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给权臣冲喜后》作者︰丹锦   文案:   预收《我死之后剧情崩了》《仙君误我无情道》求收   【本文↓一句话简介:朕开创了盛世】   镇国器重生攻x白切黑穿书受   姬安穿进一篇耽美文里,变成个没活过前三章的炮灰皇子。   没等他努力将这篇多角虐恋文的剧情回想清楚,突然有圣谕传下,须一皇子为大司马冲喜。   现在宫里总共就两个皇子还活着。   姬安看看旁边被一群人护住的主角,依稀记起大司马是原作中活到最后的反派,这时总还死不成,便自告奋勇去了。   没有三书六礼,姬安穿着一身喜袍直接走进大司马上官钧的卧房。   醒过来的上官钧竟然问:“你可想登上高位?”   冲喜还能冲出这等好事?   姬安玩笑道:“若你助我上位,我必赠以金册金宝。”   姬安没想到,上官钧真的将自己送上龙椅,也真的随自己搬进天子居所。   ※   上官钧重生一回,对一切都心灰意懒。   上一世他对新帝从无异心,奈何新帝沉迷风月无心理政。最终他依然受到猜忌,遭背叛的好友毒杀而亡。   既如此,换个皇帝也罢。   上官钧力推姬安上位,便想放手,却发现——   笑得温和无害的那人,动起手来竟果断狠辣得……直挠到自己心里去。   ※   群臣都以为大司马总有一天会取皇帝而代之。   不料皇帝连大司马都使唤上,造器具,拓商路,寻良种,减赋税,内肃吏治、外御强敌,忙得不亦乐乎。   姬安唯一的烦恼,就是上官钧时常早早来堵门。   这晚,只着单衣的大司马又款款走到年轻帝王身后,弯下身子左手撑住案几,彷佛将帝王拥在怀中。   他右手抚上帝王握笔的手,在帝王耳畔轻吐气息:   “陛下,夜已深,该歇了。”   姬安微微一颤,变得模糊的意识当中冒出个念头——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原作中那个克己奉公的大司马,现在总念着要侍寝?   阅读指南:   ①受视角,双向奔赴he,身心1v1,苏爽甜宠文,不喜勿入。   ②含强力系统金手指,背景架很空,设置有杂糅有自设,请勿深究,若感不适请及时止损,弃文不用告知。   ③拆逆ky评论(包括独美梦女,不论是否口嗨),提及现实人物的评论(包括“我xx叫xx”),与本文内容无关的发散性联想,都会删除。   〖封面是特约图,符合本文人设要求,有草稿有过程。〗   内容标签:强强系统甜文穿书朝堂基建   主角:姬安(受) 上官钧(攻)   其它:甜宠,穿书,系统,重生,朝堂,基建,强国   一句话简介:朕开创了盛世   立意: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第1章 穿书   姬安在水中往下沉,四肢像灌了铅,重得动弹不了分毫。   水里很安静,一切都被水隔绝在外,如同一个无声的世界。   摇晃的水面彷佛一片动荡的光,穿到水下的光柱中,一串串气泡在上升,美得梦幻。   姬安知道,那些气泡是自己吐出的气。   眼前的景色在逐渐模糊,黑暗从两旁向中央蚕食。   他就要死了。   不过,姬安想——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这么漂亮,也不错。   当视野完全变暗的一刹那,姬安有种自己从身体中抽离出来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黑暗蓦地散开,明亮的光照得姬安都感觉眼睛发疼。   等下,眼睛疼?自己不是已经全身都麻木得没有知觉,怎么会……   当姬安这么想的瞬间,来自身体各处的感知就猛地撞进大脑。   先是水对胸腔的压迫,再是恢复力气的手脚。   求生本能之下,姬安立刻屏住呼吸,划动起手脚向水面升去。   破开水面的同时,无声的世界被打破,此起彼伏的叫喊声钻进耳中。   姬安咳了好几下,再用力地大口呼吸,肺部的难受才缓过来。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离岸边不远,就调头游过去。   只是,越靠近岸边,姬安越是迷糊。   聚在岸边向他挥手叫喊的人,怎么不是穿长袍就是披铠甲,全都像是古装打扮?他刚才不是救了两个孩子,之后脱力了往水里沉吗?是顺水漂到了古装戏的片场?   姬安游到岸边,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拉上岸。两个穿长袍的少年又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袍,慌里慌张地给姬安擦身上的水。   其中一个手上一边擦着,还一边流着泪哭嚎:“四殿下,幸好您没事!您要有个差池,奴可怎么办!奴只能跟您一同去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处在换声期,声音又尖又高,刺得姬安都忍不住皱眉。   另一个少年虽然没吭声,但姬安看到他也是双眼通红,眼角还有刚擦过泪的痕迹。   这时,人群外突然响起一声暴喝:“还傻杵这干什么!赶紧去叫御医!八殿下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这些狗东西的脑袋!”   围在姬安身边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震得一愣,除了那个没吭声的少年还在埋头擦水,其他人全忍不住转头去看。   随着那几个士兵打扮的人侧过身,姬安听见他们身上铠甲的碰撞声,一听那用料的份量就不轻。   随后,姬安从他们让开的一点位置里看见了前方。   那边也有一群人,好几个和姬安这边的两个少年穿一样的长袍,此时已经有一人拔腿跑走。   除了士兵,还另有四个年轻男子看著明显衣裳更华丽,其中三个全身湿透。众人正将一个湿透的人,扶上唯一衣裳没湿的那人背上。   显然,那三个湿透的人应该和姬安一样,都是刚从水里上来,看上去像是其中两个下水救了被背起的那个。   那边一群人看都没往姬安这边看一眼,背好人就立刻快步离开。   姬安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重量不太对。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衣裳和刚才对面那四人差不多华丽,还有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脖子两侧,一直垂到胸口。   周围士兵里有人提醒:“四殿下落水受寒,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裳,也要找御医看看。”   先前哭嚎那个少年立刻转身背对姬安蹲下:“我力气大,我背殿下!小七,你去叫御医!”   另一个少年无声点点头,把手里长袍抖开,披在姬安肩上,才起身跑走。   姬安总算找到机会开口:“那个,你们是……”   蹲着的少年抢着答:“他们是在附近值守的羽林卫。各位兄长,麻烦帮扶一下四殿下。”   不用他说,已经有两名士兵扶着姬安起来。   还有人打量着他道:“你行不行,要不我来背?”   少年连忙保证:“没问题没问题,我背过殿下的。兄长穿着甲,再背殿下就太沉了。而且甲这么硬,也硌着殿下。”   姬安想说自己能走,可又察觉到情况很不对。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拍戏片场,附近没有一个剧组工作人员。   而且,他的衣服和头发根本没法解释。   所以姬安选择了沉默。   他经历一番险死还生,现在脑袋还晕晕的。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安静地摸清情况才是上策。   姬安不动声色地把披在肩头的长袍袖子打个结,再被人推着趴到少年背上,伸手环住少年脖子。   少年背起姬安,迈步往前走。尽管走得不多快,可也还算稳当。   士兵们见没事了,才纷纷离开。   少年一边走,还一边和姬安絮叨:“刚才可吓死奴了。幸好殿下会水,不然等那些人除了甲再跳下去,都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不过,奴怎么没听殿下说过会水啊,是小时候进京前学的吗?”   姬安含糊地回一声“嗯”,想了想,又试探地说:“你别说话了,我听见声音头疼。”   少年连忙答应:“好好,那奴不说了。”   *   姬安被背进一座殿宇,在复杂的回廊中前行。   一路上还碰到三个青年,都慌忙过来问怎么回事。少年全是一句“殿下落水了,闭嘴别说话”打发,那几人就安静地跟在旁边帮忙托着姬安。   姬安暗暗观察他们,发现他们的衣裳和背自己的少年差不多,估计是同一类身份,就不知道有没有高低隶属。   少年最终把姬安背进一间房,将他放在榻上,又叫几个青年去拿布巾、衣裳、被子、热茶水。   姬安快速扫视一圈屋内,尝试开口说:“等下。”   众人顿时停下动作,都转头看他。   姬安掩饰性咳一声,再说:“我想洗澡。”   少年立刻对其中两人道:“你俩拿了东西过来就去烧热水。”   几人又继续各自去忙。   布巾、衣裳和被子很快被抱过来,少年帮姬安脱下湿衣,拿起布巾给姬安擦身。   姬安怕露出马脚,只得忍耐着不适,让他擦身换里衣,再披上被子。   热茶也被端进来,姬安捧着茶杯慢慢喝,同时仔细打量这房间。   挺宽敞,家具、茶具、摆件、屏风看着都很讲究。只是,结合刚才听到的“殿下”“皇子宫”这些词,似乎显得又太过朴素。   少年拿布巾帮姬安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边放柔声音说:“殿下安心,皇子宫里就有值守御医,小七很快就能把人带来。”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冒一下险。   他皱起眉头,抬手揉揉额角:“我头还有点晕,一下都想不起来了,小七他……全名是叫什么来着?”   少年连忙安慰:“想是在水里受了惊,等御医来看过,开了方子吃过药,就能好了。小七姓徐,徐小七。殿下再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只管问奴。”   姬安转眼看向他:“你的姓是……”   少年:“奴姓洪,洪大福。”   姬安点点头:“名是大福,这个我记得。”   洪大福咧嘴笑道:“奴就知道,殿下不会忘了奴。”   姬安见好就收,不敢再多问,正想着说些什么岔过去,刚好外头传来了动静。   很快徐小七便领着一名青年文士进门,那人还提着一只小木箱,想必就是御医。   果然,青年走到姬安面前,作揖道:“四殿下,下官尚药局侍御医宋远之。”   姬安学着他作个揖,谨慎地挑了个不太会出错的称呼:“宋大夫。”   宋远之隔着矮桌坐在榻上,打开药箱取出脉枕放于桌面,再说:“请四殿下将手腕搭在这上方,先右手。”   姬安转身面对他而坐,刚要抬手,却被洪大福出声打断。   洪大福狐疑地打量宋远之:“宋大夫,恕奴失礼,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被质疑身份,宋远之也没有着恼,只低头取下挂在腰间的白色小板,放在桌面上:“这是下官的牙牌,请四殿下过目。”   姬安猜到那应该是官员的身份证,拿起来看看,见上面刻着姓名、官衔等信息。不过他自己分辨不出真假,又转手交给洪大福:“我眼还花,大福你看看。”   洪大福接过去仔细看看,才还给宋远之,却又问:“怎么不是黄大夫来?”   宋远之:“黄大夫去了八殿下那里。”   洪大福:“可是,皇子宫现在只有一位御医常驻。既然黄大夫在,那宋大夫怎么也在?”   宋远之依旧淡然回道:“我便是来接替黄大夫,往后换成我常驻皇子宫。方才我正与黄大夫交接,八殿下那边来人,将他拉了过去。”   洪大福这才没再有疑惑,告声罪,请宋远之为姬安诊治。   姬安将右手搭在脉枕上,一边等着宋远之切脉,一边在心里琢磨。   刚才八皇子的人先去,如果不是刚巧今天交接,有两名大夫在,自己要么得等那边完事,要么得另找大夫。也不知道这皇子宫是在哪里,如果在皇宫外还好,如果在皇宫内,怕是想另找大夫都难。   宋远之探过右手再探左手,然后观察下姬安的眼唇舌,再问过几个问题,最后对姬安微笑道:“天气热,四殿下平日也康健,入水时间不长,又没呛着水,没什么事。下官开个方,吃一剂祛祛寒气即可。”   他话音一落,刚才就候在旁边的徐小七立刻捧上托盘,盘中摆着笔和研好的墨。   宋远之从药箱中取出开方用的纸,提笔快速写下两张药方,签名按印,再递给姬安:“这是脉案与药方,四殿下请过目,确认无误请签章,有一张下官拿回去留档。”   姬安接过来对照着看。药方他还勉强知道其中一些药名,脉案就是完全看不懂。   不过两张内容的确一模一样,可关键问题是,他现在不敢随便写字,就怕被洪大福和徐小七从字迹看出端倪。   姬安急中生智,摆起皇子的架子:“我手臂还无力,不想拿笔,你俩直接帮我按印就好。”   徐小七主动接过两张纸,却说:“奴代殿下签。”   说完,提笔在宋远之的签字旁写下“四皇子安奴徐小七代笔”。   字迹工整清隽,看得姬安忍不住暗暗在心中说声“好字”。另外还得到一个信息——这个四皇子,很可能名字就是“安”。   洪大福则拿来一方小印盖上。姬安也留意到,放小印的小袋子是先前从湿衣服的腰带上取下,可见是随身携带的东西。   宋远之估计来之前就有了预判,看完诊直接从药箱中取出一剂药,交待过煎法,才提起药箱告辞,徐小七拿着药送他出门。   随后有人进来禀报热水备好,姬安示意洪大福扶自己去洗澡。   浴室也挺宽敞,让以前只能用小小沐浴室的姬安心生感慨。   室内最显眼的是半人多高的大浴桶,其他还有几只盆和瓢,以及坐凳、窄榻等等不少东西。看到这些,姬安马上又不再羡慕了。洗一回这么折腾,哪有以前用热水器淋浴方便干净。   而且姬安实在接受不了有人帮自己洗澡,只让洪大福帮忙洗头,也顾不上会不会受怀疑,就将他赶了出去。   *   洗过热水澡,姬安整个人都舒坦了,心情也不再那么紧绷。   他自己穿好一整套里衣,手里拎着用布巾裹的湿发,绕出浴室门前的屏风。   洪大福立刻过来接住头发:“殿下到躺椅上坐坐,奴给殿下烘头发。虽说天热,可殿下刚刚落水受寒,还是赶快烘干为好。”   姬安正愁这长头发不知道几时才能干,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来。   两人回到刚才的房间,姬安在躺椅上坐下,恰好徐小七端来冒着热气的药。   姬安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水,闻见一阵药味,眉头就忍不住打结,难得再次开口说话:“先放一放,等它凉了我再喝。”   徐小七放下药碗,过来和洪大福一起帮姬安处理头发。先是拿梳子细细地梳,再用绸布擦水绞干,最后用炭火烘烤。   姬安刚才泡过热水,现在躺着让人伺候,就有些昏昏欲睡。   但他还努力强撑着,在脑中思考现状。   目前来看,他十有八九是碰上了传说中的穿越,还是穿成一个皇子。洪大福和徐小七是贴身服侍他的小宦官,既然两人都没有起疑,那大概率是魂穿。   可魂穿不是据说能接收身体原主的信息吗,他怎么就一点没收到……   正当姬安想到这个,头就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紧接着,大量信息彷佛灌注似的进入他脑海。   原主和姬安同名同姓,今年二十岁,是大盛的四皇子。但并非当朝皇帝亲生,而是在九岁时被过继给皇帝,入京之后一直住在皇宫内的皇子宫里。   皇帝当年同时从宗室内挑出十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过继,原主在其中排行第四。然而现在,这皇子宫中只剩下原主和八皇子姬含思,其他八个都在这十一年间陆陆续续地病故或出了意外。   今天姬安在附近的花园散步,遇到姬含思一行好几人。两边平常来往不多,本来是不会一块走的,但恰好都想过桥,两位皇子才并排走在前方。   随后就出现了意外——木桥塌了,两人双双落水。   在另一个时空同样落水的姬安,就穿到了溺亡的原主身上。   姬安花了点时间消化完脑中的所有信息,不由得奇怪地按按胸口——原主不会水,按说溺亡该会肺部进水,怎么刚才宋远之说他没有呛水?   但他很快又抛开了这个问题。穿越这种最无法解释的事都出现了,身体上的异常好像也不值一提。   而且还有一点,姬安总感觉,这剧情怎么好像自己听说过……   他冥思苦想好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这不是他室友最近看过的小说情节吗?那他不仅是穿越,还是穿到了书里!   姬安室友的一大爱好,是看耽美小说。最近看的那一篇里,有个在前三章就挂掉的炮灰角色和姬安同名,室友这才和姬安说起,还玩笑般地问他要不要全文背诵。   没想到,姬安现在真的接替了书中那个炮灰的身份。   回忆到这里,姬安在心里长长叹口气——这处境是怎么看怎么危险啊!   为了能让自己这条失而复得的小命苟得久一点,姬安开始拚命回忆室友偶尔讲过的小说剧情。可惜他当时没兴趣,一耳进一耳出,能想得起来的实在不多,还都是零散信息。   不过,姬安现在好歹有了原主的记忆,心里总算不再那么没底。   就在他劳动一番脑子期间,头发也基本烘干。   姬安接过徐小七端来的药,忍着苦几口灌完,赶紧漱漱口。   接着站起身,一边走向相邻的里间卧房一边说:“来帮我穿衣。”   他自然地绕过屏风,走到房中铜镜前。   铜镜很光亮,清晰地照出前方姬安的脸。   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样。   姬安再一次松口气——还好,这样他至少不会有割裂感。而且他对自己的相貌还是非常满意的,好歹是个公认的帅小夥,哪怕现在换成长发,也称得上一句清朗俊秀。   洪大福和徐小七跟进来,帮姬安穿上一件夏日常服。姬安假装照镜看衣,来回走了几步适应衣裳。   这时,外头传来动静,伴随着一声:“殿下?”   是原主记忆里十分熟悉的声音。   姬安回身绕过屏风,就见一名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青年走进来,面上带着担忧之色:“殿下,看过御医了吗,怎么说?”   他是自原主入京之后,就一直总揽原主身边事务的宦官朱顺。   姬安开口安抚:“刚才看过,也喝了药。大夫说没什么事,你放心。”   朱顺上上下下地打量,确认姬安没事,才放下心。   他刚要再细问,突然有人急急跑来禀:“王内侍来了,有圣上口谕,叫两位殿下立刻到前头去!”   朱顺面色一凛:“赶紧给殿下梳头。”   来人满脸着急:“王内侍说了,知道殿下们刚落过水,不用讲究梳头更衣,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等!”   洪大福接着问:“说了是什么事吗?”   来人快速摇摇头。   姬安扫一眼朱顺、徐小七和洪大福,从他们的脸色可以看出,这种情况不寻常,还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但皇权社会就是这样,皇命大过天,谁都违抗不了。   姬安只得带着人出门,一路上草草用帕巾把披散的头发扎成一束。   他进到皇子宫正殿,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宦官站在殿中,正是皇帝最信赖的心腹内臣王晦。   王晦见到姬安这个四皇子,也只是微微颔首,身体都没躬一下。   姬安照着原主记忆中那样,向他拱下手:“王内侍。”   这时,姬含思在先前那三个锦衣男子的簇拥下进来,和王晦相互见礼。   人齐了,王晦没拖拉,直接开口:“传圣上口谕。”   众人躬身聆听。   王晦朗声道:“大司马病重,现命一名皇子即刻为其冲喜。” 第2章 冲喜   圣谕只有短短一句话。   王晦口齿清晰,说的每一个字姬安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姬安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他听错了,还是他理解错了?难道这个书中世界的“冲喜”,和他所认知的不一样?   一瞬的震惊过后,姬安立刻努力调整表情,控制在“惊讶又不会太过惊讶”的程度,才直起身。   在原主的记忆里,大司马五日前遇刺坠楼,现在全京城最好的大夫都被关在他府中为他医治,没有一点确切消息传出来。   那么,姬安不管是对“突然转进到冲喜”表示惊讶,还是对“命一名皇子冲喜”这种不确定说法表示惊讶,都能说得过去。   不过姬安没有说话。   原主的性格本就内向,平日里说话做事经常慢半拍,从不会出头冒尖,甚至时不时就被人忽视遗忘。姬安先观望一下情况,也符合原主的人设。   姬安看向了旁边的姬含思。   八皇子姬含思,正是这个“耽美文世界”的主角。这种时候,先观察主角准没错。   姬含思脸上带着迷茫,似乎没有听明白那道圣谕。   但他身边那三个贵公子的反应都很快,俱是一副强压着惊怒的眼神,只是面上表现出的程度各自不一。   几乎毫不掩饰的那一个,当先开口三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就要冲喜了?圣上到底怎么想的?”   听声音,他就是姬安先前上水之后听过的,喝斥人去找御医的那一个,名叫夏侯焱。   此时姬安都要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点赞——说得好,把自己想问的全问了,简直最佳代言人!   可惜王晦只是轻飘飘地四两拨千斤:“夏侯公子,咱家只知道陛下令咱家如此传谕,咱家就如此传。妄度圣心这种事,咱家从来不敢想。也劝夏侯公子一句:慎言,慎思。”   夏侯焱被他一句话堵回来,脸色立刻涨红几分,但再不甘心也不得不闭上嘴。   另一个贵公子华知允斟酌着开口:“可是,冲喜也该找个女子才对吧。男子皆阳,岂不相冲?只怕反而耽误了大司马……”   王晦瞥他一眼,冷冷道:“华公子想岔了。大司马本就贵不可言,自当寻个同样尊贵的,不然倒怕让人沾了大司马的福气去。”   这句话说得那边三个贵公子俱是眸光闪烁。   姬安也听得出言外之意——皇帝是铁了心要冲这个喜,既然没有公主,那就送皇子去。   旁边第三个贵公子卢雍,此时面上已经恢复镇定,开口问:“圣谕并没有指定皇子,那该如何决定是两位殿下中的哪一位?”   姬安目光转去看看他,再带着同样的疑问看回王晦。   王晦:“陛下并不愿逼迫,就让两位殿下自行商量。若是两位都不愿意,那便掷珓决定。”   姬安禁不住心中“呵呵”一声——都这样了,还有脸说什么“不愿逼迫”。   他一边快速盘算,一边再次看向姬含思。   姬含思现在应该是弄清楚了情况,也在回看姬安,一双大眼睛里含着雾气,写满慌乱和无措。   姬安都不由得感慨——姬含思不愧是万人迷主角,连自己见到他这模样都要忍不住心生怜惜。   两个冲喜人选还在无言对视,卢雍先说道:“若论尊贵,四殿下居长,自然更尊贵些。”   姬安目光滑向卢雍。   不过没等姬安开口,他身后的朱顺就回道:“论出身,八殿下之贵四殿下拍马难及。”   卢雍立刻反驳:“都已过继于圣上,两位殿下俱是圣上之子。玉牒早已更改,以前的出身自然不可作数。”   朱顺不卑不亢地继续说:“卢公子既这么说,那便看母家。八殿下记在赵昭仪名下,四殿下记在李婕妤名下。子凭母贵,赵昭仪位份高,就当是八殿下为尊。”   姬安听得心下有些诧异——看来朱顺上一句特意提出身,是给卢雍下了个套。   卢雍现在也察觉了,眉头微蹙,立刻往回圆:“记名而已。众皇子都在皇子宫里长大,一应用度皆一样,还是该看长幼。”   朱顺没再说话。   王晦开口主持场面:“大司马那边耽搁不得。既然两位殿下都不表态,那还是掷珓决定。请两位殿下一同掷,吉多者去。”   随着他的话音,他身后那排拿着托盘的宦官当中走出两人。   姬安看看姬含思那边,见他咬着唇忍着眼泪,夏侯焱、华知允、卢雍几乎是紧贴着围在他身边。三人到底都还年纪轻历练少,面色都不太好。尤其夏侯焱,看向姬安的眼神都带上了戾气。   其实,就在卢雍和朱顺来回拉锯之间,姬安已经拿定主意。   此刻,不等拿托盘的宦官来到身前,他就先上前一步。   王晦转过目光。   姬安拱手:“我愿为大司马冲喜。”   这话一出,姬安就听见身后响起洪大福的轻微抽气。   王晦眼中也现出些许诧异:“四殿下,你想好了?”   姬安肯定地点头:“还请王内侍教我,我该怎么做。”   王晦立刻连声音都和蔼几分:“好。喜服与喜车皆已备好,事不宜迟,就请四殿下即刻梳头换衣,咱家送四殿下去大司马府。”   先前两个宦官退回去,另外三个宦官捧着托盘走到姬安这边。   姬安侧身看一眼身后的朱顺、洪大福、徐小七,又问王晦:“伺候我的人,和我在此处的东西,可不可以一并带过去?”   冲喜事大,他都主动“自愿”了,料想这点小事应该不会被为难。   果然,王晦答应得很干脆:“自是可以。还请四殿下先去,回头这边收拾好了再跟上。”   姬安得了准话,不用他再催促,就带着自己的人和那三个宦官一同去做准备。   *   回到所居宫室,姬安藉口不习惯不熟悉的人伺候,请那三个宦官在偏厅喝茶等候,让朱顺、徐小七、洪大福接了托盘,随自己进卧房。   刚关上门,洪大福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殿下刚才怎么就答应了!赌一赌掷珓,好歹有希望!”   姬安冷静地说:“以圣上对大司马的宠爱,以及大司马自身的权势,如果我能救他,总会得到一点好处。”   朱顺却面色凝重地说:“奴只怕,等大司马好起来,日后想娶妻时,殿下会更危险。”   姬安回视他:“我留在这里,就安全了吗?当年十个人进来,如今只剩下两个,今日还都落了水。”   朱顺一愣,随即后背爬上一阵凉意,额角冒出点冷汗。   姬安:“应都已经应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我问你们,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进大司马府,若是不愿就留下,我不会勉强。等下我和王内侍说一声,给留下的人重新安排去处。”   他刚问完,徐小七立刻回道:“殿下去哪,奴就去哪。”   朱顺也接着说:“奴跟着殿下。”   姬安点点头,又看向洪大福。   洪大福没想到还能选择,面色有些纠结。   姬安吩咐:“小七和大福帮我梳头换衣,然后大福留下。朱顺,你把其他人都叫来。”   洪大福脸色刷地白了,当即跪到地上:“殿下!奴当然跟着殿下!”   姬安再问:“不勉强?”   洪大福连连点头:“不勉强!一点不勉强!奴只想跟着殿下!”   姬安:“好,那赶紧。”   洪大福这才爬起身,和徐小七一起帮姬安换喜服梳头发。   朱顺把伺候姬安的宦官全都叫了来,人不多,总共不到二十个。由此可见,过继来的皇子在皇帝心中是什么地位。   姬安和刚才一样问了哪些人愿意跟自己走,最后只有三个人表示愿意,正是先前洪大福背姬安回来时过来帮忙的三人。   姬安又交待朱顺和那三人留下收拾东西,自己带着徐小七和洪大福返回正殿,跟王晦说一声,便搭上喜车,在暮色中离开皇子宫。   喜车内外都挂着红绸贴着喜字,相当宽敞,还有一堆软枕让姬安靠得很舒服。   徐小七、洪大福都在车外跟着走,车里就姬安一个人。他趁着这个独处的空档,抓紧时间再理一理原主的信息和原文的情报。   姬安做出主动冲喜的决定,并不是冲动而为。   冲喜的最大风险有两个。一是冲喜不成功,皇帝生气而降罪。二是冲喜成功了,但大司马不愿受这份恩情所挟,暗中动手他。   对于第一点,姬安有很大把握能成功。因为大司马是文中的最大反派,活到了后期。眼下剧情才开始,他总还死不掉。   至于第二点,就只能赌一赌了。不过以姬安听室友偶尔提到的印象,大司马这个反派是属于心高气傲的那种,感觉有谈判的空间。   最重要的是,姬安真的认为,留下来会更危险。   他不知道原文中有没有冲喜剧情,但他知道,姬含思后来坐上了皇位。   原文的“姬安”死了,合法继位的皇子只有姬含思一个。哪怕他去冲喜,也能当上皇帝。   可现在姬安来了,皇子多了一个。如果姬含思去冲喜,能当皇帝的自然就是姬安。   但,姬含思的那些候补攻,不可能容忍姬安上位。   姬含思这个万人迷主角,现在身边已经聚起了三个人。一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伴读华知允,一个太尉之子夏侯焱,一个才名极盛的卢雍。   尽管室友说过,文里写的都是主角受和各个候补攻之间的虐恋情深。可姬安如今身处的,毕竟是一个真实世界。候补攻们要在未来和皇帝搞虐恋,首先自己就得有实力一直待在皇帝身边。   参照眼下的三个候补攻也能看出,个个都是潜力股,能力想必不容小觑。谈恋爱的间隙顺便玩一把阴谋诡计,估计不在话下。   姬安只要一想到皇子宫里最后只剩下姬含思一个人,就觉得觉都睡不安稳,生怕半夜房梁会砸下来。   原主没有经营一点势力,姬安手下也就几个品级不高的宦官。要和姬含思现在那三个候补攻正面刚,在姬安看来就是以卵击石。   因此姬安决定,先在大司马身边苟一波才是上策。   哪怕往后按着原文剧情走,姬含思当了皇帝,聚集更多的潜力股候补攻在身边,大司马这个大反派都能以一敌众,可见实力之强。   而且刚才听王晦的意思,这个冲喜好像不是正式的娶嫁。他依稀记得古代结婚也是要在官府办结婚证的,他们没办。证那当然算不上合法。真要能给人冲喜好了,后续把这一茬含糊过去就行。   指鹿为马都能发生,这点小事,对大司马和皇帝来说不值一提。   姬安就这样给自己做了一路心理建设。   等马车停下,他下了车,发现周围是景致很好的花园。   王晦从另一辆车上下来,对姬安招手:“四殿下,随咱家来。”   姬安过去跟着走,途中弯来拐去绕得头晕,让他彻底放弃记路的打算。   奇异的是,竟然没有见着一个人,哪怕是仆从。   最终王晦将姬安带到一处很大的院子,走进其中一间屋,再绕过屏风进卧房。   刚刚外头一切正常,只有这里才被布置成新房的样子,挂着红绸贴着喜字,点的蜡烛也是红烛。   只是房中飘着淡淡的中药味,还隐隐能听到诵经的声音,让这新房的气氛显得非常诡异。   不过姬安终于见到了别的人。有两个小厮守在床边,这时都过来给王晦和他行礼。   王晦将小厮跟徐小七、洪大福都打发到外间,再带姬安走到床边。   姬安垂眼一看,床上躺着一个五官轮廓深刻的俊朗男人,只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唇色发灰,明显是重病之相。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司马上官钧。   姬安却是心下暗惊——大司马竟然是昏迷不醒的状态,难怪皇帝这么着急,病急乱投医到搞冲喜这招。   王晦亲自将桌上的两只半葫芦端过来:“请四殿下与大司马行合卺礼。”   姬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拜堂都省了,喝酒还逃不过。   他不懂就问:“这个怎么喝?我喝半只,再喂大司马喝半只?”   王晦强调:“请四殿下以嘴哺喂大司马。”   姬安在心里叹气。   不过都走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别扭,保命最要紧。   姬安接过半边葫芦,仰头把酒喝下。   还好,酒精度低,不辣。   他再接过另半边,将酒含在嘴里,坐到床边俯身低头,一手轻轻捏开一点上官钧的嘴,就将唇压上去。   姬安也不知道酒到底喂进去没有,不过直起身再看,感觉上官钧嘴边流下的痕迹不是很重,大概对方还是喝下去了不少。   他一边掏出手帕帮上官钧擦嘴,一边寻思——既然还能自主吞咽,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吧。   喝过合卺酒,“冲喜”仪式就算结束。   王晦收起葫芦,最后交待姬安:“一会儿会有人送晚膳进来,今晚咱家在外间守夜,四殿下有什么事便唤人。除了如厕,暂时还请不要离开这里。”   姬安心下好笑——这是还担心自己跑了。   他打量一下床,发现宽敞得躺三个人都行,就是只有一床被子,盖在上官钧身上。   姬安试探地问:“我和大司马一同睡?”   王晦:“既是冲喜,自然要同床。”   姬安:“能不能多加一床被子?”   王晦:“同衾共枕,方是连理。”   姬安面上没敢露出不满,只得自我安慰——至少没要他对重病的人做太过不道德的事。   王晦离开不久,果然有小厮送来晚膳。   姬安看到饭菜才感觉已经饥肠辘辘,风卷残云地扫荡一空。   之后就无所事事。   姬安在宽敞的房里来回散步,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饱,感觉犯起了食困。   他干脆也不熬着,叫徐小七、洪大福两人端水进来洗漱,就脱了喜服,吹灭蜡烛爬上床。   上官钧睡得很安静。苍白的脸,乌黑长发,配上四周的红色帷帐,简直是中式恐怖标配,幸好屋里暗看不清。   姬安揭被子躺进去,小声说:“抱歉了兄弟,被子就一床,我只能打扰你。”   随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闭上眼。   大概是劳心劳力了大半天,姬安睡得很沉,一整晚都没醒。   等他再睁眼,已有光亮从窗缝照进屋里。   不算明亮,但也能让他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双黝黑的眼睛。 第3章 权臣   姬安睡迷糊的脑袋里,第一反应是——这么黑的眼珠,好少见。   第二反应——眼形真好看,简直天选古装男主眼,给个特写足够拉观众入坑,就是眼神有点凶。   第三反应——不对,他床上怎么会有个男人……   姬安头脑中飘出疑问的那个瞬间,一道男声响在耳边——   “放开我。”   声音沙哑且绵软,却奇异地带着一股威严,让人下意识就有种照做的冲动。   姬安彷佛被这一声敲了下脑门,整个人骤然清醒。才察觉到被子下的自己似乎是手脚并用地搂住眼前这人,如同搂着个暖烘烘的大热水袋,就是这热水袋硌了点。   下一刻,昨天种种记忆回笼,姬安不由得倒抽口气——这抱的可是大盛的第一权臣,书里的第一反派!他怎么敢的!   姬安连忙松开手脚往后挪,结果发现自己把被子也带过来了,又赶紧坐起身,扯着被子给上官钧盖好。   嘴里一边快速道歉:“不好意……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是被子漏风,你身上暖,睡着了就不自觉靠过去……”   话还没说完,盖被的手又突然顿住,姬安瞪着眼睛仔细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蹙着眉,眼微眯,一副很不舒服的模样。   但的的确确是醒着的!   刚才说了话!   冲喜竟然这么立竿见影?!   姬安一时间太过震惊,只反射性地低喃:“还真醒了……”   相比之下,上官钧就非常冷静。哪怕依旧脸色苍白,可一旦醒来,周身气息俨然是长时间掌权养成的威压。   他目光定定落在姬安脸上,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四殿下怎会在此。”   姬安这才回过神,立刻解释说:“我来给你冲喜,总之你醒了就好,我去叫人进来。”   一边说,他一边翻身下床,倒是还记得仔细地帮上官钧掖好被子。随后外袍都没披,只胡乱踩上鞋,穿着里衣就快步往门口走。   姬安绕过屏风出到外间,打眼一扫,发现王晦斜靠在榻上休息,两个小宦官正给他打扇锤腿,徐小七、洪大福和昨天见过的两个小厮在边上拘谨地坐成一排。   众人听到动静都转头看来,见是姬安,徐小七和洪大福马上起身过来。   姬安先没管他们,只对王晦说:“王内侍,大司马醒了!”   王晦一愣,随即就以跟年龄有些不相衬的敏捷动作跳下榻,鞋都没顾上穿,直往这边奔来。   姬安赶紧让开地方,让他能以最近路线绕过屏风进门,后头还紧跟着上官家那两个小厮。   洪大福好奇地向里屋探探头,徐小七就稳重得多,只静静地站在姬安身边听差谴。   姬安:“我进去看看,你们先坐着吧。”   说完,又返回卧房中。   刚一进来,姬安就听见王晦喜极而泣的声音:“二郎!你终于醒了!你昏睡了五日!可真是吓坏了老奴!也吓坏了圣上啊!”   紧接着又催促小厮:“去去去,去叫奉御!叫大夫!把他们都叫来!”   就有个小厮拔腿往外跑。   姬安走到近前,见王晦坐在床边看上官钧,另一个小厮满脸激动地站在他身后。   上官钧眉头拧得比刚才还要紧,等王晦一串话说完,开口问:“王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   说到这里,他也看见了走回到床边的姬安,顿了下才接上话:“刚才四殿下说,他来给我冲喜?”   王晦用手帕按着眼角,笑着回:“是是是,多亏圣上英明神武,宕机立断,找了四殿下给你冲喜。这不,四殿下昨晚才来,你今日就醒了。”   上官钧眸光闪烁一下,突然动起来,想要撑起身:“让人备轿,我进宫见圣上。”   王晦被这话吓一跳,连忙制止:“使不得使不得!你晕了五日,刚醒来哪里就能折腾!快躺好快躺好,等养几天,有了力气再进宫也不迟!”   上官钧到底还是身体无力,很快被王晦按着躺回去。   姬安在旁边观察,小心地插了句话:“王内侍,要不先给大司马喝点水?我看他嘴唇干干的……”   王晦连忙吩咐小厮:“对对!外头有温的水,去倒一碗来。”   他说完,转头看到上官钧的眼色示意,又对姬安道:“四殿下也到外头洗漱洗漱,吃点东西吧,有咱家在这守着大司马就行。”   姬安知道这是有话不愿自己听,笑着应一声,抱起昨晚脱下来的喜袍,转身离开。   上官钧躺在床上,视野有限,但也看得到姬安从床尾衣架处抱走喜袍。   直到姬安的脚步声远去,他才问王晦:“你说我晕了五日,是因为什么?”   王晦有些惊讶:“你不记得了?五日……不,应该是六日前了,你遇刺坠楼,就一直晕迷不醒。”   上官钧敛目思考:“遇刺坠楼……”   这时小厮端来温水,王晦接过,又把他打发出去,自己拿着勺子给上官钧喂水。   上官钧慢慢喝下半碗水,示意够了。   王晦放下碗,又替他擦擦嘴,看他神色该是已经想起先前的事,压低声音继续说:“当时动手的两个刺客,有一个当场伏诛,另一个捉了活口,还留着一口气在。   “这几日大理寺严查了一轮,相关连的都关在天牢里。圣上说,等你醒了,让你亲自来处置。若是你一直醒不过来,就把那些人统统杀了祭天,为你祈福。”   上官钧却不在意这个,只说:“先关着吧。”   王晦忙道:“你先养好身子,且不用为那些该死的劳神。”   上官钧又问:“圣上这几日,是不是又去元德殿祈福?”   元德殿,是皇后所居之处。当朝皇后去年离世,帝后情深,上官钧知道皇帝时不时就会过去坐坐。   王晦:“日日都去。就盼着皇后殿下在天有灵,多保估保佑你。”   上官钧眸光再次一闪,说道:“现在我醒了,你回了宫就转告圣上,不用再去元德殿。若是下了雨,那边的砖容易滑。”   王晦听得有些奇怪。   上官钧不紧不慢地续道:“让圣上不用念着我。我年轻,熬得过去。倒是圣上自己该多歇着。最近圣上身子如何?”   王晦往门口望了一眼,确认没动静,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还是老样子。这几日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有些疲。不过一会儿我把好消息带回宫,圣上心情好了,想来身子也能好些。”   上官钧应一声,又一次叮嘱:“你也盯着点圣上,别让他再去元德殿。睹物思人,伤心又伤身。”   王晦叹口气:“好,老奴尽力劝着。”   上官钧沉默片刻,转个话锋:“冲喜是谁的主意。”   王晦:“就是圣上提的。圣上昨日午间歇晌,做了个梦。说梦中有仙人指点他,找个皇子来给你冲喜,就能让你好起来。圣上一醒,马上让老奴来办这事。没想到这么有用,感谢仙人显灵!”   说完,又补充:“先前圣上担心没有用,还带累你名声,让老奴尽量悄悄地办。不过现在既然有用,四皇子就继续留下,这事儿也不能瞒着。若是心不诚,怕仙人又要收了神通。”   上官钧扫一眼屋中的红绸和喜字,没说什么。   这时,外头传来众多脚步声。不一会儿,大夫们就进了卧房。   *   姬安抱着喜袍出到外间,一边抖开袍子披上,一边问:“朱顺他们过来了没,你俩有没有见到。”   洪大福跑过来给他整衣:“有人来说他们今早过来的,已经安排了地方住下。但奴和小七一直在这,没见着人。”   既然这样,姬安暂时歇了找人要衣服的心思。现在上官钧醒了,肯定全府都围着他转,自己还是先等这阵忙乱过去吧。   于是他只吩咐洪大福和徐小七打水洗漱,随后得知院子里就有小厨房,热着饭菜,又叫两人拿过来。   姬安探头望望窗外大亮的天光,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徐小七正好在他身旁,转头看看屋角,回道:“巳初一刻。”   姬安跟着看去,见那里燃着一支香,香上有刻度,知道是用来记时的。   十二时辰和24小时制的映射他知道,在心中默默换算一下,是9点15分。   姬安吓一跳:“我睡了这么久?”   按他的感觉,昨晚睡觉时大概都不到9点。这一觉就直接睡了快12小时。   洪大福接话说:“是啊,一直不见殿下醒来,早晨我和小七都好担心。”   姬安笑着安抚他:“不过现在不仅我醒了,大司马也醒了,我们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些。”   洪大福凑趣道:“殿下一来大司马就醒了,这么大的功劳,圣上和大司马肯定都会念您的好。”   姬安刚吃上几口菜,就见一群人着急地赶过来。看模样打扮,除了领路的那个,其余人应该都是大夫,粗略一数,足有十二三个。   大夫们乍见到身穿喜袍的姬安,虽然惊讶,但也什么都没问。年纪稍长的那些,很快就调整到寻常表情。看得出来,他们在以前的行医经历中想必见过不少奇事。   只是,这么多人无法一下全进到卧房里去,还得一批批轮流着,没轮到的只能在外间等。   姬安看他们犹豫着要不要问候自己的样子,不想他们难办,就找了小厮来问有没有别的房间给自己吃饭。   于是被领到另一间清静的房里。   姬安一边吃,一边回想起刚才那个“医生等着给病人看病”的阵仗,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上官钧有多得圣宠。   上官钧此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帝近两三年身体不适,甚少过问朝政,如今政令皆出于大司马府,上官钧可谓大盛第一大权臣。   姬安想起住了十名皇子的皇子宫,想起原主宫宇里不到二十之数的伺候宦官,无声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上官钧才是皇帝真正培养起来的继承人,也是皇帝真正想收养的儿子。   上官钧是去年仙逝的上官皇后的侄子,也是上官家唯一还在世的人。   当初皇帝夺嫡之时异常凶险,上官家为了保护皇帝,一家十几口人齐齐牺牲,就只留下尚在襁褓的上官钧这一点骨血。   因此,从那时起,上官钧就被帝后两人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偏偏就这么巧,皇帝始终没有孩子,便一直对上官钧视若亲子。   据说当年皇帝和大臣、宗室斗了许久,就为了能把上官钧过继到膝下,将来继任大统。   可惜没斗得过,皇帝迫于无奈之下,才选了十名宗室子过继。   斗输的皇帝自然憋着气,因此皇子们的待遇一直都不好,也一直处于被放养的状态,连学习都是朝臣和宗室给争取和安排的。   对于上官钧,皇帝更是毫不保留地极尽宠爱。   上官钧的食邑,达到实封的万户。   据说他从十岁起,就跟着皇帝一同上朝,陪着批奏摺。十五岁起就参与政事,朝中各要害部门都待过一段时间。   待他十八岁提早加冠后,皇帝还强硬地重新设置前朝就已经不再设的大司马一职,让上官钧总领枢密院与六部,也就是军政大权都握于手中。   明晃晃地告诉世人:以后皇子继位又如何,还不是得看大司马眼色。   想到这里,姬安都忍不住暗自嘀咕——上官钧这都不反,果然是小说。 第4章 重生   上官钧被一群大夫围着瞧,其中五六个给他切了脉。等进来的三波大夫都出到外间商量,王晦也跟出去听,卧房里才清静下来。   府里的总管事黄义端着水,再次给上官钧喂了一点,轻声问:“二郎可要用些吃食?”   上官钧其实不太能感觉到饥饿,但也知道得吃东西身体才能好得快,就道:“先看大夫怎么说。”   黄义见他疲惫地闭上眼,便说:“那二郎好好歇着。等大夫们商量完,奴送义父回宫。”   上官钧没应声。   黄义等过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准备退出去。   不过,刚退开一步,又听见上官钧问:“姬安在哪里。”   黄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姬安”是四皇子的名字,连忙回道:“现在偏屋用膳。今日一早,四皇子的人把他的东西从皇子宫搬过来,奴暂且将他们安排在春和院。只是义父交代过,要让四皇子和您一块住。”   上官钧:“等王晦回了宫,你就领姬安去春和院。他的一应用度,都参照我,他若有什么要求,能办就给他办。”   黄义应声“是”,想了想,又问:“那冲喜的事……”   上官钧:“不用瞒着。包括外头要是有人问,让下面都照实说。”   黄义再次应声“是”。   两人刚说过这几句,门口就响起脚步声。   黄义抬头看去,见是王晦和尚药奉御、以及一名中年大夫一同进来,有些诧异——前几日那些大夫每回都要商量许久,才能确定治疗方法,怎么今日这么快。   奉御走到床边,见上官钧闭着眼,以为他睡了,便小声对黄义说:“黄总管,方才老夫已让人熬粥,待大司马醒了可用一些,再让杨大夫行针。”   黄义听完,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睁开眼转过视线:“我醒着,奉御请说吧,我现在怎么样。不用多说医理,直接讲我能听懂的。”   奉御见此,便说:“那让杨大夫一边为大司马行针,老夫一边慢慢与大司马说。”   上官钧看一眼上前行礼的中年大夫:“济世堂的杨行和大夫?久仰。”   杨行和客气地道声“不敢”,将药箱放在床边凳上,俯身为上官钧做治疗。   奉御缓缓道:“大司马坠楼,身上有几处撞伤,但最紧要的,还是颅内淤血。杨大夫有一套家传针法,对散淤颇有效用,这几日一直是他在为大司马行针。   “我等原也斟酌出几个治疗调理的药方,这几日都在根据大司马的脉象做调整。原本依我等的看法,大约月余,大司马便可醒来。但方才探大司马的脉,竟比昨日好上许多,想来该是血块消了不少。”   王晦在旁边说:“前几日都说进展甚微,今日就好上许多。还得是四皇子来冲喜的效用。”   奉御沉默片刻,才感叹道:“我等也想不透其中关窍,约摸只能是如此了。总之,有好转就是好事。”   随后他又向黄义叮嘱了一些要注意之处,最后说:“大司马多休息,切勿劳累。”   奉御说完,杨行和也下好了针,接话道:“须留针一个时辰,不影响进食。待到了时间,在下再来取针。”   黄义就吩咐小厮送众大夫出去,再找管事的做安排。现在上官钧已经醒来,大夫们也无须再被拘在府中。   王晦看着都安稳了,也起身道:“那老奴便赶紧回宫,将这大好消息告知圣上。若再有什么事,黄义,你随时使人给我传讯。”   黄义躬身应:“是,义父。”   王晦又对上官钧道:“二郎,圣上说,梦中的仙人指示过,你须多与皇子待在一处,方能好得快。你可别把四皇子往外赶,痊愈之前就先委屈下,留他在身边。”   上官钧不置可否,只说:“我记下了。你好好照顾圣上,待我身子好一些,便进宫看他。”   两边道别完,黄义亲自送王晦离开。   *   卧房里终于又恢复清静,只有留守的小厮无声地候着。   上官钧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的疲倦,和头部的隐痛,回想刚才见过的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不是虚幻,自己真的复生于十年之前。   在他上一世里,坠楼后的确是昏睡了一个月才醒。   待他醒过来时,外头竟然已经改天换日。   当时皇帝身体本就不好,再遭逢上官钧陷入昏迷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皇帝越发思念仙去的皇后,日日到元德殿祈福。   有一日雨天路滑,皇帝行路不慎,身旁宦官又没扶住,摔了一跤。这一跤直接要了皇帝的命,没撑过十日便驾崩。   上官钧醒来后就得知,皇位换了人,八皇子姬含思已登大宝。   不过,虽然外头人人都以为上官钧想坐龙椅,但上官钧其实并没有过那样的奢想。   他对帝后二人情谊深厚,不希望青史上记一笔二人养出个白眼狼,反口夺了姬家江山。他只想大盛国泰民安,对得起待自己如亲子的皇帝一番栽培,也让世人知道皇帝没有看错人。   至于新帝姬含思,上官钧知道他此前没有学习过如何治国理政,但人还年轻,现在学也不迟。只要姬含思有能力,上官钧准备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慢慢将大部分权力交还给他。   但可惜的是,上官钧很快发现,姬含思并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对政事听不明白,对国事毫不关心,只沉溺于和身旁几人的风月之事。   上官钧观察了三年,就决定彻底放弃姬含思,继续总揽国事。甚至开始考察起宗室里的情况,以防姬含思不愿立后纳妃、开枝散叶。   上一回皇帝过继的宗室子挑得随意,这一回,上官钧要慎重考虑,选出一些好苗子培养,以后才能接好自己传下去的大盛。   这一考察就过去了七年。   姬含思果然是一直后宫空虚,而上官钧也终于选定一个聪慧的孩子。   然而,还没等上官钧将那孩子接进京来,就遭到好友背叛,给他换了毒酒。   上官钧中毒之后,强撑着布置了一些后手。   某日,他感觉自己已到强弩之末。   却没想到,再一睁眼,竟然回到十年前。   上官钧脑海中一一回闪过刚才见到的人,最后思绪停在姬安身上。   他上一世对皇子宫关注不多,依稀记得姬安是死于失足溺水。这一世姬安却没死,还被送来给自己冲喜。   姬安和他,两个极大的变量,到底是谁影响了谁?   上官钧思考片刻,又放开了。   事情既已发生,不管是谁影响谁都不重要。   现在他提前苏醒,只希望能阻止皇帝那一劫。   再一个嘛……   既然上一世当了新帝的姬含思只知风月,还使人毒杀自己,那这一世,就换个新皇帝也罢。   *   八珍粥煮好端上来,上官钧虽没食欲,也还是逼着自己喝下一碗粥,再喝了一碗药。   随后针刺时间到,杨行和来取了针,叮嘱上官钧好好休息。   可大概是昏迷的这段日子睡多了,上官钧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反倒越来越精神。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治疗的效果,先前隐隐的头疼还几乎感觉不到了。   上官钧干脆叫来黄义,点了几个心腹的名字,让他把人都找来。   黄义一听就有点急:“二郎现在该休息,外头的事都不用急,他们自会理会。”   上官钧看向他:“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们。”   黄义被上官钧这样注视着,不由得心里打突,感觉大司马的威严比昏迷前更盛,只得答应下来。   等了约摸两刻钟,几名心腹欣喜地一同进来,先恭贺上官钧清醒。   上官钧让小厮扶自己起身,靠着软枕坐在床上。   房里的红绸和喜字还没有拆,不过此时没有一人提到,彷佛都没看见这些东西一般。   上官钧开始问起自己昏迷期间的事,众人一件一件事议过去。   开始一段时间,上官钧还觉得自己精神很不错,思维也清楚。   可随着时间过去,疲惫感渐渐涌上。   彷佛来自脑袋深处的隐痛再次出现,并且不断加重。   甚至还出现了眼花和耳鸣。   候在旁边的黄义终于看不过眼,上前劝道:“大司马面色不太好,不如今日先议到这里。”   心腹们先前注意力都是议事之上,听他这么一说,才惊觉上官钧面白如纸,额覆薄汗。   立刻有人说:“对对,大司马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大事。紧急的事也都说得差不多,我等先办着,待大司马休息好了再来。”   上官钧也感觉心跳有点快,说不清身上是冷还是热,便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众人可以走了。   黄义马上过去扶住他,要帮他躺下。   不料,手上突然一沉,上官钧整个人都猛地往下滑。   黄义吓得赶紧搂着人,就发现上官钧双眼紧闭,双唇一片灰白,和先前昏迷时一模一样。   这变故一下把所有人都惊到了。   黄义一边让上官钧躺好,一边急声喊:“叫御医!快叫御医!”   已经有个小厮跑了出去。   黄义将被子往上扯,带起的风引得床边帷帐飘动。他突然盯着那些红色帷帐愣了一瞬。   随即就抬头,对着另一个小厮吼:“去带四皇子来,快!” 第5章 奇效   姬安吃完了饭,一时无所事事,就尝试跟洪大福、徐小七聊天。   他问:“你们吃过了吗?”   洪大福话多,徐小七性子闷,这种时候总是洪大福来回话。   没有外人在,刚才姬安就让两人都坐了。现在洪大福往前探探身,回道:“都吃了,早晨跟着大司马府里那两位兄长一同吃的。”   姬安继续问:“昨晚王内侍真的一直守在外面?你们休息得如何?”   洪大福:“王内侍一直在外间榻上。我和小七轮流值夜,都到偏屋躺了半宿,守夜时也能趴桌子上打瞌睡,休息得还好。”   姬安看看眼前这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如果放到他原本的世界,都还是父母呵护、社会照顾的未成年。可在这里,不仅白天要伺候人,连晚上都不能躺着睡个整觉。想到这,他不由得升起同情之心。   不过,姬安现在都自顾不暇。   想让两个少年过得好一点,首先姬安这个主人要设法过得好一点。   除此之外,姬安眼下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跟着他过来的人,都是从原主九岁入京起就跟随到现在,中间有长长的十一年时间,他很担心被他们看出自己不是原主。   昨天穿过来之后,一件事赶着一件事,所有人都没个心情松懈多想的时候。现在终于能稍微喘口气,姬安的担忧就提升了级别。   姬安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装下去,但也不能一下子就改变太大。   昨天他做出主动冲喜的决定,就是个崩人设的点。幸好朱顺、洪大福和徐小七都被他说服,以为他是被突然遭遇的落水吓坏了。   既然现在有时间,姬安就想把人设圆一圆,同时也触发一下原主的记忆碎片。   他虽然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但那些信息就像存放在他脑中,想知道什么还需要他去翻找。而姬安发现,带着关键词去触发会,事半功倍。   比如他想查询特定人物,带著名字或是代表词去想,便能很快得到原主所知道的情况,就像他搜索“大司马”所得的信息。   但日常琐事就没有那么条理清晰的信息,跟自己回忆以前的事感觉相类似。姬安就想通过聊天来辅助“回忆”,好由此更好地把握原主及身边这些人的性格。   姬安和洪徐两人聊了一些闲话,慢慢消化着由话题带出的记忆片段。   原主本身性格好,大概是因为接触的人太少,对这些伺候自己的宦官都很和气。不过的确是个没多少主见的人,以往有什么事,都会跟最亲近的人商量,如果朱洪徐三人达不成一致,原主就会很纠结。   因此昨日姬安自己做决定才那么突兀,过后洪大福还敢当面抱怨他。   现在姬安看聊得洪大福和徐小七都挺放松了,就把话题慢慢往昨日的落水上带。   他终于问出:“你俩都不会水,那朱顺会不会?”   徐小七:“奴以前偶然和他聊过,他也不会。”   原主喜欢在那里散步,最常跟在身边的三个人又都不会水,昨天那个“意外”几乎就是必死局。   说起这个,洪大福还在后怕:“幸好殿下深藏不露。”   听到这句,姬安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们还记得,皇子宫里另外那八位皇子怎么走的吗?”   此话一出,洪大福瞬间僵硬,徐小七也难得地脸色不太好。   洪大福抬头往门口望望,过去关了门,回来用几乎不出声的音量说:“殿下日后切莫再提他们,尤其是在大司马面前。”   哪怕这些皇子不受皇帝待见,但出人命也不是小事。每次出事,内侍省与大理寺都会来查看,但也每一次都没查出什么来,不是“生病”就是“意外”。   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他们,又哪里可能不多想。   姬安同样用气声问:“你们觉得,会是谁?”   洪大福神色很慌乱,只继续劝道:“都是意外,殿下莫要多想。”   倒是徐小七,沉默地伸出手,向上指了指。   姬安一愣,随即瞪大眼睛。   不过,仔细想想,的确也说得通。皇帝本就是被迫过继,这些皇子少一个,对他宠爱的大司马的威胁就少一分。如果都死完了,哪怕再重新过继,继位时年纪越小,也越便于上官钧控制。   而宗室和反对派大臣估计也向皇帝妥协了。对于宗室,只要江山还是姬家的就行。对于那些大臣,只要不做二姓臣就行。   另外,一旦让人有了这个猜想,来调查的人很可能自行揣度圣意,哪怕查出点什么不对,也会“替皇帝遮掩”。   要不是姬安知道后续剧情,说不定也会往这个方向想,皇帝真是最好的挡箭牌。   这么一想,难怪昨天朱洪徐三人很快就接受了姬安的理由。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对上官钧有用的皇子才更有活命的可能。   姬安不由得再打量下这两个少年,心中感慨——不愧是在宫里混的,哪怕平常不声不响,心里也都有计较。   这时,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洪大福反应快速地应一声“来了”,跑去开门。   姬安调整一下姿势和表情,徐小七则起身站到他身边。   门打开,走进来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是刚才领大夫们过来的那个人,看打扮在府中应该有些地位。   那人微笑着向姬安作揖行礼:“四殿下,鄙人是府中总管事黄义。”   姬安微微拱手回个礼:“黄总管。”   黄义:“大司马请四殿下住到春和院去,那是府中景致最好的院子。轿子已经备好,鄙人送四殿下过去。”   姬安站起身:“有劳黄总管了。”   黄义侧身一比:“四殿下请。”   姬安走出门,果然见院中停着一顶小轿,弯身坐进去。   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一会儿,姬安估计都有快二十分钟了,才进了一座院子停住,朱顺等四人都在院子里候着。   姬安下轿,转头看看周围,发现院子比自己预计的大。而且景致的确不错,有花有树有假山,哪怕达不到黄义客套话里的“府中最好”,至少也比姬安在皇子宫里住的地方漂亮。   黄义把姬安请进屋,又说:“四殿下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和鄙人说。”   姬安没把对方的客套话太当真,但也没直接婉拒,只转眼去看朱顺。   朱顺接到示意,上前和黄义见礼,再问吃穿用种种细节。他打理原主起居,对此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姬安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一边忍不住在心里乍舌——要在古代大院里生活,竟然这么多门门道道。   黄义一一和朱顺解说清楚,又一次客套地让姬安想到什么事都只管随时提,就告辞离开。   姬安这才起身问:“卧房在哪里,我先把这身喜服换下来。”   朱顺带着他走,一边问了问昨晚的情况,听说上官钧已经醒来,面色也轻松不少。   进到卧房,朱顺拿来一件常服。洪大福和徐小七为姬安换衣,朱顺在旁边禀报院里的事。   姬安:“往后还和以前一样,院里朱顺是管事,总揽一切事宜。”   众人都没有异议。   姬安又问:“刚才那个黄义,你们知道他吗?他原先是不是也是内侍?”   真见到这里的宦官后,其实和姬安原本的印像有很大不同。   像朱顺、王晦和黄义,声音都不是夹着说话的样子。只有洪大福和徐小七,大概是年纪轻,才有一点偏细,但也并不难听。姬安之所以猜黄义是宦官,主要是看他好像没有胡茬。   果然,朱顺回道:“奴知道,他原先的确在宫里,是王晦的义子。大司马从小就是他照顾,出来开府时便带了他出来,据说他也极得大司马信任。”   姬安点点头。在眼下这个上官钧刚清醒的时候,黄义还亲自过来安排自己,这么看来,还是给了自己这个四皇子体面。   换过衣服,姬安把整个院子走了一遍,就开始感觉无聊。   昨晚睡太多,现在他正精神着。叫人把原主的书拿来翻一翻,发现都是做学问的枯燥书,根本看不下去。   洪大福见姬安皱着眉头叹气,建议道:“殿下要不要玩叶子牌?”   姬安一愣——按著名字把相关信息从记忆里翻找出来,发现这个东西是当下流行的游戏,原主会玩,可自己不会。   他想了想,说:“今日不想动脑子,我看你们玩。”   多看几把,再结合原主记忆,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洪大福就叫来人一同玩牌,姬安斜靠在榻上看。   众人热闹地玩了几轮,消磨掉不少时间,直到姬安感觉肚子饿,才停下来伺候姬安吃饭。   姬安吃过迟了许久的午饭,在院子里散步。   刚才他感觉自己看得差不多了,准备一会儿就试着上手打一打。   这个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串急速的脚步声。   姬安停下步子,往院门看去。   很快就有两个人冲进来。一个是姬安见过的,在上官钧房里伺候的小厮,另一个是身强体壮的家丁。   洪大福和徐小七反射性护在姬安身前。   姬安问那小厮:“出什么事了?”   小厮却只说:“四殿下,大司马那边需要您赶紧过去。他跑得快,让他背您。”   家丁走到姬安面前,转身蹲下。   姬安看看不断催促的小厮,示意洪徐两人让开,自己扶着家丁的肩膀趴上去。   家丁立刻托着他起身,迈步往外跑。小厮和洪大福、徐小七都追在后面。   朱顺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只见到几人跑走的背影,不由得皱起眉头。   *   这个家丁的确速度快,姬安趴在他背上,只觉耳旁风声呼呼响,景物都看不太清。   没多久,他就重新回到上午才离开的主院。   姬安跟着小厮快步进屋,见外间坐着几个穿常服的男人,年纪不一,不过看姿态可以大概猜得到是官员。   小厮催得急,姬安也没停下和他们打招呼,直接拐进卧房里。   房内有三名大夫,其中一人正给床上的上官钧切脉,另两人挨在一起低声交谈。   姬安目光停在上官钧脸上,发现他闭着眼,面色唇色都和昨晚一样。   站在床头的黄义听见动静,转身瞧见姬安,连忙迎上来:“四殿下,您总算来了!”   姬安小声问:“大司马如何了?找我来有什么事?”   黄义此时顾不上许多,直接推着他往床边走:“您到大司马身边去!就待在大司马身边不要走!”   姬安被他推着坐到床边,满脸莫名其妙。   这时,切脉的大夫收回手,另两位大夫过来问他:“如何?”   他摇头叹气:“真是又变回了昨日的脉象。要不,再把药方换回去?”   姬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上官钧又昏迷了。   他惊讶地看向上官钧惨白的脸——上午不是都能清醒说话了吗,脸上也有点血色了,怎么自己才离开半天,就变回这副样子。   黄义看御医那边束手无策,只得将希望全寄托在姬安身上,对他深深一鞠躬:“四殿下,恳请您像昨晚一样,再为大司马冲喜。”   姬安伸手托住他手臂:“你不用这样,我都来了,当然会尽力。只是,我昨晚什么都没做,就睡了一觉而已。”   黄义直起身,满脸恳切地看着姬安:“那就麻烦您再躺到大司马身边去。”   姬安看看旁边三名脸色微妙的大夫,想了想,说:“既然大夫说要换药,那要不就先熬药吧。昨晚这屋里是没人的,也请黄总管带人出去。”   黄义却坚持:“您先躺下去。”   姬安无奈,只得脱鞋上床,揭被子再次睡到上官钧身边。   黄义为两人掖好被角,才带着所有人退出去。   姬安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长长叹口气。   现在的时间比昨天睡下时早得多,天都还没黑,他一点困意都没有,太难熬了。   姬安无聊地侧转身,看向眼前的上官钧。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幕。   昨晚,好像不只是睡觉?   姬安想起了自己喂上官钧喝酒。   和那个仪式有关系吗?要不要叫人拿酒进来?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既然往玄幻方向走,那重要的应该还是自己吧。   闲着也是闲着,试一试好了。   姬安爬起身,凑到上官钧面前,缓缓低下头去,亲在他的唇上。   上官钧的嘴唇挺软,感觉和他清醒时的威严印像有点不匹配。   除了软,还很凉,姬安甚至觉得自己在亲一块冷水泡过的果冻。   不仅嘴唇是凉的,就连姬安碰到他身上,都是凉凉的。   姬安心里更是奇怪——早上起来不是还像个暖水袋,怎么现在这么凉。   唇瓣相贴了好一会儿,姬安刚要离开,突然又想起昨晚曾捏开了上官钧的嘴。   于是他伸出手,再把上官钧的嘴捏开一些,唇也压得实一点。   因为亲起来触感挺好,姬安还忍不住在上官钧唇上舔几下,才直起身,重新躺回去。   屋里很安静,姬安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床顶的布,再次无聊得撑起身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是相当周正大气的长相,身量又高,依照今早他抱着的感觉,衣服下应该有肌肉。   姬安用目光细细描摹过上官钧的五官,不由得想——还真挺帅,如果是在以前那个世界遇到……   就在这时,上官钧的睫毛颤动一下。   姬安一愣。   下一刻,上官钧就缓缓睁开眼。   姬安也张大了嘴——这都行?! 第6章 系统   一时间两人无言地四目相对。   姬安恍惚感觉能从上官钧的眼中看到迷茫、怀疑、混乱,令他不自觉地想到自己昨天刚穿越过来之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状态。   心头突然就莫名地生出一种共鸣感。   不过,上官钧的那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眨眼间就恢复成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像是把所有情绪都封闭起来。   姬安心中的波动也跟着平复——这人没有被穿,还是原来那个权倾天下的大司马。   再次面对这种极有威压的视线,姬安打叠起精神,主动解释:“你又晕过去了,黄总管把我叫过来,要我陪在你身边。”   上官钧“嗯”了一声。   姬安分辨不出这个“嗯”有没有带什么潜台词,继续试探着说:“刚才大夫说给你换药方……我叫人进来?”   他见上官钧没反对,便坐起身,准备越过睡在外边的上官钧下床。   不过,上官钧却在这时开口道:“拉床头的绳子即可。”   姬安一愣,转头找了一下,在外侧床角发现一条垂下的绸绳。绸绳和帷帐是相似的颜色和料子,两者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他伸手过去,扯着绸绳拉动一下。   就隐约听见外间响起铃铛声。   姬安好奇地多扯了几下——原来古代的大户人家是这样叫人的啊。   最先跑进来的是黄义。   他扑到床边,眼中湿润:“二郎!幸好幸好!”   随后,刚才的三名大夫,和等在外头的几名官员,也纷纷走进来,满脸欣喜又惊叹地围在床边。   姬安看床边被围得自己都没地方可以下了,只好往里坐坐,想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事与愿违,他马上感觉到好几道探寻的目光扫来,只得努力摆出一副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上官钧先问黄义:“有没有惊动宫里。”   黄义抹着泪回:“还未曾……奴担心圣上和义父大喜大悲会伤身,就想等一等……”   上官钧:“这事不用往宫里报。”   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出被,搭在大夫摆的脉枕上。   三名大夫再次轮流给上官钧切脉,又低声讨论几句,最后有一人作代表说:“大司马此时的脉象和早晨相近,可以继续用今日的药方。”   上官钧收回手:“都散了吧。”   房中众人就向他行礼告辞,姬安坐在床里,算是跟着一同受了礼。   黄义向小厮们使个眼色,让他们送客。   等清静了,黄义又向上官钧劝道:“二郎,身体最紧要,还是让四殿下陪在身边吧。”   上官钧转头看向姬安。   姬安立刻表态:“既然我陪着能有用,当然会尽力。”   上官钧经过第二次昏迷再清醒,大概也是不得不信了这个邪,吩咐黄义道:“在院里为四殿下布置一间房。”   黄义满脸着急:“二郎!”   上官钧抬手打断他,转而看向姬安:“四殿下暂且与我同住。春和院留给你,等我痊愈,你再搬过去。”   姬安点头应好。   黄义也松了口气,应过一声就出去安排。   姬安看看重新闭上眼睛的上官钧,又开始无聊。   他背靠着墙,视线没有焦点地在室内晃,心中悠悠叹口气——现在穿越者的标配不是系统金手指吗,怎么自己就没一个?他也不求多高级,能让自己在这种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就好了。   姬安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感觉坐不住,看向上官钧,试探地小声开口:“大司马,我想上个厕所……”   上官钧眼都没睁:“请便。”   姬安轻手轻脚爬下床,压着脚步声走到外间。   黄义正给小厮们交待事情,见到他出来吓一跳:“四殿下怎么出来了!”   姬安指指门外:“我去厕所。”   黄义叮嘱:“烦请您快去快回。”   姬安在洪大福和徐小七的陪伴下出门,就低声和两人说:“我们先搬过来住,你俩知道了吗?”   洪大福也低声回道:“刚才黄总管交待了,也使了人去春和院通知,一会儿朱顺会带人拿您常用的东西过来。”   姬安叮嘱两人:“晚上你们不用在外间守着,都回屋好好睡觉。”   洪大福和徐小七都听得一愣。   徐小七立刻说:“这怎么行,殿下有事会找不着人。”   姬安:“我没有事要找人。”   洪大福跟着说:“殿下若是夜里渴了,得有人倒水,如厕也得有人跟着伺候。”   姬安很想说自己上厕所不需要人伺候,但这话的确太崩原主人设,现在还不合适说。   他只得退一步:“那你们多几个人轮值,每人不用守太久。”   这回洪大福先应下了:“奴代他们一同谢殿下。体恤。”   姬安上过厕所洗好手,返回卧房中。   黄义正坐在床边给上官钧喂粥,一个小厮端着药,一个小厮端着水和漱盂,还有两个候在旁边。   见姬安回来,黄义笑道:“桌上还有一碗八珍粥,四殿下要不要也尝尝。还是想吃些其他的,让厨房给您做。”   姬安不饿,不过看那碗粥像是很美味,还是忍不住坐了过去:“我刚吃过不久,吃碗粥就行,不用麻烦。”   说完,舀起一勺,吹凉喝下,终于觉得这两天的折腾有了一点点让他欣慰的回报。   上官钧吃完粥喝过药,黄义又给姬安介绍屋里四个小厮。   他让小厮们站成一排,一一指着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们四个最常在大司马身边伺候,四殿下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他们。”   姬安一边客套地应下,一边在心里想——普天之下敢这样给自家小厮起名的,可能也就只有这位大司马了。   众小厮伺候上官钧和姬安洗漱好,黄义就语带催促地道:“天色暗了,大司马和四殿下早些休息吧。”   姬安看一眼窗外的夕阳余晖,心中叹口气,试探着问:“黄总管能否让人给我拿本书来?”   黄义忙道:“小人不敢当四殿下这声‘总管’,四殿下唤小人黄义就好。”   只是,接着就拒绝了姬安的要求:“大司马需要多休息,屋内点烛会影响睡觉,还请四殿下也一同休息。明日小人再为四殿下寻书。”   姬安无奈,只得脱衣上床躺好。   黄义给两人掖好被,让人关窗灭烛,再带人退了出去。   屋内一下变暗。   姬安看看上官钧侧躺的背影,认命地闭上眼睛。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碗粥带来的食困,这回他很快就意识变得模糊。   半梦半醒的迷糊间,姬安感觉到身旁有一团暖意,不自觉地翻身靠过去,随后就舒服地沉入梦乡。   *   姬安睡到半夜醒来,意识刚清明,就吓了一跳。   上官钧那张俊脸几乎就在他鼻尖前方。   他还发现,自己又一次手脚并用地扒住上官钧。上官钧也和昨天早上一样,像个温暖的大热水袋。   姬安暗自抽口气,确认上官钧没有醒,连忙收回手脚,悄悄往后挪,保持两人之间能塞下一只枕头的距离,再翻身背对上官钧。   四周静悄悄的,屋里一片黑暗。   姬安重新躺好,闭上眼睛。   眼前突然出现一小团柔和的白光,在黑暗中也并不刺眼。   姬安吃惊地睁眼,目光四下扫。   屋里还是一片黑,没有一点光源。   姬安疑惑地再次闭眼——和刚才一样,眼前又出现了一团白光。   他睁眼闭眼好几次,终于确定,那团光不是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东西。   姬安想起先前随便想到的系统——难道自己真的有?   他试着在脑中叫:【系统?】   那团光的下方就弹出一个小屏幕。   姬安震惊——竟然真的是!   他连忙仔细“看”显示屏,发现上面写着一排字——【能量不足,激活中断,保持休眠。】   姬安:“……”   有了系统,又没有完全有。   姬安继续尝试问:【能量是什么?怎么充能?】   显示屏上换了一行字——【能量:运,气。】   姬安迷惑——什么“运”,什么“气”?还是“运气”?   他再问:【你有名字吗?是什么类型的系统?】   显示屏上换回了先前那行【能量不足】的提示。   看起来这系统并不多智能。   姬安试着默念一声【消失】,光团和显示屏一同消失,再念【系统】,光团再次出现。   他又换了几个问题,但【能量不足】的提示一直没有改变。   多次尝试无用,姬安只好暂时放弃,让系统消失,自己继续睡觉。   不过,他很快又睁开眼,翻身重新面对上官钧。   上官钧气息很均匀,明显睡得很安稳,身上的暖意对姬安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彷佛在招呼着他贴过去。   姬安在脑中快速把这两天的事理过一遍,有了个猜测——他对上官钧的所谓“冲喜”作用,会不会是系统在为上官钧做治疗?   姬安又想起原主本来溺水而亡,但御医的诊断却是“没有呛水”。既然自己带着系统,那正常的联想就是系统治好了这具身体。   以此类推,再治一治上官钧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这种超乎常规的奇事,也只有扯上系统才说得过去。   可系统治疗自己这个“宿主”很正常,为什么还会治疗上官钧?难道是自己在无意识中给了系统指令?   姬安仔细回想来到大司马府后的细节,确认自己没有在心里念过类似语句。   甚至他都是今天下午突发奇想到了系统,现在才得知系统的存在。以系统刚才那种不太智能的反应,没有明确指令,又没有系统执行指令的反馈,实在不像是误触发的样子。   姬安发散思维想了一圈,最终冒出一个大胆的推断——上官钧很可能是能量源!   系统需要不断充能,所以自动为他进行治疗,以保证能源不断。   上官钧作为大盛目前的实际掌权者,身上带有“运”或“气”或是“运气”,都不奇怪。   姬安随即又想到——先前他亲上官钧那两次,他以为是在治疗,会不会其实是在给系统充能?又或者两者皆有?因为治疗也要消耗能量,所以补充的能量还不够激活。   他目光落在上官钧唇上——要不要再试一次?   这个诱惑太大,姬安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没能抵抗得住。   他慢慢撑起身,慢慢凑近过去。   上官钧的气息依旧稳定,眼皮一动没动。   姬安盯着上官钧的脸,感觉自己紧张得心跳都快了不少。   他一边默念着“别醒别醒”,一边缓缓低下头。   然而,就在两人近到鼻尖几乎相抵的一刻。   上官钧眉头动了动,跟着睫毛一抖。   姬安差点惊叫出声。   没等他后撤,上官钧就睁开了眼。   无声对视的一幕再次重现。   姬安急中生智,抢先说:“我听见你气息很沉,想探探你有没有发热。”   说完,头一低,把额头贴到上官钧额上。   片刻之后抬起:“还好,没起热。”   一边说,姬安一边强装镇定地躺好。   上官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姬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吵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上官钧有没有听见。   不过,上官钧什么都没说,只是翻个身面对床外。   姬安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你刚才一直没睡着?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吃点安神的药。吃好睡好才能恢复得好,睡不着可是大事。”   等了好一会儿,在他以为上官钧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上官钧的声音:“睡着了。但有陌生气息靠太近,我就会惊醒,四殿下最好和我保持一拳距离,否则我担心自己没清醒时伤到你。”   姬安乖巧地应一声:“好的,我记住了,你赶紧继续睡吧。”   心中却在嘀咕——之前我还抱着你呢,你怎么没醒。   但现在事实证明,偷吻实验无法进行。   姬安只得闭上眼睛睡觉,并祈祷自己不要再睡着之后去抱上官钧。   可惜,这个祈祷没有被上天或是系统接收到。   第二天早上,姬安醒来,发现自己依旧扒在上官钧身上。   唯一好消息是,上官钧也依旧没有醒。   姬安心里叹口气,轻手轻脚退开,转眼去看窗户。   窗缝中透进很微弱的光,时间估计还早。   病人没醒,姬安醒了也不能起床。   无聊之下,他闭上眼睛召唤系统,确认那东西是不是自己昨晚做的一个梦。   幸好不是,柔和的小光团再次出现于眼前。   下面还多了一道激活进度条,显示能量已经达到10%左右。 第7章 进度   虽然现在系统还打不开,不过姬安看见进度条,感觉安心不少。   好歹有个盼头。   他以前卷了十几年学习,又卷了几年工作,如今一朝穿越,似乎整个人生目标和人生意义都跟着粉碎。   这两天,他凭着求生本能做出选择。哪怕他向来乐观,奉行走一步看一步原则,但也会感到迷茫。   就说眼下,他对上官钧有用,可很明显地只是被当作一种珍贵物品,即使被小心翼翼地对待,却没有人会在乎他的个人意志。   归根结底,还是他太弱势,能够谈判的筹码太少。   只有自身强大,才能拥有选择权。   就看这系统激活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了。   毕竟人嘛,能活得好一点,谁又不想活得好一点呢。   闲着没事,姬安围绕着系统继续琢磨。   如果真如他分析的,上官钧是系统的能源,那他最好是设法和上官钧进行一段长时间的深度绑定。哪怕后续再发现其他能源,上官钧也不能放弃,能源这种东西向来不嫌多。   这样一看,当然是上官钧能活得越久,对他越有利。   姬安不知道原书的时间跨度有多长,上官钧能活到什么时候,留给自己的时间有多久。   不过他依稀记得,室友好像说过什么“齐集了可以召唤神龙的数量”。这么推测,主角身边的攻群体至少有七人。   现在开局就已经有三人了,姬安不由得升起紧迫感。   他开始努力挖掘记忆,想找出上官钧是怎么死的,他有印象听室友说过……   想起来了!是被其中一个候补攻毒死的!   当时那段连载内容刚放出来,室友就惊得摔了一个杯子,大叫一声:“大司马竟然不是候补攻?!竟然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姬安不自觉地又侧身去看上官钧。   他其实也挺奇怪。上官钧年轻帅气、位高权重,今年二十二了也没娶妻纳妾,甚至这两天他在大司马府里连个婢女都没见着。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没能进入候补攻阵营?   这大概永远都是个不解之谜了。   尽管没能锁定凶手,但“毒杀”对姬安倒是个还不错的信息。以系统目前表现出来的治疗功效看,治疗这个时代的毒大概率没有问题。   姬安又感觉多心安了一点。   就在这时,上官钧终于出现了睡醒的征兆。   他眼皮动弹片刻,在姬安期待的目光下,总算缓缓睁开眼。   姬安已经感觉身子都躺麻了,一边坐起身,一边问候眼前这位各种意义上的大靠山:“今日醒得比昨日早很多,你感觉怎么样?”   上官钧安静地感受了一下,才回道:“和昨日差不多。”   姬安:“你还困不,我叫人了?”   上官钧转头看过来一眼,回了个“嗯”。   姬安拉动绸绳。很快就进来一串人,依旧是黄义打头,后面跟着昨天来过的御医,四个小厮跟洪大福、徐小七。   御医先给上官钧切脉,脸上带着喜色:“恭喜大司马,又比昨日更为好转。请大司马先用膳吃药,杨大夫稍后会来行针。”   得了御医的准话,黄义也非常高兴,招呼众人伺候上官钧和姬安起床洗漱。   他同时在旁向上官钧禀报:“昨日二郎醒来的喜讯传出去,许多官员都送了贺礼来。二郎可要听听名单?”   上官钧却冷淡地回道:“不必,寻例回礼。”   黄义应了“是”,接着亲自伺候上官钧吃饭。   上官钧还无力起床,只能靠在床头让人慢慢地喂。   姬安换了外衣,坐到桌边自己吃。   上官钧现在还是以流食为主,但姬安见自己的早饭种类比上官钧的还丰富,就暗暗指一指,用眼神向洪大福和徐小七询问,是不是他们另准备的。   洪大福轻微地摇摇头。   姬安每吃一样,就感叹一次美味,让他吃得舌头都要一起吞下去。等上官钧痊愈以后,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   吃饱喝足,姬安再次向黄义要书。   上官钧是病人要多睡,他一个健康人,实在做不到一天到晚躺在床上。   黄义犹豫地看向上官钧。   就在姬安以为又要失望的时候,却听上官钧说:“找给他。”   姬安愣了下,转过眼去,就和上官钧对上目光。   上官钧:“床上光线不好,四殿下可到窗边看,让人摆张榻。若我感觉不适,再请四殿下过来。”   姬安连忙点头:“好。”   他猜,上官钧大概也受不了一整天都有个人挨得那么近。   上官钧发了话,黄义就不可能再劝得动,只得让人搬榻,又问姬安:“四殿下想寻什么书?”   姬安:“传奇话本、志怪故事、游记札记,有趣的都可以。”   仆从们一通忙,姬安终于如愿以偿地看上了小说。   这里虽然是书中世界,不过世界观被补全后,姬安对文本表达还是不太习惯,看的速度就挺慢,许久才翻过一页。不过他也不着急,反正都是打发时间,也顺便当成学习了。   直到杨行和来给上官钧行过针,姬安才看完薄薄一本小册子,意犹未尽地换下一本。   故事很有趣,就可惜太短了,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长篇的章回体小说。   姬安刚翻开第二本,突然听见上官钧问:“四殿下似乎是第一回看这种书?”   这话听得姬安反射性地心一跳,抬头看过去。   上官钧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姬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睡觉。现在冷不丁听到这么个问题,总感觉他似乎在观察自己。   不过原主的确没看过这些,姬安心安理得地回道:“我以前念的书,都是先生给的。我出不了宫,也就买不着这些书,只是曾经听其他兄弟提过。现在看到,的确是很有趣。”   皇子宫在皇宫里,宫禁森严,哪怕是成年皇子,没有皇帝批的许可证,出入宫门依旧要先打报告。   但以皇帝对这些皇子的态度,这种报告打上去都是石沉大海。因此,除了必须参加的活动之外,皇子们就无法离开皇宫。   其他皇子比原主好一些,身边至少都有一个亲生父母安排的伴读。那些伴读反倒比皇子们要自由一点,在每旬的先生休沐日里可以出一次宫,就能带点宫外的东西回去。   不过姬安感觉原主也是自己不爱看书,否则不管是他自己托人帮忙,还是朱顺他们托一下宫中采办,都还是可以买到一些。   那边上官钧对姬安的回答没给回应,却是又问:“平日四殿下念书之余,还会做些什么。”   姬安想了想:“做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有写字、画画、下棋、弹琴,和内侍们玩玩叶子牌、双六。反正,内侍省给什么,我就玩什么。”   他看向上官钧,反客为主:“大司马是不是躺着太无趣,要不我给你念念故事?”   然后不出所料地被上官钧拒绝,不过上官钧也没有再问其他。   中午吃过饭,上官钧又点了几个人名让黄义叫人。   黄义唉声叹气地出去,半个时辰后把人都领来。   接着姬安就被请回自己房中稍候。   姬安都忍不住暗自嘀咕——病成这样了还要找人议事,真不愧是原书中唯一的事业批人设。   不过他也乐得轻松,回房和洪大福等人打了两把叶子牌,才被请回上官钧房里去。   再看书杀时间到吃过晚饭,黄义又一次催促两人早点休息。   昏暗安静的卧房中,姬安再次躺到上官钧身旁,闭上眼睛唤出系统。   进度条走到了12%。   今天姬安无数次打开确认,都发现进度条几乎不动。现在这么一算,得熬将近一个半月,系统才能激活。   姬安带着淡淡的失落睡过去。   结果第二天早上却迎来一个大好消息——进度条涨到了20%!   姬安先是一阵欣喜,随后又思索起来,目光扫过透着微光的窗缝。   看来充能的主要时间段在晚上,难怪这两天他躺上床很快就能睡着,很可能是系统进行充能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好事。如果能保持这个速度,只要再等八天,他就能拥有金手指,迎向新生活。   姬安满怀期待,在往下的八天里一天比一天心情好。   当然,全大司马府的人心情都很好,因为上官钧恢复得非常快速。   所以好心情的姬安在当中并不显得突兀。   姬安在这府中唯一感受不到情绪的,只有这里的主人上官钧。   这几天里,上官钧每天的生活都一成不变,只除了下午召人议事的时间在渐渐增长。明明他的身体状况在显著好转,他的表现却和第一天醒来时没有差别。   姬安观察之下都忍不住乍舌。   他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上官钧不是候补攻了。明明大权独掌,又好似超然物外,和主角那群人完全不在一个图层。   姬安试着想像一下,如果上官钧和姬含思搞虐恋……不行,完全想像不出来。   虽然姬安每天晚上扒着的上官钧像是个大热水袋,但姬安不得不说,上官钧的本体可能是传说中的千年寒冰。   姬安也不再折磨自己的大脑,只耐心地等待进度条走满的日子。   终于,入府第十二天的清晨。   姬安一醒来,就迫不待及地唤出系统。   小光团下,进度条完全被填充满!   姬安下指令——【激活!】   小光团闪耀几下,弹出显示屏。   显示屏上显示——【缺失一半程序,请导入。】   姬安:“……”   姬安:“耍我?!”   ○●   上官钧发现姬安这两三天情绪有些消沉。   这段时日,姬安一天中有大部分时间都在上官钧身边。上官钧养病无聊,就观察姬安打发时间。   这是他小时候被上官皇后带着玩的游戏,潜移默化地就养成了闲暇时观察人的兴趣。   据上官钧的观察,姬安虽然说话不算多,但内心世界似乎颇为丰富,和自己印象中的四皇子好像有点出入。   不过他上一世死的时候,距离四皇子的死已经过去十年。本来他对皇子们就很少关注,当初的印象倒也做不得准。   这些天府内气氛都十分喜庆,姬安起先也一直是好心情。只是这两三天却不知为何,突然消沉沮丧,哪怕他在掩饰,可在上官钧眼中还是一览无余。   但上官钧也没有在意,他观察姬安只是打发时间,并没有过多的探索欲。   他上一世经历过极致的荣宠和权力,为大盛为皇室经营谋划。可在被骗饮下毒酒的时候,他除了愤怒,也感到浓浓的悲哀。   可能在他被帝后二人抱进宫里那一刻,他就注定会在青史上被记一笔“弄权”。   在等待死亡的那几天里,他有种十年辛苦错付的心死。   哪怕他现在复生,可经历过一次生死,已经看淡一切,心灰意懒。   如今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力保下皇帝性命,在皇帝走之前稳定朝堂。   至于皇帝百年之后,姬家的江山又关他上官钧什么事。皇帝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去在意。   只要不是上一世的仇人姬含思,上官钧完全不在乎谁去坐那把龙椅。   既然这一世老天留了姬安一条命,那就是他吧。   不过上官钧也没想到,近距离一接触,这个姬安还颇有意思。令上官钧不由得冒出个念头——在皇帝走之前,把姬安留在身边逗个乐子感觉也不错。   最主要的是,姬安的“冲喜”实在太过神奇。   上官钧还记得,上一世自己昏迷了一个月才苏醒。刚苏醒的那段日子,依旧是头痛难忍,每日里有大半日时间睡得晕晕沉沉。   熬了一个月,头痛才减缓到可以忍受,他清醒的时间也渐渐变长。再过了两个月,才能起身坐一坐。前后养了半年,才能下地勉强行走。最后花了两年多,才完全康复。   期间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对朝堂的掌控力度稍有松懈,出了一些事,又不得不花精力稳固权力,无形中也让养病时间更加拉长。   而这一回,在姬安的“冲喜”之下,当日他就能起身,五日便能下地让人扶着走,十日已经走得颇为稳当。据众御医的推断,大概只要一个月就能基本恢复,三个月就能痊愈如初。   简直是奇迹。   从上官钧自己的观察来看,他感觉姬安对此种“神奇”应当心中有点数。   但在痊愈之前,姬安还是重要的“药”,上官钧暂时没有逼迫姬安坦白的打算。   于是他绕了个弯子,让人查一查姬安。   今日结果交到了他手上。   姬安的生父是当今皇帝的堂叔兄弟,生母只是个婢女,并且早亡。他从小生得玉雪可爱,就不受主母喜欢。   当年皇帝在宗室子中选人过继,这消息让宗室各支心中都动起心思。虽说以皇帝对上官钧的宠爱,外头也能猜到他对过继皇子会怎么样,但总得先有皇子这个身份,才能有上位的希望。   因此众支脉推出来的人选,都是出身好、背后有家族势力的孩子,过来赌上一把。只有姬安,生父不管事,主母看他碍眼,就顺势推过来,结果给挑中了。   所以别的皇子身边都有人,也从不缺钱花。只有姬安,送他入京的家奴甚至还回去了,就留下他孤零零一个。姬安入宫这十一年,在众皇子里也最不起眼。   上官钧随意地翻着手中纸张,淡淡地道:“查了好些日子,就查到这些尽人皆知的陈年旧事?”   心腹垂首道:“让人去了四皇子的出生地,来回要耗些日子。自四皇子入京后,的确从未有过任何关于他的奇异传言流出。”   上官钧抬眼看来:“皇子宫断桥一事查得如何。”   心腹:“派了大理寺最擅查案的一批人手细细查过,没有发现不对之处。”   上官钧嗤笑一声:“十一年,皇子宫里死了八个,现在最后两个又落了水。‘没有不对之处’,这话他们敢说,你也真敢听。”   心腹闭嘴不敢言。   上官钧:“你是不是也以为,死的那些都是圣上的意思。”   心腹叹口气,却只说:“下官万万不敢。”   上官钧也懒得追究,挥手让他下去,又叫来黄义吩咐:“备轿,我带姬安入宫面圣。” 第8章 面圣   姬安一直在琢磨系统那个“缺失一半程序”。   自从激活进度条充满,他尝试了无数种关键词询问,但提示依旧只有那一句让他导入程序。他始终不知道另一半程序在哪里,又或是怎么查找和导入。   姬安想过,会不会自己先前的判断是错的。   会不会上官钧不是能源,而是所谓的另一半程序?所以系统才对上官钧有反应。   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旁敲侧击地向上官钧打探一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如果上官钧那边也有一半系统,姬安估计以他的聪明,肯定能猜到身体快速恢复和系统有关,甚至会猜到姬安这边有另一半系统。那么,以上官钧的城府,不可能会露出一点端倪。   如果上官钧对系统一无所知,姬安担心自己会被他反套出重要信息。毕竟在心眼算计这方面,姬安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肯定不是上官钧的对手。   而且,即使能确定上官钧没有另一半程序,姬安现在也不能离开上官钧身边出去找。   事情就完全卡住了。   哪怕乐观如姬安,这两天也难得有点消沉沮丧,连看书速度都变得更慢。   这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人来找上官钧。   这人姬安已经认了个脸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看上去应该很得上官钧信赖。   姬安跟平常一样,在来人向自己行礼时颔首回礼,便回到自己房间。   洪大福刚要开口问姬安今天想玩什么,却被徐小七伸手拦下。   徐小七去关了门,回来时脸上现出一点担忧:“殿下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能不能和奴说说。”   洪大福惊讶地看看他,再看看姬安:“殿下在烦忧?”   姬安也是一愣,看向徐小七:“你看得出来?”   他明明已经尽力在掩饰了。   徐小七点点头:“能感觉得到。”   姬安不由得有点慌——徐小七能看出来,那上官钧想必也看得出来。   他稳稳心态,迅速找个了藉口:“朱顺不是说,这两日我给大司马冲喜的消息已经在外头传开……”   上官钧没有下令禁足姬安的人,除了徐洪二人一直跟在姬安身边,朱顺等人都能出门,也就能带回一点外面的消息。   现在外面从皇帝梦到仙人指点冲喜,到姬安一入府上官钧就恢复得异样快速,都传得惟妙惟肖。姬安还向上官钧求证过皇帝做梦的说法,竟然是真实的。   按朱顺的猜测,应该是宫中主动在往外放消息。这样可以合理化冲喜,同时也宣传上官钧受到仙人庇护。   这时徐小七和洪大福听到是这事,也都跟着沉默。   片刻后,洪大福振作精神,安慰说:“朱顺不是也说,民间只是觉得这事新奇,才议论一下。等再有其他新奇事,这事就会过去了。殿下不要多想。”   姬安装作被说服的样子点点头。   三人玩着游戏打发时间,等着上官钧那边来叫人。   不过等海晏过来请姬安的时候,却是说:“四殿下,大司马要带您进宫面圣,您可要做些准备?”   姬安再次一愣。   不过想想也是,上官钧现在已经能在搀扶下走得稳当,以他和皇帝的感情,进宫去见见皇帝也是正常。何况冲喜的事还是皇帝搞的,现在好到能走了,也应该去谢恩。   姬安扫一眼洪大福和徐小七,见两人都没有异样,就说:“不用准备,我随时都能走。”   *   进宫面圣这一路,换了三次交通工具。   姬安先是在院子里坐上大司马府的小轿,被抬到门口,再和上官钧一同坐上一辆豪华马车。马车行到一处宫门,两人下车再次换乘轿子。   姬安揭开一点轿窗的帘子,好奇地看外面皇宫。   不过多数时候只能看到墙,偶尔见到有人,不管是宦官还是穿官袍的,都是快速走过。   姬安这才想起来,除非皇帝特赐,否则皇宫里只能步行。他现在能坐轿子,肯定是沾了上官钧的光。   轿子最后停在一座宫殿前,姬安下轿一看,前方还有一排阶梯。他又看向旁边,见黄义弯身背起了上官钧。   姬安跟在黄义身边上阶梯,等上官钧落地,还主动伸手过去扶他。   上官钧转眼看来,低声说:“不敢有劳四殿下。”   姬安对他笑笑:“不算什么。”   上官钧没再多说,在姬安和黄义的搀扶下慢慢往前走。   姬安暗自松口气。原主在这十一年里见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没有单独和皇帝说过话。现在他表现得对上官钧上心点,皇帝应该会看他更顺眼些。   刚走一会儿,王晦迎出来,躬身问候两人,再在前方引路。   就这样慢吞吞地走了十几分钟,一行人终于进到一间宫室,姬安也见到了大盛最尊贵的人。   皇帝倚在榻上,身边环绕着伺候的宦官和宫女。见到众人进来,稍微挺了下身,向着这边招招手。   姬安眼睛利,趁着离得还远,快速看清了皇帝的模样。   皇帝很瘦,半散的头发一片花白,脸色也不太好,腊黄腊黄的,唇色重得像是发紫,眼睛也显得浑浊。总之,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一副病容。   姬安很快收回目光,但还是忍不住惊讶——难怪皇帝不管事,这看上去都已经病入膏肓。这么说,姬含思就快登基了?   上官钧慢慢走到皇帝面前,躬身行礼。   皇帝立刻叫住:“不用了,二郎快过来榻上靠一靠,别累着。”   声音也透着很明显的虚弱。   和皇帝同榻而坐是殊荣,不过姬安悄悄观察,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姬安扶着上官钧到榻上坐下,立刻有宫女送上软枕。   见他坐好,姬安才照着原主记忆中的,对皇帝弯身作揖:“臣姬安给陛下请安。”   皇帝:“你也坐。”   大概是姬安有冲喜功劳在身上,皇帝对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挺和蔼。   姬安眼角余光瞥到有宫女搬来矮墩,就顺势乖巧地坐下,依旧垂着头。   皇帝又说:“抬起头。”   姬安微微抬头,目光没敢多抬,只落在皇帝下巴那一处。   皇帝顿了顿,继续说:“你救回二郎,功劳很大。想要什么奖赏?”   姬安连忙回:“大司马乃国之栋梁,臣能对大司马有帮助,是臣的福气,不敢受赏。”   话刚说完,他就隐约感觉到旁边似乎有目光在看自己,是上官钧那个方向。   皇帝笑了两声,听上去心情很好:“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接着话锋一转:“这些时日你一直陪着二郎待在房中,今日既然回了宫,就在宫里散散心吧。”   他说完,很快就有个宦官走到姬安身边:“四殿下,旁边园中的花开得正好,奴领四殿下赏花。”   姬安向皇帝道过谢,起身跟着这个宦官出去。   一边走,他一边在心里吐槽一句“话题转得好生硬”。但人家是随心所欲的皇帝,说不定连找藉口都是看在上官钧的面子上。   姬安跟着宦官来到附近的花园中。他也不懂欣赏,只感觉这花园和大司马府里的没多大区别。   宦官客气地说:“四殿下可唤奴郑永。奴让人送些茶点过来给您?”   姬安也客气地回:“不用了,我走一走。”   郑永就没再说话,只隔着一步距离跟在姬安侧后。   皇帝的寝殿是原主从没来过的地方,姬安不敢到处乱走,只顺着园内小道而行。走着走着听到流水声,没多想就往那个方向过去。   绕过花丛和假山,果然看见前方有一条小溪,水面不多宽,像是人工开凿引水而来。   天气热,那边吹过来的风带着点水的凉意,姬安就不自觉地一路走到溪边,再随便挑个方向沿着溪水走。   溪水非常清澈,时不时能看到各色鲤鱼在水中游。   姬安瞧见众多花色不一的鱼群当中,有一条身体纯黑却头顶带红的尤其显眼,不由得好奇地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却突然被身旁的郑永抓住手臂往后拉。   姬安吓一跳:“怎么了?”   郑永也被他吓了一下:“四殿下当心,水边路滑,容易摔进去。四殿下前段日子刚落过水,虽然这里的水浅,可再落一次终归是不好。”   姬安一愣,脑中有个念头快速闪过。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客气道:“那我还是回花园里吧。”   说完,姬安便转身往回走。   同时,他把刚才闪过的那个念头抓回来细细寻思。   说到落水,姬安自然就顺带着想到一同落水的姬含思。   然后产生了一个联想——会不会另一半程序在姬含思身上?   首先,姬含思是原书的主角,自己这个穿书者能有得到系统的好运,那主角能同样有这份好运也不奇怪。   其次,当时皇帝下的旨意是“皇子给大司马冲喜”,没有指定具体对象。姬安主动去了,能对上官钧进行治疗。但如果当时去的是姬含思呢?   据说在他们落水的当天,皇帝做了个梦,得到仙人指点,才下了冲喜的旨意。   皇帝的那个梦感觉也不寻常。会不会连梦都是系统的影响?如果真是这样,就代表不管是自己去还是姬含思去,系统都能得到上官钧身上的能量。   反推回去就是——另一半程序在姬含思身上! 第9章 储位   皇帝把姬安支开,这才细细问上官钧这段时日的养病情况。上官钧都一一细答,皇帝哪怕已经知道了结果,也听得不断地惊叹称奇。   最后听闻众御医判断上官钧三个月便可痊愈,皇帝不禁感慨道:“幸好我当时觉得那个梦怪异,赌了一把。”   上官钧心中一动,目光扫过围在旁边的一众宦官宫女。   皇帝看到,会意地把人都遣下去,只留王晦和黄义伺候。   上官钧问:“陛下当日的梦,究竟是何模样,怎会就解出让皇子给臣冲喜。”   那梦奇特,皇帝记得格外清楚,就给他细说:“你昏迷的日子,我太担心你,夜里睡不好,白日时常晕晕沉沉。那日我迷糊间睡了过去,就见到前方有一片湖,接着便有两个年轻人从湖里上岸。   “我看他们都穿着皇子服饰,依稀感觉和姬安他们有些相似。随后你也出现了,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先前的两人中,就有一人走到你床边,俯身捏开你的嘴,像是在以嘴渡气,再躺到你身旁。”   上官钧听到“以嘴渡气”四个字,眉头不自觉地抖了抖。   皇帝没有注意到,继续往下说:“他和你躺在一块,就有一团光包裹住你们,待光散去,你就清醒了过来。我当时很欣喜,正要留意看唤醒你的人究竟是哪一个,突然又一切重来了。   “我再次看到湖,接着两人上岸,再是躺在床上的你。这回是那两人中的另一个,走到你床边,和先前一样行事。也有光团出现,你也同样醒了。”   上官钧先前不知细节,听到这里,不由得打断问道:“两个人?”   皇帝点头:“对,两个人。之后我就醒过来,正觉得这个梦奇异,忽有羽林卫来禀,说就在刚才,两个皇子都落了水,不过也都救上来了,没出事。   “我一听,这不是和梦中情形一样吗!便赶紧召吴真人来解梦。吴真人说,该是仙人给的启示,让一位皇子给你冲喜。我想着反正先试试,能灵验最好,就让王晦立刻去传旨。”   上官钧:“那陛下为何选择四皇子?”   皇帝转眼去看王晦,上官钧也跟着看去。   王晦禀道:“陛下只说两位皇子随意一人。老奴便让他们自行商量,都不愿就掷珓决定。四皇子是自愿为大司马冲喜,便由他去了。”   这个细节连皇帝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先前只关心冲喜结果,王晦就没有连这种小事都细说。   这时听见,皇帝便夸一句:“既然姬安这么懂事,一会儿还是赏他些东西吧。王晦你看着办。”   王晦躬身应了是。   上官钧还在思索刚才皇帝讲的梦,皇帝却已是转了话题。   “你好好养病,等你痊愈,我再在宗室里挑一个年纪小的孩子,过继过来立为太子。这样我也能走得安心了。”   上官钧听得皱起眉,安慰道:“陛下且安心将养便是,往后日子还长着,说这些做什么。”   皇帝笑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段日子我尤其思念梓童,大概她就快要来接我了。”   上官钧心中一恸:“陛下……”   皇帝慈和地拍拍他手臂:“我还担心,你要是一直不醒,我见到梓童都没法和她交待。现在你醒了,我也就放心了。你要好好的。”   上官钧担心自己若是难过,会影响到皇帝的心情,暗自深深吸口气,压下那股悲伤,顺着皇帝刚才的话题转话锋道:“宫中就有成年皇子,再过继幼子立为太子,恐怕又要多起事端。”   皇帝有些诧异:“你想让姬含思当太子?”   上官钧摇摇头。   皇帝:“姬安?可他给你冲喜的消息都已经散出去了……”   上官钧:“这不正说明,四皇子与臣,都为上天所爱。”   皇帝思索片刻,又说:“你就不担心,他是在皇子宫里下毒手的那个?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真上了位,也是给你添乱。”   皇子宫这十一年间出那么多次事,皇帝虽然放任不管,但也不是眼盲心瞎。   这回之所以放心让人去给上官钧冲喜,是皇帝知道,不管冲喜的人是不是凶手,都不敢在大司马府中对上官钧下手。只要皇帝还活着,凶手这个时候杀了上官钧,不可能全身而退,只会赔进性命。   皇帝继续说:“我也懒得理会皇子宫里到底怎么回事,两个都舍掉最安全。”   不过,上官钧倒是的确不担心。在他上一世里,姬安在“落水意外”中死了,就说明下毒手的那个不会是姬安。   而且,上官钧如今已经不想再管下一任皇帝,只求这段时日平平稳稳,因此敷衍道:“臣先让人查一查。以前的事不好查,但前段时日两名皇子同时落水,应该能查出一二。”   皇帝有些奇怪上官钧突然对皇子的事上心,不过他自己无所谓,便说:“那便再看吧,反正总要等你养好了才立太子。”   话说到这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落雷。   众人同时转头去看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暗,看着马上就要落下雨来。   上官钧却是心头略略一松——此时下了雨,皇帝该不会再去元德殿,今日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吧?   两人转话题再聊了一会儿,上官钧见皇帝精神不济,便起身说:“陛下好好休息,臣也有些乏,到别处躺一会儿。”   王晦也在旁边劝,皇帝也就听劝地躺下,闭上眼睛。   上官钧看向王晦:“烦请王内侍送我一送。”   皇帝也说:“王晦你去,我怕其他人毛手毛脚,不周到。”   王晦应声是,看皇帝睡好了,便和黄义一同搀扶起上官钧出去,顺便把门外的宫女叫进去守着皇帝。   上官钧等他忙完,开口说:“四皇子应该回来了,送我去他那吧。他在我身边,我能舒服些。”   王晦点了个小宦官去问姬安在哪里,搀着上官钧过去。   上官钧挨到他身边,小声问:“那日你领姬安来冲喜,可有以嘴渡气?”   王晦低声答道:“陛下吩咐要完全遵照他梦中行事,老奴就让四皇子以口哺酒,给你喂下合卺酒。”   上官钧突然想到有一晚自己半夜惊醒,姬安凑得很近,说是想探自己有没有起热……   *   姬安在花园里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天色变暗,抬头一看,发现半边天的乌云正快速飘来。   六月的天,当真是说变脸就变脸。   旁边郑永也见了,连忙说:“四殿下,看着马上会落雨,赶紧回殿中吧。”   姬安点点头:“请带路。”   他跟着郑永快步往回走,一路上听见好几声落雷。刚走上阶梯进入屋檐下,大雨就哗的一声泼下来。   只要再晚一步,两人就会被淋个湿透。   姬安吁口气,再被郑永领进一间偏屋。   有宫女端上热茶和点心,姬安捧着茶慢慢喝,一边琢磨怎么能见一见姬含思。   虽然穿来的那天他在姬含思身上没察觉到异样,但现在系统的激活进度条已经走完,或许会有不同。   不管先前的推测对不对,总要见到姬含思才能知道答案。   可是,想见这一面,现在却是困难重重。姬含思出不了宫,姬安又要一直待在上官钧身边。   姬安寻思了一圈,还是没想出办法来,心中长长叹口气——难道真的得再熬两个半月,等上官钧痊愈,自己才有希望吗?   就在他正烦恼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再过得一会儿,上官钧被人搀扶进来,到榻上躺下。   姬安担心他是不是不舒服,等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就主动挪着凳子坐到榻边。   上官钧侧身看过来:“圣上休息了。待这场雨停,我们便回去。”   姬安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说这种像是解释的话,有点受宠若惊:“好,你也睡一下吧,出来了这么久,中午又没睡。”   上官钧却没闭眼,反而继续说:“先前你曾问过我,圣上做的那个冲喜的梦。”   姬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还是附和地点点头:“嗯……”   上官钧:“刚才我问了圣上详情。”   接着就把皇帝的那个梦慢慢复述一遍。   姬安听得渐渐睁大眼——先前只是笼统地听说仙人指示,却没想到皇帝的梦竟然这么详细,完全就是系统充能指导步骤。   听完之后,他越发觉得“另一半程序在姬含思那里”的猜测是对的。   上官钧说完,等过片刻,见姬安没说话,又问:“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姬安选择了一句安全的废话回覆:“圣上的梦如此详细,想必真是仙人指点……”   只是,上官钧的眼神总让姬安感觉有些不太对。虽说平常也是深沉得让人看不透,但现在好像格外锐利。   他正犹豫要不要说点别的尝试缓和气氛,却听上官钧再问:“你给我渡过几次气。”   姬安一愣,可被那样的视线盯着,他本能地感觉还是不要撒谎为好,就诚实地说:“两次。一次是冲喜当晚,一次是第二日你再度昏迷之后。”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收回目光,没再说话,只闭目养神。   姬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是在不满被自己赚便宜?难道那还是上官钧的初吻? 第10章 难懂   夏天的雷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姬安吃完两盘点心,外头的大雨也收了势。   上官钧让人去备轿,片刻之后,王晦进来了。   王晦对两人行礼道:“圣上已经睡熟,二郎与四殿下不用辞行。”   上官钧点下头,叮嘱一句:“这阵雨下得大,地面没那么快干爽,湿滑危险。圣上若是醒了想去哪,你劝着些,今日就不要去了。”   王晦笑着应:“二郎放心,老奴会照顾好圣上。”   姬安倒是有些奇怪——怎么这段时间都没看出来,上官钧是连这种小细节都会亲自叮嘱的性格吗?   这时,王晦又转向姬安,笑得和蔼:“四殿下救大司马有功,圣上赏金百两。咱家刚才还听黄义说,四殿下爱看有趣的书,咱家再让人寻些新鲜的,这几日便给四殿下送去。”   姬安一愣。先前他客套一句,皇帝就断了话题,他还以为奖赏飞了。没想到竟然真有,还很实在地直接给硬通货。   不过,比起钱,他当下最迫切想要的,还是开启系统的机会。   姬安脑子飞速转动——现在他已经进了宫,下回进宫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既然皇帝能赏他那么多钱,对他应该挺满意,不如就搏一把!趁着现在他对上官钧有用,至少人身安全上能有保障。   于是他壮起胆子开口:“大司马、王内侍,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上官钧本已坐起身,正要伸手让黄义搀扶,此时不由得停下动作,转眼看向姬安。   王晦也是一副诧异的神色看过来:“四殿下请说。”   姬安顶着第一权臣和皇帝喉舌的四道目光压力,尽量自然地说:“我在皇子宫里住的地方,院中有棵杏树,往年我都会从上面摘杏子。先前我离开时果子快熟了,既然今日回宫,我想顺道过去摘一些。”   上官钧和王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不解。   