花不少钱,就教他睡在铺子的后屋上,那几日里范景见贺小秋人都焉儿吧唧的,问他只说中了暑气,身子不痛快。   范景也没多想,那会儿夏月间天气确实热。   后头张石力养好了腿回去山里,走时他跟康和还觉得奇怪,这人分明受伤躺了些日子,如何身体不见消瘦反还见壮实了。   如今细细想来,这俩人只怕早就有来往了。   也是他们俩过去两三年里头忙着田地和牲禽那块儿生意,不总在铺子上守着了,竟没留心着这两人甚么时候好成了这模样。   他俩要是真能处,康和也替他们高兴,不过他又还是有些存疑:“既是都有意思,如何还磨蹭着不见成事。只怕咱俩想岔了去。”   范景道:“且再看看罢,若是他俩有事,迟早教咱晓得。”   他想贺小秋好,但也不想再出现先时范鑫那样的事。 第95章   这日一早,康和跟范景且还正在吃早食,便有个外村的老汉前来家里头,说要赁牲口使。   一问说是田头村来的,离他们荷坪子三个村远了,这时辰就到了家里来,怕是天不亮就出了门。   康和喊长工连四哥给人端了一碗茶汤,问老汉吃了饭没,没用将就着来对付一口,人连说吃过了才出的门。   吃了茶水,便急着想去看牲口。   牟大郎这几日里头都住在他老丈人朱大夫家,原是他夫郎有了身子。   康和便与他说这头的事情料理好了,就多回去照看夫郎,哥儿姐儿的怀着身子时最该好生照料。   这时辰还早,牟大郎家去住了就不过来吃早食,故此还没来。   康和便放下了饭碗亲自引着老汉去看,陈三芳说他:“教连四哥去便是了,他总与牟大郎打下手,弄得来这些。”   康和抹了嘴,道:“我都没如何管过这桩生意,全然是牟大郎在看着,今朝也干一回,又不费事。”   陈三芳便没说话了,范景给大福擦了擦嘴巴:“那我送大福去私塾那头。”   康和应了声,大福听见今朝是小爹送他过去,欢喜的下了凳儿,跑去屋里拿他的小书包了。   秋月里头农事干得如火如荼,收粮食,晒粮食,都在赶着好天气弄。   打范家开始往外头赁牲口,五六月上来赁的人家且还没两户,这朝八九月,秋收最为繁忙,前来赁牲口的人家一日就要来上两三户。   自乡里的,旁村的,也都来。   这月份上,在外头请个劳力帮着收庄稼,一日就得六七十个钱不说,还得要供上两顿好饭。   有人家觉得不值,又怕是请着那般不下力气干活儿的,便选赁牲口来使。   也有那般家中田地多些,庄稼一时间上成熟的,要赶着收,请了人不足,还要使牲口,恰是去范家赁。   个把月间,靠着赁牲口出去,巧儿拿了账本来与康和看,竟见赚了得有五贯多钱。   这收入,比卖牲口还强些。   康和进了牲口棚,见着家里头的壮牲口正在吃草,他顺手又抓了几把干草喂。   连四哥同康和道,两头壮公驴子昨儿已教村里的人来定下,今朝晚些时辰就要来牵。   康和便同老汉道:“老爹,除却已教人交待定下了的牲口,你看中哪头就与我说,幸是今朝你来得早,要晚些就没得选了。”   那老汉瞧着棚子里的牲口大开眼界,觉跟进了城里的牲口行似的。   他只瞧着这头好,那头也好,与康和言:“俺瞧着你家里的牲口都壮实,便是来得迟,牵上一头教人选剩下的都好使得很。”   康和道:“使我们家的牲口老爹安心,若是牵过去了牲口发倔不肯干活儿,你惜着些打,也我这处牵回来,我与你换上一头都成,不肖补钱。”   老爹连点头,他肯来范家赁牲口便是前些日子见着自村里头一户人家赁了驴子去拉粮使。   只不晓那驴子如何了,就是不肯动弹,人赶了几回都不动,心中恼骚,便与范家牵了回去。   听乡亲言,牵回范家的驴子教人检查了一番,说是起了病症才不肯干活儿的。人多好说话,径直又牵了一头新驴子给使,且还补全了耽搁的时间。   这要换城里赁的牲口,哪有这些待遇,若碰着不讲理的,还要起纠纷,反赖着教人赔钱的都有。   老爹见范家这样厚道,就也说来赁去使。   康和听罢,心想牟大郎倒是会做生意。   老爹牵了头母驴子走,康和喊住连四哥说道:“我见这阵子来家里头赁牲口的人户多,你与牟大兄弟说一声,教他将牲口轮换着赁出去。”   “人花钱来赁牲口,且只用那些时辰,都是铆足了劲儿的使,牲口这般干一日两日也便罢了,长时间的干吃不消。”   届时再有人来赁,牲口疲赖不好使不说,若是牲口累出病来了,他们也得不偿失。   连四哥应了下来。   康和又交待与这些赁出去使了的牲口吃些好的,范景送了小崽子去了范鑫那处回来,两口子才一同驾着车子往城里去。   他俩到县里时已有些迟了,贺小秋来的早,把卤味铺子支开,又与他们开了门。   康和早有些想赁个伙计在铺子上,但陈三芳觉着家里人手够使,这事也便耽搁着没干。   三人快着手脚铺开了摊子,范景先盯着铺儿,康和先去把人定下的香料给送了。   快午间,两口子收拾了些东西去了骆家,珍儿前两日过来喊他们今朝上家里头去吃饭。   也是有些日子没有见着珍儿跟侄儿了,两人都有些想,便应了今儿过去。   去年初珍儿生了个小哥儿,软糯糯的可爱得紧,康和每回过去都要抱好一阵儿。   骆家一家子也爱得紧,兄嫂只生了一个儿一个姑娘,这还是骆家头个哥儿,如何有不稀奇的。   “又拿这样多东西来,不过喊大哥哥跟哥夫过来吃顿便饭,下回倒教我不好意张口喊哥哥来了。”   珍儿见着两人来又提了两对鹌鹑,一篮儿鹌鹑蛋和八斤猪肉,忍不得说了两人几句。   康和道:“自家里的东西,又不是在外头买的。你大哥哥听得荣哥儿断了奶,说这鹌鹑炖汤滋补,好给孩子好好养养身子。”   珍儿心头一动:“大哥哥、哥夫总想得这样周道。”   午间,康和、范景,珍儿和骆川宜一同吃了饭。   这城里大些的人户与乡下小户人家不同,人分了院儿住。   骆童生与云表姐住一个院儿,骆川宜的长兄和媳妇带着孩子又住的是一个院儿,他们夫妇俩单又是个院儿。   虽说骆家算不得大,分下来的院儿还不如以前范家的老屋宽敞,只这般到底方便不少。   一处宅屋下住着,可各人的亲戚朋友各能单招待,不肖来个人一家子一处吃用,家里觉麻烦不说,客也不好意常来打扰。   正是因着分院住,康和跟范景才常有来走动,每回都与小两口送些菜肉供他们的小厨房吃。   遇着有好东西或过节上,也与骆童生和骆大兄弟两院子送些礼。   珍儿烧了一道糖醋里脊肉,专与范景做的,又与康和烧了一道红焖猪蹄子,以前在家里时,见康和倒爱。   吃罢了饭,骆川宜从屋里搜出来了一摞书本拿与康和跟范景。   “前些日子听得珍儿说大福已是上大鑫哥那处开蒙了,我寻了两本字帖,外还有些幼时看的书本,若不嫌旧,哥夫拿去与大福使罢。”   “哪有嫌的,倒是求之不得。”   康和赶忙接下来,同骆川宜道:“前些日子我还与你大哥哥说,想来同你讨些书本与大福。”   几人说笑着送康和范景出去,不想出院儿恰是碰见了外头回来的骆童生。   那骆童生唤住康和范景,也问了一番大福读书的事。   康和也客气与他言:“这孩子许是才开蒙读书,还觉新鲜,倒用功。一日里学二三十个字,认得还算齐全,说是要开学写字了。”   骆童生听罢,道:“他小小年纪一日竟肯学下二三十个字?倒却是用功。”   说着,他道:“你俩不忙走,我屋里头有两支好笔,最是合小童初学字用。且去取了来,教仲阳使。”   康和没拒,骆童生拿了笔又送了墨,与康和范景一番叮嘱,言说小童初学写字,基础需得打牢,开头要开好,他日练得一手好字,下场也是能得高看三分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往后不曾在科考场上走下去,出门寻差事做,字写得漂亮,那也好寻事。   “你姑且不晓得,县府里头的李典史,人当初便是因写得一手好字得了县公的青睐,本是在县府里做杂事的,一朝得了提拔做了典史。”   “人一做就是好些年,换了两三任县公了,见了他的字,都肯还用他做典史。”   康和直言受教,回去定督促着大福好生写字。   回去的路上,康和与范景言,这骆童生还真是尤爱读书人,先时他们俩上骆家去,就是碰上也少有言谈,不过客气打个照面。   今朝得听大福在读书,登时便热络了,但不管怎么说,人也好心一片,还送些纸笔。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书本都不是易得之物,人肯相送,已是难得了。   两人方才至巷子上,就见着卤味铺上有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忙进忙出的在帮着搬弄东西。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信步回铺子去。   “哟,这厢好是勤劳,莫不是教人赁去做工了?”   康和似笑非笑的同不知甚么时候下了山来的张石力说道。   贺小秋听得康和的话,耳根子微红,连道:“这炉子怪是沉,恰碰着张大哥过来寻你,他顺手帮俺挪动了。”   康和道:“他个浑身是劲儿的老爷们,应当干的。”   贺小秋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可见着一头的范景瞧他的神色有些不同,他心里有些咕咕跳,说是有些乏了,要去午歇会儿。   说罢,人就窜进了铺子里头去了。   张石力看了眼人,又回头来,去了康和那边铺子上。   两人一道,弄了点儿酒吃。   “我说你是不是瞧上人贺哥儿了?”   张石力险些教口酒辣着了嗓子:“你胡说八道甚呢!”   范景在一头拼接的长凳儿是靠着,合着眸子状似在午歇,实则两只耳朵都给竖着。   “当真没有?”   康和复问了一遍。   张石力这厢却借着吃酒,不搭康和的腔。   康和心想还哄他,看不给他治得服服帖帖。   “没有也便罢了,前些日里我娘念叨贺哥儿一个人守着铺子不易,说是娘家那头有个侄子还不曾婚配……”   话还没说完,张石力便道:“哪里来这样多的侄子说,这个说不成又换另一个,把人当甚了!”   一旁的范景闻声也忍不得抬了抬眼皮。   康和道:“你喊什嚒喊,看把大景都给吵醒了。左右你对人又没意思,还不许旁人给说亲了?甚么人像你这样霸道,人贺哥儿没准儿还乐意呢,你不欢喜个甚?”   张石力教康和说得张不了口,闷着大灌了口酒进嘴里。   他砰得一下放下酒碗:“你这人可真够讨人嫌的。”   说罢,他道:“老子就是看上他了,怎的!”   抱手躺靠在长凳儿上的范景忽然就坐了起来。   他冷不伶仃冒出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张石力见范景这模样,吓了一跳,他悻悻道:“这事情如何说得清楚是哪日,总之便是瞧上了。”   “你两口子今日跟审罪犯一般,商量着要盘问我似的。”   康和笑出声儿来:“早觉你这人不对劲,不过是今朝才逮着机会问罢了。”   “你既是有意思,如何不早说,亏你把我们都给瞒着。”   张石力道:“事情没定下,胡乱宣扬对他没甚好处,且咱一屋子的人这般关联,要不成,往后如何处。”   康和见张石力想的倒是周全,问他:“那你可晓得贺哥儿是什嚒心意?”   说起这般,张石力面上可见的起了笑容:“他与我心思一样。”   其实康和跟范景早瞧出来了两人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不晓得他俩是不是互晓对方的心意。   听张石力的话,不由道:“既都合心意,还拖沓着做甚?你俩年纪也不小了。”   张石力不忍叹了口气,道:“年前我俩对了心思,前不久我便上了他家里头一趟。他爹娘不大乐意这事情。”   “贺老爹身子不好,咱俩也不能执拗着,若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如何使得。”   康和问他:“可晓得是如何不肯?”   张石力道:“我甚么人你不是不晓得,在山里头讨日子不说,以前又还有那样些过去,贺家是本分人家,轻易如何肯接纳。”   康和晓得贺家往前的事,像张石力这般的男子,说来确教老人家担忧。   乍听因打人进过牢房,寻常人户就不依了,更何况贺家。   但康和还是中肯道:“贺老爹是个讲理的人,他不愿意接纳你,也是因没与你接触过,不晓得你的为人。天长日久,见了人心,说不得也就想通了。”   张石力道:“小秋也便是这般说的。我不怕等,只怕耽搁了他。”   康和道:“真心实意便不论耽搁。只空等也不像话,你可想好往后?”   “俺家里头没甚牵挂,他家里想招赘,俺过去也不妨事。只山里头的活儿计许得丢,且便与他守着铺子,素日去给人搬搬扛扛补贴些家用。”   若他与小秋成了,他便不会再走老路。   “既有盘算,那便是好的。”   康和道:“如此只先把日子过着,素日里与贺哥儿家里头客气些,只待时机。”   张石力应声,他有了奔头,自会想着去经营。 第96章   十月里,范家在忙着盘收今年的粮食,人口不是在地里头忙活,便是在仓房中忙,不得空闲抽开身。   前两日落了雨,天气忽得转凉,大福染了风寒,整日里焉儿吧唧的,连私塾都没得去。   这小崽子身体一直多结实,少有风寒受凉,一病起来反似如山倒。   生病了,蹦也蹦不得,跳也跳不起,格外的黏起范景来。   今早上一张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声音也有点儿哑,陈三芳去与他穿衣裳,人窝在小被子里不肯探出脑袋,要范景来穿。   范景瞧他身子不痛快,可怜惜惜的,今朝便没跟康和去城里头,余在家照看他。   早间哄着吃了些粥饭,又喂了药,大福便偎在范景怀里头,抱着个泥叫叫玩了会儿,说要读千字文给范景听。   范景便教小香给他取来,小家伙没读几个字,许是药的缘由,又教瞌睡虫给勾了去。   瞧着人睡着了,范景趁着这空当上驾了车子去隔壁的打井村,这村上的张娘子做寿,同他们家里交待了四只鸡,六只鸭,外还有三只肥兔儿和半扇猪肉。   家里人都各有事忙,范景既得空就说给送去,倒也不远,驾着车子要不得半个时辰就去了来回。   把禽肉与张家卸下点了货,结得了钱,范景回去的路上,在村口些的位置瞧见一群人正围在一处,不晓得作甚。   范景不欲去凑热闹,怕一会儿大福该睡醒了,却又听着那头吆喝:   “卖鱼咧,卖鱼咧!价好实惠!”   听得竟是在卖鱼,范景还是停下车子,也过去瞧了瞧。   他见着两口大池塘教放干了水,几个男子正在塘子里捉鱼,塘边上的几只大木盆里都装了上十尾的。   “这是张家做寿放水捉鱼?”   范景问了一嘴围看热闹的妇人。   “不是张家的塘子,他们家做寿倒也在这处买了些鱼去。   只这是孟家的鱼塘,老孟一家要搬去府城了咧,田地都交给亲戚打理了,鱼塘人轻易弄不来,他就放了水把鱼都卖了去,往后就不养鱼了。”   范景前些日子倒是听陈三芳说了一嘴,闻说打井村这头有户人家哥儿嫁得好,那头男子没有父母,独自经商,要接哥儿家的爹娘前去享福。   倒没想竟是这养鱼的孟家。   范景没闲打听人的事,瞅着这些塘子里捉起来的老鱼倒是不差,选买了两尾不小的红尾巴鲤鱼,又要了四尾大青鱼。   另塘子里收出了两对甲鱼,他也一并给要了去。   孟家见范景要得不少,用了两只桶与他装鱼,还送了几只红红的小鲤鱼,说是与他给家里的孩子养着耍。   两个汉子帮着将置了水的桶提去了范景的车子上,范景谢了一声。   至家时,大福已是睡醒了,却不要小香抱他起来,要等着范景家来才肯起。   小家伙揉着一双眼睛,范景与他擦了个脸,人才精神了些。   “你去哪儿啦?”   范景把他给抱起来:“上隔村去送货了,见着有卖鱼的,买了几尾。等你爹爹回来,教他与你炖鱼汤。”   大福趴在范景肩上:“我也要看大青鱼。”   范景便抱他去瞧。   家里头没饲得有猫,倒不怕来捣乱,小香便取了一只大木盆来,倒了水,将鱼给放了进去。   大福见着几尾浑身几乎通红的小鲤鱼格外喜欢,范景进屋去取了点儿粳米饭出来,与他喂鱼耍。   他见着小鱼张着柔软的口把米饭吞了去,一甩尾巴又躲到了大鱼的腹下,觉多有意思。   “要是十五在便好了,他也喜欢红鲤鱼。”   范景在一头守着小崽子喂鱼,听他这般说,道:“那你便好生养着这小鲤鱼,待他回来时一块儿看。”   “那十五什麽时候回来呢?”   “许过年会回来。”   范景道:“没两月了。”   大福听得又快过年了,心头高兴,说过年还能见着二姑姑。   下晌,康和回来的有些早,他心头不大放心大福,忙完那一茬,今朝早早的就把铺子关了门。   他见着在院子里头射靶的范景,问他:“大福如何了?今儿有没有再发热?”   “吃了两回药,已经见好了。”   康和这才松了口气,车子都没卸,就先钻进屋去看大福了。   范景便将板车卸下,把骡子牵进了棚里头给喂了些水和草料。   “哪里来的鱼?”   没一会儿,康和便去把大福抱着走了出来。   “小爹说是让爹爹做鱼汤吃的。”   康和笑捏了大福的小脸儿一下,道:“你个小馋鬼。”   范景便将鱼从哪处来的说与了康和听。   “外在还有几只甲鱼,一并做了汤罢。与大房那头送一罐去。”   范奶这阵儿身子愈发得不好了,两房人都比往时还要更尽些孝心,素日都想着弄些滋补的与她吃用。   康和答应下来,喊范景去灶屋帮他打下手。   小香见着今朝康和要下厨,自去外头洗衣裳了。   范景给灶里升起了火,大福便挨在他旁边坐着低了个脑袋剥蒜。   “孟家把鱼塘里的鱼都给卖了去,那两口塘子往后不养鱼了?可说做何安置?”   范景道:“我没细打听。”   说罢,他看向康和:“你想要那池塘?”   “去年年底上那头放水捉了鱼卖,我瞧他家鱼养得不差,虽是不如咱昔年在山里头弄的那鱼的好滋味,但已是难得的好了。”   康和一头忙碌着杀鱼剖鱼,一头同范景闲说:“打井村离咱村子又算不得远,若是人不要了肯卖出来,咱接下也是一桩营生。”   范景心想,他是听着点儿甚么都能往生意上盘计的,不嫌生意大小,又还肯打听肯干。   也正是因这般性子,家里头才有了如今的日子。   思及此,他倒是有些悔了先前在那头没有多问清楚。   “我买鱼时那孟家舍了两只桶与我盛鱼给拉了回来,你要想得那塘子,便借着还桶去问上一问。”   康和应了下来,迟些时候,他将甲鱼汤煨上,鱼也给腌好又备齐了配料,只待着晚些时辰大伙儿家来下锅。   趁着这时辰上,他便驾着车子去了一趟打井村。   待人再回来时,天见黑了。   范景问他:“如何?”   康和情绪不差,道:“人本是把鱼捉了,往后要把那两口塘子给亲戚管理着用来种稻子,听得我有意想接过来,肯卖与咱。”   那孟家前去府城里虽说是过好日子,但也是多有盘计的人家,之所以没有把土地田产一并的都给卖了,便是考虑着将来若有变,也还是能回乡来。   但人去府城,还是想多些银钱傍身,卖下两口池塘,整好有个补贴。   一经商量,说三十贯钱卖给康和。   康和觉贵,绕了番价,二十八贯钱。   范景道:“你买下也预备养鱼?”   “我心思且不在鱼上,倒是想养甲鱼、虾子、田鸡这些物。”   康和道:“外头卖鱼的不少,不乏甚么河鱼江鱼,池塘里养的鱼价是最贱的。若塘子大,咱泛养池鱼,倒也还不差,若池小,反是不如养些稀罕的,精养。”   范景虽觉康和盘算的有道理,养贱价池鱼,说不得还不如杀猪卖肉好挣,若养些市面上少的,倒能挣些。   便是他们家里头养的鹌鹑,如今不少大户人家里灶上专在他家里定买。   “你若养鱼,鱼苗尚还好寻,若养旁的那些,县里头市场上可少见。”   范景先前在鱼市转过,倒偶时也有见着卖虾苗的,只那苗质,便是个外行瞧着都不如何,贵价买了去,想养活只怕难。   要养甚么东西,事事且都难,但最难的无非是开头。   往前家里为着那些牲禽便废了老大的劲儿。   说起这个,康和便得意道:“那孟老爹倒是个厚道人。他也有心想成这笔买卖,便与我言咱县上水产寻常,鱼苗子不多好寻,好苗要上隔壁的芳县去采买。”   “他家里头茬的鱼苗子便是从芳县买回的,那头靠江有河,河流比咱们县可多得多,故此水产上也比咱县里要丰富。”   康和道:“明日我前去与他钱,他备好了地契,再要与咱一个芳县里可靠人的地址,那人是孟老爹的表兄弟,教咱买苗子,便去寻那人。”   范景听罢,倒放心了些,既有门路,那事情便要好办得多。   如此过了十月,秋收事宜忙尽,康和跟范景便预备着弄养水产的事。   他们也是头回弄这块儿的买卖,手底下也没有合适的人差遣去芳县,索性是两人亲自前去一趟。   收拾了些物品,取了路引,驾着一辆骡车便出门了。   这至芳县说近不近,说远也算不得远。   若是步行前去少不得三五日,若驾着车子,一两日也就到了,车马要再快些,一日的功夫也能赶到。   晚秋临近冬月的天儿已是有些冷了,两人穿戴的厚实,一路顺着官道奔去芳县。   说来,范景长到这样大,竟还是头回出县城到外乡去。   这许多平头老百姓,生在一处上,若家乡没有遭灾遭病变,多是有人一辈子都不曾出过县城。   一路上官道还多热闹,并不似那般十里间不见个人影的空道。   过了秋,入冬便是年关,不少商户都在这阵儿上奔走,四处前去收买粮食的,倒卖年货的,甚至还有押镖的队伍。   两人在驿站上歇息,给水囊续热水时,遇着个常年在外跑动的商人,多是健谈。   他同康和还有范景说这两年县与县间的官道是愈发热闹了,天下平顺,经营生意的人户便多了起来。   老百姓日子过得安定,手头也富裕了不少,生意要比早几年刚刚停了战事要好做许多了。   两厢谈得还多融洽,又结伴行了一段路,作别时,那商人与了康和范景一些外乡弄得的茶叶,还有一盒茯苓。   康和自也要回人家一些东西,只他们不是出去卖货,故此没预备下太多好物。   如此就取了两只麻椒兔儿,外在一小方匣子的干椒子与商人。   “干椒子?这气味好生香!”   那商人鼻子灵,接着匣儿就嗅见了里头的麻香气,打开匣一瞧,见果真是晒干的花椒,不由又深嗅了一口,面上难掩喜欢。   他与康和道:“我家乡不产这味香料,铺子上价卖得格外昂贵。”   商人言他们家乡独只逢年过节才使椒做菜,却也只是家境富裕的人家方才能得尝这般滋味。   自也有十分富贵的人户,用椒涂墙,用作驱虫避鼠使,以此彰显家中权势。   “小兄弟与我这盒子干椒在家乡可值几贯之数,实是贵重。”   说罢,商人便要再寻贵礼赠与康和。   康和觉这商户倒颇为厚道,便同他言:“这是家中自产下的香料,并非外头贵价收来的,勿要客气。”   那商户闻言,连道:“不知数目可多?若小兄弟有心经营,不妨是卖些与我,教我带着回乡去贩,咱也各得一分利。”   康和道:“也算不得大产业,不过一亩三分地的树木。只也是精细伺候了好几年,今年方才得产些果实,当季时已销得七七八八,若要生意,如何都得明年了。”   不想商户听此,也是愿意等,同康和要下了个地址,与他言,届时价格定不会低于他们县里的市价,明年定如约而至。   康和自乐得多个销处,便又送了他一小壶山胡椒油。   与那商户分别后,康和跟范景换了手赶车子。   范景甩了甩微有些发酸的手,道:“你倒是心眼子多,舍得出手,刻意与人贵物。”   康和笑道:“我不过见他是外乡商人,送些特产罢了。”   范景嘴角扬了扬,揭开水囊的盖子,吃了些热水。   康和伸了伸脖子,范景便与他也喝了两口。   他们家的骡子跑得快,天擦黑时,车子进了芳县。   县中灯火明亮,眼见着要比他们县里头热闹不少,原也是因着芳县位置好些,是处要塞。   “前处有间客栈,就在那处落脚罢。”   康和瞅了一眼范景说得那间客栈,小小的一处,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都不见亮堂。   这般客栈价定是不高,专供些简素寻价贱将就一晚的行客。   “好不易是出来一趟,咱便寻间敞大的客栈住一回罢。”   范景道:“哪处不是一样只睡一晚,闭上眼便过去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康和哼哼道:“那可大不相同。”   他心头打着些不多正经的主意:“你便依我一回。”   范景心想依他哪还是一回两回的事,说得倒教人觉着他多霸道一般。   如此,两人便寻了一间唤作长亭的客栈,倒是当真大,小楼四五层,门楼上挂着长长的花灯笼,打老远就能见着这处。   见着两人在门口停车,那伙计哧溜一下便小跑着出来招呼,唤了人来将那车马拉去专门的牲口棚停下。   康和去要了间房,范景在一头立着,听了一耳朵。   这人竟还要的是间上房,住一晚便要两贯钱,他暗暗摇头,可别教家里人晓得了去。   罢了,两人便经伙计引着上了二楼,进了屋子。   倒不枉是上房,屋里宽敞,一应陈设摆件儿弄得多雅致,比他们家里头还好些。   那伙计先去点了炭盆里的炭火,言一会儿便送热水上屋来供两人使,饭菜也可送来屋里头,若图热闹,也能到楼下大厅吃。   他们家的灶人打县里头都喊得出名号来,手艺一绝,入住了他们家客栈,定不能错过试试灶爷的手艺。   康和应了一声,便同范景在屋里歇了会儿,伙计就送了水上来。   赶了一日车子,觉身子都坐得发僵了,这展平了手脚在软榻上躺了会儿,屋里头又与外头的冷冻不同,暖烘烘的,人还就不想动弹了。   所谓是舟车劳顿,大抵就这般。   范景便轻踢了康和一下:“你先去洗还是我去?”   康和合着眼睛,语气有些犯懒,好似要睡着了一般:“你先去罢,我一会儿再洗。”   范景便自先进了净房去,他解了厚重的衣裳,方才把头发给盘起,康和便跟着钻了进来。   “我还是与你一同洗罢,瞧那送来的水并不多。”   两人虽是已经做了几年夫夫了,范景没穿衣裤,还是微有些不自在,他道:“三大桶水还不够使?家里也没见你使这样多。”   康和却跟耳聋了一般,自顾自的扒了衣裤,人忽得就与他坦诚相见了。   人浓密的眉反是蹙了蹙,多正经的语气道:“一道洗了咱也能快些下去吃饭,你不饿我都饿了。”   范景见那板肋虬筋的腹部,赤条条的人,耳尖微红,背过了身去。   可这人装不过一刻钟的正经模样,他哪里打得是一同洗省事的主意,分明便没安好心。   不过须臾,待着范景没再往旁处想,他反倒是就去把人给抱住了。   范景挣了几下,净房狭小,又还是洗浴的时候,轻易又教他给得了手。   两人在里头折腾了会儿,范景觉不惯,让他回床上去。   康和闻此,在范景耳边不紧不慢道:“我原本都说就只这般了,你既开口如此,那便依你再两回。”   范景面上发红,心想这人不仅是话多,且还不要脸。   外头的床榻不见宽大,但耐在结实,两人力气大,却也没闹出些能教人听墙角的动静来。   约莫是过了个把时辰,两人才累得停下了。   屋里的水是冷下了,康和抬手就给倒了,喊了外头的伙计,教重新再打些水来。   那伙计似是见惯不怪了一般,也没甚旁的好事模样,自就去又喊打水了。   范景腰有些不对付,夜里两人都没下楼去吃饭,只教了三四个菜来房间里头吃。   康和给范景剥了一碟子的青虾,他沾了些香醋,吃了两人便歇下了。 第97章   翌日,两人醒了个早。   康和将范景给拥着,这床榻上的被褥轻,盖着却很是暖和,躺着教人不舍得起。   范景催促着康和起身,若是合适,今朝就能办完事回去。   康和道:“少也得再住上一晚,今儿事情办得再快,那也不能够一两个时辰就妥帖。若是下午动身回去,那咱就得走夜路。”   范景一时没了话。   要回去自只能赶早出发,在外头人需得警惕些,路段不熟,不好似自县里头回村一般夜里也一样赶路。   这几年上范景觉着自己顾忌得比以前多了许多,倒也说不上胆子变小了,只想着家里,想着大福,做事更谨慎了些。   “就是今朝不回,也得早些起。”   有正事在身上,康和到底也没耍嘴皮子,稍在床上躺了会儿还是起了身。   两人在屋里盥洗后下楼吃了个早食。   用了四个肉馒头,咸鸭子就粥,两碟香炒的小菜。   馒头倒还吃得,小菜也颇见风味,只那咸鸭子却是不如他们自家里的研得味道好。   吃罢了早食,康和先续了一日客栈的住宿费用,又使了两个铜子,问了伙计一处地址。   伙计指了路,康和应下,却没急着就朝这处地去,而是先在芳县里头的水产鱼市上转了转。   这芳县果真如孟老爹说的一般,水产丰富,且还未至鱼市里头,沿街就见着许多贩卖水产的渔民。   他们县里头卖得贵价鲈鱼,在这头倒是寻常价了。   走进鱼市,夹道上都是方缸,圆缸这样的大容器盛水产,渔商亦是扎堆儿,样式也齐全。   人这般才叫鱼市,哪里似他们栾县,三五个置摊子的聚在一处便唤做了鱼市。   两人瞧得眼花缭乱,见售得有各式淡水鱼,青虾、蟹、田鸡、甲鱼、鳝鱼、泥鳅……等等。   那鳝鱼粗壮得跟蛇似的,泥鳅也肥得像鱼。   市场上采买的人不少,待着那鱼虾一翻肚皮,价就要贱上快一半。   富裕的人户图鲜活,愿贵价买卖,会过日子的小户人家,便爱买这般才断气价贱些的水产。   康和问询了几处渔商水产苗子的价格,心头大抵有了个数,这才跟范景前去找孟老爹那表兄弟。   孟老爹的表兄弟姓刘,唤做刘余粮,人住在县城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哎哟,快快往屋头请。俺那孟老弟前阵儿就与俺写了信来,正是念叨,巧你们便来了。”   康和跟范景寻着地儿,叩了门,人来开门,听得他们的来路,连便将人往屋头请。   多是客气,端凳儿倒茶,又拿果子。   “我俩来得急,也没捎带两样像样的礼,都是些家里的土产吃食,还望刘老爹勿嫌。”   康和跟范景见刘家人这般热情,连也奉上了礼。   因是来求人办事,在家中便提前预备好了两条火腿,一小箱子干熏货,外还有两壶菜籽油。   刘老爹见人拿了这样多的礼,弄得多是不好意思,连说是客气了。   听得康和范景想要养甲鱼、田鸡这些水产,言弄得了苗子。   “俺家老二在外头给人看水塘,识得不少渔民渔商,市面上在卖的,多多少少都能寻着些苗子。俺孟兄弟家的鱼苗就是他给找的。”   刘老爹道:“只他还在外头做活儿,不晓得你们来,他午些时辰回,俺就与他说,届时有合适的,便引你俩去瞧。”   康和跟范景就说下晌刘兄弟家来了再过来,他们来托人办事,不好在人屋里用饭。   刘老爹却留,硬是拉了两人吃饭,喊自家老婆子弄两道好菜,又喊姑娘出去好吃的食肆里买酒糟鱼做招待。   康和见推脱不过,人是诚心的相邀,便留下来吃饭,顺道等这刘二兄弟。   刘老爹陪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见着时辰不早了,便出门去自家老二做事的地方唤他。   往日里刘老二都要在主家里头吃饭,不特地交待,人午间不回。   刘老爹在城郊一片连得十分宽广的塘子前寻着了自家老二。   这当上,刘老二半个身子还陷在塘子里头,用一只耙子与主家的水塘掏淤泥,远看着都冻人得很。   “俺的老爹,你今朝就是不来唤俺,俺自也要家去吃。”   见着他老爹来唤自个儿回去吃饭,也没问作何今朝作何来喊,只先心中生恼的同他说这话。   刘老爹闻言,问道:“这是怎回事?”   刘老二气道:“那灶上不把俺们这些做工的当人咧,三天两头的吃萝卜炖菘菜,好不易炒个菜却也不肯使点儿油水。   这也便罢了,忒会寒碜人,菜汤里不是头发丝儿便是小指大小的石头子儿,昨儿差点把俺的牙给没崩坏。”   “俺们在外头天天下着苦力气,吃也吃不饱,管事的来见着了,说俺们做活儿躲懒,反又将人一顿好骂。”   刘老二狠狠勾了两耙子淤泥甩在地上,同自个儿老爹发了一通恼骚:“这活儿俺迟早都要给辞了去。”   刘老爹听儿在主家的伙食开得这样差,竟是还不如家里头,难为他这些日子都没家去抱怨过一句不是。   他心疼道:“你如何不早些家来说,这元主家里咋恁般苛待人?先时虽吃得不好,可三两日间也见得上一回饱肉,是不是灶上把钱给贪去了?”   “贪甚么贪,昨日里头大伙儿便与灶上的人干了一架,后才晓得主家一桩生意赔了钱,如今要消减开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人灶上要出去采买,他都不如何给人钱,灶上的人也骂咧。”   刘老二道:“他是刻意这般的寒碜着人,好教俺们这些与他做活儿的受不了了自出门去开小灶吃,要么就回家去吃,如此好给他省下些伙食钱来,又不肖他张口说不供饭了。”   “今朝一早与他做了八年活儿的费七哥都辞了去,甭说是看着这些年的情分,与上两吊赏钱,他连留都没留人费七哥一句,教人瞧着好寒心。”   刘老二道:“可怜俺没个好去处,否则也不继续在他那儿受罪了。偏他一张好嘴巧言,昔时见俺做事伶俐,许下给一贯钱做月钱,将俺骗去了他手底下,多番借故克扣,月下结钱,能有八百个钱已是难得。”   刘老爹苦着一张脸直摇头,道:“我的儿,亏得你与他守着塘子,与他管理鱼虾,又还拉买卖。”   说罢,他不由问:“这厢你栾县的孟叔介绍了两个同乡前来买苗子,俺们留下了人在家中吃饭,时下可还与他介绍啊?”   刘老二闻言,呸了一声,道:“俺做冤大头才还要与他介绍,每回与他引了生意去,欢喜时赏十个八个钱,不欢喜时赏钱不得,反还遭嫌引来的人买的少了。”   “俺就是去别家买,也不教他再得这生意,他瞧着了反倒是更好!”   父子俩在外头说了一会儿,快至午间,这才一同家去。   刘老二进了家门,立便收敛了方才的气性,听得他爹说人还带了好些的礼来,多瞧得起他们。   便是因着在主家不顺,他也不当摆着脸与客人看。   “教二位好等,俺要是晓得今朝有客来,昨儿夜里就从那头回来了。”   刘老二多热络的招呼康和与范景。   “也是我俩来没有提前捎信儿上门,多有打扰。”   康和见这刘家老二,与他爹生着一张十分相似的大脸盘子,许是常在外头跑着,便是快入冬月了,面颊子上都还有些晒伤的红。   “哪里打扰的话,俺们家里乐得远客来耍咧。”   刘老二道:“下晌俺便带你们俩去瞧看苗子。”   康和听得刘老爹的意思是刘老二在与人做活儿,怕是耽误了人的差事,便言晚些时候都成。   刘老二却摆手:“俺一连干了俩月的活儿了,早想寻个日子歇息,整好今朝远客来家里头,有个好由头与主家告假,否则轻易还不得许。”   吃过了午食,刘老二就引着康和还有范景出了城去,往乡里头走。   他同两人言,要买苗子,城里不多,就是有,那多数也是卖得鱼苗子,像是他们要的苗子,多还是乡里才有。   芳县下头的村子都依着河,地势且可见的平坦,塘子当真是多,一村挨着一村都是这般。   刘老二引着康和还有范景在不同的村子上看了三家有他要的苗子的人家。   人嘴巴说得天花乱坠,刘老二毫不客气道:“甭说那些没用的,若是觉你家的苗子不好,俺也不会引着亲戚来你这处看。你直说了价,俺们也看要是不要。”   “刘二哥,你引着亲戚来俺这处是瞧得起俺。便不兜弯子,俺说个实诚价格。   这小甲鱼,三两重个头的,一只给俺五个钱,三两往上大些的,就八个钱,你说成是不成?”   刘老二道:“俺亲戚从外县来,一趟来回就得多少铜子使出去,你也不说多让些价出来。”   “俺这是贴着皮子的价了,蒙人外乡的许还成,莫不是还蒙得了你刘二哥麽。”   刘老二摆摆手:“罢了,教俺这亲戚想想再定,一亩塘子少不得就要放百数的甲鱼,不是一笔小钱,轻易马虎不得。”   “这是自然,只定想着俺们家,旁处还真不见这价。”   康和一个话多的,来这生地上,话也少了起来,多是刘老二在帮着谈问。   他就和范景在一头听着,看着那些苗子。   实话来说,他俩也是头回摸这桩生意,并不熟络,但今朝上午也还是在城里溜蹿了一番。   城中可见的苗子确是不如这般乡里的好,且他问了几家价,三两重以内的小甲鱼,最贵的卖到了十个钱一只,最贱的也要七个钱。   康和还是透着要买多数,不是三五只养着耍也与他这样的高价。   如此一经比较,刘家老二引他俩来看寻的都是好价的好苗子了。   “这三家价格给得都相差不多,贵得高个把铜子,低的如何都要五个铜子。甲鱼养肥大了,便是俺们县里一只也得大几十个钱,若在滦县,怕是奔百个钱去了。”   康和道:“可不就是这般,且还少能买着,多是人鱼塘里头捞着三两只拿出来卖个稀奇。价贵时能卖百余个钱。”   刘老二同康和道:“听得孟叔说二位是接下了他家里的塘子,头回养水里的物。   若听俺一句劝,不妨先选一样来养,若是养得好,再添置旁的不迟,若是养得不好,要损也不至损得太厉害。”   “这水里的不似地上跑的鸡鸭,乡野县里谁家都能养上一养。瞧咱这县下的人户,多也是专一样来干。”   “刘兄弟说得是肺腑之言,我这厢前来开了眼界,心中也是这般打算。”   康和道:“我与夫郎心中已定下先拿甲鱼养来试试手,只这回不急拿苗子,且先看好了人户定下,只待着春时天气回暖了再取苗子下塘。”   “这是应当,都好相谈。”   转了半日,康和选定了一户姓白的人家的苗子,要了八百只三两以内重量的小甲鱼,又要了两百只三两重以上的中大甲鱼。   算来,差不多六贯钱。   苗子倒算不得贵,只来回还有损耗,走上一趟林林总总的还是要花销不少。   要紧也还是不知多少能养大,看似成本不高,实则却不低。   不过养都是后头的事儿,眼下这桩事算是弄妥了。   晚间,康和跟范景要做东请刘老二吃一顿,人忙前忙后,多是周道,不好生相谢,倒是失礼。   想着客栈管了三餐,他俩使着贵价,午间已是错过了一顿餐食,晚间再不吃,那可亏得厉害。   两人便把刘老二喊去了客栈上吃,至多也就是多添一个人的用餐钱,可这般也比在外头另请要划算得多。   且划算是一回事,这长亭客栈在县里颇有名号,请人吃饭也多体面。   刘老二听得夫夫俩在长亭客栈落脚,又还要请他在那处吃饭,怪是欢喜。   他倒好是实诚,言生在芳县里,光听得长亭客栈的名头,却都还没得机会去过,今儿得沾了光。   康和不欲显富贵,便言说是他初来乍到不识得城中客栈好坏,指着一家近的走,听闻可停车马就进去了。   要房间时才晓得价贵,只已是不好再走,便硬了头皮住下。   刘老二大笑,言他面皮薄。   至了客栈,康和要了两样招牌大菜,又要了几样小菜,范景则要了一碗白灼青虾,他昨儿夜里得吃了好。   芳县这头的虾子肥大新鲜,味道也清甜。   转教刘老二点菜,他客气,只不扫兴的要了一碟儿卤的鸭三件。   晚间无事,心里头都松快,康和便又开了一角好酒吃。   几杯子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范景没吃酒,也没如何说话,他便在一头剥着虾来吃,听着两人说谈。   偶时剥上一只肥大的虾放在康和的碟子里头。   “刘兄弟办事能耐,若非是有了好去处,我倒真想厚着面皮请了你上我那处帮着看塘子。”   康和同刘老二敬酒,他道:“我手头没那侍弄的本事,苗子看定下,后头也还得央能人去干。”   刘老二酒量不大好,素日里吃的都是水酒,这客栈里的烈酒两碗下肚,面颊子就更红了。   听得康和这般说,他不由笑,问康和:“俺要是上康兄弟那处看塘子,你与俺开多少工钱呐?”   康和也笑起来:“刘兄弟这样的能人,如何能亏待了去,你是张口要多少,那就开多少!”   刘老二并不晓得康和家里头是个甚么家境,他那孟表叔也没在信里头细说。   只单瞧人,刘老二还真瞧不出康和范景富裕,两口子衣着简素,但体修形好,看着像是不好欺的练家子。   吃了酒,大家只当都是说得玩笑话。   刘老二便道:“俺现在那主家哄俺,当初言明了给一贯的月钱,等俺进了门,就寻着由头,这也扣那也扣,教俺一月里只得七八百个钱。”   “要是去康兄弟那处,俺得要一贯两百钱。这般若是也扣,那就是扣了,俺到手上也还能有一贯是不是。”   康和笑起来:“大姑娘不成,还将你哄进了门,瞧着刘兄弟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往后成了亲可了不得。”   两人笑着又碰了碗盏。   吃罢了晚饭,送着走路已是有些打飘的刘老二至了他家巷子口,康和跟范景瞧着人进了家门,这才一路返还回去。   洗罢了澡,康和身上的酒劲儿还未全消去,他才觉这酒后劲儿大,人躺在床上,与范景说:   “这两贯钱的客栈,昨儿倒是值当了。今朝却是甚么都不干,纯是用做睡觉歇息,还真教人觉着有些亏。”   范景喂了点温凉的水给嘴皮有些干燥的康和,道:“那多容易的事情,你起来再把昨日的事情干一遍不得了。”   康和闻言,凑到范景的耳根子前,他道:“我觉你这人当真是有些坏,欺我吃多了酒,刻意说些话来激我。”   范景嘴角上有些笑,他将人按回了床上,扯了被子将康和给盖住:“赶紧睡下,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回去。”   康和伸手把范景也拉到了床上去,他抬了抬脑袋,枕在范景的肩上:“我都听哥哥的。” 第98章   在芳县办完了事,康和跟范景带着不少在当地上采买的吃用,一早上便驾着车子反还了滦县去。   也是运气不好,出城时天气见阴,待着出了芳县地界儿时,便飘起了雨。   “去车棚里坐罢。”   两人出门时驾得是那般棚车,便是怕遇着雨雪天,板车虽便于拉货,只冬月里坐人却受罪。   康和扯着缰绳,见雨丝受风一吹,便往人身子上飘,虽头顶上也有一块儿能遮雨的棚,却防不住风。   他怕范景受了冻,喊他到里头坐去。   这人哪里肯,言里头坐着闷,不愿挪动身子。   康和见此,便臊人:“你就是半刻也离不得我。旁人瞧着多厉害的哥儿,实则却是个百般依赖丈夫的。念着你这般非我不可,那我也事事都依着你罢。”   范景闻声斜了康和一眼,一个折身就钻进后头的车棚里去了。   康和见此连叫了起来:“欸!欸!我便是说笑一句,你看你还当真。”   话音刚落,头顶便忽得被扣上了一顶草帽。   范景返还来在外头坐下,自头上也戴了一顶帽子,他怀里还抱着蓑衣,披到了身子上系好绳,另一件丢给了康和,教他给穿上。   康和把缰绳转到范景手上,一边穿上蓑衣,一边笑了起来。   “我觉是自有了大福,你是愈发会照顾人了。”   范景却不认他这话:“以前我没照顾你?”   康和默了默,道:“昔时是关照,那和照顾不相同。”   “就你说法多。”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虽赶着冬季雨日,路上行人不如来时多,也没碰上一同结伴相行的,却也没太难捱。   走了一回的路,自也有了算计还有多少路程能至县里头,不似去时不知前路,只觉一山过了又是一凹子,久不知终止。   至滦县,天几近于暗下了,康和跟范景没打算在城里的铺子上过夜,既都到了城里,回了熟悉的地界儿,索性是一口气便家去。   身子上湿润润的,铺子里不便洗漱,想换身干净衣裳都没得,多是不便。   再一则,出门在外的,早一时家去,家里也少一分挂记。   范景在城里头弄了火把,一人打着,一人便驾着车子。   回乡的路上,范景左右张望着,康和见他有些警觉的模样,说道:“都是常走的路上了,如何反弄得比在县城地界外头还谨慎。”   范景却压了压眉头,他抬高了些火把,四处照了照。   他道:“冬日夜长,又逢着雨日,天黑得早。算来如今的时辰并不算晚,也不过是天晴日里方才天黑的时辰,怎得村野间也少有见着亮光。”   康和闻言,不由也往官道外的村子望去,不说不觉,范景这么一提,倒还真没见着有几盏亮光。   便是说农家里简省,夜里头为省灯油钱歇得早,却也没早成这般的。   “雨天雾重,难见光亮也是寻常。”   康和这么说了一句。   范景却摇摇头,他从车里取出了一篓子的箭,同康和道:“你许是忘记了昔年流民生事。”   彼时范景尚且还年幼,他阿娘也还在世,一处受灾的流民走小路进了他们县里头,强壮的集结起进村争抢食用,且还死了不少人。   他们一家子还进山里去躲了好一阵儿。   康和哪里晓得甚么流民生事的事情,不过听范景这样说,他不由得也警醒了起来,不自觉的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两人心头都有些不大安稳,只盼着家里没有出事才好。   “谁,是甚么人?!”   康和跟范景的车子方才下了村里的主道,往自家修的车道上过去,远便听见了问呵声。   听着声音,是家里的长工连四哥。   “除了我俩,还能是谁。”   宅屋那头听得熟悉的声音,这才开门来迎。   且冒着雨进了宅院里,陆续便响起了开门声,陈三芳的声音立马便跟着出来了。   “我的儿,你俩咋夜里头回来,又还落着雨,过城里头莫不是没听着流寇的事?!”   陈三芳披着件外衣就急匆匆的出来了,面上是又喜又忧,快是哭出了一般。   范爹也吓得不清的模样,连鞋都给穿反了就打屋里头跑了出来,却还浑然不知。   康和闻言,不想果真是出了事了,几人连忙一道进了屋去,关上门窗才点了一盏子小灯。   陈三芳见着两人安生回来,既心头踏实一头,又不免心惊肉跳,她与两人言:“你俩走那日夜里头俺们县上就遭了流寇咧!   不晓哪里来的一伙贼人,进村就是杀抢,听得说那豆儿村死了三个人,伤了五六个;年水村死了四个,伤了七八人,官府都出动了!”   “县府里虽没曾张贴告示说明,可也教各乡里正通知乡野农户近来少往外头跑动,四下都传遍了这事。如今人心惶惶的,这几日上各村里头都警惕着外人,夜间不敢亮灯火,只怕流寇寻着了俺们的住处。”   康和听得倒是两个离他们荷坪子很是远的村子,只同在一个县里,起了这般事,如何能够安稳。   他还是头回碰着这样唬人的事情,问陈三芳:“那他们进村是为着作何?”   “听得就是抢粮,要财物。城里有重兵把守,他们不敢入城去,只专在乡里头寻那般大户抢掠!”   陈三芳说得不免是嘴唇发白,恰是他们家敞大,整好是流寇眼中肉,这两日康和跟范景没在家里头,一屋子的人都没个主心骨,整日里都是关门闭户的。   好在是还有俩壮丁,前些年范景又教了些射箭功夫,倒还能有个一二自保的能力,否则当真便是砧板上的一块儿肥肉,还不得任人宰割。   康和也说不好这些人究竟是甚么个来头,但能晓得的便是为着钱财。   许为了做甚么谋逆的事集资,又或是穷人反叛,这些都有可能。   但官府一日没将人给拿下,一日就不得安生。   康和与范景得晓了事情来龙去脉,便喊陈三芳还有范爹巧儿回屋去歇下,看三人面色都不大好,想是这几日都提心吊胆的没得过好眠。   今儿他们至了家,且可稍安心些睡一觉。   他俩赶了一日路,浑身湿润,也前去冲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得空去屋里头看了看睡熟的大福。   小孩子不晓外头起了灾祸,且还睡得香甜。   范景摸了摸大福的小脸儿,与他掖了掖被角,两人守了好一会儿崽子才出屋去。   “幸得是没久耽搁,回来了家中。若是在外头听着家里这事,不知得多急。”   康和庆幸早早的家了来,范景听得他的话,也吐了一口浊气。   他道:“将家里的壮丁都唤了来罢。”   虽是有些疲乏了,两人却都没有睡意,连夜上召集了家里的壮丁,各都给佩上了利器,彻夜轮番守夜。   翌日天亮,家里也没前去城里开铺子,事发后陈三芳便谨慎的关了铺门,这两日都没开张。   没得为了几日的生意在外头走动,只怕是撞着了那流寇,人一刀子出来就给丢了性命。   康和便问陈三芳,贺小秋晓不晓得流寇的事。   “他晓得,你那个兄弟,张石力那日下了山,俺们一同关的铺子,他是个练家子,晓得照看着贺家,不肖担心。”   范景听着陈三芳的话,心头也安些了心。   这天一亮了,四处都光明,山还是那山,田还是那田,若不是昨儿夜里头陈三芳说了有流寇在作乱,谁会觉出甚么不同。   夜里头黑漆漆的,教人心中生乱,亮堂着的白日,人心里就没那般受怕了。   一屋子的人吃了早食,便在家里头看康和还有范景从芳县带回来的吃用,正是欢愉,出去了一趟的连四哥慌忙着跑着家来,人还没至屋就喊起:“不好了,不好了!”   几人见他面色难看,连问他出了甚么事。   连四哥道:“将才在外头听说打井村旁头的肥栀乡昨儿夜里现了流寇的踪影,死了俩人。如今正是闹得厉害,俺往官道那头走了几步,瞧见了官兵,想传得不是假话!”   “哎呀呀!天杀的,东一炮西一枪,官府不好将贼人捉住,这厢已是跑到俺们这边的地界儿上来了!”   范爹吓得老脸发白:“这可咋办呐!俺们躲山里头去罢!”   昨儿还庆幸流寇出没之地与他们这处离得远,不想今朝就到了跟前,康和跟范景见此,知此番已不是小打小闹,当真要流血死伤人的,已是不可再不仔细防备。   若是依范爹的躲去他们先时住的木屋上,料想流寇轻易也寻不得,倒可保些安生,只家里头这样大得一摊子,如何是能够轻易丢得下的。   寻了大房,两家人简单做了商量,要把范爷范奶和大福这般老人孩子还有妇孺给送出去躲避,余下强健的壮丁来守着家门。   “城里且没听得有流寇闹事,不妨就去城里先躲上一躲。”   “谁晓那流寇会不会进城,如今且看着在乡野上冒头,教人觉着主意打在乡里的大户上,谁知他是不是刻意为了把官兵引到乡野间,届时趁着城里的防御弱了前去偷袭。”   康和道:“城头虽有两间铺子可先落脚,只那年久的老铺子,不似人的高宅大院儿结实牢靠,几脚就能教流寇踹倒了门墙去,若流寇一旦进了城,竟是还不如乡下的宅子。”   诸人一听这话,颇觉有些道理。   “若要论安全,且还是山里稳妥些,虽条件差,可那老林子谁容易寻着。要躲要逃要藏,都比村里和城里强。只恐那流寇也往山里躲藏,说来,竟然没有全然安生之地。”   大伙儿商定了一番,决定先由着范景上山去木屋那块儿排查一番,若是上头没问题,那就躲去山里。   要山中不对劲,再行决断去城里还是就在村子上。   定了下来,康和跟范景分两路走,一个偷摸儿去了城里,要赁些强健的能手使,顺道是与亲戚知会一声,教注意关紧门窗。一个顺着以前走熟了的路进山去一趟。   “俺不上山去,俺不怕,就是死俺也要死在家里头。   大半辈子俺甚么没见过,不怕那几个流寇,俺就剩得半条命,不信那流寇还要多费气力来杀。”   康和去了城里大半日,往日热闹的县城如今也有些可见的清静,街市上屡有官兵行过。   铺子关了不少,沿街少有开门做生意的,往日里多见的摊贩,竟是一个也见不着。   他使了重金才赁下了四五个好手,这当上好些人家都在抢赁壮丁,紧俏得很。   回来家里,见陈三芳巧儿等人都收拾好了粮食衣物这些东西,说是范景已经回来了,他说了山里头没问题,这般预备着随时能走了,大房那头范爷范奶却闹起了脾气。   先前外头出了事,怕是说与了老人家听去心惊害怕,也便没教他们晓得,时下喊他们挪动去山里,两个老的却不肯。   人就跟长在了炕头上似的,饶是与他们言明了已是死了不少人,好说歹说却都听不进去,两个老的梗着脖颈发着倔,闭了眼儿谁也不瞧,谁得话也不听。   当真是气死人来不偿命。   “这可咋办?总是不能将人捆了背到山里去。”   范守山也犯了难:“人老了脾性却大,哄也不成,说骂更是不听。”   康和本是不想开口说长辈的事,但见这关头上还闹腾,忍不得还是张了口:“既这般也没法子,既不愿上山,那便就先挪去那头的宅子上,左右我们也是要留下来守着屋宅的。”   “若是无事,大伙儿也都安生,若是有事,谁也都跑不了。”   范守山跟范守林默了默,前去把话说给了范爷范奶听,两个老的还是嚷着死也死家里头,不肯上山去折腾。   这般大伙儿也都认了康和的话。   如此家里的妇孺就都先去山里躲避。   家里的宅子不能没有个主事的守着,山里却又不能没有人开路,夫夫两人不得不分开来。   临去时,康和一把拉住了范景,他紧紧的捏了一把他的手:“山里好生着些,别总那样冲动。我估摸着张大哥也在山里头,你可寻了他帮忙。”   范景看了他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罢了,他甚么都没多说,抱着大福便引着家里的人上山去了。   康和在后头远远的望着,总宽慰着家里的人不要紧,此番流寇未必会寻上门来,他说得笃定,家里又以他做主心骨,事事听他的。   见他此般,心里也安稳觉不是大事。   可也只康和自晓得他心中其实也没有底,生意也好,与人交道也罢,这些过去也是常有经历,且算不得什嚒。   但流寇杀人流血这样的事情,他活这样多年,哪里有真见识过。   即便心中宛若浮萍一般,他也还得要像往常一样支起来。   但这朝要与范景分开,他心头油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往时范景在身边,他便会格外的安心。   这份安心,许是从当初两人一起进山时便建立了起来的。   如今遇大事,却得分开两处,心头如何会是好滋味。   只他不给旁人表露出来,也不想范景担心,做着无事的模样。   偏生这范景,也跟个楞头似的,不知是真信了他做出的轻松,还是不稀得多说。   两句慰心窝子的话不见说也便罢了,竟是半分不舍与担忧都没见着。   康和有一瞬都在怀疑,这人是不是不爱他了。   不过也只眨眼的功夫,他自就给否认了去,他如何会承认这般事情。   康和打起精神来,同家丁和新赁来的能手道:“我范家的宅院墙高石厚,才造的新屋,若没有登云梯,休得想爬了进来。”   “夜间只肖是守紧了门,若有那起子真寻死的流寇进来,便拿了手中的刀斧给我当做地里的萝卜菘菜砍!”   造屋时院墙间留得了眼子,可放箭出去,不怕那不听招呼贸然靠近的贼人。   彼时修屋人笑他家里几个臭钱了不得,将院墙修得又高又结实,不知是防谁,时今可不就派上了用场。   康和趁天黑前去了一趟徐家,这徐扬也不知哪里弄了些好手给家里守着。   村子里头大些的人户也就那么几家,家业在这处,总不能撇下了甚么都不管,至多也是将妇孺送去觉着安生的地儿。   徐扬是一村之长,更跑不得。   他与康和言,本是教村里的壮丁轮番巡逻守着村子,不知谁听得是流寇进村先杀巡守,吓得都没人肯干这事儿了。   穷家人户觉着左右是搜刮富户,那他们家中穷,既没得那好日子过,作何还要干那般容易丢性命的事,只自看好门户便是了。   村野人家,目光难免短浅,哪知覆巢之下无安卵那些个大道理。   两人说着,言若流寇真来了村子上,不论闯了谁家,务必弄大了动静,好教村里晓得,届时带了人前去帮忙或是报官,如此也多些反抗之力。   两人说了会儿话,见外头落起了细雨,天色不早,康和便家了去。   至家去,天擦了黑,天色灰蒙蒙的,不单远了看不清,又还起着飒飒的风雨声。   康和心道,这样的天气,倒真不安生,太便于那流寇使乱了。   他正想着,不知大景带着孩子和家里人可安顿妥当了。   外头就叫嚷了起来:“甚么人!”   康和闻声连忙操起了家伙冲出屋去。 第99章   康和小心往墙边靠去,抽出了块儿虚掩的砖来,往墙洞外头瞧去。   夜色四合,外头不见亮光,黑洞洞的,斜风又急雨,只隐约能看见个黑影儿。   看着那身形,康和倒是觉着有些像……且还没言像谁,外头便应了一声:“我。”   康和听得那短促又淡淡的语调,除了范景还能是谁。   他连忙前去开了门,将外头的范景给拉进了院子。   范景只戴了一顶草帽,连蓑衣都不曾披,衣裳就没见一处干的。   康和眉头紧锁,摸着他的一双手,冰凉一片:“你怎回来了?”   范景揭下草帽,自顾自的往灶屋那头走。   康和撵着过去:“可是山里出事了?!”   “没事。张石力在山上,他带了小秋跟他爹娘早进了山,又集结了几个相好的猎手一道做了陷阱防御,这几日都四处巡着,并不见生人身影,那几片山是安全的。”   范景道:“我托了张石力看顾,他许了会照看好上头。”   康和闻言松了口气,旋即又紧了眉头:“那你怎下山来了?不在上头好生待着,天不见黑就落了雨,又冷又湿的,外头还不安生。”   范景本欲是打些热水来冲个澡,闻得康和一连串的问询,他停下了手上的功夫,转看向康和。   见着人紧夹的眉头,不过半日的功夫,好似眉心上都多了两条印记,他忽得抬手抚了下康和的眉心:“我要不在,你一个人怎么成。”   康和怔了下,一时心头涌动。   他忽得明白来,不怪这人白日里头上山去时不言不语的,只怕那时候就打定了将人送上山后自又返还回来的主意。   康和抓住范景冰凉的手,不想教他看着自己发热的眸子,反将人一把给抱住。   心头虽是说不出的动容,可嘴上却道:“待这事平了,我定要去寻张大哥说道说道,怎能由着你一个人这般跑动。”   范景听得康和的声音发软,眉心动了动:“他留我,如何留得住。”   康和自也不过是说说,怎会真怪张石力,他下巴触着范景湿淋淋的衣领,方才回过些神来。   “先不说这些了,你进屋去拿了干净衣裳上净房去,我打了热水来你洗一洗。”   范景应了一声,一路警惕着摸了小路回来,冬月的雨夜,说不冷是假的。   他冷冻得都有些发僵了,便没多言,往屋里去了。   康和打了水拎进屋去给范景洗漱,想着再与他弄一碗姜汤去去寒,路过厢房时,听得范爷范奶打呼的声音。   这两人的心倒是放得宽,睡得多熟。   先前挪动过来,范奶嚷着嫌屋里头冷,足是与他们放了三只炭盆儿,人才舒坦了。   不多时候却又言嘴里头没味儿,康和端去了两碟子软糕,范爷范奶吃了一碟后说觉茶水喝不惯,想要吃些羊奶给就着糕点用。   康和服侍了人半晌,这朝当是吃饱喝足了便才歇下。   夜里静悄悄的,除却能听到外头的风雨声,也听不得旁的动静。   若是换做以往,便是个好睡的雨夜,这朝反倒教人心里没个安稳,不敢睡个踏实觉。   范景洗漱罢了,吃了一整碗入了糖霜的姜汤,又教康和用热热的水泡了脚,东奔西跑了一整日,倒是生了乏。   康和便教范景踏实睡会儿,要是有什麽定唤他。   这流寇未必会上他们家里头来,且他们家这宅屋位置不大好,离村口远,若流寇进村,未必能寻着他们家。   怀着这般心境,范景倒是起了些睡意。   康和见人呼吸渐稳,自也挨着他睡下。   殊不知进了夜半时分,当真还就有一伙流寇随风伴雨进了村。   这村当头上住的是一户姓邓的人家,夏月里头才学了范家给屋子换了瓦片,屋里又铺了石砖,弄得怪是响亮。   打前几年得了一项挣钱的营生后,乍富起来便爱显耀。   听闻县里起了流寇,各家都只恨不能瞧看起来更穷寒些,偏是这邓家不信邪,家里头新打的车子大喇喇的给停在院子里头,就指着村里人看着能得吹嘘。   这流寇像是黑影一般摸进了村里,率先就盯上了这户人家。   邓大郎隐约是听见甚么大的动静,迷糊中醒来,就见着家里头多了好几张生面孔,糊涂下还以为是自村的乡亲。   待着清醒时,才知哪里见过这些人,登时吓得摔在了地砖上,一瞬里人都站不起来了。   听外头的说流寇何其凶悍,生得如修罗鬼怪一般,今朝瞧着,虽蒙了半张脸去,也不过是寻常人的模样,甚至不见魁梧强壮,可独一双双见过血的眼珠子却格外的渗人。   邓大郎没得机会再爬起,胳膊长的刀子便架在了脖颈上,他登时只觉比数九寒天的冷冰还要寒冻,眼见着几个汉子在家里头翻抢寻拿,自个儿却毫无反击之能,下身一热,还弄了一地。   几个流寇没寻得多少值钱的物,逼着那邓大郎:“藏了的交子银票一并都给交出来,否则今朝教你人头落地!”   邓大郎软在地上浑身抖筛糠似的道:“家里再没钱了咧,俺们就是一穷家,外头弄得都是面子活儿。   各位爷,你等办大事,俺外头新买回的一头驴子给牵走罢,能为爷效力一场,也不枉俺活这一遭。”   “就一头破驴子就想将我等打发,你既如此爱守着钱财,不如就拿性命来填!”   说罢,邓大郎觉着脖颈前生风,惊恐得眼珠子睁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忽得急中生了智:“各位爷别杀俺,俺家虽穷,可村里头有大富户咧!”   “他家里头不单驴子,有牛有马有骡子!鸡鸭牲禽百数,家中富裕顿顿吃肉,再没人有那神仙日子。俺愿做那引路人,带了各位爷过去!”   几个流寇闻言,相视了一眼,那把刀架在邓大郎脖子上的人狠狠扯起了邓大郎:“你若是敢哄老子,一会儿将你媳妇孩子一个个杀在你跟前。”   “俺说得句句是实!那富户靠山近,轻易不好寻,雨日里没人带路,只怕是惊动了一个村子,也还找不大那富家去处!”   流寇心馋马匹骡子,便将邓家人捆了又塞了嘴,教人没法子动弹发声儿,遂扯了邓大郎出去。   漫天大雨,击打在身子上发痛。   此时已过了子时,正是人熟睡的时辰。   康和与范景睡卧在床上,两人今朝都眠得浅,听得外头似有狗叫声,立便醒了过来。   两人细听了听,见又没再听着声音,恍然似听错了一般。   范景径直还是一个翻身从床上起了来,他抓了长弓便出屋去,康和也没有推说是听错了的话,这关头上不能疏忽一分,便是风吹草动都不可懈怠。   出了屋子,进了院儿,就见着家里巡夜的壮丁也打起了精神。   “将才是听得外头狗吠了一声,这朝又不见叫了。”   范景闻得壮丁如此说,眉头夹紧,登时抬手示意壮丁去把人都给叫醒,他同康和道:“怕是那狗已没了,外头定是有古怪。”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拍门声。   “谁?!”   所有人不免汗毛都竖了起来,连朝那大门处望去。   “是俺,邓大郎。看门的是连四哥麽?   你快与俺开门呐,流寇进俺们村里来了咧,人冲去里正家里头了,又杀又抢,俺是跑来传信儿的!”   外头邓大郎的声音又急又怕,不似是做伪,院子里的壮丁都变了神色。   连四哥不敢开门,看向康和,一侧的范景示意康和将人给拖着,自悄摸儿声的去了墙边掩得墙洞去瞧看外头的情景。   康和用口型与连四哥往外头对话:“邓兄弟,果真这般嘛!你甭急,俺这就去把屋里人都叫醒,操了家伙就去帮忙!”   “连四哥,你且先把门给俺打开呐,外头雨水大,俺进来也好帮着你喊人,将事情同他们分说明白。”   范景看了门洞外头,神色大变,他同院子里的人比了个八的手势。   光是他瞧见的,外头就有八个人!   那邓大郎就只是个骗人开门的幌子。   里头的人大骇,连都将手摸向了身上提早预备下的趁手家伙。   只待着康和跟范景安排。   这当儿上留下的大伯范守山被叫醒也匆匆跑了出来,听得流寇已逼在了门外,吓得面色惨白。   虽提前做了防备,可心中总还抱着侥幸,流寇未必能来他们村,这厢不偏不倚,真就抢到了自家来。   康和见着人,赶忙去把他给安置了:“大伯,你去屋里看好爷奶,闭紧了屋门,勿要发出声响。”   范守山指着外头,声儿低得不敢多一丝响亮:“三郎,那这外头咋弄?宅子墙厚又高,他们当是进不来罢!”   康和不想教范守山忧心,为此并不与他说和范景的计划,他点头:“是。你只肖在屋里头守着爷奶藏好便是,外头由我们守着。他们不敢闹出大动静来,怕引了村民去报官。”   “一会儿若是不对,我教连四哥带你和爷奶从暗门出去。”   不由范守山多言,他就将人给推了进去。   范景在这空当儿上,已招呼了一欢二喜从几处墙洞把外头窥了个大概。   外头拢共有十二个人,算上个邓大郎,有十三个,他们家里头的壮丁算上范景拢共才八个人。   这些流寇杀过人,手段必是狠厉,若是肉搏,多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若是不趁此番将人给拿下,来时县里还得受侵扰,终日不得安稳。   且既教他们得知了有范家这一处富裕户,今朝就算不得手,换了日子说不得也会再来,那他们还有甚么安宁日子可过。   “他娘的究竟是开还是不开门!”   外头的流寇见着范家的高门大院儿,自觉果真是个好来处,可见着门不开,已是有些耐不住。   邓大郎见里头久不开门,额头上已是不断的在淌汗,他知自个儿与范家关系并不好,轻易人不得与自个儿开门,可都言了是这般紧急,如何还有不开门的。   “连四哥,你再不开门,俺可要急死了咧!”   “大郎,你甭急,俺也是吓糊涂了,一时没个准数。”   连四哥一边抽动门闩,一边做模样的往宅屋里头喊:“一欢二喜,你们快起身来,听得是流寇进村了,快快点了灯笼,去教康三兄弟起来!”   说罢,宽大的门拉开,连四哥早有防备的顺着门扇躲去了门后,沿着墙根儿就跑开了。   那邓大郎遭流寇用来探路一脚给踢了进去,人摔在地上,见未曾有不对,连便一窝蜂的冲进屋,正当是这时候,嗖嗖几支箭便往大门处射去。   顺时冲在前头的三四个人便中了箭。   “不好,有埋伏!”   流寇连忙也架起弓箭朝放冷箭过来的方向射去,只范景和一欢二喜早在暗处换了位置,接着又送了几箭过去。   趁乱之中,康和与赁来的壮丁点了几串炮仗,朝着大门处便给丢了过去,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动云霄。   流寇不由跳乱阵脚,又遭冷箭袭击,此时已知这处的霸道,哪里还敢往里头硬闯,登时都调了头往外跑。   范家此时亮了灯火,壮丁赶忙冲上去将中箭倒了地的流寇给摁住绑了。   “别教人跑了!”   范景从高处跳下,招呼了一欢二喜往外头追去,那得跑脱出门的流寇翻上骡子,驾着就跑。   范景抽了箭便射下一个流寇。   一欢跟二喜习箭晚,虽也学得好,可箭术不如范景精良,虽未射中骡子身上的流寇。   但箭扎在了牲口身上,骡子吃了箭,受惊发疯得跑,一下就将背上的流寇给摔进了田地里去。   深夜里头响动了鞭炮,最先听得这大动静的自是宅屋里的人,范爷范奶这般上了年纪的人,下半夜里难有睡眠,听得家里这样大的动静,一下子便给吓醒了。   见着范守山在屋里关紧了门窗将他俩守着,反复问询才晓得流寇抢到家门前来了。   先前还说不怕死的范奶,听着外头杀啊追的声音,吓得两眼儿一闭就给昏死了过去。   这阵儿的风声上,深更半夜上有鞭炮声,村里头的人都觉不对,一家家灯火都给亮了起来。   半夜里头响鞭炮,便不是出了大事也是家里有老人去了。   听得鞭炮声的方向是范家那头,徐家是率先带着人操着家伙跑出来的。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村子上便沸腾了起来,跟过去进了贼一般,又是满村上追人。   流寇是外头来的,光是凶悍,且还不如当地的贼娃,贼人进村偷前都会先熟悉地势,被发觉了跑起来跟狐狸似的,不好教人捉住。   这流寇却纯是靠虎来吓唬人,一旦反遭了打击,竟是还不如小贼会跑。   只听得村子上一会儿这头喊:“他在那处,往地窝子那头跑了!”   一会儿又听那头叫起来:“要往官道去!使家伙,将人叉住!”   村子上响动了大半晌,过了快两个时辰,天边已是有些吐白,县里的官兵也进了村子。   一同进村的流寇,十二个人,冲进范家时,吃箭死了四个,又三个受了伤,教壮丁捆在了院子里,两个骑骡子跑的,摔得不省人事。   还有五个在村子里头跑,村民摁住了三个,两个跑出了村去,受官兵擒拿。   死的伤的,也都教官兵给拿回了县府上。   这场闹剧,弄得人心惊颤,久久都不得平复下来。   下了一整夜的雨,总算是在天亮时止住了。   范家收拾打理时,家中的壮丁受了点儿小伤,倒是都不碍事。   请了朱大夫来,与人做了包扎,外给受惊吓昏迷了的范奶瞧瞧,说是惊吓过度。   只可惜当初为着防拐子牵回来的两条狗死了,养了这几年,守门多伶俐。   康和教连四哥寻个好地头,将两条狗给埋了。   话说回那邓大郎,这祸害倒是命大,与那流寇一并倒在地上,还以为是死了,不想竟没教乱箭给损了性命去,只皮肉有些教鞭炮给炸伤了。   清扫时把他拉起来,一身湿透了,一股臊气味,人都嫌。   康和与这人没好脸色,他把流寇引着来他家里头,许有为保家里人和自己的性命被逼而为,可未免也太为流寇效忠了些。   不光是教流寇弄死了他家的狗,又还装着模样哄骗他开门。   若不是当初修造宅屋的时候,康和与院墙留了暗洞,今朝说不得就遭了他邓大郎的道。   往昔邓家在村子上嘴酸他们家也便罢了,说到底只是过个嘴瘾,这厢可真是过了。   可人不厚道,许真遭报应。   那邓大郎昏迷了有一两日,人再醒来时,脑子就不大灵醒了,一时间跟寻常没甚么两样,说话做事都正常。   一时间又犯起病来,无缘无故的就大喊着流寇来了,要给人跪下喊爷,教别杀他。   邓家嫌说朱大夫瞧看不好,又去城里寻了好些大夫给看,都说精神出了病,吃药吃不好,只自养着看,说不得慢慢就好了。   村里人晓得了他们家的作为,倒有人可怜这般变故,也有不少人瞧看不起他们家。   范家上倒接连来了好些村民,人拿着东西来看范奶,倒不是纯来瞧老人家,还是为着谢一谢范家拿住流寇,人家里经历了这样惊心的事情,也做些安慰。 第100章   流寇的事情平息下来时,已是冬月下旬了。   此前,康和跟范景生等了几日时间,见风声静下,没再听得有旁的流寇或是漏网之鱼生事,这才上山去把家里人一并都给接了回来。   “山里可好顽?”   有两日没见着孩子的康和,怪是想,回去路上,都是他跟范景轮番抱孩子。   山上路窄过不得车马,只牵了两匹骡子来接诸人,行李包袱放在骡子身上驮,大家散手下山,倒也不觉那样累。   “山里太冷了,要一直烤火,早上还要落雪,白天里总也下雨,祖母不要我出去林子里跑。”   大福长这样大还是头回进山里,一住就是几日的时间,打这孩子出生起,没过一日叫得上苦的日子。   本忧心他在山里不惯要哭闹,不想倒是乖巧,很是听家里人的话,只不能每日见着康和范景,总要问。   他的小脸儿教山里的冷风摧刮的有些皴,红红的,若不是巧儿与他抹了些香膏,只怕更是冻得厉害。   他同康和道:“但是山里有很多小鸟,一天里都叫得好听,我还在门口见着一只小的花鹿子跑过。小秋叔叔还与了我香香的大鸡腿吃。”   康和笑道:“山里就是有许多的小动物,但可比咱们家里养得要机灵,轻易得不着。”   大福点点脑袋:“嗯,祖母也这样说。   她说以前爹爹和小爹就住在山里,每日都辛苦的要出去猎山里的花羽毛鸡和躲着的兔子,换了钱来,才能吃上饭。”   他抱着康和的脖子,有些撒娇道:“往后我长大了,就读书做大官儿,教爹爹和小爹再也不肖进山里来了。”   康和笑起来:“便是咱们大福不做大官儿,爹爹也养得起你,不过你心里有志向,爹爹跟小爹也欢喜。”   回去宅子上,诸人也都已颇有些疲倦,收拾着睡歇了大半晌,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流寇遭拿的次日下午,康和跟范景就上了山一趟,与山里送些米粮厚衣去,只言流寇在村里捉住了,却并未言如何捉着的细则。   陈三芳范爹下山来后,才听村户说当日流寇上了他们家,在家里头给伏住的。   那日里是何其的惊心动魄,整个村子灯火通明。   陈三芳听得心惊胆战,夜里都没得好眠,两口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心中后怕得很,也不敢细想流寇闯进家,若出了甚么岔子,大福还那样小,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单是他们,村子上不少人家都落了一道儿阴影在心中,直到官府出了告示,流寇已尽数伏法时,方才宽了心。   县府里出的告示也不过寥寥几句,细则还是徐扬来同康和说的。   “这回的流寇起于西面的仓吾府,听得那头一水源现出龙脉象,便有人借此集结了许多不安定下的人物,意图谋反。”   “来到咱们县里这支流寇,一来是为着囤积打仗所用的粮食钱财,二来也是为了动摇地方安定。不光是咱们县里,就是旁的地界儿上也出了这等事。”   地方上陆续捉得了人,经审理方才得出事情原委,落网流寇交待,顺藤摸瓜倒是断续又拿下了不少同伙。   朝廷闻得此事,亦是十分重视,已专门调遣了京都官员带兵到了仓吾府,各地上也加大了巡防。   康和听得上头既有了行动,也便长松了口气,官府出手,如何都比老百姓自防要靠谱得多,想是那伙心怀谋反的贼人,也不敢再似从前张扬了。   常言道: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而今不过一支流寇就搅得寻常老百姓不得安生日子,若是再打起仗来,那当是何其苦,老百姓都恨那般起事想乱太平的人。   徐扬道:“县里这回又嘉奖了你们家,说是不惧强势,协助了官府捉拿住流寇,记你们一功。”   康和笑说:“此般也不是小功劳,就口头嘉奖?”   徐扬也觉县府小气了些,想昔年康和跟范景弄住拐子,县府里还奖了二十两银子出来。   这厢捉住流寇,县公倒是没少夸赞,只嘴里说得多响亮,却不见半点儿实际的,枉他也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   只徐扬如何说都是个小吏,他不好说县公的不是,便与康和言:“新任的县公想是有不同的规矩,人与人,官与官,总是不尽相同的。”   康和如何不晓这意思,有自是欢喜,没有却也无妨,毕竟也不是冲着官府的嘉赏才抗击流寇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大福跑出来问徐扬:“徐叔叔,十五回来了吗?”   徐扬瞧见大福,将他抱了抱,觉比自家那小崽子可重实多了,他道:“正说这两日去接他家来,他小爹想他想得紧,听得他祖父言,他也早想家来了。”   大福听得十五要回来了,很是高兴,一整日上都蹦蹦跳跳的。   日子渐于安定,康和跟范景也重新回去把铺子拾掇着开了,流寇的事情一闹,铺子关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不说买卖没支开,没得进项,且还要使着赁金,折损得不少。   这日清早上,两口子拉了前一日杀的猪进了城,正在忙活着铺摊子,就见着贺小秋也回来开铺子了。   瞧着他倒不稀奇,先前他们俩上山去接家里人时,贺小秋就说寻着个晴好的日子也要下山了。   山里冷寒,贺爹身子本就不好,在上头有些受不住,总咳嗽;再一则,家里的鹅还圈在屋里头,怕是粮食吃完了饿着。   隔日里,张石力就下山来范家借了头温顺的骡子使,要去把贺爹给驮下山。   陈三芳多感激他在山上时的照顾,原先听得他有那些个人命官司在身上,还不大乐意康和与他走得太近,这厢却是再没那些成见了。   她生是弄了一顿好饭,留张石力在家里吃了做谢。   话又说回,清早见着小秋不稀奇,可这稀奇的是天才见亮的早间,张石力竟然背着扛着的跟在贺小秋一侧,两人结伴来了铺子上。   康和眸子一转,与范景对视了一眼。   亲厚的人跟前他耐不住话,前去帮张石力接东西的空当上,趁机便问起闲:“你莫不是昨儿就下了山来?”   张石力不是那般会藏话的,更何况是在康和面前,今朝却也卖个关子,他没答康和的话,只说道:“改明儿你俩都到家里去吃顿饭。”   “家里?哪家里?山头那木屋子上啊,且与你说那处我可不去,你要喊我吃饭,就在县里吃。”   贺小秋听得康和这般调侃人,拿着东西先钻进铺子里去了,作似忙着收拾,实则一张面都红了去。   “谁要你那样大的工程山里去,俺说得是上小潭村的家里。”   康和眉眼见笑,他揶揄张石力:“那是你家嘛,你便把人往那头喊。”   张石力道:“往后那便是俺家了!你便说去不去罢。”   “去去去,如何有不去的。”   康和听得这意思,岂非是再明白不过,得了这准话儿都高兴,便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里张石力下山来卖了活物,自是少不得要过来看贺小秋,他姑且还不晓得县里起了流寇的事,过去时贺小秋正是慌着不知当如何。   得晓那流寇抢夺杀人,非同小可,张石力便提言带他们到山里头去躲一躲,待着风声过去了再回来。   性命面前,旁得都要放一放,贺小秋自是答应,只贺爹身子骨不好,行不得远路,更何况是进深山,家里又还没得头牲口。   那几日上不好去弄到牲口,要说赁人家也不肯赁,时间又久拖不得,张石力便前去贺家周全了一番,生是将贺爹给一路背至了山头。   贺老爹夫妇俩心中感动不已。   山里那些日子,处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着,张石力多番照顾他们贺家三口不说,没两日范家也带了家里人进山避祸,他也一并给关照着。   贺老爹看在眼里头,觉张石力这人瞧着虽粗武,身上也有不少男子的通病,好似是不爱洁净这般,但做事却稳妥,遇着大事时有决断和会应对。   这般人物,比许多男子都要强不少。   贺老爹也便放下了许多心里头的成见,两人心平气和的好生谈了一场。   张石力将过去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了贺老爹听,他得晓当初的事并非错在张石力身上,大有了改观。   张石力同贺老爹言,昔年也确是年轻气盛了些,做事不够稳重,气性大了没顾后果。   如今年纪见长,性子也磨砺得平和了,往昔的事,若是重来,他定也还会收拾那男子,只不会再似过去一样冲动。   贺老爹却道:“男子便当有血性在,倘若一顾的忍耐,反倒失了自尊,也教人觉好欺负。   当初家里出了那些事,也是我这个做爹的过于软弱了,否则小秋也不会吃许多的苦头。”   两人敞了心扉,说了半夜的话。   这厢回了村子上,贺老爹便喊张石力得空就上家里头去吃饭,说是先定了亲,再处上些日子,他跟小秋还是一样的心思,就一道把日子过了。   张石力得了老丈人的认可,昨儿下山来卖了活物就钻去了贺家,人还在那头住了一晚,今早自就和小秋一同来开铺子了。   他无人言说心中的欢喜,见着了康和跟范景,哪里有不得意显摆一番的道理。   康和先时没送着家里人上山去,且不知晓山里的事,独是范景在山里见着张石力与贺家人相处,人宛若便是一家子的模样了。   彼时他心里挂记着康和,自也没闲心去多问,只托了张石力关照好他们家里人,他便急下了山,但见那般情形,估摸过了这一坎儿两人就会成事。   那日四口人一道多热络的接待范家人,一同上了山的张金桂还有范鑫瞧见贺小秋与张石力走到了一处上,心头多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当初那场闹剧虽不知觉中已做了旧事,只再次同一屋檐下遇着,竟是这么一番场景,论谁又不感慨一声呢。   “所谓是患难见真情,县里人都遭了流寇的罪,倒是独你小子捡着了便宜。”   康和不禁笑说一场。   张石力道:“你要说患难见真情,俺倒也认。那日里头范景送了家里人上山来,前来托俺关照,气都没歇上一口,托付罢了便又赶着回去,真是教人佩服啊。”   “欸,你这话就说的不全对,我与我们家阿景便是不患难,那也见真情。”   “去你的吧!”   说笑了一通,再是欢喜高兴,却也由不得久说谈。   猪肉铺和卤肉铺一连半个多月没开门,城里这片儿的住户采买都不便,心头盼着能早些开张咧,只怕门一关,锁一落,往后都再不来了。   好在是过了风声,如今又重新开了业。   前头一阵子不说乡野,就是城里也关门闭户的,人非必要都少有出门去,吃用上都紧着。   谁有闲心日日里头烧肉吃,就是有闲心弄,也还怕香气儿飘出去把流寇给引进了家门来咧。   如今又安定下来,城里经营恢复往初一般,年底下了,该采买年货的买年货,又是热闹。   铺子上今朝的生意倒是好,杀的一头猪不到半日都给卖了个干净。   下晌,康和跟范景就去村里头杀了一头猪拉回了铺子,翌日卖罢了猪肉,两口子跟张石力还有贺小秋,四人同驾着一辆车子就去贺家吃饭。   “山下还是得要头牲口进出才容易。”   张石力拍了拍骡背:“这早晚间进城回村的,村口上虽有牛车可乘坐,但素日里头外出,却就难寻着合适的了。”   康和道:“山下路多坦顺,不似山里头那般,自是要有牲口驾车才好出门。你往先总在山里头待着不觉,下了山住个十天半月的就知晓了它的好处。”   张石力这般说,也就是心里头起了想买牲口的打算,往后他在村里住着,自有了车子,就不肖小秋赶着时辰到村口乘旁人的牛车了。   今早他俩早早的在村口上等着,受了一刻钟的冷风,贺小秋的鼻子都冻红了,不想来坐牛车的人多,那驾车子的师傅要他家的亲戚坐,他俩去得最早,反倒是教人挤了位置。   张石力心头有些不痛快,但他晓得要依赖旁人,吃气也是寻常。   要想往后不再受这样的气,那最好的便是自家也有牛车。   “你家里头可现有壮实的牲口?俺改明儿就去弄一头。”   康和道:“那还不有得是,你要就与你弄一头好的。”   同范景坐在后头的贺小秋听得两人说买牲口的事情,他与康和说道:   “甭听他的,俺学不来驾车子,前年里就说买牲口,大景还教了俺一阵儿驾车。他若坐在车子上,俺且还敢扯扯缰绳,车子能驾着拖动两步,若教俺一个人驾着,俺背心直冒冷汗,如何都不敢驾着走。”   康和也记得这回事儿,范景耐心教了贺小秋起码半个多月,他心头怕着怎么都学不顺手。   一回铆足了劲儿闭眼甩了一把缰绳,驴子踏着蹄子跑得多快,他扯不住驴子,板车甩来撞着了树,贺小秋险些给摔下了板车,那回可贺小秋给吓得病了一场。   至那后,范景说他许天生不适合赶车,便不教他了,这事情也就搁置了下来。   “小秋,他都下山来了,往后自有他驾车,你还怕甚?”   贺小秋耳尖红了红:“谁晓他哪日就给回山上去了,若是牲口不牵走,家里还得要弄草料与他照料着。”   张石力道:“我不回那山里了,都与老爹商量好了往后就在山下与你一道经营生意。”   贺小秋听得张石力这般说,心里甜滋滋的,只嘴上却还是忍不得说他道:“粗手笨脚的,客都招呼不来,今朝反倒吓着了两个熟客小娘子。铺子上俺张罗得开,你还得是另寻活儿来做才好,铺子里也屈着你不自在。”   康和忍不得笑张石力受了嫌弃。   张石力也无奈,人与人不相同,瞧康和当初在山里头不会猎捕,总教范景给看着,他还笑话康和来着,说范景只恨不得把他别再裤腰带上。   如今在这县里头,人康和混得风生水起,把生意经营得有模有样,倒是他弄不来那些活计,教小秋给紧紧盯着,生怕是一个不留神儿又惹出些笨事来。   这当儿上,一直没说话的范景忽然开口道:“不妨也学杀猪。”   康和闻言,不由道:“这主意好啊!猎手转做杀猪,倒是容易。   如今家里生意做得开了,要忙要恼的事多得很,看铺子的人倒还容易就寻着了,且我娘和巧儿也能换着看,只杀猪这事,总还得要大景亲自来。”   有时家里旁的生意耽搁,又或者是谁家吃酒做席,他们就得花钱另请人帮忙杀了猪送去铺子上,一回就要一吊多的钱不说,且还不是容易寻着恰当的。   人杀猪匠手艺人,好些都忙不完的事,又不似街上的跑闲一般,随时待着等活儿,你一喊人就跑得多快的来了。   康和起初就想寻个可靠的人来学杀猪,如此也好跟范景替换着干,只一直都没恰当的人。   去年底胡屠子都不干杀猪这一行了,老腰一点儿也受不得力,十里八乡间少了个老手艺人,年节上杀猪都变得更为紧俏了。   他俩这家跑罢跑那家,一个冬月里当真是累得够呛。   若是张石力习了杀猪,那可再好不过。   一来他在山下有个稳当的活儿做着,能挣不少;二来两家生意本就紧密,范景便能带他,还不肖外头去寻师傅。   像是当初范景寻胡屠子学手艺就费了老大的劲儿,虽说现在两家也来往得多好,可不能否认昔前花费了许多心思学艺。   盘算来去,可再没有比张石力更合适的人来学这杀猪的手艺了。   贺小秋听着也觉好,只几人光想着合适也不成,还要看他张石力自个儿的意思。   张石力见几人都殷切的望着他,不免挠了挠后脑勺:“俺干这活儿倒是好,只不抢了你俩的生意麽?”   康和闻言啧了一声:“你这人说得甚么浑话,啥叫抢了我俩的生意,我俩本就是与小秋一同干的买卖,往后你俩成了家,还分甚么你我。   你要学了杀猪,此后就多一个能在外头帮着跑的人,那教咱一齐分担,一齐挣钱往好了干。”   张石力见康和这般说,他道:“那还有甚么好说的,是俺捡了便宜的事儿,有甚不肯。