随即上官钧就打量起姬安,眼神里满是探究。   姬安感觉后背有点冒冷汗,但还是撑住了没有回避视线。   他提出的的确只是一件小事,顶多就是绕个道,花去一点时间。但也正因为这事不重要,就和原主——以及他自己目前努力维持的——乖巧小透明形象不太合,这两个人精肯定会多想。   果然,王晦很快拒绝道:“今日大司马出来已久,需早点回去休息,还是不要多费时间了。四殿下爱吃那颗树的杏,咱家让人去摘了送到大司马府中,也是一样。”   姬安心下一阵失望。   却在这时,上官钧开口说:“我还不碍事。离宫门下匙尚有时间,既然四殿下想亲自摘,绕过去一趟也无妨。”   姬安惊喜地看向他。   王晦也有点惊讶,不过上官钧都开了口,他自然不会再反对,只对上官钧应声答道:“那老奴找人交待一声。”   上官钧抬手,黄义马上扶住他。   姬安主动绕到他另一边,和先前进殿时一样去搀扶。   上官钧瞥来一眼,借力起身。   姬安心头跳了跳——总觉得那一眼含意满满,就是自己参不透。   *   有了王晦的安排,上官钧和姬安的轿子绕到皇子宫,直接停在姬安说的那棵杏树前。   姬安一路上透过轿窗往外看,不断在心里祈祷碰到姬含思。结果这回上天和系统大概都没听见,他下了轿只能望树兴叹。   树上挂着一颗颗黄澄澄的杏子,姬安在树下仰头望,心中有点慌——糟糕,忘了没人帮忙摘不到。原主以前的“摘”,实际上是“看内侍们摘”。   这时,负责送他们出宫的郑永过来问道:“四殿下,可知这殿中哪里有梯子。”   姬安:“我不知道……”   郑永就不再多问,转身对抬轿的众人招手:“你们谁身手灵活的,上去摘一些,不能让四殿下空手回去。”   众人相互看看,就有四个人走出来,两人动作利落地爬上树摘杏,另两个在树下拉着衣袍下摆接。   姬安悄悄转头看一眼上官钧的轿子——上官钧没出来,但刚才应该是他吩咐了,这些宦官才会帮自己。   没一会儿,树下两人就接了满满两兜杏。   郑永问姬安:“四殿下,这些可够了?”   姬安连忙点头:“够了够了。”   郑永便请他重新上轿。   姬安心中重重叹口气——白跑一趟,连姬含思的人影都没见着。   不过,他刚走到轿前,旁边轿子里的上官钧就揭开轿帘,对他招下手。   姬安走过去:“大司马?”   上官钧:“四殿下落水之处,离这里远不远。”   姬安一愣:“不多远。”   上官钧转眼看向跟过来的郑永:“过去看看。”   郑永躬身应是。   姬安一阵心喜——那片花园离这里近,是皇子们喜欢去散心的地方。不管上官钧出于什么目的要去,能在附近转久一点,遇到姬含思的概率就大一些。   他连忙坐进自己的轿子中,等着宦官们抬轿过去。   轿子来到湖边,这回姬安刚下轿,见上官钧也从轿子里出来,就过去扶他。   才下过一场大雨,地面还湿滑,轿子停下的地方距离湖面还有十几步距离。不过也能看得清湖面,当时断掉的桥依旧保持着原样。   只可惜,一路上同样没见到姬含思。   上官钧四下望过一圈,对姬安说:“值守的羽林卫离湖不算近。”   姬安不明所以,只点头回:“他们听到呼救跑过来,是花了一点时间。我游到岸边时,他们还在脱盔甲。”   上官钧回头看他,确认似地重复:“你自己游回来的。”   姬安再次点头:“我会水,不过我的内侍都不会。哦,他们还不知道我会水,这次真把他们吓得不轻。”   上官钧:“八皇子呢,他也是自己游上来的?”   姬安:“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在湖里时没顾上瞧他,上了岸才发现,他和华公子、夏侯公子都是湿的,华公子和夏侯公子应该是下水救他了。”   上官钧蹙起眉:“夏侯?”   姬安就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   上官钧:“华知允是八皇子的伴读?”   姬安:“对。”   上官钧:“夏侯焱和卢雍为什么在宫里。”   姬安茫然:“啊?”   他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对呀,华知允在是正常的,但为什么夏侯焱和卢雍会在?   这里可是皇宫,那两人现在还没有官职,为什么能自由进宫?更别说皇子宫已经靠近后宫,哪怕是官员也不能在宫里随便走。   却是郑永在旁边答道:“卢雍是负责教导皇子们念书的先生的弟子,夏侯焱是教习皇子们武艺的师傅的弟子,有腰牌可出入皇子宫,帮助辅导皇子。”   上官钧再问姬安:“四殿下不知道?”   姬安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原主是真的不知道,大概对这些事就完全没有关注过。   上官钧又去问郑永:“给皇子们教习武艺的,是哪位将军。”   郑永却说:“是禁军的总教头之一。”   上官钧就嗤笑一声:“难怪。”   姬安不理解他这声笑,但没说话,只翻翻原主记忆,找到那位教习武艺的总教头。   这么一找才发现,原主上回见到那位总教头,都快隔了半年了。不过也正常,现在只剩两位皇子,看着都不是爱练武的,老师偷懒不上班也不奇怪,反正没人管。   倒是旁边黄义奇怪地接了一句:“夏侯焱的爹管着禁军,他跟个教头习武,还需要拜人为师?难道那教头是有什么不外传的功夫。”   这话一下解了姬安的疑惑,也明白为什么上官钧会那样笑——夏侯焱拜这个师哪是为了学功夫,完全就是为了进宫方便而已。   可他又一转念——不对呀,自己知道夏侯焱是围着姬含思的候补攻之一,才摸得清夏侯焱的心思。但上官钧显然对皇子们完全不熟,那他到底为什么那样笑?难道只凭自己刚才说的,就猜到了那几人的关系?   姬安悄悄打量上官钧,偷偷看了好几眼,却是不由得感叹——看不透,完全看不透。真难想像,这人竟然才二十二岁,要按心理年龄算,穿越前的自己明明比他还要大上好几岁。   就在姬安思绪打结的时候,突然听见上官钧说:“既然来了,去拜会一下八皇子吧。”   姬安差点惊喜得叫出声——这是什么峰回路转的发展!刚才他煞费苦心,现在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不管怎样,上官钧开了口,就肯定能见到姬含思。   郑永自然不会驳上官钧的意思,让抬轿的宦官们重新返回皇子宫。   轿子一路进到姬含思住的宫室。姬含思的内侍不敢拦,连忙跑进去禀报。   姬安下了轿,压抑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再次过来搀扶上官钧。   姬含思这里的管事宦官战战兢兢地把两人往里领。   姬安刚跟着上官钧坐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循声看去,正是匆匆而来的姬含思。   见到姬含思的一瞬间,姬安甚至还没看清对方的表情,就感觉胸口涌起一阵温暖。   姬安立刻默念:【系统!】   别人看不到的柔和小光团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即使是白天,也清晰可见。   光屏出现前所未有的快速闪烁,提示语也换了一句——   【请导入另一半程序。】 第11章 激活   姬安心里焦急:【怎么导入!你倒是教教我啊!】   可惜这个不智能的系统非常冷酷无情,完全没有给出回应。   姬含思很快走到近前,给姬安和上官钧行礼:“四哥、大司马。”   他身后的伴读华知允,同样跟着他向两人行礼问候。   姬安一边观察姬含思有无异样,一边拱手回礼:“八弟。”   上官钧则是只点了头,回一声“八殿下”,彷佛他才是此处的主人。   姬含思落座,小心翼翼地问:“四哥和大司马突然来找我,不知是有什么事?”   姬安一时还没找到办法,只得按捺着心急,转头看向上官钧,希望他能多拖延一点时间。   却没想到,上官钧竟也转头看过来。   两人对上目光,姬安有瞬间感觉上官钧眼里的意思是——“说吧,有什么事。”   姬安又诧异又茫然——怎么回事?难道上官钧看穿了自己想找姬含思,才特意带自己过来?   不过上官钧很快转回头去,开口道:“路过,顺便看看八殿下。”   这句说完,姬安发现上官钧又瞥了自己一眼,像是在示意自己接话。   而面前的姬含思完全掩饰不住震惊,脸上明晃晃写着——“路过就路过,为什么要来看我?”   姬安心念电转,决定主动出击——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他接过上官钧的话:“我回院中摘杏。树上结了不少,送一点给你尝尝。”   一边说,他一边看向旁边的郑永。   郑永瞥一眼淡定喝茶的上官钧,对姬安躬身道:“奴去拿杏给八殿下。”   随即快步出去。   姬含思还是不在状况,偷偷去看站在身旁的华知允。   上官钧突然再次开口:“八殿下前些日子落了水,身体可无恙。”   姬含思连忙回答:“谢大司马关心,我没事。”   上官钧:“八殿下是自己会水,还是得人搭救?”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有点像审问。姬安就见华知允蹙了下眉头,不过又极快地恢复原本表情。他还低着头,要不是姬安在仔细观察姬含思,顺便看到他,都无法发现那一点快速的变化。   姬含思倒是没有脾气,老实回道:“我不太会,落水只知道闭气。幸好当时有会水的知允和夏侯公子在旁边,立刻下水救我上来。”   上官钧又问:“你们知不知道四殿下会水。”   姬含思看看姬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华知允突然上前两步,向姬安深深躬身:“当日情形太混乱,八殿下落水让在下非常惊慌,一心想着赶紧救起八殿下。没能顾上四殿下,请四殿下恕罪。”   姬安先是奇怪他为什么向自己请罪,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华公子不必如此。你是八弟的伴读,凡事先想着八弟是应当的。”   一边说,姬安也一边在心里无语吐槽——他可不想卷进那些攻群体的争斗里,华知允在他这里给夏侯焱上眼药,算是白费了心机。   这时,郑永领进个拿着一兜杏的宦官来。   姬安顺势起身,一边向姬含思走过去,一边对进来的两人招手:“我先挑挑,别把坏的给了八弟。”   三人都停在姬含思身前,姬安随手挑个大大的杏,转着看看,就往姬含思手里塞:“这个不错,又大又香,肯定好吃。”   可是,华知允突然从旁边伸过手截住:“在下替八殿下拿着。”   姬安看他一眼,笑了笑:“那你可要拿好了。”   说完,继续挑杏给华知允。没一会儿,华知允就只能双臂拢着才能捧住。   姬安快速把那一兜杏挑完,剩着几个没要,挥手示意人下去:“这些品相不好,我留着自己吃。”   拿杏的宦官往外退,华知允也转身找人接自己捧的杏。   就在这一刻,姬安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姬含思摔去。   姬含思吓了一跳,反射性想躲。但被椅子扶手拦住两边,前方又被姬安堵死,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惊叫。   姬安一头栽在姬含思身上,手也重重扣住他手背。   同一时间,姬安看到视野中闪烁的光屏变成进度条——【程序导入中】。   姬安心中一阵欣喜,紧紧捉住姬含思的手不放,同时另一边手拉住姬含思衣襟,装出一副痛苦模样赖在姬含思身上,嘴里嚷道:“我头好晕……先别动我,让我缓缓……”   郑永反应很快,已经靠过来要扶姬安,不过听到他这话,没敢再动作。   华知允却不管这么多,把怀里的杏直接往地上一抛,伸手抓住姬安肩膀,就要用力把他往外拉。   姬安感受到肩头力道,一边紧盯进度条,一边继续叫:“别晃别晃,更晕了!”   同时还用力咬一口腮帮子内的软肉,立刻疼得脸色发白。   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就有一道沉声响起:“四殿下说了,别动他。”   明明好像也不是很大声,姬安却感觉这一声一下就压住了众多声响。   下一刻,他肩膀上的力道松开,同时有另一道声音响在耳边:“华公子,请容四殿下缓缓。”   姬安稍稍扭头去看,发现是郑永扣住华知允的手腕,将他拉离自己。   刚才的混乱似乎迅速平息,现在室内只响着姬含思不知所措的呜咽声,和姬安装痛的抽气声。   幸好程序导入的速度还挺快,姬安“缓过一会儿”,看到进度条走满,光屏提示变为【是否激活】,才松开姬含思站起身。   郑永立刻扶住他:“四殿下如何?”   姬安“虚弱地”回答:“没什么事了……可能刚才摔的那一下有点猛,晃到了头……”   又看向姬含思:“抱歉,吓到八弟。你没事吧?”   姬含思含泪捧着被抓红的手:“不、不要紧……四哥没事就好……”   旁边华知允满眼的心疼,压着愤怒说:“头晕不是小事,请四殿下到屋里躺一躺,唤御医来看看。”   姬安目的达到,不想再多留,只是一时犹豫直接拒绝会不会太假。   上官钧又适时开口:“皇子宫里可有御医。”   华知允:“原本有一名御医,不过如今这里只剩八殿下一人,尚药局说守在这边太浪费,就收回去了。在下这就命人去尚药局请。”   上官钧:“那便不用了。我府中有御医,去寻人不如直接回府快。四殿下以为呢?”   姬安求之不得:“大司马说的合理。”   于是上官钧和姬安都让人搀着,跟姬含思告辞,出门上轿。   *   姬安坐在轿子里,感觉心还在怦怦跳得急速。   本来他也不想用这么扎眼的法子,可华知允实在守姬含思守得太严实。这时代又没个握手礼仪能合理碰到对方,情急之中只得行此下策。   不管怎么说,系统总算完全属于自己了!   一想到这个,姬安就一阵兴奋。   他又一次唤出系统,把光屏上的提示看了好几遍。要不是担心激活时会不会有什么异样,都恨不得现在就激活。   姬安就这样压抑着激动,和上官钧一同换车再换轿,返回大司马府中主院的卧房。   下轿时上官钧脸色不太好,额上挂着冷汗。御医来给他切脉,说是累着了,要好好休息。顺便也给姬安看了看,确定他没事。   黄义喂上官钧吃过饭喝过药,就催着两人休息。   姬安也着急激活,配合地在上官钧身边躺好。   等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姬安翻身面对墙壁,刚想唤出系统,突然听见背后上官钧的声音:“四殿下。”   姬安只得翻回身,就见上官钧面对自己侧躺着,皱着眉头眯着眼,气息还有点乱,明显很不舒服。   想到今天多亏上官钧的“配合”,自己才能顺利回收程序,姬安好心情地劝说:“如果不是很急的事,你还是先睡吧。我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也不用非现在讲。”   一边说着,还大胆地伸手碰碰上官钧的额头,玩笑道:“身上都有点凉了,要是再昏迷,我只能再冒犯一次,给你渡气。”   上官钧深深地看姬安一眼,才说:“好,等睡醒,我们再细说。”   姬安给他掖掖被子:“睡吧。”   等过一会儿,姬安确定上官钧睡着了,连忙唤出系统,下达指令:【激活!】   激活的过程并没有像姬安担心的那样,让他出现什么异样。   小光团如下拉条一般慢慢展开,变成一块带着柔和光亮的面板。   面板正中显示着【姬安】。   随后,姬安的名字消失,变成几个大方块。   第一个亮方块上写着【人物探查】。   其他的方块全是暗的,标识都是【?】,下方附着一行小字【解锁需消耗能量:???】。   在面板顶上的居中位置,还有一行——【总能量值:10】。   姬安问:【系统,其他方块是什么,解锁能量是多少。】   面板下方弹出一个小窗:【能量到线即会显示】。   姬安看看那个可怜巴巴的【10】,心中暗道——果然能量永远是关键,能源都是宝。   他默念:【人物探查。】   亮方块展开,占据整块面板,顶上的小字多出一行模块说明——   【人物探查:可消耗能量对人物当下状况进行一次探查,限定于已认知并接触过一定时间的人物】。   面板中整齐地排列着一张张卡片,每张卡片上是一个人的半身图,就像证件照。   姬安一一仔细查看。   里面有姬安身边的洪大福、徐小七、朱顺等人;还有姬含思、华知允;以及皇帝、王晦、郑永;和大司马府的黄义等一众人;刚才切脉的御医也在其中。   夏侯焱、卢雍,以及皇子宫的侍御医宋远之都没出现。综合那三人的共同点,姬安猜测,大概是那时候系统还没有充能激活,就没记录进去。   但最令姬安奇怪的是——他反覆找了几次,确定里面没有上官钧。   他问:【怎么没有上官钧?】   弹窗回答:【无法捕捉,不符合探查条件。】   姬安再问:【哪一条不符合?】   这次系统没有给出回答。   姬安只得放到一边,在面板中找到【当朝皇帝】。   所有人物卡中,目前只有这一张亮着,卡下方的小字显示【探查需消耗能量:5】。   其他卡片全暗,需要的能量也是未知。   姬安不知道系统是根据什么来“标价”,但好不容易打开了系统,又只有这一个可选项,哪怕要花掉一半余额,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心,下指示:【探查当朝皇帝。】   系统弹窗提示探查目标和所需能量,姬安进行确认。   那张卡片展开,证件照变成了全身照,立于面板左侧,右侧是此人的姓名、性别、年龄、身高、体重等基础信息。   【当前状况】一栏里,写着很简短的一句话——【重病,无法治疗,预计生命剩余98天,建议给予临终关怀。】   后面跟着一个可选项——【是否购买临终关怀丸;消耗能量:5;用途:服用后可无痛苦地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无副作用。】   姬安非常惊讶。   对于皇帝命不久矣这事,他已经有所猜测,但没想到系统竟然能给出这么准确的时间。   还有那个“临终关怀丸”。当生命走到终结时,谁又不希望能无痛结束?可是这样的东西,竟然只值5能量!   当然,这次姬安就算再怎么好奇,也不会花光仅剩的一点能量,来买对自己没用的东西。   姬安退到人物卡接口,再把其余人暗着的证件照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他才关闭系统,心满意足地睡觉。   往下的任务,就是收集能量!   姬安饱饱地睡了一觉,早上意识清醒的时候,察觉自己和平常一样,正扒在上官钧身上。   他没动弹,直接唤出系统看总能量,发现从昨晚的【5】变成了【8】。   说明给上官钧治疗的同时,的确也在充能,只是充得少。   但在充就是有希望。   姬安笑着睁开眼。   正对上上官钧黑沉沉的双眼。   姬安一愣,随即松开手脚往后挪,一边试图用打招呼蒙混过关:“你今日醒好早啊……”   上官钧比昨晚恢复了不少,撑坐起身:“来谈谈。”   姬安没来由地心脏猛烈一跳。 第12章 忽悠   姬安慢腾腾爬起身坐好。   昏暗的光线中,上官钧的双眼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水。他看过去就像照镜子,只能看见里面不安的自己。   在一片笼罩心头的不妙预感里,姬安强作镇定地开口:“谈什么?”   上官钧定定地看着姬安片刻,一字一字地说:“治好圣上。”   开口就是一颗炸弹,把姬安炸得眼前一黑。   上官钧彷佛怕他没听清,顿了下又再次重复:“我知道你有办法。治好圣上,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姬安试图挣扎:“大司马是不是睡迷糊了?我又不会医术,怎么治好圣上。我能治好你,那是圣上感化了仙人,仙人才指点圣上,借我来施展仙术。这对圣上没有用啊。”   只是,话刚说完,他心里又一咯噔——糟糕,说得过了!果然人一紧张就容易话多,自己还是没修炼到家。   上官钧好似对姬安的话充耳不闻,依旧凝视着他:“你不会水。”   姬安装傻充愣:“我会呀,只是旁人不知道。”   上官钧:“你不会。那场落水意外,对你是必死之局。”   他说得笃定,彷佛真的在讲一件事实。   姬安心跳越来越快——难不成在这么短时间内,上官钧就查清了原主?不可能吧!   宫里这十一年好查,封地那边可没那么方便。原主进京时已经九岁,九岁的孩子会游泳很正常。   多说多错,姬安决定还是先保持沉默,看看上官钧想怎么样。   上官钧继续说:“你在湖里有奇遇,才得以生还。同时落水的姬含思也有奇遇,但你察觉了,他没有察觉。所以你敢来给我冲喜,昨日又想方设法去找姬含思。   “我受的伤,本该在一个月后才会醒来,半年才能下地行走,两年才能康复。而现在,你给我带来的治疗甚称奇迹。我不会多问你的奇遇是什么,我只要你救圣上。”   姬安暗暗深吸口气——昨天太着急,果然被上官钧看穿了,也果然是上官钧在给他制造机会接触姬含思。   上官钧再次强调:“只要能治好圣上,你开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满足。”   姬安忍不住心中吐槽——你满足不了,我只想穿回家去。   不过,他倒是一下被这句给点醒——上官钧为什么会知道原主落水必死?又为什么能把原本的康复时间说得那么清楚?还有昨天,为什么会非常在意皇帝雨后出不出门的小细节?   高压之下,姬安大脑高速转动,在这些零碎信息间找到了一条线——上官钧,好像也许可能……会是重生的!   姬安的思路渐渐清晰,理出几条推论——   首先,上官钧应该不是穿书者,否则他会先想到自己同样是穿书人。   其次,上官钧重生后,明显最在意的是皇帝,那皇帝大概率是昨天曾经出事。   最后,因为自己是“本该死掉却活下来了的人”,上官钧在推测出自己和姬含思都有奇遇的情况下,会更倾向自己这个像征好运的“活例子”。   只是,局面分析明白了,好像也更糟糕了?   姬安重新陷入沉思——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说服上官钧,自己真的没办法救皇帝……   *   姬安垂着眸,一直沉默不语,上官钧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   但,长年身居高位手掌重权,让他的耐性非常有限。   上官钧再一次施压:“四皇子,你知道圣上对我有多重要。只要有希望,我必会不择手段。”   姬安抬眼看来,上官钧发现他眼中盛满了浓浓的无奈,以及深深的悲伤。   姬安沉沉叹口气:“不是我不想救圣上,是实在没有办法。”   上官钧心底蹿起一股焦躁,和隐隐的怒火。   他压抑着情绪,声音里却不自觉地带上冷意:“不要拿你治疗过我当藉口。昨日你找姬含思,不就已经把他那一份抢到手中。”   姬安摇摇头:“不是这个,你冷静听我说。”   上官钧冷眼看他。   姬安毫不躲避地回视过来,满脸认真地说:“我要先说的是,奇遇已经和我绑定,如果我不愿,你就得不到。例如,我现在停止对你的治疗,先受罪的会是你。”   上官钧蹙了蹙眉头——姬安在从他手中抢夺谈判节奏。   不过,他同时也心头微松——姬安既然摆出谈判的姿态,说明有可谈的余地。   上官钧主动退后一步表现诚意:“四皇子不必说这些。我知道要治好圣上必不容易,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姬安却还是摇头:“我刚才已经说过,不是我不想,是真没办法。”   不过,不等上官钧的怒火涌上,姬安又立刻接道:“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我们能改变的只是意外,但改变不了天命。”   上官钧皱眉:“什么意思。”   姬安:“我落水是个意外,只要我会水就能改变,所以能活下来。但圣上的病,不是改变哪个节点就能影响结果的。”   上官钧不信:“我的伤怎么说。”   姬安:“你刚才也说了,哪怕没有我为你治疗,你的伤也能好,只是会好得很缓慢。我能改变的不是结果,只是缩短了你痊愈的过程。”   上官钧微愣,随即心头一阵疼痛——难道真的没办法?明明他都复生回来,让圣上躲过了摔跤那一劫……   他无法死心,紧盯着姬安问:“你到底是怎么治疗我的!”   姬安坦诚地道:“我在湖里得到的,是一颗仙丹。当时我刚把它含在嘴里,没想到突然能够呼吸,还自动往湖面上浮。于是我没有吞下去。   “后来我把那颗仙丹喂给你,你便醒了过来。但因为我先前含过,仙丹已经和我创建了一层联系,造成需要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仙丹才能发挥治疗效果。   “昨日我听你说了圣上那个梦的详情,猜测姬含思也得到一颗仙丹。我就想试试,仙丹之间会不会有感应,能不能把他的机缘夺过来。没想到真成功了。”   上官钧耐心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打断:“所以现在仙丹在你这!”   姬安:“我可以给你。”   上官钧控制不住地心头一跳。   姬安:“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天命无法改变。这颗仙丹,只能让圣上不会感受到病痛折磨,却无法治好他的病。”   上官钧攒紧拳头:“你怎么知道治不好。”   姬安无奈一笑:“仙丹现在归我所有,我当然能知道它所有功效。”   上官钧:“给我!”   姬安:“仙丹在我体内,所以我能知道。可一旦取出来交给你,它就只是一样物品,你可以使用它,但无法感受它。而且,取出来后十二个时辰内就要用,不然会消失。你确定现在要吗?”   上官钧死死盯着姬安,眼中原本的平静已不复在,此时甚至冒出杀意。   姬安平静地回视:“我知道的我都说了,信与不信,看你吧。你哪怕杀了我,圣上的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   上官钧深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冷静。   姬安的话没法验证真假,但想到王晦曾描述过的皇帝这两年受的苦痛……   上官钧咬牙道:“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说了假话!”   姬安竖起三根手指,郑重起誓:“我现在有的丹药的确治不了圣上,若此话有假,我愿遭天打五雷轰,锉骨扬灰。”   上官钧伸手:“给我。”   *   姬安在心中长吁一口气——一顿乱编,总算糊弄成功,过了这一关!   经历过穿书,眼前还有个疑似重生者,刚才他起誓的时候还真有点心惊胆颤。   此时姬安快速唤出系统,直接下指令:【买临终关怀丸!】   眼前跳出确认弹窗,一经确认,弹窗提示就变更为——   【扣除5能量,购买临终关怀丸1枚,已放入背包中。】   姬安:【背包在哪?】   面板切换成背包空间,里面只有一张画有药丸的卡片,卡片上写着使用方法,下方标有名称与数量。   姬安:【马上取出。】   下一刻,姬安和上官钧同时看到,两人之间凭空冒出一小团光。   等光散尽,一颗褐色药丸悬浮在空中。   姬安伸手一碰,那药丸就落在他手指间。   他捏着药丸放在上官钧掌中:“十二个时辰内用掉,可以直接口服,也可以化在汤水中服用。”   上官钧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盯着药丸看过片刻,蜷起手指握住。   他重新抬眼看向姬安:“第一颗仙丹用于我,第二颗仙丹用于圣上。四皇子可向我提两个要求,我会为你做到。”   姬安一愣——虽说上官钧一开始也是要强买强卖,但自己拿出的药毕竟救不了皇帝,他还以为买卖崩了,没想到得了两个承诺。   不过又一想——这也是驭人之道吧,打一棒子给一甜枣。这课上得生动,就不知道他以后有没有机会反用在上官钧身上。   姬安心里嘀嘀咕咕,面上还是露出微笑:“多谢大司马,我记下了。”   随后他看看系统面板上剩余的3能量,再次暗自叹口气——从人家那里薅的能量,总有要还回去的时候。 第13章 任务   上官钧亲自给皇帝煮甜汤。   姬安出于好奇,打着陪伴的藉口,跟去小厨房里围观了全程。   备料、洗切、烧火这些事,都是上官钧吩咐仆从做,但最后下锅这一步,还真是上官钧亲自动手。虽然动手过程很简单,不过从他吩咐的细节能听出来,他是真的知道做法。   姬安还挺惊奇。上官钧这么一个从小金尊玉贵的人,现在还等同于大盛实际掌权者,竟然知道甜汤怎么做。姬安甚至觉得,这事能和“大司马府里没婢女”并列为“上官钧奇事榜”第二位。   待炖好的甜汤端上来,黄义给上官钧舀上一小碗,又给姬安舀了一小碗。   姬安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禁不住看一眼正低头用勺子搅动的上官钧。   黄义叮嘱:“四殿下当心烫。”   姬安耐心地慢慢搅动碗中甜汤,看着燕窝、枸杞、桂圆随着勺子缓缓转,莫名有种心境也缓缓沉静地感觉。   他等着上官钧开始吃,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吃。   这是姬安第一次吃燕窝,口感嫩滑,有些微像蛋清的味道。汤水的甜味很淡,不过正和姬安的口。通常别人觉得合适的甜度,他都会嫌太甜,上官钧把握糖量的这碗甜汤,对他刚刚好。   姬安吃完这一小碗,还有点意犹未尽,由衷地赞一声:“大司马这甜汤真美味。”   黄义笑道:“四殿下喜欢,那每日都让厨房给您炖一碗。您要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只管和小人说。”   姬安应着声,心里也在盘算。   随着上官钧日渐好转,黄义这些在上官钧身边伺候的人,对姬安也越来越客气。当然,姬安有自己的内侍,有事肯定也不会找他们做。   先前厨房向朱顺打听过原主的喜好,一直以此来做饭菜。不过姬安和原主的口味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现在黄义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也能慢慢做些调整。   这边姬安做好打算,那边上官钧也放下碗,吩咐人将剩下的一碗甜汤用保温的食盒装好。   随后,两人再次进宫。   马车内,上官钧当着姬安的面,将那颗临终关注丸放进甜汤里。   药丸入水即化,眨眼就消失无踪。   姬安心情有些复杂。   他能感受到上官钧对皇帝的一片孝心。如果他真有能治好皇帝的药,他也非常愿意拿出来,毕竟皇帝能活得久一点,姬含思登基的时间就会晚一点。   可惜,皇帝没有上官钧的运气。   不过,现在的上官钧疑似重生,应该不会重蹈上一世被毒杀的覆辙。   想到能源的存活有保障,姬安感觉很心安。   上官钧将食盒仔细盖好,抬眼看向姬安:“四殿下能得到两颗仙丹,福缘深厚,想来是极受上天喜爱之人。”   姬安眨眨眼,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谨慎地敷衍道:“在圣上的梦里,两颗仙丹都是为了救大司马而出现,上天最喜爱的人该是大司马。”   上官钧不予置评,只问:“四殿下可想到提什么要求了。”   姬安诚实回答:“能得到大司马如此宝贵的承诺,我还得再仔细想想。有时间限制吗,那两个要求。”   上官钧深深看他一眼:“只要我活着。”   姬安微笑:“那我就放心了,大司马必定长命百岁。”   上官钧闭上眼睛休息,却是淡淡地回一句:“世事无常,福祸难料。四殿下还是尽早为好。”   姬安乖巧应道:“我会好好想。”   *   进宫和昨天一个流程。   黄义将上官钧背上阶梯,姬安主动上前扶住他,前方王晦也迎了出来。   王晦见到旁边一个宦官手中提着食盒,愣了下:“这是……”   上官钧:“我为圣上炖了甜汤。”   王晦忙说:“二郎有心。”   他一边领着众人往里走,一边责备刚才通报的小宦官:“没点机灵劲!看见大司马带着东西,都不知道先问问,跟咱家说一声。”   随即又对上官钧道:“也是巧,李婕妤刚来,也带着甜汤,不知圣上现下喝没喝。要是老奴刚才知道二郎带着甜汤来,就拦下她了。”   这是真不太巧,姬安悄悄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却是面色如常:“我带的不多,坐久一些,圣上当能喝得下。”   说话间,一行人走进宫室内。   皇帝还是倚在榻上,榻前坐着一名美丽的华服妇人,手中拿着碗,正在缓缓搅动。碗里还满着,看上去皇帝应该没来得及吃。她身旁还站着个宫女,端着一小碟点心。   姬安跟随上官钧向皇帝和李婕妤问安,李婕妤也欠身回礼。接着姬安扶上官钧上榻坐好,自己再坐在矮墩上。   上官钧示意拿食盒的宦官上前,对皇帝说:“陛下,我刚下厨炖了甜汤,还热着。”   皇帝露出惊喜之色:“你炖了甜汤?”   随即又变成担心:“你身子都没养好,怎么还自己操劳,下回不可这样。”   上官钧垂首听完训,续道:“昨日与陛下说起姑母,突然想念姑母做的甜汤,就炖了些,也送来给陛下尝尝。”   王晦已经从食盒中拿出甜汤:“老奴看这模样,闻这味道,就和皇后殿下当年做过的一模一样。”   李婕妤很识趣地接话笑道:“早知大司马会带甜汤来,妾就明日再来了。妾的手艺哪及得上皇后殿下万一,这一碗便不向陛下献丑了,改日妾再做别样给陛下。”   皇帝心情非常好,还招手让王晦快点拿甜汤过去:“不用验了,二郎怎么可能会害我。这碗可全是我的,别给人尝。”   不过王晦还是走了一半流程,确认银针无异样,才省了让人试毒的一步,端着甜汤过去。   皇帝见李婕妤让宫女收碗,随口说:“爱妃既做了,不如让四郎尝尝。还有这核桃糕,一同给他,我吃着挺好。”   李婕妤会意地回:“妾也有段日子没见四郎,想借陛下这里,我们母子好好说会儿话。”   皇帝摆手:“你们去吧。”   姬安便起身行礼,和李婕妤一同,跟着人换去另一间屋。   两人寻位坐好,李婕妤一边细看姬安,一边柔声问:“四郎近来可还好,上回我让人送去的东西,用着还行吗?”   姬安照着原主记忆中的相处片段,恭敬地回话:“多谢婕妤挂心,一切都好,东西也很合意。”   这位李婕妤,算是原主名义上的“养母”。她对原主虽然称不上如待亲子,但每逢四时节日都会关怀问候,平常有好东西也会分原主一些。原主从小缺爱,对她是真有母子之情。   先前姬安落水完又紧接着进了大司马府,李婕妤得知之后,还专程托人往大司马府送了一些药材和银钱,姬安也给她回过感谢的信。   现在两人相互问候完,李婕妤就让宫女把甜汤和核桃糕摆在姬安面前:“四郎可要尝尝?都是我做的。”   姬安刚要道谢,突然看到视野中出现两个弹窗——   【触发任务:喝李婕妤的甜汤   完成时限:未知   完成奖励:李婕妤的好感   未完成惩罚:无】   【触发任务:吃李婕妤的核桃糕   完成时限:未知   完成奖励:李婕妤的好感   未完成惩罚:无】   姬安一愣——系统竟然还包含任务模块?!   李婕妤见他这个表情,也没恼,只说:“四郎若是不喜欢这些,也不用勉强吃,我们说会儿话就好。”   姬安回过神,脑中快速分析一遍,决定往做与不做两个方向都试一试。正好触发的任务都简单,奖励和惩罚看起来也不妨碍什么。   于是他说:“婕妤误会了。甜汤我喜欢的,只是不能吃核桃,吃了身上会起红疹。”   李婕妤笑得温和:“那便喝甜汤吧。”   姬安端过甜汤,舀起一勺喝下。   李婕妤:“如何?”   对姬安有些太甜,不过姬安还是笑着回:“很好喝。”   李婕妤笑容更和蔼:“慢慢吃,不着急。”   姬安一边吃,一边和她聊着闲话,一边顺带着想起皇帝的后宫。   皇帝过继的十个皇子,全都分开记在不同的后妃名下。李婕妤位份不算很高,不过跟随了皇帝许多年,如今年纪也有四十上下。   朝野都说帝后情深,但在姬安这个爱情观不同于此世的人看来,皇帝后宫里还能有其他女人,那份“情深”就要打个大折扣。   在这一点上,上官钧倒是没有学到皇帝一丁半点。   姬安无聊的时候,曾胡思乱想过上官钧为什么二十二岁还疑似没人没经验。   他最后的结论是——上官钧除了是个冰山事业批,可能还有性冷感这个隐藏属性。所以面对姬含思那个万人迷主角,才能丝毫不受影响,坚持他的反派路线。   姬安在四处乱飞的思绪里喝完甜汤,瞥向弹窗。   第一个弹窗出现了变化——   【任务“喝李婕妤的甜汤”完成,李婕妤好感度上升。(本条信息转入完成任务列表)】   片刻之后,这个弹窗自动消失。   姬安暗自嘀咕——好感度怎么也不给个量化数值。而且,这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事情的合理发展吧。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又解锁了一个系统新功能,他还是挺高兴的。   姬安和李婕妤聊了一段时间。尽管都是些闲话,却也把李婕妤哄得很开心。   直到有宦官来传话,说是皇帝倦了,上官钧要带姬安回府。   姬安去向皇帝辞行,李婕妤也一同。   王晦送三人出殿,李婕妤回所居宫殿,姬安和上官钧坐轿出宫。   就在姬安坐进轿子里之时,剩下的那个弹窗也出现了变化——   【任务“吃李婕妤的核桃糕”失败,任务时限已过。(本条信息转入失败任务列表)】   姬安唤出系统查看任务列表,分为进行中任务、成功任务、失败任务三栏,现在都空空的。   姬安想起刚才弹窗一直飘在眼前,默问:【系统,任务弹窗能不能进行出现时间设置?】   面板下方应声弹出设置窗口,姬安把显示时间暂时设置为30秒。   轿子在宫门停下,姬安和上官钧换到马车里。   马车慢悠悠地回到大司马府。   两人刚在前院下车,就见几名官员奔过来。   黄义连忙带着侍卫上前拦:“诸位,大司马需要休息,若无急事便请明日再来!”   打头那官员伸手推他:“当然是急事!”   又高声对上官钧道:“大司马,是乃洛使团的事!等着您给个主意!”   上官钧扫一眼几人:“进屋说话。”   姬安和黄义扶着他走在前方,几名官员跟在他身后。   众人就近走进议事厅,官员们向上官钧和姬安行过礼,各自落座。   黄义躬身要退出去,姬安也要跟着。   上官钧却说:“四殿下也坐吧。黄义,搬张椅子到我旁边。”   姬安有些吃惊,不过猜测是上官钧不舒服,也就在他身边坐下。   黄义退出去关上门,刚才打头的官员立刻起身,目光还在姬安脸上瞥过。   随即,他急声道:“大司马,今日我等去城外迎接乃洛使团,乃洛王太子没见到我们的皇子,很不高兴,拒不进城。说明日若再见不到和他同等身份的人,就直接带使团回国。”   姬安刚把他的话听明白,眼前又突然飘出一个任务窗口——   【触发任务:接待乃洛使团   完成时限:两日内   完成奖励:100能量   未完成惩罚:乃洛王太子对盛的厌恶】   姬安快速扫过,就忍不住微微瞪眼——100能量! 第14章 开工   姬安差点自告奋勇要干活,在话要冲出口的瞬间,险险咬着牙关咽了回去。   他很清楚,现在上官钧还需要他这个“药”随时跟在身边,不可能放他出去搞接待。   在原主的记忆中,以前这种吉祥物工作,都是三皇子出面。   但三皇子在去年底“病故”了,京城里又没有其他封王的宗室,那就只有姬含思能去当这回的吉祥物。   上官钧抬了下手,示意那官员坐下,平静地问:“你们怎么想。”   那官员重新坐回去,刚要说话,外边却又响起喧哗。   一道高声传进殿内:“盛鸿胪,大司马尚在养病,你们怎可冒然打扰!”   姬安听得清楚,抬头向外看,隔着门能隐隐看见,外面侍卫拦下一人。   他又看向殿中几个鸿胪寺官员,不过这几人俱是正襟危坐,对那道声音充耳不闻。   很快有仆从推门进来禀报:“大司马,礼部周尚书求见。”   上官钧点下头,侍卫才将那位周尚书放进来。   周尚书快步上前,先向上官钧行礼:“叨扰大司马,接待乃洛之事,礼部已有定论。”   鸿胪寺中打头的盛鸿胪轻哼一声,起身出言反驳:“既然周尚书也来了,那我俩便在大司马面前辨个分明。”   周尚书沉声指责:“你这是抗令!”   盛鸿胪丝毫不惧:“外国使者已经抗议,此种情形下,需由政事堂批覆指示。礼部发给鸿胪寺的文书里,可没有大司马的签章。”   周尚书黑着一张脸瞪他:“你明知道大司马在养病,非重大事务,政事堂不会打扰大司马。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此时上官钧再次抬手,周尚书不得不停下话。   上官钧:“礼部准备如何。”   周尚书:“乃洛不过一小国。使者虽说是王太子,但乃洛有三个王太子,他只是最末那个,年轻气盛,目光短浅。今日且先晾他一晾,明日再遣能言善辩之人说服于他就是。   “使团既已来到我国,岂是他想走便能走。只要让他见识到我大盛人才济济、军威浩荡,他必会臣服在大盛的强盛之下。大盛与乃洛已相交多年,乃洛国王亦知,只有与大盛睦邻友好才是正确的选择。”   姬安听得暗中乍舌——好一番语言艺术啊,说白了就是吓唬人家,让人家不敢作声呗。   盛鸿胪再次反驳:“奥多塞虽然排在王太子中的第三位,却是最受乃洛国王宠爱的一位。现在这位乃洛国王手腕强硬,脾气倔强,爱子若是在这里受了大委屈,不是能忍得下去的性子。   “如今我国每年从乃洛购买大批粮食,送去交易的丝绸瓷器虽然价高,却不是他们的必需品。乃洛国王一旦生气,很可能就会直接断了粮食买卖。”   这次轮到周尚书轻哼:“我们还能怕他们的威胁?他们要是不愿卖,那就打到他们愿意。”   盛鸿胪:“虽不惧,可又何必走到那一步。况且奥多塞提的也不是无礼要求,只要请八皇子出面片刻,便能圆满解决,何乐不为。”   周尚书睨他一眼:“你别是看大司马病着,就想趁机先和八皇子热络热络吧。”   盛鸿胪也冷下脸:“我身为鸿胪卿,自当先考虑邦交手段。倒是周尚书,身在礼部,心却是已经飞往了枢密院。”   听到这里,姬安大致听出来了,这两人有可能是政敌。   不过,周尚书的那句话提醒了姬安——现在这个疑似重生回来的上官钧,会忌惮姬含思吗?   姬安悄悄去看上官钧。   却和上官钧的目光撞上。   上官钧突然问:“四殿下以为,此事当如何?”   他这话问出,殿内就好似瞬间一片寂静。   姬安不自觉地看向殿中众人,见他们个个都掩不住惊讶。   不过,别说他们,姬安自己都非常吃惊。   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上官钧竟然会问姬安的意见。   而且,上官钧可能是以为姬安没听明白,还补充一句:“是周尚书的做法合适,还是盛鸿胪的做法合适。”   姬安不由得生出点期待——难道自己还能赚到那100能量?   有机会自然要抓住,他马上回道:“我觉得,鸿胪卿说得在理。既然乃洛王太子的要求合乎情理,那没必要把两国关系弄僵。何况,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能和平解决,何必劳民伤财。”   刚说完,姬安就发现众人脸上的惊讶神色更浓。   只有上官钧面不改色,一直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上官钧又问:“那么,四殿下可想去接待乃洛使团。”   姬安刚要说“想”,心中突然一动,又停下话头。   上官钧现在这模样,和先前在车里问自己想到什么要求时感觉很相似。这会不会是……在套自己一个要求!   姬安暗暗啧一声——上官钧对自己也挺狠得下手,拼着让他离开身边,也要先把债清掉一个。还能拦下姬含思,一举两得。   100能量虽然吸引人,但拿来换第一权臣的承诺,份量还是有点不够。   姬安迅速改口:“我得陪着大司马养病,还是让八皇子辛苦一趟吧。”   上官钧微微眯下眼。   姬安对他莞尔一笑。   殿内众人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出异样,都没说话,只安静等着。   上官钧垂眸思考片刻,才抬眼道:“由四殿下带鸿胪寺接待乃洛使团,稍后我会让人补一道文书发去礼部。”   众人虽已有所准备,但真听到这一句,还是忍不住面露异色。   姬安也暗暗思量——看来,上官钧是真要加强对姬含思的控制。   眼下事成定局,周尚书只得躬身应是。   上官钧续道:“周尚书回衙忙吧。四殿下,你现在和鸿胪寺商议章程。”   周尚书退出去,鸿胪寺众人起身给姬安见礼。   姬安起身作个团揖:“先冒昧请教一下诸位高姓。”   鸿胪卿拱手道:“下官盛隆。”   姬安不由得在心里赞一声——好名字,和鸿胪卿也太搭了。   等所有人一一报过姓名,姬安示意他们都坐下。   随后,他转向上官钧问:“刚才大司马说,由我带鸿胪寺来接待使团,那是按我的做法来?”   上官钧回视过来,眼中多了点玩味:“自然。”   姬安问盛隆:“乃洛王太子现在在哪?”   盛隆:“城外五里亭的馆舍,现在去迎还来得及进城。人都在这儿,四方馆也备好了宴席。”   姬安却没有顺着他话里暗含的催促走,而是说:“不急,先派人去告诉他一声。就说我今日因身体不适,才没有出迎,明日会去迎接。”   盛隆眼中有些担忧,但还是应了是,吩咐给身后的鸿胪少卿。   姬安继续说:“今日我想先了解一下乃洛,和那位王太子的情况,不知鸿胪卿可否教我。”   盛隆点头:“乃洛位于我国西南……”   姬安却抬手示意先暂停,转头去看上官钧:“大司马,我可不可以看看地图。”   他依稀记得,古代的地图都是军事机密,不过上官钧这里肯定有。   上官钧原本靠着扶手闭目养神,此时睁眼看看姬安,才撑着扶手起身:“去书房。”   姬安上前扶他,等走出殿厅外,黄义也连忙上前相扶。   备下的轿子只有两顶,盛隆示意其他人先回衙,自己跟着轿子走。   书房在主院里,是独一座屋,非常宽敞。除了设有桌椅,相连的房间还设有床榻。既能处理公务,也能召集人员议事。   上官钧没有上榻去躺,而是坐在窗下的躺椅中,一边闭上眼一边吩咐黄义:“取地图给四殿下。”   姬安补充:“全国的,我要看周边国家。”   黄义把仆从都赶到屋外守着,关上房门,才找出一份小地图,在书桌上展开。   姬安低头细看,发现大盛的疆土和大致山河分布,都和自己以前所在的国家差不多。   就在这时,他视野里又出现了系统的弹窗——   【是否记录地图?需消耗3能量。】   姬安心中一喜——能记录最好,随时想看就看,系统这个功能太贴心了。   所以,哪怕要花光目前所有余额,他也毫不犹豫地指示:【记录!】   下一刻,弹窗提示变更——   【盛地图已记录,存入背包。(注:所有记录卡只可在面板中查看,无法取出。)】   这时,盛隆在旁边指向地图一处:“四殿下请看,乃洛就在这里。”   姬安顺着看去,发现图上的乃洛国面积,大约和大盛的两个行政局域差不多大。   他不由得说:“这比例要是画得准确,乃洛也不算小了。”   盛隆看过来一眼:“比我大盛还是差得远。”   姬安:“我不是要比这个。我是说,想把乃洛整个吃下,看来不是那么容易。他们的粮食还多到能大批量卖给我们,那国内的人口应该不少。”   这一回,盛隆震惊地瞪着姬安:“四殿下……”   躺椅上的上官钧轻笑一声:“四殿下胃口不小。”   姬安抬起头,满脸无辜地说:“因为刚才周尚书说可以打到他们服,我才会想,能不能干脆全打下来。”   盛隆神色先是一言难尽,继而欲言又止。   姬安继续看地图:“他们粮食多,那南边这一整片是不是都挺热。粮食能一年三熟?”   盛隆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出来,此时下意识地回一句:“是……”   说完才反应过来:“您知道?”   姬安对他一笑:“猜的。鸿胪卿从头说吧,知道的都告诉我。”   盛隆面色有点复杂地点下头,开始细说。 第15章 友邦   姬安听盛隆上了大半天的课,把他掌握的乃洛国和奥多塞王太子相关情报彻底掏空。   经过姬安分析整理,乃洛应该处于亚热带地区,高温多雨,水资源丰富。国内大部分地区的稻米一年三熟,养活了大量人口,水果的品种也非常多。   奥多塞是第三王太子,但他很得乃洛国王的宠爱,母亲还出自乃洛大贵族,是很有力的王位竞争者。当然,他上面两个王太子也不差,因为年长,已经经营起各自的势力。   大盛和乃洛最大宗的交易就是稻米。大盛本身的粮食产量算不上低,但幅原辽阔,隔三差五不是这里涝就是那里旱,粮食永远不嫌多。如果断了这宗进口贸易,虽不会伤筋动骨,但日子也会过不舒坦。   所幸两国邦交稳定。以前大盛出兵帮过现任乃洛国王,乃洛国王也一直景仰大盛文化,民间来往交流密切,京城里都能见到来做生意的乃洛人。   姬安听盛隆反覆强调最多的,就是要保住粮食买卖,其他都好说。   另外,盛隆可能被姬安那句“吃掉乃洛”的“豪言壮语”吓到了,还特意向姬安解说乃洛国土有纵深优势,易守难攻。且山多林密,瘴气弥漫,北方人过去极易水土不服,中毒而亡。   姬安都能感受到他在极力让自己打消发兵的念头,心里不由得好笑。姬安自认自己和发兵之间至少隔着一百个上官钧,也不知道盛隆在担心什么。   讲完乃洛,盛隆还给姬安讲了讲迎接外国使团的惯例。   在京城南边官道的五里、十里、二十里三处,都建有馆舍,供各类进京队伍休整,外国使团就是其中之一。而朝廷人员出城相迎的距离,在某种程度上,便代表了大盛的重视程度。   昨日当奥多塞得知,大盛对乃洛的安排是出城五里相迎,就已经不太高兴。今日见到迎接队伍,再得知其中最高级别的官员只有从三品,顿时闹起脾气,直说是大盛看不起乃洛,羞辱他这个王太子。   盛隆担心地说:“明日见到奥多塞,他可能态度会有点……”   姬安会意:“鸿胪卿放心,我不会跟他计较。”   盛隆投桃报李:“也请四殿下放心,天子脚下,必然不会让四殿下受辱。四殿下只需将乃洛使团带到四方馆,再吃一顿接风宴便可,之后就都由鸿胪寺负责。”   姬安好奇:“最近好像没有大事,乃洛使团这回来京是有什么目的吗?”   盛隆:“主要是送奥多塞来留学。这是上回我国使团去乃洛之时,乃洛国王提出,两边已经说好。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目的,要等和他们谈过才知道。”   姬安诧异:“留学?”   盛隆:“对,上回说好先来学一年,之后再看要不要延长。”   姬安难得有个机会逮着人问,也不在意盛隆会不会觉得自己太无知,继续问:“他在哪上学?”   盛隆:“国子学或是太学,多半会去国子学。”   姬安:“有什么区别吗?”   盛隆:“主讲内容上差别不大,只是学生不同。国子学只收荫生,侯以上爵位和三品以上官员家中有一个名额,他国派遣来的留学生也可入学。   “太学除了讲习典籍,还有一些杂科,且有教无类,都可应考入学。留学生若是有本事通过考试,也可以入太学学习,且同样有可能成为官员。”   姬安用自己的理解来划分一下,国子学就是关系生,太学才是真正的人才聚集地。   他正听得津津有味,黄义敲门进来:“四殿下,晚膳已备好。”   姬安听出这是催促,对盛隆说:“鸿胪卿,那便讲到这里吧。”   盛隆自然也听得出来,尤其午饭时还带上了他,现在晚饭就没了他的名,已是逐客之意。   他主动起身:“那么,明日辰时,我来接四殿下。”   黄义找人送盛隆出门,自己领着姬安回上官钧身边。   现在其实还没到平日吃晚饭的时候,姬安估计是上官钧那边议事结束,黄义就立刻来寻自己。   回到卧房,果然见上官钧倚在窗下的榻上看书。他日渐好转,现在白天睡觉的时间大大缩短。   姬安自觉地上了榻,也去拿自己的书。   上官钧目光停在书上,却是问:“四殿下对乃洛很有兴趣?”   姬安:“也不是。但要接待他们使团,先做点背调,聊天的时候要是带上,对方应该会感到开心。”   上官钧:“背调?”   姬安:“背景调查,方便投其所好嘛。”   上官钧:“你今日就去接,对方大概会更高兴。”   姬安笑道:“那不好。他一生气我们就顺着他来,不就助长他的脾气。还是要晾一晾他。”   上官钧看过来一眼,不过片刻就转回书上。   姬安有点莫名其妙,却想起来关心一句:“鸿胪卿说,明日我差不多要去半日时间。大司马撑得住吗?”   上官钧答得很平静:“无妨。”   既然他自己都这么说,姬安也就不再多操这份心。   ○●   第二天一早,盛隆带着鸿胪寺众官员来接姬安。   姬安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自己不会骑马。   但现在已经事到临头,他只得强作镇定,踩着马身侧的踏凳上去,跨坐到威风的高头大马背上。   姬安双脚踩进马镫中,手握住缰绳,见徐小七上前拉住马,顺势开口:“小七就一直牵着,别走快了。”   徐小七躬身应是。   姬安这才放下心,挺直腰背,示意盛隆出发。   这支队伍里,除了骑马的众官员,还有吹打奏乐的乐队、扛旗的兵士——姬安估计类似仪仗队,以及伺候官员们的仆役。这些人都是走路,所以马也走不快。   姬安骑着马出门,这才第一次看到皇宫和大司马府之外的京城是什么模样。   路面平整干净,约能平行三辆马车。两旁都是各家高高的院墙,能看到内里露出的一些屋顶和树冠。   乐队在前方奏乐开道,两排兵士走在姬安和官员们两侧。路上的车马行人见到,都会向两旁避让。   沿着路走过一段,前方出现一道立在路中间的墙,向两旁远远延伸出去。   队伍穿过墙上的门,来到更加宽敞的大道,足有刚才那条路的三倍宽。而且这条大道非常热闹,除了两条沟渠分隔出来的正中央位置,两旁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队伍走到那条没人的中央道路上,向着南方前进。   中路的宽度大约占去整条大道三分之一,除了巡逻的士兵,现在就只有这一支队伍在走。路两旁的行人被队伍吸引,姬安都能感受到不少目光投过来。   姬安翻翻原主为数不多的出宫记忆,了解到先前穿过的应该是坊门,现在走的是京城主干道。中间的部分专门给官府办公事使用,除了一些重大节庆时会有特别许可,否则任何人不能占用这条专用道。   队伍顺着主干道走出南边最大的城门,再沿着官道一路走到五里亭,到达乃洛使团落脚的馆舍。   早有鸿胪寺的官员先来和乃洛使团接洽,此时姬安一下马,就被引往一间厅室。   室内有一群身穿异邦服饰的人,或站或坐。   跷腿坐在首位上的,是一名表情桀骜的男子,应该就是乃洛王太子奥多塞。   他长得大眼薄唇,皮肤是很有亚热带特色的小麦色。一头黑色卷发披散下来,只用一只发箍箍住,配上领口大敞的轻薄衣衫,倒是也算英俊潇洒。   只不过,在姬安眼中,十七岁的年纪,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瞧着个头挺高佻,神色却还是个臭屁小孩。   盛隆上前问好并介绍:“奥多塞王太子,这位便是我大盛的四皇子殿下。”   奥多塞放下跷着的腿,却没有起身,只拿眼打量姬安,似乎有些不信。   比起双手戴着三四只戒指,脖子戴着项链,头箍嵌满宝石,各处在反光的奥多塞,姬安头上的玉冠,和腰间的玉佩,都要显得低调许多。   姬安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对上目光之时,还礼貌地回了个微笑。   奥多塞不快的表情突然就渐渐缓和。   姬安隐隐有种异样感。   恰在这时,奥多塞用带点口音的大盛话报出自己的一串名字,姬安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可惜姬安对记外国人名很不拿手,能记得住奥多塞三个字都算不错的。   奥多塞接着问:“你叫什么?”   姬安见他始终未起身,便走向一张椅子坐下,才温声回道:“王太子可以叫我姬安。”   奥多塞跟着重复两遍发音,点个头:“你也可以叫我奥多塞。”   姬安颔首回应,再对鸿胪少卿道:“把我们为奥多塞王太子准备的礼物拿上来。”   鸿胪少卿欠身应是,回身接过下属递上的匣子打开,捧到奥多塞面前。   姬安:“听闻王太子喜好美酒,我们特地为你准备了一对夜光杯。”   匣中玉杯晶莹剔透,杯壁薄如蝉翼。   盛隆补充讲解:“将酒倒入杯中,放于月光之下,便会发出亮光。”   奥多塞拿起一只杯稀奇地看:“真能发光?”   姬安:“王太子今晚可以一试。好酒配好杯,喝起来想必也会更美味一分。”   奥多塞放下酒杯,脸色已经完全缓和:“说了叫我奥多塞。”   随后又对属下吩咐:“拿礼物来。”   乃洛人也给姬安送上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一枚红宝石戒指。   奥多塞:“这颗宝石,只比送给你们皇帝陛下的那颗小一点。”   姬安微笑答谢:“谢谢,我很喜欢。”   他示意人收下,再站起身,对奥多塞道:“奥多塞,四方馆中已设好宴席,我们进城吧。”   奥多塞这回终于起了身:“行,进城。” 第16章 接待   奥多塞走到姬安身前,突然愣了下,随即震惊道:“你比我高?”   姬安跟着一愣,下意识目测起他的身高。   姬安以前的身高是1米82,尽管不知道原主的身高是多少,可既然长相都能一模一样,想来身高也会相同。   而奥多塞,以姬安的经验,大概比自己低个一两厘米,但从南方人的普遍身高来说,算得上是高个子。   顺带地,姬安还不自觉地发散了一下。上官钧是真的高,能比自己高出小半头,大约七八厘米,果然是从小养得好,营养充足。   原主角姬含思就偏娇小,目测约是1米7。现在他身边的三个候补攻,都和姬安差不多,上下浮动两三厘米。   就在姬安思绪发散的时候,奥多塞急急靠到他身边,对着自己属下喊了一句乃洛语。   姬安就看见眼前跳出系统提示——   【是否加载乃洛语翻译器?需消耗能量:1日2;1月?;1年?;永久?。】   姬安犹豫了一下。目前接待任务的奖励还没到手,2能量是他的全部资产。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体验,倒是再一次体会到系统的强大与方便之处。   不过,这种时候哪怕听不懂,也大概能猜得出内容。奥多塞应该是在向属下确认他和姬安的身高,他的属下则是努力想糊弄过去。   姬安看奥多塞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好心地开口安慰:“你还在长身体,以后还会长高的。”   奥多塞很是沮丧:“我都已经十七岁了。”   姬安:“男子到二十二三都还能长个。”   奥多塞狐疑:“你怎么知道?”   姬安一本正经地忽悠:“我国曾经做过追踪统计,同时记录一批人从幼年到老年的数据。有一半的男子在二十二三之后身高才不再变化。你刚十七,还有五六年,多吃多睡多运动,肯定还能长。”   奥多塞这才真信了,一下开心起来。   姬安再接再励:“我国膳食搭配都讲究营养均衡,营养好就身体好。我们早点到四方馆,你就可以早点吃到。”   奥多塞立刻变得积极:“那就赶紧走!”   姬安发现旁边的盛隆等几名官员,脸上的表情都透着些许复杂,便暗暗对他们使个眼色。   盛隆连忙领着人上前引路。   迎宾队伍热热闹闹地起程进京。   姬安和奥多塞骑在马上并列而行,高居马背的视野能将繁荣的京城尽收眼底。当然,路边的百姓也好奇地抬头看他们,低声议论这支外邦队伍。   京城外的官道上车马行人就很多;穿过城门走上主干道,两旁的人更多;再到拐进一个坊内,都可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   坊内屋脊相连,临街的屋子多数都是做生意的店铺。有些大店甚至有两三层高,期间还能看见连接楼与楼的连廊。   除了店铺,街道上和许多桥面两边的屋棚下,还有众多小摊贩。叫卖之声四起,各种美食的香味彷佛能飘满整座坊。   偶尔在宽敞之处还能见到杂耍表演,吆喝声和喝彩声此起彼伏。   鸿胪少卿策马行在奥多塞身旁,一路为他做介绍。姬安不动声色地跟着一块听,也暗暗观察奥多塞的神情。   奥多塞到底还年轻,脸上藏不住事。从见到南边的城门起,就掩不住惊讶,一路上看得目不暇接,对鸿胪少卿口中一些还未见到的情景,更是面露向往。   队伍顺利来到四方馆,也到了午饭时间。盛隆招呼着奥多塞等人入席,为使团接风洗尘。   席间鸿胪少卿继续为奥多塞介绍每一道菜,姬安在旁边适时补充一下营养价值,时不时还联系一下乃洛国的风物。奥多塞一边听一边吃,完全是一副身心愉悦的模样。   吃完宴,奥多塞精神头还足,就要拉着姬安去逛鸿胪少卿刚才介绍过的地方。   惊得盛隆赶紧出声道:“王太子,四殿下下午还要上课,需得回府了。”   奥多塞兴致被打断,有点扫兴:“少上一天课有什么要紧。”   姬安唤出系统打开任务面板,发现接待任务还没有完成,想了想,建议道:“这样吧,奥多塞既是来留学,不如我陪你去国子学和太学看看。”   盛隆看一眼姬安,还是附和道:“今日两学休沐,正可以仔细看一看。待王太子去上学时,也能更快适应。”   奥多塞扁扁嘴:“刚到就说学习。”   不过,这一回连乃洛人都跟着劝他,奥多塞只得同意了。   姬安对太学非常有兴趣,开在京城的官办学府,听起来应该是全国最好的学校。国子学和太学相临,正好两边一起逛。   于是一行人出门转去两学。这回没了仪仗队伍,走在京里就不怎么显眼了。哪怕队伍中有乃洛人,但京中外邦人并不少见,因此没引起多大关注。   路上鸿胪少卿又将国子学和太学仔细介绍一遍,奥多塞自然是选了能直接入学的国子学。   不过国子学地方小,太学几倍于国子学,最主要是姬安想了解太学,因此撺掇着奥多塞把太学也走了一遍。   到这时,姬安才看到系统提示——   【任务“接待乃洛使团”完成,获得100能量。】   姬安目光一转,盯着顶上那行【总能量值:102】,心里一阵欣慰。   终于赚到了第一笔“大钱”!   逛完太学,姬安直接在门口辞别奥多塞,让徐小七牵着马回大司马府。   虽然比预计时间晚回,但没有大司马府的人寻来,姬安猜测上官钧应该还撑得住。   没想到,他回到府中却被告知,上官钧被皇帝召进宫了,还没回来。   姬安更是心安理得,让人烧了热水,一边泡澡一边研究100能量能干些什么。   *   今日姬安离开时间长,上官钧原本不想劳神,却没想到会被召进宫里。   不过,思及昨日给皇帝吃下的那颗仙丹,上官钧心里也有了数。   入宫换轿,轿子将上官钧送到元德殿。   上官钧下轿,抬头看到以前的居住之所,一时心头涌上无数画面。   他定定神,伏到黄义背上,被背上阶梯。   依旧是王晦亲自来迎。   上官钧问:“圣上如何?”   王晦面色复杂:“圣上昨晚又做了一个梦。”   上官钧诧异:“又一个梦?”   王晦:“二郎听圣上说吧。”   上官钧无言地点下头,没再问。   王晦将上官钧带到以前上官皇后住的卧房,将所有宦官宫女遣出门去,再带着黄义也离开,关上门守在门外。   上官钧坐在榻上看皇帝抚琴。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皇帝就一直在弹。   琴声悠悠,有种闲云野鹤之感。   自前两个月起,皇帝已经连提笔写字都困难,更别说抚琴。   上官钧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仙丹的确有姬安所说的“不会感受到病痛折磨”的功效,但这同时意味着,姬安说过的“无法治好病”也是事实。   皇帝弹完一曲,抬头看向上官钧,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上官钧赞道:“许久未听陛下抚琴,一如既往地如闻仙乐。”   皇帝笑着摆摆手:“二郎也是一如既往地会瞎夸。”   一边说,他一边从琴台后起身,走到榻上坐下。   接着便直入主题:“我昨晚做了个梦。”   上官钧:“可是有仙人为陛下施了仙术。”   皇帝和蔼地看着他:“我梦见,一个我躺在床上,另一个透明的我却下了床,能如以前一般自由行事。醒来之后,我就彷佛康健如初。但奉御来看过,说我的脉象和重病时并未变化。”   上官钧强忍着心头难过,接话问:“这一回,吴真人如何解梦?”   皇帝:“他给我写了三个字——安天命。”   上官钧瞬间难以克制地流露出一丝痛苦神色。   皇帝拍拍他的手:“天命如此,我能得到仙人眷顾,这般轻松地过最后这一段日子,已是大幸。”   上官钧:“陛下鸿福齐天,既有如此奇迹,说不定往后还会有转机。”   皇帝却是笑笑:“人不能太贪心。就像我有了梓童,有了你,就注定没有亲子。但我也一直很知足。”   上官钧沉默片刻,又道:“陛下既有仙眷,臣恭请陛下还朝。”   皇帝好笑地摇摇头:“难得身子舒坦了,我可不想去管麻烦事。今日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说,我准备把附近那些曾和梓童游过的地方,都重新游一次。等见到了她,我还能和她好好说说。”   上官钧见他心情极好,便应道:“臣回去便为陛下做安排。”   皇帝:“还有一件事。”   他将摆在榻里侧的一个匣子递给上官钧,续道:“虽然奉御不肯说,但我其实大概有感觉。估计等不及你痊愈再慢慢安排了,这件烦心事,还是由你来办吧。”   上官钧打开匣子,里面摆着两封圣旨。他展开细看,是王晦的笔迹,已经盖了印。两封的编号与内容完全一样,都是传位遗诏,只是继位者的名字处留着空。   皇帝:“二郎,今后大盛就交给你了。”   上官钧合上匣子,对皇帝深深躬身。   随后,皇帝和上官钧一同吃了午饭,又兴致高昂地聊了快一个时辰。见上官钧露出疲态,才让他赶紧回府休息。   王晦送上官钧出元德殿,途中遇到过来给皇帝看诊的尚药奉御。   上官钧叫住奉御,再看一眼周围众人,包括王晦和黄义。   王晦和黄义会意地带着人走到远处。   上官钧压低声音问奉御:“你说实话,圣上还能有多久……”   奉御长叹口气,缓缓伸出一边手,另一手抬起袖子遮着,比出个只有两人能看见的“三”。   上官钧紧闭上眼,深深吸口气。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上官钧:“照顾好圣上。”   奉御躬身:“下官必尽全力。”   上官钧这才召来黄义,让他背自己下阶梯上轿。   轿子来到宫门,上官钧换上马车。   便有一个仆从跟进车中,低声禀道:“四皇子已经回府。”   接着将姬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都细说一遍。   上官钧倚着软枕闭眼听完,吩咐:“你下去,叫黄义来。”   马车稍停片刻,仆从下车,换了黄义进来,才继续走。   上官钧微微睁眼看他:“是你让人跟着姬安。”   黄义先应了声“是”,见上官钧一直没再说话,渐渐品出一些味道,心头颤了颤,连忙伏身趴下:“是奴自主张,今后必不敢了!请大司马责罚!”   上官钧这才淡淡道:“下去吧。”   黄义都没敢让车停下,直接开门跳下去,差点摔到地上,把跟在外头的人吓了一跳。他却一声没吭,赶紧转回身,追着车将门关上。   上官钧转过目光,看一眼放在身边那个装圣旨的匣子,又重新闭上眼睛。 第17章 方向   氤氲的白雾中,姬安舒服地呼口气,眯着眼睛靠浴在桶边上,唤出系统。   视野里浮现出发散柔光的半透明面板。   主面板中,除了已亮起的【探查人物】方块,其余还是【?】的暗色方块上,多叠了一个提示弹窗——   【请选择系统属性,确定功能模块。   可选方向:恋爱养成、种田经营、战略基建】   姬安看清之后,好笑地嘀咕:“这难道是哪个高维空间随机投放的游戏测试系统?”   他问:【系统,这三个方向有没有详细介绍,都包含什么功能模块?】   但系统没有回应。   姬安吐槽:“怎么总感觉是个半成品。”   没有官方说明,就只能根据以往玩游戏的经验进行推测。   姬安玩过的游戏不多,还都是浅尝辄止,属于从来不肝不氪的佛系玩家。幸好那个时代信息发达,他耳濡目染,也大概能知道各类游戏的基础玩法和套路。   三个方向中,姬安首先排除的是“恋爱养成”。   他喃喃自语:“这是给姬含思准备的吧……原文里面有系统吗……算了,不记得,不重要。”   余下的两个方向,一个独善其身,一个兼济天下。   姬安也没有想太久,以他现在这身份的处境,最合适的选择简直不言自明。   他下指令:【我选种田经营。】   系统惯例跳出确认弹窗——   【是否确定选择“种田经营”方向?(注:方向一经确定,将无法再更改。)】   注释那行标的是红字,相当显眼。   姬安原本已经做好决定,可此时这行红字一亮,不禁又犹豫起来。   他现在处于和上官钧的暂时绑定状态下,解绑之后会怎么样还不太好说。系统方向关乎他以后的长久发展,或许还是等到情况稳定下来,再做决定会更好。   还有一点,目前他发现的系统稳定能源,只有上官钧一个人。而以后想和上官钧继续接触,肯定是“战略基建”方向能有更多交集。   虽说做任务也能获取能量,但任务是随机触发模式。目前唯一提供过能量的接待任务,感觉应该也是属于“战略基建”的那个方向。   尽管小富即安的“种田经营”对他最合适,可万一这个系统的设计和他理解的方向有偏差,再想改也改不了。   反正眼下要和上官钧绑定一阵子,保险起见,还是先多触发一些任务,对系统多一些了解之后,再做选择。   于是,姬安摇摆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不选了。有时限吗这个。】   弹窗:【无时限,总能量达到100即可开启,选择后无法更改。】   姬安想了想,又问:【我现在是不是三个方向的任务都可以触发?】   之前他不知道有不同方向,就没有联想。现在一回想,先前李婕妤那两个任务的奖励都是好感度,似乎能和“恋爱养成”沾上边。   果然,弹窗显示:【是。】   姬安:【选择方向之后,是只能触发那个方向的任务,另外两个方向的就没了?】   弹窗:【触发任务与奖励没有限制。但不同方向下的功能模块中,部分功能需要消耗专属值。该专属值可通过完成映射方向的任务获取,且在选定方向后显示数值。】   姬安理解了一下,大概就是——系统里可以花的“货币”分为四种。   最基础的一种是“能量”,比如公共模块“人物探查”,花的就全是能量。而在三个方向的不同模块里,估计要花能量的功能都不会少。   除能量之外,每个方向还有各自不同的“专属值”,模块里会有一些功能必须花专属值才能用。从游戏设计的思路来想,要花专属值的肯定会是精品功能。   目前可以猜到,“恋爱养成”方向的专属值很可能是通过“提升好感度”来获取。其他两个方向的还是未知。   既然任务和奖励都没有限制,就更坚定了姬安“多做一些任务再做选择”的决定。   姬安暂时放下选方向,进入【人物探查】,发现里面的人物卡全亮了。   其中所耗数值最低的是【李婕妤】和【当朝皇帝】,都是5能量。最高的是【奥多塞】,30能量。余下的人在6到29之间浮动,多数处于10到25这个区间。   姬安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人物探查”作为公共功能,“价位”应该算是便宜的。可以预见,往后想要系统发挥大作用,大量能量和专属值都不可或缺。   他暗自叹息——希望能多触发任务吧,要想发家致富,就少不得努力奋斗。   *   姬安研究完系统,才从浴桶中出来,穿上中衣套上外袍,离开浴室。   刚转出屏风,候在外面的徐小七便说:“大司马刚才回来了。”   姬安瞭然:“催我过去是吧。”   他想到上官钧和自己分开大半天,估计已经很不舒服,便加快脚步往卧房去。   外间没见人,再拐进内间,看到上官钧倚坐在床头,正在喝着黄义一勺一勺喂的药。   姬安想到自己穿来第一天喝过的那碗药,都觉得这样一点点喝是种酷刑。   黄义见姬安进来,手下没停,却也给了他一个笑:“四殿下辛苦了。早上起得那么早,赶紧休息一会儿吧。”   姬安一边客套地应一句,一边爬上床。突然就发现床里侧多了一摞书,拿起几本看看,还都是没见过的新书。   黄义看到他动作,解释道:“这些是宫里送的,圣上给四殿下的奖赏。”   姬安这才想起,前天王晦的确说过,除了一百两金子,还会寻些新鲜的书送过来。   不过他都是在窗下的榻上看书,书也都放在那边。此时看到床上这一摞,哪里能不明白黄义想他留在床上的意思。   姬安笑笑,挨着上官钧坐好,挑了一本翻开看。床里的光线差一些,但下午光亮足,不多妨碍。   等黄义喂完药,守在屋里的河清海晏跟着他一块出去,洪大福、徐小七也不作声地跟上。   姬安突然想起皇宫里,皇帝身边时刻都有人守着。甚至他第一次在别的屋里等雨停,第二次和李婕妤说话,屋里也一直有宦官宫女候着。反而是上官钧进屋之后,会和在家里一样,把人都遣出去。   他悄悄瞥一眼上官钧——这么看来,上官钧不喜欢时时留人在旁边守着。   上官钧脸色还透着病态的苍白,肩上披着一件对夏天显得有点厚的斗篷。但没有躺下,而是从放在枕边的一小摞文书里拿起一份展开。   姬安原本以为,上官钧会向自己问几句乃洛使团,却一直没听到他开口。   或许接待使团这种事,在大司马面前算不上多紧要。   姬安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开口问:“大司马,我想学骑马,府里有没有地方可以练习?”   刚说完,又接着补充:“这个不算要求。”   上官钧看过来一眼:“四殿下竟还不会骑马,教头没有教过皇子们吗?”   姬安:“以前只学过坐在马上让人牵马走,我想学会自己控马。”   上官钧:“你找黄义安排。”   姬安开心一笑:“好,那我就在你和人议事的时候去练。”   不过,上官钧说:“以后议事你留下,每日我针刺之时可以去。”   姬安诧异:“我留下?这合适吗?”   从昨天礼部尚书和鸿胪卿争论时说的话能听出来,现在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才会报到上官钧这里议,可以说全都是国家机密。   上官钧却彷佛毫不在意,只随意地“嗯”一声。   姬安转念一想——留下来听也好。接待使团的任务就是这样触发的,说不定多听一听,能再触发几个任务。   他也就不多纠结,继续看自己的书。   之后,陆续有好几个人来找上官钧,有文臣也有武将。   上官钧果然没再让姬安回避,直接对来人一一布置任务。   姬安越听越奇怪,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圣上要出游?”   上官钧放下奏章,转眼看他:“托四殿下那颗仙丹的福,圣上现在精神奕奕。”   姬安迟疑着问:“那圣上……知不知道……”   上官钧:“知道。他想在走之前,重游一回附近和皇后殿下游过的地方。”   姬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上官钧,何况这种情况安慰也没有用,只得附和地说:“圣上与皇后殿下真是情深似海。”   上官钧凝视着姬安。   姬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怎么了?”   上官钧:“四殿下可有想过——登上高位。”   姬安微微瞪眼。   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上官钧肯定又是在套自己一个要求!   而且那句话很含糊,单纯在龙椅上坐一回,也可以算是“登上高位”。   姬安定定心,提醒道:“大司马莫不是忘了,我已经给你冲喜。”   说完,再大胆地故意玩笑一句:“若是你助我上位,那以你我的关系,我必定赠你金册金宝。”   金册金宝,是册封皇后的东西。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   姬安对他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却在这时,眼前出现弹窗——   【触发任务:继任为新帝   完成时限:无   完成奖励:1000能量、国运提升   未完成惩罚:国运下降】 第18章 打算   姬安愣愣地盯着那个任务弹窗,在它消失前的30秒内,狠狠感受了一把什么叫覆水难收。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姬安闭闭眼,在心里告诉自己——傀儡皇帝,不当也罢!1000能量而已,多做几个任务就有了,他不馋!国运那种东西,该是上官钧这种国之柱石考虑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用这些话反覆给自己洗脑好几遍,错失1000能量的心痛才稍微好了一些。   姬安有点烦躁地看不下书,身边上官钧翻文书的声音却十分规律。   他悄悄去看上官钧,发现上官钧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彷佛已经完全遗忘刚才姬安的玩笑。   其实姬安对那两个要求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法。   他已经想好,第一个要求是要一个留京的爵位,能够保证养活自己,然后慢慢发展种田经营的事业。   至于第二个要求,还是暂时保留,说不定以后可以救命。   只是姬安担心解绑之前的这段时间,会不会有什么突发意外,所以才一直没提要求,想着等解绑了再说。   姬安装作看书,再次唤出系统,问:【还有多久才能把上官钧完全治好。】   弹窗:【93天。】   姬安突然又想到:【治疗是每天消耗固定能量,还是消耗会逐渐减少。】   弹窗:【固定能量,详情可查看能量收支记录。】   姬安一叹:【统啊,你到底还有多少功能是朕不知道的。打开记录。】   系统面板一闪,出现收支记录页,目前只有能量一栏有记录,另外三栏是空的。   姬安奇怪:【另外三栏是映射三种专属值吗,不是说只能选一个方向。】   弹窗:【三种专属值都可在自由市场中使用,自由市场可在总能量达到10000时开启。】   姬安:【你到底还有多少功能是朕……算了,估计你也听不懂。】   姬安随口抱怨完,仔细去看能量收支记录。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姬安差点失声惊叫,赶紧偏过头捂住嘴,假装咳嗽几下,才把惊吓压下去。   旁边上官钧瞥过来一眼:“着凉了?”   姬安:“没……不小心呛到口水……”   一边说,他一边忍不住也看一眼上官钧。   之前是他低估上官钧了,没想到上官钧竟然每天都能提供一百多点的能量!   只不过,其中50用于系统运转,50用于治疗,剩下的那一点零头才计入总值。   姬安突然又愣住——等下!系统运转?   他心头狠狠一颤,连忙问:【你每天都吃掉50?!】   弹窗:【是,每日结算。如剩余能量不够维持运转,系统会自动休眠。】   姬安感到一阵头晕目炫。   他缓了缓,再问:【充能方式到底是什么!】   弹窗:【接触能源即可充能。】   姬安:【上官钧这100要充多久!】   弹窗:【4个小时。】   姬安:“……”   那解绑之后怎么办,难道他得提一个“每天和我接触两个时辰”的要求?上官钧会直接砍了他吧!   姬安报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这么高科技,就没点什么隔空充能技术?或者1秒速充之类的?】   弹窗:【可使用能量定位收发器进行隔空充能。选择系统方向时,将奖励一次抽奖机会,能量定位收发器为奖品之一。如想指定奖品,需消耗500能量。】   姬安看完这几行字,心总算安定了一点——500,还是有希望的!   但鉴于这系统太不智能,他还是谨慎地多问一句:【我能不能先看看那东西长什么样?】   既然可以指定奖励,姬安猜测大概率可以预览。   果然,弹窗中出现一张道具卡——   【能量定位收发器   功能:隔空充能,起始有效距离1km,可使用能量进行升级,升级后有效距离增加为初级10km,中级100km,高级1000km。   使用方法:将接收器、发射器分别与系统载体、能源相贴,若载体或能源是活体,可直接服用,且须能源活体明确表达自愿服用的意愿,否则无法激活。   备注:如需从体内取出,请使用纳米机器人搬运。】   姬安看完说明,再看看卡片上画的两颗小豆子,终于能放心地长吁一口气。   和每天贴贴4小时相比,哄上官钧吃东西的难度只是入门级别。要实在不行,还可以把另一个要求也用上。   而且初始距离就有1千米,他可以先在大司马府赖一段日子。等升到10千米,就能覆盖全京城,基本不用为日常消耗操心,还能每天纯赚50,是个细水长流的收入。   那么,现在的目标就是——在93天内攒够500能量!   姬安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时,上官钧突然递过来一份文书。   姬安一愣,不解地转头看向他。   上官钧:“看看。”   姬安接过文书,关闭系统面板,仔细看起来。   是大理寺与内侍省联名呈上,关于皇子宫附近花园中突然断桥一事的调查报告。   联合调查小组查出,断桥是人为造成。   那是一条木桥,有人预先破坏了桥面下的支撑木。桥面木板也有二次断裂的痕迹,说明同样是先被弄出裂痕。一旦过桥的人踩中那里,桥面就会因受重而彻底垮塌。   经过追查,线索集中于一个屋中藏有工具的宦官身上,但他在被抓逮审问前死了。巧的是,就在姬安落水的那个湖里溺亡。   姬安看完,递归给上官钧。   上官钧看着他:“四殿下没什么想说的吗?”   姬安无奈一笑:“十一年没了八个,我还有什么好说。能躲过一劫已经是我的大造化。”   上官钧:“明知道有问题,那天还敢往八皇子身上撞,四殿下胆子也是不小。”   姬安表情变得微妙:“应该不是姬含思指使的,姬含思的性子一直都是那样,一眼就能看透。但是他身边那三人里的哪一个,我就猜不出了,也可能三人都有份。”   上官钧:“你不想报仇?”   姬安一时搞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选了个安全答案:“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毕竟没事……”   上官钧看他片刻,淡淡“嗯”一声,继续看其他文书。   姬安也重新看向书本,重新唤出系统,尝试能不能再问出点什么新功能,可惜没再挖到惊喜或惊吓。   ○●   翌日,在上官钧做针灸治疗时,姬安被黄义领到一处校场。   随后便有一名家将牵来一匹高大的马。   这匹马全身雪白,柔顺的鬃毛和尾巴丝滑如缎,修长的四腿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出一种极有韵律的美感。   姬安一眼就被白马的外表吸引,禁不住赞一声:“好漂亮!”   黄义笑道:“大司马特意指了这匹照夜玉狮子送给四殿下,它脾气很温驯,四殿下定能很快学会骑马。”   姬安听得诧异:“送我?”   黄义:“对,它现在是您的了。”   白马被牵到姬安面前,低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似乎带着好奇。   姬安问那家将:“我可以摸它吗?”   家将递上一块糖:“四殿下可先喂它一块,它会更愿意配合。”   姬安拿到手中,正要转向白马,却被洪大福拦住。   洪大福不太赞成地说:“万一它咬到殿下……”   白马却在这时伸过头来,用大脑袋拱开洪大福,伸舌舔掉姬安手里的糖块,大眼睛眨一眨。   姬安笑着推开洪大福,上前去抚摸白马的脖子。   白马嚼着糖,抖抖鬃毛。   姬安就看到眼前出现弹窗——【白马好感度上升】。   他有些好笑,贴脸过去和白马蹭蹭,又一次收到好感度上升的提示。   被派来教姬安的这名家将,明显有教导人的经验,也非常耐心。   姬安学了一个时辰,学会了上下马和发号简单指令。到小厮时和来报午膳备好,就结束今天的学习。   从校场返回主院会经过主院后方。   姬安见有仆从正在整理后方一片地,旁边堆着刚拔出来的植物。   他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   仆从答道:“回四殿下,准备换种新的花。”   姬安点点头,刚想走,系统弹窗突然出现——   【触发任务:种植任一种可食用植物   完成时限:无   完成奖励:成功播种+30能量,每收获1斤+10能量,且声望上升   未完成惩罚:无】   姬安心中一喜,连忙再问:“这片地有多大?”   仆从:“一分左右。”   姬安道声“好”,快步回去主院。   上官钧已经坐在桌前,小厮们正在上菜。   姬安净面洗手,走到他身旁坐下,直接问道:“大司马,我看后头那片地拔了原本的花,可不可以给我种东西?”   上官钧面色未变,只问:“四殿下想种什么。”   姬安:“白萝卜。”   上官钧拿筷子的手一顿,终于转眼看过来。   姬安赶紧补充:“不是要……”   上官钧打断他:“知道。我不会用这种话术套你,不用这么警惕。”   姬安对他一笑。   上官钧:“怎么想到种萝卜。”   姬安话音中带着兴奋:“圣上给的书里有本农书,我刚好看到教种萝卜。现在这时节能种,六十天左右能有收成,我想试试。”   也是刚巧,所以一见到任务,姬安就首先想到了白萝卜。农书上说,如果地好肥好伺候得好,亩产能有两三百斤。那块地是一分,按比例能出二三十斤,就有200-300能量,是一大笔收入。   上官钧却是难得露出点异样神色,看了姬安片刻,才转向旁边布菜的时和:“一会儿去找包种子给四殿下,再问问府里有没有人会伺候白萝卜的。”   时和躬身应是。   上官钧重新举筷:“吃饭吧,下午要议事。”   姬安也拿起筷子,顺手给上官钧夹块肉:“等萝卜种好,我做给你吃。”   上官钧再次神情微妙地看看姬安,才“嗯”了一声。 第19章 见习   姬安首次参加上官钧的议事,一想到这是最高权力集团的会议,还真有点好奇和小激动。   现在议事的地点已经转移到书房,不过上官钧还是倚在榻上,比正经坐椅子要舒服。   榻前摆着一圈椅子,看摆放位子,应该都是给议事官员的。   姬安扫视一圈,自觉跟上榻,坐在上官钧身后,试图让自己不显眼。   上官钧转头看他:“这张榻窄,四殿下可坐到对面。”   姬安看看也放着软枕的“对面”,坐过去就相当于和上官钧对面而坐。   上官钧见他没动,又说:“若想看书,可让人取来。”   姬安心中一叹,起身坐过去。   岁丰端着茶水进来,放在榻中间的矮桌上。   两人刚坐定,便有一队官员鱼贯而入。   见到姬安也在榻上,众人眼中都现出点诧异。不过到底全是久历官场的人,异色俱是一闪而逝,并没有人出声多言,只如常向两人躬身行礼。   黄义一一为姬安介绍,分别是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二位侍中、尚书省的左右仆射、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枢密院的枢密副使和枢密都承使,共八人。   这么许多的官职和人名一下塞进大脑,姬安都有点记不过来。不过他有系统,等这场议事结束,应该就会生成这些人的人物卡,至少可以直接看到名字。   八人当中,姬安此前只见过一人,就是认脸熟的那个上官钧心腹,叫刘叔圭。刚才听黄义报他的官职是枢密都承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见礼之后,众人坐定。   上官钧先开口:“待议完事,中书令和二位侍中往宫里去一趟。圣上要出游一段日子,有些话与你们说。”   众人一愣,随即齐齐面露震惊。   中书令不敢相信地问:“圣上康复到能出游了?”   上官钧:“你们见到圣上便知。”   说完,看一眼刘叔圭:“开始吧。”   众人只得按捺下来,由刘叔圭主持议事流程。   今日需拿来和上官钧议的,只有一件事,便是安排御史外出巡田。   姬安先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随着众人议论得多,还是渐渐理出了头绪。   这批御史是要派往全国各地摸秋收的底,预估一下大致收成,看看有没有哪个地方谎报灾荒,免得秋收后征税时被地方昧下税粮。所以派遣人员的品格就很重要,碰上贪的,可能会和地方联手欺上瞒下。   只是,看到众人就人选争论不一,姬安也隐隐品出些味道——人品只是拿出来说道的,至于真正原因嘛,大概每个官员心中都有自己的算盘,这场讨论不过是在众人当中取个平衡。   姬安暗暗观察上官钧,见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就是一锤定音。还有的时候,众人能直接从他的神情判断出他的意思,连开口都省了。看得出来,上官钧积威甚重。   光是定这批人选,就花去半个多时辰。   随后刘叔圭开始汇报其他的重要消息,看上官钧有没有指示。   其中一件事,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彻底平息一地叛乱。说到这个捷报,政事堂众人都对这次领军的将领多有称赞。   姬安听他们的说辞,那位崔将军应该是个年轻的儒将,先考过科举,又投笔从戎,从这几年的战功看,前途可期。   而且,众人话里话外还带上夸上官钧慧眼识珠、知人善任,很可能上官钧很赏识那人,甚至私交不错。   但,姬安观察上官钧神色,又发现他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欣慰。突然就想起来,昨晚他好像在桌上见到一封没拆的信,信封背面落款就是个“崔”字。   似乎……刚才回房换衣服还看到摆在那,依旧是没拆封的模样……   枢密副使面色轻松地笑道:“崔将军这次立下大功,待回了京论功行赏,必能提上一两级。当初大司马力排众议,让他独领一军,他也未辜负大司马的信任,往后亦是一段佳话。”   然而,上官钧只是面色淡淡地道:“军功由枢密院循例议定,再拿与我过目。军队让副将领回来,崔誉卿调往平朔。今年北方不太平,让他先在那里待到年底再看。”   他这话一出,姬安就发现,轻松的气氛好像一下就散了。众人纷纷收敛面上神色,恢复严肃的神情。   枢密副使问:“以什么名义派他过去?”   上官钧:“加枢密院承旨,监军平朔。”   姬安就看到众人俱是一愣,说明这应该是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安排。不过并没有人提出异议,枢密副使应过“是”,刘叔圭就继续汇报下一条消息。   等议事完全结束,众人行礼离开,姬安都感觉脑子有点累。   上官钧示意岁丰换茶,捧着茶杯慢慢饮,一边对姬安说:“四殿下若是无聊,日后可以看书,不用在意他们。”   姬安正吃着糕点给大脑补充糖分,闻言笑道:“不无聊啊,我听着挺有趣的。就是我懂得太少,很多话都听不明白。”   上官钧抬眼看看他,又垂下眼去,只说:“待四殿下有空了,可在翰林院寻个夫子教一教。”   姬安点点头:“好。刚才他们都夸大司马慧眼,需要的时候,我就托大司马帮忙推荐一位。”   两人休息片刻,时和进来对姬安躬身禀道:“四殿下,白萝卜的种子已经泡好,伺候的人也已寻到,正在那块地边候着。”   姬安顿时双眼一亮,连忙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去吧。”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起身跳下榻,带上候在门外的徐小七、洪大福,出院子拐去刚才那块地。   有个瘦小却也结实的仆从,正拿着小锄头在整地,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个的小坑。边上摆着两只水桶,还有一只泡着种子的瓢放在桶边。   仆从见到姬安,停手过来行礼:“小人赖大壮,见过四殿下。”   姬安笑问:“你现在做什么活,以前种过白萝卜吗?”   赖大壮垂着头回答:“小人是大司马庄子上的庄户,今日跟庄头来送东西,黄总管就让小人留下给四殿下种萝卜。小人种过白萝卜。”   姬安再看看他挖好的坑:“现在可以下种了吗?种子你有没有查看过,可别是死了种不出来的。”   赖大壮脸上顿时现出纠结:“这个……小人已经仔细选过,但是……也不一定每颗都能出苗……”   洪大福嘴快地教训:“你到底行不行啊,没本事就换个人。”   赖大壮有点委屈,呐呐地说:“第一批如果有个别不出苗,补种也来得及……”   姬安瞥一眼洪大福,安抚赖大壮道:“你别紧张,照你平常那样种就行。现在可以下种了?”   赖大壮:“黄总管吩咐小人,要等四殿下看过,四殿下说可以,小人这就下种。”   姬安挽袖子:“我来。”   吓得洪大福赶紧拦他:“殿下!您怎可做这种污脏活计!就让他种,您在旁边看着好了。”   徐小七虽然没拦,却也在掖下摆、卷袖子:“奴是殿下的人,奴替殿下种。”   姬安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前没种过东西,其实也担心会不会自己弄不好,但又怕不亲自动手会完成不了任务。   不过现在想想,这个任务的奖励里有声望,应该映射的是“种田经营”方向。声望这个东西,得把规模做大才能刷得起来,那应该不至于什么事都要求他亲力亲为。   试一试就知道,反正有时间,别人种的不行,他再返工也可以。   不过,姬安还是谨慎地选择了“自己人”:“那就小七来种吧。赖大壮,你仔细教他。”   赖大壮应过是,真的就手柄手教徐小七下种。   洪大福跑回去抱张椅子出来,让姬安坐在旁边看,还给姬安撑伞遮阳。   赶在晚饭前,所有种子全部种完。   徐小七给最后一颗种子浇下一瓢水之时,姬安眼前出现弹窗——   【任务“种植可食用植物”完成播种,获得30能量。】   姬安心里一松,面露喜色,对赖大壮道:“这段日子你好好伺候这些萝卜,收成好我有赏。”   赖大壮倒是没有显出多高兴,只躬身回:“小人一定尽力。”   姬安:“依你的经验,能收多少斤?”   赖大壮:“二十斤总能有。”   姬安心里高兴,又关心地问一句:“黄总管给你安排住的地方没。”   赖大壮:“还没。”   姬安看向徐小七:“小七,你带赖大壮到我们院子去住。跟朱顺说一声,让他安排好,别怠慢了。”   徐小七应声“是”,领着赖大壮走了。   姬安也心情愉快地返回主院。   ○●   皇帝出游了,但对朝廷没有影响。   至少在姬安的观察里是这样。   他陪着上官钧议事已有一段时间,不管是政事堂议事,还是来禀事听指令的大小官员,没有一人提到皇帝,该怎么做事就怎么做事。   日子过得很安稳。   姬安已经学会了骑马,原本学习的那一个时辰,现在就是骑着马在府里逛,美其名曰“多多练习”。   实际上是想多触发点任务,可惜一直没再碰到。只做了几个顺手帮人的小任务,收获一点仆从们的喜爱,但没有能量。   对那一分地的萝卜,姬安每天都密切关注着。   现在那里就是拿到大笔能量的最大希望,他天天都在祈祷收成能到37斤,这样就能满500买道具。   这一天,姬安又到萝卜地查看。   赖大壮把地伺候得不错,萝卜长势良好。   姬安正对着地里萝卜默念“37、37、37”,朱顺寻了过来,交给姬安一封信。   姬安翻着看看,没见信封上有字,不解地问:“谁写来的?”   朱顺四下一望,确定附近没有外人,才小声说:“今日奴出街,被个叫齐万生的御史叫住,希望殿下能将这封信转交给大司马。”   姬安敛起笑,翻了翻原主记忆,确定不认识那个齐万生,便问:“你认识他?”   朱顺摇摇头:“但奴听说过他,是刚正不阿的脾气,在京里帮过不少人,百姓提起来都是交口称赞。”   姬安看看手中封口的信:“他有没有说写了什么。”   朱顺:“他说,如今大司马养伤,不开朝议。他几次上门求见无果,实在无法可想,只好打扰殿下。信中写的是一桩冤案,希望殿下能帮忙转递。”   姬安:“什么冤案。”   朱顺摇摇头:“奴问了,他没说。”   姬安正犹豫着,眼前突然久违地跳出弹窗——   【触发任务:查清信中案真相   完成时限:秋分前   完成奖励:50能量   未完成惩罚:齐万生的失望】 第20章 冤情   姬安看着任务提示,很是意外。   任务是查清真相,齐万生那边还说是冤案,乍一听挺复杂,可任务奖励才50能量。   姬安虽然不知道系统是怎么划分奖励值,但在系统的体系内肯定是严格遵守同一标准。所以这个任务的难度,应该比接待乃洛使团要低。   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姬安现在奇怪的还有另一点。   他看向朱顺:“齐万生怎么知道你是我的内侍?”   姬安这些日子只出了一趟门,带的是徐小七和洪大福。原主以前出宫次数也少得很,这么刚巧就带着朱顺,还被齐万生看到?   朱顺:“他说去年有几日到皇子宫给三皇子讲过课,那时曾见过奴出入殿下的宫室。”   姬安狐疑:“你对他没印象?”   朱顺摇摇头:“完全没有。可能他见到了奴,奴未看见他。”   姬安又问跟在身旁的洪大福:“你见过那个齐万生不?”   洪大福:“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啊。”   朱顺就给他描述了一下:“三十岁上下,约摸和殿下差不多高,比殿下再瘦些。有点像瓜子脸,长眉凤眼,瞧一眼就觉得他身上带有正气。”   洪大福若有所思:“好像是见过一回……”   朱顺续道:“方才他把信交给奴,走了之后奴寻旁边人问过,的确是京中声誉好的那位齐御史。”   姬安点下头:“辛苦你,做得很好。”   朱顺又说起其他:“奴淘换了几本新书,方才过来时见到小七,交给他了。”   姬安就想起来说:“除了话本游记,那些什么农学算学杂学之类的书也可以买。”   他适应阅读之后,最近看小说和游记的速度快了许多,黄义和朱顺帮他淘书的速度都要赶不上了。   朱顺应着“是”。   旁边洪大福给姬安捏捏肩,讨好地问:“殿下,下回朱顺再出去,能不能让奴也跟着去外头走走。”   姬安好笑地看他:“你哪时想去便去,也不用非跟着朱顺,提前跟我说一声就成。”   洪大福乐开了花:“多谢殿下恩典,多谢殿下疼奴。”   姬安看完了萝卜,一边往主院去,一边问朱顺:“这几日赖大壮怎么了吗,我来萝卜地都没碰到他。”   洪大福嘴快地说:“躲懒了吧。”   朱顺却道:“不是。他这几日都是晚间来这边守一夜,清早才回去睡觉,下午还会再来伺弄。”   姬安:“守一晚上?”   朱顺:“他说要捉虫子,那种虫子白日藏在泥里,夜间才会爬出来,好捉。”   姬安点下头:“那他真是很仔细。”   接着又教训洪大福一句:“以后说话前要先了解情况,别什么话都张口就来。”   洪大福低头听训:“殿下教训得是,是奴太鲁莽。”   *   姬安回到房中,见上官钧已经做完针灸,坐在床上看文书等吃午饭。   他过去将齐万生的信交给上官钧,把朱顺的话转述一遍。   上官钧转着信封看看,再抬头看姬安一眼。   不知为何,这一眼对视下,姬安脑中突然就冒出好几个以前电视剧里的阴谋论镜头。   他一伸手,又把信拿了回来:“这信会不会有什么机关啊。会不会一打开,里面冒出什么毒烟,或是信纸上涂了什么毒药,摸一下就会……隔着手帕拿是不是安全一点。”   上官钧难得地露出了无语的神色:“真要有那么厉害的毒,我活不到现在。”   姬安:“没有吗?我看好多话本里都写过。”   上官钧:“编出来的。”   一边说,他一边把信拿回去,撕开封口,取出信纸展开。   姬安实在好奇得很,但又感觉不好问。想了想,就坐在床边,聊天似地找话题:“那个齐万生,你知道吗?”   上官钧垂眼看着信,淡淡“嗯”一声。   姬安:“我听说,他在京中声誉极好,百姓提到都交口称赞。”   这次上官钧没回应,姬安从他神色里也看不出他对齐万生是什么评价。   上官钧看完信,抬头看向还坐在床边的姬安。   姬安老实承认:“我好奇,到底什么冤案。”   上官钧嘴角勾动一下,似笑非笑:“他是说冤案,便是冤案了?”   姬安改口:“到底什么案子。”   上官钧将信递过来。   姬安接过仔细看。   信写得很简洁。说齐万生有个同乡叫师晟,在殿前司任职,牵扯进先前行刺大司马的案子里,如今被大理寺判了死罪,押于天牢当中,等待秋后行刑。   但齐万生与师晟租住于同一院落,他从未见师晟有过异常举动。且两人相识于舞象之年,十余年来情同手足,相交甚笃,齐万生深知师晟脾性,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情,其中必有冤情,恳请大司马详查。   姬安看完,心中倒也没有多少波澜,这看上去就是一封普通又常见的为朋友求情的书信。   上官钧问:“四殿下如何看。”   姬安:“他完全没提案件细节,也没有有力的自证说词。要不就是他也不知道详情,要不就是担心写在信上会有危险。但不管怎么说,没见着案件卷宗前,我没什么想法。”   上官钧扬扬眉。   姬安又想了想,继续说:“但是文人的笔很厉害,能干御史的应该更是其中佼佼者。听说齐万生还是个刚硬的脾气,若是放任他不管,我担心他救不下人,对你心生怨怼,暗地里写东西抵毁你。   “若是这案子的保密程度不是特别高,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让他了解了解情况。如果那个师晟真有罪,他了解过后应该也能放下。如果他能从中找出疑点,那说明案子真有没查清楚的地方。”   上官钧眸光微闪,片刻之后道:“是四殿下自己想了解吧。”   姬安一愣,随即笑着摇头:“我只是很欣赏他那一份,在好友落难时能为好友奔走的情谊。”   只是,笑中带着点落寞。   上官钧微微眯眼看着他。   姬安很快收起那点低落情绪,又说:“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我没说过。我对案件情况一无所知,刚才那些话完全是感情用事。具体该怎么处理,还得是了解的人说了算。”   上官钧垂眸思索片刻,再次抬眼看来:“四殿下可带齐万生去见一见师晟,让师晟自己与他说。”   姬安一愣:“去……天牢?”   上官钧:“四殿下若是不愿,我便当没见过这封信。”   姬安既奇怪又不解,但既然有接触案件人物的机会,就有完成任务的希望,当然也不会放过。   于是他立刻点头:“行,我和他去。” 第21章 挚友   姬安让朱顺去打听齐万生住的地方,跟他约时间去天牢。   齐万生心急,直接跟来大司马府门外等消息。   姬安想着上官钧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便提了下自己能不能今日就去,上官钧没拦他。   于是姬安吃过午饭,就出门去找齐万生。   齐万生果然如朱顺所说的那般,看着就一身正气,腰板挺得笔直,行礼时也是深躬,有点一板一眼之感。   不过,姬安能从他眼下的青黑看出些疲态,应该是这段时日一直在为朋友奔走,试图申冤却始终无望。   但他的眼睛里,依旧透着不言弃的坚毅。   是一个让姬安感觉很舒服的人。   齐万生先向姬安道歉:“在下实是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叨搅四殿下。”   姬安伸手托起他:“先生不用这般。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各自上马,跟着上官钧派来的一名家将出发。今天唯一被姬安带在身边的朱顺,也得了一匹马,默默跟在姬安身后。   天牢是关押大案要案的重刑犯人之处,高墙铜门,守备森严。   姬安和齐万生等着家将去办手续。   仅仅是坐在最外头类似接待处的屋子,姬安都觉得阴风阵阵。明明外头的暑气还没散,此处却彷佛另一个世界。   等了许久——也或许是姬安心焦,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终于有个狱吏随家将过来给姬安行礼。   狱吏:“请四殿下与齐御史随老朽来。”   说完,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姬安身后。   姬安会意,对站在身后的朱顺道:“你在这等我。”   朱顺为姬安披上一件厚斗篷,又小声叮嘱:“若是气味难闻,殿下便用手帕捂住口鼻。”   家将也留在此处,只有姬安和齐万生随狱吏往里走。   进入狱中,就再见不到一丝天光,只有墙上微弱的灯火轻晃,在对墙投下三人的诡异影子。   姬安扯扯斗篷,心中感叹朱顺的先见之明。这里的冷不仅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   两人跟着狱吏穿过排排牢笼。姬安好奇地四下看看,发现笼里都是空的。   狱吏虽没回头,却像脑后长眼,开口说:“这里只是第一层,重刑犯都关押在深处。方才老朽特意将师晟往外提了提,免得和其他人混着,惊吓到两位。”   他那带着沙质感的哑声在牢内回响,听得姬安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终于,狱吏打开一扇门:“里面便是,不要超过一刻钟。”   齐万生再顾不上许多,当先走进去。   姬安看狱吏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便自己跟上。   里面是单独的一间牢房,房中央竖着粗粗的铁栅栏,栅栏对面是只有一张床的监室。   没有窗的小小空间令人感觉气闷,不过看着还算干净,也没有太过难忍的味道。可能是狱吏考虑到姬安的皇子身份,特意挑了这间牢房让他们探视。   一个身穿囚衣的男子坐在地上,手脚戴着镣铐,应当就是师晟。   姬安在昏暗的灯光里仔细打量这个死囚犯。   师晟蓬头垢面、胡子拉杂,身上囚衣灰一块黑一块,污脏得都看不出白色。不过眼中并没有穷途末路的死寂,反而像是饱含着欣喜的活力。   他彷佛完全没有留意到姬安,眼中只有隔着栅栏的齐万生。   姬安视线转向齐万生。   齐万生跪在栅栏前打量师晟,眼中满是痛心,伸过去的手都带着轻颤。他想去碰师晟放在膝头的手,临到近前却又迟疑着停住,最终还是收了回来,紧紧抓住栅栏。   姬安目光跟着落在师晟手上。   师晟的囚衣很宽大,除了脖子,连手腕脚踝都遮严了。但唯一露在衣外的双手,就看得出伤痕交叠,皮翻肉烂。让人不自觉地便会联想,他囚衣下会是多可怖的情形。   姬安静静地看着那两个相对无言的好友,停在门边没有上前打扰。   齐万生凝视着师晟好一会儿,才堪堪收拾好情绪,沉声开口:“大理寺如何给你定的罪,详细告诉我,我必给你翻案!”   只是,说话的声音带着点彷佛哽咽的瘖哑。   师晟似乎被这话唤回了神,却是露出个浅浅的笑。   他说:“万生,还记得我进来的前一天,对你说过什么吗?”   齐万生一愣。   随即,双眼渐渐瞪大。   师晟向前挪动一下身子,带起一阵镣铐声响。   他拖着沉重的链条抬起手,轻轻盖在齐万生握住栅栏的手上。   齐万生垂下视线,看向那只可怖的手。   师晟:“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声音虚弱却也柔和。   言罢,他目光转到姬安这里:“多谢四殿下带万生来此。”   姬安微点下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总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   却在这时,齐万生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   师晟对他点点头。   姬安看齐万生竟然真的转身往回走,感觉更是摸不着头脑。又唤出系统看看,发现任务还没有完成。   不过,齐万生这个正主都走了,师晟还对他都不肯说什么,姬安自觉自己不可能问出东西来,就跟着齐万生一起离开。   临出门前,姬安回头最后看一眼师晟。发现师晟又像先前一样,如同根本看不到自己,只痴痴地望着齐万生。   姬安退出门,狱吏关门上锁,一句话没问,直接领着两人往外走。   齐万生同样是一路沉默着,依旧是蹙着眉头的模样。但姬安感觉他的情绪和来时完全不一样,虽然还是担忧,却没有了心焦。   等走出天牢的高门,齐万生对姬安深深一揖:“万分感谢四殿下费心。日后四殿下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只要不有违法礼道德,在下必尽全力。”   姬安再次伸手托起他,好奇开口:“我可以问一下,师晟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齐万生轻叹口气:“就是刚才那一句,让我照顾好自己。”   姬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要么是说了谎,要么是没把话说全。   不过,姬安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强人所难,没再问下去。   两人各自上马,行到分别处,拱手作别。   姬安没想到这事结束得这么快,再次确认过任务——还是未完成状态。   他回到大司马府主院,上官钧和政事堂的议事还没结束。   姬安净面洗手,换过衣服,过去陪着听后半程。   待议完事,众官员都离开,上官钧转眼看下姬安。   姬安就将这次天牢一行的情况从头到尾详说一遍。   上官钧垂眼喝着茶,一边问:“四殿下走这一趟,可有了结论。”   姬安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声说:“师晟是你的人吧。”   上官钧抬眼看来,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继续喝茶。   虽然他没有回答,但姬安也得到了答案。   因为眼前飘出提示弹窗——   【任务“查清信中案真相”完成,获得50能量。】   姬安有点想问上官钧,他让齐万生进去见师晟,就不怕暴露出去?至少现在齐万生和自己都已经知道了。   但又觉得,上官钧肯定会预料到这个结果,也就不再多言。   姬安唤出系统,进入【人物探查】,看见【师晟】和【齐万生】的人物卡,却是吓了一跳。   两人的探查能量都是50!超过此前最高的奥多塞一大截。   姬安本来还想要不要探查哪一个,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下直接打消了念头。   他转眼看向顶上那排——【总能量值:197】。   还是得指望白萝卜。   等白萝卜收成的时候,上官钧的治疗也将接近尾声。   姬安热烈期待着能开展自己事业的那一天到来。 第22章 收获   姬安天天数着日子等白萝卜长成。   中间还闹了次小笑话。   到下种后第六十天,他期待地问赖大壮:“是不是这几天可以挖萝卜了?”   赖大壮懵懵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回四殿下话,还得二十几日……”   姬安跟着愣:“怎么还要这么久?我看农书上说的是六十日左右啊。”   赖大壮满脸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回道:“黄总管让小人挑好品种,六十日成熟的没有这种好吃……而且现下进了八月,天气变凉,会让成熟时间再长一些……不过四殿下放心,种出来的肯定好吃……”   姬安有点哭笑不得。   但这只能怪自己没经验,当初没把要求说清楚。农书指导的是老百姓,从经济收益来说,肯定是种时间短、产量大的最佳。但以他的身份提出,下面人会优先考虑选味道更好的,这无可厚非。   要多等二十几天,姬安多少还是有点沮丧。   明显到吃饭的时候上官钧都问了一句:“可是有人惹了四殿下不快。”   姬安摇摇头,蔫头耷脑地夹菜:“我的萝卜,还以为能收了。结果赖大壮告诉我,还要再等二十几日。”   上官钧难得愣了下,不自觉地转眼看向桌上的沆瀣浆(甘蔗萝卜汁)。   姬安继续数收获的日子。   刚过三四天,天开始接连下雨。虽然不算大,却是不间断地在下。   姬安发现赖大壮先是给萝卜盖了席,在连下两天雨后,又在上方搭了个离地面半人高的棚,还放几个罐子在下方接水,再拿去远处倒。   他有点担心地问:“下雨影响很大吗?”   赖大壮老实回道:“目前还好,就怕下太长时日,地里水太多了泡坏根。若是雨一直不停,便只能早收,收成少总比全泡坏强。”   姬安就越发担心,时时留意雨的情况。   当他再一次不自觉地盯着窗外雨幕出神,突然听到上官钧说:“府里不缺萝卜,便是这回没种好,接着再种就是。八月正合适下种,越冬的萝卜更美味。”   姬安回头看向他,有些吃惊:“大司马还知道越冬的萝卜是八月种啊,懂得真多。”   上官钧回视过来,尽管面上没什么变化,但姬安总感觉他眼神颇为复杂,像是无语,又像是因为太多话想说而懒得说。   姬安笑了下,再继续看窗外的雨:“你不担心吗?马上就要进入秋收,你也有庄子种东西。我那块地小,赖大壮还能想办法拦着水,田里就没什么办法了。”   上官钧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文书,一边回:“城里下,城外不一定下。”   姬安:“也是……巡田御史们陆续送回来的都是好消息,但愿全国都是好天气,迎个丰收年……”   ○●   雨连下五六天,终于又放了晴。   往后一直秋高气爽,姬安终于迎来了心心念念的萝卜收获日。   正巧今天是中秋。   出游的皇帝昨天终于回了京,今天就召上官钧进宫,一起过团圆佳节。   姬安陪上官钧在宫里待了半天,上官钧看他一心惦记收萝卜,给他放了下午的假,姬安吃过午饭就兴高采烈地先回大司马府。   现在他的总能量已经累积到266。上官钧每天2点3点的剩余,积少成多到这个数据,给萝卜产量的压力减低不少,姬安已经相当满意。   谨慎起见,姬安依旧全让自己手下内侍动手,赖大壮在一旁仔细指导。   当第一根白萝卜被徐小七挖出,来围观的众多大司马府仆从就一阵喧哗。   “这萝卜挺大呀,我怎么先前听说是种的小个品种。”   “是小个的,你看那样子,它就是长得大。”   “下的肥料多,又伺候得好。你没见赖大壮这几个月跟伺候祖宗似的。”   “别说,品相是真好,溜滑溜滑的,还没虫眼。”   姬安原本只觉得,和自己以前见过的萝卜相比,个头偏小,心里还有点没底。现在听到旁人议论,总算踏实了些。   一分地没多少,哪怕内侍们动手时小心翼翼,也一会儿就全挖了出来,再去泥洗擦净。   姬安感觉心跳开始加速,看看这根,又看看那根,心里默默算着数。   现在距离治好上官钧还有十天。要是实在不够,姬安准备找找藉口,在上官钧身边多赖上一两天。一天能从他那赚50,两天绝对够了。   不过,姬安的担忧没有成真。   最后一过称,白萝卜共收了三十一斤。   系统弹窗随即出现——【任务“种植可食用植物”完成收获,获得310能量。】   姬安看着那行【总能量值:576】,笑得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差点一激动就直接选“种田经营”去换道具。   能拿到这个能量,赖大壮功不可没。   姬安看看那边还围着萝卜高兴说话的一群人,招手唤过朱顺,小小声地吩咐:“一会儿你拿十五两碎银和五贯钱给赖大壮,让他把银子收严实了。旁人要问,就露那些铜钱。”   他先前悄悄给赖大壮应了个数,能种出二十斤就赏十两银子。现在人家超额完成50%的任务,该大大奖赏。而且姬安看赖大壮是个老实人,担心他要是财露了白惹祸,还帮他考虑得周全一些。   朱顺仔细应下。   姬安这才扬声吩咐:“大家都听赖大壮的,把萝卜处理好,可不能吃完之前就放烂掉。”   众人纷纷应是,各自忙活。   *   上官钧陪着皇帝吃过晚饭,皇帝将宫人都遣出去,连王晦和黄义也没留。   皇帝看看上官钧的气色,满意点头:“应当就快好全了?”   上官钧:“是快了。”   皇帝:“甚好。我虽身子舒坦,但隐隐能有感觉,也差不多了。”   上官钧一下蹙起眉:“陛下……”   皇帝笑着抬手压下他的话:“有些该交待的话,今日便先和你说了吧,免得哪日闭了眼就再睁不开。”   上官钧在袖中握起拳,微微垂首:“陛下请说。”   皇帝在他肩膀上拍拍:“我走之后,你与新帝一样,守孝二十七日便好,这是圣旨。梓童走的时候有我盯着你,我走了,你也别和自己过不去,非要过那苦日子。”   上官钧肩膀略略下沉了些,低声开口:“臣,尊旨。”   皇帝:“还有,出了孝便纳几个好人家的小娘子,多养几个孩子,身边人多总热闹些。我与梓童都走了,你也能从那劳什子的刑克批命中解脱出来。”   上官钧下颌微动,片刻后才回道:“若是臣不近女色、断绝后嗣,便能换来陛下与姑母长命百岁,臣心甘情愿。”   皇帝轻笑:“你一直坚持到现在,结果我们该走的时候不也得走了。别再信那些个。”   上官钧暗暗吸口气,压下心头涌上的悲痛,低低应了声“好”。   皇帝又就他的衣食住行都叮嘱一番,最后吁口气:“行了,伤感的话今日都说尽,剩下的日子你就陪我快快活活地过。”   上官钧也关心地问过皇帝的起居饮食,直到宫门下匙时间就要到了,才起身告辞出宫。   一路车轿换乘。   如今秋风已起,却又不到要用炭盆的时候。上官钧只披了件厚斗篷,下轿之时迎面一阵风,凉意就像灌进心底。   上官钧走进屋,刚拐过屏风,就听见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大司马回来了。”   烛火摇曳下,姬安含笑望来。   上官钧顿步,回视一眼。   姬安在榻上斜靠着软枕看书,是他在屋里最常见的姿态。   海晏端着热水进来,黄义帮上官钧解下斗篷,伺候他洗脸洗手。   姬安整个人洋溢着喜悦:“我的萝卜收了三十一斤,而且都长得很好。先前我说收了要给你做菜,明日就试试。”   上官钧不置可否地“嗯”一声,挥手将人遣出去。   随后,他坐到姬安所在的榻上。   姬安有些意外。   上官钧:“我的伤,你可知何时能痊愈。”   姬安眨下眼:“还有十日。”   上官钧:“圣上呢?”   姬安一愣,随即喜悦气氛便消散无踪,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悲伤,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上官钧:“你果然知道,说实话。”   姬安:“还有……半月……十五日。”   上官钧凝视着姬安眼中纯粹的哀意,片刻之后起身:“随我来。”   姬安不解地下了榻。   上官钧带着姬安来到书房,从一处暗格内取出一只匣子,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两封明黄锦缎的圣旨。   上官钧分别取出,展开铺在桌面,示意姬安上前看。   姬安走过来细看,脸上渐渐露出惊讶:“这是……”   上官钧:“传位遗诏。只要把名字写上去,一份存进圣旨库中,即刻生效。”   他定定看着姬安:“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拒绝。”   姬安一下瞪圆了眼。   上官钧:“到我研好墨为止,你若不拒绝,我便写上你的名字。”   说完,他不再看姬安,低头给砚台添水,再挑出一块墨锭慢慢地研。   水中渐渐浸入墨色,上官钧却感觉心在渐渐平静。   这段时日里,他已经慢慢做好了皇帝离开的心理准备。   比起上一世,这一世总还算得上没有遗憾。   而他,马上可以卸下担子。   上官钧早就决定把姬安推上皇位。据他这段日子的观察,姬安比姬含思强不少,还算是个能做事的人。   政事扔了出去,以后他便守着枢密院,也来享一享清福。   当然,姬安愿意与否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哪怕姬安对萝卜的热情比对政事大得多,明显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王。   但那不重要,他既不想再担这个担子,姬安就只能担过去。   原本是那样。   不过,就在刚才,看到姬安那不作伪的悲伤,上官钧突然改了主意。   偌大一个帝国,不带私心为皇帝离去而难过的人,或许也就只有他自己和姬安。   就冲着这一点,上官钧愿意给姬安一个选择机会。   墨很快化匀。   上官钧看向姬安:“四殿下,你的决定。”   姬安已经冷静,倒是有几分曾经与上官钧谈判的模样。   他说:“大司马,我要向你提第一个要求。”   上官钧扬扬眉:“说。”   姬安缓慢而清晰地道:“我希望你能一同住到皇宫里,当我的夫子。”   上官钧发现,眼前的人似乎和自己先前看到的相比,又冒出点不同。   莫非这段日子看走了眼?   不过,倒也有点意思,可以在这无趣的俗世中打发一下无聊。   上官钧便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教人。”   姬安认真回道:“只要在我不懂的时候,回答我的问题就好。若是你愿意,就请写下我的名字。”   上官钧半眯着眼看他片刻,低头拿笔,蘸饱墨。   当着姬安的面,他写下了姬安的名字。 第23章 继位   姬安看着上官钧将那两卷圣旨写好,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这就……即将当上新帝了?   刚才上官钧问的时候,姬安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为什么要拒绝!   当皇帝,多少人求而不得!   哪怕这个皇帝头上还压着一个权臣。   但只要有了皇帝这层身份,加上手握系统,他还是能做不少事情。   何况这段时间他和上官钧相处,感觉上官钧并不是控制欲特别强的人,只要于对方利益无损,他向上官钧提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   最主要的是,上官钧可是原书认证的克己奉公事业批,他的发展路线和上官钧并不冲突。   那未尝不可以合作。   唯一麻烦的地方在于,那个无线充能的距离只有1千米,要升到下一级需要3000能量。他不确定从皇宫到大司马府超没超出范围。   最好是能把上官钧忽悠到宫里去。   于是姬安毫不犹豫地用上了上官钧给自己的两个承诺之一。   他赌了一把,看上官钧想不想方便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信息。   并且赌赢了?   感觉好不真实……   上官钧等墨迹干透,将圣旨原样放进匣中收好,回来看到姬安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敲下桌子,唤回姬安的神智:“四殿下,现在后悔也晚了。”   姬安犹有些不敢相信,迟疑地问:“你为什么会选我?”   上官钧看他一眼,露出个冷笑:“因为姬含思不行。”   潜台词——就只剩你。   姬安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上官钧上一世是被姬含思的候补攻之一毒杀,姬含思在上官钧这里仇恨值很高。   先前姬安以为上官钧是要加强对姬含思的控制,没想到竟是连皇位都没打算给姬含思留。   姬安终于有了点真实感。   他又好奇地问:“那如果我刚才拒绝了呢?”   上官钧:“就随便在宗室里找一个接过来。”   姬安心中感慨——够狠。   上官钧:“四殿下可还有疑惑?”   姬安向他确认:“你会跟我住皇宫的吧?最好能住近一点,方便我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请教。”   上官钧回身往门口走,一边说:“明日搬进宫去,你现在可以吩咐内侍收拾东西。”   姬安一愣,赶紧迈步跟上:“明日就搬?”   上官钧:“剩下的日子,我想多陪伴圣上。”   姬安立刻理解了:“好,我这就让人收拾东西。”   两人走出门,各自唤人做准备。   姬安刚给徐小七、洪大福一说,他们都吓一跳。   洪大福不由得低呼:“又要回宫了?”   刚说完,似乎也察觉到失言,连忙补充:“现在出门方便,回了宫出不来,朱顺都不能帮殿下淘书了。”   徐小七想了想,难得主动开口道:“大司马住进宫里,黄总管手中肯定会有几块能出宫的腰牌。奴去问问他,看能不能给殿下这边讨一块。”   姬安点下头:“你先问,不行我再和大司马说。总之,今晚你们把紧要的东西收拾好,也过去和朱顺他们说一声。”   徐小七看一眼洪大福:“我跑一趟春和院,你收拾殿下的东西。”   洪大福:“好,辛苦你了。”   姬安便带着洪大福拐进上官钧卧房,动手去搬自己那些书。   洪大福赶紧拦:“殿下,让奴来,让奴来!”   姬安放在这里的东西不多,就只几套衣服,剩下全是书。不过他分了一下,大部分看过一遍就没兴趣的小说留了下来,挑出要带走的书让洪大福打包。   洪大福快速收拾完,拎着去姬安那间没住过一晚的房间,继续收拾那边的东西。   时和和岁丰也在打包上官钧的衣服,只是上官钧没在卧房里,而是留在书房那边。他在那边的东西才是紧要的。   姬安没什么事,先躺上了床,放下帷帐,也就不受外面人打扰。   他唤出系统,这回没再犹豫,直接下指令:【选择“战略基建”方向。】   系统出现确认弹窗,姬安确认过后,弹窗信息变更——   【恭喜开启战略基建方向,感应模块加载完成。除完成任务得到奖励外,当感应到与该方向相符的信息反馈波时,将自动获得能量与国运值。(阅读完毕请确认)】   姬安一愣。看这意思应该是,即使没有系统给出的任务,做对了事也可以刷能量和国运。   这时他发现,顶上那行小字变成了——【总能量:576 总国运值:0】   姬安想起先前那个当皇帝的任务提到过国运,打开任务接口一看,描述变更为——   【触发任务:继任为新帝   完成时限:无   完成奖励:1000能量、1000国运值   未完成惩罚:国运值-1000】   姬安问:【系统,如果我使用了国运值,难道国运会跟着下降?】   弹窗:【只有在接受国运下降的惩罚,或信息反馈波出现国运下降的情况,国运才会下降。在系统中使用国运值不会影响国运。】   姬安放下心来,再次确认后,弹窗提示又一次改变——   【开启系统方向成功,赠送一次抽奖机会。是否现在抽取?(注:可预览奖池奖品,如需指定奖品,将消耗500能量。)】   姬安:【稍候再抽。】   弹窗消失,姬安再去看主面板上的光块。   现在一共亮着五个——【人物探查】、【民生】、【军备】、【科教】、【实验室】。   新亮起的四个下面都有一行小字——【开启模块需消耗能量:300】。   姬安叹口气。他那点能量实在捉襟见肘,只能继续等继位任务完成了。   他再下指令:【抽奖,指定奖品为能量定位收发器。】   进行确认后,背包空间里出现了姬安见过的那张物品卡。   现在还不合适取东西,姬安关闭了系统,挂起帷帐,就着烛火看书,等上官钧回来一同休息。   ○●   搬家的事不用姬安操心,他只和以往一样,跟着上官钧进宫。   上官钧带着姬安直接住进皇帝寝殿的一间侧殿。先前一直负责接待姬安的那名宦官郑永,领着一群粗使宦官过来,帮着两人安顿,并将那些人都留在这边伺候。   姬安这边的人手全是原本宫里的内侍,就全带了回来。   上官钧那边除了黄义,还跟来了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四个小厮,以及一支厨师团队。   姬安看得暗暗乍舌。他问过朱顺,朱顺虽然也不知道整座皇宫的布局,但清楚一些重要地方。皇帝住的这座寝殿,和后宫仅一墙之隔。   这样的位置,还能让上官钧带进这么多男人长住于此。如此荣宠,古往今来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   上官钧住进宫中,最高兴的无疑是皇帝。他甚至心疼上官钧往返政事堂太累,还浪费路上时间耽误陪伴自己,叫王晦传旨让众官员来此议事。   现在上官钧已经不需要再针灸治疗,上午进了宫就去陪着皇帝。   姬安确认他暂时不会回房,才躲进床里,从系统背包中取出能量定位收发器。   两颗绿豆大小的仪器出现在空中,姬安捏起红色的接收器放进嘴里。   还没等他吞咽,接收器就自动往喉咙滑去,无知无觉地下了肚。   姬安却很高兴。   先前他还烦恼过,固体类的东西要怎么样才能忽悠上官钧吃下去。原来这仪器比系统智能多了,那只要塞在食物里就可以。   姬安起身去了给上官钧的厨师团队用的小厨房。   他那三十一斤白萝卜全都带了进来,现在准备做一道萝卜丸,用来藏仪器正合适。   两个大厨还带着徒弟们在规整物品,见到姬安过来,当他是想吃东西,忙告个罪:“四殿下想吃什么,小的这便给您做。”   姬安笑着摆下手:“我的萝卜是在这吧。先前我答应了大司马给他做吃的,现在想蒸个萝卜丸。你们帮我拿一下配料,剩下的我自己弄就好。”   两个大厨哪里敢真让他这个皇子动手,更别说还是要给大司马吃的东西,都劝说他指挥人做就行,他们保管给做得妥妥贴贴。   姬安只得把做法细细说了。   大厨们都老道,一听就知道其中要拿捏的关窍。很快照着姬安的食谱处理好萝卜并捣碎,又剁上些许肉末,再取来面粉、糯米粉和萝卜碎、肉末一同调匀,捏成一个个小球。   最后姬安只需要动手柄萝卜丸挨个夹到蒸锅里,盖上盖子,就返回房间等待。   洪大福跟在身边夸:“四殿下真厉害,还知道这个做法。奴瞧着都冒口水,大司马必然爱吃。”   姬安:“我从书上看来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新鲜做法吧。”   实际上,这是他以前自己弄过的家常菜。他更喜欢油炸的,但上官钧还在养病,就换成了健康的蒸煮。   洪大福恭维:“反正奴没见过,也没吃过。刚才厨子们也说没做过,那对大司马就肯定是新鲜的。”   徐小七看出姬安情绪有些低落,问道:“殿下去厨房前还挺高兴,现在菜做出来了,怎么反倒不太开心?”   姬安叹口气:“答应了人家说我要亲自做,结果都没动手。总觉得好像在投机取巧,有点过意不去。”   两内侍都听得一愣,完全没想到姬安还会有这种想法。   徐小七劝道:“厨子们都是按着殿下吩咐的来,自然就是殿下做的。就奴听闻过的,贵人们做菜都是如此,上回大司马为圣上做甜汤也是这般。殿下用不着在意。”   姬安一想也是,心里那点小疙瘩这才解开了。   正餐是和皇帝一块吃,之后皇帝要歇晌,上官钧和姬安回到自己房中。   皇帝吃得少,姬安料到了上官钧会照顾皇帝休息时间,看皇帝吃完就停筷告辞,回来肯定还能吃得下。   于是姬安亲自去小厨房拿那盘温着的萝卜丸,路上还把洪大福和徐小七支开一下,悄悄将发射器按进一颗萝卜丸中。发射器像颗白色小豆子,陷进去后完全看不出异样。   上官钧本打算也躺一会儿,刚洗好手,转身见姬安端着托盘进来。   姬安笑道:“先前答应过你的,刚才就做了萝卜丸。我只会些小食,不会什么大菜,见笑了。”   上官钧目光在他盘中的萝卜丸上停留片刻,在桌旁坐下。   姬安放下托盘,顺势坐到他旁边的位子:“我刚才吃过一个,感觉味道挺不错,下的佐料不多,保留了萝卜的清甜。”   等海晏摆好碗筷,姬安举筷夹起藏着仪器那一颗,放进上官钧面前的小碗中:“大司马愿不愿意赏个脸,尝一尝?”   上官钧看他一眼,伸手拿筷子去夹。   却被姬安的筷子拦住。   姬安满脸真诚:“你真愿意才吃。如果不喜欢,不用勉强,我下回再做别样。”   按他摸出来的上官钧的脾气,在生活琐事上,上官钧嫌烦的时候,通常会快刀斩乱麻。   果然,上官钧应了一声:“这个就好。”   姬安这才收回筷子,一边期待地看着他吃,一边在心里祈祷——这句应该算得上“自愿服用”了吧!   随着上官钧将萝卜丸放进嘴里,姬安感觉心跳都要超过120了。   下一刻,系统弹窗出现——【能量定位收发器连接成功,每日将从传输能量中扣除1%用于运行。】   姬安先是心中一松,等看完后半句,又有些好笑——这还要扣一点,幸好1%不多。   上官钧吃完一颗萝卜丸,发现刚才紧盯着自己的姬安似在走神,轻敲下碟边:“你不吃?”   姬安回神,连忙把戏补完:“怎么样,合口味不。”   上官钧:“不错。”   姬安又给他夹一个,才自己也夹起来吃。   看上官钧还肯再吃第二颗,就能确定那句“不错”不是客套话。虽然姬安只出了个食谱,但能得到食客认可,心情还是跟着舒畅,更觉得嘴里的萝卜甜滋滋。   大厨熟知贵人们的饮食习惯,一样东西不会多吃,就做得少。加上精致摆盘,一碟也才六个。   两人一会儿便分吃完,漱过口。上官钧上床休息,姬安自己找乐子。   *   下午照例是政事堂众官员来议事。   姬安以前就当听个热闹、长个见识,听不懂也不在意。但现在他已经是皇帝预备役,心态就完全不一样,想著有哪里不懂的,过后要问一问上官钧。反正上官钧答应了当他夫子,不用白不用。   为此,姬安还想起系统那各种藏得很深的功能,问了句:【系统,你能生成会议记录吗?影音版和文本版都可以。】   系统弹窗:【录像需消耗能量:5/h。提取为文本需消耗能量:2/h。】   姬安:【就知道你还有惊喜!开启文本记录,直到会议结束。】   弹窗:【文本记录开始。(注:每一小时先扣除后记录,如剩余能量不足,记录即刻停止。)】   姬安心里粗算了算。虽然以后上官钧每天能提供49能量,但估计也就是够支持自己自由地使用系统辅助功能。要想攒下能量,还得靠任务和工作来刷。   刘叔圭开始主持议事,姬安收敛心思,认真地听。   随即就听到了一件让他在意的事。   刘叔圭:“大理寺与刑部拟定,在秋分后一日对参与行刺大司马的一干人犯行刑,由大理卿、少卿与刑部尚书、左右侍郎共同监斩,提请政事堂批覆。”   姬安就想到了齐万生和师晟。   上官钧没有异议,提笔签名,让人盖章。其余官员也跟着一一签章。   这套流程姬安已经看熟了。结合以前接待乃洛使团的那次争议,大概猜得出,上官钧相当于政事堂的话事人,如果下发的文书里没有他的签章,下面执行部门可以不认。   在众人低头签字时,姬安趁着空档,凑过去问上官钧:“大司马,我想去观刑。”   他和上官钧之间隔着一张小桌,其余人坐的都不远,自然也听得到,纷纷诧异地抬眼看来。   上官钧的眼中虽然含有意外,却又与别人不同。   下辖刑部的尚书右仆射没忍住,提醒道:“一干人犯判的都是斩首之刑,届时十几颗头颅落地,鲜血喷溅。四殿下观刑,恐会被吓。”   听着是挺可怕,不过姬安还是坚持用眼神在问上官钧。   上官钧和他对视片刻,对右仆射说:“当日我与四殿下一同观刑,让刑部和大理寺做好安排。”   右仆射应下,只是表情依旧复杂。   其余官员暗暗交换眼色,又很快垂下目光。   对于姬安提出观刑,他们只是惊讶,但上官钧会答应甚至陪同,这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至少说明,姬安在上官钧那里份量渐涨。   所有事务议完,中书令向上官钧问:“大司马如今气色颇好,又住到了宫中,是否要再开朝议?”   上官钧端起热茶,想也没想便道:“八月没几天了,九月再说。”   众官员便起身告辞。   待人都走完,上官钧喝着茶问:“四殿下可是期待在刑场看到什么。”   姬安正在回顾系统里的会议记录,一边吃着糕点,闻言看了看在旁边伺候的河清海晏。   上官钧跟着给个眼色,两名小厮退了出去。   姬安也让自己的内侍退出去,才小声问:“真要砍头啊,有没有什么刑场喊冤就会停的规定?”   上官钧嗤笑一声:“喊冤就停,岂不是没人会被砍头。”   姬安仔细看看他,也跟着笑笑:“我的确挺期待的。不管是砍头,还是其他什么。以前没去过刑场,就当长长见识。”   上官钧:“我曾听闻,有官员观刑后,吓得一月睡不好觉。”   姬安心里吐槽——还能比他拿驾照时看的重大事故可怕吗,何况真的犯人都犯了死罪。   但面上只作自然地说:“我胆子还挺大的。”   随即又问:“大司马可否给我简单讲讲这次行刺的凶手。”   说完,姬安把自己吃去一半的糕点向上官钧推了推。   上官钧只垂眼一瞥,没去拿,继续说:“是一个民间教派的残党,名为升平教,前年曾引发东南的叛乱。叛乱被镇压后,教派首脑基本落网,全部被处刑。但还有一些余孽,试图报复于我。   “升平教潜藏民间多年,信奉者众多,不少百姓即使被欺骗家资、地产、甚至子女,也深信不疑地献身。这次刺杀我的行动,就是通过京中死忠教众里外串连,才让两个杀手得近我身。”   姬安继续啃着糕点,发表了一点感想:“这种是挺棘手的,想要斩草除根太难。只能不断教化百姓,开启民智,让那些歪理邪说失去成长的土壤。不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能得花上几百上千年。”   上官钧放下茶杯,再次看一眼姬安,伸手拈起一块糕点同吃。   ○●   中秋之后没几天,就到了秋分。   刑于秋冬。秋分之后,各地的死囚犯都将陆续行刑。   秋分的第二天中午,姬安跟着上官钧出宫,来到刑场。   官府昨天已经贴出行刑告示,现在有许多百姓来围观看热闹。   姬安和上官钧在安排给他们的高台座位坐下,护持的羽林卫将高台团团围住,锃亮的盔甲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闪出灼亮的光。   两人到得晚,此时往下一望,除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还能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姬安都禁不住想——都说可怕,但怎么砍头这种事总能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这时,正高台上监斩的五名官员过来给两人见礼。   估计他们自己也猜得到姬安不认识人,都特意自报了家门。姬安近日刚学过官服制度,此时对照着一一印证。   五位监斩官重回座位坐好,等到时间差不多,便有衙役高喊:“带一干人犯!”   姬安便看见先前停在刑场的十几辆囚车一一打开,带着枷锁的死囚被拉下车,分别被押到指定位置跪下。   有几名书吏上前,一一拨开犯人的头发验明正身。衙役们才打开犯人的枷,又拉过他们的手在文书上按指印。   姬安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从同样形容狼狈的一众犯人中认出师晟。   师晟比上回见到时瘦了一圈,头发和胡子几乎遮完了脸。   姬安又在周围人群里查找,果然很快就见到站在前排的齐万生。   齐万生同样瘦了。没师晟那么明显,但因为他本来就偏瘦,此时看着更加单薄。   他眼都不错地看着师晟,有时旁边百姓拥挤推搡到他,他就跟着晃一下,却彷佛毫无所察。   不过师晟没有看他,似是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   验过犯人,距离行刑时间已经很近。   犯人被推低下头,露出颈脖。刽子手稍稍举起刀,随时准备落下。百姓们伸长了脖子看,指指点点地议论。   所有人都在等着刻香燃到午正三刻。   姬安没忍住,挨到身旁上官钧耳边,小小声地问:“真要斩啊。”   上官钧瞥他一眼,又看回下方:“等下会从第一排第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地斩。”   姬安往下看——一共三排人,师晟在最后一排的中间。   又听到上官钧一句:“我在这里。”   似乎没头没脑,不过姬安顿时完全放下了心——“我在这里,随时可以叫停。”   姬安重新坐好。   站在他身后的徐小七突然倾身向前,将一小包东西塞进姬安手中:“一会儿殿下若觉恶心,便含一颗酸梅。”   姬安顺手摸一摸,回头对他笑了下:“你自己有吗?”   徐小七给他看手中的另一小包:“奴还有。”   姬安才转回身。   今天他只带了徐小七在身边。先前他问过一众内侍,其他人都说怕见血,姬安就没有勉强他们跟来。   终于,午正三刻。   大理卿沉声下令:“开斩!”   第一排的刽子手举高锋利的砍刀,转瞬挥下。   姬安只觉一道亮光闪过,随后便是一片扎眼的鲜红。   围观人群响起一阵喧哗。   刽子手掏出布巾,擦掉刀上的血,走向第二个犯人。   姬安隐约感觉旁边有道目光,转过头就和上官钧对上视线。   上官钧:“不怕?”   姬安老实说:“我胆子真的很大。不过,当然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上官钧没说什么,回头继续看。姬安也重新看向下方。   刽子手在第二个犯人身后举起刀。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一波人,少年、青年、中年都有,甚至还有健壮的妇人。   有三个手里拿短刀的,去拦阻刽子手,剩下的多数人都去扶犯人。还有人在向刑场四周扔冒烟的东西,往监斩台扔过来的尤其多。   转眼间,刑场上就弥漫开一大片浓烟。   未等围观百姓反应过来,人群中又突然接连发出砰砰砰的爆炸声响,同时有人不断高喊:“快跑!有火炮!”   受惊的人群立刻出现骚动,叫嚷推搡着四散奔逃。   姬安蹭地站起身。   已有一队羽林卫飞速奔上台来,拔出刀将姬安和上官钧团团保护在内。   徐小七猛然扑上前,用手中手帕罩住姬安口鼻,急声喊:“殿下当心!”   姬安抬手自己捂,一边快速说“你也捂着”,一边努力从羽林卫身后去看下方人群的情形。   幸好,这里场地空旷,百姓们跑得开,没有造成踩踏事故,即使有人跌倒,旁人也能绕过。   刚才维护刑场秩序的衙役们,现在纷纷开始疏散百姓,还帮着去扶跌倒的人。   看来大理寺和刑部准备得很充分,姬安终于放下心来。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漫开的烟有点呛,随即又察觉有什么湿的东西碰到手背。   垂眼一看,是一条湿手帕。   拿着手帕的,是上官钧的手。   姬安转眼看去,发现上官钧已经用湿手帕捂住口鼻,便接到手中,换掉原本的手帕。   还转过身,一边帮徐小七按手帕一边说:“你用水囊打湿手帕,更管用。”   徐小七连忙解开腰间水囊,把水住手帕上淋。   幸好秋天风大,虽然烟浓,但没多久就被风吹散。   只是,下方的犯人除去已死的那个,其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上官钧将湿手帕扔给身旁河清,换条手帕擦手。   姬安凑过来低声问:“大司马早知道他们会用这招?”   上官钧面不改色:“能使的招术总共也没几种。”   五位监斩官过来请罪。   刑部尚书摇头道:“没想到这群余孽还真这么义气。”   大理卿却回他:“能纠集起来行刺大司马的,必然是这种人。”   上官钧命人去备车,只对五人道:“加紧搜索,若把人放跑,唯你们是问。”   五人躬身:“请大司马放心,城门已关,他们跑不出去。”   上官钧示意他们去忙,带着姬安走下高台。   上车之时,姬安突然发现齐万生还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便对他点下头。齐万生也拢起双手,微微一揖。   姬安上车坐好,车子慢慢走起来。   他揭开一点车窗帘子,目送外面的齐万生转身离开,叹道:“希望师晟平安。”   上官钧正闭目养神,闻言回道:“富贵险中求。他一名武人,想要晋升得快,就得有实打实的功绩。”   *   不出两日,劫刑场的案子就结了。犯人和救人的全部落网,还多抓获一个主谋。   最后审出一起震惊朝堂的大案。   升平教在前年就被覆灭,到今年这些这残党余孽还能行刺上官钧,背后当然有人出钱养着他们。   这个人便是沧阴王,姬含思的生父。   在京里被抓到的主谋,是沧阴王的心腹幕僚,也是姬含思的亲舅舅。   据升平教残党供称,当年便是沧阴王庇护他们,让他们逃过搜捕。之后他们一直躲在沧阴王的庄子里,直到这次幕僚出谋划策,还出钱出力打通关系,仍被通缉的他们才得以入京向上官钧寻仇。   行刺失手之后,除了两个死士杀手,连京中与他们串连的死忠信徒都被牵连下狱。那些残党可以不管死士,却不肯放弃信徒,于是逼迫幕僚再帮他们想办法劫刑场。   这个幕僚的确有些手段,带着一群外乡人还能在京中完美藏身。要不是有师晟当内应,官府几乎不可能抓得到他们。   当然,那个幕僚并不承认背后的人是沧阴王,只说是自己假借沧阴王的名义所为。   但他承不承认并不重要,只要他被抓到,满朝上下都明白——沧阴王完了。   这一天政事堂议事之时,大理卿与刑部尚书特地来将案件原委禀报给上官钧。   上官钧冷笑一声:“沧阴王。”   随后看向大理卿方怀静:“给诸位宰相都讲讲,沧阴王还干过什么。”   方怀静便把先前查姬安落水一事的经过说了下,最后道:“那个破坏桥的宦官虽死了,但我们在他住处的一块空心砖里找到一封信。信中要他设法害死四皇子,并承诺给他高官厚禄,落的是沧阴王印。”   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沧阴王同时对上官钧和姬安动手,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推自己亲子姬含思继位。且不甘于姬含思头上压着个权臣,说不定还想着自己来当一当“太上皇”。   若是再想得发散一点,前头那八位皇子的死,会不会都有沧阴王的手笔?   姬安却是惊讶地去看上官钧——先前上官钧没给他看那封信。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那封信,真是沧阴王写的吗?   上官钧:“提沧阴王到案审理。”   方怀静:“提郡王到案,需圣上同意。”   上官钧:“难得圣上最近愉悦舒畅,不要让这种小事扰了他的心情。”   方怀静应声“是”,没再多说。   上官钧再问:“若坐实是沧阴王所为,此案该如何判。”   方怀静:“谋害皇嗣与国之重臣,首罪者弃市,从罪者斩首,皆抄没家产,家人罚为奴隶。”   上官钧:“我会点一支禁军同去,留一半在沧阴。”   这话一出,姬安就看到众人相互对视。他也和众人一样,立刻明白上官钧的意思,就是要按刚才方怀静说的那样判。   留一半人在那里守着,等这边结案的消息一发过去,立刻就能抄家。只要沧阴王和姬含思的生母家族都被除掉,那姬含思就成了无根之萍。   刑部尚书迟疑着提醒:“沧阴王毕竟是宗室,死罪是否……”   上官钧:“囚于京城。”   于是此案的未来结果就有了定论。   不过,等议事结束,众人离去之后。   姬安却对上官钧说:“大司马,就不用让沧阴王入京了吧。”   上官钧正喝着茶,闻言抬眼:“四殿下不想见到他?”   姬安笑笑,捏起一块糕点,一口咬下一半,边嚼边说:“有谁会想见到要杀自己的人呢。”   他不太相信上官钧真会费人费钱地养一个宗室后患。   上官钧没回话,继续慢慢喝茶。   姬安换了个话题:“师晟还好吗,他是怎么混进去当内应的?”   这次上官钧开口了:“顶替了当时和他同一队的真正犯人。那些犯人彼此间都不熟悉,才能顺利潜进去。至于他好不好,四殿下可让人去看看,他与齐万生住在一处。”   姬安被他一提醒,点头道:“也对,让朱顺找一日去瞧瞧。”   ○●   九月初一,开大朝会。   这条消息一传出,京中大小官员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自从上官钧受伤养病以来,朝议一直停到如今。   而大朝会,更是皇帝身体不支后就没再开过。   前段时间有传言说皇帝出游,但以皇帝的身体状况,那实在像一条无稽的流言。   可现在突然开大朝会,使得风向更加诡异。   难道要抬着皇帝来上朝?   九月初一这天,所有官员各自怀着心事,齐聚仁圣殿。   姬安卯时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头,第一次穿上全套繁复的皇子服饰。   他在内侍们手持的几面铜镜前照着看,一边吐槽——这幸好是天已经凉了,不然大夏天里穿这一身,说不定会热出痱子。   大朝会辰时开始,姬安住在宫里,过去算是近的,还有时间安心吃个早餐。   但也不能过多吃喝,不然朝会期间上厕所不雅。这么一想,这时候的官员上早朝也不容易。   姬安一边吃一边回忆原主参加过的大朝会,刚吃完,朱顺就进来禀:“殿下,大司马来接您了。”   五天前,上官钧的病彻底治好,两人终于不用再同居一室。   不过,为了让姬安继续参与政事堂议事,上官钧没有外传病愈的消息,自然也没有让姬安搬到别的宫殿,只是两人分开卧房。   除了议事之外,他们也很少再一同行动,上官钧大多数的时间都陪着皇帝。   姬安原以为上官钧今天会和皇帝一同上朝,没想到还来接自己。   他起身,等内侍们帮着整平衣服,便走出屋去。   上官钧就站在屋外,见到姬安,淡淡点下头。   姬安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同出殿下阶梯。   阶梯前停着一辆马车。   自从搬进宫中,姬安试探着和上官钧提了下,说自己不喜欢坐轿,更喜欢坐车。上官钧倒也没多问,直接安排了马车换掉轿子。   两人坐上车,一路沉默着。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皇帝生命的最后一天。   马车在仁圣殿侧边停下,姬安和上官钧下车,一路行到殿前,转进殿中。从殿外到殿内,大小官员们都已列好队,见到两人纷纷行礼。   来到队列最前方,姬安看见了姬含思,便要走过去。   手腕却被隔着袖子握住。   姬安诧异转头,正对上上官钧的目光。   上官钧:“四殿下跟着我。”   说完,也没松手,就这样隔袖抓着姬安的手腕,拉他继续前行。直到玉阶之下,两人方才站定。   最后到的是皇帝。   他被王晦扶出来时,大殿内能看清的官员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的精神状态还挺不错。   皇帝坐在玉阶上的龙椅里,目光先看向玉阶下的上官钧,微微一笑。   鸿胪卿盛隆出列主持大朝会。   姬安跟着他的口令,三次躬身而拜。   众官员行完礼,皇帝抬抬手,王晦将一卷圣旨交给盛隆。   盛隆展开,朗声宣读。   他每读一句,后方都有接力的官员不断往下传话,一路传出殿外,让所有官员都能听到圣旨内容。   这是一篇相当于总结皇帝一生的文章,众官员越听越觉得味道不太对。看皇帝的精神明明挺好,怎么却像是现在就要传位的意思。   直到圣旨最后,表明传位诏书已存封于大司马上官钧处,所有人都莫名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圣旨宣读完,皇帝又对众臣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让盛隆宣布退朝。   这是本朝最短的一次大朝会,也是让所有官员最奇怪不解的一次。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返回皇帝寝殿,才各自分开。   今天不议事,只是,姬安看书也看不安稳。总觉得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时间彷佛被拉长了许多。   直到入夜,他单独吃过晚饭,又在屋里来来回回不知散了多久的步。   突然外面就有哭嚎声传来。   房中内侍们都吓了一跳,姬安却顾不上他们,转身快步往外走。   姬安一路走到皇帝卧房的那间宫室,又渐渐停下脚步。   上官钧站在室外,抬头望着夜空。   他彷佛很平静,依旧是惯常的面无表情,眼瞳幽深。   天上有一颗流星滑过。   像是苍天流了一滴泪。   上官钧转头,看向姬安。   姬安慢慢走到他面前,小声说:“节哀。”   上官钧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   皇帝驾崩,满京缟素。   姬安换上孝服,和上官钧一同守了一整夜的灵。   中途姬含思接到消息赶来,同样跪在灵前。   到了翌日开宫门的时间,所有官员即将过来吊唁哭灵。   灵堂中,姬安喝了一杯水,随便吃点东西垫肚子。   旁边黄义在劝上官钧,上官钧却只喝了水。   姬安抓起黄义手中碟子里的馒头,不由分说地去拉上官钧的手,直接塞进去:“大司马好歹吃两口。圣上就在这儿看着呢,你不想让圣上心不安吧。”   上官钧转眼看他一会儿,才抬手吃起来。   姬安吁口气,不然他真怕上官钧一会儿低血糖晕倒。   两人刚吃喝完,就有宦官来禀,众官员马上会到。   有一个人比所有人先来了,正是上官钧的心腹刘叔圭。   刘叔圭走到上官钧身前,目光却在姬安和不远处的姬含思身上扫过。   姬安心头一跳,隐隐有种预感……   上官钧平静开口:“直接说吧。”   刘叔圭低头禀道:“刚刚接到消息,沧阴王进京路上,过江时风急浪大,翻了船,救上来已经晚了。”   姬安转头去看姬含思。   姬含思满脸茫然,片刻之后,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沧阴王是自己生父,不由得地小声“啊”一下,随后茫然之色更重。   姬安再看看上官钧。   上官钧只淡淡地回:“知道了,下去吧,准备吊唁圣上。”   刘叔圭应声“是”,退了出去。   姬安敛下目光,抓起一把纸钱,继续一张张放进火盆里。   没过多久,众官员如同上朝般列队走进灵堂。   哭声四起。   姬安转眼看过去,就发现不少人一边哭灵,一边悄悄去看姬含思。   沧阴王的事不会这么快传开,那么,这些人看姬含思的原因再明显不过。   比起吊唁已死的先帝,众人更关心的,都是马上要继位的新帝。   一通哭灵结束,官员们擦擦眼泪站起身。   中书令上前两步,对在烧纸钱的上官钧躬身:“大司马,昨日圣旨上说,传位诏书封存于大司马处。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大司马取出先帝遗诏。”   上官钧将手中纸钱都扔进火盆,站起身,还顺便扶了身旁姬安一把。   王晦带人托着玉玺和圣旨出来。   上官钧:“念。”   王晦展开圣旨,朗声念出。   众官员躬身聆听,而当听到“传位于四皇子姬安”之时,都掩不住脸上震惊神色。   王晦念完,捧着圣旨退到姬安身前,弯身行礼:“陛下。”   一声“陛下”,震醒满殿官员。   有名翰林学士忍不住开口:“四皇子不是为大司马冲喜了?先帝怎会……”   上官钧转眼看他,又扫视众人一圈,沉声道:“我今后会住在宫中,侍奉天子。”   所有人再次难掩面上神色,彷佛都领悟了这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上官钧没管众人什么心思,拿起玉玺递给姬安,退开半步,率先躬身。   “新帝继位,既寿永昌。”   沉稳的声音在安静的灵堂中传开。   众官员回过神,连忙跟着躬身,齐声道:“新帝继位,既寿永昌。”   恰有晨光照进灵堂。   正迎着姬安的脸。   姬安手捧玉玺站在晨光之中,眯了眯眼,看着眼前一片弯下的素白脊背,以及视野里跳出的弹窗——   【任务“继任为新帝”完成,获得1000能量、1000国运值。】   刹时间,他感慨万千。 第24章 安排   新帝继位,要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先帝的葬礼。   姬安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这种事都有例可循。而且他现在有了皇帝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召人来问了。   更别说,他还有个“夫子”。   待哭过灵也贺过新帝的众官员退走,姬安看向上官钧:“大司马,你我都一整夜没阖眼,不如先回去吃点东西,暂且休息一下吧。先帝最疼爱的人是你,一定也不想看到你悲痛过度而伤身。”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姬安的错觉,从刚才宣读诏书之时起,他就感觉上官钧身周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改变,似乎隐约有点懈怠感,也可能是两人都熬了一夜的疲惫。   上官钧没再像先前那样抗拒进食与休息,淡淡点下头。   姬安又看向还站在灵前的姬含思:“八弟也熬了大半夜,先去休息吧。”   姬含思小声地应:“是,陛下。”   姬安升起点异样感——原文中的新帝主角现在叫自己“陛下”……可是看着姬含思这种懵懂如小白兔的模样,又觉得胜过对方也没有丝毫成就感。   这时,上官钧向着大行皇帝的梓宫再拜一次,起身再看姬安。   姬安察觉,也过来一拜,便和他一同走出灵堂。   灵堂设在天子寝殿范围中的西侧一间偏殿,两人目前居住于东侧偏殿。这点距离不用搭车,但殿外停着两顶轿。   姬安和上官钧都转眼看向黄义。   黄义连忙摇头:“不是奴找的。”   候在轿旁的众宦官里,有一人上前深躬行礼:“陛下、大司马,奴是内侍少监郭签。请陛下与大司马上轿。”   姬安垂眼看他:“谁让你备的轿?”   郭签谄笑道:“奴想着陛下与大司马守了一夜,该要休息了,就早早让人抬轿候着,免得耽误陛下与大司马休息。”   姬安:“先帝殡天,宫内各处皆忙,你倒是挺清闲,等很久了吧。”   郭签忙回:“再忙也得先顾着陛下与大司马,多久奴都等得。”   姬安哼笑一声:“嗯,你做得很好。”   说完,抬脚从他身旁绕过去。   上官钧表情始终未变,一言不发地迈步跟上。   郭签茫然地随着两人转过身,却只看到走在后方的徐小七、洪大福的背影。   黄义从他身前经过,小声说:“郭少监,先帝刚走,你这也太心急了。”   一个“郭少监”,嘲意满满。   郭签眼中下意识闪过怒意,但对黄义这个上官钧身边的人,却是敢怒不敢言,还得陪着小心问:“我是哪儿做错了,还请黄总管教我。”   一边说,一边给黄义塞了个荷包。   黄义没收,直接给他推回去:“这我可教不了你。”   说完,快步往前方赶去。   *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所住的偏殿,两人都没提换衣,只洗了手便各自坐下。   小厨房立刻送上一直备着的素食。孝衣在身,两人只安静地吃饭。   直到碗碟撤下,两人换到平日议事时坐的榻上,茶水端了过来,上官钧便主动开口:“陛下……”   只是,说到这却不由得顿住。   姬安看向他,温声说:“你若是不习惯,可以叫我四郎。”   上官钧沉默片刻,还是改了口:“四郎有何事想问。”   姬安也不奇怪这话,自己会被上官钧看穿实在太正常,便顺势问:“先帝的葬礼,是由哪里来操办?”   上官钧:“礼部主办,内侍省与太常侍协理。具体的,你可招礼部的人来问。宫里头的事就问王晦,他是内侍监。”   姬安就让徐小七和洪大福先去找王晦,又看向上官钧。   他虽然继位,可手上没有一点自己人,对皇宫也没有一点掌控力,连叫个外朝官员进来问话都不知道怎么叫。   上官钧会意,让黄义寻人去传礼部尚书晋见。   趁着等人的工夫,姬安先问了一件刚才记挂着的事:“沧阴王死了,那案子还能结吗?”   上官钧看他一眼:“这次往京里提的人不只是沧阴王,那些余党招供的所有相关人员全都会提来过堂。只要人证物证俱在,该如何判便如何判。”   姬安点点头,端起茶杯边喝边沉思。   上官钧突然问:“你准备如何处理姬含思。”   姬安抬眼回视:“按常例,是不是该封个王。”   上官钧:“你想让他去哪里。”   姬安:“我想让他留京,有没有哪座宅子可以赐给他。”   姬含思毕竟是原文主角,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更放心。   上官钧扬下眉:“可问问礼部。”   姬安接着说:“封户就还是沧阴王的那份吧。既然他惦记这个儿子,就全给他儿子。”   上官钧唇角动了动。   姬安又问:“我这次大赦天下,这案里充为奴隶的人是不是也能被赦免?”   上官钧:“除死囚与强盗,余罪皆可。你若不想赦,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审慢些。”   姬安却是摇下头:“加紧审快些,让他们赶上这一次好了。”   上官钧颇为玩味地看他:“四郎对他们,倒是比对沧阴王仁慈。”   姬安:“家产全被抄没,那些人就算得了自由也不好过。但沧阴王不同,他都要杀你了,对他仁慈就是对你残忍。”   上官钧略微一愣,接着问:“你觉得要杀你的不是他?”   姬安:“至少最开始有这个想法的应该不是他,但不排除有人联系他之后他给了支持。”   上官钧奇怪追问:“为什么这么想。杀掉九个皇子,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没有极大的利益驱使,不会有人冒大风险去干。既然不是姬含思,那只能是沧阴王。”   姬安心想——那是你不知道还有一类人叫“恋爱脑”。   但这个他不能说,只能另外想个理由:“沧阴王对皇子宫的控制太弱了,只一个华知允还不够。不过那些事太过久远,如今想追究也无从查起,我们心里有数就行,以后用人之时更谨慎些。”   上官钧深深看他一眼:“四郎很通透。”   姬安一笑:“总不能无凭无据地处理人,岂不是一上位就要被人骂昏君。”   上官钧垂下眼继续喝茶。   这时,王晦捧着一封圣旨进来。   他对两人躬身道:“陛下、大司马,这是先帝依例留下的遗诏。”   姬安让人拿到桌上展开,和上官钧一同看。   和先前宣读的传位诏书不同,这一封是更为正式的诏书,内容包括:新帝继位事宜;新帝与大司马“以日易月”的服丧事宜;朝臣与百姓的举丧事宜;后妃的安顿事宜;帝陵事宜;对内廷、外朝以及诸军的赏赐事宜等。   就只差新帝是谁没写在上面。   只是姬安看得半懂不懂,上官钧看出来了,直说道:“王晦,你为四郎解释一二。”   王晦一条一条细细讲解,姬安这才全弄明白。   他奇怪地问:“那刚才怎么没和传位诏书一同宣读?”   王晦回道:“也可在上神位之时宣读。循老例,政事堂众相公会先看过一遍,有时需要增补一二。”   姬安吃惊:“竟然还能改?”   王晦:“曾有过增添新帝生母,尊为太妃的例子。”   姬安感慨:“还得是你清楚这些事,日后还需有你时时帮着我。”   王晦却是再次深深躬身:“老奴正要向陛下求情。恳请陛下除去老奴内侍监一职,老奴唯愿留在先帝身边,为先帝守陵。”   姬安一愣,一下就有点犯难——王晦要真是心不在此,强留下来也会消极怠工。可自己身边又实在少一个总管宫内事务的人,要把现在的人手培养起来,还需要时间。   不过王晦有备而来,继续说:“老奴举荐内侍少监郑永接替老奴。他是老奴带在身边教导最久的义子,近几年老奴专心伺候先帝,许多事务都放手交给他,他也未出差错,日后必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姬安听完,突然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晦是先帝的心腹,自然担心继续留下会惹自己猜忌,尤其当初“冲喜”还是他一手操办。就不如主动求退,给两边都留个体面,再推上义子,也是条后路。   但其实姬安并不在意这个,他现在需要有能力的人,多多益善。   姬安想了想,问:“内侍监有几名?”   王晦:“设有两名,但先帝只提了老奴担任。”   姬安便说:“那这样吧,你的内侍监还保留,另一名就提郑永上来。先让郑永管着事,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和他说一声,宫里永远留有你的地方。”   这回轮到王晦一愣。   旁边黄义看看姬安,再看看上官钧,最后大著胆子小声提醒:“义父,快谢恩啊!”   王晦回过神,再次深躬:“老奴谢陛下恩典。”   姬安:“你去忙吧,让郑永过来。对了,把郭签调去为先帝守陵。”   王晦应过是,退出殿去。   姬安继续问上官钧:“大司马,那朝议和政事堂……”   上官钧刚才倚着软枕看姬安和王晦说话,此时也没动,只回道:“朝议要待头七之后再开,但政事天天有。从明日起,议事最好不要停。”   姬安点头表示理解:“政事堂是在哪儿。”   上官钧:“中朝永昌殿后堂,永昌殿是开常朝之处。不过这段日子群臣日日都要来吊唁,直接在此议事也行。”   姬安:“那就还是先在这吧,方便。”   本来他就一下接收了太多新信息,能在习惯的地方,就还是先不动最好。   这时,有宦官来报礼部尚书到,姬安叫了进。   姬安曾和礼部周尚书有过一面之缘,这时见到还感觉有点亲切,让人给他搬了椅子。   周尚书挨着边坐下:“不知陛下宣臣来有何事。”   姬安:“就是想问问,治丧是怎么个章程。”   周尚书仔细回答:“大行皇帝先停棺于攒宫七日,陛下须为先帝守灵三日,并与群臣每日早晚吊唁哭灵。头七之后,移棺至神御殿,停四十九日,陛下与群臣须每七日祭拜一回。   “同时各地的王和重要官员须得入京吊唁,属国与友邦亦会派来使者。四十九日后,便等吉时葬入陵寝。现礼部与翰林院正一同草拟先帝的谥号与庙号,明日会呈递陛下。钦天监也正在测算吉时。”   姬安再问了一些细节,便让他回去了。   上官钧跟着起身:“四郎若没其他事,我先回去休息,今晚还要守灵。”   姬安:“快去吧,我也要睡一下。”   上官钧离开,姬安也回到卧房中。   洪大福一边帮他脱孝衣,一边小声说:“陛下,要不要让人把长寿殿收拾出来?”   长寿殿便是天子寝殿的正殿,先帝住的地方。   姬安瞥他一眼:“不急。”   洪大福连忙应:“是奴太心急。”   姬安躺上床,让人放下窗前竹帘,房内的光线便暗下来。   他原本还想着,有一大笔能量入账,可以研究一下系统新功能。但从昨晚熬到现在,一沾枕头就困意上涌,只得先放到一边,沉沉睡去。 第25章 进退   姬安一直睡到被人唤醒,洗了把脸,穿上孝服,到灵堂去再次进行傍晚的哭灵。   众官员先到,结束离开后,一众后妃也来哭了一轮。   等不管有泪没泪的嚎哭终于结束,姬安总算感觉耳朵清净了些,安安静静地守灵。   灵堂中除了侍立的宦官,就只剩下姬安、上官钧和姬含思。   烧过一轮纸钱,郑永来请姬安和上官钧到旁边屋里去吃饭。   姬安起身,看一眼怯怯的姬含思,叮嘱道:“给八皇子的饭食要与我的一样。”   郑永应了是。   旁边的屋不大,平常估计只是用来放东西,临时收拾出来摆了两张床榻和一套桌椅。   说是守灵三日,但当然不会真让新帝在灵前跪三个晚上,旁边都会安排休息的地方。只是殿两边就两间耳室离得近,姬安猜测以往就是新帝一间,其他皇子挤另一间。   但以上官钧的权臣地位,姬安也不奇怪郑永这样安排。要是另一间没人还罢了,让上官钧和姬含思挤一间……姬安自己都觉得诡异。只不过,两人再次同桌吃饭同屋休息,姬安就有种又绑定了的错觉。   吃得差不多,郑永来禀:“陛下,李婕妤做了甜汤让宫女送来,说陛下熬夜守灵辛苦,给陛下补补身子。”   姬安有些意外,暗暗看一眼上官钧,问:“只有我的?”   宫里宫外谁都能猜到,上官钧必然会守灵。   郑永:“大司马与八皇子也有。”   姬安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曾赞过一句李婕妤的甜汤好喝,而且依原主对她的感情,也不好拒绝,便说:“端过来吧。”   郑永退出去,片刻后领着个宫女端两碗甜汤进来。这宫女姬安也有点印象,还是上回跟在李婕妤身边那个,年纪和李婕妤相仿。   姬安问:“婕妤有没有话要你传。”   宫女福身道:“婕妤只愿陛下与大司马多保重身体。”   姬安便给郑永个眼色。   郑永让人带她下去,接着对两碗甜汤都严格走完验毒程序,才摆到两人面前。   姬安拿过刚才的碗,一边往里舀甜汤,一边对上官钧说:“李婕妤做的放糖多,大司马要是吃不惯就不用勉强。”   说完,将还剩的大半碗放到旁边,对身边的徐小七和洪大福说:“你们吃不,拿去分了吧,我不喜欢甜味重的。”   徐洪两人忙谢了赏,过来端到墙边去分吃。   上官钧本来也没动手,见此,也对黄义说:“赏你。”   黄义躬身谢赏,又和郑永笑说:“义弟,我俩分一分?”   上官钧没管内侍们,只看着吃那一小碗的姬安,问:“四郎可是想另行安排李婕妤。”   姬安一愣。随即才想起,先帝遗诏中追封了上官皇后为皇太后,所有名下记过皇子的嫔妃都尊为皇太嫔。以原主和李婕妤的关系,上官钧应该是在问他,是不是想尊李婕妤为太后。   说不定,李婕妤也是报着打听消息的心思,才送了甜汤过来。但婕妤的位份不算高,就不知她是有当太后的野心,还是只想打听个心安。   姬安想明白过后,摇了摇头:“先帝既有遗诏,我自当遵从。”   现在已经有个权臣大司马,姬安可不想头上再压一个太后。而且,以上官钧对上官皇后的感情,大概也容忍不了有人和她平级。   果然,上官钧听到姬安这话,面上略微放松了一些。   不过,姬安又补充说:“我是想着,名义上不动,只在实际上给她升为太妃的份例。你觉得如何?”   上官钧淡淡回道:“这是四郎家事,你决定便好。”   言下之意就是“随你”。   姬安就转向郑永问:“刚才那宫女走了吗?”   郑永:“她说想等着将碗收回去。”   姬安心中暗道一句“果然是想探消息”,吩咐:“你给她透个信,让李婕妤安心。”   郑永应声,拿着两只碗退出去,又有其他宦官上来收拾碗筷。   这时,守在门外的宦官进来禀:“陛下,八皇子求见。”   姬安颇感意外:“让他进来。”   姬含思进来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臣想带臣的伴读一同守灵,陛下可否恩准?”   姬安看一眼上官钧。他自己是无所谓,但是……   上官钧先开了口:“八皇子想让华知允以何种身份为先帝守灵。”   为大行皇帝守灵是殊荣,可不是谁都想守就能守。   姬含思不知该说什么,咬着唇局促地站在原地。   姬安帮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你身边也要有内侍伺候。若是华知允愿意扮作内侍,可以让他跟着。”   姬含思连忙谢过恩退出去。   上官钧看了姬安一眼,没说什么,起身走到榻边,合衣而卧。   *   姬安也躺到榻上,装出闭目养神的模样,唤出系统。   【民生】【军备】【科教】【实验室】,新亮起的四个模块中,姬安毫不犹豫地做出第一个选择。   姬安:【开启“民生”。】   确认过后,面板切换到【民生】。   姬安就一阵恍惚——这一个个小图标,怎么和购物软件那么像?   他仔细一看,发现还真是个商城,里面分有众多种类,涵盖民生的方方面面。   民以食为天,姬安先选了第一个【主粮】图标。   面板上立刻换成一排排商品卡。大分类就有稻、麦、黍、粟、红薯、土豆、玉米等等,每一类下还有众多不同品种,姬安随便切了几屏都没看到底。   只是,全是暗的。   每一张卡上,都是以十吨来记量。“标价”倒是能看见,基本都是大三位数到四位数不等的能量,加两到三位数不等的国运值。   姬安感觉脑子都空白了几秒——批发市场都没这个量啊!   他问:【系统,你这东西是不是卖得太夸张了!一买就至少十吨?就不能先给我买个几斤尝尝?】   系统弹窗:【战略基建方向为对国贸易,单笔数量单位偏大。需要小数量,建议查看“种子”子类。】   姬安:【打开“种子”。】   不过,哪怕“种子”的记量缩小了100倍,以100千克记,离姬安想的还是有很大差距。   姬安都有一瞬间冒出了后悔选择这个方向的念头,只得再问:【还有没有更少的。】   弹窗:【为您搜索“试种”。】   这一回,出现的卡片总算基本符合姬安的想法了。颗粒类的种子一份10千克,茎块类的一份500千克。   姬安紧接着想到另一个问题——就算他买得起,但要怎么拿出来?   凭空拿出一堆东西,怎么都不可能瞒得过人。尤其是上官钧,上官钧可是亲眼见过他“大变丹药”。   姬安想了一会儿,没想出头绪,只得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继续翻看其他分类。   民生里的种类实在太多,姬安只是走马观花地看几眼就退出来,都感觉主菜单好像怎么都翻不到底。   真是应了一句话——这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不过,最后还是给姬安翻到一个让他大喜的分类——【配方】。   这是目前他看到的唯一一种单位为1的分类,可以方便地取出来。   但售价都不低,以姬安目前的能量余额,还是一种都买不起。   姬安暗暗叹口气——也是没想到,刚当上皇帝就又体验到贫穷滋味。   他漫无目的地逛了逛,又想起来搜索“卫生纸”,看着各类卡的数量与定价,有种望洋兴叹之感。最后干脆退出到主面板。   还剩下三个模块未开启。   能量倒是够开,但从先前的【民生】就能类推出来,【军备】和【科教】大概率都是商城。想也知道买不起,就不用急着开。   姬安看向猜不透的【实验室】。   正当他准备下指令开启,突然听到旁边上官钧有了动静。   姬安关闭面板,睁眼看去,见上官钧下榻整衣。   上官钧心诚,昨晚就每隔一段时间去烧一次纸钱,所以很难睡一个囫囵觉。今晚看来也会是这样。   姬安跟着下了榻。他自觉自己的皇位是上官钧帮着捡的漏,跟着熬三个晚上烧纸,算是他的一种谢意表达。   两人在昨晚已经形成了默契,无须交谈就一同走去灵堂。   刚往火盆扔上几张,姬含思也过来了。   其实没人要求他次次跟过来,但专程说不用来也不好,搞得像是阻拦人家尽孝心一样。于是姬安也就没管,姬含思爱来就来吧。   姬安倒是仔细看了看跟着姬含思的内侍,发现还是原来那两个。   从先前吃过晚饭到现在,时间足够往皇子宫传话。华知允没来,就是不乐意扮成宦官。   姬安感觉有点好笑——愿为姬含思杀人,但不愿为姬含思扮两晚上宦官。这是不是候补攻的“骄傲”?   ○●   翌日早上,和傍晚相反,先是后妃们来哭灵,再到列队进宫的众官员。   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随后,姬安和上官钧回到东侧殿补了一觉。起来吃过饭,就宣政事堂众宰相前来议事。   第一件大事,是为大行皇帝定庙号和谥号。   礼部与翰林院呈递上好几个备选字,姬安完全交给了上官钧来决定。   待这事定下,刘叔圭正准备说下一件,上官钧却抬手示意他停下。   众人都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我一直代先帝行御批之权,如今新帝继位,当由圣上亲自御批。诸位今日便传达下去,若无圣上签章,政事堂决议无效。以前发到我这里的文书,也改回给圣上的奏章。”   宰相们都吃了一惊,禁不住暗暗相互看——大司马这是要还政?!   姬安也挺意外,不过他只以为上官钧是为了让史官记一笔,才先做一番姿态。   权力这东西,虽然集中在上面,最终却取决于下面。下面认准谁,听谁的,谁说话管用,谁才有权力。   姬安都没指望一朝一夕就能将权力收归掌中,能与上官钧合作共荣才是当下第一步。   他立刻接话:“我刚继位,对国事一无所知,还需要大司马教导。还是一切照旧吧,我先跟着学习。”   上官钧看向他:“陛下聪慧,不必如此自谦,臣不敢僭越。”   姬安暗道——怎么,是还要搞个“三请三让”?   他尽量诚恳地说:“大司马昨日可还在众卿面前说过,入宫辅佐我。”   上官钧面不改色:“臣身兼枢密使与尚书令,自会做好份内之事,也请陛下做好份内之事。”   姬安心里吐槽——你们古人能不能坦诚点,找理由很累的。   他继续说:“我不会懈怠,但也还需要大司马扶着才能走好。大司马的批示与签章,与我的有同等效力。”   不然他都担心,指示和文书发下去,下面直接消极怠工。   上头老板突然换人,哪个员工不得先小心观察一段日子,摸清楚老板到底什么脾气。这段日子里,就是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能拖则拖——姬安这个前社畜对此再清楚不过。   以及先前跟着旧老板的那批人,也会因害怕失势而更紧密地抱团,将权力斗争置于最高位,动辄草木皆兵。   所以,要想维持原本的平稳局面和工作效率,现在的姬安还需要上官钧做背书。   他真诚地劝:“大司马,便这样吧。赶紧往下议事重要。”   上官钧深深看姬安一眼,这才说:“谢陛下信重。”   宰相们再次暗暗相互对视——看来新帝还是畏惧大司马,刚才那一番,只是大司马在试探新帝。   刘叔圭见两人说定,便继续被打断之前的话:“图国使团前些日子已进入我国,正在来京途中。前往接待的官员发来急信,探得使者口风,图国使团此次最重要的任务,是要让我们增加十万贯岁币。”   姬安不由得皱起眉——岁币? 第26章 北邻   姬安抬眼在众人面上扫过一圈。   上官钧闭目养神,彷佛因夜间守灵而疲惫的模样。   不过,以上官钧的城府,只要他不想往外透露,姬安自认短时间内还修炼不到能看穿他的火候。   而众宰相都没有诧异之色,姬安猜测他们过来之前就先知道了这事,此时个个面色平静。   以往议事的时候,都是刘叔圭说完一件事,分管的宰相会主动接话,先说说自己的意见,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讨论阶段。   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众人出于对姬安这位新帝的谨慎,竟然没有人接话,一时间屋内出现一阵诡异的安静。   姬安一边唤出系统打开大盛地图,一边直接点了名:“中书令如何看。”   在大盛的官制当中,中书令是名义上的文官之首。这个名义就体现在,一是官职最高、待遇最好;二是需要有个人出头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会是他。   其余官职中,除去荣誉头衔,就只有枢密使在品级上与中书令相当。不过枢密院管的是全国军事,虽有不少文官在其中担任要职,但官员任免不归吏部管,是和文官系统完全独立的另一套体系。   姬安估计,原本的政事堂就是皇帝在这两套体系间玩平衡。但现在,上官钧加封大司马,身兼枢密院之长与执行政令的尚书省之长,就一跃压到了中令书头上。   可眼下上官钧不表态,姬安自认叫不动他,只能尝试捏一捏软一些的那只柿子。   中书令既被点名,便缓缓开口:“图国与卜察一直交战,这几年又陆续有天灾,年年欠收,人口略有消减。今夏更是大旱,听闻最重要的产粮地几乎颗料无收,这个冬天恐怕非常难过。   “但也就在今夏,图国的新帝御驾亲征,让卜察吃了一场大败。图国不仅收复了先前丢失的七座城池,还占下卜察两处关隘。在此军势之下,图国新帝要求我们增加岁币,极有示威之意。”   姬安听他贴心地给自己补了一轮课,正等着下文,中书令却闭上了嘴。   姬安心下无语——难道是觉得自己蠢笨到能被这么几句话绕进去?   他懒得兜圈子,干脆直接问:“吕卿认为,这岁币我们是该给还是不该给。”   中书令续上话:“臣以为,需等图国使团进京,谈过之后再看。朝廷可先选好善辨之臣,思量几种应对之策。”   姬安端茶喝了一口:“诸卿都说说吧,集思广益嘛,我也想听听各种角度的看法。就从庞卿开始,依次往下好了。”   天子有令,挨着中书令坐的庞侍中就接着表态。   姬安耳里听着,眼睛也一面在系统显示出的地图上细看。   大盛北边接壤的邻居有三家,图国是其中最大的那家,两国接壤部分达到了边境线的近一半。图国西面的打骨鲁约占去西边的三分之一,图国东面的卜察则占去东边的约四分之一。   不过,姬安发现一个挺奇怪的现象。   大盛和图国的西半边边境是以一条河为界,可到了东半边,就很奇怪地交错起来,各自都有往对方国内延伸的局域。   姬安放大那个部分,边看边听,一心二用。   众宰相中,有中书令这样模棱两可的,也有表态不该给和可以给的,三个方向都包了。但每个人的态度都算不上强硬,属于“如果大家都觉得应该怎样怎样,我也会跟随”的那类。   明显众人都在探姬安和上官钧的意思。   不过,将这几位老狐狸的话归纳一下,主要是配合上他们的态度,姬安也就大致摸清楚了他们的真正想法——先谈再说,能不给当然最好;又或者不能白给,要交换;但最后的底线,还是可以给。   庞侍中还特意提了句,增加十万贯岁币并不算多大的负担,只是不能对方一要就给。一则太伤面子,二则对方得到太容易,以后还可能要加。   姬安看向仍在闭目养神的上官钧:“大司马是什么意见。”   上官钧这才睁了眼,平静答道:“臣支持陛下的决定。”   这话一说,屋内气氛顿时又变得有些古怪。   姬安见他不想说,就参考了一下出自枢密院的两位宰相的意思。   枢密副使的意思是没必要给,刘叔圭则是和中书令一样,先谈一谈。   姬安还不了解这个岁币具体是怎么回事,思考过后,决定拖一拖:“就按着中书令提的,诸卿商量一下谈判人选,先准备起来吧。”   反正是图国使团来访,人在大盛国内,谈判总于大盛有利。   姬安表了态,上官钧没反对,众宰相便议起人选。这事倒是挺顺利,很快就商定了一支谈判团,其中还包括齐万生。   岁币的事算议过去了,刘叔圭接着提下一件。   或许是刚才稍有磨合,往下没再出现过冷场。只是姬安和上官钧的角色像是和以前做了个对调,换成上官钧一言不发,姬安以听为主,时不时问上几句,再做个决断。   新帝朝的第一次政事堂议事,就在这种说不清权力到底有没有交割的情况之下,还算得上顺利地结束了。   诸事议完,最后姬安让郑永取来先帝的遗诏,给众宰相都看看,有没有需要增补之处,也顺便说了自己对李婕妤和姬含思的安排。   众人都无异议。不过,姬安既打算让姬含思留京,众人便建议他赐封号时不用地名,姬安便把想封号这种头疼事扔给了礼部。   议事结束,就差不多到傍晚哭灵的时间。姬安让郑永给众宰相安排一间房换衣,也稍事休息。   待众人离开,姬安才问上官钧:“大司马,可否给我讲讲给图国岁币的原委,先前的夫子没有讲过这个。”   他特意提了“夫子”一词,暗暗提醒上官钧两人先前的约定。   上官钧睁眼看来,再招手叫过黄义:“取大盛地图。”   茶水换了一壶,糕点摆上桌,地图也展开在桌面。   姬安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听上官钧讲课。   上官钧先问:“你看地图上大盛与图国的边境,可有什么想法。”   这个先前姬安已经有了猜测,此时直接指着北部偏东,图国向大盛延伸的局域说:“从当中的防守线看,这一片地原本该是大盛的?”   上官钧看看他:“看来以前的夫子的确没讲过史。”   姬安笑笑:“就只讲经书典籍。”   上官钧将话题拉回:“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云朔之地是前朝割给了图国。”   姬安点点头:“没想过拿回来?”   上官钧:“当然努力过。高祖皇帝曾两次发兵,可惜都未能夺回。到太宗朝,换了一个方向,把与云朔相连的河关打了下来。”   他指向大盛向图国延伸的一片。   姬安明白了:“换地。图国没同意?”   上官钧:“河关之地是一片极好的草场,也能种粮食,是图国产粮养马的重要之处。当时满朝上下都以为,必能换回云朔之地——至少也能换回大部分。却没料到,图国态度很强硬,最后没有谈成。”   姬安:“那没继续打下去?”   上官钧:“僵持不下。同时图国在与卜察交战,我国在与打骨鲁交战,加上内部还有叛乱,最后两国还是议和签约。”   姬安:“割让了云朔?”   上官钧目光一利:“没有。”   他端起茶杯,将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续道:“和约中两国约为友好邻帮,都不可在云朔与河关的边界修建边防工事,并且开通互市,停战通商。   “云朔与河关两处,就作为友好像征,相互赁给友邻。大盛每年为河关出岁币二十万贯,用银、茶、绢支付。图国每年为云朔出十万贯赁资,用马、牛、羊支付。”   姬安看看地图:“差了一半钱,亏得有点大啊。”   上官钧:“图国的理由是,马牛羊的价格都由大盛定价,他们认为大盛肯出十万贯买的数量,实际已经值二十万贯。当时西线战事吃紧,太宗皇帝着急往西线调兵,就尽快结束了东线的谈判。   “而且,当年算过一笔账,互市通商对我国之利大于图国,虽在明面上差了十万贯,但能赚回来的远不止这个数。后来也确实如此,签约至今,每年在这边互市上收的税,能有二十万贯以上。”   姬安在心里算了算辈份。   高祖开国,到太宗,就到了刚驾崩的先帝,姬安是大盛第四位皇帝。   他再看看地图:“图国还一直在和卜察打,那我国是不是也还在和打骨鲁打?”   上官钧微点下头:“西线战事一直未断,是布防的重中之重。虽然后来太宗与先帝都曾动过再收云朔的念头,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如今云朔与河关都算得上安宁日久,再起战火师出无名。”   姬安沉吟着:“那看来,这回的岁币还是得尽量用和平手段解决。”   上官钧淡淡问一句:“你想答应了?”   姬安一笑:“过了这么些年,想提租金也是常理。但他们能提,我们也能提啊。大家一起提嘛,都拉平到一个数,对谁都公平。”   上官钧看着他:“如果这是你的底线,你可想过谈崩的后果。图国刚刚大胜卜察,气势正盛。他们还急需物资过冬,要不到就会南下来抢。”   而大盛没有云朔之地的屏障,如同盗贼一伸手,拳头就到了眼前。   姬安看向地图,目光落在一个名称上:“所以,你之前不是已经往平朔布了局?”   上官钧没有说话,只转眼过去,也看着卡在要道上的那座军事重镇。 第27章 惊喜   听上官钧讲完岁币原委,姬安颇感欣慰。   先前他见众宰相似乎没太把加钱当大事,心里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大盛的官员都习惯了拿钱买和平,就军备松弛。   但看上官钧的态度,并不畏战怯战,还是有一战之心。   而且西线战事不断,至少那边的将士能维持住较高的战斗力。   姬安有心再多问问大盛的兵力布防,不过话到嘴边打个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军权是上官钧的立身之本,自己连登基大典都没办就问这个,他担心上官钧会多想,还是慢慢来吧。   总之,图国使团进京尚且要一些时日,姬安心中有了底,到时便是见机行事。   接下来又是流程化的哭灵,吃过晚饭,守最后一晚灵。   姬安依旧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唤出系统继续研究。   他下指令:“开启【实验室】。”   确认过后,他眼前突然一变,出现一个彷佛叠加在现实空间里的立体虚拟空间。   正中央是一张工作台面,台边垂着几条机械臂,三个光屏围绕着工作台浮在空中,就像姬安曾在科幻电影里见过的那种风格。   姬安差点惊呼出声,连忙翻个身面对墙,免得被旁边榻上的上官钧发现异样。   这一转,他又有新发现。工作台右边的空间里,被划分成一个个小格,上方悬浮的光屏中显示【实验品收纳处】。   姬安轻微地左右转头,反覆尝试过一会儿,就掌握了固定面向的技巧。   他再往工作台左边转。左边也和右边一样被划分出格子,不过格子比右边大不少,上方光屏显示的是【实验环境仿真局域】。   姬安重新转回工作台,看向正前方的光屏,上面显示着【实验室使用说明】。   整篇说明非常长,概括起来内核就是一点——可将少量现实物品带进实验室进行各种实验,可由用户自行设计实验,也可由系统提供实验选择,每次实验视情况消耗能量。   左右两边的空间就很好理解了。   右边是放东西的,且每个格子会自动检测内容物,自动调适到最合适的收纳环境,尽量延长物品稳定性。   左边可由用户自行设置环境,也可由系统按照实验进程做出设置,除了时间维度无法调整,其他环境都可设置。   当然,无论是使用物品收纳功能,还是使用环境仿真功能,都会相应地增加系统运转需消耗的能量。   但有一点,一旦将现实物品带入实验室,就无法再带回现实,只能进营销毁处理,或是放到自由市场中售卖。   姬安看完之后,惊叹了好一会儿——虽然还不是很明白实验要怎么做,但是这地方光看着就感觉好厉害。   可惜他不是科研工作者,不然绝对会乐疯掉。   不过,姬安很快反应过来,这里眼下对他的最大利好是——方便给他拿出系统物品打掩护!   比如他想买一些系统商城里的菜种,就可以让人先找来等量的菜种,把菜种收进实验室里,再取出系统的菜种来替换,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至于种出来的东西不一样……那就是天降祥瑞!   想到这,姬安一下心情飞扬,立刻退出实验室打开商城,开始搜索秋冬季节能播种的好东西,准备等攒够能量就买一些。   他一边看,一边给商品卡打标记做备注。   正忙得开心时,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才猛然想起现在是最后一晚守灵夜。   姬安连忙关闭系统,翻身下榻。   上官钧转眼看来,突然问:“刚才见你总转脖,是否要传御医看一看。”   姬安一愣。他刚才已经很小心地控制幅度,没想到还是被上官钧注意到。   不仅被注意到,上官钧竟然还主动开口问。   姬安不由得心想——难道是自己这几天对先帝的“孝心”感动了这座大冰山。   他伸手摸上脖子,装模作样地活动一下:“没事,刚才就是感觉枕头硬了点,一会儿让人换个软的。”   上官钧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到灵堂安静地烧过一轮纸钱,再回来休息。   姬安心里惦记着种东西,实在没忍住,问上官钧说:“大司马可知道宫内有没有适合种东西的地方,最好能面积大一点。”   上官钧微愣,随即看向姬安的眼神都带上点复杂:“看来四郎相当喜爱种田。”   姬安理所当然:“民以食为天啊。”   上官钧:“宫内地面皆铺青砖,唯有御花园还露着泥。你可去看看,将不喜欢的花木除了,腾出地方。”   姬安记下来,想了想,又问:“上回赖大壮给我种萝卜种得很好,大司马可不可以割爱,把他给了我。”   上官钧已经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平常的淡然模样:“你哪时想找他,直接让黄义寻人带他入宫。”   姬安满意了,道过谢,合衣躺上榻。   却听上官钧又说:“四郎继为新帝,皇庄便为你私产。想种东西可以在皇庄种,不必非在宫里。皇庄中也有种田好手,具体的,你可问郑永。”   姬安立刻大喜:“那更好,地方大多了!”   他冲上官钧一笑,就闭上眼睛,继续打开系统,在商城里挑选东西。   ○●   三晚守灵结束。第四天晚上,姬安终于能回东侧殿的卧房睡个安稳觉。   第五天休沐日,姬安哭灵回来,吃过东西再睡个回笼觉,补补前几天作息颠倒的精神状态。   下午得了空,就让黄义找人去带赖大壮进宫。   结果说了才知,赖大壮所在的京郊庄子有点远,现在去寻赶不上今天回来。姬安就有点懊恼没早提,不过反正也还没有种子,早一天晚一天不碍事。   交待完这个,姬安再叫来郑永:“我想看看皇宫的地图。”   郑永便带人去拿了地图过来。   还不小,铺开能摆满桌面。   姬安正要细看,突见身旁郑永抬头看向自己身后。他转过身,发现洪大福缩着脖子,一副心虚模样,大概是刚才想跟着看。   洪大福见姬安也看过来,连忙讨好赔罪:“陛下恕罪,奴就是好奇。”   姬安想了想,洪大福和徐小七时时跟着自己,其实要防也防不住。只要不到路痴的程度,走过几遍的地方都能记得下来。   他便对郑永说:“把朱顺叫来,让他们三人都跟着我一块看看。”   朱顺心思缜密,性格也稳重,姬安是有心把他往王晦那个方向培养,现在让郑永带着他做事。   洪大福自告奋勇:“奴去叫、奴去叫!”   姬安对他点下头,就先带着徐小七一同看,同时给系统下达收录地图的指令。   整座皇宫占地广阔,分为前朝、中朝、内朝三大部分。中轴在线从南正门往北,分别是:   仁圣殿,用于开大朝会等重大活动。   永昌殿,前堂用于日常朝议,后堂便是天子办公之处,政事堂就设在那里。   长寿殿,天子寝殿,日常居住之所。   元德殿,皇后寝殿。   仁圣、永昌、长寿三殿的东西两侧,又分布着数量不等的侧殿。   仁圣殿属于前朝,永昌殿属于中朝,这两殿旁便是一些官署,和藏书阁之类的功能性局域。总的来说,左边是文官的,右边是武官的。   自长寿殿起便属于内朝,长寿殿两旁的侧殿都是供天子娱乐休息,殿后便是分隔后宫的宫墙。   姬安没怎么细看后宫,先去看了御花园——挺大,他很满意。   而且花园还不止一处,其他的小花园也不少,只是零散地分散于各处。   姬安一边看一边向郑永询问一些问题,其间洪大福带着朱顺回来,也跟着一同看。   看完了地图,姬安直起身伸个懒腰。   他看看围在身旁的三名内侍,没来由得想起刚进大司马府那天,也差不多是这种气氛。   一时兴起,姬安就把其他人都遣出去,小声对三人道:“你们陪我打打叶子牌吧,好久没玩了。”   洪大福立刻接话:“是啊,上回玩还是好几个月之前。”   朱顺笑道:“后来陛下迷上了看书,也是好事。”   徐小七却顾虑道:“可现在陛下还在守孝。”   孝期禁止一切娱乐。   不过,洪大福反驳:“我们关起门来玩,动静小点,谁能知道。”   连朱顺也说:“陛下既想玩,那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小心点就是了,孝期只要不搞举乐宴饮的事,外面人发现不了。”   徐小七这才没再多说。   换了热茶,端上糕点,四人就围桌坐下,关上门悄悄打起叶子牌。   姬安距离上回玩隔了这么久,对玩法都有点生疏。不过现在他已经不会对此感到不安,记不清就直接问。   热闹地玩过几圈,姬安打起呵欠。   朱顺劝道:“陛下这几日事情多,累了便睡吧。”   洪大福和徐小七也跟着劝。   姬安没硬撑,进卧房躺着了。   不过,刚才茶喝得有点多,才睡一会儿就被涨醒。   姬安翻身下床往外走,刚要拐出屏风,突然听见外间三人压低的说话声。   朱顺感叹:“当初进皇子宫时,谁又能想到,最后竟然会是四殿下登上了高位。”   洪大福嘿嘿笑:“我们运气好呐。要感谢我爹,给我取了个好名儿。”   徐小七:“不知不觉地,陛下就沉稳了许多。”   洪大福:“嗯,也开始让人猜不透了。”   朱顺:“陛下跟着大司马这么许久,肯定学到不少。到底是凤子龙孙,到了关键时刻就不一样。”   徐小七:“其实我有时会怀念以前,陛下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现在总是忍不住会担心,陛下是真的愿意变成这样吗……”   姬安听到这句,心不禁提起一些。 第28章 移居   朱顺:“我也会怀念从前。但是,从前陛下和我们能自得其乐,那是因为宫里没人在意我们。一旦有什么,我们根本无力抵抗……”   他的声音一开始还是平淡中含着笑意,说到后面,就带上了一些感伤。   三人都不由得沉默了。   姬安也听得在心中无声一叹。   朱顺把情绪调整回来:“我原先也想过,若是陛下当初没主动,而是掷珓运气好,没进大司马府。然后现在就像八皇子那样,在新帝继位时能当个富贵闲王,会不会更合适陛下。   “但是你们现在也知道了,那次落水是沧阴王的手笔。若是八皇子上位,哪怕陛下不争不抢,也难保沧阴王不会继续下手翦除后患。我得知的时候就在想,有些事不是光靠躲就能躲过去的。   “我不知道陛下当时看透了没有,但他的确想得比我们长远。过去虽然让人怀念,但也是陛下扛过了这次风浪,我们才能怀念。如今我就只想着把事情做好,能尽量帮得上陛下,让他不为琐事烦忧。”   洪大福接道:“小七你不要多心啦,我觉得陛下开心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看收萝卜那天。等宫里再种起东西,陛下会更开心。”   徐小七一叹:“我知道,我就是没事自己瞎琢磨。”   洪大福:“你就是话太少,总爱自己瞎想,时不时钻牛角尖,有什么事就和我们说嘛。”   朱顺笑道:“大福你不用勉强他,他从小就这性子,要能改早改了。你不也一样,现在都改不掉毛毛燥燥的毛病。”   洪大福嘿嘿笑两声,转了个话头:“朱顺,你啥时有假休息,陪我出宫一趟呗,没你帮着我怕吃亏。”   朱顺:“你不是上月头才给家里扯过布,买过纸墨,这回又准备买什么?不是我说,就算现在攒了点钱,也别一下就花完,你自己身上也留点。”   洪大福:“想买两支山参给我娘补补,她们肯定舍不得买。其实上月就想买的,但又担心太招眼。这回等陛下登了基,他赏的那十两金子总算可以花用了。   “你也知道我家里花钱地方多,我娘的药不能断,我姊和姊夫两个人,再加我贴补点,也就刚够一家子吃用。我妹过了年就该说亲了,我想给她攒点嫁妆。   “还有我弟,既然我有了银子,总得供他上几年学堂。不求能做什么学问,至少认认字,以后也少吃点亏。我反正在宫里不愁吃穿,到下月就又能领到月钱,花了也就花了。”   朱顺叹道:“你也是不容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还有家里人能给花钱,我和小七是想花都没人能给花。对了,小七,你家里留下的那些方子,十两金子够用多久,你要不要试试打熬下筋骨。”   徐小七:“都这个年纪了,太晚了点,还是不浪费钱了。”   姬安隔着屏风听完前一段,心也算是落了定——最亲近原主的内侍们都没有对自己起疑。   不过,现在听他们聊家常,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在原主记忆中搜索一下,发现原主的确不知道身边内侍们的身世。   或许是原主刚入京那时候,时不时会提起原本在封地的日子,生父不管,主母又苛待。身边众人怕提到家人会惹他伤心,就刻意避免说这些。   姬安本来不想打断外间三人,只是实在内急,最后还是走回床边拉一下唤人的铃提醒他们,再继续往外走。   *   姬安带进宫的白萝卜还没消耗完,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让小厨房又做了一回萝卜丸。当然,这回是素丸子。   晚饭过后,姬安带上这一小碟萝卜丸去找上官钧。   上官钧披衣斜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   见姬安进来,他没起身,目光在那碟雪白的丸子上瞥过,再回到姬安脸上。   姬安和以前一样,直接往他榻上一坐,示意洪大福将碗碟摆好,温声说:“这回是素丸子,大司马有没有兴趣尝尝。”   一边说,他一边提起筷子,给上官钧的碗中夹了一个。   上官钧先是没动。   姬安观察着他的神色:“我突然想吃,就让厨房做了,又想起上回,就想和你分享下。你若是已经吃饱,也不用勉强。”   说完,他端起自己的碗,夹起萝卜丸咬下一口,就被厨子们调的清甜味道征服得眯起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吃得勾出了食欲,上官钧放下手中的书,坐直起身,也拿起自己的碗。   这回厨房只做了四个丸子,姬安吃了两只。上官钧赏脸吃了一只,就放下碗筷。   姬安看他停筷,就把最后一只也夹过来,顺便问:“你喜欢吃什么菜?我让人在宫里种。”   上官钧却只说:“四郎挑自己喜欢的便好。”   又道:“你特意过来,不会就只是为了送小食吧。”   姬安从进来就留心观察到现在,基本从上官钧的神态、动作、话音里确定了个八。九成——上官钧没有生气的迹象。   他三两口吃完最后一只丸子,放下碗筷,接过徐小七递来的手帕,边擦嘴边说:“的确是有件事,想和大司马商量一二。”   姬安端正坐好:“待先帝头七之后,我想换个地方住。”   上官钧看着他:“长寿殿早已经收拾好。四郎既为新帝,住进去也是应当。”   姬安却摇摇头:“不是,我想搬到立政殿。”   立政殿属于中朝永昌殿的侧殿,和他们现在所住的内朝隔着一段距离。   上官钧像是完全没想到会是那里,眼中浮起诧异。   姬安解释:“和永昌殿临着,日后上朝、议事什么的都方便。我贪睡,离得近些就能起得迟些。”   内朝和中朝之间至少隔着一里地,走过去怎么也得十几二十分钟。姬安自己能坐车,但身旁跟着的人全都只能靠走,坐车也快不了。   虽说这个通勤时间和他以前上班时相比,已经非常幸福,但人总是贪心的。能多睡一分钟就多睡一分钟,这早已成了姬安这个前社畜的思想钢印。   姬安期盼地看着上官钧:“大司马觉得如何?我问过郑永,高祖皇帝也曾有一段时期在中朝住过,应当可以的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贪睡这个的理由过于奇葩,上官钧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四郎可知道几日一朝。”   姬安一愣:“不是每日吗?”   上官钧:“政事堂议事虽是每日进行,但朝议是隔日一朝。且若遇上逢五逢十的休沐日,会顺延一日。”   姬安跟着在心里算了算,就是两三天一次。   上官钧继续说:“朝议从辰时到巳时,下朝之后是政事堂议事。没有朝议的日子,虽说官员也是辰时点卯,但除非有紧急要事,议事时间一般不做改变。”   也就是不上朝的日子里,皇帝可以偷懒到9点再上班。   姬安不由得心想——这盛国皇帝的勤务时间都向后世看齐了啊。   上官钧:“你还未去立政殿看过吧,那里只有长寿殿一半大小。”   姬安没忍住,暗暗吐槽一句——可以了,已经是大平层了。   不过,最后上官钧还是说:“若四郎不介意,搬过去亦可。”   姬安立刻回道:“那我让他们先收拾着东西。”   上官钧顿了下,又问:“你准备留哪间殿宇给我。”   姬安有点意外,没想过他会问这个。刚想说“随你想住哪里都可以,继续住这里也行”,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上官钧毕竟是托了个“辅佐”的藉口住在宫里。   要是两人都在内朝,分住不同殿还说得过去。但皇帝住中朝,臣子却住内朝,是离谱了点。   姬安又犹豫起来:“我忘了考虑你独自住内朝不太妥……那,你要不想搬,我就继续住这里吧。或者,你有没有想住的地方?”   上官钧目光闪烁一下:“立政殿与思贤殿相临,我搬到思贤殿。”   姬安抱歉地看着他:“要是你觉得地方太小住不舒服,我们可以再搬回来。”   上官钧“嗯”了一声。   事情顺利谈妥,姬安正要起身,却见上官钧抬了抬手,就又坐好。   上官钧:“你已见过众宰相,今日有了空闲,怎么没召宿卫众将见一见。”   姬安眨下眼:“宿卫不是你管着嘛。又没什么事,不需要特意召来见面吧。”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说:“总要认认人。明日我把人都召齐,四郎抽时间见一见。”   姬安点头:“行,你安排吧。”   一副完全放心的模样。   说完,他看上官钧没再说什么,便起了身,告辞离开。   回到卧房内,姬安伸手去提桌上水壶。   洪大福抢先一步提起,用手摸摸:“凉了,陛下稍等,奴去换热的。”   姬安却是递了杯子过去:“不用,我就想喝凉的。”   洪大福有些犹豫:“会闹肚子……”   姬安一笑:“哪那么娇气,天还没凉到那种程度。”   洪大福这才给他倒了满杯。   姬安仰头几口喝下,又吩咐:“去备热水,我想泡个澡。”   洪大福和徐小七便都退出外间去。   姬安看着他们拐出屏风,这才闭上眼,长吁口气。   先前在上官钧那里,他也还是难以克制地冒了一层汗。   这几天议事时,上官钧一反常态地几乎不说话,这很难不让姬安多想,担心他会不会在搞什么钓鱼执法。   姬安不想日日提防得难受,冒着风险小小试探了一下自己的自由度。   从结果看,上官钧对他的控制欲似乎比他预想的还小,竟然没有即时掌握他殿中情况。   也可能是觉得整座皇宫都在掌中,他反正只是金笼里的鸟雀,顶多扑腾两下,总飞不出去。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搬地方住的想法也达成了。   姬安定了定心,走出外间让人去叫郑永。   待郑永过来,便吩咐:“过几日我会搬到立政殿,大司马搬到思贤殿,你先准备着。”   郑永躬身应是。   姬安叮嘱:“立政殿里,用我这边现在这些内侍就够了,不要多加人。”   至少这些人中,没有告密之人。 第29章 折腾   关于“沧阴王谋害皇嗣与重臣”一案,在姬安的督促下,人犯一到案,大理寺与刑部加班加点地审理。终于赶在先帝头七的前一天,将结果呈交政事堂。   最终审判结果,正如先前上官钧口头指示过的那样。只是原本要囚于京城的沧阴王死在了路上,虽说王爵被削了,但毕竟是宗室,总还是要给他办一个体面点的葬礼。   但这种事没有过前例。毕竟历任皇帝为了自己的脸面,都会给留京的宗室封个什么勋爵。哪怕活的时候没封过,死时也会封一个来让葬礼办得好看点。   搞得众宰相一时也是犯了难,都看向姬安,就差在脸上直接写字——皇家的人,陛下您看着办?   姬安没他们那么多顾虑,直接说:“告诉宗正寺,就按着先前八位皇子减半的份例来操办。”   众人不由得现出片刻的复杂面色。   先帝当年和群臣、宗室争立储没争过,对过继的皇子不闻不问,更别说进爵封王。因此那八位皇子的葬礼,在宗室当中已经相当薄葬。   现在沧阴王再减半……不能不说,姬安虽不是先帝亲子,但在脸面工夫上却是一脉相承地混不在意。   不过众人又一想,姬安都差点死在沧阴王的设计下,如今一朝翻身,没把沧阴王直接扔去乱葬岗喂野兽,倒也算得上仁慈。   总之,这一震惊朝野的大案,总算就此完全落下帷幕。   议事结束后,上官钧召集了宿守皇宫的禁军众将,一一拜见姬安。   姬安早已决定,在任何涉及兵力、布防的方面,都装聋作哑。反正上官钧自己就住皇宫里,两人的安全是绑在一起的。   于是只乐呵呵地认了认人,夸奖几句场面话,赏了些见面礼,就让众将散了。   等人都退出去,上官钧突然问:“四郎不喜武将?”   姬安一愣:“啊?没有啊,大司马为何这么问。”   上官钧:“我看你对他们的司职一句未问。”   目前为止,姬安向上官钧问的最多的,就是“什么什么事归哪里哪里管”“什么什么官是做什么什么的”这类问题。   姬安有些无语,不由得心想——我这是问会引你怀疑,不问也引你怀疑,两头都给我堵死了啊。   脸上却摆出一副“有什么不对吗”的样子,说:“武官的事不像文官那么纷杂,他们最重要的不都是练好武艺、守好皇宫,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细问,讲多了我也记不住。”   上官钧:“我倒觉得,四郎相当聪慧,凡事问过一次就能记得清楚。”   姬安笑道:“那是因为我问的都和解决当下问题相关联,而且每次问的也不多。反正你就在宫里,以后要是有什么和羽林卫相关的事要了解,我再问也不迟。”   上官钧若有所思地看看他。   姬安不想再搞这种浪费时间的打机锋式对话,决定溜之大吉:“方才郑永说今日会送奏疏过来,我回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再来请教大司马。”   上官钧收回目光:“四郎慢走。”   *   姬安去到暂充作书房的房间,就见书桌上堆着六摞摺本,目测每一摞的高度能与他坐下来时齐高。   郑永躬身:“今日呈递给陛下的奏疏都在这里了。”   姬安有点望而却步,禁不住问他:“以前……先帝理政之时,也是天天都这么多?”   郑永:“奴跟随先帝时日不长,就奴所见,有多有少,但大体上和这个数量相差不大。”   姬安目光一一扫过那六摞——怪不得好多皇帝都懒政,天天大会小会地开完,还要看这么多奏疏。   郑永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陛下可要先用午膳,再慢慢瞧这些。”   姬安扭头看看角落的刻香。今天议事时间不长,现在离平常吃饭还有一小时左右,便说:“不用了,还是和以往一样。我先看看吧。”   尽管数量让人生畏,但批奏疏到底是皇帝权力的一大体现,姬安其实还是有点小激动。   他坐到书桌后,随手拿起最近一摞的最上一本打开。   来自御史台一位御史,很漂亮的正楷字。   姬安先仔细看完前两页,后面就开始加快速度扫过去。   一共八页看完,收获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彩虹屁,且夸的主角可以随意替换成任意一名皇帝。   姬安合起摺本放到一边,拿起第二份。同样来自御史台的御史,内容与上一份大差不大,只是文笔文风有点差异。   一连四五份,皆是如此,让姬安连拿笔打个圈的欲望都没有。   姬安端起茶杯,靠到椅背上,目光在那一摞剩下的摺本上扫过,问侍立在旁的郑永:“这些全是御史台的?”   郑永伸手指了指两摞,躬身答:“这两摞是御史台送来。”   姬安想了想,又问:“朝中有多少官员能给我上奏疏。”   他回忆起大朝会时的人数,感觉应该不是每个人都有上本资格。否则再加上外地官员的,一天的量就是点灯熬油也看不完。   郑永:“陛下恕罪,奴不知。”   姬安再问:“那这奏疏是怎么收的,有人来递就收?”   郑永:“是的。若陛下有批覆,紧急者立刻派人发回,非紧急者明日一同发回给众官员。”   姬安喝过茶,换了不是御史台的一摞,继续翻开看。   又看过三四本,朱顺来禀午膳已备好,姬安就站起身,转去卧房先吃午饭。   吃过午饭,姬安派人去问黄义赖大壮到了没,听闻已经在候着,就让人去宣。   接着他看了看郑朱徐洪四人,思考片刻,说:“朱顺和小七,你们去把书房那些摺本看完。”   这事,郑永先排除。朱顺以前在宫中学得多,可以胜任。徐小七和洪大福只入宫时短期培训过认字,但徐小七用功,这些年还一直跟着朱顺多学。   只是,姬安这一句话引得一屋子人全愣住了。   朱顺和徐小七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应是。   还是郑永先躬身道:“陛下,让内侍看奏疏不妥。陛下如需人相帮,可到翰林院寻人。”   姬安笑笑:“郑永,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事。”   郑永身子微微一僵。   姬安淡淡续道:“还是说,你要去请大司马来教我?”   郑永连忙双膝一屈,直接跪到地上:“奴不敢!”   姬安给朱顺递个眼色,示意他扶郑永起来:“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先前问过他们,他们入宫后都学过认字,朱顺还学过算学与记账。你应该也是一样吧?既然让你们学这些,不就是为了辅佐主人。”   郑永被扶起身,不敢再多话。   姬安继续说:“朱顺、小七,你们也不用仔细看,只要大致翻一下内容,把贺表与奏事的区分开就行。过后我会再亲自看。”   听他这么说,朱顺和徐小七都松了口气,躬身应是。   姬安:“行了,你们去吧。若是感觉天光暗,就点上烛,眼睛重要,不用省着。”   朱顺、徐小七应过声,一同退走。   看他们走到门口,姬安突然又想起来,叫停两人:“对了,要是看到齐万生的也挑出来。”   两人再次应声,赶去忙了。   姬安自己也是心中一叹——难怪皇帝们有点什么事就爱用身边内侍,毕竟熟悉,用起来太方便了。   不过,这大盛皇帝居然连个处理文档分类的秘书团都没有?   姬安有点疑惑,决定晚上再去找找上官钧,仔细聊聊这事。   *   奏疏的事先放一边,没等多久,赖大壮就被领了进来。   赖大壮刚站定就往地上跪:“小的赖大壮,见过陛下。”   姬安连忙出声:“不用跪不用跪。”   可惜没拦住,他只得示意旁边宦官去扶人,又赐了座。   赖大壮垂头躬背地挨边坐下。   姬安笑道:“别这么拘谨嘛,就和先前你给我种萝卜那时候一样。”   赖大壮小声应了“是”。   姬安无奈摇摇头,看向旁边洪大福:“给他倒杯水。”   赖大壮接了杯子握在手中,似乎终于缓解了一点紧张。   姬安温声问:“你在大司马的庄子上还有哪些家人亲友,我问大司马讨了你来继续给我种东西,你可愿意?”   赖大壮诧异抬头,又赶紧低下。   姬安安慰道:“就抬着头说话好了。”   赖大壮犹犹豫豫地又半抬起头,小声回道:“小人……还有个妹妹……能为陛下效劳,是小人的……荣幸……”   姬安点下头:“那便带着你妹妹一同过来吧。你多大年纪了,在庄子上待了多久,种了多少年地,都种过什么东西。”   赖大壮一一回答:“小人今年二十三。四年前家里出事,没了爹娘,小人只得带着妹妹来京里投亲。没想到按着信寻到地址才知,舅舅一家已经搬去了江南。   “当时大司马的庄子在招人,小人有幸被庄头挑中,先是做短工。后来庄头见小人活做得不错,就收留小人待在庄子上。小人从小就跟着爹娘下地帮忙,也说不清种了多少年地。”   随后一样一样数了自己种过的东西。   姬安听着他从主粮数到各种菜蔬,看得出来的确是一把好手,庄头才会让他种这么多。   等赖大壮说完,姬安便对郑永吩咐:“备车,我带他到各处花园转转,看看合适种些什么。然后你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让他带妹妹住进来。”   郑永听完,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   却是赖大壮急急地又跪到了地上:“陛下,小人妹妹已经有了婚约!”   姬安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快起来,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看你们就两兄妹,你住外头不方便,让她自己住外头你估计也不放心。”   赖大壮也是一愣,跟着长长吁口气,连忙说:“是小人想太多……”   郑永这时也小声劝道:“陛下,花园多在后宫内。虽说陛下如今后宫无人,可他一个外男,还是不方便。” 第30章 考验   姬安试图诡辩:“你也说了,现在无人。等有了人,可以再改安排嘛。”   反正他作为一个非常彻底的同,后宫有人的日子遥遥无期。   但,郑永提醒:“虽无陛下的妃嫔,可还有众多宫女……”   听到这话,姬安就知道不得不放弃了,不然对宫女们和赖大壮都有害。   姬安把赖大壮叫起身,一边唤出系统打开皇宫地图,一边又说:“我再想想。”   眼前的地图中,广阔的皇宫以后宫宫墙为界,前后两块地方几乎对半分。现在后宫里只有西南方一块集中住着先帝的妃嫔,剩余各殿都是空的,一大片内苑原本都是姬安的改造目标。   郑永看姬安沉思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再提醒:“陛下,不如还是种在皇庄?可要奴取皇庄图册一观。”   姬安却还是沉吟。   按他原本的想法,皇庄准备用来做主粮或重要经济作物的试验田,而宫内就搞搞蔬菜瓜果。   这时,洪大福也凑上来:“陛下,可以让宫里人种嘛。那么多人呢,肯定有会种的。不会的也可以教,先前种萝卜收萝卜,奴几个不就都是跟着赖大壮学。何况,赖大壮一个人,本来也顾不完这么多地。”   郑永听见,暗暗看他一眼,垂眼没说话。   姬安倒是被这话提醒了——的确,可以把宫里的人手都动员组织起来。而且,除了宦官,还有众多宫女,能搞的也不止是种植,养殖也可以试试。   不过这就不是一拍脑袋便能做的了,得好好规划规划,还需要先了解现在的人员情况。   姬安在心里迅速地打了一份大框架腹稿,重新问赖大壮:“你识字吗?”   赖大壮回道:“只识得一些,会认数字和常见的庄稼果蔬。”   他见姬安轻叹口气,又犹豫着说:“小人妹妹识得多……庄子上不少人要写信,都是托她帮写……”   姬安顿时眼一亮:“那这样,一会儿我带你到能去的地方都看看。你回去了,就对你妹妹说,让她写下来,能种哪些果蔬,该怎么种怎么伺候。先从冬季能种的写起,从选种开始,尽量详细地写到收获。”   经过上次种白萝卜,姬安发现先前看的农书写的还是简单了,可能是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不同细节。这回他可以来一个京城附近地区的详细实操版,只要气候接近的都能拿来就用,别的地方也能参考。   赖大壮却是听得张大了嘴:“陛下……小人怕……做不好……”   姬安笑着安慰:“别怕,你当初怎么教我的内侍,就让你妹妹怎么写。用词越直白越好,要念出去给不识字的人都能听懂。这样,就先写秋冬萝卜怎么种吧,写好送进来,我批改一下,后面你就有底了。”   赖大壮这才忐忑地点点头:“小人和妹妹会认真做。”   姬安:“你先回大司马的庄子住着,我想好怎么安顿你们兄妹,再接你们进京。有什么事,你就到宫里来找朱顺。”   又对郑永说:“一会儿你给他一块牌子,让他能在宫门递牌子找人。再给他结了这个月的月钱,先按着小管事的份例给。”   赖大壮连忙摆手:“陛下上回赏赐的还没用,小人都没做活,不敢拿钱。”   姬安笑道:“怎么没做,编写东西不是活吗。月钱是给你的,等东西送进来了,若是写得好,会再单独给你妹妹结润笔费,按着字数来算。”   赖大壮听得瞪大眼,连忙起身要再跪谢。   姬安赶紧叫住他:“别跪!跪下去你妹妹的钱就没了!”   赖大壮僵在半当中,一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姬安示意他起来,缓和神色续道:“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跪我,你以后记住。”   赖大壮躬身应是。   姬安看向郑永:“走吧,先把后宫以外的花园都看看。”   郑永:“奴这便让人备车。”   *   姬安领着人走完一圈附近的小花园回来,郑永照着他先前吩咐的,找人安排赖大壮,并送出宫去。   姬安又对郑永吩咐道:“把现在宫内所有的宦官和宫女整理一份名册给我,信息包括姓名、年龄、负责什么、月银多少。三日够了吗?”   郑永:“奴尊旨,三日内必呈于陛下。”   姬安点个头:“去忙吧。”   郑永退出去,姬安领着洪大福重新回到书房。   朱顺和徐小七立刻起身迎上前。   姬安扫一眼两人摆在侧边的两张台面:“如何了?”   朱顺:“还差一些,请陛下稍坐,马上就能全分完。”   姬安:“你们继续,把奏事的本给大福拿过来。”   一边说,他一边走到书桌后落座。洪大福很快捧着一小摞奏疏过来放下。   姬安数了数,不到十本,诧异道:“这么少?”   朱顺应道:“绝大多数都是贺陛下继位的贺表,而且都是京中官员,没有地方发来的奏疏。”   姬安蹙下眉头——感觉更不对劲了。   他拿起一本翻开,发现恰好就是齐万生的。只有对开两页,简短地写了一下京中百姓为先帝服丧的情形。   大盛的御史主要有两方面的工作,一是监察百官,二是巡视百姓,有事皆可直奏天子。一句话说,就是皇帝用来盯着官员和百姓的耳目。   所以齐万生这份奏疏虽然写的是寻常事,但正是在履行工作职责。   姬安看完,提笔点上朱砂,在末尾签个“阅”,放在一旁,接着看下一份。   余下的几份不全是出自御史台,但奏事内容都和齐万生那份类似,只是汇报工作,不需要等待批覆。   姬安放下笔,抬头就见朱顺和徐小七立在桌前。   朱顺:“方才余下那些都没再有奏事的。”   姬安:“辛苦你们了。”   接着又把交待给赖大壮的事说了下:“朱顺,赖大壮和你熟,暂时先由你和他对接。他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尽量给他解决,解决不了的就告诉我。”   朱顺应了是。   姬安再让人寻个箱子,把那些贺表全装进去,抬角落里放着,这才带着三名内侍回房吃晚饭。   吃完饭,自然就到了姬安去找上官钧上课的时间。   上官钧不喜欢仆人在身边,姬安让徐洪两人留在外头,自己走进内屋。   如今上官钧素衣孝服,日常坐卧之间,看着气势倒是比原先着深色衣衫时要平和些。   见姬安空手而来,上官钧放下书卷:“今日四郎没带着束修?”   姬安一愣,没想到上官钧还会说这种像是玩笑的话,不过也顺口接道:“等出了孝,我给大司马炖上一锅萝卜羊肉汤,正好入冬补补。”   上官钧略略坐直,端起茶杯:“今日想问什么。”   姬安坐在上官钧对面:“我今日收到不少奏疏,但绝大部分都是贺表,奏事的只有不到十份。”   上官钧:“看到贺表,四郎似乎不怎么开心。”   姬安:“也不是不开心,就是看完没什么收获。”   如果是他做成了一件什么事,官员们写贺表夸他,他肯定会高兴,那种贺表至少能提供点情绪价值。但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看那些空洞的彩虹屁当然就没有丝毫感觉,完全是浪费时间。   姬安一边观察着上官钧的神色,一边补充说明:“我一连看了几份都是贺表,后来就让朱顺和小七帮着分了下类。”   上官钧面上没有异样,似乎对“内侍接触奏疏”并不觉得不妥。   姬安就转入正题:“今日所有奏疏,都是在京官员所上,没有地方进奏。便是那几本奏事的,也只是汇报,无需批覆。而且郑永说,奏疏是直接送到宫中,我觉得这很不对劲。   “我大盛幅员如此辽阔,天子了解天下之事的途径就是通过各地奏疏,总不会没有设置专门收发转递的机构吧。大司马,我想听你仔细讲讲奏疏的事。”   上官钧看着姬安,慢慢开口:“四郎想得不错。各地发往京中的奏疏与公文,会先送抵进奏院,由进奏院检查登记,并及时转递章奏房。京中回覆地方的公文亦是如此,经过进奏院往下传。   “章奏房为转承所有奏疏、公文之所,可查看非保密奏疏,会先行滤去无用空文,再转呈御前。天子批阅奏疏,或与宰相、群臣商议,发回章奏房,章奏房转发各处,并督促执行,按时索要汇报。”   姬安立刻抓到其中重点:“所以,在流程上,应该是我先看到奏疏中都写了什么事,再在朝议上或政事堂中讨论?”   先前他就觉得奇怪,每次都是等到开会,他才知道要议什么事。但从集权的逻辑来讲,应当由皇帝来决定哪些事要开会,以及开多大规模的会,这才是皇帝的权力体现。   上官钧继续说:“当年我进政事堂之时,先帝便下令除了直奏于他的奏疏,其余全都直接送到政事堂。后来先帝因病无力理政,直奏文书便是直接送到我手上。”   姬安脑子里转了转,明白过来——先帝当年给上官钧争储位没争过,一生气,就让上官钧进政事堂去明正言顺地看奏疏,等于拐个弯子让上官钧当实质的储君。   他定定看着上官钧:“那又何必让人写今日这些奏疏送过来。”   为了送来今天的这些奏疏,说不定那些官员都抓破脑袋才写出来东西。   姬安:“你是在……考验我吗。”   上官钧扬唇浅浅一笑:“四郎的聪慧令我惊叹。”   他拿起桌上的铃摇一摇。   片刻之后,时和送进一本册子,双手递于姬安,再退出去。   姬安翻开看看,是一份名册,写着人名与详细履历。   上官钧:“这些是有直奏之权的官员。他们的奏疏,以及保密公文,会以实名封口送上来。这两日我收到的,一会儿你都可以拿回去,以后会直接呈递御前。”   姬安:“今后我批完奏疏,会让人送来给大司马过目。”   他也没想着一步到位,这是当初答应过上官钧的“你我批示同样起效”。   上官钧不置可否,只问:“送往政事堂的那部分,可要一并收回?”   姬安反问:“大司马觉得呢?”   这回上官钧倒是表态得很干脆:“看你的意思。”   姬安刚从他手里拿到一点切实的权力,又感受到他此时的支持态度,心情总算好了点。仔细想想,说:“还是先不了,我从目前这些学起。一下数量太多,我怕我看不过来,等适应了再加吧。”   上官钧细看看他,突然道:“说起来,自相识起,我都未曾见四郎有过不高兴的时候。今晚总算头一回见着了。”   姬安扁下嘴,带着点报复心地回他:“那大司马是不是该哄一哄我?” 第31章 累活   上官钧一滞,应当是完全没想过姬安会说这种话。   姬安自然也没想过上官钧会怎么样,看到对方噎这一下的神色,已经足够心情舒畅。   老实说,上官钧要真哄他,姬安还要警惕下。毕竟,两人现在连朋友都还算不上,顶多就是相处还算融洽的合作夥伴。   不过,正当姬安要玩笑一句,把话头带过去时,上官钧却没像平常那样恢复一张冰山脸,而是眼中现出一丝兴味。   上官钧以一种打探的目光看着姬安:“四郎想我怎么哄。”   姬安顿时感觉背上寒毛立了一排,心中忍不住回呛——还有当面问人的?兄弟你可真是凭实力天煞孤星啊!   但他立刻转换了思路——难得上官钧心情不错,倒是个提要求的好时机。   姬安还真有件事想托他办,只是一直没想好,此时顺势说道:“那你帮我核实一下,我身边六名内侍的身份信息吧。”   上官钧扬扬眉:“你觉得他们不对?”   姬安摇下头:“没有。但我以后估计还会顺手让他们办些事,就像今日让朱顺和小七看奏疏。而且他们时时跟着我,总免不了接触到一些机密,和以前不一样了。还是了解清楚一点,心里更有底。”   对郑永姬安就不担心,郑永是能跟在先帝身边的人,肯定已经查清楚了。   姬安前几天一直在犹豫,但今天奏疏这事就让他下了决心。   上官钧应下来,又提点道:“每日奏疏繁多,你若需要人手做分类归总,可以选一些人赐给事中,跟在身旁帮忙。通常会从翰林院里挑人,但也不必局限于翰林院。”   姬安若有所思:“用内侍是不是不行。”   上官钧颇为放松地靠回软枕:“倒也不是,有才之人,用自是无妨。但你身边亲近的人也就那几个,以后事多了,恐怕不够用的。而且也不一定个个堪用,万一还有添乱的。”   姬安:“大司马也有这样一批幕僚吧,能不能先借我几个?”   上官钧又打量一下姬安:“他们跟着我久了,干活有时贪快就会省减,我也能看得明白。换给你用,怕你用不顺手。”   姬安笑笑:“没事,磨合一下就能习惯了。用有经验的,总比没经验的方便。我再从外头挑几个人,让他们帮着带带。”   上官钧思考片刻,说了两个名字:“明日我让他们过去。”   姬安愉快地点头:“好。”   上官钧看着他笑弯的眉眼,突然问:“这算是哄好了?”   姬安心情正好,顺着话回:“我很好哄吧。”   上官钧浅笑一下,没说话。   讲完了事,姬安没再多留,起身告辞。   *   徐小七和洪大福捧着两摞摺本,跟着姬安往回走。   姬安随手拿下一本,边走边翻开看。   徐小七劝道:“路上暗,伤眼睛,陛下回去再看吧。”   姬安:“没事,我就扫两眼。”   的确只是扫两眼,就看到里面夹有半页纸,而且文书上有朱批,只是颜色调得比他用的那种要暗。   很明显,这是上官钧已经处理过的。   姬安将这本放回去,再拿过两本,也打开扫过,和先前一样。   于是姬安没去书房,直接回了卧房,让两人把摺本都放在榻上。看着两摞挺高,但和今天那六摞一比,数量可就少多了。   姬安也懒得想上官钧是特意挑出这些给自己,还是别的都已经发还回去没剩下,总之倚在榻上当看书一样看,顺便吩咐人去把朱顺喊来。   没一会儿,朱顺过来,姬安让三人都坐了。   姬安:“小七、朱顺,若是今后让你们固定做奏疏的分类归总工作,你们可愿意?”   徐小七和朱顺都是一愣,不由得对视一眼。   朱顺小心地问:“今日奴等只是临时顶个缺,不算出格。可若一直接触奏疏,会不会惹外朝对陛下不满。”   姬安安抚道:“没事,刚才我问过大司马了,他说是人才都能用。”   在这一点上,姬安很欣赏上官钧的务实态度。   姬安又补充说:“你们跟着我时间久,什么性情我都知道。大福他们四个肯定做不来这种案牍工作。”   洪大福挠着头露出个傻笑:“陛下真是了解奴。”   姬安看着朱顺和徐小七:“你俩细心也沉稳,我觉得合适。但你们若是不想,我也不会勉强。”   如果去做整理奏疏的工作,那势必要对现在的工作做出舍取。   朱顺是往总管方向发展的,又是姬安心腹,只要不出大错,可以预见今后甚至会超过郑永。   徐小七虽然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时时跟在姬安身边,这本身就是重要性的表现。   但能看奏疏,却是相当于一脚踩进了最内核的权力圈子当中。既然都能看了,天子有时就近问起,就能说上几句。久而久之,等同于参知政事,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天子的决策。   朱顺沉思片刻,先表态道:“陛下,奴感觉奴可能不太合适做这个。”   姬安听得好奇:“哦?怎么说。”   朱顺:“若只是像今日这般,分开类别,奴还能做。但陛下要处理的奏疏那么多,要想加快处理速度,一些长篇奏疏想来需得归纳总纲,方便陛下查看。这个,奴自认做不来。”   姬安笑道:“做不来,却也能说到点子上。”   朱顺跟着笑道:“奴算学还可以,还是帮陛下打理内务吧。”   姬安点下头,又去看徐小七。   徐小七虽然眼中带着犹豫,但还是说:“陛下若是不弃,奴想试试。如若奴愚钝不堪用,奴会自请退出。”   姬安:“好,那你跟我一起看这些摺本。我刚才翻了,里面夹有一些纸,是大司马的幕僚所写,你主要对比着学那部分。”   徐小七应了是。   姬安让洪大福换了热茶和点心,带着徐小七挑灯夜战。   通观这些摺本,都是外地官员所上,大概京中官员的已经发还回去。   看得出来,上官钧执政几年,已经和官员们达成了一定默契,上的本都写得简明扼要,并没有多少废话。   不过,这种直奏本相当于官员们给大老板写的信,多是作为正式奏疏的补充说明,有些单独看就不太好理解。何况姬安现在还是突然接手,看起来更显得没头没尾。   这时就显出秘书的本事了。   姬安看到许多摺本里都至少夹着一张纸,是摘录此本关键内容,且写有编号,注有抄者某某。