要能干这一行,总也比在县里与人搬扛接些散活儿要稳当得多。”   本先他寻了几个县里的交好,想是去与人做凿石头的活儿。   只那活儿要下苦力气还没甚,说不得还要去外县凿石,一去少不得三俩月。听此他便有些犹豫,这比起来,不还比不上在山里麽。   山头打猎还能隔三差五的下山来咧,也不肖到外乡去。   康和道:“那事情就这么给说定了,往后你喊大景做师傅。”   范景闻言,瞅了康和一眼,心想这人倒是会给他揽徒弟。 第101章   腊月初的一日,范景宰了只羊,起半扇羊肉出来,康和拴了裙儿进灶,治了一桌子羊肉菜。   康和教张石力去把先前在山上帮忙关照的猎手一并唤来,请他们一齐吃了顿谢饭。   热闹了这茬,康和跟范景就忙了起来,两人得去县下个村乡间跑着杀猪,挣这一场杀猪钱是一则,另也是为着联络一番感情,好教人办事想着他们家。   不过今年多了个张石力一道,倒也松快些。   张石力随着范景学杀了三回猪,他便上了手。   本就是长年和野物打交道的人,山里猎着野猪,有时也需自行处理,如此自有些手艺在身上,只肖稍稍操练一二,也就熟练起来了。   跟着康和范景,学手艺只是一则,要紧是为混个熟脸,教老客晓得张石力这号人是与他们家是一齐的,往后唤了这个跟唤那个一般。   十五一日,飘了些小雪,风却大,怪是吹得人冷。   康和范景跟张石力杀罢了猪,回去在官道上分了路,他要上城里头去接贺小秋回家。   出门时三人只驾了一辆车子,张石力恰是官道上蹭得个牛车坐,也便不肖康和两口子送他到县城上了。   康和跟范景回到村子上,雪见大,地里的菘菜都变了白。   “晚饭想吃点甚?今朝还早,我上灶给你做些吃食。”   范景杀了四头猪,觉着有些乏累,他靠在车架子上,道:“都成。”   “昨日里唐家村的裴兄弟送了一笼猪心肺,我瞧着还没吃,要不然炖个萝卜汤,弄口热乎的?”   范景应了一声,康和便在自家地头边跳下车去,拔了几颗圆圆的萝卜丢在车子上拉了回去。   车子驾进院子里,就见着院里有两道矮啾啾胖圆圆的身影正跑来跑去,原是十五回村里来了,这厢过来寻大福顽。   两个小崽子裹得厚厚的,戴了毛茸茸的帽儿,正在院子里耍雪。   瞧见回来的两人,十五跑过来喊了范叔、康叔。   范景伸手抱了一下十五,道:“瞧着长高了些。”   大福望着范景说道:“十五就是长高了,但是还是没有我高。”   康和拔了萝卜手上沾了泥,前去一头净了个手,听得大福的话,他道:“你比十五要年长一岁呢,十五当然长不过你。不过若是不好生吃饭,当心十五就越过了你去。”   大福道:“今朝午时我吃了一大碗米饭,又吃了一只鸡腿,两个肉馒头,还有很多冬葵菜,热羊乳也喝了两盏。下午大伯还与我栗子糕吃。”   康和擦干手,抱起大福掂了掂:“果真是沉甸甸的,瞧着午间确是没少吃。”   两人抱了崽子进屋去烤火,屋里热乎乎的,一经烘烤,便容易出味儿,十五皱着鼻子说康和跟范景藏了猪肉在身上,有生猪肉的味道。   小崽子的话惹得康和不由发笑,教小香和带十五过来的小梅看好两个小崽子,不教他们在院子里耍雪了,两人一双小手冻得发红,仔细生了冻疮去。   他俩教连四哥提了些热水去屋里,洗澡换了身衣裳。   今朝杀猪的那户人家猪肥劲儿大,人险些没按住,杀猪的时候猪血便弄了不少在范景身上。   范景脱衣的时候,也嗅着了腥味,觉得有些反胃,一把给塞去了康和的怀里。   康和笑说他如今也是爱起洁净来了,一会儿又打了水来帮着他洗了头发。   梳洗罢了,范景便着了一身中衣,散着头发,他闲躺在软榻上,不想再去干旁的。   没一会儿十五教小梅带回了徐家去,大福就跑进了屋来,见范景躺着,他脱了鞋袜和厚厚的棉衣也爬到了软榻上,要挨着范景休息。   康和见这爷儿俩倒是好得紧,去添了个炭盆儿进屋,自去灶上炖猪肺汤了。   范景搂着肉乎乎的大福,只觉得小崽子身上香香软软的,昨儿夜里与他洗了澡,今朝竟都还能闻着香膏的气味。   他觉着倒是舒坦,没一会儿功夫竟是睡着了,大福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人也没醒。   至了晚间,康和炖的猪肺汤都散出了香气,陈三芳跟巧儿才由一欢驾着车子家来,说是外头雪大,车轱辘险些陷进了泥坑里,路怪是不好走。   “雨雪天见晚的早,往后早个把时辰关了铺子,回来也能慢些驾车。瞧爹今朝都在院子上张望念叨几回了。”   陈三芳钻到灶下烤了烤火,道:“年关上铺子生意好着呐,教俺都舍不得关门。”   巧儿进屋换了身衣裳出来,也道:“今朝忙得我账都快记不过来了,一连弄错了三笔账,幸是后头对了对给矫了。”   “这几年上肉眼见着人是愈发都舍得使钱出来用了,早两年上都不见如此。”   康和言:“日子太平没有战事,老百姓安稳营生挣钱,手头上自比往昔要阔绰不少。牟大兄弟也且说今年年底来买卖牲禽的人多。”   三人说了一阵儿买卖上的欢喜事,陈三芳没瞅见范景还有大福,不由得问。   “今朝累着了,一大一小在屋里歇着呢。”   陈三芳笑说:“我见张大兄弟今儿多早就去县里接小秋了,他这男子瞧着粗枝大叶的,倒是会心疼人,自忙活了大半日,去铺子上又帮小秋弄这弄那的。”   “打是他俩好了,小秋日里的笑容都更见多了起来。他俩这样好,甚么时候办喜事呐?俺光顾着忙,都没得空闲问他。”   “定下亲了,说是明年四五月上空闲些,就那时候置席面儿。”   陈三芳点头道:“到时俺也过去吃上一杯子喜酒。小秋这孩子与俺们家没缘分,如今看着他有了好姻缘,俺心头也为他高兴。”   说着婚姻事,她不由又看向了一旁亭亭玉立的巧儿,这黄毛小丫头转眼也长至十六七,慢慢的,也要寻着人家来看了。   “你姐姐出嫁了去,日子过得也顺遂,俺时今就愁着你了。”   巧儿道:“我且不着急,日里头看着铺子算着账,那不比嫁人伺候公婆,服侍丈夫要来得有趣味得多麽。我这性子可比不得二姐姐,她多温柔娴静呐。”   陈三芳嗔了一句:“说些浑话,教人听去了谁还与你说媒。”   康和笑道:“巧儿说得不差,也不急,且先慢慢瞧看,万一有合适的再谈便是。”   晚间,置了两桌子饭菜,范家一屋子人就在堂屋里头吃,一欢二喜还有长工连四哥小香,几人则在偏屋吃。   牟大郎不贪范家一顿晚食,家去吃用了,也便午间在范家吃上一回,有时也不吃,自要家去跟夫郎孩子一道。   “今朝这猪肺汤炖得好,清爽入味。”   范爹吃了一碗萝卜猪肺汤,熨帖心窝子得很。   康和做菜时没单入油来煨,家里头如今都有些变了口味,不再爱吃得油荤了,偶时一道香油拌豆腐倒是吃得还多有滋味。   他夹了些肉和萝卜到大福碗里,转又与范景夹菜。   范景不知是将才没睡灵醒就教康和给唤了起来还是如何,他觉着胃口不高,便筷子也没动两下。   瞧见康和与他碗里夹了猪肺肉,他本不欲吃,想与他夹回去,心中又想一会儿这人又该闹腾,便闷头送进了嘴里。   这一口可不得了,他忽便觉起反胃来。   若是寻常人只怕已是丢下筷子作起了呕,偏是范景眉头一紧,把肉咽了下去,生是没做出与往时不同的模样。   饭罢了,康和拾整完回屋去,见着范景正坐在罗汉床上,不知在发甚么呆。   “如何不上床去睡,外头可冷得很,我见雪又飘大,院子里都铺平了。”   范景抬眼瞅了康和一下,道:“你过来。”   康和闻言,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朝他走去:“怎的?”   他见着范景朝他伸来一只胳膊,一笑,矮身一下子便将范景给抱了起来:“天冷你倒会撒娇了,跟大福学的么?”   范景眉心一动,望着康和:“谁教你抱我了。”   “胳膊都伸过来了还不是要我抱你。”   范景道:“我让你给我看看脉。”   “啊?”   康和怔了一下,连将范景给放下:“你是哪里不痛快?”   范景不肯多说,只道:“你且看罢。”   康和见他多是正经,心头也紧了起来,连是去给他摸脉。   他认真探了探脉搏,眉目从严肃到渐展,接着激动起来:“大景,我瞧着怎么像是喜脉啊?!”   范景眉心动了动,听得康和这样说,他心中已是肯定了。   先前觉着不对劲便隐隐有些猜测,只他没有确信下。   康和却被这忽然而来的欢喜事情,弄得有些不大信任起自己那点儿浅皮子医术来了,他又去摸了摸范景的脉,道:   “应当不会错,先前有大福的时候,我记着也是这么个脉象。”   说罢,他又怕空欢喜一场,道:“只许久没有摸脉了,我也不能全然断定。要不然还是去寻朱大夫瞧瞧罢,如此更妥当些。”   范景面上能见着些欢喜的情绪,他抽回自己的胳膊,人有些疲怠,不肯夜里头还要出去跑一趟。   “明日再说。”   康和围在范景身前:“我的哥儿,你怎这样耐得住脾性。我都快着急死了!”   范景道:“冷,不去。”   康和见他畏冷,晚间又没吃几口饭菜,对着这些症状倒是更印证了脉搏,心中更觉欢喜。   他态度立软和下来:“成,成,都听你的。左右要真有了孩子,已是怀上了,总不至一晚上就给跑了去。”   罢了,康和便开始哄着范景:“你怎这样能干,我都没敢偷着想这事儿,你却冷不伶仃的就与了我一个大惊喜,可不教我今晚上都睡不着了。”   “我这就去与爹娘说去,教他们都一道高兴高兴。”   范景拽住康和:“等朱大夫断了脉再说。”   康和顿了顿,反握住他的手:“也好,虽我觉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也依你的。我今晚便寸步不离的守着你,把你给服侍周道了。”   范景见康和一张嘴咕咕的说过没完,就好似那母鸡才下蛋直叫唤,恨不得将这事昭告天下一般。   他却偏也受其感染,情绪高涨了许多。   两人就着这事情欢喜了好一阵儿,进屋前泡得暖和的脚都有些发冷了,这才躺去床上。   “欸,你说是哪一回有的?”   康和将范景给圈着,抚了抚他平坦的腹部,脑子里已经在仔细的算着月份了。   他不大能摸得出孩子几个月大。   “不知道。”   范景闭着眼睛,觉康和身上有些硬,不如大福靠着软和。   “打从芳县回来,我们就只办过两回事儿,且还是前些日子里头,总不至于是那两回。寻常来说,会觉孕吐是在孩子一个月大的时候开始,那便说至少得有一月了。”   康和道:“这般说来,倒像是在芳县时有的,不过也说不准,大福教给发觉时,已是两个月了。”   说着,他心中又不由得庆幸,好在是前几日里同房没闹太大的动静。   说起有大福,范景不禁想起之前怀他的时候,那小家伙打肚子里就很乖巧,他都没觉多少不适。   原以为是他身体强健,这厢有了这个小崽子,好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同康和道:“许这个孩子要闹腾些。”   康和闻言,轻哄着范景:“家里这厢比那会儿有大福时要好了不少,孩子要闹腾,我多陪着你些。左右杀猪的事有了张大哥忙活,你要把心放宽。”   范景嗯了一声,他靠在康和怀里,倒是没多长时间就给睡熟了。   康和犹觉范景的话说得不是空穴来风,他轻轻抱着人,也想睡下,只许是太欢喜了,如何都睡不着。   一夜里头,尽听外头的风雪声了。   翌日,天见亮,康和便起了个大早,两口子匆匆吃了早食,就直奔去了朱大夫那处。   得了朱大夫的诊断,确是有了孩子,已是一月有余。   两人虽昨日里已经默认了这事情,可听得朱大夫的确切答复,心头的石头才算是彻底落下。   “说不得娘跟巧儿还没去县里,咱俩回去还能教他俩晓得这桩欢喜事。”   康和牵着范景的手,面上都跟过了年似的。   殊不知两人前脚才从朱大夫那处走,范守山后脚就火急火燎的去了朱大夫那处,两头恰恰错开。   两口子欢喜着至家里,见陈三芳还在家,正是要与她说有孩子的事情,反是陈三芳着急忙慌的先道:   “你俩去了哪处?俺正当是说要去城里,你们大鑫哥方才过来说你奶不好了,喊俺们都赶紧过去瞧瞧。”   康和闻言连问道:“咋得了?”   “说今儿一早就不大对,往日里早该醒了的时辰,今早喊了半晌才将人喊醒来,脸色也灰白一片,进气儿多出气儿少。”   陈三芳道:“这老人家说不好,俺们快都过去。”   听得这样的事,康和跟范景都没来得及说去看了大夫,同一欢交待了一番,教他先前去开铺子,几人就赶快去了大房那头。   过去时,朱大夫也已经赶到了。   大的小的,都挤在了一屋子里,守着躺在床上的范奶。   范爷坐在床边儿上,低着个头,已是在抹泪儿了。   康和跟范景站在后头,往病床前看了看,只觉情况不容乐观。   自打先前闹了流寇,范奶受了惊吓晕厥过去,后头醒来身子就大不如前了,时常都有在呓语,梦里也喊着流寇杀进家来了这样的话。   虽是没有像邓大郎那般精神失了常,情况却也并不好。   朱大夫看罢了脉,没在屋里头说甚,起身去了外屋。   大伙儿也都默契的跟着出去,朱大夫将范守山跟范守林两兄弟叫到一处,两个媳妇也跟过去听。   “人老了,总都有那么一朝。先前服侍的药,也都停了罢,若是还说得话,人想吃想要甚么,便都尽量的满足了。”   朱大夫说这番话,是甚么意思一屋子人也都晓得了,兄弟二人不由得红了眼眶子。   陈三芳与张金桂心情也不大痛快,都在安慰自个儿丈夫。   朱大夫宽慰了几句,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多:“难为你们都这般孝顺,老人家一辈子也是值当了的。”   范守山抹着眼儿道:“若是先前听话肯上山去避祸,许也不会落下着病根儿来,都是命呐。”   “谁也没料到流寇真上咱们村子上,你不肖自责。”   康和见几个长辈哭做一团,便前去送朱大夫出门。   朱大夫到院门口,喊康和不肖再送,多与家里人待会儿,他也摇头感慨:“当真是一喜一悲,生死都是寻常事。”   康和心情也有些凝重:“没在病痛下走,不遭罪也是好事情。”   “是矣,凡是想开些。”   当日下午,珍儿跟湘秀得了消息,结伴都家了来看范奶。   虽这一屋子的姑娘哥儿,都没得范奶多少关爱,可姑娘哥儿却都孝顺,还肯回来服侍看望一场。   大伙儿都没去忙活旁的,轮番守着伺候范奶,人是在戌时落的气儿,雪地里头炸了一串鞭炮,屋里头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湘秀珍儿巧儿也哭了一场,范奶活着时俩丫头虽没少吃气和委屈,可这厢人去了,尘归尘土归土,是非怨憎也都跟着去了。 第102章   范奶过世,整个年节范家家中都悬着白布,沉浸在一种亲人离世的悲愁中,没一丝过年的喜庆。   诵经超度的法师终日念着教人听不明晰的经,出殡是在腊月二十七一日上。   天不见亮,在选定好的时辰里便抬着棺材上了山,一屋子老小都冒着雨雪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风水大师瞧看的坟地位置离范家算不得远,背靠青山,前眺远路,倒是个好的栖息地。   一抔抔黄土没过棺材,青山之处,又起了一处小小的土包。   陈三芳揩了揩眼,心头不大是个滋味。   她紧拉着巧儿的手,言:“你奶生前没少挑俺的刺,俺心头怨她恼她,委屈时心中想甚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   后头这四五年间她这人倒是慈爱了许多,也教俺们的日子好过了,可惜却没得长命。人这一辈子啊,事事说不准。”   巧儿宽慰了陈三芳几句,家中的亲戚、朋友、乡邻,一应都在说着话儿,场面倒是热闹。   雨夹着雪粒子落下来,地上的泥路人一多就教踩个稀烂。   康和见范景站在高处静静的瞅着夯实坟包,他瞧人淡淡的眸子中有些伤怀,整个人面色也不大好,走过前去,安抚的握住他的手,却发觉他一双手怪是冰冷。   他眉心一紧:“这头弄得也差不多了,先回去罢。天方才见亮,这当儿上正是冷。你不好受冷,要遭了风寒,自己身子和孩子都得受罪。”   范景倒没犟,随着康和先回去。   灵堂设在大房那头,人送上山入土为安后,前来相送帮忙的亲友都要用一顿早食。   康和跟范景是小辈,应酬招待的事情轮不着他俩来干,躲个闲,康和带着范景在大房那头吃用了些饭菜,就回去了宅屋。   “瞧你焉焉儿的,往时见你跟奶并不多亲厚,这厢却可见得多重亲情。”   回去家里头,范景便一头钻进了房屋,他蹬了鞋袜躺去了软榻上。   康和去教小香弄了个炭盆儿,他给端进了屋子,就见着人已经散靠在榻子间了。   范景闻声,却道:“我只是想起我娘下葬时的情形了。”   康和眉心一动,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范景的后背:“你要想她,初一的时候咱们多备上些果子糕饼,取上两串鞭炮去看看她。”   范景嗯了一声,今年忙着,他且都没如何过去她娘坟前看,只怕是草又长深了。   许是有了孩子爱多思多想,他有些不大舒坦,康和见他这般,出去端了一碟子米糕来,又剥了只柑橘与他吃。   早间席菜他觉腻味,都没吃上两口。   陈三芳范爹他们回来时,已快午间了。   “你俩怎这样早就家来了,将才俺还在那头寻了半晌。”   陈三芳家来见着康和跟范景在屋里,便过来问了一声:“咋得了?”   康和道:“我见外头冷,大景受不得凉,就先喊他回来了。”   “大景怎了,身子病着了?”   陈三芳见范景的面色也不似往前好,不由得关切了一声。   康和道:“倒不是受了病,是有喜了。这孩子会闹腾,教人不得不多分些心。”   “呀!”   陈三芳惊叫了一声,连问道:“甚么时候的事?如何都没听你俩说!”   康和道:“也就前几日的事情,那日去请朱大夫瞧了,说是已经有了月余。本是想和家里说,不想恰是赶着范奶不好,那当头上,也便没声张。”   陈三芳心头欢喜得不成,当真是意外之喜,她嗔怪道:“事情也不冲突,这样的大喜事,合该教俺们自家里人早些晓得的。”   康和先前本也问范景,要不要同家里说了,只那日范奶走时,范景守在床边上也都没张口提孩子的事情,他也便依照范景的意思,没有多嘴。   此番范奶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今年过年当是不能似往年一般热闹,为免清静,说上件欢喜事也好教一屋子的人心里头欢喜些。   陈三芳问了范景好些话,人欢天喜地的,她早想家里头再添丁了,快着步子就去将这事情说给了范爹听,两口子倒都高兴一场。   如此过了年,正月里头,今年也都没如何走亲访友,得些闲头,又没上城里开铺子。   康和便请了两三个人,把打井村那头的塘子给收拾出来,开了年天气暖和些就得要下苗子了。   他心头且还有些犯愁,牟大郎会伺候牲禽,且不大精通水产。   先前他言识得个朋友会倒腾水产,康和便教他与这朋友通信,若肯来帮他做事,报酬也都好谈。   本是一直在等消息,前些日子里牟大郎过来说他那朋友去了外乡谋下了差事,不好是才给人干上活儿就张口说要走,便回绝了牟大郎这头。   一时间倒是教康和没了指望。   范景与他说,若实在没法子,届时去芳县拉苗子时,在那头赁个好手过来便是了。   瞧着那刘老二有些门路在身上,若是前去寻他帮忙,应当不是难题。   如此想着,康和心里倒踏实些下来。   便且说芳县这头的刘家。   今年过年家里头有些清净,吃得也不如往年里头丰盛。   原是刘老二引着康和范景前去村子上买了别家的苗子,这事情不知怎教元主家给听了去。   人便喊了刘老二去问,刘老二也没辩,直言认了这事情。   虽说刘老二是元主家赁下的人,得帮着他做事,可人要想赚一二外头的钱,不耽搁自家事上,那也情理之中。   可元主家却生了大气,觉刘老二这般是吃里扒外了,刘老二本就心里对主家有些气,两人就着此时便争辩了几句,谁知那元主家气性多大,隔日竟就将刘老二给辞了去。   不单如此,又还借故压了人大半个月的工钱不肯给。   刘老二去要了几回钱也要不回,想是去别家寻活儿做,这元主家何其小心眼儿,竟是勾连了些大户,都不教赁刘老二做事。   他气得在家里躺了几日。   刘老爹忧心着儿子,既怕他因这事情丢了心性,家里头又实在是不能没有儿子干活儿做家用补贴,便到床跟前同他道:   “我的儿,你这般也不是个法子呐。”   刘老二歪在床上,道:“他要弄俺,俺还能弄过他去不成,可惜了俺没权没势,只能挨他的欺。”   刘老爹心头也是一阵苦,他默了默,道:“若不然你到外头去寻事来做罢?不妨试试求去康三兄弟那处,教他与你个差事干?   俺先前瞧他两口子出手多大方,给俺们的东西都稀罕,说不得家里头有些产业,总是能用得上人来使的。”   刘老二听得他爹的话,思忖了半晌。   他心中想,先前康和来县里请他在长亭客栈吃用了一餐,虽人说是不知这头的价,误才落住在了长亭客栈,人虽嫌贵,却照样租用得起,可见得手头上确实有子儿。   说不得人就是客气不张扬才如此说的。   且要紧是那日吃酒时,康和也言想赁他前去做事,这说得虽为酒话,可如今他没旁的去处了,倒也能借酒话同人开个口。   刘老二从炕头上爬起来,同他老爹道:“爹去与俺寻了纸笔来,俺收拾些节礼,连着信儿送去康三兄弟那处与人拜年。”   刘老爹见儿子有了精神,连答应说好。   过了些日子,初七八上,康和与范景去了城中给铺子开张。   会着了张石力跟贺小秋,同两人说了范景有了身子的事。   如此这般,好教张石力心头有所准备,慢慢把范景杀猪的活儿接过去一段日子。   一日里不多忙,倒是都多欢喜。   下晌,康和跟范景家去,连四哥言,今朝收得了些年礼,是打芳县那头送来的,外还有信件。   听得是芳县来的物,康和心头估摸是刘家送来的,因在那头也就识得这么一户人家。   他取了信与范景回屋去,拆了信来看。   范景识得字不多,他没凑着去瞧,坐去了一旁的软榻上,吃了点儿茶汤。   方才问:“是甚么事?”   “与咱拜年咧。”   康和读至后头,不免又笑起:“这刘二兄弟说记着先前我邀他过来帮着做事的事情,问如今还作不作数。”   范景闻言眉心微动:“他这意思是要来?”   康和道:“瞧是这般,否则恁远如何还特地送节礼拜年?”   范景听这般,言:“如此倒是又省下一桩事了。”   他都没问康和要不要赁了他来,先前这人的本事两人也都见识过了,人伶俐又厚道,如何有不肯用的道理,且还是人自求了来。   康和心中欢喜,道:“那我便回了他的信去,也不教人在家中久等着心头焦急。”   康和在信里写得认真,与刘老二言可先与他一贯钱的月钱,若是甲鱼养得好,往后能把工钱涨至他心头想要的数。   他也不傻,没得人要多少月钱就与多少月钱去,虽手艺人不好赁,赁价也高,可凡事还是得看本事,若是个像牟大郎那般的,他自不会亏待了,反是要想方设法的把人给留着与自个儿做事。   两头通了信,刘老二认康和的话,两厢便说定了赁钱等事,家里头就算把刘老二给赁下了。   那刘老二过了正月就背着包袱来了滦县,寻着地址找见了范家,豁然瞧见乡下偌大一处宅子,不免吃了一惊。   虽隐隐觉得康和跟范景有些资产自身上,却没想着宅屋建得恁般敞大,人毕恭毕敬的进了屋,见了康和范景,又教引着见了范爹、陈氏和巧儿三个主子。   罢了,连四哥带着他在宅子上熟悉一二,顺道与家里做事的一欢二喜,小香、牟大郎打了照面。   “俺得老娘,怎养了这样多的牲口家禽,何等的场面,全是赶得上一处庄子了咧!”   刘老二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同连四哥道:“哥哥这等好福运,早早儿得来了这般好地处。”   连四哥闻言笑道:“俺们这主家产业是不少,又还上进肯干,人且还不张扬。只要踏实勤恳的做活儿,一屋子的主子都好说话,和气得很,又还厚道大方。”   “年底上不仅与俺们几个在家里头做事的赏了年钱,又还赏了几斤猪肉,一人得只鸭子。平素里,家头要是有甚么要紧事情,若是正当事,他也许假教俺回去,来回两三日间,轻易也不得扣人的月钱。”   连四哥说起范家的好来,有些滔滔不绝,不是他夸耀来哄骗新人,只实话便能说出这样多。   且他觉刘老二说话客气,又还敬重人,便是肯同他多说几句,外也高看他。   人刘老二虽也是赁来的长工,可与他却不同。   刘老二是手艺人,似牟大郎一般,只一个看顾牲口的,一个是看顾水产的。   他则是专与家里头下力气干杂事的人,同是做活儿,工钱可比不上这二位的,虽不晓得人确切能拿多少工钱,可手艺人在外头市价高过杂工,这事谁都晓得的。   家里头比他工钱再少些的也就属小香了。   只那丫头嘴脸会言,跟着巧儿小姐,有时候还能讨得几个铜子钱。   连四哥又同刘老二道:“俺们家里头除却那几个主子,要属得意的便是一欢二喜了。   你甭瞅着那俩人年纪不大,又还闷头闷脑的,他那俩亲兄弟一早就跟了范家,是这家里头的人,不是赁工。   咱范夫郎教了他俩箭术,他们可是练家子,先前还打过流寇,都是看门护院的好手,轻易可甭惹他们。”   刘老二连连点头:“好是有哥哥与俺说谈这些门道,否则俺外乡过来,憨头傻脑的,一不留神儿可就得罪了人。   这一大屋子的主子与下头做事的,人员不少,轻易可理不清楚。哥哥与俺说道的这般清楚明白,待着得了空闲,俺定得请一回酒相谢才好。”   连四哥道:“说恁些客气话作甚,康兄弟教俺带着你熟悉熟悉,这些不都是应当的麽。且家里头人虽不少,可俺能说上话的却不多。”   两人说转了一厢,方才回了屋子去。   范家里小香是住在巧儿大屋挨着的小屋上,家里就独她一个姐儿伺候,独住着一屋。   一欢跟二喜两兄弟则住了一间偏屋。   连四哥呢则和牟大郎住一屋,牟大郎成家以前还在范家住,后头有了家室,且人家离这头又不远,也便鲜少在这头住了。   只有时候家里的牲口不好,他夜里头要照顾着,这才会在这头落住一宿。   如今刘老二来,也就跟他俩一屋子。   刘老二瞧着屋中整洁干净,并不见怪味,又还多是宽敞,比他在滦县的自家屋子还宽大舒坦得多。   下晌,刘老二欢欢喜喜的便与家里头写了封信回去,把在范家见着的场面都与家里说了一遍。   末了,在信末尾上同刘老爹言,他如今虽离家远了,但这头甚么都好,往后他要再范家好生的做活儿,定能挣得好日子出来,教家里头不肖忧心。   二月上,刘老二就早出晚归的前去打井村看弄两口塘子,待着三月天气暖和了点儿,他驾着车子回芳县去把甲鱼苗子给拉了回来。   康和跟范景去塘子上瞧看了几回,刘老二做得多好,倒是教他俩省心省力气,都用不着费甚么功夫。   这日上,家里的佃农与范家提了两篮子的枇杷来,言是自家的果子树上结的。   有些酸酸甜甜的,汁水倒是丰厚,范景还挺是喜欢吃,自剥吃了几颗。   大福下学回来,见着范景吃枇杷,巴巴儿就跑到了他的跟前去,也守着他要吃。   “今朝学写了几个字?”   范景剥了一颗教蜂叮过结疤的枇杷喂进了大福嘴里,这般枇杷瞧着虽不见圆润,却格外的甜。   大福道:“六个字。学了闰、余、成、岁、律、吕六个。”   范景闻言眉心微动:“怎写了这样多?你大伯不是说一日只教你写四个字么?”   这孩子勤学,去年读书便把千字文都识了下来。   先前只与了他笔写写画画,不曾真教写字,今年开年便开始慢慢教写字了。   “大伯一日是只教四个字,只我二月里过了六岁生辰,长大了一岁,那就能多学写两个字了呀。”   大福从书袋里取出了白日练得字与范景看,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他倒是简省,不余空白来费纸。   范景见写了不少百余遍,不由去把大福的小手给拉起来瞧了瞧,见着手指上都教笔杆子给磨红了,现在也不见消下去,待着再习一阵儿的字,定是得生出茧来。   他有些心疼,道:“这般用功。”   大福道:“大伯也说我用功,只我觉着写起字来多趣味,半点儿不觉累。记下了一个字就高兴!”   范景面上鲜少露出笑容,不由得也笑了笑,他捏了捏大福的小脸儿。   同他说件欢喜事:“徐伯伯说今年十五也满五岁了,预备送他去读书,你俩往后许就能作伴了。”   大福闻言果真高兴的跳起来,片刻,却又蹙起眉头:“十五说他的爷爷和曾爷爷都是教书先生,有很多的哥哥都在那里读书,十五要是读书了,会不会就去了城里?”   “说是先在你大伯那处读,若是读得好,往后再去城里。”   范景摸了摸大福的脑袋:“徐爷爷说要是你俩都肯读书,后头也教你去城里。”   “果真麽?”   大福一双眼睛睁的圆圆的,他道:“要是我去城里读书了,那不是就见不着小爹和爹爹了麽?”   说着,大福便抱住范景,挨在他身上,撒娇道:“可我不想见不着小爹。”   范景把他抱起来:“时间且还长着,不是教你现下就去了城里。你肯去,家里也舍不得你去。若有一日真要到城中读书,教你爹爹攒下些钱来,在城中置处屋子便是了。”   大福听到范景这样说,心里才安心下来,人又欢喜着,开始盼着十五同他一齐去大伯那处读书了。 第103章   这日里,康和与范景要送大福去范鑫的私塾,原是十五今朝头回去学堂开蒙。   清早上,大福吃了早食,便是坐不住,穿好了一双范景与他做的虎头新鞋儿,就跑去了家门外的村大道上等十五。   他踩着路上的小石子,伸长了些脖儿张望,晨间村子上的雾气且还有些重,都教人瞧不远去。   四月的天微凉不见热,村间春时正好,倒也舒坦。   范家与徐家同在一个方向,只范家离范鑫那头更是近些。   大福等了得有刻把钟,这才瞧见十五教他小爹和爹爹引着破雾而来。   他突突跑过去迎了一迎,十五见着了等在道上的大福,也高兴的朝着他跑去。   两个小友会着,欢喜异常,牵着手便跑在前头撇下老子爹往私塾去了。   “我只怕他撒娇卖憨又作毁了,今早没少安哄着,又忧心去了在私塾里头闹腾。时下瞧着他兴儿颇高,倒是尽可安心了。”   徐扬同走出来的康和说笑道。   “先前送大福去读书时,一屋子人也都是这般心境。难为了这俩孩子都有求学的心。”   四人一并去了私塾上,范鑫且才吃过早食,今朝见着怪是热闹,几人都聚在了一处,喜说了会儿子话。   两个小崽子倒是早早的就钻进了课室里头去了,大福打听得十五也要一同在大伯这里读书,便央了范鑫将他旁头的位置留与十五。   时下俩人坐在一处,只觉欢喜高兴。   至了时辰,范鑫便进了课堂中去教书,康和跟范景瞅了一眼腰板打得笔直,大声朗读字文的大福,他俩已是习惯多时了。   倒是徐扬夫夫俩,头朝送了孩子来读书,心中多有不安。   不过两人也未久留守在这处,春耕时节徐扬农务繁忙,就是老父亲担忧孩子,也没空闲陪读。   同张金桂托了托,若是孩子吵闹,劳她上家里一趟,便教元哥儿前来。   罢了,两人就先家了去。   康和跟范景也没在这头久留着,一会儿还要出门去杀猪。   走前,他疑道:“怎没见着爷?”   张金桂道:“一早吃了食抹了嘴儿便出门去了,他近来是会着些老头子一同耍乐,好不自在咧。”   康和笑了笑:“难为爷肯出门去溜达,总若在家中也不见是好事。”   往前范奶还在世时,两个老辈总在一处,见着这个,必也能瞧着另一个。范奶身子骨儿不好,常在炕上盘着,范爹也便随她一并都盘在炕上,两人作着伴儿,情分还怪好。   康和将这话说给范景听时,范景言,范奶是范爹的表姐姐,岁数比他大了三四岁,幼时家里头变故,就教范爷家里头抱了过来做童养媳,两人确是打小的情分。   张金桂点头:“可不就是。俺们都怕他总在家里头圈着,想起老伴儿来伤心。”   说了几句范爷的事,夫夫俩才家去驾车出门。   便说这范爷,今朝出去寻着了孔家的闲老头儿一道耍,两人也不肖做活儿,无所事事的在村子上瞎逛荡。   人走至西郊时,整好撞见范景家里的雇农在料理田地。   那雇农户不大识得范爷,见俩老头儿背着手一直在那处瞧看,便搭了句话,问他俩作甚。   范爷道:“你们这处的田地是俺老二家的,俺过这头看上两眼。今年土地可好打理?”   雇农户听得原是范家人,连忙客气起来,好声好气的同范爷说这处的地肥,侍弄省心,又还好产粮这些恭维的话。   罢了,言范爷精神气头好,身子骨硬朗,好似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转拿了些当季的果儿与范爷吃,将人捧得乐呵呵的。   孔老头儿沾了范爷的光,也得了果子吃,他便同范爷说:“你可真是了不得,养出俩儿子都能干,如今俺们村子上,除却乡长家里头,就属你老二家最厉害。”   范爷将才在老兄弟跟前也狠得了面儿,时下再受他吹捧,心里更是轻飘飘的。   “哪里似你说得那般好,也不过是外头瞧着光彩。”   孔老头儿摇头道:“那也得有东西才瞧得见呐。你老二家里恁多的田地,又那么一处大宅屋子,十几二十间的屋,好生敞大。家里又海量的牲口,不说俺们村上,就是旁乡都得仰仗着赁你老二家里头的牲口做活儿咧。”   “话说回来,你老二家里头恁好,屋子又多,你如何不过去享享清福?要换做俺,早是去那大屋了。”   范爷道:“原先分家时便定了跟着老大,分田分钱按着这般分的,时下如何好过去。”   “那是过去的事咧,再如何分,那不也都是你的儿麽?如今只得你一人了,孤零零的过着日子,当是如何畅快如何来。儿女孝顺,就当依你的意,指不得你家老二早想孝敬你了,只不晓得你的心意。”   范爷听了孔老头儿的一席话,原也没听进心里头去。   临近晌午,两人各要家去吃饭就做了别。   范爷一人往回走,恰是回去的路上要打二房那边过,他远瞧着二房的大宅屋,青色的屋瓦,高高的石院墙,可真是阔气呐。   “爹,如何这时辰了在外头走动着?”   范守林打地里家来,就见着他老爹在外头痴痴的望着。   “俺今朝与孔老头儿一同溜达了会儿,正说回去路过你这头。”   “还回去作甚,都到屋门口了,进屋吃饭罢。”   范守林喊着他爹进去:“整好是俺们爷俩儿吃一盅酒。”   “俺不回去,你大哥跟大嫂怕出来寻。”   范守林闻言,唤了声连四哥:“连四兄弟,你跑一趟俺兄弟那边,与他说老爹就在俺屋里吃午饭。”   连四哥道:“那俺把大福的饭菜一并提了去过,也不肖小香再多跑一趟了。”   范守林应了一声,便又朝屋里喊:“小香,你打些水来,与俺老爹净个手。弄一盅酒,收拾着吃饭罢。”   “嗳,老爷今朝是吃羊羔酒还是小酒呐?”   “吃点儿羊羔酒罢。”   范爷静静的瞅着,见他这二儿好生有派头,哪还似以前在爹娘老子面前也唯唯诺诺的模样。   午间,范爹跟范爷父子俩就在偏屋里吃饭,家里头其余人都在外头,支一张大桌子吃也不便。   往时就范爹一人在家里时,他都吃得随便,要么在偏屋吃,要么跟下头的人一道就对付过去了。   范爷见桌儿上摆着一碟蒜泥拌猪肉,一碟韭黄炒鸡子,外又卤肉一碟,一笼肉馒头和豆芽子汤一碗,好不丰盛。   “俺与爹吃酒,教小香添了一碗卤肉下酒吃,是铺子上拿回家来的,先前也常有与爹送去,不晓爹吃腻味了不曾。”   范爷拾起筷儿便夹肉吃:“肉哪里有腻味的道理,俺爱咧。”   范守林见此,道:“那三芳家来,俺教她捎带些回,也好孝敬给爹吃。”   午间父子俩吃酒吃肉,撑了顿饱。   范守林上晌去地里把上月里新栽种下的几根新椒子树下了肥,又料理了蒻头地,很是出了些力气。   吃罢了饭,觉了乏累就喊着范爹去屋里睡了会儿。   范守林且没睡多少功夫,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起了。   他拿了耙子还要去下地,见范爷还在偏屋睡着,没唤他。   这范爷说着不睡,却是一觉给睡至了下晌。   起身来,小香提了水去教他洗脸擦手,得了清醒后,出来院上,回来取茶汤的二喜与他弓腰。   连四哥牟大郎和刘老二也与他好一通体贴的问候。   回去家里头,范爷就开始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他觉自屋里哪哪儿都瞧着不顺眼,老、旧、不亮堂……也没恁般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下人、长工,只有懒散专晓得油滑躲活儿的儿媳妇,精明厉害把着家里头的孙媳……   范爷窝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这日里,范景吃了些菜,胃里犯恶心不大痛快,康和把杀猪的事交给了张石力去干,铺子也有陈三芳和巧儿看顾。   他教范景在家里歇息一日,自个儿说是看转一番家里的事务,如此也好陪着人。   范景闹了一晌反胃,康和出去在树上打了些酸李下来与他吃了,人好受了些,蹬了鞋子躺在软榻上,发觉脚竟然肿了。   康和见此,取了些温热水来与他泡了泡脚,转又与他轻轻的按了按。   范景蹙着眉头:“昨日也并没有走多少路。”   康和道:“有孕时这是常有的现象,你不肖忧心。”   “朱大夫说寻常犯恶心也不过一两个月的事,这都多久了,如何还这般。”   现在脚也肿,范景不由多想。   康和见他心中担心,慰道:“这事因人而异,并非全然都是这般,总有些会有一二出入。我昨日才又去请问了朱大夫,他说了你身子没有不对的地方,许便是这孩子会闹腾些。”   范景听得康和这般说,心中也不知觉宽松些,他寻了一只软枕,躺靠在榻上,由着康和与他按脚。   倒教他按揉的舒坦,身子也觉舒展许多,正是有些昏昏欲睡,外头小香进了屋来,见着康和正坐在软榻边与赤着脚的范景按揉,面上微微发红,欲要退出去。   康和倒没觉什麽,唤住她问:“有什麽事?”   小香低着脑袋不好意思去瞧两人,道:“大房那头张娘子过来了,她说范老太爷不好,教过去瞧瞧。”   康和言晓得了,一会儿便去。   “我前几日才见着爷精神多好,在外头跟人闲耍,如何忽得就不好了。”   范景坐起身来,他也预备过去看一眼:“许是换季里着了凉。”   康和把鞋与范景穿上,两人一并去了趟大房那头。   去时,见范爷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叫着,嘴里一个劲儿的嚷着不痛快。   “爷,你是哪里不好?”   “三郎和大景来了呀。”   范爷撑起眼皮子瞅了两人一眼,道:“俺头昏呐,浑身都没得劲儿。许是你奶在底下嫌孤单,要俺下去陪着她咧……”   康和听此,眉头一动:“爷说得胡话,爷是要长命百岁的。”   范景见范爷这病恹恹的模样,问鲁大嫂:“请没请朱大夫来看?”   “瞧了,说是瞧不出哪处不对,只开了些安神的药下来,说许是想奶了。”   康和竖着一只耳朵听着,罢了,问:“不是伤寒发热?也不是旁的不是?”   “朱大夫没说有这些不对的。”   这厢床上的范爷叫唤的又更大声了些:“许就是你们奶在唤俺咧,昨儿夜里头俺梦着他挨着俺睡,今儿一醒来便浑身冒冷汗。俺活不了咧,遭罪哟~”   几人对视了一眼。   康和瞧出了些不对的苗头来,和声问床上躺着的范爷:“爷这般不适,朱大夫也看不好,不妨教我送你上城里去请两个大夫再瞧瞧。”   范爷听康和说这话,却摆着手:“俺这就是教你奶给闹得,看再多的大夫也都一样。何必教你们操心折腾这一场。”   康和道:“可若教爷这般不舒坦怎行。”   范景冷不伶仃的冒出来一句:“那便请个大师来。”   范爷听得范景的话,鼓圆了一双眼,有些被气着的道:“便是家里有鬼,那也是你奶,如何请得甚么大师,莫不是还要将你奶给赶出家门去麽?!”   康和暗暗拉了拉范景,虽觉他说话有些好笑,但也怕将范爷给气着了,示意他别再说。   “俺瞧着你们俩,与你们说说话心里头也没那般闷了。”   范爷又弱泱泱道:“待你爹忙罢了,也教他来与俺们说说话罢。人老了,就是不痛快的地儿多,还劳你们关切。”   康和跟范景在这头陪了些时候方才家去,路上范景道:“我看他没什麽大病大痛的,纯粹便是想寻事。”   “往前爷也不见是个多事的人,想是不应当啊。”   康和道:“我见他今天有话是想说,却又不与我俩说明白,估摸想与儿子谈。”   午间,范爹听说老子身体不爽,火急火燎就跑过去看了,大半晌都没见着回。   晚些时候,连陈三芳跟巧儿都从县里回了来,听了范爷的事,也都过去看他。   康和跟范景没去,因着上午看了人并觉没大碍,也就在家里头弄晚食。   没些时候,三人一道家了来,老远就见着陈三芳青黑着一张脸。   “这事你想都不要想,当初分家时他俩跟着大哥,多的田地、好的屋子,都与了大房,最是能干的时候都在跟大房下力气,便宜都教他们享了,时下自个儿老了要人孝敬了,他倒是厚着面皮要来俺们这房享福了。”   刚进院子里,陈三芳便骂开了来:“早俺就晓得他偏心大哥,如今更是偏心的没边儿了。俺没受得他们两分好,气倒是没少吃,休想教俺伺候他。”   范爹教陈三芳骂得灰头土脸的,弱着声音道:“爹这不是在大哥那头住不了才说要换个住处的麽。   娘要吓唬他,他害怕咧,夜里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大哥那边处处都是奶的影子,他难免时时都要想着。以前也都没提过这些事,不是存心要麻烦你。”   “他没做亏心事,作何要怕娘!分明就是想过来住,寻了个借口装病作怪哄你这个傻儿子,你倒是还颠颠儿的就信了。”   陈三芳气极了:“他要不是装的,怎偏只拉着你的手说这事,早间三郎大景去瞧他不说,俺将才过去了他也不说了,就好拿捏着你个软耳朵的!”   康和跟范景听得动静,出来问:“怎的了?”   巧儿轻哼了一声:“爷想挪动来咱家里住,不好开口故意装病呢。爹好心眼儿大孝子想接了他过来。”   康和眉头动了动,早间便觉有事,果不其然。   只到底是隔了辈分的长辈,范爷俩儿子尚且还值壮年,轮不着他多嘴对长辈的安排。   他便问:“那大伯他们是什麽个意思?”   “能是甚么意思,他只怕巴不得你爷过来咧,倒好教他们松散了手脚。”   陈三芳气说道:“你爷说在家里住不下去了,大伯默不作声的,装不晓得该咋办,你爹便上赶着说让爷到这头来住。谁知道究竟是你爷想过来,还是教他们给哄着说要来的。”   康和也不好张口说范爹不是,范爹到底是范爷的亲儿,如何能看着老子爹不痛快的。   且范爹又还是那般孝顺的性子,年前范奶去了,他偷摸儿都哭了好几回。   “这事情先好生商量着看罢,说不得过两日爷的身子就好了。老人家就跟小孩儿一般,偶时不欢喜了,就拿些事来闹腾。”   夜里,范爹与陈三芳在屋里头还在为着这事情吵吵,康和同范景在屋中,偶也能听见点儿声音。   康和同范景揉着发肿的脚,道:   “咱家里屋子多,若要接范爷过来住,倒也不愁住不开。外在又赁的有人手,素日里也用不上咱亲自服侍多少,倒照常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家中富裕了,儿子想孝敬老子,也是人之常情。爹那般,倒是比外头那些没有情义不管爹娘的要强许多。”   范景晓得康和说这些话来是为着宽慰他,他也便愿意同康和多说些:“爹想孝敬爷是常情,亲儿子合该如此;娘不痛快这事情也是常理,当初爷奶瞧不上她,没少与她排头吃,如今又要过来一屋檐下住,她怎么能高兴。”   说罢,他又看向康和:“再者,家里有现在的日子,也不是爹的功劳。”   康和晓得范景想说家里的富裕日子是他盘计才来的,道:“是这个道理,只家里有今朝,也是一家子齐心得来的,谁人都出了许多的力,也与了许多的支持。   虽我不在乎爷过不过来住,但倘若是他真来了,好生过日子不闹腾,也都和睦着能过,可若他老寻事来作怪,那也是不成的。”   范景道:“你且别管,让他们自商量去。家里事难缠,往后要有不好,说不得怪你头上。”   先前二老闹脾气不肯上山,在家里住着受了流寇惊吓,范爷时不时都还在念叨,倘若先前上山去了,范奶说不得就不会落下心悸病来,还得多活几年。   这厢他大伯便要出来说自己的不是,哭说自个儿没有把老娘照看好。   范爷拉着儿子的手,慈言不怪他。   不怪亲儿那是要怪谁?   虽没明言是康和顺了他俩的意思就在山下不对,可范景听着这般话心里就是不痛快。   他要真过了来家里住,也甭想他有一张好脸色。   康和也晓得些先前的事,虽没放在心上,但听得范景这样维护自己,心头还是不由得一暖,他道:“好。我都听你的。” 第104章   这事情闹了有几天,范爹执拗不过陈三芳,那头也到底也不好径直把范爷就给送过来。   康和跟范景也没掺和,两人就忙着生意。   本这般僵持着,一日里,他俩打铺子里头回来,原本是欢欢喜喜的,因贺小秋与张石力的好事将近。   午间四人在一道上吃饭,说请的办席灶人如何,又说差不多日子可以把鸡鸭送过去了云云。   吃了晌午饭,贺小秋还拉了范景去瞧他做的喜服,范景这日里瞧着心情都不差。   至了家,却见巧儿面色不多好,上前来同两人说爹病了。   “快午间昏倒在了地里头,佃农给送家里来的,急匆匆请了朱大夫来瞧,说是多劳多虑,肝气不通郁结成了病。时节变换上,最是容易染病的。”   范景听了巧儿的话,快步便进了屋子去,康和也后一脚跟着。   两人进屋,就见范爹躺在床上,嘴唇发白发干,脸色也黄焦焦的,一双眼没甚么神采。   这不似装的,是真给病了。   陈三芳坐在一头绞帕子与范爹擦脸,默着没说话,一双眼却见发红,似是哭过了。   两人还在因着范爷的事情心头各不痛快着咧。   康和道:“爹,你身子哪处不痛快?”   “不要紧,只些微头昏,睡一晌便好了。只地里头的活儿,还要交待。”   康和听着范爹的声音有气无力,连道:“这当儿上了,爹便好生的歇息养病,地里头的事情不肖再想再操劳。我自喊他们去干,实在不则,赁人干都使得。”   范景紧着眉头,他没说甚么话,却也可见的忧心。   两人在屋里服侍了范爹些时候,大福家了来,范爹说想大孙儿陪着,教其余人各忙各的去。   大福取了字出来,一个一个念给床上的范爹听,康和跟范景这才出了屋子。   巧儿与小香在外头与范爹熬药,康和也上灶去给范爹做些温补的粥汤来。   一屋子的人实在都晓得范爹是因着甚么病的,不过范爷的事情为一则,这春月时节上,料理田地耕种播种,范爹确也早出晚归的下了许多力气。   身子本就疲乏劳累了,外加心里头又郁起事来,两厢一冲,可不就给病倒了。   范爹这病,一连给缠了四五日,朱大夫也来了三趟,却也不见好,只瞅着躺在床上的人见瘦。   这日夜里头,陈三芳上康和范景的屋里来,她抹着泪儿:“你爹这模样可咋整呐?俺心里头见着他病不好受,想着先前不当与他那般吵。他这人,从前就吵不过俺,只晓得自个儿生闷气,这朝可是气出病来了,真要教俺气死了,只怕后半生都不得安宁。”   康和连宽慰陈三芳道:“这事情如何怪得娘,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哪有娘说得那般严重。爹就是恰逢着换季节,又总狠下力气干活儿,这才病了。人难免有三灾六病,哪能一直康健,有病痛才是寻常。”   陈三芳受康和劝说,心头倒是好受了些,她叹了口气:“说罢了,你爹就是惦记着将你爷给接过来。他是孝子,以前就总在俺面前说,范家两个儿子,属他没本事,不似你们大伯那般能干,少得你爷奶喜欢也是寻常。   如今家里头富裕了,你爷又想来住,他觉自个儿受人需要了咧,如何有不应的道理。”   康和心头喟叹,这多子女的人户之中,往往不受疼爱的反最孝顺,一生总都在想证明与父母看。   范爹是家中的老二,上头有个会说能干的兄长,下头还有个妹妹,他夹在中间,最是容易受爹娘老子忽视的人物,性子也钝,只怕少时所得关爱最为少。   康和便问陈三芳:“那娘想如何?”   “俺就是来同你俩商量,要不然就应了他接你爷过来住罢了,他心里头的结解不开,身子好不了,这样长久下去怎么能行。”   陈三芳道:“家里头总归还要看你俩的意思。”   康和见此,看了范景一眼。   范景道:“要接他来便接他来,你且与爹说明白,爷过来若是安生过日子,那一家子也都孝敬他,若是闲着爱折腾,我甚么性子,他自晓得。”   陈三芳应了下来,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她才回去屋里。   打灶间端了药,陈三芳拿与范爹吃:“你莫要再这般躺着了,教一屋子的人都睡不安稳觉,明朝自起了来,去大房那边与大哥大嫂商量,你要接他过来就接罢。”   范爹听得陈三芳这般说,一时振作了些精神,他挪动了一番身子,想要坐起来:“大景与三郎可应?”   “他俩见你这模样,能不应?一屋子人谁不心疼你。”   范爹闻言,面露惭愧,他握住陈三芳的手:“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娘昨年冬里,连春节都不得曾过就匆匆去了,俺想起来就要淌泪,双亲如今独得爹一个,他也年老了,日子不见多,心头有甚么愿望,俺想全了他,更何况只是来俺们家里头来住。”   “晓得昔年你吃了他们不少委屈,这些年待他们已是多恭敬孝顺,这朝要接他来,得让你难受。他要是过来了,俺孝敬服侍他,你还是带着巧儿上铺子里给三郎大景看生意。”   陈三芳见他心头到底还是有自家里人,也觉好受一二。   她道:“话也且事先说明白了,爹过来不闹事情,俺们一屋子人都孝敬他。他要惹事给三郎大景添麻烦,两个孩子顾忌长辈不好说甚么,俺可不依的。”   范爹连答应,要真不好,他这个做儿的去说老子,不教旁人张口。   这晌夜里,大房那头,张金桂与屋里人嘀咕:“如何还不见二弟来接爹?这陈三芳就恁般心狠,看着公爹不好也便罢了,如今连丈夫病了都不管的。”   鲁氏听得张金桂的话,道:“娘勿要再说这些话来。   爷过去二房住本就不妥,事先分家已是乡里族老见证过的,如今爷年老要人孝敬了再过去二房,不是教人心里不痛快么,便是外头见了,咱家里也落不得好名声。   若是二房真肯接过去住,那也同人说好是过去住一段日子,给爷缓缓气儿,待着好些了再接回来。”   张金桂正想驳儿媳一句,素日里多都是他在服侍范爷,她倒是轻松好说话,腰杆不见疼。   范守山却也帮着鲁氏道:“儿媳说得不差,原先家里头不好,爹把多的家业都分在了大房手上,如今年老不能做活儿了,再去二弟家里确让人吃亏。”   “切不能因着赡养之事伤了兄弟情分。”   鲁氏是生意人,亲情之上,也还多了几分计算:“二房家里对咱不薄,先前阿鑫做私塾,二房忙前忙后不说,如今咱家里那间铺子生意,也是与二房做着的,外头可没那般的好价买得粮食放铺子上卖。”   张金桂目光短浅,没甚么思虑,只图一时间的快活,哪里会细细盘算这些。   听得儿媳妇的话,再不言了。   翌日,范爹还真就下得床了,他过去大房那边说话。   两厢说好,下晌这头就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将范爷给接了过来。   这范爷的病便是唬人的,过来没两日,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终日吃了饭,神采奕奕的就出门去寻着老头子唠嗑了。   倒是范爹,将养了些日子的身体,方才大好起来。   家里头见范爷没生事,也由他出去耍乐,日子倒还是和顺的过着,与先前也没甚么差别。   四月尾巴上,张石力与贺小秋成婚办酒席,康和跟范景携了礼,与陈三芳一并去了贺家吃席。   人弄得怪是热闹,办了有十二桌子,菜肴丰盛,康和席间没少吃酒。   欢喜吃完席,康和有些喝高了,回去都是范景驾的车子。   闹得陈三芳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范景挺着个肚子出甚么事,好在虚惊一场,没出岔子。   只至家时,后背心里淌了好些汗,吆喝了小香与自己打些水,急吼吼的去洗澡了。   康和吹了一路的风家来,酒早也醒了,他打了水跟范景洗漱了,时辰还早,也不觉困。   去屋里瞧大福,见着巧儿正在他屋里头,正教这小崽子数数。   “且与大哥哥,哥夫说件好笑事。”   巧儿见两人回来,将抱着的大福放下。   她道:“今儿爷打外头耍了家里来,挂着一张脸,晚间好菜好肉都没吃几口就回屋子去睡了。”   “这是怎的了?”   巧儿道:“听得是与他一道耍的孔老头儿吵了架,骂骂咧咧的,言人见不得他好,嘱咐爹往后也不准跟孔家来往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也不怪人孔老头儿不欢喜他了,爷可抠搜,与人孔老头儿耍,从不见请人吃盏子茶,喝一回水的,倒是人孔老头儿常还拿些果子吃食与他用。”   “爷专与人夸耀俺们家里好,却跟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日子长了,谁爱与他交好呐。”   康和闻言不由笑了一声:“这爷怎恁般做事,家里不缺吃喝,果子点心也从不曾藏着掖着,他要张口拿点儿送人,谁还能短了他的。   且不说他张口了,时常都送了吃喝进他屋里头,堆放着吃不完,他就是请人上家里耍也有的是东西招待。”   “可不就是这般。我前日里打趣了他一句,怎也不招待朋友,光受朋友招待。人与我说钱财来得不易,若不好生守着,说不得哪日就嚯嚯完了。   还捡着大道理将我说教一顿,言过去家里又是何种穷法,我心想我也不是生来家里日子就好的,哪不知那些。我也不稀得说他了。”   几人说笑了两句,回了屋子歇下。   原康和听巧儿说了范爷俭省,还与范景说,这总比胡乱好朋友的好,也算是个长处了。   谁想还没乐呵两日,就给闹出事来。   一日上,恰逢着天落雨,范爹也便没有去地里忙活,他难得闲散,王木匠就来邀他去家里吃酒耍。   范爹交待了家里一番,乐滋滋的就去了。   这范爷呢,自打跟孔老头儿闹掰了,日里头就不常出去耍了,在家里的时间多。   午间,小香就同范爹摆了饭菜,一碟子水芹香炒肉脍,一碗肉沫鸡子羹,外一道凉拌菜,再有一道豆芽子汤。   “菜这样多,小香,你便与俺一桌子吃了罢。”   小香道:“太爷,俺们外头有饭菜咧,这是老爷专门喊与你弄的菜,就怕你一人在家里头吃不好。”   范爷只听得她说另做了下人的饭菜,就要去看。   小香也便引了他去,范爷见着另弄的菜是一锅子菘菜萝卜汤,里头还油汪汪的,打里捞出了一大方腊肉,已是切做了肉片。   除此外,还蒸得一笼耙软的芋头。   “这是你吃的?”   “不是俺一人吃,一欢二喜,牟兄弟、刘兄弟、连兄弟一道儿的饭菜。”   范爷登时就嘴眼不对了,他豁然端起了那一大碗的腊肉:“你吃便也罢了,咋还与他们吃这样好。领了工钱来给人做事的,吃菜又吃饭,竟还吃恁多肉!反了天咧!”   正要进灶屋问小香饭菜好了没的连四哥,在门口就听得范爷的一席话,暂住了脚,没往屋里去。   小香连追着范爷:“太爷,平素里都是这般吃的!”   范爷梗着脖子:“以前家里头穷,十天半月都不得沾些荤腥,这厢他们这些给人做活儿的,反倒是日日都吃肉,不比主子的日子都还好过呐。”   说罢,范爷瞅着模样端正的小香,温了言语,想去拉她的手坐下:   “你往后甭与他们做肉吃了,俺瞧着他们的活儿也不重,还没得俺年轻的时候下得力气多咧。你要是想吃肉了,与俺一同吃。”   小香吓了一跳,哪里好意思一个人跟着范爷吃肉,连说不能坏了规矩就逃了出去。   午间她在外头吃饭,家里几人见着今朝纯是素菜,没得肉,难免是问,连四哥便怪气了几句。   一时间,倒教小香里外不是人。   这范爷心疼肉与了家丁吃,午间便敞着肚皮吃肉,一粒饭都没吃,光捡着肉吃了。   吃得饱足,便钻回屋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谁知下晌人就不对了,哎哟哎哟的叫着肚子疼,范爹家来连去使人去喊了朱大夫,说是积了食。   范爹见此不由拿了小香来问,一时忧心着范爷,说话便重了些。   小香吃了一肚儿的委屈,趴去屋里哭了好一晌。   待着康和他们家来时,且还不晓得生了甚么事,就见着小香红着一双眼儿来说:   “承蒙是康三兄弟与范夫郎这些年月里对俺的厚待,只俺如今年岁不小了,爹娘来了信儿说是在家中寻了一桩好姻缘,要俺去成了家。”   康和闻言,只觉事情好生突然,便道:“这些年月你在家里头做事妥帖,我们想多赁你些时间,只婚姻是桩大事情,也不可耽误了你。   不妨这般,这头许了你长假,待你家去完了婚,再过来继续做事可好?届时我与夫郎,也与你备一份厚礼,贺你婚姻大喜。”   小香哪里真舍得这么个好去处,此番拿了这借口想走,听得康和范景这番言语,更觉伤心,一时间哭得不能自已。   康和觉怪,便细问小香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吃了甚么委屈,她却不肯言。   反是范爹一连愧相来说:“下晌你爷积了食不得了,俺一时心急同小香说了重话咧。嘴长在你爷身上,不当怪小香没把人看好。”   “你甭辞去,是俺不当说你。”   巧儿却是眼明心亮,她与小香最是好,晓得她不是那般受人说了两句就哭天喊地的性子。   且她家里头日子不多好,便靠着她拿了月钱补贴,轻易如何会要辞去。   她便温声去问小香:“你定是有甚么委屈,细细的说出来教我们晓得,哥哥、哥夫都是公正的人,没有教你吃罪受屈的。”   一番安哄,小香才将今日的事情一一道来。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范爹瞪直了眼,要说是他爹不与底下的人吃肉,那还真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可说他与小娘子拉拉扯扯的,这事他却不肯信。   小香哭说:“俺不敢扯一丝谎来,只怕是连四兄弟听得了几句,午间吃饭才呛俺,这厢倒可唤了他来问话。”   康和便去喊了连四哥来问,连四本也只是下头说几句酸话,哪想事情竟还给抖到了康和这处来,他心头畏畏的道:   “俺也不是要说小香,只这春夏月间,农事繁重,尽数是些下力气的活儿,俺瞧着一欢二喜,牟兄弟、刘兄弟都干得累。太爷却将俺们吃的菜端了去,说只与小香吃,俺们心头一时愤懑,就说了不好听的话来。”   接着问了另外几人,也都是认定了这事情。   几个壮丁姑且不晓得其中内情,独是连四哥听得了几句范爷对小香说得话,虽没人见着范爷要去摸人的手,但范爷独却待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娘优待,对其余男子就苛着,是个甚么心思谁不晓得。   “作孽啊,作孽!像个甚么话!”   范爹一张脸羞红一片,只觉火辣辣的,倏然站起身便气汹汹的朝范爷的屋子去。   一屋子剩下的几人面上都不大好看,且没人当头就说范爷的不是,康和宽慰小香道:   “这事情是教你委屈了,小香,明儿你便回家里头去歇两日,这事自会与你公道。”   小香哭应了康和的话,与屋里的人做了谢回了屋去。   范守林又羞又气的跑进了范爷的屋里头,当即就骂了起来:“娘才去了几月光景,你一大把年纪了如何这般不知羞耻,真真是要将俺的面皮子都给丢光呐!”   范爷下晌吃了消食的药,身子已是舒服不少了去,时下见着儿子进门来便对着自己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气道:“你没头没脑的骂俺这一席话做甚?”   “作甚?你干了些甚心头没数?你羞不羞人呐,恁大年纪了去戏个小姑娘,先前那陈雨顺还在家里头瘫痪着呐!这便是贪好颜色的下场!”   范爷听得这话,登时心虚了一下,眼睛不敢瞅范守林,他道:“那丫头与你说的?便是胡诌,俺瞧她是个瘦弱的小姑娘,就想喊她多吃些。咋这样跟你说俺呢,不像话,你把她辞了罢了。”   “你瞧姑娘瘦发善心喊人多吃,却把家里下力气的壮丁的肉给扣了,自个儿撑坏肚皮的吃,还不认你那点儿羞人的心思,天底下恁有你这般做人的!   如今人家不依你,就要把人辞了去,爹呐,俺的爹,你咋这么个人!”   范守林当真是气,又当真是羞。   他给人说骂了一通,心头不得解气,过去把他兄弟范守山叫了来,把事情说了一遍与他听。   范守山也是大惊一场,面上觉羞:“那便是赁来的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哪里有不吃饭吃肉的,这月上活儿计重,不与人荤腥吃,谁肯下力气做活儿呐!”   “爹就是俭省也不该省到这上头来,您没管理过大家大业,瞎管甚么事。”   “这些且不提,你、你……小香那丫头才多大,往后人晓得了这事,如何看俺家的家风,大鑫可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啊!”   兄弟俩都觉得好生丢丑,轮番说骂着范爷。   陈三芳没进屋去,在外头听着,康和跟范景打发了下头的人去外边忙,也没进屋里。   “可怜了你奶,打小就跟了你爷,一辈子几十年都过去了,本以为是情深义重的。瞧这人才走几时,没人管束着了,心思就花了起来。”   越想越觉得气愤,陈三芳便厉声骂了一句:“这男子,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康和摸了摸鼻尖,无辜看了范景一眼。   心想倒也还有个把好的。   范景见他爹跟大伯好歹是没把爷给惯着,若是做了这些糊涂事也还不管,那他也便要将老的长的也都一并给斥上一遍。   久听没意思,他去喊了大福,进屋里与他读书来听,倒是教人听着好睡。   范爷教两个儿好一通骂,里子面子是全没了,他总觉下头的人在偷偷的说他,面着人神气不起来,哪还吆三喝四得了。   没两日,也没人撵他,自就吵着说要回去住。人回了大房那边,躲着不肯见人,都不要范爹去看他,素日里也不要范守山服侍,意思是他俩把他给骂狠了,人伤心了。   范爹也气,不去看就不去看,他真是瞎折腾,瞎把他孝敬。   他不当是气,还羞,还愧,在陈三芳面前是愈发抬不起头来了。 第105章   范爷挪动回大房后,康和将家里的长工家丁都给敲打了一番,外在赏了一回钱,这事才算过去了。   转眼进了夏月里头,天气炎热,往年里康和最是个怕热的,今节里反倒是范景更怕起热来。   他身子见重了,八月上便要生产,如今不过只两月的时间,且小孩子说不准是不是会早一些出生,一家子都格外的上心。   范景怀二福不大顺畅,康和时也提心吊胆的,眼瞅着他月份大了,不知哪一日就要生产,这大的月份上,自是不能每日再城里乡里的跑动了。   康和又不愿意离他太远太久,思索一番,总算是张罗着要雇个伙计帮着看着铺子了。   一来呢,他手能松些,也便好照看范景,二来人张石力跟贺小秋成了家,说不得甚么时候就有了孩子,城里的铺儿还是要有伙计才成。   城中求职的人口多,门口贴上张赁工帖儿,人来人往的,有求职意向的自会问着来,人前来采买的客,瞅见了也会四处说。   那帖儿不过贴出去了三日,陆续就有人过来问了。   康和瞧面了六七个人,最后选定了一个唤作朱华的少年,十六的年纪,挺是伶俐。   家就住在豆惠坊上,粗识得几个字,外还会算术,倒是难得。   若非人言家中母亲身子病痛,不得走远了难照看,他这般的能上酒楼客栈大铺里做差事,但为谋求个离家近的铺子,便上了康和这处。   康和与他一月里七百个钱,若是做得长做得好,一年后能与之涨工钱。   猪肉铺有了张石力杀猪,外有陈三芳和巧儿看铺,如今又赁下伙计,不说是全然脱手,但康和倒底是抽的开身了。   少去城里铺上忙,康和也没得闲,先是管理了一番家里的料田,今年的青椒子和山胡椒都长得不错,去年没有结果的树,今年多了三颗树结子。   去年光是一田的香料树,林林总总,康和盘账时算来也挣了有快四十贯钱,缴纳赋税之后,至手上也还有三十来贯。   头年收成,已是不差了。   比之种庄稼的田地,反好盈利许多,一亩良地,一年的收成缴纳产税后,能得四五贯钱已是很会伺候土地的了。   康和算着几乎一年就回了前几年培育的本钱,自然了,其中也是范爹伺候得好,若是半途虫害损死,那就不好回本了。   但不论如何,去年得尝甜头,年初时康和便又四处寻攒了好苗栽了一块新田,如今且还在生长,再得有两三年才得结果。   椒子树慢些,山胡椒树倒是不肖等这样久,一两年便有果了。   巡看了料田,又驾着车子与范景去打井村看了看甲鱼。   刘老二费了不少功夫引了些活水在塘子里,甲鱼没如何损,偶时还能瞧见几只摆动着短短的四肢游到水面上来,有意思得紧。   过去时,他俩碰见了谢家小子,这孩童八岁上了,个儿蹿得快,背了一捆柴火似是从半山上下来。   见着康和跟范景,多是乖巧的就喊了康叔范叔。   范景见小子一脑门儿的汗,头发都润了,从身上摸出了块儿小橘蜜饯糖与他吃。   谢小子连说谢谢,欢喜接了过去。   康和道:“今朝又没去私塾?”   谢小子不好意的挠了挠头:“家里这当活儿多,俺就没日日都过去。”   康和笑着摇了摇头,乡野农户人家的孩子读书,多都是这般,他便又问:“那你爹娘身子可还好啊?”   谢小子回康和的话:“爹娘都好。”   康和点了点头,又闲说了几句,便教他快些家去了。   这谢小子便是范景跟康和几年前捉住拐子救下的那孩子。   谢家人讲良心,每年都有上家里头去拜年,两家便在走动着。   谢爹有意想教谢小子给范家做事,康和倒也答应,只言如今手头上没甚么恰当的与他干,待着教他年长两岁,上私塾里识几个字,通些算术,届时再给安排。   谢小子便也在范鑫的私塾上开蒙,不过这孩子不爱读书,三日只两日去私塾里,倒也囫囵识得了些字。   康和感慨了一句:“想是那年大福都还没学会走路,就是个胖崽子,如今早满村的跑了。”   范景听康和说大福,便想着昨日私塾休沐,大福便央着牟大郎要骑骡子,且还把十五也叫了来。   两个小崽子也不怕热,一并骑在一头半大的骡子身上,在村里转了两圈,甭提多欢喜了。   亏得是牟大郎有耐心要与他们牵骡。   回来时,一人吃了一大碗紫苏饮,又吃了些寒瓜,睡了晌觉,又一道上读了书,写了几个字,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罢了,见日头高起来,两人便驾着车子家去。   至了家,范景便钻进了屋里,他解了薄薄的外衫子,只着了一件无袖的里衣。   康和晓他怀着孩子热,便取了两口圆盆在屋里,打了清凉的井水置在其中,用来散热解除。   他们这样的人家用不起冰来消暑,好在是打得口井,夏月里用水还容易。   康和绞干了一张冷帕,与范景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热麽?”   范景蹬了脚上的布鞋,道:“地气且还没起来,家里倒凉快得多。”   康和低头瞧着范景隆起的肚子,他轻轻抚了抚,同范景道:“人说多子多福,也确是孩子多,人丁兴旺热闹,可我见你怀小二福这般辛苦,想着还是别要那样多孩子了。”   “就是两个孩子,好好教养,也比一群顽童得好。”   范景道:“要不再生孩子了,你便甭在干那档子事。”   康和闻言,眉心轻动:“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里就能不干那事了,这年里,我老实本分得跟要做和尚了一般。不见你体恤,倒是还想一棒子把人给打死。”   范景道:“既要又要,天底下哪里来这样好的事。”   康和轻哼了一声:“我既说这话,那便有法子。”   范景没细问他那法子,这当头上说这些话来,本也挺是招火。   他轻蹬了康和一下,岔开了话问他道:“产婆这些寻好没?”   “如何还要你操心这些事。产婆已按照先前一般寻了两个,大夫自不肖说,外崽子吃奶的羊也提前跟牟大兄弟说谈好了,他好生养着近来都在喂些催奶的草料。”   范景哪里不晓得康和会提前周全好,但听得他安排得齐全,心头总也更安心些。   下晌,大福下了学,突突跑回了家来,额头背心都起了许多的汗。   家来就见着康和跟范景在屋中,很是雀跃。   康和用温水与他擦了擦身子,换了身轻薄的干净衣裳,小崽子吃了一碗豆儿水,就去写字了。   写罢了字,钻进屋里来挨着范景,他小手摸了摸范景的肚子,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这便是要出生了才晓得。”   康和在一头道:“大福想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妹妹我都喜欢,十五说很羡慕我有弟弟妹妹呢。”   大福扬起小脸儿,显是十分得意。   康和笑了笑,徐扬他家中总一代单传,倒是早听他念叨着还要孩子,可偏他与元哥儿身子健朗,如今十五都已五岁上了,却也还没见消息。   不知哪里去听些江湖术士之言,说想得子需得要孩子缘,且当多与身怀六甲之人来往行动,如此也沾些运。   十五前来寻大福,元哥儿便总跟着一道,要与范景说话闲耍,只范景那性子,能与人闲唠嗑个甚,倒是幼时且还多两句话。   这前些日子,听得两口子又一道去了庙里烧香捐钱,倒是诚心得很。   康和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只如今且还不晓得,再过两个月也就知晓了。不过瞧着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应当是个身强体健的,多是能折腾你小爹。”   大福闻言,便从范景铺了凉席的榻子上下去,说道:“那我读书给宝宝听,他听着了许就能安静些,这样就不闹腾小爹了。”   说罢,突突跑到了屋子去,取了一本三字经来,翻开来一点点读出。   范景靠在软子上,见着站在跟前的小崽子,耳边听得糯糯的读书声,不知是否哄着了肚子里的范小二,总之他确是教哄得昏昏欲睡。   没多时,人还真就睡了去。   如此,至了八月上,桂花的香气飘得城里城外都是,天气凉爽些下来,空气也香,教人走在外头心神都觉舒畅。   这月下旬,珍儿忽得传回家来一个好消息。   骆川宜今年下场院试,中了!   人今一夕从童生做了秀才,阖家欢庆,置摆了席要酬宾呢。   范家人听得这消息,也是欢喜得不成,立收拾了些礼物出来相贺。   康和还给包了二十贯钱放在礼匣中,一并送去了骆家。   清早上,范爹陈氏寻了新衣裳出来穿,康和跟范景也捡了箱笼里头好料子的衣物打扮。   巧儿本就爱装点,自是不肖说,弄得光彩照人的。   一家子驾了骡车,就往骆家前去。   “爹娘,大哥哥、哥夫,巧儿!”   珍儿在家门口迎客,她本就因丈夫苦读中了秀才而满面红光,如今瞧见一家子都来捧场,更是欢喜得不成。   可见范景挺着个大肚也来,心头既感动又不免有些担心:“大哥哥如今身子重,竟也前来,本是不当教你劳动,过阵子一家子相聚也不妨事。”   康和半扶着范景,道:“得晓川宜的喜事,他也高兴,如何有不来的。不肖挂心,今一家子都看着他咧。”   陈三芳上前便去捉住了珍儿的手,喜笑颜开:“如今可是好啦!”   珍儿也欢喜的握着陈三芳的手,一只手又去拉了拉巧儿:“有些日子不得见巧儿,愈发漂亮了。”   巧儿嬉笑:“二姐好事当头,更是容光焕发。”   骆川宜迎罢了一波客从屋里出来,见着几人,连忙上来热络喊人:“怎有一直在外说话的道理,珍儿,快带岳父岳母,哥哥哥夫,巧儿妹妹进屋去呐。”   一厢相互扶着牵着的进了骆家宅子。   听闻今朝光是请得亲戚,明日里还要请些城里的官贵夫子,后日请同窗友人,弄得很是讲究。   云表姐和骆童生亦是满面红光,见了珍儿这头娘家人来,前来招呼说话。   陈三芳很是将骆川宜一厢夸,云表姐却一个劲儿跟陈三芳夸赞珍儿贤惠,言说若是没有她嫁进家来悉心照顾骆川宜,他也不得今日光耀。   两头都十分客气热络。   骆童生见几人,问道:“怎么见得你们家仲阳来?”   “本也是说带来热闹热闹,只今朝私塾那头不在休沐日上,他读书劲头高,轻易不乐得请假耍。”   康和答骆童生的话道:“改写日子他没读书,再带了来贺上一贺他二姑与姑父。”   骆童生道:“合该如此,虽小童读书自由,却需得自小养成好得习惯才是。平寒小事,少请假耽搁读书为妙,积年日久,养成了请假的习性,上学也就懒怠了。”   康和附应了一声。   这骆童生,旁得家事客气话一概不说不问的,独也就过问一二读书的事情。   但如今人二子中了秀才,谁人又能不说一句教导有方呢。   罢了,几人前去坐耍了会儿子功夫,等着开席吃饭。   人城里讲究,男女得分桌而坐,康和便教巧儿看顾好范景,巧儿爽利的答应了一声。   吃罢了席饭,又说了好一晌的话,骆家今朝客多,也难每户都周全久顾。   范家一屋子的人便告辞家了去。   回家路上,一家子心情都不差,一来是骆川宜年尚轻便中了秀才,颇有前程,且夫妻和顺恩爱;   二一则,人骆家门楣又高了一截,待他们家也还是颇为热情,并没有因此就冷待了。   “俺前阵子去庙里烧香,请得大事卜卦,说得咱家有官福,算得可真是准,瞧这才多少日子,女婿就中了秀才!得了空,定得去还愿才是。”   陈三芳乐滋滋说道:“得此女婿,俺们家门路也算宽了一宽,俺的巧儿,届时托你姐姐与你相看个好人户,岂不是比现下容易。”   巧儿道:“瞧娘给乐得,自身要没本事,就是姐姐识得了好人户的娘子,那也未必瞧得上我。”   “胡说,俺今朝见席上好几双眼儿从你身上过咧,只怕是想打听的。”   康和听得母子俩说话,笑了一笑,转头去问一直没说话的范景:“今朝高不高兴?”   范景本是想答他一句,却觉身子有些不痛快,打他上了骡车,就有些不适了。   只见着一家子都欢喜,他也没张口言说一点儿不快教家里人心头悬着。   眼下是觉很不对,他眉心微蹙,同康和道:“我觉紧得慌,怕是快生了。”   “哎呀呀!”   正与巧儿范爹喜滋滋说着话的陈三芳听得范景这样一句,吓得大惊了一声。   “我的儿,你稳上一稳,俺们快快赶回了家去!”   一阵手忙脚乱,待着至家,康和直接跳下了车子,将已是腹痛难忍,无法行动的范景给拦腰抱了下去。   转头即将人往屋里送。   陈三芳巧儿、范爹,也是火急火燎的各自喊人。   范家一时间就给闹腾了起来。   康和将范景放在榻上,与了枕头将人垫好。   他安抚着范景:“别怕,一家子都在呢,我守着你。”   范景吐了口浊气,他见康和一脑门儿的汗水,豆大一般,瞧着倒是比他还怕得多。   他道:“我又不是没生过,有甚么怕的。你到外头去等着。”   康和紧扣着范景的手,却似个不肯离了父母半步的小童一般:“我等产婆和大夫来了再出去。”   范景由了他,微闭了闭目,只养着些精神待着生产。   早估摸是这几日的事情,心里头倒有准备,只没想到好事赶在了一处,好挑不挑,恰就是今朝。   倒没刻把钟,产婆就来了,康和教给拉了出去。   他在外头焦急的等着,比之坐牢也没两样,这般煎熬事,当真是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体会了。   过了个把时辰,康和急躁中想起大福当是要下学回来了,怕是他见了家里这样乱,心里头忧怕,便喊了小香去大房那头,或是教在那边吃晚饭,或是跟着十五一齐去徐家也好,甭将人接来家里。   谁想小香还没出门,大福却自跑回来了,小家伙头发都散乱了去。   “你怎家来了?!”   康和看着小崽子,前去牵他。   大福咽了口唾沫喘了口气,这才同康和道:“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听大爷给大伯说小爹要生产了,就快着跑回了家来。”   康和眉心微动,将大福抱了起来:“跑得这样急,要是摔了怎么是好。瞧这身子上的汗。”   大福见家里人多,进进出出的,心里觉得情势有些吓人,央着康和:“我想进去看看小爹。”   “小爹在生宝宝,咱们不能进去打扰他,他要见了你,会分神,损了力气,便更不好生宝宝了。”   大福听康和这样说,倒也不闹着要进去了。   只久久也不见消息,心里急,抱着康和的脖颈,瘪着嘴巴,埋在他怀里便哭了起来。   陈三芳端了盆儿水出来倒了,见着抱在一块儿的父子俩,当真好不可怜:“产婆说胎位好,生不得多久,都快出来了。”   康和闻言,这才稍稍松了些气。   霞光似瀑一般撒在田野山林间,晚风送来一阵桂香,总算是听得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悬着的心,可算落回了肚子里头。 第106章   屋中好是一场欢喜热闹,康和瞧着裹在襁褓布里小小一只的范二福,心里既是感动又觉难得。   “是个哥儿,乖巧得很。”   康和挨坐在范景床边,将孩子与他瞧了一瞧。   小家伙脸儿小小的,也不重,只才五斤多一点儿,不如大福出生时。   便是因体格子小,比生大福时倒是要容易,却不晓得小小这样一个,在肚子里时如何怪是能闹腾。   “爹爹,爹爹,我也想抱一抱。”   大福站在床边上,见着康和跟范景抱着小小的弟弟很是高兴,连张着胳膊也要抱。   康和见他这般,不由得笑:“好,弟弟给兄长也抱一抱,毕竟在肚子里时哥哥便没少读书哄弟弟。”   说罢,他小心将二福转与大福,范景眉心微动:“当心摔了。”   “嗯,我晓得。”   大福轻轻接过二福,只觉得隔着襁褓,也觉小宝宝软乎乎的,十分娇嫩。   他全然抱得动,但又很仔细小心,只怕将弟弟给摔着了。   一旁的十五见着大福抱小宝宝,他也凑了上来看。   这孩子快下学时去小解了一下,回来却看大福不见了,只瞧着他的书包还在课桌上,当以为人也去了茅房。   他便在私塾里等了好一会儿,学生都走光了,范鑫见他还没家去,小梅见他不走央不动,也只等在外头,才与他说大福已经家去了。   十五不高兴的哼唧起来,却还是拿了他的书包,与他送了过来,才晓得今朝他小爹生弟弟。   小孩子不记得幼时事,见着襁褓里的宝宝,觉得十分惊奇。   “我们也是这样小长高来的吗?”   “那是自然,十五出生时,也与小宝宝一般大。”   十五见大福抱着小宝宝眼睛都弯了起来,他连也道:“我也想抱抱。”   大福与十五一向是好得同穿一条裤子,这厢却小气了起来,他抱着二福,不肯与十五。   “你力气太小了,会摔着弟弟。”   十五闻言软眉一簇,瘪着嘴巴:“我不会,我力气可大了,你的书包都是我给背回来的!”   两个孩子说话惹得屋里人笑。   十五央着大福:“就与我抱一抱罢,大福哥哥。”   大福见状,这才将怀里的二福轻轻与十五。   康和见此,也前去帮着,只怕着俩孩子新奇,抱来抱去的不当心把小家伙摔着了。   十五像是圈着个盆儿一般托抱着小宝宝,觉得稀罕得很。   他一双眼睛圆了起来,亮晶晶的:“小宝宝身上是香的。”   屋里的人又是笑又是喜庆,陈三芳还是照旧吆喝着与来接生的产婆,看脉的朱大夫包了红包。   家里喜事成双,她也是难得大方一回,给家里忙前忙后的下人都赏了喜钱。   范景有些疲累,康和陪在身前,一直握着他的手,虽是秋月上也觉有些热盈盈的,可却教他又格外的安心。   没多时,人便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是翌日清晨了。   他先是听得了小孩子的哭声,梦里头且还有些恍惚,觉那哭声不似大福的,心中想哪里来的小孩子。   待醒来时,后知后觉,方才想起,是他跟康和又有了个小崽子。   恰是这当上康和回屋来,见着有些睡眼朦胧的范景,神色有些迷糊,他至床边去:“怎了?可是身体不痛快?”   范景摇摇头:“听着孩子的哭声了。”   康和道:“这小家伙,没吃几口奶,哭声倒是响亮。将才娘与他喂羊奶,只吃了几口,噗噗就给吐了,哭闹不吃咧。”   范景闻言眉心紧了紧:“怎回事?”   “许是吃不惯羊奶,娘说出去寻个奶娘来喂。”   康和道:“先前也是大福太省心了些,甚么奶不是哐哐喝,喂奶喂食最是便宜不过,也想着与二福吃羊奶。不想这小家伙却不爱,也是我疏忽了,事先合该留心寻个奶娘备着的。”   范景吐了口浊气:“抱进来我哄哄罢。”   康和依言去把二福抱了进来,小家伙哇哇大哭,睫毛上都是泪水,眼睛鼻头也红红的。   入了范景的怀里,偏就那样稀奇,一会儿就不哭了,安然睡了去。   康和坐在范景身侧,讶异道:“莫不是身上气味不同?大福幼时不肯睡觉,你抱着便安宁了,瞧这小家伙将才哭闹得那样厉害,这朝你抱着就不闹腾了。”   范景道:“许是这般罢。”   他年纪小时,也格外的黏他阿娘。   康和怕范景久坐腰疼,由他抱了会儿孩子就接了过去,将孩子小心放进了摇篮小床中。   转去端了些滋补好用的汤食来,教范景吃。   “你身子本就瘦,见是怀了大福和二福都没长肉,这当儿生了二福,亏损许多元气,要好生多吃饭肉,补一补精气。”   范景嗯了一声,道:“那这月里你便上灶做菜罢。”   说罢,又想康和日里还要忙碌生意的事情,再是要劳碌一日三餐,一家子那么几张口吃饭,未免辛苦。   便又道:“只做我的。”   康和不由得发笑:“倒是不晓得你是心疼怕我劳累,还是霸道只许我与你做菜吃。”   范景也不与他辩。   康和又得了个哥儿,终日里可见的面色红润。   把家里头饲养的家禽都捉了个遍,变着花样的与范景做滋补吃食,又还嫌怕范景吃得腻味,过了些日子又上外头采买了鸽子,甲鱼,还收了些猎手从山里弄得滋养野味。   教他这样给温养着,个把月间,范景面上都见长了些肉。   这日上,凭着一张好嘴,陈三芳总算是在隔壁村子寻得了个才产了子的奶娘。   闻说她奶水足,前头生下的两个孩子都养得伶俐,脱了人去说,这朝便过来应事了。   康和不大好选看奶娘,就交给了陈三芳办,只人来时,也瞧了瞧,见着人面向和善,不是那般尖酸刻薄的相貌,倒是满意。   与了个好价,托了她看顾二福。   这小崽儿果真就是挑嘴,先前喝羊奶便噗噗的,有了奶娘,到底是不闹腾了。   家里人不由都长松了口气,只怕这小祖宗甚么都不肯吃,届时养不大咧。   “你说是生了二福便不生了,便把二福唤做小福罢。”   一日里,范景抱着二福哄了会儿,忽得这般同康和说。   “怎忽得计较起名字的事来了?”   康和有些意外。   “咱那铺子坊间,不是有个唤做张二福的,与他重了名,唤着不痛快。”   那张二福是个矮小的男子,素日里好吃懒做的,还不爱洁净,一口老黄牙,时常吃了午食就在巷子口上对着人来人往剔牙。   又爱四处咔痰乱吐,没几个人见得贯的。   康和听范景一说,立也想起了这溜子来,哪家商铺要与人送物上门,都不爱唤他干,就怕人买主嫌寒碜给退回。   想着他们家小二虽闹腾,却白雪可爱,是不合与这样的人撞名。   “那依你的,唤小福。只哥哥大名仲阳,弟弟也不能只就个乳名,大福二月出生的,唤做仲阳,这小福八月生,就教月酉可使得?”   范景听着,觉微有些拗口,不过大抵上也因他没读过甚么书,便觉文绉绉的名字有些不大适应。   他应了一声:“行。”   范景月子这个月里,康和大多时间都在他身边亲自给照料着。   先前生大福时,月子里头便不多细心注意,彼时只觉年轻身子好,陈三芳嘱咐也不如何听进去。   后头偶时天寒地冷的时月上,觉头痛,气虚,去看了朱大夫,便说是产后的一些遗症。   康和心头愧悔得很,此番便是秋月里头繁忙,也要腾出手上的功夫细心照看着范景。   他这月里头出门去的时候少,在家里的时辰多,便理盘了家里的账,手头的钱。   家里头大的进项无非是三桩,一则是铺子上的生意,二是家里牲禽,三是田产土地。   猪肉铺子外在贺家卤肉铺的分成,一月能净入手十至十五贯钱,一年上有个一百余贯的入账。   家禽牲口这块儿上一年能有个八十至一百贯;田产土地带来的瓜菜庄稼,一年还是有百贯的模样。   几桩生意环环相扣,也不能完全剥开来算清每一桩的盈利。   外在是商税重,产税也不轻,便是生意做得还算红火,每年贡献官府就得用却差不多四成的盈利。   