他猜测,这张纸是用于留底,在奏疏发回去以后,可以随时备查。   有些摺本里还多夹一张,大概是写时图快,写得就没有前一张那么工整。这第二张的内容,是对摺本内容的前情提要,或其中提及要点的背景补充,同样落有笔者姓名。   姬安看得快,熬夜将所有摺本都看完,再一回想。似乎上官钧说要送过来的那两名幕僚,是里面纸张中出现名字最多的两个。   看来的确是得力的老练文秘。   姬安当时提出要人,实际还是向上官钧表示——他做事不会瞒着上官钧,上官钧的人随时可以将重要奏疏内容和他的态度传回去。   上官钧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派的人能不能干活不重要,哪怕敷衍了事,姬安也不会把人赶走。   不过上官钧还是送了很有能力的人过来。   姬安相当满意——管他是谁的人,能给自己干活就行。   ○●   转过天,姬安见到来报道的两人,又让上茶水又让上点心,还每人分配一名宦官办杂事,态度亲切得让两人都有点受宠若惊。   姬安把徐小七交给他们带着教,自己也开始正式体验皇帝的最高权力之一——看奏疏。   结果,就这一天的量,让他熬到和昨晚一样晚。   看完最后一份,脑瓜子都感觉糊糊的。关键他做的批示还不多,基本属于信息输入阶段,看得就尤其慢,还时不时要询问幕僚们情况。   此时他不由得非常庆幸,没有一时贪权,就把政事堂那边的奏疏也要过来。   姬安不顾形象地靠在椅背上,挥手对两名幕僚道:“你们把这些都给大司马送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躬身应道:“臣等来前,大司马交待,陛下批完既可,不必再转到他手中。”   姬安叹气:“不行,他放心我,我还不放心自己呢。快送去。”   并且在心中阴暗地补充一句——就上官钧那事业批,不信他今晚不熬夜看!   两名幕僚无法,只得应了是,带着人抱着奏疏告退。   洪大福上前为姬安捏肩膀,心疼地道:“陛下难不成以后每日都要熬到这么晚?”   姬安想像着上官钧要跟在自己后面熬到更晚,心里莫名有种隐隐的快意,似乎连疲惫感都减轻了一点。   洪大福还在絮叨:“明日就恢复朝议了,陛下快回去歇着吧。”   姬安站起身伸个懒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也还好,朝议的时间比哭灵时间还晚一点。”   徐小七懊恼地跟在他身后:“都是奴不堪用。”   姬安安慰他:“我看后面你写的那几本,已经开始上手了。才第一天就能有这样的成果,很不容易。多看多练,以后也就熟能生巧。”   徐小七建议道:“陛下是否再多找些人?刚才两位郎君说,今日的数量还不是最多的。”   姬安点点头:“嗯,是得再找几个帮手。”   但是怎么找,也是一个问题。   这晚,姬安躺在床上还在想,要怎样才能快速打造一支合适自己用的秘书团。   不过,等到睡醒过来,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作为皇帝召开的第一次大朝会。 第32章 首朝   先帝头七过去,九月初八的新帝大朝会,标志着新一任皇帝正式接掌权力,朝堂恢复正常运转秩序。   姬安早早起床,打着呵欠沐浴更衣。这回的天子冕服,比上回的皇子朝服还要繁复。   一群内侍围着姬安打理,姬安只感觉,每过来一个人,自己身上的负重都要加一层。   他不由得心想——穿过来之后一直躺平到现在,是不是该恢复身体锻炼了。皇帝的工作量那么大,想要干得好,那没副好体魄还真架不住长时间操劳。   等到由头到脚都打理好,姬安一迈步……终于知道古人受尊崇的慢姿态怎么来的了,真是快不了一点。   出门下台阶,阶前停着豪华的天子御驾。   车驾队伍的旁边不远处,另有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   上官钧正被人簇拥着,走向那匹马。   偏殿前方正当中的空间就这点。一个当朝天子,一个实质权臣,大概备车马的人实在拿不好该谁占中,干脆含含糊糊地都挤在一块。   于是两人几乎在阶下走了个对脸。   姬安仰头看看那匹神骏,又看看自己那小房子一样马车,再看看上官钧,邀请道:“大司马要不要与我同乘。”   虽然他不知道上官钧为什么要安排骑马,虽然他也觉得骑马更帅气,但这种时候,不表个邀请的态似乎不太合适。   上官钧原在等着姬安先上车,听到这话,转眼看来。   邀都邀了,姬安大方地笑道:“清早风凉,坐车能挡一挡。”   上官钧看他片刻,垂眼应道:“谢陛下。陛下请。”   姬安微微扬下眉锋——这是心情调整过来了?私下的场合也用上了“陛下”。   姬安先来到车边,踩着踏凳走进车内,看中央摆着小桌与凭几,走过去小心地坐下。   上官钧跟着上车,坐在姬安对面下首。   最后是郑永躬身进来,先到姬安身边帮他整整衣摆,再从柜中取出一支凭几为上官钧摆好,最后退到边上跪坐。   马车开始走动,姬安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除了眼前的冕旒在微摆。   姬安抬眼看看眼前的珠子,动了动头,又看向上官钧,纠结地欲言又止。   上官钧原是倚着凭几闭着眼,却像是有所感应般地睁眼看来:“陛下想问什么。”   姬安没忍住,伸手拨了下挡在眼前的珠帘:“这个,平常的朝议也要戴吗?”   实在是有点太重了,他一想到每次上朝都要负量两小时,脖子就彷佛开始酸疼。   上官钧再一次露出像是意外的微妙之色:“陛下每回关注之事,都颇为奇特。”   姬安伸手按按脖子:“本来日日低头看奏疏,对脖子的负担就很大,非必要的时候,我还是想少一点负重。”   上官钧:“陛下既不喜,常朝时自可换戴别的冠。若觉低头看奏疏太累,可让人念与陛下听。”   姬安一笑:“念倒是不用。我准备让人做一批架子,可将奏疏托到眼前来看,就不用长时间低头了。可能写字有些不方便,要多写时可以再放回桌上。等做好了,也给大司马送几个去。”   上官钧:“陛下的奇思妙想还真是不少。”   姬安:“不知道大司马有没有听御医说过,长时间低头容易引发许多疾病。我刚才还在想,工作量大,身体锻炼也要……跟上……”   说到后面,他掩嘴打了个呵欠。   连眼睛里都冒出点水汽,姬安顺手抹掉,直起身想倒茶。结果,也不知道袖子卡到了哪里,手臂被卡住了。   幸好郑永始终留意着,立刻凑过来提起小桌上的茶壶,倒出小半杯浓茶,递给姬安。   茶烫,姬安慢慢啜着喝,被苦味一冲,脑子感觉清醒了些。   上官钧突然说:“当日呈递的奏疏,非紧急事务,也不必非要当日批完。”   姬安:“但每日都有新的,日日积下去不就会越来越多。”   上官钧:“只看归总之言,能快上许多。”   姬安真诚求教:“我原先也是这么想。可不看原本,我又担心会不会经过一个人转述,意思总会有些偏差。大司马是如何把握该不该看?”   上官钧:“事有轻重缓急,要事自当细看。虽下方诸臣都会自言其份量,但陛下当有自己的度量。”   姬安品了品这话,就是还得先积累经验,看多了就差不多有数了。   他仔细看看上官钧眼下,发现没有熬夜的暗青痕迹,不由得问:“昨晚我让他们送过去的奏疏,你没看吗?”   上官钧淡淡道:“不到一个时辰便看完了。”   姬安心下叹口气——看得比自己快那么多就算了,为什么明明多熬了两小时夜,都还能比自己精神。   不过他很快放下这种没有意义的新手熟手对比,说起招秘书的打算:“我想招一批秘……给事中,采用自主报名、再进行考核的方式,但拿不准报名的范围该放到多宽。大司马有什么建议吗?”   上官钧眼中再次带上兴味:“陛下准备如何考核。”   姬安就把自己昨晚想到的几方面说了下。   上官钧思量片刻,回道:“如此公开招募近臣,报名者必趋之若鹜。毕竟,能亲近天子,很多时候离一步登天便只有一线之隔。何况这还是陛下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必然会引得下方官员过多思量。”   姬安也考虑过这个,不过觉得无所谓:“但我现在什么人都不熟悉,公开招蓦考核,能最快速地筛选出符合我要求的人选。下面要想就让他们想吧,反正不管我做什么,爱琢磨的人总会琢磨。”   上官钧:“既如此,臣建议,范围定于翰林院与在京无职的低品文散官当中,以免有职在身之人心思动荡。且,给事中一职品级太高,可改为给事郎这样的八品小官,不会太扎眼,尤其陛下还想用内侍。”   姬安点头:“好,那就这样。正好趁着今日大朝会人齐,下午就宣布出去,明日就让人来考。早点招到人训练起来,也好早点帮我提高批阅效率。”   上官钧再看看他,又提醒道:“明年开恩科,陛下此时进行的考核,哪怕只是招小官,也必会被当作明年的一个重要参照。无论压题还是作答方向,参考者都会向陛下的喜好靠拢。”   姬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意思是,恩科怎么考由我定?”   上官钧:“天子开科取士,自然取的是天子想要的人才。”   就在姬安若有所思之时,马车停了下来。   姬安便对上官钧一笑:“那回头我们再仔细聊聊恩科。”   *   两人下车之处,还是和上回一样,在仁圣殿侧面。   不过这一回,姬安和上官钧就要分走不同的路。上官钧去往殿门,从大门进入。姬安走的则是天子信道。   姬安走出几步,还悄悄回头望一眼上官钧,禁不住想——哪怕权臣如上官钧,在形式上还是不得不低皇帝一头。难怪当初先帝那么想给上官钧争到这个皇位。   郑永将姬安领进大殿旁的房内,再次带着内侍给姬安整理仪容。   待得时间到,姬安当先往连接大殿的门走去。   郑永高喊一声:“圣驾至——”   姬安步入殿中,拾阶而上,行至龙椅前方,转过身。   他微微低头,隔着冕旒望向下方。   大殿内静穆无声,在京文武百官排列齐整,垂首而立。以正中走道为界,左侧文臣,右侧武将,在殿中站得密密麻麻。而殿外,更有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至殿前广场。   姬安的视线从远而近,看到前排都是自己熟悉的政事堂众宰相,以及姬含思。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玉阶之下。   上官钧独立于此。   他没垂首,反而像是感受到姬安的目光,抬头看来。   姬安对上他的双眼。   片刻,上官钧收回目光,微微垂首。   姬安暗自深吸口气——这就是皇帝。   郑永躬身行到宝座边,也垂头等着。   姬安收敛心神,在金碧辉煌的宽敞龙椅上坐下。   郑永跪下身,为他整理好衣袍,再退至一旁。   随后的流程,就和姬安上回参加过的大朝会一样。   鸿胪卿出列,主持百官三拜天子。   接着宣读新帝的第一份圣旨。   这算是一份制式诏书,内容包括两大一部分:一是新帝体恤民艰,大赦天下;二是对群臣的勉励与奖赏。   虽说先帝遗诏已经赏过一次,但新帝继位还会再表现一次自己的仁德,赏些钱物,算是给臣子们的见面礼。   其中只有两个人的待遇与他人不同。   一个是姬含思,封王赐府。   一个是上官钧,加太师衔,赐住宫中以便辅政。   圣旨宣读完,便是群臣一排排上前来领赏谢恩,也让新帝认认自己的脸。   姬安高坐玉阶之上,其实看下方不是很真切。   不过也不用他真看清楚。在京官员那么多,真能让皇帝记得住,那对臣子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让姬安吃惊的是,他眼前突然出现了系统弹窗——   【首次召开大朝会,获得300能量,300国运值。】   这几天他忙着各种事情,既然没有触发任务,也就没有多看系统。现在突然收到提示,才反应过来,这该是刷了个小成就。   姬安刚想到任务,马上就有任务被触发——   【触发日常任务:召开朝议   完成期限:无   完成奖励:每开一次朝议,能量+10,国运值+10;每月朝议全勤,额外能量+100,国运值+100   未完成惩罚:无】   姬安不由得笑起来——当了皇帝也躲不过全勤诱惑,就是这奖励是不是太小气了点。 第33章 寡人   这次大朝会,比姬安上次参加的先帝最后一次朝会,要耗时久得多。   每个部门上前领赏有个固定流程。先是皇帝慰问,再是部门领导代表回话,接着每名官员自我介绍,最后发放奖赏,拜谢皇恩。   慰问的话姬安早已交给了翰林院写,当时提的唯一要求就是“简洁”,对所有官员的要求也是如此。但即便这样,走完一个流程依旧有不可压缩的耗时,尤其人多的部门。   中间甚至还暂停了两次,进行短暂的休息。   姬安在龙椅上正襟危坐一上午,到了后面只觉腰酸背痛。   下方群臣更甚,直接站了一上午。   等终于退朝,姬安回到大殿旁边的休息室,这才理解了为什么这里会摆有一张榻。他连冕旒和外袍都顾不上脱,直接躺上去。   候在此处的洪大福和徐小七连忙过来,帮着他取帽脱衣。   姬安翻滚着取了外袍,下巴垫在软枕上趴着:“大福,帮我按下腰。”   说完,见郑永还站着,又对他道:“郑永也坐坐吧,站一上午了。”   姬安自己社畜过,到底还是不怎么受得了自己坐着别人站着。公开正式场合也就罢了,这种私下里的场合,他要么不用人一直候在边上,要么都至少赐个座。   郑永谢过恩,在角落寻个位子坐下。   姬安被洪大福按得长吁一口气,再吩咐:“找个人去问问大司马,要不要搭我的车回去。”   他是离开得最快的,大殿里一众臣子要有序退朝,还得耗时间。不过上官钧倒是肯定能第一个走,姬安想着早上是自己把他捎过来,回去时不问一句也不太好。   郑永点出个小宦官跑腿。   姬安想了想,又问他:“明日要上朝吗?”   郑永:“回陛下,下回朝议在十一日。”   姬安再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了些琐事,主要是立政殿那边的布置。刚才他上朝之时,内侍就在搬家,一会儿他能直接住进去。   刚说没几句,上官钧进来了。   见到趴在榻上让人按腰的姬安,上官钧都不由得脚步一顿。   姬安听见动静,转头看到他,招呼一声:“大司马要不要先坐会儿,喝口茶。”   上官钧沉默一瞬,才坐下回道:“陛下既劳累,臣便等上一等。”   姬安听他说得很有余裕的样子,打量几眼,的确也看不出疲惫之色,忍不住佩服了一下。但还是嘴硬道:“大司马知不知道一句话。”   上官钧接过茶,一边喝一边回:“还请陛下明示。”   姬安:“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上官钧轻笑一声。   姬安:“当然,我也不腿疼就是了,咱们君臣各有各的难吧。”   上官钧慢悠悠地道:“虽说永昌殿那边的龙椅能坐得舒服些,但陛下的确需要加强一下锻炼。”   姬安为前半句双眼一亮:“永昌殿那边是什么样?”   上官钧没说话。   郑永见此,解释道:“回陛下,永昌殿的龙椅是张小榻,可放软枕和凭几,后边政事堂内也是如此。”   说完,看看上官钧,又补充一句:“常朝的时候,三品以上大臣亦有座位。”   姬安点点头,心道——所以也不是我一个人受不了这样坐两三个小时嘛,诸位先帝们果然不会亏待自己。   再按过一会儿,姬安感觉腰终于松下来,就叫了停,坐起身喝杯茶,才下了地:“走吧,我都饿了。”   两人被众内侍簇拥着离开仁圣殿,搭上来时那辆马车。   天子的车驾,只有姬安能用。思贤殿稍远一些,若是姬安先下了车,上官钧一个人继续坐就不太合适。   当然,以上官钧的权势,他真要用了,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到底还是会背上僭越的道理污点。   因此,姬安为了显示自己不是搞钓鱼执法的真诚,让车子先把上官钧送到思贤殿。   上官钧起身前随口谢恩:“谢陛下特意送臣一路。”   姬安开完了大朝会,现在放松下来,才突然察觉出一点差异——虽然上官钧的态度没怎么变,但用词好像谨慎起来了?   他奇怪地说:“大司马怎么这么客气。私下场合还是同以前一样好了,你这样说话我都不习惯。”   上官钧已经站起身,此时垂眼看着姬安:“陛下不在意?”   姬安倚着软枕仰头回视,笑道:“我若要在意,那在意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日后还需多多仰仗大司马。”   上官钧凝视他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姬安眉眼弯弯:“大司马快回去用膳休息吧,下午政事堂见。”   上官钧微一点头,下了车。   马车继续往立政殿去。   待停下来,姬安走下马车,打量一下面前的宫殿。   虽然上官钧说过,立政殿只有长寿殿一半大小,但对于姬安而言,已经是一整套宽敞的宫室群,也比他先前住的偏殿要大。   高祖皇帝居于中朝那段时间,在立政殿与思贤殿都住过,还是先住思贤殿,再搬到立政殿。所以这两殿虽然规模及不上长寿殿,但当时都修得很好,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   这也是先前上官钧选思贤殿的原因。姬安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不是含有或试探、或示威、或挑衅之意,不过姬安并不在乎这个。好多权力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计较这种名头只会显得自己更虚。   姬安现在在意的倒是另一点。   永昌殿在立政殿西侧,思贤殿在东侧,虽说距离都不远,但也隔有个一百多米。   姬安左边望望,右边望望,心里叹口气——先前出门走几步就能到上官钧房门口,现在还得搭个车。   至于动用皇帝的权利把上官钧那个臣子召过来……姬安自认现在还叫不动人,真想学东西,还得自己勤快点。   姬安再回头看看自己那座小屋子一样的车,对郑永说:“大司马送我的那匹马,能不能养到这里来。”   郑永躬身回:“奴马上让人办。”   姬安满意点头:“寻个好地方给它,好好照顾。日后出行,我若不吩咐用车,就是骑马了,方便。”   郑永应了是。   姬安抬脚往殿里走,继续说:“再安排一下,至少你和小七、大福都要学会骑马。我们这殿里的内侍,还有谁愿学的,都安排去学。”   这回郑永犹豫着没应声,但抬眼看向姬安之时,正对上姬安回视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一凛,连忙再应声“是”。   姬安一路走进新的宽敞卧房,换下繁复的礼服,穿上轻便的常服。   午膳一样样端上来。姬安坐下,对跟了自己一上午的内侍们挥挥手:“都去吃饭吧。”   众人俱都躬身退出去。   以前还是皇子时,姬安可以不那么讲究,让身旁内侍跟着一起吃,也热闹。可当上皇帝了,就不得不孤家寡人。他干脆把人都遣出去,免得被人盯着吃饭消化不良。   姬安举起筷,环视一下比先前住处更为宽敞的房间,也感觉比先前更加冷清。   他轻轻叹口气,突然就有点想念上官钧还没治好的时候。   至少那时饭桌上能有两个人,哪怕不怎么说话,一起吃饭也会让人觉得食物更美味些。   吃过午饭,再休息片刻,姬安继续出门干活。   郑永办事很麻利,那匹漂亮的白马已经静静立在殿前。   姬安和它也有一段日子没见过,面色不自觉地变温和,走过去轻抚它颈脖。   白马记得姬安,拱进他怀中撒娇。   姬安哈哈笑着,和它闹了片刻,才骑上马背,往永昌殿而去。   走到半途,听见后方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上官钧在策马赶上。   他的坐骑还是早上姬安见过的那匹黑马,此时小跑着过来,马鬓在微风中飘扬,极是帅气。   上官钧在落后姬安半个马身时控住马,对姬安颔首:“陛下。”   姬安一笑,正要说话,身下白马突然往那边靠过去,他赶紧稳住身形。   上官钧的黑马也在向这边靠,两匹马很亲热地相互蹭蹭脖子。   姬安也就被带得挨到上官钧身边,腿都和他贴在一处。   上官钧勒起马缰,控马离开一些。姬安感觉白马还想往那边靠,连忙跟着拉缰绳。   两匹马倒也乖巧,没再勉强,只继续一同往前走。   姬安好奇地问:“它俩关系很好?”   上官钧:“出自同一个马群,自小一块长大,也是一起受训。除了我带其中一匹出去之时,它们基本没怎么分开过。”   姬安一愣,脱口道:“那以后白马在我这边殿里,黑马在你那边殿里,它们岂不是要孤单了。”   上官钧转眼看来:“坐骑罢了,陛下还在意这个。”   姬安想到刚才白马和自己撒娇,心有点软:“坐骑也有坐骑的脾气嘛。要不,还把它俩养在一块?它俩高兴些,驱使起来也会更听话卖力。”   上官钧奇怪地看他一眼:“陛下想养在何处。它们在一块,你我就总要有一人不便。”   姬安想了想,狡黠一笑:“这样吧,五日在我这,五日在你那。对谁都公平。”   上官钧有些无语:“陛下怎不想再挑别的马陪它们。”   姬安:“别的马是别的马,又代替不了它们彼此。”   上官钧垂眼看看两匹马。   就走这一小段路的工夫,两匹马又挨得近了点,只是没到刚才那样让背上主人腿脚相贴的程度。   姬安也跟着看看,续道:“你若不愿,那便都养你那好了。我要用再让人过去牵来,也就是等上一等而已,不妨事。”   上官钧凝视姬安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各五日。”   姬安笑弯了眼。 第34章 选拔   大盛官员的正常工作时间,是自辰时始,到申时散,中午会在衙署用饭。   大朝会这一日,在京的无实职散官,同样会齐聚仁圣殿。散朝时正值中午,文散官通常都会到翰林院吃午饭。   翰林院这个机构,在前朝最初设置之时隶属内廷,是当初的皇帝为了绕过相权制约而创,安置的人员虽然品级低,但和皇帝的联系都非常紧密。   但后来的皇帝在权力之争中被相权压制,翰林院随之被划归于外朝,成为正式的官员串行。到了大盛朝,文散官统一分归翰林院管理,因此会集中在翰林院用饭。   每当到大朝会这一日,几乎可以说是翰林院最热闹的日子。   尤其今日属于破例召开的拜见新帝,还有赏赐发下,众人更是少不了多有议论。区别只在于,品级高的在小房间里聊,品级低的在大堂乃至庭院中聊。   “大司马还加了太师衔……”   “可我听我在章奏房的同年说,大司马下了令,直奏的奏疏送到圣上那里,由圣上批阅。”   “送往政事堂那部分才是最关键的吧,还没有动。”   “但听那边的消息,大司马病好之后,也没有再去过政事堂看奏疏。”   “政事堂除大司马外,其余八位相公,两位是大司马直接提拔,四位是先帝为了照顾大司马而提拔。他是否亲自看奏疏,都没有多少差别。”   院中众人正说得热闹,突然见几名宦官进来,去寻了掌院学士。   议论声更涨。   “刚才打头那个,是新提的内侍少监吧?”   “没错,前几天哭灵都见到他。”   “好像是自圣上当年入宫起就跟着圣上。直接提到少监,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没多久,朱顺就和掌院学士一同出现,召集所有人听谕令。   朱顺朗声道:“圣上欲选拔几位给事郎御前听用,有意参与选拔者,可于今日酉时前报名,明早在此集中,一并进行考核。”   短短一句话,立刻引得下方嘈杂声四起。掌院学士叫了几声“肃静”,才渐渐安静下来。   朱顺续道:“本次选中者,若原本品级低于给事郎,则予提升。若原本品级高,则予加衔,余者不变。未选中者,不会影响原本品级。诸位若有意愿,便可以到我这里报名登记,我会留到酉时。”   言罢,对掌院学士欠身行礼。掌院学士回以一礼,点个书吏领朱顺等人去寻间房用。   下面有人忍不住大声问:“敢问这位内侍,圣上要如何选拔?”   朱顺回道:“诸位明日便会知晓。”   说完,就领着人随书吏而去。   他一走,院内就像有水入油锅,处处炸开。众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和相熟的人议论。   “御前听用,这是随时伴驾?!”   “但只封给事郎,也太低了吧,才正八品。”   “能跟在圣上身边,品级还有什么重要。反正我肯定会报。”   “对啊,只要能展现才华让圣上看到,还愁升不了官?我们同去!”   “你们这是忘了大司马吗,他如今可就住在宫中。”   “圣上此举,意图已是再明白不过。大司马真能坐视?”   “富贵险中求。如何站队,大家各自思量吧。”   在所有人议论之时,朱顺已被书吏领至一间屋中。他坐于桌后,待两名小宦官摆开纸笔,研好墨汁,外头已经传来脚步声。   朱顺抬头看去,就见有人跨进了房里。   ○●   姬安开了这么多次政事堂会议,总算头一回真正进入政事堂。   当然地点不会改变本质,政事堂内也就是布置得更合适办公。除去姬安和上官钧的桌椅宽敞些,每位宰相也都有一张小案,依旧是大家坐在一起开会。   姬安只是一开始新奇了片刻,很快就进入原本的议事节奏,和宰相们一件接一件处理政事。   并且刷到了第二个成就——【首次召开机要会议,获得100能量,100国运值。】   议事结束后,宰相们各自回衙。连上官钧都去了枢密院。   皇帝的书房和政事堂一样,也在永昌殿后堂的范围内。   姬安转了一圈,发现两名幕僚和徐小七已经在处理章奏房送来的奏疏。   郑永跟在姬安身旁,小声禀:“奴依着前例,给他们分在临着陛下的屋。陛下是否要改动?”   姬安笑道:“不用,做得很好。齐万生来了吗?”   议事之前,他就预估着时间,让人去传齐万生这时候来见。   郑永:“已在等候。”   姬安:“宣吧。你就不用跟着了,忙你的去,我身边有大福就行。”   郑永应是,退了出去。   姬安坐到桌后,一边拿起一份奏疏,一边对洪大福道:“没外人时你便坐着,我就不多说了。”   洪大福在桌边的短墩上坐下,笑嘻嘻地躬身应:“谢陛下体恤。”   姬安继续吩咐:“回头你们几个商量下轮班,每天有两个人跟着我就够了。”   洪大福一惊:“是奴哪里做得不好,讨陛下嫌了?”   姬安笑着安抚道:“是让你们轮着,又不是赶你走。轮班来,你也能有个休息的时候,做做自己的事。”   洪大福连忙说:“伺候好陛下才是奴的大事。”   姬安:“有事我会叫你,放心吧。”   正说着话,门外值守的小宦官在屏风后禀道:“陛下,齐御史求见。”   洪大福连忙站起身。   姬安:“进。”   齐万生绕过屏风进屋,上前向姬安行礼。   姬安温声道:“齐卿免礼,过来坐。”   洪大福在桌前摆上凳子,齐万生谢过座,端正坐下。   上午姬安在玉阶上离得远,这时才好好看几眼齐万生。   半月没见,齐万生先前的消瘦已有所好转,瞧着脸颊不再有明显凹陷,目光依旧是那样清正有神。   姬安先和他叙旧:“师晟可还好?上午我瞧他长了些肉,没上月那么瘦了。”   齐万生愣了下,随即忙回道:“臣代师晟谢陛下关怀。上月他日日都在进补,这月恢复了锻炼,正努力早日恢复原本的气力。他非常喜爱上回陛下让朱内侍送去的萝卜。”   姬安笑道:“慢慢来,身体为上。他手没事吧,那回我瞧不仔细,不知道假伤里有没有混着真伤。”   齐万生眼中现出惊讶:“没事,当时都是仵作弄的假伤……原来陛下那时就看出来了?”   姬安:“猜出来的。当时他不是握了你的手嘛,如果真伤得那么重,脸上应该不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齐万生感叹:“陛下真是观察入微。”   姬安再笑笑,话锋转到他的工作上:“图国使团不日就要到京城,你们可想好了怎么谈。”   齐万生肃容答道:“图国今夏大旱,田地开裂,草场干枯,牛羊饿死。为了熬过冬日,此次必然要从我大盛处拿到资源。臣等目前商议的是,今年的岁币改为以粮草支付,以此条件拒绝增加。”   姬安:“他们自己买不到粮吗?”   齐万生:“大盛榷场严格管控出口粮食数量,图国和卜察又是世仇,只能找打骨鲁买。打骨鲁的旱情好些,但他们本来产粮就少,平常都要向外买粮,碰上灾年更顾不上图国。   “因此臣等商议,与其让图国从我们这儿拿走更多银钱,去和边境那些走私商人交易,让那些不纳税的商贾得着便宜,不如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想来能有可谈的余地。”   姬安点下头,又问:“如果我说,希望你们能谈到我们两国每年给对方的钱都一样多,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齐万生蹙起眉:“臣以为,很难。尤其今年他们遭了大灾,很可能连原本约定的数量都达不到。其实……”   他看看姬安的脸色,续道:“臣等商议的第二个条件,便是免去图国明年的赁资。这一条再加上粮草,能谈成的可能性应当很大。”   这样虽然没答应提价,但不收对面的,也就是变相提了。等于用一年的提价,来拒绝往后的长久加价。   姬安:“他们那边就没再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给我们的?”   齐万生摇摇头:“臣曾在边境游学,也曾出使图国。除了牛马羊,他们余下的也就是一些药材还算有用,但药材很难大批量供给。”   姬安没动声色,只说:“行,我知道了。”   齐万生垂下眼,轻轻叹口气。   姬安再次话锋一转,这才说到叫他来的正事:“是这样,其实今日叫你来,是想托你主持一次选拔考试。”   话题转得太快,齐万生禁不住又愣了下,才跟上思路:“选拔考试?”   姬安:“我想从翰林院和文散官中挑几个给事郎,给我打打下手。中午已经让人去通知人报名了,明日考试,需要一个人主持下。”   齐万生连忙道:“蒙陛下不弃,臣定当尽力。只不知,陛下想如何考。”   姬安莞尔:“今晚我会让人准备好卷子,明日辰时,会有内侍去御史台领你到考场。届时你只需监考便好,再给每人写几句考场表现的短评,随卷一同交来。”   齐万生躬身拱手:“臣遵旨。”   ○●   翌日一早,翰林院一反平常的清静,热闹得和昨日不相上下。   昨日最后报名人数达到了近三十人之多。这些人自然是早早就来到院中点卯,等着参加选拔。   没报名的人就等着看热闹,还有别处衙署听到消息的,也悄悄跑来看究竟。   不过,朱顺出现后,却是把报名者直接领走了。   众人一路忐忑地被领到一处偏殿,进门见到众多整齐的桌椅,才暗暗松口气。   只是,边上已经坐满了一列宦官。   就有人不解地问朱顺:“朱内侍,他们是……”   朱顺:“和你们一同参考的,若考中,便一同为给事郎。”   众人顿时大惊:“什么?内侍也能考?!” 第35章 小考   朱顺扫一眼众人,淡定地道:“陛下有言,御前听用,没有内外臣之分,只有可用不可用之别。诸位,若是无法忍受与内臣共事,现在可以退出选拔。”   刚刚出现的喧哗立刻静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朱顺续道:“决定选拔者,现在可寻位坐下。决定退出者,可退到殿外,会有人领你们返回翰林院。”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大步走向殿中,去到第一排最挨近宦官的第二列坐下。   这人是第一个行动,除了在殿内坐好的宦官,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不过他泰然自若,坐上椅子后就抱臂闭目,迳自养起神来。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人,接下来便陆续有人走出,各自寻座。   但也真有人转头出殿的,最后有七八人选择退出。   等所有人择座坐定,朱顺指了个小宦官领退出的人离开,自己则走进连通殿内的耳室。   室内长桌上摆着一份份分装好的考题,桌下是一排排小篮,都是内侍省昨晚连夜准备出来的东西。几名宦官安静地站在墙边,等候命令。   还有一张桌子边,一名宦官正在誊抄。   齐万生站在他身后看,听见动静,抬头和朱顺对视一眼,相互颔首,又继续低头看。   这宦官落笔很快,等朱顺走到桌前,他已经停下笔来。   桌上铺着两张纸,都画着整理的座位排列。一张在座位上潦草地记着数字,是刚才他在门口一边观察参选者落座顺序,一边快速记录下来。另一张虽是誊抄,写下的却是齐万生看不懂的符号。   齐万生悄悄看一眼这宦官,心中暗暗赞一声“好眼力、好记性”。刚才他也跟在门口看,但走动的人一多,就眼花缭乱地记不住。   记录的宦官快速核对完两张纸,对朱顺道:“朱内侍,幸不辱命。”   朱顺笑道:“你签下名,我会呈递于陛下。”   这宦官便在左下角签下名字——郝满。   朱顺又对齐万生道:“齐御史,接下来便交给您了。”   齐万生点头,对侍立在旁的几个宦官说:“带上东西。”   宦官们便按分工去拿考题或小篮。   齐万生还是好奇,指着纸上符号问:“可以问问这是什么吗?”   朱顺:“这是陛下使用的一套新记数法。齐御史若有兴趣,考核结束我可以和你细说。”   齐万生:“那便说定了。”   说完,带着拿上东西的众宦官去往殿中。   朱顺又叮嘱一次郝满仔细收好图,就也跟了出去。   齐万生走进殿中,立刻受到几乎所有人的注视。   并且,他一眼望去,看到好几人明显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可能是在庆幸至少不是宦官当主考。   齐万生走到最前方,神色严肃地朗声道:“陛下对此次选拔非常重视,已表明会亲自阅卷。因此,请诸位务必认真作答。以及,牢记一点——禁止外泄考题。现在先发考篮,大家开始准备。”   随着他的话音,宦官们开始挨座发小篮子。   翰林院来参选的人,个个都经历过科举,对考篮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接下之时都禁不住想起了当年殿试情形。   篮中放有笔、墨、砚,两张白纸,两支蜡烛,和火摺子,以及一把小算盘。众人虽为算盘感到意外,但也立刻动作熟练地把其他东西往桌上摆放,等着捧水壶的宦官过来给砚倒水,就开始研墨。   齐万生继续说:“此次考试共分两轮,每轮半个时辰。需要点烛的现在就可点上,注意安全,烛与纸不够都可再要。”   虽是白天,但殿中的光线也不是处处皆好,不少人都点起蜡烛。   齐万生看众人做好准备,示意发第一卷:“现在发第一卷。取出卷后,可以写上姓名、座号,先不能作答。大家都考过许多次,应当不用我多言。若是所有人都提前交卷,那会提前进入第二轮。”   再次确认所有人都拿到卷子,齐万生亲自点上计时用的香,这才道:“开始答题。”   众人立刻执笔作答。   齐万生也拿过一份多出的卷子,抽出试题细看。他今早才被领到这里,还没有见过题卷。   第一卷全是问答题,涵盖的范围颇广。有算学,有农学,有地理,有律法,有民生,而且角度颇为奇特,有些题若是没有多接触百姓的经验,有可能都看不懂。   齐万生看完题,抬眼四下扫过,果然已经见到好些人面露难色。当然也有下笔飞快的人,先前第一个挑座位那人便是。而宦官那一列倒是看着人人都很沉稳,虽然写得不快,但也没见犯难之色。   预想中的所有人提前交卷并没有出现,甚至半个时辰后收卷时,还能看到有人的卷子空着不少。   紧接着就发下第二卷,齐万生也跟着看了看。   第二卷的卷面是一份奏疏,要求对其进行归纳总结,并对认为需要注解之处写下注解。   这是翰林院众人的长处,果然许多人都开始奋笔疾书。   齐万生一边在殿中慢慢走动观察,一边开始在心里打起对每个人的短评腹稿。   便只是这样随意地看,他就已经看见几人落进了“奏疏”里埋的陷阱中,不由得暗自摇头。   同时,也对出这两份卷的人生出几分好奇——不知道是不是圣上亲自出的?   ○●   昨天送上来的奏疏不多,不过姬安还是熬到和前两晚一样的时间。   他总结了一下前天的经验,给两名幕僚和徐小七开了个会,做了一点小改进。   一是要求他们将认为最内核的部分,和带有数据的部分,都标记出来。二是教给他们使用阿拉伯数字,在写提要时将数据做一下转化。   阿拉伯数字的有利之处,在于方便快捷且一目瞭然,缺点是易于涂改。正式文书上的汉字肯定要保留,不过随附一份数字可以方便姬安。   至于这种记数法的来历,姬安就随口扯了个“从闲书里看来的西域之国用法”当藉口。   临时做改进,做归纳总结的三人处理速度就降了下来,总耗时随之加长。但对于姬安来说,效率却是上了一个台阶。   他只要先看总结,再和原文内核对照一次,就能把握住总结有没有跑偏,进而决定需不需要细看这一份奏疏。   因此,虽然又熬了一晚,但姬安心情很好。等人手多了,都照着这样来,哪怕再加上发往政事堂的那些奏疏,自己也很有希望正点下班。   而且今天不开朝议,姬安起得略晚,吃过早饭换好衣服,就准备去政事堂了。   姬安坐在镜前让人梳头,一边问:“大司马的黑马牵走了吗?”   每殿各待五日,先留在立政殿这边。   郑永回道:“奴方才让人备马之时问了问,说是刚来人牵走。”   姬安应一声,心里估计着等会儿路上大概会碰到上官钧。   昨晚他就让人把今天选拔考试的试题给上官钧送去了一份。   果然不出所料,他刚走出殿外,就看见上官钧骑着黑马过来的身影。   姬安骑上白马,和上官钧并驾而行。   上官钧先开了口:“那套题颇有意思,是陛下亲自出的?”   姬安笑道:“我提出的思路,具体题面是两位幕僚和几名内侍集思广议,商定出来的。大司马手下的人才果然好用。”   除了要参考的徐小七回避,郑永、朱顺以及他们的助手都出了大力。不过姬安还是重点夸赞了上官钧的人手。   上官钧听出他的意思,回道:“他二人旁的本事一般,在文书上却极为老练。既然陛下用着顺手,就留在陛下那里吧。”   姬安毫不客气:“那我就收下了,给他俩提提品级,日后就管着奏疏这个事。”   上官钧瞥来一眼,看姬安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又收回目光,继续说:“昨晚的奏疏里,也见到了陛下的小巧思。”   姬安顺着说:“我想顺便通知下去,官员们看发回的奏疏时,若是发现画的重点不对,可以再次上奏纠正。或者,干脆让人自己画重点。大司马觉得怎么样?”   上官钧:“若是下面自己画,很多人能把一半以上的内容都画进去。前者倒是可行。”   姬安:“那就只传达第一条。”   上官钧不紧不慢地问:“陛下既招了人手,改进了方法,准备何时将送往政事堂的奏疏收回。”   姬安也看过去一眼,不过,既然上官钧主动提了,他也就仔细想了想,回说:“顺利的话,下个月吧。”   上官钧继续问:“那陛下准备让我覆核奏疏到何时。”   姬安大大方方地冲他一笑:“我当然很高兴能有个人在后头查缺补漏,就怕大司马嫌辛劳。只要你愿意,能一直覆核下去最好。”   这句还真是姬安的真心话。或许是因为上官钧身上“这都不反”的烙印太强烈,加上这段日子姬安试探出的他给自己的自由度,就感觉有他在后面兜个底还是挺放心。   姬安也不知道自己和上官钧以后会不会改变,但至少现在两人可以算得上“蜜月期”。并且,姬安由衷地希望,这个“蜜月期”可以长久一点。   不过,姬安知道上官钧未必会信自己说的是真话。   彼此间的了解与信任需要时间的积累,他对上官钧属于开了一点点上帝视角。但上官钧对他可没有,毕竟在上官钧的“重生金手指”中,他属于毫无信息的“死人”。   于是姬安点到既止,放下这个敏感话题,转个话锋说:“对了,有件事要托给大司马。”   上官钧:“陛下请说。”   姬安:“留意一下京里,如果有人卖今天的小考试题,先把人盯起来,最好是能秘密查一下。”   上官钧刚才配合了姬安的话题转变,听到这一句,却不由得再次转头,玩味地看他一眼——原本皇帝亲掌的密探在自己手上,这消息是有人告诉姬安的,还是姬安自己想到的?   姬安没听见上官钧回答,以为他不理解,继续解释道:“你先前不是说过,这次小考会被当作明年恩科的参考嘛。   “有这种往外漏题的道道,说不定明年就会漏科举题,先防一手。如果是今日的考生漏出去,那我也能知道人品。”   上官钧收回目光,应道:“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永昌殿,一同下马入殿。   *   今天的事情也不算多,姬安幸运地实现了正点下班。   然后带着幕僚们,和郑永、朱顺一起,加班改卷子。   姬安定出个10分制的标准,将“奏疏卷”交给幕僚们,“问答卷”交给郑永和朱顺。总份数不多,最后他还是自己全都看一遍。   未免先入为主,看卷子前,他没有先去看齐万生的评语。   参考的翰林院考生和内侍考生共二十七人,总成绩上,当然是翰林院那边遥遥领先。内侍这边只有徐小七因为有点经验而拿到高分,其余人哪怕“问答卷”成绩不错,大多也被“奏疏卷”拉开差距。   这次招人姬安没有限定人数,此时就重点审查两卷都在7分以上的人。结合齐万生给出的考场评语,和朱顺的观察,以及那张落座顺序图,综合挑出六人。   姬安想了想,又从两卷都达到6分的人当中细筛了筛,再挑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翰林院的,一个是内侍。前后一共八人,就是他本次选拔出来的新秘书。   最后,姬安点点那张落座顺序图上的署名,问朱顺:“这个郝满……”   朱顺会意,回道:“如今跟着奴做事。”   姬安:“让他好好干。”   朱顺躬身应是。 第36章 气运   齐万生习惯散衙后在京城中逛逛。只要没有旁的事,就每日挑不同的地方,不拘多久,只随便走走看看,体察民情。   今日也是如此。而且因为在书店里淘书花去不少时间,到了黄昏时分,齐万生才寻家食肆打包上三个菜带回家。   他走进院子,回身刚要关门,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略等片刻,果然师晟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前。   齐万生抽抽鼻子:“好香。”   师晟抬手拍拍胸口:“刚出锅的胡饼。我捂着回来的,还热乎,快进屋吃。”   齐万生失笑:“还捂回来,没烫着吧?”   师晟:“没事,衣服隔着。”   两人关好院门,一同进到正屋。点上蜡烛,拿出碗筷,将买回来的胡饼和菜肴都摆好。   师晟遗憾地咂咂嘴:“可惜不能吃肉喝酒,总感觉不够滋味。”   齐万生给他夹一筷子菜:“四十九日不能宰杀禽畜。这才第九日,还有一个多月,且得忍着呢。”   师晟吃过几口,起个话头:“你今日监考的那个,就圣上挑人那事,传遍了你知道吗。”   齐万生并不奇怪:“这种事肯定瞒不住,我估计已经被当成了帝党。”   师晟挑下眉头:“你们台院里有什么反应。”   齐万生:“侧目一二而已。我一个从六品小官,什么党不党的也不多重要。”   师晟:“侍御史品级是不高,但职权可不小。不过,朝中那么自然地把圣上和大司马对立起来,难道就没人想过,大司马和圣上是一边的?”   齐万生好奇:“嗯?你那里是有什么消息。”   师晟:“我看到你今天监考那套题了,挺有意思。”   齐万生蹙起眉:“是你们查的?”   师晟一笑:“圣上给大司马,大司马再给我们。吩咐我们最近盯着点京里,看有没有人卖题。”   齐万生若有所思:“哦,所以你刚才说……”   随即他又想起:“昨日圣上问过我,和图国使团的谈判准备。我听他话里的意思,并不想继续让图国年年赚那十万贯的差值。若圣上和大司马真是一边,这次说不定会起干戈。”   师晟突然抬手,揉开齐万生拧起的眉头:“好了,怎么谈、打不打那些事,你又做不了主,想那么多干嘛,先想想明日休沐去哪玩吧。赶上国丧,重阳的假都没了。”   齐万生扯开他的手:“刚不还说最近要盯着京里,你还能去玩?”   师晟嘿嘿笑道:“那些活当然是丢给下面儿郎,不然老子上回那么拼是为了什么。”   于是两人就转了话题,商量明日去何处登高。   ○●   九月初十休沐日,姬安为了今天不加班,昨晚熬夜做完了所有事。   他饱饱地睡了一觉,自继位之后,终于又享受到一回自然醒,也终于能腾出空进行对后宫的改造设想。   只不过,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姬安根本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姬安叹口气,抱着软枕翻个身,决定再放纵到中午。   社畜的休息日,当然是从中午才开始!   他久违地唤出系统查看,发现几日攒起来的能量数字挺美丽,干脆就把剩下俩模块一起开了。   姬安先开启【军备】。   商城里从冷兵器到他所知道的热兵器,应有尽有,当然依旧都是买不起的状态。冷兵器估计是量太大,热兵器就是造价高。   姬安随意地翻看着,忍不住想像了一下自己能买下一颗洲际导弹,是不是后世就会传说自己“手搓核弹”。   如果能往图国打一发吓吓对方……   姬安带着这样的畅想,仔细看了看导弹使用说明。结果发现自己想多了,这玩意儿买了他也不会用。   他忍不住和系统吐槽:【统啊,你看你卖的货,我这是买、买不起,用、用不了。要是在一千年后,我肯定把你上交了。】   系统毫无反应。   姬安这时突然发现——撇开买不起、不会用不说,系统里出现的东西他竟然都知道。或者说,看完说明都能理解。换言之,技术并没有超过他原本所在的时代。   姬安若有所思——自己是不是想偏了这个系统的用法,至少初期肯定没法买买买。还是应该把它当作技术支持?历史发展得依靠人民群众嘛。   想到这里,姬安立刻返回主面板,下指令:【开启“科教”模块!】   确认过后,系统弹窗跳出一条提示。   姬安扫了一眼,发现是抽奖信息。他心急去看商品,没细看就直接指示【稍后再抽】。   进入【科教】模块,他终于看到了计量为1、且价格不是高不可攀的商品。   姬安差点泪流满面!   但因为商品过多,他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合适。脑子里闪过不少“穿越必备神物”,但仔细一想,都得先攻下一长串前置技术。   姬安越看越想越头脑发涨,最后还是抛开了过多的想法,先配合自己的规划,买下《小规模饲养家禽家畜实用手册》,和《家禽家畜常见疾病的预防与治疗(中药篇)》。   看着背包空间里物品卡上画的书,姬安一阵欣慰——终于正经买了一次东西!   虽然两本书就消耗掉200能量和100国运值,花得还是有点肉痛。但有上官钧这个永动能源在,能量攒几天就能再涨回来。   姬安刚要取书,突然又想到系统那些少有提示的隐藏功能,尝试着问:【系统,这书能不能给弄成符合当下时代的模样,包括里面的文本。】   上回他接待乃洛使团,系统曾提示过翻译功能,这种要求应该不算是他痴心妄想吧。   系统弹窗:【每改造一本,需消耗50能量。】   姬安心下一喜——真的可以!再一痛——好贵!   但贵也得花,他的时间更宝贵,不能浪费在抄书上。   姬安咬牙切齿:【改造两本,都取出来!】   很快,他眼前亮起一小片柔和的光,两本书出现在空中。   姬安赶紧拿到手里,翻开看了看,满意地翘高唇角——贵是贵,但系统出品也必是精品。   两本书看模样都天衣无缝,连内容中的插图都换成了现在的风格。等试验过,只要效果好,就可以找书局照着雕版印刷来进行推广。   姬安心里高兴,刚要关系统起床,又顿住,想起来问一句:【系统,这些书能不能弄个记录卡版。】   买一本不便宜,要是抄录好之前不小心丢了坏了,他得心疼死。而且在系统里弄一版,也方便他随时观看。   弹窗:【每生成一本,需消耗20能量。因刚进行过改造,存储内容尚未被覆盖,现在消耗能量值减半,即每本消耗需10能量。】   姬安毫不犹豫:【生成。】   完成这一步,他再想起刚才有个抽奖信息,就让系统调出来细看——   【恭喜开启战略基建的所有基础模块,赠送一次抽奖机会(有效期30日)。是否现在抽取?(注:可预览奖池奖品,如需指定奖品,将消耗相应能量。)】   姬安盯着“基础模块”看了几秒钟,问:【系统,除了现在开的四个,是还有别的能开吗?】   弹窗:【创意模块属进阶功能,需用户自行探索开发。】   姬安不由得感叹一句——自己余生看来是一点也不会无聊了,这系统够玩一辈子的。   他继续发指令:【预览奖池。】   弹窗画面一转,出现四张用品卡——【医疗包(1000能量)】、【武器包(1000能量)】、【食品包(1000能量)】、【装备包(1000能量)】、【大礼包(5000能量)】。   姬安:【包里分别是什么内容,能看吗?】   系统一一展示。   姬安总结了一下:前面的“医疗包”“武器包”“食品包”里大多属于消耗品,是单人约可使用十天的基础物资;“装备包”里属于户外用品,也都是单人份量。   “大礼包”则是把以上四种都囊括在内,所以指定抽它要消耗的能量特别多。   在姬安看来,花5000能量买这个大礼包虽然非常贵,但还是值得的。毕竟难得有机会购买单人份物资,而且方方面面都包含进去了,存放在系统里还不用担心过期的问题。   但是姬安现在穷,性价比再高,买不起也没辙。   他大概算了算现在攒能量的速度,除非能多次触发大额奖励的任务,否则一个月根本不可能攒得下5000。那要么赌运气抽,要么买个最合适的单包。   姬安目光在几张卡上来回滑动,感觉自己现阶段没有什么迫切需求,而且要花1000也是真的肉痛。不如就省省能量,直接抽吧,反正抽到哪个都挺不错的。   刚要下指令,他脑中突然又闪过以前的回忆。   姬安自己偶尔玩游戏都从不氪金,对抽奖就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反正不氪都抽不到好东西。   他室友则不同,每月氪进几百块,次次抽奖前都要洗三次手兼求神拜佛。甚至还会找欧皇朋友帮抽,据说有几次还真抽到了好东西。   姬安仔细琢磨了下。   这里的欧皇不好找,不过自己身边也有个特殊的家夥——系统捕捉不到的上官钧,怎么看怎么像个bug。   上官钧还是能源,系统会不会看在“金主爸爸”的份上,给他开个小后门什么的?   试一下反正也没有损失。   做好决定,姬安这才关闭系统,拉了拉床头的调用铃,翻身下床。   *   吃过早午饭,姬安叫来郑永和朱顺,开始翻看前两天郑永就交上来的名册,和内库的本年、本月流水账本。   宫里使用的人数果然一如姬安预想中的多。只说非技术工种的杂役岗,哪怕除去现在服侍先帝嫔妃的人手不动,再除去姬安和上官钧的两殿,以及诸如藏书阁等固定岗位,剩下的宫女宦官加起来,竟然都还有两千六百人。   姬安问郑永:“虽然宫里地方大,但也不需要两千六百人做杂役吧。而且很多宫殿没用到,可以封起来,不用日日打理。”   郑永小心地回道:“细算起来,或许不用这么多人手。但人既在宫中,也不能让人闲着。”   他看看姬安脸色,还是大著胆子问一句:“陛下……可是想放一部分人出宫?”   姬安:“那也不是。既然人多,就多找点活给他们做。”   他打开让人新画的皇宫地图,提起笔一一在上面做标记:“我的计画是这样,这些花园……树木留下,山石花草都去了,用来种菜。   “还有这些空的殿……门封上,在院里搭窝喂养鸡鸭鹅兔羊。具体的分配是这样……”   姬安拿过纸笔,一边细说,一边快速列出每一块地的安排,以及人员配置的相应月俸。   这些都是他这些天利用休息的零碎时间构思的,记在系统里,现在只要抄出来。   等写完几张纸,他抬头看向郑永和朱顺。   两人都很惊讶,但又有不同。朱顺是诧异姬安竟然会想到这些,郑永则是讶然中透着惶恐。   姬安等两人消化完,对郑永细说:“招人的事交给你负责,就让那些杂役自主报名,但每一处的管事都要求识字会算、能看书、能记录。”   郑永看着姬安写下的月俸,犹豫着说:“陛下,这月银……”   姬安:“我看内库的开支情况,应该能付得起。”   郑永:“奴是说,这月银开得如此高,报名人数会超出许多。”   姬安一笑:“报得多还不好,择优用人。先选管事,再由管事选手底下的人。”   郑永面色有些微妙,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应了一声“是”。   姬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选人依旧要考试。首先笔试,报名竞争管事的,都要写一份工作计画,具体怎么做事,有什么目标。以后达到目标有赏,达不到要罚。其次,笔试合格者还要由我面试。”   郑永不解:“面试?”   姬安:“就是当面回答我的问题。综合笔试和面试的成绩,最终选出各总管。笔试就给四日时间吧,下回休沐时面试。”   郑永提醒道:“陛下,十五日有大朝会,十六日才休沐。”   姬安:“哦,那就笔试五日。至于管事怎么选底下的人手,就由他们,我只要他们达到目标就行。不过……”   说到这里,姬安看向朱顺:“这部分的所有开支,包括月银,今后都由朱顺这里进出,不过管事的手。”   朱顺和郑永都是一愣。   姬安:“朱顺你这边还要负责纪律监察,到时我会给你一份手册,照着做就是。”   朱顺连忙应是。   姬安重新看回郑永:“你事情多,我手头能干事的人手少,这一大摊子又需要一个有能力、能服众的人管着。你帮我问问王晦,他若是愿意接手,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他若不愿,就再给我推荐个人吧。”   郑永惶恐躬身:“奴一会儿便去寻义父。”   姬安最后拿出刚买来的两本书交给他:“这两本书,找人各抄出两份来。防治病这本,给兽医署送一本去,让那边看看有无问题。”   郑永接到手中,再次应是。   姬安温声勉励:“有没有哪里不明白,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郑永听出他意思:“奴这就下去安排。”   说完起身行礼,带着两本书退了出去。   姬安又问朱顺:“赖大壮那份东西,送进来了吗?”   朱顺显然早有准备,取出一只信封递上:“昨日送过来的。”   姬安抽出里面的纸展开,一看之下就有些汗颜——人家妹子的字写得比他都好。   他细细看完,想了想,取张纸给设计了一个格式,再写下一些准备种的瓜菜,交给朱顺:“告诉他们,以后就按着这个格式填空。然后照先前定的润笔费,给他妹妹结下钱,账你要记好。”   朱顺笑道:“陛下放心奴,奴必尽力将事办仔细。”   姬安也笑道:“也要注意休息,别累坏了。”   说到休息,朱顺就露出心疼之色:“奴知陛下事忙,也望陛下多保重身子。”   姬安:“等新的给事郎过来上了手就好了。”   朱顺这才心下安定些,起身行礼,退下去忙。   *   白天的时间就全耗在看名册、看账本、以及布置安排上。   哪怕姬安对账本不多了解,但单看流水,也能看出其中藏着不少问题。   不过姬安现在没打算动。本来后宫改造就是大动作,再动原本的体系容易出乱子。等他的改造计画有了产出,到时就可以放手做进一步的大变动。   吃过晚饭,姬安带上特意吩咐膳房榨的果汁,散步去往思贤殿。   去到之时,上官钧正在院中练剑。   姬安穿越过来这么久,虽然现在宫中到处都有执戟佩刀的卫士,但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有人动兵器。   他示意周围人都不要出声,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   上官钧穿着便服,双手执长剑,动作虽不算快,却非常流畅。剑身反射着月光与火光,每挥一下都像是划出一道光亮。   姬安不懂剑招,不过看着倒是挺赏心悦目。   直到上官钧收剑,姬安才扬声夸道:“大司马好身手。”   上官钧回身看来,也不多吃惊,只说:“陛下既来了,怎么不出声。”   姬安走近过来,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练剑,看入迷了。”   上官钧将剑放在剑架上,接过布巾擦汗,面上依旧淡淡的:“强身健体而已,花架子罢了,不当用。”   姬安:“那也比我强多了。我估计啊,我都挥不动你这把剑。”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去拿那把长剑。   果然重。单手还是吃力,姬安用上双手,才能将剑举起来。   上官钧看他动作,便说:“陛下还是不要挥了,用力不当容易胳膊脱臼。夜里院中风大,不如进屋说话。”   姬安很听劝,把剑放了回去,跟上官钧一同进殿。   他还打量下站岗的羽林卫,好奇地问:“他们的枪和刀,也和那把剑一样重吗?”   上官钧:“枪差不多,刀要更轻便。陛下若想学,我可为你安排人教。”   姬安笑着摇下头:“想是想,但现在实在没有时间。等有空的时候再找吧。”   上官钧:“既然如此忙,此时来寻我,是有何事。”   姬安看看他,无奈地回:“你也不用马上就拆我的台吧。下午忙完了,今晚总算能休息一会儿。”   又向他示意身后洪大福手中的食盒:“我让人榨了果汁,就想过来和你一起喝。好久没向大司马交过束修,有了空就来交一回。”   上官钧目光在食盒上扫过,没说什么,只和姬安一同在榻上隔桌而坐。   洪大福打开食盒,将两杯果汁摆在小桌上,便退了出去。   姬安端起自己那杯,边喝边说:“他们按我的口味调的,放的糖少,不知合不合大司马的口。”   上官钧刚练完剑,本就口渴,此时端起来尝过一口,杯子就没再离唇。直到不紧不慢地饮尽,才将空杯放在桌上,掏出巾帕擦嘴。   姬安捧着杯子乐:“看来挺合的。”   上官钧看向他:“陛下当真无事?”   姬安眨眨眼:“其实,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要拜托大司马。”   上官钧微一扬眉,眼神中透着一种不出所料的意味。   姬安只当没看见,放下杯,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对摺纸片,倾身递给上官钧:“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事,就是麻烦你念一下这句话。”   上官钧接过打开,见上面写着——【赠予四郎大礼包】。   他重新看向姬安:“我可没有东西能赠予陛下。”   姬安:“没要你送,我就是想听你念念。”   上官钧:“为何。”   姬安将手肘撑在桌上,向前倾着点身,眼中含着笑意:“就当哄我呗,这两天你都不叫我‘四郎’了。”   上官钧微眯起眼。   姬安再眨眨眼:“我不会用这种话术套你,不用这么警惕。”   上官钧:“……”   这一句是以前上官钧对姬安说过的话。   上官钧垂眼再看一次。   姬安轻叹口气:“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上官钧抬眼,凝视姬安片刻,终于开口道:“‘赠予四郎大礼包’。”   姬安一下笑弯起眼。   他早就已经唤出系统,此时向前伸手,做势要拿回上官钧手上那张纸。   手指捏上纸片之时,姬安的掌心也像是无意般贴在上官钧手背上。   就在这一刻,姬安果断下指令:【抽奖!确认!】   下一瞬,系统弹窗跳出——   【恭喜抽中大礼包。】 第37章 夜聊   姬安眼前,上官钧看不见的半透明柔光面板上,背包空间中,显示着好几排物品卡。   一个大礼包,让姬安体会了一次大丰收的快乐心情。   关键还一点能量也没花。   姬安都要拚命克制,才能不高兴得叫出声来。   只是眼中的喜悦根本藏不住。   上官钧看看他抽回去的那张纸片,再看看他晶亮的双眼,很不理解:“真这么开心?”   姬安点头:“是啊。哦,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挺喜欢你的声音,听着很舒服。”   上官钧的脸色变得颇为复杂,姬安感觉都能在从中看出四个大字——“你在逗我”,心里更乐了。   上官钧仔细观察下姬安,发现他是真的高兴,也真不像是另有目的,猜测着问:“陛下喜欢人唤你‘四郎’?”   姬安随口找个理由回道:“都可以,但‘陛下’人人都叫,‘四郎’就只有你叫啊。”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举例子对比:“你看,王晦、黄义和你亲近,都会叫你‘二郎’。我这边除了你,也就只有李太嫔了,我又没什么机会见到她。”   上官钧注视着姬安:“陛下与你那几个内侍也颇为亲近。”   姬安摆下手:“不一样的。他们以前就没叫过,我要是让他们改口,双方都会觉得别扭。”   上官钧想起姬安的身世,感觉理解了一些:“陛下以前在封地,也是行四。是否令堂——你生母,是这样唤你。”   姬安一愣,完全没想到上官钧会联想到那里去,连忙搜索原主回忆,随后摇摇头:“不是,我……我娘她,是叫我‘安安’。”   说到这里,姬安不自觉地露出怀念之色,整个人都柔和下来:“我的名字,就是我娘起的。她什么都不多求,只希望我能一世平平安安。起先这只是乳名,后来留高王懒得重新起名字,‘安’就成了大名。”   姬安嘴里说的是原主,心里想的其实是自己。   他和原主一样,可以说都是身边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他爸爸牺牲得早,妈妈给他起名“安”,也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一辈子。   可惜的是,原主的娘也好,他爸爸妈妈也好,都好人不长命。他妈妈前两年患病过世,姬安曾消沉过好一段日子。   上官钧见姬安脸上渐渐流露出伤感,心头彷佛没来由地颤了下,不自觉地升起些许歉意。想安慰两句,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最终,他说:“虽说刚才那话是陛下让我念的,但既出我口,自当为陛下备一份大礼。陛下可有什么想要。”   姬安再次一愣,连忙摇头:“真不用、真不用,我真不是来和你讨东西的啊。”   上官钧:“我知道。陛下真想讨什么,也不必拐这个弯。”   姬安一笑:“大司马知我。”   上官钧:“是我想赠。陛下既无要求,我便看着准备了。”   姬安的笑中透出无奈:“那我是不是也该准备一份回礼。”   上官钧唇角微微扬起:“陛下不必勉强。”   姬安就玩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不回礼,你可不能偷偷介意。”   上官钧靠上软枕:“这是自然。”   随即转个话锋:“虽然不是礼,不过,倒是有一样东西要给陛下。本想明日拿给你,既然你来了,便先给了你吧。”   说完,上官钧拿起榻上的铃摇一摇,吩咐进来的海晏去取来一份摺本交给姬安。   姬安打开一看,是上回他托上官钧覆核身边六名内侍的结果。初六说的,今天初十就有了结果,可算是相当快了。   上官钧:“六人都未见可疑之处。朱顺和徐小七已无亲人,洪大福和何万利家中离得近,已去村子里核实过。关忠和汤开泰家离得远,且与家中几无往来,就没让人去,和朱徐二人一样只查了宫里的事。”   姬安一边应着,一边快速浏览调查报告。   大盛皇宫中的宦官,都是从小被收进宫中培养。除了极个别特殊情况,来源就只有两种:一种是家里卖进来,或自卖自身进来;另一种是罪犯亲属。   比如这次沧阴王的案子。大理寺判的时候也提过一句,几家主犯从犯家中六至十二岁的男孩,依律都可送进宫中为宦官。只是现在宫中无需补人,才免去这条。   而姬安身边的这六名内侍中,朱顺和徐小七都属于罪犯亲属。   朱顺是四五岁没了爹娘,跟着叔叔过。但叔叔家里待他并不好,简直就是当成下人使唤。后来叔叔犯事,被砍了头,家人充为奴婢。那年宫里要人,十岁的朱顺符合条件,就被收进宫中。   徐小七娘早死,爹是军中一个小校尉,在一次对打鲁骨的作战中牺牲。那一仗大盛败得尤其惨烈,后来查出是军中有细作,徐小七的爹就是一个。六岁的徐小七就成了罪犯亲属,被收进宫。   洪大福、关忠、汤开泰、何万利四个,就都属于家里穷,过不下去了,卖身进来的。像他们这样的,在宦官里占大部分。   姬安若有所思:“其实我先前就有一点不太明白……”   上官钧:“何处。”   姬安:“为什么会收罪犯之后呢?就不怕他们心怀怨怼,寻机搞事报复?”   上官钧:“那些罪犯之后,当时都年纪尚小,罚为奴隶做苦役,十有八九活不过几年。宫里的条件总比外面做苦役强,若是运气好,日后还能富贵一生。   “他们进宫时就知道这些,就算怨怼,也该怨那些犯事的亲属,不犯事自然不会牵连他们受苦。要说寻机生事也是有,但都是因为宫中利益争斗,倒是和出身关系不大。”   姬安听得心中一叹——连坐这种刑,大概在自己有生之年还发展不到能废除的阶段,只能尽力给以后留下一点火种。   他合上摺本:“总之,你这边查清楚,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看一眼角落的刻香,见还不多晚,又继续说:“大司马要不要听听我对后宫的改造计画?”   上官钧:“后宫属陛下私宅,如何改造都随陛下的意。”   姬安瞪大眼睛盯着他:“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上官钧被这样看着,难得露出些无奈,只得说:“陛下请说。”   姬安就高高兴兴地把下午做的布置细说了一遍。   上官钧听得扬眉:“陛下是打算今后不在外采买了?”   姬安:“不愧是大司马,一下就能猜到我的想法。至少消耗量最大的部分达到自给自足吧,特产类的采买也要减少数量。宫中采买是贪污和盘剥最严重的一块,我希望至少我在位的时候能够杜绝。”   上官钧提醒一句:“陛下如今顿顿吃的米,就要靠地方供给。”   姬安:“哟?京郊皇庄不能种?”   上官钧:“试过,种出来味道不一样。”   姬安想了想:“我好像也没吃过多少种不同的米,回头让人多试几种尝尝。”   说完再把话题拐回来:“但即使是这样改造,两千六的杂役还是人员非常冗余。如果我往外放人,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上官钧:“宫女都属于陛下,放归宫女嫁人是仁政,不会有什么坏影响。至于宦官,若是陛下仁慈,给他们一笔安家银子,就不会再有人能说什么。出这笔钱看似很多,但细算起来,比长年养着要省。”   姬安却是越听越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看上官钧的样子他就能知道,上官钧长年接受的教育都是上位者思维,想不到宫女和宦官出了宫会不会更糟糕的问题。   上官钧果然不解:“那是顾虑什么。”   姬安思索片刻,觉得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放弃道:“算了,一下动太多不好,等改造实施之后再说吧。顺利的话,说不定我还想再弄其他东西,还要人手。”   上官钧不着痕迹地打量下姬安:“我倒是想问一事。”   姬安:“什么?”   上官钧:“陛下如今这样的安排,似乎没有考虑过采选纳妃。”   姬安眼中不自觉地透出点心虚:“这个不急,我还年轻……”   上官钧:“等国丧一过,群臣就该上奏请陛下广开后宫,早日开枝散叶。”   姬安感觉牙有点幻痛,揉了揉腮帮子:“没事,上奏归上奏,只要我不收人,他们总不能直接把人给塞进后宫里。”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基层社畜,他有着丰富的应对各路领导和热心群众劝婚的经验。   上官钧:“陛下若是如此打算,到时便可体会一下与群臣相抗是怎样的压力。”   姬安勉强一笑:“只要大司马别给我压力就行。臣子们嘛,多找点活让他们忙起来,他们就顾不上老盯着我的后宫了。”   上官钧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又很快平复:“我自是不会过问陛下的后院。”   但姬安到底有点心虚,怕深聊下去会暴露自己的属性,随意再扯了几句,就托言天晚,起身告辞。   上官钧跟着起身,送姬安出殿门。   这还是他第一次送人,姬安都有点诧异。   两人走到殿门处,海晏捧着一件斗篷过来。   上官钧:“秋日天凉,陛下日后晚间出门,记得让内侍带着斗篷。”   姬安已经感受到了门外的夜风,心中更是惊讶。   旁边洪大福在躬身谢罪,姬安抬手示意他起身,又让海晏给自己披上斗篷。   斗篷布料润滑,似乎内有填充物,一上身就带来一阵温暖。就是长了些,都快垂到脚踝了,必定是上官钧的。   上官钧又问:“可要备车。”   姬安笑道:“不用了,又不赶时间、不摆仪仗,走一会儿就到。”   两人这才分别。   姬安带着人走出思贤殿,空旷之处夜风更大,衣摆都飘飞而起。要不是有件斗篷,真就要受冻了。   姬安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内侍和卫士。卫士们都披着甲,面色还好,洪大福就有些瑟缩。   洪大福见姬安回头,再次懊恼地请罪:“都是奴考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姬安温柔一笑:“以后记着就好。再说,也是今晚降温了,昨晚都没这么凉。一会儿你去烧点姜茶喝,可别冻病。”   洪大福满脸感动:“多谢陛下想着奴!”   姬安继续往立政殿走,半路碰上抱着衣服跑过来的徐小七。   徐小七微喘着气:“奴刚发现外头转风……”   姬安欣慰地拍拍他肩膀:“大司马借了我一件。”   说完,发现徐小七自己都没添衣就跑了出来,又说:“你和大福一同披着这件吧,挡挡风。”   洪大福和徐小七连忙道:“不可不可!奴受不起!”   姬安便改口:“那你们一同抱着,能暖和些。”   洪大福这才和徐小七分着抱那件外袍。   姬安摸摸身上斗篷,想到先前上官钧说要给自己送礼,就一边继续走,一边思考着可以准备什么回礼。   有点难办啊,上官钧什么都不缺……   *   思贤殿中,上官钧正在擦拭自己的剑。   这把剑是上官家的祖传之剑。   上一世里,他还曾带着这把剑亲征过。也是那一仗的大胜,让他心情松懈,没能察觉到当时友人的不对劲,被对方寻机换了毒酒。   复生回来,今晚是上官钧第一次再次握上这把剑。   练剑之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世的情形,哪怕不再气愤,心情也不太好。   对于那位友人,上官钧心情有些复杂。   毒杀自己的仇,上一世他当然是立刻就报了,还布置下一系列后手给姬含思找麻烦。   然而,若是理性地看待那人,他可说是当今天下少有的将帅之才。即使这一世上官钧不可能再和他有深厚交情,但人才难得,上官钧心中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惜才之心。   上官钧目前的想法是,尽量避免或拖延那人与姬含思见面。   他原想将姬含思封到偏僻之地,不过姬安提出让姬含思留京之时,他转念想想,的确在京中更好掌控,在外头消息传递总有迟误。   虽说现在姬含思无权无势,只空有一个王的头名,可他们双方一旦见面,上官钧担心那人会因性情改变而影响判断力。姬含思留京,上官钧还能把控一下那人回京的时机。   上官钧一边慢慢擦着剑,一边思索有哪些人可以提拔培养。将来那人真要再沦陷为姬含思的入幕之宾,也能立刻有人手接替于他。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姬含思,思绪几转之下,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姬安身上。   上官钧眼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兴味。   起初他会推姬安上位,是他绝不会再让姬含思登基。而搬进宫中住,一半是因为姬安提的要求,一半也是想看看姬安会怎么当这个皇帝。同是姬家血脉,同样从没学过治国,姬安会和姬含思有多少不同。   这几日看下来,还真是……相当有趣。   姬安总能做出让人完全想不到的事情,甚至让上官钧都对下一日生出一点点期待。   毕竟,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虽然平顺,却也多少有点无聊。   上官钧擦好剑,收入鞘中,起身返回卧房。   踏进外间,就见海晏正抖开一件斗篷,要往衣撑上挂。   正是刚才给姬安的那件。   上官钧:“立政殿那边还回来了?”   海晏躬身答道:“刚刚送还。”   上官钧目光在斗篷上扫过两遍,吩咐:“你们四个一同商量下,可以给圣上送些什么礼。”   海晏一愣:“给圣上?”   上官钧:“嗯,这两日你们提份单子来。”   说完,转身进了内屋。   海晏挠挠头,喃喃道:“这种事不是一向都黄总管办,怎么交给我们了……”   ○●   在姬安找上官钧聊天的时候,郑永也来到义父王晦的屋里。   他下午接了姬安给差事,先忙了一通,总算把那个招人计画传达到宫里所有地方,也安排好报名登记事宜。   胡乱吃过晚饭,郑永便赶紧来寻王晦。   王晦听他仔仔细细地讲完,先问:“下头时时都在想尽办法从内库里捞钱,以前我在的时候,好歹能管束着他们不捞太多。如今你主事,是不是就管不住了,还是你也参与进去了。”   郑永忙道:“儿万万不敢,时刻都记着义父的教诲,只收能收的,不该动的钱绝不敢动。”   王晦打量他片刻,才点点头,随即又一叹:“若是当初八皇子上位,以我给你铺的路,和你之才干,日后当能安安稳稳当个‘内相’。   “没想到二郎会推四皇子,更没想到四皇子原本不声不响的,一上了位却有这么多手段。”   郑永看看门窗,确认都关好了,才压低声音说:“大司马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晦摇下头:“如今我也看不透二郎……不过,不管二郎什么想法,对圣上的后宫都不会插手。”   郑永点点头:“这点儿也知道。”   如果上官钧想一直掌权,那必然会乐于姬安一直沉迷于规划后宫那些事。如果上官钧打算放权,那更不会管姬安想要如何。   王晦沉吟道:“不过,圣上这般在后宫又种瓜菜又养禽畜,还真有点以前高祖皇帝的意思。可能血脉里就流传着吧,毕竟是高祖皇帝的子孙。”   郑永听得一愣:“高祖皇帝?”   王晦:“事情隔得远,你没听过也不奇怪,二郎应该知道。当年高祖皇帝就曾亲自在宫里种稻麦桑苗,还养过蚕,前前后后好几年。后来总结了一些经验,让司农寺在全国推广,还提高了产量。”   郑永:“劝课农桑的确是大事,可圣上现在种的养的……”   王晦点他:“如今不像开国之初,稻麦跟上了,不就是要丰富其他。”   郑永恍然:“是儿想得太少。”   王晦:“不过那也只是我的猜测。先不说远的了,就说眼下。圣上这么搞,日后是必然要抓牢内库,而且财权极可能会交给朱顺。”   郑永神色有些黯然,但也还算平静:“儿已经有了准备。毕竟,他们几个都跟了圣上十一年。”   王晦:“也不用灰心。圣上让你主持招人,又找我回去管人,也是给你机会。只要你表现得好,日后便是没了财权,但管人这一块,目前看圣上是在考虑你。”   郑永点头:“儿一定尽力做好。”   王晦叮嘱:“下头贪钱的事,不管你对我承不承认,都绝对不能沾上一点。如果沾上,现在立刻抽身,还来得及。”   郑永严肃道:“当真没有。只是儿事多,实在分身乏术,又接手日浅,还没有义父您的积威,下头勾结在一起阳奉阴违,儿一时也没有太多办法。”   王晦思索片刻,教他:“查,仔仔细细地查。外头若是查不出,就寻个机灵的,打进他们内部去查。   “还有账。前头的不提,圣上继位之后的账,你自己悄悄理一本实账收着。只要手里捏住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圣上想清算,你就是第一功臣。”   郑永应道:“儿明白了,回去就想办法。”   王晦:“圣上如今能信任的人手还不多,你一定要抓住现在的时机,让圣上信任你。还有,留意手下有哪些堪用又老实的,有机会便向圣上推荐,不要怕荐的人多了会挤占自己位子。   “我看呐,现在这位圣上是有心要做事的人,这样的人对人手都是多多益善。你越能不断发现有用的人举荐,圣上越会看重你。当然,荐之前也要查仔细了。”   郑永恭敬应是,又问:“那,义父可愿接圣上这回的差事?”   王晦笑道:“圣上都点了我的名,哪里还有我再拿乔的份。明日你便回给圣上,说我把这边的事交待清楚,就到他跟前听用。”   郑永暗暗松口气——幸好,算是完成了一件圣上交待的事。   ○●   一天的休息日过得飞快,姬安有点怀念双休,哪怕他以前也很少能享受到双休。   吃早饭时,端东西进来的小宦官顺便禀道:“陛下,思贤殿那边的人来牵了黑马。”   姬安点个头表示知道了。   郑永问:“陛下是要备马还是备车?”   姬安想了想,回他:“备马吧,方便。”   洪大福小声提醒:“陛下,早晨风大。”   姬安:“没事,裹厚点就好了。吹吹风,正好醒醒头脑。”   坐马车里晃,他都怕自己再睡着了。   郑永便让人取来一件绵斗篷,等着姬安吃完起身,帮姬安披在身上。   姬安站着让内侍们打理,摸摸斗篷,感觉和昨晚上官钧那件差不多材质,问道:“里面絮的是什么?”   郑永:“回陛下,是丝绵。”   姬安不由得暗想——不愧是宫里的东西,丝绸絮丝绵,够奢侈。   等内侍们收拾好自己,他就带着人出了门。 第38章 正轨   今日是常朝。   姬安裹着温暖的绵斗篷,出殿骑上马。   刚策马走出不远,便见到上官钧那匹显眼的黑马正走过来。姬安驻马等了片刻,待上官钧来到身旁,再并骑而行。   姬安见他披着昨晚曾借给自己的斗篷,寒暄一句:“大司马这斗篷当真非常暖和。”   上官钧目光扫过姬安身上那件,回道:“陛下这件看着是旧些。若觉不够暖,可让尚衣局赶制几件新的。”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算不得多旧,我记得是去年才新做的,还是很暖。”   他自觉和上官钧的新旧概念说不拢,直接转话题问:“对了,常朝通常都议些什么,每次都要一个时辰吗?”   上官钧:“主要是各司衙汇报工作进度,以及对政事堂下文寻问的回覆。碰上事少的时候,自然就结束得早。偶尔事多,或是争论不休,便会拖长时间。”   但换句话说,开了朝议,把一部分先前在政事堂处理的事先处理了,后面政事堂议事的时间就会有所缩短。   姬安想了想,再问:“能上朝的官员,应该也都有资格写奏疏吧。那,什么样的事会先在奏疏里写,什么样的事会直接在朝上说?”   上官钧转眼看看姬安,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胆子大的就会直接在朝上说。例如,被陛下和政事堂压下的事,或是想直接揭开闹大的事。”   姬安听明白了——在朝议上把控节奏,同样是君臣之间的拉扯。   不过,上官钧话锋一转,又说:“今日是陛下首次朝议,会顺利的。”   姬安点点头——头一回直接面对自己这个新帝嘛,官员们也要先试探试探,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风格,通常不会一上来就开大招。   除非……   姬安暗暗瞥一眼上官钧——除非是上官钧这种级别的权臣。   上官钧好似没察觉,继续补充:“若是有人提了事,陛下又一时拿不定主意,可以交给政事堂议,也就压下去了。”   姬安再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两人依旧是在大殿边上下马分开,上官钧走殿门,姬安是直通玉阶皇座的皇帝信道。   永昌殿正殿,姬安是第一次来。   当他走上玉阶,目光首先被龙椅吸引过去。的确如先前上官钧和郑永说过的那样,是张宽敞的小榻,比仁圣殿那张舒适得多,前方案台上还摆着茶。   姬安在铺着垫子的龙椅上坐下,腰后有软枕承托,手肘还可以舒适地倚在两边凭几上,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一下这种开会的顶配。   永昌殿虽然整体规模和仁圣殿一样,但因为分为前后堂,正殿的进深就要比仁圣殿小得多。   众臣与天子的距离也要近得多。   姬安一垂眼,就能看清坐在玉阶之下的上官钧。   自上官钧再往外隔开一步,是几排同样有座的正三品以上大员。再往后,是列队站立的文武官员。在京从五品以上实职文官、从四品以上实职武官,方有资格参与日常朝议。   以姬安的眼力,此时都能把众人的神情与动作看个大差不差。   姬安坐定后,鸿胪寺的司仪出列主持。   常朝的礼仪也简单些,众臣拜过天子,便正式开始。   一如上官钧先前所料,首次朝议非常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官员们报喜不报忧,总之出列汇的都算得上是好消息。主旨就是一个意思——圣上与政事堂领导有方,大家工作顺顺利利,总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姬安甚至听得有点犯困,忍不住示意侍立在旁的郑永给自己倒杯浓茶,靠着苦味提提神。   就在姬安以为,本次朝议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之时,竟然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   是在朝议的最后,司仪连续两次提示“有事者上奏”,而满朝官员同样轻松地等待着下朝的时候。   有名官员出列,躬身禀道:“陛下,臣有事奏。”   姬安就看见不少人面上露出诧异,甚至还有人带上点紧张之色。   前一回大朝会见的人太多,姬安还记不清人,只能从官服看出是正四品文官。   于是他抬眼看看郑永。郑永会意,弯身附耳,小声道:“是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的副手。”   姬安瞭然——御史台的官,八成是要弹劾人了,难怪会有人紧张。   姬安也挺好奇,催促道:“何事。”   御史中丞朗声说:“臣要弹劾殿前司指挥使夏侯通,国丧期间举乐宴饮,还招营妓至家中玩乐。”   全殿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一人身上,姬安因此很顺利地找到坐在武官前列的从二品殿前司指挥使。   而且,“夏侯”这个姓唤醒了姬安的记忆——这人是姬含思的候补攻之一夏侯炎的爹吧。他记得黄义曾说过,夏侯炎的爹管着禁军。   但,上回上官钧给他介绍禁军众将时,又没有这个夏侯通在内。   想到这里,姬安禁不住向上官钧看去。   全大盛的军队都归上官钧管,现在御史台不先上奏疏,直接在朝议中弹劾他手下的人。难道是想挑衅上官钧?   不过,上官钧脸色很平静,只淡淡地看向夏侯通,似乎并不当成什么大事。   姬安再扫一眼众宰相。御史大夫唐武面色平静,显然该是提前知晓。上官钧的心腹刘叔圭没一会儿就垂下眼,其余人则多少带有讶意,包括枢密副使。   御史中丞还在细禀,夏侯通是什么时候举乐宴饮,如何使家丁秘招营妓,令营妓乔装改扮,分批进入家门,甚至连宴中看了什么戏、什么曲、什么舞,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夏侯通原本还算镇定,可随着那些细节一一被抖出来,他脸上开始现出惊慌之色,额角都冒出冷汗,再顾不上其他,只频频去看上官钧。   然而,上官钧收回了目光,垂眼安坐,有如入定。   姬安坐在高处,就将夏侯通脸色由黑转白,神情由慌乱到绝望,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收回目光低下头的官员越来越多,众人的神色也都变得微妙起来。   御史中丞说到一半,夏侯通已然起身。   待御史中丞说完,他连忙躬身走到阶下殿中,跪倒在地,涕泣道:“陛下,是臣糊涂犯了禁,但请陛下容臣辩解一二。”   姬安很是佩服他说哭就哭的本事,看八卦似地回:“说吧。”   夏侯通:“臣招营妓举乐,并非为臣自己取乐,而是为七十整寿的老母贺寿,当晚就放营妓们回去了。臣自幼丧父,都是老母一人将臣兄弟几个拉拔大,如今她也是活一年少一年。臣就是想尽尽孝心。”   姬安示意郑永凑近过来,低声问:“营妓是什么性质?”   郑永没有完全听懂,不过猜到了姬安的意思,附耳小声回:“是教坊所管的官妓,平常为官府办的活动举乐歌舞。按律,官员不得私招营妓相陪。”   姬安按自己的想法理解了一下,就是给宴会助兴的。   上回他接待乃洛使团,在四方馆吃接风宴的时候,席间就有乐师奏乐、歌者唱歌、舞者跳舞,还有给客人布菜倒酒的。他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当时他以为是四方馆雇的丫鬟,现在一想,应该都是营妓。   姬安转而看向御史中丞:“夏侯通说的是真的?”   御史中丞:“虽是实情,但臣月前曾于京中见过其母,看着颇为精神,不像是等不得过了国丧再庆贺的样子。”   夏侯通没敢再说话,只哭哭啼啼地请罪。   姬安再问:“他办寿宴还请了谁去。”   御史中丞:“只他在京中的两个兄弟及子侄。”   随后点了名字。姬安还记不清那些纷乱的官名,只听得出都是武官。不过看殿中没再有人出来请罪,那要么不是实职,要么都在从四品以下。   姬安看向上官钧:“大司马,那是你手底下的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上官钧起身:“他既犯了禁令,自当由陛下裁度。”   姬安去看大理卿方怀静:“大理寺,夏侯通这种情况,该如何判。”   方怀静起身回道:“国丧期间举乐宴饮,当革职。招营妓为私事所用,当依人数罚钱。营妓前往者……”   姬安打断了他:“禁军殿帅叫人,教坊那边敢不让人去吗。”   方怀静便停下话:“陛下说的是。”   姬安最后看一眼彷佛事不关己的上官钧,这才下旨:“依律吧,参加宴饮的人都革职,该罚多少就罚。”   上官钧淡然应道:“臣遵旨。”   随后向殿中值守的卫士道:“将夏侯通带下去。”   立刻有两名卫士过来,一左一右提起夏侯通,将全身发软的他拖下殿去。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上官钧续道:“殿前司指挥使空缺,还请陛下尽快思量人选。”   姬安微微一愣,不由得注视上官钧。   上官钧却是重新入座。   弹劾一事结束,司仪再问了两回有无人上奏,便宣布退朝。   姬安带着郑永回到正殿旁的休息室,看屋中都是自己的人,就小声问郑永:“依你看,弹劾夏侯通这事,是不是大司马之意?”   郑永面色微妙地犹豫一会儿,最终模棱两可地回道:“奴以为,能将夏侯通家中举乐之事查得如此细致,只有飞廉军做得到。”   飞廉军,这是一个姬安没有听过的名字。   姬安回忆着自己以前看过的神话传说:“飞廉……是风伯吗?”   郑永低头垂眼:“是。”   风伯,掌八方来风的消息。   姬安心中笑笑——他就知道,没有哪朝天子手里没有密探的。   不过,上官钧这样公开处置夏侯通,让姬安有点看不透他的意思。难道上一世里毒杀上官钧的人是夏侯炎?所以这回他早早就掐了夏侯炎最大的靠山老爹。   姬安想了片刻,没想出个头绪,干脆不再管——算了,看不透就看不透吧,反正对自己没有影响。   朝中官员不知道其中有姬含思的“前尘往事”,估计更加想得头疼——大司马这到底是在对圣上示威还是示好?   姬安一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比自己更迷糊,心情奇异地有些愉悦。   ○●   这次翰林院中参加给事郎选拔的,都在从五品以下。主要是给的品级太低,一些品级高的文散官就算心动,最终还是感觉拉不下脸面。   因此,十一日点过卯,参加选拔的人全在翘首以盼,等待结果。   “是今日出结果吗?”   “好像……前日开考之前没说!”   “我只记得齐御史说过,圣上会亲自阅卷。”   “不是吧,我昨日心焦了一整日啊。”   “谁又不是呢。要是今日没结果,都还不知道要受多久煎熬。”   “唉,感觉回到了当年等放榜的日子,真忐忑。”   “你还能忐忑,我是直接死心了。第一卷那些题可真是,谁能想到还会问……”   “嘘——不能外泄!”   众人正议论著,突然有人听见外头动静,跑到门边看一眼,又立刻回来压着声音喊:“来了!还是朱内侍!肯定有结果了!”   不少人脸上都禁不住流露出激动和紧张。   很快,朱顺走了进来,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安静。   朱顺视线扫过众人,先是温和一笑:“选拔结果已经出来,诸位是就在此一同听,还是参与选拔的人随我到别处去听。”   考过试的许多人都是一愣,又立刻有没考试的人起哄。   “朱内侍,直接宣布吧。”   “就算去别处说,回头选中的人一走,我们还不是会知道。”   “是啊是啊,大家都等着呢。”   朱顺见没有人反对,便抬抬手示意安静,继续说:“按圣上的旨意,秉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我先说说选拔标准。   “本次选拔小考为两卷,每卷满分10分。在两卷都达到6分以上的人里,综合考虑分数与考场表现,在诸位当中共选出了六人。”   朱顺一一念出名字,再补充:“请以上六人现在便随我走。其余人若有对结果有疑议的,或是想查看考卷的,也可一同前去。”   结果出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而且许多人都吃惊地看向一人,那人自己也是眉头紧皱,像是很不理解为何自己会落选。   等选上的人都走出来后,那人也跟着出来站进队伍中。在他的带动下,又有几个落选的也跟去看卷。   那人还忍不住问:“朱内侍,卷子真是圣上亲自判的?”   朱顺看过去,严谨地更正:“分数标准是圣上亲自定的,且所有考卷圣上都已过目。”   他还记得,这个人是当时第一个来报名的,叫贾进。   贾进没再说话,皱着眉头跟在队伍中。   朱顺也没多在意。   这里面唯一能让他稍微留意一下的,只有以总分19拿到第一的高勉。也就是当时第一个踏进殿中坐下的那人。   高勉的“问答卷”拿到了满分,让郑永和朱顺都相当吃惊,“奏疏卷”也仅被扣1分而已。   此时朱顺发现,高勉既沉默且淡然。   从朱顺进来起,不知多少人议论过,但高勉始终一言不发,像是与旁人都不相熟。而在朱顺最后念出他名字的前后,他始终都是面色平淡,既没有期待和紧张,也没有失望或惊喜。   朱顺领着这一队人离开翰林院,来到永昌殿后堂的一间房。   房内已摆好十套桌椅,有四人在等候。其中两人穿着正七品的文官官袍,另两人穿的是正八品。   前日刚考的试,众人都记得清楚,穿正八品衣袍的两人都是内侍。   朱顺向众人道:“今后各位选上的给事郎便在此处当值,一切事宜听从这两位朝请郎的安排。”   随后又让人取出卷子,续道:“想看卷子的,可来领取。”   那几名落选的立刻围上来,其余人看来都来了,也一同上来领取。   一时间,屋内都是哗哗的翻卷子声。   众人看完自己的,又忍不住去看旁人的,低声议论著卷上分数。   这时,贾进忽道:“朱内侍,可否给我解释一下,我这份‘奏疏卷’中被扣了3分的‘议政’是何缘故?”   众人都看过去,就见他手中两份卷里,“问答卷”是8分,“奏疏卷”是5分。   贾进满脸严肃:“总扣5分,另2分的扣分处都有圈出,的确是我的疏漏,我没有异议。可这3分是为何?”   朱顺丝毫未被他影响,上前看了看,平静地回道:“扣分原因也写了,就是‘议政’。你在后方添上了自己对此奏疏的看法,题目中没有这个要求。”   贾进执拗地追问:“既然题目没有要求,我多答,不加分便是,为何会扣分。”   朱顺直视着他:“因为圣上不需要自作主张的人。”   话音落下,原本还有些嘈杂声的屋中立刻变得一片安静。   朱顺扫一眼众人:“圣上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让群臣上疏议论。但圣上不需要的时候,不要试图以此影响圣上。”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会来争这个给事郎的,谁又不是想着近水楼台呢?   朱顺说完告诫,缓下语气,又道:“诸位好好做好本份,圣上会看到你们的能力。”   随后,示意人收回卷子,带那几个落选的人回翰林院。   朱顺留意了一下贾进,见他仍然严肃地皱着眉,但看上去并没有愤恨的情绪,也就放下了心。   再去看看高勉。但高勉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平淡模样。   不管怎么说,这回的选拔到此就完全落幕了。   朱顺将人全都交给两位新上任的朝请郎,就继续去忙其他事。   ○●   政事堂议事一如既往。   姬安刻意没提空缺的殿前司指挥使一职,然而上官钧也没有提。   他们两人不提,其他宰相更不会妄议禁军首领。最后就像是所有人都忘了刚才朝议上的事一般,看得姬安都忍不住心中好笑。   议完事,姬安节约路上时间,没回立政殿,让郑永在这边布置了一间房午休用。   午饭端上来。除了姬安定下的三菜一汤标准,今天摆了三只碗,每只碗里是小半碗米饭。   昨天姬安才听上官钧说,他吃的米饭都是地方上贡的,于是让膳房把皇庄种的米也煮来试试。   郑永解释:“左边这碗是陛下原本吃的,中间和右边是皇庄今年刚新收的两种。”   姬安顺口问:“还有什么时常吃的东西是要靠地方进贡的,面是不是。”   郑永:“面是皇庄出的,若是不够吃,也会在京中采买。”   随后报了几种进贡的瓜果。   姬安听完,便让郑永也去吃饭了。自己则一碗一口地吃,细细对比口感。   可能是他以前活得糙,虽说进贡的这种米的确是最好吃的一种,但另外两种他吃着也不差,没有非贡米就咽不下的讲究。   等这一餐吃完,姬安再叫来郑永吩咐:“告诉膳房,晚上也煮三种米,菜做丰富一些……六菜一汤吧。我请大司马用膳。”   郑永躬身应是。   姬安休息一会儿,就去了书房。   路过旁边“秘书团”时,他不作声地在门口看了看。   新上任的给事郎们已经吃完午饭,继续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每人桌上都摆着奏疏,有人和邻座低声讨论,也有人去请教两名朝请郎。   姬安很满意,感觉天天正点下班的未来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走进书房坐下,让人叫来两名朝请郎,问:“如何,今日还顺利吗?”   两人便细细禀了上午朱顺带人过来时的事。   姬安回想了一下。   那个议政扣3分的人他还有点印象,的确能力是不错的,议论的那段说得也挺好,要不是多此一举,应该会入选。   姬安心中感慨——年轻人,还是太着急了。不过有能力的人总能出头,这也就是他的一次磨练。   两名朝请郎又回禀一下上午的培训情况。翰林院这些给事郎都是从科举中拚杀出来的,学东西很快。和徐小七一同入选的那个宦官学得慢一些,不过有徐小七专门给他补课,也不妨事。   接下来要提高处理速度,就要靠熟练度了,这个急不来。   姬安满意地让两人回去忙,自己也开始批奏疏。   人手一多,哪怕每个人的速度不算快,但整体速度还是一下提升了一截。   至此,姬安作为皇帝,处理政事的所有流程都经历了一回。   不管是大盛还是姬安,算是在皇位交替之后安安稳稳地回到了正轨上。   正点下班的姬安心情不错地回到立政殿,洗过手洗过脸,没等一会儿,上官钧就来了。   上一次两人一同吃饭,其实也就是几天之前,但看着上官钧坐在桌边,姬安还是颇感怀念。   饭菜一道一道摆上来。   上官钧看看面前三只一模一样的碗,和碗中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米饭,再抬眼看向姬安。   姬安故意卖个关子,笑着说:“大司马试试,最喜欢哪一种。” 第39章 总管   上官钧看着姬安这种故弄玄虚的模样,没再多问,每只碗都端起来,试吃一口。   他细嚼慢咽的样子,看得姬安都不由得心急。   耐心等他都吃过一口,姬安紧接着问:“如何,最喜欢哪种。”   上官钧重新抬眼看来,突然轻笑一声。   先指着右边那碗:“这是贡米。”   又指指另两碗:“皇庄的米。”   姬安一愣,仔细看那三碗饭,真没看出一点区别。   他干脆伸手过去,一碗一碗端起来,也举筷吃一口。   这一下,轮到上官钧愣了。   姬安吃完,再把右边那碗多吃一口,心中忍不住叹一句——上官钧这舌头,简直“豌豆王子”。   面上则是笑道:“大司马好生厉害,一口就能尝出来。先前我让他们这样装给我尝,第一次都没说对。”   上官钧神色微妙地看着姬安手中的碗。   那碗里本就装得不多,两人三口,便见了底。   姬安放下碗:“我让他们给你上贡米。”   上官钧回过神,却是指着一碗说:“其实,我更喜欢皇庄的这一种。我的庄子里种的也是这种,贡米是先帝喜欢的。”   姬安看过去,又将那只碗拿过来,再吃一口,笑道:“我也觉得这种好,嚼起来香。贡米的口感有点软了。”   随后吩咐候在旁边的内侍:“米饭上这一种。”   内侍应声,很快为两人送上米饭,又被姬安遣出去。   两人这才开始正经吃饭。   上官钧目光不经意地瞥过边上三只碗:“陛下准备停了贡米。”   肯定句。   姬安笑道:“我原本是想,若你喜欢,就专门为你采买。不过,你更喜欢这种,怎么不说呢,早说就早让膳房换了。”   上官钧慢条斯理地夹着菜:“我的厨房里一直煮的是这种,和宫中膳房本就不同,只是陛下没察觉而已。”   姬安听得惊讶,仔细去回想,但实在是想不出区别。毕竟差别不是多大,他估计就以为是放水多放水少的问题了。   不过,既然上官钧那里也种这种米,姬安又冒出一个想法。   他眼珠一转,问:“大司马的庄子上,这种米种有多少,其他还种些什么,是只供府里吃用,还是有多的对外卖了换银子。”   上官钧听得他这一连串的问题,自然也就摸到了他的脉:“陛下这是盯上了我庄里的产出,想直接包下?”   姬安笑着点头:“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加我肯定没问题。若是可以,最好能把宫里的用量都包了。咱们明算帐,你庄子平常往外卖多少,宫里加一成收。”   买上官钧的东西,采购必然不敢盘剥。钱又是他和上官钧谈定,哪怕下面再想法子私捞,也挤不出太多水份。姬安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路子。   上官钧饶有兴趣地看过来:“皇庄今年的收成供宫里明年一年嚼用,即便不够也差不了多少。陛下不必急着现在就谈后一年的买卖。”   姬安:“开春就下种,现在谈好了,才好规划明年怎么种嘛。如何,你回去和黄义盘盘账,看划不划算。”   上官钧:“那陛下的皇庄又准备种什么,还是想把收成都囤起来。”   姬安:“我想多试点的新奇东西,得做好保证不了收成的准备,就要靠在外头收。”   上官钧:“陛下从我这加一成价收,不觉得亏了吗?”   姬安一笑:“大司马国之柱石,钱让你赚到有什么亏的。”   上官钧看着他思索片刻:“我看陛下这想法该是临时起意,不如你先把账盘好,再来与我说要收多少。”   姬安想想也是,点头道:“好,那等我先理清楚,咱们再细说。”   说完了饭桌上的,姬安再说起另一件事:“对了,殿前司指挥使一职,还是大司马来指派吧。我对将军们不熟悉,不清楚谁更合适。”   上官钧:“陛下点子多,可以再来一次考校选拔。”   姬安失笑:“这个要怎么考,没法考吧。是选将军,又不是选侍卫,比个武,谁厉害谁上。”   上官钧看看他:“陛下以为,作为禁军首领,最重要的是什么。”   姬安脱口而出:“忠诚。”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但脑子也同样重要,愚忠时常会带来反效果。”   最后,姬安还是坚持:“总之,这么重要的位置,还是你来安排人吧。”   上官钧折衷道:“既如此,我先让刘叔圭代管。稍后我向陛下推荐几人,都是我认为堪用的,陛下可从中择一。”   姬安一笑:“也行,那就这样,你多费心。”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反正上来的肯定是你的人,何必多此一举呢。   说完人选问题,不免想到夏侯通,姬安试探一句:“今日御史中丞弹劾之时,把夏侯通家里的事说得那么详细,我看不少官员像是都被吓到了。”   上官钧承认得很痛快:“飞廉军人手有限,也不是每个官员都会盯着。是夏侯通做得太明显,他们想当瞎子都不行。”   说到这,上官钧冷哼一声:“虽说国丧,但也不是真不近人情。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不大张旗鼓地举乐、婚嫁,便是在家中悄悄吃肉喝酒,甚至与家妓玩乐,被捅出来也就是申斥和罚俸。   “夏侯通倒好,贺寿还要叫营妓。他哪怕自己花钱去瓦舍找戏班,飞廉军都能当没看见。他身居要职,今日能为了贺寿叫营妓,明日就能为了自己把禁军当私军。这样的人,不能留他。”   姬安听得有点意外。他原先以为上官钧在意的点是犯禁令,没想到竟会是公器私用。   难道是他想岔了,真和夏侯焱没有关系,犯禁不是处置夏侯通的藉口?那为什么上回上官钧给自己介绍人时没带上夏侯通,真不是那时候就想着要把夏侯通换掉了吗?   当然,这些疑问姬安也就在心里想想。上官钧在政事方面已经让渡了权力,姬安现在的原则还是不去过问军队。   两人聊着天吃完一顿饭,上官钧便告辞回了思贤殿。   *   姬安开着系统面板,一边浏览【科教】模块里种类繁多的教材,一边在院里慢慢散步。   走了快半个时辰,正要转回殿里休息,郑永领着王晦过来了。   王晦上前躬身问安:“陛下万福金安。听郑永说陛下得着了空,老奴便过来听用。”   姬安看着王晦如今弯着腰的模样,想起初见他之时的情形,心中不由得感慨——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姬安也不是一朝得势就反踩别人的性格。当初王晦虽然姿态有点高,但所言所行都是奉先帝命令,对姬安并没有苛待。现在姬安再面对王晦,也就还是平常心。   姬安叫了免礼,带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内侍进到殿中,给他赐了座。   王晦主动开口表忠心:“老奴听郑永说了陛下的想法。陛下既还觉着老奴堪用,老奴不敢再辞,愿为陛下效死。”   姬安也小小恭维他一句:“王内侍是宫中老人了,这宫中人多且杂,这种事还得交给你我才放心。”   王晦状似感动地再次躬身:“老奴必兢兢业业,不会让陛下为此烦心。”   姬安就进了正题:“郑永既和你说了,你现在可有什么想法。”   王晦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细说道:“消息传达下去,这两日已有许多人报名登记。老奴想着,下种时间紧,今日就安排了报名的人手开始清理花园。   “他们干活的表现,也可以作为往后管事选人的依据之一。陛下这几日若有空闲,可到各处巡视成果。另外,宦官们进宫时年纪都小,没有正经做过农活。老奴听说陛下打算让人教,只是顾虑不方便。   “其实后宫兴土木、翻修宫殿的事也时而有之,工匠亦是外男,每日点卯入宫做活是常事。那位指导种田的赖大壮,可以比照于此。只需将花园外围拦一拦,老奴让人每日领着他出入指导,便不耽误。”   姬安没想到王晦已经安排好了赖大壮,心下顿时很满意。赖大壮,或者说指导人员,是他这个计画里不可缺少的。只是姬安先前一直没时间琢磨,果然找个有经验的管理人员能让自己省不少心。   王晦看出姬安的满意,心中也更安稳,继续说:“若是赖大壮一人忙不过来,老奴再回禀陛下,从皇庄多抽调几个人手。老奴在京中有间小宅,可让他们住在里头。”   姬安含笑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全。是得多调几个人手,不仅是种菜,养家禽家畜也得要人教。你自己度量人手,先去庄上寻人吧。也不用占着你的宅子,内库出钱,在京里租一间。”   王晦也笑:“老奴那宅子不多大,将将能住得开七八人罢了。空着还要每年花钱找人打理,让他们住进去倒是正好。”   既然他非要献这个殷勤,姬安也就不再拒绝:“那便按着市价补给你房费,我会让朱顺记着账。”   王晦没再推,道谢之后继续说:“老奴看了陛下给的那两册书,实是细致周到。便想着,是否让报名养禽畜管事的人都看看,有个章程,也更好去写工作计画。”   姬安点头:“我本也有这个打算,只是当时想着郑永事情多,全推给他他忙不过来,想着等找到总管再安排。”   王晦:“那老奴明日便安排他们学习。”   姬安思索一下还有没有什么漏掉的,又补充一句:“秋冬日养幼崽不好养,屋外冷,怕是熬不过。既然那么多宫殿都空着,你看看把里头的东西怎么归整归整,先养在屋里过这一冬。”   这话就是王晦完全没想过的了,听得心中都不由得愣一下,禁不住感慨“这位陛下可真是不讲究”。   当然,他面上丝毫没漏一点,只认真应是。   说完这些,王晦便起身告辞。   姬安吩咐郑永:“你送王晦出去,然后叫上朱顺一同过来。”   郑永应了是,和王晦一同躬身退出去。   姬安拿起桌上的铃摇一摇,在旁边耳房候着的徐小七和关忠立刻进屋听吩咐。   姬安让他们重新换了热茶,再让两人坐了,对徐小七笑道:“不是说了,小七既有给事郎的活要忙,便不用再跟着伺候我。”   徐小七跟着笑说:“奴晚上也没别的事,就让大福排了奴的班。奴是陛下的内侍,伺候陛下是奴的本份。”   姬安:“你把给事郎的活干好,就是尽到本份了。没事可以多多看书嘛,藏书阁里那么多书,我是想看都没那时间看。”   却是关忠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小七可用功呢,刚在旁边房里就一直在看书。”   徐小七连忙说:“奴白日已经没班了,也就是晚上轮一轮,还不用守夜,陛下就别赶奴了。”   姬安失笑:“我哪是赶你,我怕你太累。”   徐小七用力摇头:“奴不累。许多事都有杂役做了,奴也就是给陛下端个茶、倒个水。”   姬安也就随他了,只叮嘱:“晚上看书多点些蜡烛,这个不要省,眼睛重要。也别一下看太久,累了便休息。”   三人聊着一些闲话,没过多久,郑永和朱顺一同进来,徐小七和关忠便退回耳房里。   姬安让朱顺去取了昨日放在屋里的本年流水账,一边随手翻,一边问郑永:“按着往年的例,扣掉往后半年的固定支出,内库还能剩下多少现钱。”   郑永在心里算了算,报了个数:“大概还有五十万贯。”   对于皇帝来说,这点零花钱实在是没多少。   不过姬安现在还没有查账的打算,直接就认下了这个数:“那这五十万贯就划到朱顺这边,明日你们便点出钱交接好。”   两人都认真应下。   姬安便让郑永下去,再取出一本摺本递给朱顺:“我大概写了下下面报批用钱和监管的流程,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明白,或是觉得可以改进的。”   朱顺接过,翻开细细看。   两人就着姬安的想法又讨论了半个时辰,才把章程完善下来。   朱顺放下笔,一边等着墨迹晾干,一边感慨:“跟着陛下做事,让奴总觉得自己会的太少。”   姬安安慰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也是从前人那里学来的。我还想着,等哪天得着空,到藏书阁里淘淘书。若是见着合适你用的,一并给你带来。”   朱顺连忙躬身道谢,见姬安掩着嘴打呵欠,连忙又劝他早点休息:“陛下身体重要,事情总是忙不完的。”   姬安点点头:“嗯,我泡个澡便睡了。”   ○●   姬安觉得自己大概就是社畜命,当了皇帝也这么忙。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忙碌反而让他心中有种踏实的感觉。不像先前那段躺平的日子,脑子一闲下来就总爱瞎想,忍不住对未来有种种担忧。   而且说实话,对姬安而言,现在的工作强度还比不上以前,因为事情都能交待给别人办。以前他一个基层,虽说手底下也有几个人,但许多事都要亲力亲为。   这么一想,姬安又觉得对现况颇为满意。尤其可以照着自己的想法来改造后宫,刚在起步阶段都已经让他有了点成就感。   毕竟,自从卖了房给妈妈治病之后,他就只能跟人合租,连按自己想法改造房间都做不到。   因此,捡回这一条当皇帝的命,姬安哪怕一直忙着,也还是会感谢上苍给自己多活一次的机会。   再说,还有那么多位能干的宰相,以及万能的大司马上官钧,大盛目前也算太平,姬安对这个安稳的现状还是相当满足。   第二日,在十名秘书的相助下,姬安和秘书们都高高兴兴地正点下了班。   姬安想起昨晚王晦说后宫已经动了起来,既然现在有空,就让人备了马,往后宫而去。   从永昌殿过去,最快的路线是向北直走,绕过长寿殿,就是后宫的宫墙。   接到消息的王晦已经候在那里。   姬安为了方便说话,让人也给王晦备了一匹马。   王晦已经规化好路线,带着姬安缓缓绕行。   每到一处花园,都能看见原本的假山大石已经拖到路边,宦官们正在清除花丛。   王晦:“最大的是御花园,估摸着不出十日便能清好。只是,陛下真不留一两处赏花?”   姬安看着各处干得热火朝天,心情很好地回:“我喜欢赏菜,绿油油一片漂亮。再说了,有些菜也会开花嘛。”   王晦自然识趣地不再多言。   路过宫殿,也能看见众多宦官进进出出地搬出东西,腾出屋内。   王晦请示:“陛下看,这些东西是就近在殿中寻一间屋当库房,还是全搬到一处收?”   姬安:“大件的就近,小件或值钱的,就……收到元德殿里好了。”   元德殿是中轴在线的皇后寝殿,姬安当然不会动到那里。   走到湖边,姬安望向宽阔的湖面,却是说:“花园四处分散,离得远的花园,挑水或打井水灌溉都是个累活。看看能不能规划一下,建些水渠,将湖水引过去。”   王晦马上应道:“老奴会去工部和司农寺找人来瞧瞧。”   等绕完目前规划的局域,姬安看日头还没落,就继续往后走,时不时问一下王晦附近都是什么地方。   姬安甚至还看到了一座庵堂,奇怪地问:“怎么还会有庵堂?”   王晦低声答道:“是给犯了事的妃嫔在此修行赎罪。”   姬安也压低声音:“就是冷宫?”   王晦:“差不离。”   姬安有点好奇:“那现在有人吗?”   王晦摇摇头:“现在只有两名女尼日尔常上香与清扫。上一位进去的妃子是太宗朝的,已经过世了。”   姬安更加奇怪:“那两名女尼就不能出宫了?”   王晦:“是宫外慈心庵的弟子,她们每年都会安排人来宫里轮换。高祖皇帝的皇后信佛,宫里这座最初是特意建来给她礼佛。   “她仙逝之后,原也是为她供奉香火。后来有妃嫔犯错,高祖皇帝就让人来这里给皇后祈祷,渐渐地就变成了惯例。”   姬安点点头,没再多问。反正和他肯定不会有关系。   上回姬安主要是看花园,这回才终于算是把宽广的后宫走马观花地绕过一圈。   回程不知走到何处,突然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像在敲击什么东西。   姬安听着声音越来越响,却不见周围人有警惕之色,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声音。”   王晦:“回陛下,是捣衣之声。天渐凉了,趁着天气好,先捣好冬衣,随时可穿。”   姬安还是听不明白:“捣冬衣?”   王晦继续解释:“虽说宫中会发四季衣裳,但也供给不起柔软的绫罗绸缎。平日里便是细麻布裁衣,夏季加两身易吸汗的葛布裁衣,冬季加一件粗麻布裌衣。粗麻布硬,得先捣软了才好穿,而且捣过的衣也更结实,不易坏。”   姬安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他看看周围众人,再一细想,的确除了自己和上官钧一直穿丝绸,仆从们的衣裳布料并不一样。只是他先前没想过布料的事,就没有仔细留意过到底是什么料子。   但,如此大量地使用麻布、葛布,也就是棉布还没有普及?   姬安试探着问王晦:“宫中有没有棉布。”   王晦听得不解:“绵布……陛下是指丝绸?”   姬安换了个问法:“有一种白白软软的,像云朵一样蓬松的花。那种花能纺成线,用来织的布。”   王晦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老奴未曾见过……”   却是有个卫士小声插话说:“陛下可是指白叠布?”   王晦这才有反应:“哦!白叠布啊,这个是有一些。”   姬安欣慰:“晚上拿给我看看。” 第40章 好布   姬安继续道:“说说那个白叠布,哪儿产的,产量如何,价格多少。”   王晦面露愧色:“老奴只知道是西域过来的,那边似乎好些小国家会种白叠子,织白叠布。使团来访之时,会上贡一些到宫中。至于商人运过来卖的,价格也不低,和咱们江南的丝绸价不相上下。”   姬安又去问刚才接话的那名卫士:“你叫什么名字。”   卫士抬头挺胸,壮着胆子看向马上的姬安:“回陛下,臣叫卢仪。”   姬安:“卢仪,有没有什么王内侍没说到的,你可以补充一下。”   卢仪连忙回道:“臣曾随军去过西域几个国家,在当地见到了他们种的白叠子。”   姬安立刻有了兴趣:“是什么模样。”   卢仪仔细回想着说:“长得不高,花的确是像陛下说的那样白白软软,但臣感觉第一眼更像蚕茧。不过摘下来撕一下,就和云朵也挺像。”   姬安:“那里种得多吗,是不是民间都用那种布。”   卢仪:“算是常见。但那些国家本身都很小,所以要说种植量,臣感觉也算不上多大。”   这时,王晦又接话说:“其实大盛也产类似白叠布这样的布,在岭南地区,称为吉贝布,还有染色的,宫里也收有一些。有商人从那边运到中原卖,京城也能见,都是紧俏货,只比上好的丝绸价低些。”   姬安:“植株……织布的东西在地里长什么样?”   王晦只得又摇头:“陛下恕罪,老奴实是不知。”   姬安一笑:“没事。你让人把白叠布、吉贝布和宫里给下面做衣的布,都拿一些给我看看。”   王晦赶忙应声。   就这样,姬安愉快地逛完正在改造的后宫,放王晦继续去忙,自己回了立政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姬安自己心情好,他感觉一路看着轮值站岗的宦官们,好像都是脸上带着喜意。   姬安进到殿中,洗过手一转身,看见洪大福提着热茶进来,不由得笑道:“今日你不是不当值。”   洪大福一边倒茶,一边乐呵呵地回说:“奴几个都跟着陛下住这里,不当值就是睡个懒觉。闲着没事也难受,便想来看看有没有能搭把手的。”   如今姬安带过来的六名内侍中,朱顺是最忙的一个,徐小七有给事郎这个固定差事,剩下的四人轮班跟着姬安,每日两人在跟前听用。现在洒扫洗衣的事都有别人做,因此没轮班的人闲时也爱过来候着。   不过,姬安倒也理解他们。一是争取多表现,让自己能时时记着他们;二也是对外表示他们受宠,毕竟天子可不是人人能靠近。宫中生存之道如此,只要他们不作威作福欺压下面人,姬安也就随他们了。   此时,姬安坐下接过茶,边喝边问洪大福:“我怎么感觉今日宫里的人好像都挺高兴。”   洪大福:“见着陛下当然高兴。”   姬安瞥他一眼。   洪大福笑着解释:“今日发冬衣呢。奴也高兴,以前都没穿过絮丝绵的冬衣,先前试了试,又轻又暖和。”   姬安示意跟前的三名内侍都坐:“你们以前的冬衣是怎么样的,过冬冷不冷。”   三人就比划着,你一句我一句地给他说。   “粗麻布制的裌衣,里面就塞柳絮、芦花、稻草、鸡鸭毛这些。”   “被子也差不多是这样。若是有银子买狗皮、羊皮的裘衣或毡子,就是极暖和的东西了。”   “不过宫里的屋子墙厚,防得住风,在屋里待着就不太冷。”   “比奴小时候在家里强得多。”   “奴那村子,每年冬天都有人熬不过去的。”   “陛下以往每年都有炭例,房里暖起来,奴几个也能沾沾光,算不得多难过。”   “今年就更好了,冬衣也是绵的,冬被也是绵的。”   “跟着陛下真是奴几个的造化。”   几人正说着,负责通禀的宦官在外头禀:“陛下,王内侍让人送布来了。”   来人捧着好几匹布,一一在桌上摆开。   姬安一边摸着布,一边听他解说。布是哪里产的,哪年收入库中,都有哪些特性,一般用来裁哪些衣物。   白叠布、吉贝布的确接近姬安所认识的棉布,布制柔软亲肤,和葛布、麻布这种会磨皮肤的粗布相比,任谁都能识得好货。哪怕是加工精良的细麻布,也要逊色不少,难怪它们的价格能和丝绸相当。   而且,白叠布虽然都是白的,几匹吉贝布却是染成鲜亮的颜色,可见在棉布上染色的技术也相对成熟稳定。   拿布的宦官殷勤地说:“库里尚有白叠布九匹,各色吉贝布十余匹。陛下可要做几身衣裳?奴瞧着,这些颜色都极衬陛下。”   姬安不置可否:“好了,你去忙吧。”   那宦官只得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姬安对跟前的内侍们说:“你们也来摸摸,感觉如何。”   几人上来一一摸过,都是赞不绝口。   “好软。原来咱们大盛还有这种布,奴第一次知道,先前一直以为细麻布就是丝绸之外最好的布了。”   “奴倒是听过,但听说价钱比丝绸也不差多少。”   “那也不奇怪吧,这么好的料子。”   姬安起身透过窗看看天色,正要派个人过去隔壁和上官钧约晚上的时间,却又听到外头有动静。   通禀宦官再次来禀:“陛下,有一位叫师晟的卫士求见。”   姬安一愣,重新坐下:“让他进来。”   内侍们见着姬安示意,便纷纷抱起桌上的布,退到耳房中关上门。   *   师晟很快被领进屋,躬身问安。   姬安给他赐了座,再上下打量两眼。   师晟先前在狱中当了许久卧底,虽说狱吏会暗中照顾,但也消瘦得厉害。不过现在养回来不少,加上应该也升了职、得了赏,瞧着荣光焕发,双眼炯炯有神。   不过,他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武职爱穿的窄袖圆领袍,手腕处绑着皮革护腕,看不出如今在哪里任职。   既是师晟主动求见,姬安这回就不叙旧了,直接温声问:“师卿有何事。”   师晟也开门见山:“大司马让臣禀报陛下,图国使团距京还有一日路程,明日便能住进城外二十里的馆舍。”   姬安听到图国,心中不由得叹一声——终于还是来了。   他想起上回鸿胪卿盛隆给自己科普过的城外馆舍,问道:“你可知道,图国使团是一向都住在二十里吗?”   师晟:“自从签订和约以来,图国只要来使,进京前都是住在二十里。”   姬安点下头,又问:“可知他们这次的使团里,做主的是谁。”   师晟细答:“正使还是每年都来的那一位——他们的礼部侍郎韩道治。不过,这回来的几名副使里,有图国新帝的叔叔——柱国将军皇甫雄,和一个兄弟——上将军皇甫烈,都是去年力保新帝上位的人。”   姬安听得眉头一挑:“那是叔叔说话算数呢,还是兄弟说话算数呢。”   师晟露出点笑意:“两人都很得图国新帝的信重,在前不久和卜察的那一场大胜中,也都各自带兵立下大功。”   姬安:“他们对我大盛是何种态度。”   师晟:“并不忌惮。”   姬安琢磨了下这个用词,估计就是委婉地表示“不太看得起”。   图国使团里有这么样两个人,看来在他们新帝的心目中,对增加岁币的要求是势在必得,认为大盛不敢不给。   姬安继续问:“使团正使的态度又如何。”   师晟:“他毕竟和咱们打交道多,负责每年来收岁币的活,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对咱们还是比较客气。在图国的朝廷里,说不定会被划到亲盛派当中。”   姬安听他说得这么细,就往深了问:“他们的亲盛派人多不。”   师晟意味深长地道:“明面上亲近的肯定不多,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倾向与大盛修好,不要起干戈。尤其是当年促成议和的孙氏一支,他们在图国算得上是世家大族。”   姬安:“孙氏的人,在他们朝中任的最大官是什么,最好有实权的那种。”   师晟:“孙氏族中在他们先帝朝出了个得宠的妃子,那时权柄颇盛。可惜孙妃入宫晚,生儿子也晚,如今儿子才十岁。新帝继位后,对孙氏打压过一轮,先前身居要职的那些,都被边缘化了。   “现在官职最大的是孙妃的爹,任太尉,但只是个虚衔。不过这个太尉有一个孙子,也就是孙妃的亲侄子,叫孙奇超,也在这回的使团当中。但品级不高,只有六品。”   姬安:“来刷资历的?”   师晟愣了下,随即颇感兴趣地说:“陛下这个说法有趣……那人是今年调任到正使手下当副手,会跟着来出使倒是正常。”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下头,又问:“他们新帝是什么年纪。”   师晟:“新帝去年是三十整,咱们的使团去贺他登基之时,还顺便带了寿礼。那位叔叔不大多少,好似是三十七八。弟弟年纪尚轻,二十出头。”   姬安就突然想起:“那他们是不是也该给我准备贺礼啊!我登基,又是二十整。”   师晟忍不住一笑,又立刻收起,回话说:“他们出发之时是为岁币而来,半道上得知陛下登基,怕是来不及准备什么。”   姬安扬下眉,没再说这个,只再问使团里的其他成员,师晟都一一详细答了。   最后,姬安想起来问一句:“你知不知道,我们每年是什么时候收图国的马牛羊。”   师晟:“春天。每年出使图国的使团都是一开春就出发,图国春天要比京城晚些,等使团走到边境,通常就是那边河水化冻的时候。”   姬安忍不住心下吐槽一句——过了一冬,不正是马牛羊最瘦的时候。本来在纸面上图国就少给大盛十万贯,还要玩这种招术。   师晟看姬安没再有什么要问的,便起身行礼告辞。   姬安再问一句:“我看你应该不在殿前司了吧,现在在何处任职。”   师晟躬身答:“臣如今在飞廉军巡乙司。”   倒是没出姬安所料。   虽然姬安不清楚巡乙司具体负责什么,但能进飞廉军这支密探部队,必然是极得上官钧信任的精兵。而且师晟掌握的情报可不少,从刚才那些奏对就能听出来,许多信息必定是来自安插在图国的探子。   这么一想,师晟能从殿前司的底层卫士,一跃到现在这个职位,先前那几个月的罪也算是没白受。   姬安赞赏道:“好好干。”   师晟这回痛痛快快地露了个笑:“谢陛下勉励。”   *   既然上官钧特意让师晟过来报这个消息,姬安也就不用再派人走一趟。   他知道,上官钧肯定会等着他过去。   于是姬安安安稳稳先吃了晚饭,再让人带上白叠布和吉贝布,散步前往思贤殿。   还是和上回差不多的时间,也就再一次见到上官钧在院中练剑。   姬安依旧站着看,一边在心中盘算,自己也该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可有个颇为麻烦的问题,该怎么和内侍们解释他那些和这里大不一样的锻炼方式?一直避着人练又不太现实……   就在姬安的这种小纠结中,上官钧收了剑。   他一边擦汗一边转过身来,目光在姬安身后的内侍手上扫过:“陛下这回的束修,改成用布来支付?”   姬安被他唤回神,笑道:“大司马若是喜欢,内库里的都尽可拿去。”   上官钧唇角勾了勾,放下剑,和姬安一同走进殿中。   室内避风,姬安除了斗篷,和上官钧各自坐定,示意人将几匹布放在旁边,就可以退下去。   时和端上一壶热茶,还有两杯果汁,再退出去。   姬安诧异地端起果汁尝了一口,和自己上回让膳房榨的差不多。   上官钧也端起果汁,一边慢慢喝一边问:“可是师晟还有什么地方答不上来的。”   姬安笑道:“他答得很好。只是,我来找大司马说的,自然和他没有干系。”   上官钧抬眼看过来。   姬安舒适地靠着软枕,手中捧着暖暖的杯子,闲聊似地开口:“图国来了一个皇叔一个皇弟,我估摸着,明日盛隆就得给我写奏疏,请姬含思出面接待图国使团。”   这也没办法,京里现在就姬含思一个王,其他王都还在进京的路上。   姬安看着上官钧:“大司马觉得,该不该让姬含思出这个面。”   上官钧重新垂眼,继续喝果汁:“陛下定夺便是。”   姬安观察着他的神色,不过看不出什么来,心下总有点奇怪。   上回乃洛使团进京,姬安还需要待在上官钧身边为他疗伤,因此隆盛本来是想让姬含思出面,但上官钧却驳了,指定姬安去。   可是这一回,他好像又对姬含思出面无所谓了。是因为姬含思继位已经被改变,就不需要担心了吗?   既然上官钧不反对,姬安就更不在意了:“那明日要真见到奏疏,我就直接批准了。”   上官钧问:“陛下准备何时接见图国使团。”   姬安在心中算了算——今天十二,使团明天到,后天进京。如果后天不见,再过一天就是大朝会,然后接到难得的一天假期。   于是他说:“我不太想让他们上大朝会,十五日下午见他们吧,到时还请大司马也留一留。”   上官钧微点下头,算是答应下来,又说:“按着惯例,陛下接见之后,图国使臣会催送岁币。今年便是会开始谈判。”   姬安坐起身半压在小桌上,盯着上官钧:“大司马,你能不能给我句准话——如果我强硬拒绝多给,图国打下来,我们能不能扛得住。”   其实姬安很想直接问,上官钧上一世里是给钱了还是拒绝了,打没打起来。可惜问不了,只能试探。   上官钧也直视他:“若陛下坚持不给,一定要扣下图国使团,图国便少了两员大将。”   姬安微微眯起眼——这么看来,说不定还真的打过。   他点下头:“这个就交给大司马了,盯牢使团。”   说完,轻叹口气,有些郁闷地继续喝剩下的果汁:“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一打仗就又要花钱。花钱还算了,死我大盛子民我心痛。”   上官钧淡淡地道:“十万贯,倒也不是掏不得。”   姬安挥挥手:“别给我压这种道德困境。这时候软了,以后说不定会死更多人。钱只会喂得财狼越来越贪,从来都买不来和平,和平得是自己打出来的。”   上官钧颇有兴趣地看他一眼,才收回目光。   姬安换了个话题:“对了,刚才我听师晟说,去年我们贺图国新帝登基,还送过他三十岁的寿礼。今年轮到我登基,我二十,也是个整数。你说,能从图国那里刮多少礼物。”   上官钧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惊讶,接着升起一点笑意:“他们今年死了许多马牛羊,但还有珠宝和药材,陛下可向这两样下手。只是,最多也就和我们去年送的礼价值相当,不可能补上十万贯的落差。”   姬安扁扁嘴:“收回一点算一点,反正不能吃亏。回头我就交待下去,谈判的时候可不能少了这个。”   说完,他放下喝空的杯子,把旁边的几匹布搬到桌上:“先不说那些烦心的了,大司马知道这两种布吧。”   上官钧看了看:“西域上贡的白叠布,和岭南献来的吉贝布。”   姬安:“你知道这些布是什么织成的吗?”   上官钧奇怪地看他:“陛下既见到了,应该也问过了。”   姬安扯出一小块布头,一边摸着一边说:“这布虽比不上丝绸,但比葛布、麻布强多了。既然和葛、麻一样,都是直接用植物来织,不像丝绸那样要过养蚕那一道,那为什么没有推广呢?”   上官钧:“陛下可知这些布价值几何。”   姬安:“我知道现在贵,那是因为数量太少。如果全大盛都种上那种植物,家家户户都织这种布,就像现在织葛布和麻布一样。数量一多,价格自然就下来了。”   上官钧变得若有所思。   姬安试探着问:“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上官钧目光转向桌上的几匹布,也伸手过去,扯过布头摩挲。   姬安继续说:“白叠布是用西域那边的白叠子织,吉贝布我还没有问到。但既然西域和岭南能种能织,我觉得,中原也可以找些地方试一下。   “种东西的不同之处,无非就是光照和水土,或许产量会比那些地方差一点。但试过之后,如果成本和葛、麻差不多,那能用上好布可就舒服多了。”   姬安过来之时还仔细回忆了下,依稀记得他以前的国家,大部分地区都能种棉花。而且,历史上也的确普及了棉布,代替葛与麻。   如果只是技术上的问题,他现在手握众多教科书,不管是种植技术还是纺织技术,想来都能够解决。   上官钧沉吟片刻,抬手拿起铃铛摇了摇。   时和很快进殿,上官钧吩咐他去找人,时和应声退出去。   姬安不解地问:“是谁?”   上官钧:“一个卫士,我记得他是岭南出身。”   姬安点点头,继续说棉花的好处:“我听说,那种植物的果实像蚕茧。蚕茧制的丝绵能填充冬衣冬被御寒,如果那种植物也能有丝绵这样的御寒效果,推广种植起来,一年能少冻死多少人。”   上官钧突然说:“陛下不是在后宫开了许多地,明年还想腾出皇庄不种谷。既然你对这东西这么喜欢,不如就先从你这里开始试种。”   姬安本来也是这个打算,当即笑道:“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趁着冬天,先从岭南调些熟手和种子过来。”   上官钧:“陛下既已想清楚了,为何还特地过来与我说,直接让人去做便是。”   姬安眨眨眼:“嗯?我和你说的又不是我要种什么,是想推广。”   上官钧:“政事上,陛下可直接在政事堂议。”   姬安:“但我一个人想的肯定不够全面,先和你商量下,想周全了再提嘛。不然让宰相们笑话我。”   上官钧面色微妙起来:“那陛下就不怕我笑话?”   姬安一笑:“我俩谁跟谁,你要笑就笑呗。”   上官钧一时间沉默下来,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姬安。   不过,时和恰在这时领着人进殿,姬安的注意力便转到来人身上。   那个卫士的确出身岭南,而且还刚好家里种过棉花。   姬安细细问了他一轮,得知不少细节。   就是在岭南,棉花产量也不高——不过这算是这时代的通病。主要是占好地,和病虫害。尤其占好地这一条,想推广就比较棘手。   卫士退下去之后,姬安对上官钧摊手:“来,笑话我吧。”   上官钧翘起嘴角:“陛下可先想想,如何提高粮食产量,就能把地空出来了。” 第41章 岔子   姬安轻叹口气:“所以粮食增产是所有事情的第一步。”   上官钧:“陛下应该还记得,我们每年都和乃洛有大笔粮食交易。但你可知,这是因何而起。”   姬安:“盛隆不是说,为了储备用以灾年救灾。”   上官钧:“陛下还有没有其他的想法。”   姬安看着他:“也是稳定粮价的手段之一吧。”   当时他就猜到了这个原因。粮贱伤农,粮贵伤民,除了丰年灾年之间的均衡,还要打击土地兼并之下豪绅商贾操控粮价。只有朝廷手中囤有一定量的粮食,才能够进行宏观调控。   上官钧又笑了下,继续说:“陛下也知我大盛的丝绸价贵,江南遍地绸缎庄,许多村子都是全村养蚕。大商贾自己开织局,织出丝绸直接装船南下运往海外,走一趟就是一本万利。   “财力没有那么雄厚的,捞不上卖往海外那一笔,也或是开小织局,或是收购绸缎,运往各地贩卖。再有敢冒险者,沿河西走廊卖到西域,同样赚得盆满钵满。”   姬安一时听不出他为什么说这个,只点点头。   上官钧:“想要多出丝绸,就要多养蚕。而要多养蚕,就得多种桑。”   姬安脑中闪过一道光,感觉摸到了思路。   上官钧:“种桑养蚕,都是江南的气候最为合适。为了多出桑叶,当坡地的桑树无法满足之时,高利之下,自然就会有人将良田用于种桑苗。   “丝贵粮贱,哪怕农户家中不织丝绸,只是养蚕卖生丝,所得银钱都比种粮价值高,即使一再提高桑苗税都扼制不住。陛下可能想像,江南鱼米之乡,竟曾一度不产米。”   姬安微微睁大眼:“那没闹粮荒?”   上官钧:“乃洛的粮食就是那时由大商贾大量带入江南,他们的船出去时运走丝绸、茶叶、瓷器,回来时带着乃洛、岭南、海南的粮食。”   姬安恍然大悟:“粮食靠进口才够吃,这就危险了。不会江南现在还是这样吧。”   上官钧:“太宗皇帝花了大力气整治江南的豪绅与商贾,多次调整稻桑政策,才得以均衡江南的稻田与桑田,让江南重归粮仓。与乃洛的粮食交易也收归朝廷。”   说完,他目光再次看向那几匹布:“如今陛下想推广的这些布,只要它的利润在种粮之上,便有可能再次出现类似桑稻抢田的情况。”   姬安蹙起眉头——经济作物利润在粮食之上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   但随即又想开了:“丝绸是大多都在江南产,就是说产量还是满足不了市场。对这种布,我是希望能推广到替代葛与麻,只要供应量够,百姓会自行调整种什么。现在也没见种葛种麻不种粮的。   “在推广之初,估计是会出现类似桑稻抢田的情况。有前车之鉴在,到时我们提前商量好配套的政策,把控好进度,想来问题不大。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先提高粮食产量。我会再好好想想。”   上官钧颔首:“陛下有考量便好。”   该聊的聊完,姬安也就起身告辞。   上官钧又一次跟着起身,将他送到殿门。   姬安等内侍给自己穿好斗篷,和上官钧挥挥手,慢慢走入夜色。   回到立政殿,姬安泡了下澡,就躺进温暖的被窝里。   虽说现在还是秋日,但姬安已经垫上了薄褥子,盖上了薄被子。都是丝绸絮丝绵,以前他压根不会买的高价品。   想到今天内侍说的,他们以前用的冬衣冬被,姬安不由得蹭蹭柔软润滑的枕头,幸庆自己穿了个好身份。   也就更加想将棉花推广下去,让许许多多老百姓都能享受棉花之利。   在其位,谋其政。他都当上皇帝了,不求什么名留青史,总要实实在在地做上几件利国利民的实事。   姬安打开系统,先进【民生】商城,查找高产的粮种和棉种。   要想提高产量,一是肥地,一是良种。   大批量生产肥料得等到工业化之后,目前还不用想,只能改进一下现有的沤肥方法。   但良种,系统里有。想办法换上良种,就是眼下提高产量的最快方法。   姬安筛选条件,仔细看说明,挑了一些试种卡做好记号。再去看看以100千克记量的正常种子卡,对着价格叹口气。   随后,他转到【科教】商城,选了一本棉花种植教材也标记好,等着和种子一同配套购买。   不过,提到买书,姬安突然想到有个功能没问过,连忙问系统:【系统,大宗货物有没有送货功能?加钱也行啊。】   要是提货时能指定地点,那他以后发达了,还可以搞搞“神迹”什么的忽悠人,就能掩盖掉凭空出现一大堆东西的bug。   系统弹窗:【可指定地点投放,根据投放地与用户间的距离消耗相应能量。】   姬安看得大喜:【哪里都可以?】   弹窗:【仅限用户去过的地方,或是使用标记器做过标记之地。】   姬安:【标记器怎么买!】   弹窗:【非卖品,只可通过抽奖获取。】   姬安:【什么时候能抽那个奖,是消耗品还是可以永久使用。】   弹窗:【非消耗品。抽奖将在能量与国运值都达到5000时触发。】   姬安目光往上扫,看着自己的“余额”,再叹口气。   不过,反正他现在也买不起那些大笔订单,就当是个努力目标吧。   带着淡淡的遗憾,和对未来的期许,姬安闭上眼睛入睡。   ○●   第二日,姬安在吃早饭时招来王晦,当着上官钧的面吩咐他:“你寻一个可靠人手,跑一趟岭南……”   说到这,他停顿下来,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会意,说了昨日那个卫士的名字和所属番号。   姬安续道:“去找那卫士问问他家在何处,就去那里买那种织吉贝布植物的种子,再请几个指导人手回来。我准备明年开春就把京郊庄子的一半地都种上。”   王晦一惊:“一半?这么多吗!”   随即察觉失言,连忙又道:“陛下恕罪,是老奴失言。老奴马上寻人去办,绝不会耽搁明年春种。”   姬安看他识趣,便只叮嘱:“该花多少钱买就花多少钱,人手雇佣一年,按从九品的俸禄给。而且要人家自愿来,绝不可以势压人去逼迫。事情办得好,我有赏。”   王晦堆着笑应:“陛下放心,老奴必会挑个用心办事,绝不偷奸耍猾的。”   姬安就让他去忙了。   上官钧这才开口:“陛下让内侍办,钱就只能走内库。”   姬安:“让内侍去办方便,下政令还得过几道手续。而且,本来就是我皇庄要种,从内库掏钱也是应当的。”   上官钧挑挑眉:“莫非,这回的后宫改造,也全是走内库。”   姬安奇怪地看向他:“当然啊。你不是说,后宫算是我私宅。难道改造私宅还能用到国库,那估计劝诫奏疏能立刻淹了我。”   上官钧目光闪烁一下,难得问了一句姬安的私事:“陛下还想收我庄子明年的粮,钱还够花吗?”   姬安吃惊:“那是明年的买卖,难道我的内库没有进项?我记得我看年账时,年初都是有收入的,数额还不小。”   上官钧:“既然陛下心中有数,那便行了。”   姬安仔细回想:“我没仔细看收入来源是什么,总不能就只靠皇庄的产出赚钱吧……”   上官钧:“主要是税。”   姬安奇怪:“税?税不是进国库?”   上官钧:“秋税和商税全进国库,其余的税都会有一半进陛下的内库。”   秋税商税之外的税种,姬安脑子里首先冒出一个词——苛捐杂税?   他不由得揉揉额角——头疼。而且只是一半,还不能他说取消就取消。   上官钧看看刻香,提醒:“陛下,该去永昌殿了。”   姬安只得先抛开那些,两三口塞完一张饼,擦擦嘴,站起身。   每日的政事堂会议。   鸿胪寺果然上了奏疏,请求让琳琅王姬含思出面接待图国使团。   琳琅王这个封号,是姬安当时从礼部起的几个名里挑出来的。这种不按地名起的封号,通常是用一些喻意美好的字词,代表皇帝的期许,也会贴近受封者本人。   姬安先表态批准,上官钧一如既往地少开口,众宰相也没有理由反对,都跟着签章。   随后众人再一次确认了目前的谈判方案。   姬安扫一眼众宰相:“图国来了一个皇叔一个皇弟,我们的谈判团是不是该加一位更有份量的人。”   现在带队的是一位翰林学士,身上散官衔是正四品。和图国正使谈还算相当,但对上对方的皇族,气势上估计就有些弱了。   中书令先开口道:“陛下说的是,臣也认为可加。但琳琅王出面接待尚可,参与谈判便不太合适。”   姬含思封王之后搬出皇宫,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神秘,加上治丧期间日日祭拜时都能见到人,外面官员们自然也对他有了初步了解。   姬安一笑,安抚道:“我也没想让琳琅王去。得找个能拿主意的,众卿看,哪位合适。”   虽说最后肯定是政事堂拍板,但双方在谈判桌上对峙起来,也得有个权限高的人,说话才硬气。   众人相互看看,最后御史大夫唐武自荐:“陛下若放心臣,臣愿去。”   其余七人都没有异议,还有人附和两句。   姬安唤出系统,打开早前那次议事的会议记录看看,确定唐武对增加岁币的态度是能不给就不给,觉得还算合自己心意。   再瞥一眼上官钧,见他不反对,便点了头:“那便偏劳唐卿。”   ○●   又过一日。   姬安上回自己搞了次接待,亲身体会之下感觉并不多难。   就觉得姬含思去当个吉祥物应该不会出岔子,何况现在还是国丧,连四方馆的接风宴都是从简,没有酒肉没有歌舞,只是大家简单吃顿饭聊几句,连酒喝多了失态的可能性都免了。   然而,他没想到,竟然还是出了岔子。   或者,也不能说是岔子,但总之是出了点事。   还是师晟进宫来禀的。   姬安听得都怀疑自己耳朵:“奥多塞和皇甫烈打了一架?”   奥多塞是姬安接待过的乃洛王太子,皇甫烈是图国新帝的弟弟。两个外邦皇族,在他们大盛接待外宾的四方馆,当众大打出手。   姬安面色微妙——这算不算外交事故?   他轻咳一声,细问:“没打出事吧。”   师晟:“没有,刚动上手就被拉开了。不过,他们另约了时日比试。”   姬安都忍不住好奇:“比什么。”   师晟:“奥多塞要比剑术,皇甫烈要比骑射。”   姬安:“骑射的结果应该不用问了,但比剑术……奥多塞对自己这么自信的吗。”   他还记得上官钧说过,皇甫烈可是图国一员猛将。   师晟笑道:“臣看他的确很自信。”   姬安:“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打起来。奥多塞不是自己出去租了宅子住,又怎么会在四方馆里。”   师晟这才从头说:“今日鸿胪寺迎图国使团进京,不少百姓都去看热闹,奥多塞也去了。他的身份能自由进出四方馆,馆舍里的人也不敢拦他。   “然后,他看到琳琅王和皇甫烈同骑入馆,突然就生气地跑过去,要拉走下马的琳琅王。皇甫烈被他这么一激,也生气了,两人吵了几句,就动上了手。”   姬安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姬含思和皇甫烈同骑?他们为什么同骑,姬含思的马呢!”   师晟再往前说:“琳琅王出城到馆舍接使团,上马之时,他那匹马不知为何受了惊,差点把他颠下来。当时皇甫烈反应最快,直接靠马过去,把他拽到自己的马上。”   姬安感觉匪夷所思:“那该给他换马呀。”   师晟:“皇甫烈催着要走,琳琅王可能是不想多生事,就说不用换了。鸿胪卿也无法,只得就那样进城。”   姬安:“……”   他再问:“他二人共骑就共骑了,又有奥多塞什么事。”   师晟:“听他们吵架,似乎奥多塞觉得皇甫烈轻薄了琳琅王。”   姬安揉揉额头——这难道是万人迷主角定律?一下就能吸引到两个人,奥多塞和皇甫烈该不会都是候补攻吧!   等下,先前上官钧不让姬含思去接待乃洛使团,难道是他上一世里姬含思去了,然后出了什么事……   姬安甩下头,抛开脑中不会有答案的无聊疑问,继续问:“姬含思没劝吗?最后如何处理了。”   师晟:“琳琅王和鸿胪卿都劝了,但他们不听。不过陛下放心,奥多塞和皇甫烈都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和咱们大盛没关系。”   姬安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怎么可能没关系,无论哪一个伤了胳膊断了腿的,绝对要赖上咱们。他们什么时候比试,在哪里比。”   师晟:“陛下准备明日下午接见图国使团,皇甫烈就定了明日上午,要鸿胪卿安排场地。鸿胪卿推说要先禀报陛下,所以现下还什么都没定。等那边接风宴吃完,估计鸿胪卿就要进宫求见。”   姬安点点头,最后问:“这事告诉大司马了没。”   师晟:“臣派手下一个儿郎去了。”   他禀完事退下,姬安立刻派人去请上官钧。   枢密院离永昌殿不远,而且上官钧能骑马,来得颇快。   姬安看他神色淡淡,自己就不免心情有点复杂,直接问:“奥多塞和皇甫烈约比试,大司马如何看。”   上官钧慢条斯理地端茶:“既然他们要比,陛下借个场地给他们比便是。禁军校场跑得开马,想来他们不会嫌弃。”   姬安忍不住心想——难道他上一世也有这一出?   但还是说:“万一伤了他们哪个怎么办。”   上官钧:“比剑之时换上未开刃的剑,伤不了。”   姬安想了想:“那图国和乃洛若是交恶……”   上官钧:“他们两边一南一北,中间隔着我们大盛,本来就无邦交,交恶也不会兵刀相向,陛下无须担忧。”   姬安探究地打量上官钧,总觉得他像是有什么阴谋。   上官钧抬眼回视,面上带着不解:“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皇甫烈的心思在姬含思身上,谈判桌上就能少一层压力。”   姬安一愣,随即眼睛微微睁大。   上官钧:“还是说,陛下在不满我利用姬含思。”   姬安想了想——可是,上官钧也没做什么,甚至姬含思自己都没做什么。说到底,这事就是奥多塞和皇甫烈的意气之争。   他只得压下心里那点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回道:“那我们就等着看热闹?”   上官钧:“陛下作为出借场地一方,这个热闹岂不是看得理直气壮。”   姬安寻思一会儿,的确想不出什么问题,也就渐渐放下心,露出个无奈的笑:“好,那我们就看看这个热闹。”   于是,在鸿胪卿盛隆满脸疲惫地来禀这件事时,姬安便照着和上官钧商量好的,在明日下午接见图国使团之后,借禁军校场给奥多塞和皇甫烈比武。   ○●   十五日的大朝会很顺利,也结束得很快。   大朝会虽然比常朝繁琐,但都是过流程的形式,每个部门向天子问一问安,天子也嘉奖两句。主要是让低阶官员有个面见天子直奏的机会,但通常很少真有人奏事。   大朝会结束,姬安甚至还有时间开政事堂的会。   姬安顺便在会上说了下午皇甫烈和奥多塞比武,玩笑着问:“众位爱卿,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看看这个热闹。”   昨日四方馆的事早已传开,姬安就见众宰相虽然都是从容淡定的模样,但眼里也藏不住好奇的意思,不由得感慨——果然,古往今来,人人都爱八卦。   枢密副使先找了个理由:“此事牵扯到两边友邻,不可轻视。”   庞侍中也道:“虽说是他二人要比武,可毕竟在我大盛国中,我们总要调节一二。”   左仆射接话:“对,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姬安好笑地递个台阶:“都来吧。”   众人便应了是。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吃过午饭,转去长寿殿。   长寿殿虽后堂是寝殿,但也有接见官员的前堂,属于比永昌殿后堂的书房更正式的殿堂,天子通常会在这里接见重要来使。   图国使团很快被领上来。   姬安看着这行人,心中却有些意外。   图国人穿着他们自己的官服,都是窄袖翻领袍。头上戴的官帽都或多或少地滚着毛边,头发也不是全都束起,有一部分梳成辫子垂在肩上。   发色和眸色虽然基本都是褐色,但也有个别是蓝绿眼睛。总之,外表一看就和大盛人有较为明显的差别。   姬安先前听到图国这个名,还他们的人名形式都和大盛相仿,还以为人种血脉也是相通。现在看来,估计是图国学习了这边的文化。   正使韩道治带着众人向姬安行礼,也是图国的礼仪。随后再一一向姬安介绍每一个人。   姬安主要关注的人,自然就是他们的皇叔皇甫雄、皇弟皇甫烈,和孙家的小官。   皇甫雄长得虎背熊腰、魁梧彪悍,完全符合姬安对草原民族的想像。衣服紧贴在他身上,都能感觉到他似乎用力一撑就能把官服都撑开。   皇甫烈虽然没有皇甫雄那么夸张,但也是高个宽肩,同样能感受到衣服下的肌肉形状。而且他年轻,还长得相当英俊,有一种野性的帅气。   姬安目测他和上官钧身高相仿,在姬含思的几个候补攻当中,是少见的大高个。又联想起奥多塞对身高的在意,难怪两人一言不和就呛起来。   至于孙奇超,就是明显的文官身量,和姬安差不多,在这群图国人中算是个子矮的,还被衬得挺秀气。姬安猜测他会不会是有盛人的血统。   韩道治最后奉上图国新帝的国书。   姬安接过,给众人赐了座,这才展开看。   一边看,一边都能感觉有道目光扫来,像是刀子在自己身上刮。   姬安暗暗抬眼,发现是皇甫雄。   倒也符合先前师晟禀过的情报。要不是皇甫烈的心思在等下的比试上,说不定现在就是两把眼刀子盯着自己刮了。   姬安心中一笑,状似无觉,淡然地继续看。   这份国书显然是中途快马回去换过,里面对先帝过世表达了哀悼,也对姬安继位表达了恭贺。最后提出,愿两国永结睦邻之好,而图国地贫人少,需要大盛友邦多多相帮,因此要求将岁币增至三十万贯。   姬安看完,合上国书,示意人递给上官钧。   跟着就看到皇甫雄的眼刀子往上官钧那边刮。 第42章 谈判   上官钧正展开国书看,姬安就想和韩道治先说几句场面话。   却在这时,皇甫雄开了口:“盛国的陛下年纪是小了点,看份国书还得两人一同看。”   他声音又粗又响,在殿中清晰地传开,尽管带着口音,却也不难听得明白。   姬安便看到韩道治面上现出尴尬之色,使团里有人低下头,也有人扭曲着嘴憋笑。   正如大盛会在图国安插探子一般,图国必然也会往大盛派人。机密的事不一定能探听到,但上官钧权倾朝野这种京城内尽人皆知的事,肯定能知道。   当然,反观大盛这边,鸿胪寺的几位官员都露出了愠色。   上官钧放下国书抬起头。   不过姬安抢先一步,云淡风轻地笑道:“朕年纪是轻些,不过我们大盛人普遍活得长,朕坐江山的日子还长久着。   “倒是朕听说,贵国的许多位陛下都没过半百之数,现今那位陛下该多珍惜些日子了。还有柱国将军你,也快四十了吧。”   几句话一出,大盛的官员就有人忍不住漏出低笑声。   图国人则是都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姬安话里的意思,顿时面色各异。   皇甫雄自然是气得脸色涨红:“大盛陛下什么意思!”   姬安摆出一副无辜表情:“朕是说,贵国如果愿意,可以派遣一些医官来我大盛学习交流。”   皇甫雄嘴巴动动,似是想说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韩道治赶紧打圆场,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只匣子,捧着站起身:“这是我国陛下贺大盛陛下继位的礼物。”   殿中值守的一名羽林卫上前接过,打开略略检查,转递给郑永,郑永再捧到姬安面前。   姬安垂头看看,里面摆着两支粗壮多须的人参,还一些金闪闪的饰品。他没拿,只给郑永使个眼色,示意他收起来。   韩道治又说:“一点薄礼,实是惭愧。只是我国贫脊,比不得大盛物产丰富。我国陛下殷切地期待大盛陛下的相助。”   姬安笑笑:“大盛是家大,可也业大,那么多人指着朕养活。贵国突然要提岁币,朕得先和众臣商议商议。”   皇甫雄终于又找着机会,刺一句:“原来大盛陛下自己做不了主。”   姬安看他一眼,淡淡回道:“贵国没有体会过千万里幅员、数万万人口,的确很难理解我大盛君臣的难处。若朕之辖地、子民与贵国陛下一样,自然万事都不用多想。”   大盛官员再次漏出低笑声,皇甫雄也再次被气红脸。   其实图国的版图并不算小,至少超过大盛的三分之一了,只是地广人稀,人口的确比大盛差得远。加上他们要求加岁币的藉口是国贫人少,这时被姬安拿来说道,也不好做反驳。   韩道治只得再打圆场道:“陛下要与群臣商议如何调拨银绢,我等自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眼看就要到寒冬,我国陛下还等着贵国的岁币买粮草过冬,希望贵国能尽早交付。”   巧妙地说得好似姬安已经答应了涨价,听着不激烈,却是比皇甫雄那种没有意义的嘲讽更为有力。   姬安打量下这位不卑不亢的正使,感觉他的确挺合适搞外交。   不过,姬安一个皇帝,没必要亲自和对方使者谈,便只回道:“往年筹备二十万贯已是不易,贵国再想多要,恐怕也筹不出来。这事,朕会吩咐人细细与诸位解释。”   韩道治得到姬安答应谈判的口风,没再相逼,顺势将话题转到皇甫烈身上:“那我等便等候陛下遣人来谈。另有一事,昨日盛鸿胪曾言,陛下愿借出禁军校场,让我国上将军与乃洛王太子比试。”   姬安看一眼已经坐得不耐烦的皇甫烈,这回笑得非常真诚:“上将军已经准备好了?”   皇甫烈声如洪钟:“迫不及待!”   姬安:“如此,这便去校场吧,一会儿朕也见识一下上将军与乃洛王太子的武勇。”   皇甫烈脸上现出轻蔑之色。   姬安也懒得管他轻蔑的是不是奥多塞,只让鸿胪卿盛隆带人领这些图国人过去。   等他们都退出去,姬安才伸个懒腰,对上官钧道:“大司马,我们也走吧。”   今天姬安准备摆摆架子,让人备了自己那辆小房子一样的马车,再带上仪仗,速度也就和走路过去的图国使团差不多,所以也要跟着出发了。   两人出殿下阶梯,坐上宽敞的豪华马车,慢悠悠向校场而去。   郑永为两人倒上热茶,便退到角落跪坐着。   姬安倚着软枕,捧着杯子缓缓喝,一边说:“图国皇帝怎么想的,把皇甫雄和皇甫烈派来是为了什么,我觉得他们那个正使才是个正经搞外交的人。”   上官钧也端起杯子,抬眼看看他:“以前倒是不知道,陛下口舌如此之利。”   姬安摆下手:“光会说有什么用,会说也说不动他们把云朔之地还回来啊。”   上官钧转回话题:“图国新帝脾气急躁,信奉武勇。可能他觉得,派两个猛将来展示一下他们的武力,能让我们迅速屈服,同意增加岁币。即使没有奥多塞这事,想必他们也会另找藉口要比武。”   姬安一愣:“你是说,皇甫烈和奥多塞起冲突,不是因为姬含思,而是他们早就有这个计画?”   上官钧:“有计画是真,为姬含思应当也是真。顺水推舟的事,一举两得。”   姬安撇下嘴:“真以为比个武我们就能怕啊,打起仗来又不是比个人武勇。再说,要是皇甫烈输给奥多塞,那可就有趣了。”   上官钧眼中闪出兴味:“陛下觉得,奥多塞会赢?”   姬安本想老实说“现实很骨感”,但对上上官钧的目光,又好似看出了什么,犹豫着道:“万事皆有可能,说不定呢。”   若是上官钧上一世也看过这场比试,那从他现在的神色看,或许结果出人意料。   姬安一转念,如果皇甫烈和奥多塞同为候补攻,那两人应该是各有长处,不会一方独压另一方一头。毕竟,每个候补攻各有特色,才符合万人迷主角的利益。   这么一想,姬安都禁不住期待起等下的比试了。   *   姬安和上官钧来到校场,下车登台。   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鸿胪寺、图国人、乃洛人,以及,姬含思。   众人起身迎驾,姬安走到中央位子落座,再叫众人都坐。   他顺便看了眼姬含思,发现他只带着两名内侍,先前三个候补攻都没在身边。   姬安甚至有些可惜——看不到多人修罗场的热闹。   皇甫烈和奥多塞都已经做好准备,此时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夹着刀光。   鸿胪寺里的一名司仪出来主持,请两人下到场中开始。   首先比骑射。   校场远处已立好十块靶垛,皇甫烈和奥多塞翻身上马。   奥多塞拿起弓箭试着瞄准,皇甫烈则是一派悠然地控着马,还抬头来看台上的姬含思。   只看皇甫烈现在的神色,姬安就明白了刚才上官钧所说的“为姬含思也是真”。他眼神中尽是毫不掩示的占有欲,彷佛正等着拿取属于他的胜利奖品。   姬安再看看姬含思。不知道姬含思是不是已经习惯这种视线,脸上只透着担心,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奥多塞身上。   这显然引起了皇甫烈的不满。他策马挡住奥多塞,出言嘲讽:“不敢比就趁早认输,省得丢人。”   奥多塞被他一激,猛瞪他一眼,催着马跑了出去。   奥多塞虽是南人,马术却也不差,在马上张弓搭箭的动作很流畅,显然是下过功夫练习。   不过他的马跑得不算快,十支箭射完,台上众人都能看清,中了六箭。   他原本表情还算放松,但听到图国使团的嘘声后,又冷下脸。直到看见姬含思对他笑,神色才好一些。   姬安和上官钧挨得近,靠过去小声问他:“这样算什么水平?”   上官钧也小声回道:“羽林卫的考核底线。”   也就是说,在大盛的军队中,这样的骑射水准算是不错的。   皇甫烈紧跟着上马跑出。他的马比奥多塞的马快,射箭的速度自然更快。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姬安错觉,总感觉他的动作有些刻意地在展示自己身姿。姬安猜测,可能是受到了刚才姬含思对奥多塞笑的刺激。   皇甫烈十箭中九,图国使团发出欢呼声。但他自己并没有现出得意的神色,反而沉着脸。   姬安感觉,这大概不是他平常的水平。   果然,接着就听见上官钧说:“没有全中,有失他的水准。”   但,哪怕皇甫烈没发挥好,哪怕他在骑射上本就该比奥多塞强,可输赢就是输赢。   奥多塞明显憋了股气。   接着比剑术。   鸿胪寺官员按着两人的要求,捧上两把未开刃的剑。皇甫烈用的是宽大的重剑,奥多塞用的是尖细的轻剑。   两人接战不过几招,姬安就看出来了——难怪奥多塞会提出比剑,他的剑术的确很强。   如果说皇甫烈的打法是走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奥多塞就是四两拨千斤。   两人战得难舍难分,台上观众看得不时发出惊呼之声。   最后,奥多塞使了个诈,以一招回身剑挑开皇甫烈的重剑,皇甫烈捂着眼睛连连倒退。   从台上的角度看过去,刚才奥多塞的剑的确像是刺到了皇甫烈的眼睛。   姬含思惊呼一声,跳起身跑下台去,紧张又担心地直扑到皇甫烈身边查看。   姬安看向图国使团,发现他们的气氛果然变得低靡。皇甫雄还一脸嫌弃地嘀咕着什么,大概是在骂皇甫烈没用。   到现在,姬安算是明白了上官钧促成这一场比试的用意。哪怕皇甫烈是败在奥多塞手里,也足以打击图国使团的士气。   姬安看向被许多人围住的皇甫烈,再看看虽然赢了剑,却因为将姬含思推向皇甫烈身边而懊恼的奥多塞,在心里赞了一声“真是场好戏”。   他再次凑近上官钧,几乎贴在他耳边:“有没有可能分裂皇甫雄和皇甫烈,甚至皇甫烈和图国皇帝?”   上官钧回视过来:“图国皇帝的军权很稳。”   姬安:“但是皇甫烈可以搞暗杀。”   上官钧眼中微闪:“那就要看陛下的本事了。”   姬安和他交底:“我原本是想搭一搭孙氏的线。”   上官钧没回话,还挪了下身子,抬手揉一揉耳朵。   姬安奇怪地看看他,以为他不想在这里谈这种事,也就坐正回去。   下方人群很快散开,皇甫烈只是眉头被擦了块红,都没破皮。   如此,两场比试中,奥多塞和皇甫烈都是一胜一负,算是打个平手。   姬安出面说了类似“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以和为贵、切磋不要伤感情”之类的场面话,这场比试也就此降下帷幕,众人各自散去。   当晚,师晟再来向姬安禀报图国使团的动向。   也就是皇甫雄挖苦了皇甫烈几句,使团主要是在准备接下来的谈判。以及,抱怨没有肉吃、没有酒喝,太难受。   姬安原想再去找上官钧聊聊拉拢孙氏,不过晚间下起雨,他也就懒得走动,想着先看看谈得如何再说。反正,真要和孙氏搭上线,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   第二天一早,姬安让人备了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去思贤殿接上上官钧,只带了两名著便装的羽林卫驾车,驶出宫去。   路上,姬安说起昨天的话题:“大司马对孙氏如何看。”   上官钧这回给了句准话:“正在接触当中。”   姬安不禁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上官钧睁眼看看他,再重新闭眼假寐。   小马车从一扇角门驶进一间衙署。   院中站着人数过于密集的护卫,虽未披甲,但都是武人打扮,腰间佩着长刀。   姬安和上官钧下了车,众人一同向两人行礼。   姬安抬抬手,示意免礼,便与上官钧走进屋中。   屋内也有几个护卫,向两人行礼之后,挪开墙边的一只柜子。   就能清晰地看到,墙上埋着好几条铜管,还能看见管口透出的微光。   姬安走过去,眼睛凑到管口看看,发现对面一片模糊。   上官钧道:“那边有屏风遮挡。”   姬安这才直起身来,问:“我们在这边说话,那边也能听见?”   上官钧:“自然,所以陛下最好别说话。”   姬安笑着点头:“好。”   护卫们将桌椅抬到墙边,上官钧坐下,挥手将人遣了出去。   姬安在他对面落座。   两人相对无言。幸好,隔壁很快传来了动静。   有两波人走进屋中,坐下,相互介绍。   姬安努力依靠声音记人。   开场寒暄过后,很快便进入了谈判正题。   大盛方:“我们知道贵国今夏遭逢大旱,死了许多牛羊,多地粮食还绝收,我们也非常理解贵国的难处。   “因此,明年贵国的赁资,我们愿意晚上半年,到夏秋之季再收取。至于贵国提出增加十万贯岁币,恕我国实在无能为力。”   图国方:“贵国刚过秋收,税入了账。如此泱泱大国,怎会连十万贯都拿不出来。这样讲话就实在没有诚意了。”   双方你来我往,打了两圈太极。   终于,皇甫雄憋不住了,粗声道:“啰嗦这么多干什么,你们要不肯给,我们就自己过来拿!到时就不是十万贯的事,你们等着看看我们能凭本事拿到多少吧。”   御史大夫唐武晓之以理:“盛图两国已交好四十几余年,一直遵守当初签下的和约。图国单方面要加岁币,本就无理。上将军还如此蛮横,是准备彻底毁去两国多年的情谊吗。”   皇甫雄:“我们都要饿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你们这么多!”   唐武:“据我所知,图国刚从卜察那里收回七座城,总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皇甫雄:“你也知道我们刚打下七座城。卜察败给我们,我看他们转头就得抢一把你们,把那七座城的损失补回去。你们是准备同时跟我们和卜察两边开战?西边打骨鲁可还盯着你们呢。”   姬安听到这,转眼去看上官钧,做口型问——卜察会来打?   上官钧微点下头,也无声回他——有可能。   姬安拧起眉头。   隔壁唐武开始祸水东引:“既然柱国将军觉得卜察会来打我们,那不如与我们联手。大盛牵制卜察,你们绕他们背后。”   这时皇甫烈冷笑一声:“万一你们阵前反悔,我们岂不是送上门去给人家吃。”   唐武叹口气:“我大盛不是言而无信之辈。何况,去年图国陛下登基之时,我国使臣前去庆贺,图国陛下就有相约共击卜察之意。”   皇甫烈却没被牵着走:“兵不厌诈就是你们这出来的,别想拿这套搞我们。共击归共击,可怎么打只能我们说了算。”   此路不通,唐武便按着先前的策略,开始用粮食进行试探。   但双方几次来回,皇甫雄始终不松口:“你们不用讲其他的,我们就要三十万贯,一文都不能少。不给,我们就自己来拿。”   话说到这里,等于第一回合就僵住了。   唐武道:“你们的意思,我会禀报给陛下。”   皇甫雄:“尽快准备,别想一直拖下去。我们的陛下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刚亲征打完卜察,如今大军还在边境上压着。”   盛隆出声安抚道:“柱国将军稍安勿躁。诸位请先回四方馆休息吧,京城热闹,也可四处走走看看。”   说完,那边就响起两边人起身离去的声音。   确认隔壁没了动静后,姬安和上官钧才起身,走出院子,登上小马车。   姬安沉吟着道:“看来,图国这回是皇甫雄拿主意。”   他又去看上官钧:“你觉得,图国皇帝能忍耐到几时。”   上官钧:“最多一个月。十月中,若是钱粮还不送进图国,大军就会南下。”   姬安:“我现在是担心,会不会即使我们这边谈好了,东西送过去之后,他们的皇帝又翻脸不认,继续要加价。”   上官钧看看他:“陛下担心得不无道理。不过,图国现在还没有能力南下占据我大盛,即便他们打过来,最后也还是要谈。无非就是如果他们打赢再谈,能开价更高而已。   “可打仗也不是全无损失,加上还有卜察在侧虎视眈眈,万一我们与卜察联手,他们也很麻烦。那边皇帝既然派了两个信重的皇亲过来,只要真能谈好,回去之后再撕破和约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样的话,我们要不先把那个皇甫雄废一废,和别的人谈谈。不然有个态度这么强硬的在,完全推进不下去。如果能把其他人先劝动,他们再自己人劝自己人,或许有希望。”   上官钧眼中现出讶意:“陛下想如何废他?”   姬安露出个坏笑:“就让他‘水土不服’一下嘛。咱们大盛医术博大精深,应该不难做到吧。”   上官钧打量着他:“陛下想如何下药。皇甫雄突然出事,图国必然会知道是我们动的手脚。”   姬安眨眨眼:“不是我们下药,让他们自己去找。他们不是抱怨没肉没酒,自己找回来吃的东西,出了问题怎么赖我们。而且,别人都没事,就他皇甫雄有事,那不就是他皇甫雄的问题。”   上官钧露出兴味之色:“陛下要如何做到‘别人都没事,就皇甫雄有事’。”   姬安还真是有腹案才提的议:“我听说,他们喜欢随身带一把小刀割肉吃。能不能碰到那把刀,就得看大司马手下有没有能人了。   “只要皇甫雄中一次招,他们就得请大夫。再往后,他的‘病’要多久才能治好,可不就是我们说了算。如何?” 第43章 酒肉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宫里   开完政事堂会议后,姬安留下了上官钧,召来尚药局奉御询问用药事宜。   奉御却难面满色地直摇头:“陛下恕罪,臣是医者,真不可行此事。”   姬安劝道:“不是要你真害他,就是让他在床上躺个几天。这也是为了大盛嘛。”   没想到奉御直接起身跪到地上:“陛下,臣实在做不到。是臣无能,无法为陛下分忧,臣愿告老还乡,退位让贤。”   姬安一愣,连忙躬身伸手,亲自去扶:“爱卿说这什么话,哪里就到要告老的地步了。快起来,坐着说话。”   他扶了,奉御不敢不起,却也不敢再坐,急得眼里都还含上了泪:“陛下……”   这位奉御听说已近花甲之年,须发都是白多黑少。看他这么一哭,姬安实在有点头疼,只得好言安慰几句,劝得他终于收了泪放宽心,才让他退下去。   姬安费了一顿口水,看着奉御走出去的背影都好似弯得沧桑,禁不住长叹口气,伸手去拿茶杯。   转过头之时,正好看到上官钧好整以暇地倚着凭几,眼中像是含着点笑意,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姬安扁扁嘴:“大司马早想到了吧,先前也不提醒我。”   刚才他在劝人途中才反应过来。奉御是给自己看病的大夫,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对人下过药,就难保将来自己有点什么事之时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老奉御也是久伴圣驾的人,经过见过的事多。此时主动求去,顶多是被申斥。若是埋下会让帝王猜疑的种子,那才真是后患无穷,说不定以后哪时就会带来杀身之祸。   上官钧眼中那点笑延伸到了嘴角:“陛下经历的事少。此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亲自经历一下,比听我说要印象更深刻。”   姬安不和他争这口舌官司,直接问:“现在怎么办?御医应该都不用指望了,肯定没人敢。就是民间的大夫,这种事万一不小心漏出去一星半点,招牌也得砸。医术好的犯不上冒险,医术差的我信不过。”   上官钧气定神闲:“自然得寻不是大夫的。陛下先用午膳吧,再过会儿,人应该就能到了。”   姬安看他有办法,便放下心,让人摆上午饭。   饭后不久,师晟带着一名老者来求见。   老者干干瘦瘦,穿着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袍,用沙哑的声音向姬安问安:“臣祁复拜见陛下。”   师晟介绍道:“陛下,祁老是飞廉军的仵作。”   姬安心下好奇飞廉军连仵作都有,不过没有细问,依旧赐了座,细细说了自己的要求。   祁复一言不发地听完,哑声答道:“臣今日便可将药配好。”   师晟接话问:“陛下想何时对皇甫雄下手。”   姬安:“自然是越快越好。”   师晟自信地道:“臣会安排妥当。”   姬安满意地点点头,让他们赶紧去各自行事。   待两人离开,姬安下意识想夸一句,但转眼看见上官钧,又怕自己夸了飞廉军他会多心。   话到嘴边打个转,变成了:“大司马果然国之柱石,我有什么想法,都能帮我周全好,落实下去。”   上官钧淡淡回视一眼,宠辱不惊地回一句:“谢陛下夸奖。”   姬安说完,自己也感觉夸得有点太表面。想起昨天图国送给自己的礼,让人取了过来。   他大方地打开那只匣子,推给上官钧:“此次多赖大司马出力,我就借花献佛了。”   昨天接见图国使团时,上官钧坐得和姬安有点距离,没看到那匣子里是什么,这时才看清了东西。   上官钧先扫一眼两支参,再拿起一串金灿灿的饰品:“陛下送我这个,是否不太合适。”   姬安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支凤钗步摇。   大面积的双翅和尾羽都嵌着许多小碎金,凤首高昂,凤嘴里衔着一串金块,随着上官钧拿起的动作,相互撞击着发出动听的叮当声。   但,送上官钧的确不合适。   姬安又一次在上官钧眼中看到抹笑意。   本来姬安还想解释下,自己昨天的确没仔细看,可此时被他那神色一激,就嘴硬道:“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大司马年轻有为、才貌双全,日后娶得佳人红袖添香,这支钗就当我先送的贺礼好了。”   上官钧目光微闪,将凤钗放回匣中,一边道:“陛下在我府中住过,想来也发现了,我府里没有一个婢女。”   姬安的八卦之魂立刻开始燃烧,又怕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连忙端起茶杯装作喝茶,一边回:“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是有什么讲究吗?”   上官钧抬眼看看他,再垂眼拿起另一样饰品,同时说道:“先帝登基那年,有位高人给我批过命。”   姬安实在忍不住,双眼发亮地看过去:“怎么说的。”   上官钧:“他说,若我娶妻生子,会与紫微相冲,不利帝星,甚至可能折损帝王寿数。”   这回他拿起来的,是一支发簪,同样嵌满大小不一的碎金,看式样男女皆可戴。   上官钧拿到眼前,像是仔细看了看,再举起如同展示给姬安,目光也转到姬安脸上:“陛下可会担心?”   姬安一愣,没想到上官钧这命批的,竟然还能与自己有关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把那些当成迷信。但又想到自己都穿书了,上官钧都疑似重生了,说不定还真有什么玄学在其中。   但要说为此阻止上官钧娶妻生子,先不说做不做得到,目前就还过不了他心中那条道德门槛。   最后,姬安还是诚实地说:“这个……男大当婚,大司马若要成婚,我不会拦着……老天安排的事,我觉得担心也没什么用。咱们就顺其自然,各安天命吧。”   上官钧目光在他脸上转转,又慢悠悠地摆着手中金簪的位置,彷佛在隔空给姬安戴上:“这金簪倒是与陛下挺相衬。”   突然转了话题,姬安就被他带得不自觉地看向金簪。   上官钧欣赏片刻,又将金簪放回去,继续拿下一件饰品看。   那只匣子里,饰品种类倒是不少,而且好几样明显是给女性的。姬安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图国新帝从哪个随军妃子那里随手薅来送给自己。   上官钧一直没再说话,姬安感觉气氛有些古怪,随便找个了话题:“你说,是那两支参值钱些,还是这些首饰更值钱。”   他看着感觉那堆金子份量不少。   没想到,上官钧却说:“当然是参。这些不是金子,图国匠人的工艺也还比不上我大盛。”   姬安吃了一惊:“不是金子?”   他连忙凑上去,随便拿起一样仔细看,却看不出哪里不对。   上官钧提醒:“重量不对。”   姬安掂了掂。但他接触饰品少,不知道纯金打造该是多重,只得问:“是镀金的吗?图国这也太小气了。”   上官钧:“甚至不是镀金。这些碎块是愚人金,只是外表看着与黄金类似。民间的江湖人士时常会拿来行骗,经验不足的人容易上当。”   姬安感觉自己膝盖有点疼。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去,此时再看那匣子,就感觉送不出手了,便说:“那这一盒我还是收回来吧,回头再让郑永从内库里寻些好东西送你。”   上官钧却是合上匣子,手压在盖上:“两支老参倒是极好,其他的就当个添头。谢陛下相赠。”   姬安看不透他神色。不过,既然上官钧愿意收,也就随他了。   ○●   图国使团众人回到在四方馆中所住的院子。   这里是官方馆驿,他们自然知道在此不方便说话,并没有讨论什么,只各自散去休息。   中午之时,馆驿小吏将午饭送到院中堂屋。   使团来访,朝廷会划拨接待经费,使团的吃住用度皆有标准,标准之内无需来使掏钱。   只不过,现在还是国丧,饭菜自然都是寡淡的素菜。   图国众人刚进大盛就碰到国丧,一路吃着这样的饭菜过来,也就前日那顿接风宴强一些。   此时就有两三个人忍不住用图国话抱怨了几句。   连皇甫雄都跟着说:“又是这些,嘴都吃得淡出鸟来了。”   小吏躬身笑道:“各位贵客若是想吃些好的,京中有几家酒楼的素菜都做得极好,可以去试试。”   皇甫烈转头看他:“你能听懂我们的话?”   小吏:“小人被分派过来,是会一些,才方便伺候各位。”   韩道治接话道:“大盛就是这样。不仅咱们这儿,其他院子里伺候别国的,都要会一点那国的话。”   又问小吏:“你还会哪国语。”   小吏笑道:“使者看得真,小人的确还会些其他的。”   随后报了两三种,听得图国众人都禁不住惊讶。   小吏连忙道:“不是精通,也就是能听懂日常的话。”   就有人用图国话问他:“你刚才说酒楼,有肉有酒吗?”   小吏摇摇头:“国丧期间,哪儿敢卖酒肉。不过素菜也有素菜的做法,还有素肉,酱汁各有各的绝,咱们馆驿的厨子可比不上。贵客们可以去试试。”   众人听到没酒肉,也就让他下去了。   皇甫烈端起茶:“果然这馆驿里不能随便说话,连个小吏都听得懂。”   皇甫雄横韩道治一眼:“你知道他能听懂,也不早说。”   韩道治不为所动,自顾自动筷子:“下官以为,这事不难想到。便是我国的馆驿当中,也会安排能听懂盛国话的下人伺候。”   皇甫雄哼一声。   不过,吃着没滋没味的饭,他有点受不住,又问韩道治:“这里哪家酒楼好吃。”   韩道治:“下官只去过最出名的两家。柱国将军何时想去?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皇甫雄阔气挥手:“今晚,一起去,我请大家一顿。”   众人顿时发出欢呼。   于是,到得傍晚,众人便一同出了院子。   负责伺候他们的那个小吏看见,连忙跑过来:“各位贵客要出门?”   皇甫雄:“你不是说有酒楼素菜做得好。哪家好,我们去尝尝。”   小吏连忙报上三四家,再详细说了地址:“这些都不错。”   皇甫雄点个头:“要真的好,回来给你打赏。”   小吏犹豫了一下,又提醒道:“贵客们,酒楼里的饭菜做得干净,各位去吃是无妨。街边的东西就最好谨慎一些,许多外乡人初来京城不习惯,吃小摊小贩上的吃食可能会生病。馆驿里出过不少这种事。”   有人奇道:“不都是吃食,怎么还会生病,生什么病。”   小吏:“可能是摊上用的水不干净,有些不是当场煮的,会省柴用生水。咱们京城人吃惯了还没什么,外乡人就顶不住。使者常来,应当见到过。”   皇甫雄去看韩道治:“有这种事?”   韩道治点下头:“的确见过。也不是人人都会有事,只个别不适应的会病几日。”   皇甫烈催着人走:“反正吃酒楼没事,走吧走吧。”   众人遂放下心,继续往外走。   这回的使团里有一半人都是头一回来到大盛京城,早就心痒痒想出来逛。但韩道治管束得严,两个皇亲又不提,只好憋着。此时终于有机会,简直一路逛得眼都花。   哪怕现在是国丧,勾栏瓦舍、妓馆青楼尽皆歇业,但光是满街的店铺摊贩,就能看到许多稀奇东西。即使没有肉,小摊上卖的吃食、飘出的香味,依旧能勾得人直咽口水。   众人且逛且走,终于在前方看到目标酒楼。   经过一条巷子时,突然有人抽抽鼻子,用图国话说:“我闻到肉味了!烤肉!”   另一个人紧接着说:“我还闻到了酒味!”   他们这么一说,众人都停步留意,果然都能闻到,肚里的馋虫顿时挠得难受。   皇甫雄以前就是顿顿无酒肉不欢,这时抽着鼻子往巷子里走:“里面传出来的。”   韩道治赶紧拉住他:“现在国丧。”   皇甫雄撇嘴:“干我们屁事,死的又不是我图国皇帝。”   韩道治:“下官是说,肯定不是正经买卖。你忘了刚才那个小吏说的,路边的摊子不要吃。”   皇甫烈眼睛转转:“我听他说的那些话,熟的就没事。要是担心,不如我们买了肉回去自己烤。”   韩道治无奈:“在馆驿里烤肉,盛国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皇甫雄已经耐不住了:“给那些小吏塞点银子,他们会当不知道的。”   说完甩开韩道治的手,当先往巷子里走去。   皇甫烈和几个人立刻跟上,其余人则眼巴巴地看着韩道治。   韩道治无法,只得也带着人都跟上去。   巷子里的酒肉味刚才浓过一阵,此时又淡了,丝丝缕缕,若隐若现。众人一番好找,终于确定了一个院子,上前去敲门。   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打开门,探头出来,见他们是异族打扮,小心地问道:“各位是……”   一个图国人问:“你这卖酒肉不。”   小厮大惊,连忙摇头:“不卖不卖!国丧期间,谁敢犯禁!”   图国人耐着性子说:“我们不会告发你,就是想跟你买点自己吃。”   小厮还是坚持:“没有没有!你们赶紧走吧!”   说完就要关门。   皇甫雄上前一步,大掌砰的一声拍在门上,吓得小厮都震了震。   皇甫烈拔出腰刀,在小厮面前示威性地晃晃:“你是卖给我们,还是我们现在就去官府告你犯禁?”   小厮垂着眼看着在鼻尖前晃动的刀,吓得声音发颤:“好、好汉……有话好说……刀先收起来,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皇甫烈重重一哼:“那又如何!杀了你或许是有点麻烦,但打断你一条腿,你们的官府还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何况你还犯禁在先。”   小厮只得白着脸讨饶:“好汉们想要酒肉,我们这里的确有。但肉刚才已经吃完,只酒还剩着一些……”   皇甫雄啧一声,不死心地问:“你们哪里搞到的肉,还能不能再搞来。”   小厮:“可以是可以,但得明日。要出城,现下来不及了。”   皇甫雄脸色变好了点:“那就明日,有多少我们要多少。现在先拿酒来。”   小厮忙说:“也没有多少。多了太明显,送不进来。”   皇甫雄:“说了有多少要多少,钱少不了你的。赶紧去拿酒。”   小厮连忙应声,掩了掩门,转身跑进屋。   不多会儿,他回来重新拉开门,门内院中摆着六只大水壶。   小厮陪笑道:“三十两银子一壶,剩的都在这里了,各位要多少。”   就有图国人一瞪眼:“三十两一壶!你打劫啊!”   小厮:“各位,这种时候,我们做生意可是冒大风险……”   只是,话没说完,就见好几个人抽出半截刀。   他只得改口道:“各位远道是客,来我们大盛一趟也不容易。打个折,二十两吧。”   皇甫烈上前抱起一壶,开盖闻闻,再仰头喝一口,颇为满意。   他把水壶递给旁边人,擦擦嘴,对小厮道:“十两,我们都要了。想想你的腿。”   小厮苦着一张脸:“那一共是六十两。”   皇甫烈掏银子付账,另有五人过去抱水壶。   皇甫雄提醒道:“明日的肉什么时候能到。”   小厮:“中午才能进来,各位下午过来就好。千万千万别声张。”   皇甫雄满意点头,带着人离开院子。   小厮送众人出门,叮嘱一句:“这酒挺烈的,各位悠着点喝,可别喝醉了,容易惹事端。”   几个图国人却像是听到了笑话,哈哈笑道:“就你们大盛的酒,还想喝得醉我们?”   一边笑,一边往巷口走去。   小厮哀声叹气地回了院子,关门上闩。   他进到另一间小屋里,看见架在屋中已经熄了火的烤肉,忍不住咽口口水。   师晟笑道:“干得漂亮。”   又见几个下属馋肉的样子,手一挥:“把这分了吧。”   几人立刻低声欢呼,齐齐凑上前来。   肉其实没多少,每人也就分到拳头大小的一块。   要换了平常,他们说不定都不会要。但现在半个月没沾荤,实在是馋,人人都埋头就吃。   只有师晟掏出张油纸,小心地将肉包好。   刚才卖酒的下属奇道:“头儿,你怎么不吃,拿出去不太好吧。”   就有另一个下属冲他挤眉弄眼:“头儿家里有人,当然得拿回去分着吃。哪像我们这些单身汉子。”   几人顿时一阵哄笑。   师晟也没气,只拈起桌上几颗花生米,一人砸去一颗:“吃还堵不住你们嘴。”   等下属们吃得差不多,师晟收敛神色,严肃道:“酒绝对不能偷喝。都警醒着,晚上才是重头戏。”   几人连忙跟着肃容,齐声应是。   再说图国使团,直接捧着那六只装着酒的水壶去了酒楼,豪气地要了一间雅院。   虽然酒楼里没有肉,但素菜的确做得非常美味。再加上有酒解馋,一众人都吃得相当满意。   而且,图国冬日苦寒,几乎人人都会喝酒御寒。图国人自恃酒量好,又多日没喝过,喝得肆无忌惮,六大水壶全都喝了个精光。   尤其皇甫雄,仗着没人敢和他抢,一个人就包揽了一整壶。   最后人人喝得红光满面,韩道治只得坚持要众人吃点味道重的东西压一压酒味。   等图国人走出酒楼,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不过,夜晚的京城甚至比白日里更加热闹。尤其酒楼所在的这条街,走在街上一不留神就容易撞到人。   有人问韩道治:“盛国怎么晚上还这么热闹。”   韩道治:“现在国丧,瓦舍那些地方不开门,已经不算什么了。若是往年,晚上出来逛都是人挤人。”   他看看脸上带着酒意的众人,叮嘱道:“都走稳当些。”   众人笑着应下,往四方馆而去。   经过一座小桥之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大家赶紧,苏记胡饼今晚最后一锅,晚了就没了啊。”   随后呼啦一下许多人都挤过来,众人甚至被冲得分散成几处。   一个图国人抓着路人问:“什么‘苏记胡饼’、‘最后一锅’?”   路人:“你刚来的吧,那是京里最好吃的胡饼,关键还便宜,但每日只卖一个半时辰。不说了,我还要去看看能不能赶上。”   说完,挣开图国人的手跑走了。   这波人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小桥上就剩下被挤得衣服都乱了的图国使团。   有人问:“这么好吃啊,我们要不要也去买点。”   韩道治回他:“苏记胡饼非常出名,刚才的架式你也见了,现在过去肯定赶不上。”   众人只得做罢,继续慢悠悠往四方馆走。   皇甫雄打个酒嗝,发现腰间小刀歪得快要掉出来,伸手给插回去。 第44章 松口   图国使团喝了酒,当晚睡得尤其香。   第二日起床都起晚了,太阳高挂才招呼小吏上早饭。   只有正使韩道治惦记着差事早起,却被皇甫雄笑他:“盛国人肯定会拖几日,他们一向喜欢在这种没用的地方计较。”   韩道治小声道:“他们的确惯会拖延。往年就算了,今年国内都在等粮草。即便拿够银子,寻人买粮也要耗时间,不能让他们拖太久。”   皇甫雄:“明日要还没消息,我们就一起去鸿胪寺。反正这回的钱,他们想给最好,不想给也得给。”   韩道治看看他,却是说:“不过,昨日他们提到可以直接给粮食。要是这个条件,下官觉得……”   皇甫雄强硬打断道:“钱才是紧要的,有了钱还愁买不到粮吗!”   韩道治凝视他片刻,见他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只得不再多提。   图国人早饭吃得晚,又惦记着下午能吃上肉,众人一商量,干脆出去逛逛。中午就不吃饭了,到了时辰直接过去买酒肉拿回来。   皇甫雄和皇甫烈要带他们的人出门,韩道治阻止不了,只得仔细叮嘱几句尽量别生事,买酒肉时低调些。皇甫雄应得随意,韩道治也知他们估计听不进去,只尽到自己的责任便罢。   那一群人出了门,剩下的人也都看着韩道治。这些人多数不是第一次来,但来到繁华之地谁又不想多逛逛,给家里人买点好东西,或是自己捎些好东西回图国赚一笔。   往年这种采购活动,都是在两国交涉完,等待大盛筹装岁币的时候进行。但现在,韩道治看人心都散了,不好硬拦着,也就放众人出了门。   众人一阵欢呼,立刻商量起去哪些地方逛,路线怎么走合适。   孙奇超头一回来大盛,只在旁静静听同僚们商量,又见韩道治像是要回屋,便问:“韩侍郎,你不去吗?”   韩道治摇下头:“总得有人留下,万一盛国有人来寻呢。外面人多,你头一回来,要跟紧大家,别走散了。若是看见想买的,记得问问咱们的人什么价,别被坑了银子。”   孙奇超老实点头:“好,多谢侍郎提醒,下官会小心。”   韩道治独自在屋里安静地看书,中午要了一碗饭和两碟小菜。   下午,院里突然响起喧哗声。   韩道治出屋一看,先前分两拨出去的人,却是合在一块回来了。依旧是有六人捧着大水壶,还有好些人背着大竹筐,能看到筐里面上装着炭条等用具。   众人将竹筐放下往外拿东西,有四只竹筐里掏出了大大的油纸包。又有人把每间屋里的矮案几都抬到院中,也有人开始架烤肉的架子。   买回来的是宰杀好的两只乳猪和两头羊羔,图国人吃烤肉习惯整只烤,也没先切,直接串起来架到炭火上,开始刷油抹盐。   韩道治寻地坐了,问皇甫雄:“柱国将军明日还要去买酒肉吗?”   皇甫雄啧下舌:“买不到了。那小子说外头送酒肉的地方收到风声,已经被官府留意到,今日是最后一回。”   皇甫烈接道:“我看他就是骗我们,盛国人惯会使诈。反正想吃就再去找,说不定还能买着。”   却有人叹气:“那人家要铁了心不卖,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真闯进去抢。”   又有人说:“赶紧拿到银子回家,才能吃喝得痛快。”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点起火烤上肉,一边还拿碗分酒喝。   没一会儿,烤肉的香味就把小吏引来了。   小吏大惊:“各位贵客!你们这……”   皇甫雄直接冲他扔了块银锭:“够买你闭嘴了吧。”   小吏接下银子仔细看看,确定是能用的,脸色好了许多,但还是说:“各位贵客,小人能当没见着,但馆驿里也不是只有小人一个。若是日日都这样……”   皇甫烈道:“行了,就今日而已。去帮我们拿些碟子来,上午光记得留碗喝酒了,忘了碟子。”   小吏听话地跑去抱来一叠碟子,退出去时还帮众人仔细关好院门。   图国众人继续烤肉喝酒。   皇甫雄早盯好了想吃的部位,一见烤好,就让人切下一大块装碟子里,自己抽出腰间小刀,片着肉吃。   韩道治也跟着吃喝了一点,一边听下属们聊刚才在京里逛得如何。   听到他们说想买的东西不一样,出门就分成了几队走。孙奇超选了一队跟,结果中途曾一度因为顾着四下看而掉队。   韩道治不由得看看孙奇超:“出门前我还提醒你了。”   孙奇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下官太大意。”   旁边就有人笑道:“侍郎也太操心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便是真走散,自己也能问着路回来。”   韩道治淡淡应一声,抬碗喝酒。   一顿酒肉,图国人终于感觉肚子里有了货,嘻嘻哈哈地回屋休息。   韩道治看没惹出什么事,总算放下心,如常休息。   只是,睡到半夜,突然被拍门声惊醒。   他坐起身,一边扯过外袍披上,一边下地开门。   门外是孙奇超,急声道:“韩侍郎,柱国将军突然腹痛发热。”   韩道治这才发现,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不少人都出了屋,聚在皇甫雄那屋门口。他作为正使,和两名皇亲各自住单间,睡得熟才没察觉。   此时韩道治心里就噔咯一下,急步走到皇甫雄门前,拨开人群走进去问:“怎么回事?”   皇甫雄缩着身子躺在床上,面色青得憔悴,眉头紧皱着。旁边伺候的人捧着一只盆站在床头,盆里隐隐传出酸臭味。   皇甫烈和使团中的医官也站在屋中。   见他进来,医官就说:“韩侍郎,柱国将军半个时辰前肚子痛,拉了几回肚子。当时下官给他吃了止泻的药丸,可一柱香前他又起了热,还开始吐。”   皇甫烈恨恨道:“不会是那盛国人记恨我们强买酒肉,下了什么药吧!”   韩道治看他一眼:“若是下了药,怎会只有柱国将军中招,旁人都没事。”   皇甫烈哼一声,没再多说。   几句话间,皇甫雄又爬起身吐了一回,屋内众人都忍不住捂鼻。   韩道治问官医:“开方子,我让人去抓药。坊内都有药铺,夜间也能敲开。”   官医叹口气:“下官看不出究竟,不太敢开方。就想着,这情况是不是侍郎先前说过的,个别外乡人不适应。那还是得盛国的大夫看更好,他们有经验。”   图国虽然建国也有百余年,但医术发展一直缓慢,国内甚至还是以巫术治病为主流。在这一点上,他们不得不承认,只能依靠大盛。   皇甫烈皱眉道:“可我们都照着那小吏说的,吃的熟食,没乱吃东西。”   官医解释:“下官刚才仔细想过,或许是酒不干净。柱国将军喝得最多,也年纪最长,所以……”   皇甫雄腹痛得一抽一抽的,艰难开口:“去找盛国大夫……快……”   韩道治也无法,只得让人出去找小吏。   众人煎熬着等了半个时辰,小吏才领回一名干瘦的老大夫。   老大夫进了气味难闻的屋,却是面不改色,放下医箱拿出脉枕,拉着皇甫雄的手腕搭上去,镇定自若地坐在床边切脉。   韩道治低声问小吏:“哪里请的大夫。”   小吏也低声答:“回春堂的祁大夫,他医术很好。若是贵客们不放心,也可以明日去鸿胪寺,托鸿胪卿请御医。”   请御医就有可能抖出他们犯禁的事来,韩道治并不想多事,便说:“先看看祁大夫手段。”   小吏继续说:“不过,祁大夫的诊金不低,尤其这是夜间出诊……”   韩道治:“放心,不会让你难做。只是,柱国将军这病……”   小吏瞭然地接话:“使者也放心,小人会对上面说,就是寻常的水土不服。”   韩道治点点头。   祁复给皇甫雄探完一边手的脉,又让人扶着他翻身,再探另一边手腕。随后让人给皇甫雄除上衣,并对皇甫烈和韩道治慢慢道:“将军远来,本就身体疲累,又邪物入腹,引起体内阴阳失衡……”   皇甫烈不耐烦听这些听不懂的,直接问:“你就说能不能治。”   祁复不紧不慢地开医箱取出针包:“老夫现在为将军行针,暂时止住腹痛。然后开一剂方,先吃上两日。若热度还退不尽,再换一剂方吃三日,当能好全。”   皇甫雄不满地开口:“前后就要五日……这么慢……”   祁复看他一眼:“将军若是不满老夫,可另请高明。”   韩道治连忙打圆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五日已经很快了,请祁大夫行针吧。”   祁复等了等,看皇甫雄虽脸上不满,却也没再说话,才取针为他治疗。   针灸之术图国人虽然听过,但真正见过的人不多,不少人都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祁复下好针,小吏已经备好纸笔。祁复开了方子,细细交待一番如何煎药。   韩道治看自己手下人听得半懂不懂,只得给了小吏些碎银:“这几日麻烦你抓药煎药。”   小吏笑着应下:“小人一定仔细办好。”   祁复的针很有效,只半个时辰,皇甫雄的腹痛就减轻许多,自然也就不再吐了,看得图国众人啧啧称奇。   皇甫雄肚子好了,就开始感觉烧得头昏眼花,催着小吏赶紧去抓药。   祁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这几日服药有禁忌,须得遵从。多休息,饮食也要清淡些,不可再吃生物。”   说完,他提起药箱:“随我回医馆抓药吧,回来就先煎一碗服用。”   小吏看看韩道治,等韩道治付清了诊金,才领着祁复离开。   韩道治见没什么事了,就让众人散了回去休息。   皇甫雄让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嘀嘀咕咕地道:“都是一样吃肉喝酒,怎么就老子这么倒霉!”   伺候的人不好说他年纪大,只捧道:“柱国将军最辛劳,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其他事让上将军和韩侍郎去操心吧。”   ○●   姬安和上官钧在翌日上午见到来回禀的师晟。   师晟:“皇甫雄昨晚上吐下泻,还起了热。祁老去给他行了针、开了方,现在腹痛是好了,但热还没退下去,喝了药还会昏昏沉沉地想睡觉。”   姬安用力一拍掌:“干得漂亮!”   师晟还细细解释了一下:“药主要还是下在酒水里,只是单喝那种通常没什么事。祁老再让臣等给皇甫雄的刀涂了另一种药引,才引得他急性腹痛腹泻。   “但这种腹痛其实持续时间不会多长,泻过几次、吐过几轮,也就自然好了。如今皇甫雄的症状,是后来喝下去的药造成的。有祁老控制着,三五日内他们不会起疑。”   姬安有过一回奉御哭求告老的经验,这回一下就听出了师晟的意思——没有那么可怕的药,往餐具抹抹就能如何,让自己放宽心。   姬安笑着安抚他一句:“这回参与行动的人,都论功行赏。”   说着便看向上官钧:“飞廉军在大司马麾下,赏的事便交给你了。”   上官钧微一点头,又问师晟:“别的人有没有动静。”   师晟:“孙奇超昨日随同僚逛了街,中途和人走散之时,独自进了几间店。只是,臣等没发现什么异常。”   上官钧便让他退下去继续盯人。   姬安则让人去给御史大夫传话,通知图国那边进行第二回谈判。   吩咐完,他也和上官钧动身前往上回的衙署。   路上马车里,姬安问:“大司马和孙氏那边,目前接触到什么程度了?”   上官钧:“孙氏野心不小,但也非常谨慎。现在那边回覆说,孙氏会派人来京城联系我。”   姬安:“就是孙奇超吧。”   上官钧:“或许。”   姬安:“可你上回说,图国皇帝军权很稳,孙氏真的有胜算吗?”   上官钧:“纵观历史,很多时候,政变之时,外围的大军是来不及反应的。孙氏经营朝堂与内廷,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姬安点了点头:“也是。即使他们不成功,能把图国搅乱,对我们也有利。”   两人来到上回的小院,依旧坐在埋有铜管的墙前方。   大盛和图国的双方谈判队伍很快进了隔壁。   今天没有皇甫雄在,果然谈判的气氛和缓了一点。还有一点出乎姬安的意料,就是皇甫烈并没有接替皇甫雄出声。   双方很快开始围绕粮食问题展开谈判。   三两轮试探后,唐武给了准话:“这两日圣上思量过,怜惜贵国百姓受灾,同意今年的二十万贯岁币中,有一半用粮食交付,另一半看贵国想要银子还是绢。另外,民间的粮食交易可以酌情放宽限量。”   韩道治并没有马上松口:“十万贯的粮食,对我图国还不够解难。有银子,我们可以买粮。”   唐武给他施压:“可贵国要去哪里买粮呢?卜察与你们是世仇,肯定不会卖。打骨鲁自己都要靠从外面买粮才够吃,给你们转卖不少多少,价格还得翻上好几倍。说到底,你们也只能向我们大盛买。   “那朝廷不比那些卖高价粮的走私商人可靠吗?跟他们买粮,你们得多花多少冤枉钱。而且,只要我们加大打击走私的力度,更是能直接卡死你们的买粮途径。到时候,你们照样得抱着银子饿死。”   韩道治沉默片刻,还是说:“十万贯的粮食真的不够。如果你们愿意出二十万贯的粮食,那岁币我们可以减少五万,只加五万贯就好。还有,民间的粮食交易今后也要保持放宽。”   姬安听见,禁不住看向上官钧——图国松动了!虽然还没有达到目的,但对方松了口,就代表有谈的余地。   唐武:“民间的交易先不提,二十万贯的粮食,我们压力可太大了。我猜贵国应当知道,大盛每年都向乃洛买粮食,就是我们自己的粮食都还不太够吃呢。   “而……贵国上将军,前几日和乃洛王太子有些不愉快。如果我们将那么多粮食给你们,万一乃洛王太子不高兴了,卡了今后我和乃洛的粮食交易,我们可就自身难保。”   韩道治当然不会轻易让步:“大盛北边好几座粮仓,直接将那些粮食往我国运,又怎会让乃洛人知晓。刚才的条件,已是我国底线。”   唐武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十万贯的粮食,只能今年一年。”   韩道治:“今年,但民间的粮食交易量,要保持放宽为原本的三倍。”   唐武探了一下底:“这个条件,和多五万贯岁币,又或是明年不收贵国的马牛羊。这三者,我们只可能答应一样,还得看圣上的意思。”   韩道治:“我觉得,大盛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吧。一文不加,我无法向我国陛下交待,陛下真的耐性不太好。”   唐武转了个目标试探:“上将军怎么一直未出声。”   皇甫烈哼笑一声:“我一向懒得磨嘴皮子。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答应一个条件,我倒是可以给你们省了多要的五万贯。”   姬安就听见好几道抽气声,像是图国使团也被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显然皇甫烈还是有份量,韩道治没有反驳他的话。   唐武:“上将军有什么条件。”   皇甫烈:“让你们琳琅王过来我图国和亲。只要他跟我回去,我能劝得了皇兄不加价。”   隔壁再次响起一片抽气声。   姬安面色变得微妙,又去看上官钧——难道他上一世里也有这出?   不过,一无既往地从上官钧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上官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只嘴角微微提了点似笑非笑的幅度。   隔壁唐武的声音沉了下来,回击道:“我大盛开国至今,别说王,连公主、郡主都未曾外嫁和亲过。上将军若想和亲,不如留在我大盛。”   韩道治咳一声,只得圆场:“今日既两边都有让步,不如都再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唐相公要向大盛陛下回禀,我也要征询柱国将军的意思。就改日再谈吧。”   他递了台阶,唐武便顺势下了:“好,那便改日。”   还是等隔壁两边谈判团先离开,姬安和上官钧才坐车回宫。   姬安:“你说,皇甫烈真能劝得动图国皇帝不加岁币?”   上官钧:“陛下莫非真愿意和亲。”   姬安一笑:“怎么可能。别说姬含思,就是图国要公主,我也不会给。”   上官钧:“皇甫烈并不是愚笨之人。他既如此说,可见图国皇帝的底线是要粮,而且不止今年要粮,往后也要方便地买粮。”   姬安:“放宽民间交易量,你觉得可不可行。”   上官钧:“陛下以为呢。”   姬安仔细想了想:“有走私商人在,不放宽能卡住他们买粮吗?”   上官钧:“他们和走私商人买,总不能买得那么舒服。”   那也就是还能买到,甚至变相帮走私商人提高了粮价。   姬安看看他:“那些打不掉的走私商人,背后都是什么利益。”   上官钧回视过来,忽尔笑了:“陛下学得果然快。”   姬安:“唐武刚才那么说,他应该没有牵扯其中。”   放松民间交易量这个条件,先前没在政事堂内商量过,是唐武临时提出来的。   上官钧:“陛下想对走私商人动手吗。”   姬安沉思片刻,还是摇摇头:“这个时候动手,会激怒图国。所以,还是放宽交易量吧。有方便的买粮处,图国自然不会过于依赖走私商人,这本身就是对走私的打击,我们也能多收点税钱。”   上官钧:“陛下心中有成算便好。只是,怕这一条会引得人怀恨在心。”   姬安不在意地笑道:“不只是这次,今后也一样,不管什么选择,总会有利益受损的人恨我。要怕人恨,那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上官钧打量下他,嘴角再次微微提起一些。   另一边,图国使团回程途中,不少人都忍不住悄悄去看皇甫烈。   皇甫烈刚才都说了那种话,此时干脆直接说:“你们回去吧,我去琳琅王府。”   韩道治试图阻止:“上将军……”   但,没有皇甫雄在,皇甫烈自然不可能听他的,直接拨转马头。   韩道治忍不住叹口气,继续带队回返。   他的亲信忍不住挨过来问:“侍郎,上回柱国将军一点不松口,这回你直接就让出了五万贯,回去柱国将军能同意吗。”   韩道治看看他:“陛下要的是粮食。”   亲信莫名其妙。   韩道治:“柱国将军不松口,是因为拿钱和走私商人买粮的活都是他去做。如果大盛直接给了粮,他当然不会愿意。”   亲信瞪大眼睛。   韩道治:“柱国将军病着,自然就由上将军代理。”   亲信看看四周——难怪这回来谈判的人里,没有柱国将军的亲信。 第45章 孙氏   当日的政事堂会议上,唐武就提了先前谈判时自己临时加的条件,并总结道:“增加五万贯岁币、开放民间粮食交易量、明年不交马牛羊,当时臣说三择其一。但臣估计,最终得给二,图国才会满意。”   少明年一年的马牛羊,这条本来就在大盛谈判团预估的条件内,众人都已经有了接受的心理准备。那么,选择其实就集中在前两条当中。   姬安先表态:“岁币多一文都不行。”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明确且强硬地表达态度,众宰相都有些惊讶。   唐武补充道:“图国要求放宽粮食交易量到三倍。”   姬安留意着众人的反应,不过表面上没见有谁抵触特别大的。   众人讨论一番,最后觉得这个条件还算可以接受。倒是顺便叹息了一下,明年少了图国那一批牛羊,京城的牛羊肉必然都要涨不少价。   姬安问:“图国给的马牛羊,都是怎么分配。”   中书令回道:“马由朝廷统一调配,看何处有需要。图国给的牛都是肉牛,不是耕牛,因此和羊一样,四成留在京城,六成按着交税比,分给交税前十的州府。”   枢密副使接话:“也就是少吃点肉,苦一年就过去了,比往外掏银子强。”   于是对图国的谈判底线就此定好,众人接着往下议事。   待议事结束,姬安起身去往吃午饭的休息间。   出门走了几步,他发现往日会离开的上官钧还跟在身旁,不解地看去。   上官钧面色从容:“叨搅陛下一顿饭。”   姬安:“倒是无妨。但你没先说,膳房只备了我的份,加菜大概得等上一会儿。”   上官钧:“我的厨房会送过来。”   姬安也就随他了,反正他们同桌吃饭不是什么稀奇事。   两人进屋落座,两边的内侍和小厮摆上饭菜,再退出屋去。   姬安一边动筷一边问:“大司马有什么要谈。”   上官钧也举起筷子,边夹菜边说:“先前车上没细谈,陛下具体打算什么时候对付走私粮商,也好及早准备起来。”   姬安嚼着菜思索:“不好动吧。能做粮食买卖的,肯定个个财力雄厚。而且,不仅背后在朝中有靠山,和边境军队也有勾连。否则,那么多粮食,哪那么容易出关。”   上官钧看他一眼:“陛下就放纵不管了吗。”   姬安:“他们走私,是因为卖到图国能得高价。但以后图国能从榷场买到更多粮食,他们能卖的就会减少,运过去的量自然会跟着减。就让他们多往国内卖卖,还能再平一下国内的粮价,不是挺好。”   上官钧:“那你可曾想过,他们会联手垄断榷场,哄抬榷场粮价,挑起两国争端。因榷场买卖起争端,进而暴发小规模武力摩擦,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只是以前还未涉及到太大的利益,但这一回不同。”   姬安睁大眼:“疯了吗那群人!”   上官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他们而言,这样的和平,倒不如边境动荡。”   姬安面色渐渐严肃:“刚才会议上怎么没人说这个……唐武想不到?”   上官钧:“他应该能想到。只是,大概想着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去解决后头起来的问题。”   姬安很是头疼:“总不能把常平仓的粮往榷场调。”   常平仓制度的创建,针对的是调节国内粮价。   如果往榷场调太多,要是同时碰上国内灾年,可用的粮就少了。哪怕不是灾年,一旦被那些大粮商察觉仓内存粮大量减少,就有可能被他们抬高粮仓覆盖局域的粮价。总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姬安抬眼直视上官钧:“我若要你强硬将那批人压服,大司马可能做到。”   他想起上官钧现在应该是二刷这个副本,既然提了这事,应该就是有把握能处理好。   果然,上官钧面色未变,却是说:“短时间内可以,长时间维持很难。得投入人力物力,时间一长,要么财政吃不消,要么别处会出现空档。但有这笔大利吊在那,一旦放松,就会不断地有人铤而走险。”   姬安:“我们可以出政策,鼓励小粮商往榷场运粮。”   上官钧:“要打破大粮商的封锁线,可不是容易的事。”   姬安:“归根结底还是粮少,才会被他们把持。我会想办法增产,只要增产,很多事都能随之解决。但这需要时间,所以,希望大司马能维持至少三年。”   上官钧扬下眉:“陛下很有自信啊。”   姬安一笑:“你等着看吧。”   ○●   十九日常朝。   下朝之后,姬安在屋中休息片刻,也让人先把上官钧叫过来,想和他商量一下今天要不要继续和图国使团谈判。   不过,上官钧前脚刚到,后脚就有宦官来禀师晟求见。   图国使团那边的消息,每日晚间宫门下匙之前,飞廉军都会有简单的书面报告递上来。师晟会来,就说明有需要面陈的大消息。   姬安一边让人传,一边和上官钧说:“昨日皇甫烈去了姬含思那里,直到飞廉军上报消息时还未离开。你知道了吗。”   上官钧:“他若真想留下和亲,陛下可以考虑一二。”   姬安失笑,很想问他上一世里皇甫烈是不是真留下了。   起初姬安完全没想过候补攻当中还有外国人,毕竟姬含思在书中是皇帝。但现在看来,说不定姬含思的魅力真的大到能将人留在国内。   姬安好奇地试探:“皇甫烈要真留下来,他在图国经营的权势可就全没了。我看他那个性,不像能忍受得了这样。”   上官钧露出个嘲讽的笑:“所以他当然不可能一直留下。”   姬安若有所思——换句话说,就是有留一段时间的可能。   这时,师晟被领进来,向两人躬身问安。   姬安便放下那边,问他:“什么紧要事。”   师晟:“孙奇超瞒着其他人给大司马传了消息。”   姬安看向上官钧。   孙家那边认上官钧不奇怪,一是图国也知上官钧权势大,二是本来孙家也是说派人联系上官钧。   但师晟会直接将消息报给姬安,而不是先报给上官钧,必然是上官钧的吩咐。姬安对此颇为意外。   上官钧淡淡道:“说。”   师晟:“他希望能尽快在宫外面见大司马详谈,最好是今晚。”   上官钧看向姬安:“陛下以为如何。”   姬安:“那就见见吧,我也去。”   上官钧点下头,对师晟道:“做好安排。”   师晟领命。   他正要退下,姬安想起先前那个话题,八卦心起,问道:“昨晚皇甫烈几时回去的。”   师晟面色就有点异样:“皇甫烈在琳琅王府留宿了,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宵禁时辰。不过,直到臣进宫,他都还未回四方馆。”   姬安眨眨眼,面色也跟著有点微妙:“好,你去忙吧。”   师晟退出去,姬安看看上官钧,突然莫名就有点点尴尬。可能因为从属性上而言,自己和姬含思他们一样。   姬安咳了一声,起身道:“过去政事堂吧。”   上官钧跟着起身,落后他半步而行。   姬安就总觉得好像有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哪怕他知道那很可能只是错觉。   他到底耐不住这种古怪的气氛,没话找话地说:“孙奇超一个小辈,能不能拿主意。如果他只是来传话,那一来一回岂不是又要耽误好多时间。”   上官钧的低声从后上方传来:“孙家既然决定冒险来我大盛,必然会派个能做主的。”   姬安就感觉耳朵好像麻麻痒痒的,不由得抬手揉一揉。   幸好,很快走到政事堂。   看着屋内起身相迎的众宰相,姬安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   既然孙家递了消息,姬安便决定先和他们谈过再说。   傍晚时分,姬安和上官钧提早了吃饭时间。饭后依旧搭上那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出宫,这回车旁有一队家丁打扮的羽林卫相护。   京城里达官显贵多,这种家丁护持的马车并不少见,一行人顺利来到一家热闹酒楼的侧门。   姬安先下车,往大街方向望望。看见那边一片热闹祥和的夜景,心里难免升起那么一点满足感。   说起来,他继位之后一直忙着,都没能出京好好转转。等和图国的谈判敲定了,是该寻个时间出来逛一逛。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他这个天子总不能连脚下这点地方都不熟。   正当姬安心里琢磨着微服出宫的事,身旁一阵风掠过,是上官钧下马车的动静。   姬安自然地转过头去,却是一愣——上官钧竟然戴了帷帽。   上官钧透过帽纱看见他的表情,低声道:“京中识得我的人不少。”   姬安下意识点头:“哦……”   上官钧等过一会儿,见他没动,开口催促:“四郎还在等什么。”   姬安被这声最近都没再听过的“四郎”唤回神,连忙转身往酒楼里走。   只是,又觉得耳朵莫名在发痒,忍不住抬手揉揉。   师晟安排好了一切,出来迎接的小二刚才不声不响地等着,此时见姬安动了,才换上待客的热情笑容领路。   姬安和上官钧穿过热闹的酒店大堂,被领进楼后一间雅院,顺着九曲桥来到一座水榭。   候在水榭里的师晟站起,躬身相迎。   姬安在上首坐下,上官钧摘下帷帽,坐在他身侧。   姬安问:“孙奇超还没到?”   师晟:“应当快了,臣约他在戌时。”   大盛市集热闹,宵禁时间很晚,亥正才关坊门。一个半时辰,谈事情绰绰有余。   姬安刚吃过饭,肚子饱着,就挑点桌上的水果吃。   没过一会儿,有卫士来禀孙奇超带人来了。   姬安听得挑眉:“带人?”   卫士:“他带了两人,一男一女。”   姬安看一眼上官钧——他记起来上官钧说的“能主事的人”,看来孙家潜进来的人果然不简单。   师晟见姬安点了头,吩咐道:“搜身仔细些,尤其女人。”   卫士应声退下。   姬安问:“搜女子身方便吗。”   师晟回道:“陛下放心,飞廉军中亦有女子。”   没一会儿,孙家三人就被领了进来。   除了姬安认识的孙奇超,还有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看长相和孙奇超有几分相似。那名女子则是姬妾打扮,明眸善睐,长身玉立,手中拿着摘下的帷帽。   不过,她妆虽画得仔细,但姬安以前学过认人技巧,看得出来她的年纪应当不算很年轻,估摸着在三十以上了。   姬安暗暗看一眼上官钧。   上官钧的目光落在中年男子身上。   姬安猜测,估计上官钧上一世就是和这人谈的。   孙奇超脸上倒是带着惊讶,大概没想到姬安也在,上前躬身行礼:“大盛陛下,大司马。”   那一男一女听见,眼中也现出诧异。   中年男子跟着躬身:“大盛陛下、大司马,鄙人孙东起。”   姬安转眼看身旁师晟。   师晟附耳道:“孙奇超之父,除了孙太尉,他是孙家第二话事人。”   不过,那名女子却未行礼,而是迳自走到桌边。   孙奇超为她拉开椅子,她便坐了下去。   姬安禁不住吃惊——这么看来,三人中竟是以这女人为首。   他再看向上官钧。   这回上官钧的面色有了些许变化。   上官钧上下打量一下那女子,出声问:“孙太妃?”   孙太妃轻点螓首,含笑道:“大盛陛下,大司马。”   姬安升起点兴趣——这是和上官钧上一世不一样了?   上官钧此时已经敛起神色,又恢复了平淡从容的模样:“没想到孙太妃会亲自来。”   孙太妃目光在姬安和上官钧之间来回扫过:“如此大事,自然得拿出我们最大的诚意,也希望能换来大盛陛下和大司马的诚意。”   姬安饶有兴趣地看看她,开口道:“孙太妃冒这么大险过来,是想和我们谈些什么。”   孙太妃直视回来,没绕弯子,开门见山:“自然是谈对盛图两国都有益的事。只要二位助我儿上位,我也会拿出让二位满意的回馈。”   姬安一笑:“比如说呢?”   孙太妃:“那要看陛下想要什么了。”   姬安:“这好像不需要问吧,太妃应当知道的——云朔。”   孙太妃没有意外,只是也笑了,摇摇头:“那陛下应当也知道,不是我不想给,给了我儿就坐不稳皇位。陛下换个我能办得到的,我必不会拒绝。”   姬安当然知道,就是试探一下而已。当年换地图国都没同意,就代表那是图国上下的统一意志。想靠一个刚政变上台的新统治者,可能性的确很小。   他看向上官钧——这种博弈谈判,他选择交给有经验的人。   上官钧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视一眼,再转向孙太妃:“提云朔之地的赁资到二十万贯,且,我国要在河关开田。”   孙太妃收起笑,思考片刻,回道:“二十万贯可以,但开田……”   上官钧闭上眼睛:“那便没甚好谈。”   孙太妃沉默片刻,再道:“我听奇超说,这回的谈判,大盛可能会放宽民间粮食交易量。若是陛下与大司马能承诺这一点,且待我儿登基后也会保持,那二十万贯与开田,我都可以答应。”   上官钧这才再次睁开眼睛:“太妃如何给我们保证。”   孙太妃伸手进袖袋中,掏出一方印:“我带来了太后印玺,今晚便在此处写下国书,留给二位。只要我当上太后,这份国书就能生效。”   姬安颇有些惊讶——这举动,可真够胆大的。   他问:“太妃就不担心我们将你交给贵国皇帝?两国正在谈判,若是我们能见好与贵国皇帝,谈判就有可能顺利。”   孙太妃笑道:“他能给大盛的,我能给;他不能给大盛的,我也能给。二位都是聪明人,我相信二位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说完停顿一下,续道:“何况,我死在此处,和死在深宫,又有何区别。”   姬安看着她脸上自信的笑,心里却有点犹豫起来——不知道现在的图国皇帝,和这个女人,哪个敌人更可怕。   姬安敛眸思索片刻,再抬眼问:“那么,太妃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会出兵图国。”   孙太妃说得毫不犹豫:“杀了皇甫雄和皇甫烈。”   姬安听得无奈一笑:“太妃,朕不可能让他们死在大盛境内。”   孙太妃眼珠转动:“陛下说得不错,只要不在大盛境内就行。大盛能人甚多,应该可以办到吧。”   姬安:“他们两个人过来,回去就两个人都死了。贵国皇帝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这里面是我们在动手脚。”   孙太妃:“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正是因为不好办,才值得上每年多出的十万贯。我图国虽擅养马牛羊,但十万贯之数,掏出来也是割去一大块肉。”   姬安刚想去看上官钧,便听上官钧说:“杀一个可以,太妃挑一个吧。”   孙太妃目光转过去,想了想,说:“那么,赁资加十万贯和开田,也请大司马挑一个。”   姬安目光在上官钧脸上转过,接话道:“这样好了,我们帮你杀掉皇甫雄,再把皇甫烈留在我国至少一年,如何。”   孙太妃略微愣了下:“留下他?”   姬安:“他不在图国,也就和死了差别不多大吧。你们抓紧时间行事,等令郎登上大位,朕就命人将皇甫烈绑回去。到时是杀是留,随你们的意。”   孙太妃垂首思索一会儿,又狐疑地看看姬安:“陛下莫不是想,让琳琅王出面留皇甫烈?皇甫烈不会答应的,他再儿女情长,也不会连这点轻重都不分。”   姬安:“那你不用管,朕自然有朕的办法。反正,这交易是我们先做到了,你才会行事,怎么样你都不亏。”   孙太妃这回思考的时间更长,还回头看向孙家父子二人。   孙东起弯身凑到她身旁,和她低声用图国话商议。   姬安先前见到图国有三个人时,就已经打开了系统的翻译功能。此时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也能大致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姬安和上官钧就不方便交谈,又想着趁热打铁把事情敲定下来。   姬安转眼看看上官钧,见他又开始闭目养神。姬安再垂眼,看看桌下两人相互挨着的椅子边缘。   随即,姬安微微扬手,宽大的袖子就盖到了上官钧那边。   上官钧半睁开眼,目光在那袖子上一扫,再转到姬安脸上。   姬安对他一笑,却是藉着袖子的掩盖,手指在上官钧腿上写字。   上官钧再次垂眼,仔细感受腿上载来的笔划。   姬安写得很慢,不过字简单,很容易猜到——可?   上官钧抬眼看过来。   姬安写完了字,也看向他。   就见上官钧微微一笑,前倾身拿桌上的茶。   第一杯拿的是姬安的,递到姬安面前。   姬安微愣,伸手接过。   上官钧收回手之时,手指在姬安手背上轻敲两下。   随后若无其事地端起自己的杯,低头喝茶。   姬安跟着喝茶,心中奇怪——点两下是什么意思?   这时,对面图国两人终于商议结束。   就姬安听见的,孙太妃原本就倾向同意,只是让孙东起帮着想想有没有漏掉的地方。两人一同盘了盘,都觉得可行。   果然,孙太妃换回盛国话说:“好,那便这么说定。陛下与大司马杀掉皇甫雄,留下皇甫烈一年。待我儿继位,我当上太后,就提升云朔之地的赁资为二十万贯,准许贵国在河关开田。”   姬安放下茶杯,笑道:“太妃爽快。那么,就照太妃刚才说的,请写下‘国书’。”   师晟准备齐全,刚才就让人备下纸笔,此时立刻送了上来。   孙太妃很干脆地写完,盖下那枚太后印玺。这份“国书”当中,甚至有盛国文本和图国文本两个版。   姬安接过细看。现在他能看得懂图国文本,但他不想曝露这一点,便让师晟找会看的人进来看过,再交给上官钧。   等上官钧也看完,让人收起,孙太妃又说:“也请陛下给我留个凭证。”   姬安笑道:“朕何需留凭,只要做到了事便行。”   孙太妃:“不用写刚才那些,就留一份两国通好的手书即可。”   说完,她又看向上官钧:“或者,大司马留也行。”   姬安这才明白,刚才上官钧点的两下是什么意思——二选一,择二。   他转向上官钧:“那便大司马留吧。”   上官钧颔首,提笔写下,盖过大司马印,交给孙太妃。   姬安想了想,强调:“虽然信在你手里,但我们不会承认这封信是大司马写给你的。”   上官钧的手书没有抬头,的确可以不认这个账。   孙太妃一笑:“陛下放心,这封信只会是大司马写给我儿的。”   姬安没想出来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会有什么害处,而且是上官钧自己同意的,也就放下心。   两边都谈得满意,一同举茶相庆。 第46章 谈成   孙太妃饮完茶水,最后问一句:“大司马可否给我句准话,什么时候能杀掉皇甫雄。”   上官钧:“这个冬天内。要让他死得不令人起疑,布置需要时间。”   姬安接上话:“皇甫烈估计也要过了年才会再来大盛长留。”   上官钧看一眼姬安,补充:“最好是待皇甫烈来了,再对皇甫雄动手。免得皇甫雄死在前面,贵国皇帝不愿放皇甫烈过来。”   孙太妃点了点头:“好,那我便心中有数。”   说完,她拿着帷帽站起身:“我们不会多留,明日就起程返回图国。”   上官钧:“太妃干系到两国情谊,我会派人暗中护送。”   姬安微笑着送别:“若还有再见之日,希望那时朕要对太妃换个称呼。”   孙太妃微微欠身:“借大盛陛下吉言。”   随后,带着孙家父子离开水榭。   为了谈判内容的保密性,羽林卫都守在岸边,水榭里只有师晟随侍在侧。此时姬安看着图国三人的背影顺着九曲桥远去,就很是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吁了口气。   姬安将刚才系统记录下的孙氏写的“国书”调出,又看过一遍,想起来问一个刚才不方便问的问题:“开田是什么?”   会让上官钧在这种谈判里专门提出来的要求,应该是件大事。   上官钧:“在河关地区开垦水田,那里合适种稻谷。”   姬安惊诧:“我记得先前的和约只是禁止修防御工事,怎么连水田都不能开吗?”   上官钧嘲讽一笑:“在图国人眼里,水田就是我们的防御工事。水田纵横,就能拦下他们的马冲锋。只要开了田,他们日后若想进攻河关,便会非常棘手。”   姬安眨眨眼:“所以,孙氏同意开田,就表示……”   上官钧:“她完全放弃了将河关收回去的打算。也可看出,哪怕她上位,对军权的掌控也不是那么有把握。”   姬安若有所思:“难怪她答应涨租金那么痛快,对开田就犹豫。”   也难怪上官钧一开始就把开田这个条件咬死了。   钱是在别人钱袋子里,孙氏现在答应得痛快,以后未必不会赖账。但开田的主动权却在大盛手上,只要手握那份“国书”,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   这样看来,孙氏对这次谈判还真算得上是诚意满满。   姬安看看上官钧,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把租金涨上来,我原先还想着要费个几年工夫去给图国捣乱。也是托了大司马的福,早早就和孙氏有接触。”   上官钧回视一眼:“陛下不用高兴得这么早,还要看孙氏能不能扶得起来。他们虽在文官系统内经营有道,但太缺乏对军权的掌控。”   姬安被他这话说得冷静了些,问:“她刚才要你的手书是想干什么?要是被图国皇帝发现,不会对你有影响吧。”   上官钧:“有这个凭证,她回去好拉拢人一起干。不是陛下的手书,被发现也无甚影响,图国皇帝只会以为我和孙氏一样。便是他想拿来借题发挥,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也很容易搪塞。”   姬安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转,才反应过来——图国皇帝会以为是上官钧在找帮手想篡位,而不是怀疑大盛官方和孙氏有勾结。   孙氏估计猜得到,姬安不会留下信那么明显的东西,所以退而要求上官钧留。以上官钧在大盛的权势地位,倒是也足以做背书拉拢帮手。   而上官钧先想到了这一层,在先前姬安写字询问之时,顺势暗中给出提示。当然,姬安估计,如果自己没参透,上官钧会主动出声接话。   姬安不由得感叹——这种复杂的人心揣测和博弈谈判,果然还是得上官钧这样浸淫国事日久的人来。何况他现在还是二刷。   想到这里,姬安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准备怎么杀皇甫雄。”   上官钧却是先反问他:“陛下又准备如何让皇甫烈留在大盛。”   姬安对他自然是不瞒着:“我有个想法。和图国、乃洛这种来往频繁的邻邦,互派使臣到对方国都长驻。往后有事可以先和使臣沟通,由使臣和各自国内联系。就不用有点什么小事都得派人出使一趟。”   上官钧沉吟片刻:“倒是方便些,但……”   姬安猜到他想说什么,补充道:“间谍渗透这种事总是免不了,使馆至少是个明面上的目标。”   上官钧点下头,又说:“所以,陛下是觉得,皇甫烈会作为第一任图国使臣留在我国。”   姬安试探:“他现在对姬含思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我们提出这种正式外交合作,他应该会积极促成。而且官方往来不会引起下面人心动荡,只是驻大盛一年,我觉得,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   想了想,又补充道:“等皇甫烈再知道了奥多塞是来留学的,至少会待个一两年,会不会心里更不服气。更别说姬含思身边还不止奥多塞一个。”   说到这里,姬安转头问师晟:“琳琅王府里住着几个人,你知道不?”   师晟像是没想到姬安竟会知道,面色微妙地回道:“琳琅王原本的伴读华知允自是跟着他住,卢雍和夏侯焱如今是琳琅王的门客,也住在王府当中。”   姬安扬扬眉,重新看向上官钧:“你看,皇甫烈会来当这个图国使臣的可能性是不是很高。”   上官钧却玩味地回视:“没想到陛下对姬含思了解得挺深,我还以为你们不是很熟悉。”   姬安心里一咯噔,连忙找藉口描补:“呃……毕竟以前都住一个宫里嘛……皇子宫也没多大,总有不小心碰着的时候……”   并且装作口渴,直起身想拿茶。却发现茶杯还空着,就手一拐,抓了只橘子。收回手时略微一顿,侧身抛给上官钧,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上官钧的确没想到姬安会有这一抛,下意识伸手接住。   姬安再拿只橘子,靠回椅子里,边剥皮边扯开话题:“你要也觉得可行,就让唐武把互派使臣这事一并谈了。”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手下片刻,才收回来,也剥起自己手中的橘子,淡淡应道:“嗯。”   姬安便转头吩咐师晟:“你让人去通知参加谈判的人,明日继续。等我吃完这个果,回宫时顺便去一下御史大夫家里,我亲自和他说。”   师晟躬身应是,转身出去办事。   姬安掰了一片橘子放进口中,继续和上官钧说话:“你还没说,准备怎么杀皇甫雄。”   上官钧慢条斯理地剥着橘络:“卜察吃了一场大败仗,他们的皇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姬安:“你是说,他们冬天还会继续打?”   上官钧:“冬日休战,是因为太冷。但卜察人彪悍,如果他们能看到胜算,会很愿意出来动一动。”   姬安好奇:“你能让他们看到胜算吗?”   上官钧的话却突然拐了个弯:“图国缺粮食,卜察自然也缺。等卜察使团进京吊唁先帝时,估计会给陛下送上一份购买粮食的国书。”   姬安一愣。   上官钧:“当然,我们的粮食都已经给了图国,接济不起他们。只好卖一些他们同样很想要的东西,表达一下我们的诚意。”   姬安:“什么?”   上官钧:“火炮、震天雷。”   姬安差点想吹口哨,按捺下来,再问:“那他们没粮也撑不住啊。”   上官钧:“走私粮商手里有。卜察都进京求粮了,陛下不用担心没人给他们牵线。”   姬安忍不住笑道:“大司马真是哪里都算到了啊。”   上官钧:“卜察和图国要打起来,皇甫烈又不在,皇甫雄必要上阵。到时,也就有机会向他下手了。”   姬安高兴地点着头,连甜得不太合口的橘子,此刻都突然感觉变得好吃许多。   他顺着上官钧的话思考——看来大盛的火器发展已经让邻国羡慕忌妒恨了。   只是,他又想到一事,奇怪地问:“既然震天雷和火炮对图国有用,那怎么图国皇帝还能用他们大军威胁我们。”   上官钧面色就沉了些:“数量太少。他们不惧伤亡地大军压下来,就能很快消耗完。”   姬安:“制作很困难吗?”   上官钧:“主要是缺乏原料,陛下可知做震天雷最重要的是什么。”   姬安立答:“黑火。药——硝石、硫磺、木炭。”   上官钧眼中现出诧异,续道:“硫磺矿很少。”   姬安想了想:“你是说天然硫磺?但硫磺可以提取的呀。”   上官钧动作一顿:“用什么提取。”   姬安继续想:“我记得……通常是用硫铁矿……”   说到这,他突然瞪大眼:“就是愚人金啊!”   他就说,当时听到上官钧说愚人金,总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只是被错认金子的尴尬盖过去了。   上官钧狐疑地回视:“陛下从何处得知的。”   姬安打哈哈:“当然是书上嘛,你知道我看书杂。回去我就给你找出来。”   上官钧打量着他:“若真能从愚人金中提取,倒是好办许多。这个东西不少。”   姬安被提醒了:“图国是不是也有。”   上官钧:“应当有。”   姬安狡黠一笑:“问他们要吧!拿来抵明年的马牛羊。反正是别人家的,不要白不要。”   上官钧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渐渐从刚才那个大好消息里平复下情绪,唇角不由得也翘了翘,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   师晟来回禀已经安排人传话。   姬安吃完橘子,掏出手帕擦擦手。看上官钧也收拾好了,便招呼他一同起身离开。   师晟随行在侧,掏出一只信封:“这是图国使团今日的消息。”   姬安接下,却没看,直接问:“有什么特别吗?”   师晟作为总负责人,自然清楚,躬身回:“未见异常。皇甫雄的发热在反覆,皇甫烈在晚间回去,只到他屋里待了一会儿。”   姬安点下头,勉励他两句,便和上官钧离开酒楼。   小马车行到御史大夫唐武家门前,卫士上前敲门。   姬安撩到车窗帘子,探头出去看,一边对上官钧说:“你说,等下唐武见到我们,会不会吓到。”   上官钧:“他若没做亏心事,吃惊便罢了,如何会被吓。”   前方卫士给门房看了腰牌,再指指马车。门房就已经吓到了,一边开门一边叫人快去通禀。   等门房将大门的门槛拆下,马车驶进前院,姬安和上官钧才下来。   姬安四下望望。可惜天黑了看不清,只能看见一些黑黝黝的轮廓。   门房战战兢兢地过来问安:“草民拜见陛下,拜见大司马。”   姬安看他提在手中的灯笼都发颤,不由得笑道:“别紧张,我们只是来和唐卿说些事。你前面领路吧。”   门房连忙应着是,挑着灯笼从回廊往里走。   姬安和上官钧平行,卫士们护持在身侧。   走不多远,就见前方也有灯笼在急速靠近。   很快,唐武就迎上来,躬身问安:“陛下与大司马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臣荣幸之至。”   姬安温声道:“免礼。”   唐武一边将两人往正厅引,一边试探着问:“不久前有卫士来通传,陛下决定明日继续和图国使团谈判。现下亲临,可是也为此事?”   姬安点头:“对,有些条件需要补充的,就和你说说。最好明日就能谈下来,签好和约。”   三人进到正厅落座,仆从端上茶水糕点,再退出去。   姬安也让卫士们出屋关门,只守在外面。   