康和打着算盘,心中感慨,若是不用缴纳那样多的税利,可就盈利颇丰了。   只他也就在心里头念一念,朝廷官府保天下安平,如何能有懈怠不供奉的道理。   他可万万不敢钻那一点儿的空子,届时鸡飞蛋打,一切辛苦经营全都泡汤了。   总之各般盘计下来,一年还是能有个三百来贯进手,时今手头上也是攒得了小千贯的数目。   只看似收入颇丰厚,但一年里头花销也不少,他们一屋子人且还不是那般爱招摇穿好戴好之人,但吃用上也并不极其俭省,外在过年过节,各般人情往来,养赁家丁长工……   一杆子花销,一年也得用去百十来贯钱。   可无论如何议,现在的日子也都是几年前跟范景在山里时想都不敢想的了。   但一家子过着如今的好日子,心中也没有半点的不安与惶恐,旁人许是只看着他们今朝在乡里住着高屋大宅,出门骡子拉着遮风避雨的车子,日里桌子上鲜少有缺荤腥时。   只一屋子的人都晓得,今朝的日子是举家一起经营来的,一同下苦力,一同出钱置地,一同商量谋计……哪样不是一点点给盘攒出来的。   虽手头上微有了些薄资,但康和却也并没有就此生出懈怠的心思来。   这些钱银与乡野人家是巨资,可放在县里头言,那就真算不得什麽了。   且如今儿子年幼,将来也不知是个甚么发展,而今当年体健,还得是要紧着弦,多挣下些家业来。   “日子漫漫一刻不松的要经营,你不觉累?”   范景见着康和盘账,说起将来的打算,教人觉得绵绵没个头,他面上反倒是笑盈盈的,不由问他。   “现在我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肩膀上又添了重担,要更加上进是应当的。我可不觉劳累,只觉精神更好了。”   范景听他这样说,嘴角不由也起了些笑意。   九月里,范景出了月。   乡间又是一派丰收的景象,范景在家里头待了冗长一段日子,已是迫不急想出去宰猪杀羊活动活动手脚了。   康和便驾了车子出去杀猪,两人在外头跑了些日子,趁着秋收以后,买卖田地的人户比平时多,他又收寻采买了些田地下来。   秋月后,田地一时间要归于空置期,买卖起来便容易些,二一则,有些农户秋收不好,又要缴纳赋税,手头周展不开没有法子,也只有卖地来周转。   因着两口子四处跑,识人便多,听得他有收买田地的打算,有些人户便会自找了他这处来。   零零散散的,两人收得了有八亩地。   但这些土地分散得很,且都不是村东一亩,村西又七分了,而是东村一亩,西村三分。   如今天下趋于太平的年日愈久,像是早几年那般由县府做主,分卖大片荒地的机遇,再是难遇着了。   只可惜了当初手头钱银不够,否则趁着那机会再多置些土地就舒坦了。   眼下要想好价收买田地,又不走歪路子,便只能这般趁着时节零散着收到手里头。   可土地分散得远了,极不便管理,若自去种点庄稼,隔着村子大老远的去上一趟,劳心劳力不说,待着庄稼长出了,没人盯着看着,总会有那般坏心思的人或偷或损人的庄稼。   有甚么法子呢,康和寻出了两个方儿。   一个便是与人调换田地,好比是别村的人在他们村子上有地,或者是临近他们村,好似隔壁打井村这样,他拿了与他们相近的田地添补差价交换。   再一个就是在田地所在的村乡上,寻个靠谱的佃户,把土地赁给人种,这般他们也能有赚。   头个法子属实要讲缘分,后一个法子便要好使得多。   最后外头零散收的八亩地,只在隔壁打井村换得了一亩,其余七亩都赁给了当地的佃农。   虽手底下的人多了不好管理,但是好在他们两口子生意就得东奔西跑的,倒是也能隔三差五的就去瞧看这些田地是否有得到佃户悉心耕种。   这日里,康和跟范景才办理了田地寻雇农的事情,拿着契纸回去,至了家,连四哥跑着来说:   “将才田家嫂子过来说在村口上遇着了个外乡人,说是在打听俺们家的位置。田嫂子见那人口音不似俺们本地的,心头谨慎便没直接说,在地里寻了俺带话回来。”   康和闻言,问道:“可说了是个甚么模样?寻我们家是作何?”   “田家嫂子说身形瘦,面上胡子多,要寻俺们家做生意。”   康和听得这话,与范景道:“说是外乡,我当是刘二兄弟他家里人过来找,听这般描绘,似乎不像他家里人。”   “既说了是来做生意的,就去把人唤了来,看看是谁,是要做甚。”   康和点头,就教连四哥去接人。   他俩进屋去盥洗整理了一下,又喊小香准备点儿茶水果子。   倒是一炷香时间的模样,人就教连四哥给引了来。   此番一来是两个男子,一个不识得,一个见着人康和跟范景就想起来是谁了。   原是去年十月上,他们俩一道儿驾车去芳县看水产苗子时,在路上遇着一同结伴的一个商人。   这商户是外乡人,记着姓万,康和模糊记得好似叫做万华荣。   届时两厢谈得融洽,临别时互相赠送了些礼,这万贾人收得了他们给的花椒子,甚是欢喜,还与他要了地址,说是来年有望做生意。   康和当时心头也一欢,只也没太把这事情放在心头,即便那时或真有要寻他做买卖的诚心,只人在外头跑动着,天南海北,事说不准,他也便没存太大的期待。   外在后来又经逢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情,他早是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谁想,今年秋月上,人还真如期而至,多是客气携着礼物来。   康和热络的招待了万贾人:“只当再无缘分见着万大哥,倒不想今朝还得一场意外喜,可真教我高兴。”   “去年幸识了康兄弟,我时有念叨,这厢又来滦县生意,进县扎下,一股脑儿的便寻来此处,实在冒昧的很呐。”   “万大哥哪里话,你若不来,天南地北的,弟弟便是想去寻你也没得缘分。今朝你自肯劳动来,还没曾忘却我这小弟,我心头不知何等欢喜。”   康和与人在客厅中坐:“万大哥今年生意可顺畅发达?”   “四处奔波劳苦,也不过挣些糊口散碎。今朝来弟弟这阔宅,可当真教人羡慕,多是安定又闲逸。可比我们这等风吹日晒的要高明。”   万贾人想是拍康和马屁,但见着范家这等宅屋,说得倒也是实话。   康和谦虚笑道:“我这小家小业,不过也就些微门面功夫,教人看得笑话。   万大哥四海闯荡,是有本事在身方才得此经营,我这般乡野人物,目光短浅,也只在田地上寻摸打转,干些憨直营生。”   两人说了一晌的话,万贾人才说回正经生意上。   康和晓得人是为着香料来的,也没说旁的,只先引了两人前去料田里亲看今年的料子如何。 第107章   万贾人跟着康和到了料田上,这季上,只见一田的香料青果累累。   那青椒子果大麻香,一簇簇压得枝丫下曲,甚是丰多。   万贾人虽也见过这香料树木,却不曾这般见着一田,此番丰收的喜人,实在教人心头沉甸甸的。   他不由折下了一颗生椒喂进嘴中,只觉气味老辣冲舌,须臾唇皮便麻得几近失了味觉。   他连与康和道:“这味道正!异香绵长,是好货。”   康和笑道:“万大哥来的是时候,今年香料成熟的时节比去年稍晚了些,若换做去年熟得早,此番月份上,好料已采摘了大半拿去市场上售了。”   万贾人也是紧赶慢赶的过来滦县,他往年至滦县时要比今年晚不少,便是因惦记着这桩香料生意,故此才来的早些。   倒也不枉跑这一回,范家的香料他很是满意。   既是瞧了货,万贾人便与康和商量起价钱来,他想早些把这些鲜香料给带出去往北边些走,一路上兜售再采买当地的特产转卖他乡。   “如今城里头香料鲜青椒子的价为三百个钱,山胡椒为三百二十个钱。这是四处都能打听着的,天下和顺,老百姓的日子渐好,物价也涨,不瞒万大哥,这香料价比之去年涨了二十个钱之数。”   康和道:“万大哥千里迢迢前来置货,亦是瞧得起小弟,我可略让些利,可若是大价却是让不得。香料到底稀罕,城中亦容易卖。”   虽说一兑儿卖出,进账快,也更保障,但就是在县城香料也好卖得很,便是散卖麻烦了些,可价到底卖得起来。   若是为着省事一回大量卖出,贱价卖出他难免觉吃亏。   万贾人晓得如今是卖方居高,人不愁卖的货,他自在价格上讨不得甚么好,反倒是有央人之意。   为促这桩长久买卖,他道:“便依滦县市价来,康兄弟肯将这般好货留与鄙人,我心头莫大感激,如何能够做商人小态,不显诚意。”   康和见此,如何还好说旁的,便应了买卖。   为保新鲜赶时间,万贾人自带了几个人来采摘香料,康和也教一欢二喜还有连四哥帮着采摘。   虽香料生刺不好收拾,好在人多,十几双手忙活下来,也不过三两时辰就将香料尽数摘下。   康和大半亩的青椒子,称得重量一百一十八斤,万贾人只要了三十斤的山胡椒,因山胡椒不好保存,也是头年做这桩生意,自是稳妥些为妙。   于商人而言,三百多个钱一斤的香料许算不得多少,可算其人工路费,折损,成本亦是不小了。   如此核算下来,康和一并卖了四十五贯钱的香料出去。   鉴于人买了不少,他另又还送了那般盛药油大小的四小瓶山胡椒油与万贾人。   这小小的胡椒油价格不菲,毕竟是用鲜润的山胡椒榨出提炼的好油,一斤的鲜胡椒,也不过只那么比指头大些的一小瓶。   但康和汇了一定量的菜油进去,既保持了山胡椒油的奇香,又还味道恰合。   就是如此,一小瓶也能卖上五百个钱。   另外,还送了一二家中的熏货,也便宜万贾人这般走商在路上吃用。   万贾人心中感激,他与康和言,今朝先出去打通打通销路,若是顺利,来年再来,届时也拿些料油出去。   他又送了康和一盒人参,一盒茯苓。   两厢方才作了别。   这回倒是一股脑儿的把青椒子一把手就给卖了出去,去年那些在他手头上买过香料的都来铺子问。   却是不得青椒子,只买得山胡椒。   康和心觉香料生意利厚,可惜手头所有之数也忒紧凑了些。   他与范景各乡间游走,也又收起了鲜椒子来,转再拿去铺子上卖。   赚取其中的差价不多,倒不为挣那点儿薄利,是为着教人晓得他家里头还卖着这一味香料。   待着来年万贾人若是不来了,旁人也还想着有他们家这处卖此香料的。   鲜山胡椒不如青椒子好卖,待着果子熟透不可再留于树时,康和便全数给采摘了下来,扭送到了油铺上,熬榨做了香油。   他们铺子上自留要了些去卖,剩下的康和便陈列在自家铺儿上,外在家里存些,逢年过节的做节礼送人。   不论是富裕还是穷寒人户,总是离不得一日三餐,于那般富裕的人户,他们包两小瓶香料油,拿出手已多是体面了。   如此倒是解了一桩不知送人甚么礼的烦恼事。   十月上,忙碌着收拾庄稼进仓,缴纳赋税之事。   而今农户纳税,以为土地来谈,分做为两种,一种是缴钱,一种便是缴产。   这缴钱是个甚么缴法呢,便是一早年初乡长催耕劝农时,提前一亩地缴纳上一贯五钱的税钱,作为今年这块土地产税的买断。   价,约莫是按着一亩地年产值六贯的三成计算的。   缴纳了钱银,一年中种植的庄稼粮食就不肖再缴官府了。   另一种缴产便是收获时,缴纳粮产的三成,不论你的庄稼收成是好,还是不好,总之便要缴纳总产的三成。   许多农户也都选的第二种,一则是春播时手头紧,多是拿不出这个钱来,二一则,农户看天吃饭,谁晓得今年收成是好还是坏。   倘若收成极好,那春月里缴了钱便划算,若是当年收成惨淡,那可就亏损了。   范家大多的田地产业也都是选的缴纳粮产,但种植的香料却是缴纳的是钱银。   因着头几年无产,不能缴纳产物,倘若种植的是正经庄稼,官府非但不为责怪,反还有一二赈济,可这般香料就没有如此优容了,官府自是不许这般钻空子。   但时下香料有了产物,其所得利润远远超过了一亩地六贯的数目,他们缴纳税钱而不缴税物,所赚便十分可观。   不过这也得匀去些利润作为前几年无收时白白缴纳的税钱。   算来,前期投入成本颇高,故此这香料利润厚,却还是没有多少人经营。   一是成本;二则早些年战乱不太平,农户谁乐意种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就是手头有田地,有钱银的都不爱碰。   不过这两年倒是不同了,康和跟范景出去杀猪时,在别乡,也见了一二种植香料的人家。   只栽种得不多,尚且还在试探摸索中。   康和也不晓得将来于这块儿的税法是不是会修改,总之趁着眼下,多挣些总没错。   冬月下旬,小福百日宴,范家也办了一场席。   这年里,家头没做过甚么大席面儿,也便好生办了一场。   城里乡下,前来吃席热闹的人不少,先前大福百日宴预备了二十张桌子便不够坐,生超出了两桌。   如今几年过去,家里来往的人家比之昔前只多不会少,康和便多预备了五桌,拢共置办二十五桌席。   这回倒掐得准,将巧够坐。   “瞧这小样儿,生得跟大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般。”   大房张金桂抱着小福,同一群亲戚说笑。   “轻着咧,不似大福那般壮实。”   小福噗噗吐了两个口水泡泡,见着张金桂的脸貌有些生,身子上的味道也是少有闻见的。   睁着一双猫儿眼稀奇的瞧了瞧周遭怎那样多的人,须臾,哇的就哭了出来。   “瞧这孩儿,娇气得很。大奶抱着,哭甚呐?”   奶娘见着小福哭,听得揪心,便要把孩子从张金桂那处给接过去:“孩子有些认生,俺抱着与大伙儿看耍罢。”   张金桂却不把小福给奶娘,道:“这样大点儿的孩儿认生可不好,便是惯得厉害了,将来容易小性儿。俺多抱会儿,教他改了认生的性子。”   说罢,她嘬着嘴哄小福。   奶娘张了张口,大喜的日子又不好说人家里的正头亲戚,没得教人觉着孩儿过宴,金贵的都不肯与人抱一抱。   她也只看着干着急。   亲戚见孩子哭得厉害,都喊张金桂与了奶娘抱去,她却也不听,还乐呵呵的给人说小孩儿就是爱哭闹些。   大伙儿都不好说她,谁人不晓得她欢喜小孩子,奈何自家里头没得。   出去耍时见着谁家的孩儿,总欢喜的要抱,亲热得很,却又没个轻重,把孩子逗哭了也不与人爹娘。   谁要见了气,她还要说人小性儿,把孩子看得跟金元宝似的,迟早得惯坏了去。   大福和十五,还有几个同村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一同在外头捡哑炮耍。   听得小孩儿哭声,大福耳朵竖起来,忽就丢了手里的哑炮,寻着就跑去了张金桂跟前。   见着小福眼睛都哭红了,他大奶还乐呵呵的给抱着与亲戚吹嘘。   他竖起了眉毛,生起气来:“大奶,弟弟要睡觉了,让刘娘子抱他回屋里睡觉。”   “是到睡觉的时辰上了,一会儿没睡足该哭闹咧。”   奶娘见此,赶紧去把小福给抱了回来,要不是大福跑来了,她都要去寻正在接待来客的范景康和了。   亲戚们见状不由笑:“大福还晓得弟弟睡觉的时辰,当真是兄长的模样咧。”   大福不受亲戚的虚夸,做了个礼,一溜烟儿又跑去耍了。   张金桂见着二房这头俩孩儿都乖巧,歪着嘴鼻,一时心头怪不是滋味。   日子悠悠儿的,不疾不徐,倒就这般又去了两年。   “师爷四十寿席,弄得可热闹,就连县公都捧他的好场,届时要去与他贺寿咧,你当真不去?”   “这帖子俺真是不易才得的,若不是心头念着你日里头对俺的总总好,俺早高价儿卖与旁人了。”   康和丢了块儿麻香的兔子肉进嘴里头,笑与包三哥倒了一盏子酒。   “那师爷与我素来没个交情,我去凑甚么热闹。且一张帖儿就要二十贯钱,我可吃不起这顿酒。”   “俺时常觉你能耐,时又觉着你有些不晓变通。县老爷都要去他的席上,到时宴上少不得都是些人物,若是结识上一二,那可不是二十贯钱能换来的好处。”   包三哥倒是诚心的为康和着想,这几年相处下来,觉这老弟厚道,他俩好得很。   “若不是俺也使钱拿到手上的帖,也便白给了你一张。”   “三哥的好意我心领。只我实在不爱好这般。”   康和同包三哥道:“你倒是不如与俺仔细寻间好铺子,我预备着弄间合适的门面儿来再生一桩买卖。”   包三哥见康和确实不想要帖子,无奈叹了口气,也没再劝。   转同他言:“俺先前得了些消息,说是这坊间门口的南大街有几间好铺子要拿出来卖。”   康和闻言眼睛亮了亮:“你是说前头那三间当道的铺子?”   “可不就是,关了有些日子了。俺听得说是外县一个大商户的产业,只好似犯了事,这产业便充了公。有消息言,户房要拿出来卖。”   包三哥道:“只消息也不全然准,俺事先说给你听一耳朵,你要心里属意那铺子,早些吧银子给备着。若是真要拿出来,少不得是有人要,虽未必落在你手上,但若是没得银子,那定是落不到你手头。”   康和连应声,又与包三哥倒了一盏子酒。   两人说了好一晌的话,包三哥提着一方鲜猪肉,晃荡着从范家铺子上出去,面上已微微有些生红。   天气炎炎,巧儿上骆家寻珍儿吃冰饮去了,铺子的伙计朱华,趁着这当儿没生意,也在贺家铺子门口些打着炖儿。   范景却没去午歇,他在屋后将杀猪的刀都磨了一遍,刀子教他弄得锃亮。   贺小秋快要生产了,肚子挺得大,近来都在家里头养着,张石力一颗心也都紧在夫郎孩子身上,素日里来铺子的时候不多,只在外头跑着杀猪。   他们两口子便在铺子上多守着些。   康和同他道:“这包三哥又想与我帖子,上师爷家里头蹭个席吃。”   他取了干帕子来帮着范景擦才磨过还沾着水的刀:“记着哪一年县里有个举爷中了举,他得了帖子也想卖与我。前阵子听他说举爷置了个书塾,要收几个学生,若是当初去了贺宴,说不得攀上关系,也能送了大福前去读书。”   范景闻言,道:“举爷不收寻常学生,哪有那么容易。”   “我也是这般说。这两年读书的人家是愈发的多了,那些学塾都挤满了学生,有些功名的教书先生吊得老高,念书费用高不提,还要看学生的资质。”   就连范鑫那处只与孩童开蒙的私塾孩子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课室里坐得满当。   一则是天下太平久了,老百姓安居乐业,手头富足了,孩子生的也多了,那读书的人家可不就多了麽。   想做举爷的学生,那谈何容易。   虽道理都晓得,但听包三哥说,两人心头也还是有些动容,大福肯读书,做爹老子的,定也想送他去更好的去处读书。   下晌,关了铺子,驾了车子回去。   至了家,一身都弄得汗津津的,康和正预备跟范景去冲个澡,一道软乎乎的小身影便扑进了怀里来。   “爹爹,小爹。”   康和眉眼柔和,矮身将小家伙给抱了起来:“今朝在家里可听话?”   陈三芳从屋里追着出来,见小崽儿已经蹿到他老子怀里去了,嗔道:“耳朵又还好,将才还缠着俺与他取弹弓耍,一转背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儿。   好是这几年都没听得说有拐子,要换做大福是这性子,说不得那年就教拐子给偷了去。”   范景见得趴在康和肩头上一双眼睛滴溜儿转的小福,忍不得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眉眼可见的多了些柔和。   “也不晓得哪里来那样多的精神,今朝午觉也不肯睡,大福回来睡了会儿,他爬去床榻上拱来拱去,闹得大福都没睡上一炷香的时辰。瞧这甚么时辰了,且还活泼得很!”   陈三芳说起小福,当真是又爱又恼,一日下来,康和跟范景回家,都能有告不完的状。   康和在小福小脸儿上亲了亲,道:“小孩子活泼些好,瞧大福早两年时年纪小,且还爱动活泼些。这两年专是读书,本就算不得活泼的,如今更是不活泼。”   几人说笑着抱着小福进了屋去,坐耍了会儿,康和说去洗澡,却听外头连四哥进来说,徐扬过来了。   范景便去把小福抱到他怀里,这小家伙当真好动,在怀里头也不见安静的,要摸摸范景的嘴巴,又摸摸他的耳朵。   一会儿子功夫就趴在肩膀上往耳朵上去咬了,却也晓得不使力,可就爱去咬人耳朵。   “如何得空过来?”   徐扬进屋牛饮了一碗茶汤,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倒也不是甚么大事,说不是大事又还是有些要紧。”   康和道:“卖甚么关子,要紧又不要紧的。”   “这两个小崽子不是在大鑫那处读了也两三年书了么,前阵子我爹会乡来,拷问了一番两人的功课,说是这俩孩子书念得还挺有些模样,大鑫也说,教了那样多孩子,论起刻苦跟聪慧的,还属这俩小崽子。”   徐扬道:“我爹跟我爷的意思便是现在孩子也七八岁上了,当接去城里好生教养着读书,既有些天分,别给白白荒废了。”   “大鑫教得也不差,只他到底只传授些基本的,将来孩子若是要下场,那点儿学问不够用。”   “家里头三催四催的,我今朝得了点儿空闲,整好是过来说与你俩听,看看你俩甚么个打算。”   康和闻听徐童生拷问了两个孩子的学问说好,他心里头也高兴一场。   “徐童生的意思是想俩孩子都在徐爷的手头下读书?”   “他俩打小黏在一处,一块儿读书又互相勉励,我爹跟爷都喜欢的紧,如何有不教他俩人在一个学堂的道理。”   康和道:“我倒是也跟大景商量过,起了些心思想送他去城里读书。只城里还没置屋,若要孩子每日走读,寒来暑往,那也太辛苦了些。”   徐扬道:“你何必慌着在城里置屋,寻屋得慢慢来,一时急要难寻着好的。大福这孩子懂事又听话,就教大福住在我爹那头,也不妨事。”   “那如何能成,岂不是太麻烦你们家了。”   “有甚么麻烦的,两个孩子一道上还热闹。”   康和一则怕是麻烦了徐家,二来:“这俩孩子若起居都在一处,说不得一起胡顽。也罢,我们一屋子人先且商量大福读书的事怎么个安排法。”   徐扬应声:“自是应当的。总之你不肖怕麻烦了我们家,孩子要没个合适的宿处,尽管送到我们家去。”   康和笑谢了徐扬的好意,他俩的关系,自不肖过于客气的。 第108章   夜里,一屋子的人都在,康和趁此将今朝徐扬过来的事说了一遍与大伙儿听。   “大福如今也八岁上了,既是徐家开口,倒是不如趁着这机会便送他去城里的私塾读书。这事情迟早要央人,如今倒省得了个自己开口的机会。”   一家子人都晓得大福爱读书,孩子上进,这是十分难得的,其实早该送他到城里的徐家私塾去读书,更开阔些眼界的。   只先前总挂记着孩子年幼,舍不下心来。   如今是再不好耽搁了,小童是最擅学、最好学的年纪,这样好的时光白白蹉跎了下去,将来后悔都无用。   “送,该送他去徐夫子的私塾。”   范爹一辈子也没指望自家子孙能有读书的天分,他目光虽不长远,觉今朝家里吃喝不愁,住着高屋大宅,已是最好的日子了。   却也知晓,若子孙能有个薄功名傍身,那家族门庭,才能更久的走下去。   “只大福到底还是小孩子,总得要人看顾着,这去了城里,在哪处落脚下榻呐?”   康和道:“便是要与家里商量的就是这事,于送城里读书,我晓得一家子都没甚么异议,只孩子住,却是个问题。”   “徐扬爽利,他倒是说可以教大福在徐家落住。”   “徐夫子日里便要教导那样多的孩子,还得看顾大福,怕是不好。要起了心送大福去旁人家中借住,那倒不如教他去珍儿那处。”   陈三芳道:“珍儿最是疼爱大福的,骆女婿又是秀才,骆家家学好,俺们家大福过去,眼睛看着,耳朵听着,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康和倒也点头,若要孩子借住,确也是珍儿家更合适,毕竟是自家亲姑。   “我想着,要么就趁这关节在城里寻看处屋宅,手里攒得些余钱,倒也能置屋。   瞧着日子太平,将来人口少不得多涨,城里的屋宅届时定然要涨价,早些办下产业也是件好事情。”   范景这时张口道:“你不是还想弄间铺子下来支生意?要都赶在一块儿置办,手里头的钱好周展?”   如今家业大了,摊子铺得开了,眼瞅日子是好,可开销大,如何再能似以前穷家薄业时一般,置地买物,能咬牙把手头攒的钱几乎全拿出。   那会儿只要有口饭吃,便能有这魄力,所谓是光脚走着,没有比之更差的日子了。   时下哪里还敢这样做,一个大摊子,手里少不得银钱周转,到底是有两个孩子了,凡是还是得以稳为先。   康和晓得范景的担忧之处,道:“那便把事情先提上来,慢慢巡看,总也不是说风就是雨,看铺子也好,置屋子也罢,都得讲究缘分。”   陈三芳点头:“是这理儿,只大福去城里读书的事情却已耽搁不得,早一日去读也早一日受教。   俺明朝先去探问一下珍儿的口风,若方便,就教大福先去借住,不合适,俺们另又想法子。”   范景见此,嘱咐了陈三芳一句:“别为难了珍儿。”   他是怕骆家人不乐意,二一则,去年初珍儿才生了个大胖小子,幼子少不得要费心思照顾,只恐珍儿劳累。   “俺晓得轻重。”   翌日,陈三芳教二喜预备了四大箩筐的应季瓜菜,驾着车子去了骆家。   珍儿见她娘过来,心头欢喜,连吆喝了家里头的小丫头预备了陈三芳爱吃的饮子和米糕来:“娘过来耍便是,如何又拿这样多的东西。”   她瞧着鲜嫩的瓜菜,且还带着些水露,八成是一早地里头才摘下的。   陈三芳道:“都是自家地里头的,吃都吃不完。你哥哥、哥夫这两年一直都在各乡里置买土地,家里头的雇农隔三差五的总也送些瓜菜来,都轮不着吃俺们自家里的。你哥夫便说想弄一处新铺子来,卖瓜菜。”   “你们在城里头得买菜吃,虽说花不得几个菜钱,但到底不如自家地里的新鲜。送一筐子与你公爹和婆婆,再送一筐子与你大哥大嫂,自留下的也不多。”   珍儿心头感动,她道:“哥哥、哥夫总是那样能干。娘与我想得多周到。”   陈三芳看着面色红润的珍儿,拉着她的手拍道:“家里头时时都惦记你,瞧你在骆家日子不差,也都安心感慰。”   “我在骆家一切都好,公爹婆婆不寻我的事,大哥大嫂掌着家里,却待我和善,川宜上进,中了秀才也不懈怠,还在想往上头走。”   陈三芳点头,心中很是满意,倒是借着这话头,她道:“说起读书上进,大福这孩子倒是也有些心。   徐夫子想把他们家十五接回城里头教养,念着两个孩子总一道读书勉励,想教大福也去私塾里一起读书。”   “那岂不是欢喜事,川宜又得了好几副字帖给留着,教我甚么时候得了空家去时与大福捎去。他说大福学字用功,这两年可见得长进。”   陈三芳听得夸大福,心里也欢喜。   “大福肯读书,家里都高兴。只是要教养个读书先生,却也不是容易事。   你哥哥哥夫预备在城里置处屋宅,好方便大福念书,虽大福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不似小福哥儿娇惯,家里总也舍不得他走读奔波。”   珍儿闻言,连道:“城里屋宅讲究多,要寻一处好的可不容易,川宜中了秀才,家里手头更见宽裕了些,便说是寻处宽敞的屋子来住,大哥有人脉,且也弄了一年多才寻见满意的,这事情可急躁不得。”   她捉住陈三芳的手道:“本是我寻着这两日便要回家一趟,与家里说这头要搬新屋的事,倒一时间还没得空。   娘,且让大福来我这处住罢,新屋三进宽敞,不怕大福住不下,他读书又有川宜看着,岂不是好?”   陈三芳听得珍儿自开口提了这事情,心头很是高兴,却道:“如此倒是好,就怕教大福扰你们的日子,女婿要科考,分了他的心。你公公婆婆那边也是……”   “公爹喜好读书人,他不会多言。川宜甚么性子娘还不晓得麽,再是温和不过的了,哪里会不答应。”   珍儿道:“娘且回去先与哥哥哥夫说一声,我明后日家来,亲自再与他们谈。”   “那便依你的话。”   母女俩说了一晌,陈三芳又去看了自己的俩外孙,在骆家吃了晌午饭才家去。   下晌,珍儿便与丈夫说了教大福过来住的事情,骆川宜并无反对,晚间,夫妻俩便去告诉了云表姐和骆童生一声。   孩子过来虽是住在他们的院儿里,只到底在一个屋檐下,始终也得与父母通个气儿。   “倒是晓得为着孩子盘算,舍得将孩儿送来城中读书了。你那位姓范的同窗,与孩子开蒙识字倒还成,要教导更多的只怕是没那般学问。”   骆童生听儿媳妇要把娘家的侄儿接来住,且为着读书教育的事情,倒没有异议。   只他难免心里得意,自是童生,儿子还教得出息,年纪轻轻已是秀才了,这放在县里头也是扬眉之事,两年间,没少得人奉承,便是愈发的傲了起来。   骆川宜听得他爹当着珍儿的面说他堂兄弟学问不好,忍不得张口:“爹。”   骆童生见儿子不愉的眼色,端起旁头的茶啜了一口,到底是没再说什麽。   云表姐道:“旁的都不要紧,只怕珍儿要照料安哥儿和章儿,届时大福过来,照应不过。”   珍儿道:“这倒不妨事,大福自小就懂事,费不得甚么心,再一则,又有秋雪帮着照看,媳妇不觉劳累。”   云表姐点点头:“到时把孩子接过来了,便教俺屋里的冬梅过去帮衬着。”   翌日,珍儿便坐着骡车回了一趟娘家,这套车的骡子,且还是骆川宜中秀才的时候大哥牵过来的。   家里头待她百般好,如今能得一二回馈,珍儿心里头反倒是高兴。   昨儿得了陈三芳的话,康和跟范景也都没上城里去,就在家里等珍儿家来,一家子团圆吃顿饭。   “大哥哥、哥夫也不早说大福要去城里读书的事情,如此我也早便接了他去。”   珍儿与一屋子的人说话,昨儿骆童生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是实情,范鑫教导孩子认字读书且还好,若要教学问,那便有些难了。   “在城里置屋是好事,且可慢慢看,大福在我那处安心住着,川宜也能教教他。甚么时候屋子置办好了,且再接他回去都不迟。便是一直在我那边住着待大福考得了功名都使得。”   “也是想着你照看两个孩子不易,没想瞒你这事情。”   康和听得珍儿这般为大福着想,心头也一暖。   珍儿道:“现在的日子只有好的,儿时那般苦累的日子都过来了,照看三两个孩儿算得了甚,且家里还有人帮着。   我时常都还想着以前在家里头带大福的日子,要把他接过去住,心里只有高兴的。”   康和跟范景见珍儿诚心,也不麻烦,便应了这事情。   一屋子都欢喜吃了饭。   既是定下了,康和跟范景便准备了些礼出来,一份是送去大房那头给范鑫,一份送去徐家徐夫子那处,一份则是送去骆家。   大福在范鑫那处读了几年书,虽是自个儿亲大伯,可教育之恩不可忘。   如今大福读书好,孩子乖巧上进是一则,但少不得也有范鑫细心教的功劳,时下孩子要上别处读书了,合该好生谢一谢的。   往后大福要在徐家读书,那就是徐夫子的学生了,拜师奉束脩是一贯的礼数。   至于骆家,孩子要在那头住,且不知多少时日,于情于理都要上门拜访送礼的。   康和跟范景便带着大福分别走了三户人家。   事情忙完,也是小半个月去了。   七月初,骆家搬了新宅,大福也便能去住下。   前两三日上,家里头便陆续收拾了他的穿用,书本学具,还有一些喜欢的玩耍之物。   家里头都很是舍不得,范景这两日上话都更少了些。   大福这孩子,比小福还要黏范景些,出生来范景跟康和带的就不算多,可往前虽是白日里少有陪着,忙活完了生意买卖,家来时总也还有相伴时光。   这朝去了城里头读书,定然是少有能见着了。   搬去骆家的前一日夜里,大福没吃多少饭,说是要回屋去做功课,早早的就洗漱了进屋去。   然则回去房间里,他没磨墨来练字,也没翻书来瞧,只早早的蹬了小鞋爬去了床榻上躺着。   大福心里既高兴能去城里跟十五一起读书,又还是住在打小就照顾他,与他多是亲热的姑姑家里住,原也没有甚么不开心的,可真到了要跟小爹、爹爹、弟弟、小姑、祖父祖母分开,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尤是想着今朝大奶与他说的话,更就有些忧愁。   范景开门进屋来时,就见着大崽捧着小时候常耍的泥叫叫正在床榻上发呆,闷闷的,一张小脸儿上不见光彩。   “小爹?!”   大福见默着进来的范景,连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范景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今晚这样早就睡了?”   大福抿了抿嘴,嗯了一声:“明朝要去姑姑家里,早些睡下,也好早些起来。”   范景见大崽确是长得快,眨眼间个儿便蹿了好些起来,都至他的腰间了,比之小福,当真是大哥哥的模样了。   只再是长得高又长得快,却也到底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像康和的眉眼,且还尽数是些稚气。   “总是这般懂事。”   先前爹爹早也与他说了许多的话,去了姑姑家里要如何,他还认真的给记在心里头,心中也并没有酸酸的想哭。   可这厢小爹来与他说话,也没说甚么,他却忍不得鼻子酸酸,眼睛就红了起来。   他扑到范景的怀里头,抱着范景的腰,也不说话,心里却早已是万般舍不得,低低的吸起鼻子来。   范景看着儿子这般,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将他圈住,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要不想去二姑家里住,便不去了。我与你爹说便是,届时赶着置个新屋,也是一样的。”   大福晓得爹爹都听小爹的,只他伤心归伤心,却也没有要闹不肯去的心思。   他抱着范景的腰,道:“姑父是秀才,总与我好的字帖练字,他的学问渊博,我要是住在姑姑家里头,一定能学到不少的学问。”   “我就是……就是有一些舍不得小爹。”   大福有些不好意思说这话,想着自己都是个大孩子了,弟弟那样小,舍不得爹爹小爹才是寻常,自己还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   范景微微叹了口气,懂事的孩子惹人心疼。   他给大福揩了揩红彤彤的眼睛下头挂着的泪珠子,:“小爹也舍不得。”   大福听得范景这样说,他贴着范景的胸口,问:“那小爹会常来看我吗?”   “我跟你爹爹在城里看着生意,白日里头都能来瞧你。徐夫子的私塾离家里的铺子也不远。”   大福心中慰藉了些,在范景的身上蹭了蹭,心里有些安心了,却又还有点酸酸的,忍不得小声问道:“以后我住在姑姑家里了,不常教小爹和爹爹见着,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范景眉心微蹙:“怎么会。”   他默了默,觉不对,问:“谁与你说这些的?”   大福吸了吸鼻子:“大奶她说小孩子没有跟爹爹娘亲待在一处,日子久了就不亲了。”   范景夹着眉头:“你大奶她就爱胡乱说话,也不是一日两日这般了,不要捡她的话来听。   在与没在身旁,你都是小爹和爹爹生的,走去哪里都教家里人牵挂,如何会有不喜欢了的道理,只有更忧心挂记的。”   大福听了范景的话,小小的心才踏实的落回了肚子里,心头的担忧倒也没了。   他贴着范景,晓得小爹在外头忙了一日了也劳累,该教他早些回屋去歇息了,可偏又还想黏着他。   不由撒娇:“小爹今晚能不能和我一起睡。去了城里就该好久不得见小爹了。”   范景揉了揉他的脑袋,应了一声:“你且先睡下,小爹去洗漱便来。”   大福欢喜的抱着范景的脖子蹭了蹭,唤他快些去了来,他要等着范景去了回来再睡。   范景瞧他又高兴起来,这才出屋去,刚开了门至屋外,就见着康和过来,似也是要去大福屋里。   康和瞅着范景好半晌不出来,不由问:“怎的了?”   范景没回他的话,只先往屋子去,进了房间,他一边解下外衣准备洗漱,一边同康和道:“还是尽快在城里寻处恰当的屋子罢。”   康和眉心动了动,大抵是估摸出了将才父子俩在屋里说了话,他上前拥着范景,问道:“舍不得大福了?”   范景却也没否认,嗯了一声。   康和见此,微叹了口气:“我何尝又不是。其实倒也并非一定要送大福去骆家住,只他上进爱读书,有个秀才姑父,已是许多读书人家没有的优势之处,人愿意教,他如何白糟蹋了不用。”   如今这时代,教育始终是稀缺难得的资源,没有好夫子教,没有好书找来读,哪里能跟那些大家子弟在考场上比,哪里能在莘莘学子里脱颖而出。   康和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寄托什麽远大抱负在孩子身上,幼小时且都没想那样急的要送大崽去读书,只他偏生了这一爱好,做老子爹的怎么能不与他盘计呢。   但看着范景和孩子要分开,心头难受,他也更不好受,他拉住范景的手:   “这事上,先前考虑时我确有私心。但我依你的意思,尽快看寻个宅屋,只教大福暂时先住在骆家,等屋子一弄好,就接回自家里来住。   届时如何都在城里,要去请教他姑父学问总也比在乡下容易。”   范景看了看康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康和笑了一声:“我当然晓得,做爹的,难免心疼孩子多思多虑。   你快去洗洗吧,天热,别教孩子久等着,明朝就离家了,今晚难得还有一场亲近。”   范景应了声,他去净房洗漱了一番,才去屋里跟大福歇了。   大福心头怕范景反悔了,见他真过来,欢喜的很。   他窝在范景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澡豆气味,觉得格外安心舒坦。   先前的小性子没了,他同范景说了不少的话。   言去了骆家要更上进的读书,要帮着姑姑做事,和睦对待安哥儿和怀章弟弟,又言了许多将来要科考中秀才,孝敬小爹爹爹的话来。   范景听着这些话,嘴角微扬。   只教他欢喜开心些,若是有不愉了,便去接他回来。   父子俩说了好一晌的话,这才睡去。   屋外头立着的人,见屋里再是没得说话声了,这也才回屋去睡。 第109章   这日一早天气便热烘烘的发闷,康和跟范景把大崽送去了骆家,瞧看了大崽在那头的屋子,又与他收拾了一番,在骆家吃了午食才回的铺子。   到底是前一日里好生哄了一场,这厢住去珍儿那处也没见不快活。   赶在落雨前,两口子才走。   初始几日,大福还没去学塾读书,在骆家闲耍着有些不习惯,白日里姑且还好,与表弟安哥儿一同耍,姑父和骆童生拷问教他些学问,倒也好过。   只是至了夜里,夜深人静的,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有些想家。   范家人也不惯,家里少了那么大一个孩子,陈三芳饭都觉进得不香了,去城里看铺子时,前去瞧看孩子十分频繁。   就连小福,素日里耍得好好的,忽然也要冒出脑袋问一句: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过了四五日,学塾休沐时间毕了,大福前去徐家学塾读书,会上了熟悉的十五,倒是好了不少。   且不过在新学塾三两日的时间,大福便发觉课室里的同窗会的字,读的书,知晓的典故都要比他多,个个侃侃而谈好不大方。   自个儿在大鑫大伯那里,已是拔尖儿的,这到了城里头来,他比之同窗可有些后进了。   大福微有些羞臊,心想自个儿已经疏了同窗一大截,却还因着离了家里人,夜里躲在床榻上望着月儿萤虫伤心,实在是有些过于软弱和不知上进了。   小爹爹爹常年奔走在外经营,见识了外头的读书人是何其厉害,这才费了心思将他从乡下送进了县里的学塾,让他出来长见识,增学问。   他却像个不知事的小幼童一般光顾着想家,不争取这好好的读书机会,实在是辜负了小爹爹爹为他的打算。   大福一夕间想明白来,精神振作,他与十五说:“我们俩开蒙起就在乡下的私塾读的书,现在和城里的同窗年纪相仿,但是学问却远不如他们。   可咱俩不能因比他们后进干脆就落在人后头,应当更用心,更努力的学习,赶上他们才是。”   十五听了大福的话,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嗯,不仅要赶上他们,还要超过他们!   他们有的人不好,还在背后说咱们俩是乡野土包呢,就是觉咱们的学问和见识不如他们。”   小友两个互相打气勉励,大福又振奋了起来,日里在学堂便读书问学,回去了家里,完成了课业,又前去骆川宜跟前求解疑惑,好不认真刻苦。   一时间心里头念家的情绪,倒是都教学业给填补了,就连骆童生见了大福,都得夸说两句。   康和范景这头呢,也把寻屋宅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托了包三哥留意,自又托了些旁的人脉,外在得空也前去牙行里转转,瞧看有没有出新的房源。   这日,包三哥面带红光的跑着来寻康和。   他得意洋洋的同康和道:“你且要送我一只肥甲鱼,我才告诉你这条好消息。”   康和好笑:“这还不容易,改明儿在塘子里头捉只鲜活的拿与你煲汤吃,你且勿要卖关子,快告诉我可是屋子有了门路?”   包三哥道:“屋宅的事情姑且不提,是南街上那好铺的消息咧!先前便与你说,县府里头的户房有小道儿消息称要卖出来,这厢我可得了准信儿,便是真的要售出。”   “价格好使,你看中的临街亮堂,铺面算不得敞大,可后院儿上有地窖那间铺子,私下只肖这个数。”   包三哥同康和竖了两根手势,便是两百贯的意思了。   康和喜出望外:“这般好价钱?”   这主街上的铺子,稍微能看些的,价格都得三四百贯,这两年铺价见涨,赁价也见涨,他们手头上的猪肉铺子跟贺家的那间铺子,虽是因着稳定的赁用几年了,却也浮涨了些价格起来。   原先贯把钱的赁金,时下已经过两贯了,贺家那间铺子本就赁得贵些,更是奔着三贯走。   “县府不好大张旗鼓的竞卖这铺子,消息并不往外头走太多,只私底下通晓,价格也便弄得并不响亮。低于市价才显清廉,这是寻常的。”   包三哥道:“你若是想要这铺儿,赶紧点了银子,外备上一份儿好礼,俺引你去见户房的吏老爷,他管着这事情咧。”   康和怎不想要这铺子,家里这几年田地见多,种植的瓜菜鲜菜愈发丰富,他起了心思想在城里弄间铺子来卖瓜菜,虽是薄利营生,可却好销。   瞧来看去,门口南大街上关着的一间铺子里地窖,适藏瓜菜保鲜,可难再寻得比之更合心意的铺儿了。   时下有门路,价还好,如何能不心动。   康和连捉着包三哥,问这户房主事的老爷喜好什麽,他晓得要没投在人家的好上,轻易可不得把铺子给他们这般没有权势的人户。   包三哥见他上道,也便与他细细说了几句。   康和听罢,应了下来,回头与范景说了这事情。   范景虽想置屋,但也晓得有机遇不可错过,铺子一样得弄,既有合心意的,便先抓着先来的机遇。   两人便提了三百贯钱出来,外在预备下了两盒干椒子香料,椒油和山胡椒油各四瓶,菜籽香油十二斤。   外准备了一箱熏干货,熏鸭、熏鸡、熏鹅,熏兔,熏火腿。   又小箱子做好的香麻卤吃,像是鹌鹑、甲鱼这般市面上少有的吃食。   这些吃用只是一则,关键又封上了三十贯的红包。   商铺面上的价格虽低,却也不可能真就教他们这般人占上大便宜,走门路送礼,还得是一笔开支。   可即便这般算下来,也比在外头从牙行手中置买划算的多。   罢了,请包三哥过了一回眼,他点了头,如此才携了礼去见户房管事的许攥典。   包三哥倒真有些人脉,识得县府里的官吏,康和约莫听得他有个表妹子,前两年嫁与了许攥典做妻,有这么一层亲戚关联在,外包三哥又是本事人,通晓城里的不少消息,便也得这表妹夫看重。   借着这回商铺的事,包三哥言要把康和介绍给他这个表妹夫。   康和在城里经营了几年,却也没得甚么官府人脉,包三哥看得起他,肯与他牵线搭桥,这是难得的机会,他自也郑重以待。   “俺这兄弟不光生意经营得好,坊间人都赞一句厚道,且还是忠直为县里做好事的男儿郎。”   包三哥同许攥典吹嘘道:“那一年县里出了一窝拐子,偷拐孩儿都偷到举爷头顶上了,私下前来报了官,县公老爷心头也急呐,奈何那拐子狡猾,如何都查不出来。   幸是俺这兄弟在乡下撞见了其中一个贼人,与他夫郎一同将其扣下,扭转送了官,县府里雷霆审问,顺藤摸瓜将拐子一窝捉尽。县公还嘉奖了二十两银子做表彰咧!”   许攥典笑吟吟的:“你这般说,我倒也想起了这事情来,记着还是上任裴县公在任时的事情了。倒不想是你这位兄弟,当真是好个儿郎。”   “不说上任县公时的事,便是咱这位何县公任上间,两年前闹了一回流寇,也是俺们这兄弟协助着将流寇拿下的,何其敢为。”   “哎呀,那当真是有勇有谋了!康小郎这般为县里做事,理当得嘉奖!”   许攥典道:“县府里的机遇嘛,就当嘉奖给为县里安定做事的良民。他日门户大了,这般好品性,也是更能为老百姓为县里谋事的嘛。”   康和连连自谦:“县公老爷清明,县府上诸官爷吏爷办事公正杰出,县里乃至乡野间方才安定向荣,小民才得以安居乐业,有今日的日子。   捉拐子,拿流寇,自是小民应当做的,也便事出时恰好落在小民头上,若遇旁人,想是也与小民一样的做法,实在不足为夸。”   “反倒是因县公与许攥典这般精干好德行的官员教化,县里方才民风淳朴,我等小民才知遇事勇往。”   许攥典教吹捧的飘飘然,笑与包三哥道:“你这兄弟好口才。快快吃茶,是外乡送来的好茶咧。”   三人说了一晌的话,倒是融洽。   走前,许攥典同康和透露三日后甚么时辰到县府的户房去,到时走个过场,好是买下铺子。   出了许家,包三哥笑同康和言:“我这表妹夫喜你,他既交待了时间,事情也便成了大半。”   “还得是好生谢谢三哥,与我牵线识得许攥典,否则我这等市井小民,如何有机会与这般吏爷一道吃茶。”   包三哥道:“我以前只当你不屑这一套,也便没同你牵过线,这朝知你是这般能言善道,往后再有机遇,一样想着你。   咱俩这样久的交情,不说那些谢不谢的话,说句难听的,俺识你这么个兄弟,你好,俺也跟着沾光的好。”   两人说得高兴,携着手走了回去。   再说这许攥典,见着康和送来的礼品,倒多是满意,翻看那熏肉,嗅着香气当是那般果木给熏出来的,很是难得。   不说自吃,就是转送人也很拿得出手了。   他那少妻,便是包三哥的表妹得意道:“若不是个有些能耐和诚心的,我表哥如何能与你引来。”   许攥典憨憨一笑:“是矣,你这兄弟是个人物,便是我瞧中他,这才肯透消息与他。”   过了三日,康和便把钱给备好,怕是中途有变,特地还给多抄了一张一百贯的交子在身上,这才往县府去。   按着时辰早至了一炷香,在外头等了等,这才进了户房。   康和进去时,才见着不止他一个人来,除却他之外,另还有两个人。   他心头想,南街三间铺子,三个人来买,倒是恰当。   康和恭恭敬敬的,他倒也不是头回来县府,却是头回来六房办事处,晓得里面的都是些爷,若是说话做事不好,一个不留神就得罪了人。   这些都是县里的地头蛇,那可不是寻常小农商得罪的起的。   “你们且进来罢,按着章程买办。”   许攥典正着一张面孔,亲和又不失威严,原是因着他的顶头上司典史也在。   康和没做出相识之态,只客气的微躬着身,几人陆续往里头进去,挨个受典史查问是哪籍人士,便与录人来使是一个道理。   不过康和猜测能在这处的几个人背后当各有神通,询问也就走个过场。   前头问过了两人,待着要问康和时,外头走响起一声话音:“卖办可是开始了?我却是来迟。”   几人往外一瞧,负着手正在问询的典史止了声音,笑容可掬:“师爷如何大驾?可是前来巡看公事。”   许攥典本是在登记,听得师爷前来,亦是放下了笔墨,站起身来。   “齐典史办公事利落,怎肖我来督巡,你可勿要见怪。听得今朝户房这头要将收缴的罪商铺子给循环起来,便前来凑一凑热闹。”   与师爷一同前来的,竟还有一商户打扮的男子。   此人随着师爷进了户房,当即便拱手告罪自个儿来迟,险些误了时辰。   户房中的几个办事人微微一怔,齐典史道:“来的正是时候,恰才开始。”   话罢,便邀了商户进去一同参与。   这师爷引了人来却也不走,便笑呵呵的在旁侧坐下观看,是个甚么意思,屋里的人也便都瞧了出来。   许攥典见此脸色不大好看,却也不敢张口说什麽,他与康和交换了个眼神。   登时,康和便晓今朝这铺子怕是悬了。   果不其然,将四个商户的情况都略做查问后,齐典史便道:“已是将你们的讯息留用,户房这头评断一番,届时受了用的便前来签字拿契。”   康和出去县府,方才吐了口浊气,今朝这趟估摸是白来了。   回去家里,他将在县府的事情说与了范景听。   “铺子三间,势必有一人要空手而归,我冷眼瞧着,原本是今朝就能签字拿契的,不想半道师爷过来,只得是临时变了规则。   想来去的商户都是走的门路,不好当面言谁不得铺子,只便教人先回了来等消息。”   范景闻言,蹙起眉头,虽晓难事事如愿,但碰着这般事情,心头难免还是有些不大是味道:“且先等来看看。”   县府这头,许攥典收拾着几张今日登记下来的文书,他忍不得同典史道:“这侯江是甚么个意思,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堂而皇之的临时塞个人过来,不是纯粹教咱们难做。”   齐典史脸色也并不好看:“他侯江仗着县公对他宠爱,一贯是不把咱们这老班子上的人放在眼里头,六房哪回不是紧着他的事儿办。   心眼儿又小,前些时候兵房詹元武那大老粗不过一句话没说对,他便记去了心头上,私底下在县公面前说大老粗的不是。瞧这阵子天热成甚么模样,县公还教他午间出去巡逻防走水,人晒得跟那煤炭似的不说,听说昨日里还中了暑。”   “谁还不晓得那詹元武性子直,一个武夫不会说话,他却还给人一通好整。一个县府班子里,谁还敢惹他。”   许攥典嘴里发苦,他倒是晓得典史不是说来唬他的,班子里谁都晓得这师爷的臭性,谁教人是县公带来上任的呢。   只他却晓得先前受人托的那桩事是办不成了,原本好好的三个商户。   三间铺子恰恰好,都已经谈定了。   这师爷忽得横插一脚,势必是要与他腾出个位置来,可除了他腾,还能谁腾?   三个农商户,一个是齐典史的表亲,一个是吏房典史的女婿,再一个便是他引荐的康和。   他莫不是还能得罪两位典史?   许攥典胸中有气,心想依照康和的履历,若是公开相竞,定也能够竞上。   可这样的好机遇,县府轻易如何又会打开门来竞,只也叹息一声他时运不济。   心下虽已百转千回,许攥典面上却还是一派大度知事的模样,他抽出了康和的履历文书,道:“我瞧他比之另外几个农商差了些,不妨这回就罢了。”   齐典史见他这般上道,自是满意:“你一贯是知事会办事的。”   罢了,又宽慰了许攥典几句,言下回有好差,再与他去办。   这日,包三哥垂头丧气的前来寻康和,与他说了铺子教旁人给买了去。   “若是甚么别的人家也就算了,偏偏是那做皮子生意的段贾人,那日我问你要不要师爷寿宴的帖儿,你不肯要,我转手就卖给了那段贾人,谁想这朝他便走了师爷的门路,教他抢了咱的位置。”   康和早已预料到事情成不了,又好些日子没有消息,更是坐定了这个事实。   这厢包三哥来回他的信儿,他倒也没有甚么意外的,不过听得那段贾人是因帖子上了宴而结识师爷,倒也还是有些唏嘘。   “这事情只怪咱运气不好,怨不得谁人。”   包三哥歉意道:“我那表妹夫心头不好意思,都没脸来见你,只说教我得空将你先前送的好礼都给拿回来,他实在是没脸。”   康和连道:“我上许攥典家中吃茶拜访,合该捎带礼物,说甚么拿不拿回的,教我好生羞愧。那日事情有变故,我也在场,哪里不知许攥典的为难处,事情分毫怪不得他。”   “偌大一个县城,还愁买不得一间铺子麽,且耐着心,慢慢再寻便是了。”   包三哥见状道:“俺便是也这般劝他的,你的性子,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可他心中不是滋味,同我言,往后再有甚么路子,定头个想着你。   闻听俺说你在为着孩子读书的事情看宅屋,他许诺了俺要在西城与你留心屋子,那头有功名的读书人家多,若在那头置屋,邻里邻居的,结识容易,对孩子念书好。”   康和谢过了包三哥:“许攥典公务繁忙,且还要为我这等小事情考虑,我心头实在感动的紧。”   两人又说了几句,包三哥才走。   康和心中想,若是真在屋宅上有点儿门路,那也是好的啊,只他不大敢太期望于人,谁知人今朝说的是不是客气话。   只经逢了这事,康和倒是重视起了人脉路子来。   往前就觉踏实做好自个儿的生意便好,从也不曾费心去经营结识那些个做官儿做吏的,今朝看来,要想在县里扎根立足,还得要仔细盘上一盘才成。   回忆起来,这几年间,乡里有甚么好的政策,他哪回不是头一个晓得的,便是因有徐扬在,他才赶在人先,拿住了机会,日子走在了前头。   他们家在乡里多有头脸,村民大都仰仗着,便是私底下有说酸话,面上却也都客气。   细细想来,也是有那一份家业在,且与村上的大老爷徐扬交好。   这县里与城里,也是一般,且人多势力广,只有更复杂的,但机遇也更多。   要想有一席之地,不光拼能力、才干,也拼人脉、路子啊。 第110章   过了些日子,进了八月下旬,天气凉爽了不少。   秋高气爽的时节上,今年塘子里的甲鱼教刘老二养得多肥。   趁着捉甲鱼卖时,范景提了一篓子甲鱼送去了贺家,顺道看了看家中待产的贺小秋。   也便是这个月上就要生产了,贺家心里时时都给警惕着。   范景在贺家陪着贺小秋待了个把时辰,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说着,倒多是贺小秋在问,范景在答话,一贯都是如此。   贺小秋扶着肚子,面上都是将为人父的喜悦,他笑说范景:“今朝康兄弟如何舍你一人过来,往日里去哪处不都紧在一块儿。”   “他在城里忙甲鱼生意,去年才卖过一回,路子还没铺开。”   贺小秋道:“那铺面上的生意怕是忙,人手可还支应得开?”   他时不时也担心铺子上的事,只张石力每日家来都说虽忙碌,却也还能周展,教他不肖多忧虑。   当初失了头一个孩子的痛楚他时时都还能想起,这回好不易再有孩子,万是不能再出差池,便是心里挂记着铺子,他到底还是沉下心来在家中好好养胎。   且他不知是不是先前落胎身子有所亏损,这回有孕觉累,肚子也大得很。   范景道:“支不开我也不会得空来寻你。”   贺小秋笑了笑,又问了些大福挪动去城里读书的事情,陈三芳好不好这些话。   不知觉就快至午间了,他留范景吃饭,范景却不吃,贺小秋晓得他的脾气,便没久留,给他拿了一小篮子黑黑的桑果教他拿回去吃。   小潭村这头有几户养蚕的人家,种得桑树,这时月上桑葚结得喜人。   范景没拒,给装在了车子上,同贺小秋说教他保重身子,这才作别回去。   至了铺子上,康和将才打外头回来的模样,脑门儿上都是汗。   瞧见范景返还来,问他:“贺哥儿身子可都还好?”   范景嗯了一声,问他哪处去了。   “给几处食肆送了甲鱼,多说了几句,弄得我口干舌燥的。”   说罢,康和瞅见车子上放了桑果,就要去拿来吃。   范景见状却拍下他的手:“吃这不解渴,进屋去喝水。”   康和道:“这样小气,给我吃些都不肯。”   范景却道:“我一会儿午间去徐家学塾看大福,与他拿去。你再炖个甲鱼汤来,我一并送。”   也是有两日没有去看他了,上回见着人就觉清瘦了些。   康和哼哼了一声,言范景偏心,却又还是拎了两只甲鱼去炖汤:“你也把桑果给洗一洗,一会儿晾干了拿过去就能吃。”   范景应了一句,两人都进铺子里头去忙活了。   午间,徐家学塾外头的桂子开得正香,城中不少的读书人家都栽种得有桂树,取其蟾宫折桂的美意。   铃声响过,学塾里便传出了些嘈杂声,不一会儿就有两个身形活泼的学生跑了出来,陆陆续续的还有孩子走出。   这徐家学塾办了好些年了,在县里广为熟知,颇有些名声,这两年上读书的孩子见多,徐家学塾的学生便愈发的多了。   听得大福说有三十几个同学,分做为三间课室上课,除却是徐老童生和徐秀才授课,另还聘请得有两位童生,学问都很好。   大福从学塾里出来时,已是没有甚么学生再出来了,他今朝穿着一身学童的青蓝色衣裳,头顶扎着个布冠,俨然便是个小读书先生的模样。   只他脑袋里且还想着徐秀才课上讲的典故,如何以此来做文章,不由便是神游在外,走路也慢慢的。   这当儿上,却是听得人轻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些神来,巡声抬眼一瞧,就见着了站在桂树下头两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两人等了多时,肩头上都落起了桂花。   大福喜出望外,欢喜的便跑了过去:“小爹,爹爹!”   “怎这样迟才出来,可是教夫子留了学堂?”   康和笑着捏了捏大福的小脸儿。   “课上徐秀才说的典故我还没有想太明白,有些疑惑的地方就多想了一会儿,一时回神,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   “这样用功。”   康和既觉欣慰,难免又有些心疼:“便是有不懂的,且也先记在心头,或是用笔录下,吃用了饭再想再问也不迟。”   大福看着两人很高兴,乖巧的嗯了一声。   范景没说甚么话,只牵住大福的小手,将他引着去凉亭上吃饭。   康和把食盒里的一碟子手撕麻香鸡肉,清炒的小青菜和鲜润的甲鱼汤一一给端出来。   范景便将净好的桑果取出,喂了些到大福嘴巴里。   “我不回去吃饭,姑姑晓得麽?要是迟了可就要着急了。”   大福吃着范景喂进嘴里的桑果,只觉甜甜的,又脆又是清香。   虽是这般能教爹爹和小爹陪着吃饭很欢喜,但他还是念叨着珍儿那头。   “你小姑姑过去二姑那处了,她晓得今朝我们要送饭来与你吃。”   康和说罢,将箸儿递与大福:“快吃罢,爹爹瞧着都瘦了,可是这阵儿没好生吃饭?”   “前阵子天气热,吃不下多少,我又在长个儿,这才看着瘦了一些。爹爹跟小爹今朝送了饭菜来,都是我爱吃的,我定然能吃下许多。”   康和听得大崽说这话,觉得他太是懂事乖巧,心头又觉不是个滋味。   倒想说待着在城里置了屋,届时日日都能吃上他做的饭菜,只屋子还没得消息,也不好说出这话来教孩子没个准期的念着。   他只好转说道:“你要喜欢,爹爹总与你送来便是了,也不是甚么麻烦事。”   大福却摇摇脑袋:“爹爹跟小爹日里头也许多事,一月里来瞧我七八回就好了,总过来也劳累。”   范景给大福擦了一下沾着黑黑桑果汁的嘴巴:“不累。”   大福听得范景说这话,眼睛还是忍不得弯了弯。   “快吃罢。”   大福依言吃了两口甲鱼汤,鲜得很,一尝口味便晓得是他爹爹做的,他最合爹爹的手艺。   就着麻香鸡吃,好是送饭,大口就吃下了两碗粳米饭。   吃得有些见饱,他不免又问:“弟弟好吗?他最近都在玩甚么?”   家里旁人隔三差五的都还能见着,独是弟弟打他来城里读书就只得见了一回,心头难免挂记。   “他进不进的香?夜里睡觉可还安静?”   康和听得笑:“他倒是好,只有比以前更顽皮的,素日在家里折腾你小爹的那些弓,与他买的泥叫叫、拨浪鼓、布老虎一系的都不如何喜欢,独爱那些木刀啊木枪的。   你祖母不安心家里的人照看他,只怕看不仔细,他一转背就不知又跑去了哪处,脚底油滑得很,就怕又有拐子。   她且都不如何来城里看铺子了,单是在家里头带小福。”   “我跟你小爹家去,都得听上好一晌的诉状,罢了,祖母总要夸说你以前多好带。”   大福欢笑了起来,他同康和说道:“安哥儿弟弟与了我一些小玩具,我想着攒起来下回休沐拿回去给弟弟耍玩。只是不晓得这么些日子没见了,弟弟还记不记得我。”   “怎有不记得的,前阵儿三句话里两句话都在问哥哥去了哪里。你祖母与他说了许多回你在城里读书,他大抵是听了进去,这厢便又问甚么时候才回家去了。”   大福听弟弟这样挂记自己,面上可见的高兴。   两人伴着大福吃罢了饭,又在凉亭处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看着他回了学塾去。   康和瞅着愈发拔高的大崽,心头颇有些怅然,他轻轻拍了拍范景的后背,过了些时候,两口子转才回铺子上。   只过了这日,可见得康和寻城里屋宅比往日里更勤了些,他且都起了些赁屋来住的念头。   又过了几日,这日里快午些的时候,过来了个中年男子,寻着了康和范景,他多是歉意。   “实是唐突不好张口,只确也是无奈,贵铺我只可赁用至此月末。”   来的这人姓郭,是赁了康和当初卖手艺时从邹夫郎那处得到的铺子的商户。   他并非滦县本地人士,从旁县过来经营生意的,一手胭脂做得很是漂亮,康和不大懂这些,外在范景也不喜这类装点物,倒是巧儿欢喜,常有前去光顾。   郭贾人赁了他们家的铺子也有几年光景了,自先前的租户退了后,一直便是郭贾人在使这铺子,夫妇俩待康和范景很是客气,逢年过节的还会送些礼来,从不见拖欠赁金。   康和偶时路过那头,见郭贾人多是爱惜铺子,从不见轻易损毁,十分难得。   这几年租赁关系很是和睦,乍听得郭贾人要退赁,康和不得不问是何缘由:   “上月里郭贾人才来续缴了一个季度的赁金,这才去不到足月,怎就要退租。是铺子有甚么不好,还是有人骚扰生意?”   郭贾人连摆手道:“铺子极好,生意也和顺。只是前两日里家头忽得来信,言老母意外摔了身子,老人家骨头本就弱,经不得这般碰撞,如今已是卧病在床,家兄虽在信上说没有性命之忧,可我忍不得还是担忧,辗转难眠呐。”   “我自小便离家经营生意闯荡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少有尽孝在父母身前。虽常有寄些钱银回去以做赡养,可到底不如躬身在侧。”   “妻见我这几日心神不宁,贴心相劝,如今老娘卧病,一双儿女也在故乡,不如趁此回了乡,一家天伦团聚。”   郭贾人道:“我已年近不惑,漂泊半生,少时心气盛,总想着闯荡些名堂出来,时下虽未曾实现少年期望,却已放下了那些虚头,转是想归乡了。”   说着,郭贾人又很是歉意:“原我与妻早也有了些打算,预备再过两年就回乡去,只经这事,定了念头。可却也荒唐,耽误康兄弟的贵铺。”   康和听罢,宽慰了郭贾人几句,且不说天底下没有强买强卖的正理,人要退赁,总不能压着人不退。   再一则,人家里头出了事,父母年迈,儿子想要趁着不多的光景尽孝床前,这也是教人值得赞许的事情。   何况他说夫妇俩背井离乡谋生,一双儿女寄样在兄弟手下,少有相聚,不得不让他也有些感同身受。   康和便将郭贾人提前缴纳的赁金退还了多余的与他,按理来说,这般半途毁约,他是可以不退还赁金的。   只也都是厚道人,三两月的赁金也不过十几贯钱,没必要贪这点儿便宜,更何况这些年又是难得的融洽。   “若是他日还回来滦县经营生意,再且来寻我便是,即便手头这间铺子不能与郭贾人留着了,却也还能帮着寻看些旁的铺子。”   郭贾人甚是感激,走前,不仅送了康和不少胭脂水粉这些物,又还请了夫夫俩吃了一顿。   康和也在自家里搜罗了些特产,送与郭贾人。   九月上,打得了铺契就赁出去的铺子,如今又才空置了下来。   康和跟范景进去转看了一番,觉是熟悉,又有些陌生,毕竟两人都没使过这铺儿。   说来也好是感慨,这铺屋尚还在,与邹夫郎却已断去了来往有上两年功夫了。   滦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旦是疏远了的亲戚朋友,竟就还真难再碰着了。   “既是空了出来,也便别再赁出去了,便自留来做生意罢。”   范景转了一圈,同康和这般说道。   “我倒也跟你想去了一处,如此也省得再四处寻看铺面儿。”   康和道:“原看中南街的铺子,倒不光为着那口地窖。想着南大街离咱豆惠坊近,原来的老客也好引了过去,周展生意能省不少力。仔细又想,哪能事事如意的。”   既定下自家里用这铺子经营,康和便跟范景着手干了起来。   虽是铺子受郭贾人的爱惜,可年久了到底还是有些破损,趁着这机会,便请了些工匠来修缮,外在从宽宽的后院儿上打了个地窖。   这些年了,范家家里头且还不晓得这间铺子是康和范景的,只当两人才弄下来为做瓜菜买卖的。   陈三芳来瞧看了两回,多是满意:“往前俺瞧着别家铺子后头的院儿,能烧水做饭,又还能歇人,心头只羡得不行,如今自家也能圈个这般铺子下来,可真欢喜。”   “虽是位置差了些,旁头封着一堵墙,只进不出不通畅,可附近也有民屋民巷,总有人要买菜。要紧是它宽敞呐!”   陈三芳问询康和是赁是买的,康和囫囵说了是走了门路买下来的,价格划算。   她倒也没有紧着问,家里买卖多了,置下些甚么东西,自不似早些年一般一家子要一屋里仔细商量才可定下。   因要开新铺,陈三芳又在城里活络了起来,同她那些老交情的客说谈。   他们家要在这头开瓜菜铺子,便是豆惠坊过去隔了几条街巷有些远,却也能说与住在这头的亲戚朋友听。   康和却没得多少空扑在这桩生意上,秋月里万贾人要来采买香料,家头田地庄稼又正值丰收,人人忙得四仰八叉,腾不出手来管香料的事情不说,再这又是一桩大生意,康和总要亲自招待。   这日里万贾人前脚刚走,康和难得在家中,便抱了软和的小福去睡觉,哄了半晌,小崽子教他越哄越精神,倒是他自个儿险些把自个儿给哄睡下了。   小崽子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许是闹腾得累了,方才贴在他的手腕处睡了过去。   康和微微松下了口气,外头却忽得传来几声震天响:“康和,康和!”   小福迷迷糊糊的便睁开了眼睛,康和赶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想将人再给哄睡下。   不想小福却清明了眼睛,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看着康和:“爹爹,有人喊。”   康和一脑门儿官司,只好把小福给抱着出去:“谁这麽大嗓门儿!便是人到了奈何桥前也得给教吆喝了回来。”   他正嘀咕着,就见张石力骑着头骡子从外头疯赶了来,骡蹄把干燥的地面都踏起了一层灰。   不等他张口,满面红光的张石力便道:“生了,生了!”   康和闻言笑了起来:“贺哥儿与孩子可平安,甚么时辰生的,这时候不在家里头伴着,如何还巴巴儿跑来与我通消息。”   “平安,平安!是昨儿夜里生下的,折腾了快一夜,可是苦了小秋。我实在欢喜,天亮了又陪了他吃饭,趁着人睡下,看了孩子,忍不得就来告诉你们好消息!”   康和见张石力做了爹,高兴的跟个少年人似的,很是憨傻,只怕与他先前一般。   只如今他都做了八九年的爹了,心性遭磨稳了不少,他且还装模作样的想在张石力跟前充回大哥,便很是过来人的模样说道:   “看你这模样,高兴的要丢了魂儿,可不是个做爹的样子。”   张石力道:“瞧我这年岁不小了,方才做爹,且一做就是俩孩子的爹,却有些得意的忘了形了。”   康和闻言瞪大了眸子:“两个孩子?!”   张石力道:“可不,一个小子一个姑娘,家里头预备百日宴上好好的给办一场,一屋子的人都要高兴傻了。”   康和惊了好一晌,忍不得一拳头捶在张石力的肩上:“你小子修得甚么福分,这样的好事情都落在了你的头上去。”   张石力憨笑起来:“谁教是俺家小秋能耐。”   康和也为这夫夫俩高兴一场,急是问:“大景只怕还不晓得,他要知道了一准儿高兴。”   张石力道:“俺先去的铺子上,他在新铺那头监工,俺先与他说了这欢喜事,他立就驾着车子去村上看小秋了。   听得说你在家里应酬,俺且才扯了骡儿过来也告诉你一声。”   康和也是激动,他还没见过双生胎,便道:“你且不忙,吃口水歇息的功夫,我收拾一二,也与你过去看看贺哥儿跟孩子。” 第111章   康和到贺家时,那头热热闹闹的,喜庆的跟过了年一般。   生得双生龙凤胎这样的稀罕事,十里八乡间也少得一见,听得贺家出了这般欢喜事情,如何有不来凑一凑热闹看个稀奇的。   康和见两个小婴孩儿教包在柔软的襁褓里头,十分软乎,因着是双生子,两个都不大重,倒是比小福出生时还要轻些,更是就比不得大福了。   面容上,且还小,倒看不多出甚么像与不像。   在康和瞧来,初生的孩子大抵都生得像,只说是重量上有些区别。   “当真乖巧,瞧这模样儿,一个动,另一个也动,一双甚是可爱。”   贺小秋先些时候在范景过来时已经醒了,他微有些虚弱,可面上喜悦的红光却盖不住,笑同康和说道:   “将才且还跟大景说,原先不晓得怀的双生,孩子的用具都准备的只一样,这厢一来却是俩,可还得忙着手脚再备一份出来。”   “冲着这双生胎,这样大的欢喜事情,便是再麻烦些备四份出来也教人心里头生不出烦恼来。”   康和把俩孩子都给抱了抱,一只手抱上一个也都容易,他面容上见得慈爱,打是前后生养了两个小崽子以后,他对这般小孩子也格外的多了些怜惜与喜爱。   这是在以前年轻未曾当爹时所不曾有的。   怎么看怎么都觉好,范景在一头,眼睛也落在两个孩子身上,他眸子里亦是可见得的轻松和喜悦,拾起了桌儿上的蜜饯丢进了口里。   康和问:“名儿可取了?”   张石力乐呵呵的上前接了个小崽抱着,说道:“还没咧,爹说待着两三岁了再取大名,现在唤得是大宝,二宝。”   康和倒是听说些民间话,说是孩子大名不可取得太早了,只怕孩子给养不大,待着至了两三岁时,孩子康健大了,再取大名也不怕教压住。   原先他们家两个崽倒是没做这些讲究,原也是生下时就健康。   贺家的是鲜有的一对双胞胎,谨慎讲究些倒也是寻常事。   “大名儿确也不肖着急,左右孩童小时,家门里头打转悠,用不得介绍大名。”   “俩孩儿谁大些,谁小些?”   “恰是姐姐与弟弟。”   康和笑呵呵说道:“百日宴的时候可得好生热闹的办一场。”   在贺家耍了大半晌,贺家留康和范景吃了个早夜饭,吃罢了,两口子才驾着车子还回家去。   至家时,天已黑了,连小福崽都睡去了,倒是陈三芳还在等着两人家来,她且还等着问贺家的孩儿如何。   闻说是一对龙凤胎,又惊又高兴,直拍大腿:“咋恁能干呐!俺可得包俩大红包,得空也去沾沾喜气儿~”   她碎碎念叨道:“俺明朝要把这喜事儿说与你们大伯娘听听,也教她听桩稀罕。”   康和忍不得笑:“可别再教大伯娘上火了,前阵儿遇着湘秀,她且还说大伯娘前去看了小外孙,一股脑儿的念叨着没孙子,家去时嘴上都长了泡。”   陈三芳笑哈哈道:“俺不也是去瞧瞧她嘴好了没嘛。”   范景听着两人闲说了几句,没与他们搭腔,自就要回屋去了。   康和见状,也没跟陈三芳紧着话说,撵着也回了屋子。   两人倒是俭省,并着一桶热水在净屋洗了,出来屋时吹了烛火,一道儿躺在了榻上。   “贺哥儿与张大哥如今也是熬出头来了,如今有了孩子,人生又多了一重指望与盼头,夫夫俩齐心将孩子抚养长大,也不失是一桩圆满事。   这日子,当真要寻可靠的人过。”   康和心里头还想着白日里见着的双胞胎,还有张石力乐得跟个傻子一般,就觉好笑又觉日子好是有滋味。   范景自也替小秋跟张石力高兴,他一日心情都不差,许便是情绪高涨,回来家里,洗澡时也格外有兴致。   这厢熄了灯,上了床,这人一张嘴,却还在紧着白日的事情叭叭儿的说,他且都没心思去听。   便是嗯了一声,回应他得话。   康和见范景淡淡的,忍不得捏了他的腰一下,酸他道:“光只晓得嗯,人夫夫和顺得子,眼瞅日子有滋有味。你与我是老夫老妻了,睡在一处便是都没旁的话说了?”   范景睁开眼皮,在朦朦的月光下瞅了身侧的人一眼,半隐在暗色中的面庞,倒更现得鼻梁高挺,侧脸瘦削。   他道:“总是话这样多,嘴都说干了。”   “你早说你嘴干不就是了。”   康和一下坐起了身来,欲去给他倒水吃。   范景见状却拉住了他,将人拽了回来。   “究竟是吃不……”   康和的话没吐完,这厢却教人给堵住发不得声了。   他躺在床榻上,受着身上的人掠夺,这么些年了,两人不知亲了千百回,范景似乎也学不会这事一般。   凡由他主动来的,总有些青涩笨拙感,可偏偏又最击人心,康和尤其受用。   范景压着康和,亲了好一会儿,直觉嘴皮子有些发麻,方才松开过了口气。   他的手却还在康和的衣襟里头。   “倒觉你身形更结实了些。”   康和哼笑起来,倒是他今朝不解风情了,他把范景拉到自己跟前,道:“怎的,今儿见着别人家的双生胎羡上了?”   说着,就又去亲范景的嘴。   “别家的固然好,再好却也不如自家的。”   范景迎合着康和,问他:“你是不是不痛快使那东西?”   康和晓得范景说的是避孕用的羊肠衣,打小福出生后,他便从外头去买了这物回来。   他私心不想再教范景受生育的罪过,可两人年轻力壮的,又不能不行事了,且不说不行,就是减少也频率也够呛,不能教范景吃药伤身,自只用这了。   小小的物件儿,价格却不菲,他俩私用上可也花费了不少。   只那东西使着,自是不如不使得好。   这事情是相互的,他有感觉,范景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康和也疑过,比之现代的,是不是要差上许多,可他以前毕竟没用过,也没得对比。   “跟你干这档子事,哪有不痛快的。”   康和亲了亲范景的耳朵,他说这话,虽滑头,却也真心。   范景闻言,心中微愉,复与他又折腾了起来。   过了些日子,入了冬,天气渐冷。   范景与康和收拾了些厚衣裳与大福送到了骆家去。   天儿冷,大福日里头写字,一双手都给冻得僵红了,范景见了心疼,做了两幅兔绒手套教他戴。   珍儿也与他做了暖手炉,让他上学时拿来用,徐夫子言读书需得是要有坚定意志,冬月里便不曾在课室里头设炭炉。   小孩子又久在里头静静的坐着,难免僵冷,不比在外头跑动时暖和。   只大福却不爱使这些,说是揣着手炉就容易生懒惰的心性儿,戴手套呢,握着笔杆子又隔了一层,不易写好字。   家里见他春来暑往都这样用功,欣慰却又觉心疼。   两人在骆家耍了些时辰,回至铺子上,将才吃了口热汤,包三哥戴着个毛茸茸的护耳哈着气也进了来。   “听说你们隔壁的张兄弟与贺哥儿生了一对双生子,可好生的福气!”   康和与包三哥倒了一碗热汤,道:“可不是,置百日宴的时候还说请你也过去吃杯酒咧。”   包三哥搓了搓冷手,道:“那俺可要去好生吃杯酒沾沾喜气。”   说罢,又问了康和新铺子的事情,甚么时候开张。   菜铺那头修缮倒是完工了,只弄地窖要废些事情,先头找的钻凿地窖的老师傅不得空,时间给排到了这月上来,时下方才动工,还得要些时候。   包三哥道:“开业的事情总也是急不得,倒也不争那十天半月的时间,弄妥当才是要紧。”   罢了,他言:“俺那表妹夫,月底上过生日,唤了俺来请他们也去吃酒。”   康和问:“可是整寿?”   “倒不是那样的热闹日子,只是寻常生日,请了些亲戚朋友乐一乐。年下了,天气冷,少能出门去耍乐,俺们这城里不就爱宴请吃酒麽。”   “你得不得空?若是那日得空就去耍一趟呗。”   康和答应了下来,人家来请,没有不去的道理,就是真有事情忙,人去不得,也要准备一份礼。   至了日子,康和教范景与他一道去,范景却不肯,城里头的席面儿讲究大,男子与哥儿女子还要分席坐。   他认不得许家的人,席上的人也不识,他又不是那般热络的性子,届时冷板凳坐着,他去与人说话为难,人来与他说话也不好受,反教主人家不欢喜。   康和知他这般,倒也没勉强,本是想着礼也送了,两口子一道去吃酒菜也划得来麽。   既不自在,确也不必。   他还是寻了身像样的衣裳出来换上,弄得不寒碜丢丑,高大俊气的就去了许家。   这许攥典怕是个喜爱热闹的人,寻常生日请的人也不少,宅子里头团满了客。   包三哥也在,同他打了招呼,与他暗暗的介绍了几个人,喊他既来了就前去结交一番,甭白来跑耍一趟。   末了,他就趁着这样热闹的场子四处攀谈游走了。   康和倒转变了些心境,听得包三哥的劝,也在席面儿上寻人说谈起来。   又找着满面红光的许攥典恭祝了几句,捧得许攥典乐呵呵的。   很快是至了开席时间,康和教几个一同说谈了话的新朋邀着上了桌子,吃菜又吃酒。   陪了几个,好些杯子的酒下了肚儿。   待着散席时,康和身上也起了酒气,他自觉吃得差不多,就前去寻许攥典告辞。   那许攥典今朝更是吃了不少酒,一张面都生了红,见康和来辞时也酒熏熏的,反是格外高兴:“康小兄弟今儿来捧场,我这般是招待不周,未教尽兴。”   “许攥典哪里话,您这亲朋,甚是和善热情,又还海量,我且吃得尽醉了,实在已是尽兴得很。好在是不曾丢丑,教攥典笑话。”   两厢说了几句,许攥典多是欢喜,忽得想起一事,他携着康和的手,步子微有些漂浮的拉着他去了边处些。   “乍想起康小兄弟似是在寻屋宅,本当是得了消息就该说与康小兄弟听,只县衙事多繁忙,这又弄这一摊子,且忙得糊涂,忘是说了,幸得这厢又记了起来。”   “我这城巷里头有户姓罗的人家,他家主事是个秀才,我与他素有些来往,前日里听得他言,开年要去京里,往后若非必要,也便不回滦县了。”   “他家有处宅屋,本欲是空留着,我倒是诚心劝他,这宅屋虽是死物,却也需生气,若年久无人居住,用不得三两年间也就荒废了,还得是要人打理着,常住长新。   他因爱他的老宅屋,倒也认我这说法,便起了意赶在走前售出。”   许攥典道:“我想起你有这般需要,便同他言等上一等,也好说给你听了,教你去看看宅屋,若是瞧得中,倒也不肖再往外头说。”   康和听得许攥典此言,精神一振,问道:“攥典说是在这处,便也是朝夕巷的宅屋了?”   “可不就是,罗秀才往上几代都是读书人,那宅屋是魁星宅,你家孩子也读书,若去住着,只有对他好的。”   许攥典道:“若不是好屋,我也不会特地的介绍与你听。”   康和虽还不曾见着屋舍如何,但也晓得县城之中属西城宅最好,而西城中最为贵重的当属是朝夕巷,听得这头住的都是人物,有空余的宅屋鲜少往外售出,都是有门路的私底下就交易了。   那般能轮放置房牙经纪手上的,少之又少,偶有一二,也教经纪吹嘘得多高,价格贵的吃人,经纪能从其中赚足一大笔。   他得了这消息,自格外珍重,客气同许攥典道:“若能前去看瞧一番宅屋,可是我的幸事。”   许攥典醉晕晕的,道:“你若有心,我且教你俩会上一会,只不巧今朝他有事情没来吃酒,否则我也便今日就介绍了你俩相识。”   “这般,明朝我与他说明了,就差人来与你回话。”   康和连连谢过,回去时,他心中且还高兴着。   本是醉了酒,当睡歇一场,可置屋是要紧事,他与范景说了今儿在许家得的消息,洗了把冷水脸醒了醒酒,便一同前去西城那边做打听。   一来不想贸然耽搁了这一机遇,二来,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光听人说好便就是好。   当日里打听下来,朝夕巷确有一户相符与许攥典说的罗姓人家,上头几代人都是读书的,功名有高有低,虽没甚么喊得出名号的当官儿人物,却也是清流门第了。   且康和刻意打听了,家宅中是否有出现不吉利的事情,好比是那般凶杀死了人的,却刻意粉饰一番将宅子卖与他人。   若是寻常的生老病死倒是无妨,只惧那些凶事,到底家里有老有小,还是怕住着不安生,再来起了凶事,说不得有仇家又寻着旧宅生事。   却也没得有说这些不好,毕竟起了这档子事官府定晓得,许东城南城的不知,但近处的总会知道些风声。   康和稍稍定下了心来,他与许攥典交情到底不深,不得全然信任与他,这些不好当面问来教人心头不愉,他也只能自个儿私底下小心打听来看。   范景也对这事情很上心,一路陪着康和忙了许久。   翌日,下晌些时候,是包三哥前来同康和传的话,说是罗秀才教他们今朝要得空就能去看宅屋。   康和跟范景闻言,连忙丢了手头的活儿,一并随着包三哥前去看屋。 第112章   康和跟范景前去,先得见了这屋宅的主人罗秀才,此人一身青衫长袍,肩端的宽,腰板得正,神情从容温和,颇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   听得说这秀才相公已过了四十,不想观其面容,倒是多显年轻,未提前晓得年岁,只怕误以为方才三十余的年岁。   两厢皆然客气,罗秀才迎了夫夫俩观览了一番屋宅。   “家里这宅院经建后扩修,至今拢共十六间屋子,一应为主屋、厢房、耳房、厨屋、祠堂、马厩、车轿房……   虽上头的尊长有心再建的宽敞些,奈何巷中再无多余土地扩建,再一则,男儿志在四方,未肯终年偏居于一隅,故走他乡见识天地广阔,经年下来,独只我守着这处屋宅。   家宅虽不见轩敞,麻雀虽是小,五脏六腑却也全。”   康和听罗秀才说话有些文绉绉的,只客气应对。   其实这处宅屋并不小,能有十几间屋子,又还不乏有花园小湖这些造景,已是十分敞大了,只比之他们乡下的宅子确实要小些。   可村野间的地如何能与县里的比,且还是西城朝夕巷上。   抛开大小不谈,宅屋当真是造得精心雅致,即便康和并不精于风水装饰,却也看出了不少排布。   宅子中多设洞门,轩窗,一步一景,院墙上绘得有鹿相,鱼相,蝙蝠相等,寓意为禄、余、福的美意。   庭中又还种植意为金玉满堂的玉兰,表气节的青竹,多子的石榴……   康和也去过几处城里家境不差人户的屋宅,好比是徐家宅子,骆家新置的宅屋,乃至与许攥典的家中,皆然不必罗家宅院。   转看罢了,罗秀才还教家里伺候的人备了茶,请了康和范景喝。   私底下,康和问了问范景的意思:“可还中意?”   范景却也没见过多少好的,单只眼前的目光来看,便是处好屋宅。   且他走看间,也没瞧见有甚么不对不妥的地方,除却是后院儿花园里石榴树下掩着个狗洞外,便再没什麽了。   康和得了他的准话,心头便有了数。   “听得罗秀才开年便要离开滦县,想必也打算将屋宅早些安排妥当,我这等乡野农汉,说话不懂委婉,也便直言了,还望罗秀才别见怪。”   “如今我与夫郎想寻上一处合适的宅屋,妥善安置了下来,将寄养在他姑父那处的犬子接回家中,一家子也好团聚。   幸得许攥典热心快肠,与我牵线搭桥,这才得幸前来观看罗秀才的宅院。实不相瞒,罗秀才的宅屋陈设讲究,雅致美伦,此处又还十分宁静,很是适宜犬子读书居住,若罗秀才瞧看得起我夫夫二人,便可商谈价钱。”   罗秀才倒也听得许攥典说了一嘴,范家是为着孩子读书才要置的屋。   读书人多有清高之症,爱弄名声。买物卖物,又或是办件甚么事,且都爱扯出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来,说出去方才好听。   如今范家要买屋供养幼子读书,他罗秀才卖屋与这样的人户,说来也是美谈一桩,一则怜人一番慈父之心,二来也是惜读书人求学不易。   “难为天下父母心,你们既肯,我如何有不愿之理。”   两厢便论起价格来,罗秀才开出了六百八十贯的价。   康和跟范景虽早有些心理准备这头的屋宅价不会低,听得报价却还是暗暗倒吸了口冷气。   他们乡下多是宽敞的宅子,修建下来尚且才用了两百多贯钱,虽知不可比,可这宅子却也实在昂贵。   康和事前也想打听这头的宅价,只朝夕巷的屋宅鲜少有拿到外头去售的,外在交易也不多,价格并不好打听。   倒是包三哥神通广大,知晓一二内幕,与他言了这头的宅子在十间以内的,通常是三百至于四百贯间,而十五间内的,为四百至于五百贯间,而十五间往上至二十间,在五百至于六百贯间。   但只是个市价,实际交易还得谈来看,毕竟这头的屋宅常是有价无市,价格高低都说不准。   若按着市价,那罗秀才便喊高价了,且他这宅子恰好十六间屋,比之十五间以内便略显微妙。   虽是好宅,但却是几百贯的大事,当为自己争便得争,几十贯钱,已是一间铺子一年的盈利了。   康和张口还了个五百六十贯。   罗秀才闻言,微微笑了笑,却未言语。   显然他并不接受康和的还价。   包三哥见状,道:“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大买卖都得讲个三出三回。