随后,就详细和唐武说了补充的两条——两国分别派驻常驻使臣,以及,问图国要硫铁矿代替明年的马牛羊。   唐武吃惊:“陛下怎么想到要愚人金?那东西我大盛也不少,又没什么用,要回来也是占地方。”   姬安没透露,只说:“让你要便要。数量你和他们谈,能要多少要多少,宫里有地方收。”   唐武虽不解,却也点点头:“好,这个应当没问题,他们也就是费点力气运过来。使臣那一条,可能他们会推脱要先回禀他们皇帝。”   姬安:“你和他们说,我们也会和乃洛互派使臣。”   唐武还是一头雾水,只得先应下来,又问:“若是他们问,我们准备派谁去图国,臣该如何答。”   姬安:“就说我们会公推和选拔,还没有定。不过使臣不是一直不变,我们一至三年会换一回人。他们的话,让他们随意,谁当使臣我们都欢迎。”   唐武:“臣明白了。”   姬安:“如果他们还犹豫,就给间房让他们自己讨论。总之,争取明日就能签下来。”   唐武:“图国主要目的还是粮食,只要我们答应积极备粮,想来明日签约不是问题。”   姬安赞声好,看他没有什么再问的,便起身道:“明日本该休沐,却要劳烦爱卿了。”   唐武忙道:“不敢,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份。”   事情说完,姬安也不在臣子家里久留。毕竟下班时间招待领导,至少在姬安看来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唐武将姬安和上官钧送到前院,再将马车送出门,目送车子远去,才回了家中。   跟在旁边的门房抹抹汗,又担心地问:“郎主,圣上和大司马突然过来是……”   唐武看他一眼:“闭紧你的嘴。”   门房连声应是。   唐武一边思索着那个互派使臣,一边慢慢走向书房。   马车上,刚才一直没说话的上官钧也在问:“派去图国的使臣,陛下可有属意的人选。”   姬安倚着软枕,思考着说:“我觉得官不用太高,从五品这样就差不多了。回来就升个一两级,这样能让人有动力去拼。不过人品很重要,这个得大家一同把把关。”   说着他就抬眼回视:“尤其得大司马把把关。”   姬安不知道疑似重生的上官钧具体是从多少岁回来,但估计少少也得有几个年头。再加上上官钧从小学的就是帝王之术,姬安对他看人的眼光还是挺相信的。   上官钧和姬安对视片刻,目光落在刚才姬安顺手放在车里的信封上:“陛下若是舍得师晟,倒是可以让齐万生做第一任驻图国使臣。”   姬安一愣:“他……官职好像有点低?”   上官钧:“可以升。这次他也在谈判团内,正好论功行赏升上去。”   姬安顺着想了想,觉得也无不可,刚要再回话,又突然觉得不太对:“你刚才怎么还提到师晟,齐万生当使臣,和师晟有什么关系。”   上官钧目光重新抬起。   车中没有点灯,只有车插件的灯笼光照进来一点,看得不甚分明。   姬安似乎看到上官钧笑了笑,又似乎没有,奇怪地追问:“到底什么意思?”   上官钧:“师晟胆大心细。我们与孙氏合作,派过去的使臣得知道内情,充当联系,也要有能力随机应变。师晟武人身份,不好做使臣,可以作为护卫一同过去。他和齐万生有默契,方便行事。”   姬安恍悟:“有道理……”   想了想,又说:“但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我们派过去的人官位太低,皇甫烈不好过来。”   上官钧:“难道陛下还想派个郡王过去。官职不高,能让图国皇帝放心。姬含思不可能去,也才能吸引皇甫烈过来。”   姬安点头:“好,那就后日在政事堂提一提。”   小马车从小门进了皇宫,先停在立政殿前。   卫士为姬安拉开车门,姬安就看见洪大福和徐小七抱着斗篷等在车外。   他刚要起身,却听上官钧问:“陛下明日可还要去听谈判。”   姬安笑道:“不去了,反正都已经定好,听不听不重要。难得休沐,我睡个懒觉,大司马也好生休息下吧。当然,你若想去听,这车今晚就留你那边。”   上官钧没说去不去,却再问:“陛下明日可有事。”   姬安:“我后宫的事你也知道,明日我面试管事。本来说十六日面试的,结果被谈判打断。已经拖了好几日,不能再拖下去了。”   上官钧便没再说什么,只点下头。   姬安起身下马车,两名内侍立刻过来给他披上斗篷。姬安回过身,见卫士已上前关了一扇车门。   另半边开着门里黑黝黝的,只有一点光从窗帘缝中透入,照出上官钧朦胧的半边身。   也不知道是不是灯笼的光太冷,姬安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种淡淡的落寞氛围。   他没多想,开口就顺着刚才的话题说:“大司马明日可要过来看看我这边面试的热闹。”   车里的上官钧向前倾了倾身:“那是陛下的家事。”   姬安笑道:“看人这事,我自认没有你的眼光利。不过,你没兴趣就算了。”   说完,挥下手,转身带着内侍们和一队卫士离开。   车门边的卫士将另半边车门关好,小马车继续向旁边的思贤殿驶去。   ○●   韩道治和皇甫烈再次带着使团坐上谈判桌。   经过前两回的讨价还价,如今两国对彼此的底线都有了较为明确的推断。韩道治也猜到,今日大概就能有结果。   唐武今早提前招集谈判团众人,把昨晚姬安加的两条说了说,一同商定今日的谈判策略。   此时,他一开始便单刀直入:“除今年的二十万贯都用粮食交付以外,圣上已经同意放宽民间粮食交易量的条件。但明年的马牛羊,我们不能一点不要。”   韩道治:“你们想要多少。”   唐武:“圣上也知你们的确拿不出,所以,允许用愚人金来代替。”   韩道治这下是真吃惊了:“愚人金?”   唐武:“据我所知,图国是有的。”   图国众人相互看看,都搞不清大盛人这是玩的什么把戏。有倒是有,可那东西又没有用。   唐武没给他们多想的时间,继续说了相互派驻使臣的提案。   韩道治思索片刻,犹豫着回:“这个我们得回国禀过陛下。”   唐武按着姬安说的,继续道:“不仅是和图国如此,我们和乃洛也会互派使臣。”   一直没出声的皇甫烈突然开了口:“你们会派谁来我国。”   唐武:“还未决定,会公推选拔,而且一至三年便会换一次人。”   他观察着皇甫烈的表情,想了想,又补充:“但肯定不是琳琅王。琳琅王不通政事,并不合适当使臣。至于贵国,无论何人过来,我们都非常欢迎。”   皇甫烈皱着眉没说话。   唐武看图国众人交头接耳,离得远的还互使眼色,便说:“我们另备了间房,各位可以过去商议一下。若是没问题,希望今日便能签约,我们也可以尽早送粮。”   韩道治点点头,起身道:“那我们过去商量下。”   唐武便唤人领他们过去。   图国众人关起门,立刻低声议论开来。   “他们要愚人金干什么啊,会不会有诈。”   “可能为了脸面吧,觉得只出不进太丢脸。盛国人就是好面子。”   “那个无所谓,他们要就给呗,地上都好多,不用开采也费不了多少力气。等下谈数量时压一压就好了。”   韩道治也说:“对,主要是使臣。”   皇甫烈开口:“答应他们。”   韩道治一惊:“这个……不用先回禀陛下?一旦写上和约,就不好再反悔。”   皇甫烈:“盛国给的粮食数量已经达到陛下的要求,运粮回去才是第一要事。使臣的事,如果回去了陛下不高兴,那随便派个人过来应付就行。盛国过去的人,也有的是办法圈住。总之,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韩道治看看他,提醒说:“还没有征得柱国将军同意。全是粮食,一两银子都没拿到,恐怕他知道了会生气。”   皇甫烈哼笑道:“今后买粮不用再被走私粮商算计,这笔账细算下来,比多拿十万贯还划算。他要有意见,就和他一起到陛下面前好好算一算。”   韩道治见他心里清楚,才放下心:“好,有上将军这话,就可以签和约了。” 第47章 面试   上官钧的生活一直很规律。   除了上一世带兵亲征打骨鲁,以及前后两世的遇刺养伤期间,其他日子都是亥正上床,卯时醒来,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一刻钟。   哪怕许多时候在旁人看来他都是政事繁重,但上官钧没有别的娱乐爱好,时间都用在处理政事上,倒也不觉得多么吃不消。   复生回来之后,就更是悠闲。   今日,上官钧同样早早便醒来。   他翻个身,伸手要去拉床头的绸绳,唤小厮进来伺候。   抬手之际,一阵凉气灌进被中,激得露在衣外的皮肤泛起一阵颤栗。   九月下旬,秋日的天气早晚已是浸染上寒意,却又未到需要烧起暖墙之时。   上官钧下意识收回手,拢上被子捂捂热气。   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姬安说过的“休沐日睡个懒觉”“赖赖床”。   被子里很暖和,上官钧感觉自己彷佛被那话传染了,一时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只有已经清晰的思绪在延伸。   刚才他想到姬安,现在便跟着想到最近这几日,姬安面对图国使团的对策。   这事上官钧已经历过一回,原本以为,这回也不会有太大改变。顶多就是自己对边防的布置提早了一点,那一仗打起会更为主动。   却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变了那么许多。   在上一世里,姬含思不问政事,政事堂的底线是可以增加岁币,只有上官钧的态度是坚决不同意。最后商量出来的谈判策略,和这回一样,也是试图通过粮食来争取让图国打消加钱的念头。   但,图国的皇甫雄态度和上官钧一样坚定。在皇甫雄的强硬压制下,大盛和图国使团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期间皇甫烈看上姬含思,频繁进宫求见。姬含思没有拒绝,甚至时常留他宿在宫中。   上官钧曾试图劝姬含思影响皇甫烈,以期达成和谈。   姬含思不能说没有努力过,但他身边几人争风吃醋,激得皇甫烈也变得态度强硬,想通过背后的图国来威逼姬含思放弃其他人。   上官钧眼看谈成希望不大,一边让谈判团拖延时间,一边开始暗中调派兵力。   同时,还和孙家来京的人接触,但那回上官钧只见到了孙东起。   孙东起自然没有孙太妃那样大的决策权,不敢答应上官钧提出的开田条件。或许还有孙家对大盛信心不足的原因,两边相互试探一番,并没有达成具体合作,孙太妃更是没有现身。   十月中,图国皇帝一直没等到使团消息,领大军南下。   上官钧一接报,立刻派人去控制皇甫雄和皇甫烈。消息却走漏到姬含思那,姬含思以为上官钧要动手杀人,赶紧悄悄通知皇甫烈,并协助皇甫烈和皇甫雄逃脱。   前线首先面临图国大军的,是平朔关。   原本在上官钧的计画里,平朔关可以把图国大军拖上十日半月,顶不住了再撤进后方城池中。   但没料到,图国竟然有三百人早就零散地混进关内,逗留在近处。皇甫雄、皇甫烈两人一路抢马,星夜兼程,快马赶去与那三百人会合,再与关外图国大军里应外合。   不过五日,平朔关大门被打开,三万守军被图国大军杀得十不存一。   幸好关内几座重要城池已做好准备,坚壁清野,顽强抵抗。   图国大军本身粮草就吃紧,哪怕扫荡了一轮城外村庄,收获也没有多少。   战事便僵持住。图国攻不下城,大盛也无力赶走敌寇。   如此两相对恃了一个月,最终两国还是回到谈判桌上。   上官钧把扣下的图国使团放了回去,带去大盛方的意思。   最终,大盛以最初准备好的“今年支付二十万贯粮食,明年图国不付马牛羊”这两条,加上图国要求的“放宽民间粮食购买量”一条,让图国皇帝退了兵。   虽说在朝廷看来,最后并没有吃多大的亏,但对于卷入战火的地区,死人都已是无法复生。   这一回,上官钧早早就让人盯死了潜入关内的那三百人,也决不会再让皇甫烈和皇甫雄逃走。   上官钧原本以为,这回最好的结果就是,大盛在这一仗里占据一点上风,能更早的逼迫图国达成和谈。   却完全没想到,经过姬安的一番操作,仅仅是“让皇甫雄躺上几天”这个小小不同,就能看到直接和谈成功的希望,能够免去那一场大仗。   想到这,上官钧禁不住眯起眼——为何上一世没有人想到先绕过皇甫雄呢?   他思索片刻,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归结为姬安又一次不同于常人的奇异想法。   而这一回,孙太妃会现身,大概是他们感觉皇甫雄病得蹊跷。孙奇超亲眼见到大盛的神奇手段,让孙太妃对大盛报有更大的期待,才亲自过来谈判。   要说这一世的最大收获,得算和孙氏达成的合作。只要能把孙氏扶上台,河关之地就几乎等同于完全落入大盛之手。   还附赠一个每年多收回十万贯的小惊喜。   上官钧从战略角度考虑,上一世只提了开田一个条件,原本这一世也不会变。但姬安先前说过想涨租金,上官钧虽对那十万贯不多看重,可想到姬安此次带来的变化,也就跟着一起提了。   孙太妃的要求是颇有些棘手。不过恰好上官钧知道,在接下来冬日里图国对卜察的一战中,皇甫烈和皇甫雄都会受伤。只要安排得当,杀掉其中一个不算难事。那时若二择其一,上官钧当然会选择开田。   然而姬安再一次冒出来个有意思的念头,以上官钧上一世的经验看,皇甫烈极有可能入套。   以及,最妙的是——姬安竟然说愚人金中能提取出硫磺!   上官钧思及此,不由得露出笑。   先前姬安还没有皇帝之名时,哪怕参与政事堂议事,也一直是闷声不响。以上官钧的观察,姬安奉行的处事原则是“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   他这一世将姬安推上皇位,不说这决定正不正确,至少目前来看,的确非常有意思。   一时间,上官钧都忍不住想早点见到那本写了如何提取硫磺的书,也对姬安改造后宫的想法生出一些兴趣。   上官钧拉响唤人的铃。   没一会儿,今日当值的河清和海晏先搬进来两个炭盆。   待屋中温暖起来,上官钧揭被起身,让人伺候洗漱穿衣。   海晏看上官钧像是心情不错,一边帮他系腰带一边说:“郎主今日起得略迟些,是早晨做了什么好梦吗?”   上官钧:“今日休沐。”   河清笑着接话说:“郎主时常是休沐还起得比平日更早哩。”   上官钧:“是吗?”   海晏也点头:“五回里有三回是。”   上官钧想了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也不多在意,只说:“遣个人去立政殿问问,圣上今日准备何时面试。”   河清没听懂:“面试?”   上官钧:“去问就是。”   两小厮对视一眼,连忙应下来。   海晏又问:“那准备给圣上的礼……”   上官钧:“先不急。传膳吧。”   说完,向外间走去。   *   姬安饱饱地睡到自然醒。   从窗前帘子透过的光亮度看,外头天色已经不早。   但,放假不赖床,等于没放假。姬安卷着舒适的被子打个滚,眯着眼睛醒盹。   同时唤出系统,搜索昨晚答应找给上官钧的提取硫磺之法。   姬安看着面板上五花八门的书,感觉眼睛都要卷成蚊香。   他干脆直接问系统:【系统,你能不能根据书的内容给我推荐?光看书名和提要不太够啊。】   系统弹窗:【每推荐一次需消费10能量。】   10算不上多少,姬安用得大方:“推荐一下在工业化之前,用硫铁矿提取硫磺的方法。”   没一会儿,面板上就只剩下了三本。   姬安从中挑了一本,像上回那样花能量让系统做过处理,再把书取出来。   然后先裹着被子大致看了看记录卡版本。感觉难度不算大,就是提取出来的硫磺肯定还会含杂质,现在没有有机溶剂,想继续提纯的难度就大了。   但有总比没有强。   姬安仔细回想一下,感觉以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如果大盛的火器能达到明朝那个程度,只要军队不是太过拉垮,在这个时代基本就可以横着走了。   他心情很好地拿起书亲了亲,再翻滚回床边,伸手去拉唤人的铃。   没一会儿,一串脚步声响,内侍们鱼贯而入。   两名杂役内侍搬来两个炭盆,徐小七端进水盆,洪大福而抱着汤壶给姬安暖外袍。   姬安看得都忍不住暗暗叹一声——好奢侈的阵仗。   但现在没空调,想过上最舒服的日子,只能靠人力来弥补。   姬安等到在被窝里觉得热了,才揭被起床。   洪大福立刻为他披上暖烘烘的外袍,仔细地抽出长发先扎一扎。   姬安洗漱好,坐下让徐小七梳头,一边问:“什么时辰了。”   洪大福笑道:“巳时过了。王内侍和郑内侍都在候着陛下。”   姬安梳好了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传膳。也叫他们来吧,我边吃边听。”   说完,又把拿在手中的书递给徐小七:“小七跑一趟思贤殿,把这本书给大司马送去。”   徐小七小心接过,却是回禀:“先前大司马派人来问,陛下准备什么时候面试。这事许多人都知道,昨晚陛下还邀过大司马,奴想着没必要瞒,就说了。”   姬安一笑:“小七现在判断力渐涨。去送书吧,仔细些。”   徐小七应过,捧著书退出去。   早午饭摆上桌,姬安刚吃两口,王晦和郑永进来问安,手中拿着一叠工作计画。   姬安给两人赐了座,听他们细禀这几日后宫里的事。   原本先前说是十六日面试,但十六日早晨姬安去听了和图国的谈判,回宫又召集众宰相就第一轮谈判做商议。这就用去一上午。   那日姬安吃过午饭,先看了看交上来的工作计画。   就发现实在是乱糟糟,哪怕王晦已经组织人学习过饲养手册,计画还是写得不成章法。   一是因为,这些应征的宦官宫女的确没接触过这个。宦官们只是进宫以后学会认字和简单算数,目的是能处理宫中的杂务。宫女们入宫年岁更大,宫里没有组织学习,即使家里教过,学的也都是“正经书”。   二则是,不管是下面人,还是王晦这个当头的,都还没有转变过思想。尽管写出的计画不算离谱,可都是以揣测姬安的心思为基础,觉得怎么写姬安会喜欢就怎么写。   姬安当时看得直摇头,感觉就这样的工作计画,面试也面不出什么东西。只得亲自写了一份样板,再给设计一个表格,让人参照着样板填表格,同时也要写出各人的优势。   不过,选管事的事往后拖了,其他事可拖不得。   姬安就让王晦安排找来的指导员先给报名种地养殖的人做培训,还有要做的架子笼子之类的东西,也让少府监先做起来。   现在王晦就是先来汇报这些事。   下种赶时间,加上新手动作慢,现在各块地都逐步在下种。   姬安本来想买系统里的良种,但上回招来指导员们细细一问,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别给浪费了好种子。   冬日这一茬的菜,还得靠着皇庄种。后宫里的头一茬,姬安甚至做好了完全没收成的准备。   现在姬安听着各处进度,感觉还算满意。至少能看出来,不是有意在磨蹭。   吃完饭,姬安换到榻上。   刚接过郑永递上来的一叠计画书,就有内侍进来禀:“陛下,大司马来了。”   先前姬安听说思贤殿那头有人来问,就猜上官钧是不是放假无聊,又改主意来看热闹。   此时见上官钧走进来,也不奇怪,只玩笑道:“看来大司马的休沐日挺无聊啊。”   上官钧没客气地走到榻边,侧身坐上去:“的确是比不上陛下的日子过得精彩。”   姬安笑笑,一边垂眼看计画书,一边随口问:“方才让人送去的书,大司马看了吗?”   上官钧:“已命人誊抄,稍后会交待人实验。”   姬安顺便提了句:“我重新翻过一遍,提取出来的比不上直接采到的矿纯。”   上官钧:“先试,能用就行。哪怕效果差一点,也可以用数量补。”   不过,他声音里又带上疑惑:“只是,这种书怎么会流落在外头。”   姬安已经想过藉口,接话说:“这只是原材料提取嘛,可能又是哪里的道人发现了,写下来的。”   上官钧没多纠结,此时见姬安将手中的纸分两边放在小桌上,垂眼看看,问:“这是……”   姬安:“面试的前一步,笔试。你随便看,不过别把两边弄混了。”   上官钧便拿起来随意看看。看过几份之后,颇有兴趣地抬眼看向姬安:“这是陛下设计的?”   每一份所写的内容虽然不同,但格式都一样,显然是有统一规定。   姬安应了一声。   上官钧再对比姬安分开的两边,能够明显看得出,有一边里面的计画,要不写得不切实际,要不写得零乱没有条理。显然,这一边的人在笔试这关里就被刷下去了。   姬安将所有计画书都快速浏览一遍,挑出了入选者,再让人备上纸笔。当然也少不了给他和上官钧的茶水、糕点、水果,接着示意王晦叫人一个个进来面试。   头一个进来的是个宦官,照着王晦教的,先报上自己名字和应征哪类管事。   姬安问:“你为什么想竞争养兔的管事?”   宦官一愣,目光向王晦和郑永瞟去,却只看到两人都低头垂眼,连忙也跟着低头垂眼,回道:“奴觉得兔子可爱,所以想养兔子。”   轮到姬安愣了一下。而且,他甚至彷佛听到上官钧发出几不可闻的笑声,但看过去时,又只见上官钧夹着一块糕点在吃。   姬安打量下面前低头的宦官,再问:“我看你计画书里写的繁殖计画挺详细,那宰杀兔子的时候你是不是会心疼。”   宦官有些吃惊:“咦?陛下养兔子是要杀的吗?”   姬安顿时感到无语,端起茶杯喝茶。   王晦上前一步:“前几日学的饲养手册,第一章 讲的就是经济效益,你是完全没听?”   宦官忙说:“听了听了!兔子是陛下的兔子,陛下要宰兔子,奴当然不会心疼。”   姬安刚还在为王晦说出“经济效益”这个词感到新鲜,马上又听到这样的回话,无奈地苦笑一下:“行了,你下去吧。”   那宦官大概能感觉出自己答得不好,可怜巴巴地悄悄抬眼看看,却也不敢说什么,退了出去。   王晦赶紧向姬安请罪:“都是老奴没教好下面,请陛下责罚。”   姬安摆下手:“这种事你们也都是头一回做,吸取教训,下回改进吧。”   第二个进来的是名宫女。   姬安也是先问:“你是为什么想竞争养鸭的管事?”   宫女乖顺地低着头,老实回道:“管事月银多,奴婢觉得奴婢能做好,就想赚这份月银。”   姬安对这种朴实的答案还挺有好感,又问了几个养鸭子的简单问题,再就她的计画书问了细节,宫女都一一回答。   最后,姬安问:“管事并不是把事情都扔给下面人做,自己就不用动。每日同样要待在鸭舍指导督促,有问题才能及早发现、及早解决。鸭舍里的环境,你能接受得了吗?”   宫女:“陛下放心,奴婢不嫌臭。便是清理粪便的活,奴婢同样会仔细盯着人做。”   姬安垂眼看看她的计画书:“我看你专门写了如何收集粪便,你是怎么想到写这个。”   宫女:“王内侍带奴婢等学习养殖方法,里面专门提到要保持栏舍清洁,禽畜才不易生病。奴婢觉得清理粪便也是重要一项,就写上去了。而且,粪便能肥田,清理出来正好可以送去地里用。”   姬安眼中现出欣赏之色:“好。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若是没有,就可以先下去等消息了。”   宫女便行个万福礼,退了出去。   姬安再次端起茶,看向上官钧:“也还是有可靠的人,大司马觉得她如何。”   上官钧抬眼看来:“后宫这么多人里,要是连几个小管事都挑不出来,那真是得查一查宫中招人的人都是什么眼光。”   姬安失笑:“你这话就有点牵强了吧,当初招人也不是为了这个。”   上官钧:“很多事都是相通的。条理清晰的人,做事才能又快又好;反之,脑子糊涂的就容易惹祸事。”   姬安喝口茶,再叫了下一个。   先前报管事之时,姬安定出的硬性条件是识字会算,这个就刷了一大半人。再到写计画书,又刷下去七八成。哪怕定的月钱再高,计画书这种东西,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最后再看计画书写得好不好,姬安挑出来面试的,总共也就五十六个。   一轮面试下来,能让姬安打到及格分的,就只有三十一个。   姬安摇着自己手上的打分纸,问一直安静看热闹的上官钧:“大司马就不点评点评?”   上官钧难得一笑:“陛下的家事。我来看个热闹便罢,再点评就插手太多了。”   姬安:“至少告诉我,有没有感觉不能用的。”   这回上官钧没推脱,直言道:“都可。王晦的眼光不差。”   旁边王晦笑着接一句:“二郎谬赞了。陛下所托,老奴不敢不仔细。”   姬安想了想:“那就按分数从高往低,每一类总管取前三个吧,有竞争才有动力。” 第48章 防身   姬安展开先前画的规划图,按着打分往上填人名。   目前姬安开了两间较大的宫殿群,一间养殖鸡鸭鹅,一间养殖兔和羊。每一类都安排三名管事,一人分给一间栏舍。   种植要比养殖复杂一些。   花园的地块有大有小,但还是综合考虑大小与种植种类,给每一名管事划分合适的范围。同样是每个种类安排两至三名管事,形成竞争。   分配完,姬安将众管事招到跟前说话。   “不是现在选出来就能高枕无忧,管事也有管事的考核。对于每一种同类型的管事,我都会给予相同的初始条件。例如,养殖的都会给同样数量的禽畜,种植的都会每亩给同样数量的种子。   “我不限制你们招人手的数量,但你们手下人领的月银会算在成本之内。以后定期进行考核,以各组产生的利润为指标。盈利第一者有赏,末位者看情况,有可能会换人。   “养殖类的,暂定考核期为三月一次。种植类的,每次收获时进行考核。所有的成本都会由专员进行核算,养殖的像是饲料、药物等,种植的比如肥料、杀虫药这些,凡是对外花银子的都算在内。   “另外,你们每人还有每三个月十贯钱的贷款额度。这个不在核算成本内,随便你们如何花用,买东西也行,给下面人当奖励激励他们干活也行。只要三个月后还上就好,还不上的以后从月银中扣。   “具体成本与盈利如何计算,如何报批用钱,如何货款还款,这些细节我会让朱顺再和你们一一细说。而你们得出的盈利,也会有一部分返还给你们自己支配。”   姬安等着众人慢慢消化完这些信息,再问他们还有没有问题要问,可举手提问。   众人先是安静片刻,但还是有胆子大的人举了手:“陛下,是不是每次考核时有亏损,奴等就会被换下来……会罚钱吗?”   姬安温声道:“这个看情况。如果是人力无法挽回的天灾或意外,那不会影响你们的考核,甚至想出好办法挽救损失的,还会有赏。如果是犯了不该犯的错,小损失我可以再给机会,大损失就会换人。”   有人脑子转得快的,问:“陛下,奴可不可以用种出来的一部分藤叶,去和他们养殖的换粪肥,这样就不另算成本了?”   姬安笑道:“自是可以。只要不向我伸手要钱,就不会计在成本当中。”   还有更大胆的:“陛下,若奴婢养好了这一批,可以申请更大的地方,养更多吗?”   姬安:“你们若想增产,那么自留的部分不算盈利。扩大地方要审批,同样算成本。暂时先不用想太远,把眼下这第一批顾好再说吧。”   他这话给正兴奋着的众人降了降温,之后再有人提问,就都是务实的问题。   姬安回答过几次,众人就都安静了下来。姬安便叫过朱顺,让他把人都带下去细说财务问题。王晦作为这一摊事的总负责人,自然跟着一块去了。   房里一下就恢复了空旷和安静。   姬安看看依旧隔桌而坐的上官钧,问:“大司马和我一同吃点东西?”   他早饭吃得晚,又想着赶紧把选人的事弄完,中午就没再叫摆饭,一直忙到现在。   不过,上官钧听了,目光却是扫过小桌上的糕点。糕点已经换过几轮,前头都空了几次盘。   姬安自然发现了,笑道:“糕点是糕点,没正经吃饭总觉得肚子寡。让膳房煮两碗面吧,份量少点就好。”   上官钧:“那我便叨搅陛下一碗。”   姬安就让人去给膳房传话,自己跳下榻,伸个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   他眼前突然出现系统弹窗——   【与图国签订条约,获得5000能量,5000国运值。】   姬安甚至顾不上旁边有人,眼睛直接就瞪大了。   5000!   这个条约竟然值得这么多?!   先前抽奖的时候,他还想着一个月内肯定攒不到5000。今天买书的时候,他还暗自嘀咕过怎么最近都碰不上任务。   结果一家夥就给他送了5000!还是双5000!   巨大的惊喜砸得姬安愣得有点久,还一副惊讶的模样。   跟着下榻的上官钧奇怪地看看他:“陛下是不是扭到了哪里。”   姬安回过神,连忙收回手,顺势锤几下腰:“坐得久了一点,一起来腰就有点酸……”   上官钧:“不过三个时辰,中间陛下也起身活动过。如此便受不住,陛下还是早日抽些时间开始锻炼吧。”   姬安打哈哈:“好好好。”   又转移话题:“什么时辰了,和图国的谈判该有结果了吧。”   上官钧:“有了结果唐武自会来报。陛下若是等不及,吃过面可以去听一听。”   姬安已经知道结果,自然一点也不急,一边在屋里踱步活动一边说:“不用了,就等着唐武来报。这时候过去,说不定还会两边走岔。”   上官钧将候在旁边的河清海晏招到近前,低声吩咐几句,两人应声退出去。   姬安虽看在眼里,却也没好奇,一边继续活动着身子,一边还高兴地反覆看面板上显示的“余额”。   他现在还在为喜获双5000而激动。而且,按这个5000推算,等以后真把孙氏推上了位,“国书”上新的和约条款生效,他肯定还能又有一大笔能量和国运值进账。   这时,膳房端上两碗素面。   上官钧已经坐到桌边,姬安跟着坐过去,两人一同吃面。   姬安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在脑子里问:【系统,不是说达到双5000就有抽奖?】   系统弹窗:【检测到用户处于非独处状态,非紧急信息自动延后通知。】   姬安心中嘀咕一句——这点倒是挺智能。   他暗暗瞥一眼旁边上官钧。   上官钧吃饭的动作一向优雅。而且,尽管并不讲究“食不言”,可吃面条这种容易四处溅汤汁的食物,是不太方面说话。   姬安放心地让系统显示抽奖通知。   弹窗:【恭喜用户在战略基建方向初入门径,赠送一次抽奖机会。是否现在抽取?(注:可预览奖池奖品,如需指定奖品,将消耗相应能量。)】   姬安看完,心中一叹——原来双5000才是“初入门径”啊。   他让系统打开奖池预览了下,发现和上回抽的能量无线发送设备一样,都是独属于系统的黑科技,作为系统功能的补充辅助工具。   姬安浏览一遍,还是保持初衷,决定要那个可以给送货地点做标记的“标记器”。   标记器卡上标注着“500能量”。   对于现在的姬安来说,500自然已经不像当初那么难。   但……   姬安再暗暗看一眼上官钧,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再用一回“能源金主爸爸”?500虽然不算多,可勤俭持家是美德。   上官钧吞下一口面,转眼看过来:“陛下若是觉得我碗里的面更美味,可将剩下的半碗拿去。”   姬安一滞,连忙假笑道:“没……我就是觉得,大司马吃面的动作瞧着甚是优雅。”   说完赶紧低头,自己吃自己的。   也放弃了再用一回上官钧的打算。   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好东西抽,“能源金主爸爸”这种大作弊器,还是留着最关键的时候用吧。   于是姬安下指令:【抽奖,要“标记器”。】   确认过之后,他便在背包空间看到了物品卡。   姬安甚为满意。   就等着发达以后买大宗货物了!   *   两人吃完面,河清和海晏也捧着四只大小不一的锦盒回来。   上官钧让他们摆到桌面,对姬安道:“上回说为陛下备礼,陛下看看可还满意。”   姬安吃了一惊。   他都已经忘了这事,没想到上官钧真准备了,而且还真是“大礼包”。   上官钧先打开最小的锦盒。   里面是一把匕首。刀鞘上虽镶嵌着几颗宝石,但皮革制的鞘整体还是偏素雅。   姬安诧异地看看上官钧,伸手拿起匕首,拔出刀身。   刃长约摸五六寸,两面开刃,中间一道放血口,整把刀身呈哑光,刀柄的形状也握持舒适。   姬安起身退开两步,试着挥几下。不管是重量还是长度,都感觉相当趁手。   上官钧在旁看着,却是微微眯起眼——姬安这几下动作,乍看像是从未学过的人在乱挥,却又奇异地不似不得章法。就刚才姬安挥动之时,他竟依稀能感受到一丝森然气息。   姬安很快将匕首收回鞘中,笑着向上官钧道谢,又说:“不过,大司马怎么会想到送我匕首。”   上官钧收敛心神,回道:“不止。”   他打开第二只锦盒。   里面是一把和羽林卫佩刀相仿的长刀,只是刀鞘更为华丽。   姬安放下匕首,过去拿起长刀拔出。   银白的刀身细而长,转动之间,彷佛有流光在其上滑动。   上官钧:“这种刀单双手皆能使,以陛下的力量,应当也能挥动。”   姬安的确感觉比上回上官钧那把剑轻许多。   他再次退开,看清楚周围无人,才抬手下劈,再反手回拖。   两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姬安将左手的鞘扔开,双手握住刀柄,再次劈斩。   这回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有风拂过脸庞。   上官钧打量着姬安:“看来陛下用得挺趁手。”   姬安拿回刀鞘收刀,好奇地问:“为什么选刀,不选剑。”   上官钧:“剑不如刀好用。”   姬安更奇怪了:“那为什么你用的是剑?”   上官钧:“因为我学剑不是为了杀敌。”   姬安听得糊涂:“我也没有要杀敌的机会吧。”   上官钧:“给陛下防身用。刀剑虽都一样,但刀更容易上手。”   姬安点点头,又看向剩下的两只锦盒:“那两个是什么。”   上官钧打开第三只大锦盒:“一并送了,就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时间与心思学。”   那里面是一把长弓,弓身黝黑。和先前两把刀鞘镶宝石的刀相比,非常朴实无华。   姬安放下刀拿起弓,尝试拉开。   只开得一半。   上官钧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此弓算不上强,陛下尚需锻炼臂力。”   姬安放弃得很干脆:“射箭不是光有臂力就行。这个不仅得学,还得勤练,我暂时是不用考虑了。你要不要拿回去自己用。”   上官钧:“我自然有我的弓。这张陛下便收着吧,让人好生保养着。哪时想起来学了,随时可以用上。”   姬安点点头,将弓放回锦盒中,目光落在最后一只锦盒上。   那只锦盒比其他盒子宽,却比长刀长弓的短上许多。   上官钧没卖关子,伸手打开。   姬安微微瞪大眼睛——这个形状是……   上官钧:“单兵小连弩,一次能装十支箭。虽然射程不算远,杀伤力也不算大,但十几步内防身还是可以的。”   姬安小心拿起来:“装箭了吗?”   上官钧:“未曾。”   姬安这才来回转着仔细看。   上官钧见他这般爱不释手,轻轻一笑:“陛下可要试试。”   姬安便让人在院子里将就立个靶子。   上官钧指导着他放入十支弩箭,两人一同走出院子。   仓促之间,内侍们只拿几件旧衣服层层包裹在院中树杆上。   姬安让人都退开,自己站在十五步外,对着那“旧衣服靶”,不断地快速拉下连弩柄。   手中小连弩发出震动,接连吐出一支又一支弩箭。   一连串噗噗噗的声音响起。   十支弩箭,一支不少地全扎在衣服上。   姬安欣喜道:“确实厉害!”   旁边内侍们纷纷出声恭维。   姬安哈哈笑道:“这个是机械之力,谁来用都一样。”   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细看弩箭扎进衣服多深。   上官钧没有说话,看着姬安的神色却是更为玩味。   虽是机械之力,但也不是什么人来用,都能第一次就十箭全中靶的。何况那还不是平面靶。   更别说,有些人头一回用时,都能被连弩的震动惊得完全失去准头。   而在刚才,姬安每拉一次手柄,身体都会有小幅度地偏移,后来更是还挪动了脚步,才能保证每一箭都射中。   姬安正沉浸在头一回使用“古代机关枪”的兴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上官钧的目光。   他将弩箭一支支拔出,发现十支里只有三支完全穿过衣服,打中里面的树杆表皮。   姬安再看看小巧的连弩,走回来对上官钧说:“是特意做这么小的吗?杀伤力很有限。军中用的是怎么样。”   上官钧:“连弩造价高昂,军中配得也不多。单兵使用的比这个大一倍有余,架在城墙上的就非常巨大了。”   姬安点下头,又笑道:“你说是给我防身,但哪怕做得这么小了,我也不可能随身带啊。”   上官钧奇怪地看他:“自然不是让陛下随身带。挂在马上,放在车里,以及房中容易拿到的地方。”   姬安再想了想,问:“单发的弩应该比连弩威力大吧,怎么没送我一把。单发虽然没有连发用着方便,但射程可以更远,按需使用嘛。”   上官钧:“想要射程远、威力大,上弦就得费力。”   他扫视姬安的双臂。姬安都能看出那眼神在说——连刚才那张弓都拉不开呢。   的确是自己不争气,姬安也说不了什么。   上官钧看他神色有些失落,便道:“我再让人寻把合适的,过几日给陛下送来。”   姬安抬眼回视,玩笑道:“大司马这是在哄我吗?”   上官钧定定看他:“陛下觉得是,那便是。”   姬安好笑:“这回答太狡猾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重新回到屋中。   姬安将那把匕首拿起来插到腰间,便让人将其他的都收拾起来。   上官钧:“陛下若觉挂长刀不便,出门可专门让人抱着。”   姬安奇怪:“在宫里没这必要吧,我看你也没有随身佩剑啊。”   上官钧嘴角扬起:“只是陛下没发现而已。”   姬安吃了一惊,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扫。   最后,落在腰间那条精致的腰带上。   姬安:“软剑?”   上官钧探手到腰后。   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片刻间就抽出一把一臂多长、薄似纸片、柔软如鞭的雪亮软剑。   上官钧:“陛下怕吗。”   姬安笑着伸手去接:“我要是怕你,也不会现在才来怕这软剑,外面那么多你麾下羽林卫呢。”   上官钧垂眼,将剑柄交到他手中:“两侧边缘锋利,陛下勿碰。”   姬安起身试着抖抖剑。   只是,这剑虽轻,抖起来却有如蛇形,完全立不直。   姬安再去看上官钧:“大司马使给我看看?”   上官钧却道:“刚才在院中便罢,在此处,容易伤到你。”   姬安实在好奇:“那就再出院子嘛,刚才你又不早讲。”   说完,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拉上官钧。   上官钧看着他手中软剑晃来晃去,担心他不小心伤到自己,只得任他隔着衣袖拽住手腕,起身再次去了院中。   姬安将剑塞到上官钧手里,催促:“快快。”   上官钧:“陛下先退到廊下。”   姬安立刻回身,三两步跑到门前。   上官钧这才脱了外袍,开始舞剑。   软剑又和姬安前两回见过的长剑完全不同,上官钧舞长剑的招式重力量,舞软剑却是力与巧劲的结合。   姬安就见那雪亮的剑光以各种让人意想不到角度滑过,时而像贴着上官钧身周缠绕,时而像鞭子弹射出去,甚至真有几刻像正常的剑一般笔直。   一片眼花缭乱的剑舞下来,姬安简直看得目眩神迷。   直到上官钧停下,他才回过神,不由自主地鼓掌叫道:“漂亮!”   上官钧回身,目光落在姬安不断拍响的手掌上片刻,一边将软剑收回腰间,一边走回来。   姬安就见上官钧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浮现出运动之后更明显的血色,可见刚才那一套剑招的确费劲。   河清和海晏给上官钧递上手帕,又给他披上外袍。   两人往殿内走。   姬安颇为羡慕地看看上官钧的腰带:“这很难学吧,你练了多少年。”   上官钧:“五岁时练起。”   姬安回想着刚才那套剑法:“看着更注重防御,伤人似乎不如你用长剑的招式。”   上官钧接过茶水:“就是为了防身。”   姬安一想也是,以上官钧的身份地位,护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他又想起一事:“那先前你遇刺之时,没带着这软剑?”   上官钧抬眼看来:“若是没这软剑,我就不是坠楼受伤,当场便会被那两名刺客刺死。”   姬安轻轻抽口气:“那他们还能逼到你坠楼,也是够厉害的。”   上官钧:“所以,陛下还是该学一些防身之术,不可轻忽。”   姬安想说其实自己近身格斗术还行,可惜不能说,只能继续打哈哈:“等我有了时间,先把力气练出来,再来学刀法。不然我都怕挥两下便扭着腰。”   上官钧目光就落在他腰上:“陛下近来批奏疏已经熟练,该能腾出时间了。”   姬安:“还有好多奏疏在政事堂呢。”   上官钧:“那便早日收回来,早日适应。”   姬安想了想,觉得也行。反正和图国谈判的大事已经有了结果,后宫的改造也上了轨道,的确该重新规划一下时间。   于是便说:“那行,后日就让人往我这送吧。那几名给事郎上了手,可以给他们加量了。”   正说着,有内侍来禀:“陛下,御史大夫在殿外求见。”   姬安一喜:“快宣。”   不一会儿,唐武捧着一份帛书,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见到上官钧在这里,他也不多吃惊,只躬身对两人行礼:“拜见陛下、大司马,臣幸不辱命,刚和图国使团签了约。”   姬安给他赐了座,让人给他上茶,再接过帛书摊在自己和上官钧中间,一同细看。   长长的帛书上写着盛国文本和图国文本两个版,将所有条件写得清楚明了,最后签下双方代表的名字,盖上外交用印。   姬安倒不担心文本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谈判团的人个个都是科举之才。   他先看了看粮食的具体分配,算是在先前的计画中。再看下硫铁矿的数量,这个挺意外:“愚人金不少啊。”   唐武笑道:“陛下说能要多少要多少,臣就没客气。愚人金很多都是露在地面上,不需要开采。除了拿来做饰品,并没有其他用处。   “图国急着要粮食,没有太过讨价还价,给得挺痛快。主要是我们的粮食具体怎么交付,又商讨了不少时候。”   姬安高兴地挥手:“赏!” 第49章 发现   唐武继续禀:“关于互往国都派驻使臣一事,目前我们与图国商定,头一任使臣在冬至之后便可出发。”   姬安:“冬至是什么时候。”   唐武:“今年的冬至偏早,在十一月初五。”   姬安:“那比我预想的早不少,我还想着要等到过完年。”   唐武试探着问:“陛下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姬安念着他这回的功劳,给他透了透底:“嗯,明日就在政事堂议一议。”   唐武便不动声色地应了好。   姬安又好奇地问:“依你看,皇甫烈会不会当这个使臣。”   唐武笑道:“臣看他神色,像是有这个意思。冬至这个时间,也是他提出来的。原先陛下没说时间,臣就没先提。他提之后,臣等觉得能准备妥当,便应了下来。”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非常满意地点头:“好。”   皇甫烈如此积极,看来是迫不及待想在姬含思身旁久留。   唐武随后还给了姬安一个惊喜:“还有陛下的二十‘整寿’生辰礼,臣等也向图国讨了。图国已经答应,待冬至之后使臣再来,会给陛下献上一批草药,与我国去年送去的寿礼相当。”   姬安听得开怀大笑,高兴地慰劳过唐武一番,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唐武离开后,姬安看着外头天色尚且明亮,对上官钧说:“我想去找找齐万生,问问他愿不愿意。驻外使臣毕竟有风险,若是他心中不乐意,勉强着去也不太好。这回的使臣牵扯到孙氏那边,很重要。”   要是心中有抵触,哪怕不消极殆工,也会缺乏主观能动性。   上官钧奇道:“陛下想见,宣他入宫便是。”   姬安:“那不是得派人去了,再等着他来,多一程路上时间。万一他不在家里,再去别处寻一寻,耽搁一会儿,宫门下了匙,也不好为这点事开门。换作我就不一样,我回宫肯定得开门。”   上官钧:“陛下想出宫散心?”   姬安哈哈一笑:“看破不说破嘛。反正今日没其他事了,既然还有点时间,正好出去走走。京城我都还未全逛完过。”   上官钧倒是没有阻止,只说:“现下还是国丧。待四十九日丧期过了,陛下可见到更加热闹的京城。”   姬安应着声,叫进当值那队随护羽林卫的什长,让他通知众人卸甲换便装,准备出宫。再让洪大福去传令备马。   洪大福劝道:“再晚些日头落了,天会凉许多,陛下是不是坐马车好些。”   姬安:“无事,你们带件毛斗篷。我就是想顺路看看,坐马车看不痛快。”   洪大福应了是,又偷眼去看上官钧:“是否要一同备上大司马的?”   上官钧:“陛下这里若有多的,便借我一回,也省得让人跑回去取。”   洪大福便拉上徐小七一同退了出去。   姬安却有些诧异:“你也去?”   上官钧回视他:“陛下不想让我跟去?”   姬安一笑:“那倒没有。我以为你没兴趣,就不用勉强跟着我,耽误你时间。”   上官钧:“休沐,本也无甚紧要事。”   姬安想起上回去酒楼,玩笑道:“要不要为你备一顶帷帽。”   上官钧淡淡回道:“陛下若担心有我跟着会暴露身份,亦无不可。”   姬安连忙摆手:“我说笑的。这回又不像上回,暴露就暴露了。日后我也有活动要出宫,总不可能永远对百姓瞒着自己的模样。”   上官钧又道:“陛下不遣人通知齐万生?若他真不在家,还得等人去寻。”   姬安:“直接去,给他一个小惊喜。先通知了,他估计得提心吊胆的。”   说话间,洪大福和徐小七各背着一只包袱出来。众羽林卫动作也快,什长来回禀已做好准备。   于是姬安和上官钧一同起身,出得殿外,各自上马,并骑而行。   姬安目光扫过随行人员——洪大福、徐小七、河清、海晏,和十名羽林卫,突然反应过来:“咦?没个领路的啊,我都不知道齐万生住哪里。”   羽林卫的什长便回道:“陛下,臣知道师晟住何处。”   姬安愣了下,回想起来:“哦,对,他俩租在一块。行,知道地方就好。”   前行一段,他又和上官钧搭话:“不知道师晟在不在,最好是和他俩一并说了。”   上官钧:“师晟虽负责图国使团,但也不用自己去守四方馆。他属下都知道他家在何处,休沐日在家也不奇怪。若是不见人,便遣人去飞廉军巡司唤回来。”   姬安点点头,晒着秋日下午暖洋洋的阳光,骑着马慢悠悠地走,享受这休闲的一刻。   *   图国使团签好约,谈好粮食交付细节,众人心中的大石也都落了地——总算应付过这个冬天。   韩道治和皇甫烈带着人回四方馆,图国众人仗着大多数大盛人听不懂图国话,路上就嘀嘀咕咕地议论开。   “总算不负圣上所托,要够了粮食!终于能睡上安稳觉了。”   “办成这么件大事,咱们得庆祝下吧。去间酒楼?”   “酒楼味道再好也是素菜,没酒没肉肚里寡得很。”   “要不……咱们再去巷子里那家问问?”   自从皇甫雄病倒,图国众人也有些被吓着。加上那边也说了那日是最后一回,就没再找过去买。不过这两日见皇甫雄日渐好转,耐不住口腹之欲的人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皇甫烈转头扫视:“想去便去,但不要惹事,免得再给盛国找藉口拖延运粮。”   下面人连忙应了。   韩道治听着不太对,问:“上将军不同去?”   皇甫烈:“我去琳琅王府。”   韩道治:“……”   不少人都瞭然地发出别有深意的笑声。   还有人特意说:“上将军放心去,真要买回来了,咱们给您留着一份。”   皇甫烈点下头,到了路口便调转马头。   韩道治无声一叹,看那群要去买酒肉的人也要转向,叮嘱一句:“要是人家不卖,不可闹事。等这两日和盛国天子辞了行,我们就能离开。出了京外头不会管得这么严,总比京里容易吃上。”   那群人应着声,结伴一同走了。   他们按着上回的路,寻到那条小巷,再次叫门。   没一会儿,还是上回那个小厮来开门。   小厮探头看见图国众人,先讨饶道:“各位贵客,真没卖的了!要不,各位等国丧过去再来,保管想买多少我们就给多少。”   众人不死心,磨着他道:“不用多少,给我们解解馋就成。过两日我们就走了,这是最后一回。”   小厮叹气:“真的没有啊。”   他干脆拉开门,让到一边:“各位要不信,尽管进去搜。要能搜出来,我不要钱,你们只管拿走。”   众人见他这般坦荡,只得信了是真没有,失望地离开。   小厮关门上闩,回到屋中。   屋里还坐着两个和他打扮相仿的人,问他:“又是那群图国人?”   小厮点头:“嗯。幸好头儿先想到了,让我们一直蹲这儿,不然都怕出破绽。他们说过两日就要走,看来今日是谈成了。”   “总算要走了,不知道谈得怎么样。”   “肯定谈成了啊,不谈成怎么会放他们走,至少也要把两个皇亲给扣下来。”   “我是说,不知道有没有真加钱。虽然不打仗是好事,但真要再多给钱,想想就不痛快。”   “应该不会加吧,我听头儿说过,感觉圣上的意思挺坚定的。”   “那都不是咱们考虑的事。我现在就想着,这事儿算结束了,那咱们的赏钱就该下来了。”   “你就光想着赏钱,我还指望能升一级呢。”   “你还是太年轻,进来的时日短。升级哪那么容易,看看头儿先前那几个月熬成什么样,听说当初接应人的时候还差点被捅伤,才换来现在这个正六品。”   小厮便说:“说起来,今日头儿不过来吗?往日都会来看一眼。”   老兵一笑:“你没数日子吧,今日休沐。没甚要事,头儿肯定就待家里了。”   小厮一叹:“唉,我也想成家。”   被属下们羡慕的师晟,现在的确在家里。   趁着下午日头好,师晟烧了热水,和谈判完回家的齐万生一同,舒舒服服地洗了头洗了澡。再把里衣晾上,一些书也拿出来晒一晒。   忙活完,两人一同坐在院子里晾头发。   师晟拉起齐万生的手,拿搽手的脂膏给他细细地涂,一边说:“脂膏买给你就得用啊,秋日干燥,勤涂些,不然开裂了握笔都难受。”   齐万生连声应:“好好,我记着了。”   师晟:“你就知道拿话应付我。我要不盯着你,你一个冬天都用不完一盒。”   齐万生笑道:“那不是有你盯着嘛。这么多年,也就裂过那一回。”   师晟絮絮叨叨:“我现在忙了,不像以前能时时提醒你,你自己上心些。还有,洗衣服别怕麻烦,烧些热水兑温了洗,我们又不是花不起那点柴。你的手重要,天越来越凉,冷水碰多了容易起冻疮。”   齐万生也不嫌烦,一声一声应着。   两人的外袍都是使银子交给人洗,但里衣不好给人,也不想雇个小厮在家里,便是自己来。最近师晟忙,日日起早贪黑,齐万生心疼他,想让他多睡会儿,就把他的衣服一块儿洗了。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突然被敲响。   师晟扬声应道“来了”,随手拿条发带随意扎扎头发,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问:“是你刚叫去买吃食的闲汉?”   齐万生一愣:“我没叫啊,时候还早。不是你叫的?”   师晟:“我也没叫。”   齐万生奇道:“那会是谁。”   说话间,师晟已经打开了门。   随即,他就瞪大眼睛:“陛……”   姬安笑眯眯地看着他,抬手压到嘴前示意他别在外头说,见他半湿的头发垂在身后,又笑道:“刚沐浴啊。”   师晟反应快,把后半句咽回去,躬身抱拳,低声道:“臣御前失仪。”   姬安:“无碍,本来也是我突然过来。齐万生在吗?”   话音刚落,就听师晟背后传出齐万生的声音:“师晟,是谁?”   师晟半侧身,面色微妙地看他一眼,将门完全打开。   齐万生跟着瞪大眼,赶忙起身:“臣拜见陛下、大司马!”   却因为动作太急,头发又没扎,从身子两侧滑下来,惊得他赶紧又抬手拢头发,尴尬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姬安打头走进院中,笑道:“别紧张,就是来和你们说点事,顺便出宫散散心。”   一行人都跟着姬安进了院,师晟将院门关上,还插上闩。   齐万生一手拢着头发,一手比向堂屋:“陛下、大司马,快请屋里坐。”   姬安没急着往里走,先环顾四下。   师晟和齐万生住的这处院子只有一进,一间正屋两间侧屋。还有连一块的厨房、柴房,以及角落的厕所。院子里有口井,砌起的井沿大约齐腰。不过只是两个人住,倒也算是能住得开。   姬安望望正屋,见里面光线有些暗,就说:“日头好,就坐院中说话吧。”   师晟和齐万生连忙进屋搬椅子,不过羽林卫什长点了几个人跟进去,只让他们收拾一下桌面,就将桌椅都搬到院中。   洪大福和徐小七从包袱里拿出狐裘斗篷,铺在椅子上,让姬安和上官钧坐得舒服些。   师晟去厨房提了壶热水。没拿杯,既然这回姬安和上官钧带了内侍和小厮,他知道伺候的人肯定会带着杯。   出来果然见姬安和上官钧面前摆着杯子,便将热水提过去,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姬安笑道:“你俩也坐吧,别站着了。”   齐万生先应过是,侧身坐下。   师晟刚要入座,又见他还抬手拢着头发,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便走到他身后,扯了自己的发带帮他把头发扎了。   齐万生这才松口气,放下手来。师晟对自己的头发倒是无所谓,就这么披散着坐在姬安面前。   姬安原先正捧着杯子轻吹,突然看见这么一幕,不由得愣了愣——这举动……是不是有点过于亲昵了……这个时代的好朋友会这样的吗?   不过,杯子遮着他半张脸,齐万生正紧张着,师晟注意力又在齐万生身上,就只有上官钧察觉到姬安略微诧异的神色。   齐万生确认头发不会碍事,心神定了定,先开口问:“不知陛下与大司马特意前来寒舍,有何重要之事。”   姬安回过神,放下杯子:“是这样。你在谈判团内,对情况也都清楚,就是派驻图国的使臣,我想让你去。你可愿意?”   齐万生一惊,不由得和师晟对视一眼。   姬安留意着齐万生的神色,发现他吃惊归吃惊,但并没有下意识流露出抵触的情绪。倒是旁边的师晟,姬安余光似乎看到他皱起眉头,不过转眼去看时,又已经恢复了原本模样。   齐万生连忙拱手道:“陛下信得过臣,臣自当尽心竭力!”   姬安伸手虚扶一下,笑道:“你愿意便好,明日政事堂会正式下发调令。除了你这个使臣,还另有一些办事的使团成员,你想一想需要多少人,写份奏疏我看看。都是头一回,咱们商量着来。”   齐万生恭敬应道:“是,臣一定抓紧。”   姬安:“还有,虽说是过了冬至再动身,不过图国的冬日比京城更冷,早些准备,把御寒的东西都带全,别去了图国不方便。这方面,朝廷会另给补贴,不用担心。”   齐万生再次应是。   师晟看姬安没再接着说,便插话问:“陛下,臣可不可以问问,陛下想让万生去多久?”   姬安:“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吧。你也知道我们……需要有可靠的人在图国都城。”   师晟听了,不由得看一眼上官钧,再对姬安说:“使臣在图国国都太显眼,并不方便做那些联系事宜。臣以为,还是用现在的暗桩更合适。”   姬安也知道现在肯定有暗桩,但并没有过问详情,便看看上官钧。   上官钧气定神闲:“明暗两条线,自然是彼此打掩护才最安全。”   师晟起身,抱拳请命:“此事臣原就清楚原委。事关重大,臣请前往图国国都,接替现在的暗桩,与万生配合。”   齐万生却是面色微变,轻轻叫一声“师晟”,神色语气都满是阻止之意。   但师晟不为所动,语带恳求地再唤了一声:“陛下!”   姬安看着他坚定的双眼,再看看齐万生眼中的担忧和焦急,心里再次生起点异样感——这气氛……怎么让他雷达直响啊……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   姬安抬手示意师晟坐下:“当时你亲眼看着,最为清楚,自然是你去最合适。不过暗线便不必了,图国使团的人都认得你,你不方便做暗线。我和大司马本来就想着,安排你当使臣护卫队长。”   这一下,师晟和齐万生的眼中都迸出了惊喜。   师晟保持着抱拳姿势,深深躬身:“谢陛下!”   随后才放松地坐下来。   姬安再看看齐万生,正好见到他一直看着师晟,那种眼神像是含着灿烂的火花。   待师晟坐下,两人还对视了一眼,唇角都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   姬安端起杯子,一边慢慢喝温下来的水,一边暗自嘀咕——这果然是有点什么情况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啊……   他再看看四周,转个话题说:“你们一直租住在这里?”   齐万生安心了,说话都跟着放松,脸上也带着笑:“回陛下,是的。”   师晟自然地接道:“京中房子太贵了,不过租价就还成。买不起房子,租上这么一间,住得也还算舒坦。”   姬安点点头,又说:“我记得齐卿曾说,以前出使过图国。”   齐万生:“是,两年前的春日,去催图国那年的马牛羊。不过臣只是使团内的书吏。”   姬安:“从明年起,这就是你的活了。有使臣在那边,就不再另外派人过去。”   齐万生:“是,臣必定办好。”   姬安想了想,感觉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转向上官钧:“大司马可还有什么要补充。”   上官钧便接话道:“图国安排的使馆,必定是易于盯防之处,你们注意安全。万一图国真有什么不对的动向,必要之时,可动用所有暗桩,带人一同撤回来。你们出发前,我会给师晟调动暗桩的信物。”   这话听得师晟和齐万生都是一愣,随即肃容向上官钧行礼:“下官明白。”   姬安也有些诧异,没想到上官钧竟然会给师晟这么高的权限。   不过,从上回卧底,到这回让师晟负责图国使团,都能看得出上官钧颇为信重师晟。而这回派驻使臣,也是上官钧先提出用齐万生。   姬安不禁感到好奇——在上官钧的上一世,师晟和齐万生是不是做出过什么大事。   可惜不能直接问。但只要这两人有能力,也迟早会知道。   姬安看事情说完,也就起身告辞,不在臣子家里久待。   本来齐万生今天就加了班,现在还要见大领导。自己早点走,齐师两人也能多点自在时间。   秋日天光暗得快,姬安一行不过才待了半个时辰,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凉意也渐渐浸进衣中。   内侍、小厮们收拾起东西,两条狐裘斗篷就直接披到了姬安和上官钧身上,羽林卫也将桌椅搬回屋内。   师晟、齐万生一同送姬安和上官钧出门,留在门外的卫士牵过马来。   姬安翻身上马,看见师晟、齐万生两人的头发还未干透,便说:“不用往外送了,你们赶紧进屋加件衣,头发再擦擦,也冲点姜茶喝,可别着了凉。”   这时代没有抗生素,着个凉感个冒都有可能要命。   齐万生有点受宠若惊,连忙应道:“谢陛下关怀。”   师晟则大方地一笑:“陛下放心,等下我就帮万生烤干头发。”   姬安点点头,知道他们肯定要等自己走了才会回屋,便调转马头,打马前行。   直到走到路口,姬安藉着拐弯望过去,发现齐师两人正转身进屋。   上官钧在旁问:“四郎可要在外用晚膳。”   姬安回过神,摇摇头:“回家吧,家里厨子又不差。”   上官钧微微一笑:“那四郎走反方向了。”   姬安一愣:“啊?”   上官钧拉停马,转向:“这边。”   姬安连忙跟着转过去:“哦……”   一行人便朝皇宫而去。   姬安的疑问憋了一路,进了宫门就再忍不住,策马靠到上官钧身旁,小声问:“师晟和齐万生是一对儿?”   上官钧转眼看来:“陛下看出来了。”   姬安不由得暗道——上一回居然没看出来,真是被这时代那种黏黏糊糊的兄弟情谊蒙住了眼。   他想到刚才两人行为都算不得收敛,上官钧还说过师晟属下知道他家,又问:“他俩……呃,外人都知道?”   上官钧:“没声张,也没隐瞒。”   姬安感慨:“不容易。” 第50章 好评   姬安原先下意识认为打探这种私事要悄悄说,刚才为了不让周围人听见,不仅马和上官钧的马挨着,身子还努力歪过去小声耳语。   上官钧都担心他会失衡滑下马,不由得伸手推推姬安肩头。   姬安顺势坐正,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种隐隐的小满足。   以前他虽然也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属性,偶尔还曾幻想交个男朋友过甜蜜小日子,可因为学习工作太忙碌,累得根本没有主动找人谈恋爱的心思。   现在突然发现身边有一对努力工作、认真生活的恩爱小情侣,就好像看到有人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一样。   姬安想起以前室友常说的一个词,这或许就是“嗑到了”的感觉。   上官钧不知姬安这种复杂的心路历程,见他并无厌恶的模样,便问:“陛下可想听听他们的事。”   姬安的八卦之心跳动了下:“你知道?”   上官钧:“师晟进飞廉军,必然要审查家世。”   姬安听到是正经途径的调查,遂放下心:“那就……”   话没说完,又停下,目光往四周众人一扫——他和上官钧八卦一下也就算了,让那么多人听去似乎不太好。   于是话拐了个弯:“吃饭时你再给我说说。”   反正上官钧在吃饭上也没有非要摆满一桌子的讲究,两人通常就是五六个菜。上官钧极少留人布菜,姬安就更不习惯别人伺候这个,就他们两人,自在也方便。   上官钧转过目光:“陛下想在哪里吃。”   姬安笑道:“好久没尝到大司马那儿的厨子手艺,有些想念了。”   两人便直接去了思贤殿。   厨房该是早有准备,动作相当快。姬安和上官钧净面洗手,刚坐下没一会儿,饭菜就一样样端上来。   姬安便对洪大福、徐小七说:“你们跟着河清、海晏一同去吃吧。”   尽管现在姬安和上官钧分住两殿,但两人时不时便会一同用饭。贴身伺候的人也都习惯了,一同退出去。   姬安举筷,趁着筷子干净,先给上官钧夹了一筷子菜,看着人的眼里写满了“快说快说”。   上官钧边吃边慢慢讲:“无甚特殊之事。师晟父亲是铁匠,也会木工活,母亲是寻常农户之女,女红做得不错,家里还有一弟一妹。他父母都是老实肯干之人,家里能攒下些钱,舍得让他念书习武。   “齐万生家中是耕读之家,但父兄只考到秀才,如今在乡间开一间教孩童的小私塾。师晟和齐万生长至十五六,都到同一间书院里念书,由此相识。两人一同念书,一同科考,一个考文一个考武。   “再之后便一同留京。他们的家乡都文风不盛,两人也没有使银子攀关系,就一个从文书做起,一个从卫士做起,慢慢往上熬。他们在京已经六年,现在的品级虽不多高,但对他们这样的也算不易了。”   上官钧讲得平淡,姬安却是听得感觉挺温馨。比起姬含思那边的“跌宕起伏”,还是这种两个人的扶持相守才能打动姬安。   姬安好奇地问:“他们两人家中知道吗?”   上官钧:“曾给他二人办过结契的礼。”   姬安:“契兄弟?”   上官钧点下头。   姬安搜刮了一下回忆:“我好像记得,契兄弟还可以分别成亲的?”   上官钧:“在官府里没有登记婚书,自是可以再成婚。”   姬安:“那他们家里……”   上官钧:“据探来的消息,他们两家似乎不多在意。早年还催一催,但他们不愿,渐渐也就不管了。而且他们如今在京城,家里离得那么远,便是想催也无法。”   姬安却是由衷地为师齐两人高兴:“那家人还挺开明。”   上官钧淡然道:“他二人在京中官职不高,但六品官在乡间已是极少得见,说出去都是很给家里长脸的事。就不说钱财,只这官身就能给家中带来许多方便,家人犯不上为他们娶不娶妻闹得不愉快。”   姬安看上官钧说起这事彷佛很正常,又想到上官钧对姬含思的事也没有纠结过什么,突然就记起来——对了,这里可是耽美小说世界!   他忍不住试探地问:“这种结契兄弟的事,还有,像姬含思那样的……很常见吗?”   上官钧果然应得很自然:“龙阳断袖,古已有之,达官贵人养娈宠之风也颇为盛行。不过,多数人还是会娶妻纳妾、生几个子嗣。像师齐二人,以及姬含思等人,倒也算是不多见。”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眼,目光停留在姬安脸上。   姬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   上官钧:“陛下现今如此折腾后宫,彷佛也是没有娶妻的打算……”   姬安顿时心虚:“我当然不会像姬含思那样。”   话说出口,才发现好像有点不打自招的嫌疑,连忙找补:“元德殿我可没动,给皇后留了住处。”   至于以后他找的“皇后”是男是女……   姬安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原文里面姬含思虽无正攻,却实则开了后宫,都能被臣子们接受。那自己是不是真可以找一个?   上官钧看着姬安双眼开始渐渐虚焦,再问:“陛下在想如何选皇后?”   姬安吓一跳,差点以为自己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连忙否认:“没有啊!”   他看上官钧似乎不信,熟练地使出回击法:“大司马比我还年长两岁,你都不急,我更不急了。”   一边说,一边佯装淡定地低头吃饭。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收回目光。   姬安不敢再谈这种危险问题,干脆转个话题,和上官钧讨论一下在哪里设置他国的大使馆,以及驻乃洛的使臣有没有合适人选。   一顿饭吃完,姬安再意思意思地坐了会儿,吃了点水果,就起身告辞。   今日两匹马轮到养在思贤殿,姬安便没让人备马,准备散步回去。   上官钧起身送姬安出殿,洪大福、徐小七再次为姬安披上狐裘斗篷。姬安看内侍们也都加了衣,便和上官钧挥手告别,带着人慢慢往立政殿走。   走出一段路,洪大福突然凑到姬安身旁,低声笑道:“陛下,方才奴等跟大司马的小厮们一同吃饭,听他们不当心说漏嘴了一事。”   姬安:“哦?什么事。”   洪大福:“下午大司马不是送了陛下一些防身武器。听他们说,先前大司马是让他们去想该给陛下送什么,他们列了衣裳、首饰、用品好些东西,最后大司马都没采纳。结果送武器还是大司马自己想的。”   姬安一过脑子也就明白了:“大司马知道,那些我都不缺,随时可以要到。武器虽也是,但武器我不熟悉,他帮着挑倒是更好。”   洪大福点头笑说:“可见大司马心里还是很念着陛下。”   徐小七也附和:“大司马为陛下考虑得极周到。”   姬安好笑地看看两人:“怎么,你们还担心我和他生分了吗?”   徐小七连忙摇头,洪大福也赶紧解释:“奴等就听着了这个事,才给陛下说说。”   姬安:“你们既然提到了,不如帮我想想该送什么回礼才好。”   先前他想过,只是没想出来,后来就给忘了。   徐小七斟酌着说:“大司马更是什么都不缺……”   姬安一叹:“所以才难送啊。”   徐小七颇为沮丧:“奴等见识少,恐怕难以为陛下分忧。”   洪大福提议:“回去问问郑内侍?”   姬安想想,却摇头道:“算了,他是自己想的,我还是自己想才有诚意。”   *   众人说着话回到立政殿,郑永和朱顺都在候着。   姬安进殿脱了斗篷,问两人:“下午后来可还顺利。”   朱顺禀道:“奴都给那些管事讲解清楚了。”   郑永也禀道:“他们听闻从明日便开始算时日,今日就都招好了手底下人。义父今晚会给所有人上纪律课,让他们都清楚工作纪律。”   “纪律课”“工作纪律”这些词,自然都是姬安教的。   姬安前几日抽着空自己打了份纪律稿,再和王晦讨论著商定下来。主要是担心下面管事为了业绩,就对手下人太过压榨;又或是管事没经验,管理上走太多弯路。   听着招人顺利,姬安又多问一句:“先前做了活,却没被选上的,都结了工钱没有。”   朱顺禀道:“陛下放心,都已按日结了钱。”   郑永观察着姬安神色,感觉他心情不错,便补充一句:“许多没被选上的人都非常难过,想问陛下还有没有别的活计要人。”   姬安一笑:“莫急,日后还会有的。”   郑永忙道:“那奴让他们都等着。”   殿中温暖,姬安换上了轻便的衣袍,见郑永和朱顺禀完事还没有告退的意思,奇道:“还有事?不早点回去休息。”   朱顺笑道:“奴就知道陛下没在意,特意提醒陛下,该做冬衣了。”   郑永接道:“奴已让人将料子拿了来,陛下可挑一挑。”   姬安更奇怪了:“去年才做了新的,今年便不用了吧,衣裳都还好好的。”   以前原主是皇子,哪怕先帝不在意,内侍省也照着常例,每年都做春夏的新衣,冬衣则是两三年一回。因此现在姬安该有的绵衣、裘袍、各式斗篷都有。   郑永和姬安没那么亲近,不太敢接话,只得去看朱顺。   朱顺说:“今年可不一样。陛下继了位,明年便会改元,自当都用新的。现在做上,过年正好穿新衣。”   姬安想想,确实也是个讲究,又问:“那旧衣裳呢,都还挺好的,就不能穿了?”   郑永忙道:“陛下愿意,私下里自是可以继续穿。还可以赏些出去,赐旧衣代表陛下亲近,臣子们也会欢喜。”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那就把料子都拿上来吧。”   待郑永让人将料子都摆上,姬安一一看过,挑出些喜欢的让人裁新衣,再让人量了身。   新衣的事定下,郑永松了口气,和朱顺一同告退。   姬安又让洪大福、徐小七把没怎么穿过的冬衣拿出来。   刚才郑永说可以送人,姬安便想到给齐万生和师晟送两套。   难得有一对儿让他嗑到,而且两人不久就要去寒冷的图国,也不知道腾不腾得出钱买那些昂贵的御寒衣物,自己送一些正合用。   洪大福、徐小七再带上关忠、汤开泰、何万利一同,五人都对姬安的东西熟,抱出那些只穿过一两回的衣裳、斗篷来。   姬安发现还有两条貉裘斗篷,上手摸了摸,毛还挺软。   关忠道:“这是早些年做的了,不过一直仔细保养着,虽比不上后来做的那两条狐裘,可也还是挺暖和。”   众人已经看出姬安是想拿来赏人,何万利便建议:“陛下若觉得不够好,可以让人在里面再絮一层绵里。外层挡风,里层保暖,不比狐裘、貂裘的差多少。”   姬安听得满意,点头道:“好,就这么办。我记得,以前这种改动缝补的活都是你做,这是事便交给你了。再让郑永寻些针线好的人一起,尽快改好。”   何万利笑道:“陛下放心,奴三五日便可带人做完。”   姬安又叮嘱:“你这几日不用轮班,都白日里在日头下做,尽量别晚上熬着伤眼。”   何万利连忙应下。   姬安再挑了两件绵袍和两件羊羔裘衣,让人这几日晒一晒打理好。   挑好衣,姬安泡了个澡,带着暖烘烘的热气钻进被窝。   哪怕还没睡觉,但多年学习工作的习惯,让姬安喜欢没事便躺到床上,总觉得这样才能放松身心。   姬安躺着看了会儿书,只是,心里惦记着给上官钧的回礼,总是分神。   后来干脆把书放下了,唤出系统,搜索出古代制作火器的教材。   姬安一边挑,一边在犹豫。   他觉得送这个上官钧会喜欢。但上回提纯硫磺的书,还能找个有道士偶然发现的藉口,这种制作火器的书,他实在想不到能怎么编,毕竟火器从来都是由朝廷严格控制的。   即使托言“前朝匠人流落民间后记下”,可只要识字的人,都知道这书的价值。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人献书,却偏偏莫名其妙地流到姬安手中。   姬安想了一圈,还是想不出藉口,只得叹口气,先放到一边。   这东西就算要拿出来,也不能由他直接拿出来,得另外想个法子。   姬安继续寻思还有什么上官钧没用过的东西——要不,做个手工皂、护肤霜?   现在虽然也有肥皂团、澡豆这些用品,但到底没有那么精致。   于是姬安再搜索些日用方面的书,结果看得眼花缭乱,只结合系统推荐做下一些标记,决定先了解一下现在的工艺再说。   刚要关闭系统,姬安突然想起好久没去看【人物探查】那个模块,就切了过去。   现在人物卡比先前多了好几页。   姬安随意翻翻,想起先前想查看齐万生和师晟,当时嫌贵没舍得,此时再搜索两人出来。   让姬安吃惊的是,两人卡上的“标价”竟然降了,现在都是20能量。   姬安再看看他记得的其他人,发现基本没有变,只身边几个内侍的也降了价。   他仔细回想一下,猜测可能是因为自己了解过他们的身世背景,对他们更加熟悉了?   不管怎么说,降价是好事。姬安这回没犹豫,先让系统探查齐万生。   齐万生的个人信息页面出现。   姬安顺着看下来,在他的基础信息里看到年龄是二十八岁。上官钧说他在京里待了六年,那就是二十二岁考上进士,也算是青年才俊了。   再不断往下,最后的【当前状况】一栏中,有两个数值吸引了姬安的目光——【对国忠诚度:100;对君忠诚度:90。(百分制)】   姬安狠狠吃了一惊——系统竟然能够量化忠诚度!   有这样的插件,他以后用人可就有把握多了。   姬安快速看完,再下指令探查师晟。   面板换成师晟的人物页面。   基础信息里,年龄一项让姬安有些意外。师晟是二十六岁,比齐万生小两岁,不过从两人的外表倒是看不太出来。   姬安暗暗嘀咕一句——那这一对儿该是年下吧。   不过那种小事无所谓,他先去看【当前状况】栏里的数值——【对国忠诚度:100;对君忠诚度:90。】   和齐万生一模一样,让姬安不由得感慨——不愧是睡一个被窝的。   姬安偶然发现这个新功能,一时间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探查一遍。但纵容自己浪费可不是好习惯,他一边浏览着人物卡“标价”,一边寻思该看哪些人。   作为对比,姬安先去找身边内侍。现在他们都只需要消耗10能量就能看,姬安挑了朱顺、徐小七、洪大福三人。   朱顺——【对国忠诚度:85;对君忠诚度:95。】   徐小七——【对国忠诚度:70;对君忠诚度:95。】   洪大福——【对国忠诚度:65;对君忠诚度:90。】   姬安扬扬眉,基本和自己感受到的差不多。洪大福这个人,目前只能留在自己身边,不能把他放出去单独做事。   姬安再看了郑永和王晦。   郑永——【对国忠诚度:80;对君忠诚度:80。】   王晦——【对国忠诚度:85;对君忠诚度:75。】   也没出乎姬安的意料。70以上,算是可以放心使用的人了,没有什么高压条件的逼迫,他们就不会产生叛变之心。   姬安想了想,再探查了奥多塞、皇甫雄、皇甫烈、孙太妃,看看外国人是什么情况。   奥多塞——【对国忠诚度:100;对君忠诚度:100;对盛国友好度:80。】   皇甫雄——【对国忠诚度:80;对君忠诚度:70;对盛国友好度:0。】   皇甫烈——【对国忠诚度:90;对君忠诚度:60;对盛国友好度:40。】   孙太妃——【对国忠诚度:100;对君忠诚度:0;对盛国友好度:60。】   皇甫烈和皇甫雄的“对君忠诚度”都让姬安颇为吃惊,皇甫烈竟然刚及格,皇甫雄也就好上一点。不是说图国皇帝挺信任他俩?   孙太妃对盛国的友好及格分,应该是这回谈判换回来的。姬安估计等答应她的两件事都办好,应该还能再提高一些。   这几个人都各消耗35能量,姬安花得多了有点心痛,就没再继续探查。   关闭系统前,姬安夸了它一句:【统啊,你这“人物探查”功能居然这么强大,太棒了!】   平常系统对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话都不会回应,不过今天竟然不同。   系统弹窗:【感谢用户的好评。】   姬安一愣,想了想,问:【打了好评,没有回馈吗?】   这回系统没再回应。   姬安等了一下,确定没有变化,才关闭系统。   并且寻思着——以后多夸夸系统,说不定好评打多了,又能给个抽奖啥的。   ○●   翌日,九月二十一,先帝的三七。   今日没有朝议,不过姬安一早要带着众臣子去神御殿祭拜先帝。   祭拜完后,姬安宣了鸿胪卿盛隆伴驾。   盛隆上姬安的车之时,还有些战战兢兢。   就上车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姬安便瞧见他往一个方向看了好几次,不由得问:“盛卿在看什么?”   盛隆以为姬安在催促,连忙低头垂眼地进到车中跪好,等内侍关上车门,就躬身请罪道:“臣动作太慢,让陛下吃着了风,请陛下责罚。”   姬安好笑地道:“起来吧,风也没吹进来多少。你刚才一直看右边,是在看什么。”   盛隆跪坐直:“臣看大司马上了马,似乎是跟在陛下车后。”   姬安自然地回他:“哦,我们都要去政事堂嘛。”   盛隆讷讷应一声,没敢说刚才看上官钧都要上马了,见自己上车,就停下动作一直望着这边。他还是头一回单独见姬安,以前上官钧都会在一旁,现在这样,他想不多想都难。   天色早,车窗还下着帘,光线不是太好,盛隆又低着头,姬安没察觉他复杂的心思,直接说了和友好邻国互派使臣长驻的事。   虽然这事还没过政事堂,但都已经和图国签了约,是必然要实施的了。   姬安说完,续道:“你找奥多塞说一下,让他给乃洛国王传个话。就说我们和图国已经谈好,他们会答应的。”   盛隆心下吃惊——这事不算小了,竟然没在朝议上议过。   但天子都发了话,他也只能先躬身应是,又试探着问:“那派去的使臣……”   姬安:“乃洛这边的使臣会公开推举选拔,我准备让五品官前往。你若有人选,可以上奏疏。具体的,今日政事堂议好了,会通知下去。” 第51章 挑礼   马车到了永昌殿,盛隆连忙告退下车。   出得车来,果然见上官钧骑着马跟在车后。他躬身行礼,看上官钧并未招手唤自己,只得惴惴不安地转身离开。   姬安就是为了能利用路上时间和盛隆说事,今日才专程备了马车。不过没用那辆最夸张的,只用了寻常使用的双马之车,三个人坐都还能显得宽敞。   盛隆下车后,姬安没着急动,先问跪坐在角落的郑永:“宫里有没有专门制澡豆、肥皂团、面脂这类东西的地方。”   郑永忙应:“有……”   姬安也不等他说那些繁多的名头,只吩咐:“下午你让人准备着,等我批完了奏疏,想见一见负责人……要懂具体制作方法的,别找纯管事那种。”   郑永应了是。   姬安这才起身,踩着踏凳下车。   刚站定,眼角余光中便有人影过来,转头看去,正是也刚下马的上官钧。   屋外风大,姬安对他笑笑,转身走上阶梯。   上官钧默默跟在半步之后。   两人进得殿中,不再顶着风,上官钧才开口问:“陛下方才召见盛隆?”   姬安:“嗯,让他去和奥多塞说互派使臣的事。”   上官钧没再多言。   两人一路走到休息的房间,各自脱了斗篷,坐下喝着热茶,等待走路过来的众宰相。   姬安起个话头:“你先前说卜察也会有使团来,大概哪天能到。要是和图国使团撞一块,不会吵架吧。”   上官钧:“倒也不至于在我大盛吵,以前偶尔碰上就是互不搭理。不过,图国赶着去押粮,估计今明两日就要催促有司办完文书,明日会向陛下辞行,后日便会起程。卜察约摸还得三四日进京,碰不上。”   姬安:“我们和卜察关系如何,没签有什么和约之类的吗?需不需要考虑互驻使臣。”   上官钧:“目前看没甚必要。大盛与卜察虽也交接,但边境都是险山,只有几处关口能走人。关内也设有榷场,不过交易量算不上多大,每年税金也就六七万贯,少的时候甚至只有四万多贯。”   姬安已经打开系统中的地图在看,继续问:“他们会不会下来打草谷。先前皇甫雄还说,他们可能会来打我们补损失。”   上官钧:“只是有可能。卜察以前附属于图国,自立建国不过三十余年,和图国都没打明白。再想不开招惹我们,就是等着被两边夹击。”   姬安奇道:“图国那么急着找我们要粮,卜察倒是不着急?都等到我们送消息的使者去了,他们的使团才过来。”   上官钧:“他们和图国不同,运粮回去不好运。估计也是周围都弄不到粮了,才过来买。”   姬安看着地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上官钧又提醒:“往下各地郡王、官员,以及羁縻州县、属国的使者都会陆续入京。”   先帝驾崩的消息往外传,再到各地的人入京,需要一段时日。先前姬安已经接见过一些近处回来的官员,往下就要到大部队开始入京的时候了。   姬安突然问:“你说,如果我趁这次机会,把郡王都留在京中……”   虽说大盛的郡王只领食邑、没有实权,但到底是皇帝亲戚。加上天高皇帝远,他们在地方上耍特权,只要不是太过分,地方官员也不好管束。   姬安就想着,不如都留在京里,有自己盯着,能让他们都老老实实的。   上官钧有些诧异,思索片刻,却说:“现今有十一位郡王,陛下若想全都留京,仓促之间不好安置。”   姬安一想也是,要安置肯定得给宅子,京城房价又那么贵。   上官钧:“郡王没有实权,待过世之后,子嗣承爵还要降等,陛下无需多担心。”   先帝登基之时,亲兄弟都在夺嫡当中死没了。如今的郡王全是姬安生父那一辈,没有年龄小的。   姬安心中算算——姬含思肯定无子,他自己也只打算收养一个。那到他的继任者,王和郡王就都没了,等他继任者再生儿子,也轮不到他操心了。   于是也就先放下这边。   姬安拈起块糕点吃,想起回礼一事,问上官钧:“大司马有没有什么中意的香味。”   他话题转得太快,上官钧一时都没跟得上,不解地重复:“香味?”   姬安还不确定能不能制出香皂,没敢多透露,只说:“比如哪种花香,或是橘子味这种果香。”   上官钧打量他两眼,才说:“我没有特殊喜好。陛下若要在屋内薰香,可随意。”   姬安见上官钧自己想到了理由,干脆顺势认下,笑道:“好。”   等两人吃完一碟子点心,宰相们也来到永昌殿,两人便起身去政事堂。   *   姬安今天给章奏房传下命令,从明天起收回发去政事堂的奏疏,今天就还不算忙。   下午姬安批完奏疏,照例让人先给上官钧送去,就回了立政殿,召郑永带人过来。   很快,郑永就领着一名年轻宫女进来。   郑永先向姬安躬身。   只是,没等他说话,那宫女就上前两步,抬手、低头、曲膝,脆生生对姬安道:“陛下万福金安,妾是司饰元秀秀。”   姬安目光自然地落在她身上,见她云鬓高挽,穿着一身月白衣裙。就是瞧着布料有些薄,也不知道冷不冷。   姬安道声“都免礼”,照例赐了座。   元秀秀螓首微垂,侧身坐下,抬眼悄悄来看姬安。   姬安有些奇怪地问:“听你刚才的话,你是女官吧。怎么没穿官服过来。”   元秀秀一愣,连忙道:“陛下恕罪,妾不当心弄脏了官服,洗晾着还未干。”   姬安自然不会介意这种小事,只说:“以后当心。”   接着就进入正题:“肥皂团、澡豆、面脂,你都会做?”   元秀秀刚要应声,这回却是郑永抢话道:“回陛下,这些是由她手下两名宫女领人制作,她只是总理司饰司。”   姬安:“那两名宫女为何没领过来。”   元秀秀暗暗瞪一眼郑永,再偷眼来看姬安,原先脆生生的声音都变得轻柔婉转:“回禀陛下,那些妾都会做。陛下想问什么,问妾也是一样。”   姬安唇角翘了翘。   元秀秀看得心中一喜,继续说:“陛下可有偏好哪几样,妾以后都做陛下喜欢的。”   姬安目光转到郑永身上:“郑永,去领人进来。”   郑永应了是,站起身。   姬安:“顺便把她带出去。”   郑永再次应是,对满脸错愕的元秀秀道:“元司饰,请吧。”   元秀秀着急地抬起头,看着姬安的眼中含上泪,语带泣声:“陛下,可是妾哪里说得不对……”   姬安平静地看着她:“你是现在自己站起身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把你拖出去。”   元秀秀面色刷地一下变白,连忙站起,身子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再向姬安行个万福礼:“妾……奴婢告退……”   随后没敢多拖延,跟着郑永退了出去。   姬安等过片刻,郑永重新领进来的两名宫女。   这回两人都和姬安昨天见过的宫女一样,年纪估摸三十多,梳着差不多的发型,穿着一样的秋日衣裙,向姬安行礼问安,并自我介绍。   姬安也都赐了座,先问那名负责做面脂的。   听她细细说完之后,姬安感觉宫中的工艺相当成熟,自己现在用着也的确不比以前的化工产品差,估计改进不了多少。就给她打了赏,让她先退下去。   接着又听负责制肥皂团和澡豆的宫女王淑华讲解。   姬安这才知道,高级的澡豆是以猪胰子为原料,再配合各种豆粉、香料、药材来调制,可以得出不同香味和不同功效的澡豆粉。当然,外面百姓常用的,就没有猪胰子了,主料是豆粉,去污能力也就更差。   以姬安的实际使用感受来说,可能是长年用工业制品习惯了,感觉澡豆去污能力一般。每次他洗脸洗澡都得反覆用两三回,才感觉洗得干净。倒是护肤效果非常好,所以他觉得澡豆更偏向于美容用品。   按王淑华所说,澡豆的确有面对各种皮肤问题的众多配方,宫中的方子更是用料非常昂贵。可惜姬安在这方面活得糙,他只觉得澡豆用起来麻烦,还得先调,像糊糊一样往身上涂,实在没有香皂方便。   而肥皂团是将皂荚捣碎,也是掺进不同香料和药材制成。   不过,姬安印象中曾听说,奢侈的肥皂团配方同样繁复,要林林种种一二十样材料。现在听王淑华讲,却只是寥寥几种,感觉应该是刚开始发展。去污能力则比澡豆还差些,洗手时用也要搓三四回。   而且现在的肥皂团是乌黑的小球,外形上不太讨喜。姬安便决定,就试试制作香皂好了。要真能做好,除了他自己喜欢用,还可以拿出去卖钱,补贴内库。   姬安让王淑华先候着,叫上郑永一同进内室。   郑永跟在他身后,忐忑地小声请罪:“原本陛下所用之物,都该是殿中省所制。但先帝在时,这类用品就一直和上官太后一同,用后宫尚服局制的,殿中省那边很早便撤了人手。陛下看,可要再招?”   姬安:“她们能忙得过来,就不用再招了。”   一边说,一边坐到榻上,见郑永紧张,便抬手示意:“别紧张,坐着说话。”   郑永坐了半个位。   姬安:“如今后宫的女官,是谁在管。”   郑永:“自从上官太后故去,先帝并未再让后宫嫔妃掌管女官,虽让内侍省管着,但实际上内侍省无权任免女官,只是有什么事便传话过去让那边做。”   姬安:“宫女呢?”   郑永:“宫女都由女官们管理。”   姬安:“先前那些来应征管事的宫女呢?”   郑永:“她们都是做杂役的。当时奴与义父一处一处地方去通知,当面压着她们上面的大宫女,那些胆子大的才能报名。不然,怕是许多人都要被卡着。”   姬安听得蹙下眉头:“那现下那些没被挑上的,再回去会不会被针对。”   郑永忙道:“义父想到了这一层。报名的宫女本也不算多,后来管事挑人之时,义父帮着牵线,让她们都有了去处。她们的住处也都重新调过,让她们全住在一起,也能相互照应着些。”   姬安暗自轻吁口气——真是自己疏忽了。   他再问:“那那些宦官……”   郑永:“陛下放心,宦官都由奴和义父管着,下面不敢有针对之事。”   姬安点点头,思索片刻,道:“这样,一会儿我和王淑华谈完,你领她到那些宫女的新住处一同住。再让王晦给她寻个地方,帮我制东西,别让人打扰到她。”   郑永应是,又犹豫着问:“那元秀秀……”   姬安:“暂时先不用动她。如果你有眼线,就盯一盯。”   郑永:“是,奴明白了。”   姬安挥挥手,让郑永先退出去。   他打开系统,仔细浏览了一下昨天注标出来的书,挑选了最便宜的《肥皂制作简易手册》买下,让系统改造后取出。   姬安先快速翻看一遍,确认里面提到的原材料现在都能找到,才放心地拿著书出去。   见到他重新出来,郑永和王淑华起身相迎。   姬安在榻上坐好,让两人也坐了,再让人把书拿给王淑华,示意她看:“你识字吧?”   王淑华小声应:“奴婢识得。”   姬安:“慢慢看,别紧张。”   一边说,他也一边打开系统里的版本,跟着一同看。   肥皂制作工艺的技术含量不高,主要是制取堿与油,令其进行皂化反应。就是工序复杂些,时间得耗得有点久。   那小册子里带着配图,一项一项的步骤写得清楚明了。   姬安自己很快看完,见王淑华也翻到了后面,便问:“如何,能制得出来吗?”   王淑华连忙回道:“奴婢会尽力试。”   没有一口就应下,姬安反倒更为欣赏——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王淑华看看他,试探地说:“陛下,原料里的贝壳和精盐……”   姬安瞭然接话:“郑永,你去寻给她。贝壳只是要壳,膳房那边剩下来的就可以。”   郑永应是。   王淑华继续说:“还有猪油……”   郑永主动道:“膳房可能留有一些。”   姬安:“若是猪油不够,用灯油也可以。或者,这样,你做两份,一份猪油的,一份灯油的。”   王淑华应了是,重新一页页翻完手册,最后再次说:“奴婢一定尽力。”   姬安:“你需要帮手吗?”   王淑华:“奴婢在司饰司带着两个姐妹,她们可以帮奴婢。”   姬安:“好,一会儿你和郑永一同去寻人,郑永会安排你们到别处去住,王晦也会另给你们寻地方做活。”   王淑华点点头。   姬安安慰道:“你努力试,若是中途有什么困难,就和王晦或郑永说,他们会帮你解决。若是他们解决不了,也会报给我。要真能顺利做出肥皂来,我重重有赏。”   王淑华忙道:“为陛下制作东西本就是奴婢份内之事,奴婢不用陛下赏。”   姬安笑笑,没多说,只叮嘱:“这个东西做出来之前,你们都先别往外说。”   郑永和王淑华郑重地应是,姬安便让郑永带着她下去了。   等两人离开,姬安推开凭几,往榻上软枕一趴,唤站在旁边的洪大福:“大福,帮我接下肩背。”   洪大福连忙过来,坐在榻边上,先帮姬安将外袍退到腰间,就熟练地按捏起来。   同样候着的关忠也过来问:“陛下退了衣会不会凉,是否要上个熏笼。”   姬安在原主记忆里找了下熏笼是什么,觉得有点意思,问:“现在就已经烧上了?”   关忠笑道:“一日凉过一日,奴等就先备起来,陛下需要就能立刻用上。”   姬安:“那让人烧一个吧。”   关忠便出去传话,没一会儿先拿了个小手炉回来,放在姬安身边:“陛下先用这个顶一顶。”   姬安看那手炉被精致的布囊裹着,伸手拿过来捂到手中,感觉一阵温暖。   没过一会儿,关忠听到门口有动静,便走过去,引着人将烧好的熏笼抬到榻边。   姬安立刻感觉一团暖气扑到身上,干脆让洪大福把外袍全脱了。   杂役宦官们退出去,关忠和平常一样,自己挪个矮墩坐在熏笼边上,感慨道:“现在银丝炭可以随便用了。往年内侍省给的银丝炭就那么点,陛下只有睡觉时才舍得烧,白日里只能烧带烟的炭。”   洪大福笑道:“你没发现这殿中有暖墙吗?等天再冷一些,暖墙烧起来,就连炭都不用点了。不过咱们自己的屋还是得用。”   关忠:“咱们能用上炭盆、薰笼不比以前好多了,以前都只能挤在陛下屋里。”   姬安想起用炭安全,赶紧说:“你们屋内点炭一定要注意,不能门窗都关死,要开着一些通风。若是感觉头晕胸闷,就要马上出门透气”   关忠忙应道:“陛下放心,奴等省得。往年内侍省也是年年都交待,就担心出事。”   说着就叹口气:“奴小时候在村子里见过,一家子在屋中烤火取暖,结果没留点缝透气,全家都死了。”   姬安听到现在的人已经知道不通气的危险性,才稍稍放下心。   洪大福却是瞪一眼关忠:“你说这个扫兴的做什么。”   关忠连忙请罪:“是奴失言。”   洪大福就转个话题:“陛下,您刚才让那个宫女做的肥皂,是个什么新奇物件呀。”   姬安:“和肥皂团、澡豆粉一样,都是清洁用的。做出来你们就知道了,那可是个好东西。”   洪大福:“又是贝壳又是猪油的,听起来就是个值钱的好物件。”   姬安的想法倒是正相反——太值钱了可不好,压不下成本,就不利于推广。尤其是油,用动物油肯定不行,只能希望植物油也可以做出好效果。   *   晚上吃过饭,姬安让人找了件窄袖圆领袍,就将人都遣出屋去。   洪大福不太放心地问:“陛下,真不用伺候您穿衣?”   姬安:“不用不用,你们出去吧。”   那些宽袍大袖一个人是不太好穿,但圆领袍姬安自信没啥问题。   屋里只剩自己,姬安就脱了衣服,只穿着中衣中裤,先做一套热身动作,压压腿拉拉筋,活动活动手腕脚踝。   锻炼身体的事姬安一直记挂着,幸好屋子大,他自己在屋里练习,就不需要多和别人解释什么了。   原主是个不爱上体育课的,姬安自己都觉得这身体力气太小。   他看上官钧上马,是单脚踩镫就能飞跃上去。姬安却得踩着踏凳上,在外头就要让卫士帮忙托一下,实在是有点丢脸。   而且天气渐渐冷起来,哪怕他的保暖工作做到位,但身体健康还是抵抗寒冷的第一步。   姬安热好身,先试着做了十个伏地挺身。   本来还想再做十个深蹲,却发现已经没有多少体力。只得喘口气,先休息片刻,再做了一轮高抬腿。   这些做完,姬安感觉全身热乎乎的,这才穿上圆领袍,一边扎腰带一边走出外间。   洪大福和关忠看他扎出的腰身,都吓一大跳:“陛下怎么只穿一件单袍就出来了,会凉着!”   姬安笑道:“没事,我活动了一下,现在身上正热。我出去跑几圈,你们跟不跟。”   两名内侍都瞪起眼睛:“跑几圈?”   姬安:“绕着立政殿跑。要是跑不动,就走下来。”   洪大福和关忠对视一眼,眼里都满是震惊——这还是他们那个一到冬天就恨不得不下床的陛下?   姬安也知这举动和原主差异太大,解释一句:“得锻炼啊,以前是太懒了。”   关忠连忙说:“奴陪陛下一同。”   洪大福也说:“陛下等等,奴给陛下带一件斗篷。万一感觉凉,能马上披上。”   姬安:“好,那第二圈你再跟上来。关忠,我们先跑。”   说完,先跑向殿门。关忠连忙跟上。   姬安出门,随护的羽林卫自然要跟,有几人手中还拿着火把。众人见姬安在跑步,虽然不解,却也默默跟上。   一时间,姬安吹着晚风,听着身旁披甲卫士们的脚步声,都有点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他加快速度,跑到一队人前方。   关忠赶紧一边跟上一边喊:“陛下慢些,开始跑太快,一会儿就没力了。”   姬安:“没力就走,攒了力再跑。”   众卫士听得莫名其妙,相互看看。   什长加紧两步,小心地问:“陛下是要去哪儿?”   姬安:“不去哪,就绕着立政殿跑几圈。你们披甲重,行不行啊。不行就分两组,轮流来。”   什长一愣,回头看看手下儿郎。   有个胆大的就喊:“陛下放心,我等能选进羽林卫保护陛下,怎会连几圈都跑不下来!”   此时众人已经跟着跑了小半圈,身上在发热,气血也有点上头,都跟着喊:“我们能跑!”   姬安哈哈大笑:“那都跟着我喊口号——大盛永昌!”   众卫士:“大盛永昌!”   姬安吼:“大点声!我听不见!”   众卫士跟着吼:“大盛永昌!”   姬安:“大盛——”   众卫士:“永昌——”   夜空之下,一声声口号越来越响,先是绕着立政殿,又远远传出去。   思贤殿中,上官钧正如往日一般在练剑。   突然就隐隐听到声响。   他停下动作,问小厮们:“什么声音?”   时和细细听听:“好像是有人在喊……”   岁丰跑出外头看看,转回来吃惊地说:“是立政殿那边,不知道是不是羽林卫训练。可他们怎么这个时候训练,还是在立政殿外。”   上官钧干脆自己走出去看。   远远望去,能看到几点火把之光在绕着立政殿而动。   传来的喊声也能分辨得出,前面一声“大盛”听得模糊,后面齐声的“永昌”就听得清晰。   上官钧定定望着那火光,唇角微微扬起。 第52章 书架   姬安跑跑走走,最终坚持了五圈。   殿中内侍都被跑步的动静惊动,随后徐小七带头,朱顺、汤开泰、何万利这些随姬安来的人,也纷纷出来跟着跑。   当然,跑到后面姬安是没力气喊口号了,就让什长领着卫士们喊。羽林卫倒是感觉喊出点气势,后来连在殿中值守站岗的那些卫士也跟着一同喊。   姬安回到殿中之时,双腿都感觉绵软了。不过久违地运动一次,心情却是非常好。   朱顺感慨:“陛下终于愿意多动一动。”   姬安笑道:“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没副好身体可不行。我会坚持的。”   朱顺鼓励道:“奴会陪着陛下。”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要一起。   姬安:“好,一起锻炼身体,一起健健康康。”   运动过一轮,这天晚上姬安都睡得特别香,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感觉比往日更精神一些。   吃过早饭,姬安穿戴好走出立政殿,见上官钧已经来到近前,自己的白马就跟在他的黑马旁边。   姬安坐上马背,听见上官钧在旁说:“昨晚,陛下这边好生热闹。”   姬安一边策马往前走,一边笑说:“你那边都听见了啊。”   上官钧:“陛下跑了几圈?”   姬安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也跑了。”   大晚上的,他不信上官钧隔着百多米还能看得那么清楚。   上官钧:“若不是陛下在跑,羽林卫又怎会突然绕着立政殿跑圈。以陛下的脾气,也不会无故去罚他们。”   姬安感叹:“大司马还真是摸准了我。我是想着,该锻炼起来了。不过带大家喊口号是吵了些,下回……”   他还没说完,上官钧却接了话:“吵不到什么。我昨晚听着羽林卫喊得颇有精神,准备让军中日常跑步训练时也喊一喊,没那么枯燥。”   姬安有些诧异,随即说:“光喊一句有点单调,军中有没有什么军纪口号。”   上官钧跟着面露诧异,思索片刻,赞同道:“这样也挺好,强制所有人都得记一记,喊上几个月,也就能把军纪刻进脑子里。”   姬安:“你让人给我写一份,下回再跑,我带他们喊这个。”   上官钧转眼看看姬安:“陛下不是每日都跑?”   姬安:“用不着,三两日跑一回就行了,我每日还会做些其他的运动。等练出一点力量和柔韧,就可以学刀,你送的长刀以后不会是摆设的。”   上官钧听完,却只当他是想躲懒。但能隔两三日运动一回,对天子而言也足够了,便回道:“我倒希望,陛下永远用不上它。”   姬安一愣,才反应过来——用不上,代表永远不会面临危险。   不由得笑道:“但愿吧。”   *   今日的朝议,姬安先让人宣读了和图国新签的约。   姬安在上方留意着,看到群臣有三次较为明显的情绪波动。   一是发现岁币一两银子都没增,许多人都显露出惊讶之色,可见朝中原本还是普遍认为会向图国妥协。   二是听到明年图国用愚人金代替马牛羊时,比刚才更多的人都是先不解,又很快变得瞭然——要什么不重要,但要东西是个态度问题。   三是最后念到两国相互派驻使臣,不少人原本抬着头听,这时都低下头去,像是害怕被上方的天子挑中。   这些盛图和约补充条款念完,姬安再让人念了昨日政事堂议定的,对本次谈判团众人的奖励。   再之后,就是任命齐万生为首位驻图国使臣的诏书,令其组建长驻图国的使团。   齐万生今年本就是每三年一次的大考核期,吏部已经给了优等,加上本次谈判有功,升到了正六品。   朝中众臣听到去图国的人选已经确定,许多人都暗暗松口气。   姬安续道:“往后对于希望与我大盛多交流的友好邻邦,都会往国都相互派驻使臣,目前便是图国与乃洛。有关使臣的品级,暂定为正六品到从五品,任期为三年。众卿若有推荐人选,都可给朕上奏疏。”   话音刚落,就见站在最末尾的那些从五品文官里,有好几人忍不住抬高头。而近处的高阶官员中,也有不少人神色微动。   乃洛和图国的情况大不相同,去图国是个危险差事,去乃洛就颇为安逸,毕竟乃洛对大盛的态度一向很友好。   而且这种驻外使臣的考核肯定不会太严,只要任期内两国无大磨擦,就能评上优等,回来稳定晋升一级。若能推动两国有利合作,说不定能连升两级。   姬安将下方反应看在眼里,同样也很满意——要的就是刺激出积极性,才更好挑出合适人选。   这也算是姬安来到这个世界,给大盛朝政带来的第一个有点大的改变。   往下的朝议,和随后的政事堂议事,都如常结束。   政事总是大事不多,小事不断。   政事堂会议散了,就差不多是午饭时间。   姬安起身之时,出言留上官钧:“大司马,一同用午饭吧。”   上官钧原在等着他先出门,此时抬眼看看,便跟在他身后。   姬安却没去平常休息的那间房,而是去了另一间更宽敞、装簧也更华丽的小殿。   上官钧也就明了了:“图国团使来辞行?”   天子通常会在这里接见官员,姬安先前接见地方进京吊唁的官员也是在这。没有长寿殿前堂那么正式,但也不像书房那样更随意。   图国使团到来之时,已经在长寿殿正式接见过。那辞行之时,在这里就够了。   姬安和上官钧各自落座,不一会儿,盛隆就领着图国使团进来。   皇甫雄昨天就完全退了热,但看气色还没有恢复精神,此时绷着一张脸。皇甫烈神色淡淡,不过看眼神像是已经走了神。   两名皇亲都没说话,正使韩道治就主动上前向姬安行礼,说了些诸如“和约顺利谈成、两国友谊长存”之类的官方场面话。   姬安赐了座,同样回覆一些“很高兴各位在大盛待得愉快”的空话,最后表示期待图国使臣到来。   他特意没去看皇甫烈,彷佛完全没察觉皇甫烈与姬含思那些事。   韩道治同样面不改色:“我国陛下也会期待贵国使臣。不知陛下可已决定人选?”   姬安照着先前和上官钧商量过的,并没有隐瞒:“已经商定由原先御史台侍御史齐万生担任首位使臣。先前谈判之时他也在,韩侍郎可还记得。”   韩道治想了一下,看神色应该是想起来了,点头道:“齐御史方正持重。”   姬安笑着夸了齐万生两句,再看看上官钧。上官钧也跟着说了两句场面话。   他说完,图国使团也就该退下了。   这时,皇甫烈却有点突兀地插一句:“不知贵国准备将我国使馆设在何处。”   这个政事堂也已经议定,上官钧看他一眼:“与四方馆在同一条街,两进的院子,后方可以居住。”   皇甫烈:“我国使臣可否另行租宅子?”   上官钧:“自是可以。使馆只是给贵国使臣办公之用。”   皇甫烈没再多言。   韩道治示意众人起身,行礼告辞,带人跟着盛隆退出去。   等殿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姬安基本放下了心——皇甫烈过来该是稳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原文剧情的惯性。   他起身伸个懒腰:“走吧,我们回去吃饭。”   *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姬安平常休息之处,膳房的午饭也送了过来。   两人吃完午饭,上官钧还没走,郑永便进来禀道:“陛下,先前您让少府做的那批书架子,已经送过来了。可要现在传人拿上来瞧瞧?”   姬安惊喜:“终于做好了!快拿上来!”   又对上官钧说:“大司马也看看,若是喜欢,就拿一两架去用。”   上官钧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姬安在首次开大朝会那日,是说过这么件事。说是一直低头看奏疏,脖子太累,要做一批能把奏疏抬到眼前的架子。   不一会儿,郑永领着少府监任守进来,身后还有人抱着一块木板。   任守向姬安和上官钧躬身问安,面带忐忑地道:“陛下吩咐尽快,臣与工匠们便挑了处理起来最快的松木板,如今还未上漆。陛下先瞧瞧,若是满意,臣再选紫檀木重做一款,日后换上。”   姬安先前看过少府修改完的图纸,只想着快些用上,招手让人赶紧摆到桌面,一边说:“不用做紫檀木那么明贵的,松木不也一样用。”   任守仔细禀道:“未上漆,现下不抗潮、不抗虫。最主要的是,松木太容易烧起来。桌上会点烛火,万一有点火星子掉上去,没及时发现扑灭,就容易走水。”   经他一提醒,姬安才想起,松木含油脂量高,且密度低、空洞多,的确是更为易燃。   不过姬安先顾不上想那些,看书架摆好,就动手摆弄。   书架整体是一个框内两块板,先掰起作为架面的大板,再将小板支撑在大板背后,让大板保持为一个斜面。大板下部还有一条小木杆用于托物。   任守继续细禀:“架面长十九寸,宽八寸,设置了五种可调节角度。”   姬安让郑永随便拿来本摺本,拉展几页架在小木杆上,再坐在前方,将面板调到感觉舒适的倾斜角度,满意地点点头。   他转向上官钧:“大司马觉得如何?这样看奏疏,就基本不用低头。”   上官钧绕著书架细看看,回道:“颇为巧思,陛下如何想到这种架子。”   姬安:“我在书上见到说,那些和尚看经书会有一个经架,就是这样斜着的。不过经架好像是固定的角度,还是直接摆在地上,方便坐坐垫上看经书。   “我就试着改了下,变成可以放在桌上,还可以调节角度。当然,我只是提供个初步的设想,现在这个具体的模样,是任卿与工匠们琢磨出来的。”   任守在旁边赞道:“陛下当初给的图纸,整个构想已经很完整,臣等只是完善了一些小细节。”   姬安笑道:“你们不用谦虚,东西做得好,我自然有赏。是只做了这一张吗?”   任守:“臣等最初先做了个小模型,都觉得问题不大。陛下又说想多要些,这一批就做了十五张,和这张一模一样。”   姬安心算了下——自己的十个秘书一人一张,自己用两张,还剩三张。   他高兴地道声“好”,又对上官钧说:“我这边要用十二张,剩下三张大司马可以都拿去。政事堂、枢密院、思贤殿各摆一张。”   上官钧立刻猜到姬安要在书房和政事堂各放一张,回视他道:“陛下不给立政殿留一张?”   姬安:“我可不想在立政殿看奏疏。这东西看摺本可以,看书就还缺两条压书板。”   他一边说,一边在板上比划。   任守连忙道:“臣可以马上用工匠加。”   姬安摆下手:“我就不用了,我看书不喜欢端端正正坐着看。看大司马需不需要吧。”   上官钧想了想,说:“那你先给一张加上试试。”   任守连忙应是。   上官钧又将姬安身前的书架挪到自己面前,重新试下高度,再让人拿支笔来,试着在这个角度上仿真写字。   姬安见了,笑道:“肯定没有平着好写。写几个字无妨,写得多的时候,还是得移回桌面上。”   毛笔的握笔方式和硬笔不同,如果是硬笔,在斜面上倒是没多大障碍。姬安心里琢磨着——可以把研制硬笔添进计画当中。   上官钧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说:“陛下是否想让给事郎都用上,可他们要写的东西多。”   这个姬安已经想过:“所以特意没做多宽。可以将这书架放在桌子后半,前半留出来位置。他们多数时候是在另一张纸上写,只是需要在奏疏上做一些记号。   “这样使用,脖子不是一直保持低垂,多少会活动一下,总比一直低着强些。当然,还是看他们用得舒不舒服,不舒服也就没办法了,目前我没想到什么更好的。”   上官钧点点头。   姬安又笑道:“等我们在政事堂用上,可能宰相们也会喜欢。”   任守见缝插针地恭维:“众相公见陛下与大司马都用,必然是会喜欢的。臣瞧着都喜欢,想着自己也做一张来用用。”   姬安玩笑说:“你刚才说这松木的不安全,还得先做一批给我替换了。”   任守连忙应:“自然是陛下用的最紧要。”   姬安:“不过也不用紫檀木这么名贵吧,寻那些硬的板子,栎木之类的便足够。”   任守:“陛下有所不知,库中尚有以前剩下的紫檀木块,不多大,也做不了什么东西。除了陛下与大司马所用,其他的会再挑别的木料。”   姬安这才说:“那你看着办,不用开新的紫檀整木,有合适的料就用,没有就拿其他的。也不用雕花画图,就和这张一样,做最简单的式样,合用就行。”   任守应了是。   姬安:“剩下的都带来了吗?”   任守:“带来了带来了,让人在外头候着。”   姬安:“行,都拿进来吧。郑永,你带人送去书房,这一张就送到政事堂。大司马的三张也都给送到位。”   任守:“陛下、大司马放心,臣一定都办好。”   郑永便带着他退下去办事。   姬安伸手摸摸打磨得平滑的书架面,对上官钧一笑:“先用这个当个回礼。”   上官钧看看他:“先前不是说过,无需陛下回礼。”   姬安:“这个也是我先前说好,做出来了就会送你。”   说完,突然又想起问:“你说,会不会过上一段日子,京里就出现这样的书架子卖?”   上官钧难得一笑:“原来陛下也知道。”   姬安嘀咕:“我是不是该收个专利费。”   虽然小声,不过上官钧听清了:“专利?”   姬安:“是我和少府工匠想出来的,外面要做出来卖,不得给我们交笔钱吗,直接就照抄。”   上官钧却说:“哪有什么‘外面’。”   姬安一愣,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少府那边漏出去?”   上官钧:“不会一模一样,但也大差不差。而且这个工艺不难,等他们先卖了,又会有别处学去。”   姬安无奈一笑:“算了,这点小钱,就让他们赚了吧。能推广开也不错,对脖子有好处。”   *   朝议中宣布了要选驻乃洛使臣的事,散朝之后就迅速传开。   众给事郎就待在永昌殿,自然很快听到这个消息。有五人趁着喝茶休息,禁不住低声议论了几句。   “感觉这差事不错啊,去待三年回来,只要两国不打仗,肯定能升一级。”   “不错也轮不到咱们。正六品到从五品,咱们才正八品,想都不用想。”   “那使团也不是只有使臣一个人,下面不得有书吏。”   “你还真想去?咱们可是在圣上身边,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了的位子。”   先前那人就更压低了声:“可是,咱们都来这么久了,还没正经和圣上说过话呢。”   旁边人看看他,淡然道:“咱们才来了多少日子,还不满一个月。”   有人附和说:“你要觉得这里不行,等使臣选出来了,就去求使臣带上你一起呗。”   还有人说:“去图国的使臣已经出来了,要说立功,我看图国那边更好立功。你真要是为了好升职,该去求齐御史才对。”   先前那人便讨饶道:“各位别说了,是我不对。”   众人纷纷低声笑起来。   徐小七、高勉、另一个内侍出身的人、以及两名朝请郎,都没有参与议论,只安静做着自己的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听着像是往这边来。   所有人都不由得抬头留意。   没一会儿,郑永带着几人进来,那几人手中都抱着一叠高高的木板。   郑永:“这些是陛下让少府做的书架子,可以斜放奏疏,方便观看。每人都有一张,各位来领一下。”   徐小七当先站起身,理理桌面,走过去抱回一张,放到自己台上。旁人见他拿了,自是纷纷跟上。   郑永等所有人都领回,再把人都召集到一处,讲解如何使用,最后说:“圣上说了,各位先用几日试试,若觉不舒服就不用勉强。若有人想到怎样改进,都可以提,直接告诉徐内侍即可。”   众人看演示便已经在惊叹,此时都回到自己桌上试用。   “这个真不错!看奏疏脖子就可以不用完全弯下去了。”   “这样看着是挺舒服,不知道写字如何。”   “我感觉写字还是得平着,但也比原先并排着平放方便不少。”   “圣上还是念着咱们的,这种好东西都想着给咱们人手一份。”   徐小七虽一直没说话,但此时听着众人感慨,悄悄抬眼看看众人对姬安的感恩,忍不住微笑起来。 第53章 货品   姬安用上了新拿到的书架,感觉看奏疏都有干劲不少。   不过今天奏疏加量,姬安又体会了一回刚开始看奏疏那时的工作强度。   中途一次休息之时,姬安看看那摞实名封口的奏疏,觉得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了,不然准得天天加班。   之前姬安考虑到封口奏疏的保密性,就没让这一类经过旁边的秘书室,而是自己直接看。但现在奏疏加量这么多,他还是需要有人先帮自己疏理一遍。只是事涉机密,得找确实可靠的人手。   这个时候,姬安又一次感谢起系统升级的探查功能。   姬安把两名朝请郎和徐小七叫过来,先问:“今日给的书架子,大家用起来感觉如何。”   两名朝请郎都高高兴兴地一致称赞好用,对姬安表达了一番感恩。   姬安又叮嘱了一下用火安全,就转进主题:“今日加了奏疏,现在的人数可还看得过来。若是觉得吃力,我再多招一些人手。”   两人商量片刻,都说没有问题。先前是上午便能做完,今日这样的数量也能在申时前完成,便是再多一些,也就是加班到宫门下匙前。比两人最初要夜宿宫中那时强得多。   姬安便道:“好,从明日起,封口奏疏都交到徐小七那里,由他专门处理。你们再观察一段时日,若是需要加人手就与我说。”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连忙应了是。   姬安便让两人先回去,再问徐小七:“他们是真觉得这书架好用?”   徐小七笑道:“陛下放心,大家用上之后一直在夸。”   姬安点点头,也笑道:“那就好。”   接着说重点:“一会儿等他们散了衙,你带人调一下你的位置。以后你看封口的奏疏有保密性,要坐个旁人不方便看到你桌面的位。还有,你每次离开座位之时,先把拆了封的拿过我这边来。”   徐小七连忙仔细答应:“奴一定小心。”   姬安:“我本想直接把你调到我这边,但又一想,已经让你专门处理封口奏疏了,再搞得太特殊,他们会不会隐隐排挤你,可能对你不太好。”   徐小七却说:“奴不怕遭人排挤。不过,奴在旁边,可以帮陛下留意旁边的动向。”   姬安心里其实也有这个意思。秘书这个群体虽然职位不高,但也是个机要位置,最好能有个自己人在里面,才能及时察觉一些细微的风向。   上官钧送过来的两人能力虽强,但要说到会主动替姬安考虑的,目前还是只有徐小七。   交代完事,姬安继续肝奏疏。   这天晚上姬安直接让人把晚饭送到书房吃,最后一直肝到了快亥时,才总算把所有奏疏看完。   这还是后面他转变了一下顺序,先看归纳好的那些,徐小七则同时帮他整理封口的那部分。   姬安原先还准备像以往那样,批完了再一起送给上官钧。吃饭时看了看进度,赶紧先把头一批送过去。后面又陆续送了两回,等他全部批完,没送走的也就只剩一小部分。   洪大福一边帮姬安按捏着肩背,一边问:“这些还送吗?奴听河清他们几个说,大司马都是亥正时分休息,只剩半个时辰了。”   姬安想想上官钧的速度,吩咐人:“赶紧送!”   跑腿的宦官抱起那些奏疏就连忙跑出门。   洪大福叹口气:“难道日后陛下都得忙到这么晚,先前都不耽误回立政殿吃晚饭了。”   姬安笑道:“不会。明日给小七改了活,我应该还能再提早一个时辰吧。”   洪大福嘀咕:“提早一个时辰,也还是比先前要多一个时辰。”   徐小七接话说:“奴听两位朝请郎说,秋收之后到年初做好年度预算这段时日都会忙一些,其余时候若没碰上天灾人祸,就能清闲点。”   姬安:“我享受着全天下的供养,忙碌一些也是应当。而且还有休沐日嘛。”   松活好肩背,姬安起身活动活动:“好了,回立政殿,睡觉。”   *   第二天早晨,哪怕睡到辰时二刻才起,姬安还是觉得有点没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突然加大用脑程度,他总觉得一整晚都在不停做梦,睡不踏实。   以至于出了殿门见到上官钧,上官钧第一句便是:“陛下昨夜批奏疏到亥时,难道回了立政殿还有其他活动。睡得太晚,才这般没精打采。”   姬安爬上马,掩着嘴打个呵欠:“没有,回来就睡了,就是睡得不好。”   上官钧:“可让御医配些安神的香料。”   姬安:“再看吧,我不是很喜欢闻薰香。昨晚估计是批奏疏批得太晚,不够时间镇静大脑,脑子太活跃。今日我做了点调整,能节省些时间,再运动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上官钧转头看看他,没再说什么。   倒是姬安想起来问:“对了,昨晚最后一回奏疏送得晚。听说大司马平常都是亥正休息,有没有耽误你睡觉。”   上官钧:“我便是偶尔晚睡一时三刻,也不会像陛下这般精力不济。”   姬安无奈:“别嘲讽我了,我会好好锻炼的。