头使一轮,卖方出个最高价,买方再出个最低价,不红脸也不见气,二轮三轮且才真论价。”   “二位诚心买也诚心卖,想是定然肯各退一步。”   罗秀才默了默,他自是想多卖些钱出来,此去京城,花费必然不小,能多卖些银钱傍身,自有好处。   两手空空上去京都,如何结交大儒文流,又如何能自在学读。   其实想要卖得高价,放去房牙经纪那处,定是能得更好的价。   只他拉不下面皮来这么做,届时教人晓得他一个读书人卖宅求财,说出去岂不是在滦县读书人跟前丢了风骨气节。   便因此般,他才与许攥典说了几句宅屋无人看管的事,这许攥典倒是上道,立便劝说了他不妨将宅屋卖出,且又迅速的与他寻了适宜的买家。   罗秀才道:“如此我且也让上一让,六百六十贯,便做结识一场。”   康和听此让价,并不认可,他亦微微笑了笑,也不靠贬人屋舍来达到自己低价买下的目的,依旧客气言道:“罗秀才的屋宅敞美,我亦愿为之加价至六百贯。   只我这等平头人家,囊中羞涩,再往上是不能够了。若是不达罗秀才心中的价,我也只得惋惜一场。”   罗秀才听康和的价,心头如何乐得这般:“并非是我不与这价,实在也是精心呵护爱惜的宅子,一景一物皆耗费了许多精力,万让不下这许多的价来。”   说罢,包三哥作为中间人又劝了劝,康和不肯上价,罗秀才也不愿再让价。   两头谈不拢,各端了茶水吃,然久僵持也无用,罗秀才放下茶杯便谢了客,康和范景还有包三哥只好告了辞。   “这宅院倒确是好,价却也实在高。”   包三哥叹息道:“买价数目不小,便是换做了那般出手阔绰的大商户来,也一样要谨慎以待,料谁的银子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康和也不由摇头:“我亦晓得这些道理,想是与这宅屋缘分未到。这宅院是罗秀才的爱宅,人不肯让价也是寻常。”   “只劳你与我白跑这一趟。”   “哪里的客气话,宅子虽没谈定,可俺也得来开了回眼界。”   包三哥道:“你且和范哥儿别急,俺再留心与你们相看着。再一则,这般大宅屋买卖,少有一回谈定的,后头说不得还有转圜。”   康和谢了包三哥,晓他说的是宽慰话,城中别处的屋宅许是这般,但朝夕巷怕是难了。   不过凡是也讲究个缘分,是他的,许兜兜转转还是到他手里头,若不是他的,就是到了手里也拿不稳。   送走包三哥,康和跟范景一道回去,两人商量着,等年下得闲,便择选城中几处位置好的民巷,前去打听问询有没有合适的宅子售出。   如此直接与户主联系,比从房牙那处拿得价格要低些,且也能寻着些房牙那处没有的宅子。   范景应了声,他道:“左右年下大福也要休沐。”   过了约莫十来日的时间,这日,康和跟范景去把谢正家小子领了来。   谢爹一直想教儿子在康和这处做事情,前些年念着小子年纪不大,都不曾与他安排。   如今城里预备要支一间新铺子,少不得用人手,这孩子今年也长到了十三岁上,识字会算,好生磨炼磨炼,往后能帮着干不少事情。   康和想的是教他在新铺这边先住下,日里看着一二铺子,开张前上猪肉铺子那边练练手,熟悉些生意买卖的事情,也算是破个胆儿。   人性子不尽相同,许多看着大方的,且还并不适合经营生意,抛头露面与人交道的事,看似简单,实则并不容易。   早些历练来看,若合适自然是好,若不合适,那也可尽早的另做些安排。   “康叔,这铺子好生的大啊!宽敞又透亮!”   十三岁的谢小柳个儿蹿得有些高,就是瘦了些,好似根竹竿儿一般。   他听得要教安排在城里做事,心头欢喜的不成,原先他一直以为范家可能待他长大了,会把他安置在村里的牲口棚干事的。   康和道:“铺子确实还算宽敞,你今朝喜悦他大,来日做起打扫的活儿来说不得就嫌了。”   谢小柳笑嘻嘻道:“俺不会,便是日日教俺打扫三五回,俺都乐得干。”   康和笑了一笑,引着谢小柳在后院儿的一间屋子上住下,又与他指了灶屋等地儿。   今儿人随着他俩来时,便已经将被褥衣裤以及些起居物给装进箱笼里了,一车子便都给拉了来。   教他逛了铺子,便由他去把睡屋整理整理。   罢了,康和跟范景前去看师傅打地窖。   这时候,包三哥却急吼吼的寻了来,人进铺子时,脑门儿上都是雨水,原则外头不知甚么时候竟都飘雨了,在铺子里却还浑然不知。   “倒是教俺好找,只当你俩在猪肉铺那头,过去一趟却听说来了这边,走来时遇着了雨,伞也没撑,教给淋成了落汤鸡。”   谢小子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放下手头的事情出来看,瞧是上门了个脸生人物,他倒是有眼力劲儿,连端了凳儿来,又给取了张干帕子给包三哥擦脸擦头发。   同康和道:“俺见灶屋甚么都有,生了火来烧上一壶热汤水,也好教这官人吃了驱驱寒。”   康和点了头,他便快着手脚去了。   包三哥瞧那小伙子面生,一头擦着脸,一头好奇问康和:“这是哪里的小郎,好生伶俐。”   康和笑道:“乡里熟识人家的孩子,这般预备着喊来城里头帮忙做事。”   包三哥点头道:“你这新铺子弄起来便是需人手,瞧这小郎有眼力劲儿,使得。”   康和对谢小柳将才的一套行事满意,转问包三哥:“你急着前来寻我,可是有甚么要紧事?”   “瞧这一打岔,便说去了旁的事上。”   包三哥看了一眼旁头抱着手靠在柱子上瞧打地窖的范景,唤了他一声:“范哥儿,是好事情,你也来听一耳朵罢。”   范景闻言,便走了过来,寻常这两人说话,他都不会好事的凑进去听的。   包三哥神采奕奕道:“俺便是说置买屋宅这等大事情,许不是一回就能谈下来的。   你猜是如何,那罗秀才教俺带了话来,言说依着康兄弟先前说的那价格再意思意思添上一点儿,这宅还是卖与你俩。”   康和跟范景闻言,颇有些意外,确是没想到过了这些日子罗家还会联络他们。   虽说也有当时谈不下,回去细细考量一番,再有寻人继续洽谈的,可也不过三五日间,这未免也隔的有些久了。   “怎又教得这位秀才大相公回心转意了?他这宅子当是不愁卖的。”   包三哥笑说道:“你俩且不知,那日与你们没谈拢,罗家便另经人介绍又私底下寻了个买主,俺怕是你俩晓得了心头遗憾伤心,便没来说。   这新买主呢,是个商户人家,不知是如何这代人上发了横财,很是耀武扬威。   人去罗家看了一回,心头也满意,便坐了下来谈价钱,罗秀才出了价,这商户也还价,原是价钱还的比你俩还高了不少,可这商户不懂的读书人家的气节,不仅没谈成,还把罗秀才给惹恼了。”   原是还价时,他还了六百余贯,价格比康和他们出的高,稍稍说上两句,罗秀才也就卖与他了。   谁知这商户为着成价,便是吹毛求疵的将罗秀才的宅子一通贬损,说人建屋的木头是甚么次木不好啦,又说哪处的屋顶损了半角,后期修缮还得使钱。   商户惯是用这招来打压人,迫使人自甘贱价卖出。   这一套用在寻常老百姓身上许还使得,即便对方心头不多欢喜,却也无可奈何。   可这罗家甚么人家,几代的读书人,不说日里全然受人奉承,但客气和善以待却是基本的,哪里听得来一个商户如此贬低自家的东西。   罗秀才当即就变了面孔,将人辞谢了,气得两日都没出门。   “这转头一想,还是觉你俩买得诚心,便少要些钱,也要个气节。   读书人,与寻常人一般离不得钱财二字,有时候却又为着那点儿清高,很是肯折银。”   包三哥道:“你俩可有了新的买处?还乐不乐得要那宅子?”   康和与范景对视了一眼,怎会不乐得要,先前虽是没谈好,可两厢也好聚好散的,不曾有谁说不中听的话来得罪谁。   包三哥见他们还有意,乐呵呵道:“那你俩预备加多少价,俺也好去回他话。”   康和看了看范景,瞧他有没有意。   范景道:“既先前他肯与我们让二十贯钱,那我们便也与他添二十贯罢。”   康和跟包三哥闻言,不由得都笑了一声。   不一会儿,谢小柳端了热汤出来,包三哥吃了碗热汤,待着雨小了些,才从康和这处拿了把伞家去。   他湿了头发和衣摆,不好当即就去罗家,还得家去收拾一下,再往罗家回话。   康和跟范景得了这消息,且都也有些坐不住,若是得成,开年休沐过后,大福就能搬进新屋来,不肖再去骆家住了。   若不得成,少不得还要过去住一段日子。   却也没教他俩久等着,隔日快午间,外头还在下着雪粒子,包三哥就来回话说成了,罗家那头应下了价格。   康和与范景皆然一喜。   于是便忙着想把这事情在过年以前给办好,罗家那头先拟定了两张文书,康和与范景先缴了两百贯作为定金。   本以为罗家至少开了年才搬走腾屋,不想有了买主,罗秀才预备今年就搬,人要到府城上去过年,待着春月时分,花开似锦,如此再一路北上进京。   光是听得这般安排,也教人心头驰往。   康和倒乐得他早走腾屋,腊月初上,两口子携着些礼品,外还有余下的房款,一同又去了一趟罗家。   这回前去,罗家已收拾打包得差不多了,缴清了房款,两人便从从罗秀才手上得了地契和大门钥匙。   罗秀才见范家此番还带了礼前来,心头颇为畅意,倒不为礼品贵重与否,全然是感慰于这般心意。   行前,问了一二大福在哪处读书,夫子为何人等话。   “原在徐秀才手底下读书,姑父乃是骆秀才,说来,也是缘分一桩。我与徐秀才曾还谈书论道,相言甚欢,虽与骆家鲜有来往,却也听得骆秀才年纪轻轻就已中榜,后起之秀,十分难得呐。”   罗秀才听得范家家学,更为高兴,罢了,取了一摞书置于匣中,送与了康和范景作为回礼。   “难为我与康小友结识已晚,偏因要启程他乡之时才得交集。若是久居县中,定是常来常往。你们夫夫二人是难得的和善厚道。”   罗秀才道:“聊以几本家传书册拓本,赠于贵子,他日一展宏图,也不负你们夫夫二人的一番教养。”   康和知晓书本难得,连是深谢了这位秀才相公,亦说了些祝福的话语。   宅子得妥善置下,康和又备了两份礼,两个红包,一份送去许攥典家中,谢人帮忙牵线。   又一份自是送去给包三哥的,谢他为着宅子的事情跑前跑后。虽两人为好友,可再是好友,却也需得感恩,否则谁人愿意为你忙碌办事。   这头又花用了二三十贯钱出去,这教康和跟范景如何能不再屋宅上讲价的嘛,绕得些价下来,也才得些出来给帮着牵线办事的人送礼。   若绕不下来,这些钱还得自出,两厢合算下来,如何得了。   不论如何,这桩悬在心头上小半年的事情,总算是落定了。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头的人来看宅子,外又请人简单修缮,置办宅院里缺的家什物件儿。   罗秀才先前一直就住在宅子里头,听得一年会请人修缮一次宅子,此番倒也没甚么过多可修缮的。   只人走时,家里头值钱贵重的家具也都给拆带走了,宅子如今空落落,多少也还得添置些基本生活的物件儿才行。   两口子又在各大木行里转看,定买下了些价格合意的家什搬回去。   一厢置办,又给用去了快百贯,他倒是晓得家什物件儿办下来价格了不得,先前乡下的宅屋后头置弄家具,也都用去了几十贯钱。   只那会儿的家具不如现在价高,且乡下弄得木材更次些,比这回置的家具虽多上近一半,但价格却还不如此番高。   康和直咂舌,为着这屋宅,前前后后使了七百贯有多,幸得这两年又攒了些在手上,否则还真周展不开。   城里奔忙着宅子的事情,他一边还不忘大张旗鼓的把乡下的地给卖了几亩出去,做点儿阵仗来给人看,好教人晓得范家办大事也手紧,并非那样阔绰。 第113章   过了十五,滦县结实下了场大雪,鹅毛一般的雪花漫天飘落下来,甚是壮观。   大福在课室里头将夫子今朝讲授的典故分解写下了自己的感悟,外又由此做了一篇五百字内的文章。   他沉浸在自己的学海之中,浑然不知外头的境况,只隐隐觉得今朝天气似乎更为冷了些。待着作罢了手头上的事,放下毛笔舒展手指的功夫,恍然才发觉课室里竟然没了人,只听得课室外头的园子里传出了欢快的嬉戏声。   大福望去窗外,只见得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下,园子里的青竹已是银装素裹,地面也铺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课室同窗皆数在外头铲雪堆雪人,好不热闹。   大福见着十五也在其间,分明如此冷冻的天气,他额上竟还出了些汗来,面旁红扑扑的,不知已在外头耍了多久。   他站在窗前,看着这情形,心头反倒是想起家里来,这样的雪天,不知爹爹、小爹还有小福好不好。   想是弟弟在家里头也会忍不住要跑去院子里耍雪,他总有些贪玩儿。   爹爹与小爹怕是也还在四处奔忙杀猪。   想当是忙碌的,算来也十日有余没曾见着小爹跟爹爹了,原先还三五日间就能见到一回。   这些时日他用着功读书,日子倒觉好混,只有嫌每日读书时间不够使的,倒没怎念着家里了。   可现下稍稍静了些下来,一算日子竟然那样久没见着家里人,心头难免还是有些酸酸的。   他宽慰自己,年底当是忙才没得空来瞧他,再者,没两日学塾就要休沐了,届时能回去家中过年,休息半月有余的时间呢。   “仲阳。”   大福正出着神,听得一声呼唤,他回过头去,见竟是徐秀才走了过来。   他连忙行了个礼:“夫子。”   徐秀才进来便见着课室里独站着的大福,一眼瞧见课桌上尚且铺着墨迹还未干的文章,他前去拾起看了看,面上起了些微笑。   “你这孩子见解总是精准不一般,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偏又还努力上进。   年中初来时在课室里且还只是中下游,这般读了半年书,竟就至了课室中的上游。”   徐秀才很是满意大福,不论是读书的天分,还是个人的上进勤奋之心,都教他忍不得格外关注这个孩子,哪怕他不是亲友家的孩童。   大福听得徐秀才夸奖自己,谦虚道:“学生来学塾读书得迟,后进之生,不比积年在学塾中读书的同窗们的见识,只能使些笨劲儿,以求赶上同窗。如今能有一二精进,也是因着夫子的教导。”   徐秀才笑起来,拉他坐:“我教授你学问是一则,你用功却是另一则,同是一般教授,你便领悟的总快些。想来私下你姑父骆秀才也没少与你答疑解惑。”   “是,姑父待我总格外的耐心,我学到了不少的知识呢。”   徐秀才笑着点头:“这朝我寻你,是有一件事想征询些你的意见。”   大福恭敬道:“夫子您请说。”   “明年二月里头有童考,这倒是每年都有来考校学生的,学塾里头自少不得有学生下场。我原本并没打主意让你和十五下场,一则你俩年纪并不大,二来今年才过来城里读的书。”   徐秀才徐徐同大福说道:“不过我观你现今文章写得畅达,书本背得熟练,考你诗文也不差,倒是已备下场的能力。”   “我的意思是,不妨进考场中一试,不为冲着中榜前去,而是下场历练一番。考场一回,所学所悟,比在课室之中学上十日而不足。你可惧开年下场?”   大福没想到徐先生竟认可他有下场的能力,心中颇有些激动,他道:“学生很是愿意下场应试一回!”   说罢,他又问:“那十五明年参加童考吗?”   徐秀才摇摇头:“他可不如你,孩童心性大,虽是诗文还通,书本背得尚且算熟,只写文章还太过浮躁了些。且教他再读上一年再行下场罢。”   大福道:“十五年纪比我小,他读书亦是认真上进的。”   徐秀才笑说道:“确也是比他爹幼时读书强了几倍,家里对他也宽容。他与你最好,也央你带带他,他日若在科考路上有个一二前程,也好是相互扶持。”   大福道:“我记下了。”   徐秀才摸了摸大福的脑袋,说道:“读书刻苦上进固然是好,可也别全然一脑袋就扎进去了,往后成了个书呆子可也不好。   学余之间,还是该耍乐休闲便耍乐休闲,去和十五他们一道玩会儿罢。”   “听得十五说你有些惦念着家里,你爹跟小爹近来事忙,不得空前来瞧你,心中却格外的挂记。闻说是为着在城中置屋宅的事情忙,想是把你早些接回身边去。”   大福闻言眉宇便扬了起来,眸子忍不得闪了闪,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有些忧愁。   自是高兴爹爹小爹打着主意要把他接回去,却又有些不是滋味,爹爹小爹本就事多繁忙,却还要为着他的事情而奔波劳碌。   徐秀才道:“你勿要想太多,父母奔波劳碌,究根结底也都是想你们好。你们好了,父母方才宽心安慰。”   “嗯。多谢夫子教诲。”   “今朝雪大,且去赏赏雪罢,只别贪看着了凉。”   徐秀才说罢,这才去了。   大福心里头却久久有些平静不下来,一则是明年就要下场童考,时日已不多,他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二则,又忍不得想徐先生说爹爹跟小爹在置屋宅,想事情不会有假,只却不晓得有没有些眉目。   他倒想跑去铺子上问,却到底怕给家里添事,还是老实读书备考才是。   虽说夫子言这回下场只是为了磨砺,不为上榜而去,但若是他不好生准备,马虎应考把试卷答得一塌糊涂,那也实在有些丢丑。   至于家里置宅的事情,他且便再等上三五天,届时休沐爹爹小爹定然是要来接他回去的,甚么都在那时候再问便是。   如此想通,他又静下了心来,同时含着些期许。   十五在外头瞅见出神的大福,连忙挥舞着手喊道:“大福哥哥,你文章写完啦?快来与我堆雪娃娃,我都堆不过他们了!”   大福闻声笑了起来,出去帮十五铲雪堆雪人去了。   又去了五日,腊月二十上,学塾里到了休沐。   为着学生能早日归家,只上了半日的课,往时至午间休息的时辰,今儿便放了假。   学生欢欣鼓舞的从学塾里涌了出去,商量着假期中作甚么消遣,一时都把读书抛去脑后了。   大福今朝一反往昔下学时待着人差不多走尽了才出来,一早便收拾好了书箱拎出来在门口等着。   他翘首以盼,只见着好些同窗的家里人都来接走了人,等了约莫刻把钟,确也没见着人来接自己。   大福换了只手拎着沉甸甸的书箱,出来前他特地把小爹做的手套给戴上了,好教小爹看一看,不想倒是防了东,否则拎着箱子只怕双手又僵又冷。   他心头有些没有底,也不晓今朝爹爹和小爹究竟来不来学塾接他,要紧先前也没说定,说不得是上姑姑家接他也未可知。   大福心中想,便再等上一刻钟,若是也不见人来,他便先回了姑姑家里去,也说不得是姑姑家里头的人过来接他。   正当是这般想着,就远远听见一声软糯糯的呼喊:“哥哥!”   大福眸子一亮,瞅见才清扫了的雪地上突突跑来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噗嗤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遭这敦实的一扑,他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搂住怀里圆滚滚的小崽两人便坐倒在了地上。   “你慢着些跑,看是把哥哥也给撞倒了!”   康和追上来,便见着两个崽子已经抱在了一处,范景也紧跟在后头。   小福笑得咯咯咯的,他在大福身上蹭来蹭去,喜欢得紧。   大福教小福拱得有些痒痒,他没想到弟弟会跟爹爹小爹一起来接他,又见月余没有瞧着的弟弟与他还这样亲近,心里格外高兴。   他微矮下了些身把小福给抱了起来:“你怎么今天也来接哥哥了?”   “我央着爹爹和小爹带我来的。”   小福像猫儿一样的眼睛看着大福,见着哥哥也没有戴口罩,脸颊冻得有些红彤彤的,他搓了搓小手捧着大福的脸蛋儿,捂了捂,说道:“我想哥哥。”   大福笑起来:“我也想你的紧。”   范景见兄弟俩好得很,眸光柔和,上前去拎过了大福的书箱:“可等久了?”   大福摇摇头:“我也刚才出来。”   康和道:“本是坐着骡车来接你的,谁晓得落雪外头的道上有车子出了故障,路给堵住了,等了半晌也不得通过,下了车子走过来便耽搁了些时间。”   “没耽搁。只天气这样冷,又还堵了车子走过来,怕把弟弟冻坏了。”   大福给小福整了整兔绒小圆帽,教他撒欢的跑,帽儿都偏了。   “他哪里有怕冻的,这些日子专是落雪,他成日在院子里头折腾雪耍,手给冻红了都不罢休的。”   大福笑着捏了捏小福的脸蛋儿:“这样贪玩儿。”   康和道:“走罢,不好教车子在街上停太久。”   一家子四口人,说笑着步行往车子那头去。   待到了堵住的地方,已是疏散开了,两个崽先行上了车,范景后也钻了进去,康和则负责驾车。   他扯住缰绳,往里头问了一声:“坐好没,可要开走咯。”   小福大声答了一句:“好啦!”   骡车里头提前放了个炭盆子,整个车棚里都暖烘烘的。   范景给两个崽解下外头的遮风氅子,取了一盒还热乎着的栗子糕出来教他们吃。   小福一手便拿了两块儿,先喂给了大福吃,又拿给范景吃,再还钻出到车子前头给康和也塞了一块儿。   “好了,来坐下。”   范景将小崽子给搂了过来,若不给抱着,在车子里都要爬上爬下,钻来钻去的,一点也安静不下来。   大福牵着小崽的手,想是问他在家里都在耍些甚么,却见窗子外头的街景往着他没如何走动过的地方去。   他不由偏头问范景:“我们不先回铺子上麽?”   范景道:“嗯。带你去新家看看。”   大福闻言眸子发圆,连忙问道:“前几日听徐先生说小爹和爹爹在忙着城里置新屋的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吗?”   范景说话总轻描淡写,语气间却也难掩不错的情绪:“恰好有合适的就定下了。这半月里忙着交接又置办家具,一时便没得空过来学塾看你。”   康和在车子外头听得父子俩说话的声音,也道:“这厢接你了过去新屋看看,说是问你来年学塾开课,你是想家来住还是继续在姑姑家里住呢。”   范景看向大福,征询他的意见。   大福想亦没想,连便道:“我当然回家和小爹爹爹还有弟弟住!”   他因为激动脸有些发红,虽是晓得小爹和爹爹在忙新屋的事情,确也没敢想会那样快就置好,他怎有不想回家去的。   范景见状摸了摸他的脑袋:“那过些日子就去你姑姑家里把东西都搬回来。”   大福不由脸微微生红,觉自己将才也太急切了些,姑姑家里并没有待他不好,可他因实在高兴,在最亲近的人跟前藏不住情绪也便说了。   “谢谢小爹。”   说罢,他又同外头驾着车子的康和道:“谢谢爹爹。”   小福看着哥哥,不解问他:“哥哥是爹爹和小爹的儿子,怎么还要谢谢?”   康和笑了起来:“小福说得不差,一家子便当在一起,怎还说起了谢谢来。”   大福亲昵的贴了贴小福:“是哥哥说错了话。”   范景知道大福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取了一块儿糕给他吃。   车子一路进了西城,不大畅通的进了朝夕巷,待着至家时,去了快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西城甚么都好,富裕人家多,便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车马,冬日里天冷,出门也都驾车子,道路便格外的拥挤。   他们铺子所在的南城便要好上许多。   城里没有绝对好的位置,不过也是各有各有的优缺罢了。   “哎哟哟,俺的心肝儿肉,祖母可好些时候都没得见了。”   陈三芳跟巧儿快着手脚前来开门时,见着大福,心疼得紧。   范爹也后脚跑来了门口迎,他今朝上午才过来的新宅,逛了小半日了,还没摸清门院儿,在自家园子里头都能转昏了脑袋走丢了去。   嘴里头一直念叨着园子是漂亮,却是弄得复杂,不如他们村里的宅屋直进直出的。   陈三芳说他就是个泥腿子享不来福,这才十多间屋的宅子就转不明白了。   巧儿摇头,想是本还冷清清的宅子,教他俩说吵着竟都有了人气儿。   大福乖巧的唤了:“祖母,祖父,小姑。”   巧儿笑着摸了摸大福的脑袋:“快快进屋来吧,外头冷咧。只怕这时辰肚子都饿了,食肆里叫得菜,将才到的,再迟些怕还凉了。”   几人鱼贯进了宅子,康和则绕去后门将车和骡子停去了马厩里。   吃了午饭,大福看着家里的新宅,觉是好生雅致,牵着弟弟的手,两人这屋转去那屋,从这个海棠门钻进了一处种得有竹子的小院儿,又从另一个八角门给走了出去。   这倒是跟姑姑家像,一个大宅里头分做了几个小院儿,只这头打理的更漂亮些。   大福很喜欢这屋宅,倒不论好坏,只是因着能和一家人在一起,便十分开心了。   恍还记得以前家里还不曾住进大宅前,还是一处土墙小屋,一家子也过得很是融洽。   晚间,康和亲自上灶弄了些新鲜样式来吃。   他取了一口方锅,入了猪骨和今年的新米同煨,下置炉子放炭,一直火温着。   一家子都打下手来,帮着备了新鲜青虾,片了薄鱼片,猪肝片,捶打了猪肉丸子、羊肉丸子、虾肉丸子、鱼肉丸子……又备得自家地里头摘得脆嫩青菜。   晚间,一屋子人便在饭厅里头围坐一桌,用粥底涮煮着菜肉来吃,沾了酱料,吃得个暖和的鲜滋味。   窗外是簌簌的雪花,积落在园子的草木上,屋中炭火烧得暖,孩子开心,长辈欢喜,其乐融融。   新宅有四个院子,主院自是康和与范景住,大福一院儿,巧儿跟小福一个院子,再一个院儿自就是范爹和陈三芳的住处了。   这城里的屋宅是一个院儿几间屋,各在自家院子里做主人,城里的大户人家多是如此。   那般更是富贵的人户,闻说夫妻之间也有各分院住的,毕竟三妻四妾,妻是一院儿,妾又是一院儿,男子择院来歇息。   范家一家子想着既是在城里置了屋宅,自也按着些城里的习惯来。   但虽先分了院子,却还是把小福留在大人跟前,孩子太小,又活泼好动,需得看着才成,院子便独巧儿一人先住着。   问了大福的意见,想是先与爹爹小爹住一院子里,还是自住一院。   他言自己大了,能单住一院子,外在这般读书也能更静心。   康和跟范景自然依他的意思。   如此,范家一家子在城里团聚合住了三日时间,范爹放心不下家里头那一摊子,自个儿在城里耍闲又耍不住,嚷着便回了乡里。   陈三芳倒惯城里的日子,只她心里到底惦记着范爹,便偶时回一趟村子,偶时又在城里住一夜。   康和跟范景事多繁忙,且就带着俩孩子在城里住着,好教大福早些习惯新的住处,如此能更快的静了心来读书。   巧儿呢,她倒觉哪处都无妨,不过年轻姑娘,自还是更偏向于城里,一来好帮着铺子上,二来交友闲耍总比村子里容易。   年二十六一日,巷子里响了几串鞭炮,大门前上了范家牌匾,宅院里摆了五张桌子,请了城里的亲友来吃了回暖房饭。   又与近处的几户邻里送了份儿薄礼,便当是正式搬进了新家,也晓谕了亲友。   康和跟范景这回进新家,比之前几年在乡里进宅,操办得很是简单,未曾弄大动静。   他们不想太麻烦,这在城里置宅住下,零零碎碎的事情诸多,眼下虽能住人了,后头且还要看赁人还是调人过来帮忙,事情一朝一夕还办不完全,哪里有心情功夫大办酒宴。   再者朝夕巷是甚么地方,他们搬来只怕是巷子上最末尾的人家,大操大办的,倒似小人得志一般。   但总之不论如何,丰禾十三年大雪的这个冬,范家一家子在滦县总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儿了。 第114章   正月上,康和跟范景带着俩孩子走了几户亲戚,串了门子,自家又分别在乡下和城里置了饭席招待亲友。   这走动的亲戚朋友一年多过一年,往前一个正月上走三四家已是多了,后头慢慢是五六家,八九家……现今是各有各交好的朋友人户,一家子索性是分开了各走一处。   初七一日,陈三芳带着小福与范爹去了乡里一户常走动的人家吃酒,巧儿受耍得好的小姊妹去猴儿山逛庙会。   康和跟范景便携了不少年礼带着大福去了一趟骆家。一来拜回年,二来也是为着把骆家那头大福的东西给收拾了拿回去。   大福在骆家住了半年,时下要走,也合该好生给人说上一声。   骆家这日正好宴客,来的不止康和范景,还有不少骆家其余的亲戚,怪是热闹。   大福晓得今朝要来姑姑家中拜年,趁着爹爹小爹备礼的时候,他也与小福在牲禽棚里选捉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取了只笼子铺上干草,将小兔儿关在笼子里,预备着送给安哥儿。   大福想着在姑姑家里时,姑姑姑父都待他极好,他如今年少,不知如何酬谢,倒自也有爹爹小爹周全。   但常与他吃食耍具的安哥儿弟弟,两人年纪相差不多,倒好答谢,他这朝要搬回家了,整好送他个礼物。   “安哥儿弟弟性子文静,不喜爱那些教人流汗的玩具,常在屋中学刺绣,也学着识字。小兔子温顺,又绒绒可爱,想是安哥儿弟弟会喜欢。”   “怀章弟弟还小,养护照顾不了活物,又是男孩儿,我便送他一匣子蹴鞠、竹球这些耍具,爹爹说可好?”   康和见此,忍不得夸大福:“你晓得友爱兄弟姐妹是好事情,难为你还想的这样周道。”   他又指点大福道:“只今朝过去不单是为了给姑姑、姑父拜年,也是为了辞谢骆家。往后你就不在那头住了,当也给大房的兄妹送些礼物。”   大福闻言点了点头,便又进屋去收拾了礼物出来,新装了两提篮。   拾腾罢了,一家子才坐了车子上城里。   待着至骆家时,那头已经来了不少的客,热闹得很,今儿起码要摆五张桌子吃饭。   康和跟范景教二喜把礼给携了进去,分送上,大福喊了几个长辈,也带着礼物前去送给了两房的小孩子。   骆童生见着康和跟范景来,本还受亲戚吹捧得满面红光,瞧见了两口子,面上的笑容微微收了些。   他前去招呼了两口子一番,说起今朝就要把大福给接回了自家宅子住的事,他张口道:   “大福住在这头教他姑父指导着学问,多是好,我瞧着他进步得何其快,好生教养,来日说不得也能有机会似他姑父一般。”   康和晓得骆童生在读书上是诚心为着孩子好,只不过与非读书人说话不那么中听。   “徐先生也说大福有了进步,想也是他住在这头受他姑父与骆童生的教导,这才有些长进。只孩子久在家中叨扰,只怕误了他姑父科考,再一则,家里头也念他得紧。”   “所幸是如今两家屋宅相隔不远,常常走动,与先前也无多大不同。”   说起屋宅这茬,骆童生神色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忍不得酸眉醋眼道:“倒也是,眼下你们置了新宅在西城,又在朝夕巷上,把孩子接回去也无可厚非。”   “说来也是运气不佳,先前相看新宅时,头先便去瞧的朝夕巷,奈何无宅售出,这才退而看西城别处的宅屋。相来看去,最后选下了这处。若是再等些时日,说不得也置在了朝夕巷上。”   康和瞧着都快滋滋冒出来的酸味,若不晓得他们家的情况也便真信了他这话。   骆家原先住在东城上,那处旧宅早在他们搬过来新宅前就已卖了出去,若是手头阔绰,也便不会急着卖出老宅了,大可留在手上赁与旁人。   再者,他们新宅虽也在西城上,位置却已位于东西交界处的巷子,已是西城的边缘地带。   当时真心想要在朝夕巷,那头没合适的屋宅,凭借骆家的人脉,想退而求次也当是在西城中心些的位置,好比是杏花巷,青山巷这些民巷,要寻个宅子,这等在城里多年又还有功名的读书人家,可比他们这般农商户可要容易得多。   作何最后却选在了西城边上?难道当真不是因着这头的屋价贱?   这头快二十间的屋宅,若换在西城中心些的位置,那可就不是四百贯的价了。   康和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也只微微笑了笑,道:“看买屋宅确十分讲究缘分,城中繁荣,不似乡野置地便可修宅,总局限些。”   “便是这般了。先时定下这处宅子,也是一个风水先生算准了这处好,否则我们这般读书人家,又有功名在身,也不会住在此处。”   骆童生借此问道:“你们那处可请了风水先生去看?这事情可马虎不得,若是风水不佳,根底不好,屋宅光鲜也无用。大福在读书,很是讲究这些。”   康和道:“虽未请过先生来看,但想是不差的,原先住的是一户姓罗的人家,主事是位秀才相公,闻得也是书香人家,前头几代人都有在读书的。”   “罗家?噢……原来是罗家……那想是不差了。说起来,我以前读书时,也与罗家人做过同窗。”   骆童生一脸孺慕的神色,忽得想起在跟康和说话,立又收起了神态,促狭道:“这罗家也是书香门第了,如何这番把宅子都给卖了?莫不是在城中置了新的大宅?城中也不见比那处更好的地儿了呐,莫不是日子经营不当了?”   “倒不晓实情,只听说是举家迁去京城了,想是去一睹京都的繁荣。”   骆童生忽得没了话。   骆川宜这当儿快步过来,道: “爹,张叔父说是要寻你说话呢,他大老远过来一趟,你便去与他好好叙叙话罢。”   他老远就听得他爹又在拿着宅子说事了,只怕再嘀咕屋宅的事情,嘚瑟不成,反还丢些丑出来,便及时将人支开去,省得他再起话头。   家里谁不晓得他眼热人范家置了宅子在朝夕巷,自家里头说几句也就罢了,还当着人的面儿说东说西,便是他长兄都说范家两口子是有能耐的人物,偏他爹还仗着自是读书人,专说些不中听的话。   也不知这人如何了,年纪见长,反倒是不如年轻时那会儿谨慎谦虚。   “哥夫,大哥哥,别光站着了,去坐着吃些点心罢,天气冷,喝盏子暖汤热乎热乎身子。”   康和笑应了一声,与范景去了客屋里坐,大福早与安哥儿还有大房那头的两个孩子去看小兔子了。   在骆家吃了午饭,康和便跟范景说去给大福收拾东西,不想这孩子,趁着先前他们在庭间说话的功夫上,自已经把衣裤还有用具都收拾进了箱笼里头,只肖带着就能走。   如此这般,领着大福拜谢了骆家人,这便家了去。   “大福,若是学业上有甚么不通的,还是老样子,录下前来问姑父,别不好意。”   “嗯,姑父我晓得了。”   大福同门口送行的姑姑一家挥了挥手,心头微微有些怅然。   初十一日徐家私塾便要恢复上课,回去宅子上,大福便没有再回乡里,也没随着康和范景四处走亲戚,他安静在家中读书写字,想趁着上课前收收心。   再者,康和把罗秀才走时赠送给他的一提篮书册拿给了大福,他捡来翻看了一番,发觉竟是出奇的好书。   那书册正是针对童考至院试的一些知识,又做得有细致的注解感悟,大福简直如获至宝。   他心里本还为着二月里的考试有些不安,有了这书册,倒是得了两分安稳。   初十这日,康和要去验收新铺上打好的地窖,不得空送大福去学塾。   范景便起了一大早,给小福穿戴整齐,一家三口吃了早食,小福抱着哥哥的书箱,就等着范景把车子套好,一并送大福去学塾。   回来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雪,范景坐在外头驾车,小福在车棚里头坐不住,也不怕冷,要跟范景一道在外头坐着。   他胆子大得很,一点不怕壮硕的骡子,见小爹扯着缰绳很是神气,也嚷着要驾车。   范景便将他抱在自己身前,教他拉住缰绳,握着他的小手甩了甩绳子,给他过个瘾儿,小家伙笑得咯咯咯的。   至大道上,范景见着沿街叫卖,炭翁喊着一篓子炭竟都要十个钱了。   他们家倒是不如何缺炭,乡下自有山里拾柴来烧,有时候佃户也会送些到家里,城里也便是乡下送过来的炭,不肖在外头另买。   但范景还是晓得炭价涨了,记着去年才五六个钱一篓,今年竟涨了快一半。   确也不怪炭价涨,这个冬时格外的要冷些,听得说外头都有受了雪灾的县城,他们县里虽一直在落雪,好在没成灾。   他慢悠悠扯着骡子往前走,又见一行衣裳破烂,竟是光着脚在走的男男女女。   听压在末尾走的牙子呵斥了一声:“都快着些走!冻死在了街上,可没人与你们收尸!”   范景眉心蹙了蹙,想是外县里受了灾被卖到牙行,又经牙人带至了四方的可怜人。   他停了骡车,喊了那牙人一声,牙人听得呼喊,连忙走上前来一个:“夫郎可是有指教?”   范景问:“这些都是哪处来的人?”   “多是耳丘县的可怜人,今年那头雪灾厉害,炭火木柴的价格涨得骇人,冻死了好些穷苦老百姓咧。   朝廷拨了灾款和粮食炭火下去,地方官员不作为,没用呐,受苦的老百姓便是卖儿卖女的。”   牙人道:“这朝牙行里来了好些耳丘县的,都快管理不过来了,瞧是今朝又来了四五个。   夫郎善心,与个去处,也好教人得件整衣裳,一双好鞋子将这冬给过了,否则怕是还得死人呐。”   说话间,一个男子忽得便冲出来噗通一声跪下,在那冷硬的地头上磕头,求是范景将他买下。   “不守规矩!寻死了不成!”   瞬间,又教个厉害的牙人给扯了回去。   范景眉头紧皱。   他想着新宅里确实要些人帮着做事,像是做饭浆洗打扫,午间与大福送饭等。   屋宅大,杂事多,单凭他和康和全然忙不过来,又还要照看生意,两头若能兼顾,除非有三头六臂。   他便问了牙人一嘴他们是哪间牙行,记下后,预备回去同康和说上一声,再是一同前去看看,若是能买下一二,倒也教这些受灾无奈卖身做奴的人有个活处。   康和前去与打窖师傅结了账回来,比范景还先至家,他在屋里吃了口热汤,听得车马声,便从后门出来,就见小福在范景的怀里。   他伸手把小崽子抱下:“这样冷,还跟小爹在外头赶车。”   “我一点也不冷。”小福还做着拉缰绳的模样,同康和展示道:“赶车驾驾驾!”   康和忍不得笑起来,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范景跳下骡车,教一欢把车马牵去马厩里,他与康和道:“我瞧牙行来了许多灾民,你一会儿得不得空,空就去看上一眼。”   “我过去结账也听小柳说近日上铺前乞讨的人见多,想也是去年冬里受灾的老百姓躲雪灾,这厢流落到了咱们县里。”   康和道:“便是有旁的事也先挪挪,早把人手安置妥帖了好做事。”   两口子便把小福先送去了猪肉铺子上,教巧儿看着会儿,他俩折身去了牙行。   里头当真是人多,屋里想是已坐落不下,竟就在外头的屋檐下坐着团着,多是面黄肌瘦的灾民,衣裳轻薄破烂,抱着团取暖。   牙行到底不是甚么难民收容所,虽有些良心未曾对这些卖身做奴的灾民鞭打,却也顾及不得吃饱穿暖。   “夫郎,您来了。”   先前在街市上撞见的牙人眼尖儿瞅见范景,连忙便招呼了过来。   康和问了一嘴:“现今买赁是个甚么价?”   “遇着灾年人命不值钱吶,全凭行个善事把他们安置了,十贯十五贯的,寻常些的便是通选。”   牙人道:“俺们牙行养不得这许多人,看顾不过来,不抖价钱,爷瞧看好,议得价够俺们成本,也都让您领了去。”   牙人搓了搓僵冷的手,他说得是实诚话,这些灾民在牙行里,要久不得安置,冻死病死都说不准。   如此这般,教他们白白陨了一条性命不说,牙行从灾地把他们买来,虽说许三五贯钱就买下了,但也花费了实打实的铜子与人力把他们引过来,没卖出死了,便是一场赔本买卖。   康和听之唏嘘,即便太平年间,遇着灾荒,寻常穷户也一样难扛过去,若是他们家还同十年前般,定也难熬。   遇着这灾年,穷苦人家能得条活路的许便是贱卖自个儿,与人为奴。   康和心中同,便道:“也罢,你引上三四个好的,恰我家中缺人手。”   牙人闻言,赶忙便带两人去看人口。   康和与范景选了一壮丁男子,又要了一哥儿与姑娘,外还有个十二三的小子,在牙人的劝说下,生又加了个三十余的妇人。   足足五个人,方才用去六十贯钱,竟也就比当初一欢二喜两人高出十贯。   怎不教人不惊叹一句灾年的人命价贱呢。   康和引了买下的几人回去,教一欢先给安排下住处,再教给身形尺寸,上梁氏的布店里一人置上两身冬衣。   伤寒发热的就请大夫来瞧病开药,不给薄待了。   他想着牙行的那些受灾为奴的人实在可怜,便又动身前去几家熟识那处说了一声,看看他们家里要不要人手。   不管是冲着价贱去还是甚么旁的,最后只要让他们有个去处,也算行善积德了。   听得消息,徐扬倒也引了几个回去,他同康和道:“你也别光想着城里头屋宅上缺人使,乡下恁多的地,引得些回去做佃户,也一样是个去处。”   康和道:“我倒晓得这道理,只买下他们虽用不得几个钱,可一个人一张口,吃喝用度不是一笔小的开销,外在赋税也了不得,奴籍可比良民要高上两倍的人头税。”   徐扬道:“这般确是不假,我顶着个乡长的头衔,倒得蒙些朝廷的恩惠,家中能有四个按照正常赋税缴纳的奴籍名额。我爹跟爷那头有秀才功名,又能减免四个……”   “你们养着一大家子,确实担子重。”   这便是官吏人户与平民人户的差别了,要不得人一旦有了一二家底,都想往官往吏上钻营呢。   倒是贺家,张石力竟也领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家去,好是帮着做些事情。   他们家生了双胞胎,又是带孩子,又要经营生意,贺家人口本就少,多了俩幼小的孩子,日日弄得焦头烂额的。   康和跟范景几回见着夫妇俩,眼上都一层乌青,直叹说养育孩子不是件轻巧事,且一时间养两个一样大的小孩子更是了不得。   买下两个人回去脱脱手也是好事情,如此才能腾出手来谋计经营日子。   康和与买回来的几个人取了名字,那个年纪最小的小子,唤做阿望,康和跟范景商量,指他去大福的院子里,日里头做些杂事,照料大福。   哥儿唤做七哥儿,丫头唤做雪姐儿,教他俩做些端茶倒水,打扫浆洗,看顾起居的活儿;   壮丁唤做胜寒,负责看门喂马等下力的杂事;   那妇人姓花,姑且随了她的姓,唤做花娘子。   这花娘子会些汤水,也就安排她到灶上了。   虽都是灾民出身,却并不是痴傻的,教了三五日的规矩,又有一欢带着,各自也就都晓得如何做事了。   这城里的宅子,也便打理得有了一二规矩模样。   康和家宅有了人看顾打理,便把一欢二喜往外头的生意上教和带,好教生意上也有自家的可靠人手。   如此正月忙忙碌碌的尽过了,快是二月上。   康和跟范景筹备着菜行开张,又还且紧着另一桩大事情,大福二月初六便要下场考试了! 第115章   康和虽然也读过些书,但是对科考下场这般事宜晓得的还真不多。   考前些日子,他回去乡里办事,顺道还去问了范鑫许多考试的细则,这范鑫学问虽不高,毕竟却是个老考生了,可没少去下场。   论起下场的经验,只怕他识得的读书人,还真没个比得过他的。   范鑫便同康和说道,童考分为县试与府试两大考。   县试就在县城中由县公主持,应考的学生需得考上五场,分是正场、初复、再复、连复与终场。   每场通常考一日,两日后即出成绩,合格者方才能参与下一场考试,若是未曾合格,当即便终考,只待来年了。   康和道:“那光是个县试岂不就要考上小一个月?”   范鑫应声:“可不就是这般,县试二月考罢了,若得通过,且还不得多少休整,三月就得上府城,预备四月府试。”   “好在今年没有院试,若是遇着三年两回的院试,今年过了府试的,又还得准备着院考,几场大考下来,一年的光景几乎都在考试上了。”   “不过这般情况且少,鲜是有考生会那样顺,一连都通过,场场皆能考过去。但我提前说与你听,教你晓得了科考的流程,往后大福考试也能有所应对。”   说起这些,范鑫心头便涌动起一股热流来,倒教他也颇想再下场一回,夺得读书多年连个童生都未得的缺憾。   不过他却又有些拉不下脸皮了,毕竟如今已不是学生之身,转做了教书育人的夫子,没有宽裕的时间下场不说,若还不得中,只怕难以服手头下的学生,反还丢了丑。   康和不知他心中的想法,只点头称是。   考试上的事情他这做爹的帮不得孩子甚么,全凭大福自个儿肚子里的学问来应对,但他能多晓得些细则,也算是父母对孩子的关心和重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闻听光是个县试就弄得那样复杂,要考足足五场,且还场场都刷人下来,颇为严苛。   他以前只晓得范鑫连个童生都没曾考下,如今听来,能过县试也是一种能耐了,他倒是对范鑫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来。   旁的不说,单论读书这一点,他可比自己强多了。   “外在童考下场还需五个考生联保,再由一位廪生做保。不过这些倒是不肖忧心,大福在学塾读书,徐先生自会安排。”   康和道:“这我倒已听徐先生说了,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学生,廪生做保的费用昨儿也已经提缴。”   两人在屋中说话,张金桂打外头听得了一二句,闻大福要下场了,忍不住开门凑进去说道:   “恁早就送了去考试?俺们大鑫以前也是十岁过了才参与的童考,大福年纪还这样小,进去了考场弄得明白麽?”   康和道:“这二月里也九岁上了,可已不小。我听珍儿家的秀才道,朝廷本是六岁便许考生下场童考,似那些官户人家,儿孙都不肖童考便能去参与院试,也只我们这些小地上,小童才下场的晚。”   范鑫也说道:“头回下场都手生,要不然徐先生怎会说先前去磨砺一二呢,所谓是一回生二回熟便是这般。”   张金桂讨了个没趣,缩头缩脑的便出去了。   她心头想徐先生就是爱折腾,以前也这样与他们说教大鑫早早的下场去试一试,磨炼一番,摸清熟悉了考场,二回三回下场时便能从容许多,心头就没那样紧张了,自然能出好成绩。   偏是他们没读过书,先生说甚么便是甚么,大鑫下场考了那样多回,也没见着有用呐。   且童考年年都在考,过了县试的这一场,就得上府城去考第二场,一来一回的得花销上好些盘缠。   他们家以前便是这考试给闹穷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二房有钱,人在乡里修了阔气的大宅子,又还嫌不够住上城里置宅屋,左右也是不缺那点儿考试要用的钱。   且就考罢,一考一个不吱声儿去。   康和下半晌回去宅子里,阿望就来说大福已经家来了。   因着要下场考试,学塾里提前三日放考生归家准备,这回来几日都不肖去学塾里了。   康和又问了一嘴范景,说是在猪肉铺子那头。   他听了教阿望上灶屋去给花娘子说午间添一道红烧肉,弄得甜些,再香炒个猪肚儿。   这才往大福的院子去,将巧进去,就听得里头小福的声音。   “哥哥考试要去很久吗?每日里读书我也都只下晌才能见着哥哥,要是去考试了,是不是两日三日都看不着了?”   小福骑在一只能前后摇动的木马儿上,两只脚踩着雕得脚蹬,双手握着马儿脑袋间伸出来的扶手,一前一后得晃动着,好似真骑着马儿在走一般。   “十五哥哥也考试吗?我过年见了他都没得见着了,他分明了还说与我一同放炮的。”   大福就在小福身旁的书案前,正微垂着眸子在写字。   “他这回不去考试,应当明年才去。徐叔叔不教他下场,他有些伤心,一时上进了,日日埋头读书,这才不得空过来耍。”   小福闻言道:“那哥哥岂不是很可怜,十五哥哥不下场,都没有人陪你去考试了,你会不会害怕?不过你也别怕,考试那天我一定早些起来,也跟爹爹小爹送你去考场。”   “去考试的人有很多,哥哥不怕。且早间去考场,下午便家来了,就跟寻常时候读书一般。”   小福听这样说,便放下了些心来。   转又说道:“哥哥饿不饿,想不想吃蜜饯果子,还有新鲜做的米糕,我去给你取一些。”   大福笑道:“我不用,午间吃了许多,也没怎么动弹身子,现在都还不觉饿呢。”   “那哥哥要不要来和我骑会儿小马,我带着你骑。我每天骑了小马,再耍会儿大刀,很快就饿了。小爹还说等得空了要给我做新的大刀,哥哥要不要,我给哥哥一把。”   康和在门外听着小福一直叽里咕噜的在说话,难为是大福一头写字还要一头与他搭腔。   他走进去,虽是二月天了,仍旧还冷,屋里置了炭盆,倒是比外头暖和不少。   “你是鹦鹉变得不成,话怎这样多?”   康和笑着从背后捏了捏小福的耳朵。   “爹爹,你回来啦。”   小福一双猫儿眼亮闪闪的,大福见着康和,也停下了手头的笔,仰着张笑吟吟的小脸儿。   康和抱起小福,过去在书案边挨着大福坐下,他见桌子上的文章,道:“家来了还写字,歇歇罢,当心手疼。”   “再有三日就考试了,我想把觉着不大牢识的知识再巩固一回。”   康和摸了摸大福的脑袋:“你这才第一回考试,不消绷得那样紧,只当是去试试手,看看考场。”   大福嗯了一声,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虽是头回下场,但我还是想给爹爹小爹争口气。”   若能早些有个功名在身,那爹爹跟小爹也不必那样辛苦了,他也不枉爹爹小爹对他的百般照顾与劳碌。   康和听得这话,心头不由一暖,轻抚了下他的小脸儿:“你这孩子。”   “爹爹小爹知晓你的孝心,可你也别太难为自己,首要的还是你开心才是。”   大福点点脑袋。   晚些时候,外头飘起了小雨,康和寻了伞,正说是要去猪肉铺那头接范景,刚到门口,这人倒是回得巧,恰是驾着车子往后门去了。   “把这个拿去炖了。”   范景从车上跳下,见着在门口接他的康和,心中一愉,转递了个装着碗的小提篮给他。   “我已经喊花娘子添了菜了,这是想做甚么吃?”   康和揭开提篮一瞧,只见里头竟然放着个新鲜猪脑。   “张石力杀了猪拉来,才取下的,炖给大福吃。”   康和一笑:“要考试了,补补脑子确是好。”   他眼睛一转:“不过猪脑会不会太笨了?听说猴子才聪明咧。”   范景闻言,眉心动了动:“城里只怕不好弄,得回去山上看看。”   康和见他说得正经,连忙将人一把拉住:“我说笑呢,你还真说风便是雨。真弄猴子未免也太凶残了些,咱可不使这些偏方啊。”   范景斜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说罢,大着步子进了屋去,一旁来拉骡子和车的胜寒忍不得窃笑一声。   康和连忙撵着过去:“哎呀呀,你甭恼,与我一道儿去炖这猪脑罢。”   二月初六一大早,天且还未亮,吃罢了早食,康和同范景便亲自驾着车子送大福去贡院。   原本陈三芳与范爹也说今日要送,却教康和给劝了回去,孩子头遭下场,一家子重视是好,可太过重视无形也是一种压力,倒不如似寻常上学的一个日子一般,教大福心里松散些。   小福惦记着今朝送哥哥,二月里天还不见亮时,最是好睡,被窝又暖和的时候,这小家伙生也是给爬了起来。   只实在不是往日里自个儿起床的时辰,迷迷糊糊的吃了早食,撑着爬上了马车,时下坐在车子里头,眼睛便打起了旋儿,一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大福原本还有些紧绷,见弟弟的脑袋好似小鸡啄米一般的点着,两只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又闭上,忍不得笑了起来,心下倒还轻松了些。   外头的雾气重,沿街上灯笼里透出来的光且都朦朦的,只听得车马行过的声音。   他们巷子里便使出了好几辆车子,想都是家里头送去贡院考试的学生,早间街市萧条,遇着考试,倒并不冷清。   一路往贡院走,行进了贡院街,车马的速度就放慢了下来,愈是往前,愈是缓慢。   “爹爹,小爹,咱们就在这处下罢。”   大福见着车子行得慢,从窗口眺望了一眼,瞧见了灰蒙蒙的天色下,有一间唤作食之金名的食肆店招牌,他估摸着离贡院也算不得远了。   试前,他与联保的几位考生过来走了一走,识了下贡院街的路,从贡院门口出来,半刻钟就看见这间食肆了。   这般等着车子驾近贡院前,只怕比走路还得花用更多的时间。   再者听说车马也不许驾到贡院外的院坝上,只许远停在街道旁,省得发生车马撞人的意外。   康和本以为来得已是够早,不想车子已经停了几仗远了,拥堵得这样厉害,怕堵下去迟了,便应了大福。   “小爹送你过去,这车子只怕不能停丢在半道上,若堵了后头来的考生,害人误考不成。”   说罢,车子短暂停了片刻,范景提着大福的书箱,两人快着手脚下了骡车。   小福这当儿上却是忽得醒了,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哥哥快快考完家来。”   大福笑着捏了捏小福的脸蛋儿:“晓得了。”   说罢,范景便引着大福快步往前头去,没往前走几步,就见车子都给堵死了,幸得是他们提前下了来。   至贡院门口时,那头已是考生成群,人多却无喧哗的声音,诸人都在低声说话。   大福眼尖儿的寻见了与自己联保的考生,时下已经来了俩,他前去会上,等着另外两个到来。   倒是都守时,不过半刻钟,余下的两个考生也一并过来会了合。   人已齐,便由作保的廪生引着前去验身进场。   “小爹,你回罢,我排上了队伍,很快就入了考场。”   大福见天儿雨雾蒙蒙的,风口上刮着风怪是冷寒。   范景只道:“不要紧,我看你进了场再走。”   说罢,他便就站在大福的身旁,队伍往前走一点儿,他便挪动一点儿,与身侧的小孩子挡去一半的风。   直至是验身无误,领了号牌,人得进了贡院,范景这才返回去寻康和。   “没甚么不妥的罢?”   “没有。”   康和舒了口气,转将车子往外头驾。   这朝却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折腾了一炷香有多的时间,方才回了大道上。   回去家里,范景把小福抱回屋中,脱了鞋袜又给重新塞回了被窝里头,天这时才见大亮。   两人上新铺那头去打了一趟,货架都给打好了,这头预备得其实都差不多了,只肖乡里的菜给供上,便就能开张生意。   不过康和翻了黄历看日子,还是往后挪了些时间,一来快三月间瓜菜种类能多些,二一则,这阵子大福考试,他们得接送,要是把事情都撞在一处上,难免有紧转不过来的时候。   且说进了贡院的大福,他按着得到的号牌寻见了自己考试的号房。   虽早听了范鑫大伯说过,号房窄小不如茅房大,真亲眼瞧见时,见四四方方小小的号房,不得不还是微微惊叹了一下。   不过胜在他现在个子还小,不曾成年,进了号房也没觉太过窄小。   他在面朝巡路,对着唯一有窗的一面坐下,浅将前后观看了一番,只见对面的号房坐着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心头微微紧了紧,不由想科考场上老少皆有,可见得竞争何其大,中榜又是何其得难。   思及此,他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两口气,以此来让自己放松些,当觉心中平静了下来,这便开了书箱,将笔墨取出,研了些磨汁,以备考试。   也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听得摇了铃,旋即便有监考官前来又复查了一遍考生携带的物品,以防舞弊。   查验罢了,唱考官嘹亮雄厚的声音便随之响了起来:“考生凝神,考题将揭!”   大福连忙端正了身子,两眼紧张的望向外头,唱考官唱罢,便响起了三声击锣的声音:“放题!”   只见两个辅考举架着考题徐步从远走近,待着更近了,大福未做任何的思考,连忙先提笔将考题录在纸上,待录罢,人且还未走到跟前,趁着这时间,他又复对了三遍题目,确认无误后,方才收回目光。   仔细再看题目,大福见是从《孟子》中摘的一句作为命题,写一篇格式文章,再便是做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   他微微一笑,这题目不仅不难,且还是他进考场前才温习过的一句。   大福提了笔便快速的答了起来,与之平日里头做练习一般。   只考试的不同之处便是在于他先做了一遍草稿,写完后通读三遍,简单做上一二修改,心中满意了,再行誊抄到新的白纸上,以供提交。   他写得用心,不曾分神丝毫,便没瞧见坐在对面的考生瞥见他答得十分从容,暗暗哀叹自己上不如老,下不如小,心中更是一片浮躁。   头一场考试,便在大福谨慎以待之中渡过了。   出去考场时,他老远就见着了等在外头的康和还有范景,大福心头很是欢喜,小跑着就奔了两人过去。   “可把手写累了?”   康和迎着人,见大福小脸儿上是轻松的神色,想是应当还不错。   大福难得撒娇:“是写得有些手累,我做了一回草稿,誊抄一回觉不够好,做了修改后又再誊抄了一次。”   说完,他又笑着道:“不过好在是这场考试的题目会。”   范景见状揉了揉他的手:“答上了便好,旁的都不要紧。”   如此,就只待着两日后出这头一场的成绩了。 第116章   大福考完头场,等出成绩的两日时间上,康和谢了客,不教人上门来询问考得如何,只教孩子有个安生的环境。   大福倒也颇沉得住气,这两日间不骄不躁的,一边等出成绩,一边还巩固着功课。   初八一早,一家子匆匆吃罢了早食,便一同前去贡院外头等着放榜。   贡院外的布榜栏前已等了些考生,但人数算不得多,且还不如考试那日热闹。   这般一大早就过来等榜的,多还是头回下场的考生,个个儿都顶着一张稚气的面庞,翘首以盼放榜官前来。   心头急切,一双脚都踏得发了热。   而那般下过场的,便没有这么积极了,要么等人快散了才慢悠悠儿的前去,要么家里来个仆从杂役看了带个口信儿回,都用不得自个儿走这一趟。   县试考罢,即便上榜那也得不了甚么功名,且一连还是五场,要出五回成绩,考生也便没那么热衷于头一时间就得出榜消息了。   康和范景却是头遭来给自家孩子观榜,且还新鲜热乎得很,这般感受,是从前都不曾有的。   “爹爹,小爹,放榜官过来了!”   大福眼儿尖,一下就瞅见打贡院里头出来手持红榜的官吏,一路行出至布告栏前,也没耽误,就那般张贴开了红榜。   头场上榜的考生多,一连足足张贴了三张红榜。   榜一出,人便蜂拥围了上去,康和见此,将大福抱起举做在自己肩头上:“我的儿,你眼睛明亮,瞧瞧可上了榜。”   大福放眼望去,眸子亮了亮,展了笑颜。   “爹爹,小爹!头一张榜上排第七个,范仲阳,是我的名字!”   听得是上了榜,康和神情一愉,连忙转头看向身侧的范景:“你可瞧见名字了?”   范景听见大福的声音,顺着便看了一回,他识得字并不多,可大福的名字却是认得的。   他同康和点了头:“嗯,是中了。”   话音虽是淡淡的,面上却也可见的喜悦。   既是上了榜,心中便已落定,康和挤着进去问了问人,那红榜上的名字可有顺序,分不分先后名次。   得一个老考生同他说,县试前四场考试都不标注名次在榜上,但由左至右,从上自下数,那便就是名次了。   康和闻言心头发喜,大福的名字不仅在第一页上,且还居于前十,这样好的名次,说不得第二场还有戏。   他将这消息告诉了大福,把孩子给夸奖鼓舞了一番,大福心中有些充盈,只却不敢得意,晓得这不过是开了个好头,后面且还长着。   回去家里,便立即又回屋看书去了。   康和跟范景把上榜的消息,说与了自家里的人听了一耳朵也便罢了,未曾四处张扬。   徐夫子那头,自不肖说他们也能晓得学塾的考生哪些上了榜。   如此,收拾一二心情,翌日大福便又前去考第二场。   一回生二回熟,此次前去贡院便轻车熟路得多了,他进了号房也没有了先前的紧张感,整个人都从容了许多。   他照旧将考题录在白纸上,初复考的是四书文一篇,经文一篇,外在与上一场中一样的,做试帖诗一首。   这回题量增多,难度也明显的比头一场大。   大福凝了凝神,虽是增加了难度,却也还没有到他无从下手的程度,遂仔细构思了一番,这才下了笔。   初复一场考试,刷下了两成近乎三成的学生下去。   第三场再复,新增考了律赋与时务策,简易考察考生对地方治理和历朝历代间发生过的事件阐述自己的见解。   第四场的连复,倒是简单,只让写了一篇判词。   听得当初范鑫读书考试时,这一场考试时有考,时有不考,为得只是考察考生的综合能力。   不过近两年各省各地区几乎都在规范了的考察,私塾学院也更重视起这一场考试来。   它说是简单,考得松散,可却也不简单,若是学生只死读了四书经文,不曾涉猎广泛学习,那这一场考试必当栽跟头。   第五场终场,开考时已是二月末上了。   临近三月,晴时天气见暖,乡野城中的草儿绿了,桃李花也开得烂漫。   大福从考场出来时,只觉春光融融,柔和的阳光撒在坐了半日已是发僵的身子上,颇为惬意。   “仲阳!”   大福没得先见着康和跟范景,倒是瞧见笑吟吟的徐安衍跑了前来,跟着他的还有小福。   “你们怎在一块儿,且都还来接我?”   大福打月初考试起,离了学塾,这么些日子了,都没见过十五,时下出了考场就碰着他,心头挺是欢喜。   小福去抱过哥哥的书箱:“十五哥哥特地来接你的。”   “嗯,今朝我爹说你们下场的考生考完最后一场考试,定是乏累得很,便与三日假,教考生好好休整一番,我们也跟着沾了光,得了休沐。”   十五说罢,去接小福抱着的书箱:“与哥哥拿罢。”   “拿得动。”   小福抱着书箱道:“我力气可大了。”   康和跟范景慢悠悠的才迎上去,由着仨孩子说会儿话,见着人朝这头来,方才道:“先家去罢,至了家,慢慢说谈。”   ……   “俺们家大福咋就恁能干,一连考过了四场,且还名次都不差,想是这最后一场也稳稳当当的。”   “俺得上猴儿庙去好生烧回香,再多多的捐一分香火钱去。”   陈三芳满面红光,拉着今儿来赶集上家里来耍的张金桂,一个劲儿的夸说大福。   康和跟范景嘱咐了她不教在外头夸耀这事情,她憋得心慌,外人说不得,自家人还不能说麽。   “大嫂,你先前去寻得那大师算命,算得不会是俺们大福罢。你想想,那大师只说咱范家要出厉害的读书人,可也没说哪房哪个是不,俺们大福也姓范呐!”   张金桂抿着张嘴,酸溜溜道:“且就过了四场,要紧的还是最后一场咧,这场过不得,前头再好也只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说了,即便过了县试,那后头还有府试,要过了府试才算个人物,能得上功名,前头得,要俺说,其实也都是无用。”   “俺们家大鑫,以前读书科考的时候,不也过了好几回县试麽,连府城都前去考了好几回咧。”   陈三芳道:“大鑫倒也是厉害。不过俺记得他头回下场时,题目都给弄错了,答了个错卷,第一场都没得过,有没有这回事呐?”   “时间好久了,俺都记得不大清了。大嫂,俺记错没?”   张金桂不答陈三芳的话,脸上闷青一片,她道:“俺要上湘秀家去了,看看大外孙去。”   “不再这头吃饭呐?大福今朝考过了回来,三郎喊了灶房加菜,大嫂在这头吃呗,一同热闹热闹!”   张金桂吃了一肚皮气,哪里还吃得下旁的,只闷着脑袋就出了范家。   她一头走且还一头嘀咕,得意个甚,路且还长着咧。这才考到哪儿,就还想把大师算得好卦给安去自家头上,呸!亏她陈三芳一张厚脸皮说得出这话来。   “哎哟!”   思绪未敛,张金桂脚下不留神儿,歪脚踩进了个小坑里,把脚给崴了。   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倒吸着凉气,一瘸一拐的出了朝夕巷。   “甚么地儿呐,还说是县里最好的民巷,路还没俺们村里的平。”   张金桂前脚刚走,康和范景后脚便接着孩子从贡院那头回了来。   三个孩子会在一处欢欣鼓舞的,像是菜地里头缠着飞的小蝶,跳下了车子就一道儿跑进了宅子去。   “十五哥哥,你骑不骑木马儿,我们家里有两个,我们一人骑一个。”   “我骑!可只有两个,大福不骑嚒?”   “哥哥要骑的话,你就和我骑一个。”   “好!”   大福走在后头些,看着两人跑得飞快,不由喊道:“你们慢着点儿。”   三人进了小院儿,里头种植的花草教阳光蒸得香气纷飞。   大福解了早间为防寒穿的厚氅子,又喊阿望去弄三盏乳茶和两叠糕点来。   再出屋时,就见着小福跟十五骑在了木马儿上,一人手里拿着把大刀,威风凛凛的,正在戳挂起来的棉布娃娃。   欢笑声传得一屋院都是。   大福想着后园里还放着投壶蹴鞠和锤丸这些耍具,趁着今朝天气好,考后得松闲,拿来一道玩,出出汗水也不错。   他且到后园上,正要去取耍具,一只纸鸢忽得簌簌坠落下来,恰就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嘶——”   大福捂住挨了砸的脑袋,仰头看了眼上方,晴空万里,不知那纸鸢是从哪处落下来的。   他疑惑拾起落在了地上的风筝,瞧仿得是只燕子,那燕儿的双翼上竟还落得两句诗。   “安得病身生羽翼,长随沙鸟自由飞。”   大福轻声念了一遍,只见燕子羽翼上的字迹娟秀,略有青涩,当不是成年人所写。   “那……那是我的……”   大福正出神,闻得声音,不由抬头,只见隔壁的院墙上头冒出了一个脑袋,正在望着他。   那且是个小哥儿,面容有些苍白,唇间未有多少血色,一双眸子却似春月桃花,是生得很是好看的桃花眸。   见自己也仰头看向他,那哥儿连忙又缩了回去,只余下了一双眸子在院墙处。   大福瞧他这般,道:“你是住在隔壁的人嚒?我与你送过来罢。你别趴在梯子上,当心摔着了。”   “别,你别送!”   大福拿着风筝迟疑道:“那我怎给你?”   小哥儿默了默:“先存在你那处罢。等有机会,我再拿回来。”   说罢,哥儿又道了一句:“谢谢你。”   大福见此,轻应了一声。   “哥哥!你怎还不来!”   大福听得外头小福的喊声,他用小哥儿挥了挥手,转拿了风筝进去放好,这才回来取了投壶寻十五和小福。   三个孩子在家里玩了大半晌,晚间大福吃了饭,只觉疲累,难得没再读书,早早就去睡下了,一夜好眠。   紧熬慢熬着,可算才等到了出榜的日子,这朝前去看榜倒是热闹。   人挤着人,鞋都能踩落了去。   小福身形小,从空隙里一溜烟儿就给钻进去了,跑到了前头,忽得想起自己不识字,站去了前排也无用。   遂又钻了回来,头发给弄得乱蓬蓬的,把大福给拉着一并往前钻去。   康和跟范景个子大,自是不如小孩子灵巧,便就守在了外头瞧看。   榜一来,人群轰动了一下,立便喧嚷了起来。   “有名字,有名字!在第六名上呢!”   “大景,瞧见没,写得有咱们大福的名次。”   康和喜出望外,怕是范景瞧不见,将他拉到了自己跟前来,顺着自己瞧看的视线望过去。   范景已是看着了大福的名次,却还是依着康和又给看了一回,方才点头:“看见了。”   “听说这回排列了名次,是按照五场综合的成绩来算下的。咱大福几场都考得不差,合算下来最后的名次也很是靠前!”   范景眉梢间见笑,教康和攥住的手也随之紧了紧。   大福县试的成绩出来,康和跟范景没想张扬,一则只是县试,再基本不过的一回考试,四处夸耀显得没见识不说,二一则,这既是过了县试,四月里就得去府城再考府试,也就只一个多月的光景,时间紧得很。   若真把府试一并给过了,得上个童生功名,那家里可还能置上几桌子酒菜,好好的欢喜一通。   不过康和跟范景都没这般想,要府试那样好过,范鑫也便不会读了那样多年的书连个童生功名也没得,放眼身边相识的亲友,考过了童生试的且都不多。   要是早早的就怀着一举过县试、府试的心思和期待,那未免也过容易落空,徒增些失望。   不过大福的夫子和骆川宜倒还挺是对他府试的事情上心,两人都觉得大福头回下场,县试的成绩就这般优异,说不得还真能一举拿下童生功名。   往年间县里县试的前十名考生,在府试上都大有可能中榜,不过也事无绝对,好似是前年他们滦县县试的第一名竟都没上榜。   原则是县试过后,这考生心中十分得意,自觉胜券在握,待考期间很是放纵和松散,至了府城又贪耍,到头来发挥失利落了榜。   去年又去参考,不知如何,县试都是吊尾过的,府试时也没见扭转颓势。   为此童生试,无绝对,只说是有可能。   既有机遇,那自是要好生抓住的,徐家学塾与过了县试的考生单开了课堂补习,下学休沐的日子,大福又往骆川宜那处去,再受他提点一番。   三月备考间,大福可比往前读书累多了,不过他心中却觉十分充实,乐得去学。   他觉得自个儿这阵子就好似一块炸得焦脆的蛋饼,落进了骨汤碗之中,咕咕吸取了汤汁,直把自己涨得充盈起来。   三月天气渐暖,紧张的县试过了,欢喜也大欢喜了一场,手头上的生意再是拖不得了。   三月初二这一日下午,临近了晚间,康和跟范景驾着车子回去了乡里,指挥着连四哥、一欢二喜,一同在地里头摘了许多应季的瓜菜。   这时节上,家中的地里种得瓜菜成熟的种类并不多,像是菠菜、韭菜、莴笋这一类,县里菜场上多也都是这些。   他们菜行明日开张,若就这些瓜菜,未免单薄。   不过春月里,野菜正也是好时候,他提前就散了消息出去,家里头收野菜,却只限今日起收。   过了午间,就有农户过来卖野菜,家里收得了好些荠菜、水芹、野葱子、香椿、春笋这些春野味道。   时下收得的野菜已经先运去了城里,由着铺子上的谢小柳和巧儿收拾着。   除却野菜和家菜,康和又还算着日子取了黄豆子跟绿豆子水发了几框豆芽。   收好了瓜菜,一并运送去菜行里,点着灯笼,五六个人团在后院儿里,将瓜菜拆去虫咬和黄叶儿,估摸着重量,把韭菜、水芹、野葱子这些小株的菜给处理妥当,用粽叶给一把一把的捆扎好。   新鲜的笋也做两样处置,一些留着笋衣卖新鲜的,一些则剥好水煮以后用水浸泡来卖。   待着把瓜菜都整理妥当入了货架上,已是月儿高悬了。   康和跟范景遣散了人,浑身也已是劳累,方才驾着车回了宅子,简单盥洗一番,两人都没说几句话便歇息了。   翌日,天还没亮,两人便赶早起了身,洗漱后吃了早食,巧儿也一并,三人匆匆去了铺子上,张罗着开门。   小福倒也听话,晓得今儿家里有铺子开张,不缠范景跟康和,也许诺了不会去打扰哥哥读书,就受七哥儿跟雪姐儿照看,在家里待着。   陈三芳没来城里,她与范爹要一并照应着乡下那一摊子,春月间,土地得耕种,现在又还要供菜到城里的铺子卖,光是范爹一个人主事难免忙不过来。   康和跟范景也是许久没有这样早出晚归的忙活生意事了,还是当初猪肉铺子才开那两年,手下也没人帮衬着,全凭一家子忙进忙出,弄得才累。   如今手上慢慢有了靠谱能干的伙计,他们才得了些松闲,现下又起生意,没觉懒怠了,反还干劲多足。   天见亮,桂香坊上便响起了一串鞭炮,引得了几个瞧热闹的人来观看,康和跟范景主持着揭了范家菜行的招牌,便算作是开了张。   谢小柳提了铜锣,走到街市中央,击锣吆喝:“都来瞧,都来看,范家菜行今朝开业了咧!瓜菜鲜,菜样多,好惠顾!”   他们家这铺子在死巷最末端上,这点不占优势,寻常人都不乐得进来逛溜,自来客便少。   考虑到这般,就也只能在衔接主街口上花钱竖了一块指路牌,这厢,换着人敲打铜锣引客。   城中不乏人吃这一套,有新铺子开业,知晓多少都有些惠顾,不论买不买的,都肯前去看一眼热闹。   不多会儿,冷清的铺子上循着声儿就来了客。   “这铺子瞧着倒是收拾得整洁,瞧这韭菜捆扎得多好,一把把码在一处。”   妇人拾起韭菜闻了闻,香气足得很。   康和道:“三月黄最是香,娘子带些家去炒菜做汤都是好味道。我们这些菜都是提前就去了黄叶和污泥的,买回家去都用不得如何冲洗和处理。”   瓜菜日日都得吃,谁家都买过,做这般生意想以次充好蒙骗人是不可能的。   菜新鲜不新鲜,一眼就能瞧看出来。   不过早间菜行上的瓜菜大抵都不差,菜叶子都脆生生的,不似午间和下晌的,一日太阳下来,这挑他捡的,早焉儿吧唧的了。   妇人便问:“那你这香韭甚么个价格?”   “市场上甚么价我这处只低不高的,这捆扎好的一把也就三个钱。”   妇人掂了掂,倒是差不多,又掰开想瞧瞧里头捆扎的是不是坏叶。   康和见状,也不恼,反还径直给拆了棕叶,细细翻与妇人瞧看:   “不说根根壮实,却也都是干净新鲜的。我若是费一番功夫把黄叶塞在了里头,今朝哄骗了娘子一回,岂不是在娘子这处永失了诚信,他日可就失了个客。这般赔本得买卖使不得。”   在铺子上转看的客也都凑了过来,见捆扎好的小菜里外不差,都窃说好。   “这般既处理了的,倒是省些事来。买多少就是多少能吃的,不糟蹋。”   小菜虽花不得几个钱,但能比在别家上沾得一星半点儿的便宜,人就爱往能沾便宜的去处来。   贫寒人家一个铜子掰做两个用,能省则省,在日常吃用上能得些省,谁有不爱的。   康和深谙这道理,如今家中富裕了,不在意那一颗菘菜两把葱,可到底是穷苦过来的,若换做那会儿的日子,能不计较麽。   那妇人不善言谈,见此番,只默默简选了两把韭菜放进了篮子里头。   转见货架下头又还摆着四大筐子豆芽,脆嫩嫩的,根白又壮,芽还小,齐生生的长了一筐,瞧着就觉新鲜。   这在别家菜铺可少见,她赶早要了两斤。   “呀,你们这处竟且还有甲鱼卖?”   后头上来的俩夫郎见着外头置着大水盆,里头竟有好些只张动短小爪子爬动的甲鱼。   巧儿今朝也在铺子上帮忙,见人稀奇甲鱼,上前便与之攀谈道:“有的是,娘子,俺们家有乡里有塘子专养甲鱼咧。城里有两三间大食肆都上俺们哪处采买甲鱼,待着秋月里,还有肥美的泥鳅和鳝鱼。”   “这三月里头,看似春和景明,却时不时还有倒春寒,天儿不容易就犯冷,若炖盅甲鱼汤,再是滋养不过。”   “倒也想买上两只煲了汤吃,只俺杀不来这硬壳的团鱼呐。”   巧儿一笑:“这有何妨,与夫郎宰杀好了拎回家中,略做清洗即可下了锅去。”   “如若这般,那俺要上两只。”   巧儿麻利便与这夫郎捉了两只起来,教她过了目满了意,挽起袖子来,就要与她去宰甲鱼。   范景却走了来,将甲鱼拿了去:“小丫头别弄这些活儿。”   巧儿笑说道:“大哥哥可别小瞧了我,宰甲鱼的活儿我也干得来。”   范景道:“尽管招呼人去。”   巧儿一笑:“得嘞。”   范景便就在外头,面着墙那处布了个桌子,将甲鱼拎去那块儿宰,省得拿去别处离了人眼睛,多了少了的有说法。   铺子在巷尾处,旁的不说,且便有这好处,贴墙这位置还能用起来。   谢小柳在外头又喊又击锣折腾了个把时辰,只觉口干舌燥,嗓子都冒了火。   天色大亮,见铺子里已是人来人往,他面上带着笑,跳着进去问康和:“可要教耍狮队开动了?”   康和见时间也是差不多了,便应声道:“你去同他们说开始表演罢。”   谢小柳领了话,往外头跑了去,康和喊了范景跟二喜,打后院儿上又端了些菜来补上,货架子间卖了许多菜出去,都见空了几个。   谢小柳出去传了话,巷子外头的主街上便有一对舞狮杂耍队开始表演起来。   这是城中铺子开张惯用的引客手段,小街巷上进去买卖的客人少,为了多吸引人进去瞧看,便会请上杂耍舞狮的队伍在主街表演。   待人来瞧热闹,人团得多了,便精彩表演一回,恭祝上谁家开业大吉,于此同时,开业的铺子便会击锣吆喝,引请人进去铺子逛。   表演的队伍也会慢慢往开业的铺子上挪动,看热闹的人就给吸了过去。   康和原先都不晓得这般法子,还是杂耍队伍听闻了他们巷子有他这么一间铺子要开业,又见铺面儿位置并不太当道,主动前来商量的这桩买卖。   他想着确实也是一个引客的法子,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到底靠口碑不如径直引了人流来看来得快,问询了一场表演只要八百个钱,也便请了来试了一试。   康和这头把菜补好,就听得敲锣打鼓的声音往这头来了,舞狮杂耍的队伍将外头看热闹的人引了过来不少。   队伍进来了巷子,停在范家菜行门口又表演了一阵儿,直至末尾狮子咬着一张祝范家菜行生意兴隆的帖子展开,周围响起了一阵喝彩鼓掌的声音。   眼瞅人便要散,康和吆喝道:“诸位走过路过,前来瞧瞧看看,范家菜行今日开张,惠顾让利!”   “不买不要紧,就怕不来瞧呐!”   范景与二喜抬了一缸子粗茶汤来,康和取碗相邀:“走街累了,前来吃口茶汤,不收钱也不邀买卖,只当今朝与诸位客人结个缘,晓坊间还有一处范家菜行~”   倒是不枉康和一通废气叭咧的吆喝,教舞狮杂耍队伍引来的人没进来买菜的也都记下了这里有一间菜行。   也是有那般过来讨口水吃的,祝贺了一句生意兴隆。   不说今朝开业挣是没挣钱,铺子且是打响了些出去。 第117章   范家的菜行惠顾,凡是在铺子里采买瓜菜足二十个钱便能省两个钱,四十个钱便省四个钱,以此类推……   原本康和计划的是做五日,但铺子位置不当道,只能前期舍利打招牌,五日的让利延至七日。   家里乃至伙计,也都在熟悉这一桩新起的生意。   起初康和跟范景手把手的带着,下晌由范景领着一欢二喜下地前去采摘新鲜的瓜菜,采集完毕后运回宅子上,让陈三芳带着人处理边角黄叶,收拾妥当,转送进城中。   三月上天气凉爽,前一日里采摘的瓜菜放置一晚倒也不碍事,待着天气见热,那定是要挪进地窖中存放的。   现今瓜菜便是由范景带着一欢二喜运送来城里,康和引着谢小柳与巧儿将瓜菜备放在货架上。   白日里自也是他们三人在管理铺子招呼客人。   菜铺上生意倒红火了有七日,这些日子都是靠着惠顾在吸客,实际的生意如何,还得是开业让利结束后方才能见真章。   这日,整好过了七日惠顾,早间谢小柳清点了一回货架,见是没甚么不妥的,习惯的便要去取茶叶来煮一缸子粗茶汤来放在铺门口。   恍得想起今朝已过了惠顾,又见开业才买的两斤茶叶已经剩得不多了,倒是好用。   瞧康和还没过来,听得是送了大福少爷去学塾,他见用帕子细细擦拭着货架的巧儿,便扬声问道:   “巧儿姐,俺们铺子上存的茶叶没剩下什麽了,今日起就不做惠顾了,要不然供茶汤也给省了罢。”   巧儿闻言,她停下手上的活儿,转头同谢小柳道:“你这小郎,这么点事儿可也想躲懒去?当真是傻,煮了茶汤,旁人能吃,你守着铺子吆喝,整日口干舌燥的不也能吃?”   谢小柳憨憨一笑:“姐姐可冤枉俺,俺没想躲这活儿,一把柴火就滚了汤水的事情,费不得多少事。只俺念着这茶叶用得快,若是日日都给供着,俺们岂不是亏。”   巧儿道:“你为着铺子想是好事情,只你瞧咱铺子的位置,在这桂香坊间尾巴上,又是那般只能进不能出的,人逛街市都不爱走回头路咧。”   “咱弄一缸子茶水在坊间尾上,天长日久的,慢慢许多人都晓得了这处有不用钱的茶水吃,便就有那些下了劳力,又或是走动间口渴了的人,为着省下一个半个铜子在外头买一碗茶汤吃而走动到咱这处来。”   “瓜菜这东西,富贵人家要吃,穷苦人家也要吃,既都跑了这样远来吃茶水了,瞧见瓜菜新鲜,说不得就能进来选买几颗菜。也有那般吃了水,觉欠了人情的,会以在咱铺子上买菜来还人情咧。”   谢小柳听罢,觉得有些道理,他同巧儿道:“到底是姐姐在城中经营得久了,会舍小利来引生意,俺且还是乡里那套小家子气。”   巧儿笑起来:“你这张嘴惯是会说。”   “往后人来吃茶水,不论买不买菜,你且都不许摆出不好看的脸色来,既是东西都弄了,就大大方方的,天底下是有许多不讲理的人,却大多都是本分人家,人受你甚么对待,心里多少都有数的。”   谢小柳点头道:“嗳,俺受教了。”   “你且便好生学着罢,大哥哥跟哥夫是对你寄厚望了的,不然也不会教你这年纪上就给喊到了新铺子上做事情。”   谢小柳听了这话心中美滋滋的,连道:“俺都记下了,这便前去煮茶汤。”   “铺子上的茶要是没了,你便支钱去买。我瞧着咱这坊市间挨着大道那处就有一间卖茶叶的,好似唤做桂香坊巷口姚家茶铺,生意怪是好。   只一样,支了钱记得记账,否则当心大哥哥来盘账的时候你说不清。”   谢小柳道:“旁的敢是犯一二糊涂,支用银钱记账这事情俺可半点不敢马虎。”   “去罢,忙活你的。”   谢小柳进了后院儿去,巧儿拾起布又继续手上的活儿,她娘说了,一间铺子,无论是做甚么生意,首要的还得是洁净。   人一跨进铺子里来,头一眼见着的就是这铺儿干不干净,若是整洁,先就给人余下了个好印象。   她正是仔细的擦拭着货架,却没瞧见铺子外头来了个挽着篮子的妇人。   这妇人姓郝,她且来了会儿咧,将才听着姑娘在训伙计话,说得多是伶俐在理,她便没出声儿将人打断。   而下瞧人说罢了,方才走进了铺子里。   “娘子这样早,我们这菜行且才铺开一会儿咧,您要买点儿什麽?我们菜行瓜菜种类多。”   巧儿见来了客,连忙前去招呼。   郝娘子这厢才看清了说话做事多有章法的姑娘是何模样,秀长的柳叶眉,一双光彩有神的杏眼,身段儿苗条盘顺,着一身细布晓灰色曲裾,腰间围着一块儿碎花粉围襟,既是精神,又不失姑娘家的娇俏。   “俺听得说这处开了间新菜行,今朝采买就来瞧瞧。小娘子这铺子上的瓜菜可真是新鲜,不怪俺乡邻都说好,介绍了俺来买咧。”   巧儿笑道:“难得娘子前来赏光,虽是铺子开业的惠顾到了期,您选买下来,我这处能与娘子少些也便尽量少些。”   郝娘子道:“小娘子当真是会生意,不知这菜行可是娘子开的?”   “我哪有这般本事,铺子是家中兄弟开的,我闲散着无事,便前来帮着照看。”   郝娘子道:“小娘子还未成家?”   巧儿一贯晓得这些妇人最是爱问闲的,倒也耐心,她笑了笑:“若是成了家,便不会在兄弟的铺子上消磨日子了。”   “多是能干的小娘子,生得又漂亮,只怕是家中的门槛都要教媒人给踏破了去。”   郝娘子道:“只这样好的小娘子,眼儿当高,合当是挑选个顶好的才登对。”   巧儿作似羞赧一笑:“娘子打趣我,这般婚姻事,都是家里做主的。”   郝娘子也笑,她晓得这般还未出嫁就能在外头张罗生意的,那可不是没注意的小姑娘,甚么都由着家里一锤定下。   两人说谈着,郝娘子买了一篮子的瓜菜,走时,又还拎了只甲鱼,说是带回去炖汤吃。   巧儿瞧那娘子衣裳料子穿得都不差,百多个钱的甲鱼说买便买,料是家中不错,听得就住在附近,她客气些,没准儿还能成个老熟客。   康和跟范景过来时,生意都已经周展开了,他们俩今朝教徐夫子给请了去,商谈大福四月前去府城考试的事宜。   四月初七便是府试,从滦县前去单程就得三日的时间,孩子年纪不大,最好还是提前个三五日到,让大福先熟悉熟悉府城的环境。   如此算来,三月底就得出发过去。   徐家学塾有六名考生过了县试,其中大福年纪是最小的,旁的几个学生最小也十三了,其中三个结伴同行,还有一个府城有亲,一个家中遣人送。   徐夫子看他们是怎么给大福打算的,若遣人送私塾这头便不操心,若孩子自行前去,那就和同窗结伴,如此也安全些。   康和跟范景放心不下教大福与同窗结伴前去考试,虽晓得大福一贯是与人和善又懂事能独立的,可到底自小就没曾出过滦县,这般一举要去府城,还是一个人,家里哪里能安心。   与其教孩子与同窗同行,一家子的人提心吊胆,倒不如抽个人出来送大福去考试,来回算上考试的时间,不过半个月。   两口子略做盘算,决定由范景送大福前去。   家里的生意才起来,得要有人看着才成,范景生意这块儿上并不在行,只能康和留下。   再者出门在外,范景一个练家子,反更恰当些。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生意可还成?”   康和进铺子去看了眼,谢小柳正在补货。   巧儿说道:“还看得,只没了让利,到底是不如前头几日。”   康和应了一声:“都是这般,嫌少有过了开业惠顾时间生意还跟先前一样好的。耐心着做罢,生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说罢,康和前去点了点前头七日里的账,单以毛利来看,倒还可观,七日就挣了六贯有多,不过也是因着铺子上还在卖水产,甲鱼价贵,若单是卖瓜菜的钱,那没多少。   瓜菜本就薄利多销,与卖鲜肉不同。   康和预计的是一月上能有个十来贯的纯进账,那便不差了,按月而言不多,但以年论,一年也能有百贯之数,不少了。   不过这也只是康和的预期,生意不能全凭自己的计划发展,许可能超出预估,也可能低于预估。   但他也不过分的去担忧这些,只专注着铺子上的事。   心中想着些花样来把生意做好,首要的,保持瓜菜新鲜。   这点倒也不难,按照着头日夜里采摘,第二日售卖的规则,他们家的菜都很鲜润。   只瓜菜跟猪肉一样,到底都是久放不得的东西,第二日新鲜,第三日天气温凉,且都还成,可放到第四日这些上,那可就黄叶自老不鲜了。   不过康和却并不忧愁,铺子上的菜他只卖两日新鲜的,第三日便将未曾售卖完的瓜菜做折价处理。   若是折价也还未卖尽,第四日上直接就把剩下的瓜菜给拉回乡下去。   乡里的大宅子上且还养着百千之数的牲口家禽,还怕不新鲜的瓜菜没处消嚒,只有不够吃的。   时日一长,城里在这一块儿采买的居民自能比对出附近谁家的瓜菜更好。   倒不枉康和盘算,铺子开了半个来月,住在周遭民巷的住户便摸出了习性。   慢慢的,就是离这头远些的人户也肯过来买菜。   人提上个篮儿,过来先在门口自打上一碗茶汤来尽饮了,又在靠墙边的凳儿上歇歇脚,这才进铺子去选买瓜菜。   “俺这腿脚不利索,每回上你们铺子来都得歇一歇喘口气才缓得过来。就是麻烦些,俺也都肯过来,你们家的瓜菜日日都新鲜,也没那些烂皮黄叶的占秤。”   “最好的还是卖过了两日,第三日的瓜菜便贱价卖,俺们巷子门口那家菜行,不说两日,三日四日了都不见降价的,只那般烂里挑好,才肯让些价来。黑心虫的,跟长在菜里的虫一般,教人心头讨厌。”   老婆子嘴里嘀咕着别家的不好,又将范家菜行夸说一遍。   手头阔绰的人家买个新鲜,穷寒些的人家爱捡便宜,都乐得上范家菜行来专买头一两日的菜,多是抢手,拿出来要不得俩时辰,全都教抢完了去。   那小饭馆儿里的采买盯上了他们家折价的菜,巴巴儿得来想教菜行专与他们供这般价格的瓜菜,康和却没应。   一则他没那样多不新鲜的瓜菜拿来卖与食肆,二来,这是他们铺子专用来吸引寻常客人的一种惠顾手段,要都给了食肆,他们还赚甚么钱。   折价菜,可挣不得几个钱,也就是铺子自家的,不愁租金,方才敢这样干。   转眼至了三月下旬,菜铺的生意慢慢进入了正轨,范景也要收拾预备着带大福去府城应考了。   出远门难免要提前准备,车子提前备好,运行的牲口选用的骡子,既是比驴子和牛快,又不如马儿那样招摇。一早,就教牟大郎挑选了一只健壮又稳重的给精养着。   “听大鑫哥说府城那头天气比滦县暖和些,三月底四月上想是温暖,只天气阴晴难测,若是遇着接连几日的春雨,那一样还是冷,还是预备上两套过冬时穿得厚衣才好。”   康和帮着收拾箱笼,仔细的预备了大福的衣物,又预备了范景穿的,再是洗漱起居用具。   范景见康和弄了两大箱笼的东西出来,不免说道:“拢共也就去半个月,带着这么些行李,跟搬家一样。”   他拾起刷牙子和牙粉还有澡豆这些东西:“客栈里大多都备得有这些用具,哪里还用得着费力再带。”   “外头的客栈许多以次充好,遇着黑心的许还不洁净,用了说不得身子不舒坦。”   康和道:“你出门又简省,住个价贱的客栈,最是容易遇着我说得这般了。”   范景却驳道:“带大福去考试,我自会寻处好的客栈住。”   康和闻言笑起来:“多好?舍得住两贯钱一晚的?”   范景摊开手:“那你便把私房钱都与了我,我也住得。”   康和拍了他的手心一下:“我哪里来甚么私房钱,手头上有多少银子,哪回没与你看个明白的。”   大福下学回来,来主院儿寻康和跟范景,就听得两人正在屋中拌嘴。   晓得这回去府城考试小爹带他去,他心里既是高兴,又有些觉劳累了家里人,家头生意才新起一桩,却又还得为他的事情分出力来。   他便是因懂事,落得个爱多思多想的性子,不过心中知晓爹爹小爹十分关爱他,乐得为他周全,心里倒安稳。   但他还是决定着,这回且还不熟去府城的路,往后再上府城考试,他就能更独立,不肖爹爹小爹来送了。   “下学了?”   康和见叩了叩门,方才进来的大福,笑同他道:“且来看看,还有甚么与你收拾落下的没。”   大福过去瞧了瞧箱笼,只觉甚么都齐全。   “只与你收拾了起居用物,要用哪些书,笔墨纸张带多少,这些由你自个儿来收拾,爹爹跟小爹都不晓那些,只怕收拾一通反收拾不明白。”   大福点头道:“我已经收拾好了一些放进了书箱,常用的几样这几日里还在上下学,都在翻看,等出发前一日,我再封进书箱里。爹爹小爹不肖忧心我那些书具,我都有数。”   三月二十六一日,天且微微亮堂,范景便带着大福从县里出发去府城。   一路坦顺的官道,这两月间府城和地方上各县城的巡防比往时都要严格,为的便是容易学生赶考,再没比这时候更太平的了,倒没甚么不放心的。   虽是这般,康和还是驾着车子,将夫郎和儿子送了一段,至了官道上最近的一处驿站。   “回罢,再远回去就不便了。”   范景今朝着了一身束袖黑衣,身上又挎了把长弓,十分的精神干练。   少年时眉目间那股有些麻木的冷淡,如今多了人情味儿,那股子劲儿倒是变作了一种难得的英气。   康和晓得送去千里,也终有一别,他倒没再似个少年人一般弄得多难舍难分。   他只握住范景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照顾好大福,也照顾好自己。”   范景应了一声:“你回去且好好哄哄小福,今朝走时都没将人叫起来,只怕得闹。”   康和道:“安心罢,那孩子情绪一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大福见爹爹跟小爹说罢了话,这才从车棚里钻出来:“爹爹,我定然有心考试,只待我跟小爹回来。”   康和摸了摸大福的脑袋:“放宽了心,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是甚么成绩,爹爹小爹都为你骄傲。”   简单说了几句,康和下了车,在驿站前看着范景驾着车远去,同探头在车窗前的大福挥了挥手,春花似锦,心头却颇有些惆怅。   直至是不见了车子,康和这才搭了一辆牛车返回城里。   行了段路,驾着车的范景方才回头去看了两眼,他心中自是晓得早已见不得康和的身影。   倒是车里的大福,见着他回头去望的神色。   “小爹,我瞧书有些累了,出来陪着你驾会儿车罢。”   范景闻言,放缓了些赶车的速度,教大福出来坐下。   大福望了望外头,春日里一路上都是脆嫩的香气。   他道:“怪不得不论是爹爹赶车还是小爹赶车,另一个都爱坐在外头,我从小看着,不明缘由。今天坐了一回,才晓得原是外头坐着空气清新,视野是这样的开阔。”   范景闻言,嘴角微微浮起了些笑。   大福见他的神色,问道:“我说得不对麽?”   范景望了望晴空,难得多说了两句:“你年纪还小,等往后长大了,遇着了对的人,或许会有些别的感受。”   大福大抵知晓小爹说的是什麽,虽他还不懂得也没有感受过小爹说的那般感受,但心里还是因为小爹的话而感到充盈温暖。   他问范景:“小爹有舍不得爹爹麽?去了府城,会不会想他?”   “嗯。”   范景没有否认,也没有掩藏的应了一声。   大福听此,抿着小嘴儿笑了起来……   这头,康和却已是至了家。   “呜呜,爹爹坏,我再也不要与他好了……呜呜……七哥哥,这肉馒头是哪里来的,馅儿这样香。”   “呜呜,小爹和哥哥有吃了再走麽?”   康和回去院子里,小福已是起了,这当儿正在偏屋里吃早食,手里捧着只大肉馒头,一双猫儿眼却红彤彤的,正还挂着两串泪珠子在小脸儿上。   一头嘤嘤哭,一头又在啃馒头,当真是又气又好笑。   “我何时又惹了你,怎又不跟我好了?”   康和走进屋去。   小福见着回来的康和,秀眉一蹙,气鼓鼓的哼了一声:“你不叫我起来,我都没有送哥哥和小爹!”   康和轻咳了一声,他过去挨着小福坐下:“我是想叫你的呀。可哥哥让我不叫你,他说怕瞧了你舍不得,这才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就出发了嘛。”   “真的?”   康和给小家伙擦了擦脸蛋儿上挂着的泪珠子:“那还能有假,你要不信,等哥哥回来了问他就是了。”   小福凶巴巴道:“爹爹可别哄我,我教十五哥哥写了信去问。”   “好好好,你教十五哥哥给你写信便是。”   他伸手把小福给抱起来:“把小脸儿给擦擦,今朝爹爹带你到铺子上去耍。”   小福听得能出去,心头又欢喜了起来,他抱着康和的脖子,道:“那我想去猪肉铺子那边,石力伯伯先前还说等我长大了要教我骑骡子。”   “现在又还没长大。”   康和道:“铺子那边又没有骡子。”   小福这便又闹起来:“我就要,我就要。已经从三岁长到四岁了,怎么没有长大。”   “得,得,长大了,已经长大了。就央张伯伯带你骑一圈儿。” 第118章   范景带着大福,一路行得快,进府城的官道畅通无阻,时还能见着巡防的官兵,倒是安生。   不出三日,父子俩便至了府城。   这府城繁荣阔大,是滦县的几倍,八街九陌,举袂成幕,华盖云集,好不热闹。   范景还是头回到这样繁荣的地界儿上,一时间也都有些迷蒙,自晓得似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外乱转,未必寻得见好的客栈,且还容易教人哄骗。   凡事谨慎为上,他在城中没有轻易问路问人,而是使了两个铜子,寻了个跑闲来打听考生住宿在哪片最为合宜。   那跑闲央他再加几个钱,他能引着去,包管寻得好地儿,这般简易指路,城中道路交织,未必好寻。   花钱找的人,比在这街上随意碰见说给引路的倒还靠谱些,范景就依言多给了他几个铜子。   跑闲甚是欢喜,跳上骡车,同范景指路往哪处驾。   大福听着鼎沸的人声,掀开了窗帘子往外头望,见着软红香土、车水马龙,不由自主的扬起了嘴角来。   不怪是范鑫大伯说起以前赶考时,都要闭眼回味一番府城的繁荣,果不是他们滦县那等小地方可比的,瞧着这样的场景,心中油然便生出了些豪情壮志来。   只见一路东拐八绕,豁然开朗,忽得行至了东南一带,进了一处唤做十花坊的坊间。   “夫郎,这片儿离贡院步行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又紧邻主街道,是赶考最好的落脚地儿,就是咱府城本地的,那些位于城郊的考生,也会提早的在这处定下住宿,考前一两日前来这头住下。   这边若是赶车去贡院会更快,只府试期间,地方上的考生前来,同一时间应考,车马众多,极是容易拥堵,赶车倒是不如步行得快。”   跑闲道:“十花坊客栈不少,我荐折桂客栈、吕家客栈和苗娘子客栈;   这其中折桂客栈是最舒适华丽的,甚么都好,独是价钱高了些,一晚上最贱的也得一贯二钱,若是最好的房间,能上十贯钱;   吕家客栈中中平平的,整体不差;苗娘子客栈的菜弄得地道好吃,她家人都道住着宁静。”   范景一一记下,那跑闲没将人引去客栈里,由范景自选,得了钱就去了。   这阵子进城的外乡人多,跑闲正是生意好的时候,不爱在哪儿多耽搁。   一住还是得住好几天,范景便将跑闲说得几家客栈挨着都看问了一番,最后定在了苗娘子客栈。   原是她家客栈栽种的花木繁多,走近后院儿上就教人心旷神怡,且又还有一间小院儿,进屋便隔绝了外头嘈杂的声音,虽装饰简素,可打扫得却十分洁净。   走前,康和便同他说了,寻看客栈首要的便是安宁、洁净,旁得都好说。   范景觉这处能让人好生休息,也静心读书,当即就要了下来,一日八百个钱供热水,提供三餐,价格比之另外两家,倒还实惠。   那客栈掌柜苗娘子见是小爹带孩子出来应考,倒也稀罕,待他俩便格外的热情。   说是幸得他们来的早,现今十花坊的客栈已经住了好多人了,要是再晚上两日,这头只怕没了房间,只能就往远些的地段寻客栈住下。   且越是临考试时间近,客栈的价格便愈高,虽府衙明令禁止商户在科考间坐地起价,但紧俏起来时,考生自都要加价,府衙也不好盘查追究。   说谈了几句,苗娘子唤伙计与房间送来了一叠鲜果,一叠米糕,外又一壶热茶汤,教两人好生的歇息,迟些至了时辰有伙计来喊吃饭。   范景谢了一声。   至府城头一日,大福坐了两三日的车子,觉浑身疲累得很,晚间吃了些东西,精力不济,没瞧书也没做旁的,洗了个热水澡后便早早的歇下了。   范景在客栈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大概住了些什嚒人,回来时,见着大福竟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他过去探了下大福的额头,见体温正常,没生病才松了口气。   这般舟车劳顿,又改换生地,很是容易水土不服而生出病来,所幸这孩子只是累了。   范景给大福掖了掖被角,看见旁头点着的烛火,燃得明晃晃的,他走了过去……   “怕不怕黑,我可要吹蜡烛了哟~”   卧在床榻上,心中正想着范景跟大福应当是已经到府城了的康和,听得声音,他偏过眸子,就见着只穿了一件象牙色里衣裤的小福,赤着一双脚丫子踩在圆凳儿上,他揭了灯罩,正望着他,说是要灭灯了。   康和眉心微动:“你甚么时候进来的?”   小福道:“我打开门,说要进来咯,喊你也不应,睡觉还不灭灯,我就进来了嘛。”   康和微眯起眼睛: “你一定是小声说的,不然我怎会听不见。”   小福从凳子上下去,将脚丫子塞进鞋里,他捧着灯走到了康和跟前:“我晓得你肯定在想小爹和哥哥,这才听不见的。你别偷偷在屋里哭鼻子,今晚上我就陪你叭,小姑我都不陪她了。”   康和忍不得笑,他呼的一下吹灭了小福手里的蜡烛:“那爹爹可要谢谢你咯。”   说罢了,把小福给抱到了床上,一把塞进被窝里,摸着一双小脚丫子冷冰冰的,他给捂了捂,好一会儿才热乎些。   小福窝在康和的臂弯里,觉得格外的安稳,他忍不得像以前一样,伸出一只手来捏着康和的耳朵:“爹爹是大人了,怎么也还跟我一样想小爹和哥哥?”   康和捏了捏他的鼻尖:“谁说我想了?”   “那你怎么睁着眼睛睡觉?”   小福道:“你没有想的话,等小爹和哥哥回来,我告诉他们爹爹很坚强,一点都没想他们。”   “别,你要告诉小爹和哥哥,爹爹很想他们。”   小福哼哼道:“说谎话的大傻瓜!”   康和教他说得生笑,他稀罕的抱紧了些小福。   “你说你小爹怎么这么厉害,生了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小呆瓜。”   没两日,入了四月。   这日巧儿照看着瓜菜行,那郝娘子又来买了一篮子菜,拉着巧儿好是一通说谈,走时,巧儿见她采买得多,还送了她一方蒻头豆腐。   郝娘子愈发是觉得这姑娘好,她琢磨了一番,没家去,而是去了姚家茶铺。   “大嫂今朝又去哪处买了这样多的新鲜瓜菜,可真是会选。”   柜台前的妇人十分熟练的正在拨着算盘,空余间,与进来的郝娘子搭了句腔。   “昨儿铺子上新来了一批茶叶,味道好得很,大嫂一会儿带两斤回去吃吃。”   郝娘子道:“俺今儿过来可不是给你讨茶吃的,你且把账算完,俺在一头等你唠唠嗑。”   这姚家掌柜姓郑,唤郑嚣兰,闻言,不由抬头看了郝娘子一眼,只见人已携着菜篮子去了一边上。   她放下算盘,招手喊来了一伙计过来看着,转端了一壶茶水过去,与郝娘子倒了一盏。   “又是甚么新鲜事,要教你巴巴儿的来与我唠。”   郝娘子端起茶来吃了一口,道:“你瞧俺这瓜菜新鲜,不晓得坊间新开了一间瓜菜行?”   “那间范家瓜菜行?开业那天弄得多是热闹,我瞧还请了杂耍狮队。”   郑嚣兰道:“只我没得空过去买菜,再者这头边儿上又有间菜行,比那头方便。”   “嫂子好兴儿,专与我荐这菜行来了?”   郝娘子却摆头,转说:“大朗这一趟出去当是快回来了罢?”   “这趟去的不远,至多也就还有个三两天便家来了。”   郝娘子道:“俺这大侄儿,有本事,有能耐,奈何这姻缘事却久没得个着落,俺这般做伯娘做婶娘的受他百般孝敬,见他没成家,总也忧愁。”   “你忙着生意,难得有个空闲,不似俺这般闲散人,素日里头瞎逛游。俺这厢倒是给大郎瞧中一姑娘,多是好,今朝说来与你听听,若是好嘛,趁着大郎回来,相看一番,要成了,也了下一桩心事。”   郑嚣兰听得这话,才知她这表嫂子原是来说亲。   她闻之倒也振奋了些精神:“不知是哪家姑娘哥儿?”   郑嚣兰也是头疼她那儿,人虽本事,顶天立地,却久没个中意人,晃眼也是二十出头的岁数了,久再耽搁,却也不像话。   原也托了些媒人帮着说谈,只却没相上的,他那儿子主意大,要自个儿不乐意,谁也强迫不得。   无法,这姻缘事,也只有多碰碰运气。   郝娘子道:“正是俺去买菜这范家的姑娘,俺三月上没少去她家买菜,可给打听清楚了,不是随意见个年轻未许人的姑娘哥儿,就拉来与俺侄子介绍。”   “且说这范家姑娘,唤做巧儿,家中排行第三,如今正是十八九的妙龄,生得不说多娇美,却精神伶俐。她日日在铺子上帮家里头照看生意,多是能说会道,那些个买菜的妇人夫郎,都夸说她好,品性人才,都没得说。”   “再说这范家,本分厚道的好人户。除却这菜行,豆惠坊还开得一间生意多好的猪肉铺子,过去稍稍一打听,有口皆碑。闻得乡下修着大宅,田产都不少。”   郝娘子道:“俺侄儿有本事,自经营着一间镖行,你又料理着茶叶买卖,家中不缺钱银使,这取媳妇进门,虽不图人家中钱财多少,可钱财产业,也是本事能耐的一种,这结亲嘛,自还是想着门当户对些。”   “这范家不错,姑娘也好,俺瞧是块儿香饽饽,料那姑娘眼界儿也高,寻常的瞧看不上,这才没定人家。俺侄儿人品相貌都好,又不是那起子依靠家里光鲜的蛀虫,反是撑家立业的好儿郎,想是她那般精明姑娘,当也瞧得起。”   郑嚣兰听表嫂子如此一通说,心中倒是也对她口中的范家姑娘生了兴趣。   过了两日,她便佯装去买菜,要瞧一瞧这姑娘究竟如何。   “巧儿姐,你瞧着这账,哪处是不对,俺横算竖算,左加右减了三回,仍是对不上呐。”   巧儿听得谢小柳言,丢下手头的活儿,拿了账子过来翻了一翻,又瞧了眼谢小柳算的,她戳了人的脑袋一下。   “算些糊涂账,加减乘除混在一处,就胡乱来了。你这两笔账先加在了一处再相乘,那能对得上麽。”   谢小柳闻言,挠了挠脑袋,复又算了一回,受了巧儿的指点,这厢算来果真就对得上账了。   她展颜一笑:“还得是巧儿姐。”   “谁教你以前读书时不认真的,三日里两日都躲懒。这厢把九九歌好生背牢在心头去,我那儿还有本九章算术,铺子打烊了你也甭顾着挺尸,得空也翻翻,省得是这般账算七八回都理不明白,反把多的时间都耽搁了去。”   郑嚣兰见了这一桩,心想果真好生伶俐厉害的姑娘,账目盘得是这样的熟,又还会教导伙计。   她走进了铺子,见着巧儿相貌人才都不错,大大方方的,好是得体。   郑嚣兰一眼就把巧儿给瞧中了,心头直觉喜欢,比之那般柔美贤惠的姐儿哥儿,她郑嚣兰偏就喜好伶俐撑事的。   原是她年少做姑娘时便爱做生意,乐得行那般抛头露面的事情,嫁人后不到三十就守了寡,却也不曾改嫁,就那么把独子养大成了人,且还有些本事。   “娘子要买甚么菜?可有相定,我好与娘子取。”   巧儿见着郑嚣兰,前去招呼,觉有些眼熟,忽得想起:“娘子可是前头姚家茶铺的人?”   “姑娘好眼力,我正是那茶铺的,早听说了坊巷里开了间菜行,瓜菜新鲜又实惠,只先都不得空,这当儿家中外出的孩子快家来,抽个空闲买些瓜菜。”   巧儿笑道:“不怪觉着娘子眼熟,我们家的茶叶都是在娘子铺上买的,煮了一缸子放在外头,来客都说清香解渴,是实惠又好的茶。”   “我们铺上的瓜菜且都还鲜,娘子随意瞧看,若是又缺的,喊我便是,铺子没得,唤了伙计回乡里采摘些来,径直送到娘子铺子上都使得。”   郑嚣兰愈发欢喜,心中想不枉与她那表嫂子种种好,这朝也算办了一桩好事,果与她看了个好姑娘。   她当即便定了主意,回去便要请城里最好的官媒,上范家说亲去,待着家里那傻小子回来,就相看一场。   好人家的姑娘,不是那菜行摆着任人挑选的大菘菜,时时都有,机遇一过,也就教人抢走了。   郑嚣兰家去,便捉急的等她那儿子回来。   这日,过了早间生意最是忙得那茬,巧儿正在铺子里闲着,她听得说她娘来了城里咧,正在家里头与小福耍,喊她得空了就从铺子回去。   巧儿得闲却也不回,她还不晓得她这老娘的性子,唤她家去,保管是要谈谁谁谁又与她说了个好男子,要教她前去相看。   她恼干这事儿,早先还依言听劝去过两回,这番是能躲便躲了,好在是她娘住在乡下,她在城里头,两厢没日日见着,还能得些清净。   正似以前朝夕都瞧着,不知得吵嘴多少回。   “巧姐儿,前街青羽坊的颜美斋新上了好些脂粉咧,听说是从外乡才拿回来的好货,俺去抢了两盒,你可瞧瞧?”   巧儿闻言,见街上刘家铺子的四姑娘过来寻她,两人年纪相仿,倒是说谈得来,闲暇时一道儿再耍。   听得有新货,巧儿连忙拉她来:“我瞧瞧看,甚么好货。”   刘四姐儿小心取了盒子与她看,巧儿觉粉质细腻,香甜而不轻浮,也觉好。   她立道:“整好是我的脂粉快用干净了,前去买上两盒,与我姐姐也送两盒去。”   “你快去,抢手得很咧。”   巧儿喊谢小柳仔细着铺子,解下了腰间的围襟,理了理发髻,这才提了个篮儿往青羽坊去。   那颜美斋当真是人挤人的热闹,巧儿钻进去,捡买了好几样,弄得背心生汗才从铺子里挤了出去。   她心头总算是欢愉了些,想是先去了她二姐姐家里头,再家去,与她娘一盒子香膏,也有的堵了她的嘴。   “哎呀!”   正是盘计着,一大铁块儿似的人将她一撞,人没摔,手里头的篮子却是一整个儿倒着扣在了地上。   巧儿只觉脑门儿跟鼻头都生痛,一时竟不知先护着人还是护着篮子了。   “哎呀,姑娘,你没事罢,当真不好意思!我这正要搬货进去,没留意撞了姑娘。”   巧儿抬眼,只见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的,倒是生得多周正,体格子健朗,瞧是个练家子。   似与他大哥哥以前的模样有些像,不是说生得像,身上那股子气韵像,打死熊瞎子那会儿最为相似。   巧儿也不惧,只见他嘴上光是告歉,人却要过来又不过来的,没说帮着把教他给撞翻了的篮子捡起来。   这与那逢年过节时一头说着别给红包,一头又展着口袋给人往里头塞红包的亲戚有甚么差别。   她不由道:“你告歉我这撒出来的胭脂水粉便自个儿就钻回篮子里了?”   男子闻言,这才赶忙过去帮着拾捡:“你别误会,我是想帮你捡起来,只怕吓着你们这般小姑娘。”   巧儿直直望向他:“又不是那般豺狼虎豹,有甚么好吓人的,倒是走路不看路才吓人咧。   要不是我在乡间长大,自小劳动,体格子好,早教你撞得一屁墩儿摔在了青石板上。”   男子觉这姑娘说话好生伶俐,忍不得瞧她一眼,只见白肤杏眸,面容灵动,他耳根子刷得便红了。   “是我不对,这胭脂水粉只怕经这一摔,内里散碎了去。我赔姑娘罢。”   巧儿道:“又没见洒出来,倒也用不着。若这也教赔,岂不是存心坑人,我既知你不是有心,又道了歉,事情也便罢了。”   “姑娘仁心良善。”   男子默了默,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巧儿将篮子挽在胳膊上,道:“我既不问你姓,你也不必问我名。且各忙罢。”   说了这话,巧儿便做了个礼去了。   男子却站在原处,久久有些回不过神来。   “姚总镖头,你看甚呢?可劳你将剩下的货一并弄了来罢,这回货当真好,瞧俺这生意。”   姚远闻声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吩咐了手底下的人去搬货。   只他心头却还想着,天底下竟是还有这样灵气的姐姐,不仅不怕他,口齿还好,性子也伶俐。   他不知觉的笑了起来,宛若似个痴汉。   巧儿且还不晓得自个儿已经教人给惦记上了,没把这小插曲放在心头,去了一趟骆家,再回去时,后知后觉的发现她额头跟鼻子竟都红了一块儿。   翌日,她铺了比往日厚些的粉上铺子上,谢小柳与她端来了一只匣子,说是清早就来了个年轻男子,放下了这东西说是赔她的,又还买了不少瓜菜走。   巧儿开了匣子一瞧,见里头都是些脂粉,只比昨儿她买的更贵更好。   她见此不由得眉头紧了紧,心想虎头虎脑的憨子是怎晓得她在这处的。   殊不知那撞了巧儿的姚远,正就是郑嚣兰家的大郎,他那镖行在青羽坊上,距颜美斋几步路的距离。   干镖行的,打听个人岂不是在行,三五几句就晓得了巧儿的落脚处。   这日里头家去吃饭,郑萧兰见着儿子总算回来,连就与他说相看好了一户好人家的姑娘,教他前去看看,媒人都寻好了。   姚远在婚姻大事上,往昔倒也都听他娘的,喊去相看也便去,相不相得成,另就再说了。   这回,他却摇摇头,道:“我有瞧上的了,娘推了媒人罢。”   郑嚣兰听他木讷的儿嘴里吐出这话,只觉是耳朵出了问题,不由连问:“你有瞧上的姑娘哥儿了?快快说来与娘听,是哪里人氏,外头押镖遇上的,还是咱县里本地的?”   姚远如是道:“县里的姑娘,她人好得很。”   郑嚣兰闻说是本地的更欢喜,她一贯不是个急性子,今朝也着急,拉住姚远问:“你勿要卖关子,快细细的说来是谁家姑娘。”   “这都八字还没一撇,贸贸然的说与你听了,没影儿的事。”   “我且听个高兴,不干涉你的,甚么时候觉差不多了,娘好请了媒人与你上门说亲去呀!”   姚远听此,这才道:“她姓范,说来也巧,离咱家的茶铺不远,就在巷子里最末头的那间菜行上。”   “我的老天爷!”   郑嚣兰闻得儿子这么说,心头突突鼓动。   姚远见他娘这般,心中正想说可有甚么不好,还没得张口,却见她娘直拍大腿道:“这简直是天赐的姻缘呐!我的儿,娘且要与你说的就是这户人家!”   姚远一怔,连凑到他娘跟前:“娘的意思是范家也有意?”   “那倒没有。”   两眼冒光的姚远登时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郑嚣兰道:“这不是想着等你家来了在央媒人去说麽。”   姚远却摆手:“不妥,要当即就请了媒人去说,人要不肯这门亲,那后头就没得商量了。且缓缓先,我与范三姑娘示示好,她若有了意,再请媒人便能妥当些。”   郑嚣兰心中感慰,她这憨子儿,总也晓得为自己的事情盘算了。   只她忍不得嘱咐道:“你且别日日上门去缠着人家姑娘,把人给吓唬着了,教人以为你以势相逼。人反不欢喜,好事可变坏事。”   “我晓得轻重。”   过了这日,巧儿在铺子上,隔三差五的便能收着些小玩意儿,且都是县里不常见着的,似是外头来的货。   偶时也能见着那粗枝大叶的姚远,空着一双手来买些瓜菜走,是个甚么意思,巧儿再是憨傻,却也晓得。   这人倒分寸,从也不说些没轻没重的话出来,找着方儿与她搭上一两句话,人也就心满意足的去了。   时还呵斥那些街上没个正事做的地痞子,将人撵出巷子去。   巧儿觉这人虽憨了些,品性倒还不错。   谢小柳日日在铺子上守着,自也瞧出来了些意思,他同巧儿道:“俺们巧儿姐便是招人喜爱,瞧这俊俏的郎君,分明就不是个会进灶屋的主儿,却也爱起买菜来了。”   “就你嘴滑,拿了两个钱去吃碗杂碎堵着你的嘴,可不许在哥夫跟娘面前多话,教我晓得了就拔了你的舌头。”   “好霸道的姐姐,俺可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谢小柳连忙捂住了嘴,巧儿丢了一串铜子与他,他连忙接下,连又笑说道:“巧儿姐安心,俺只当甚么也没瞧着。”   四月初七,这日里府城天气不好,起了雨水。   天不亮,范景便举了把打伞,与大福冒着雨前去贡院,等着入场考试。   果如跑闲所言,车马众多,外头堵得难以通行,堪堪只过得人。   原往年也不似这般拥堵,只因今朝落雨,原本要步行过去的改做了乘车,如此怎有不堵的。   范景牵着大福至了贡院外头,衣裳与鞋子已是有些湿润,他寻了间卖早食的铺子,与了店主几个钱,引大福进去换了一身干燥的衣裳鞋子。   半夜听得落雨,他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倒是好使,拾掇齐整,这才匆匆前去排队进了贡院。   雨雾蒙蒙的,天气不佳,贡院外头也是一团乱,目送着大福安然进了考场,他这才拿着大福打湿的衣裳,撑着伞回客栈。   青石街道上已淌起了水,前来考试的考生叫苦不迭,一手得撑伞,一手还得拎着书箱,衣摆长的,且还只能由着教雨水打湿。   范景轻扫了两眼,心道这回考试当真不顺,只望着在贡院里头别生了病才好。   好在是府试只肖考三场,且三日连考,无需像县试一般考一场等一场成绩,一次考完,等最终成绩即可。   当日答卷完毕即可离场,次日再考。   此次府试一连落了三日的雨,范景每日下晌出来接大福,都能听见考生咳嗽的声音。   他出来前,都要交代客栈灶上给做一盏子驱寒的姜汤,不知是姜汤的效果,还是大福身子健朗,三日冒雨进出贡院,竟都没半分不妥。   四月初十,府试结束,成绩半月后才出。   范景问了大福的意思,他愿意回县里去等成绩,不肖在府城专等着出榜,虽自个儿心中觉得此次府试答得还成,但他也不敢自得宣扬,只怕是自己见识不多,私以为考得好。   若在这头等着出成绩,日日住着客栈花销大不说,中了姑且高兴一场,若没中,岂不是白白耽搁时间。   于是初十一日大福松懈了身子,好生休息了一场,与他小爹商量十二一日返程,十一这天父子俩一同好生逛逛府城,再与家里人带些礼物回去。 第119章   四月十三日起,康和每日都要上城门外去溜上一圈,在外头望望,天色见黑了,又复转回去。   他算得到初十大福府试结束,估摸大景就算赶着回来,应当也不会在孩子考试完当日就回,如何都会歇息上半日。   最是可能的便是十一动身回来,一路顺畅,快些十三这天就能到县里,若慢些,十四也当到了。   然则便是十三等了等十四,却也没将人接到。   康和心里头不免有些着急起来,倒见城里前去赶考的学生,也没见得回来两个,心里且还稍稍安稳些。   他往前虽也觉得通讯不便,但自家里人几乎没有这般长时间分开过,到底感触不太深,这厢心头是实打实的觉通讯慢是何等不好的事了。   康和这几日里都有些坐立难安的,一颗心思都系在了范景跟大福身上,暗暗有些恼火人去前没确定商量定下是哪一日回。   到底也是没教他久着急,十四这日晚间,康和带着小福吃了夜饭,与这小家伙在园子里踢了会儿蹴鞠,胜寒便欢喜的跑了进来说回来了。   康和跟小福连跑去门口接,就见着风尘仆仆的范景跟大福,果真是回来了。   大福将才从车子上下来,小福便扑去了他怀里,蹭来蹭去,跟只粘人的小狸奴似的。   康和由着他俩好,上前去问了范景一番累不累,路上可安生顺遂这样的话来。   半个多月没见着,心里惦记,见了高兴,又忍不得有些怪:“天黑了如何还赶回来,也没说在驿站歇息一晚上,明儿我且都说驾车去驿站那头看看,没准儿就把你俩给接上了。”   范景许久没见着康和了,耳根子清净了半个月,初始一两日还觉安静,日子长了还多不惯。   他看着康和心中也宽松,道:“到驿站时天且擦黑,想着都是县里的地界儿上了,干脆一口气回来也踏实。”   康和晓他是这般,转头去同七哥儿道:“去灶上喊花妈妈弄些饭菜,再烧上一锅热水,夫郎和大福家来了要用。”   家里人见着范景跟大福回来了也都高兴,连就吩咐下去了。   康和携着范景的手,同一头亲近的大小福道:“快进屋去罢,有多少话都回院子里慢慢儿说,赶了这几日路定是累坏了的。”   一家子心情都不差,进了宅子,康和陪着,范景跟大福简单吃了饭,都没提也没问考试的事情。   吃罢了饭,康和便送着大福回院儿里,教阿望照顾着大福洗漱了早些休息,有甚么也都明日了再说。   小福却赖在大福的屋里不肯走,说是要陪着哥哥,大福便留了他在院子里睡。   “你要在哥哥院子里,可别一直咕咕咕的说话,扰得哥哥都没法子睡。”   小福点着脑袋,将康和往外头推:“我知道,我知道。小嘴巴只说三句……不,五句话,就说这么多就不说了,让哥哥好好睡觉歇息。”   大福好笑,康和心想这小鹦鹉精可最好说话算话。   他回去院子,范景刚巧洗过了澡从净房里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就着了一件轻薄的亵衣。   “夜里还洗头,半晌不得干。”   康和过去,取了张干酥的帕子,与他擦起头发来。   范景索性也不动了,由着他给自己擦头发,到底还是在家中,心头踏实,人也能松懈下来,那股子绷紧的神经松下,谨慎赶路的疲乏一下便上来了。   “你再与我按按头,揉揉胳膊。”   康和闻言,轻笑了一声:“一人赶了几日的车马,时下可晓得累了。”   说罢,他让范景靠在自己身上,与他揉按了一番脑袋上的穴位,又顺了顺胳膊和身子上的经络。   范景教他伺候的有些昏昏欲睡,迷糊间听得康和似是问有没有想他。   他轻轻嗯了一声。   康和疑惑,问道:“什麽?按得疼了?”   “有想你……”   康和微怔,旋即嘴角扬了起来,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且认了这句话。   夜里,康和抱着范景睡下,忍不得凑上去亲了几回,只觉如何都不够自己心头的稀罕劲儿。   翌日,除却是巧儿早早的起了去铺子上照看了一通,一屋子的人起得都有些迟。   康和倒是早醒了,只人赖在床上贴着范景不肯起身,反是小福跑来院子里喊大懒虫,这才起了来。   巧儿忙过了铺子早间那一茬,回来了一趟,恰是碰着几人才吃早食。   范景见着一家子都在,便将从府城带回来的东西教胜寒给取出来,给巧儿拣选着喜欢的拿去。   这回从府城里带回来的东西且还不少,布匹绸缎、珠花钗环、胭脂水粉、干货吃食……箱笼打开,康和跟巧儿都有些吃惊。   “大哥哥莫不是转了性子了,竟有心选买这样多的好东西回来。”   巧儿拾起绸子放在身上比了比,只觉得颜色花样都好瞧,比县里布行的可还时新不少,胭脂香膏也细腻好闻。   范景见家里人喜欢,他道:“是大福选的。”   康和扬眉,几根做弓弦的鹿筋倒似是范景的手笔,旁的东西他素日里都没如何瞧看过,不说胭脂水粉了,就是衣料布匹大都是他去选什麽他便穿什麽,一时要眼光好起来,倒是稀罕。   “到底还是咱家的读书先生见识长,眼光也好。”   巧儿摸了摸大福的脑袋:“往后谁是要嫁给我们大福,岂不是享福了。”   大福脸微微一红:“小姑可别打趣我了,府城里好东西太多,进了铺子里,自有能言善辩的伙计为人推销,按着他说得买便是了。”   “也就半月不见,小姑又漂亮了许多,打扮得这样好看,这衣料小姑去做了衣裳,穿着定是更加光彩照人。”   小福抱着一只精巧的小弓拉了几回了,听着大福跟巧儿说话,也跑来道:“小姑最近每日都穿漂亮的衣裳,爹爹还说大姑娘要留不住啦!”   “你这小喇叭!”   康和捉住人要捏他的嘴巴,小家伙跟条泥鳅一般,滑溜一下就躲到了范景身后去了。   巧儿教他们打趣得面上生红,却道:“大姑娘谁有不爱漂亮的。”   诸人不由皆是一笑。   这番便等着出成绩了,此次府试结束后,便是过了也不必院试,三年两考,今年恰是空年。   为此府试过与不过,今年也都再无科考了。   赶考奔劳,徐家学塾给考生放了些时间的假,待着府试成绩出了以后再回学塾上课,好教休息调整好身子和心绪。   范家老两口都很挂记大福,陈三芳且还能隔三差五的来城里一趟,范爹却得守着农事,鲜少能走得开。   假期还怪是长,康和便教大福跟小福一并回乡里去住几日,也好陪陪范爹和陈三芳。   俩孩子回了乡里,宅子登时便冷清了许多,康和跟范景偶日里也回乡头去住,一家子聚上一聚。   这日,康和跟范景宿在乡里,驾车来城里时,顺道便把瓜菜给拉了来。   两人路过主街时,见着开在这头的甄家菜行伙计正理货,铺儿里头却传出些争吵声来。   因着早间外头人少,吵闹的声音便格外的显耳。   “捡着人的东西学,盘弄明白了么你就学,自看看这个月的账,前半月里挣下的都教你后半月里给折腾了个干净。再这般下去就赔着本儿做生意罢!”   “你着急个甚,咱在这街上开了多少年的菜行了,只稍先让些利,把教那铺子吸走的客给笼络回来,他们没了客,能熬得住多久。”   “便看着谁把谁先熬死罢,只怕人没倒,你先把钱赔了个干净!”   康和跟范景都听了一耳朵,却也只是路过,不好停着车子听,只晓得里头夫妻俩在为着生意的事情吵架。   他俩把车子驾进了巷子里,方才道:“你送大福去考试没两日,甄家菜行便学了咱铺子上理菜,三日瓜菜折价售卖的点子。   他家菜行本就当道,生意一下旺了起来,咱菜行的生意受了不少的冲击。”   好在是开业那会儿积攒了些口碑下来,倒也还有些客专认他们家,再一则,他们铺子上卖些水产,生意虽不似先前,倒也还有一二特色能撑着走。   铺子是自家的,瓜菜也是自家田地供应的,生意差些卖不完,也有不浪费的消处,为此生意萧条些也还是过得。   康和心头早有准备,生意嘛,总不可能干一行便能风生水起一行,只有一二挣的,就是少些,那也比往前的强。   为此生意差些他倒也不慌,毕竟置了铺子卖菜那就是长久生意,一两月间就乱了心神如何能干得久。   他正想着是铺子近来生意淡,手头空闲,不如学着猪肉铺那头与人切肉剁肉的服务,转也用在菜行上,新添一项与人净菜的活儿。   只还没来得及弄,今朝倒听得一耳那甄家菜行学他们贱价卖菜有些撑不住了。   康和晓得也不是真撑不住,只是舍不得亏钱干,他暗里打听过这甄家菜行,闻说是城中人户,瓜菜是从乡里那些佃户手上低价拿的。   素日里媳妇在铺子上看着,男人在乡里走动进货。   两家瓜菜来路本不同,成本自也不一样,甄家不依着自家经营的习性,贸然也讲究起新鲜二字,增加瓜菜损耗,贱价卖隔日菜,短时间上倒还成,时日长了哪有不亏损的。   范景听罢,道:“学也便罢了,先前在豆惠坊上,铺子里弄点儿甚么新花样别家也都依葫芦画瓢学了去。只怕学弄不成,还起损人心思。”   康和闻言,晓得范景是什麽意思,虽他们是本分开铺子做生意,可多一间相同生意的铺子,难免便成了与人争利的。   逢着心正的,便专注在生意上与你斗,若是心眼儿多的,说不得就在别处动心思。   当初他们隔壁的油坊,掌柜的教人勾去烂赌,输了许多的钱财,后头卖了宅子,被迫一家子挤在铺子上起居。   原也只以为就是在巷子里头斗了回鹌鹑,教那起子人给盯上了,实则不然,后才晓得其中也有对家的手笔。   那时康和跟范景听了,不免也唏嘘了一场,心道是城中商户心思何其多,往后经营是愈发的谨慎小心起来。   不过好在他们在豆惠坊经营的是猪肉生意,又有个不好惹的张石力走进走出,寻常人户都不敢惹屠户,故此这些年猪肉铺的生意红火,虽偶有些摩擦,大体还是顺遂的。   这过来桂香坊上,地皮子还没熟,且还是要谨慎小心些才好。   心中正想这事,却没出两日,还真就出了事。   这日包三哥过来,寻了康和说话:“可晓得你们得罪了人?”   康和闻言,不免一头雾水:“怎说这话?”   “俺昨儿在黑市走了一圈寻熟人弄些消息听,没曾想听了说有人出钱,要寻了人找你们的麻烦。俺那小兄弟晓得俺跟你走得近,听得这样的消息,便说与了俺听咧。”   康和眉心一动:“思来想去,也只生意上得罪人了。旁的再是没有,这几月上我一没修屋二没置地,不曾弄什麽,除却新兴得这桩生意。”   他眸子一转,问包三哥:“怕是主街上那户使了神通罢?”   包三哥听他不是全然不知的模样,道:“你心里头有数便好。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桩两桩,俺冷眼瞧着消息能传出来,便不是通俺的嘴,也会通旁人的嘴传到你的耳朵里。”   “你这生意挡了人的道儿,人在黑市上寻人预备生事,提前教你晓得,并非那头嘴不严,说不得是想显威视,教你听得了消息心中怕了,要么自关了铺子歇了生意,要么携着礼儿上人那处赔礼商量往后如何。”   包三哥到底是在城里混迹多年的人精儿,对这些弯绕看得多,门儿清。   康和道:“我自认各凭本事做的生意,从未私底下动甚么歪招数来抢人的客。便是此般本分,人还要相欺,教人如何忍耐。”   “这铺子我不会关,更不会携了礼上门告罪,商量往后如何在人手底下经营。他既要寻人来生事,我双手借住便是!”   包三哥闻听康和一席话,也是颇为赞同:“虽前去赔礼能求得一时好,可却也教人看轻了去,只当了你范家好欺负。他日里旁人见了,也得效仿起来欺凌人。”   “一步退,步步就得退。咱滦县里土生土长的人,又非是那外乡来的,如何就软着让人欺,要站稳脚跟儿,还得硬气。”   包三哥道:“俺且也去给你打听打听这人户后头有没有甚么大人物,若真是不对,再退一步也好说。   你近日里就别教巧儿姑娘在铺子上了,她一年轻未许人家的姑娘,若真有挑事的来,只怕出事。”   康和谢了包三哥,便是他不说,听了这消息,他也要教巧儿避一避。   过了这日,康和便同家里参与了这桩生意的伙计都提来仔细嘱咐了一遍,近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手上的事,多留心,谨慎为上。   都是跟了家里许久的伙计,听得康和的交待,便知许要起事,自更麻利了些。   两个孩子也在乡下安生住着,没在城里头跑动,倒还安心。   康和跟范景每日都来铺子上看着,倒要看那甄家要作何。   外头的人不晓得菜行起了甚么变故,只见着原先那伶俐的小娘子不在铺子上照看生意了,难免都问上一嘴。   这日,姚远押了趟邻县的镖回了县里来。   他在外头弄得了一支多是精巧的钗子,想是三五日没去见巧儿了,心头惦念得紧,回来气儿没喘一口,献宝似的便揣着东西上了范家铺子去。   快是午间的时辰,康和弄了块儿猪肉铺子那边拿来的里脊肉,正在里头的灶屋上,说是要给范景烧个糖醋里脊吃。   铺子上这阵儿的生意有些寥落,范景便在外头给个妇人宰杀甲鱼,人定了足足五只,晚间要请人吃饭用的。   范景想着早些弄好了,唤谢小柳给人送去。   他背对着封了的巷墙仔细处理着甲鱼,忽听得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就见着个身形多是高大的男子来了这头。   此人一脸面生相,在铺子门口探头探脑的,不知在寻什麽。   范景见此,不由眸子微眯,他瞧这人一身干练气,个子又威武,那身形不输康和,显便是个粗武的练家子,可不似是那般会上菜行买瓜菜的人物。   他不轻不重的丢下手里的刀子进盆里,心想,总算是来了!   “买什麽。”   姚远过来没瞅见巧儿,也没见着谢小柳,正想说今朝如何这样不赶巧。   他一门心思都在大姑娘上,竟是没瞧得铺子外头挨着墙角边还杵着个人。   冷不伶仃听得一声问,姚远偏过头去,虎躯一震,只见着个身修体长的哥儿手里捏着只带血的团鱼,正冷岑岑的望着他。   “我……”   姚远咽了口唾沫:“我来买点儿菜。”   范景在把手里的甲鱼也丢进了盆里,他囫囵洗了个手:“自看罢。”   姚远应了一声,走进铺子去溜了一圈儿,动挑西捡的看了看,磨蹭着想等巧儿回来。   迟却也没等得人回,反倒是后脑勺上好似有双冷眼一直把他给紧盯着。   姚远不是个怕事的人,他若怕,也便不会二十出头就支起了一间镖行来。   只上人家里,心头揣着会人大姑娘的心思,难免有些心虚。   他估摸出了这人当是巧儿的大哥哥,听得她说过两句这哥哥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先前只远瞧过两眼他哥夫,倒是和善人,这厢还是头回撞着她哥哥,果真说得不假。   也不知是他生出来的一股错觉,还是旁的甚么,他总觉巧儿的大哥哥似乎很想弄他。   姚远暗暗想,不会是他晓得了自个儿对巧儿的心思罢?可也不应当啊,他到底也没干甚么混账事,不应这样惹人嫌才是。   想是今朝见不得巧儿了,姚远便匆匆拾起两把葱子,又拿了两只葫芦瓜,结了账。   好在这时,去食肆里端菜的谢小柳回了来,瞅见铺子里立着的姚远,他眸儿一动,唤了声:“姚兄弟,有阵子没瞧你来买菜了。”   范景见谢小柳多是熟稔的语气,道:“是熟客?”   “嗳,夫郎送大福出去了不晓得,这姚兄弟常有来咱铺子买菜,多是熟络的。”   范景眉心微动,不由又将姚远打量了一眼,姚远憨笑一声,冲范景挠了挠后脑勺。   范景倒是不想教他给认错了,只当是生事的人来了铺子上,弄得误会一场,只这人实在也不像是个来正经买菜的。   他没言,拾了一把蒜苗子拿给姚远:“往后常来。”   姚远两眼一亮,连谢道:“一定,一定。”   “你与他结账罢。”   范景同谢小柳道了一声,复出去继续宰甲鱼了。   谢小柳偷摸儿往外瞅了一眼,见范景当真又在哐哐宰甲鱼了,这才低声儿同姚远道:“巧儿姐又两日都没来铺子了咧,你近来都见不着她。”   姚远不由问:“她是咋了?可是生了病?”   谢小柳摆摆头:“这当儿上俺们家铺子不多安生,巧儿姐一个年轻姑娘,不好在铺子上走动,俺们掌柜便喊避避。”   姚远眉头一紧,绷起了面孔:“谁他娘的敢这样不长眼来寻你们铺子的不是?”   谢小柳见姚远这样义气,倒替巧儿姐觉他好:“俺不能胡乱多说咧。只教你晓得,巧儿姐近来都不来铺子上,你要想瞧她,绷来这头,那准得日日都撞见俺们范夫郎。”   “十二个钱,姚兄弟。”   姚远听罢,与了谢小柳二十个钱:“多地请你吃茶。”   午间,范景跟康和在铺子里头吃饭,他与康和说起先前在铺子那虎头小子来买菜的事情。   康和闻言笑道:“倒确是个老客了,那般体貌,你一说我便有些印象,先前我撞见过两回,恰买了菜走。人每回来都买得不少,闻说是前头青羽坊镖局的镖师,我倒没仔细打听。”   范景塞了一口裹了甜酱的里脊肉进嘴里,道:“那股劲儿,倒不似做寻常行当的。”   他想起那小子刚才在铺子外头探着脑袋寻东西的模样,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殊不知这头,姚远听得了有人寻范家铺子的不痛快,害得他连巧儿都没见着,心头就是一股气。   他回去丢下瓜菜便寻着人脉去打听,范家菜行得罪了甚么人,他这般镖行里黑白都混的,消息再没比他们更灵通的,稍稍使些人脉,便就都晓得了。   “甄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甄家菜行的掌柜见姚远上门来,心头有些惊讶,想着这尊佛如何来了他这处。   素日里头也与他们姚家没有多少交情,也便是一条街上,他上姚家茶铺买过回茶叶,郑嚣兰叶来买过几回菜,说出去也都是相识的。   谁不晓得姚家有个霸道的主儿,周遭的商户都不敢惹,甄贾人见他来,展着笑脸招待他吃茶:“姚镖头怎得空来俺这小庙儿来,你若是要些个新鲜瓜菜,差人说一声便是了,还不妥妥帖帖送到家里去。”   姚远没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凳儿上,他也懒得与人兜绕,直言:“听说你在黑市使了钱,放了话,要弄里头那间菜行。”   甄贾人闻言,面色一变,他一时有些摸不清姚远是个甚么意思。   先前摸范家底儿的时候,可没听得他背后有甚么人物,倒晓得有个姑爷是秀才,只那读书人家也不是使手段的人户呐。   “黑市上那些人就爱胡咧咧这等小事情,不知姚镖头可是有甚么指教?”   姚远冷哼了一声:“原也轮不着我来指教,甄老板也是这条街上做了有些年头生意的人户了,想是和平相竞的道理当还是懂。   这范家菜行若是有使甚么不当的手段来争你的生意,你在黑市上寻人生事,我也都不会张嘴多说一句什麽。”   “这厢人本分着生意,甄老板还要动手脚,那我也不是好说话的。今日我就放下话来,让大家伙儿都清楚明白些,省得了不必要的麻烦,那范家菜行我罩着的,甄老板既寻了黑市的人,教他们直接来寻我便是。”   甄贾人面色一白,他也没想真就要闹出事情来,往黑市上放几句消息,也就是想压一压范家,若范家识趣,自夹着尾巴做生意,那大家都好。   这左等右等,没等来那范家上门,倒是把姚远这镖头给等了来,他哪里敢惹这等人物。   “这、这便是个误会,那起子黑市上的人胡乱传的,俺只客气待那范家菜行,往后各做各的生意,谁也不扰谁。”   甄贾人连道:“也是盲眼做生意糊涂,没曾打听范家菜行是姚镖头的好,早晓得这般,开业时俺也备得一份礼相贺了。”   姚远道:“且记得你今朝的话便是,多得就不肖卖乖了。”   说罢,他便阔手辞了去,甄贾人却吓出了身冷汗,往前干这般事情还不曾碰着硬茬,顺利的挤走了几家附近开着的菜行,这厢可踢到了铁板。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俺便同你说了这事情少干,你非还咽不下这口气。”   甄贾人的媳妇躲在后头听了姚远来放话,吓得后背心全是汗,人一走,哭着便出来了。   “那范家又还有着杀猪生意,干那行的都是狠人,虽就是闹起来还有你那县府做事的干爹,又有个讼师侄儿,可都得使钱去打点,往后便消停了罢。”   甄贾人也是一肚子气:“用得着你马后炮说这些,早先出去寻人的时候,怎不见你拦着。”   夫妇俩又吵了一顿。   康和跟范景那头且还不晓得这些事情,只严防死守了十日有余,风平浪静的,也不见有人来生事,两人心中不免觉得怪,心说这甄家这样沉得住气?   又暗里观察那甄家菜行,竟是把学他们家的那些点子都去了,做回了自家以前的本行。   正当他们不知所以时,甄家的竟然还送了份儿礼来求和,言说是一处地方做生意,缘分一场,往后同行相帮,将生意做得长远长久。   康和跟范景更是觉怪了,想着难道是包三哥听了假消息?   两人一时间悟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且没得心思去深究这事的缘由,因着另一样要紧事来了,旁的事务都得放上一放。   四月二十七,府试出榜。   这回不单是范家一家子,就是徐家学塾,骆家都在等着放榜。   毕竟府试一出,县里就又要多出许多有功名的童生来,读书人且都关切这事情,自家还有下场的,甚么事能要紧过看榜观成绩的?   二十五一日康和跟范景就去把大小福接回了城里来,府城这一日就布了榜,但红榜送到地方上难免要晚上一两日的时间,也便二十七这日才放榜。   天且亮堂,一家子齐齐都等在了贡院外头,寻好了最合宜观榜的位置安然又有些惴惴的等着。   虽不是头一回等榜了,可那求看红榜的心情却是一般。   诸人站在布告栏底下,红榜张贴,黑字正楷录着中考考生的名字。   当范家一家子见着范仲阳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红榜上时,脑袋一时间竟都觉着有些晕眩。   连大福也有点不可思议,喃喃道:“我九岁考上童生了?” 第120章   一家子欢天喜地的回了家,喜悦迟迟不见散去。   陈三芳大字不识得两个,却也取了大福的童生文书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她早晓得她们家大福读书能干,却没想到这样能干,瞧这头回下场竟就考中了童生!   县上第三名,府城第九名的成绩呐,可不是那起子挂着边边,险险挤上榜去的。   康和亦是满面春风,入了家门,一通吩咐:“胜寒,你驾着车子回去乡里,把老爷给接来城里头,便与他说大福郎君中了童生,一道来城里一家子庆贺一番;”   “七哥儿,你去唤花妈妈今朝多备些好菜,宰鱼,杀鸡,人不够使就去外头赁两个散工来帮忙;雪姐儿,你赶着去香盈楼里定下四道特色菜,他们家的炙羊肉最是好,一定要。”   说着,便转头去问面上带着些笑容的大福:“小童生郎,可有甚么想吃的?”   大福小脸儿上的笑更多了些,倒是多捧场,要了一份香盈楼的蟹粉酥,又给小福要了一份马蹄糕。   范景也是可见的高兴,眉梢间都是喜意,他亦翻了翻大福的童生文书,红皮金印,好不漂亮。   这样的东西,往前见都不曾得见过,几代人都是农户,如何碰得这文书。   好不易这代有个范鑫读书,奈何科举路不易,十几年却也不曾得这东西。如今,他们家大福出息,至此,他们范家也是有望成为士绅之家了。   小小的几纸文书,其背后的意义却十分厚重。   大福瞧着康和跟范景一并都在翻看他的文书,面目间流露的喜悦和自豪,说着魁星一系的话,倒教他比中了童生还高兴。   他道:“领文书的时候,听得户房的典史老爷说府试的头名能不必院试直接授予秀才功名,那才当真是魁星。”   康和笑道:“你年纪且还小,若是得了魁星一家子定然欢欣鼓舞,可高兴罢了,却要忧愁焦心,只怕心态变换,反误了前程。   凡事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的,比这般天降的魁星反更为踏实。”   大福嗯了一声,他虽有羡慕的意思,但也晓得自己还欠缺许多,如那般魁星一蹴而就越过童生直接得上秀才功名,必定人人艳羡。   但细下一想,将自己代入那魁星上,便如爹爹说的,高兴一阵儿,静下心来时,只怕会觉得脚踩在棉花上,心头不安。   这回的成绩已是难得,明年便要院试,他当好生丰富学问,如此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方才踏实稳健。   不过无论如何,今朝他都是极为高兴的。   且说这头,胜寒驱赶着车子回去乡里,范爹都已经往村主道的方向张望了七八回了。   他心里头惦记着大福的榜,也想去看,只乡里脱不开手,再一则他又认不得字,巴巴儿跑去看榜也看不明白,倒不如在家里头等着。   “二弟,咋样嘛?还没得消息回来呐?”   张金桂也没个事儿干,晓得今朝府试放榜,她也想凑个乐子,便晃荡着走来二房这头。   她给范鑫看榜过好多回,自诩是经验老道,便同范爹说:“这无非也就是中跟不中,不中才是常态咧,想着一个县里那样多的读书人,又只录那么些人数,可不教许多人都被刷下来麽。”   “大福年纪小,头回下场就是去瞧看一番贡院甚么模样的事儿,要紧还是咱这些做长辈的,端正了心态,孩子才能放宽了心的去考嘛。”   “你着急上火也无用,那成绩考完便就已是定下了的,着急不得便好,不着急也不得变差。”   范爹听着张金桂一张嘴叭叭儿的说个没完,他没听进去两句,心想她这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咧。   说得是多平和,也不晓得往前大鑫下场考试的时候,谁天天求神拜佛的,还不准人说甚么太阳落山了这样不吉利的话。   “二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   范爹背着一双手,脚上还踩着泥薅薅的草鞋,他嗯嗯应付了两声。   心头却想,都还没传消息回来咧,倒是先说起宽慰人的话来了,说甚么不中才是常理,他们家大福就中,偏中!   正是叔嫂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就见村道上响起了车轱辘的声音,范爹连忙探头去看,便见了是胜寒。   他忍不住开了门老远就喊:“咋样了嘛!出没出来成绩?”   张金桂也赶忙凑去听。   “中了,大福郎君中了咧!县里第三名的好成绩,一屋子人都欢喜,都高兴。郎君喊俺来接了老爷去城里庆贺一番咧,老爷赶紧收拾着走罢!”   范爹直拍大腿:“哎呀呀,俺这乖孙儿,咋就这样能干!祖坟是冒了青烟了!俺就说今朝一早灯芯儿爆得厉害,果真有喜事呐!”   他高兴的一张脸泛红,说着跳着就回了屋去换衣换鞋,全然是把杵在院子里的张金桂都给忘了。   这张金桂听得消息,脑子里轰然一声响,迟迟回不过神来。   见着胜寒驾着车子进了院子,他跳下车来喜气洋洋的想进去讨口水吃,却教张金桂一把薅住:“中啦?当真就中啦?!”   “娘子,这事还能有假?没上榜给说是上了榜,传出去不是教人笑话麽,俺总不敢胡乱传了消息回来。大福小郎君读书勤奋,又还聪慧,谁人不夸不攒的,他中也是情理之中的嘛。”   张金桂一时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心头总之格外的复杂。   范爹收拾完出来,家里头的长工伙计都听得了胜寒说大福中了童生的好消息,诸人都欢喜高兴,贺了范爹。   范爹精神抖擞,难得大方道:“你们且好生看着家里,俺去了城里来,到时与你们每人都拿些赏钱。”   这下大伙儿更是高兴了。   范爹出来院子,见着张金桂还怔愣在那处,这朝他可笑呵呵道:“大嫂,走嘛,一块儿去城里耍一趟。也看看大福的文书印。”   “恭喜二弟了咧,俺今朝就不去了,把这消息说去给大鑫,老太爷听听,好教他们也欢喜一场。”   张金桂嘴里发酸,却还是说了几句体面话。   范爹闻见酸味了都,他只却还笑呵呵道:“一家子人,有甚么恭喜不恭喜的,大嫂今儿不过去,过些日子来家里吃饭也好,总还要请两桌子,热闹热闹的嘛。”   说罢了,范爹心头急吼吼的,就催促了胜寒赶紧往城里去。   张金桂见得人走了,扭身往家去,大腿都快拍青了。   她道,奶奶的!还真教陈三芳给说准了,那老神仙算的文曲星降在范家,没成想真是降在范家的二房!   个老滑头,故弄玄虚,说也不说个痛快明白,害她恁些年!   回去家中,她没好气的把这事情说了,范守山跟范老太爷倒是欢天喜地,好似过了年,大嫂鲁氏也欢喜,言说这朝范家出了童生,往后说出去也是有些门楣了。   范鑫一时间却是百感交集,他与大福开蒙,教他识字读书,倒一早就觉这孩子有些慧根在身上,想是将来会有出息,没曾想竟这般了不得。   他是个读书人,且还是个屡考不中的,自晓得大福这年岁,一回下场就中童生的难得。   范鑫既是为大福感到骄傲,想着光耀了门楣,一时不免心头又不是滋味,想自个儿身至而立年,竟是不如个孩童。   读书这事,当真也看天赋啊!   这当儿县里范家一屋子人欢贺了一场,倒也没经甚么宣扬,亲朋陆续都晓得了这桩欢喜事。   康和倒也没藏着掖着,县里头置了三桌子菜,亲戚朋友乃至大福的夫子吃了一场。   往日里端得多高的骆童生,鲜少到他们家来,这厢竟也来了范家捧场,将大福好一通褒奖,直言在家中借住时就觉出是可造之材,对康和跟范景甭提多客气,便是以前他最瞧不上的泥腿子范爹都好言相待,与人吃了一杯子酒。   隔日又再置了一桌子,大福做主,请了他几位交好的同窗吃耍了一通。   再一日呢,乡里由范爹和陈三芳操办着又请了几桌子,倒是人都想来吃酒,却没张扬大办,只请了些常来常往的吃了一回酒。   这场喜悦一直持续好几日光景,大福在自个儿的小院里头,将收得的礼物依次清点了一通。   小福就坐在那些个匣子,礼盒,提篮中间,这头拆来看看,那头掀开瞧瞧,都是些笔啊墨的,要么就是书本册子,还有些香喷喷的好纸。   大福教他随心意挑了喜欢的去,小福却一个都不喜欢。   “待着八月里你就到五岁上了,虽不肖似哥哥一样读书科考,却也得学认些字下来,将来大字一个不识可不好。”   小福趴在地上铺着的凉席上,他手里侍弄着一套九连环,道:“哥哥识得字就好了呀,我不认识的问哥哥便是。”   大福笑道:“那哥哥要是不在身侧,那你怎么办?”   “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大福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就晓得耍无赖。”   五月初二,大福就说想回了学塾读书,徐家本是体谅他中了童生,家里当有不少应酬,许他多些日子的假期,他倒是多快就收了心,不肯在家里头久磨着。   康和跟范景自也答应,总没有拦着不教大福去读书的道理,再者晓得这孩子才得功名,心头学习的劲头大,趁着这股劲儿多学习一二也是好的。   “还有,我去学塾,来回的路已是极熟得了,往后下学就不肖驾车子来接了。天气晴朗,下了学我走回来。”   康和闻言,默了默,道:“行,依你的便是。你现在也大了,如今又有了功名,学着事情做主是好的。只一样,还得是要教阿望跟着,爹跟小爹才安心。”   “这城里头看似和平安生,实则也不然,事事还得谨慎小心些。”   康和想是大福提出这要求来,也是需要一二自己的空间了,城中像他这般大的小郎君,确是呼朋引伴的,各有交往耍乐,很是成熟。   他虽也忧心孩子,只怕看得不好,但晓得孩子也不能看得太紧,限制过多了,反碍了成长,更何况大福又是那般懂事有分寸的孩子。   然则大福却不是想在下学后去会同窗耍,又或是做甚么旁的安排。   他想得简单,回了学塾里读书,日子便又如往前一般天不亮就收拾妥当动身去学塾,一坐学习大半日的时间,常常骨头坐得发僵。   他在学塾里少有活动,长此以往也是不行的,死读书疏忽了身子康健,远出赶考只怕都吃不消,他可并不想做个文弱书生。   如此倒是不如趁着下学时走回家活动一番筋骨,虽耽搁下些行路的时辰,但出了汗,至家时再读书写字,反还觉神清气爽。   听得康和的交待,他应声道:“嗯,我晓得的。村子里且还有拐子想偷孩子呢,城里人多复杂,不乏甚么人都有,我晓得谨慎。”   范景没开口说话,先前甄家那事儿且还没全然弄明白,可也提心吊胆了些日子,只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们俩自不会说给孩子听。   他心头自是担心大福不要这般车马接送出岔子,但听得了孩子这样说,与他夹了一筷子菜,也是默认了父子俩的话。   孩子长大的不是年岁,而是阅历和遇事见事,一味娇护着总难真的长大,若是个姑娘小哥儿,娇养着也便罢了,小子哪有一直这样养的。   瞧是范鑫,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麽,好在是没读书了这些年,又娶了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人才长进了许多。   他便是前一二十年教家里养护得太好了些,大福不当走这路子。   这日里下学,大福就与阿望走着回家,一路上穿过街巷,见市井热闹,又得了锻炼,心觉舒坦。   路遇一辆车子驶过,他避让一边,同阿望道:“你终日跟着我,不妨也学下一二大字,他日不管如何,自都有用处。   我见学塾里有同窗带得有书童相随,就等在课室外头,听得十五说,若是有心,也是能跟着夫子学的,只不过多缴两串铜子。”   “这铜子不肖说与爹爹和小爹听,我自从私房里取来与你缴了就成,只看你有没有这心思,若是有,铜子不白费,若是没有,再少那也白使。”   阿望听得大福这样给自己打算,连道:“俺若得机会习一二大字,不说是为自个儿将来,也为更好的服侍小郎君。这样的机遇,怎敢白糟蹋。”   他也不是憨傻的,大福不足十岁就中了童生,将来定是有前程的,他老实忠心的跟着大福,只有他的好。   只光是忠心也不成,还得上进,那才能成主子最得力的人,如此不才事事都能想着他麽。   大福见阿望有些志气,点了点头:“那我明日便去与夫子说一声。”   两人正是说着,忽得却听闻有人唤了一句:“范小童生。”   大福听得这声音软糯糯的,不由转头去看,见竟是先前他见过一回的邻居。   五月天里,愈发见暖和了,且还有些生热,坐在马车上的哥儿却衣着得有些厚重,穿得且是春月里的衣衫,似有些惧冷。   不过一身鹅黄锦衣,倒把他的气色衬得比大福头回见着时要好了一些。   人似乎听得了他和阿望的说话,故此卷起了车帘子,与他招呼了一声。   大福同哥儿做了个见礼,瞧是前头进巷里的路窄,车子堵了,邻家哥儿才被迫停等在了这处。   他疑道:“你怎这样称呼我?”   “我可是称呼错了?”   大福笑了笑:“确也不曾,只还没听得旁人这般称呼,一时有些生疏。你怎晓得我中了榜,可是家中也有兄弟下场麽?”   “倒没有兄弟这回下场,只我爹爹在县学做事,我总能听得些考试的事情。闻得此次府试县里的第三名姓范,又见这几日你们家进出亲朋不少,想当是你。”   哥儿道:“今日侥幸遇着,迟迟恭喜你一声。”   大福道谢了一句,想他倒是聪慧。正说是与他取了风筝来还,只见前头马车驱动,拥堵已是好了。   他且还没得张口说这事情,只转而匆匆告了别。   不想这厢马车上的哥儿却低了声音同他道:“我叫伍和光,你呢,范小童生。”   大福笑起来,心说他当晓得了自己的名字才是,不过还是答他道:“范仲阳。”   伍和光也轻轻笑了笑,放下了车帘子。   “倒是难得你与人多说两句,似乎早识得了他。”   马车里头,且还坐着个气度儒雅雍容的中年男子,见小哥儿高兴,笑道了一声。   伍和光坐得端正,只道:“见过一回。”   伍举人倒也没细细去问,两家是邻里,虽不曾建交来往,出门进门的,难免碰上,倒也不足为奇。   他微微笑道:“这范家小郎倒是有些天分,心性也不差,方才中了童生,竟就能这般快速的收了心读书。若是持之以恒,将来难保没有出息。”   “他家里也是识礼的人,这才将他教养的好。”   伍和光有些听不明白他爹的意思,只笑说道:“爹爹觉得他聪慧,教他去县学读书好了。”   伍举人刮了伍和光的鼻尖一下:“这可不合规矩,他且只是个童生,若要进县学,需得是秀才功名才可。”   又去了几日,大福中了童生的喜事这才全然收了尾,康和跟范景且都应酬的有些疲累了。   当真是过甜生出些苦味来。   这日,康和才得空找了包三哥吃酒,想寻他问可打听清楚了甄家的事情。   “晓你这些日子必定是忙,俺便没过来寻你。再是贺你一声,贵子中榜。”   康和听包三哥这般说,忍不得笑:“可别见一回贺一回了,这些日子听得多了奉承话,再多听几句,人可就稳不住得抖起来了。”   包三哥也笑了起来,他倒是诚心替康和高兴的,两人交好,这范家门楣起来了,如今有了功名在身,他包三哥往后不也多了一重依仗麽。   “我且便与你说正事,先前你问我可是听错了消息,那甄家的不是要与你结怨,反是想求和,这事情我乍听了也奇怪,回去仔细又打听了一通,才晓缘由。”   “那甄家的便就是嫉妒你这菜行生意好,起了心思想弄你这铺子,在黑市放话寻人。只谁晓得后头遭人收拾,方才老实了下来,转还来与你赔礼道歉。”   康和闻言更是疑惑:“你说有人收拾了甄家?他可是外头又招惹了旁人?”   包三哥摇头:“便是因要来招惹你家,这才挨了收拾,如今黑市上谁轻易都不敢来招惹你们了。”   他说着笑起来,拍了康和一下:“你早说有那路子,我也不肖跟着忧心了。”   康和却一头雾水:“你且把话说的明白些,甚么教我有了路子?我可从不曾寻人去找甄家啊!”   包三哥见康和果真懵然不知的模样,也诧异道:“那姚家镖行的人不是你找的?闻听姚总镖头可放下了话,说是往后谁与你们范家过不去,那就是与他姚远成敌。   谁不晓得干镖行的厉害,甭说正经干买卖的不敢惹你家了,就是黑市上晓得你有这层关系,轻易也不敢接人的活儿生事。”   “姚家镖行?!就前头青羽坊那间镖行?”   “城里拢共都没两间镖行,姓姚的就一家,还能有哪家。”   康和更是寻摸不清了,他倒是晓得那边有一间镖行,却也从没有过来往啊。   他说不清,更与包三哥说不清了,只先应下了这事情,谢走了包三哥,转回头就与范景说了这桩玄乎的事。   范景眉心紧了紧:“我也不识得这人。”   康和想范景也不认识,他要认识,没理由不与自己说的。   “那倒是怪了,人无缘无故还把咱家给罩着了。”   范景觉不妥,这事情不弄明白,只怕后头祸患,便前去跟康和把这姚家镖行给仔细打听了一通。   倒是跟听书似的,又听得了一家传奇事。   闻说是这姚家镖行的总镖头姚远,五六岁时就跟着他爹四处行走营商,八岁时丧了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十二岁的时候就集结了几个能手,先是干着货郎生意,外出去进茶叶,又把自家的茶叶往外头卖出去。   人脑子灵活,混至了十六岁,凭着攒下的钱和人脉,转头开了一间镖行,一点点的做,今年不过二十二的年纪,镖行已是做得有模有样了。   康和跟范景听来,倒确是能人一个。   两人跑去青羽坊偷偷窥了一回这镖头,见着了人,默着对视了一眼,家去了。   “我只没想到竟是这号人物,莫不是喜好上咱家来买菜,听得旁人相欺看不过,仗义出手?”   康和自个儿说来,都觉有些牵强。   范景没言,他早瞧出这姚远是个练家子,不是干寻常行当,今晓得人是镖行的,倒没太意外。   只是他为什麽要帮他们家……范景倏然站起身,往巧儿的院子去了。   “大哥哥咋了?可是有甚么事?”   巧儿这厢正在屋里头做衣裳,先前府城里带回来的缎子,她喜欢得很,想是赶出一身夏衣来,届时穿着去游船上观灯赏荷花定是光彩。   抬头就见着范景大着步子走了进来,绷着张面孔,好似哥夫又惹他了一般。   范景一屁股在凳儿上坐下,他说话多是开门见山的,自家人,也不肖弯弯绕绕。   “你跟那镖行的姚远好了?”   “哎呀!”   巧儿听得范景进来脱口便来了这么一句,一针尖儿就给扎进了拇指里。   她眼冒泪花,赶忙将手指含进了嘴里,一张白面瞬时红了起来,嗔道:“大哥哥你说甚呢!”   康和打后头撵着过来,听得范景的话,眸子睁圆,一拍脑门儿,他咋没想到这头上来?   家里头且还有个招人惦记的大姑娘在呢!   “咱家铺儿前阵子出了些事,没与家里头说,你是晓得的。”   康和连窜了上去,他替范景圆了圆话,这人一开口,可不是要吓坏小姑娘。   “我与你大哥哥一直在等着那头出招,左等右等,最后却不仅没使贼招数,反还巴巴儿拿了礼来求和。   前些日子忙着大福的事情,也没得功夫去细细打听缘由,这厢空出手来才打听明白,原是这姚镖头替咱家平了这事情。”   “我与你大哥哥都不识得这号人物,前阵子照料铺子最多的要属是你,你哥哥的意思是你可与这号人物有了结交?”   康和倒是说得委婉不少,巧儿听了来龙去脉,面庞更是红了些,心说真是没甚么瞒得住他哥哥跟哥夫的。   她声音放得小了些:“倒是有这么个人常来买菜,一来二去的见着了也打个照面……”   巧儿干咳了一声,她心中羞赧,却没想到这憨子,竟背地里去干了这么一通大事来。   前儿见了他一回,只说恭喜她侄儿中了童生,还言他那样的武夫原本得靠跑着才能赶得上她,这厢却是拍马也不一定撵得上了,教他一通逗笑。   这人光说些闲事,却对这大事情只字未提,甚么糊涂蛋,行了好事还藏着掩着的。   巧儿心下大骂,却不免又感动得紧。   比之口头上的油滑巧语,还有那些讨人一乐的小玩意儿,倒是这般实际事最打动她的心。   康和见她认了相识这姚镖头,不想果真是这么一回事,一时间,他倒不晓得该说甚了。   “你自小就伶俐,又是个有主意的,我跟你大哥哥从不担心你自个儿的事。娘跟爹爱唠叨,我也总帮着劝,如今,这姚家郎,你是怎么个心意?”   巧儿面上红,道:“他这人憨虽憨了些,我接触着觉品性倒不错。没与家里头说,也是怕事情没定,娘那性子一晓得,少不得就又给说闹开了。”   “这厢,大哥哥跟哥夫既都知晓了,我也不瞒……且也瞧瞧家里的意思。”   康和不由轻笑了一声,她这意思便是自己已是满意了的,再要看看家里满不满意。   范景却微叹了口气,怪不得是那日见了那小子就觉有些不对劲,原是这般。   能得他这厉害的妹子瞧中,也算得他有些本事。   范景道:“既这般,也还是谨慎仔细的把姚家再多打听打听,若是没甚么不好的,再告知了爹娘,过明路。”   巧儿点头:“我晓得了。”   康和又道:“但这回的事,不论如何,还是要谢人一场的。寻个日子,请了人来家中吃酒,我与你大哥哥招待。” 第121章   没两日,康和跟范景做宴,请了姚远吃了一顿。   人帮了他们一场,做了谢,不论是将来这婚事成与不成,在这城里撞见,那也还是和气。   这姚远听得要受范家请,又是欢喜心里又有些发紧,早听得这范家长兄与他丈夫都是能耐人物,这厢过去,明上说答谢,暗里还不得考验他?   姚远跳着脚翻箱倒柜弄了身体面,撅着个腚在铜镜面前侍弄了半晌,也是副精神爽利模样了,这才携着礼去了范家。   范家见姚远来,客客气气把他迎了进去。   “本说上外头的食肆叫桌子好酒菜来吃,想着姚兄弟是县里头土生土长大的,想必哪条街哪条巷里的吃食也都吃尝罢了。”   “思来想去,索性是做一桌子家常小菜酬谢,恰好昨儿乡里送了一车新鲜瓜菜过来。”   巧儿道:“我大哥哥的手艺极好,轻易可不得上灶咧。”   姚远闻言,心头受宠若惊:“康大哥这般细致周道,今儿能得尝一番您的手艺,当真是好口福。”   康和笑着邀姚远去坐,与范景陪了些时候的客,灶上备好了菜,他方才前去烹。   弄了几样以前在家里头就常有做的拿手肉菜,旁的小菜便由着花妈妈来做。   午间,康和跟范景便和姚远在厅里吃,巧儿不合适一桌子用饭,便带着小福去了院儿里吃。   姚远见着一桌子的菜,没如何重摆盘,像是烧的鸭子,兔肉那些,果真都是做得家常,嗅着气味便香。   他少时死了老子,娘是个撑事的人物,独自顶起了家里的生意,可这人没有三头六臂,顾了外难免顾得了内,小时到了饭点上,只闻着一条巷子里别家传来的饭菜香气,把他给馋得心慌。   可要说好吃,自家请的灶人做得味道也不差,只那般一家子团聚吃肉吃菜的日子,他不曾有几日罢了,心头便羡呐。   后头又走南闯北,吃得是风餐,尝得是外菜,还真少得几回家常来吃。   姚远心中想,这康哥夫果真是个周道人,不怪是他生意做得好,人都夸。   但话又说回来,这范家的女婿是不是都忒厉害了些,二女婿他晓得的,骆家秀才相公,人才学问俱全;这赘来家里的大哥婿,不单是会生意弄买卖,教的儿子还中了童生不说,竟还会料理汤水!   这且还没受盘问,他不免便有些背心冒汗呐~   转眼瞧着下头的人提来的两坛子酒,他挠了挠脸:来了,看是在这处等着他咧!   姚远眼珠子转了转,好是自己酒量不差,一会儿喝得差不多了便装了醉,到时人问甚么,自个儿且还清醒,答得也像样些。   真是要醉糊涂了去,他虽没甚么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没在外头包妓争粉头,可一脑袋江湖匪气,要不收敛着还不得露出来才怪,本就比不得前头两位,这还闹些粗武样子出来,更是不够看了。   “姚兄弟,薄酒小菜,可别嫌自动筷子。”   “康大哥手艺好着呢,我这光往嘴里送菜,都顾不得说话了,一脸粗相,还望别嫌才是。”   “哪里的话,姚兄弟豪气云天,倒是教人觉着相处松快坦荡。”   范景由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吹嘘,揭了酒盖儿,与姚远倒了酒,喊他吃。   姚远连笑着应了,神色间还颇有些客气。   他实言,不怕康和,反还有些杵这范大哥儿,话不多嘛,又一直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说不得他高兴,也瞧不出不高兴,教人摸不透。   巧儿躲在园子里的暗处,瞧着姚远吃饭,见他喝干了大哥哥与他倒的一碗酒,都没人劝他酒,自又老实巴交的倒了一碗给干了,当真一派憨子样。   “小姑要想去吃爹爹做的肉,进去吃就是了,怎还在这儿偷摸看着吃。”   “我瞧瞧,流口水没。”   巧儿忽得见着跟前蛄蛹过来个小家伙,吓了一跳,连捉着小福,捂了他的嘴巴。   “我的小祖宗,你可是要吓死我。我在这处看他们吃得欢喜不咧,你当谁都似你个小馋瓜一般不曾。”   小福瘪着嘴巴:“那我也要看。”   “你看也成,只别出了声儿教他们给发觉了,惹人笑话咧。”   小福笑嘿嘿的点了点脑袋,蹲在假山石后头悄摸儿的瞅着。   康和跟范景陪吃了几盏,却是就罢了,与人夹菜,教姚远好吃。   没劝酒将人灌得酩酊大醉,反是哄夸着姚远说谈了些外出走镖的趣事……一席饭吃了快一个时辰,这才罢了。   姚远又在范家耍了一阵儿,方才告辞去。   郑嚣兰晓得今朝儿子要去范家做客,早是慌头急脑地等了多时了,见着儿子来铺子上,丢了手上的活儿,一把就将人拉了去问话。   “如何?快说与娘听听!”   姚远道:“范家大哥儿话虽少,却也是客气人,康兄弟周到得很,一屋子人都多是好相处。”   “只也是奇了,我算准了今朝两人该劝我吃酒好问话,人没劝不说,也没多问甚么私事。”   姚远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是不是没瞧上我,索性是都不问这些了?娘不晓得这范家大女婿跟二女婿都好得很,这一比来,我当真是矮了几大截。”   郑嚣兰见他这憨儿子疑神疑鬼的模样,也是好笑,她忍不得揶揄:“你不打小觉自个儿能耐得很麽,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上,与人家的女婿一比,又觉自个儿不如人了?”   “你甭这时候了还拿我说笑,我这说得是正经事咧! ”   郑嚣兰见儿子急头白脸的,倒也没再说笑,正色了起来:“这能说明甚,只说人范家是知礼的好人家。   说了谢你,哪好把客灌得走不直道儿的。人客客气气的,桌子上也没暗言婚事不成的,便好说。”   “倒想着是娘这般说的才好。”   范家里,巧儿也同去问康和还有范景:“大哥哥跟哥夫怎也不趁着这回把他吃醉了,问些话出来?”   “傻姑娘,酒吃多了伤身,真把他灌醉了你舍得?”   康和笑说道:“请他来确实是我跟你大哥哥想谢他,自然了,探看一二这人如何也是有的。   只将人吃醉问话,这般也忒下等了,他那酒量瞧来便不小,我与你哥哥未必能将人真灌醉,再者是他三分醉,做起假来,反还更是容易了,将人骗得抹泪儿。”   “我且与你大哥哥听了他的言谈,便可判断出一二这人如何,倒也不肖真要人酒后的真言。”   康和道:“他说得话多,错便容易多。但今朝与你大哥哥听来,虽有些小毛病,却也不要紧,倒是个正直的小郎。”   范景也应了一声。   巧儿听罢,觉颇有道理,既见大哥哥跟哥夫都没觉那憨子不好,她心头便更为踏实了,忍不得有些窃喜。   如此过了这日,陆续又请了姚远吃了两回饭,私下里也遣了人在打听,皆无不好。   这才通晓了陈三芳跟范爹,二老听得巧儿有着落,也是大欢喜了一场。   听得了康和细细说来听,陈三芳对姚家的家境倒满意,只她高兴过了,不免又忧心起来。   “这姚家小郎家里好,自个儿也是能耐人,俺倒是喜欢。只他是镖师,少不得是往外头走,怕是难顾家。”   康和道:“事情凡也两面看,姚小郎有本事,故此难免外出,若是要常年居在家中的,难免庸碌。天底下难有十全十美的,总要有些长短。”   陈三芳点头称是,她自晓得像姚家这般的已很是难得了。   夜里,她睡去巧儿的院子里,母女俩说了半宿的话,陈三芳晓得了巧儿的心思,事情也便拿定了。   两家都满意的婚事,过了明路上,便走得快。   七月里头热火朝天的,蝉鸣声声,姚家请了媒人,携着几大箱子的礼来下了聘,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婚期便给定在了冬月里。   两人都至了成婚的年纪,也便没将婚期定得太远。   这厢巧儿的婚事落定,家里也要赶着与她准备出嫁妆来,虽早先也有在选看,置了些家什大样,但细下的东西却也多。   家里头俩姑娘,珍儿嫁在前头,巧儿定是要比着姐姐一样的来,不能厚此薄彼了去。   姚家送的聘礼,一并也还都添给巧儿做私产。   家中喜事连连的,弄得人满面红光。   自打是巧儿婚事定下来,她倒是出门的少了,日里多数的时间都在做针线活儿。   家里说去布庄里头做也使得,她却难得耐性儿要自己做嫁衣,连珍儿过来都笑说她,寻着了中意的儿郎,原先不喜欢的针线活儿也是喜爱起来了。   巧儿觉是这般一针一线的,来得更踏实,这一辈子多也就那么一回的事情,她自更珍重对待。   小福嫌天儿热,也都不如春秋月上爱跑动了,只稍稍活动会儿就弄一身子的汗水,又得教捉着洗头发洗澡,多是麻烦。   他索性是在院儿里头与巧儿作伴,往地板上铺了两张席子,就在上头趴着耍些玩具,倒是凉爽。   “小姑姑出嫁了就不住在家里了吗?”   “姑娘出嫁了自然就住在了夫家呀,哪有大姑娘一直都住家里的。”   小福道:“小爹是大哥儿,他不也一直住在家里,和祖父祖母们一块儿麽?”   巧儿笑道:“你当是谁都像你爹爹一样肯住去大哥儿家麽,他这样的可难寻着。若你小姑父肯住来咱们家,我且还不想离家咧。”   “他怎就不肯来?小姑姑要是去了小姑父家里,我会想你的。”   巧儿摸了摸小福的脑袋:“小姑也会想你,只你也不肖担心,小姑父家里离咱家也不远,往后你过去耍也容易,只当是多一处能耍的地儿了。”   “那样也好,我喜欢小姑父,他还说要教我骑马儿呢,我现在已经敢一个人坐在马儿上了,要是每天都能骑马儿就好了。”   巧儿捏了捏小福的脸蛋儿:“你心里就惦记着骑马儿。”   “我才没有。这阵儿里哥哥寒瓜不吃,冰饮豆儿水也不用,话也不说,回来就钻进了院子里读书,喊都喊不应。”   小福瘪着嘴巴:“瞧是便成了大呆瓜,要是中了暑,那就是焉焉儿的大呆瓜了。”   他不仅惦记着骑马儿,还惦记他哥哥别读书给读傻了,想着哪日里要教了十五哥哥过来同他一道耍,也好教哥哥别总读书了。   康和跟范景今朝去了一趟乡下,听得人说慧苗村上有土地卖,两人闻声儿就去瞧看了一通。   倒是真有地,只还种着庄稼在,说是要过了秋庄稼收了才卖出来,事先给散了消息。   瞧着地连做一片的,有五六亩,康和跟范景瞧了下来,觉不差,商谈了价格,缴了定金,已是先给定下了。   这些年康和跟范景一直都在看寻收地,手里的土地也可见的多了起来,除却自家村子上有三十多亩,外头零散还有二十几亩。   康和且还想着甚么时候攒上了百亩田地,那也能踏实一头了。   回去时,一身都汗淋淋的,康和摸了一下范景的后背,也一样是汗,他道:“今年夏热比去年厉害,外头冰都卖得更贵了。”   范景道:“我倒不觉多热,只大福日日闷头读书,怕他中了暑气。”   说起大福,康和不免也是有些忧心,这孩子用功,读书看书广,提升也快。   前儿去骆家吃饭,骆川宜同康和道,大福慧根,前去问他些学问,他险些都答说不透彻,又不能与孩子瞎说一气,反误了人,倒险些教他这个长辈姑父有些端不住了。   康和晓得骆川宜与他说笑,但夸说大福却也不假。   这阵子里又见大福总在院子里看书冥思,眉头常常隆得高高的,想是读书的疑惑难得解开。   阿望也说,近来大福午间吃用饭食都不多,只言是暑热用不下,他却看着是学业上困难,这才不思饮食。   夏月里光是体热且还可取了井水降降温,若心头闷郁才最是容易生病,夏病难愈,反是比冬日里更要重视身子才好。   康和看这模样,寻摸出是当与大福寻个学问更高的老师,许才能为他答疑解惑了。   也是无奈,他没读过多少书,范景更是与他一般,家里本是也有亲友读书有学问,奈何竟是有些不够使了,简直也是欢喜也是愁。   于科考事上夫夫俩都给不得甚么帮助,教不了指点不了一星半点儿,恼人呐~   要不然怎么说书香门第更容易出文才子弟呢,耳濡目染,家学渊源嘛;反之农耕之户,要供出个读书好的,是何其难。   夫夫俩想着事情,车子行进巷子里头。   康和勒停骡车,望见前头些一辆马车正在行走,缓缓停了拉进了宅子去,他抬头望了望隔壁伍家宅邸,眉心微微动了动。   其实他与范景搬进朝夕巷里,没多少日子便晓得了一二这伍家的背景。   那年雪天,他跟大景去乡里杀猪,意外捉得了个拐子,后头官府顺藤摸瓜将一窝拐子尽数缉拿,解救了几个被拐的小孩子。   其中一户人家还送了银子酬谢,恰是这人户便姓伍。   彼时他便听了包三哥说,酬谢他们这户伍家,家住西城,是在这头且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家中今主事的是位举爷。   初来时,康和见邻居姓伍,便想起了当初那桩旧事,生了些好奇之心。   后头微微一打听,闻得这户人家主事的可不就是位举爷,如今已有官身,且在县学里头任职教谕。   