我整理出的那份,一会儿要在政事堂议的事宜,大司马后面可还有添补。”   上官钧眼中带上点笑意:“陛下的处理很妥当,相关的奏疏,今日一早已经送去政事堂。陛下继位不到一个月,便已经颇为老练。”   这话让姬安听得心情极好,转过头来冲他一笑,回一句恭维:“这都是多亏大司马教导有方。”   两人按时进到政事堂,众宰相起身相迎。   姬安坐到自己位子上,示意众人都坐。   中书令先问:“不知陛下与大司马桌上这两张架子是何物?方才臣等议论了好一会儿。”   姬安伸手,按过郑永递上的摺本,展开放在书架上,笑道:“书架子,拿来看奏疏脖子能舒服些。看书也行。”   这份摺本,就是他昨天列出来的要讨论事项。   见众宰相好奇地伸着脖子看,姬安干脆大方地转个方向,让众人看清这书架怎么用,又说:“诸位爱卿若是喜欢,我让少府也给你们都做一张。”   枢密副使先赞道:“瞧着是挺好用。却不敢让陛下破费,臣同少府买便成。”   其余人也附和几声。   姬安听心情好,玩笑道:“诸位都是我大盛栋梁,送一张书架子给众卿办公也是应当。若是众卿家中也想要一张私用,就再去买好了。”   说完,发散着想到:“众卿若也觉好,不如明年给各衙署都配上一些?”   左仆射笑着回道:“倒也不用专门给配。各衙都有采买的预算,待到明年,外头估计已然有卖,可以在外头分散着采买,很快便能用上。”   右仆射看他一眼,却是说:“外头买的,如何能有少府做的好。不如统一向少府采买。”   姬安隐隐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开口打断:“也不急说这个,等议明年预算时再谈吧。”   随后示意刘叔圭开始主持议事。   众宰相便重新坐好,开始今天的工作。   议完事,姬安再次叫上官钧一同吃饭。   两人独处,他才问:“开会前说采买书架子,左右仆射是怎么个意思?”   上官钧看看他:“陛下怎么突然看不透了。向少府采买,是在给陛下送钱。”   换句话说,右仆射是在变相向姬安示好。   姬安一愣,又思索道:“那这笔钱,我好像也确实赚得不亏心……”   上官钧:“陛下若也有此意,趁着冬日人闲,便让少府多招些零工,先把书架子备起来吧。”   姬安点点头:“好。正好我也先给定个指导价,免到外头卖得太贵。”   上官钧:“日后总会有贵的。总有人觉得,不镀层金不镶宝石,又或是不雕些吉祥纹样,用着就不舒坦。”   姬安:“那种高端产品就不管了,我把控好基础款的价格,让有一点家底的人能用得上就行。”   想了想,又说:“图纸也可以给各地发一发,让大盛各地都可以用上这么个新东西。大司马觉得如何?”   上官钧:“陛下想怎么发?”   姬安:“直接登在邸报上,再标上京城的售价作参考。”   上官钧竟是彷佛开了句玩笑:“陛下不想着收专利费了?可以只登上名称,想做来卖的商户或人家,就到衙门里交专利费领图纸。只要提一句陛下爱用,想来能够收到一大笔钱。”   姬安却摇摇头:“我怕我这边只要一贯,到了下面就变成了十贯、一百贯。还是直接推广更好。”   上官钧抬眼看看他:“陛下仁爱。”   于是,吃完了饭,姬安就招来朱顺,让他亲自去少府,细细核算这个书架的成本。   ○●   即使给徐小七重新做了安排,也没出姬安所料,他的下班时间推迟到了七八点。不过对于姬安来说,也是个可以接受的时间。   姬安努力适应着新的工作强度,每天都在开会与批奏疏中度过。   倒是早上与上官钧一同走那段上班路,以及晚上跑步时听羽林卫们喊军纪,变成了生活里的一些有趣小调剂。   九月廿四,休沐前一日。   姬安看到了齐万生关于驻图国使团的奏疏,其中有个想法颇为有趣。   齐万生提出,在经费的使用上,除了一笔保底的银子不动,希望能允许使团用一部分经费在京中进货,将货物带到图国贩卖,这样可以收获一笔利润,进而节省总的划拨经费。   他在奏疏里说,这个想法是从各衙的职田发想而来。并且详细列出了预算和利润参考表格,可以简单明了地看出能省下一笔不小的钱。而且使团每年都会送东西回京,就是每年都可以顺路搞一次外贸。   姬安认真看完,也觉得颇有意思。   看看天色还早,就让人去传齐万生。等人来了,照例先赐了座。   姬安对着奏疏问齐万生:“这些货物在图国的价格,你从何处得来。”   齐万生细禀:“臣申请查了几处榷场的交易记录,也向在京做买卖的图国商人详细打听过,综合两方信息推断而出。”   姬安点点头:“商品种类也是?”   齐万生先应了“是”,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还向师晟打听了一下,图国使团的人都爱在京里买什么东西。”   奏疏上列的商品数量中,丝帛、茶叶、各类纸张、墨锭占了大部分,还有小部分是珍珠、玉、首饰、胭脂水粉、澡豆、香膏这些奢侈品。   姬安还看到了糖,不过没有利润参考,奇怪地问:“怎么糖没有卖价?而且五十斤,感觉不多不少的。”   齐万生回道:“榷场没有糖交易,臣在图国商人那里也没问到确切的。但师晟说,图国使团的人挺爱买糖,每个人都买了不少。臣就想着,反正糖不多贵,带一些过去试试,便是卖不掉也能吃得完。”   姬安点点头,再问了些细节,就让他退出去了,并将这本奏疏列入后日政事堂议事之列。他心里还是颇为认同,感觉能够通得过。   这天晚上,姬安又是在夜色中回到立政殿。   想到明天就是休息日,姬安不仅干劲十足地做完一整套室内锻炼运动,感觉身体有了点力,还试着复习了一回格斗术。   然后美美地一觉睡到自然醒。   *   难得休沐日,终于又可以顾上自己的事。   姬安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想着等下去巡视一下自己的新后宫,不知道又有了什么变化。   这时,郑永突然来禀:“陛下,王淑华带着做好的肥皂在殿外求见。”   姬安满脸惊喜:“竟然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他直接让郑永把人带来,再赶紧吃完最后一点饼。   王淑华进来问过安,将手中小匣子打开,交给郑永,郑永再将匣子捧到姬安面前。   姬安低头一看,就见里面放着两块比拳头略小的方块形皂,一块雪白,一块白中偏黄。   王淑华小声禀:“雪色那块是用猪油做的,偏黄那块是灯油的。书上说该再晾一个月,但奴婢看已经成形,便想先给陛下瞧一瞧。”   姬安拿起来细看,一边问:“宫里的灯油是什么油。”   郑永回道:“有好几种,奴给她拿的是豆油。”   王淑华又道:“奴婢试过,两种的去污力都比澡豆强。猪油那块用起来润一些,豆油那块干爽些。就是猪油的带点腥气,奴婢想着,若日后再做,可以添加香料和药材掩盖。”   今天白日轮值的刚好还是洪大福和关忠,姬安让两人去拿水盆和水壶。   桌上还有一块油饼,姬安伸手抓起来,将两手都抓得油乎乎。等水来了,就让人倒着水给自己洗手。   姬安先试了豆油那块。   将小巧的肥皂沾水之后,在手中滚上几回,就有细腻的肥皂泡泡冒出。姬安将两手涂满泡,放下肥皂,双手来回搓上几下,再让人继续倒水清洗。   随着清水浇去泡沫,姬安很快感觉手上的油腻感也一同被冲去。   他欣喜道:“这个去污力果然不错。”   随后一边接过手帕擦手,一边对内侍们说:“你们也试试。”   洪大福和关忠早就好奇得不行,相互帮着倒水,把两块肥皂都试过。连郑永也按捺不住,见姬安不反对,也跟着试了一回。   三人一试之下,都颇为惊喜:“这可比现在的肥皂团好使多了!”   王淑华等众人试完,继续说:“奴婢还用脏衣裳试过,也非常好用。就是,用过之后……”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停留在姬安的手上。   姬安现在也能感觉得到,手的皮肤有点紧绷感,瞭然地接话:“用过之后会感觉很干。”   王淑华:“是。不过奴婢觉着,这个可以通过加入一些润肤的药材来解决,就像澡豆的那些配方。”   姬安见她已经无师自通了香皂的制法,非常满意,点头道:“猪油那个就暂时不用理了,你继续拿豆油做。就照你这个想法,加香料和药材,先做个两三种不同香味的。”   王淑华掏出一张纸,展开递上:“奴婢和两位姐妹已经想了一些配方,不知陛下喜欢哪一种。”   姬安接过来一看,却发现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理解领域。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纸,干脆直接提要求:“能做茶香味吗?”   姬安不爱甜,也不爱浓香,以前买香皂先是买原味。有次原味没了货,他从一堆花香果香型里挑了个异类——绿茶味,闻着感觉还不错,后来就一直用着。   王淑华都愣了下,没想到他的要求如此特殊,犹豫着说:“茶味很淡……”   姬安:“我就是喜欢淡味的。”   王淑华:“奴婢试试。”   姬安:“做不出来也没什么,没味道的我也一样喜欢。然后,你再挑两种女子会喜欢的味道做。”   王淑华应了是。   姬安继续交待:“你们做的时候,把材料消耗记清楚,我要计算成本。”   王淑华愣了下,小心地问:“是……不能超过多少吗……”   姬安笑道:“不是。准备以后制来卖,总得知道成本是多少,才好定价钱。这种带香又润肤的……就叫香皂吧,这个可以不用控制成本,只要效果好,香料和药材你尽管用。”   王淑华连忙又应了是。   姬安在心里计算时间——如果能赶在齐万生他们动身去图国之前制出一批,那带过去简直可以对图国贵族随便喊价。   他问:“三十之前可能制出来?”   王淑华是个谨慎人,细想了好一会儿,回道:“茶香味的不一定,另两种当是可以。”   姬安:“这样,不管能不能制出新的,三十那日你再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扩大规模,十月先制出一批来。”   王淑华不由得有些紧张。   姬安安抚道:“别担心,哪怕只是现在这样的,也已经非常好了。”   接着向郑永吩咐:“给她们三人每人赏一百两银子。王淑华的月银提到与朱顺相同,另两个的提到与新管事相同。”   郑永应了是,仔细记下。   王淑华却惊得起身,直道:“陛下,太多了……”   姬安笑说:“你若觉得多,便好好研制香皂,日后也还有需要你们出力的地方。”   王淑华只得满脸忐忑地行礼谢恩。   姬安再次叮嘱:“这东西的配方与制法,切记一定要保密。”   郑永在旁应道:“陛下放心,义父给她们寻了一间偏殿制作,只有她们能进去。”   姬安打开系统中的皇宫地图看看,道:“你转告王晦,先寻人打扫出芷兰殿,再从上回落选的宦官里选好一些话少肯干的。等月底,我再看具体要用多少人。”   郑永忙道:“是,奴一会儿就去寻义父。”   姬安又想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便让两人退下去忙。   待他们离开,洪大福连忙将脂膏送到姬安面前:“陛下,搽搽脂膏吧。奴刚才试过那肥皂之后,觉着若是不搽,实在紧绷得难受。”   姬安这才想起来这事,注意力一回来,手上的感觉也就跟着回来了。   他挖出一些脂膏往手上抹,一边说:“那两块就留在我殿内洗手用吧,暂时先不要对外透露消息,就你们几个贴身伺候我的知道便行了。”   姬安还想着送香皂给上官钧当回礼,如果消息先流出去,可就没有惊喜了。   洪大福和关忠都应了是,保证绝不会往外说。   关忠还道:“这肥皂洗得干净是干净,就是用完真是太干了。洗手还好,若是洗头和洗身,估计洗完要痒痒。”   姬安:“所以让她接着研制香皂,加进润肤的药材就能好很多。肥皂去污力强,拿来洗衣最合适。”   关忠好奇地问:“陛下日后打算往外卖吗?”   姬安:“不仅会卖,这东西还会成为内库一大收入来源。肥皂往便宜卖,香皂就可以走高价。你们想想现在的澡豆。”   关忠不好意思地道:“奴都不知道澡豆卖到多少。”   洪大福在旁说:“那些配方好、能改善肌肤或气色的,简直是一两澡豆一两金。”   关忠听得瞪圆眼睛:“这么贵!”   洪大福:“可不是。等香皂出来,陛下也可以往这个价卖。而且是陛下爱用的,肯定好卖得不得了。”   姬安笑笑,虽没说话,心中也在盘算着。   这时,有通传内侍在门口唤:“陛下,李太嫔的宫女求见。”   姬安听到“李太嫔”这个有点陌生的词,都愣了下,才想起来是原来的李婕妤,就叫了人进来。   还是那名他见过几次的中年宫女。   宫女面色有些忧愁,行礼之后道:“不知陛下是否有空,太嫔甚是想念陛下。” 第54章 宫女   那宫女的神色太明显,姬安一看便知,肯定不是什么“想念”,就是有事找自己,估计还是麻烦事。   原主对李太嫔有感情,姬安既然用了原主的身,心中也承原主的情,愿意多照顾些。   姬安就吩咐人去备马,起身道:“既然太嫔想我了,那我就去给太嫔请个安吧。”   宫女面带感激地行个万福礼:“谢陛下。”   姬安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带着人前往先帝众嫔妃移居的西宫。   西宫与后宫相通,却也是相对独立的一个局域。姬安的后宫改造没有改到这里,进入西宫依旧能看到花木假山这些园林造景。   如今李太嫔“母凭子贵”,在这西宫中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哪怕名义上是太嫔,实际上姬安给了她太妃的待遇。   当然,姬安对其余人也没有薄待,即使是那些没能升为太嫔的,也全都给了翻倍的份例。所幸总人数才三十二个,在帝王后妃中算是数量少的,姬安还曾暗中感谢过先帝对上官太后的深情。   姬安跟着那名宫女来到李太嫔所住宫殿。   这边应该是早早派人在外留意着,看见天子过来就先来回禀,此时李太嫔已经带人候在殿门处。   姬安快走两步,对她笑道:“最近事情多,对太嫔疏于问候。太嫔身子可还好,宫中可有什么缺的,人手可还够用。”   李太嫔一身素色衣裙,头上只簪着几只木簪,慈和地打量姬安:“妾知陛下忙,本不该打扰陛下。只是昨晚梦到陛下小时候,今日起来实是想念得紧,才遣人去问问。陛下可还好?妾一切都好,也不缺什么。”   姬安细细打量下她,见她气色尚佳,身体应该没事,就放下一半心,与她一同往殿内走:“我也一切都好。太嫔若是缺什么,随时遣人与我说,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两人入殿坐定,宫女端上茶水糕点,李太嫔便将其余人都遣了出去,身边只留着刚才去请姬安的大宫女。   姬安等着洪大福和关忠走完验毒程序,举筷夹起块糕点,状似悠闲地说:“太嫔可是有事与我说。”   李太嫔看他吃得自然,不像是计较的模样,这才敛起笑容,无奈地叹口气:“本不想拿这种小事烦陛下,实是妾也想不出法子……”   姬安温声安抚她:“无妨,太嫔直说便是。”   李太嫔这才说起事情:“西宫的众姐妹都很感激陛下加的份例。只是陛下有所不知,有些东西虽按着份例该是有的,实际上却发不到我们手中。”   姬安:“怎么说,例如什么。”   李太嫔:“出自后宫六局二十四司的不少东西。像是大面上的吃食、衣裳,这些六局不敢不给,但想要吃上、穿上喜欢的,都得打点银钱。其余的用品更不用说,样样都得使银子买。”   姬安听得皱起眉:“后宫六局,不就是专为后宫嫔妃服务的,怎么还要你们掏钱。”   李太嫔细说道:“按着宫规来说,后宫六局是专为皇后服务的。只是皇后管理后宫,便会照顾众嫔妃一应所需,且不说喜好,至少会按份例配给。以前上官太后还在之时,确实如此。   “但太后仙逝,先帝未选人接管六局,只让内侍省管着。内侍省不好插手女官太多,渐渐地,就变成了什么都要买。她们拿的理由便是,她们本就只是做给皇后,不需要做给我们这些嫔妃。”   听到这里,姬安都难得面容整肃——他知道后宫必会有捧高踩低的事,但怎么都没想到女官这边会是这样的生态。这明显是仗着先帝不会管,就明目张胆地吃拿卡要。   李太嫔见姬安如此脸色,心下也有些打鼓,不知道姬安是什么想法。毕竟,现在那些女官、宫女都算是姬安的人,而她们这些“先帝的人”真不一定比得过。   她就赶紧往下说:“这两年一直都是这样过,大家本也没有抱怨什么,何况这月陛下还给加了银子。只是,前几日司饰司那里的澡豆、肥皂团、面脂突然就加了价,还一下提了三五倍之多。   “妾是还好,可月银低的众姐妹都要用不起了。但除了二十四司,也没别处可以采买这些东西。她们只好找妾说,妾想了几日,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打扰陛下。”   姬安端起茶水:“太嫔所说,我知道了。”   他一边垂眼喝茶,一边理理思绪——很明显,就是王淑华被自己调走制肥皂,元秀秀又被自己斥责,才转过头来欺负这些先帝嫔妃,估计就是觉得自己这个新帝不会管这些非亲非故的人。   女官们这些事已经做了一年多,胆子早已养大。要不是元秀秀这次狮子大开口,这事还不会这么快被捅到姬安面前。先前郑永就没敢和姬安提。   姬安放下茶杯,重新缓和下神色,温声对李太嫔说:“这事我会处理。现下太嫔先了解一下西宫里都缺些什么,列个单子拿与我,我让人去要来。”   李太嫔本也不敢多求,得他这么一句话,连忙道:“多谢陛下。如此琐事还叨扰陛下,妾实是羞愧。”   姬安摇摇头:“宫内之事,我本就该照应到。日后再有什么事,太嫔随时遣人告知与我。”   李太嫔:“劳陛下费心了。”   姬安再和她寒暄几句,就起身离开。   李太嫔起身相送,出了殿门,姬安便让她留步,自己上了马。   *   姬安带着一行人走出西宫,见王晦在路口候着,身旁还有一匹马,是姬安过来之时顺便让人给他传了话。   王晦向姬安请过安,同上回一样,上马伴驾。   姬安先跟着他去看各处菜地,路上听他讲解各处种植的情况。   走到一处,王晦还掏出一条白方巾,叠成三角状,看向姬安:“老奴为陛下系在脑后,可遮挡口鼻。”   姬安一愣:“怎么?”   王晦:“近日开始沤肥,会有些气味。”   姬安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吧。”   他一边系,一边才想起——可以让人做一批口罩,比这样扎布巾方便。而且天越来越冷,也防寒保暖。   姬安见王晦自己也系上了,对周围跟着的内侍和羽林卫说:“你们若是身上带着手帕的,都可以系上。”   众人便也动起来。   姬安又问王晦:“气味影响可大?以后时常都要沤肥吧。”   王晦:“陛下放心,宫里地方大,不靠近了影响不到什么。”   姬安点下头,看众人准备好,就继续跟着王晦巡视菜地。   下种才不到半月,现在有的地里已经能看到出了苗。一些在浇水的宦官见到姬安和王晦,都停下手行礼。   姬安点下头,再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王晦:“现今种的多是越冬的。不过,按着赖大壮他们那些种惯的老手说,若是做些保暖御寒的措施,冬季里也能收一些。”   姬安:“让他们看着挑几处合适的地弄,不用处处都弄。也让大家都去跟着学。”   王晦应了是。   巡完菜地,姬安心情好了不少,再去看禽畜。   禽畜的进度就慢许多。毕竟五天前才面试招人,这几天才从皇庄拉了一批过来正式开始养。   不过,姬安看着干净的棚舍,感觉和以前去过的农场相差不大,心情更好了一分。   一圈走完,姬安想起上回那名说兔子可爱的宦官,刚才没见到他,就问了王晦一句。   王晦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养兔的三名管事倒是都想招他,可他说他没能让陛下满意,甚是羞愧,没脸来养兔子。”   姬安一愣,也是又无奈又好笑:“怎么还钻上牛角尖了。”   王晦:“老奴也是这么说他。只是他既不愿,也不好勉强。”   姬安想了想,打开系统搜索“长毛种兔”——有试养卡可以买。   他关闭系统,对王晦道:“你和他说,有空多来兔舍看看学学,以后我可能会让他养不杀的兔子。”   王晦有些诧异,不过养什么、怎么养自然都是姬安说了算,他在宫里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没了好奇心,只应了是。   禽畜也看完,姬安让王晦找个地方好说话。   王晦想了想,问:“陛下看,要不要去瞧瞧芷兰殿,还是到元德殿说话?早先郑永来说,老奴已遣了人去打扫芷兰殿。”   姬安想着来都来了,实地去看看也好,就让他带路去了芷兰殿——被姬安挑中,即将作为香皂作坊的地方。   芷兰殿位置有些偏,名称是“殿”,实际上更像一座院子。背靠后宫中的渺池,主屋不算大,圈着的院子却挺宽敞。   一行人来到之时,过来扫打的宦官们已经清扫好屋内,正在最后刷洗一遍院子。这里用水方便,可以直接从渺池里取,是姬安看中这里的原因之一。   姬安四下转了一圈,颇为满意:“一会儿每人赏一百钱。”   京城中百姓的普遍日均收入在一到二百文间,这几人估摸着半日就能全清扫完,他就按着半日标准打赏。   王晦向立在院中的几名打扫宦官使眼色,众人连忙躬身谢恩。   姬安带王晦进屋坐了,让羽林卫关上门,守在屋外。   洪大福和关忠准备充分,给姬安垫上垫子,摆上杯子,还倒上了水。   姬安道:“上回我让郑永给我做了一份后宫所有人的信息名录,宫女那边,我看年纪轻的不多,多数都在三十往上。便是三十以下的,也多是二十五六,几乎没有十几二十岁的。”   王晦吃了一惊,没想到姬安竟然看得这么细。   姬安当然不是自己看的。他发现系统有统计功能,将名册都记录下之后,让系统做了几样数据的统计图。   王晦观察着姬安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只得先回一句四平八稳的话:“以前采选之事都是由上官太后决定,最近一次采选已是十年之前,是以宫女年纪都不小了。”   姬安:“我朝可有过放宫女或宦官出宫?”   王晦:“宦官未曾有过,宫女有过几回。上官太后就放过两回年纪大的宫女出宫嫁人。”   姬安点点头,换个话题问:“你对六局二十四司那些女官可熟悉。”   王晦一直是半垂着头回话,此时连眼也半闭上,遮住眼中的光:“她们都听命于上官太后,老奴只是识得人,并不熟悉。”   姬安直接问:“元秀秀你可知道。她今年十九,是宫女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是尚服局下的司饰。”   王晦忍不住暗道一声“来了”,上回郑永和他说过之后,他就想着姬安总会要问到,此时原原本本地回禀:“元司饰有些特殊,她不是采选进宫,而是上官太后直接带进宫来,在身边养到了十一二岁。”   这一听就是内里有事,姬安端起水:“详细说说。”   王晦却是先小心地打探:“陛下曾在大司马府住过,可曾看出大司马身边有些不同……”   姬安诧异地问:“你是指大司马府中没婢女?他和我说过批命的事。”   王晦安心了些,续道:“那是先帝还是太子、即将登基之时,大司马才四岁。有一回先帝和上官太后带着大司马出街,遇到有人卖女。太后见那女孩可爱又可怜,便买了下来,那女孩就是一岁的元秀秀。   “回到东宫之后,便有一高人登门,说观东宫上空之气,宫内必有异人。再之后,便是给大司马批了那样的命。那高人还看到了元秀秀,随口说了句她有国母之相。”   姬安明白过来:“所以,上官太后将她养在身边,是给大司马准备的。”   王晦不敢说是,只道:“先帝并不相信那些话,至于上官太后,老奴便不清楚了。却没想到,大司马当时小小年纪,却对那说法记得很牢,一直不近女色。   “后来太后见大司马如此坚定,这才改让尚宫带着元秀秀,待她再长几岁,就在宫中做了女官。元秀秀虽然年纪小,但有过跟着太后那一层,又有尚宫照拂,人也长得漂亮,因此宫中基本都认为……”   他没把话说完,隐去了最后。   但姬安能听得明白——宫里头都默认元秀秀以后肯定能“出头”,真想当国母皇后有困难,可当个嫔妃还不成问题。   姬安听着却有些犯难——元秀秀当初是被卖的,就算自己放她出宫,她也没处可去。   不过,对着王晦,他当然没有显露出来,只点点头,起身道:“差不多到午膳时候,先这样吧。”   王晦连忙跟着起身。   姬安走出门,先遣一名卫士去思贤殿,告知上官钧自己要去蹭顿午饭。之后他让王晦自去忙,自己也没上马,就慢慢走着。   和王晦分开一段路,姬安看四下没旁人,就问身边的洪大福和关忠:“你们以前……就是跟着我在皇子宫的时候,能见着家人不?多久一回,在哪里见。”   洪大福不解地和关忠对视一眼,回道:“奴隔三月能见一回家人,就在宫里有一处专门的地方。奴的家人算着日子过来,奴就能去见上一见。”   关忠则是说:“奴的家人没来寻过。”   姬安又问:“做杂役的那些内侍和宫女们呢,你们知道吗?”   关忠:“做杂役的好像是不能见的,至少也得进到某一宫某一殿才行。”   洪大福:“奴好像曾听说,元德殿的宫女一年能见上一回。不过多数宫女好像都是不能,进了宫就再见不到。”   姬安缓缓点下头。   现在多数宫女都在西宫,伺候先帝的嫔妃。还有一部分是六局二十四司里的,再有一部分是不隶属各殿各司的杂役。   上回后宫改造招人手,都是从杂役当中招。姬安问过郑永,宦官们报名还是比较积极,宫女当中积极性高的就不多,哪怕月银能比杂役多不少。   这样看来,宫女攒钱的渴望没有宦官那么强烈,毕竟宫里包吃包住,又没处买东西。   想到这里,姬安再问:“那些杂役内侍既见不到家人,怎么感觉报名做事攒银子还挺积极,宫女们就报得少。宫里有使银子的地方吗?”   洪大福和关忠再次对视一眼。   关忠压低了声音说:“陛下有所不知,宫里使银子的地方可多着。杂役也是可以调动的,想往哪儿去,自然得花钱各处打点。”   洪大福跟着小声道:“宫女能调的地方少,毕竟陛下现在还没妃子。就算以后有妃子,也会采选年轻的宫女。”   姬安也就明白了——现在的人平均寿命不长,尤其干苦活的。做杂役那些宫女,估计大多也都认了命。   他不由得在心中轻轻叹口气。   *   姬安来到思贤殿,见上官钧坐在院子中晒着太阳看书。   看到姬安下马,上官钧跟着起了身:“陛下可要现在摆膳。”   姬安早上早饭没吃完,又在后宫遛了一大圈,这时已经感觉肚子空了,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道:“摆吧,我饿了。”   时和、岁丰端来水壶与水盆,伺候姬安净面洗手。   姬安用着他们准备的澡豆,禁不住怀念起立政殿里的肥皂。   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内侍和小厮们再退出去。   姬安肚子空着,端起碗先吃了一轮。   上官钧吃饭依旧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直到看姬安放慢了夹菜速度,才道:“陛下刚才不是骑着马去的后宫吗,难道在后宫里跑了一圈,还是亲自下了地。”   姬安眨眨眼,回他:“我比大司马年轻两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饿得快很正常。”   上官钧扬扬眉:“陛下拿去忽悠奥多塞的话,怎么连自己都信了。”   姬安也不奇怪他知道这个,只笑道:“我回去就量个身高,两年以后你看我长没长。”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吃完饭,让人撤掉碗碟,摆上茶和水果。   上官钧这才问:“陛下过来,除了用膳,还有何事。”   姬安没卖关子,直接问:“你知道元秀秀吧。”   他仔细观察着上官钧的神色,想知道那个元秀秀在上官钧的上一世里有没有什么重要戏份。   不过,上官钧像是真忘了这个人,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是说,小时候跟过姑母一段时日的那个宫女?”   姬安:“我听王晦说,那位给你批过命的高人也见过她,说她有国母之相。”   上官钧转眼看向他:“陛下看上她了?”   姬安一愣,随即好笑地道:“大司马想到哪里去了!”   上官钧细细看他片刻,才说:“陛下既未看上她,那她何来的国母之相。”   姬安认真敷衍道:“我就听着觉得好奇。”   上官钧:“陛下如何想起问她。”   姬安就把上午李太嫔对自己说的那些事都说了说。   上官钧露出个嘲讽的笑,但很快又敛起:“那陛下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姬安苦恼道:“我想放她们出宫。可听王晦说,元秀秀当年是被卖的,她出了宫没处可去……”   上官钧:“陛下提到她,我才想起。她当年不是被家人所卖,是被拐子所卖。后来曾经寻到家人,不过姑母想留她,大概她自己和家人也愿意,就留在了宫里。王晦估计不清楚这一桩。”   姬安打量他两眼:“王晦不知道的,你却还记得啊。”   上官钧:“我听姑母提过,没忘而已。”   姬安心道——人果然是为你准备的。   当然,这种话他不会戳破,只说:“那我再查查其他女官,如果都有家能回,就把她们全放出宫去。”   上官钧:“陛下准备让何人接管宫女,李太嫔?”   姬安却摇摇头,把自己的打算详细说了一遍。   对于后宫的管理办法,他一直在完善,只是原本想一步一步来,不想跨步太大。但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些事,就不如一步到位吧。   上官钧听完,饶有兴趣地看着姬安:“陛下可想过后宫的安全如何保证。”   姬安不解:“这没有安全问题吧,现在外廷不就是这样进出检查。而且,后宫那些事情,我也不怕传出去,又没有紧要的秘密。”   上官钧深深看他一眼:“陛下想得清楚便好。”   姬安刚要说什么,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   【教导盛国掌握从硫铁矿中提炼硫磺的技术,获得1000能量,1000国运值。】   姬安愣了下,不由自主地去看上官钧——他还以为实验早就成功了,没想到现在才有结果。   上官钧察觉他神色有些异样,问:“陛下又想到什么?”   姬安连忙打哈哈:“没什么,多谢大司马支持我的想法。”   上官钧:“那是陛下的家事,我早已说过,不会过问。”   姬安起身:“那我这就回去操持家事了。”   上官钧跟着站起,将姬安送到殿外。   姬安上了马,对他笑道:“我突然有种预感,大司马今日会收到一个大好消息。” 第55章 加快   姬安回到立政殿,把郑永和朱顺传来。   他先问郑永:“后宫六局二十四局众女官的文件在何处可查,我想知道她们是否还有家人在。”   郑永先得了王晦的消息,猜到姬安该是知道了女官们这两年干的事,早已有心理准备。   不过,对于姬安先问及众女官的家人,他还是颇有些吃惊,却也反应极快地回道:“她们中的许多人都进宫多年,查原档反倒不够准确。但女官一年可见一次亲人,调看记录会更快些。”   姬安:“需要查多久。”   郑永:“很快。宫女和宦官分记不同册,宫女能见亲人的数量本就很少,不难查。”   姬安点头:“速速让人去查。”   郑永应过是,退出去对手下人吩咐清楚,再重新返回殿中。   姬安翻着后宫名册,慢慢说:“现宫中有宦官三千,宫女一千八,总杂役人数是二千六。我知道在我朝的前三位陛下中,先帝留下的宫女数量已经算是很少,但在我看来,如今这个总人数依旧多有冗余。”   郑永和朱顺没敢说话。他们从小进宫,接受宫中的各种教育,在宫中制度下生活,并试图在这个体系中过得更好,但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个体系。   姬安继续说:“我准备先放一部分想走的人离宫。愿意走的人,他们在宫中攒下的钱和东西,自然都给他们带走,此外再每人给五十两安家银。”   郑永和朱顺禁不住对视一眼——五十两说多不多,但每个人都给,积下来就是一大笔了。   郑永有些担忧:“陛下若不限制放归人数,到明年的税钱运上京前,内库不知能不能支撑……”   姬安自然已经想过,平静地说:“要是钱不够了,就拿些库里值钱的东西出去卖。”   郑永和朱顺都大吃一惊——变卖东西这事若流传出去,岂不是惹来诸多嘲笑,要丢个大脸!   可惜,姬安就是个不要脸的,他直接吩咐:“这几日让洪大福一人跟着我就好,朱顺带上关忠、何万利、汤开泰,一同清点内库、重新造册。   “我会派一支羽林卫随你们去。清点完之后,库门挂三只锁,每只锁的钥匙只留两把。你二人和徐小七各拿一只锁的,另一套的三把交给我。”   朱顺垂头应是。   郑永则是暗暗抽了口气——如此突然,这一轮清点下来,过后不知道要牵出多少人被杖毙。   只是,他不得不壮着胆子说:“陛下,如今种地养殖占去人手,陛下日后或许还需抽调人手,若是再放许多人出宫去,可能劳役人手会不足。   “即便还能应付,可做活的人手减少了,剩下的人就得做比原来更多的活,钱却是没有增加。如此一来,可能一些人……会心生不满……”   姬安没有生气,反而点头道:“你说的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会将杂役的活改为承包制。”   郑永和朱顺都听不明白:“承包制?”   姬安:“举个例子你们就明白了。比如清洗宫内道路这项,在上回抽调人手之前,原本一共有三百人干这活,每人的月银是一贯,那就计这差事为月三百贯。   “抽调人手之后,剩一百五十人干这活,那每人的月银可得两贯。数字是我随口说的,郑永稍后先把原本的各差事与分配人数统计好,作为今后发放月银的依据。”   郑永和朱顺听得都瞪大了眼睛——这样一来,人手虽少了,钱却也多了。只要能干得过来,很多人反倒会变得不希望太多人一同做。   姬安:“当然,也不能因为人手少了就做活不仔细,这个还是由原本的管事来把控。并且,让每处的管事估算一下每种差事需要的最低人数。   “如果出现低于这个人数的情况,就去别处再招些人手。包括种植养殖的所有固定差事都轮班,保证每人每月四日休沐。若有临时差事抽调,占用休沐日的,按每日二百文补计。”   郑永接到姬安的目光示意,明了地回道:“奴会将这事办好。”   姬安:“日后凡人手分配,都由郑永负责;凡钱财进出,都由朱顺负责。所有人的月银,都由朱顺这边直接发到各人手中,不用经过管事。等朱顺点完内库,郑永你和他交接一下现在手上的账目。”   郑永和朱顺一同应了是。   姬安:“再重组一个督察机构。如果有人犯错,由这个机构进行处罚;如果有人有冤情,也由这个机构来调查。就……还是先让王晦管着,郑永你回头和他说一声,让他写个章程给我看看。”   郑永再次应是。   说完这些,姬安缓下语气:“另外,还有一些额外的福利。”   郑永和朱顺听他说完,再次惊得双眼大睁。   郑永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安全……”   姬安笑道:“和外廷一样。若是能让人这样混入后宫,那也能混得进外廷。”   朱顺提醒:“陛下,外廷有羽林卫站岗和巡逻,后宫没有。”   姬安淡然道:“所以,以后后宫也会有。”   郑永和朱顺再次抽口气,不由得又对视一眼——让外男进后宫?!   这回,连朱顺都忍不住说:“陛下,后宫那么多宫女……”   姬安:“宫女那边会有更大的变化。”   他将自己的构想说完,再把话拉回来:“所以宫女若是和哪个卫士彼此看上,直接交申请离开就好。”   郑永和朱顺的表情此时已经趋于空白。   朱顺:“那陛下日后娶了后妃……”   姬安:“我计画着以后招些女兵。等哪时女兵练成了,再考虑这事。”   朱顺忧心忡忡,郑永看看他,小心地跟着提一句:“万一许多宫女申请请开,伺候先帝嫔妃都人手不足……”   姬安却是说:“先试试看,也不一定人人都想离开。要真是人手不足,就再出去雇。只要月钱高,总会有人愿意进宫来做上几年。”   郑永:“那若是宦官人手不足……”   姬安:“你觉得走的人会很多吗?五十两安家银子,出去了能过得比宫里更好?”   郑永沉默了——如果是正常人,会想出去卖力气打拚成个家,但宦官不行。而且宦官多数都是被家里卖进来的,在宫中多年,还和家里感情好的不多。要是离开,连郑永自己都不会回家。   不过,姬安没说的是,其实在他当政期间,他完全没打算再招新的宦官。   以后他准备大量收养孤儿来补后续的人力断层,在后宫划分开男女宿舍区。虽然姬安不知道以自己的力量能不能永远中断宫中阉刑,但他还是想要尝试努力一下。   而现下,郑永和朱顺看姬安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也知劝不动,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这时,门外宦官来禀今日当值的羽林将军求见,是姬安刚才派人去叫的。   姬安让人进来,吩咐道:“现在马上点三百人,跟朱顺去封内库。在内库清点完之前,他们的任务是守好内库,不准一人进,不准一人出,不准一人死。若有差错,我不仅要问责他们,我还要问责你。”   这位羽林将军不是第一次见姬安,进来时心情还算轻松,可等听完了这话,背上都忍不住冒起一层寒意,连忙低头抱拳,大声应道:“臣亲自带兵过去!”   姬安提醒:“你还要当值。”   羽林将军:“臣即刻派人告知大将军,另派人替臣当值。”   姬安满意点头,对朱顺道:“你们现在就分别点人手,马上过去吧。”   朱顺二人应了是,一同退出殿去。   恰好这时,先前被郑永派去查宫女见家人记录的宦官回来了。   郑永核实过记录本,禀道:“陛下,那些女官这两年都见过家人。”   姬安:“元秀秀也见过?”   郑永点头:“有记录,去年今年都见了。”   姬安:“好,让人传那些女官过来。”   人来之前,姬安先把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新措施都一条条列出来,让郑永拿去找人多抄几份,明天就通知下去,争取在十月内重新集成完毕。   忙完这个,众女官也来到了。   姬安作为皇宫的唯一主人,动向自然被后宫密切关注。女官们都已经知道他上午去过西宫,只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议论了一下也没个结果。   但一下将所有人都召来,感觉就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人人都穿了官服,也没有上妆打扮,老老实实地列队进殿,分为六局向姬安行礼请安。   姬安端着茶杯垂眼喝茶,对她们的行礼没给回应。   众女官不由得偷眼去看侍立在旁的郑永和洪大福,但郑洪两人都是低头垂眼,看不出一点端倪。   姬安等她们六拨人都行礼完,才放下茶杯,抬眼一扫:“朕只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当中,有谁没有参与过向先帝嫔妃卖东西的,现在可以站出来。”   下方顿时响起一些吸气声,众人都忍不住眼神乱瞟。过得片刻,就有些人有意动想迈腿。   姬安加了一句:“你们想清楚。若是现在站出来,之后再被朕查到卖过东西,可是罪加一等。”   迈腿的人顿时又缩了回去。   姬安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下方的嘈杂声都渐渐消失,殿中恢复一片让众人感到难耐的安静,都没见有一个人站出来。   姬安冷笑一声:“竟是一人都没有。”   有人忍不住抬起头,小声争辩:“陛下,妾等也有难处。”   姬安目光扫过去。   她刚接触到,就不自觉地心中一颤,赶紧又低下头。   姬安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再道:“说啊,什么难处。”   没有人说话,实在是编不出个像样的藉口。   姬安:“朕继位到今天,已有二十五日。你们有难处,二十五日都没想过找朕诉说?没有人拦着你们出后宫吧,今日早上李太嫔的宫女还能顺利走到立政殿。”   所有人都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   姬安再扫过一眼,冷声道:“朕念你们在宫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事便不与你们多计较。你们回去就收拾东西,写信通知家人来接吧。你们收的那些钱,就当是给你们离宫之后的安顿所需。”   下方又是一顿吸气声,不少人忍不住抬头。有错愕的,也有欣喜的。   姬安只对郑永道:“找人专门办这事。距新年还有三个月,朕不希望过了年还看到她们中的哪一个留在宫里。带她们下去吧。”   郑永躬身应是,上前领众女官往殿外走。   等人都走了个干净,姬安轻吁口气,歪身子靠在软枕上。   洪大福凑过来问:“陛下坐了许久,奴给陛下按按腰?”   姬安转身趴下,说:“你也站了许久,坐着按好了。”   洪大福坐在榻边,伸手给姬安按捏着后腰。看姬安情绪低落,当他是怜香惜玉,劝道:“陛下没罚她们,她们这两年肯定都捞了不少,离了宫也能过得很好。”   姬安低低“嗯”一声。但他知道,出了宫的宫女,真能过得好的可能性其实不大。   那些女官里除了元秀秀,年纪都不小。就算带着钱回家,一个女人要想守得住钱,不是容易的事。不管是住在家中还是嫁人,总归要赌旁人的品性。   姬安没有罚她们什么,也正是因为,“离宫”其实就是最大的惩罚。女官当中同样有不少人看得透,刚才就是愁眉紧锁的占多数。   洪大福见姬安还是闷闷不乐,换个方向劝:“陛下睡一下?”   姬安喃喃:“不困……”   这时,门外的宦官来禀:“陛下,大司马让人传话,晚膳过来与陛下一同吃。”   姬安转个头,对洪大福使个眼色,洪大福便回:“传话给膳房。”   那头应了一声。   洪大福:“陛下先前不是说,有预感大司马今日会收到一个好消息。或许大司马真收到了,晚些时候就过来与陛下分享。”   姬安想到那事,才微微翘起唇角:“嗯。”   晚膳时分,上官钧如约而至。   姬安很沉得住气,直到吃完了饭,才一边吃果一边问:“大司马是收到好消息了?”   上官钧看他一眼:“我还当陛下不好奇。”   姬安微笑:“我也当大司马要先忍不住。”   上官钧:“借陛下吉言,我下午收到军器监的消息,从愚人金里提炼出了硫磺。”   姬安:“纯度如何,能适用吗?”   上官钧:“的确比不上硫磺矿的效果好,但也可以用。他们正在尝试各种配比,并且设计大量提炼所需要的器具。日后,我们的火器的数量至少能增加三至五倍。”   姬安惊喜:“这么多啊!”   上官钧眼中也带上喜意:“那还只是现有人手,若是加人,还能制作更多。”   姬安想想:“合适的常备数量得算一算,没有必要收太多。一个不安全,再一个,放久了受潮坏掉也是浪费。倒是需要整个制作流程的细化和稳定,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快速、大量地制作出来。”   上官钧:“陛下考虑得对。”   姬安一笑:“我也就动动嘴皮子,还是得下面有能力的人去做。不过有大司马在,我很放心。”   上官钧回视:“谢陛下信任。”   姬安给他扔个果:“我要是连你都不信任,那还能信任谁。”   上官钧看看手中的果,收回来剥皮。   ○●   李太嫔得了姬安的准话,立刻便让人通知各殿写单子,还特意叮嘱众人别写太多,只拣着紧要用的写。   这些嫔妃们在先帝在世时就没人特别得宠,到了现在更是老实得很,很快将单子交过来。   李太嫔再让人汇总一遍,才派大宫女送去立政殿,随后就是不安地等待。   一直等到晚间,她都担心得差点想自己跑一趟了,终于等到大宫女回来。   大宫女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跟着一串拿东西的宦官。而且不仅拿回了单子上的数量,不少东西还多出好几份。   李太嫔念声佛号,问她:“陛下说什么了?”   大宫女摇头道:“奴婢没见着陛下,只是郑内侍派人领奴婢去取的。”   又压低声音凑到李太嫔耳边:“奴婢去拿东西时,见所有女官都在收拾东西。”   李太嫔心里紧了紧:“是陛下罚了她们?”   大宫女:“奴婢看着也不像,她们有的人还挺高兴,但奴婢也不敢问。”   李太嫔:“别管了,总之帮姐妹们拿到东西便好。陛下知道了这事,想来以后她们也不敢再卖……至少不敢卖那么高价吧。你快让人去通知各殿,让她们来领东西。”   大宫女:“太嫔放心,刚才我在外头就已经让人去了。郑内侍还说,让各殿的大宫女明日集中一下,宫中宫女能去的最好都去,有陛下的话要传达。”   李太嫔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什么事?”   大宫女却摇摇头:“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明日再一同说。”   于是,各殿来领东西时听到这消息,这一晚都不免过得心中忐忑。   翌日,各殿宫女照着约定的时辰,集中到西宫一处宽敞的地方。   众人正议论著,就见郑永和王晦一同来了。   两人见不仅是宫女,甚至还有几位先帝嫔妃在,连李太嫔也在,便先过来问了安。   李太嫔看两人如此,感觉应该不是坏事,问道:“陛下是有什么话?”   郑永环顾一圈,示意各殿大宫女都靠近,朗声说:“陛下对宫女的管理做出了一些调整。”   众人都是一愣,面上现出紧张。   郑永:“首先,取消后宫六局二十四司,统一设立后宫服务局。其下设办公司管文书,衣饰司管制衣饰,食膳司管夥食薪炭,医药司管医药。再另设督察局督察各处。   “日后,除衣物、特定饰品、膳食、薪炭、医药这几样,其余配给都会折合成银子下发,由各宫自行采买。当然,除了份例,还想买什么都随意。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向督察司反应。”   他在此停了一下,等众人理解,也向外围人传话。   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很快就有人问:“可我们要去哪里采买?”   郑永:“陛下给了恩典,自下月起,每殿每月可以出宫两次。按着殿算,每次出去的人数无限制,只要是殿内人皆可。所以,需要什么都可以出宫采买。”   这一下,四周一片惊讶之声。   “出宫?!”   “我们能出宫?!”   “还是一个月两次?!”   郑永等了一下,见她们实在激动,只得抬手示意周围众人安静:“出入当然是要严格检查的,不能带危险品进宫中。每月的出宫日期不固定,哪一殿想出宫的,提前两日向我交申请即可。”   众宫女这才相信了一些,纷纷露出如同做梦一样的神色。   李太嫔的大宫女犹豫着和她小声说:“陛下……不怕有人藉着出宫逃走吗……”   却又听郑永继续朗声道:“安静一下,陛下的话还没说完。”   内圈的人这才压抑着欣喜渐渐安静,外圈则是还在不断传话。   郑永:“陛下还说了,谁若是想离宫的,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随时可以向我申请,宫里会给五十两银子的安家费。   “只要在宫中待满五年者,交过申请的两个月后,就可以和家人离开。如不需要家人来接,自行离开也可,都随各自的意。”   这一回,众人反倒没有刚才那样激动,而是纷纷恍惚起来。   大宫女都忍不住低呼:“天呐!陛下他……”   李太嫔也震惊地和几个姐妹交换眼色。   郑永还在继续说:“这次决定留下的宫女,可以自主报名竞争服务局里的职位。还有前段时日杂役竞争种地养殖的活,日后若再招人,各殿宫女也可以报名。”   随后,他细细解说了如何竞争岗位,还有各处的新月银计算方式,以及督察局的职能。   宫女们只觉得——她们大概是真的在做梦吧…… 第56章 惊现   姬安在政事堂议事之时,突然收到系统提示。   这次的系统弹窗比平常大,其间不断地有信息在向上滚动。   姬安分神看了下,发现都是增加好感度,就猜到是震荡后宫的第二波大改被传达下去了。别的先不说,光是“一个月出宫两次”这条,就足够刷一波宦官宫女们的好感,毕竟都憋在宫里这么多年。   这个弹窗一直滚动到议事结束,才渐慢至停下,最后消失。   今天议事也挺顺利。今年虽然先帝走了,但总的来说还是风调雨顺。现在各地的粮税都在往京里报,和先前巡察御使报回的预估相差不大,粮也在往各处粮仓运。   朝廷最近的大事就是图国要加岁币那一项,也平稳度过了。宰相们虽不清楚姬安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但皇甫雄病得这么巧,这些朝堂顶端的人精心中也都各有计较。   姬安这几日甚至隐隐能感觉到,宰相们的态度和先前有一点微妙的差别。大概以前是“照例做事并给大领导做解释”,现在则是“这个大领导的想法有点奇特,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当然,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也可能单纯只是姬安将先看奏疏的权力收了回来。   不过,姬安目前没有对旧例伸手,因此强硬推行的外派使臣也没有遭遇到什么阻碍,齐万生的奏疏顺利通过。   姬安以“此为派驻使臣第一年,居住情况不明”为由,多批了一笔钱作为“安顿备用银”,若用不上就明年送回来。宰相们也没有为难,每个人都签章同意,让姬安觉得这该是一种示好。   总之,工作顺利,加上收获大量好感度,让姬安心情颇好。   开完会,姬安和上官钧一同前往长寿殿,接见卜察使团。   卜察使团来的比上官钧预计中要快一些。昨日上午就抵达城外五里亭馆舍,并且主动提出希望当日进城。接到消息的盛隆带手下加了半天班,将卜察使团接进四方馆安顿。   姬安不由得对上官钧道:“看来卜察有点急了。”   上官钧:“他们路上遇到了图国使团。”   姬安惊讶:“这么巧。”   上官钧:“还被皇甫雄耀武扬威了一下,说他们已经把我们的粮食都拿走了。”   姬安好笑:“他倒是挺会打击敌人。明明谈下来粮食之后,他就一直臭着张脸。”   说话间,两人进了长寿殿前堂坐好。   没一会儿,盛隆带着刚去吊唁过先帝的卜察使团进来。   姬安仔细观察了一下。   大概因为卜察和图国所在纬度差不多,两边装扮上大同小异,都是以方便行动的窄袖翻领袍为官服,帽子也都带着毛,只是式样不同。头发同样梳成辫子,但在数量没有图国那么多,首饰也没有那么精致。   卜察使团没有来皇亲,所有人在正使的带领下向姬安和上官钧问安,态度都还算尊重。   姬安赐了座,接过国书细看,果然写着求购粮食。   他把国书递给上官钧,先礼貌地问候过卜察皇帝,随后就照先前和上官钧商量好的,把话题给抛过去。   上官钧接过主导权,刚和卜察正使说了几句不闲不淡的寒暄话,就有个宦官急急跑进殿来。   众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宦官身上,哪怕没去看,也用余光留意着。   宦官凑到郑永耳边耳语几句,郑永再凑到姬安耳边低声转述。   姬安小声说:“去告诉大司马。”   郑永便从后方绕到上官钧身侧,附耳再说一回。   上官钧都没去看姬安,直接对卜察正使道:“陛下与我有紧急的国事要处理,请诸位先回馆驿休息。待我处理完事,会派人通知诸位再来详谈。”   一句话前面还是“陛下与我”,后面就变成了“我”。加上突发事情先报给姬安后,还是得报给上官钧,明显就是一派“大盛新帝受制于权臣,大司马发话才有用”的景象。   卜察正使左右看看,先起身行礼:“那我等便不打扰陛下与大司马,回馆驿静候大司马召唤。”   其余众人跟着站起行礼,再随盛隆离开。   直到听不见他们下阶梯的脚步声了,姬安才对上官钧笑道:“他们该是信了吧,我觉得我们这场戏还是演得挺不错的。”   刚才他把国书给上官钧之后,为了装出无聊分心的模样,还打开系统里的民生商城随便逛。期间看一眼系统的录像接口,果然见到有卜察人在暗暗观察自己。   上官钧转眼看他:“我看陛下不像演的,方才在分神想什么?”   姬安好笑:“你还留意到我了啊。我就畅想了下图国和卜察再打仗的未来。”   一边说,他一边起身,又道:“往下就辛苦大司马接待卜察使团了,请你吃顿午饭,走吧。”   上官钧跟着站起,与姬安一同往外走。   *   姬安边走边对跟在侧后的洪大福道:“刚才演得好,想要什么赏。”   洪大福乐呵呵笑道:“能帮到陛下,奴就很开心了,不用陛下赏。”   姬安笑笑,心里还是盘算回头赏些什么东西。   这时,上官钧突然说:“我感觉,有件事陛下可能忘记了,需要提醒一下陛下。”   姬安回过神,吃惊地问:“嗯?什么事。”   上官钧:“殿前司指挥使,陛下一直没有选出来。”   姬安微微一愣,回想一下,发现还真是!   主要这件事他没上心,上官钧虽然早就给他报来推荐人选,但他又忙后宫改造又顾着对付图国,就完全给抛到了脑后。   上官钧看他表情便知猜中了,也没恼,只说:“陛下可还记得我推荐了谁,要不要再将人都召来见一见。”   姬安连忙笑道:“不用不用,我记着呢。你容我想想。”   上官钧便没再说话。   只是,出到殿外上马之时,他见姬安彷佛有点呆愣的回忆表情,禁不住浅笑了下。   姬安对于由谁担任殿前司指挥使一职,的确完全不在意。   先帝给上官钧的立足之本是枢密院。上官钧对政事堂的掌控力或许只能算六七成,但对枢密院就是百分百地握在掌中。不仅禁军,就是全国的军队都已经认准了他。   姬安没有想过要从上官钧手中夺军权。   一是有原文剧情做背书;二是自他继位之后,上官钧的表现不说造反,甚至都没有架空他的意思;还让他直接接触了飞廉军这支密探队伍,也就让他对上官钧更为放心。   姬安想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民生之上,那军队那边有个可以放心的人管着,反而能减轻负担。   只是,既然上官钧非要走一个推荐人让他挑的流程,那姬安选一选也无妨。说起来,上官钧也算是哄过他一两次,那他哄回去也是应当。   姬安早先就默认了上官钧推荐的人都是心腹,毕竟殿前司指挥使是禁军首领,掌握皇宫宿卫,也算机要位置。于是当时觉得挑谁都一样,只是一时忙起来给忘了。   但既然拖到现在,他又发现系统能探查忠诚度,就把那几个人选的人物卡都找出来,花点能量一一探查,准备挑个数值最高的。   上官钧提供的四个人选,分别是殿前司副指挥使、羽林大将军、御卫大将军、骁骑大将军,都是正三品。   殿前司负责守卫皇宫安全,下辖羽林卫、御卫、骁骑卫三卫。   羽林卫人数最多,步骑皆有,负责贴身保护天子安全,凡前廷宫殿皆由羽林卫站岗、巡逻。当然,姬安还准备把后宫也加入羽林卫的守卫范围。   御卫都是步兵,负责守卫皇宫各门,以及宫内所有官衙的站岗和巡逻。相比起天子,御卫大概跟众官员更熟悉。   骁骑卫则是骑兵,人数最少,主要负责天子出行时的外围守卫,比如前方探路、四周探查。鉴于姬安继位后还没有正经出过宫,也就还没见过骁骑卫。   三卫的军营都驻扎在皇宫北边,共用一大片训练场地。禁军校场姬安倒是去过,就上次奥多塞和皇甫烈比武那回。   上官钧提的四个人选,就是作为三卫之首的三名大将军,和殿前司指挥使的副手。   姬安一边让系统挨个探查,一边随口问:“既然有副指挥使,怎么不直接由副转正?”   上官钧看过来一眼,回道:“副指挥使相对年轻、资历浅,但若是陛下看中,亦可让他转正。”   姬安笑问:“单说能力呢。”   上官钧:“四人不相伯仲。”   姬安先查过副指挥使、羽林大将军、御卫大将军,三人的忠国忠君度也是不相伯仲。相对是羽林大将军稍高一点,可能因为是手下卫士和姬安接触得更多。   查到最后一个骁骑大将军常仁佑,姬安却突然愣住了。   系统面板上显示——【对国忠诚度:20;对君忠诚度:20。】   姬安眨眨眼,甚至顾不上旁边有人,盯着那排字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确定——这个常仁佑有大问题!   如果只是对君忠诚度低,对国忠诚度能高的话,姬安还可以认为他是对自己个人有意见。可两个忠诚度都这么低,又不是外国人,很显然他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   姬安想到了曾刺杀上官钧的升平教。   难道,那次清扫升平教还有漏网之鱼,没把这个给扫出来?   能让上官钧放心推荐给自己的人,应该颇得他信任。这个常仁佑,竟然能潜藏得如此之深。   姬安不由得悄悄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察觉到他目光,转头看来:“陛下有事?”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刚才回想了一下,的确对你提的四个人选记不太清了。还是让他们都过来一趟吧,我再见见。”   上官钧彷佛并不意外,点下头,让跟在身旁的羽林卫什长点人手去通知。   姬安刚才看到那两个【20】之时,心脏不由自主地重重跳了几下,不过此时又缓缓平息。   上官钧现在都还留着那人,说明那人在上官钧上一世里没有做出什么危害他的事。而自己已经把人揪了出来,只要尽早处理掉,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姬安定定心,和上官钧回到了永昌殿的休息室中。   *   等着摆饭之时,洪大福先给姬安和上官钧送来新的邸报。   大盛的邸报每旬一发,分别在每月的六日、十五日和二十六日。由进奏院负责编写,门下省进行审核,发刊之后通过邮驿系统下发至各府、州、县。   当初姬安还跟着上官钧住大司马府,黄义会给上官钧送邸报,姬安得他允许,跟着一块看。就是从那时起,姬安养成了看邸报的习惯,哪怕继位之后也保持着。   邸报上刊登的,都是朝堂的决策、天子及重要官员的活动、国内大事等严肃内容,便于让不能参与朝议的官员了解朝廷动向。   以前姬安就当个新闻随便看看,但今天心情却有些不同。   上回姬安想过,以后在邸报上登书架的图纸来做推广。可今天他留意着细看,发现邸报的内容实在枯燥,对于众多不关心朝政大事的百姓而言,没有一丁点吸引力。   姬安翻完新邸报,吃饭时就和上官钧聊起来:“大司马可知道,邸报在外卖多少钱?”   上官钧有些诧异:“邸报下发各衙署,不收银子。”   姬安:“衙署之外的百姓若是想看,要如何看到。”   上官钧:“可到衙署里抄一份。”   姬安诧异:“人人都能去抄?”   上官钧:“这个看各衙署。不过,听闻大州府都有商贾专门做这份生意,和官衙联合,每有邸报送到,就抄录出来卖,卖价各地不一。”   姬安:“那偏远州县……”   上官钧:“大概就没人卖了,关心的人也少。”   姬安一边吃饭一边沉思——这样看来,比起直接用邸报,不如新创一种刊物更合适,内容兼具严肃、活泼、生动、真实。早些让各处百姓接受新刊,以后他想推广什么才方便。   而且,这种时代的舆论导向都是由文人掌握。他们有什么想法,写成杂记、策论,在文人圈子里传播,再留下文本给后世,就能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声音。   可姬安自觉,自己以后想做的事情,不一定都能让那些掌握舆论的文人满意。到时他虽然也会选人打嘴仗,但掌握一个直接面对百姓的管道同样至关重要,人民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大众。   姬安想定之后,试探着对上官钧道:“上回我不是说,想把书架子的图纸登在邸报上。”   上官钧有些奇怪地看过来:“陛下什么时候想登,让人将图纸交给进奏院,他们会制版印刷。”   姬安摇摇头:“可我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感觉邸报的流传度并不够广。”   上官钧瞭然:“陛下的书架子虽不复杂,可在大州府卖一卖还算可以,再想卖到偏避州县,恐怕有些困难。那的人多数不会舍得掏这份钱,即便少数有钱的,也会和大州府有联系,自会在大州府买。”   姬安:“不说书架子,如果我以后还想推广一些简单实用的东西,自家就可以用边角料制作的,那邸报就不太合适了。”   上官钧打量下他:“陛下是又想出了什么新奇东西。”   姬安:“口罩,冬日可保暖,也可防一些尘。就和蒙口鼻的布巾差不多,不过更便于穿戴。等我让人做出来,也给你送一些去。”   上官钧点下头:“谢陛下。但,哪怕偏远州县的邸报也有人传抄,甚至不收钱便可观看,百姓中识字的人少,恐怕会去看的人也不多。”   姬安顺势道:“所以我想创办一个新刊物,作为邸报的副刊。可以写些吸引人去看的内容,先引起百姓的兴趣。   “最吸引人的那部分看完,愿意顺便看看其他内容的人会慢慢增加。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也就推广开了。”   上官钧有了点兴趣:“陛下想用什么内容吸引人。”   姬安一笑:“当然是话本子啊。大司马是不是看这些看得少,百姓们劳作辛苦,等歇下来,听说书先生讲些精彩的故事,就是难得的休息。”   反正系统里有的是长篇小说,他永远不愁没东西可登。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陛下既已想得清楚,不如便试上一试。”   姬安:“嗯。我就是在想,该让哪里做这个事……邸报是进奏院编,让他们再多编一份?”   上官钧:“那边编邸报习惯了,怕了达不到陛下的要求,只让他们印刷还好。陛下这刊物既是全新的东西,不若和上回一样,编套小考题再选一轮人,想来才最贴合陛下心意。”   姬安一想也是,点头道:“你提醒我了,的确。不过,主编给什么品级合适?”   上官钧:“正六品以下,陛下随意。”   姬安得他支持,心里很高兴:“好,这两天我就编卷子。”   上官钧抬眼看来,却是泼了瓢冷水:“但陛下这刊物既用了朝廷的人,便不像你自掏内库做的事了,得过政事堂。”   姬安:“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宰相们总不会不同意吧。”   上官钧:“事情或许他们都没意见,但做什么事都要钱。新建一个部门从国库里掏钱,这事并不容易,尤其这个部门听上去没有太大的必要性。”   姬安愣了愣,随即却是又露出笑来:“你说钱的事啊,这个好办。”   上官钧:“陛下准备自己掏银子贴补?”   姬安摆摆手:“用不着、用不着。做刊物哪能没有广告位,招商就是了。”   上官钧不解:“招商?”   姬安:“你想啊,我这刊物可是准备面对广大百姓的。只要商家在上面吆喝,百姓不也能看到。看得多了,想买东西时,是不是就会首先想到那里去。”   上官钧一愣。   姬安:“头几期我可以往里垫点钱,但像京城和大州府这些地方,只要刊物有了热度,绝对很快能招到商拿到钱,成本也就收回来了。”   上官钧想了想,提醒一句:“可哪怕是大商号,也不是全国各地都有商铺,小商号更是只在当地有。陛下在京城招商,却全国发送刊物,京中商号会愿意吗?”   姬安跟着想了想:“那就各地都招嘛,让商号自己印好宣传页,到时往最后一糊就行了。发个文到各府州县的衙门,凡招商来的钱他们自留,他们绝对积极。”   上官钧眼中闪过惊讶:“陛下对这些事,倒是脑子转得颇快。”   姬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说自己只是看得多而已,只得含糊过去。   *   两人吃完饭,休息片刻,先前去传的那四个人选也都到了,一同在外求见。   姬安立刻将人传进来。   四个人里,三名大将军都是习武带兵之人,身材不说多魁梧,至少都高壮有力。殿前司副指挥使和他们站一起,视觉上看着就偏瘦不少,不过姬安看他手腕和手掌,也不是像自己这种没几两力气的。   当然,姬安最关注的还是那个问题人物——常仁佑。   常仁佑今年三十七,国字脸,粗眉圆眼,留着短须。在四人当中算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问过安后就半低着头不出声,属于打眼看过去很平常的一个人,十分容易直接忽略过去。   姬安问了四人一些简单问题,比如履历、出身、现在家有何人。四人一一回了话,全都已经成家,家眷就在京中,妻妾儿女人数不一。   听上去常仁佑非常正常,甚至在姬安给他们各自的妻儿打赏之时,他脸上还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总之,单从外表来看,没有任何会引人怀疑的地方。   姬安也没多奇怪。如果这人不是影帝级别,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逃得过上官钧的眼睛。   问完一轮话,姬安就让四人都退下了。   上官钧先前只是看着,此时才问:“陛下可瞧上了哪一个。”   姬安装出思考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说:“那就羽林大将军吧。”   上官钧:“为何?”   姬安:“没什么理由,就我看他最舒服。”   上官钧:“……”   姬安继续说:“另外,那个骁骑大将军,我看他很不舒服。你再查一查他。”   上官钧难得露出些许无语之色:“常仁佑?陛下觉得他哪里不对。”   姬安装傻:“说不上来,就是看到他心中便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上官钧:“和昨日那种有好消息一样的预感?”   姬安用力点头:“对!所以,仔细查查!”   上官钧凝视他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 第57章 办刊   查常仁佑的事有上官钧操心,姬安继续展开批奏疏日常。   只是,刚才既然跟上官钧提了办新刊的事,姬安总免不了时不时走神。   后来姬安实在有点坐不住,干脆召来郑永吩咐:“备那辆小车,让今日当值的羽林卫换衣,我要去进奏院。”   郑永应声退出去准备。   待一切准备就绪,姬安微服出了宫。   进奏院不在皇宫内,不过离皇宫很近,是一座占地算得上非常宽广的大院子。   除了负责上载下达各地奏疏,以及编写、刊印、发行邸报,进奏院还是各地的“驻京办事处”。各地官员入京办事,都可住在此处。   姬安突然到来,将进奏院全都震了震。   众进奏官一通忙乱地行礼请安过后,姬安只留了负责印邸报的官员周振。   姬安问:“编纂邸报之处在哪里,领我去看看。”   周振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回:“陛下,编纂房不在这里,在门下省内。”   姬安也跟着一愣:“不在这?”   周振:“众进奏官负责收集信息,递入编纂房。编纂房编纂期间,需交由门下省审校,因此安排在门下省内更为方便。待编好定本,再发回来由臣带人刊印。”   姬安点点头——这种安排倒是也很合理。   便说:“那领我去看看刊印房。”   周振依言带领姬安过去。   印刷的房间比姬安预想的小很多,姬安目测就和自己在立政殿的卧房差不多大。房内排着几架活字模,还有两张长桌用于制版。   今天才发新一期邸报,此时这房间里并没有人在。   姬安一边在字架前慢慢走过,一边问:“一期邸报你们要多长时间来刊印。”   周振:“回陛下,只需四日即可刊印完成。制作一期邸报周期为十日,前五日为编纂期,后五日为刊印期。臣等通常用去四日,留出最后一日以防内容临时有变,还有可调整的时间。   “是以上旬与下旬是在六日、廿六日发刊,五日与廿日虽是休沐,但若临时有变,亦会赶工重印。只中旬有些不同,因十五日为固定大朝会,十六日休沐。因此若要重印,便推迟至十七日发刊。”   姬安点点头,又问:“排版印刷需多少人手,共印多少份。”   周振先回了印量,再细说人手:“人手通常是四五人,偶尔还会有加减。”   姬安听得奇怪:“不是固定人手吗?”   周振:“并非固定,都是院中书吏轮着来做,会因内容多少来增减人手。”   姬安更奇怪了:“这种活,不都是做熟了才快。怎么不招固定人手,还轮着做。”   周振细禀:“陛下有所不知。这排版与印刷,朝廷是定为匠人的活计。但这活真不好招人,做的人得识文断字。认字不够多的、文章看不懂的,做起来都极易出错。   “最初换成活字是在太宗朝,据说那时候试过一段时日,终是不成,就只好让书吏来做。可书吏又不是工匠,谁也不想做得时间长了就被当成工匠,最后就变成了轮流来做的惯例。”   姬安讶然:“这么难吗,都培养不起人来?”   周振:“不是培养不起来,据说是培养到那个程度之后,人就会跑。毕竟,能识字的人,在外头能找到比这儿钱更多的活计。本朝律,雇人最长期一次只能签五年,就是每五年都得新培养一回。”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买卖的确是有点亏。   但现在是书吏来做的话,姬安想再加排一本副刊,人手就有点麻烦了。   姬安走到桌边,见到桌上一块没拆的版,版边还散落着几个活字。   他拿起来看看,发现有点像陶瓷,问:“这是什么制的?”   周振:“是胶泥。院中现留有一名固定烧字的匠人,若他忙不过来,会临时加雇人手。”   姬安想了想,再问:“民间的书局,雇这种排字的人手给多少月银,你可知道。”   周振:“陛下,民间书局不用活字,都是用雕版。”   姬安诧异:“不用?活字不是更方便?”   周振:“活字排邸报方便,是因为邸报每一期内容都不同,也无需留版。但民间的书局会留版,若是卖得好,就能隔段时日再加印。   “而且培养用活字的人成本很高,要留下人成本更高。雕版则不然,半懂不懂也能照着字样雕。对民间书局来说,还是雕版成本更低。”   姬安瞭然地点点头,心下想着——看来,这排活字的人手还是只能从后宫找,才能符合“培养好之后不会轻易跑”的条件。   他继续问:“若我想烧一套和这里同等数量的活字,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银子。”   周振再次愣住:“这个,臣不知……得问烧字的匠人……”   姬安:“你去寻人问,我在这儿等你。”   周振连忙应声,倒退几步就要转身。   姬安突又叫住他:“不要说是我问的,免得他害怕。我要听实情。”   周振再应一声“是”,就急急去了。   姬安在桌前坐下,拖过一只空的铁板,试着将那些零散的活字一个个往板上拼。   胶泥烧制的活字字模有点滑手,一不留神就往旁边滑。而且字模轻,若是不当心摔一下或磕一下,估计就会裂,还得烧新的补。姬安再举起字模细看看,发现笔划上也有细微的磨损,大概是印刷造成。   姬安回忆了下,依稀记得以前听说过,在计算机进入印刷业之前,印刷厂是用铅字排版。可铅有毒性,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恐怕不太适用。   他干脆打开系统,让系统推荐活字印刷发展书籍,发现还有木活字、锡活字、铜活字。金属活字用起来肯定稳定性更高,使用寿命也长久,但初始成本却不低。   姬安标记好几本,决定以后看情况。如果刊物发展得好,钱袋子也宽松了,就让人研究一下铜活字。   再等过一会儿,周振匆匆赶回,禀道:“回陛下,匠人说,若是由他找人一同制,最快半个月到二十日左右,便可以烧出一套与这里相同字库来。就是不便宜……”   姬安听他说完报价,觉得还可以接受。现在什么都得人工做,人数与时间成本下不来,人人每天都要吃饭,那总成本自然不可能低。   周振小心地观察着姬安,见他没有露出愠色,才总算松了口气。虽说匠人报的价在合理范围内,但他真怕不通俗务的天子觉得乱报价。当然,也可能是天子用的东西都贵,就不觉得这笔钱有多少。   姬安不知他心思,倒是觉得他这个负责人还挺合格,只要自己问的问题在他工作范围内,他都能够答得上来,还对民间的印刷有所了解。而自己这一趟来得也挺值,果然很多细节不实地来看是想不到的。   于是姬安一高兴,就说:“你做得很好。日后若是对印刷或邸报有什么想法,可以给我上奏疏,回头我让人记一记。”   这相当于给了限定直奏权。   周振被这个大好消息砸得都懵了下,才惊喜地行礼谢恩。   姬安再勉励他几句,便带着人回宫。   *   回宫的一路上,姬安开始思量起把编辑部和刊印房安置在哪里。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进奏院印刷,编辑部便就近设在进奏院里面或边上。但现在印刷得从宫里找人,那就还是都设在宫里好了,也方便他自己审稿。   姬安打开系统中的皇宫地图,在永昌殿周围细细找了一圈。但这一块同样是宫里的黄金地段,并没有空出的宫殿。先前立政殿与思贤殿之所以空着,还是因为高祖住过,不好再设为衙署。   马车很快回到宫中,姬安只得压下考虑,先继续批奏疏。   他出了一趟门,今天是肯定要加班的了。因此也不着急,按着自己的步调一本本看。   期间批完一本,姬安搁笔之时,突然顿住动作,再转眼去看写归总的那张纸。   他现在对众秘书的笔迹都已熟练,不用看落款就知,这份奏疏是高勉处理的。   姬安想起来,高勉当初在小考的“问答卷”里拿了满分。   而姬安想办的新刊,正是需要懂民生、亲民的人来操持。   姬安将奏疏收起,让人去隔壁传高勉过来。   高勉很快进来,躬身向姬安行礼问安。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今年刚考中进士。虽然只在二榜中位,但以年纪来说,当得上一声青年才俊。   姬安赐了座,见他完全没有被天子召见的激动或是担忧,很平静地坐下。整个人的气质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倒有点久历沧桑的氛围。   虽说“秘书团”和姬安近得只有一墙之隔,但只要姬安不召见,他们同样见不到天子的面。上回徐小七还说有人有点失落,但这高勉似乎从始至终都是这种淡然的态度。   姬安打量着高勉,直接问:“高卿,我想以邸报副刊的形式,办一份面向百姓的新刊。若调你为主编——就是总揽编纂刊物之人,你可愿意?”   高勉平静的神色终于变了,露出些许诧异:“让臣总揽?”   姬安:“上回小考,有关民生的问答卷你拿了满分。我觉得你和百姓的生活很贴近,由你来办,能够从百姓的角度出发,让新刊真的走进百姓当中去。”   高勉嘴唇动了动,片刻后,却是问道:“陛下为何想办这份新刊?”   姬安微微一笑:“你觉得那书架子好用吗。”   高勉不解这个问题,回说:“颇为好用。”   姬安就把自己原想通过邸报推广,然后发现邸报流通范围不够广,就想办新刊,用于推广一些有利民生的小信息。顺便也提了一下口罩,还有赖大壮总结的一系列瓜菜种植法。   高勉听得神色越来越复杂,又道:“陛下初衷虽好,可百姓大多不识字。便是向他们卖刊物,他们不会看,更不会舍得买。”   姬安:“我也没想着百姓会买,但要吸引百姓来看,还是不难。只要刊登有趣的话本子,让说书先生说一说,说完再顺便讲讲其他栏目,慢慢地就能传开。而只要有人试过觉得好,以后就会继续关注。”   高勉细细思量一会儿,面带犹豫地问:“那,这新刊便是朝廷贴钱来做?”   姬安:“收支的问题不用主编操心,你只要操心内容就好。当然,内容也要经过我的审核。如何,你是否愿意。”   尽管嘴里这么问,但姬安看高勉的表情,心中就感觉这个主编人选已经稳了。   没料到,高勉却说:“陛下恕罪,臣觉得臣无法胜任。”   姬安一愣,随即才想起——虽然做主编算是主揽一事,但可能高勉还是觉得秘书这个天子近臣的职位更重要。   他就暗示了一句:“新刊和邸报一样,每旬一期,每期我都会审稿。”   也就是这个主编每旬都能和天子说得上话,与不知道哪时才会被召见一次的秘书相比,说不好哪边更加“近臣”一些。   但,高勉还是说:“陛下恕罪。不过,臣想向陛下推荐一位更合适的人。”   姬安有了点兴趣:“谁,仔细说说。”   高勉:“他是臣的一个忘年交,名叫石庭芝,就住在京郊的庄子上。他虽只考了举人,但学识不输进士,还更符合贴近百姓的要求。而且,他夫人是毕家人,精通活字印刷,曾为石兄刊印过好几本文集。”   姬安一愣,随即惊喜道:“毕夫人开书局吗?”   高勉摇头说:“那只是她家传之学。恰好臣今日带着一本文集来,陛下可要看看?”   姬安:“快拿来我看看。”   高勉退出去,很快拿着一本文集回来,递给洪大福转交姬安。   姬安随意翻了翻,发现字迹清晰,排版印刷看着都很舒服。先不说那位石庭芝,至少这位毕夫人就可以招揽。   高勉又道:“观文如观人,不如陛下先看看石兄的文章。”   姬安笑道:“好。而且你既推荐他,那我总是要见他一见。你给他写封信吧,还有他那位夫人,若是方便,希望能一同来见我。”   高勉应了是。   姬安这才让他回去,将文集放到一边,继续批奏疏。   这天晚上,虽然姬安加了点班,但回到立政殿躺上床后,还是翻起那本石庭芝的文集。   他原想当睡前读物,却没想到越看越欣赏。   这是一本杂文集,收录的文章内容五花八门。这些文章没有繁杂的语句,用词都和大白话差不多,写的也都是市井乡间的琐事,只在最后有那么一两段石庭芝的点评。   而那些点评,也不是居高临下的语气,只是三两句有感而发。有些记着憾事的文章,则会思索能否解开那遗憾。若是事中涉及百姓不知道的律法、政策,也会摘抄出来,思索还可以怎样维权。   姬安简直看得眼中闪光——难怪高勉会推荐这人!   只看这本文集,姬安就差不多有了决定。只要见过之后真是人如其文,那便可以用他。   这时代的书都不算厚,字也大,姬安很快看完一整本,才意犹未尽地吹蜡睡觉。   迷迷糊糊之间,他突然又惊醒过来。   有常仁佑那个前车之鉴,姬安觉得还是得谨慎一些。   他打开系统,找到高勉的人物卡下指令探查。   结果很快显示——【对国忠诚度:70;对君忠诚度:75。】   算是安全的数值。   姬安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睡觉。   ○●   翌日,姬安就在政事堂议事中提了创办邸报副刊一事。   他没有细说内容,只说除了有关民生的朝廷政策,还会刊登话本故事,也收集一些民间趣闻,再加一点生活小妙招,主旨在于丰富百姓的精神生活。   按着上官钧先前的提示,姬安把介绍重点放在了如何招商之上。总之,只用几个朝廷的低级文散官,以及通过邮驿系统发行,不需要专门划拨经费。   这听起来也是教化百姓的一种方法,又不用另外花钱,果然众宰相没有表现出抵触心,只问了一些细节。   庞侍中先问:“不知陛下准备让何人负责编纂这册副刊,是否也由门下省审核。”   另一个韦侍中也道:“早年间民间曾有各种小报,为了多卖钱,登的内容哗众取宠、荒诞不堪,太宗与先帝都曾严格治理过。陛下初衷是好的,但对内容还是需要严格审核,免得反倒误民。”   姬安笑道:“众卿放心,这副刊我会亲自审核。”   两位侍中对视一眼。虽然姬安没有提主编是谁,但听闻工作量没有增加,他们也就没再多说。   左仆射更关心招商:“陛下招商的想法是很好,但若是招不来商……”   他管着钱袋子户部,不得不多操点心。   姬安承诺道:“若是招不来商,自然是我拿内库的钱来印。若我感觉支撑不起,就停刊。总之不会动国库。”   左仆射就也安了心。   最后这事便顺利通过。   议事结束,上官钧跟着姬安一同走出政事堂。   姬安见此,就知道他有话说,一边走向休息室,一边低声笑道:“果然,和大司马讨论过,就知道怎么方便通过政事堂。”   上官钧回视他片刻,问:“陛下已经有了主编人选?”   姬安点头:“昨日有人给我推荐了一人,是个叫石庭芝的举人,我已经召人来见。大司马也顺便查一查他吧。”   上官钧听到这个名字,眼中掠过一丝讶意。   不过姬安走在前方,没有察觉,只继续说:“我已经看过他的文集,只等着见一面谈谈。若真合适,就让他来主持小考招其他人手。而且他夫人还会活字印刷术,正好可以带一带宫女和宦官。”   上官钧刚收起诧异,听见最后一句,禁不住问:“宫女和宦官?”   姬安:“我昨日去了趟进奏院,才知道邸报怎么印刷的。蹭不了邸报的刊印房,只能找人重新学。”   到休息室的一路,姬安就给上官钧说了说昨天的实地考察。   上官钧沉默片刻,才道:“我也没想到活字印刷发展不起来。”   姬安:“没事,反正后宫人多,都要养的,有事给他们做正好。对了,那个常仁佑查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了吗?”   上官钧收回心神,无奈道:“陛下昨日才叫查,哪里就能这么快。何况我一直未觉他有异样,若他真有问题,也必得是细细挖才能挖出来。”   姬安点点头:“那你是要说什么?”   上官钧:“昨日下午我已和卜察使团谈好,卖一批旧火器给他们。”   姬安惊讶:“你动作好快!”   又压低声音问:“那粮食呢,他们怎么说?”   上官钧:“陛下放心,飞廉军已经在京中见到几个大粮商,想来他们今日便会设法与卜察联系。昨日我也暗示了一下卜察使臣,看他模样,应该是领悟到了,后头谈火器买卖时,出价很痛快。”   姬安一愣:“呃……他不会以为那些走私粮商背后的人是你吧……”   上官钧淡然道:“他怎么认为不重要。只要他们双方接上头,卜察买走了粮,至少今年那些粮商不会闹出事来。”   这时,郑永进来禀:“陛下前日说的口罩,尚衣局已经做出来了。”   姬安让他传人,郑永很快领进殿中省的尚衣奉御,奉御给姬安献上几个丝绸口罩。   除了华丽程度,口罩的模样和姬安以前用的相差不太大,只下部特意没有收口,像布巾一样往下垂着。毕竟面料的透气性不像后世,贴太实会喘不过气来。   姬安动作熟练地往耳朵上挂,对着洪大福抱来的铜镜照照,满意地点头:“不错,挺保暖的。”   初步防尘和保暖的功效都达到了。   姬安递一只给上官钧:“大司马也试试。全是同一尺寸,不知道你能不能戴。”   上官钧学着他的样子挂到两边耳朵上,照着铜镜感受一下:“有些闷……”   姬安对着上官钧左看右看,再上手扯了扯口罩。   几经调整,最后他还是放弃地帮上官钧取了下来,笑道:“果然是小了,才戴不舒服。”   又转头对奉御道:“给大司马做大一些。”   奉御连忙应是。   上官钧伸手摸摸耳后:“倒是的确挺保暖。”   姬安一边应一句“是吧”,一边向奉御伸手:“我再试试那几个。”   奉御再将用细布、粗布、棉布做的三个递上。   姬安一一试过,感觉自己还是最喜欢棉布的。真是恨不得明年就能让各地种上棉花,可惜他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而且他现在的能量还不够大批量买高产种子,先得多做利国安民的事攒能量。 第58章 商机   姬安再问奉御:“图可画了?”   奉御取出图来奉上:“按着陛下的意思,将制作过程全都详细画了下来。”   姬安接过看看,发现的确画得细致。以一块方布为例,从第一步如何量自己的脸来画线裁剪,到最后一步缝制好后如何佩戴,都画得一清二楚。至少姬安看过一遍,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会了。   他递给身后洪大福:“你看看,感觉能照着这个做出来不。”   洪大福看完,小声禀:“回陛下,奴觉得行。就是奴手笨,可能得来来回回拆上几次重新缝。”   姬安又递给上官钧:“大司马看看,要不要先发给北边边军,在军中推广一下。人人都有点破衣服、旧手帕什么的,需要的人可以先自己做起来。”   其实姬安很想直接作为边军军备品下发,但这又得一大笔钱。哪怕开会能通过,等着大批量制作再发放,可能冬天都过去了。不如今年先直接推广图纸,愿意动手的人就能先用上。   上官钧接到手中看过,抬眼问:“不等着陛下的新刊了?”   姬安:“新刊估计还得一个月。而且军中又没有说书人,识字的兵那么少,刊物要流传开比外头更难。还是走枢密院的路子,直接发图在军中推广最快。”   上官钧:“那便劳烦陛下让人多描两份。”   姬安收回来交给郑永:“描个三五份,给大司马送去。还有后宫里,也各处送一送。宫中针线什么的都有吗?”   郑永忙道:“陛下放心,针线都能领。宫女宦官们时常会缝补自己的衣物,不缺这些个。”   姬安:“那行,谁想用的就自己做吧。我钱也紧手,这个就不派发了。”   最后对尚衣奉御笑道:“当然,奉御和这回制作、画图的人都有赏,每人赏十两银子。过几日朱顺那边忙完了,我让他给尚衣局送过去。”   奉御连忙躬身谢恩,再和郑永一同退了出去。   姬安和上官钧一起吃完饭,便两厢分开。   郑永今天还没走,趁着姬安去书房,靠近小声禀道:“陛下,郭签申请了离宫,陛下是否同意?”   姬安听到这名,都没想起来是谁:“郭签?”   郑永:“先前先帝刚驾崩那时,他擅自为陛下与大司马备轿,被陛下罚去为先帝守陵,现在在神御殿伺候先帝灵柩。”   姬安这才想起来:“他啊。要走就让他走吧,放人的时候他的东西查仔细些。”   郑永低声应是。   姬安想了想,又补充道:“允许离宫了,肯定会集中走一拨。你提前控制好每日放离的人数,把人分散些,免得人多起来就乱。”   郑永:“是,奴记着了。还有那些女官,陛下虽罢了她们的差事,但她们还住在原处,别的宫女能见着她们,却又不清楚原委。奴有些担心,怕她们会不会悄悄传些对陛下不好的话……”   姬安得他提醒,思索片刻,吩咐:“这样吧,让她们都到后宫庵堂里去念念经、静静心。从今日起,宫里给她们的供给,全都按着庵堂里的两位师父来。两位师父吃什么,她们便吃什么,且只准着布衣。   “她们的家人什么时候来接,又或是她们什么时候愿意自己走,就放她们走,不然就一直待在庵堂里。她们收拾出来的东西和银子,都先扣下来,登记好给她们个条子,等她们走的时候再还给她们。”   本来姬安不想对她们惩罚太多,但考虑到她们在外头的确有可能扰乱人心,加上担心有人拖着不肯走,还是得有点措施。   郑永低声应了是,这才退下去。   *   姬安照例批奏疏。   傍晚时分,师晟来求见。   姬安宣他进来赐了座,先问正事:“组建使臣护卫队的事?”   师晟笑着摇摇头:“卜察使团的事。今日那几个大粮商已经和他们接触,在酒楼雅院里谈了许久。看两边人出来时的神色,该是已经谈成了。”   姬安点点头,也笑道:“卜察使团也是你负责盯啊。”   师晟:“巡乙司负责所有国外的情报,臣负责的便是北边三国。”   姬安一愣——那这职权是真挺大。   师晟续道:“不过,臣下月中便会与下一任交接。”   姬安自然地接上一句:“你和齐卿到了图国,多注意安全。”   说完才想起一事,又道:“等卜察和图国打起来,图国发现卜察用上火器,肯定会向齐卿发难。你们先想一想,要如何应对。”   师晟却是又一笑:“陛下放心,这个臣等已经与大司马商议好。一探得卜察动手,会有人扮作信使,直接从边关入图国给臣等送信。到时万生先发制人,主动和图国皇帝说,我国边军有一批火器被卜察劫走。”   姬安:“那对付皇甫雄会不会失手。”   师晟:“大司马推测问题不大。信息来回传递都得要时间,等图国都城将消息送到前线,说不定卜察这边都把火器用完了。”   姬安听闻是上官钧的推测,心知上官钧会按着上一世的时间来把控,那该是没有问题,才放下心。   说完正事,姬安便提到私事:“前些日子内侍们整理出我的几件旧冬衣,都只穿过一两回。我想着你们这次去图国寒冷,若是不介意,我让人给你们送家里去。早两日就晒好了,只是忙起来一直不记得。”   师晟怔愣一下,赶紧起身谢恩:“谢陛下厚爱!”   姬安抬手示意他坐:“我与齐卿身材相仿,他穿着应当合适,你穿不知如何。我看料子都很不错,便是你们在外头买,可能也不太好买到这样的。有两件貉皮斗篷,我还让人加了层绵里。”   宫里的好料子肯定比外头多,哪怕当时原主只是皇子,配给的料子也不差。数量少的好东西在外头都不好找,就是能买到,价格肯定也不低。   师晟面上露出真诚的感激:“陛下能念着万生与臣,是臣等的荣幸。冬衣都做得宽松,想来臣也能穿上。即便真窄一些,也有许多法子能改。”   姬安:“那就好。采买之时若是有什么缺的,都可以和我说。”   他现在想到这对小情侣相互扶持这么多年,就觉得很是欣慰,能帮的地方总愿意多帮一点。   师晟放松地跟着说了句闲话:“谢陛下。不瞒陛下说,臣今日还专程留意了卜察使团,看他们都爱买些什么,有没有和图国不同的,想着自己也备点。他们两国风土相近,过日子用的东西想来都差不多。”   姬安就顺着这话,好奇地问:“那有没有什么不同。”   师晟带点自嘲的笑道:“没有,他们两国爱买的东西都是那些个,连爱买糖这点都一样。”   姬安一愣:“卜察人也爱买糖?”   师晟:“每个人都买了不少。臣也有些奇怪,只听说寒冷地方的人爱喝酒,没听说还特别爱吃糖的。”   姬安却感觉有道光在脑中闪过——爱吃糖?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连师晟都察觉出异样,不解地唤他一声:“陛下?”   姬安这才回过神,眼中突然迸出亮光:“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特别爱吃糖,而是糖太难得,平常很少有机会吃到糖?”   这话说得师晟也跟着一愣:“啊?”   姬安连忙问:“你知道我国的糖多是什么糖吗?是不是蔗糖?”   师晟愣愣点头:“据臣所知,是。”   姬安一下笑起来:“那就对了!甘蔗是喜温植物,长在热带和亚热带……就是只有南方才产。他们北边都没有,北边要制糖得用粮食或甜菜,所以国内的糖肯定很少,就必然价高!”   师晟跟着他的思路想过去,奇怪地道:“既然这样,图国为什么从来没向我们要过,也没要求在榷场的商品当中增加糖。”   榷场受到严格管控,只能卖大盛朝廷允许买卖的货物,而糖一直不在其中。   姬安已经想通了关窍:“我记得齐卿说过,没能从图国商人那里问出图国的糖价。”   师晟倒是一点就通:“陛下是说,是那些能来大盛的图国商人垄断了图国国内的糖?”   大盛严禁大盛子民在榷场以外的地方和图国、卜察买卖货品,更不允许有人跑到他们国内做生意。   图国能来大盛做生意的,也都不是简单身份,全是图国大贵族的人。卜察则没有人来。大盛对那些图国商人当然也管理严格,只允许他们采买奢侈品带回国去。   姬安问:“他们是不是每次都带不少糖回去。”   师晟:“这个臣得去查一下……但糖不在允许他们采买的货品范围内。”   姬安:“但糖也不像粮食、茶、铁、盐,并不属于管控出口货品。他们可以说是带回去自己家族吃的,只要不是十几大车,带个一两车估计不会被卡。”   师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陛下这么一说……”   姬安:“卜察没有商人来,你找个机灵的人,探探卜察使团的口风。”   师晟忙应道:“是。”   姬安被“糖”这个关键词唤起了脑中的模糊记忆,想起来曾听室友说过,许多穿越文里糖都是一大赚钱利器,尤其华国附近就有一个缺糖却银矿多的邻国。   大盛和华国接近,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个邻国?   姬安打开系统内的地图,目光直接往大盛东边看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一大岛屿群——倭国。   还巧得连名字都一样!   姬安忍不住地嘴角往上扬,问师晟:“倭国是不是有留学生在京里。”   师晟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但也立刻答道:“他们的留学生最多,约有七八人,而且一批回去了,又会有新的一批来。虽然倭国不是臣负责,不过依着路程算,他们的吊唁使团也差不多该到了。”   姬安心中已经有了数。既然师晟不负责那边,他也就不再和师晟多说,只道:“你探听好图国商人和卜察使团的情况,若是糖真的值钱,就让齐卿多带一些去。”   师晟应了是。   姬安没多留他,说了明日下午让人送衣裳到他家中,便让他退下去了。   *   姬安心里挂着事,看奏疏的速度都不由得加快不少。   批完了奏疏,他本想直接去思贤殿找上官钧,却被洪大福拉着劝:“陛下还是先吃饭吧,身子要紧啊!大司马这会儿估计都吃完了,您过去还得等厨房再做。”   姬安手一挥:“把饭菜带过去!”   洪大福无法,只得传话下去,再伺候姬安披上狐裘斗篷。   姬安自从奏疏加量之后,基本要工作到七点多,就下了班直接在书房里吃饭,然后散步回立政殿,正好合适锻炼身体。   今天也是这个时候,但按着上官钧平常吃晚饭的时间,这个点上官钧都已经在练剑了。   姬安饿着肚子,也不散步了,骑上马就带人去了思贤殿。   到的时候上官钧正好收剑。   上官钧看姬安从马上下来,又扫一眼他身后两个宦官手中的大食盒——这个时候的食盒,都是加了炭火保温的。当然,队伍中还少不了几个抱着奏疏的宦官。   姬安肚子空,顶不住夜风吹,拢着斗篷催上官钧:“大司马,进殿吧。”   上官钧放下剑,随他一同往殿里走:“陛下怎么不用了膳再过来。”   姬安笑道:“有事想早点和你说,我这可是给你送钱来了。”   上官钧:“给我送钱?不是送奏疏?”   姬安:“奏疏也送。总之你快去洗脸加衣服,回来听我详细说。”   上官钧瞥过去一眼:“那陛下也先吃两口饭吧。”   姬安一脸理所当然:“那还用你讲。”   上官钧进了里屋,让人伺候着净面洗手,身上的汗也落尽了,添上一件绵外袍。   再走出外屋,就见姬安已经盘腿坐在榻上吃上了饭,三菜一汤将榻上小案占了个满。   河清再给上官钧搬来一张小案,海晏摆上热茶。   上官钧倚着凭几斜坐,端起杯茶慢慢喝:“陛下怎么不到桌上吃,这样挤着肚子不难受?”   姬安手里捧着碗,低头看看肚子:“还好吧,没感觉……就我一人吃,到桌子那边说话感觉有点怪……”   上官钧面色有些无奈:“在这里不也是只你一人吃。”   姬安冲他一笑:“那你在那边陪坐,肯定没有坐榻上舒服嘛。”   上官钧扬下眉:“听陛下这话,可不像是来给我送钱的,倒像是来问我要钱的。”   姬安又笑了两声:“真是送钱。今日下午我和师晟聊了聊,突然发现一样能赚大钱的东西。”   上官钧:“什么。”   姬安:“糖!”   上官钧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禁不住重复:“糖?”   姬安点头:“对!就我们日常吃的糖。我不喜甜,之前都没想起这个来。先前图国使团不就爱买糖,师晟说,卜察使团也爱买糖。大司马可知道甘蔗是哪里产。”   上官钧听到这里,已经跟上了姬安的思路:“南方才产蔗,所以北边缺糖。”   姬安:“糖不像盐那么被看重,但长年吃不到甜味的地方,谁又能不喜欢糖呢。我想在榷场的朝廷交易货品中加进糖,而且量可以定得大一些,允许图国和卜察用银子买。”   榷场中的一些东西是由朝廷限量卖,比如茶叶,并且只换马。当然图国和卜察也不会吃亏,他们一样严禁民间私卖好马,拿来交换的都是骟马不算,还都是驮货的笨马。   上官钧打量着姬安:“朝廷的交易,如何是给我送钱。”   姬安:“你觉得,以我刚才的理由,能过得了政事堂吗?”   上官钧想都没想:“肯定不会一开始就同意大量运过去,会先运少量的过去试探。”   姬安狡黠一笑:“所以,这不就是机会。大司马可以做这个探路人,包下明年半年或一年的糖交易,绝对很赚。而只要证明糖好卖,后续政事堂自然就不会再卡。”   上官钧:“原来陛下就只想让我赚这有风险的第一波。”   姬安继续说:“还有个地方可以细水长流地赚。”   上官钧:“何处。”   姬安:“倭国。你让人去和倭国留学生打探,他们那里肯定也缺糖。”   上官钧目光中带上了兴味:“陛下如何得知,莫非又是看了什么不知来处的闲书。”   姬安一滞——太想赚钱,忘了先编藉口!   现编也来不及了,而且容易出纰漏,姬安只得试图向上官钧科普:“大司马可还记得倭国在哪个位置,要不要让人取地图来。”   上官钧看看他,抬手摇铃,让闻声进来的河清去取来地图。   姬安吃饭快,此时已经吃完,顺便让人把碗碟收拾下去,和上官钧一同看铺在小案上的地图。   姬安伸手滑过图国和卜察的纬度:“你看,图国和卜察是这样横着相连,两国的气候风土就差不多。”   再对比着倭国的位置,横着往大盛划:“同理,倭国就会和我们这一片的气候相差不大。”   他再往南边指:“而甘蔗,要到这么南边才能产。因此可以合理猜测,倭国不产甘蔗。他们要制糖,就和北边一样,得用粮食和甜菜。粮食首先要供吃,还要酿酒,甜菜的产糖量则比甘蔗低许多。”   最后说:“反正倭国留学生多,他们的使团也马上要来吊唁先帝,打听打听他们国内的糖价不就知道了。”   上官钧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良久,才抬眼去看姬安:“陛下这个类比,颇有意思。”   姬安怕他在这里纠缠,继续把话题往赚钱上引:“我记得中书令说过,出海贸易的船队是由朝廷的官船带上一些民船。糖是消耗品,大司马想长长久久地赚钱,可以包一艘船,跟着官船过去卖糖。”   上官钧也就顺着他的话题说回来:“出海的船队的确是官带私,但陛下既然决定在北边榷场由朝廷来卖糖,在倭国怎么不也由朝廷来卖。”   姬安笑道:“当然是由朝廷来卖。但大司马若愿意冒风险先为朝廷一试,我想,政事堂也会同意给大司马留出这一点小特权。”   上官钧凝视他片刻,又问:“陛下真觉得,卖糖是稳赚不赔的大买卖?”   姬安答得斩钉截铁:“当然。”   上官钧:“那为何陛下不自己赚这个钱。”   姬安向他摊手:“我是很想的。但你也知道,我还想着改后宫和皇庄,明年还要跟你买粮。这样算下来,就没钱投资这一笔了。要不,你贷钱给我,我赚到之后连本带利还给你。”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睛,审视般地看着姬安。   姬安脸上写满了坦荡:“真的,你就说几分利吧。只要你肯贷,我就去卖糖。”   上官钧思索片刻,又问:“那为何陛下不自己做这独家生意,要把糖交给朝廷来卖。”   姬安:“我是想着,只要糖能卖得起价,就可以减一些税钱,用这份钱来补。”   上官钧一愣,随即提醒他:“那些不仅关系到国库,也关系到陛下的内库。”   姬安:“我可以再从其他地方赚嘛。而且卖糖这种生意,需要从南到北大批量运输,朝廷更好操作。当然,民间发现能卖得起价之后,估计也会有走私,不过走私糖不像走私粮食那么大危害。   “而且糖也不像粮食那么必不可缺,走私价不会太高,对朝廷的买卖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我目前是只想到这些,等在政事堂议的时候,看看宰相们还有什么补充的。”   他苦口婆心半天,说得嘴都干了,拿起放凉的茶一饮而尽:“怎样,你干不干嘛。你要不想赚,就给我放贷。要不是不好在外头贷……”   上官钧眉头动动:“‘要不是不好在外头贷’,陛下就准备在外头贷了?”   姬安:“给你送大钱,你还不乐意接啊。”   上官钧:“陛下想贷钱,用何做保。”   姬安:“你想要什么。”   上官钧想了想,慢慢道:“我还欠着陛下一件事,那陛下也应我一件事吧。”   姬安一愣。   上官钧:“陛下应了,我们便共担风险。我出本金买糖,赚的银子……三七分账,我七。若是赔了,陛下日后还我一半本金”   姬安尝试讨价还价:“五五。”   上官钧:“算了。”   姬安痛快改口:“四六,我四。”   上官钧点头:“那便一言为定。”   姬安举手:“击掌为誓。”   上官钧抬手,与姬安掌心相击。   姬安眉开眼笑:“信我,绝对大赚。”   上官钧收回手,端起茶杯喝茶。   茶杯后的唇角微微扬起。 第59章 侧滑   姬安说动上官钧出资尝试卖糖,心情非常愉快地散步回立政殿。再换了衣裳,带上今天轮值的羽林卫一同,高高兴兴地跑了五圈。   恢复锻炼七天,如今姬安已经可以慢跑完全程,回到屋中还能再做十个伏地挺身、十个卷腹和十个深蹲。姬安都感觉这一两日精神变得更好,悬腕写字也不怎么觉得胳膊累了。   这天晚上自然也是睡了个好觉,醒起来时依稀感觉像是做了个美梦,又记不得是什么内容。   姬安就直接默认为梦到了赚钱,毕竟昨晚最让他激动的就是这个事。   虽然上官钧问他要一个承诺,不过他手里也还握着上官钧一个承诺,姬安感觉可能最后会变成两相制衡、不了了之。总之,他几乎是什么力都不用出,就白赚了四成收益。   连梳头穿衣的时候,姬安都收不住眼中的笑意。直到穿戴好,他才对着铜镜用力扯扯脸,把表情调集成适。   今天是先帝的四七,又到了姬安领着群臣去祭拜的日子。   往殿外走之时,郑永靠近问:“陛下今日出了孝,尚食局那边问,是否为陛下加上肉食。”   姬安一愣,才反应过来——二十七日已过。似乎天天都有事忙,感觉眨个眼这孝期过去了。   他想了想,问:“国丧是四十九日不能宰杀禽畜吧。”   郑永:“是。不过既是为了陛下,自是可以破例一二。”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说:“算了,不差十一二日的,还是等过七七吧。”   不过,想到自己恢复运动最好能多摄入点蛋白质,又补充道:“每日早膳给我加两个茶叶蛋,中膳和晚膳都做一个有蛋的菜。”   郑永一愣:“茶叶蛋是……”   姬安也是一愣,才知道大盛还没有茶叶蛋。   他回忆着自己以前随便捣鼓过的做法,慢慢说:“把蛋洗净,放进冷水中,煮到水沸片刻,大约六七成熟。然后捞出来在冷水里浸一下,同时敲裂蛋壳。   “再另下锅,加水浸过蛋,放入一把粗茶,还可以加些许八角、陈皮、酱油、花椒、茴香,用小火熬上三四刻钟就成了。最后这锅加料的汤可以煮两三回再换,没坏就不用每天换。”   郑永边听边细细地记下,再重复一遍。   姬安笑道:“你先去和膳房交待吧,别走一回神御殿回来就忘了。”   郑永应声退了出去。   姬安也带上人去往神御殿。   自然还是和上官钧同行。两人的马养在一处,每天上班又同路,就都是一同走。   祭拜完先帝,去往永昌殿之时,姬安还特意和上官钧说:“今日我教膳房做一样新吃食,叫茶叶蛋。估计午膳就会送上来试做品,大司马要不要留下尝尝。”   上官钧转眼看来:“茶叶蛋,用茶水泡的蛋?”   姬安:“光泡不行,得煮。单放茶叶是最简单的,复杂的还会依口味加一些香料。”   上官钧:“今日出孝,陛下不让膳房做肉食吗。”   姬安一笑:“离四十九日也没多久了,不着急一时,先吃点蛋就好。你要一同吃,我就让膳房中午多做两个菜,并且一定把这个茶叶蛋送上来。”   上官钧收回目光,片刻才道:“好,那我便试试陛下的新吃食。”   姬安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是五月初穿越过来,到现在已经快五个月了。   以前他家附近有家店早餐会卖茶叶蛋,他一周会买上四五次。现在五个月没吃着,还真有点想念茶叶蛋的味道。   姬安带着对茶叶蛋的期待,结束了上午的工作。不过现在还没收集到倭国的情况,姬安没着急在政事堂提卖糖的事。   到了中午吃饭,膳房送上来四颗茶叶蛋。   姬安看着带裂纹的褐色蛋壳,闻到隐隐的清淡茶香,一下就被勾起馋虫,抬手要去拿。   吓得洪大福赶紧拦:“陛下,还未验毒!”   尚食奉御亲自过来送这个新吃食,在旁道:“本该剥了壳再送上,只是臣等头一回做,想给陛下看看是否是这个模样。”   姬安笑道:“正是这样。大福快让人验,我都馋了。”   很快,四只剥好壳、共切成八半的蛋重新摆好,能看到蛋白被茶水染成淡淡的茶色。   姬安夹起一块吃下,满意点头:“好好,不愧是御厨,好味道!”   奉御松口气,笑着夸:“全赖陛下妙想。”   姬安打了赏,让人都下去,自己和上官钧安静吃饭。   看上官钧吃下一半,他问:“大司马觉得如何?”   上官钧淡淡道:“尚可,比白蛋有些味道。”   姬安失笑:“大司马吃过的好东西太多。不过茶叶蛋也就是个小食,合适当早膳。”   上官钧:“陛下似乎对小食很有兴致,上回是萝卜丸,这回是茶叶蛋。”   姬安心道——那不是我没本事自己在家里搞满汉全席嘛。   面上就继续拿看书当藉口:“你也知道,我都是从闲书里看来的。那些各家各派的秘制大菜,也不会随便被记在书里。”   上官钧随口道:“陛下不若登在新刊之上,说不定有人见着,还会给陛下送些新奇小食的方子来。”   姬安笑着应和:“这点子不错,的确可以向外征稿。”   说到这个,他又想起来先前的烦恼:“对了,做新刊的地方还没着落。我想用宫女宦官来刊印,就不好设置在宫外。可宫内看来看去,都没找到个空着的地方。”   上官钧想了想:“翰林院大,腾两三间屋应该还是可以。”   姬安却说:“我不想安排在翰林院。那里闲人多,人多就嘴碎,编辑部在那里肯定会受影响,我这份刊物可不是面对文人的。”   上官钧看看他:“陛下既想用到宫女,其实安排在立政殿内最为合适。我看立政殿里的内侍住得挺宽松,挤一下便能腾出房来。”   姬安摇头:“不行,我还想着请毕夫人呢。让她在立政殿里办公,准会惹闲话。”   上官钧:“那就只有在武官衙署里找地方了。殿前司占了武德殿前堂,后堂只作库房用,倒是可以腾一腾。”   姬安犹豫:“方便吗?”   上官钧:“不如陛下亲自去看。”   姬安一想也是,就点头道:“吃完饭去看看。”   *   武德殿在永昌殿的东南,立政殿的西南,三处差不多形成一个等腰三角。   姬安和上官钧虽来得突然,但殿前司毕竟是军队组织,众官员出来列队迎接还算得上井然有序,比上回姬安在进奏院见到的情况好得多。   新上任的殿前司指挥使领着众下属行礼问安。   姬安颇为满意,又问一句接任的羽林大将军可有选定。   指挥使报了个名字,正是现在跟着朱顺在清点内库的那位将军。   姬安点点头,在殿中慢慢走着,一边听指挥使介绍各处。   武德殿总体和立政殿、思贤殿大小相仿。   宫中的每一“殿”,其实都是一片建筑群。立政殿、思贤殿这类是只有一栋主体建筑,其他房屋在四周环绕。   而武德殿则是和永昌殿、长寿殿一样的形式,分为前后堂两栋主体建筑,分别带有其他房屋,期间隔着二三十米。   殿前司管理宫内禁军,禁军又另有军营和训练地,因此需要的办公场地其实不多大。   姬安看殿前司只占用了后堂的两间屋放东西,便问:“这里可不可以腾一腾?我想在后堂安排新的部门。”   指挥使忙道:“陛下要用,臣下午便让卫士们腾空,再把后堂清扫干净。”   姬安笑道:“不用这么赶,两三日内腾出来便好。”   又出门看看前后堂的距离,再说:“在前后堂中间摆一道栅栏,后堂从边上走,两不打扰。”   指挥使再次应下。   解决一桩事,姬安非常满意,一边勉励众人一边往外走。   结果出来就碰见正要往里进的常仁佑。   常仁佑一愣,随即连忙向姬安和上官钧躬身抱拳:“臣参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停步,叫了“免礼”,又打量着他问:“常将军为何事而来。”   常仁佑恭敬答话:“来向指挥使交下月的骁骑卫训练计画。”   姬安:“我看看。”   跟在他身后的洪大福便走上前,接过常仁佑递上的摺本,转交给姬安。   姬安展开浏览一遍,顺便让系统记录下来,再交给身旁上官钧。   上官钧瞥他一眼,接到手中看。   姬安问:“平常骁骑卫也是这么训练的吗?”   常仁佑:“是,基本每月都如此,就是每月办的比赛略有不同。”   刚才姬安的确在计画上看到要办两次比赛,一次马球,一次骑射,还列了申请的奖品。   姬安:“常将军是否也会参赛。”   常仁佑:“回陛下,臣与几位骁骑将军是裁判,儿郎们都由小校带着比拚。”   姬安再问了几个训练和比赛问题,听上去都无异样。见上官钧看完了计画,交给洪大福送还常仁佑,便停下话看看他。   上官钧回视一眼,又垂下目光。   姬安便说:“我该回去批奏疏了,你们忙吧。”   常仁佑忙让到一旁,和指挥使一同躬送姬安和上官钧上马。   姬安骑着马走出一段路,忍不住悄悄回头看,见那两人已经说着话回转。   上官钧也回望一眼,再看向姬安:“陛下今日感觉如何,是否还有上回那样的预感。”   在外头说话,他刻意隐去了一些关键信息。   姬安沉吟着,打开系统再探查一次。   结果——【对国忠诚度:15;对君忠诚度:15。】   好家夥!这是在不满自己没有提拔他当指挥使?!   姬安果断对上官钧道:“我的预感突然更强烈了,大司马需得细致些!”   上官钧神色微妙地点下头。   姬安犹不放心,策马挨近上官钧,小声问:“我最近有没有需要用上骁骑卫的时候?”   上官钧见他身子又大幅度倾斜过来,不得不伸手托着他肩头:“陛下的登基大典,要出京到圜丘祭天。”   姬安:“那……”   上官钧:“陛下放心,在那之前会有结果。”   姬安刚要坐正回去,却又听上官钧也小声说:“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不如现在便换个人。”   姬安一愣:“无缘无故的,不好吧?”   上官钧:“怎会无缘无故,自然是交待的事没做好。”   姬安眨眨眼,思索片刻,低声回:“你先查,要真没查出来……”   如果只是弄走常仁佑,姬安自然有的是办法。但这事里重要的是上官钧怎么想,姬安可不想被上官钧怀疑自己是藉着对付常仁佑在对付他。但常仁佑太危险,要真没查出来,说不得就只好使些手段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姬安心中所想的不光彩被老天听去,恰在他要坐正身子之时,突然感觉白马像是踩到石子之类的硬物,稍稍缩起后蹄蹬了蹬。   如果姬安正常骑马,这点小颠簸完全不会有影响。   可他现在歪着身,还是大幅歪身。   于是整个人直接向上官钧所在的左侧滑倒下去。   姬安猛抽口气,赶紧用力拉缰绳。   但下一刻,他就感觉腰两侧被一道大力掐住。   紧接着,一道沉声在耳边响起:“放缰绳,脱镫!”   姬安原本为了向左歪身子,右边脚没踩牢,下滑时就已经脱了镫。现在左脚下意识后抽,也从马镫里脱出来,同时双手松开缰绳。   几乎是瞬间,姬安整个人像是被托着腾起身。   等姬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上官钧抱到了黑马的背上,就坐在他身前。   单人马鞍不大,姬安半边屁股压着鞍头,还因为那个斜度而令他自然地向着上官钧倒去,可以说是完全贴在上官钧怀里。   姬安有些怔愣地抬头,就对上上官钧近在咫尺的脸。   瞬间,以前他和上官钧同睡一张床的回忆就翻涌上来。   上官钧一手环着姬安的腰,一手拉回缰绳,控马停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又只有姬安和上官钧两人坐在马上,洪大福和随行卫士都走在马边,竟然无人及时发现异样。   直到黑马被上官钧控停,白马也跟着停下,众人才察觉不对,停下脚步抬头看——就见到天子横坐在大司马的马上。   上官钧垂眼看着姬安:“陛下可有扭到哪里。”   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姬安回过神,连忙说:“没有,还好大司马及时相救。放我下去吧。”   洪大福已经赶到姬安身前,一边伸手扶他,一边紧张地问:“陛下是怎么了?”   姬安顺着滑下马来,左右走了几步,笑道:“没事没事。”   说完,回到白马身边,伸手摸摸马脖子。   白马转头看来。姬安感觉它那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好像盛满了不解,似乎在问——怎么就从我背上下去了?   洪大福还在紧张地问:“陛下,刚才究竟怎么了?要不要换匹马?”   姬安不想多提自己为了说小话而闹出的丢脸事,连声道:“没事没事,这匹马这么温驯,我很喜欢,不用换。”   说完,在卫士的相助下重新坐回马上。   白马抖抖鬃毛,跟着姬安的指示继续往前走。   姬安感觉身旁的上官钧跟了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相贴那一会儿给大脑留下了记忆,明明两人的马之间还隔着点距离,身子间隔得更远,姬安却彷佛能感受到上官钧身上的温热。   姬安甚至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很可能是红了。   他佯装自然地抬手去扯斗篷的帽子,像是要挡风似地拉起,一边问:“大司马不去枢密院?”   上官钧淡淡道:“嗯,这便去了。”   说完,拨转马头。   姬安感觉他离开了一些,才转过头去看。   却发现上官钧也在看自己,顿时觉得脸上的温度又在上升。   上官钧唇角扬起个似笑非笑的小弧度:“陛下骑马别分心。”   姬安:“嗯、嗯,我知道了。”   上官钧这才真转了方向,带着自己的小厮离开。   姬安轻叹口气,忍不住低下头。   却正好对上洪大福担心的视线。   洪大福犹豫着小声说:“陛下……您脸好红,是不是热到了……还是别戴帽子了吧……”   姬安莫名地怀疑是不是所有卫士都竖起了耳朵。   但此时他也只能强作镇定地抬头,并拉下帽子:“刚才感觉凉,戴上了是有点热。”   *   姬安回到永昌殿,批奏疏之前还有一件事。   就像上官钧之前说的,现在到了各地官员、郡王进京吊唁先帝的高锋期,姬安差不多每日都要接见人。   今天来的这个,算是有那么一点点特殊——是原主的生父,留高王。   姬安来到接见的殿中坐好,喝了杯茶定定心神,让人传留高王进来。   来的人还不少,一共四个,留高王和他的三个儿子。   留高王见到姬安,先笑道:“多年未见,四郎都长得这般高大了。我还记得当年抱你之时,你才这么一点点大。”   说完,示意身后三个儿子上前,又道:“四郎可还记得这几个兄弟,你二哥、三哥和七弟,当年都和你玩得挺好。他们都很想念你,我就带他们一同进京来看看你。”   三人连忙躬身问安,不过到底没有留高王那么胆大,都是口称“陛下”。   姬安目光扫过四人,没叫坐,却是向旁边伸手。   洪大福趋步上前,拿起杯茶送到姬安手中。   姬安垂眼,一边吹着热茶水,一边慢慢道:“留高王怕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朕便提醒一句,朕的二哥、三哥和七弟,都已在前几年过了世。”   一句话,说得下面三个脸皮薄的年轻人脸上阵红阵白,纷纷低下头。   留高王脸色也不太好——姬安这话就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姬安慢条斯理地喝口茶,这才叫四人坐,又问:“留高王与四位……宗族兄弟,可去吊唁过先帝了?”   这其实是句废话,正常流程就是先吊唁完再来拜见新帝。   留高王嗡声道:“刚才我已经带他们去吊唁过了。”   姬安:“那便回驿馆好好休息,择日起程返回留高吧。”   跟这个一日都没管过原主的人,姬安连场面话都懒得多说,直接挥手示意洪大福送人出去。   