康和知晓后,也只把这事情落在了心头,并未前借着旧情去攀关系,只做寻常邻里一般送了一份儿乔迁薄礼。   这伍家门户原本便高,如今更是官户,先时家中幼哥儿走失,他们虽歪打正着的帮了忙,可要拿着这事去央来往,只怕反惹人心中不快。   伍家走丢了哥儿,现在孩子渐大,旧事重提于哥儿名声上并非是件好事,他们拿着这事说道,岂不是不知礼不懂事?   再一则,当初便已相谢了。   为此,康和跟范景一直都不曾前去叨扰过伍家。   不过康和见大福今般情境,自也还是私心的想若能得到伍教谕指点一二,那定然是茅塞顿开,不至这般困顿了。   只他心头未免也有些没招儿,不晓得从何入手才能成。   “先且留意着罢,若无法,也只能厚着面皮去拜访了。”   范景道:“只不提过去的事来求人答应便是,不成又再看别处。”   康和应了一声,他有时候便是瞻前顾后想得过多了,反不知进退,偶尔还是范景这般通透简单些才好。   “依你的。” 第122章   “竹篱茅舍,石屋花轩;松柏群吟,藤萝……”【1】   大福单手执着一卷书,正是临窗诵读。   房屋中闷热,他听得外头簌簌竹叶拂动的声音,却不见风吹进屋中,反觉心中发燥发热,索性是开了屋门,在后园屋廊下读书。   夏风拂面,带着些青葱竹香,倒是心头开阔舒然不少。   正是浸在书中,试去忘记这两日里的困惑,忽得却听见一声轻唤:   “范仲阳。”   大福巡声望去,一眼瞧见了伍和光。   “你怎又上了高处,可是丢了甚么东西?”   他连忙往屋墙边走了过去,仰头望着在院墙上探出了个脑袋来的人。   “倒不曾遗落什麽,只是在园子里消暑,听得郎朗读书声,不由一观。”   伍和光看见大福,轻笑了一声。   大福微微有些羞赧:“是我读书声打扰了你了。”   “我少有出门去,便是外出也是左右跟着许多人,半点不觉自在,常是在宅子中消磨时光,今朝能得听你的读书声,也算一番乐趣。”   伍和光只笑,又道:“你读《小窗幽记 》?”   大福点头称是:“是我小姑父与我的一本新读物,他且教我读参经书之余,也可看看这等书籍,一来拓宽些学问,二来也好平息一二心中的功利浮躁心。”   伍和光道:“‘山月江烟,铁笛数声,便成清赏;天风海涛,扁舟一叶,大是奇观。'”【2】   “确是妙书一册,很是雅趣呢。你若爱读这书,我这处还有一本《陶庵梦忆》,《菜根谭》,可借你一读。”   大福喜出望外,连谢了伍和光:“若是能得借读,我自是求之不得。”   他心中不免又十分的惊异于他竟然读过这样多的书,颇有些学识。   早听是大户人家里也一样教养姑娘哥儿读书,今朝看来倒是不假,他得空了还得好生劝导小福一番,也教他读书认字了。   伍和光道:“四月里你才且中了榜,在滦县里鲜少有你这样年纪的童生,一时可说是风光无两。   年少气盛,功利浮躁也是情有可原,难为你还读这些书来平息心境。只是见你眉眼间有愁滋味,似乎比我上回见你还清减了不少。”   “你当真是心细如尘,教你见笑了。”   大福道:“我近来读书有许多不通之处,故此心中困顿迷惑,不得解开,夏月天气闷热,这才如此。”   伍和光闻言默了默,他何其聪明,想是大福的困顿,夫子难解,这才困在心中。   他道:“如有困惑,有时单凭自己确难想通,偶时得一二提点,也便茅塞顿开了。我且晓得个去处,或许能解你烦忧,只不晓得你肯不肯前去。”   大福闻言,眉心一动:“还请告知,若能去求学问惑,如何我都肯去。”   伍和光见大福急切求学的模样,笑说道:“你想晓得,我说给你听就是了,去与不去,自做决定就是。”   “闻得县学里头偶会请当地乃至于别处的名士大儒前去雅集论经,这些人许未有多高的功名,可见识却不浅,学问很是渊博,若能前去求问,定能解惑。”   “只这些名士,学问好,见识广,脾性却也高,常呼和斥责人都是有的,便是比之严厉的夫子,也更为凶悍。不少慕名前去求学的读书人,常是仰着一张笑脸进去,灰黑一张脸出来,此后再不肯去了。”   伍和光道:“这样的去处,你愿意去?”   大福自是晓得县学的,却并不知晓还有这等雅集,得听门路,心头觉见光明,连道:“这是难得的求学去处,如何会不愿意!只还央你告诉我甚么时间才能前去。”   伍和光见他已是等不及的模样,道:“时间并不总确定,这回听得是十六一日,只是来得是哪些人未可知。不过县学相邀的,总不会差。”   他本想与大福再细说,却听得服侍他的谷哥儿小跑着进来说他娘往院子里来了。   伍和光不得久谈,只匆匆放下一句:“我教人送了书借与你看,且仔细着翻看便知了。”   说罢,人便快着下了梯子。   大福想喊他慢着些,只却又怕发出声音来教露了馅儿,便只能在墙根儿下焦急的看着他下去。   须臾,没听得嚷叫声,他才松了口气,想是稳当的落地了。   下晌,快晚间的时候,阿望便打外头拿了一只提篮进来,说是隔壁伍公子身边的谷哥儿与他的。   大福连忙打开来看,只见里头果然是白日里伍和光说的那些书,除外,还多又与了他两本旁的书,一本是《梦溪笔谈》,又一本《天工开物》。   大福爱不释手,颇想录下来长久收藏观看,只没得伍和光同意,不好做这般事。   在书本最下头,内里压着一页信纸,伍和光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   大福未曾读纸中内容,先将字给赏了一遍,觉伍和光的字是那般初看柔和沉静,细看却觉秀逸灵动,倒是与他性子有些相像。   他在纸上细细的与他解说了甚么时辰,又在县学哪道门去等云云。   大福看罢,心中好不感激,他仔细记下内容,便小心的把信纸给收了起来。   心头正是算着,离十六也就两三日的时间了,恰好学塾休沐,到了日子他便早早的前去等着,若是那日读书,他都预备告假一日前去。   “大福,可睡下了?”   思绪未敛,忽听得康和的声音,大福于读书上的困惑有了可解的去处,心情便松快了许多,笑跑着迎了出去。   “还没有。”   “我将才熬了一碗杏仁百合莲子汤,放得刚好凉,送来一碗与你吃,小福都吃了两碗了。”   大福笑接了下来,看见小爹也一并过了来,他同两人说道:“爹爹教阿望去取就是了,白日里跟小爹跑看生意忙碌,晚间当好生歇息才是。”   “那些事也不忙,如今铺子上都有得力的伙计照看,我跟你小爹也就寻看一番而已,费不得多少事,也累不着。”   大福闻言心头踏实些,便拾起勺子吃了一口汤。   百合与莲子都熬煮的耙软,当是又放在井里镇过,不似放了冰一般冷胃,又恰是凉爽入口,他觉甚是好吃。   范景在一头坐下,见大福口味好了些,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屋里热麽?若是不舒服,便买些冰回来使。”   大福摇了摇头:“屋中摆了水缸,晚间起些风便凉爽了,我不觉多热。”   康和也挨着在一边坐下,道:“你便奉行的是心静自然凉。”   两人看着大福吃用完了一碗羹汤,问他还吃不吃,大福摇了头,汤倒是好吃,只是晚间吃多了难免起夜,倒是少食为好。   康和见此,才与他说起正事。   “你历来就是上进爱学的,我与你小爹这两日听得了人说,县学里有做那般集会,去的都是学问人物。   我与你小爹便前来说与你听一声,想你历来是孺目这些学问好的前辈的。”   康和道:“只也听说了,这些人物脾性高,前去求问许得吃些罪。怕是伤人自尊,久久不得开怀。”   这些日子里两人托了些路子多番打听,方才得来这个消息,心头也犹豫了一二要不要告诉给大福听。   他听得说前去求问过的读书人教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二十几乃至三十岁上的人了,且都有教说骂得回去大哭一场的,足可见得是如何的不好相与。   可转念想着到底是条路子,求学路上,总要吃些苦和,人的心性才能磨砺得更坚硬。   康和说罢,大福听去,心头微微一怔,倒是巧了事先听得了这消息。   他心中想爹和小爹定然是看他近来读书困惑,身子清减,这才专门去与他打听求问的。   难为爹爹和小爹并不是读书人,在这些上也不精通,竟也还这样为他奔忙。   只他心头又不免好奇起伍和光来,爹爹和小爹费心前去打听得来的消息,竟还不如他晓得的细致,不知是甚么人物。   他并不偏离了要紧事去探寻这些,着于眼前,道:“爹爹,小爹,我去。我不怕这些,读书求问,原本就是有求于人,又怎么能要求别人帮自己还要和颜以待呢。”   康和跟范景其实猜到了教他知晓,这孩子定然要去的,既说了出来,也便是许了他。   前去见识磨砺一番也好,若实在不成,与那些去过的读书一般,不再去了就是。   于是,十六一日天才亮,大福按照往常前去上学一般起了个早,吃了食物,便带着阿望步行前去了县学外头。   伍和光与他说,前去求问,最好别乘坐华美的车轿过去,车子停在县学外头,堵住了道儿那头的教员不满不说,让那些名士见了,也落个不好的印象。   不过即便伍和光不说,他也不预备坐车子过去。   两人至县学外头,天方才大亮,此时县学外头竟已有了三四个人垂首恭敬的立在不挡道处。   大福原以为自己已来得够早,不想求学路上,总有比之更勤勉更上进的人物。   他客气同几人拱手做了个礼,随之将人打量了两眼,只见几人年龄有高有低,但相同的皆是衣着朴素。   想都是些清贫的读书人,有个鞋底上虽经过了处理,却还沾着些湿泥土,只怕天不亮就打乡里头步行走了来。   大福全然没有瞧看不起的意思,心头反而更是起了些敬意,另又不免心存感激,若不是爹爹和小爹终日劳碌,他也不得现在富足的日子。   大福见诸人都没交谈言语,他也静悄悄的等在一头,把事先录在纸上的一些疑惑,取出来又过了几遍,默念着把自己的想法阐述了一遍。   陆续的,又来了一两个读书人。   约莫是辰时中,慢慢的来了些名士鸿儒,或是蓄着胡须,或是年轻俊逸。   步行前来的,乘车坐轿的皆有,不过统一都要从大门处进去。   这些名士鸿儒,大福许多都不曾见过,只觉人气韵不一般。   他更是恭敬的立在旁侧些,路过之人,偶也有偏头将他们瞧看一眼的。   人慢慢见少,直至后头再无人进去后,大福在外干是等了一个有多的时辰。   只觉一双腿站得已有些僵硬,日头见高,火辣的日光晒得县学外的青石板发烫,虽是一杆人等在屋檐下的阴凉处,却也闷热难耐得很。   大福觉出背心好似已汗湿了,身子好似装在了个蒸笼里,不过这倒是无妨,只他心里隐隐有些忧心汗流浃背的损了仪容,届时前去询问鸿儒丢了丑。   阿望见大福面上出了汗水,附身上去低声询问道:“俺去给郎君买一碗冰饮消消暑罢,一会儿就在街后头去用了再过来,左右在外头等着,瞧那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大福却道:“谁也不晓得里头甚么时候结束,未有个准时。我们这等并非县学的读书人,只能是集会结束了,方才厚着面皮进去,若走开,虽说不过一刻半刻钟,说不得就这点时间给误了进去。”   阿望听罢,虽是心疼大福,却也不好因贪一碗食而误了大事。   “那俺取了扇子与郎君扇扇风,也好凉爽些。”   “瞧在这处等着的读书人都耐心等着,你与我扇风,我岂不突出,也显出一股不耐等待的娇气模样。你安心罢,旁人都能等,我亦能。”   阿望无奈,只得作罢。   转头却是见姗姗来迟的几个显然家境要富裕许多的读书人,要么是教书童去采买解暑饮子,要么往街上的茶棚去坐了。   阿望心中想,这般热辣辣的等着,要是中暑了可如何是好,听得小郎君说程门立雪,今这般莫不是叫县学受暑?   只不晓得究竟是雪中等候,还是这般酷暑等候难捱些,在阿望看来,且都是一般苦楚。   “里头集会结束了,尔等读书人若有求问,可进去短留片刻。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教谕便要宴请诸位鸿儒了,尔等不可久扰。”   “是。”   大福忽得见内里走出个传话人,如此说了两句,等在外头的读书人喜出望外,连都恭敬的应了一声。   随后,大福便随着诸人徐徐走进去,而门口等的人走进了县学,门便又关上了。   那般临时走开了的,今朝便再不得进去,不论是来早还是来迟,也都无用了。   大福小心谨慎的跟着引路走进了一间小园,亭台楼阁,很是雅致,又还水流潺潺,一阵清风前来,甚是清爽,可比外头舒坦得太多了。   只大福却无心松懈享受,他头回进来求问,还不知究竟是如何一个问询法,这厢来了,才大开眼界。   一行人转至了一间大课室,只见将才从门口进去的鸿儒以及县学中的辅教竟齐聚一堂,个个威严。   迎他们进来的辅教员道:“既至了,便抓紧了时间罢。”   今朝前来求问的一位走排在最前头的读书人,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忐忑的走至中央,徐徐张口说出了学之困惑。   其余读书人便立等在后,一边充做观众静听,一边等着到自己。   大福且还是头回见这般阵仗,素日里读书,夫子虽严,却也不过只一位站在讲台前。   学生问答,起身回应,如此受了夫子斥责,已是羞愧交加。   这厢却是不下十位鸿儒辅教置于堂中,个个威严清肃,语气也并不委婉和气,虽解惑,却也挑短处斥责,训骂。   独是瞧着那位前辈额头冒汗,面色可见发白。   将才他打了头阵,虽提出问题时且语气徐徐,好似多平和,但随着鸿儒名士指正,又问询他学问之事,言语逐渐不成句,话音中带着颤气。   大福等在后头,不由也是汗颜,他先前还以为进了县学,诸鸿儒闲置庭室中,谁人空闲就前去问谁,哪晓得竟是这般唬人的阵仗。   不怪是伍和光与爹爹都说有些厉害,那些来过一回的读书人回去后就再也不肯来了。   大福心中也有些惧怕,可转念一想,这场面虽是唬人严格,可一时聚着这样多的鸿儒辅教可不容易,若一人斥他一处短,那他循着去纠正,那不是一下就能修正十来处不足么。   这么一想,可是不亏,甚至于难得。   再来,据他观察,也并非人人都严肃,也还是有一两个语气和善的。   这般胡乱想着,自勉着,不知觉就到了他。   大福走至中央,同诸位鸿儒辅教做了个礼,这才朗声说出近来读书的困惑,又提问了一句“管仲辅齐桓公称霸,然为人不俭,夫子何以称其'仁'。”【3】   又问了天命心性,经世致用之学各一个。   前头的鸿儒辅教见着前来求问的读书人,忽得矮了一截,此番来求问的竟是个小少年,倒是眼前新了一下,交头耳语了几句。   将才进来时,有几人在门口已是瞧见了大福,此番见他意志不差,肯熬等进来,初始印象便还不错,且未与人一来就给下马威。   陆续是几位鸿儒辅教,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说了看法,指正了一番大福阐述的思维。   见其受训十分的虚心,且也不是干干木讷的接受,而是真有去思索,在这等环境下,竟难得头脑还清晰,能捉住些关键,心中不免高看一头,觉此子不错,语气不知觉竟和缓了下来。   “这孩子怎也来了。”   伍教谕听得今朝前来求学的读书人不少,便也过来瞧一眼热闹,恰是来时站在窗外,便见着正在堂中的大福。   “教谕识得这孩子?”   伍教谕轻笑了一声:“今年县里童考第三名,如何不识得。”   辅教道:“原是如此。不怪文采好。”   大福问答完毕,只觉后背心已淌了好些汗出来,他面上虽还从容,实则心中也是鼓鼓直跳。   不过困惑自己好些日子的问题得到不同方向的解答,他也总算是悟开了,又觉好生松快。   今儿当真是酣畅淋漓的一场答辩。   若不是考虑到拍在后头的读书人,他当真想抓着这机会再问些疑惑来。   直至这回求学结束,辅教让诸读书人散了,大福还有些意犹未尽。   听旁人问询,鸿儒辅教们解答,也是一番学习和参考。   他心中想着,下回若还能得到集会的时间,他还要来。   这样一堂课下来,比在学塾学到的东西可要多不少。   “范小童生。”   正直他胸中充盈的往外走时,忽得却被喊住,大福见回头,只见喊他的男子笑眯眯的,颇为和善。   大福行了个见礼,瞧人很是面熟,他觉自己应当见过,扫了人的眉眼,忽得想起与伍和光有些相似。   他试探问道:“莫不是邻居的伍伯父?”   伍教谕笑起来:“你倒是好眼力。”   大福见没认错人,也笑了起来,他虽不晓得伍和光他爹是县学的教谕,但见人出现在这处,也是估摸出了应当是这里做事的人物。   细想也不差,和光对县学的事情那样清楚,父亲在此处当差,那可全然说得过去了。   “你胆子倒是大,竟敢来这处问学,可晓得多少读书人虽知这求学的途经,却畏惧诸鸿儒的严厉而放弃了。”   伍教谕将才在外头安静的看了一晌,见大福恭敬谦和之余,且还应答得宜,不卑不亢,很是难得。   许多读书人心性高,受了斥责,心中要么难忍失了信心,要么便不能虚心受教,觉同是读书人,堂上的有些且还未有功名,凭什么那般斥他短处。   在外受吹捧,受恭维太多,以至是听不得逆耳之言了。   他作为县学教谕,作何不将前来求学的读书人好生安顿再让鸿儒客气和善相待,便是想磨一磨读书人的心性。   这般场面都受不住的,将来如何又能担大任。   不中用不成器的见多了,这范家小郎在中间,倒是显得格外的出众。   大福见伍教谕夸赞自己,心中有些欢喜,他一本正经道:“学生心中拙见,人生路上,并非是人人都和善客气,总有脾性高的人。   若是全然听些顺耳赞扬的话,不曾去听得逆耳扎心的言语,往后忽得听这样的话,这样的人,只怕全然乱了心神,太耿耿于怀,没法子冷静待人待事了。”   “来前学生听闻了一二此处的鸿儒严厉,此番来,虽也紧张局促,但收获却很大,此行学生很是受教。”   伍教谕朗笑起来,觉这孩子当真不错。   他道:“往后学有困惑,倒也不需总舍近求远,一宅之隔,你有心便上家中来问便是。我自也可与你答解一二经学上的困惑处,且家中藏书颇多,你若爱读书,也能取了前去翻看。”   大福大喜过望,连忙同伍教谕行了个大礼,道:“学生范仲阳深谢不已,得此殊荣,实在欢喜。只学生笨拙,还不知如何称呼先生。”   伍教谕轻轻拍了拍大福的脑袋:“你方才且唤了我伯父,便这般称呼不差。”   大福拱手应声说是:“只没冒犯了先生才好。”   伍教谕心情不错,道:“家去罢,也累了大半日了。”   大福这才辞了回。   伍教谕转往厅上酬宴今朝前来县学的鸿儒,方才过去,几张熟脸便凑了上来。   “今朝那小郎是甚么人物,全然的生面孔。脸嫩,心性却不差。”   “倒是可造之材,像个来求学答惑的,条理也清晰。”   “不知拜的哪位老师,若不曾拜得,老夫且可收一回关门弟子。”   伍教谕听得诸人堂上板着一张面孔,这厢下来倒是转了一副模样,将人一顿好夸,亏得是没在堂上就破了功。   “邻家的小童生,确是不错。”   伍教谕笑眯眯道:“这不才教了他来与你们这些顽固对对手。”   诸人领会:“原是教谕的门生,事先竟也不曾露出分毫提点。好是大伙儿觉着孩子不差,不曾露出更凶更严厉之相,否则将人吓坏了去如何可好。”   “此言差矣,教谕的门生自是不差,若早知,当更仔细的拷问一番才是。”   诸人七嘴八舌,说谈的厉害。   地方上出个好人才,自是高兴事。   大福全然不知这些鸿儒下了堂还有另一副面孔,只步子轻快的跑回了家,想与范景康和说一说今日的求学。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小窗幽记》   【3】出自《史记》 第123章   康和跟范景听罢了大福说前去县学的所见所闻,心里也咯噔一下,想当真是个厉害处。   不怪那么些读书人都受不住,说谈起来直是摇头,细问却又不谈,原是这般受拷问,当真胸中没有些墨还真难应对,难为是大福心性受得住。   又听得后续与伍举爷搭了话,康和跟范景不由对视了一眼。   康和忍不得笑说道: “你且不晓得我跟你小爹原本便是想引你前去伍家求学的,只是一时间还不知如何开口,倒不想你这孩子反教得伍家先开了口让你前去拜学,这一趟当真是不教白走。”   大福听康和的意思,眸子动了动,看这模样爹爹跟小爹似乎早就晓得了隔壁的伍伯父是县学的先生了。   他这厢不由问:“伍伯父究竟是甚么人物,他也不曾告知我是在县学是何职务,我不好多问,只当个糊涂虫。”   康和笑道:“你这伍伯父可不是寻常人,他早年就科考中了举,想是后头有合适的职位,便为官任了职,如今正是县学的教谕。”   大福圆了眸子,虽心头也估摸出了伍伯父并非寻常人,却也不曾想竟就是教谕,搬过来许多的日子了,他却全然不晓得。   好在是今朝客气相待,不曾疏了礼。   惊讶之余,他不免又暗自欣喜起来。   举人老爷,教谕大相公,那是何种学问!今朝得了他的许可前去借书问学,可是莫大殊荣。   康和摸了摸了大福的脑袋,也是高兴得很,这阴差阳错,误打误撞的,倒竟就成了事。   这般大福受伍教谕赏识认做了门生,可比他们自前去求要好使得多。   他便与大福道:“既然伍教谕赏识你,你便好生读书,同他问学便是,好生珍惜这样的机遇。”   “嗯,爹爹,我晓得。”   范景见他额前的碎发可见的有些湿润,轻抚了下:“今朝在县学外头站等了大半晌,怕是腿都酸疼了,前去又绷紧着心弦,时下回屋好生歇一歇罢,别弄得中了暑气。”   “好不易休沐一日,下晌就别读书写字了。”   大福笑着应了声。   “这孩子,也只你说教他歇息停怠些,他才肯应。”   看着大福回了院子,康和拉过范景,浑身轻松道:   “瞧来咱大福见长,愈发懂事不说,还能自凭本事求得老师了,倒是用不得咱俩这般门外汉瞎忙活许多。”   范景心中也觉欣慰,确是机缘一场,他忍不得嘴角也往上浮动了些。   康和眸子微动,凑上去想亲范景一下,一道身影忽得钻进了屋子来,大着嗓门儿道:“爹爹、小爹,哥哥家来了嚒?”   范景瞧见跑进来的小福,立将贴在他身上的人给推开去。   小福睁圆了眼睛:“你们在干嘛?这样热还坐那样近。”   康和干咳了一声,坐直了腰:“小爹说牙疼,我给看看。”   小福闻言,连忙跑到范景的身前去,蹙起眉毛问:“小爹哪颗牙疼?是不是长虫子了?”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把小福抱了起来:“每天都在洗,不会长虫子。现在已经不痛了。”   小福偏着脑袋看范景的面颊,道:“爹爹又不是大夫,怎么亲一下就不疼了?”   范景:“……”   康和见状,笑了起来,他闲靠在一头道:“爹爹以前是个赤脚大夫,只你不晓得,小爹牙疼就服爹爹治,旁的大夫都不管用。”   小福将信将疑:“那小福的呢,小福的能不能治?”   “那可治不了。”   康和道:“你只能少吃些甜糖,早晚间都老实的漱口保护好牙才行。”   小福哼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不与爹爹好了,抱着范景撒了会儿娇,听得大福回了院子,又跑去寻哥哥要与他说今儿在外头拔莲蓬的事了。   康和实在好笑,又凑到了范景跟前:“你牙还疼不疼?我再与你治治。”   范景推了康和一下,没给推开。   两人在屋里头治了会儿牙,这才出去。   过了这日,大福便常往伍家出入,下学后回来,伍教谕也下了职,大福便寻着时间过去拜学求问。   下次再要去时,提前问了伍教谕甚么时候得空才再前去。   时常回来也都捧着些书册,逢着县学里头有集会时,便是在学塾告假也要前去一场。   他与伍家走动得多了,小福也同伍和光耍,康和见这般,隔三差五的倒也与伍家送些东西,却也不是甚么钱财贵物,常拉些新鲜瓜菜,自家里头的腊味特产等。   这日,康和进大福的院子里,见阿望清点了他的小库房,说是纸墨都不多了,想去采买些补上,省得要用时没得。   康和想着这孩子用功,日日都写文章不说,打是同伍家来往后,他常借了书回来,遇着实在喜欢的,得了伍教谕的准许后,还要给抄录下来。   这些录下来的好书,他拿与十五瞧看,也与姑父骆川宜看。   先前范景怕他写字写得太多了手疼,说喜欢的书就拿去拓印便是,只他却言一边录一边看,映象更为深刻,他喜欢这般。   两人便也不好再多说什麽。   另外,前段日子小福也在大福拎着耳朵的教导,以及受了些打小就识字学书的伍和光影响,终于也开始学着认字写字了。   他在大福的书房里头,写不得几个字就要胡乱作画一通,可不也加大了纸墨的损耗。   “你不肖管这事情了,我与夫郎前去书坊采买了些新的纸笔回来便是。”   阿望应了一声。   康和唤了范景与他一道前去书坊,给大福选些新的笔墨纸砚家来囤放着。   先前许多的纸笔都是骆家大兄弟送的,外在亲戚朋友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送些。   大福自己用纸用墨又很是珍惜,损耗得并不多,大抵也都是实打实的给写字写文章用了。   为此这几年康和跟大景还真没有上过几回书坊去给他采买这些东西。   两口子在书坊转看了一番,瞧着里头生意还不差,前来采买的读书人不少,还有那般清苦的读书人给书坊抄书来换纸墨用的。   康和问了问价,一沓糙纸竟才四十个钱,他记得以前得卖上五六十个钱的,竟还价贱了。   “三郎,大景。”   两人正选看的起劲儿,忽得教人喊了一声,转头瞧,竟是骆童生。   康和笑招呼了一句。   这骆童生,打是大福中了榜后,待大福初始就不差,这厢是连带着待康和范景也亲热得很了。   骆童生笑呵呵的,问了一通大福的近况,又说是有些日子不见他上家里头去了。   最后才问康和跟范景在这处作甚。   “他明年八月里头要院试,心思在读书考试上,近来又去了县学拜问鸿儒,日里倒充实。我们夫夫俩这厢路过书坊,顺道就来看看。”   骆童生闻言不由又把大福前去县学拜学求问的事给夸说了一番,复问道:“大福纸墨快用尽了罢,到家里头去拿些。”   康和连摆手:“骆大兄弟已是相送了许多的纸墨,怎好总教他破费,虽是自家买卖,却也得付出不少成本。先前送的,大福且还用着咧。”   倒教他都不好说实诚话了,没上骆家的文作去买纸墨,他就是晓得骆大兄弟肯定不收他的钱,三番五次的,可不是教人赔麽。   骆童生却道:“自家侄儿读书,送些纸墨都是应当,说甚么两家话。大福在家中住时,大郎便十分喜爱这孩子,且他又懂事知礼,与家里的兄弟姊妹们都很是和睦融洽,亲切如同一家子。”   “一家孩子用些自家产的文用,最是方便不过的,走走,我这当恰好得空闲,索性与你们一道上文作去取纸墨。”   康和跟范景受其热情相邀,推了三回也没推下,若是再不应下,只怕反教骆童生多心,也是无法,只好一道前去。   “爹怎过来了?”   骆大兄弟听得伙计说骆童生来了文作,出去时见着康和与范景竟也一道在,笑着招呼了人,喊了伙计去弄些茶水来吃。   骆童生道:“你与三郎大景拿些纸墨包好,与大福拿回去使。”   骆大兄弟应了一声,转又同康和道:“康三兄弟也是,也不说吱一声,这般喊了伙计与你送到家里去,都不肖跑一趟。却也是我忙糊涂了,不曾周道。”   “骆大兄弟这般说便实在教我不意思了,已是十分麻烦了你。”   两人客气了两句,康和还是头回来骆家的文作上,便随着骆大郎转了转。   骆家的文作铺子不小,楼上楼下两层,主经营的便是笔墨纸砚,读书人要使的文具在这处几乎都能找得到,像是书坊书局那些卖书的店铺,铺面里的笔墨纸砚多都是在这般文作上采买前去二次售卖的。   “近来生意可顺利?”   康和也算是半个生意人,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倒是就不在那般生分说些客套话。   骆大郎道:“天下太平,这几年老百姓安居乐业,孩童多了,肯读书的也多了,咱们这些文作倒是得了些便宜,生意好了一阵儿。”   “只这生意好做,旁人看了也想做,这两年上城里的书坊文作陆续多了好几家,相竞得厉害,各显神通,价格仗便打了起来,纸倒是愈发价贱了。”   “眼瞅着进文作的客比往前多,回去把账目一盘,发觉许多时候竟是还不如以前。”   骆大郎取了些纸和笔给康和看:“你瞅瞅,以前这样最好销的纸笔,现在价格比往前已是贱了两成,快是要贴着成本卖了。”   康和拿着纸和笔看了一番,于骆大郎说的,他也深有感触。   日子太平,无灾无病的,老百姓手里头慢慢攒得了钱,也大方了起来,前来他们家买肉的客是愈发得多了不说,且还舍得买,以前三两二两的要,如今多数要的都是三斤五斤。   不单如此,家里头产的蜂蜜,香油,贵料,往前问买的人且伶仃得很,多是靠着万贾人秋月里头来采买香料,康和再卖些这贵价的香油和蜂蜜由他带出去外头更繁荣的地方买卖。   这两年上来,自城里这些生意都好起来了,倒是不肖全然靠着万贾人那处挣钱。   只也正如骆大郎所言,买的客多了,卖的老板也跟着多起来。   香料那块儿生意且不说,是康和跟范景经营了多年才一点点做出来的,寻常人便是眼馋想效仿,三两年间也不得成果。   但卖猪肉却容易些,光是他们那坊间,这般铺子也新开了三间,前阵儿倒是有一间开不动歇了业,可即便这般,却也还有两间,外在原本算上他们家,以及巷子里原本就有的,拢共开起了五间猪肉铺子。   这生意如何有不受影响的呢,便是口碑再好,客也会前去买个新鲜。   骆大郎听得旁的行当也是这般,咂舌道:“瞧不光是我这文作难,你那头也不轻松。”   “好是我二弟有些功名在身上,为我减免了些税款,否则这生意更是难做,大福前程广大,想用不得多久也能与你分担些。”   康和笑道:“虽不晓他将来究竟如何,倒如你说的,到底是多了一重指望,只不晓得哪日指望成真,如今也便绷紧了自把生意好生给盘着。”   骆大郎深有同感,他道:“我这厢也花了大价钱去弄了一套活字印刷,想着后头再接人印刷书籍的活儿,也算多一桩生意。”   康和点头称是,只这生意到底算不得独家,想赚轻松钱也一样难,至多说赚些辛苦钱。   他也晓得骆大郎不容易,一大家子的人,大抵还是靠着他经营生意给养着。   骆童生虽也教书,可收入微薄;骆川宜呢,秀才功名,虽有一份儿朝廷的月钱领,可他自个儿也还在读书。   两个读书人日子过得像模像样,没有骆大郎补贴,哪有那般体面。   县城里可有得是那般穷酸读书人,便是家中既没有赚钱的父辈,也没有经营生意的兄弟,自又清正不去钻营,日子难免过得清苦。   有的还不如乡里多几亩田地的农户过得舒坦。   一家子人要过得滋润,光靠着一个人拔尖儿那哪里行,旁的不成器,拔尖儿的也一样给拖垮了去。   走时,康和便留下了买纸墨的钱,骆大郎却不收,两厢又与那逢年过节一般一推一让的掰扯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把银子给出去。   康和想着回去与骆家送些新鲜的瓜菜鲜肉去就是,也不教人总白吃亏。   回去家里,康和与范景说了一番今朝和骆大郎的谈话。   “现下生意是都不如以前好做了,客多相竞的人也多,价格仗一打,利润就得减。这当头上,只能各想法儿了。”   家里的两间铺子,康和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多的新花样了,他琢磨着只能另谋些出路。   “我听得包三哥那表妹夫,就是先前与咱们介绍宅子那个许攥典,与咱透了些消息出来,说是城里人口增多,县城没准儿是要往外头拓建。”   打大福中了童生,那许攥典便视了范家是亲近人,时常家里有事都要喊康和范景过去吃酒,康和也请了许攥典两回。   “这事要是真的,一旦拓建开,总有新屋,新铺,咱们置买些下来,往后收着租子,自用都好使啊。只要碰这些产业,头条还得是要有银子才成。”   康和拨了拨算盘,将家里的交子银票取出来清点了一番,如今手头上且还不足两千贯。   范景瞅了一眼,道:“那县公在任不足两年,肯在任间办这事?他走时定办不完,会乐意教下一位捡功劳?”   “确实也不错,我冷眼瞧着这一位不如上一位,算不进政绩里头的事,他只怕懒得费功夫。”   康和道:“只不过前阵子我见大福从伍家拿了些邸报回来,我捡来看了两眼,见比咱县里繁荣的那般要塞县城,因人口增多,已是扩建完毕,此番车马好行,拥堵也减轻了许多。   这事且还受了朝廷赞许,主理此事的官员也得了奖赏。”   “说不得是个风向,当官儿的见有政绩,迟早都得弄。若晚些不正好,咱俩趁着这空隙挣些钱放在手头攒着,届时才拿得出钱来置办。”   范景听着倒也赞成,只他于生意上没有多少想法,且也不知康和与他说出这些话时,心里已经有了些生意苗头。   独见他又开始为着钱的事情上愁,总也想与他尽可能的分担些。   他靠着椅背,道:“先前姚远同我提了一嘴,说是等跟巧儿成婚以后,他自也不想总往外头跑了,起了些主意想弄个武馆,教些好手出来,让去押镖使得,给人看家护院也使得。”   康和闻言扬起眉:“他说这话给你听,是想与你表忠心爱重巧儿呢,还是意思想拉你一块儿干他这桩生意事儿啊?”   范景道:“想是都有罢。”   康和笑起来:“这小子,不怪他年纪轻轻的能弄好一间镖行。”   “你本爱这些,出些资来再出你这个人,也不是不能干。且哪日里我寻了他仔细问问看,若这事情靠谱,倒也是一桩好生意。”   他心中,也正想着与骆大郎一块儿弄桩生意呢。 第124章   康和是这般想的,如今许多行当,便包括于骆家的文作,已是满足于普罗大众最基本的需求。   寻常的粗纸毛笔许多人都买得起了,文具已不再似早些年那般弥足珍贵,如今不说城里人户,就是乡野上的农户,家中无人读书识字的,也能掏出几张纸和笔墨来,方便以应不时之需。   老百姓比以前富裕了,最基本的需求得到满足,那便能往高级些,娱乐心神这头发展。老百姓见着新花样喜欢,做生意的也有赚。   城中这些同行当相竞,打着价格仗,便是因没有多少新花样,这才全然扑在价格上做文章。   可长此依靠低廉的价格来取胜,不单自不得多少盈利,长此以往下去,如何能够抗得了。   时日一久,但凡是别家弄出不容易复制的路子,那这生意便也差不多经营到头了。   自然,这只是康和的想法,究竟如何,也不可贸然就定论下来。   他心中既起了主意,为保万全,又前去在市场上听、看、观察了些时日,确是与自己所想不差,这才着手去做。   这日,康和买进了些艾草、薄荷、九里香,月季,桂花等花草。   又采买了些做纸的工具,闭门在家中的后园里操起旧业,弄起他以前的手工活儿来。   康和此番想做的其实就是花香纸。   他把城里的文作书坊都转看了一通,铺面上偶也有些香纸的雏形,也是有那般存了气味的纸卖的,只不过样式少,纸也糙,香气留存时间短。   许多香纸取出来已失了气味,铺子的老板似乎也没太在意这些纸。   在他看来,这一块儿是有很大发展的空间的。   康和以前也做过两期手工纸,倒是记得步骤,只毕竟年久长了,有些手生。   他已在动手前回顾了一番,取了纸笔把制作法子一点点给记录了下来。   这制作花香纸的法子,他晓得四种。   其一,用花汁来浸染。顾名思义,取用花瓣捣碎榨取出汁水来,再将生纸浸泡在花汁中染香,增色。   其二,熏香。与衣物熏香是一个道理,点了香粉来熏染,时间长了,上头便能带着香气。   其三,用花瓣夹。在制纸时,提取出纤维的湿纸浆上铺撒花瓣压制贴合,再此基础上刷纸浆,把花瓣夹在中间固定。   其四,使香料涂刷。与当初制作药烛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取用蜂蜜、花汁、桃胶,再汇入香粉,制成香胶,涂抹在纸张上。   康和昔时就琢磨了一通,这几种法子各有特色长处,但又各有缺点。   就好比是熏香法,此番香气虽能染在纸张上,可离了熏笼,香气的留存时间并不长,那花瓣夹法,做出的纸有花瓣的纹理,很是好看,可未经提取的花瓣,气味并不明显,几乎难嗅着花香气。   如此一来,倒是不拘于单使用哪一种制法,反而各取所长来使,反还能制出教人心中满意些的香纸来。   康和便以艾草入手,起炉烧煮新鲜的艾草,提取出纤维打碎,置入水中,用取纸网取出纸浆,晾晒干以后,便能成纸。   但在取出纸浆时,他便使用花瓣夹法,选用形状好看的艾草叶压制在纸浆上,如此纸干以后,将成纸再使用第四种涂刷香胶法,把与之对应的艾草香胶复刷一遍。   完成这一步后的成纸,又使熏香法。如此一来,四种法子几乎都用到了,几番繁琐制作后,纸成。   范景守在一头,偶时按照康和的吩咐帮着打打下手,与他在石窝子里锤烂艾草纤维。   东一趟西一趟两人从早间折腾至日落西山,范景倒多是守看着康和侍弄,还不曾劳动多少,倒难为康和耐心又细致,捣鼓许久。   忙活了一整日,总算是完了工。   “你闻闻看,可有香气?”   康和捧着纸,顾不得身子上酸麻,连将成纸送在范景的鼻尖前,教他闻。   范景已经嗅了一日的艾草气了,从新鲜的艾草,艾草纸浆,艾草香粉……人好似都熏做了艾草气,不过虽是这般,艾草纸未至鼻尖时,便已能够嗅到一股成熟的香气。   “嗯,有。”   康和道:“有先时制作药烛,用烈酒泡艾草粉激发气味的经验,这艾草纸做来,留香定比外头的强。外在这样多的工序呢,一层层加香巩固,这味道,不至过于浓烈了呛人,却又雅香。”   范景点了点头,他瞧小小方方的艾草纸,呈一种灰黄的颜色,上头别于寻常的纸张清素寡淡,有着几片舒展开的艾草,倒是稀罕好瞧。   气味又还香,教人很容易就能辨出这是艾草纸。   只他手指摩挲了下成纸,康和做出的这般纸张有些粗糙,不比文作里的中等纸,与那般次等纸差不多。   康和也晓得纸的品质不大好,他道:“我到底不是那般文作里专门制纸的老师傅,只晓得这些做纸的法子,却不如他们常年做纸的精湛手艺,若是教他们做了,成纸会更细腻。”   “我这般不重纸的好坏,要紧是展示它的独特。”   晚间,康和跟范景拿了纸去给大福使,教他用这纸写几个字来,看看如何。   “是用艾草做的纸?好是香!”   大福捧着纸,他屋子里头不曾弄过艾草,纸一取出来,嗅着比康和跟范景在后园里制作时,纸的气味更为显著些。   他凑近了闻闻,又摩挲着上头的艾草纹理,觉是好看又好闻,喜欢的紧。   “爹爹小爹哪里得来这样精巧的纸?这般就让我试些字来,岂不糟蹋!”   康和见他眼睛亮晶晶的,显是喜欢这纸,笑道:“你别舍不得用,这纸不是从外头得来的,是我跟你小爹下午在后园里制的,教你写字就是瞧瞧好不好使。”   大福闻言,不由惊叹:“爹爹小爹手怎这样巧!”   罢了,他又道:“那我可得好生试一试。”   随之,他端正了身子,提笔在艾草纸上落了一行颂艾草的诗。   大福写罢,放下毛笔,看着艾纸点评道:“纸虽粗糙了些,可却也不见墨汁晕染,鼻间时不时涌入艾草的清香和醒神气味,不仅雅,且还教人心旷神怡呢。”   康和听了,笑道:“可别是吹捧爹爹和小爹的话。”   大福却摇头:“爹爹和小爹经营着生意,既耗费许多的心神做出这艾草纸来,想也不是打发时间怡情养性才做的,定是为着生意筹谋。”   “我若一应说违心赞颂的话,反还误了事,这确不是我虚夸,实打实的使用心得。”   康和见大崽说得头头是道,点了下他的脑袋:“这般爹爹倒也踏实了些。”   大福见艾草纸这样好,越看越喜欢,又听得是小爹和爹爹自做的,他忍不得央道:“明日学塾休沐,县学那头也没有雅集,我能不能与爹爹小爹学做这艾草纸。”   “你有兴趣,那与爹爹一道做便是,这等手工活儿,学做了也是与你无害,反还能歇一歇你的脑袋。”   大福欢喜的应了下来。   翌日,一家子四口,又在后园上捣鼓制香纸。   康和昨日里头造的艾草香纸已算是成功,今朝换制旁的香纸,改换了薄荷。   大福耐心,随着康和一道道工序下来,至午间便制出了薄荷香纸出来。   小福则与范景捶打制纸的纤维,倒也得些趣味,小崽话多,一会儿捧了桃胶去问是什麽,一会儿又问为什麽要刷在纸上。   叽叽咕咕的,好似只小雀似的,时间倒是好混。   掌握了法子,熟能生巧,一家子陆续便又制出了月季、桂花、九里香、 菊花等香纸出来。   厚厚的堆了一沓,各有各的香和形态,越是往后头的做得可见的更好。   大福捧着纸,心头的成就不比读书写下一篇精妙的文章低。   他同康和一样讨了两张去,晚间回院子里,复又加工了一遍,把香纸裁小,约莫成人手掌般大,细细的缝定成册,外用一张皮料做壳子。   一本精巧的手册便给做好了。   “做得这样好看,哥哥舍得使麽?”   大福闻得声音,蓦然回头去,见着小福竟然盘腿坐在一片的凉榻上,不知在那头坐了多久了。   他放下手册,嗔了小家伙一句:“甚么时候过来的,竟也都没出声儿。”   小福这才从凉榻上下去,跑到大福跟前,挨着他坐下:“我早是过来了,见着你今晚也没读书写字,还说要与你说话,可见哥哥弄这些香纸弄得认真,我才没出声儿的。”   大福笑道:“难得你有耐心等这样久。”   “我睡着了一会儿。”   小福道:“不然早就唤你了。”   他拾起手册翻了翻,几种香纸的气味汇在了一起,更是香了,却分不清甚么是甚么的香气,但翻到月季纸上,凑近了些便可以嗅着清晰的月季气味,翻到桂花纸,又是桂花的香气了。   “怎没有薄荷和艾草,全都是花香的纸?”   大福见他倒也细致,还记得有哪些气味的纸不曾装订进去。   “薄荷与艾草是草本,味道醒神,但与花香纸放在一处,味道难免霸道了些,索性就全制了花香的。”   小福偏过脑袋看向哥哥,道:“要送给你和光哥哥的?”   大福微微怔了下:“怎这样说?”   “上回我听见你俩说话,和光哥哥说先前帮了你的忙,你都没好生谢谢他,他不依呢。哥哥不是说要备一份礼物谢谢他的麽,可觉和光哥哥家里好,甚么都有也都见过,不晓得送他甚么才能教他喜欢。”   小福道:“先前说要抄录一本和光哥哥喜欢的书与他,抄好了却又嫌字写得不好,现在花了这样多的时间做了香喷喷的册子,不正好送给和光哥哥?”   大福教小福说中了心里的计划,不由面上赧然,他捏了捏小福的鼻子:“就你聪颖机灵。”   小福翘起嘴哼了一声。   “只不晓得他喜不喜欢,我头回做,手脚不灵敏,纸也有些粗糙。”   小福却道:“和光哥哥跟你一样爱读书,也喜欢写字,我见他屋里好多字好多画儿呢,有这样一本香香的册子,怎会不喜欢?”   “他见着纸粗糙,就晓得是你做的了,比外头买的不是更好么?”   大福听了小福的话,不由轻笑起来,受弟弟鼓舞安了他送礼的心是一则。   另一则却是欣慰,小酉年纪虽小,却晓得礼物重在于心意,而不是价格贵贱。   “好,就听你的。等我过去求教伍伯父时,就把礼物送给他。”   隔日,伍和光的屋里便多了一只朴素的匣子。   他含了期待打开,才启了盖便嗅着了一股香气,只见里头放着一本书,翻开两页,上头赫然是大福的字迹。   伍和光凑近了些,总觉书上有一股花香气,心中想莫不是这人心思这样细巧,竟还特地将鲜花置入匣中把书本也熏想一番?   他遂取了匣子来看,却见手录的书下头竟还有一个牛皮册子。   光是把册子取出,就嗅着比书本更是浓的香气了,而匣子中也再无他物,想是发出香气的便是这本册子了。   它与书一并密封在匣子里,使得香味染在了书间。   伍和光慢慢翻开,只越翻越有趣味,面上不由扬起了笑容。   “范童生送得册子这样合公子的心意?”   伺候伍和光的谷哥儿见他面上的笑容,不由笑着一问。   伍和光唤了谷哥儿到跟前来:“你瞧这手册,内有乾坤。不同纸页上竟是不同的花,且香气也与花相同,气味清幽。”   “果真呢。闻着当真是好闻,可是奇巧,外头都不曾见着。”   谷哥儿又道:“只这纸张略显粗糙,倒像是新手手工制的纸,不似外头铺子上卖的纯熟。”   伍和光哪里没瞧出纸粗,估摸出是新手制的,又听谷哥儿也这般说,印证他心头的想法,大抵晓得了手册的来历,不由得更是喜欢。   “只当他心里头只有读书,不想弄这些手工活儿也能耐,我再见着他时,定要问问他是如何有这般妙思的。”   伍和光稀罕了一日,比他得了一套贵重的珠玉还要珍惜爱重这礼物。   赏看罢了,给锁进了一只精巧的红匣子里,再舍不得取出来用了。   且说这头,香纸制了出来,康和便前去寻了骆大郎,与他将香纸给过了目。   不同人看这花香纸心思感悟各不相同,好比是大福与伍和光这般读书多的孩子,便觉花香纸难得雅致,这骆大郎是生意人,不愧是经营多年文作,都用不得康和多推销,立即看出了门道来。   他两眼放光,连问康和:“这是哪处得来的好物?”   康和道:“且不急问出处,骆兄弟觉得这花香纸可能经营一番?”   “你我皆在生意场上走过,只怕我就是说不能,你且也不信我。”   骆大郎神色激动,道:“这样的花香纸,市面间尚且未有如此纯熟的,便是我这般不曾在书文上用功的人且爱不释手,何况于那些文人雅客。”   康和点头,将自己先前胸中的想法说与了骆大郎听:“寻常的纸大抵上的百姓都买得起了,既这般,就得冲奇巧雅致上走,说不得开出一条道儿来。   我那铺子上卖得杂货,早几年间价贵而卖得冷的香油,如今反是卖得热了起来,可见老百姓在饱足后求好了。”   “这香纸可不就是在普通纸张的基础上做了个新花样,教人精神上赏心悦目,多一重享受麽。”   骆大郎道:“康三兄弟见地非凡,我心中其实也隐隐有这些想法,只苦于没有新的花样,方才求稳买制了印刷工具。”   “这厢得见康三兄弟拿来的这等好物,当真是茅塞顿开。”   康和笑道:“我既带了纸来,一则是想骆兄弟的慧眼与我看看这香纸可值得经营;二来,若是入了骆兄弟的眼,咱且商量着将这桩生意一起干。”   骆大郎胸中不免重重的起伏了一下,康和带着好点子来,要与他合伙干,他怎能不高兴的。   若非是自家亲戚,想也是不得此这好机会,他便更是珍之重之。   两厢仔细商量了一通,康和这头出手艺方子,骆大郎那头则出人出力制作,外还负责售卖,抛开成本的纯利润,两方五五开。   虽是亲戚合伙做,可也立下了文书,将各项约定清清楚楚的录在纸上,签字画押了,一人一份留存。   这般做看似生分了些,却是最好的保护两方的权益。   好比是亲友间借银子使,好时自是千好万好,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也便连借条都省下了,只待不好时,动了利益时,方才晓得空口无凭的苦楚。   康和与骆大郎都是冷静理智经营生意的人,且知晓亲戚间一道儿生意,反是更要谨慎妥当对待的,比外头的人还要慎重些。   因是亲戚,比外人更亲近,可也正是因为亲戚,到时出了甚么事,也不似外人一般好断。   费了五六日光景,这才将条条框框的理明了,又使得上十日的时间教老师傅接触香纸制作,弄出了些成品来看。   康和与骆大郎一同东奔西跑去选采好的原料,谈定价格,前前后后又跑了一个月的时间。   范景见着康和天见亮便出门去,家来时已是时辰不早,日日早出晚归的,夜里沾床就睡了去。   这般忙碌的情形,倒也不是头回见了,手头上但凡是起一桩新生意,几乎都是这个流程。   只是以前家里的生意都是他俩再跑,只这回与骆家生意,骆大郎在文作行经验老道,他俩两个人精去便够了,范景便没如何跟着跑,照看着些家里的生意。   夜里,康和躺在床榻上,同范景道:“咱这香纸生意,得亏是有骆大郎一道儿做,可省下了好多的麻烦事。若因咱有这项生意而起文作,实在是为了一叠醋而包一碗饺子。”   “这寻可靠的造纸师傅,手艺人,又竹木各项进货,租赁铺子铺开……当真事多如牛毛,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想都别想把生意弄起来。”   眼瞅着夏过,秋至,天气也不知觉的凉快了些,总算是不如夏月里的闷热毒辣了。   范景听康和说了些今朝与骆大郎出去跑生意的事情,从床尾上摸出了一把蒲扇,与他轻轻打着。   听得这番总结,他方才道:“毕竟是分了一半利出去,自是要省心省下些力才是,否则也便都自做了。”   康和笑应道:“便是这般。好在是先前与贺家一直在合干着买卖,这些年了,也得了些经验,这朝与骆大郎做生意,倒不至那般生疏。”   说起贺家,范景也与他道:“今朝张石力跟小秋把俩孩子都带来铺子上耍了些时辰,小福过去,三个孩子倒高兴。”   “那俩小家伙也是可爱得紧,先前见着的时候在学走路,把家里头养得大鹅看得多了,竟是学着鹅一塞一圆的走路,有趣得很。”   范景闻言,也轻笑了下。   康和见此,忍不得便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你说你怎么笑起来这样好看?”   范景见康和灼灼的盯着自己,将蒲扇盖在了他的脸上:“什麽年纪了还说这些话。”   康和揭了蒲扇,转手丢去了床尾上:“我说得是实话,谁教你总笑的那样少,不让我一回看个够的。”   说话间,手就摸去了范景穿着的齐膝短裤的裤脚上。   范景捉住了康和的手:“且不是说明日还要跑两处远地商谈订货的事?天不亮就得赶起,又嚷说今朝累了。”   康和好笑,心说不这般说如何又哄得人与他搓背打扇的。   他翻身压住范景,道:“男子再累也不累这事儿。你要真心疼我明朝还要奔走,不妨事主动些,若拦着不让,反还教我一晚上不得好睡了。”   范景不晓得他哪里能找出那么些歪理来,虚推了他一下:“那东西没了。”   康和眉心微动:“用了我不是洗了么,晾干了你没收?”   范景踹了他一脚:“破了还收着做什麽。”   康和恍才想起确实给弄毁了,不免也是老脸一红,先前总还想着去补些回来,瞧这月上忙着香纸的生意,把要紧事都给误了。   想想都觉不应当,他歉意的摸了摸范景的腰:“怪我,这阵子可真是亏待你了。”   范景斜了人一眼:“少说些污言秽语。”   康和贴上去,且缠着问范景,哪里污言秽语了。   两人在床上笑闹了一阵儿,挺是晚才睡了去。   九月十二,骆家文作敲锣打鼓的,宣扬着铺子上新出了一种香纸,做着惠顾请读书人们前去瞧看。   清早上,铺子前便热闹一片。 第125章   “咱骆家文作,经数月研制,总算得以成果。今日新出雅香纸数款,诚邀诸位进店捧场。来者皆是客,凡进店赏看者,皆送雅香书签一枚!”   文作提前七日便做了宣扬,香纸上铺这一日,又另请了杂耍队表演一场,初始慕名前来的旧客本便不少,这厢又因表演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闲客,一时间人声鼎沸。   好在是骆大郎早有安排,除却自家的铺子上的伙计,又还赁请了几个散工帮着,一应揽客,迎客,带客全然有人在做,安排的井井有条,客虽多,却也照顾的多周到。   康和跟范景过来时,这头已是人挤人了。   只见得文作里头置得一个高台,上头正站着个年轻哥儿,手中拿着香纸,嘴巴多是伶俐的在介绍。   “雅香纸香款众多,今铺子上草本的便有艾草香纸、薄荷香纸、藿香纸;花香纸香款更多丰富,有月季、金桂、九里香、菊华、暗香等诸多。”   “新纸清香绵长,可存数月而香气不散,诸文人雅客士绅大相公尽可传递观赏,嗅香。”   前来看热闹的客,闻言皆数前去观赏,香纸取出来,且还未曾凑在鼻尖上闻,便能嗅着一股香气。   “这香气不觉浓烈而庸俗,又不因太过淡雅而难捕捉,倒是香气得当。”   “妙是纸上竟有花草之形,更添意味,取用这新纸,岂非落笔生香,确是精巧雅致呐~”   康和混在客群之中,听得评价,那般衣着长衫,摇头晃脑的文士读书人倒都在各出妙词夸赞。   却也不乏有摇头说不好的,问询香纸价值,得听伙计道出一叠十二张便要卖至四百五十文的高价,却也能一张单买,这般散买价却更高,一张便要四十文钱。   需知如今四十文钱已能买十张寻常的竹纸了,这香纸足足便贵出寻常粗竹纸十倍的价格。   “这雅香纸不如唤做金箔纸怕是更贴合些,如此贵价的纸,却也不能使得字变得更工整俊逸,又有何意?”   康和早晓会有人嫌贵,只这雅香纸确不是为了满足寻常人练字的用途,而是用于录写美文,珍惜书信这般来使。   再者,即便是他们想把价定得低些也不行,这雅香纸比之寻常的竹纸多了不知多少道工序,又还要使用更多的原料,成本价高,怎能轻易贱价。   “江怀兄,此言差矣,鄙人倒觉这雅香纸贵在雅字,若事事谈价,岂非庸俗~若要练字,取寻常竹纸即可,这般雅纸,自是写好字。”   “若你嫌价高,我今日买上一沓赠与江怀兄便是,你尽可挑。”   康和暗笑摇头,这些读书文士,当真是各自弯酸。   骆大郎见着康和范景过来,连将两人喊到了后院儿的静室里坐。   “热闹得很,我瞧反响不错,进来的读书人,走时鲜少有空手的。未曾带纸走的,也是多般惦念,想实在囊中羞涩。”   他满面红光,可见得喜悦。   文作里头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如何有不高兴的。   康和道:“也是不枉你辛劳奔忙这么些日子,今朝也算回报了。”   “我瞧外头虽客多,骆兄弟却安排的井然有序,大多都照顾到了,实在费心。”   骆大郎与康和范景倒茶,笑道:“这生意岂是我一人的功劳,前阵子且多亏了你一同辛苦。”   “我瞧这势头,想是用不得多少日子就得有同行来相求。今儿伙计与我言,已是瞧见了两个旁的文作伙计前来探看。”   康和道:“这是在所难免的,先且按照咱们先前说的经营来看。”   也不过是三五日间,雅香纸便在城里慢慢传了出去,接着骆大郎又与城中雅集的举办者相谈,与雅集提供了纸张,其中自有雅香纸。   另又出资自举办了两场雅集。   一厢折腾下来,雅香纸的名气已然在读书人中给打响了。   文作里头日日都有不少读书人前来观纸赏纸,连带着骆家文作旁的生意也跟着好了许多。   头一月上账目便十分好看,几乎便把前期投入的成本都给拿了回来。   次月上,康和便得了三十贯的分红,两厢进项对半开,可见得总利润多是可观。   第三月,已全然是盈利,分红达到了五十贯之多,更甚于前一个月。   城中同行见骆家文作生意如此红火,早是心热眼馋,那般目无远见的,自是寻衅生事。   不过骆大郎却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城中经营文作生意多年,自也是有些门路对付这般生事人,外在家中兄弟老子各有功名在身,也不是好欺的。   这关头上,到底是有那般更看重利的商户,前来相求拿货。   几番商讨,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骆大郎便许了几家与之供货。   如此,又是一大笔进账,这般订货的收入,比之铺子上散卖当是来的更快更稳。   这日,骆大郎前去与康和分账,不由将其一通夸赞,他当真打心头佩服了康和。   “你当真料定如神,先时预备卖香纸时便一并前去将供货商给谈定好,此番有同行前来订够雅香纸前去铺子上买卖,我们这头也全然供应得上!”   康和笑道:“我们独占着雅香纸唯一家卖,铺子上的生意自是不会差,只这般同行难免把眼睛都盯在这头,天长日久,难免生出许多事端。”   “既是如此,把雅香纸的名气给打出去了,教同行都晓得了这东西好,能挣钱而眼馋时,索性与他们供上货,也教他们有得卖,有得挣,如此倒还省得了一门心思弄些手段害人生意。”   “再者,要紧是我们这般与他们出货,挣得只会更多更快,何乐而不为。”   康和与骆大郎碰了下酒盏子。   骆大郎朗笑出声,这生意人也并非个个目光远大,眼界窄的,如何舍得与人供货,将独是自家铺子的好生意教别家也分去一杯羹。   如是眼界就在此处,那也便挣不得更多大利润了。   到底是康和有先见,早把事情给做了安排,否则这厢就是想与旁的文作书局供货,一时半会儿的且也还供不上。   两人心中欢愉,吃了几盏子酒才散去。   至了家,范景嗅着康和身上的酒气,知他高兴,教花妈妈与他弄了一盏爽利的汤。   见人挂在他身上,好似吃得多醉的模样,心中晓得他是装的,却也没揭穿,将人扶去了屋里。   “听大福回来说今儿与同窗在外头逛书坊,见着坊里也在卖雅香纸,骆家那头接了同行要货,这般分账如何?”   康和一笑,从身上摸出了交子银票塞到了范景手上。   范景展开交子一瞧,竟又分得了两百贯!   他眉心微动,心想这生意当真利润厚,比之家里旁的生意可来钱快得太多。   家里头一间铺子极好时一年未必也能挣上这样多钱,倒不怪康和今天高兴。   康和见挣了钱范景也不曾展颜的模样,微正色了些,他拉过范景的手道:“你别不踏实,咱是稳扎稳打走到今朝才挣得些大钱,并非一日冲天的。”   “如今家中乡下根基已稳,城里也有了不少人脉,这才敢走到前头些来的,也不是看着利两眼便熏黑了贸然就冲了出来。”   范景晓得康和有不少挣钱的本事,他手上且揣着些手艺活儿在,昔时不敢拿出来,只在田地上下功夫,也是为着稳扎稳打,不至惹了大祸端来,毁了一家子。   能平安走至今日,确也算是小心谨慎了。   “嗯。我知道。”   康和笑着亲了范景一下。   这般忙碌了一场香纸生意,日里头充实,日子也便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入了冬月。   家里头一桩大喜事也近了日子,冬月二十三一日上,范家张灯结彩的,正是巧儿出嫁的好日子。   这日里头可热闹,城里亲朋都前来吃酒,置了好酒好菜二十桌,乡里的且还另请。   “小姑,怎还要用这么张红盖头把人给蒙上呢?虽然它香香的。难道是还担心你半路上跑掉了,这才要用张盖头把脑袋罩着麽?”   外头客多热闹,小福见他哥哥在外陪人应酬,倒也老实跟着转悠了会儿,这个叫叔叔,那个喊婶娘。   末了叔叔婶婶的又还要问他近来在做些甚么消遣,说了在拉大弓,骑马儿,又要捏捏他的小脸儿说不好,他可觉得没意思得很。   趁着大福不留意,他便钻进了巧儿梳妆的屋里。   珍儿今朝也过来送妹妹出嫁,正是在屋中与她梳妆,转头就见着小福将红盖头罩在了自个儿的头顶上,只觉好笑。   “你小姑父那样厉害,就是你小姑临了反悔要跑,他可也追得上,可不肖用盖头来教你小姑跑不了。”   小福从盖头底下钻出来,道:“那是为什麽呢?”   他跑到梳妆台前,偏过脑袋见着巧儿今朝施了粉,描了眉,还涂了红嘴唇,头发也梳得很是好看,往前从都不曾见这样装束过。   “我晓得了,是新娘子太漂亮了,不能教旁人也瞧了去。”   巧儿笑了起来,添了妆,这么一笑,更是明艳了:“就你小嘴儿会说。”   小福咯咯笑起来。   “俺的乖孙儿,往后小姑出嫁了,可谁与你作伴呐。”   陈三芳却将小福搂到跟前去,说着那便是两眼一红,泪儿就要滚下来。   “俺的俩丫头,转都是别家的人了,可真教俺心里头不是滋味。成家了欢喜呐,不在一屋檐下了心头又酸得很。想想多是煎熬哟~”   巧儿嗔道:“娘说这些作甚,可惹得我平白也伤心起来,才是添好的妆,又该花了。”   “说我是个性子硬的,教娘也惹得爱哭。”   珍儿也劝:“左右是三家离得也不多远,竟是还不如村子上嫁去了旁的村子的距离,要见好不容易。娘便是高兴糊涂了,才是这般。”   “姚妹夫人才本事都难得,天底下几个这样的好女婿,娘分明是高兴的。”   小福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明是起始是二姑在劝祖母和小姑,说着说着二姑却又哭起来,又改换做了小姑来劝。   劝着劝着,索性是三人也都抹起了眼泪儿,一会儿便抱做一团哭了起来。   他劝了两句浑然也没个人听进去,且还拉了他抱在一道哭,他贴着祖母,压着眉毛紧抿着嘴,也说就都都跟着哭一哭罢,只憋了半晌也实在哭不出,索性是偷摸儿又跑出去了。   “小福。”   出门,将才跑回园子里,恰是撞见前来吃酒的徐安衍,今朝人穿着一身锦衣,长高了好些,已是生出些俊俏模样来了。   小福也有好些时候没有见着徐安衍了,听得说明年二月里他也要下场考试,如今在家里头用功读书,少有出门耍了,两人自也不似以前一般常会着。   小福见了他也高兴,上前去拉住他:“十五哥哥来了。”   “我来有一会儿功夫了,将才与你哥哥说了几句话,只今儿他应酬多,我也没拉着他久说。问你,他却也不知你去了哪处。”   小福道:“我去屋里看了新娘子,今朝小姑可好看了!浑身香的也好似开了花儿一般。”   徐安衍道:“你小姑姑本就生得端正美丽,今朝是她的好日子,虽我没见着,但想来定然也是光彩照人的。”   小福认可的嗯了一声,他扬起下巴,微眯起眼睛道:“等我成亲的时候,也要这么光彩照人。”   十五不由得笑起来:“你现在就想这样远的事情了麽?”   小福说道:“那咋啦?到时我还请你来做新郎官儿呢。”   徐安衍闻言脸微红:“请……请我做新郎官儿?”   小福眨了眨眼睛:“是呀,我与十五哥哥这样好,当然请你。”   徐安衍脸更是红了些:“那……那也不是不行。”   小福见此,高兴道:“呢可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十五哥哥再是忙,也一定得来。”   他学着康和平时请人时那般热情好客又老气横秋的模样说着话,觉自个儿已似是个小大人一般了,站得笔直。   “小福快过来,骆大伯伯家的哥哥与姐姐来了。”   听得前头康和唤他的声音,小福同徐安衍说了一声,连便突突的跑了过去。   骆家那头的几个小孩子都前来了,小福搬来了城里后,家里与骆家走动的频繁,也便与他们耍得多。   见着人来,欢喜的一只手牵一个,拉他们到园子里去玩。   徐安衍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来,他寻着也说过去与骆家的几位兄弟姊妹打声招呼,前去小园子,就听得小福欢喜的声音传出来:   “芃芃姐姐身上好香啊,跟小姑身上一样香,等我成亲的时候,就请芃芃姐姐来做新娘子!”   骆大郎家的小子跑上去问:“那我呢,那我呢?”   “也请骆大哥哥做新郎官儿。”   “可是亲兄妹是不能一个当新娘子,一个当新郎官儿的。”   小福闻言蹙起眉:“那怎么办呀?”   徐安衍听罢了几个人说话,紧抿着嘴巴又不肯进去同他们打招呼了。   他气鼓鼓的寻了个地儿坐下,大福随着康和范景应酬了一番来客,见着独做在一处的十五,不由上前去问:“你这是怎的了?”   徐安衍见着大福,紧着眉头道:“你且管一管小福吧。”   大福闻言,不解:“怎的,他欺负你了?”   “他、他年纪比我小,怎会欺负我!”   “那你如何同我告他的状?你俩素日里不是最合得来麽。”   这两人专是一处放鞭炮炸牛粪的,大福先前便说是臭味相投。   如今有些日子没会上,今儿倒是稀了奇了,没欢天喜地的一道耍去,反还生起了气来。   徐安衍又气又伤心道:“他与你二姑哥哥家里的孩子说要在他成亲的时候,让人来做新郎官儿呢,还与骆二姑娘说让她做新娘子。”   大福闻言,一下子笑出了声,他道:   “童言无忌,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一贯是想着什麽说什麽。今朝兄弟姐妹会着,他难免欢喜,只当成亲做的宴跟家里头生日宴一般,请人吃酒热闹。又以为新郎倌儿和新娘子是宴上的重要客人,与谁好便说请谁来罢了。”   “你听着,不与他说辩明白,反怎还这处生起了气来?莫不是这些日子读书读累了不曾?”   徐安衍咬着嘴,眉头紧蹙着:“他、他先说了请我的,转头就又请别人,哪有这样的道理?!谁家成亲新郎官儿有两个的!”   大福不由得眸子睁大了些:“我竟从不知明年就要下场了的你,竟还这般有童心,要与小孩子争个道理来。”   他微偏脑袋,有些促狭的看着十五:“那不然我升回堂,把小福叫了来,你俩当堂对峙,我与你俩断个公道出来?”   徐安衍闻言抿紧了嘴,一扭脑袋,再不肯与大福说了。   他们可真是兄弟俩同气连枝,沆瀣一气,他也是傻,大福与他再好,如何又会在和小福面前站在他这边。   黄昏间,迎亲的队伍前来,锣鼓喧天,鞭炮声震天响,十五好不容易出来松闲一趟,晚间的好酒好菜却也都只吃进去了两口。   下了席,前去同小福告别了一声,伤怀的家去了。 第126章   冬来是春,康和扎在骆家文作里,与那头可靠的老师傅研究着弄更多香气的雅香纸。   从一开始的草本香,花香,研制出药香、果香。   文作里也不再是单一的只卖雅香纸,也卖香气手册,书签,甚至用雅香纸拓印了一些精巧小本的诗文。   外在又往近处的县城,乃至是府城也跑了几趟,谈了几处可靠的书坊文作送货,外又与姚家镖行合作,由着镖队捎带些货出去。   这些生意一步步来,一步步忙,恍是就去了半年的光景,好是有骆大郎带着人在外出跑动,康和也出去了两回,帮着谈了几回生意。   两厢合作,雅香纸的买卖干得很是红火,逐渐走上了正轨,康和才得些闲下来。   这几月间呢,范景却也没闲着,他还是去乡里杀猪,顺道也就四处去看看田地,有合适的便给收下来。   归拢整算一番,半年间,倒也又买下了四五亩地。   除此外,城里头还收了两间小铺子,是包三哥给介绍的。   他消息灵通,有那般人急售出去价格好的铺子、屋宅,头先且来说与他们听。   康和与骆大郎一块儿忙着雅香纸的生意,范景就前去看铺子,觉是不错,就给置了下来。   铺子并不大,只是那般寻常的铺面儿,地段也平平和和的,价格因好,在两百贯左右。家里手头宽松了,买下来也容易,这般捡漏,如何不乐意要。   稍稍一拾掇,转头便两三贯一个月的赁金给租出去,位置但凡不差,有得是人赁。   转眼进了六月中,十五这日上,姚远过生日,巧儿请了范家一家子过去给他祝生吃酒。   康和跟范景宰了头猪前去与姚远过生日,礼物准备的厚,倒也不光是为了给姚远祝生,外在还是贺巧儿。   这小两口才成婚半年多,日子过得是蜜里调油,月初上巧儿与家里报喜说已是有了,可把她婆婆郑嚣兰给乐糊涂了,当即是塞了一张铺契与巧儿。   康和还同范景说笑了一番,记得当初他们可是成婚了快两年才有的大福,这夫妇俩倒是动作快,可无论如何,欢喜事一桩,恰是好日子,一道欢喜一场。   席置在下晌,康和一早便嘱咐了大福,教他下学回来一同前去吃席面儿。   转是快八月,他临近院考了,课业重,寻常小事且都不出门去,今朝整好出门走走。   大福答应了下来,下了学,他也便没在学塾里头久留着,收拾了书箱,就与阿望出了学塾。   “今朝小姑父生辰,虽爹爹和小爹定是准备了礼物,只小姑父待我多好,我总也想着送他点什麽心头才欢喜。”   大福脑袋里思索着自己手头上有的东西,他多是些笔墨纸砚,文气的物品。若是给骆姑父送生日礼,他且不肖伤脑筋,偏是姚姑父,他擅武不擅文,要是送他文气的礼物,虽也送得出手,却送不到人的心坎儿上去。   “听得说城里的八宝斋上有许多珍奇玩物,小郎君有心,不如进去逛看一番,说不得能选上一两样入眼的。”   大福鲜少去这样的珍奇馆逛,倒是常听得学塾里头那般家境优渥的同窗说过一二,里头有些甚么好物,甚么耍乐。   听得一位同窗便在珍奇馆中的人介绍下买得了一只猎鹰,聪明勇武,他喜爱异常,时常都与同学们分享猎鹰的事,且还邀得同窗前去观赏。   赏看罢了回来的同窗,都十分的羡慕,倒教这养猎鹰的同学更是得意了。   只玩物丧志,这同窗养猎鹰前在课室中的成绩且不差,自打有了爱鹰,行是鹰,坐是鹰,满脑子都是鹰,全然是把夫子讲授的学问抛之脑后了。   肉眼见得成绩不如以往,受了夫子训诫,却也不知悔改,后遭了家访,听得他父母将猎鹰给送了人,想教他扭转了心神回来,谁知他却未曾如同以前一般,反是因思念爱鹰过度,寝食难安,惹得大病了一场。   前些日子身子养好了些,这才重新回了学塾来读书。   大福因此事便觉这些珍奇馆并非是个好去处,不过他也知,店铺无错,错在人心性不够,不晓分清事情主次,玩物丧了志。   “不过只是去与小姑父选看个礼物倒也不妨事。”   说罢,两人就步行前去了八宝馆中。   这八宝馆位置居于城中四主道的交汇处,地段极佳,是处十分阔气的三层小楼。   一楼是死物,好比奇石美玉;二楼上是活物,好比鸟兽珍禽。   大福走进去,只觉装潢华丽,实是个不差钱儿的店铺。   他俩进了铺儿,因是衣饰寻常简约,且都没个伙计迎上来招呼。   大福倒还乐得自在,转看了一番,眼睛落在一把奇巧的弓弩上,取来把看了会儿,觉还不错。   只也没定下,又看了看佩刀,韧鞭这些物,他看得认真,却总觉似有道目光盯着他一般,环顾一圈,又不曾得见人。   大福遂上了二楼去看,二楼都是活物,比之一楼可热闹多了。   “欢迎您,欢迎您。”   忽得说话声响起,惊了大福一下,只觉这声音声线有些奇怪,巡声看去,竟是一只学话的鹦鹉。   大福见鹦鹉羽毛柔润有光泽,偏头晃脑的,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好不灵动。   他不由走近了去瞧看。   “郎君喂我添食,玉树临风!”   大福教这鹦鹉逗得一笑,便取了架子旁的食物与他添了一点儿在鸟碗中,教他一下就给啄食了。   “多是馋嘴的一只鹦鹉。”   阿望也笑:“伶俐得很。”   “小郎君喜这鹦鹉?”   大福闻言,不知身后何时竟过来个人,个子不高,瘦精精的,有些习惯的微弓着背说话。   一双眼睛笑吟吟,多是好说话的模样。   大福道:“听得它说话,一时教它吸引了来,鸟语得趣儿,倒是忍不得逗一逗他。”   男子听了这话,取下鸟架子:“店里鹦鹉不少,独是这只脾性怪些不合群,训练它说话,旁得都学会了,偏它不张口。”   “倒不想它见了小郎君肯开口说话,实在稀奇。小郎君喜欢,且可摸一摸。”   大福确觉得有些意思,便动手抚摸了下鹦鹉,这鸟儿的羽毛顺滑也便罢了,小东西可当真聪慧,见他抚摸,竟然偏过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这鹦鹉与小郎君投缘呐!稀罕了这般灵性。”   大福眉心也不由动了动。   “难得遇着这般合缘的小宠,郎君索性是将它带了回去。”   大福听了这话,眸子微动,他微有不好意思道:“想是如此聪颖的鹦鹉,价格不菲,可惜我囊中羞涩。”   “这鹦鹉我等难训它,想是灵性物认主,往昔见他会着旁的客人也不见如此乖巧,想它只认小郎君。我若留它,往后又怪着脾性,只怕也得不出个好价,不如是今朝做个好价与郎君一个人情。”   那伙计一张嘴可会说,言原本卖八贯钱的鹦鹉,此番折价四贯钱卖与大福。   阿望听了这话,眼睛发亮,他都忍不得是一口答应了,只却大福不曾言语,他也规矩默着不张口。   “听之实乃动心,也爱怜这鹦鹉。难得小二哥肯好价出物,只我却也未有这般能耐买下。一则是养置家中只怕家里人不喜,二来也年少实在也未有多少积蓄。”   谁知,这伙计听罢,拉了大福到静处,道:“我将这鹦鹉训练一番,也存得些感情,私心想与它寻个好去处,少是遇着小郎君这般爱惜它们的人物。”   “若是郎君有心,忌家中长辈不喜,却也有法子,郎君将它买下,寄养在店中,我可代劳喂养,郎君可常来瞧看。”   “二则,若手中紧凑,我且也可先周转些与小郎君。”   大福听罢,心头忍不得道:果真周道体贴,使尽了法子教人买下,全然是不顾人有无钱财了。   “多谢小二哥周全,只我无福买下。”   罢了,大福便辞了去,再不与这小二痴缠,下楼买下了那把看过的弓弩,教伙计给用好匣子装了,结了账带着出了门。   “詹二,今朝竟也失了手?你那一条滑舌,却也没把禽鸟卖出?”   将才招呼了大福那男子从楼上下来,教一楼的伙计笑侃了一声。   他闻言哼了一句:“那是他不喜?穷寒货罢了。”   “你可走眼,那弓弩价不低,人眼都不曾眨一下便买了下来,又还有小厮随身,能是穷寒人家的?”   那唤做詹二的闻言更是不愉了。   伙计见他吃瘪,忍不得笑:“你倒还想似先前那买鹰的小子一般,教你哄着送了好些钱来。”   詹二心中也是恼火,想是这般年纪的小子,用些禽鸟一引,再教他添说一番,少是能抵挡住不买的。   待其心动买下,他再趁机喂些药给这般小宠吃,保管是没两日就要教那些富家小郎跑来问询,届时又还能诓上一笔。   再介绍得几个同是斗鸡走狗的子弟,一帮子混做一团,更是好教他诓钱来使了。   “哼,人乐得与我送钱来,你眼热便给敷些冰去。”   大福走回去的路上,同阿望道:“今朝可也见识到了这些处伙计的本事,当真巧舌如簧,初且见那鹦鹉,我险些都教勾了去。”   只怕是买回家中,将其挂在屋内,鸟语动人,他忍不得都要去逗逗,眼看是院试在即,哪使得这般分心。   阿望道:“那鹦鹉确是讨喜,又经伙计那般说,可不让人想买。只郎君喜欢,买个鹦鹉逗趣儿缓解一二读书的苦累也是好事,不过伙计实在有些太不端正了。”   大福摇头:“我知你的意思,觉我不必要那般苛刻待自己。买那鹦鹉倒也不尽说便似同窗一般玩物丧志尽毁了,只我不能全然保证自己不分心。”   “科考场上佼佼者众多,越往上越是难,我若不严格待己,如何又能够胜于这些才学之士,且我这般年纪上爱了享乐,将来的前程便在一回回享乐中消减。   虽不能保证此次院试我还可中,可即便没中,考前我全身心去准备了,那也问心无愧,若因旁的缘由,岂不是懊悔难安。”   阿望听后心中肃然,他道:“郎君思虑长远,是俺太短视了。”   大福道:“那鹦鹉灵巧可爱,待着下回小福生辰,我买了一只来送与他逗乐。”   至了家中,天气热,大福简单做了洗漱,换了身清爽的衣物,携着礼坐着车子去了姚家。   康和范景且先带着小福过去耍了。   姚远往昔少过生日,也便没请多少人,自家亲近的亲戚,外在镖行几个耍得好的,弄了个三四桌子吃。   欢喜热闹了一场,一家子回去时,天已经见黑了,康和吃了不少酒,有些见醉。   他同范景说幸好是先前邀了姚远到家中不曾使那灌酒的招数,今朝他那镖行的朋友在,方才见识了冰山一角。   这小子一人能将三个酒量了得的喝趴下,要是那日他与范景劝酒,说不得还要自个儿丢丑。   他靠在范景身上,有些晕晕乎乎的,见着小福捏着鼻子,撅着个小嘴儿,道:“一车子里都是酒气。”   康和闻言,一把将小崽子搂过来抱在怀里:“我熏着你了?这样嫌?你小爹都没嫌我呢。”   小福坐在康和怀里,嚷着道:“我不嫌,我也要吃酒!”   范景道:“像你爹一样一身酒气,傻了似的,你也要这般?”   小福瘪着小嘴,大福不由笑:“字不肯好学,就想着学这些。”   至了家,两个福各回了院子里,范景也把康和拖着去洗漱了一通,香胰子给搓了两回才给丢到了床上。   康和洗了澡酒早醒了,只却难得教范景服侍一番,索性还做晕乎着的模样。   待着范景上床时,他便又不装了,凑到了人身前去,埋在他脖子上啃了两口。   范景觉脖颈间湿漉漉的,有些受不住,把他推了开。上回那东西没了,两人闹腾了一番惹了身火,没忍住便行了回事。   没过多久,他便觉着有些不对,头晕想吐,他还以为是又有了,一阵鸡飞狗跳,后看了大夫,却只是脾胃不适。   这回他可不想再这般了。   “又没了,别闹。”   康和圈住范景的腰:“我昨儿又弄着了,且还是托前去府城给送货的商队买的,可比咱先前使的好多了。”   “特薄,你不想试试?”   范景眉心微动:“你倒是好意思教人帮你弄这些东西。”   康和亲了下范景的鼻尖:“都是男人,他们又不是不办这事儿,有甚么不好意思。”   须臾,范景闭了闭眼,微做了下忍耐。   他再次睁眼,看着康和的面颊,这人操劳的多,却不见老似的,还生得跟以前刚见着的那模样一般,独是眸子更见沉稳了些。   只这当上,还有个甚么沉稳,全然便是一脸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模样。   “你怎这么爱做这档子事?”   康和额间渐生些汗出来,教范景说得笑:“谁教你生得一副俊俏样,白日里看着也便罢了,夜里躺在旁头,谁能不想搞?”   范景从不觉得他是俊俏的,康和每每这般说,他总觉是假话。   “你是见得小哥儿太少了,当初也没多得选,若是……”   范景闷哼了一声,把后头的话吞了下去。   “我这般说你总不肯信,再是一百个里挑,我也只看得见你。”   “谁人不说大福和小福生得乖巧俊秀的,没你这个俊俏的小爹,能这模样麽。”   范景眉头紧了紧,咬了康和一口。   再是不张口了,他便不当这时候说话。   夜半,两人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屋里已是不那样热了。   虽觉疲乏,却又有些睡不着。   康和枕着胳膊同范景道:“今朝姚远又同我提了一番说要开武馆的事,我见他倒真起定了心思。”   “新婚情热,现在巧儿又有了身子,他只更舍不得走远了。”   范景嗯了一声,分席时,桌子上巧儿也说了一嘴。   康和问:“你可有兴去跟他一起做这生意?”   范景未曾直说有还是没有,反径直道:“若是开这武馆,既要让我去帮忙,倒不如放开,允许招揽些小哥儿。”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倒是好法子,这城里武馆已有,姚远要开并非是独一家,要别于他人,招揽哥儿也是一种方法。”   “这会武的哥儿,说不得是比男子更有前程些。”   他笑起来,越想心中越是欢愉,倒不是为着又起生意赚钱而高兴,而是为着范景而欢喜,   康和转看向身侧的人:“你能想这法子,当是心头早有了想法。   如今家里日子也并非是要一脑门儿的要去钻研怎么赚钱,怎么把一家子活下去了。两个妹妹都寻得了好人家,爹娘在乡里也有头有脸,日子蒸蒸日上,咱不肖似过去那般绷得那样紧了。”   “家里生意挣钱的事,有我看着。大景,且放手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罢,别再那般辛劳为了一家子而活,全然压抑忘却了自己心中的喜好。”   范景看着双目发光的康和,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中滋味万千,最后却也只化作一个吻,落在康和的眉心。 第127章   武馆并非如同街市上寻常的衣食铺子,有些钱银在手里,谁人想开便都能开。   这武馆到底尚武,开设需得要上官府备案,外在要请三名廪生作保,另挂靠一间镖局。   挂靠镖局是为着请镖局里头的好手作为教习,武馆每个月且还要同镖局缴纳一笔贴镖银,费用不低,一个月便要几十贯的数目,倒是有些求保的意思。   试想,若是寻常人来开武馆,光是这笔银子便了不得。   但姚远自有一间镖局,这事也就好办了,不肖再多费功夫。   请廪生作保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虽说使钱难有请不动的,只廪生到底不是寻常书生,而是领着朝廷发放的廪米和银两的优秀读书人,这般人物体面,受人吹捧敬重,颇有些清高。   若是寻常商贾相请作保等事,人且不赏脸,再是给钱银也未必肯。   这姚远也是有些头脑,拉了范景一同干这武馆的事。   大福是读书人,且又是个少年童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要请廪生作保便要容易些。   镖局的事情有姚远解决,请廪生作保范景这头出些力道也不为过,毕竟是一同生意,一同想法子才是应当的。   否则姚远何不一口吃下生意,寻了范家来一起开武馆,不也都是为着互做依靠,共同分摊风险嚒。   “再有就是这官府备案,需得过县公那处批示,再由刑房那边办理。兵房那头我倒是有相熟之人,只这文书递上去,少不得要从师爷那处过。我这兵房的熟人与师爷有些不对付,若是由他帮忙,只怕反是不成。”   范景听罢姚远的话,默了默道:“康和与户房那头的攥典倒是有来往,我回去同他说一声来看。”   姚远道:“行,我这头也再寻些路子。”   说谈罢了获得开设武馆许可的几桩事,范景才家去。   康和且忙着家里的另外几桩生意,他倒也不是就忙得抽不开身不能与范景前去同谈武馆的事了,只他想着总也要放放手,便教范景自前去过一遍这些事宜。   范景回来,再将与姚远说谈的事说了一遍与他听。   两人这便又备了些礼,前去走了一趟许攥典的门路。   “咱这县公老爷最是信重他那位师爷,若是他点了头,这事情就成了七成。只若要想走他的门路,且还需得出点儿血才办得了。”   许攥典正是与范家亲热的时候,范景跟康和来央,无有不应的:“你俩要走他的门路,我且能与你们引荐一回。”   康和早晓得了如今这位师爷是个爱吃礼的,左右都是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不打通这一关节,只怕难成事,不妨就干脆走他的门路,反还少些麻烦事。   于是他便托了许攥典走一趟。   过了两三日的时间,许攥典便有了消息,同康和范景道,这师爷要一百贯,事情也便就妥了。   得了价,自也没忙着定下,范景前去说与了姚远听。   姚远笑说道:“到底还是大哥哥与哥夫这头的门路好,我这些日子且也去另寻了门路,与我报得价格却是这个数。”   他比了个一,又比了个二的数。   也便是说跟姚远要的价格是一百二十贯钱。   “这些个黑心的,只怕那师爷要的不过是百八十贯的钱,他且在中间要价咧。”   范景眉心动了动,却也不晓得许攥典是否也从中赚了个差价,但托人办事,就是晓得了这般,也只能挣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单如此,事后,还得使礼物和钱财相谢才成。   若换做从前,范景且不会干这吃亏事,可这些年同康和生活了许久,自晓得了许多人情事,旁的都不那般要紧,重要的且还是办成自己的事。   再者,两厢比较,许攥典确也可靠些。   商量下来,同出些钱,便走了许攥典这头的路子。   再这之前,又拜访了几位廪生,听得范家的名号,大多都肯给面子,应下联保。   与之送银子的事,廪生心头多也是乐意的,只不过纯粹的农商户,尤其是商贾前来请,人舍不下脸面,容易教旁的读书人说失风骨,一身铜臭味。   可这前来请的是农耕供读的人家,且还有功名,那便是文人相惜,得了台阶,多还是乐得下的。   有了廪生作保,一杆文书齐备,使了银子倒当真好办事,没出五日,就在官府备下了案,得了开办许可。   接着,那便是武馆的筹办了。   武馆的地址就选定在紧挨着镖行的位置,这处一早就教姚远给买了下来,便是为着有朝一日好使。   武馆与学塾一般,同是教学处所,一样得有夫子、先生,只是武馆的夫子唤做教习而已。   教习姚远已经安排好,他作为一个镖头,自是要参与一二教学的,外在镖行中另还拨了两个镖头前来作为教习,又从山寺请得武生两名,外在就是范景了。   再又是一项重头,设置学班。   此番学班与旁的武馆没甚么差异,分作三级。   头一级,教授训练些基础功夫,练体能,好比是桩功这般;   二级学班,打牢基础后,便学习武器使用;   三级学班,进行实战的训练,真刀实枪的演练。   这一块儿由着姚远全数负责,倒是不肖范景费心,可他却也并非无事可做,而是专门负责武馆别与他处的特色学班。   而特色学班的特色之处便是专面向招揽小哥儿和女子。   当初谈合办武馆时,范景便提出了要招收小哥儿和女子的要求。   姚远乍听这般,心中也是微有犹豫,毕竟他且还不曾见过有武馆专门招收哥儿女子做学生的。   武馆尚武,练武之苦,便是不少男子都吃不得,哥儿女子体能本就弱于男子,更是难练武。   再一则,这般舞刀弄枪的事,只怕哥儿女子的难以接受,如何肯来就学。   招揽到学生是一大阻力,受同行挤兑且又是一阻力。   范景却坚持,康和也帮着劝。   他们开设武馆,于教习,于学班上与旁的武馆未有甚么不同,要想在这行当上做起来,若是不弄些不一样的,如何闯得开。   既起了心思做一行,自也都是冲着做好做久去,不冒险固然平和,可却也失了机遇。   姚远到底年轻,不似那般老顽固,听得康和一席话,倒也动了容。   两厢便商量,旁的学班他一应包揽去干,而这个特色的学班,由范景来做,若是途中有甚么难题,说出来一并解决也无不可。   范景答应了下来,只应下虽容易,可他不曾做过这些,心中压力且不小。   近来满脑子便都是这么个事,夜间翻来覆去的思虑,几日下来,人都轻减了些,嘴角还起了些燎泡。   康和哪里见得他这般,夜里,与人上了些药膏,又冲了一盏子降火菊茶,细心询问:   “是哪处不顺?可教我也晓得了来,与你出出主意。”   范景一口吃了半盏菊花茶去,旁人不稀得说,康和自不是旁人。   他语气倒有些无奈又信重康和道:“有些无从下手。”   康和笑了一声:“姚远这小子,他在特色班上做甩手掌柜,何尝又不是与你个苦头吃。不过他也没错,想法是咱们提出来的,总不能一拍脑袋想出个甚么来旁人就肝脑涂地的去帮着咱干。”   “这头阵就打不起来要去央着他,只怕是教他更不看好咱这特色学班了。”   范景便是这般想法,虽说好了有难处说出来一同去解决,可这刚一做就是麻烦,人心头该如何想,究竟是做特色学班,还是专与人找些麻烦事来增添困难。   康和宽慰他:“你觉不知如何下手,这才是寻常。此前,一直不曾接触过这一块儿的事宜,如何能够一来就会的,但凡事去做都讲究个章程,这章程并非是迂腐,而是一种做事流程。”   范景抬眼看着康和:“那要如何?”   “时下既不知如何做,那便前去看旁人如何做的。市面上虽不曾有教授哥儿女子的武馆,但学多东西都是相通的,你且别总想着男女之别,先看旁人是如何设置教学的,依着葫芦画瓢,先学个模子下来,再考虑男女不同而做调整,这般岂不是有个入手处了。”   范景听罢,默了默,倒还真有了些苗头。   翌日,他一早便出了门去,先是把城中的武馆都逛看了一遍,记下了些学班的开设模式。不单如此,还装作是要与孩子寻学塾的,去听看了一番学塾又是如何设置学班,与学生教授讲学的。   这般作罢,整合了些路子,又前去寻梁氏同他介绍,前去看了两处绣坊,这绣坊上,全数都是些哥儿女子。   忙活了得有上十日的光景,范景心中已是踏实了许多。   当日夜里,他口述自己的计划,让康和与他录下来,与此同时,再与他纠正不合之处。   “我起了些主意,想先拟定招揽告示,请哥儿或者是女子前来作为教习。”   范景寻看学习了一番,他觉着外头任何以教学为主的去处,教习且都不止一个。   他倒不是贪多要让看排场,毕竟这特色学班,说不得找不到两个学员,如此这般,请再多的教习也是无用,反还多增成本。   好比是范鑫那私塾,前些年都只有他一个人在教学,这两年学生愈发的多了,这才去请了个读书人作为辅教。   之所以要再请教习,他是觉着自己能教授旁人的东西并不多,除却箭术这一长处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其余的长处。但学徒花钱来武馆学东西,单学这一箭术,未免有些单一了,只怕难引人前来。   康和听罢,他认可道:“你说得不差,特色学班一开始或许招收不得几个学员,若要招揽几个教习来,确成本高。   但我说句扫兴的话,这学员不好招,教习只怕也难,毕竟要得是女子和哥儿这般教习,像你这样能耐的能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个肯来做教习。”   “为此,我的意见是尽管贴了告示去找,招得越多,反倒是越好,人见着咱这处的武馆有能耐的哥儿女子作为教习,也觉更可靠,反还考虑前来。”   范景觉康和说得有道理,心中倒不再为这事情纠结了。   康和又道:“再有一点也不对,你并非是只射箭一个长处,首先拿箭术来说,若旁人能学去七八分,已是尽够使了。话再说回来,你还会驾车,还有许多山林生活经验,这些都是十分难得的。”   “哥儿女子会驾车的且还不多,若得教授,那可不是无用物,这些都是实打实的。”   范景未经康和这么说,还真不曾正视过会的这些,细下想来,康和也不全是鼓舞和夸赞他。   驾车确实值得一学的一个本领,他且会驾驴车、骡车、牛车和马车,常见的车子都能驾,也还通些牲口的习性,确能有一二可传授的。   至于康和说道野外经验,既是习武的练家子,难保有不用上这些的地方。   “好。”   康好道:“等得了空闲,你将一些野外山林的经验说来我录下,编纂做教学书,大有用场。”   “再者,要似你一般的哥儿或是女子作为教习,恐怕难找到。招揽告示不可写得过于具体了,只要有长处且体能强的女子哥儿,都可先请了来面谈。”   范景点头,再说二则:“特色学班虽面向招揽女子哥儿,但是男子武馆所教学的一样都能用,只放低些过关要求便是。只旁的哥儿女子只怕会那些的也不多,不过先招揽来看,若实在没有,就用男教习。”   但他心头想是当不会有男子肯教,这也不必太忧心,实在没有,那便拉了姚远顶上,他是馆长,总不能也讲究分辨这些。   康和点头称是,武馆教学自要紧的还是武学一块儿的东西,就是女子哥儿,那也一样要学这些基础。   适当调节放低要求很合情。   接着,范景又同康和说了在武馆建设食堂,寝屋等事宜。   康和觉范景能想得这些,倒是十分周到,他心中赞成。   两人说了大半夜,烛且燃了两支才收了纸墨歇息。   隔日,前去与姚远商量食寝等事情,姚远觉这事倒靠谱,便着手请了师傅来修造。   接下来,招揽教习的告示贴了出去,范景一边等着人来面谈,一头盯着弄他的特色学班。   一头还要研究编纂康和所说的教习书,日日当真是充实忙碌得很。   “俺见着门口张贴了招揽教习的告示,说是要女教习和哥儿?姚镖头,你这厢是要弄个女武馆不成?”   镖行的一个姓刘的镖头,也便是姚远要拨过去做武馆做教习的男子,在正整理修缮的武馆前看见告示,跑进去笑姚远。   大伙儿都晓得姚远媳妇家的兄弟要过来做教习,人是个小哥儿,听得以前做过猎手,会些弓箭手艺。   这些个镖师,打心底上是没如何把范景放在眼里的,不曾把他的功夫当一回事,自觉得一个小哥儿能有多少这武上的能耐。   素日里倒是客气敬重,也是因着范姚两家一道合着开的武馆,人算半个管事的,如何都得卖个面子,总不能面上就跟人拧着干,反教姚远在中间为难。   大伙儿也都把这教习做个花架子看,左右城里也有间武馆里有哥儿在做教习,不稀罕。   但这厢见着还要招揽女子、哥儿做教习,那未免有些怪了。   姚远既应下了范景的事,也不是那起子后头唱反调的人,他坦荡道:“咱这武馆除却寻常的教习,还预备弄个特色学班,这块儿的事宜是我妻家的兄弟在管理。”   “甚么特色学班?”   “简单说便是要招揽些女子哥儿来学。”   几个镖头闻言大笑起来:“这不是逗乐麽,谁家肯舍得自屋里的女子哥儿来舞刀弄枪的,届时哪里招得来学员?   俺说你还是劝着些,这厢招些教习来放着,到时没得学员如何办?白养着费钱,给人辞了,弄得岂不是难堪?”   “若要教女子哥儿的来教男学员,可费劲得很,这些玩意儿多不服这般教习,一身牛劲儿都使在对付教习上了,说不得学员东西没学着,反还把教习给气着。”   这些道理姚远当然都懂,却也知道大伙儿有笑话看热闹的意思,但也不乏真的担心。   可他都答应好了,哪里能在人干得正有劲儿的时候前去泼冷水。   姚远蹙起眉头,厉声道:“我这妻家兄弟是有能耐的人物,你们这些糙汉子且不晓得,时下城里卖得多好的香纸便是我这兄弟与人起的生意。”   “他们弄这些,也是有心经营,肯动脑筋。你们管好自己,要教我晓得了谁去触人霉头,我可不得客气。”   诸人听了姚远这话,缩了缩肩膀,自是都怵他的,不敢轻易前去招惹范景。   可越是这般,心里倒是越觉这范家的不如何了,门外汉当真最是会瞎折腾。   既他们这总镖头要护着,届时赔钱赔本的也都不干他们的事,他们瞎操甚么心。   坐瞧着看场笑话便是。 第128章   招揽告示张贴出去,康和又在自家铺子上同伙计交待了两句。   他们家做着菜肉生意,都是老百姓日里三餐所需,来往接触的人口不少,传个消息出去,打听些小事倒还容易。   没个三五日,还真就有了消息,陆续有人问着前来应招。   原本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不想倒是想岔了,头日就来了四个。   范景同应招的人说好了时间,预是在武馆看谈。   这日一早,吃罢了饭,大福就要去学塾,又提前报告了说下了学要去一趟县学;小福则嚷着说要去骆家寻姊妹兄弟耍,他终日在家里头待着闷,倒也允了他去。   “今朝我也要去武馆面教习。”   两人送了大福出门,孩子上了车子去了,范景才说道。   他看着康和,张了张嘴,却又没好意思把后头的半句你与我一同去说出来。   范景最是烦恼这般面问谈话的事,自个儿不健谈是一则,也怕有疏忽处,他自然想康和跟他一道去。   可转念一想,康和先前都说了武馆的事情全全由他主事,如此再央着他,会不会太不成事了。   “我晓得。”   康和应了一声,等他再说,却又不见说下去。   他扬起些眉毛,还兴冲冲的想等他张口喊自己一起,见他没言,不由琢磨他是不是要自个儿办事了,不肖再使他?   他嘶了一声,道:“我今朝倒是没甚么要紧事……那便送小福去骆家?”   “嗯。”   范景应了一声,一埋脑袋,回了屋去。   他取了一身束袖管的衣裳换上,在屋里慢腾腾的把自己收拾好,见着康和后一脚进来,将人暗瞅了一眼,遂又把扣好的腰带拉开。   “给我看看,腰带扣不上。”   康和闻言,上前去与他侍弄。   他微低些头,胳膊环着范景精瘦的腰身,把一条皮质的腰带与人捆扣好。   将腰带扣上了,却又有些舍不得松手,便是继续与范景理着后腰受腰带压着的衣裳:“前来受面的应当都是些精干的人物,是得收拾的精神些才好。”   范景嗯了一声。   康和抬起眸子看他:“那想好如何面教习了麽?”   范景看着康和柔和的眸子,他的眸光不由动了动,没答他的问,转却道:“还是让胜寒送小福去骆家罢。”   康和闻言,眨了眨眼睛:“那我呢?”   范景有些不好张口,却还是说了出来:“你跟我一起去面教习。”   康和遂明目张胆笑起来,抱住范景亲了一口:“早是不说。”   范景道:“不能事事总都赖着你。”   康和捏了范景的耳朵一下:“我是你丈夫,你不赖着我要赖着谁?”   范景没说话,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个弧度,捉住了康和的手,拉着人一块儿出了门。   至了武馆,没一会儿,前来应招的人便到了。   来的有哥儿,也有女子,拢共四个。   见人齐,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康和便作范景的下手般道:“人齐了就开始罢,且先报了姓名,年纪这般最基本的介绍与范教习,再说了优势长处,无需局促,做一番展示即可。”   打头阵的是个哥儿,同范景言了姓名,年龄,言他的长处便是力气大,在院子里一手拎了个几十斤的石墩,竟还能转上几圈。   范景简单做了记录,录下了人的优势,以及短处。   接着是个女子,张口便挺有些江湖气:“在下曹蔷,旁的长处没有,独是会耍得一手鞭子。”   说罢,且都不肖请她展示,她自一个翻跃跳进院子,利落从腰间扯下皮鞭,噼啪两声厉响,听得人皮疼。   她目光一凝,砰的一声,鞭尾便将一只水桶给劈做了两半。   又舞了一通,似像杂耍一般,却招招劲风,很是厉害。   康和跟范景皆是眼前一亮,试想这一鞭子落在人或是甚么活物上,岂不是得皮开肉绽。   舞罢,范景问:“可识字?”   曹蔷收拢鞭子:“基本的都识,只若是甚么经学大道,我不懂得。”   范景当下又录了两笔,能识字可是难得,虽他们这处招揽的教习是授武的,可若是会字,那在有好处,也能更好的教习学员。   接着又问了些问题,再答了几个疑问,方才面下一个。   一场面下,去了半日。   范景先留用了信息,届时若录用了,再行回信。   往下三四日,陆续都有人来应招,康和陪了两回,后头范景清晰了流程,自也就都能去看了。   足是面了七日,这才将门口的告示给撤了下来,因着前来应招的人员不少,其中已有合适的,范景便不想再于这事上费神。   他整理了一番信息,看中了三个,一个便是与康和一起面过的曹蔷,人识字会鞭,体能也好,很是出挑了;   再一个唤做候良的哥儿,他会些拳脚功夫,虽并不太高明,但还会骨伤医科,倒是颇有长处。   外还有叫赵厌生的哥儿,更是了不得了,本出自武学人家,习得一身本领,奈何因是小哥儿,外头也少有合他的差事,听得这边武馆要招教习,肯要小哥儿,这就来了。   其实旁的来应招的人物都不差,只这几个在其间更为出挑。   许多强悍的哥儿女子,都是出身贫寒人家,过去日子苦,无奈是当男又当女的去顶起家里头的日子,与范景昔时颇有些像。   得听武馆招揽教习,限定了要女子哥儿,且只说体能好,有些腿脚功夫上的长处即可来看。   外头本就与女子哥儿像样的差事不多,有这般好的,自都肯来试试运气。   一时间倒是把这些能人异士都给寻出来了。   虽是遗憾不能与诸人都提供一个机会,范景还是客气的让伙计先去回绝了这些未曾面上的人,同他们言,武馆留存下了他们的信息,来时若是武馆做得起来,人手上短缺,会优先考虑他们。   范景便将剩下的几个拿与康和看。   “你眼光好,我觉这几个做教习都不错。只却超出了一个,可是要教我帮着你取舍?”   范景却摇头:“我预备都留下。”   康和闻言,笑道:“难是有这般合适的,确是可以都留用。”   说罢,他正色了些,将过了眼的信息放下,把范景拉到身前,同他道:   “大景,我且先要贺一贺你寻着这些个好的哥儿女子做教习,他们有基础在,想是上手武馆里那套武学也快,再各自手上都有特长,届时特色学班定有特色。”   “走至这一步,接下来,差不多就是招揽学员了。只我还是要提前与你警个醒,这学员,恐是不大好招,你心中要有个准备。”   当时康和问范景对去做教习有没有想法,范景提出要招揽小哥儿女子做学员,康和确也觉若是哥儿女子学得一技之长会更有出路。   为此他鼓舞范景去做,一来难得他有一件感兴趣的事,二则为小哥儿女子首开一条道出来,亦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他虽一开始就不是冲着赚钱去鼓励范景,而主要还是为着他喜欢。   但他也不免担心前头做了这么多,克服了许多的难题,到了要紧的招收学员的关卡上不尽人意,届时伤了范景的心。   他细心分析与范景听:“眼下老百姓的日子确是比十年前好了,眼光不再是那般的局限于跟前的吃与喝,多也有了一二盘算与经营,或是愿意为着家中的子孙学得些手艺傍身,只不过多也还是把这般机会给家中的男丁。”   “武馆招揽男学员或许容易,可女学员和小哥儿还是难,穷寒些的人户拿不起学费,富裕的人户不肯姑娘哥儿出来舞刀弄枪。这般情形下,要想招收到学员,很是不易的。”   范景认真的听着康和说完,方才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想过了。”   “我知道你让我前去武馆做教习,是为着有事好打发时间,也不至荒废我那点儿手艺,并不指着我靠这个挣钱。   只是姚远开设武馆的初衷,定也还是要盈利的,他手底下还养着一帮兄弟,这武馆不是纯然由你我所开,不能拖着人不赚钱。”   为此,他一早就思虑了招不到学员这个问题。   前阵子出去看寻市场的时候,他就已经随之做了些计划。   其一,他们可以和牙行合作。   牙行中不乏有那些家中穷困而卖身为奴的哥儿、姐儿,这些可怜人,会字会手艺的极少,多都是穷苦人家过不下去了才将其发卖的。   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再相貌平平,前去牙行赁买人口的富贵人家,少有会挑选上这般的。   积年累月若是没去处而留在牙行,在牙行也不会得多少优待,在里头忍饥挨饿吃累受苦都是常有的事。   范景想的是让牙行将那些哥儿、姐儿送来武馆学些本事,届时身有长处,牙行好与他们寻去处,他们自也比一无所长时去得人家要好,去了也能有个立身之本,受人尊重些。   不过这生意也得去谈,牙行出资送他们来武馆学,需要提前投资用钱,学成后,这些女子哥儿的身价自要涨,牙行也不亏。   可若牙行挣快钱,只看重眼下的利益,自是不会出资让这些哥儿、姐儿的学东西。   其二,便是康和所说的,穷人家想让孩子学个手艺,出不起钱;富裕的人家有钱却不会让孩子出来抛头露面学武。   但若遇着真心求学这般的,于穷户,他想的是半供半学这般,起初学武时可在武馆里做些杂事抵做学费,待着学得半成时,也能外出接些散活儿挣钱供学。   “富裕的人家也好办,来报了名,武馆里的教习上门去教也成。”   康和安静听着,越听只觉眸子越亮,听着范景全数说完,不由拍起手来。   他实在有些意外,范景竟然会想得如此周全,想出这样多的法子。   “谁说你不会经营的,可实在是想得齐全!难为我还心中忧心,你却也沉得住气,不早些说来与我听。”   范景见康和认可他的想法,又这般赞他,面上虽不显,实则有些不好意思的眼睛看去了旁处,做着镇静道:   “既是开口应了要做这学班,总也不能全然脑热就行事,还是得有些可行处才好做。”   许多法子,经营之道,也是这些年跟在康和身边,学得的一二。   他觉着自己也没刻意去学,只是不知觉间模子就印在了心中,待着这回自己主导着去做武馆的事时,自在的就有了些条理和路子。   尤其是先前无从下手,康和同他梳理怎么动手时,慢慢就给顺了出来。   罢了,他又道:“也只是先提出些法子,究竟成不成还得看实际。”   范景轻咳了一声:“你与我去寻牙行谈这事。”   康和笑道:“还不是任凭范教习差遣。”   范景先去回复了三个录用下来的教习,两日后就让到武馆报到,在武馆正式开业前,都先加入到基础武学的训练中去。   这般安排好了教习的事情,范景才与康和前去同牙行谈生意。   头先去的一家牙行是当初他们才搬来县里时,一连接了七哥儿、雪姐儿和胜寒花妈妈几个人家去用时的那家,他们俩在这牙行赁买下了几口人,外前后又与他们拉了几桩生意,倒是与这牙行混得算熟。   前去要见牙行的领头,人客客气气的就接见了他们俩。   来前,康和又与范景梳理了一番措辞,这厢来的也算是熟悉的地儿,便由着范景同了牙行的主事说他们武馆的生意。   “范夫郎的意思是专招收女子哥儿作为学员?”   范景应了一声:“是。”   这牙行的主事姓吕,唤作吕锐,听罢了咂摸了一声:“倒是稀罕得很,城中武馆三五家,却还不曾听说有谁家招收女子哥儿做学员的。”   康和暗里察言观色,见这吕锐未曾言好还是不好,索性是主动问道:“吕主事见多识广,不知可看好咱这武学班?”   吕锐默了默,神色多严肃,教人心里头提着,只当是他要拒,不想反又笑起来道:“依我拙见,这武学班可当真是个妙地儿!教习好,武馆也大。”   康和笑道:“吕主事客气话。”   “县里头此一家,如何都能占个稀有,这绝非客气话。”   吕锐道:“只要教我这处送学员前去,还得细细思量一番,不知武馆学用几何?”   康和道:“武馆城中不止一家两处,学用多少,大抵都有个价,谁人也胡喊不得。学员通常是一季缴一回学用,为五贯。   我们这学班虽招收女子哥儿,可学用却也一般,不会因男女不同便增价,所学只有更好的,自也不会贱价。”   “范夫郎与康兄弟乃是厚道人,我自是信重。”   吕锐问清了细则,应下来说会仔细考虑,届时再与两人回信。   康和跟范景自也没有缠着人非得立时就得个答案出来,客气的先告了辞。   “这般没明确答复,想是没多大指望了。”   出去时,范景道了一声。   康和抚慰的拍了拍他的后腰:“别担心,咱们的生意他确也得考虑,毕竟往前也没有。咱多跑几家来看,也不将希望都放在一处。”   “能说动一两个,到时送得来三五个学员,也是好得很了,左右初始咱也不指着招揽许多的学员,万事总得一步步来,口碑是慢慢攒起来的。”   范景听罢心头松快了不少,点了点头,又打起精神来,两人前去城东的牙行谈。   这吕锐送走夫夫俩,与他公事的人牙钻出来道:“主意还打来咱牙行上了,可见得这学员不好招啊。”   “也真当是奇想,竟是要专招揽哥儿女子去学武,干干脆脆的做个招揽男学员的武馆不得了,稳稳当当的,何必如此折腾。”   吕锐闻言,却没说话。   人牙见状,眼睛一转:“主事的莫不是真起了些意?”   吕锐道:“你且忘记了前些日子胡官人上牙行来,想要两个好手的事儿了?还点名最好得是哥儿女子。”   人牙想起,道:“那胡官人挑剔得很,牙行里好手如何好寻,进来这牙行的能有那般人物麽,便是有,都各抢着要咧。他还想要哥儿女子,能上哪处去同他找。”   “不单是这胡官人,前阵陆家的管事妈妈请俺吃了盏子茶,问说是有没有会功夫的哥儿女子,他们家夫人想与小姐屋里放一个,还与了俺一串钱,教俺上些心给留……”   人牙话没说完,忽得回缓过来,转头看向吕锐:“这一盘,那范家的生意说不得还真有些意思!咱牙行里送几个去学些手脚功夫,学成了,不正合这些买家的意?”   吕锐背着一双手,道:“亏你也是想得明白了,要不如何说人这项生意能做呢,人说出来,你头先不过脑一口就不瞧看好,细细一想,却又觉实在是用得着。”   “只这学用也忒贵了些,一季就得五贯钱,届时学成了下来,得多少钱呐。”   人牙心想到底还是他这主事的脑子灵活些,早便想通透了,他道:“外头学哪样手艺价不高的,毕竟是谋生计的本领呐。可若是真教咱这行里的人学好了,自然身价涨。   富户高门,家中的主子金贵,虽已有那般壮丁护卫看门护家,只身边近身伺候的鲜有会手脚功夫的,尤其是女眷,要有个好手的哥儿姑娘伺候才好。于自个儿身上,他们可舍得使钱咧,咱们亏不了。”   吕锐当然晓得这些,只银子自是想尽可能的多赚,他默了默,道:“我冷眼瞧着他们眼下也没得甚么学员,先将人晾上一晾,到时等人急了,再把学用价格狠狠杀一杀。”   “你这当头上就去挑选几个合适的出来教我先过过眼,到时学用费谈好了,再就送去。”   人牙笑嘿嘿的拍了吕锐几句马屁,这便去办。   康和跟范景跑了三日,总算是把城里的牙行都给走动了一遍。   独是定下了一家,说要送两个学员来,好也是没白费功夫,总算开了张。   只是把张开去了姚远那头,人要送来的是男学员,为着更好管理牙行使的。   范景一抹脸,也宽慰自己说生意是一起的,甭管男女,到底是招着人了。   康和同他道:“这些个牙行的人,奸滑得很,谈时有人分明多有意向,听了学用登时便又要考虑了。你甭着急,且看我使一招,瞧他们是当真没兴致,还是在那处熬资格。”   范景问他:“你要如何?”   康和只笑不答,转去寻了包三哥一趟。   没两日,牙行间便暗传出了城东牙行要送三个哥儿到他们武馆,城西牙行又要送四个女子过去的消息。   这消息出去,康和与范景前去跑过的牙行都将信将疑,自是私底下互相打听。   只同行相竞,便是人说了不曾送学员去,可牙行间却又互不相信,谁晓得你是不是说得假话故意来蒙人,偷摸儿的把好处给占了。   这当头上,康和又添了把火,放了消息出去说这头于牙行招收学员的名额快满了。   如此一折腾,未出两日,原本就有意向的可算是熬不住了,立就差了人过来,说是要谈送学员来的事情。   这时范景出了面,他本就寡言不多热情的性子,但凡是不主动刻意的去说,都不肖多演,人自就信了七分这人快招满了的事实。   “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我回来就听得说学班名额快满了,连就过来问。范教习,咱与你与康兄弟可都是老相识了,你可不会没与我留名额罢。”   范景见这吕锐此番倒是攀起交情来了,先前去谈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姿态。   他不咸不淡道:“还望是体谅,武馆特色学班的教习请的都是女子哥儿,只这般好的教习不好请,故此初始不敢招收太多学员,怕是人多误教。”   吕锐见状,连道:“怪是我那手底下的人糊涂,办事不伶俐,我出门前且与他们多番交待这要紧事,他们倒是也仔细办,一直都在挑选合适的人做学员,不想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却给耽搁了报名的时间。”   “范教习,你如何都得与我增几个名额才成呐!我这人都选好了!”   范景眉心紧了紧:“吕主事要几个名额?”   “八个,只八个!”   范景闻言,默而不语。   他也给拔高了姿态,片刻才答他道:“八个绝计不行,前吕主事一脚的牙行就已送了不少,原是满了额,看在交情上,至多五个名额。”   吕锐见范景说一不二的模样,倒想与康和谈,可惜却见不得人,只怕是再拖沓,五个名额都没有了,一咬牙:“成。就五个!这几个学出来了,再送嘛。”   这厢一激,倒是价格也不压了,反还心中感激,范景善心,没有趁火打劫增收学用。   范景眸子微眯,嘴角不着痕迹的上扬了些弧度。   得康和这一贼招,前后与几间牙行签订文书,一举就招得了十六个学员。   范景没张扬着已招了这许多学员的事,七月中,姚远来说武馆修缮的差不多,可开始张贴告示着手招揽学员的事了。   他应了下来,布了告示,静静的面向那些良民人户招揽学员。   此番已经有了不少学员在手上,外头若招得不多,也不肖心慌了。   他稳得起,那起子看热闹的瞅着没甚么人来问询,还在暗戳戳的笑咧。 第129章   “左,左!诶,现在踩着右边的竹桩,哟哟,得摔!”   “哈哈哈,不是俺说,候教习,在家里头做做衣裳绣绣花儿多好,再是想出来谋个事儿干,天桥底下置个摊子卖碗茶汤不比这松闲。”   新进武馆的三个教习一早过来在后院上练走竹桩的功夫,基础的武学这些日子上练得都还不差,独是悬空的走竹桩侯良有些不太稳。   他本就有些惧高,手脚功夫相对于擅鞭的曹蔷和出生武学人家的赵厌生要弱些,长处是外伤包扎治疗这一块儿。   当初范景看中他,也是因为会医,会手脚功夫的人受伤也比之寻常人要更多,皮肉伤是常有的,若是习武的人学得一二处理皮肉伤的法子,那是十分受用且紧要的。   故此候良的手脚功夫差些,范景也还是选了起来。   候良大抵上也晓得自己被选中的缘由,他也见着前来应招的人数不少,此番能得选中实属不易,为此格外的珍惜教习的机会,日里练习武馆的基础武学比之旁人都要用功。   前头基础的练竹桩已是过了,今日增加了难度,本就有些吃力,恰逢又撞上武馆里那些个男教习过来凑看热闹。   他练得不好,屡屡遭这些闲汉调侃,一时心头紧,更是练得不好了,几回险些跌下。   “吃饱了将他们给闲的,看我去教他们吃上两鞭子松松筋骨!”   曹蔷见着几个牛高马大的男子,不去练武,反倒是嬉皮笑脸的在这处看笑话,腾起一股怒气,扯下腰间的鞭子便朝着几个男教习大步走去。   赵厌生见状想要去拉住曹蔷,这武馆还没开,两头教习反先打起来怎使得。   奈何曹蔷气怒,一下子便躲开了赵厌生。   “曹教习这是想与俺们过过招啊,当真是求之不得。”   几个男教习瞧着这般,不见得被吓唬住,反还起了劲儿,更是口无遮拦。   “这招揽学员的告示张贴出去几日了,别说是看见两个学员来特色学班报名,就是蚊子都没瞧见飞进来两只。届时没得学员,几个教习也便只有上俺们那头教习男学员。”   为首的男教习姓庞,唤做庞玉龙,一挽袖子,其余几个跟着也便松动起筋骨来。   “此番俺们也先过过眼,见识一二三位教习的本事,若是过得眼了,才有资格教得下男学员吶!”   见势不好,候良连忙从竹桩上跳下,这要冲了起来,他们不得吃亏才怪,赵厌生就要去寻了姚远来管,只不晓得这当头上姚远在哪处。   正是一脑门儿焦急,剑拔弩张的关头上,赵厌生还没跑出去,独听得簌的一声破风响,一支箭猝然从人群中穿过。   不偏不倚打那气势汹汹的庞玉龙下巴边擦了过去,稳稳的扎在了后墙处。   诸人都吓了一跳,一时间训练场上静得能听见风声,尤其是庞玉龙,浑然便是一激灵,人都僵直了。   那箭好巧不巧的从脖颈边擦去,劲风冷凉,好似一把寒刀从脖子上抹了过去,谁人能不吓的。   庞玉龙回缓过来些,立是捂住了脖子,眼见是好生生的不曾伤着,方才转过头去,破口大骂道:   “他娘的,谁放的……”   话且没说完,便见着范景单手执着长弓,冷肃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他谁也没瞧,徐步过去将那插在墙边上的弓箭给扯了下来,箭头上赫然插着只狡黠的小鼠。   范景将死鼠从箭上扯下,随手甩在了地上,转抬起眸子看向庞玉龙:“庞教习带着几个教习过来有指教?”   庞玉龙瞅见那只半个拳头大的死鼠,教传肠破了肚儿,悄摸儿声的在墙角便蹿过,都没人留意着,竟还教外头来的箭给要了命去。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转看向范景,还是那么一双冷淡的眸子,不见凶光,可却无端让人后脊发凉,一时竟不敢辩话。   先前只没把范景当回事,谁想这寡言少语的哥儿却是个厉害人物。   其余几个教习不由得也收起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   曹蔷见几人一时像是个怂包了般,冷笑了一声:“可不就是前来指教,将候教习险些弄得从竹桩上摔了下来。”   庞玉龙将才受那么一吓,已是不敢贸然再出头了,倒是与他一道的袁容华见曹蔷的神色与语气,觉有些愤愤。   他怪气道:“外头都觉稀罕俺们武馆招揽女子哥儿做学员,前来问询有多少学员,打听情况,咱兄弟几个答不出,自过来看看。三位教习好脾气,咱们问也不答,这厢反还诬赖起哥几个吓着他们训练了。”   “好是没理。”   几个男教习连便附和起来:“可不就是。”   曹蔷怒道:“你们要是不要脸皮!”   几个男教习反是拿住了特色学班这头没招得学员的短处,多是得意傲气道:“瞧瞧,俺们问学员,又将人来一通骂。”   “脾性倒是比本事还大。范教习,你评评理。”   见范景一直不言语,以为是说着了软处,将才瞧了人一通本事,心头有些不平,这厢还想将范景又给压回去。   不要面皮的问道:“范教习,俺们问问,特色学班有多少学员了?这番清楚明白了,回去也好同亲戚朋友说道一二,说不得还能引荐了两个学员来。   “近来姚教习忙着招揽学员,几位教习想是手头得闲,都有功夫来特色学班这头闲耍了,又还多上心武馆招揽学员的事。”   “既是这般有心,定是要教姚教习晓得了诸位的用心才好,届时姚教习岂不是感动在心。”   康和慢腾腾打后头走进来,见着几个教习皮笑肉不笑道:“各位教习是有心了,此番特色学班已经招揽了二十名学员,尽可前去与想要问询消息的亲朋说。县里头目光长远,无忌男子女子哥儿的礼数人家多得很。”   话毕,一欢二喜便引着十余个学员走了进来。   几个男教习见状,怔愣在了原地,面皮再是厚,一时间也有些挂不住了。   康和走上前去,道:“可还有甚么想要指教的?几位教习尽可放心,这些绝计都不是请来的托儿,都是过来看食寝,等着分配的学员。”   “康兄弟当真会说笑,怎会说你请了托儿。”   诸人本教范景杀了气焰,不免有些心虚,现下当真是站不住脚了。   一时借着说还有练习,告辞了一声,悻悻的去了。   康和晓得女教习和小哥儿难免入不得这些镖师男教习的眼,看人眼低也便罢了,旁人认真练习干他们什麽事,未免也太没事找事了。   他起心想训斥一番,转念一想,他来训,这些人未必听,且都是姚远的人,也不合适。   如此只弯酸了人几句,到时还得说给姚远听,一个武馆的教习,这风气,像什么样。   康和同一欢二喜吩咐了一声,教先引着学员的武馆转转。   罢了,才道:“几位教习没事罢?”   三人摇了摇头,心神且都还在那十几二十个年纪不大的学员身上,一时间喜悦早是盖过了先前的不痛快。   外在见那几个男教习吃了瘪,更甭提多舒坦。   曹蔷无所谓道:“这些自大汉,我遇着的多了,武馆这样的地方,多是男子更甚之,也是见惯不怪。”   倒是候良微有些自责:“也是我学艺不精,若是手脚功夫上利落些,也教他们没得说法。”   “你又不差,且尽心的在学,他还来笑话纯然便是他们的不是。你要怀疑自个儿,没了信心,反落尽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就是见不得女子哥儿比他们强咧,一味的觉着自多了不得。”   康和道:“曹教习说得不差,候教习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事情我定然是要去同姚教习说清的,同在一武馆下,哪能这般无礼。”   几人前后都宽慰了候良几句,罢了,赵厌生眼睛发亮看着范景道:“先前只听得范教习会射箭,今朝才晓得箭术这样好。瞧把那耀武扬威的庞玉龙吓得,若不是个走南闯北也见过些世面的镖师,只怕将才那一下得将他吓趴在地。”   说起这茬,候良跟曹蔷同也是露出敬佩的目光,方才那一箭的手法与精准的把控,可不是寻常会箭术的人能有的。   要不然也震不住那群彪武汉子。   范景倒是平淡,道:“不过是使得熟些罢了。”   说罢了,赵厌生忍不住问:“范教习与康兄弟甚么时候竟招了这样多的学员,这些日子怎都没见着有人来问,就都好些学员了!”   不光是赵厌生好奇,候良和曹蔷也一样。   其实三人心里头更多的还是高兴,先前那几个男教习来瞎咧咧,外在合着这些日子无人问津他们特色学班,虽面上没什麽,但几人心中都有些不稳。   若是招不来学员,他们三个教习很可能被辞退,即便不被辞,那便真如庞玉龙等人说的一般了,多半得过去教男学员。   教倒也没什麽,只处处低他们男教习一头,未免憋屈得慌。   他们自是更想特色学班办起来,还是教哥儿女子,想保住这份儿难得的差事。   再一则,他们也真心想县里头有一间哥儿女子的武学班,教哥儿女子多一条出路。   康和笑同他们解释道:“这些是范教习与牙行合作谈过来的学员,先前还未完全定下,也便没张扬出来。”   他大致说了如何招揽得学员,不是单靠着张贴出去的告示来招的。   “只不想因着迟迟没得学员过来,教你们受了男教习的气。”   “吃他们两口气也算不得什麽,倒是范教习当真是能人,竟想得这般法子!如此可好了!”   “我且全然没往这些上去想,本还想着若是特色学班招揽不来人,便举荐了家中两个侄哥儿来学武,不论怎么说,也教特色学班不能因为没有学员而不得照常开。   虽咱是聘过来的,拿钱做事。可这份儿差事与我们言却也很是难得,我等且都想特色学班能好生开下去,不单为着这份差事儿,也是为着天下哥儿女子多些选择。”   赵厌生也附和道:“正是这般,女子哥儿要想学武,至多是家传,许是想学的不多,可那一部分想的,却也苦于外头没有能学处。”   三人心中欢喜,把范景夸说了一通,倒是教范景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看了康和几眼。   赵厌生欢喜道:“现下虽学员的难题解决了,可我反而更是想家中的侄哥儿过来学,范教习的箭术这样好,他们来学上一学,往后当是受用不尽的。”   曹蔷也道:“我家中也有亲戚。”   候良道:“我且也去动员一番,若能招得一二也是好事情。”   范景跟康和见三个教习如此热心的帮着他们,心头也颇有些动容和感触。   康和道:“难得三位教习的心意。”   “若是几位家中有子侄亲朋想学武,倒是也可以举荐了来,毕竟几位都身有所长,我们家大景的本领,今儿也都见识到了,前来学武,定能学到些东西。再者,届时惠顾些学用都是应当的。”   三人不由笑起来。   再说庞玉龙和袁容华几人,下晌就教姚远给提了去,受了一通狗血淋头的骂。   “几起子是吃多了撑得慌是不是?自训练都好得很了,有时辰去戏笑女教习!?”   “你们自家里头没哥儿女子?如此瞧不起人?试问你们不是哥儿女子生下的?若是你小爹老娘好不易谋得个差事好好的干着,遇着你们这般的,是何感想?”   姚远气得不行,拎着几人痛骂了一通,落了狠话,若是再这般引着事闹,也便不肖做教习了,还是老实滚回镖局里押镖去。   几人哪肯,同姚远告饶了一番,答应了前去同候良告歉。   这般还不够,翌日一早,就教提到了武馆门口去表演打拳,举石等武学功夫来吸引学员了。   生是给表演了一整日,由着武馆里头的人进进出出的看。   一通收拾,不服气也都老实了。   而特色学班这头,学员受安排住进寝屋,穿着武馆发的统一服装,进进出出的,倒是还给打了样。   眼瞅着这特色学班有了学员,外头那些原本有些意头的良户人家才试探着过来看问。   “能半供半读?当真是这样好?倘使是俺们选了这半供半读,学得东西可跟那般自己缴纳学用的一样?”   “全然是一样的,都分在相同的课室里头,不会因着说学员是半供半读的就单设一个课室,敷衍教学。”   “这倒是好,你们武馆好。”   万事也便开头难,武馆初始对外说要开设招揽哥儿、女子的特色学班,人听得了也不过当桩闲事听了,有些远见的,许夸说两句,多得还是像武馆里的男教习那般的人。   可不乏也有些心头真有意愿的,但因瞧看着都没人去报名,也瑟缩着不敢出头去干这事情。   一旦开了头,慢慢也就好了起来。   待着第一批学员教出来时,范景相信,也就用不着似开始这般费力的去四处拉招学员了,自有出师的学员作为招牌。   这些学员进入各行当之间,获得好的差事,报酬,届时老百姓看进眼里头,用不得谁人去劝去说,自会更愿意使钱教孩子学手艺。   八月中,至安平武馆正式开课时,特色学班上拢共招揽到了二十八名学员。   其中十八名是牙行的人,还有十名是外头招收的学员,其间有五个是武馆中教习举荐前来的。   不管出处,总之也是像模像样的有了一批不少的学员。   姚远那头,有四十名学员,其中也有好几个都是武馆里或者亲朋送来的学员。   两厢一比,女学员和哥儿也没差太多。   这般武馆正式授课,制定得有专门的课表,特色学班这头,每日七堂课,其中五堂为基础武学练习的课程。   一堂为特技课程,箭术与鞭术,一堂为综合课程,好比是驾车、外伤处理、山林野外经验等等。   这基础武学,主要是赵厌生来教,他基本功很扎实,其中属他的基础武学课程最多。   其次曹蔷和候良也教,七日间,姚远至少也会过来教三堂基础武学课。   特技箭术与鞭术自不用说谁教了,综合课程轮换排课,几位教习都会授课。   范景的课程不算密,七日中有五六堂课,日里头倒有的是事干。   半个哑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做起了教习来,范景时常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武学教授与四书五经教起来还是浑然不同,前者靠体能本领,后者纯然得靠嘴来说了。   范景先前好歹也教过一欢二喜还有大福以及康和箭术,虽然这几个学生教出来良莠不齐,好歹也是有些微经验在身上。   初始教学是准备居多,常夜里头提着康和先演练一遍,翌日再教授学员。   箭术课程时倒是得心应手,独是轮着他上综合课程时,说居多,有些不大弄得来。   康和悉心与他一道备好课,运气好时,能再得范小童生指点一二,如此提前练讲一番,第二日才得过关。   比之过去,日子可忙碌了好多,可范景终日里头却神采奕奕的,眸子清亮不见疲态,拾掇得好是板正。   人恍间好似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般。   “小爹,你怎这样俊俏?”   “胳膊这样的有力,腿是这样的长,肩膀宽宽的,腰却窄窄的。拿着大弓时威武的就好像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一样。”   范景正在屋里头拾掇,下午有一堂射箭特技课,小福在屋里头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打转。   听得小崽子在跟前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一长串什麽,好似只蜜蜂嗡嗡的响,范景偏过头道:“什麽元什麽尊?”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小福又多耐心的给复述了一遍,实则也不晓得这究竟是哪路神仙。   “便是说小爹威武俊秀像神仙真人一样。”   范景摩挲了下手里的长弓,瞅着小福:“说了一箩筐的好听话,你又想打甚么主意。”   小福一把抱住范景的腿,脑袋埋在了他的腰间:“嗯……我也想跟爹爹一起去武馆。”   “哥哥还有两三日就要下场考试了,这两日在家中静学,我晓得他在家里头,定会忍不住上他院子里去瞧他,可这不就打扰他了麽。科考多要紧啊!怎么能扰乱分哥哥的心呢~”   范景听得这小家伙把前头的要求说得又短又快,却把后头的理由说得老长。   他捏了小福的小脸儿一下:“你爹爹要答应那就行。”   小福闻言却立欢喜的跳了起来:“爹爹说小爹答应就行!我就知道小爹会答应的。” 第130章   这些时月上忙着武馆的事情,小福教陈三芳接去乡里住了得有半个来月的时间。小崽子在乡下倒是欢喜,今日耍逗牲禽棚里养着的兔子鹌鹑,明日又骑小驴子出去摘果子。   陈三芳跟范爹都稀罕得紧,日里宠爱着,小家伙多舒坦。   不过范景想着自己到底没在跟前,全然是忙自个儿的事去了,有些疏忽了对小崽子照顾,如今武馆开课,慢慢进入了正轨,带他去看耍倒也无妨。   难为是这小家伙偏就爱舞刀弄枪的。   罢了,范景与小福换了一身束袖衣裤,抱到马儿上,两人一同骑马去的武馆。   “你就是范教习家的酉哥儿?好生粉糯的小哥儿,你几岁的年纪了?”   范景带着小福至了武馆,把他放下来,牵了马去马厩里,刚巧是上午有课程的曹蔷过来武馆,便见着转动一双圆圆的眸子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崽。   她瞧小崽子生得可爱,脸儿小小的,五官却大大的,便走上去与他说话。   小福还是头回见着曹蔷,他是半点不见生人觉得腼腆不好意思的,迎上去道:“嗯,范教习就是我的小爹。我今年已经六岁了!”   曹蔷忍不得轻轻捏了捏小福的脸蛋儿:“当真可爱得紧。”   “姐姐是武馆里的曹教习麽?”   曹墙蹲下身来问他:“你怎识得我?”   “爹爹跟我说过小爹的学班里三个教习,说是姐姐只有一个,姓曹,鞭子使得很厉害。”   小福耸动了一下鼻子:“姐姐身上还香香的,生得也这样漂亮。”   曹蔷教小崽子说夸得笑起来:“小嘴儿似是抹了蜜似的。”   姚远这厢前来,也看见了他,小福欢喜的喊着小姑父。   “甚么时候从乡下回的城里,可是有些日子没得见着了,好似晒得黑了些。”   “在乡里可好玩了,我日日都出门去,晒了太阳多就黑了。”   范景去拴个马的功夫回来,便是见小福已经与武馆的教习打得火热了,哪里有一点怯生的模样。   曹蔷将他给抱着,竟是将随身的鞭子都给取下与了他耍,赵厌生也取了吃食与他。   范景眉心微动,心想这小崽子不知又如何巧言哄人了。   他且由了他去,自一会儿便有课,还没得功夫照料他。   简单拾掇好,范景便前去授课了。   先且带着学员跑了三圈热身,伸展了一番,接着由他口述讲解射箭的技巧。   前些日子便已让学员识别了弓与箭,简单讲授了技巧要点,再做演示,罢了,尽可能多的时间都留余学员自行拿弓箭练习。   小福在武馆耍了一通跑回来,见小爹已经开始授课了,他赶忙在武场外把姚远与他拿的寒瓜和点心放好,津津有味的看着。   瞧见演示的范景一箭中五十米外的靶心,欢喜地跳了起来小声的鼓掌。   “接下来便自由散练,若有不通处,可行提问。”   范景说罢,场上骚动了片刻,学员都各去取了弓箭来练习。   赵厌生不知何事,出来唤了范景一声,他便往里头去了。   小福见着一众学员取了箭练习,不免有些心痒痒,失毁没把小爹与他做的弓给拿来。   武场这头有专门的练习地,可比家里头要更方便些。   正是他一双眼睛看得羡慕都快要溢出来了时,两个学员到场边上取水吃,瞅见小福,道:“你是新来的学员?”   “我不是。”   小福摇摇脑袋,正是取了糕点想问学员吃不吃,却听得其中一个十岁出头小哥儿道:“那你是打哪处来的?”   “我只是过来武馆看看,闲逛的。”   小哥儿轻哼了一声:“武馆可不是甚么耍乐的地方,这是认真学武的地儿!你来既不是学习功夫也就算了,如何还在这处又吃又喝的,影响认真学习的学员。”   听到这般话,小福眨了眨眼睛,道:“既是认真在学习,又怎么会轻易的就分了心呢。况且这武场边上也不止我一个人没练箭在做别的事情呀,还有其他教习在吃水,说话,你们怎么不说他们惹学员单独就只说我呢?”   “难道就因为我年纪小,又不是威严的教习,觉着好欺负才说的嚒?”   学员一时间教小福说得答不出话来,哪想着一个小孩子嘴巴却这样伶俐能说的。   倒是与他一起高些的那个学员见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转笑眯眯的同小福道:“瞧你看得这样认真,想不想也到场上去试一试射箭?”   小福闻言,果一双眼睛亮起来:“我能去麽?”   “当然,我们的教习都是很宽容的,素日里若是有前来武馆看的预备学员,都是允许上手尝试使用一下我们的弓箭,练武的梅花桩的。”   小福连忙点头:“好呀好呀!”   “你做甚么还教人上场去使弓使箭,咱可是花了学用来的,他一来闲耍的凭甚么与他用。就你好心肠!”   学员见同伴这般,忍不得暗地里说了他几句。   那个子高的学员低声道:“你急个甚,我这是教他去场上丢丢丑去。”   学员闻言,这才没再说话,抿起嘴来,不怀好意的笑。   “大家伙儿暂且都停下半刻钟咧,这处有个小友要与大家展示一二射箭功夫,咱也且学上一学。”   高个儿学员拍了拍手,叫停了场上的学员。   诸学员听得声音,不由都暂时停了手头的动作,瞧见场上上来了个年纪不大点儿的小哥儿,他们这批学员年纪最小的也都已经十岁了,大些的有十四五,哪有这样小的。   一时都不由得好奇起来。   高个儿学员从筐子里头取了一把弓和箭拿与小福:“你尽管试罢,大家伙儿都专停下来瞧着你咧。”   小福闻言秀气的眉毛动了动,他接下长长的弓与箭,看了周围的学员一眼,见大伙儿交头接耳的,不晓得在嘀咕甚么。   他未去细究,那高学员以为他心头紧张了,颇为“好心”的教小福如何架箭。   罢了,松了手,教他射来看。   小福胳膊扯着长弓,弓箭过大,他且都拉动不开。   遂扯大了步子,咬紧了牙儿,小脸儿憋得发红,可算是扯开了箭给射了出去,结果啪嗒一声,箭竟就落在了脚边上。   “哈哈哈哈!”   场上发出哄堂大笑声,学员都教小福的滑稽模样给逗笑得前俯后仰。   “本以为我这手艺是最差的,没想到竟还能有把箭落在脚跟前的。”   “今朝的练习俺可也有了信心了。”   小福见大伙儿笑,眨了眨眸子,望着面前笑得最是厉害的高个儿学员,很是实诚道:“这弓太大了,我有些扯不动,而且还很重。”   “傻哥儿,学箭也是看天赋的。也只便是功夫不到家才嫌武器不趁手。”   这当儿上有两个女学员瞧看不下去了:“他年纪还这样小,陈煦,你这样拿个小孩子戏耍,要不要面皮!”   “谁戏耍他了,人家想试试箭,我教他试试手莫不是还有错了。”   “这些学员里头就属这个陈煦爱是生事,今朝非得好生将他练练才晓得老实。”   赵厌生和曹蔷都在远处的课室窗前看着场上,见是陈煦哄了小福去武场上戏弄,不由站起了身要出去提了人来训。   范景却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肖动:“他便是故意的。”   “故意,谁故意?”   范景却没答两人的问,兀自寻取了一把小弓出来,去了武场。   诸学员见着范景回来,一时间都噤了声儿。   独是立在武场中间,将才还傻呆呆的看着陈煦说话的小福,望见范景笑眯眯的喊了一声:“小爹。”   场上的学员听得人这般唤范景,霎时都默住了,尤其是将才的陈煦跟他一道的学员,面色微微都有些发白。   细瞧小福眉眼,俨然便与范教习一个模子出来的,一群少年孩子,到底是眼力差了些   范景神色不见喜怒,只把手里的小弓递给了小福:“试试罢。”   小福接了过来,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小弓,觉得与家里的那把差不多,很是趁手。   见此,他从箭篓子里取出了一支竹箭熟练的架在了弦上,步子微往后移了半步,扎稳身体,顿时好似换了个人一般,身上灵动俏皮全数收了去,转神色专注笃志,颇有些范景的影子。   他瞄着十米处的靶子,一气呵成放箭,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竹箭便稳稳的扎在了靶子上。   场上的学员不由齐齐都望去了靶子,一时间睁大了眸子,看着正中在靶心的箭,咽了口唾沫,浑身好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虽靶子距离并不远,但是他们这般新手初练也都是从五米靶子开始的,勤练许久,才做得到回回放箭都在靶子上,而要中靶心,却是难。   射箭对力量把控,目标敏感度等多方面都有考验,轻易可不得这手功夫。   小福不骄不躁,继续又抽了一支箭,目光坚韧,遂放出,一连射击了三回,回回都正中在靶心上。   清风撩起面颊上的碎发,小小的面庞却格外的神采飞扬。   远处的曹蔷与赵厌生都不由得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后笑叹:“不愧是范教习家中的哥儿,瞧这年纪,竟就有这功夫了。”   范景见着小福三发齐中,面露满意的神色,这小家伙与他小时候一样爱这功夫,想是回乡下的半个月里也没落下练箭。   他轻轻拍了拍小福的后背:“好了,取了箭去场外耍罢,别耽误了学员练习。”   “嗯。”   小福欢喜的抱着弓和箭篓子突突跑去了场外,又是先前那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场上的一众学员大气不敢出,陈煦更是低着个头半晌都没脸抬起来。   都不肖范景多言口头训斥什麽,受了小福这一激,下半场练习,个个都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卖力。   “我可就神气了,下了射箭课,好些学员还跟来问我学了箭多久,怎练得这样好的。巴巴儿的还想我教教他们。”   晚间小福回去,趴在大福屋里的凉榻上,绘声绘色的同大福说白日里去武馆的事情。   “回来时,我跟爹爹说以后想去武馆做学员,他还说好呢。只是小爹闭着嘴巴不说话,不晓得会不会答应。”   大福写了一日文章,得个闲散松口气,听得小福与他叽里咕噜的说今日大放异彩,不由也眉眼带笑起来。   “你个机灵鬼,哄得人以为你不会射箭,反还是等得小爹来救你的场,方才显露些厉害。谁教你这般的?”   小福赤着一双脚丫子,眼睛滴溜儿转:“他们就是想瞧我的笑话呢,我就教他们笑一场又如何呢。”   大福坐到凉榻边上去,挨着小福,他心有感慨道:“唯愿是哥哥这回下场能与你一般惊羡众人才好。”   “哥哥已经很出色了,不肖再争好。十五哥哥二月里头下场连府试都没得过咧。”   大福道:“他那是去了府城恰遇了风寒,身子不快才受了些影响,县试的时候成绩不差的,若是没出那一茬,说不得也是个童生了。”   “不过倒也不碍事,明年下场便更是稳妥了。”   小福哼哼道:“哥哥开解起别人来倒是头头是道,说在自己身上就又烦恼了。”   大福笑起来:“也只在你面前说道两句,独你天真烂漫些,不说旁人,就是爹爹小爹我也不会说忧心院试的事。”   “你得空替哥哥去看一看十五,我一门心思在院试上,只先前他府试落榜时上徐家里去看过他几回,后头也都只在学塾里头见。”   “日日都见着了十五哥哥,怎还这样挂心的。”   小福觉哥哥跟十五哥哥最是好,都快好过与他了   “教他去武馆看我射箭好了。也是不知怎么的,去寻了他,他高兴,高兴着又说些怪话出来,好似我惹他不高兴了一样。”   “长大了真奇怪,以前也不见他这样的。”   大福眉头动了动:“瞧你说的是些甚么话,我都听不明白了。”   两人说了会儿子话,小福才回来院儿去歇息。   康和听得七哥儿来说小福回屋去歇下了,大福也没再瞧书,吹了灯,他方才回了屋去。   见着范景洗漱了出来,神色不差,今朝心情倒是挺好的。   他先前过去武馆接了父子俩一同家来的,自是在路上就听了一遍小福的“丰功伟绩”了。   “你身上好香,使得了桂花香膏?”   范景闻言瞅了康和一眼,他便是诧异小福哪里学得些专夸哥儿姑娘香的话来,这般瞧着,指不得就是从康和嘴里学去的。   他道 :“屋外头园子里飘进来的桂花气。”   康和却不管哪里冒出来的香气,还是抱住了范景,拉着人一同去了床上。   两人伴着香风,好是亲昵了一番。   月上梢头,复冲洗了一回澡,两人躺在了床榻上。   “我想着,小福既然活泼好动,又喜那些刀枪,不如也让他在武馆学罢。”   康和听得范景这般说,道:“那当然好。对外招揽哥儿女子做学员的时候,声称得男女都是一样可学文学武的,虽不得走至科考场那般大场面上,自用也是十分受用的本事。”   “末了,总不能到了自家就换了一副面孔,不许自家的哥儿姐儿学武罢,更何况小福是难得的有兴趣,又还有些天赋。”   范景见康和答应,眸光柔软了不少。   “那就教他先过去学几天看看,便像是以前送大福去学塾读书一般。若是坚持得下,那就由着这般,若是学来不喜,作罢也成。”   康和点头:“如此也好,不过我倒是觉他还是颇有些恒心的,未必会中途作废。”   “嗯。”   范景应了一声,他的手教康和握着,心里格外的踏实,油然生出一股对现在日子的满意和对未来日子的憧憬感受。   两个孩子性格虽不相同,可却各有乖巧与懂事,家里日子蒸蒸日上,他们俩也各有事做。   范景曾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家里的日子会过到今朝这般,如何有不感触的。   晃眼,至了八月二十六,秋月丰收时节,也是大福院试的日子。   县里沿街的桂花开得香,天不见亮,一家子便送了大福前去贡院。   这日子倒真过得快,去年二月里头送大福到县城的贡院考试好似昨天的事情一般,不想却就过去了一年半有多。   几人提了不少东西从车子上下去,送了大福去排队受检。   这回院试非同儿戏,严格程度比之童考上了等级,一连考三日,进了贡院,号房门锁一上,考试结束才得出,中途何等缘由退场,考试都得作废。   大福有了前两回的考试经验,又还去过府城赶考,再上县里的贡院院试,心态早比先前头回来平和得多了。   这年备考间,他不曾落下过功课,又还时不时的上县学求疑解惑,外教谕亲自指点。   其实不论院试过与不过,他回头来看都问心无愧,心境自然稳。   “爹爹小爹,小福早些回罢,三日转眼即过,不肖忧心我。这头的贡院,我应对得来。”   大福面上含笑,摸了摸小福的脑袋:“好好听爹爹和小爹的话,待着哥哥科考过了,得了松闲,秋高气爽,应你的,带你出去逛庙会。”   小福高兴的应了一声,又说得一通好听话,倒是把大福也哄得欢喜,一家子看着进了场去。   康和抱起小福,挨着范景道:“望这孩子场场顺心。” 第131章   院试考题,依旧是以四书五经为主,考察文、诗、策论。   考题出处不变,考的内容也不变,只是考的方式不尽相同。   大福照旧录下考题,明显的觉察出了院试难度高于童考。   先前考什麽,读了题便一目了然,会答便是会答,不会便是不会。   然则这回题目冗长,极具有迷惑性,需得从题目之中提炼出出题的考官究竟是想考什麽,首要的第一步竟还是审题。   倘若是题目审错了,即便是内容写得何其深刻难得,那也错了方向不得半分。   大福凝了神,深谙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抽丝剥茧,一点点剥开迷雾,提出考题,方才着手去答。   他虽头次来参与院试,但伍大伯已经同他说了不少院试的习性,遇着涨了不少难度的考题,心境倒也平和,不至于慌了手脚。   只他答题细致认真,原本以为在号房里头要关上三日的时间只怕是难熬,不想时间却过得快,都由不得他多难捱。   院试的考题本就多,且多考察文章为主,已不似童考那般考许多的诗文了,还有那般出上一句诗赋,而考生填写出下一句的简单考题。   大福白日里都在书写,夜间实在累得疲乏了,方才收拾好答卷浅睡一晌,睡梦之中满脑子都还是考题,文章。   如此至第三日,他整齐递交了答卷,从贡院里头出去时,方才觉着整个身子都疲软酸痛得很。   在号房期间全身心的都在考试上,却还不曾留意到身体的不适。   不过身子虽僵疼了些,踏出贡院大门,嗅着外头的桂花香气,秋风徐徐,身子瞬间就松快了不少。   “大福,这边!”   听得熟悉的声音,大福翘首望去,就见着康和站在车子边上,阿望麻溜儿的跑了上来,接过了他手头上的书箱和被褥。   大福轻松了手脚,快步迎去:“爹爹。”   康和看着跑来的崽子,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累不累?”   大福摇了摇头:“在号房时有些,时下出来呼得两口气,倒是舒坦得多了。”   说罢,他笑吟吟的扬起些头,出来考场就见着家里人而格外高兴,近了却见康和眼角下一片乌青,下巴上还有些长出的胡茬,显是昨晚上不曾剃胡才长出来的。   他见状眉头不由微微发紧,心说他不过前去贡院三日,怎忧心成这模样,先前他与小爹一去府城大半个月,家来也不见爹爹这般,心头不由得怪起来。   转头又半晌不得见小福跑来,他不由张望:“怎不见小爹跟弟弟?莫不是还在武馆里?”   他算着今朝下午小爹应当没有课程才是,小福定要跟着来接的。   时下独只见着康和,更是有些诧异。   “他们在家里头。”   康和眉心微微紧了紧,抚揽过大福的肩膀:“走,先上车子去。”   大福见康和虽还是心平气和的模样,可还是教他察觉出了面色有些不对,他不免心头一紧,拉住康和的手:“是不是出甚么事了?”   康和见大福着急的模样,连宽慰他道:“你别急,事情算不得严重。”   晓是瞒不得这孩子一点,便同他道:“昨儿小福去武馆里头骑马,那马儿一时间有些发了性,把他给摔了下来。这厢便没教他来接你,小爹也在家里头看着他呢。”   大福听得康和的话,倏然差点从车子上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在车上,又给坐了回去。   他面上焦急,心头更紧张,不由得一连串的问:“骑得是大马还是小马?摔得可严重?大夫来看了吗?”   康和叹了口气:“便是去骑了大马这才摔着了,倒也不多厉害,就是胳膊和腿破了皮肉,骨头也给摔疼了,大夫昨日里就上了武馆去看诊,教好生修养一番。”   大福听了康和的话,心却落不下来,总觉是他爹为了宽慰他才避重就轻说的。   他攥紧了手,眉头也紧紧拧着,虽说是晓得弟弟爱舞刀弄枪的,少不得要吃伤,可这真发生了,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想着三日前还活蹦乱跳的送他进贡院,这才几日光景,竟就受了伤。   大福光听消息不得见着,心里跟油烹似的,做不得旁的,他只不由探出头去催促车夫将车子赶得快些,再快些。   至了家,他便匆匆跳下车子,跑着进了宅子去。   “小爹,你教小姑父别生气了,不要打那匹马儿,不怪它把我摔下来,是我自己没有拉紧绳子的。而且虽然我摔了,但都没事,就破点皮,不觉疼的。”   “我一点儿都不疼,真的。要是你许我下地走的话,我还能在园子里跑三圈。”   范景神色比往常看起来要更冷肃了些,见床上的小崽子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说着还真就要挣着从榻上起来,他眉心一紧,连给他按了回去。   “都躺在榻上了还这样多话,半点不老实。”   范景一夜没睡,他给小福掖了掖被角,看着小崽子脸蛋儿上血色可见的不如往昔,嘴上未言,心头却百般不是滋味。   他柔着声问:“想不想喝水?”   “我不渴。”   小福眨了眨眼睛,道:“爹爹怎还不见回来,都去接哥哥一个时辰了,可别走丢了。”   大福早是到了屋门口,听着小家伙的声音,心头才稍稍舒了些气。   听得这话,方才走进去:“若是丢了,如何见得有些淘气包摔伤了自个儿。”   小福见着大福回来,小脸儿上扬起笑,欢喜的唤了一声哥哥。   大福快步过去在床边坐下,见着躺在床上的小福脸唇都少了些血色,轻轻掀开了薄被瞧了瞧,只见小家伙的左边胳膊和右腿膝盖处都缠着绷带。   隐隐可嗅着一股膏药的气味。   他紧抿着唇,眉头蹙着,轻轻又把被子给小福盖好。   这时候哪里舍得责怪一分,只小心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疼不疼?”   小福看了一眼边上的范景和后一步走进来的康和,摇了摇头,转又看向大福:“不疼的,也就昨儿大夫包扎的时候有些疼,现在我觉着都快好了呢。”   “哥哥呢,这几天考试累不累?”   大福微吐了口气:“光晓得胡说,什麽大夫妙手,与你包扎一回就好了的。”   “我考试就是再累也比伤了疼好。”   一家子且在屋里陪着小福待了会儿,说了些话,气氛倒是还算融洽,只没过多一会儿,小家伙就打起来哈欠,说困了想睡觉。   大福握着他的手又陪了会儿,待着小福当真是睡着了,这才说回院子去梳洗一番。   瞧见康和跟范景的面色都不大好,他劝两人回屋也歇一歇,若是累了病了的,倒教小福瞧了更不好。   康和遂才拉了范景回屋去。   大福见家里这般,有些不安心,喊了阿望来,教他将大夫的诊断细细说给他听一回。   听得当真只是划破了皮肉,骨头都未曾摔断,这才安下了些心。   也不怪爹爹和小爹忧心,小福自小就教家里捧在手心娇养着,油皮都少有见破,头回受这样重的伤,怎有不挂心的。   “睡一会儿好不好?昨儿一晚上都没合眼,你这般熬着,身体如何吃得消。而今身子再是硬朗,可也不必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了。”   康和见随他回了屋来的范景坐在窗边,一只手搭在桌边上,定定的望着一侧,一双眼睛不见光亮,眉头间尽数是懊恼和自责。   瞧着人这般,康和心头哪里好受。   他走过去,蹲在人身前,抚了抚他的眉头:“伤势并不要紧,你这么紧张,孩子见了只当多厉害。”   范景抬眸看了康和一眼:“我不当许他去武馆的,这么点儿年纪,太容易出事了。”   “小孩子,哪有不磕着碰着的就长大了的道理。这事情哪里怨得了你,试想以前你受了多少伤,不都好好的过来了。”   “他怎么能与我一样。”   范景紧着眉头。   “若是将人看仔细些,也不会摔了。”   昨日他从课室里头出来,见着小福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那马还在身侧打转,要是再发狂踏着他纯然不敢想。   康和听了这话,心中反更不是滋味,不由心疼范景。   他伸手将人抱住,抚着他的后背:“要怪也是怪我,是我答应小福去武馆的。”   范景默着没说话,一时间钻了牛角尖儿,哪里听得进去劝。   康和哄了好一晌,许是一夜未眠,又心中焦惧,他靠在康和身上,不知觉也紧着眉头浅浅睡了过去。   闻得靠在身子上的人呼吸平稳了,康和轻手轻脚的把人抱到了床上,也陪着他睡了会儿。   小福醒来时,睁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就见着哥哥正坐在床边的凳儿上翻着书。   屋里头安静得很,独只他一人守着在。   “醒了?饿不饿,哥哥与你叫些吃食来。”   大福听得点细微动静,下意识便抬起眸子往床上瞧去,见着床上的小福一双灵灵的眼睛正睁着,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书,走了过去。   他今朝考罢了,本当是要去伍大伯那头与他回一些考试的心得的,只心头系着小福,便教阿望过去说了一声,过两日再前去。   小福看着面前的哥哥,屋里独只他一个人在,这才鼻子皱了皱,一双大眼睛起了些雾,可怜巴巴的说道:“我不饿,可是胳膊疼,都把我疼醒了。”   大福见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鼻头发红,好不可怜。   打懂些事起,就鲜少见着这小家伙哭,想是真的疼了,这才如此。   大福瞧了也心疼得很,心揪做一团:“那哥哥给你吹吹。”   小福嗯了一声,由着大福给呼了呼。   “先前还嘴多硬,同小爹和爹爹说不疼呢,这下晓得疼了。”   小福瘪了瘪嘴道:“我要是让小爹和爹爹知道疼了,以后定然就不许我再去武馆了,再不准我骑马儿了该怎么办。”   大福捏了下他的鼻尖:“全然是不记疼,都这般了,也还有心思去忧心那些。”   “那要是爹爹小爹不许哥哥碰书本了,哥哥也能不忧心麽?”   小福抬了抬腿:“这边也呼呼,膝盖可疼了,我曲都曲不得。”   大福不晓得他脑子里哪里来那样多的歪道理,只道:“真拿你没法子。”   小福吸了吸鼻子,眼角上挂着些泪糊糊,他囫囵一抹,看着帐顶,眼睛微微眯起,道:“虽然是有些疼,可疼过伤过那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小哥儿,每一道伤疤,那都将成为成长的标志!”   “现在我也是有了伤疤的大孩子了!哥哥,过了今日,往后我便截然不同了!”   大福瞧他分明还一张泪唧唧的小脸儿,忽得却不知怎又莫名的冒出些气势来,好似还多得意自己受了伤似的。   他不由摇摇头,要不怎说文武不相通呢,瞧这脑袋,谁晓得想些甚么。   “既然已经这么厉害了,那我能不吹了麽?”   小福立又破了功,央着大福道 :“再吹吹,你再吹吹,还有些疼呢。一会儿爹爹跟小爹来了,就不能呼呼了,我可不是娇气的小孩子。”   站在门外的康和跟范景听着兄弟俩在屋里的谈话,对视了一眼。   心情当真是说不上来,分明记着摔下来时没摔着脑袋的。   小福这一伤,家里头怕长辈担心,也都没带话回去。   秋月里头农事本就繁杂,要是再教晓得心肝儿肉伤着了,范爹和陈三芳不得着急上火才怪。   独是大福,抽了空闲回去了一趟,看了看二老,不教他们起疑心。   大福又教阿望去买了一只鹦鹉回来,挂在小福的屋里头,素日里供他养伤时逗一逗,省得是小家伙在床上躺不住,人一转背就想下床去了。   有了鹦鹉,与他逗趣儿,倒是老实了一些。   中途十五得听了消息,也过来看了小福几回,每次来都与他带些稀奇玩意儿。   此次院试后等榜的时间,一家子的心思多都落在了小福身上,就连大福都淡了以前等榜时那般不上不下的心情。   觉没两个日夜,竟就过去了半个月,眨眼竟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第132章   这日,天还不见亮,范景便醒了过来。   以前他睡眠浅,稍有些动静就得醒,后头成了亲,与康和终日一块儿睡,起初还有些不惯,可这些年慢慢的习惯下来,睡眠见深了不说,有时候若不喊,反还能睡个大亮。   他扫了眼窗的方向,见是没透甚么光,晓是时辰还很早。   可今朝放榜,心头难免挂记着个事儿,便想着早些起。   却是稍动了下身子,一只胳膊便搭过来圈了他的腰,康和睡眼朦胧的贴了过去,嗓音中还带着睡气:“才是甚么时辰,这便要起了?”   范景看了眼跟前的康和,见着人眸子还合着,道:“你再躺会儿罢,我先点了灯。”   康和反却紧了紧胳膊,不教他动,睁开眼:“我去点,你穿衣服罢。今朝放榜,晓你挂记着事醒得早。”   说罢,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起了身。   范景看着人光着个膀子去了桌案前点灯,自也掀了被子,竟还有些凉意。   他迅速寻了衣服出来穿上,又与康和找了一身。   须臾,七哥儿叩了门端了热水进来又退了出去。   康和在热水盆里绞了帕子递与范景,忽得见烛光轻轻摇曳了一下,发出啪啪的声音。   他面上一笑:“你瞧,灯芯爆,喜事到,真是好兆头!”   范景不由偏头去看烛,眉心也舒展的动了动。   这日子上,见着好的兆头,难免心头愉悦些,若是那般不好的兆头,他便铁定是不信的。   盥洗罢了,两口子心情都还挺不错的一并出屋去,开了门,凉风拂面,这才发现园子里湿糟糟的,竟不晓得甚么时候起了雨。   只雨势不大,毛毛细雨在房中听不得声音。   范景见快是过季的桂花落了不少铺在地面上,怪不得将才在屋中出了被窝觉有些冷。   他同康和道:“一会儿瞧榜怕是不好瞧。”   “倒是少有出榜的时候遇着落雨天,待会儿披件氅子,吹风也不冷。”   康和心中有些惴惴的激动,揽着范景抚了抚他的胳膊,道:“走罢,唤了孩子吃早食。罢了,咱们就去看榜!”   范景嗯了一声,两人一道去了饭厅。   天微微见亮,一家子四口在饭厅里头用早食。   “我也要去看榜。”   小福吃了两个酸豆角鲜猪肉馒头,囫囵又塞了一只蒸饺进嘴里,央着要一并出去。   打是摔伤了起,他已是有半个月没出门去了,老实养着,骨头倒是不疼了,只伤口还没完全掉痂,偶时碰着了,还是会有些疼。   康和擦了下他嘴边粘着的粥粒:“今朝怕是看榜的人多,院试不比童考容易,中了的那就是能领朝廷俸禄的秀才大相公了,考没考的读书人,都想去看眼热闹。   再者外头又落起了雨,今儿车子定然多,不晓得要堵好远,要撑了伞去,你胳膊和腿上的伤又还没得好全,过去挤着你踩了脚怎使得。”   小福望着康和道:“可我想头一眼看着哥哥的榜。”   “你这小嘴倒是混会哄人,说得好似已铁板钉钉名字就在红榜上了一般。”   小福却一本正经道:“我昨晚梦着哥哥穿蓝衫戴方巾了,簪了花,谁人都夸说俊俏好看咧!”   大福听了这话,笑着捏了下小福的小脸儿一下,道:“既得你的好梦,索性是咱都不去瞧了,唤了阿望看一眼回来说。”   康和跟范景闻言,不由都看向了大福:“当真不过去?”   “若要中了,便是不去观榜,衙役也会敲锣打鼓的送捷报前来。若是没中,咱一家子全都去也不会变了结果。”   大福镇定道:“雨淋淋的,不肖兴师动众的折腾这一趟。”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倒是有些摸不清大福心里头如何想的了。   不知他是信心大,还是说没得信心索性是不去观榜,省得是榜下见着他人中了心头更不是滋味。   不过既是家里的读书先生都发了话,康和也便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咱们驾着车子出去堵,不驾车子又还得背个病娃娃。”   挂在窗子前的鹦鹉偏着脑袋听了声音,学舌道:“病娃娃,病娃娃!”   惹得几人笑起来。   小福却叠着眉头不笑,左看了康和,右看了范景,最后看了哥哥,见着三人都不紧不慢的,果是真下了主意不去贡院外看榜了。   他瘪着小嘴,轻轻哼了一声:“再是不与你们好了。”   “还有你也是!”   小福凶巴巴的瞪了眼绿羽鹦鹉:“把你的鸟食通通拿去喂鲤鱼。”   几人更是教他气鼓鼓的模样逗得大笑。   吃罢了饭,一屋子的人都在宅子里头等着阿望的消息,虽是嘴上不提,面上也尽可能的保持着镇静,可心都有些悬着。   秋日的雨见大,呼过来的风冷丝丝的,心头却发紧发热。   “好了吧,着急了吧。说是一道儿出去瞧,不比在家里头先晓得吗?非是不肯咧。”   小福坐在走廊下的小马身上,瞅着爹爹和小爹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双腿夹着木马儿肚皮,拖着到了康和跟范景跟前去:“上马儿来,范师傅驮你去看榜。”   康和见着小崽子在那处叽里咕噜的说着话,正是说要将他抱过来捏了他的小嘴,忽得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直静坐在一头的大福不由都放下了手里的书,往进门方向看去,靠在梁柱前的范景也站直了身。   “唉哟~”   急步跑着进来的阿望,在外头湿了鞋子,进了宅子来因跑得太快,险些一歪摔在了门栏前。   “慢着些,倒是好似遇了凶犬追一般。”   康和见着回来的人果真是阿望,还没得开口问榜上甚么情况,瞧见人险摔下,先关切了一句。   阿望站稳身子,他身上教雨水打湿了不少,顾不得自个儿的仪态,连是同殷切望向他的几道目光道:“中了中了!咱们小郎君中了!”   几人眉心一展,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往阿望走过去:“已是中了榜了?!”   阿望去看榜去得早,可奈何瞧榜的人多,又还下着雨,人人撑着把伞,不挤到红榜跟前去,压根儿是瞧不得榜。   如此这回观榜是格外的拥挤,他支着伞全然上不得前,索性是收了,冒着细雨这才挤了些上去。   却还没得看见红榜,就听站在前排些的在高声议论着说甚么今年案首竟出在他们县城,范仲阳又是何许人也的话。   阿望霎时心里紧紧的,又是惊,又是喜,却还不敢高兴的太早,便是铆足了劲儿一鼓作气往前挤,鞋教人给踩落了两回才至了布告栏前。   且都没多找,一眼就盯中了排在头一个那显眼的名字。   阿望见着自家郎君的名讳出现在头一个时,一瞬之间觉得一股喜气直冲天灵盖儿,欢喜的差点晕眩。   强稳心神,颤着手又仔细核对了三回名字,名次等信息,确信无误后,这才跑着回去报喜。   阿望因激动而双颊涨红:“恭喜老爷,贺喜郎君,红榜有名儿!”   不等是康和范景问出是何名次,阿望便全盘托出:“咱们小郎君中了案首呐!时下怕是送捷报的衙役都快到俺们府上了,老爷郎君快准备着罢!”   当真是一波欢喜还未过,一波更大的喜事又似大浪似的铺了上来,冲得人头脑发昏。   康和跟范景不由都起伏了下胸口,有些回缓不过来:“案首?我们家大福中了案首?!”   阿望连应了三声,康和确是没有半句儿戏话,方才怒拍了下大腿,悔道:“该是亲自去看!”   白白错过了这样大的喜事。   范景没言,呼吸却也急促了些,他伸手握住了大福的手,紧了紧,眸中是可见的欣慰和赞许。   大福望向范景,抿了抿唇,只觉心中鼓鼓的,格外的充盈,不由还涌现了一丝骄傲的情绪来,却也不是为着功名,反是因着家里人的喜悦。   他开心的抓紧了些范景的手。   “我的儿!如何出息成这模样!”   屋子里的几人还没从喜悦中回缓过来,陈三芳跟范爹恰是赶到了宅子,在门口就听得了阿望的高声,差点踢在门槛上摔进了屋。   陈三芳瞪大了一双眼直愣愣的走进去,魂儿似飘走了一般:“昨儿打外头过,也没见着祖坟冒青烟呐,俺不是再做梦罢!”   范爹也是高兴得嘴唇发抖,半晌都没吐出一句话来。   小福跳起身,因为高兴小脸儿也红扑扑的,他跑到陈三芳和范爹跟前去,牵着两人的手,告状道:“爷奶,我就说哥哥会中的!爹爹小爹还不信我的话咧!”   一屋子的人是各有各的高兴,当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兴还没尽罢,看着门的胜寒跑进来说道:“听得送捷报的衙役敲锣打鼓的进巷子里来了!”   康和闻言,连道:“爹娘,先收收情绪。且把这通应酬罢了,咱再关起们来欢喜。”   “七哥儿,雪姐儿,快去把提前准备的铜子喜饼拿出来,外在原来上多预备些。”   转头想是再吩咐阿望,见他衣裳都湿了,一身潦草,便喊他下去收拾一番。   一通手忙脚乱,待着那衙役带着捷报登门时,诸人已是泰然自若,很是从容一般。   “恭喜康君、范君,大喜临门!二位教子有方,贵郎君喜中案首,往后秀才功名加身,光耀门楣,也为咱县上添光呐!”   前来的衙役喜笑颜开的,喜庆得好似过年一般,同范家人说着恭维的话。   哪里似素日巡街和县府里撞见时那般铁一样的面孔。   康和拱手道:“多谢官爷美言,犬子能有今日荣誉,实是夫子悉心教导,又是县公清明廉政,兴行教化的功劳。”   两头互捧了好几句,康和才同为首的衙役塞了个沉甸甸的红包,又与一道前来送捷报的衙役都送了喜饼。   一路送着衙役出门。   这厢巷子里头已经团了好些人,都是来恭贺沾喜气的,康和教手底下的人也分撒了好些的铜子和喜饼,谢了诸人的贺。   大福已是教这一言,他一语的马屁拍得耳朵嗡嗡的响,转头见着伍家的大门开着,门前站了人。   伍和光身上系着一件玉色大氅,笑看着他,轻轻说了句恭喜。   大福在人声鼎沸之中没真切的听得他的声音,可见着他的口型,却也分辨出了他的话。   他扬起嘴角,冲他点了点脑袋。   外头秋雨寒凉,他得此回应,这才进了府宅去。   一通闹腾,应酬罢了贺喜的人,范家一家子才欢欢喜喜的进了宅子去。   “大福,你来启开官匣给咱们看看。”   报喜衙役送来了两只系着红绸花的匣子,是专与秀才郎的。   范家一家子都没得见过这物,不免都有些好奇里头的东西。   大福应了一声,便同家里人开了匣来看。   只见里头置着几样物品。   一是大福的秀才文书,上头录着秀才的优待,好似是见官不跪,免除徭役赋税等,以及一些秀才的戒律。   免除徭役赋税这一块儿,诸人细看了一番,毕竟是切实关乎到家里缴纳赋税的要紧事。   律令规定,秀才相公本人免除一切徭役,获得四个家仆免除增税的资格,家中田产商铺的税额,减少一成。   需知他们这般农户人家,原本每年田地产收得缴纳朝廷三成,而商铺的利润则得缴纳四成。   眼下皆减少一成,那可免去了不少的赋税。   康和喜出望外:“这减免赋税,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家中的田产一年拢共入账估摸得有三百贯,若按照以前的三成缴纳,三百贯就得缴九十贯,但往后缴纳两成,那就能省下三十贯钱。   虽瞧起来三十贯不多一般,却是良田都能买上两亩了。   再说商铺,这两年其实是多挣钱的,若不缴纳商税和打点官爷,一年全然是能挣个上千贯。   但缴纳赋税去了四成,时不时还得再来个由头的税钱,一年下来到手也就只五百来贯了,全然就是能少一半利润。   前头算的全都是自家主持的生意,现还有三桩合干的买卖,一桩是与贺家的,一桩与骆家,再有是姚家。   三桩生意里要属骆家的生意最挣钱,可这利润大不光是因着花香纸好赚,外还是骆家有个秀才为骆大郎免除了一成的赋税,铺子开着还没有那些名录不正的要税。   打点官爷门路这一块儿,也比寻常平头老百姓和纯纯的商户轻巧得多。   打那时候康和便觉了士身人户的好来,只这东西好,却也不是人人都有福气能有。   康和面露笑意,这厢,却也不必专羡他人了,自家里也省得了一大笔税款。   大福有点羞赧道:“秀才虽也减免,可到底不算多,有朝一日全数都免却了,这才教爹爹和小爹省心。”   康和摸了摸大福的脑袋:“我的儿,好志气!要全数都减免时,那可就是举人的时候了,虽是听起来教人好似望星辰一样……”   “偏我们大福是秀才案首,做举人也是纯然能想的。”   一屋子人都憧憬的笑了起来。   再瞧,还有县学的录取文书,大福如今中了秀才不说,这样优异的成绩,稳是进县学读书的。   进去县学,还能得到县学廪生的资格,领些补贴用,更能减少读书的成本了。   除此外,还有城郊十亩荒地地契,是县里划给成绩优异的秀才作为鼓励科举教化的奖赏。   大福看着地契,笑了笑,这便是他的私产了。   不过说来他们这任县公属实还是有些小气的,他听得骆姑父说他中秀才的时候,名次虽靠后,可也得了二十贯钱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奖赏。   当时县里的前三名不仅有赏钱,且都有田地产业的赏赐,这是历来的规矩。   他如今不仅是县里的前三,还是府上的头一名,竟也就独只田地,连赏钱都不见,可不就是小气。   暗里说,好是县公虽小气,不肯另拨县库里的铜子做奖赏,到底却也不曾违背律令,连产业都不给了。   这也就是这只官匣里所有的物品了,大福将文书一系物品小心装回收好,再启了另一只来看,这官匣里头就简单了,独是一套锦缎衣裳。   便是小福说得做梦梦见的那般圆领蓝绸衣,还有头戴的方巾,这是以后参与官集,接待官员等一些重要场合专门穿的秀才服。   “这样好看,哥哥快穿了来瞧瞧。”   小福趴在匣子边,小心捧起秀才服,央着大福去换。   “也看看是不是跟做梦时一样俊俏。”   大福教小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哄他过些日子穿,倒是还没说好,就听胜寒来传,说是二姑娘与骆姑爷,三姑娘跟姚姑爷都来了。   两头皆晓得了大福中榜的好消息,匆匆是收拾了,前来祝贺大侄子。   康和笑道:“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   话音刚落,珍儿巧儿就携着自家姑爷一同欢喜的走了进来。   “哥夫,这厢可不仅是我们消息灵通了,大福中了案首,怕是城里头的读书人大半都晓得了!   你可小心着门槛,这阵儿当心着教人给你踏破了去。” 第133章   未出三日,大福中榜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城中不单读书人都晓得了,就是那些商户大户也都得了消息。   大福可忙,先是去参与了县学主持的宴。   县学那头他倒是早已熟悉,只此番宴会还有县府一杆头脸人物,外还有这回中了秀才的考生,好不盛大热闹。   伍教谕此番对大福是满意至极,虽此前指点大福时,便觉出大福能有作为上榜,却也不曾往案首上预测,这般结果,实是意外之喜。   县学中早已传遍了大福是他的门生,这回院试大福一举夺魁,亦是教他面上增光。   如今门生变作了得意门生,他更是不单在书文策论上教,为人处世亦给教了起来,甚是悉心。   引着大福拜见了县公、学政等官爷,又提点他结识友好一番此次同榜的秀才,将来若留在本乡经营,这些便是人脉,将来若有前程走出去,那说不得这里头就能有自个儿的同僚。   大福年纪虽轻,但还是懂得不少经营之道,外在又有伍教谕提点教着,倒更是应对得宜。   这番应酬罢了,又回学塾谢师。   他得了县学录用,定是要过去读书的,往后自不得继续在徐家私塾念书了,虽在徐家未曾念上两年书,可大福深觉自己在这处学到了不少东西,他有今天,必是离不开徐夫子的教导。   作为回馈,谢了师,又还专门与同窗们分享了一番考试心得云云。   徐家两位夫子也为大福高兴,且也自得教授过个出色学生,早知他不是池中之物,不会一直屈居于一方小塘中,今去更广阔的天地,心里倒是少了怅然。   倒是十五,为着往后不能与大福在一处读书了,心头有些难受。   两人自打读书开蒙起,五六年的光景下,都还不曾分开过呢。   大福宽慰了十五一晌,又勉励他明年争取考下童生,早日也得秀才功名,届时就能一同在县学读书了。   十五倒也确受了些鼓舞,虽心知按照大福的步子,他未必还能赶得上,来时还有和幼小时候一样一起读书的机会。   不过停滞不前,那便是永无机会了。   大福忙着应酬,家里也没得闲着,虽有心不那样张扬,可该酬宴还得酬宴,没教人觉着家里不重视大福中了秀才似的,且一波又一波的人要分开来相贺,一会儿是门槛真教踏破了不说,分开接待也忙不开,索性一并宴请了。   这般宴,少不得请个三四回,来的人还多,家里只怕周展不开。   外头倒是消息快,立便有房牙经纪递了帖子来,言说是要借个大宅来与范家免费做宴酬宾客。   周到得很,示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城中各般商户借着七拐八绕的关系递过来的帖子能堆满一匣子。   说甚么铺子开在一条街的缘分呐,与他们范家皆住在朝阳巷呐,二姑大舅又常在他们铺上买东西呐……总之各能找点由头出来。   有不少商户为投诚,递帖子时便夹赠了贺礼,康和晚间得空回去才瞧了一眼,甚么钱银瓷器丝绸,好些康和都没得见过的名贵物品。   “大景,你来瞧这是什么。”   范景听得康和言,走至他身前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铺契。   “这有什么稀罕?”   送来的礼中各有巧思,这般地契房契铺子的,最为寻常的一种了。   康和道:“你看清了上头写着的位置,南大街一百八十八号商铺。”   范景闻言眉心动了动,看向康和:“先前看中的那间有地窖预备用来卖菜的铺子?”   “可不就是。”   康和颇有些感慨:“兜兜转转的,往先走门路费了老劲儿也没得的东西,这厢反倒是人巴巴儿的给送上来了。”   这有门路可走固然是好,到底却也是不如自个儿强来得实在。   范景问他道:“这些东西你预备如何处理?”   康和将手里的地契与帖子一并放了回去,把东西规整了一下。   他看向范景,道:“把爹娘唤过来罢,整好是一道儿说了。”   范景见状,应了一声。   夜里,康和把范爹、陈三芳喊了来,还有范景四人在屋中,闭了门。   就似以前在乡里遇着大事时,一屋子人在一处商量一般。   “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家子齐心协力,咱们家走到了今日,不说大富大贵,却也再不肖忧愁吃喝了。”   “大福这孩子出息,家里的门楣教他给撑了起来,范家也从白丁之家,到今时有了功名傍身。如今眼瞧着咱家是风头盛,亲戚来奉承,外头的商户来巴结,礼物堆山码海的送来,实在是教人心眼都跟着飘了起来。”   康和看着范爹跟陈三芳,徐徐说道:“只爹娘,咱们家里走到今天这一朝实属不容易。   这些年打井修屋,买田置地,经营生意,料理田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一家子谨慎踏实着办的,故此才不曾走错一步,但凡是哪一关节上错了步子,咱们家绝计也都没有如今的光景。”   “现下家里好了,又还炙手可热,咱一家子切不可松了心,掉了神,教人花样繁多的好处给套了去,这关头反当更打起精神来应对。”   “家里这几日送来的贵礼繁多,来许好处的人家亦是众多,且人还独送礼,甚么都不要,实在教人心头荡漾。   只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菜,也没有白收的好礼,人家先前与咱们家里没有交情,这厢一头来攀附,那是想借咱家的势,今时手短拿了人的,他日这些人家要有了事,求了咱家里,因着今时的情,来日能撒着手不管?”   “那般平凡小事也便罢了,若是干了触犯律法,作奸犯科的贼事,求来咱家里让去平,又当如何?”   “大福如今年纪还小,许多事情都还是依着家里主持,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若不端正,没与他疏络好正紧的关系,来时欠得情欠得恩,就都得要大福来还。”   “孩子将来若有大前程,为着还这些恩情,难免受这些繁杂的事情拖累,咱可不能这般误了大福。”   范爹和陈氏静静的听着,受康和一席话警醒,这些日子大福中榜,受奉承讨好而飘忽了的心,眼下才慢慢落回了原本的位置。   陈三芳道:“几日里头恁多的宝物,恁多的钱银私底下送着来,可教俺们瞧得眼睛都花了,欢喜得意罢了,夜里头却总睡不安稳,可却总想不清哪里不对。”   “三郎,听了你的话,娘才晓得了缘由。俺们要收了人的东西,以后得还情咧。咱的能力还不上的,就得要大福去办,他往后里要是做了大相公,当了官儿,可不得徇私办事嘛。”   康和见陈三芳一点就通,点头道:“我说得就是这个理。大福教咱一家子人走在外头受人敬重,咱如何能教孩子背上一通人情债。”   范爹也张口道:“那些个外头的事情俺们不懂,只逢年过节的亲戚间相互走动,你送了俺们肉干,俺们去也还有送几斗粟米。   时下那些与之前与俺们都没有走动和来往的,忽然就送那样多贵重的礼来,还有天大的好处,这要回还起来,可不得大出血。”   “是,爹娘都是明白人。我和大景的意思是把先前那些不熟悉没有来往的人家送来的好东西都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而那些原本就和咱们家里走动着相好着的人家,人送贺礼来,合情理的咱们还是收,做了宴席回请他们,总也不能因着大福中了秀才,咱们就不与原来的亲戚朋友来往了。”   康和道:“城里的事情自有我和大景操持把着关,但乡里要紧还是爹娘在经营。我今日说这些,便是教爹娘也警着些神,一来是不要欠下些不必要的人情,二则咱们要不端正,教眼红咱家里的人户捏住了把柄,要是整咱,可不得吃大亏。”   范爹和陈三芳点头:“俺们晓得了,回去与家里头的人都吩咐一遍,原来送到了家里头的,不合常情的人户的东西都一样不落的退回去,后头的也不教送。”   “先前不少乡头大户,还有别村的里正都送了好东西来,又还各般许好处。”   康和见范爹和陈三芳还算清醒,满意的松了口气,他就是怕家里人因常年在乡野,没甚么见识,轻易的就教人给笼络了去,到时多是麻烦事,还处处埋雷,说不得哪日就炸开。   “虽是那些好东西咱们留不住,有些可惜,但大福中了秀才,与家里免除苛捐杂税,咱们也已经得了多大的便宜。   咱一家子齐心好生守着,将来家里的日子只会更好,今朝见得好东西,来日里自都能有,还是自个儿挣来的,岂不踏实。”   陈三芳受康和这般说,心中也是欢喜:“三郎说得不差,俺们端正着,家里只有越来越好的,不肖拿人手短。”   范爹面上也生笑:“俺就一个光脚庄稼汉,现在的日子是有酒吃,有屋睡,村里谁人见了都热脸招呼,日子已是满意得很了,再拿金山银山给俺,俺也无用。”   “只望着大景、珍儿、巧儿三兄妹,与女婿们日子和美,孙儿外孙身子康健就欢天喜地了,旁得也不多求。”   范爹容易满足,旁人送来的好东西他本就没多贪爱,现下听得了康和的话,更是不会再去动。   四个人在屋里说了好半晌的话,互是嘱咐勉励了一番,心里踏踏实实的。   大福家来得迟,回了宅子听得小福说爷奶和爹爹小爹今晚有事谈,他不晓是甚么事,心想如今自己也大了,家里有大事他也能参与一二拿主意。   过来却听得一家子的一番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动容。   如今家里正是火热的时候,难为还那样清醒的为着他而盘算。   也见着有不少融洽的人家,却也见过许多生事不安宁的人户,大福为自己生在前者这般人家而感到庆幸。   他在乡里时听得太爷说过以前家里的穷困日子,时常都对爹爹和小爹生出敬佩之心来,想是他们何种本事,这才将家里从食不果腹的穷家,经营至了今朝的富裕。   现下他也算更有了些感触。   翌日,送上范家来的东西,一一原路给退了回去。   康和与范景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请人,赁个宅来请亲朋吃宴。   这回还是依着上回大福中童生的例子,宴一回夫子,县府乃至县学的这些有头脸的人物;   再宴一回城里的亲戚朋友,最后再宴同窗友人,还是大福主持,拟定人选。   这日,康和与范景去敲定了宴席的位置,又请了操办的一杆子人员,两人松散的回去家里。   路至家门前些,撞见个有些面熟的男子,一身交领蓝衣,好似谁家管事一系的人物,他除却自来,又还有两个家丁跟在身后,手头都携着礼物。   这些日子也都见惯不怪了,诚然便是过来送贺礼的,通常教康和范景见了,不教人缠着,偷摸儿便从后门那头就钻了回去。   左右是好些来送礼攀附的商户都不识得康和范景,在大福中案首前,他们范家在城里可没甚么名号,这厢大福若中得只是个寻常秀才,也不得几户人家来巴结,偏是他夺了魁。   谁人不晓这乡试中的头一名,多半都能中举的,他日里再等中举来走动,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可不比有些苗头时就走动起来容易。   只这回来的,却教康和熟悉,也非现在熟,而是过去还颇有一番交情的人物,促使得他没径直掉头就走。   “管事的客气了,难为前来跑一趟。只我们主君现不在家中,得教您白跑,我们主君交代了,谢了诸位的祝贺,他日里携了帖儿上家里来吃杯子薄酒,一同欢喜。”   听得守门的胜寒说携了帖子吃酒,携礼管事不由微微叹,这是人家只请有帖子的,便是婉言拒了他们这般不请自来的。   他心想这范姓人家竟是这般清正麽。   巧言不得相请,这管事也只好作罢,久痴缠着反惹了人生厌,那便下乘了。   正是要告辞,转身却撞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称呼在脑子里打了两转,好一会儿才总算将人与脸给对上,他一拍脑袋:“康兄弟,范夫郎!”   康和笑了笑:“金伙计,可是有些年不曾见了,今番看着,怕当不该这般称呼了。”   范景看着面前的人,也觉眼熟,却不如康和熟悉,一下子就想起了是谁人,而看了那人一说一笑,这才回忆起,这人竟是昔年桥头边邹家烛火铺的伙计。   康和说有些年不曾见了,还真是好多年,当初他们家与这邹家还常有走动,这伙计经常为邹掌柜跑腿,故此两头也相熟。   只后来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淡了来往,也就没得交际了。   这滦县,说大不大,说小竟也不小,若不刻意的走动联络,有些人还真就再难碰着。   金管事笑起来,见着康和与范景也还挺是高兴,想当初与这夫夫俩有交集时,他还是烛油铺子上一个小伙计,这些年过去,受邹夫郎提拔,也是从伙计做至了邹家的管事。   再听得这般称呼,多有些恍惚,不禁教人念起年少时光。   说来,当年和这夫夫俩来往也是十分融洽的,奈何是后头主家间没了往来,他们这等下头的人,没有上头的交集,自也不在豆惠坊一带住,与康和便跟着断了交集。   “你们夫夫俩可是过来贺这范家秀才郎君的?”   浅忆一二过去的事,金管事见着两人来这处,不由低了声儿与之道:“说起来也实在是个人物,这年纪就中了秀才不言,一举还夺了案首,如今在县城里当真是炙手可热。不过门户却好生紧,不收礼也不见人呐~”   康和闻言微微笑了笑,道:“犬子亦是走了些文运这才侥幸中得了榜,倒是多谢金管事前来相贺,今久不得见,不妨寒舍一叙,只礼物便免了。”   “犬……”   金管事的听了康和的话,吃了一惊,抬眼看了看范家宅子的牌匾,又不由看了看康和范景。   康和能言善辩,一度教人觉他便是一家之主,便是他家儿子中了秀才,这宅舍牌匾也不当挂着范姓才是,哪有那样小的年纪就分家立户了的。   恍得间,惊觉想起康和是入赘到范家的!那这家宅牌匾不是挂范姓还是挂甚?这些成年旧事,若没人点一下,如何还想得起来。   他也确实不曾想过这案首竟是两人的孩子,同一姓的县里可太多了,谁人又会把一个姓的大人物都往自己所识的同姓之人身上想。   金管事有些久久缓不过神来,半晌才想起来与康和范景拱手道:“当真是恭喜二位!”   康和一时间心中也是不知作何感想,这金管事前来送礼竟还不晓得大福便是他们家的崽。   邹家但凡是用些心思打听打听,当也应该能知晓他们是“旧交”,如今金管事来,竟是浑然不知,可见得这邹家又有几分真心来结交。   自然,康和也并不追究这些,毕竟他也不会再与邹家重归于好,只不过是感慨于邹家做事还是那般“不拘小节”。   但再见着当年的小伙计,还是颇有些旧人重逢的喜悦,他们从一始终不曾有过甚么隔阂龃龉,都是好生经营日子同向上走得了些好日子的,再遇着,他倒真心请人一聚。   金管事既是吃惊,又是荣幸的随着康和范景进了宅子。   他心想自个儿倒是面子大,难得一回没借着邹家的光,全凭自个儿的交情受了城里头多是风光的范案首爹老子的邀请。 第134章   金管事携着原封不动的礼回去主家,礼虽没送出去,事儿没办成,心里头反倒还乐滋滋的。   受人一通客气的好招待,主子不得脸的,他反还得了脸,虽说主仆荣辱一体,可也难有不高兴的。   只事情没办成,他还是前去与邹夫郎回了话。   “是独不收我这处的,还是尽都不肯收?”   听得回禀,闲坐在花厅吃茶的邹夫郎抬起眼皮瞅了金管事一眼。   金管事如实道:“先前没有来往的人家一概都是不收的。”   “门子看得这样紧?”   邹夫郎放下茶盏子道:“瞧着还是块难啃的骨头。”   “这些读书人家,最是爱假端着,做些清高模样与外头看,不过也就是为了吊高了来卖。”   邹夫郎的丈夫打了帘子从里屋出来:“这般的,全是还不如那些明码标价的,索性是别理会了。”   “你说得轻巧,县公明年任期即满,届时又是一番新天地了。咱不拢着县里的士绅,到时新来的也不买账,还能似如今的轻巧?”   邹夫郎不愉道:“偏是使钱去资助的那些是个没用的,白花销了银子。这案首何等前程,眼下你遇见一点不顺就退却了,以后还能有你的好?”   邹夫郎的丈夫默着没言,自也觉着夫郎说得有些道理。   罢了,邹夫郎同金管事道:“先前听说了事情,匆匆就备了礼去,却也不曾细心打听,想先前也没听过这号人家,以为是好拿下,到底是疏忽了。”   “老金,你且去打听打听,摸一摸那头是甚么路子。”   金管事见夫夫俩说话没好插话,这厢听得邹夫郎言,他才道:“我已是打听了一二,这范家,说来夫郎还是认识的。”   邹夫郎闻言眉心一动:“我何曾识得这么一户人家?”   “他家男主事姓康,入赘去的范家,故此孩子也随得母姓。昔年夫郎还在桥头烛铺上看铺子时,他还常卖蜂蜜来,又还卖得些土杂货……”   金管事话还没说完,邹夫郎已是都忆了起来,这些年形形色色是新识了不少人,可这康和,浅说上三两句,他便就想了起来。   如何忘得了,家里最挣钱的一桩生意,就是从此人手上得来的。   今朝若金管事不说起这人,他且还不得去想,一说,不由得便想,两家没得来往,怕是也上十年光景了。   他唏嘘之余,忍不得惊问:“你说这回的案首,便是他们家的孩子?”   “可不正是,人今住在朝阳巷上,家头料理的生意也红火,夫夫俩人还是过去的年轻相貌,倒是全然不见年纪。”   金管事道:“我乍然见着,都惊得很!”   邹夫郎神思有些飘远,喃喃道:“当真好本事,当年我便觉着那康三郎不是寻常人物,瞧是这些年过去,人果是把日子经营得风生水起。”   “想当年,我们家与范家也是来往的十分的和睦………”   听着主仆俩说得多起劲儿,倒是邹夫郎的丈夫有些糊涂记不起事:“甚么人物我如何没得印象?”   邹夫郎听见丈夫的声音,还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想起旧事,胸中起来股气:   “你自是记不得了,这范家原是我走动着的好人户,生辰时候宴请,人巴巴儿携了礼来祝贺,你与我划去了请柬名单,教人没得请柬拦去了外头。   天道好轮回,这厢换做是咱们拿了礼去祝贺教拦在外头了!”   说来,邹夫郎便是一股气。   邹夫郎的丈夫听得夫郎一通埋怨,依稀想起了些旧事起来,他也是不由惊讶了一番:“倒还不想往前那乡野小户能有今朝的光景,属实也是看走了回眼。早晓他有今日,我自不得那般。”   “天底下要有早晓得,咱家里早是飞黄腾达了。这几年眼瞅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邹夫郎的丈夫道:“却也怪不得我一人,我不熟那范姓人家,你却是晓得的,后说要单请了人陪礼,怎的后头反还是断了往来。”   “你还怨起我来了,那阵子生意那样忙,你帮过多少,反还添乱,没经我的意思划我请单的名字。这些年里你何曾安分老实过两日,外头那些莺莺燕燕的,别以为我真不晓得!”   “说范家的事便说范家的事,好端端的你提这些做甚,不是存了心思生事嚒。”   邹夫郎见范家如今这样好,心头本就悔得很了,又见丈夫这般不讲理,心头更是火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是翻起旧账,竟是吵了起来。   金管事不敢插嘴,见闹得不可开交,只怕听得些不该听的,自识趣儿的退了出去。   夜里头,两夫夫因着白日吵架,这邹夫郎的丈夫祁天,教邹夫郎给赶去了书房睡。   他泡着一双脚,想着范家的事情惹得两口子吵架,还且吵不过家里头那悍夫,更是生气,越想越不得劲儿,一脚将脚盆给踢翻了去,热水一下子淌得四处都是。   “哎呦!我的爷,您与夫郎见甚么气,当心把脚给踢疼了!”   他那手底下的狗腿子心腹,连是去拾起了打着旋儿的脚盆子。   “他那样本事,怎没去把范家笼住,反还怪我,教我去求着重新与那范家走动起来,他跌得下面皮,我且还要脸!”   “只说是世事难料,当初的事情又怎怪得了爷。”   “要想我去求,想甚么好菜吃!既这范家风头盛,人人都想着巴结奉承,我索性是反其道而行,教他范家不得长久!非是要他捏点儿甚么东西在我手上才是,否则也忒得意了些!”   底下的人一听这话,贼眼儿亮起来,探身上去问:“爷想如何办?”   祁天眼珠子转了转:“听得老金说这姓康的是范家的上门婿,偏却还颇有些本事。”   “这样个能耐人物,却连儿女都不得跟自己姓。他那夫郎又是个杀猪打猎的,何其凶悍,教把着多年连个外头的人都没得,说来也是可怜得很呐……”   狗腿子听祁天如此说,立是会意了过来,他暧昧一笑,道:“小的这就去安排。”   祁天哼笑了一声,心下道:不是端得门风正麽,这厢他就瞧瞧究竟正是不正。   且说范家热闹宴请了几日,几乎是快到了十月才消停下来,虽时不时也还有一二人物想来走个关系混个熟脸儿,到底还是不似恰是放榜那阵子密了。   再来外头见了坚硬的态度,大多也识趣没再痴缠。   康和得闲时回了乡下一趟,巡看了一番庄子上的情况,瞧是范爹与陈氏也没生甚么事,把家里的家仆长工该赏的赏一番,该敲打的敲打,这才更是放下了心来。   他回去乡宅上,会着了范鑫,家中得了一桩好消息,这几年范鑫一直私底下在看大夫调养身子,月前鲁氏有了身孕,大房一家子都欢喜得很。   张金桂求神拜佛的请了这些年,总算是能当奶了,心头慰藉,人难得是慈和了些。   瞅着康和与范景孩子都过十岁了不说,如今还中了秀才,也是感慨得很。   “瞧大福一路中榜,如今还出息考得了案首,倒教我心头沸腾。”   范鑫坐着与康和说话:“时今私塾里有人手帮看着,年下又有休沐不肖太忙,我决心趁着这关头复习一番,于明年二月里再下场一回,也圆我多年读书的心愿。”   康和听得范鑫要再考,倒是有些意外,虽早听得他有心思想再下场,只看着家里的私塾,教授学生,手头分不开多的心思来准备考试。   过去了这些年,他当以为人早放下了心头的执念,今而听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倒也为他高兴。   “科考场上不忌老少,大鑫哥有这心是好事情。”   范鑫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反是我要同大福请教了。”   康和道:“他明年开年入学县学,前两年都紧锣密鼓的在准备考试,一刻不曾松懈过。   如今倒是想稍做歇息,这厢也未曾前去徐家私塾念书,倒可教他回乡下来陪着爷奶住些日子,正是与大鑫哥探讨一二。”   范鑫闻言欣喜道:“这般可太好了!”   与范鑫说谈了半晌话,康和见时辰不早了,从乡里头弄了些鱼虾拉回了城里,预备晚间做菜与家里人吃。   小福身子总算是见了好,这小崽子嚷着要吃鱼虾已是多时了,只先前因伤口忌着嘴,家里头做宴时都没得吃。   康和一路车子驾得快,快是进城时,忽得听见呼喊救命的声音。   他巡声见去,瞧得道边竟有两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正是拦着个年轻小娘子调戏。   “小娘子往哪里走,不妨是与俺们兄弟二人一道去耍一耍,如此岂不快活~”   “瞧是多水灵的人儿。”   康和见状,不由得勒停了车子,呵斥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为难个小娘子做甚!光天化日的,告了你去官府,将你等人捉去扣押打板子!”   “干你甚么事,去去去,甭耽误了我等好事。”   那低着头不敢瞧人的小娘子见了康和,只怕是教两个地痞流氓给吓退了去,连是央求道:“郎君救我。”   地痞见此,伸手去抓那小娘子,康和见动起手脚来,从车子上跳了下去。   “多管闲事,教你走却不走,就别怪我兄弟二人不客气!”   说话间,那两个男子便撸起袖子来,要与康和动手。   康和却也是不带怕的,迎着便上去,须臾,三人便扭打在了一块儿。   俩男子个头本就不高大,未得半刻钟就教康和打得破了面皮。   人捂着脸直是龇牙:“算你小子狠!”   罢了,脚下抹油似的逃了去,只怕是康和还追来,头都没见回一下。   “奴家多谢郎君出手相救,否则今朝真当不知如何了。”   那小娘子见是调戏她的流氓跑了,软软一下便与康和跪了下去,抬手揩起了泪花来,当真好不柔软可怜。   康和见此,道:“小娘子不必客气,这等人凡是有些气性的男子见了都会出手,你快起来。”   小娘子却不肯动,只哭着道:“奴家本是从外乡前来滦县投奔亲戚,来时却打听得亲戚一家已是搬走。如今无所依靠,当真不知能往哪处去,神情惶惶出了城,竟又遇登徒子,一时寻死的心都有了。”   康和听这小娘子说话的功夫,瞧着其生得一双狐眸,眼尾上翘,面如桃花,好是一副相貌。   时下哭得梨花带雨,当真教人看得心软。   他听其一派言语,眉心微动,问:“小娘子是从外乡过来投奔亲戚,不知打哪处前来?寻得又是甚么人家,我家便在城中,说不得有一二你亲戚的消息。”   小娘子轻轻啼道:“小娘子从芳县来,投奔的是姨母,姓庄,是个绣花娘子。”   康和微微沉吟:“芳县距离栾县颇有些路程,小娘子孤身一人前来投奔亲戚,想是吃了不少苦头,实也是可怜人。可惜我不曾识得这么一位姓庄的绣花娘子……”   小娘子闻言泪水更是涌得厉害了些:“正是这般。眼见天色见晚,我却不知往何处去……”   忽得,小娘子高了些声音:“斗胆请求郎君可怜,与我介绍个去处,郎君的恩德,奴家如何偿还都愿意!”   说罢,叩首在地。   这厢官道前头些,一道已是站了许久,清瘦高挑的身影已有些站不住。   他且微微吸了口气,理智劝诫自己稳住心神,不前去坏事。   直到康和眉宇挑起,有些不可确信的复问:“果真?”   未等是那小娘子答复,这身影已是快步走了过去。   伏在地上还浑然不知的小娘子忽觉胳膊教拉了拉,只当康和总算前来扶她了,贴着人弱柳扶风的站起,欣喜抬头时,却对上了一张冷淡而有些凶的脸。   只听得人不咸不淡的道了声:“上车。”   小娘子吓了一跳,转看向康和,却见人已经不知甚么时候缩到了骡车上,宛若似只大鹌鹑一般。   范景一言不发,扯着缰绳驾着车子,左边是如坐针毡的小娘子,右边是老实巴交的康和。   骡子教范景驾着跑得飞快,一会儿就入了城。   范景扭头就将那无依无靠的小娘子送去了武馆里头,安置了人在女子学员宿寝楼里住下,说与她慢慢寻亲戚,直到打听到了人的去处为止。   那小娘子谢了范景,柔弱的目光却一直往跟罚站似的立在边头的康和身上落。   康和紧着嘴,一句话也没言。   罢了,教范景给拎着走了。   “你怎出了城来?去接我的?”   范景只驾着车子,好似没听着康和的话一般,不与他搭腔。   康和见范景臭着一张脸,伸手去捏了一下他的腰:“脾气这样大,看你把那小娘子给吓得。”   范景一把抓住了康和的手,力道有些大:“我把她吓着了,你去哄哄。”   康和哎哟叫起来,告饶道:“晓得错了,晓得错了,我的好哥哥你甭动刑!”   范景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好似真捏疼了,遂又松开了手。   康和存心想逗他一逗,可到底怕教他生了气,揉着手正经道:“我瞧是那小娘子古怪得很,先前两登徒子在路边将人调戏,与我动了手,起始两人下手都不曾往要害来,颇有些做势的模样,却是在痛吃了我几拳头下才动起真格来。”   “奈何实在不成气候,自挨打跑了。这时我已觉有些不对。”   “又听得那小娘子说是芳县过来投奔亲戚的,过来的路程可不近,这小娘子却肤白细腻,双手不似沾阳春水的模样,一双眼尽数是柔魅的神色,哪里像独身赶路的人物。”   范景听罢,凭借他的警觉,自也晓得了不对劲。   却道:“你倒是观察得细致。”   虽晓得康和若真有那贼心,定是在人头先跪下时就借机去搀扶人了,哪里会由着个娇弱小娘子跪在地上一问一答的说那半晌的话。   两人说到底是做了多年夫夫,晓得康和在演,这点儿倒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范景早把康和视做自己的所有,见那小娘子刻意勾搭,康和又还故意暧昧不明的,到底有些稳不住。   “我还不是为着想套出点儿消息来,瞧这模样,有人起了心要与我下套呢。”   “虽是识破了去,当头就能将那小娘子呵退了,只这般难免当了糊涂人,不晓得后头是谁在使神通。”   这些年在城里也是见识了不少的手段,诱人好赌的,坏人心志的,阴险招数数不胜数。   此番美人计也使上了。   范家正好的关头上来这么个有心人,可不就是冲着想坏范家名声的目的来的麽。   不给弄明白,后头还不知要起甚么岔子。   范景道:“我来得倒不是时候了。”   康和伸手圈住范景的腰:“幸得是你来救我,不然我怎脱得身,又还不教那头识破了去。”   范景看向康和,微叹了口气,他倒情愿事情冲着他来,也别往康和身上去。   他道:“你接下来预备如何?”   “歪打正着人教你扣在了武馆,姚远人脉路子广,教他去查上一查,看看背后是何方神圣,还得心思弄这么一桩英雄救美。”   范景应了一声,斜眼儿瞅了下康和发红的手,默着给拉了过来揉了揉。   他单手驾着车子,放慢了些速度往家去。 第135章   翌日,康和便与范景去寻了姚远暗地里将那小娘子的来路给摸一番。   倒是康和与范景不寻他说,姚远也要来问,那小娘子就安置在武馆里头,虽不曾张扬,又还是安排在女宿舍那头,可姚远是馆长,如何瞒得过他。   听得了来龙去脉,姚远一拍桌子,心下骂,县里谁人这般不长眼,竟是把歪路子使到了他亲戚跟前。   如今近得几户亲戚且都仰看着范家,哪里容得这般有心人使诈。   姚远立答应下来去探问。   “你去瞧瞧那小娘子。”   康和与范景从镖局那头出来,范景冷不伶仃的道了一句。   “作何?”   “你若不去将她给稳住,届时察觉了不对,与他后头的人通风报信,如何还好摸出来是谁人指使。”   康和自是晓得这般道理,不过他却不肯动,望着范景:“这不是要我出卖色相嚒。”   范景斜眼看向他:“让你与她说几句,哪里来的色相出卖?”   康和耷拉着脸:“你要不哄我几句,我便不去。”   范景见此,默了默,放软了些语气:“你去罢,我在外头守着。”   “你这便是哄了?”   康和眉毛动了动,哼哼道:“亏得当初是我先看上了你,若换做你看上了我,瞧你当如何。”   罢了,康和才往那小娘子的落脚处去,他做戏做个全,偷偷摸摸的,避着人寻了过去。   “可惜我有心帮小娘子,奈何昔年家贫与人上了门,在外虽有个一二场面,实则许多事都做不得主。娘子无需忧心,我那夫郎看似凶了些,实则心地不差,不会害你,你且安心住着。”   小娘子见康和来,心中松了口气,只怕她在此处被拘着,办不得事。   见康和与她带了吃食,又这样做贼似的前来,便知事情成了大半。   她温言道:“奴家无依无靠,幸得是遇着了郎君这般厚德良善的人物,当真是无以回报了。昨儿事出突然,不知回去夫郎可有误会责怪郎君,奴家见着了夫郎定好生与他解释一通。”   “郎君这般神武正气之辈,世间难寻两个,若因奴家而与夫郎生了嫌隙,奴家当真是死也不该教郎君得一丝烦恼。”   “昨日夜里辗转难眠,奴家心头担忧不已,半梦之间,亦是昨日路间种种遭遇,好是梦间也是郎君的英勇姿态,总算是得了片刻安眠……”   那小娘子眉眼含羞带怯:“今朝又实打实的得见郎君,奴家当真是……”   她后头的话不曾言出,微低下头,余出半张羞赧的面颊,好不惹人怜。   这小娘子柔弱许不假,但做戏功夫也一流,将康和一通捧攒,又是心疼又是敬佩,颇为通晓如何哄男子。   若是寻常男子,见着这么个娇滴滴又貌美的小娘子,待之如此崇拜又屡给暗号,几个把持得住的。   范景在屋外头的暗处,轻瞧着屋中的动静。   那小娘子的一举一动全数落进了他的眸子中,范景眉心不由动了动,不由自主的审视了一番自己过去与康和的相处。   这若是不知旁的女子哥儿如何对康和的也便罢了,此番一比对,他才后觉自己原是那般的冷硬。   不怪是康和先前说他不会哄人。   若真换做当初他先看上了康和,没一套嘴皮子功夫,又说不来那些甜言好语,实是不好将人诓到手上去。   转念一想,当年好像也是诓了的。   门嘎吱轻响了一声,康和从屋里出来,远瞧着静静站在暗处的范景,他四下瞅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处出甚么神?莫不是又生了气,可说明白了,将才可是你喊我去我才去的。”   范景见康和过来,回了神,他摇了摇头。   “那怎心不在焉的?”   范景没说话,兀自往前走去,康和见状,也跟着。   出了宿舍,范景忽然开口道了一句:“我是不是真的很不会哄人。”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好端端的怎这样说?将才我就说个玩笑话,你还想这样久?”   范景看向康和:“我只是觉着,你说得或许不错。”   他近来看着大福功名傍身,眉眼慢慢长开,小福活泼开朗,个子也长高了许多。   晃是与康和竟走过了十余年的光景,一回首,不想却就是这么多年。   十几年的光阴不短,可放眼一世人生,却又算不得长。   这些日子他多有感想,生儿育女,孩子也不过是在幼时与自己相伴的时间长些。他日孩子长大了,也便不会再事事仰望依赖于父母,孩子会有自己的事业,会成家有自己的孩子……渐渐是与昔日里最为亲近的父母聚少离多。   反观范爹与陈氏岂不就是这般。   而与之自己相伴最久的,许还是同睡在一处的那个人。   为此,他觉自己或许应当改改自己的性子,这些年,他依赖康和的太多,给他的似乎却太少了。   往后数十载的光阴,让康和一直守着他这么个无趣的人,想想亦是有些为难……   康和听罢了范景的话,眉心微微蹙起,不知为何让大景生出这么些感触,可他都忍不得说出心里的话。   “这些年,形形色色多少人。我所遇着的,没有比你更会哄的了。   旁人许是嘴上会哄,会巧言,可这样的哄太是容易,太是轻巧。这般确是容易哄到些人,可那些眼明心亮,但凡是会想有成算的,一眼就识破了这些把戏,除却是心甘受哄的,反会觉这说巧言的轻浮。”   康和道:“你不一样,你不同我言好听的,却总做让我受用的。见诚心,做永远是上乘,而说为下乘。”   他拉住范景的手:“谢谢你想为我而改变,只是我想告诉你,你已经在我心里是极好的了,无需做甚么改变,范景即是范景。”   范景眸子动了动,忽得展臂拥住了康和。   他想,天底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像康和一样包容他的人了。   过了约莫两日,姚远的动作倒是快,得了消息便来说与康和范景听。   “这小娘子姓秦,唤做盈娘。祖籍倒确是外乡芳县人士,只不过早先几年前就已经到了滦县来,并非前两日才来的滦县。   她说得一席话半真半假,家中败落前来投奔亲戚,奈何亲戚早已搬走也不假。后头遇得了她现下的相好,那人便将她安顿了下来,当是做外室一系的养在城中小巷里,素日里头身边还有两个仆役照顾着。   故此哥夫瞧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便是戏没做细。”   眼见是没有冤枉了她,果就是那般别有用心的人物。   康和不由问:“那她相好究竟是何人?”   “说来倒也颇有些来头,此人姓祁,唤做祁天。原本只是城中的一户商贾人家,不上不下的,前几年不知如何发了迹,手头经营起了药烛生意,很是挣下了钱财。”   “他那夫郎也是个能干人物,家里头的生意多是他盘动着。咱县府里坐着那位常也与这户人家走动着,颇得头脸,生意也顺。”   康和听此,眉头紧皱,不确信的又问了一句:“这祁贾人的夫郎可是姓邹?”   “正是。这邹夫郎也是个倒霉人,本是为着家里的生意各般奔忙,他那丈夫却不是个老实的,拿着家里头的银子在外养粉头,包伶人。一通打听下来,听得光是盈娘那般的就三四个。”   康和原听得祁天的名字还觉耳生,因他并不晓得邹夫郎的丈夫姓什麽,再听得说药烛,他一下子便猜出了大半。   这厢听见就是邹夫郎他家,更是确信不过了。   姚远见康和跟范景都变了些脸色,疑道:“哥哥哥夫莫不是与这祁家相识?可有甚么过节,如此这姓祁的才使出这损招来?”   康和道:“确是相识,不过也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厢我与你哥哥姑且还在靠着打猎为生,山里弄得了些蜂蜜到城里换些银钱,因缘际会的就识得了邹夫郎。   那会儿邹夫郎与这祁天还不曾发迹,两家还多好的来往了两三年,后头人门户高了,也便淡了。”   康和又说了前些日子邹夫郎的管家上门送礼的事情。   姚远听罢,面生怒色:“这人如何恁不要脸!昔日里嫌人低了断下来往,今日见人好了,又巴巴儿的贴过来,人不买他的账就恼羞成怒下套,实是个小人!”   “要我说当初亏是他瞧不起人断得好,否则这样的小人不知要惹出多少事端来。”   康和却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般,想了一圈人,他也没把事情往祁家身上想。   得知真相,心里如何有不生气的,不论今朝如何,他日好歹也是融洽过,就是后头断了,却也没当着撕破脸不是,何苦使下下作手段。   姚远厉害道:“哥哥哥夫不肖管这事了,看我不寻了人去弄这姓祁的一顿,让他狠吃个苦头,他且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康和见姚远目露凶光,劝他道:“你勿要动武,若是出了好歹,起官司得吃亏!”   “那当如何,莫不是就吃了这哑巴亏,岂不是忒便宜了那孙子!”   康和却也不是那般老实吃亏的性子,他历是不信甚么吃亏是福的言论,只晓得人欺来不回敬一番,反给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他既使这损招来,我们未必就不能使了。”   说罢,他与姚远低语了一通。   姚远听后眉目舒展:“还是哥夫有法子,我这就去教下头的人办去。”   这日,盈娘从武馆出去,偷摸儿的去寻上了祁天,同他回禀了这些日子的成果。   听得是康和隔三差五的私底下单独去瞧盈娘,已是有些动摇,他心头大为欢喜。   “这般上门的,你甭瞧他在外装得多像柳下惠,实则便是没机会,一旦有了机遇,比谁人都会偷腥。”   他微眯起眼睛,届时教他拿捏住了把柄,看他还如何装。   盈娘身子一软坐到了祁天怀里去:“我在那虎狼窝子里头,日日心都不安得很,若不是为着你的大事,我如何肯行这些事。”   祁天哄着怀里的人道:“我晓得你这些日子吃了苦,也只你与我分得些忧,不似家里那只老虎,终日只晓得说训,我早是与他过得腻了。   若不是因着产业还未弄到手,我瞧也不愿再多瞧一眼那张脸,今朝总总隐忍,也是为了能与你富贵相守的日子。”   盈娘听后心中生甜,亲热的贴着祁天:“你为我,我亦是为你。”   祁天面上生笑,凑近了盈娘:“你说心中不安得很,我与你好生揉上一揉。”   罢了,两人便痴缠在了一处。   祁天会罢了盈娘,满面红光的回了家宅,将至宅子,管家便前来同他说夫郎请他过去。   他闻言,眉头皱了皱,眼见天色不早,这人只怕是要留了他吃晚饭。   饭是吃得,要歇在一处可就没个安宁了,才再外头荤罢了,已是饱足如何还有心思,他心中生恼,不肯前去应付。   “你且与他说我出去铺子上盘了生意乏累了,回了书房去歇。”   管家到:“爷您还是过去一趟罢,瞧是夫郎生了气。”   祁天紧着眉头:“他一天到晚怎就有动不完的气!”   嘴上虽这般说着,可到底还是不敢不去,一脑门儿的恼骚去了园子。   这厢过去,才是进了屋,一沓册子就迎面砸了过来。   “呸,王八玩意儿,使着我劳心劳力挣下的钱银,在外头养着那一窝一窝的娼妇,也不怕花柳病死了你!”   “你倒是大方得很呐,一个一年就舍花销一两百贯出去,光是养着的几窝一年就要使出千贯之数!我且说账如何对不上,原都是教你给挪去养外头得了!”   邹夫郎气得脸不是脸,他虽是早晓得他这丈夫不是个安稳的,在外吃花酒是常有的事儿,确也只当就在花楼里头有个把相好。   当初家里与他看亲,旁的好的都没要,独是相中了这么个面皮子好的,家里劝他这般的不好守得住,他却不听,成了婚没个一两年这人就往外头跑。   彼时已有了孩子,他又还忙着生意的事,重心也不似个新婚之人那般一股脑儿的都放在丈夫身上,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要闹在明面上来也就罢了。   前几年他靠着药烛手艺翻了身,丈夫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倒也相安无事舒坦了几年。   这昔生意已是有往下走的趋势,靠山县公又快到了任,他心头正是毛焦火辣的,却忽得了消息,说是丈夫在暗巷里养了人。   邹夫郎巡着消息一查,呵呵,不紧当真有这回事,且还捋出了一窝子来!   又一盘账,发现对不上的银子都来了这些去处!   他火冒三丈,收整了证据,这厢才与这不成器的丈夫对上。   祁天闻言一惊,本挨了一砸要动怒,听得夫郎一通吼叱,当即又没了气势。   “你,你哪里又听人浑说了这些。便是没有的事,生意做得大了,人最是乐见家中不合,这是刻意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要离间你我。”   邹夫郎冷笑:“敢做却还不敢认,你除了生了那么点儿东西,可有一处似个男人!”   “账我都理清了,亏得你还有面皮在我这处假撑口舌!”   “与你三日的时间去把那一窝子的娼人都给清理了,往后家里该你使得钱我不管你,却是休想再从铺子上以何种名义支取一分!”   邹夫郎冷厉道:“若是你舍不得那些娼人,家中账上的银子你也别想用一分。便拿你自家手头上一年挣不够百贯的铺子去养着你那些心肝儿肉罢!”   祁天见夫郎要断了他的钱用,当真是急了。   连是告饶道:“他们当时见我手上阔绰,绞了脑汁来哄我,我一时心软才着了道。你不喜欢,我将他们赶走便是,何故动这样大的气,坏了你我夫妻感情。”   邹夫郎冷眼看着他衣领下的红痕,呸了一口:“我瞧是你情我愿得很,用不得人哄,自就脱了裤儿去。受不住自个儿的玩意儿!”   瞧着人纯然生恼,邹夫郎将人给赶了出去。   祁天当真是又气又迷糊,好端端的都养了两三年了也不曾教发觉,如何这一下子就教捅到了他跟前。   他不由疑起手底下的人来,晚间回去屋子,将手下的几个狗腿子全是教来收拾了一顿,让其交待明白是哪个手短的拾了正屋那个的好,将他给出卖了。   底下的人如何晓得,白吃了一顿打骂,心头又委屈又生怨。 第136章   “秦娘子这些日子可还住得惯?听得说出去走动散了散心。”   这日,康和与范景一道过来了秦盈娘处。   进去屋子,康和大剌剌的坐到了桌前,倒了一盏子茶,颇有些主人家的姿态,范景未有言语,抱手立于一旁。   秦盈娘见着两人一同前来,又瞧康和的气场似乎与前两日见着的大有不同,觉有些怪异,见范景在场,也不敢使甚么媚态。   她恭敬回康和的话:“奴家承蒙郎君夫郎施舍一间屋宇落脚,心中感激不尽。这些日子很是安宁,昨日里出了门一回,想再打听一番亲戚的消息,若能早打听了去处,也便不必久麻烦郎君与夫郎了。”   康和闻言,淡淡笑了一声:“秦娘子如此挂念亲戚,巧是我这处便有一则好消息要告知与你听。”   秦盈娘不解看向康和。   “娘子的亲戚我这番寻着了。”   秦盈娘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想她那亲戚早离了县城,这夫夫俩是如何寻着的,她不由问:“在何处?”   康和见状,却悠悠吃了口茶,半晌,不紧不慢道:“倒也不远,娘子那亲戚如今就在城北石桥坊酸枣巷子第二十三号上,从武馆过去,乘车子一刻钟,步行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秦盈娘听这住址心头轰然一响,面色发白:“郎君夫郎是不是弄错了……奴家不晓得这处。”   “你当真不晓得?那我便与你说得更明白仔细些,那屋宅住着的主人姓祁,唤做祁天,是个商户。”   康和徐徐道:“这两年里头他将你养在暗巷中,与你供吃供喝,又还请了仆妇将你照顾。此般还不是亲戚相熟,那可当真是怪了。”   秦盈娘心中突突直跳,不知康和是怎晓得这些的,她自是不肯承认,那点儿阴私教人说出来,面上到底还是有些藏不住的难堪。   康和见秦盈娘不说话,道:“怎的,秦娘子不认?我那妹夫是个镖师,颇有些雷霆手段,这黑的白的,两条道上都还有一二人脉,娘子且安心,绝计不会与你弄错了去。”   秦盈娘见此,不由得惶惶抬头看向康和,只见人面上虽有笑,笑意不达眼底,教人心头格外的不安宁。   “我……我不知道郎君在说些什麽。”   康和忽然砰得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变了脸色:“若要教祁贾人见你这般忠心,不知是高兴还是叹这时间竟有如此痴傻的女子。   你既跟了他,却受他使出来勾引旁人,可见得待你也没甚么真心,他养着的那群莺莺燕燕,只怕你也只能排在最末尾了,亏是你到了这关节上还不肯供出他来。”   秦盈娘听得康和这话,眸子一动,恐惧一夕转做了怀疑:“你说他还有旁人?!”   康和哂笑:“他家宅中摆着一个正室夫郎,外头又还养着四五个……不知你说得旁人,这些可算不算。”   “不可能!祁郎如何会这般,他说了家中夫郎专横霸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早与他没了感情,只待着办完了事,就与他和离迎我入门,怎会有旁人!你定是混言离间!”   秦盈娘一改素日里的柔弱模样,声音逐渐尖锐了起来。   “你当真是个可怜人,只怕是他与每个人都是这番话词,素时受他甜言哄骗信了也罢,亏得此番你教他利用,前来做着勾引旁人的事情还未想通。”   康和道:“天底下的男子,谁肯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去行此般事,更何况还是自己授意去做的。无非是不在意罢了,毕竟少了你一个,手底下还有的是旁人。”   秦盈娘身子一软,跌坐到了椅子上。   她余光扫过站在康和身侧的范景,心中悲哀的想,是啊,她那日与康和多说了几句话范哥儿已是面孔如铁,倘若真心,又怎会看着自己的人与他人有染。   她或是脑子中早有些不对的苗头,只一直不愿意去想,而今受人直喇喇的剖开,已是想藏都不得藏了。   罢了,她淌起泪来,又好似自欺欺人的哄着自己一般道:“我已是无依无靠,若没有他接济,我只怕是早没今日,不知死在了哪处。”   一直不曾说话的范景此时道:“太平年间,哪里不曾有活路,凡是肯下些力,绣坊、胭脂铺、散儿行都能寻见差事做。”   秦盈娘揩了揩泪水,以此来掩饰心虚。   范景话说得不差,当初若她不肯,祁天也不敢真强迫了将她掳走去。   说来,确也是昔时她见祁天风流倜傥,又还出手大方。   她本便是小地方前来的,未曾见识多少世面,受几句巧言相哄,浑然便将脸面、名节一应都给抛开了。   康和见她面孔苍白,淡淡道:“念你一介女流,我也不与你计较这些日子的别有用心,你且收拾了东西回去,寻了祁天,同他带句话。”   “他那些腌臜我已都尽数晓得,此番我等了他来致歉。若是他执意是要与我范家做对,往后同在一县,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康和便与范景离开了武馆。   这秦盈娘得了话,事已教揭穿,自是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这处,当日便前去寻了祁天。   “我正是满头官司,哪有甚么功夫前去见她。你教她老实回去待着,近些日子都甭来寻我。”   祁天听得下头的人秦盈娘来寻他,只不耐烦的想将人给轰走,他时下自身难保,如何还有心思管她。   “她说有要紧事一定要与爷说,瞧是模样着急,怕真有急事。”   祁天闻言心头更恼火,正想张口连前来带话的人斥上几句,眼睛一转,又想起让秦盈娘在办的事。   默了默,他道:“罢了,你教她先回以前的住处,我这便过去。”   殊不知祁天前脚刚走,邹夫郎后脚就遣了人悄摸儿跟了他去。   “前两日才见过一场,这厢又着急忙慌的寻我来做何事?家中的生意一关节出了岔子,我且忙得头昏脑涨。”   秦盈娘本还想与祁天哭诉一番委屈,当头却就听得祁天的一通埋怨,本就凉下了不少的心,此番更是见冷,她有些木然道:“那头已是晓得了。”   祁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晓得甚?”   “晓得了我是受你安排才刻意去接近的,那康和早就看出了不对,为着查出背后是谁,这些日子才与夫郎做戏演与我瞧。”   祁天一下子跳了起来:“好端端的怎就教发觉了?!你是如何逃脱了出来的?是不是你将我给出卖了!”   秦盈娘见祁天一改往日的温存模样,遇事露出了刻薄的嘴脸,她冷笑道:“祁郎与我说此次事情办成,待着家业拿到手上,到时就与家中的夫郎合离再迎我入门,如此好事等着我,我作何要出卖祁郎?”   “莫不是祁郎说得这些都是假话,专是哄了我去给你做些腌臜事。你外头养着那样多我这般的女子、哥儿,果真是舍我一个,也没甚损失。”   “你混说甚!哪处听了这些损我的话。”   祁天教说中心下事,面露心虚,为掩饰,拔高了声调反还训斥起秦盈娘来:“家中那母老虎已是发觉了你我的事,我为着维护你,教他一通好骂,脸皮都撕破了。你这番却还疑我!”   秦盈娘哪还听他辩驳,只冷道:“究竟是如何你心中自清楚。   时下范家遣了我来与你带话,让你前去给个说法,若是你要不去,往后一同在滦县上经营,那就是对家!”   祁天心中咯噔一下,脑子忽然转了些过来,他便诧异自个儿的事如何会突然暴露,本还以为是手底下的人受了那母老虎的好,时下想来,怕是那范家……   他一时间不免也有些心慌起来,这范家何等本事,怎还就摸出了他的阴私事。   原还以为暗暗的弄事,且还是稳可成的,怎还就反教人捏住了。   祁天心里七上八下的,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来,要说半点不怕范家那也是假的,毕竟是今下风头正盛的人户。   他有些没着落,撇下了秦盈娘,匆匆的家了去。   这事情要他登门去致歉,未免也太丢丑舍颜面,好赖他们家也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商户。   可若不去,那梁子可就接下了。   祁天心中想,接下也便接下,至多不过是在些生意和外头的事情上两家针锋相对些,左右家里头的生意多数都是他那夫郎在管。   他只当不晓得这回事罢了,便是那头使起绊子来,也是他那夫郎接着,他又不肖出面。   如此想着,祁天稍稍松下口气。   只他还未全然踏实下来,邹夫郎便黑着一张铁一样的面孔寻了来。   “从前我只当你爱风流,却还不晓得你何其的蠢钝。”   邹夫郎已都是晓得了祁天的行径,昨日的气还未消下,又添新赌,大抵是真气至极了,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多说旁的也无意,你自收拾了个模样出来,亲自登了门去致歉。”   祁天见夫郎一改昨日的凶厉模样,端着一张冷面孔,言语理智至极,这样子倒教他更有些害怕。   事情既也已经捅去了他面前,祁天索性也是破罐子破摔了:“我不去,不过是个才有些脸面的人户,用得着那般惧怕麽,这回去了,他日要教旁人晓得,怕是也都瞧看不起我祁家了。”   “你不去,你当这回范家是怎查到你头上的?那姚家镖行的总镖头姚远,是范家的女婿!你当文户好欺,将人弄了给人发觉了就当没事一般,可这姚家是武户,容你这样撒野!”   祁天闻言,面上才露出了些惧意。   这几番亲戚缠联,范家竟还真就成得罪不起的了……   “你如何早不与我说明这些!”   邹夫郎怒极反笑:“我让你去与范家说和关系,你却更把人得罪,时下还有心在这处怪。”   “面下我不与你多言,速是收拾了出来去赔礼!我与你备好礼物!”   祁天已是不敢再反驳,纵心头不多情愿,也没法子了。   即便是他再不肯去,乐意得罪下范家,他那夫郎也定要押着他去。   “俺多嘴,说得不好听。郎君做出这等事来,临末了还得要夫郎擦屁股,实在是让您委屈。”   贴身照顾着邹夫郎的老娘子见他眼底下一片乌青,嘴皮因为上火冒出了不少燎泡,时下还不得歇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是教她看得心疼。   邹夫郎闭眼,按了按鼓涨的太阳穴:“我也是乏累得很了,这些年,生意的事情再是棘手,却也从不似今日这般心境。   祁天这般秉性,由他在外头招摇,久过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话罢,他眸子变得十分阴冷:“我随他前去范家赔礼,你暗去把黑六寻来,告诉他我有事要交代他办。”   老娘子闻言微微凝了口气,这黑六是凶悍路子的人物,自家夫郎好些年不曾把他请出来,这厢怕是要办大事。   她只应了一声,没敢多言。   翌日,上午些时候,康和跟范景正在家中与大福一起收拾些书册。   趁着难得一日好天气,大福将这几年读书的手札拿出来晒一晒,到时他预备送一份给十五,再送一份给大伯。   一家子正在园子里倒腾,胜寒进来传话,说是祁家人前来拜见。   康和闻言直起腰身,道:“倒是来得快,我只当他多是傲骨,不肯前来呢。”   说罢,他拍了拍手,同范景道:“走吧,去会会旧人。”   康和与范景是在正厅见的祁天夫夫两人,一别数年,这还是两户人家断交后,头一回见。   人说富贵养人,也说辛勤之人不易老,邹夫郎与祁天为前者,康和范景大抵为后者。   “数年未见,邹夫郎风采依旧,倒是好似时光不曾流走过。”   邹夫郎再见康和范景夫夫俩,一时不由都有些恍惚。   两人还是那般一人擅言,一人不语,可一举一动间,默契不减,康和更多了沉稳 ,而范景那双淡淡的眸子里也多了些平和。   “康兄弟与范哥儿,容貌还是那般丰采,感情更甚当年。”   “小小的一个滦县,一别竟还真能好些年不得再见。”   康和轻笑道:“人与人可不就是这般,若不刻意去连接,说散也就散了。”   邹夫郎心头忽得百般不是滋味,倘若是当年他没有教富贵风头给迷花了眼,心大了,眼高了,许也与范家还和睦的来往着。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爱吃蜜的小掌柜,结识了这么一对合心讨日子的小夫夫。   两头互是照顾,他送人烛火灯油,他们亦与他山林乡间的好吃食。   想想过去的那些日子,虽不曾富裕,可却过得舒坦,他们也是那般的和睦。   许多事,悔之,也不过晚矣。   浅是几句寒暄,已教人心中百感交集。   虽忍不得还想再叙往事,但邹夫郎还是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今朝且不是来叙旧的,若为叙旧,只怕更教康和范景听了心生反感。   “此次前来,我携拙夫一并同康兄弟,范哥儿赔礼致歉。”   “虽夫夫为一体,可这回的事,我属实不知情,若早知,绝计不会教他行出这等事来。”   邹夫郎惭愧道:“无论如何,我等有错在先,实在不厚道。”   祁天见是夫郎已把话说尽,本不想再多做言语,他人来了这处,已觉礼数周全了。   可遭了夫郎一记毒眼后,又见那上门婿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觉有些后背发凉,方才道:“这事是我不对。”   他心下却想:这上门婿倒还脸面周全,家中倒似他做主一般。   康和其实心头也有些数,他到底和邹夫郎曾有过交情,这人心思有不少,毕竟是个在外头经营生意的哥儿。   但若要说他会干出攀附人不成心生妒忌反使手段的事情,他觉可能不大。   不说他念曾经的旧情一场不会做,以利来看,也不会干这般得不偿失的事。   明眼人都瞧得出范家蒸蒸日上,他结交不成往后做陌生人,总也比做对家得强。   这事情多半还是他这个不成器的丈夫干得,时下看来,果不其然。   康和见这个颇有些皮相的男子,放在人群中,倒是扎眼,可这遇事上,却未免太不像个男人。   此番来赔礼,他犯下的错,却还要夫郎随着,同他张口高歉,实是可笑。   康和今朝有心是要教他掉些面皮子。   他道:“祁贾人这姿态,倒教我差点误以为是个文秀内敛的小哥儿,错了事,都得要旁人来说,来赔礼。”   “你今朝同我告歉,不知为何事而告歉,还是把起因经过结果说明白才好,没得做个糊涂人。”   祁天闻言,面上一愠,想是驳斥,却教夫郎扯了衣摆。   他胸口起伏了下,看着康和幽幽的目光,以及他旁侧眸子见冷的小哥儿,只得咬牙道:“我不当是因贵府退了贺礼……心生怨恨,使了人前去与康兄弟下套……此番行径下作,说来实在愧悔得很……”   康和嘴角微动,见是祁天多羞于启齿,却偏又还压着他说了如何损人的细则。   末了,又教他书面了一封歉信才算作罢。   “你倒不与邹夫郎为难。”   夫夫两人走后,康和拾着祁天落下的信瞧,范景在一侧看着。   想那两口子走时,邹夫郎私央康和他日县上高抬贵手,康和诚言虽再不能似过往一般,却也绝计不会因为今时的事计较。   康和放下手里的纸页:   “我本便不气他,说到底咱们家有今日,也是多亏了他当初买下药烛方子,一时教咱得了百贯数目和一间铺子,后头才有钱去经营踏实可靠的买卖,走至了今时。”   “我们两家,也说得上互是成就了一番,何苦于旧交成仇敌。”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倒也认他的说法。   再且说那祁天,这人过来赔礼,深觉遭了康和一通戏耍,面皮丢了个干净,回去路上,同夫郎埋怨了好一通。   邹夫郎竟是耐着性子,开解宽慰了他一番。   祁天心中倒真生出了些感动来:“幸是还有你在身旁,如今我才晓得,外头那些庸脂俗粉,没一个能与你比的。往后我定事事都听你的,再不去同那些人消遣了。”   邹夫郎微微笑着,只笑得有些冰冷,这样的话,他听了太多回,早是当风里的狗屁。   冬来年关近,日子过得飞快。   这日城里渐渐张灯结彩起来,康和与范景去了一回武馆,姚远同两人说得了个消息。   祁天残了。   闻说是年底下出去耍乐,酒后教贼人盯中想抢他钱财,雪天路滑,出了意外。   几个大夫轮番进出祁家,性命虽是保住了,可后半生却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过了。   康和与范景闻言,颇有些吃惊。   “这事不会是……”   姚远连是摇头:“哥哥哥夫既说了他上门赔了礼。此事作罢,我如何还会横生枝节出来。”   康和跟范景方才松下了气,只不关他们家的事,那也便是他自为人不正,倒了大霉。 第137章   翌年正月,大福进了县学读书,二月里范鑫与十五同下了场童考。   好事成双,府试过后,四月上,两人双双上了榜。   十五名次不错,入了前十,徐家举家欢喜,前程可望。   而红榜最尾,范鑫的名字也落在了上头。   观榜当日,范鑫喜极,抬起袖子捂住脸,竟是哭了一场。   年近四十,总算也不枉半生读学,终有了微薄功名傍身,往后,他教书育人,腰板也总算打得更直了。   这一年里,小福终日在武馆骑射习箭,愈发的皮实。   武馆的第一批女学员和小哥儿教授出来,个个身手都不差,打出了活招牌,这年下半年,还未是往外张帖,便有不少人户预先定下了要送孩子来习武。   范景一头授课忙碌,一头也自行主理着新招了几个教习来,好的培养做主教习,次些的做辅教。   武馆学员增多,教学也随之一步一步的更为规范,更完善……   康和则跑着家里头的生意,该是办分铺的办分铺,置业的置业,赋税承大福的光,免去了不少,他侍弄起生意来倒是愈发得有了干劲儿。   这一家子,读书的读书,学习的学习,教课的教课,跑生意的跑生意,倒是各有事干,多是充实,没得个闲散人。   而身旁往来好的亲戚朋友,亦是各自都在奔着好日子经营。   珍儿家里头,骆川宜得了个补缺官职,在怀乡县的县学上做税课司大使,主要负责协助管理商税、市税的征收。   虽是未入流的官职,可到底也算个体面职务,自是中秀才后,他几回下场乡试皆未得甚么好成绩,虽还不曾灰心,可现有入职的机遇,却也颇为心动。   按照律令,多是举子方才有选官补缺的机会,但偶时也有一二机遇落在秀才身上。   骆川宜参与了考校,没曾想竟被选中了,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作何抉择,毕竟一旦入了官,那便不能再行科考。   大福听得姑父有这番机遇,倒是劝说他可以入官,他时常从伍教谕那处得些最新的邸报来看,晓得不少朝廷动向。   如今天下太平,读书人渐多,按照这趋势下去,他时读书人定然不如往前些年金贵,到时童生、秀才,乃至于举人或许都不少。   如此读书人多居的各行各业,必然相竞厉害,想要得机会入仕,只怕难上加难,倒不如今有机遇拿下。   骆川宜思虑几番,又与家中人商量,最后还是应下了这般职务,携着珍儿和两个孩子前去怀乡赴任了。   这官职虽小,又是以小小秀才入的仕,他日也走不得多高,但于寻常人户来说,已是极其难得,无论如何,从今往后也都是官户了。   巧儿呢,不是个爱相夫教子囿于内宅的,孩子生产后没多久就学着家里茶铺上的生意,婆婆也乐得教,慢慢将生意脱手给了她管理,反是自己含饴弄孙了起来。   巧儿风风火火的,茶铺子经营起来不比婆婆差,预备着跟丈夫还要在外县开茶铺。   再说贺家,夫夫两人养着一对双胞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贺小秋教姑娘学家里的卤味手艺,也想着在城北再支一间卤味铺子起来;张石力则教导着小子练武,预备再大一点儿就送去范景的武馆上学武。   听得这几年武考见了雏形,武人待遇提高了许多,倒是颇有些前程。   旁的那些亲友故交不一一细提,虽是各家皆有各家的忧愁烦恼,却也都在耐心热烈的把日子经营下去。   朝青暮雪,跳丸日月,转眼即是四年……   这年夏,日头炎炎。   康和带着一家子回了乡里奔了趟丧,范爷吃了午食,人躺在树下纳凉,睡下了便再没醒。   老太爷走得平和,没病没痛的,又是高龄了,算作喜丧一桩,家人们都没太接受不了。   大福于这一年前的秋天,蟾宫折桂,中了举子。   虽是名次算不得优异,可也很是天赋难得了。   他却停滞不得,求学心盛,未在家中享举子的各般殊荣,轻车简从前去了闻名于外的岳衡书院求学。   此番老太爷过世,他才回了家来奔丧。   恰是回来了,便预备在家中多待些日子,一来想给范景过了生辰,二则也陪陪小福。   谁曾想这小哥儿,与他写信时多般亲热思念,哄得人心头好是念家,这厢他家了来,终日却难见得他几面,这哥儿不是在武馆练武,便伙同了贺家小子出门去跑马。   浑然野得很。   “二十六一日,便是你们小爹的生辰,日子快得很,你俩长高长大了,小爹今年也过整寿了。”   夜里,康和把两个孩子叫到了身边,同他们嘱咐道:“小爹不是个爱热闹的,往年里都不如何肯过生辰,独也就吃我做的一碗长寿面,席面儿都不吃。”   小福咬着一只梨,坐在桌子边上叠着一双抽了条儿的长腿,道:“那今年小爹过整寿,是要大办一场吗?”   大福安静,也在旁侧认真听着。   康和道:“他哪里肯办,本就不是爱应酬的,生辰时大操大办还教他招待客人,不是平白受罪麽。”   小福点点头,倒也确是这般。   “那我去问问小爹,看他今年生辰想怎么过。难得哥哥也回来了,一家子齐齐整整的。”   康和道:“我已是安排了,只提前通知你俩一声,到时一家子出去一趟,就甭再另有事情冲突了。”   小福闻言眼睛一亮:“今年小爹生辰能出去过?”   大福眉心也动了动:“是去哪处?恰是夏月天气炎热,出去散散暑热却比家中还好。”   康和却神神秘秘道:“到了日子你俩自就晓得了。”   站在门外欲是开门进去的范景,听得父子三人在屋里偷偷商讨他生辰的事,又止住了步子。   他做似甚么也没听见一般,轻声出了院子去,心头想,这人又想折腾甚,亏是还伙着两个孩子一起。   想是这般,但范景心里竟也破天荒的有些挂记起自己生辰这件事来,需知往年若不是康和做了长寿面端到了跟前,他且都记不起是自己的生日。   好是很快就到了二十六一日,一家子在厅里吃了早食,康和便教胜寒牵了马出来。   一家子四口人,趁着天还未见热,一并骑了马出城。   清风做伴,策马走道,倒是舒坦。   小福自是巴不得骑马出来走,大福虽专攻于读书,可君子讲究六艺,他本是好学之人,自也会骑马。   兄弟两人在平坦的官道上纵马比试,很是快活。   康和跟范景夹着马腹慢悠悠的并驱而行。   看着前头两个发丝扬起的少年孩子,觉是欣慰又说不出的满足。   “要往哪处走?”   范景偏头去问康和。   “县下的官道每一条,每一段都教咱俩踏得熟得很,没甚么新鲜地是你不晓得的。既是这般,索性就带了你去个再熟悉不过得地儿。”   话罢,康和甩了缰绳,笑着冲去了前头。   范景见状,遂也追了上去。   马儿一路跑过官道,穿过羊肠小路,相继钻进了丛林之中。   随着渐高的山势,林木葱郁,炎热的气温隔绝甩在了山底。   小福还是头回来这般山林里头,只见着粗大过腰身的树木直冲天际,铺天盖地的,且林木生长的很相似,稍有不慎,还真容易迷路。   栖息在树林上头的鸟儿麻雀羽毛油亮,甚是漂亮,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皱着鼻子动嗅嗅,西闻闻,觉是山里的气味很是丰富,时而是清爽的林木气味,时而又有潮湿腐烂的树叶味……   此时,小爹说得那些深山野外经验,好似才具象了起来。   大福也嫌少来这等密林里头,他依稀记得好像很小的时候,似乎教家里人带着进过深山一回。   只记忆不深了,可今朝同游,倒是又能诗词几篇了。   比起孩子的稀罕,范景见着记忆中那再是熟悉不过的蜿蜒小路,便已晓得了康和要带他去哪处。   回忆纷繁而至,范景竟是觉得恍然。   仿佛他还能在这数年未曾变换的林间野路上,看到一道身上捆着兽皮,身形清瘦,目光冷淡而警惕的身影,手持长弓沉默的从此处行过。   那少年忽得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范景,四目相对,两厢沉默。   二十岁时的范景,依旧孤僻冷淡,内心近乎于麻木,仅存的意识,全数也都在挣钱养活一家子上。   他从未曾去想过自己的将来会是何种模样,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有未来,他曾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葬送在这山林深处。   或许是因为受了野兽的攻击,又或许是不甚坠落于山崖………许年轻时,许中年时………   “可觉有变化?”   康和见范景默不作声,神色和往常不同,不由上前轻声问了一句。   范景从回忆中抽出身来,收回悠远的目光,道:“青山不老,人易老。”   康和笑说道:“倒是还文绉绉的了。”   “快看,那处竟有户人家!怪是敞大咧!”   小福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引得范景不由也望过去,他自晓得他曾经打猎住的那间木屋就在前头些的位置。   只这孩子,一贯会哄说,城里乡下的宅屋哪处不大,见着山里的小木屋竟还夸得出敞大来。   然则范景驱马往前走了几步,见着小福说的人家时,不由得也是微微一怔。   当初独是一栋的小小木屋子,如今已经建宽了几倍,又还圈出了个坚固的大院儿来。   若不是自己独自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昔年的那间木屋也未曾拆走,他险些都要认不出来。   且周遭伐了不少树木,阳光也能透进来了,可敞亮了好多。   眼见便是日日有人打理的,还专门置了水井引水吃。   听得说话声音,木屋很快开了大门走出了人来,见着来者,几人连忙迎上前。   一一唤人:“主君,夫郎,两位小郎君。”   “路途怕是劳累,屋里早已经备好了茶汤,快是进屋中歇歇脚。”   两个福,乃至于范景都很是诧异的看向康和。   康和却笑道:“还愣着做甚,不觉口渴吗?进屋去吃茶啊。”   大福听罢,凭着零星的躲流寇记忆,道:“这处好似是小爹和爹爹以前打猎住的地方。”   小福闻言眼睛亮起来:“我早央小爹带我来,他却总不肯。”   话罢,他便脚底抹油似的欢喜窜了进去。   范景属实没想到康和会弄出这样大的改变来,看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去,转头问康和: “你几时安排的?”   康和见范景意外的模样,跳下马去,伸手牵他。   “早是安排了,就想着今年生辰能给你个惊喜。”   范景下了马来,他许久没来这片山了,看着如今这模样,倒也是喜欢,只这几年大福前程好,范家成了读书人家,难免事事谨慎起来,见此不免有些担忧。   “早准备了?这山林修了屋,又还安排了这样些人,若是教人晓得了,只怕是有不好。”   康和闻言轻声一笑,转从身上取出了一张地契,拉起范景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若是私产,那便不肖忧心了。”   范景看着手里的地契,惊然道:“私产?”   “是,往后这处山林就是你的私产。我走了些门路,同县府将这山头给买了下来,选了人前来置了屋宅,便是想今日,送与你做生辰礼。”   范景摩挲着地契,一时间胸中不知是何滋味,既是惊讶意外,又有些说不出的悸动。   他看向康和:“怎想起要置下这处?”   “这几年生意稳,手头上攒得了些钱,见着宽裕,又近了你的整寿生辰,索性就给置下了。”   “昔年在此处的日子过得清苦,可离开后的许多年,我却也总还想起这片山、这间木屋,与你一起打猎转山的时光……”   康和看向范景,徐徐道:“这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初生的悸动,心疼,敬佩;第一次相拥而眠,温存,爱慕。   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时间虽然算不得长,可实在有着太多太好的回忆……   “你别觉着我独是为讨你欢心就贸然的花许多钱买下这里,我都想好了,这处做个山林小庄,使人栽种些果树,也能养蜂、育林木。外在武馆里的学员还能引来实地打猎……山林不比田地差,一样能产出不少的利润。”   “待着每年夏月里,天气暑热,咱们一家子还来小住避暑气,其乐融融……”   范景抿了抿唇,这些年有着许多的热闹风光,尊荣体面,足以占据心中所有的最难忘。   然则,他没想到康和竟然会对曾经山里的这段生活久念不忘。   范景心绪起伏。   他们都一样不曾改变初心,如同这山林间茂盛生长而长青的树木。   世间又如何常得这般情意。   范景倾身上前,在康和的额前落下了一个吻。   他无比认真道:“我很喜欢。”   康和怔了怔,他看着面前的范景,心中飘然。   这当上,小福从大门处探出了半个脑袋:“你们在干嘛?怎还不进来,屋里可舒服啦,凉爽得很!”   大福脑袋叠在小福脑袋上:“有小爹爱吃的甜糕,小福要等着小爹才开动。”   “这就来了。”   康和笑应了一声。   他同大福小福道:“你们俩可别在屋里躲闲,一会儿就在林子里打猎,我在家里头烧饭,你们猎得甚么,今朝小爹生辰就吃什麽。”   小福闻言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啊!我早想去猎了!”   大福也起了兴致:“今朝体会一回小爹以前的日子,倒是有意思。”   康和看向范景:“我与你和面先做一碗长寿面,你带着他俩去打猎罢。”   范景却一改往昔进了林子就坐不住的性子,道:“让这头的人引着他俩去罢,我跟你一起做长寿面。”   康和眉眼见笑,颇有些受宠了的得意:“到底是我的好哥哥~那你是想吃宽面条还是细面条?”   范景没答他的话,兀自走去了前头,却又不经意的携起了康和的手,拉着他往木屋里走。   宽大的手掌心温热微润。   亦如那年二十岁的年纪,在雨夜中抓住了险些跌落涯洞的手掌一般。   彼时,他忍着皮肉撕裂的疼痛,也咬牙将康和给拉了上去。   殊不知拉起来的竟是自己的余生,他原本那条荒草丛生的人生小道,至此也做了改写……   初心似磐,岁月悠悠。   他们将携手走去下一个二十年。   ——正文完。 第138章 番外(一)   范景时常都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幻的,要不然通讯怎么会那么发达,一条消息发出去,哪怕是相隔万里,对方也能一秒钟收到讯息;   交通又怎么会那么快,一千多里的路,飞机一个小时就能跨越……   可他毕竟是从婴孩儿就慢慢接触这些高速发展的东西,直到今天二十岁的年纪,又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虚无。   但若是这个世界不是假的,那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记忆是臆想的麽?   如果记忆不曾真切,那他为什么会骑马,又为什么生来就会一手闭眼可中靶心的箭术……   但记忆要没有掺假的话,那康和……他的丈夫,现在应该叫……老公?他又去了哪里?   这个世界交通很便利,通讯很发达,可世界广大,要找到一个人确还是那么难,又或者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砰!   一声闷响,三支箭稳稳的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上。   “范教练,您这技术也太厉害了!”   范景听着周围发出了惊呼赞叹声,徐徐收回手里的弓,他翻身从马背上下去,淡淡道: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   射击俱乐部的学员还有些意犹未尽,想拜托教练再展示一下,但老一点的学员都知道这位教练的脾气,说一不二的,央求也不管用。   他箭术特好,步射、移动靶射、速射、骑射没有不行的,关键是人还长得很帅,性格冷冷淡淡的,特带劲儿。   当初他的海报往射击俱乐部外头一贴,立马就吸引了好些对射箭不感兴趣的小姑娘来报名,后头见识了他的射箭展示,顿时不少都真爱上了这项运动。   范景想起康和,心情有些不大好,他遣散了学员,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就要走。   一个在他手上学射箭挺久的女学员给他递了瓶水来:“范教练,我每次来上课都看你独来独往的,没交女朋友啊?”   范景谢了她的水:“没。”   “我看好些小姑娘都冲着你来的咧,个顶个儿的大美女,又多主动的,眼光这么高,就没个中意的呀?”   给他搭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叫做郑雪梅。   范景把硕大的斜跨包挂到肩上,要是换做别人给他说这些,他都不会搭理。   不过他倒是唯独跟郑雪梅偶尔会说上两句,一来是他的老学员了,二来这人说话时,他觉得有些像陈三芳。   “今天课上教的郑姐还有没有不懂的,没有的话我先走了。”   “哎哟,你别急嘛!”   郑雪梅央着范景,她嗔了一下道:“又没交女朋友,还赶着回家呀?”   “我要去画室学画。”   “你还喜欢画画呀?”   郑雪梅有些意外:“可真是够全能的!你这样好,又没对象,郑姐可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跟姐说你喜欢什麽样的,姐手头上的好资源多得很。”   她凑近范景,低了声音道:“成熟的可都不少,保证能教你少走三十年弯路。”   范景默了默,这年头的红娘跟过去的好像也都差不多,果然是哪里都混迹的有她们的身影。   他看着郑姐,微微弯下了些腰,同她道:“可惜早走弯路了。”   郑雪梅闻言怔了一下,红娘到底是红娘,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你……”   范景理了下包:“走了。”   说罢,就往场馆外头走。   郑雪梅见状,却追了过去:“你别急嘛!姐这里又不是没有你要的这种资源。”   一头说,她还一头往随身背着的包里翻:“前儿没多久才有个帅哥注册了会员,长得特帅,性格又很好,是做自媒体的,粉丝还不少呢。   他还拜托我一定要找个认真的,我跟小范你认识了这么久,再是晓得你对感情认真不……哎哟!”   范景正想说是这些相亲网站还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他正是想拒绝郑雪梅,让她别再费心,他已经有中意的了,就见着人啪嗒一下绊摔在了地上,包里的口红、粉饼、镜子、还有些照片撒了一地。   他赶紧过去将人扶了起来:“摔的厉害么。”   郑雪梅嘶了一声:“没事,没事。”   范景扶他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转去给她把撒了的东西捡起来。   二三十张照片,上头记录着形形色色的人物,范景没如何看,但是余光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范景心里咯噔了一下。   只一瞬,他连忙便把照片重新拿了起来。   这是一张半身生活照,照片上的人没有美颜也没有刻意的摆什么造型,甚至也没打扮,就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衫,脸上有着淡淡的阳光笑意。   范景看着那高挺的鼻梁,浓眉大眼,还有熟悉的笑容,那双再稳不过的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   他轻轻的摩挲着照片,片刻后,急忙过去问正在揉着腿的郑雪梅:“他是谁?!”   郑雪梅看着照片,道:“呀!这个帅哥就是我刚才要给你看照片的人嘞,他叫康和。怎么样,长得帅吧?”   “他本人不大上镜,实际比照片上还要长得好许多,个子高,很板正,身体一看就好。”   范景唯独听进去了康和两个字,一时间,他竟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   郑雪梅见范景的神色有些奇怪,有些拿不准他是怎么想的。   “范教练……你觉得怎么样嘛?要是没眼缘的话,也还有几个,你要是跟姐说你的需求,姐这里没有符合的,后面也还能给你留……”   “什麽时候可以约他出来。”   范景忽然说了一句。   郑雪梅怔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她高兴道:“成,我回去联系一下小康,到时候看看他的意见,姐一定给你俩约一回。”   “这张照片能不能给我。”   范景捏着照片不太肯松手,郑雪梅见范景一反常态,似乎对这照片上的人也满意了些,不过她有些为难:“姐倒是也想给你,但是没经过人家本人的同意,这样怕是不太好。”   范景见此,连忙从身上掏出手机想拍一张下来,但是他不怎么用手机,常年是把手机往包里一塞,大半天都不会摸一下。   忽然着急起来,翻遍了包也找不到。   郑雪梅看他破天荒的着急,也跟着有些急,她连忙道:“这样吧小范,姐虽然不好把会员的照片私自给你,但是他给姐说了自媒体id。做自媒体嘛,就是越多人捧场才好,姐推荐给你,你去看看,不要照片也是一样的。”   范景闻言,这才稍稍安下些心来,他大抵是太害怕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消息,稍稍不慎,就再也寻不到了。   他深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觉自己学了好几年的画,始终还是画得不如照片真切。   他不舍的将照片还给郑雪梅,又看着她找出了康和的自媒体id,仔细记了下来才算完。   下午,因为找不到手机,心里又惦记着康和的事情,范景去推了画室的课,直接坐了地铁回家。   到了家里,他才发现手机在餐桌上,竟然是早上忘记了带出去。   他摘下包,拿起手机,上面有两个未接电话,是才知道他电话号码的郑姐打的。   微信信息有好些条未读,多数都是群消息,没有私人消息,但是好友验证却有两条。   范景点进去一看,AAA福缘佳偶.红娘郑雪梅175********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春和景明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范景眉心一动,立马通过了春和景明的好友申请,接着才去通过郑雪梅的好友。   “小范,手机找到了吗?”   “姐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接,下午姐就和那边说了,他愿意跟你接触一下。”   “姐看你俩都很合眼缘,就把你的电话号码给康和说了,他添加你没?”   叮咚叮咚一连弹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范景扫了一眼,又退出了聊天框,点进了春和景明的聊天框里,看了好一会儿。   看着对面迟迟也没任何动静,他犹豫着想打个招呼,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到底就不是个擅长跟人聊天的,而且还是对着这种看不见人的机器。   再来,他也不知道现在的康和是个什麽情况,虽然他在看见那张照片时,隐隐有一种强烈的笃定感那就是他。   范景默了半晌,又重新点进了郑雪梅的聊天框,回复了一个嗯。   然后他退出微信,下载了一个抖音短视频,输入熟记在心中的那个id名字,立马就有个粉丝一百多万的账号冒了出来。   头像就是穿着一件蓝色棉麻布衣的康和。   范景嘴角动了一下,他记得以前在乡里,日子好了一些的时候,康和买布做新衣,就喜欢买这个颜色和料子的。   他点进主页里,看见里头有几十个视频,封面大多都是康和。   随手点了一个进去,夏天蝉鸣声立马传来,背景的音乐很舒缓,康和背了个背篓,拿着镰刀去了地里,夏日的艾草长得葱绿茂盛,他割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又拾了一个蜂巢,上面的文字介绍着今天要制作艾烛。   范景逐帧看完,接着去看下一个视频……他在作品里依次见到了艾烛制作,蕨根取粉,魔芋豆腐、花香纸制作等等。   好似是将他脑海里的那些记忆又描摹了一遍一样。   范景嘴角轻轻浮起了下笑,他退出短视频,重新又点进了春和景明的聊天框,见着那头依然没有任何的动静,他犹豫着,给对面发了一条消息。   叮咚。   这时候正在乡下刚刚剪辑完视频,准备今晚直播的康和听见私人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他把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见着昵称叫做景的人发了一条消息。   康和心想,通过啦!   他点进去一看,聊天框里立马弹出了个emoji微笑表情包。   “……”   康和嘶了一声,他记得郑姐给他看的照片上,是个挺潮挺酷的年轻帅哥啊。   搞抽象?   康和琢磨了一下,他看照片还觉得人多合他眼缘的,乍看着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和亲近感觉,他觉得也有些怪。   不过他把这给归于一种叫缘分的东西,为此他并不想把这次相亲给搞黄。   于是康和谨慎且认真的回了,   一支玫瑰花。   作者有话说:   设定是大景胎穿,小康就是现代的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