留高王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赶着起来,心有不甘地道:“四郎,你我好歹父……”   姬安打断他:“留高王慎言。你想想清楚,朕如今为何能坐在这里。”   留高王用力咬着牙,瞪着姬安片刻,甩袖而去。   他的三个儿子相互看看,只得再对姬安一躬身,就赶紧转身追出去。   洪大福送人回来,颇为不愤地小声对姬安道:“陛下,这留高王对您也太不敬了。”   姬安冷笑一声,起身往书房走:“不就是仗着自己那点身份。”   洪大福观察着他的神色,犹豫着问:“他带这么多儿子进京……”   别的郡王,有世子的就带世子,没世子的会带想请封为世子的那个儿子,算是来给姬安认个脸。而留高王一下带了三个,明显就是仗着身份想来要好处。   姬安:“哪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   洪大福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至少知道了姬安的态底,用力点头道:“陛下在玉牒上过了名,就是正正经经的先帝之子,早已和留高王没了关系!”   姬安回到书房,彷佛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还像往常一样批奏疏。   到得傍晚时分,师晟再次求见。   姬安宣他进来,问:“打探得如何?”   师晟脸上带着欣喜:“陛下所料一点不差!卜察国内的糖非常少,多为饴糖,比不得我们这儿的沙糖甜。沙糖在我们京中是四十文一斤,而卜察国都的饴糖就卖到九十文一斤。   “臣觉得,他们将沙糖带回去,卖上二百文都不成问题!臣还打听了下,北边边境的沙糖价在六十文左右,只要放到榷场里卖,翻上一倍卖一百二十文绝对能脱手!”   姬安顿时笑开:“太好了!”   简直就是暴利! 第60章 顺利   姬安遣人去找上官钧问倭国留学生的消息,听闻已经有了反馈,当晚就又一次带着晚饭找去思贤殿。   倭国国内的糖市场,果然和卜察相差不大。   既然拿到了这两国的数据数据,图国方面也有迹象佐证,翌日的政事堂议事上,姬安就提了在北边榷场和对倭贸易中加入糖的官营专卖。   当然,正如姬安所预料,哪怕面对他的分析与数据,众宰相都是将信将疑。毕竟还没有实地考察过,数据来源面太小,姬安也能理解。   右仆射倒是颇为心动:“臣觉得陛下说的不无道理,不如先小规模地试一试?”   左仆射瞥他一眼:“刘公手底下都是花钱的地方,想着多有进账是正常。但万一赔了钱呢?再小规模,赔了也吃亏。依臣看,还是先派人到那几国实地去看过吧。”   中书令道:“派驻图国的使团不是马上要动身了嘛,等使团过去,也就能了解到实际情况。卜察那边,可以在几处榷场内仔细探听。倭国更方便了,明年官船过去卖东西之时,可以顺便了解。”   庞侍中接话:“国库用钱干系重大,自当稳妥为上。臣以为中书令所言甚是,先了解清楚,若可行,再小规模尝试。确能盈利之后,再增加数量。”   众人也都出言附和。   听到这里,姬安一笑,顺势道:“不如这样,朝廷委派一名民间商人先探探路,在榷场和倭国卖个半年一年。若赚得不错,就开启官营外贸。   “不过,既然让人家做冒风险的事,若是真能赚到钱,也得让人家跟着喝口汤。我想,以后就特许其保留去倭国卖糖的权利,可以限制一下数量。”   众人听了,又议论几句。刚才姬安的第一个提议被否,这第二个提议,众人的态度就没有那么强硬。   左仆射问:“不知陛下想如何挑选委派的商人。”   姬安看向上官钧:“这事,我想交给大司马。”   众人眼中都闪过诧异,不过见上官钧面上并无异色,心下又另行计较起来——不知道天子和大司马是已经商议好了,还是天子在给大司马找难题。   但既然事涉上官钧,众人很快决定不多掺和这事。   虽说大盛禁止官员行商,但也有空子可以钻,比如以家中下人的名义。更别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官商勾结,只看事情大不大,值不值得拿出来办。   因此很明显,如果这是坏事,就是天子在给大司马挖坑,那他们置身事外才是上策。如果这买卖真能大赚,那天子在给大司马送钱,以后国库吃大头,大司马凭功劳分一杯羹,他们更不好阻止。   于是众人全都看向上官钧,就等着他自己做决定。   上官钧淡定应道:“臣遵旨。”   见他应了,众人也就不再多言,此事顺利通过。   今天的议事结束后,姬安和上官钧再次一同前往小殿,准备接见来辞行的卜察使团。   两人坐定,姬安先对上官钧笑道:“光是榷场内外就能涨一倍多的价,再从产地直接运过去,利润更加可观。倭国那边还是海运,南方水路勾连,运输非常便利。我就等着大司马给我分钱了。”   上官钧抬眼看他:“陛下想多赚钱,首先得多产糖。不知陛下看的那些闲书里头,可有什么提高糖产量的法子。”   姬安愣了下,没想到上官钧会主动提到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闲书”这个藉口用得太多,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隐隐的怪异感。   不过,上官钧说的也在理。哪怕甘蔗出糖多,可凭现在的生产力,总量还是供不应求,不然京中的糖价也不会是米价的四倍之多。   姬安昨晚的确在系统里寻了书,本来就要和上官钧提,只是没料到上官钧主动说起,此时压着那点点异样感,顺势接话:“大司马猜得不错,我还真发现有一样东西,叫糖车的,你可听过?”   上官钧微微眯眼:“陛下还是直接将书给我吧,收糖之时,正好让人看一看。”   姬安本想打探一下大盛有没有,免得有了还买浪费能量。现在听这说法,至少上官钧是没听过,就应了下来:“晚上我让人送去。若是产地那边还没有,大司马就顺便让当地官员推广一下。”   上官钧点下头。   姬安想想,又有点担心地提醒:“虽说赚钱,但你收糖也别收太狠,不然国内糖价得一下蹿好高。”   上官钧:“如今已过霜降,糖都已制好,陛下的糖车今年是用不上了。糖量就这么多,国内少了,价格总要升的。”   姬安冲他笑笑:“这个我想过。但以沙糖的价,本来日常吃得起的也至少是中产。又不像盐是必需品,升一点影响不会多大,而且还有饴糖作补充。不要升得太狠就行,我相信大司马能把控好。”   上官钧回视他片刻,才垂下眼:“嗯。”   随即转了个话题:“听闻昨日留高王带了三子入宫觐见,他可是对陛下说了什么。”   姬安脸上的笑就转成了嘲讽:“我对他想说什么没兴趣,没让他开口,直接叫他早点滚回封地去。”   上官钧再抬眼看来,却是没说什么。   姬安坐正了身,让人去传卜察使团。   *   吃过午饭,姬安又宣了终于盼进京来的石庭芝及其夫人毕琼。   石庭芝年约四十出头,清瘦儒雅,眉目温和,美髯及胸。毕琼与丈夫年纪相仿,淡妆轻抹,发髻上只簪了一只银钗。不过衣裳却与石庭芝的布衣不同,是丝绸滚毛边的长褙子,看着像是絮了丝绵。   姬安赐了座:“我想创办面对百姓的新刊,高勉可在信中与你们说清楚了?”   石庭芝应道:“高贤弟写了不少,就不知可有遗漏。”   接着将高勉信中所写都说了一遍,的确都是姬安先前和高勉说过的。   姬安看他不用拿信也说得这么清楚,像是上了心的,就问:“石卿对此如何看,你可乐意来任这主编。”   石庭芝没犹豫,拱手道:“陛下能看得起臣,是臣之幸。”   姬安笑着点头:“我已看过你一本文集,据说是毕夫人刊印的,印得很精美。”   一边说,一边顺势看向毕琼。   毕琼大方回道:“家中所传之学,妾闲来无事,便摆弄一下。能得陛下一声赞,是家祖之幸。”   姬安却道:“令祖发明出活字印刷,是百姓之幸。若没有这活字,刊物这类具有时效的东西,很难快速广泛发行。”   毕琼一愣,不由得和石庭芝对视一眼。   姬安接着和夫妇两人聊那本杂文集,不限于文中内容,时不时还发散到民间种种事情,越聊越觉投机。   果真如高勉所言,石庭芝对百姓生活很了解,非常愿意去观察和思考市井乡间那些生活琐事。毕琼也不是只在家相夫教子的人,尽管话少,但她对女性的观察自然比石庭之更细致。   聊过一轮,姬安非常高兴,当即做下决定:“石卿正合适当我这本刊物的主编。我还想请毕夫人出任副主编,一则补充审稿,二则带人刊印。不知可否?”   毕琼没太惊讶,大概先前听姬安提到活字,就已有所准备,此时只问:“不知陛下准备在何处编纂和刊印。”   姬安:“就在宫中武德殿,你们过来时路过的。一会儿我让内侍领路,再叫高勉陪你们一同过去看看。刊印的匠人,会从宫中的宫女和内侍里挑。毕夫人想个挑人的章程,我让人去办。”   这回夫妇两人都吃了一惊:“宫女和内侍?”   姬安解释:“我到进奏院了解过邸报的刊印,听闻这活字印刷不仅得识字,还得看得懂文章才好上手。宫女和内侍里方便找人手,而且学会了也不会轻易离开。还是毕夫人原本就有人手。”   毕琼道:“妾在家中只是带着几个侍女一同做。”   姬安:“你若觉得需要,可以将她们一并招进来。哦,还要外招一个雕版工,有时需要印配图。总之,这一块就全交给你。”   毕琼点点头:“谢陛下信任。”   姬安又对石庭芝道:“高勉可和你提过,先前他当上给事郎时的小考。刊物的其他编辑,我也准备用这种方式来招,考试便由石卿来主持,题也由你来出,再拿给我过目。”   石庭芝笑道:“高贤弟提过一笔,不过他说考题保密。不知陛下可否让臣参考参考。”   姬安让人取了一套题给他,再递上一张纸:“这是我目前想好的刊物栏目。”   石庭芝接进细看,毕琼也凑过去。   纸上写着——   【一、前一旬朝廷新发布的与百姓相关的政策,摘自邸报,并进行详细解释。若无,则讲解旧的政策或律法。   二、大事件报导与解读。若无,则从邸报中选登朝廷活动。   三、市井、乡间生活趣事二三则。   四、长篇连载话本,短篇故事,各一。   五、生活生产小妙招二三则。   注:三、四、五栏都接受投稿。】   姬安:“这是我目前想到的,你们可以讨论一下,看有没有补充。三栏里面的趣事,就参照石卿那本杂文集,可以先从里面选登。”   接着再让人递上两本书,和一叠订好的纸:“长篇话本先登这个《西游记》,短篇故事可以从《警世通言》中挑。那一叠纸是我让老练的农人总结的种瓜菜技巧,一次登一篇。”   石庭芝接过,先翻看起那叠纸。毕琼则把《警世通言》拿了过去。   姬安:“我会和邸报那边打招呼,到时等每期邸报定本后,先抄一份送到你这里,从里面挑一二栏的内容。”   石庭芝嘴里应着是,看着赖大壮那叠纸的双眼却是越来越亮,最后忍不住赞道:“陛下,这个写得真好!臣就曾给一些农户讲农书,每回都得细细地解释。这个却是百姓一听就绝对能懂。”   姬安笑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点没修改。就是多废一些纸墨来刊印,但不用在听之时费周折地找人解释。”   两人再就别的栏目讨论一番,石庭芝叹服道:“陛下,臣觉得臣不配当这个主编。既是陛下办的新刊,该由陛下来任主编才是,臣只是将陛下的想法实现出来。”   姬安想了想,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挂上自己的名头,下面推广的时候大概也能更上心点,便说:“那这样吧,我来挂主编的名,石卿出任执行主编,毕夫人就是执行副主编。”   石庭芝琢磨了一下“执行”二字,笑道:“陛下这词用得妙。”   这时,毕琼突然问:“陛下,头一期的短篇故事,可不可以登这篇?”   姬安看过去,见她指着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就眉头一扬,点头道:“好,这是个好故事。”   石庭芝凑过去想看,却被毕琼推开:“不要御前失仪,回去你再看。”   姬安禁不住笑笑,再和两人确认了下招人时间,便让人送他们出去,顺便到隔壁叫上高勉,一同去武德殿看看他们以后的办公处。   ○●   搞舆论宣传的新刊物有了着落,还能藉着出口糖捞一桶金,姬安心情愉快地迎来了九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又一天假期。   姬安照例睡了个懒觉,起床吃早午餐时,见到郑永来了。   他心情好,想起郑永天天都在自己身边至少待半天,就说:“郑永,我休沐日得找你,你休息不了,就平日寻空休息吧,在没有朝议的日子里挑一日。内侍每月休沐四日,你和王晦自己看着休。”   郑永连忙躬身道:“奴代义父谢陛下记挂。”   又说:“朱内侍那边估计尚需一二日才能清点完,陛下可要先看一看目前的名册?”   姬安摆手:“不急,等都清点完了再一起看。现在那头情况如何。”   郑永:“有羽林大将军亲自坐阵,一切顺利。”   姬安看他一眼:“这几日,找你和王晦的人有多少。”   郑永垂着头,感觉背上隐隐发寒:“奴与义父一人都未见,只记下了名字,随时可呈与陛下。”   姬安:“那你们先记着,等你和朱顺交接账本那时,一并给他。”   郑永应了是。   姬安吃完饭,又问:“先前和王淑华约了今日,她可曾到了?”   郑永忙回:“她与奴一同来的。怕像上回那般影响陛下用膳,奴让她在外头候着。”   姬安:“那就传吧。”   王淑华很快进来,依旧捧着一只小匣子:“回陛下,奴婢做出了三种香皂。”   姬安招手:“快拿来我看!”   郑永将小匣子转到姬安面前,打开盖。   匣子里摆着三块颜色、形状都各异的香皂。一块浅茶色的方形,和上回的肥皂相仿。一块浅红色的花形,和另一块浅黄色的圆形。   王淑华禀道:“陛下说准备拿来卖,奴婢便用了不同的模子。”   姬安笑着赞道:“好好好,还是你们女子仔细。”   这样搭成一套,估计许多不差钱的人都会直接买一套。   他先拿起方形茶色的,都不用凑太近,就能闻到一股清淡的茶香味。又让人取水来,试着洗过一回手,擦干之后和上回的肥皂相比,手紧绷干燥的情况的确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姬安再拿起另外两块闻闻,浅红花形的味道是浓郁款,浅黄圆形的味道是清香款,看得出王淑华的想法是覆盖对香味喜好不同的两种消费群体。   王淑华见他没有试用这两块,便说:“奴婢都仔细试过,这三种香皂除了香味不同,使用起来相差不大,都有去污与润肤的效果。陛下可要参照澡豆的不同功效,再尝试添加其他药材,以求别的效果。”   姬安却说:“暂时不用,先有这三种就够了。这次做了多少?”   王淑华:“除去奴婢几人试用的,茶味有六块,浓香与清香各三块。”   又递上三张纸:“这是配方,陛下可着人由此估算成本。”   姬安没着急看,只道:“都拿来了吗?”   王淑华:“剩下的留在外头。”   姬安让人去拿进来,又在系统中打开制皂手册,再让人拿上笔墨,将王淑华叫到身边:“我们来看一下,大批量制作如何分工合适……”   他一边说,一边写下制作流程,和王淑华一同设计制皂流水线。   烧火制堿,添油皂化,处理香料与药材,按比例添加配制,再倒入模中固化,一整套流程清晰明了。   王淑华禁不住佩服地看着姬安:“陛下记性真好!竟还记得这般清楚。”   姬安开著作弊器,没脸应她这句话,打个哈哈过去,特意叮嘱:“香料与药材的处理,可以让旁人来做,但配比和添加,你们三人得亲自来。这是配方的内核部分,正好先一人负责一样。”   王淑华忙正色应道:“陛下放心,奴婢们绝不会让配方走漏。”   姬安:“制一批要多少日。”   王淑华:“四五日可出一批。但按著书上说的,现在的硬度还不太够,最好是再放一个月。”   姬安:“这个不怕,头一批我要送到图国卖,路上过去就要半个月了。”   王淑华:“据奴婢观察上回制作的肥皂,至少也要七至十日,方合适运输。”   姬安点点头:“好。另外,你们再想想如何包装,看起来能更吸引人买。”   王淑华应了是。   姬安再交待郑永:“你带她去找王晦,今日便招收人手,再尽快采买器具与原料给她们,尽早在芷兰殿开工。”   郑永应下,带着王淑华一同离开。   姬安把桌上摆的一排匣子全打开,每只匣子里都整整齐齐地装着三块香皂。   六块方形的茶香,三块花形的浓香,三块圆形的清香。   看着这些漂亮雅致的小东西,他彷佛都能听到银子掉落的叮当声响,禁不住唇角高扬。   姬安想了想,动手调整一下位置,把每种香型都放在同一只匣子里。   他留下一只装茶香的,将另外三只匣子都盖上,挥手吩咐:“备马,给大司马送回礼去。”   *   上官钧正在细细翻看姬安给的那本造“糖车”的书。   书里讲得很细,每个部件都有拆分的示意图,以及组装起来后如何榨蔗汁,都详细分明。看得出来,这是非常成熟的设计,并不是初期研究阶段的产物。   上官钧微微眯眼——虽然他对制糖并不了解,但糖车这种大型器械如果已经普及,总该听说过一耳朵。   因为朝廷对这样的发明有奖励制度,只要上交制作图纸,并能证明确实有用,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赏赐。而且不会垄断技术,依旧允许发明者继续制作来使用或贩卖。   除非这糖车是某处制糖作坊制造,只为提高自家产糖量多卖钱,一直守着秘密没有公开。可若是那样,姬安又是从何处得到这本书。   这时,黄义带着一个年轻人进来。   上官钧先将黄义招到跟前,把书给他看:“以前你帮圣上寻闲书之时,可曾见过这本。”   黄义仔细翻翻,肯定地摇头:“未曾见过。奴寻给圣上的都是话本与游记,若是见到这样的书,必会拿与二郎过目。”   他虽然见识短,但也知道这种造器具的书很可能不简单。   上官钧再问:“有一本提炼硫磺的书,你可曾见过。”   黄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也未曾……硫磺不是矿石吗?”   上官钧便没再说,摆手让他退到一边,转头去看那年轻人。   年轻人上前两步,躬身问安:“见过大司马。”   说是年轻人,但其实他的年纪比上官钧还要大一些,今年二十四岁。只因长年在外跑商,皮肤状态没有那么好,不过眼神却是很亮。 第61章 回礼   这年轻人叫罗天瑞,手下算是有半支商队。   不过罗天瑞跑商经验丰富,经商能力也不差。他从小在一家商行当学徒,十六岁开始跟着跑商,十九岁惹了大管事逃跑,进京讨生活时恰逢上官钧的庄子招人,就进了庄子。   上官钧手中握着上官家留下的所有资产,但因自小被先帝后带在宫中培养,后又有万户食邑和丰厚薪俸,对做生意并不在意。上官家原先的铺子,因上官太后顾及不上而租赁出去,他也基本保持原样。   不过,上官钧出宫开府之后,还是收回了一间铺子由下人经营着,也是唯一的一间。铺子里卖的是南货,就是从南方贩来的各种特产,吃的用的都有。   这其实算是副产物。因为上官钧有部分食邑在南方,大司马府每年会派人去处理夏秋两税,就顺便收一些特产供上官钧享用。上官钧一个人用得少,收的时候掌握不好数量,多的就放到铺子里卖。   上官钧对此不在意,铺子的生意就基本维持在一个不亏不赚的状态。   但自从罗天瑞加入到采买队伍中,不过跑了两回,黄义就发现铺子当年小赚了一笔。他一打听,得知是罗天瑞劝动管事,对货品种类和数量进行调整,等放到铺子里,竟然渐渐就全卖完了。   黄义立刻将罗天瑞引荐给上官钧。只是上官钧依旧没多在意那点小买卖,只将那家铺子交给罗天瑞打理。除了和以前一样每年固定跑两回,还允许他在冬日农闲的时候,从庄上招募人手去进货。   只是这样,那间南货铺子这几年也让罗天瑞打理得有模有样,每年的纯收益能抵得上一个大庄子。   可即便如此,罗天瑞依旧没能再见得着上官钧一面。他也清楚,南货铺子在上官钧心中没份量,上官钧极可能连手下有自己这个人都不记得。   不过,罗天瑞在上官钧这里倒是待得很惬意。毕竟年纪轻轻就能完全主持一个铺子,除了继承家产,对外人而言可不是容易办得到的事。罗天瑞对目前这样的生活非常满足。   因此,当他昨晚突然听黄义说上官钧要召见他,偏偏还连黄义都摸不准上官钧的用意,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   罗天瑞躬着身问过安,强忍着偷瞥上官钧神色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大司马召小人前来,不知是有什么指示?”   上官钧抬眼看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跟姬安在一起久了,受姬安总给人赐座的影响。上官钧突然就觉得,只简单吩咐两句还好,要保持这样说话似乎有点怪异。   他没多想,既觉得怪,就随便抬手一指:“坐吧。”   罗天瑞有点受宠若惊,低着头四下看看,就见有小厮搬来张矮墩,连忙谢过,侧着身坐下,心里也总算安稳了一半。   上官钧余光瞥见黄义还在旁,又道:“你也坐。”   黄义笑着谢了座,在离上官钧更近的地方坐下。   上官钧将手中那本造糖车的书递给罗天瑞:“你常跑南方,可见过这个。”   罗天瑞连忙起身接了,再坐下略略翻看,同样摇头道:“不曾见过。只是,小人虽然进村子收山货,但没有去过制糖作坊,不知作坊里有没有这糖车。”   上官钧就转个话题问:“眼下我需要一支专门走商的商队,且要能出海的,你可能组建得起来。”   罗天瑞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忙问:“大司马想要多少人的商队?”   上官钧却是听得眉头微蹙,这时才察觉——姬安真是给他扔了个大麻烦!   他犹豫片刻,选择将麻烦下放,把准备明年做的糖出口生意简单说了下。   罗天瑞听得是又惊又喜,惊在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买卖,喜得只觉如同天上掉馅饼。这回若是办好了,以后这差事应该就会一直是自己的,能得大司马看中,这辈子还愁什么!   不过,罗天瑞虽然年轻,却并不鲁莽。   他压抑着欣喜,细细思量过后,更为小心地回道:“北边的榷场冬日不开,各港的出海船队也有固定时间。今冬小人先把两边路线探过一回,还要看大司马准备运多少糖,才好筹备商队。   “招人倒不是难事。这几年跟着小人跑商的人中,有一些可堪重用。剩下的脚夫与车马,只要有钱就能雇到,也不用非在京中雇。船得找南方的船帮,小人探路时会摸清楚。只是,护卫最好是自家的。”   上官钧见他思路清晰,考虑周到,心中还算满意:“你统计好人数,到时我会安排护卫。”   罗天瑞:“是!小人今日回去就收拾包袱,明日就动身南下!”   上官钧让人拿出两封信给他,继续吩咐:“你先到福吉收糖。找一个叫杨微的人,他开有一家出名的制糖作坊,你找福吉卖糖的店一问便知。把我的信交给他,他会带你收糖。   “该收多少、如何收,你都问他,谈定之后传信回来,我让人押银子送去。若是他的作坊里没有糖车,你将那本书给他找人誊抄一份。另外,再把我另一封信送到福建转运司。”   罗天瑞接过信,见一封上写着杨微,另一封是福建转运使,都封了口,压着大司马的章。   上官钧又对黄义道:“你给他一块大司马府的腰牌。”   黄义应了是。   罗天瑞谨慎地确认一次:“如何收糖,都听那位杨微的?”   上官钧:“对,让他看过信,他便会知晓。若是你去到之时,有人在找他的麻烦,你同样可拿我的信去找转运使出面帮他解决。”   罗天瑞再次应是。   这时,有人进来禀道:“大司马,陛下过来了,马上就到。”   上官钧点下头,起身整整衣,往殿外走去。   黄义自然立刻站起,跟在他身后。罗天瑞跟着起身,犹豫片刻,也跟在了最后。   上官钧迎到院中,见姬安正好下马,上前问:“陛下过来用午膳?”   姬安对他笑道:“我刚吃过。你要是吃饭,不用特意准备我的,我跟着吃两口就行。”   说完,见到上官钧身后的黄义,顺口说一句:“黄义,许久不见了。”   黄义赶紧躬身行礼,笑着回话:“陛下万福金安。今日奴进宫时听着了喜鹊叫,原是有幸得遇陛下。”   上官钧见罗天瑞在后头,便把他叫上来,对姬安介绍:“他叫罗天瑞,以后卖糖之事由他来办。”   罗天瑞学着黄义刚才的模样给姬安请安。   姬安打量他两眼,勉励了一句。   上官钧又道:“这里头也有陛下的一份子,陛下不如派个人同去。”   罗天瑞听得心头一跳。   不过,姬安却说:“不用了,大司马用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钧转眼看他:“账目还是得算清楚。”   姬安想了想,道:“那这样吧,我派个账房过去,两边各自计账,回来再对一对数。”   上官钧点下头,吩咐罗天瑞:“照顾好陛下的人。”   罗天瑞连忙躬身应是。   姬安笑道:“还得有赖罗掌柜操持。几时出发,回头我让人去找黄义。”   罗天瑞仔细禀:“小人准备明日去福吉收糖,冬日先把两边路线探好,再择日运糖出发。”   上官钧:“他先去谈,待我这边押银子过去,陛下的账房再随行即可。”   姬安:“好,就听大司马的安排。”   上官钧便示意黄义和罗天瑞可以走了,带着姬安进殿。   罗天瑞跟着黄义再次行礼,等离开思贤殿一段路,才觉得刚才因面圣而紧张的心跳渐渐平缓。   他忍不住低声问黄义:“黄总管,怎么大司马说这生意里还有圣上一份……”   黄义瞥他一眼:“大司马怎么交待的,你就怎么办差,不该问的别问。”   罗天瑞陪笑应了两声是,想了想,还是再问一句:“那个杨微,您知道吗?”   黄义轻微摇下头:“大司马用的人,我哪里都能知道。”   他目光往罗天瑞手中一瞥:“信和书可都要收仔细了。”   罗天瑞笑道:“总管放心,回去我就装个袋,贴身收着。”   *   姬安走进已经来熟了的殿中,脱去斗篷,直接坐到榻上,手一挥:“来,把礼物给大司马送上来。”   三名内侍走上前,将手中小匣子放在小案上,再躬身退出去。   姬安亲手一只一只打开盖子:“上回你送了我‘大礼包’,不回礼过意不去。就是让人研制花了点时间,一直拖到现在。”   上官钧目光扫过三只匣子,见里面都摆着三样小物,分别是浅茶色的方形块、浅红色的花形块和浅黄色的圆形块。颜色与形状都颇为雅致,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装在匣子中,至少能判断出不是食物。   上官钧随手拿起一块浅黄色的,只觉捏在手中有些许软滑,差点没捏稳。而且,拿得近了,还能闻见一股沁脾的清香。   他抬眼看向姬安:“敢问陛下,这是何物。”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闻到香了吧,叫香皂,可以拿来洗手、洗脸、洗澡。去污力比澡豆和肥皂团都强,用起来还比澡豆方便,沾上水再往身上滚就行了。你试试。”   正好时和端上茶,上官钧便让他去端来水盆,试用了那块浅黄色的香皂。   姬安走过来看,指导着他搓出细腻的泡沫,再看他洗净手擦干,动作自然地凑到他手边嗅闻一下:“手上都有香味残留,这香料调得还真不错。”   上官钧手帕还抓在手中,姬安的鼻尖就差点碰到他手背,不由得停顿往动作,等着姬安直起身子,才将手帕交给时和拿下去。   姬安倚回榻上,笑问:“感觉如何?”   上官钧:“确比澡豆好用。”   他跟着坐下,端起茶,却是看着姬安问:“香皂,这东西我从未听说过。陛下方才说‘让人研制’,是又从哪本闲书里看来的方子?”   姬安也在端茶,本想顺口答“是”,但恰好和上官钧对上视线,心里没来由地一跳,就把那道声音压在了嘴里。   姬安装模作样地吹了几口茶,脑中快速编排好藉口,才抬头笑道:“这回你猜错了。”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那是从何处得来。”   姬安:“的确是书里看来,但书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她从何处得来。”   上官钧眼中含着怀疑:“令堂?”   姬安只当没见,点头道:“前段日子搬家整理旧物,才发现我以前从封地带来的东西竟还夹著书,里面夹有一张我娘写过字的小签。那书也该是她给我的吧,不然怎会夹着她的字。”   上官钧:“陛下不记得令堂和你说过?”   姬安佯装认真地想了想,才说:“记不清了,我娘过世的时候我还小呢。不过这书当初没被留高王妃收走,大概也是我娘在天之灵的保佑,注定了是要留给我的。”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低下头喝两口茶。   放下茶杯,目光在三只匣子中扫过,又道:“元秀秀突然向后宫嫔妃提价,是否就是因为陛下把制澡豆的人调来研制这香皂。”   姬安一愣,随即叹服:“大司马脑子转得也太快了。”   上官钧:“我看这做的模样,像是要给女子用的。”   姬安笑道:“我的确是准备面向女子销售,所以让王淑华——就是研制的人——调了两种不同的香。不过,方形那种茶香型是我喜欢的。大司马用完了这些,喜欢哪种随时可让人找郑永拿。”   上官钧:“陛下还打算在外面卖?”   姬安:“我说过想减杂税,就得另想办法补我的内库。听说配方好的澡豆一两能卖一两金,大司马看,我这香皂一块值不值那个价?”   上官钧看他一眼:“陛下说好用的东西,自然是值的。”   姬安哈哈笑道:“我的面子这么管用吗?”   他愉快地喝下半杯茶,继续说:“不过,基础款的定价还是别太高,要给以后出新品留提价空间。我得先调研调研,再决定怎么个卖法。”   又顺势问:“你在京中有没有铺子。”   上官钧:“陛下没有铺子?”   姬安:“我问过郑永,他说没有。既然都要租铺子,那做生不如做熟,你要是有合适的铺子,可不可以租我一间。”   上官钧:“我的铺子自然是都租出去了。”   姬安:“没有哪间到期能收回来的?”   上官钧:“我很少问铺子的事。陛下若想看,待下回休沐,可出宫瞧一瞧。”   姬安一口答应:“好,那下回休沐出去逛逛。”   说完,又笑眯眯地道:“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要找大司马帮上一帮。”   上官钧转眼看他:“陛下这般客气,让臣颇为惶恐。”   姬安失笑地摇摇头:“是这样,那本新刊的名字,我决定叫《大盛旬报》。昨日我已经和石庭芝夫妇谈定,由我挂名主编,石庭芝出任执行主编。   “他们去武德殿看过之后,毕夫人希望在那里摆一块写有‘大盛旬报’的牌,想我提个字,顺便也能当刊物的封面。但我试写过几遍,都不满意,就想向大司马求幅字,用的时候会把你的落款一起带上。”   上官钧:“陛下怎会想到用我的字。朝中有几位大臣的书法都盛名远播,可找他们来……”   不过,话说一半,他想起来姬安说过——“是面对百姓的刊物,所以不想设在翰林院”。   上官钧随即改口:“既是面对百姓的刊物,让百姓看到陛下的字,岂不是更好。”   姬安皱着眉苦笑:“但凡我的字能拿得出手一点,我也就不怕丢这个脸了。”   上官钧却奇怪:“陛下的字虽说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差到见不得人。”   姬安用力摇头:“大字完全不行,也就小字还能凑合看看。你就给我题一张吧。”   恰好看到香皂,他补充:“你喜欢什么样的香味,我让人专门给你做。”   上官钧一顿,淡淡道:“陛下忘了,我说过,没有特别喜欢的香味。”   姬安拍拍额头:“哦哦,对,你是说过!那……”   他扒拉一下自己稀有的技能:“我再给你做点小食?”   上官钧:“陛下还会做什么。”   姬安冥思苦想,但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到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上官钧欣赏了一番他苦恼的模样,才道:“陛下若愿意欠着这一桩,我可以先写字。”   姬安想都没想就应下,并得寸进尺:“好!那我要一幅横的和一幅竖的。”   上官钧笑笑,起身走去书房。   姬安跟着一块过去。   上官钧着人准备文房四宝,提笔落墨。   不过片刻,先写好一幅横的“大盛旬报”四个正楷大字。   字字圆润饱满。   姬安虽看不出多少好坏,不过瞧着觉得挺舒服,也就感觉很满意。   上官钧又接着写了一幅竖的,晾干墨迹,让人一同交给跟着姬安的徐小七。   姬安提醒:“你的落款还没写。”   上官钧:“不用了。”   姬安:“那会不会被误会是我写的。”   上官钧:“误会便误会。”   姬安见他不介意,自然也就不强求。   礼物送了,字拿到了,姬安再蹭着吃了点上官钧午饭的菜,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人回去立政殿。   *   休沐日上官钧过得也悠闲。   晚上照例练完剑,就走进浴房洗浴。   浴桶上蕴着一层白雾,上官钧脱了衣服,踩凳上去,再走入水中。   微烫的水慢慢没过肌肤,他靠着桶沿坐下,闭上眼睛。   这个时候,上官钧习惯于回顾一下当日的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先想到的,就是派罗天瑞南下收糖一事。   也就跟着联想到那个杨微。   杨微此人,现在和上官钧还没有相识。   但在上官钧的上一世里,他算得上是一个能让上官钧记得住的人物。   原本,在明年的恩科当中,杨微会高中状元。   但实际上,杨微是一个并不想当官的人。   他的志向就是制糖。   制糖是杨家祖业,传到杨微这一代,已经颇俱规模,每年产的糖又多又好。   但正因为发展得好,自然就会引来人眼红。   于是杨微的家业被抢了。   哪怕他为了保住家业,早早就努力考了个举人,也依旧没能躲过这一难,差点家破人亡。   杨微一生气,跑上京参考,不料直接高中头名。   之后,杨微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在朝中经营,官职升得飞快,终于官至御史大夫,已经是入政事堂的宰相。   至此,他突然发难,将当初被抢走的家业夺回,再把当年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收拾干净。   随后毫不留恋地辞官回乡,继续去干他的制糖大业。   只给朝廷留下这么一段传奇。   上官钧认识杨微的几年里,对他颇为欣赏,当初还曾留过他。但杨微志不在官场,反倒说:“若大司马哪时想买糖,随时欢迎来找在下。”   上官钧回忆到此处,不由得心生感慨——隔了一世,自己还真有了想买糖的时候。   以杨微对制糖业的热爱与熟悉,上官钧相信,只凭那书中的糖车,就能换得他心甘情愿地帮忙筹划买糖事宜。   当然,这一世上官钧也会顺手帮杨微解决掉觊觎他家产的那些人。只是,这样一来,明年的状元就不知会换成什么人了。   上官钧把今日交待的事都回想一遍,确认没有疏漏,这才睁开眼,缓缓起身,向桶边案台伸手。   手伸过去,他却是愣了下。   平日里,那台上会摆着澡豆和布巾。   今日,却是三块香皂取代了澡豆的位置。   上官钧这才想起,刚才岁丰问过他“要不要用陛下送来的香皂”,他随口应过一声“嗯”。   此时,瓷盘中的三块香皂排成一行,静候他的选择。   上官钧的手离他用过的那块浅黄色清香型的最近。   他伸手捏起来。   但,手收到一半,一阵清香已经扑进鼻尖之时……   没来得地,姬安说过的一句话彷佛响在耳边——“茶香型是我喜欢的”。   上官钧顿了下,将手中香皂放回去,转去拿那块浅茶色的方形香皂。   他拿到面前嗅了嗅,果然闻见清淡的茶香。只是,和刚才那一块相比,香味就显得不是那么明显。   上官钧将香皂泡进水中,片刻之后,开始往手臂上抹。   渐渐地,一串串的泡泡在香皂下方冒出。   上官钧抹完两边手臂,放下香皂,如平常一般搓洗过一轮,再沉进水中洗净。   当他再抬起手,下意识闻了闻手背——留香也很淡,估计洗好澡就会散……   上官钧突然皱眉——他为什么要在意留香?   只是,脑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姬安凑到自己手背旁嗅闻的那一幕。 第62章 茶香   用上官钧的话说,姬安的这个休沐日依旧过得精彩。   回到立政殿后,姬安给后宫新组建的后宫服务局各管事进行了面试。   不过这次面试倒是比上回顺利得多。   主要原因在于,保留下来的衣饰司、食膳司、医药司这三司,实质都属于技术岗,原本在其中任职的宫女都是技术工。哪怕后来还有人报名应征,也很难一上来就能有争夺管事的竞争力。   姬安不想搞出外行指导内行的事,先前的女官撤掉之后,通过面试提拔上来的,都是原本熟悉工作的高级技工。每司二主二副四名实习主管,三个月考察期合格便能转正。   办公司是文职,虽然技术性没有另三司那么强,但对工作的熟悉程度同样影响非常大。最后提拔上来的,也是原本做惯了文书工作的熟手。   总的来说,新应征的人所能竞争的,都是在四司里具体干活的位置。   但因为姬安的整编,现在每司有一主管负责嫔妃,一主二副三名主管负责宫女和宦官,最后算起来还是增加了一点人手。   姬安只在督察局上费了一些工夫。   督察局中宦官宫女各一队,初选阶段姬安全交给了王晦。王晦在宫中多年,不仅自身位高权重,在众宫女宦官当中口碑还不差,足见他的为人处事之道极为合适宫中规则。   姬安再给王晦选出的人做了一套小测试题,发现竟然达到了全员合格,不由得对王晦更高看一眼。   至此,这一轮后宫大改造算是达成了初步成果,往后便是走一步再看一步。   姬安给王晦加了一个正三品的虚衔领待遇,由衷地对他说:“我知你现在辛苦,但也实是离不开你。只能劳你多顾着些,这几年也再为我多培养一些人才好以后接班。”   王晦感动地回道:“陛下还肯用老奴,便是老奴之幸,万不敢言辛苦。只要老奴还能动得了,必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姬安当然没把这种场面话太当真,只是也摸不太准王晦是那种想抓着权力留在职场的类型,还是想赚够了就早点退休享清福的类型。   不过姬安也懒得玩试探,直接给了王晦承诺:“你若有精力,就多带几批人;若觉精力不足,带出一批来也就能轻松了。总之,多多保重身体,尚食局和尚药局那儿有什么好补品,尽管去用。”   王晦谢了恩,这才退出殿去。   郑永送他往后宫去,一直到离开立政殿走了一段路,才四下看看,低声问:“义父,圣上刚才那话,究竟是想您留,还是想您带出了人就自请离开?”   王晦看看他,微微一笑:“你原先在后宫待的时间久,先帝朝又太太平了,见识不到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也没见识过先帝生杀予夺的模样。以圣上对后宫说处置便处置的态度,他何需对我玩手段。”   郑永不由得愣住。   王晦:“不用想太多。对我们,圣上如何说的,你就如何听。圣上刚才说了随我,此刻的想法便是真随我。哪时他不想随我了,随时都能改。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一阵夜风吹过,郑永感觉彷佛有阵凉意浸进了衣袍。   王晦拉起他的手,继续往后宫走,一边说:“在圣上跟前做事,做事时要聪明,但做人不要太聪明。这点你义兄就学得很好,大司马怎么吩咐的,就怎么做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想的不想。”   郑永低声回道:“儿明白了。”   *   这个时候,姬安在立政殿里正要吃晚饭。不知是不是被什么味道呛到,转头打了两个喷嚏。   徐小七原本盯着人验毒,此时吓得连忙过来看情况:“陛下可是凉着了?奴让人去传御医!”   姬安揉揉鼻子:“不用了,就是鼻子突然痒了下……可能是有人在念叨我。”   徐小七犹不放心:“还是叫御医来探探脉,没事也能放心些。”   姬安觉得他有点太紧张,何况自己身上有系统,这辈子估计不会有病痛之扰,安慰道:“真不用,前两日不是才诊过平安脉,过几日又会再诊。我的身体我知道,要真不舒服,我肯定不会撑着。”   徐小七仔细看看姬安脸色,确认的确没有异样,才稍稍放下心。   姬安吃过饭,休息片刻就照例做运动。   最近他将跑步前的准备活动教给了内侍们,此时就和徐小七一同做准备活动。   姬安见徐小七似乎还在担心,笑道:“只是打两个喷嚏而已,怎么就担心到这个程度。”   徐小七犹犹豫豫地,最后喃喃:“奴不敢说……”   姬安:“和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说吧。”   徐小七犹豫再三,才小小声道:“奴小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大疫。那时奴才四五岁,却也记得很多人都是从不停打喷嚏开始病……”   姬安一愣。   徐小七:“奴命大,熬过来了。后来宫中去招人,本来看奴瘦小,没挑上。但听说奴熬过疫,觉得奴有点福气,才又把奴招进来。”   姬安听得心情有点沉重,一时也不知道劝什么,只得拍拍他肩膀:“都过去了。别担心,我好好的。”   徐小七用力点头:“陛下一定会好好的!”   姬安一笑:“走吧,跑步去。强身健体,病痛就会远去。”   他带着徐小七出殿,再领上已经列队等待的羽林卫,惯例绕着立政殿跑了五圈。   跑完回来,姬安继续在屋内做完自己的锻炼,一边喝水一边等汗落。   他正好站在铜镜前,转头就见到镜中的自己,耳朵似乎有点红。   姬安这才察觉耳朵在发烫,抬手揉一揉:“怎么这么烫,难道有人在想我?”   慢慢喝完几杯水,姬安出屋去了浴房。   只是,他耳朵的烫意到这时都一直没有消下去。   徐小七和另一名宦官守在浴房外。突然,他看到远处洪大福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叮嘱旁边人仔细听姬安的召唤,就快步赶往住处。   洪大福进了屋,回身刚要关门,就见徐小七跟着进来。   徐小七反手关上门,低声问:“你下午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洪大福奇怪地看他:“见家人啊,我和圣上说过的。”   徐小七:“宫门早下匙了,你后来又去了哪里。”   洪大福被问得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说:“我娘她们给我带了些栗子,我拿去膳房烤了。”   一边说,一边掏出来给徐小七看,续道:“还想着晚点和你一块吃。你干什么啊,逼问犯人一样。”   徐小七看着他手中带着香味的栗子,总算松了口气:“朱顺他们清点到最后了。这几日都有人来找过我,肯定也有人找过你。你可别犯糊涂。”   洪大福这下真生气了,嚷道:“喂!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徐小七无奈:“谁让你在这种时候还乱跑不见人……行行,是我不对,我向你陪不是。圣上还在洗澡,我回去守着了。”   洪大福瞪他:“那你还跑来,快去!”   徐小七就回身打开门,快步跑走。   洪大福重新把门关好,坐到床上,眼睛盯着手中栗子,脑子里想着先前家人听说宦官能离宫后想让自己回去的话,长长叹口气。   在浴房中洗澡的姬安并不知道外头的事。   今天用上了新做出来的香皂,他擦身时还特意嗅一嗅手臂,哪怕茶香味已经很淡,心情也格外愉快。   姬安一边穿衣,一边想起给上官钧送去的三种香型,忍不住猜想一下他会不会用上,又会用上哪种。   毕竟是自己送出的礼物,如果能得到对方的喜欢,自然会更让人高兴。   当然,姬安也就是自己想一想而已,不会真跑去问上官钧这种问题。他们还没关系好到可以直言礼物不合心意的程度。   回到房中,姬安刚准备躺上床,却听人来报思贤殿有人来。   他将人传进屋,发现不是下面跑腿传话的内侍,而是上官钧身边的亲信小厮岁丰。   岁丰捧来两只小匣子,正是姬安下午送给上官钧的那些。   他将两只匣子交给徐小七,躬身道:“陛下,大司马说发现这香皂很耐用,感觉陛下赐得太多了,就送回一些给陛下先作他用。待日后用完了,再向陛下要新的。”   姬安看上官钧至少留下了一只匣子,估计三块也够用一两个月的,没多想就让岁丰回去了。   徐小七问:“陛下,这些先收起来?”   姬安大方道:“等朱顺他们回来了,你们几个分一分吧。看看是不是刚好六块。”   徐小七将两只小匣子放下,一一打开。   却发现只有四块——两块浅红花的浓香型,和两块浅黄圆的清香型。   姬安一愣,没想到上官钧是留下了五块。   不够分就有点不好赏,姬安改口说:“那还是先收着,等下一批做出来,我再一块赏你们。”   徐小七应了是,合上盖子,捧起两只匣子去收。   ○●   上官钧骑在马上,正和身旁姬安说话。   见到姬安又向自己倾身,贴到耳旁说悄悄话似的,心中不由得叹道“真是骑马少的胆子大”。上官钧怕他往马下滑,只得伸手托着他肩头。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姬安的坐骑只是轻轻颠一颠,控马经验少的姬安真就直接向着上官钧滑过来。   上官钧原就有所准备,倒是没慌乱,双手掐着姬安的腰,一下便将他抱到自己马上。   不过,姬安没被马吓到,却好像被自己吓到了。   上官钧就见姬安抬起头,瞪着眼睛看向自己。   同时,一阵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   上官钧也是一愣。   那香味却彷佛带着吸引力。   上官钧感觉自己在向前倾身,似乎在查找那股香味的来源。   两人本就离得近。   上官钧还看见姬安的脸越来越靠近,并且染上一层绯红。   那股茶香味也越来越浓。   上官钧的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姬安那透着红意的耳垂、下颌、脖颈……   就在他感觉到鼻尖似乎滑过什么东西之时——   上官钧睁开了眼睛。   清晨的昏暗中,眼前是熟悉的床顶帷帐。   上官钧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等脑中残留的画面消失,才翻身拉动床头唤人铃的绸绳。   片刻之后,今日轮值的河清和海晏端着东西进来,又另有杂役宦官们抬进熏笼。   屋内点上灯,上官钧起身洗漱。   刷过牙漱过口,他转到水盆前,也就看到了盆边的香皂——是昨晚用过的那块茶香型。   上官钧动作微顿,才照平常一样洗好脸,搽上一点面脂,坐下让人梳头。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受早晨梦境的影响。明明应该已经淡去的茶香,此时却彷佛还萦绕在他鼻尖。   上官钧微微低头,看向自己双手。   那一日掐着姬安抱到马上的感觉,又一次复苏。   当时他不过顺手而为,却没想到,回忆起来还能如此清晰。   上官钧手指微动,也又一次想起当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人挺高,却那么轻。   小厮们动作麻利,很快帮上官钧梳好了头。   上官钧起身出到外间,让人摆膳。   吃完早膳,未待他唤小厮们进来给自己更衣,就见河清匆匆走入。   河清道:“郎主,秦将军求见。”   上官钧原要起身,此时又坐回去:“让他进来。”   河清口中的秦将军,名为秦直,正是飞廉军的统帅。   这个时候过来,说明是宫门一开就进了宫。   而能让秦直这么着急来禀的事,肯定不会是小事。   秦直快步进来,见屋外河清关上门,才走到上官钧跟前抱拳躬身:“大司马。”   上官钧指指身旁椅子:“坐下说。”   秦直一愣——禀事就有这待遇,可还是头一回。   不过,他也没多想,依言坐下,小声道:“大司马让查常仁佑,昨日排查到一点情况,但也说不太好是不是异常……”   上官钧:“直说。”   秦直细禀:“其他都未见异样,只查到他妻女以前时不时会去法渡寺上香。也不是很常去,就是一些礼佛的大日子,偶尔初一或十五也会去。但自从上次……之后,就没再去过。”   法渡寺,是上回行刺上官钧的那些升平教众时常藉以聚首的地方。但因为香火鼎盛,肯定也不是去了那里的人都有嫌疑。   自从上次之后没再去,从情理上也说得通。毕竟常仁佑是知道内幕的人,正常来讲让妻女避嫌也不奇怪。   上官钧:“接触过他妻女了吗?”   秦直:“还未曾。下官担心真有不对,会打草惊蛇。”   上官钧:“盯紧常仁佑,安排人开始接触他妻女。待接触上再来报我,我会找藉口留他在军营一段时日,便趁那时打探。”   秦直低声应是。   上官钧就挥手让他出去。   待秦直离开,上官钧起身走向内室。   河清和海晏跟进来,照例帮他换上朝的朝服。   上官钧看着镜中,眼前浮现的却是姬安的脸。   还有姬安说的那一句——“看到他心中便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上官钧眼中渐渐升起兴味。   姬安这个没出现在他上一世的新帝,实在是非常有趣。   *   十月初一,大朝会。   姬安穿了隆重的朝服,不好骑马,今天就是坐车前往仁圣殿,也就没能和上官钧一同上班。   等姬安走到御座之上,垂眼往下一扫。   玉阶之下是上官钧,再往后,是姬含思和前几日刚进京的两名郡王。   却没见留高王。   姬安虽然当时催促留高王回封地,但他相信对方不会这么听话地马上回去。都带着三个儿子山长水远地来了,赚不着便宜怎么会罢休。   却没想到,他明明留在京中,还敢不来开大朝会。   姬安落了座,示意鸿胪卿开始。   今天的大朝会上,宣读了一份重要的圣旨——天子孝期已过,下月冬至当日,将举办登基大典。   同时,姬安体恤各地官员与郡王刚回过京,就不用再奔波回京一次,只要上贺表即可。   走形式的大朝会顺利结束。   姬安换了一身衣裳,到永昌殿吃过饭,开今天的政事堂会议。   众人刚坐定,有宦官进来禀:“陛下,宗正卿求见。”   姬安让人进来。   宗正卿躬身问安,又瞥一眼上官钧和众宰相。   姬安:“说吧,什么事。”   他没让人回避,宗正卿也就直说道:“回陛下,留高王及其三子水土不服,在驿馆病倒,今日便请假没来大朝会。”   姬安心中冷笑一声——来这套。   他淡声问:“找大夫看过了吗?”   宗正卿:“昨日就寻太医看过。臣想,陛下是不是再派御医瞧一瞧……”   太医属太医署,御医则属尚药局。而尚药局只为天子服务,没有天子同意不能去请。当然,私底下请是另一回事。不过,显然宗正卿没有为留高王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   姬安:“是留高王想请御医?”   宗正卿老实回道:“那倒不是。留高王说太医已开了方,想来吃几日便能好。”   但留高王好歹是天子生父,宗正卿应该是因此才提了一句请御医。   姬安无动于衷:“既然留高王这么说,那便这样吧。若无他事,卿可退下了。”   宗正卿不敢多话,行礼后退了出去。   姬安没多提留高王,只示意众人开始开会。   *   今天的翰林院再一次热闹起来,就像上回招给事郎一样。   这回来的人是郑永,和朱顺比起来,外朝官员要更熟悉他一点。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众人都自觉地集中起来,等着郑永宣布消息。   等待之时,也忍不住低声议论。   “是上回人没招够,还要再招一次?”   “可是有上回的成绩在,缺人不是可以直接按着成绩再取,难道还要再考一回。”   “再考才好啊,再考别的人才有机会。”   “你是上回没参加,当然这么说。”   议论之中,郑永走出来,众人渐渐安静下。   郑永扫视一圈,朗声道:“圣上将办一份新刊物,作为邸报的副刊,名为《大盛旬报》。现需三至五人编纂内容,从所有选人中招收,有意者皆可报名参加选拔。有三日报名时间,十月初四进行小考。   “从次考核由《旬报》的执行主编负责,编辑一职以正八品给事郎起。和上回一样,考上者若品级在正八品之下,则提为正八品;若在之上,则保持不动。”   众人听他说完,都是一愣——《大盛旬报》?   马上有人问:“郑内侍,这《旬报》是什么内容?”   郑永:“每期《旬报》都会由圣上审稿。至于是什么内容,等《旬报》出来,各位便知道了。”   一听到“圣上审稿”,下方顿时响起一片喧哗。   又有人问:“郑内侍,那位考核的执行主编是谁?”   郑永:“石庭芝,圣上已升他为正七品朝请郎。”   对这里的人而言,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众人交头接耳地相互打听。   只有一人犹豫着说:“我好像听说过他……似乎只是个举人,都没考中进士……”   他身边的人顿时惊道:“什么?那若是考核通过,岂不是要在一个举人手下做事!”   但也有人说:“举人也可授官。前朝以举人出身入仕,后来升上高官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难道以后你碰到举人出身的上司,就要不干了吗?”   郑永没多听众人议论,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再说完如何报名,便转身离开。   众人开始议论著要不要报名。   “还是正八品,好低啊。”   “嫌低,想干得上还很难呢。所有选人都能报名,却只取三至五人,比上回竞争激烈多了。”   在大盛,可不是考中了进士就一定能当上官。 第63章 十月   大盛高祖皇帝结束了近百年的乱世,让这片广袤大地重归一统。令百姓休养生息的同时,注重文治的高祖也广开科举,招揽天下有学之士。   有盛以来,科举正科三年一开。到了高祖朝末年,每回的取士人数就稳定在二百六十到三百二十之间。   但,仅有头三四名会被直接授官。其余人先要在翰林院学习,通过考核后成为“选人”,再等到哪里出现空缺,吏部才会开始安排人递补。   此时的选人还没有俸禄,但可以到各衙署求职。各衙署对从九品到从七品这些低阶职位有自主任免权,能被招入其中,才有按品级领的正俸与各类补贴收入。   如果没求到职,可以接着考朝廷一年一次的“定品”,即同为从九品到从七品这五个品级的文散官。有了散官衔,也能按品级领正俸,可因无实职,就没有补贴。   但不管有无实职,有无定品,只要中了进士,又未达到正七品,就一直算在“选人”之列。   选人可以说是大盛的人才储备库,多年科举下来,已经积攒了不少人数。   就在翰林院的低阶文散官们为三五个编辑职位的激烈竞争叹息之时,政事堂当中也议到了科举之事。   中书令提醒姬安:“陛下,该为明年的恩科做些准备了。早日将开考时间登于邸报通知各地,各地的举子才好规划进京事宜。”   姬安顺势问:“正科是在什么时候考。”   中书令:“若无特殊情况,正科都在二月中下旬。此乃惯例,许多举子提早一年就会做好计画。”   姬安:“以往的恩科呢?”   中书令:“若是在上半年决定次年开恩科,就和正科时间一样。若是下半年才决定,通常会延迟半个月至一个月。”   今年是九月皇权交替,算是下半年稍晚的时间段。   姬安:“那就三月中吧。”   中书令没再多说。   左仆射等了片刻,只好自己开口:“也请陛下早日选定三名主考,好让其亲属及门下弟子回避,另行准备别试。”   会试由礼部主办,礼部在他辖下,他不得不提。   姬安先看看左仆射,又扫视一圈众人,问:“会试考卷是否要弥封。”   左仆射:“自然要封。”   弥封,指将卷子上的名字封住,防止阅卷官看到考生姓名。   姬安再问:“是否要誊录。”   左仆射:“也要誊录。”   誊录,指由专人将考生的卷子重抄一份,防止阅卷官从笔迹认人。   姬安:“那还有何必要回避。”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愣。   左仆射只得耐心细说:“陛下,考题由主考官所出,其弟子更熟悉其脾气,知道如何破题更合考官心意。且,各人文章风格不同,主考官也更熟悉弟子文风,瞧出来了便有舞弊之嫌。”   姬安笑笑:“明年的考题我会亲自出,阅卷的主考官与房考官人数也会相应增加。考生卷子既然能避房,自然也能避主考,不需要再考别试。”   众人又是一愣,都忍不住面露惊讶,还有人不由得相互对视。   左仆射试探着提醒:“陛下,会试之后的殿试,才是陛下出题。”   姬安回视他:“我能出得殿试的题,就出不得会试的题?”   左仆射微微瞪眼:“可是……这未有过先例……”   姬安:“我听闻,科举也不是开天辟地便有的事。我登基开的恩科,还不能招些我满意的人吗?”   左仆射忙道:“陛下息怒。臣只是担心,陛下不熟悉科考,怕举子们领会不到陛下之意。”   中书令也出言说:“陛下,科举选士关乎国之根基,不可轻忽。”   连右仆射和两位侍中都出言附和。   文官当中,只有御史大夫唐武,目光在姬安和上官钧脸上晃过,没有开口。   枢密院的两人看上官钧闭着眼不表态的模样,也默默当哑巴。   姬安闲适地倚着凭几,等众人都劝过一遍,这才回道:“我知道你们的担忧了。不过,你们先前怎么没担心殿试里我出的题会让考生看不懂。”   众人如同再被将一军,一时再次怔愣。   话是左仆射说的,最后只得他自己找补:“陛下,殿试的题……通常主考官会加以润色……”   姬安再次一笑,转向上官钧问:“大司马,今年的殿试也是如此吗?”   上官钧原在闭目养神,这时才睁了眼:“今年的殿试题,是臣出的,无人润色。”   姬安重新扫视众人:“那我出完题后,让大司马把把关,诸位卿家就可以放心了吧。”   众人沉默片刻,中书令再道:“陛下,殿试只考策问。但会试还会考经义和诗赋。陛下可曾看过经义题。”   姬安想了想,妥协道:“那经义题就由主考出好了。”   他退了一步,加上上官钧没有反对,众臣子又再想不出什么反对理由,事情不得不这样定下。   左仆射最后挣扎了一把:“以前恩科偶尔也会与正科不同,陛下既想试一下改变,亦无不可。”   意思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姬安哪会被他套进去,顺势道:“卿说得不错,先用恩科试点,看看成果如何。”   一句话就扭成了“只要这次成功,以后就照此例实行”。   众臣子暗地里交换着眼色,没有继续争下去。   姬安也不在意。明年过后,下次再考还得几年,只要以后自己能大权在握,总可以换上来听话的人。如果斗不过臣子,那说什么都是空话。   这是今天议的最后一桩事,会议就在这种有点沉闷的气氛中结束。姬安率先离席,上官钧也随他离开。   众宰相平日离开的顺序倒是没有默认的定数,此时左仆射就在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   直到其他人全都离开,左仆射才凑到中书令身边。   左仆射极小声地道:“陛下这是要从会试这一关就开始选人了。”   中书令镇定地回:“陛下能亲自出题,总不能亲自判卷。”   左仆射:“可陛下说,主考官和房考官都要加人。”   中书令:“陛下刚继位,必然不可能搞得清下面情况。加什么人,估计也要问大司马。”   左仆射皱眉道:“那大司马……自陛下继位,我看他似有不想多问的意思……”   中书令思索片刻:“大司马这几年都是不偏不倚,若他真不想多问,应该还会保持原本的态度。”   说完,目光往门口扫过,以气声快速地说:“你真信大司马会完全放权?我看他盯陛下可盯得挺紧,住都住那么近。”   左仆射一愣。   中书令继续说:“何况,陛下也说了,这是‘试点’,先看成果如何。再说,便是取中又怎样,大不了,再多三百选人而已。”   左仆射和他对视片刻,缓缓点下头。   这个时候,姬安也拉着上官钧在说话。   姬安对上官钧眨眨眼:“你说,会不会有人在明年会试时搞点什么事,让这次试点不成功。”   上官钧回瞥他一眼:“若真有人让会试不成功,陛下不正好藉机处置人。”   姬安很无辜:“我还是希望能够成功的,大家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好吗。”   上官钧唇角扬起一些:“陛下这都要挖士人的根了。在他们看来,是陛下不想平平安安过日子。”   选拔人才、任用官吏,就是文官集团手中的人事权。只有牢牢握着这个权力,才能让朝廷照着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向发展。   姬安耸下肩:“他们文人当中几个经义派系都还争不清楚呢。我只是想从现有的人里挑些趁手的来用罢了,哪里就到挖根子这么严重。”   他现在都还没打算把手往教材里伸。只要底层教育还是那一套,他想在其中找到合意的,估计都不太容易。   上官钧若有所思地看看姬安:“陛下的理想,似乎很远大啊。”   姬安冲他一笑:“我的理想是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算不算远大。”   ○●   十月初二,后宫首个开门日。   有盛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宫女宦官能自由离宫,自然所有人都异常兴奋。   上个月,郑永就收到所有地方的出宫申请,还全集中在月初。他不得不一个一个地方去谈,总算把日子岔开到前十日之内。要不然,恐怕头一天就能出现后宫全空的“盛况”。   清晨时分,得到出宫批条的众宫女和宦官,就早早集中在检查处排队,等着经过检查登记之后出宫。   对于他们而言,采买还是其次的,出宫看一看外面的京城才是关键。毕竟宦官们入宫时都不到十岁,宫女也就十四五六,都十多年没见过宫墙外的世界了。   检查进行得细致,队伍前行得很慢。但没有人不耐烦,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穿着平常很少穿的普通衣裙,和相熟的人聚在一起说着话,各处的话题倒是都差不多。   有一队的末尾是几个宫女,见到远处又有个宫女小跑过来,就有人招手叫她。   “珍儿姐姐,你们司就你一个人吗?”   “没呢,她们在前头。我忘了东西,刚才折回去取了。你的裙子真好看,以前没见过呢。”   “好几年前托人买的,结果在宫里又不敢穿。你这身也很漂亮,是用旧衣裳自己改的吧,手真巧。”   另一人插话道:“珍儿姐姐要不是手巧,也挤不进去衣饰司呀。”   珍儿笑说:“我这算得什么,你要报名你肯定能进。你是不是要回家?”   最初那人道:“她是头一个交离宫申请的,郑内侍已经让她给家里写信了。”   珍儿就问她:“你呢,要回家吗?”   “我还在犹豫。我家里不像她家里,我都不知道爹娘肯不肯接我回去。”   那个回家的便说:“你不写信问问又怎么会知道。五十两安家银呢,便是家里不好长住,这嫁妆要嫁个好人家也很够了。”   “你年纪轻,才二十四,当然没那么大顾虑。我都二十九了……倒是没想到珍儿姐姐也不回,以前你家里不是每年都来看你。”   珍儿叹口气:“你们就见到他们来看,没见到他们每回来都磨着我要银子。我要是回去,那五十两银子怕是都保不住。这把年纪了,嫁人怕是也难嫁得好。不如留在宫中,至少吃住不愁。”   “好像这样想的人挺多的。我原以为会有很多人想离宫,结果我们殿里就她一个人交了申请,我和几个姐妹都还犹犹豫豫的。”   “那便再看看吧。圣上这回这么大变动,说不定以后在宫里会过得更好呢。”   这时,前方人在叫她们:“别顾着说话了,快跟上来呀。”   三人哈哈一笑,连忙跟上去。   等到了开宫门的时辰,随着众人出宫,这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一直到下午时分,出宫的人陆陆续续带着采买的东西回来,再次接受检查进宫,才又热闹了一回。   *   这天,姬安批完奏疏吃完晚饭,照例散步回到立政殿。   朱顺四人,以及王晦、郑永,都在殿中候着他。   姬安道一声“辛苦”,坐到榻上,又示意他们都坐。   朱顺捧上一撂厚本子:“陛下,内库已清点完毕,如今库中之物皆记录在册。”   姬安对洪大福道:“先收屋里吧,我慢慢看。”   朱顺将册子都递给来接的洪大福,再从关忠手里捧过另外几本:“这几本名册,是原本册中记录有,却未在库房里见到的东西。”   姬安挑下眉:“不少啊。”   再看向王晦:“交给王晦。”   朱顺转过身,将册子都交给王晦。   王晦接过,又对姬安躬身道:“陛下,上回清点内库的时间已是七年前。七年间人员更叠,许多事怕是已经不好查。”   姬安喝着茶,淡淡道:“不用查得多细,凡是沾染上的,都先找出来关在一处。”   王晦应了是。   姬安再问朱顺:“这几日有没有人死。”   朱顺:“有几人试图自尽,但都被羽林卫按下了。”   姬安看向王晦。   王晦:“老奴会重点查。”   姬安却也不是很在意:“陈年旧事,问个大概就行了,没必要浪费太多时间。”   接着看向郑永,笑道:“我听说,今日不少宫女内侍出宫,很是热闹。进出可还顺利。”   郑永忙回道:“回陛下,今日一切顺利,宫女内侍们都非常感激陛下。往下几日也都有出宫安排,奴会让人仔细盯着。”   姬安点点头:“第一批离宫申请都交上来了吧。”   郑永:“是,共有五十三份,其中三十九份是宫女的,十四份是宦官的。”   众人听得都禁不住露出吃惊之色——三千八的宫女宦官,竟然只有五十三人想离宫?当初可就是因为担心离宫的人太多,安家银子不够发,才会赶紧清点内库。   只有姬安没多诧异。在自己这一通大改革之下,又有个一月出宫两次的福利在,肯定许多人会更慎重地考虑得失,至少有很大一部分人会决定先看看。   他再问了几句细节,就只留下朱顺,让其他人都去歇了。   屋里只有两人,姬安放心地问朱顺:“若是把内库里不重要的东西拿出去卖掉,能换出多少银子来。”   朱顺一愣:“安家银子看上去不用愁了,陛下还要卖吗?”   姬安:“用不上的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   朱顺犹豫着道:“奴刚才那些册子里,头两册都是奴觉得容易变卖的,上面写有估价。”   姬安顿时笑开:“好!就知道你办事能让我省心!”   朱顺还是劝一句:“陛下,能不卖还是不要卖了吧……宫中一下子流出许多东西,恐怕外面会生出许多猜疑……”   姬安:“放心,不会一下卖出去许多。而且,也不是非要在京里卖。”   朱顺一愣:“陛下想卖往何处?”   姬安:“我再想想。对了,我现在需要一个账房去跟卖糖的情况,你从手下人里挑一个,要机灵又办事仔细的,带来见我。”   朱顺:“卖糖?”   这事他还不知道,姬安就细细给他说了一遍。   朱顺若有所思:“大司马……”   姬安看他似乎想岔了,赶紧往回掰:“这是大司马提的,我本来都没想让人去。什么事都不用插手,只记账就行。”   朱顺忙点头:“奴明白了,回头便为陛下挑人。”   姬安继续吩咐:“还有肥皂和香皂的成本,需要你仔细核算。我准备让齐万生带一批到图国都城去卖,京里的店则是新年开张。”   朱顺心中算算:“图国那边还好。京中要找铺子,招人手,想新年开张,可得抓紧才成。”   姬安点头:“过几日我去看看大司马的铺子。人手倒是不用怕,宫中那么多人呢,直接挑几个出去便行了,反正都是要付月银的。”   朱顺却是微愣:“大司马的铺子?这其中有大司马一份?”   姬安:“没,就单纯跟他租铺子而已。”   朱顺小心地看看姬安,没敢多说,只点头应是。   ○●   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   姬安对石庭芝出的小考卷很满意,只增减了两三道题,就让他拿去考试。   唯有一件小事让姬安有点膈应,就是留高王父子四人的“病”还没有好。姬安还是派了一名侍御医过去,亲自叮嘱“希望留高王能在五日之内好转”。   不过,这点小事也没有过多影响姬安的心情。   很快到了十月初五休沐日。   但这一天也是先帝的五七,姬安没能睡懒觉,一大早就起了床,带着众臣去神御殿祭拜完先帝,假期才算开始。   姬安骑着马,和上官钧并骑往思贤殿走。   上官钧看他身子在马上摇晃的幅度有点大,不得不提醒:“陛下,小心摔下马去。”   姬安醒过神,应了一声,晃晃头。   上官钧:“陛下可要回立政殿再睡一觉。”   姬安掩着嘴打个呵欠:“算了,再睡可能要睡到快中午。起都起了,我也挺想好好逛一逛京城。不过,我为了多睡一会儿,起来还没吃饭。你的厨子可会做什么提神醒脑的吃食?”   上官钧:“不用厨子,一壶浓茶足矣。”   姬安失笑。   两人回到思贤殿,进殿脱下厚实的狐裘斗篷。   河清和时和端来水盆,海晏和岁丰则各端着一块托盘。   托盘上有一条擦手的布巾,以及一块香皂。   分别是浅红色花形的,和浅黄色圆形的。   姬安愣了下——自己面前这块是花形的。   上官钧已经在另一只水盆中洗起手,动作熟练地拿起那只圆形香皂搓出泡泡。   姬安也不好说什么,伸手浸进盆中温水里,再拿起花形香皂来用。   洗干净手,他用布巾擦手之时,总觉得手上那股浓郁的香一直往鼻子里钻。   刚把布巾放回托盘上,姬安的余光里就有道身影靠过来。   上官钧往姬安身前凑了凑,嗅闻一下,说:“这块我还没用过。上回陛下好像说,花形的是浓郁香味?的确很香。”   姬安:“……”   其实上官钧离他的手不算多近,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脸上似乎开始发烫了。   姬安掩饰性地转身:“吃饭吃饭,好饿!”   上官钧便让人上早膳。他已经吃过,只坐下陪着姬安,意思意思动动筷子。   吃过早饭,小厮们再次端上洗漱用具。   姬安漱过口,转眼看见水盆,和水盆旁边那块花形香皂。   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上官钧是故意的吧,所以先前才特地留下这块花形的。不就是自己一时忘了他没有特别喜欢的香味嘛,这么小心眼!   姬安佯作自然地说:“吃个饭而已,手又没脏。不用洗了,端下去吧。”   说完,再赶紧叫自己的内侍:“小七、大福,快拿我要换的衣服来。”   上官钧看着他转身远离水盆的模样,不由得嘴角一弯:“陛下要在我房中更衣?”   姬安都已经快拐过隔着内外房的屏风了,才猛然想起——这里是上官钧的思贤殿,不是自己的立政殿!   他立刻收脚转身:“忘了是大司马的香闺。那我在哪里更衣合适。”   一个“香闺”出口,听得众内侍小厮都愣了,又赶紧低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上官钧倒没恼,只道:“这殿中,当然只有我的‘闺房’合适陛下用。别处全都是下人的房间。”   姬安:“……”   他往外走:“我去书房。”   上官钧:“今日没准备用书房,那边没有熏笼,房里很冷。”   姬安回头看看他,再转向内间走去:“那行吧。反正我与大司马同一个房间住过,同一张床也睡过,的确不需要避什么嫌。”   众内侍小厮头垂得更低。   上官钧一笑,抬脚也往里走。   徐小七和洪大福对视一眼,再去看看旁边上官钧的四名小厮。   两边交换过心有戚戚的眼神,只得心惊胆颤地跟进去。 第64章 逛街   内侍小厮们的担心彷佛只是杞人忧天。   姬安和上官钧都没再说什么让他们不敢听的话,只是各自更衣,就如同两人还同住一屋、同睡一榻那个时候。   先前两人穿着孝服,其实本该先更衣再用饭。只是刚才姬安被上官钧闻香那一下扰得心神有点乱,藉着吃饭掩盖那一点异样。   但吃完了饭再看到那块花形香皂,姬安基本确定就是上官钧有意捉弄自己,先前那点说不清的异样自然也就消散无踪。   因此,姬安更衣时没有一点扭捏。   正如他所说,这在以前就是常事。更何况,这时代的中衣中裤封得那么严实,哪怕姬安是个同,和同性一起换衣服都不会生出尴尬。   换好衣服,姬安坐下让内侍重新弄头发。   不用重梳,但要把缠在发髻上的白布带取下,换一支搭配衣服的簪子。   徐小七先小心地为姬安解下布带,洪大福从匣子中拿出一支玉簪走过来。   也不知道是地上滑,还是姬安和上官钧斗嘴的那几句让他紧张,洪大福突然脚下一滑,虽然稳住了身形,但手里的簪子掉到了地上。   先是叮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响。   众人循声看去,见祥云形的簪头断成两块。   洪大福吓得面色一白,连忙跪到地上叩头:“奴失了手,请陛下责罚。”   姬安回过身,示意徐小七去扶他,一边安抚道:“起来吧,以后当心些。这簪子先收了,回头让少府看看能不能粘一下,或是怎么补一补。”   洪大福连连谢恩,才在徐小七的搀扶下起身。   徐小七道:“陛下,奴回去再取一支来。”   洪大福忙说:“是奴的错,该奴去取。”   姬安却摆下手:“不用了,一来一回又耗去不少时间。”   他转向上官钧,想和上官钧借一支。   只是,两人一对上目光,姬安便感觉上官钧那双好似含着些许笑意的眼睛有点……嗯……莫名地扎眼……   有一种正等着自己开口的好整以暇。   姬安突然就不想借了。   他转回去面对铜镜,伸手拆了头上发髻,再拿起梳子整理。   只是,梳头这活,姬安自穿过来就没自己干过。长发和他以前的短发差太多,他才梳几下,就发现头发把梳子给缠住了。   刚才他动作快,又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拆发髻,一时看得愣住。这时徐小七才赶紧过来接过梳子,小心地拆缠在上面的头发。   姬安虽盯着镜子,眼角余光却在留意上官钧。   不过,上官钧也转开了头,正张着手让小厮给自己腰上戴玉佩。   屋内气氛有些怪异,没人出声,内侍小厮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徐小七帮姬安把头发梳顺,有些无措地开口:“陛下……”   姬安收回心神,抬起双手,拇指插进两鬓的长发间,照着记忆中见过的发型,两只指头沿着脑袋一路向后划,最终将落在手里的头发在脑后抓成一股,吩咐:“拿块手帕扎一扎就行了。”   徐小七不由得暗抽口气,和洪大福对视一眼——哪怕扎起那一束,姬安的头发还是披着的。   姬安催促:“快。现在天天扎发髻,头上都绷得紧紧的,我早想松一松了。只论这一点,我倒是挺怀念先前大司马养伤的时候。”   一边说,他一边通过铜镜留意旁边的上官钧。   上官钧养伤的时候,因为时常要躺着休息,头发都是披着或简单扎一扎。姬安也就跟他一样,只是随意扎一下,不碍事就行。   终于,换好衣服的上官钧再次转身看来。   徐小七取了一块手帕,正犹犹豫豫地向姬安的头发伸手。   上官钧抬手拦住。   徐小七一惊,转眼过去,更加无措。   上官钧示意他往旁边让,自己站到姬安身后,抬手握住姬安手中那束发。   姬安看着镜中,嘴角翘起些:“大司马要亲自帮我束发?”   上官钧在姬安头发上顺了两下:“陛下的青丝如此柔顺,用手帕怕是扎不住。”   又吩咐:“去拿丝縧来。”   姬安隐隐觉得不太对,嘴角又平了回去。   岁丰很快从柜中取来好几条颜色不一的丝縧。   上官钧挑了一条和姬安衣服相衬的,拿起来慢慢往姬安的头发上绕。   姬安在镜中只能看见他肩膀和手臂微微起伏,看不清具体动作。   随着那一下下起伏,姬安渐渐感觉到,一股似麻似痒的奇怪感觉沿着脊背往上升,一路爬过后颈,蹿上头顶。   要不是有垂下的头发挡着,姬安怀疑上官钧都能看出自己后脖子上立起的汗毛。   姬安梗着脖子不敢动,一时心里都有点后悔——还不如刚才老实借支发簪。   上官钧的动作其实并不慢,将丝縧缠绕几圈,就打上一个结。   姬安却像是熬了几十分钟,感觉他终于松开手,立刻在心里暗暗长吁口气。   但下一刻,上官钧双手压上姬安肩头,弯身下来看前方的镜子。   姬安差点没蹦起来。   一在镜中接触到上官钧的目光,他再次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上官钧却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只看着镜中的姬安道:“陛下形貌昳丽,这般散发,倒是有几分古人所说的洒脱。”   姬安将手缩进袖中捏起拳头,指甲用力往掌心扎,想藉着那疼痛来控制脸上热度,并且倔强地反击:“要说洒脱,那我还是及不上大司马。”   上官钧眉尾一扬,直起身子,松开姬安肩膀。   姬安松口气,下意识地赶紧站起。   结果一转身,发现上官钧把他自己的发髻也拆了。   姬安:“……”   上官钧瞥来一眼,在姬安空出的凳上坐下,示意小厮给自己梳头。   内侍小厮们刚才又个个低头垂眼当自己不存在,但注意力当然都在两人身上。   河清立刻上前,拿起梳子细细帮上官钧把头发梳顺。   上官钧再挑了一条丝縧,抬手随意一拢发,让河清用丝縧扎了。就跟以前养伤时一样,松松散散地垂在身后。   他转身问姬安:“陛下说的,可是这样。”   姬安心中无奈,完全没想到自己一时赌气,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随即,又生出几分好笑,甚至笑意压不住地爬上嘴角。   姬安欣赏般地打量上官钧几眼——别说,真是挺有潇洒不羁的味道,还蛮合自己的眼。   不过,他还是说:“我们这样出宫转一圈,明日会不会收到一堆弹劾奏疏。”   上官钧:“陛下难道还会怕弹劾。”   姬安耸耸肩——又不是正式场合散发,他问心无愧的事,的确不怕弹劾。   上官钧站起身:“我看陛下精神了不少,走吧。”   姬安一愣,这才发现,没睡够的困倦不知何时散了个干净。而他连茶都没喝一口,只是吃了两个茶叶蛋。   *   两人骑马出发之时,太阳已经升上天空。   姬安四下扫过今日随行的人。   他带了徐小七、洪大福和郝满。郝满在朱顺手下做事,记忆力很好,姬安今天带上他是为了买东西时记个账,钱也收在他那里。   上官钧只带了黄义,此外就是一什便装的羽林卫。   姬安转头看看上官钧,刚往他那边侧了侧身,想起上回侧滑事件,又连忙把身子正回去。   上官钧察觉,回视过来:“陛下有何事。”   姬安感觉也不是什么不方便别人听的话,就直接问:“你还有没有另外安排人?”   上官钧:“京中治安一向很好,陛下无需担心。”   姬安:“没有,我就好奇问问。”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道:“会有飞廉军跟在四周。”   姬安想了想,又问:“如果我临时起意要出宫,飞廉军也会在吗?”   上官钧眼中带上些无奈:“飞廉军又不会未卜先知。只能说,若是他们见着陛下出宫,会跟随保护。所以,陛下若想安全一些,出宫时可以知会飞廉军一声。当然,能提前一日半日是最好。”   姬安眨了眨眼:“直接派人到他们衙门说?”   上官钧:“嗯,或是将秦直传进宫中吩咐亦可。”   姬安点下头:“好,我知道了。”   随即想到一件事,还是忍不住,侧身过去小声问:“你上回遭遇过一次刺杀,不会害怕吗?”   说完,又立刻正回身去。   上官钧原已下意识伸手,见他这么快坐正回去,才将手放下,淡淡道:“防刺这类事,只能加强平日守备、查缺补漏。但若遭人精心策划,亦是天意。秦皇备五色安车之时,也想不到博浪沙会飞来铁锤。”   姬安不由得叹服——上官钧这心态,也是稳得远非一般人了。   上官钧再次对上姬安视线:“不过,陛下帮我活下来,这也是天意。天既不绝我,我又有何惧哉。”   姬安回以一笑:“大司马得天之宠,自是福大命大。”   说话间,两人出了宫门。   在姬安的白马完全踏出宫门那一刻,他眼前跳出系统弹窗——   【触发任务:巡视京城(走遍所有坊)   完成时限:无   完成奖励:500能量   未完成惩罚:无】   姬安愣了下。自从他确认系统方向之后,触发的任务就变得非常少,现在看见任务提示都让他有点怀念了。   他甚至怀疑过,前期不断触发任务,可能属于“新手指引”的一环,引导用户体验三种方向。而一旦确定方向,就转为自由探索模式,不再提示指引,要用户主动做出成绩才会给奖励,也就是变相提升获取奖励的难度。   姬安浏览完新任务。500能量的奖励,在他做过的任务当中不算低,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也不算高。当然,这种没难度的任务他不会放弃,能量总是多一点算一点。   姬安在系统中打开京城的地图。   大盛的京城叫启阳,是前朝的陪都,经过大盛前三位皇帝的经营,如今已是比前朝时更为繁荣的大都市。   启阳城初建之时遵循市坊制度,一百二十个坊规划得整整齐齐。   不过,启阳位于天下之中,随着经济发展,到了前朝中期,市场与民居分离的市坊制已经渐渐变成这座城的束缚。   进入割据乱世之后,前朝皇帝想要快速捞金,也就默认启阳所有坊都能面向大街开铺面做生意,甚至一度取消宵禁。   到了现在,最初各坊之间的坊墙早已被拆除,虽然保留有坊名,但实际许多坊已经连接在一起。   只有东西向与南北向两条最宽的十字御街,为保持街中御道通畅,一直没有允许两边开店摆摊,就还能起到划分作用。所以启阳总体来看,就像被分为了四大块。   高祖创建大盛之后,定都于此,曾考虑过是否重建坊墙、恢复市坊制。但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动,大概大盛的士大夫们也察觉到不好往回调头,就只沿十字御街建造新坊墙,宵禁时间也定得很短。   姬安假装四下望,目光扫完京城地图,转头问上官钧:“大司马,我有没有可能在今日内逛完京中一百二十个坊?”   上官钧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种突发奇想,难得都愣了下,才回道:“若想今日走完一百二十坊,得现在就派出禁军净街,方便陛下在坊内跑马。”   言下之意——只是骑着马走,想都不要想。   姬安有点尴尬:“我就随便问问……”   又转话题提醒他:“出了宫了,大司马该对我换个称呼。”   上官钧:“只要陛下别提这种需要动用皇权的事,我自然不会唤错。”   姬安无奈一笑。所幸那任务不限时,他慢慢做就是了,多出来逛几次,总会有做完的一天。   *   皇宫附近还都是各种官府衙门,以及高级官员或勋贵的宅子,这些地方都颇为安静。   一行人走过一段路,穿过坊门来到御街上,姬安才再次看到京中的热闹。   等穿过御街,再进一道坊门,就是京中最繁华的商贸区,上官钧的铺子全在这一片寸土寸金之地。   这时,系统又跳了一次弹窗——   【触发任务:了解物价   完成时限:无   完成奖励:50能量   未完成惩罚:无】   一个小任务,姬安没放在心上,估计等下逛完街就能完成。   姬安先被上官钧带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   上官钧:“这是我唯一一间没有租出去的铺子,四郎可先看看满不满意。”   姬安随他下马,走进铺子。黄义和众内侍也跟进店,羽林卫中则只有什长跟着,其余人留在外头等。   铺子临大街,地段是很好,不过只有一层铺面,姬安目测也就六七十平米。货架上摆着各种货品,铺子里却没几个客人,他们这一行七人一下挤进来,还引得那寥寥几个客人紧张地离开了。   铺子里的两个夥计早已得黄义通知,过来给两人请安。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姬安的身份,只称“大司马”和“四公子”,大概也是黄义教的。   上官钧对姬安道:“掌柜就是你见过的罗天瑞。”   姬安在铺子里稍稍转了一圈,见东西五花八门,奇怪地问:“这儿是卖什么,干货?”   黄义忙回:“卖南货。其实没想开铺子,只是东西大司马用不完,放坏了又可惜,就摆着卖一卖。”   姬安:“那我要是租了这儿,这些东西怎么办?”   上官钧:“不卖就是,留着赏人。”   黄义补充道:“原本也没这么多,是罗天瑞接手之后,大司马看他有几分生意头脑,允他多进货,才有了这么些。四公子要用,日后便让罗天瑞停了买卖。”   姬安抬头看看:“我刚才在外头见有二楼,上面是干什么的。”   黄义:“罗天瑞和两个夥计就住上头,奴可再给他们寻别的住处搬走。”   姬安点点头,走出门去,看看左右两边。一边是布庄,另一边是卖日用杂货的。   他问:“其他铺子呢?”   黄义回道:“这条街上还有一家在前头,另外三家就要远一些,分在不同的街面上。”   姬安便往前走:“先都看看吧,一路逛过去。”   上官钧与他并肩而行,其余人环绕在两人四周,只有两名卫士牵着马跟在最后。   前头那家恰好是卖澡豆的,大小约是南货铺的两三倍。   店里摆着各种造型别致的多宝架,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一罐罐澡豆。莹白的瓷罐上贴着不同名称的小条,旁边还摆着一张花笺,上面写有此种澡豆的功效。   掌柜自然认得上官钧,且一看姬安和上官钧对彼此的态度,就知他必是个贵客,一直跟在身边殷勤招待着。   姬安了解了一圈店中价格,发现洪大福说的“一两澡豆一两金”真不是夸张,上官钧先前说他的香皂能卖这个价也不是虚言。   这家店主打高端产品,所有澡豆都含猪胰子,最便宜的一种也要一贯钱一两。一两金折十两银,或十贯钱,这个价位在这里还只是第三等,往上还有十二贯和十五贯的高价。   掌柜将那些高价品吹得天花乱坠,说是用了多少多少种珍贵药材,一洗白、一洗滑、一洗润,就差句一洗年轻五十岁。   看姬安像是不信,掌柜笑着往上方指指:“楼上有试用的雅间,四公子要不要上去洗洗脸,体验一下。真不是小人自夸,我们店里的澡豆好多贵人都爱用。您瞧,那位就是中书令夫人的侍女。”   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姬安顺着他暗示悄悄看过去,就见一名女子正在买澡豆,一名女掌柜在和她结账,声音隐隐传过来,在说“一共二百六十贯,您可是用银子结账”。   姬安对掌柜笑道:“下回吧,家里的还没用完。这回我先看看。”   掌柜就去取了本小册子给姬安:“随时欢迎四公子光临。也可遣人来招呼一声,小人会带着样品到府上给您试。”   姬安翻翻小册子,里面是图文并貌的澡豆介绍,完全可以和他以前见过的广告宣传册媲美。   大堂中还有些侍女小厮在采购,偶尔也能看到有人从二楼下来。在姬安走马观花期间,又听到几笔交易,全都是一二百贯。   待离开这一家,姬安忍不住凑到上官钧身边,小声说:“生意真好,这铺子租金就很贵吧。”   上官钧看看身边黄义。   黄义报了个数,又道:“这间是最高价的一间,不仅有二楼,后头还有一个院子。四公子可要再回去看看?”   姬安摇下头:“算了,我应该用不到这么大一间。”   之后再路过别的澡豆店,姬安也进去问问价。高端的店和先前那家差不太多,面对百姓的店则是各类豆面,价格也就非常低廉,十文一两的都有。   一行人就这样一路走着,姬安见到有兴趣的店就逛逛,竟然都没有上马,便把上官钧的五间铺子全走了一遍。   看完最后一家出来,上官钧望望日头,问姬安:“四郎可要寻间酒楼歇一下,用个午膳。”   姬安摸摸肚子:“好啊,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还是……”   他目光扫过各种街边小吃——京中的餐饮店和小吃摊可真是太多了。   徐小七忙劝:“郎主,街边小吃不干净,还是到酒楼里吃吧。”   黄义也道:“前面不远就有一家。四公子要累了,上马走一会儿便到。”   姬安:“没事,走着去吧,说不定路上会碰着什么我有兴趣的店。”   还真碰上了,不过先碰上的是人。   几名女子说着话从旁边的店里出来,没注意看,差点撞到护着姬安的羽林卫。   众女子连忙道歉,结果一抬头,就有人愣住。   姬安也愣了下——是李太嫔身边的大宫女,那她们应该都是后宫的宫女。   大宫女瞪着眼睛看看姬安和上官钧,脱口道:“陛……”   姬安连忙“嘘”一声。   黄义在旁提醒:“这是四公子。”   大宫女反应过来,赶紧行礼:“奴婢见过四公子,见过大司马。”   另几人也跟着她一同。   姬安笑道:“玩得可开心?买了什么好东西。”   大宫女笑道:“多谢四公子宽厚,奴婢们玩得很开心。刚才在那家香料店里买了些香料,回去给太嫔调香。”   一边说,一边打开手中小匣子给姬安看。匣子里分成许多格,每格中装着不同的香料。   姬安原本没在意,只是随便扫一眼。   却看到一样出乎意料的东西。   姬安盯着匣中某一格——那……不是孜然吗?   他忙问:“这是香料?不是吃的?”   大宫女一愣:“这……奴婢只知是香料,不知能不能吃……”   姬安看向她们过来的方向,笑道:“你们继续逛吧,我去看看。”   大宫女应了是,带着众宫女行礼告辞。   姬安伸手一拉上官钧:“走,买香料去!”   他还欠着上官钧的小食,总算有着落了! 第65章 物价   上官钧垂眼,目光落在姬安抓住自己手臂的手背上。   隔着袖子,能感受到的力道其实并不多大,被按压之处传来隐隐的微痒,就像……上回姬安隔着衣裳在腿上写字的触感。   上官钧再抬眼,看见姬安盯着前方香料铺的发亮眼神。   姬安此时一心只想着孜然,根本没察觉上官钧的目光。又因为心里念着要还上官钧的债,下意识就拉了他的手,完全没觉得这举动有点突兀。   直接拉着上官钧走进香料铺,一股彷佛众多香味混杂的气息扑来,姬安才自然地松开上官钧,抬手揉揉鼻子。   上官钧再垂眼看看手,收回背到身后。   这家铺子不算多大,姬安带着七个人进来,基本就占去了一半空间。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一个掌柜和一个夥计。   掌柜看这阵势,立刻笑着亲自招呼:“两位贵客,想买点什么香料。小店品种繁多,常用的都有,少见的也搜罗到一些。”   姬安一眼扫过去,见货架上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瓶罐外还摆着一小块或一小把样品。   他不知道孜然现在叫什么,想问也不太好问,就一边说着“我先看看”,一边忍着店中的香味迈步到货架前。   果然如掌柜所说,店虽不大,东西却不少,木质类、草叶类、树脂类、矿物类、动物类、花果类的香都有涉及。   这掌柜不认识上官钧,不过见他只跟在姬安身后,像是对香料没兴趣,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姬安身上。   就听姬安问:“你刚才说少见的,在哪里。”   掌柜连忙道:“郎君这边请。”   姬安被引到店中不起眼的角落,很快就在“少见香料”中找到了一小把孜然粒。   旁边罐上贴的纸条写着——安息茴香。   姬安捏起几颗细看,黄褐色,形似细长的米。再放到鼻下闻闻,能闻见一阵淡香。   他问掌柜:“安息茴香,这个不是大盛产的吧,还有别的名吗?”   掌柜恭维道:“郎君慧眼,这是从西域贩来的,当地的叫法发音类似……孜然。”   姬安心中一喜——稳了!   他继续问:“当地人会不会拿来吃?”   掌柜一愣,仔细想了想,还是说:“这个小人没打听。胡商当制香的香料卖,小人便进了货摆在店中。”   姬安就直接问:“这怎么卖。”   掌柜:“三十贯一两。”   姬安猛地瞪眼:“这么贵?!”   掌柜忙道:“郎君,这不算贵了,它是干货,不压称的。而且,您别看它现在香味不显,经过炒或烤,爆开之后香味就很浓,通常制香时只需要加一点就够了。”   姬安:“那也没有三十贯的价吧!这个钱都能买二两最好的澡豆了!”   掌柜脸上现出些无奈:“郎君,那澡豆的主料不难寻,加的香料和药材分到每一两就只是一丁点。这是纯香料,还是西域来的。如今西域进来的东西都不便宜,这个价实不算贵了。”   姬安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如今’……以前不是这个价吗?”   掌柜像是察觉失言,有些尴尬地笑道:“小人做这生意时间不长,也是听说的。以前胡商多,现在人少了,价自然也就要高些。”   姬安一看就知他这话不真,至少没把话说全。不过他都如此搪塞,肯定再问不出来什么。   姬安回身去看上官钧,用眼神问他——你知道这个东西吗?   也不知道上官钧看懂没有,只微微摇下头。   姬安又去看黄义,黄义也摇头。   姬安想了想,还是作势回身:“我再看看别家吧。”   掌柜却笑道:“不瞒郎君,附近这一片的香料铺里,只有小店有这安息茴香。郎君若想比对,大概四方馆周围几坊里那两三家店会有,别处就都没有这个。价都差不多,只依货的品质有一点浮动罢了。”   姬安转回来看他:“掌柜的很清楚嘛。”   掌柜略略欠身:“小人做这生意,自然是得清楚。”   姬安:“为何别处都没有。”   掌柜:“这安息茴香的香味虽浓郁,却带点辛涩,咱们大盛人爱用这种香味的人不多。小人也是看这一片的店里都没有,才进上一点慢慢卖。”   说到这,他还往店门瞟去一眼:“方才小人见郎君身旁不少人,想来遣人跑遍京中打听并不是难事。小人说的都是实话,不敢对郎君妄言。”   他既敢这么说,姬安倒是信了七八分,便问:“那你这里有多少。”   掌柜:“约摸还剩着五六斤。”   姬安挥手:“拿货来我看看,要是品质好,我就全要了。”   掌柜先是一愣,随即满脸惊喜:“郎君里面请,稍坐,小人这就去拿货。”   姬安被他引着从货架中穿过,再经过他揭起帘子的小门,后面就是一间摆有桌椅的休息室。   掌柜请姬安和上官钧坐下,端上热茶,便出去拿货。   没了外人,洪大福取出银针试过茶,再倒到掌心自己试过一口,才放心地摆回姬安面前。   姬安没急着喝,而是凑到上官钧身边,小声问他:“刚才那掌柜说,现在西域商人少,东西贵,是怎么回事?”   上官钧:“贵也不是最近的事。前朝繁盛之时,据说的确往来商人众多,带来大量西域货物。但到了乱世,几大都护府的兵被调回,之后河西走廊几经易手,如今被打骨鲁占着。   “西域商人要进中原,就得给打骨鲁交通关税。一整条河西走廊走下来,少则交上两三次,多则交上四五次。等终于走到中原,货品价格自然就要翻上十几倍乃至几十倍。东西不好卖,行商也就少了。”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和打骨鲁打那么多年……”   上官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四郎说呢?”   姬安伸手去拿茶杯:“我觉得,回头我得找人给我补补史。”——他原先只想着失去河西就失去西北屏障,需要抢回来中原才安全;但现在听着,这里头还有经济账。   上官钧一笑,转个话题:“四郎对那安息茴香如此情有独衷,又是看了什么闲书,说它做菜滋味好吗?”   姬安的关注点一直在“能不能吃”上,还一买就这么大量,显然不是为了制香。   姬安听他提“闲书”,先前隐隐的怪异感又上来了,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藉口,只得顺着说:“看过一本西域游记里提过,就想试一试。”   上官钧:“一下买这么多,我看你对那书中写的很信任。”   姬安藉着喝茶掩饰一下脸上心虚:“五六斤也没多少。没用过的东西,实验时必会浪费不少,总叫人出来买也麻烦。”   这时,外头传来动静,两人便停下话。   是掌柜拿了只麻袋进来。   他将麻袋放到桌上,扯开袋口:“郎君请看,都是上等货色!”   姬安抓出一把细看过,再闻一闻、捏一捏。的确都籽粒饱满,大小也挺均匀,并且摸着很干燥,搓起来有沙沙声,是晒得水分极少的手感。   掌柜看姬安动作,笑道:“郎君一看就是识货人。”   姬安抬眼看他:“麻烦掌柜再拿一个麻袋来。”   掌柜有些不解,不过这算得上一单大生意,多送一个麻袋不算事,而且这屋里就有,直接取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来。   姬安吩咐徐小七:“把这一袋慢慢往那一袋倒。”   徐小七依言行事。   倒的过程中,姬安时不时抓出一些来看,确认全袋都是差不多的品质,才对掌柜道:“结账吧。”   掌柜不由得感慨:“郎君瞧着年纪轻,倒是仔细。”   郝满和掌柜称量结账,这一袋共重八十四两三,算下来便是二千五百二十九贯钱。掌柜看姬安痛快,想着留个回头客,还给抹了零。   只是,哪怕用银子付账,二千五百多两银子,也就是大约一百五十八斤,不是逛街会随身带的数量。   正当姬安想着,要不留个卫士在这里等着人回去拿钱,就听旁边上官钧道:“取纸笔来,送到大司马府结账。”   掌柜听到“大司马府”,先是一惊,小心地打量下姬安和上官钧,再连忙应声:“两位贵客稍候。”   他备好笔墨送过来,看着上官钧留下字据,再取出私印盖上,都觉得头有些晕——这位竟然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上官钧收好印章,起身道:“走吧。”   姬安跟着站起,笑道:“回头我让人把银子给你送去。”   掌柜正和郝满一同给麻袋上封条,闻言忍不住悄悄去看姬安——对大司马如此不客气,这一位又是谁……   *   姬安买到了意料之外的好东西,心情大好地继续带着人下馆子。   能让黄义推荐的酒楼,自然档次不低。而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不认得上官钧。   一行人刚进门,掌柜就吓一跳,赶紧从柜台后出来招呼:“大司马、黄总管,稀客啊!不知这位一表人才的郎君是……”   黄义:“这是四公子。后面可还有雅院空着?”   掌柜忙回:“有有有!大司马请,四公子请。”   姬安却说:“雅院就不必了,有没有雅间。我们人有点多,要两间吧。”   掌柜看看大司马和黄义,见两人都没反对,立刻改口:“也有也有,小人领诸位上去。”   一行人跟着他上了二楼,掌柜给开了相邻的两个雅间。   不过,其余人都自觉地跟着姬安和上官钧走进其中一间,各自寻地方站。   姬安看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道:“有没有菜牌,我们先点菜。”   掌柜忙躬身:“四公子、大司马请稍候,小人这就让人取来。”   他退了出去,姬安便说:“你们商量下,轮流到旁边吃。”   什长很快将人分作两班,先有五人去吃饭,另有五人守在门外。徐小七和洪大福商量片刻,洪大福也带着郝满先过去。   没一会儿,掌柜领着小二回来,给姬安送上一本菜牌,小二则为两人送上热毛巾、茶水和腌小食。   姬安一边擦手一边翻看。   不愧是大酒楼,菜牌都设计得很漂亮,就是菜名看不太出来都是啥。   姬安不耐烦看介绍,也懒得一样一样问,直接推给上官钧:“大司马点吧,我都吃,没忌口。”   上官钧慢慢翻看,照着两人平常习惯,在掌柜的建议之下,点了六菜一汤。   精致的菜肴很快送上。姬安虽然不习惯吃饭时身边有人伺候,不过屋里留下的只有徐小七和黄义,都算熟人。姬安就让他们坐在下首,自己和上官钧一同吃饭。   上官钧问:“四郎可有看中哪一家铺子。”   姬安想了想:“有两家我觉得合适,就是,他们租期什么时候到?”   黄义听他说了哪两家,回道:“他们的租约都是三年,一家明年五月到期,另一家还有一年多。四公子想用,奴可与东家谈,按契约补给他们钱也就是了。”   姬安看向上官钧:“那我不还得多掏这一份补的钱。”   黄义一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赶紧也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谈然道:“四郎若觉不妥,可再寻别的铺子。”   黄义拿不准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怎么个事,犹豫地建议:“其实……奴觉得南货铺那里也挺好,四公子要不要考虑下……”   姬安:“你们南货铺现在一年赚多少,总比屋租多吧?”   黄义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   姬安:“所以我也不好强用铺子,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   上官钧:“罗天瑞日后负责卖糖,这边不一定能顾上。”   姬安:“铺子生意又不用他一个掌柜时时盯着看,他只要把握好进货就成。卖糖一年也就跑一两趟,不至于就兼顾不过来了。”   上官钧抬眼看看他,没再说什么,又垂眼吃饭。   黄义左右看看,小心地说:“这一片的铺子都抢手,奴这几日让人看过,没见有其他店挂租牌。”   不过,这时徐小七却道:“郎君,方才在下面大堂,奴听见有人在谈租铺面之事,彷佛是这一片里的铺子。”   姬安和黄义都向他看去。   徐小七:“就上来时临着楼梯的那一桌,奴听到一耳朵。要不,奴去问问?”   却是上官钧开口道:“黄义去。”   黄义忙应声:“该奴去,租赁铺子的事奴清楚一些。”   说完便起身出门去。   等姬安和上官钧吃得差不多,黄义带着好消息回来。   黄义:“奴问清楚了,的确是有铺子要租。那掌柜昨日才收到东家的信,东家原本只是回乡探亲,现在决定不回京了,让掌柜收拾好这边的首尾。   “所以掌柜先找熟人问了问,那熟人不要再挂牌。奴现让他在下头候着,一会儿请四公子过去看看铺子。而且,好巧不巧,正是咱们南货铺隔壁那一家卖日用的。”   姬安也挺惊讶:“这么巧啊。”   黄义笑道:“奴印象中那家和南货铺差不多大,两边邻着,也可以有个照应。”   姬安点点头:“是挺好的。一会儿去看看,若是没问题,今日就直接定下来。”   又对徐小七笑道:“多亏你听那一耳朵。”   徐小七不好意思地也笑笑。   上官钧却开口道:“四郎想好由谁来租铺子了吗?我看你今日带出来的人里,都没有能签契的。”   姬安一愣,随即想想——还真是,今天他只带出来三个内侍。   再往深了想,才发现——他还真没有人可以用!   姬安转头看向上官钧:“大司马……”   上官钧:“看我没用,我也不能签。”   明面上,官员禁止经商。   姬安想了想,再问黄义:“那个东家既然不回来了,那我能不能把铺子买下来?”   黄义:“那个东家本也是租的,他不用了,租期又未到,若能寻到下家续租,一般就可以不用付契约定的补偿钱。不过,不用急着今日就办手续,掌柜还得去找铺子的房东。”   上官钧:“不管何日办,四郎总得找出个人来。”   姬安头疼,问:“你那间南货铺呢?”   上官钧:“就是罗天瑞出面。”   见他如此一副烦恼得不行的模样,又问:“你准备用谁做掌柜。”   姬安:“我就想直接从后宫找人……”   找人出来经营可以,但要能签契租铺子,得先把人放归,到官府去办好新的身份手续才行。可这样一来,又有一个能力和信任问题卡着。姬安原是准备先让人做上半年一年,确定能做得好,才走放归程序。   他要是跟上官钧租铺子,可以不用定契约,但向别人租,这个手续就不能少。可他现在的人际网,要么就是后宫家仆,要么就是底下官员,真找不出这么个代理人。   想到最后,姬安只得再去看上官钧:“大司马先借我个人用一年吧。”   上官钧扬眉:“四郎想用什么和我借。”   姬安:“你想要什么,再欠你一种小食?”   上官钧:“吃的已有一样,这回不如就换个用的。”   用的倒是好说,姬安手里好东西多,完全不怕欠。但一想到上官钧提了好几次“闲书”,一时又犹豫地暗暗打量上官钧——难道上官钧开始怀疑什么了?可是原主的身世清清白白,也查不出什么来。   上官钧任他打量,继续吃自己的菜。   姬安犹豫来犹豫去,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解决人的问题,这也只能怪自己先前没考虑周全。   最后一咬牙:“行吧,那就欠你一样用的。”   上官钧点头,让黄义去叫进一个吃好饭的羽林卫,吩咐他去寻一个人过南货铺去。   姬安又补充一句:“一会儿租铺子也你出面。不然人家要是问我身份,我也没个编得圆的能用。”   上官钧转眼看他,轻轻一笑:“好。”   *   待所有人都吃好,姬安和上官钧领着人下楼,见到了候在楼下的日用店掌柜。   掌柜上来请安:“大司马、四公子,直接过去看铺子吗?”   姬安点头:“走吧。”   一行人出了酒楼。既然要直接过去,两名卫士便去牵马。   这时,姬安看见对面有间卖油的铺子,便道:“掌柜的再喝盏茶,我想去对面油铺看看。”   掌柜看上官钧和黄义都没出声,自然不敢不应。   姬安带着人穿过街面,走进油铺中。   铺子不小,也有一些客人,夥计们在忙活。   正记账的掌柜抬头看了一眼,瞧着领头两个虽富贵,却不像是会亲自买油的,便只招呼道:“二位贵客随意看,有事随时招呼。”   姬安也不在意,自己在铺子里逛起来。   这里油的种类不少,而且标牌上就直接挂了价钱。是各种植物油,价位有高有低,看铺里备的货,最多的像是芝麻油和菜籽油,都是三十文一斤的价。   姬安转了一圈,在边上看到豆油,标着二十七文一斤,却好似无人问津的样子。   这时,有个夥计忙完了,过来招呼:“郎君可看上什么。”   姬安问:“你们这卖得最好的,是芝麻油和菜籽油?”   夥计点头道:“这两样最便宜嘛。”   姬安奇怪:“最便宜?这不是还有更便宜的。”   他指指豆油。   夥计笑道:“豆油不能吃。”   姬安惊讶:“啊?谁说豆油不能吃?”   夥计一愣,连忙改口:“不是,小的是说,通常没人吃豆油,买它多是当灯油使。”   姬安奇怪:“为什么?”   夥计耐心解释:“郎君可闻闻,豆油有股腥味,做菜不好吃。要说便宜,也便宜不了几文钱,所以通常就直接买另两种了。”   姬安经他一提醒,凑过豆油那边嗅一嗅,发现的确是有那么股腥味。   姬安又好奇地问:“既然很少人买来吃,那为什么价格还和芝麻油那些差不多?不是该更便宜些,才好吸引人来买。还是灯油的用量也不少,当灯油卖也不怕卖不完。”   夥计给他问住了,抬头去看掌柜。   掌柜先前留着一只耳朵听,此时走了过来,一边暗暗打量姬安,一边回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豆油产量比芝麻油和菜籽油低许多。每石黄豆仅得油九斤,成本高,价格已是压不下去。”   姬安:“产量这么低?”   掌柜点头:“黄豆榨油得油量最少。所以没有人大量榨豆油,就是收获多了,别的用途耗不完,剩下来怕放坏了,才会榨油卖。”   姬安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黄豆、菜籽、棕榈是三大油王。不过油铺的人也没必要骗自己,那应该就是现在的榨油技术还不行,没法把黄豆的油量给榨出来。   既然问了事,姬安想着反正制肥皂香皂总要用,就让郝满买了十斤豆油。   买好油,姬安返回酒楼门前,和上官钧骑上马,一同去看铺子。   上官钧策马靠过来问:“豆油有什么不对?”   姬安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感觉又学到了新东西。”   上官钧看看他,没再多问。   一行人回到南货铺隔壁。   看铺子的过程很顺利,这铺子和南货铺相差不大,也是上下两层。姬安想着可以也让掌柜和店员住楼上,旁边有上官钧的人照应一下挺好。   既然他满意,那事情就能直接定下。上官钧让黄义留下来,带着那个租铺子的代理人处理手续。   再问姬安:“四郎可要再逛逛。”   姬安看看天色,见还不晚,就点头:“好啊,刚才才逛了半边,另外半边也逛逛。”   两人带着人继续往上午没走的方向去。   再逛过一条街,走出一间布庄之时,姬安察觉身旁的上官钧突然停步,转头看他:“怎么了?”   上官钧目光看着前方。   姬安顺着看过去,见那里是一家珠宝店,有两名像是母女的女子正被丫鬟婆子围着走出来。   上官钧向姬安侧身,在他耳边道:“是常仁佑的妻女。”   姬安只觉得耳朵一烫,又一麻。   只是,还没等他对那句话做出反应,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   【触发任务:解救被拐少女   完成时限:50小时内   完成奖励:200能量   未完成惩罚:无】 第66章 救人   姬安看完任务就惊了下——怎么还牵扯到拐子?!   他再顾不上上官钧靠近带来的强烈存在感,赶紧仔细去看前方那两母女。   那母亲大约三十多岁,女儿像是才十五六,正手挽着手亲昵说话。两人好似说得兴起,马车已经停在旁边都没上,倒是方便了姬安观察。   不过,姬安看来看去,都没觉得那个女儿像是拐来的。而且,单是从长相上看,也能看得出那女儿接了常仁佑夫妇的模样,明显有血缘关系。   身旁上官钧还在继续低声说:“飞廉军正在接触她们,过几日应当能有消息传回。”   姬安心道——过几日就来不及了!   他打开任务栏再看过一次。任务给的时限是50小时,说明最迟50小时后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坏的可能是,任务提示的“被拐少女”会死亡,因为无法再救,任务也就截止了。   想到这,姬安突然脑中一闪——少女?   他连忙再看过去。   那对母女身边还有三个人,两个婆子一个丫鬟。丫鬟看起来比女儿还小一点,估摸十三四岁,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   姬安观察得细,很快发现——那丫鬟的裙带像是与两个婆子的绑在一起!   这么看来,任务里指的“被拐少女”该是那个丫鬟!   这时,那对本在相互说话的母女突然开始四下看。   姬安立刻察觉——她们该是感觉到了异样。   幸好两边不是面对面,而是隔着街道斜对,街上还有不少人在走动。   姬安不及细想,一手去挡上官钧的脸,一手推着他肩膀,将他往自己身前转,同时自己也侧过身。   上官钧没防备姬安,被这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推,脚下都打了个踉跄。   等他稳住身形,发现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姬安的鼻尖都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下巴。   姬安却彷佛完全没察觉,只小声快速说:“她们在四下看,别让她们看见你!她们认得你吧!”   上官钧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调整为背对那对母女。   姬安装作仰头和他说话的模样,却一直在留意那边,好一会儿后吁口气:“好险,她们没发现。”   上官钧这才说:“发现又如何,顶多隔街行个礼,也就各自走了。四郎这样,岂不显得作贼心虚。”   姬安转眼看他,却是一笑:“要是被发现,我可就不好干之后的事了。”   上官钧:“你想干什么?”   姬安:“送她们去见官。你自己过去,我们启阳府衙见。”   说完,再快速吩咐四周:“你们都离我远些,一会儿再跟上来!”   上官钧皱起眉,伸手去拉他。   但晚了一步,姬安游鱼似地滑出去,快速混进街上人群。   徐小七、洪大福和众羽林卫都惊了,哪里还顾得上姬安刚才的吩咐,赶紧就要跟上去。   只是,谁也没想到姬安能在人群中穿插得那么流畅。一行人被街上行人所阻,只能一边尽力往前赶,一边眼睁睁看着姬安穿过街道,走向常家母女所坐的马车。   姬安装着低头找东西,左摇右摆地往前走。   离得近了,常家的车夫自然注意到他,但并没有在意,甚至马都没拉一下,只如常往前走。   姬安走到车边,突然身子一歪,撞到车旁的婆子身上,立刻高唤一声“唉哟”。   哪怕是杂嘈的大街上,这一声也引得不少人转头去看。   姬安踉踉跄跄往后退开几步,就被匆匆赶上来了羽林卫什长扶住。   其余卫士也紧跟其后,围住姬安和常家马车,有两人还直接上手拉停了马。   这时,徐小七和洪大福也赶了上来。   洪大福指着婆子就嚷:“你们怎么撞人啊!”   街上行人一见这架式,顿时自觉往外退,却又不舍得走远,围圈看热闹。   唯有隔着街的上官钧收回目光,向四周一扫。   立刻有两个蹲在街边的男子起身靠近过来。   上官钧示意其中一人去牵两匹马,再对唯一留在这边牵马的羽林卫道:“你也过去。”   那卫士一抱拳,转头就往对街跑。   上官钧又对另一人道:“先去通知庄洵。骑……”   他本想指姬安的坐骑,话到嘴边却又顿了下,才接道:“骑我的马去。”   这人也抱拳行礼,去接了上官钧那匹黑马,翻身骑上,策马而去。   上官钧转身,继续看向对街。   常家母女也算高官妻女,出门除了丫鬟婆子和车夫,还跟着五六个家丁保护,此时都围着车子与姬安对峙。   但羽林卫还是占据人数优势,而且个个猿臂蜂腰、身板壮实,看着就气势十足。   常妻揭帘子瞧了一眼,在车里问:“怎么回事?”   车外婆子回她:“刚才那位郎君撞到了奴婢。”   洪大福立刻喊:“胡说!是你撞了我家公子!”   婆子抬眼看一眼车内,回头对姬安行礼道:“是老婆子眼花了,不当心撞到公子,给公子赔罪。”   姬安装着一副纨袴作派,重重“哼”一声:“看你这么识趣,那就……”   不过,他突然低头往腰间一看:“不对,我的玉佩呢!”   徐小七眼利,指着那丫鬟道:“在那丫鬟手里!”   众人都看过去,果然见那丫鬟手中捏着一块玉佩,放在腰间的那双手还在不断颤抖。   姬安立刻改口:“好啊!还偷我玉佩!这可不能善了!跟我去见知府吧!”   刚才那个婆子抽出玉佩,上前一步挡在丫鬟身前,一边递出玉佩,一边对姬安躬身道:“该是刚才撞到公子时挂上了。待回了府,夫人会好好惩罚她,还请公子见谅。”   姬安:“见什么谅!要是我没及时发现,那玉佩不就给她偷走了!什么都不用说了,见知府去!”   这时,一队官兵打扮的人分开人群走进来。   打头的看看两边,问:“怎么回事?”   马车里传出一道少女的厉斥:“那人自己走路不看路,撞到我家下人,还污我家下人偷东西!”   洪大福当即顶回去:“什么叫污!玉佩就在那丫鬟手上,拉她去见知府不是应该的?”   官兵队长看向婆子手中的玉佩:“这块?”   车中又传出一道妇人的声音:“一场误会罢了。”   婆子将玉佩递给车夫,车夫再拿去交给官兵队长,低声表明了自家夫人的身份。   官兵队长看看玉佩,再看看姬安,心中感觉以这玉的品质,和姬安的衣着打扮及身边仆人,似乎也不简单,便说:“既然玉没有丢……”   这时,羽林卫什长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羽林卫腰牌偷偷给他看过,低声道:“这事你管不了,去府衙。”   官兵队长微微瞪眼,没来由地心中一颤,赶紧咳一声,改口道:“既然说不清楚,那还是去请知府来判为好。”   马车里的少女立刻叫道:“去什么衙门!回家!我看谁敢拦我家的车!”   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哪怕那队官兵不动手,十名羽林卫也足够控制住常家的人和车。   一名卫士坐到车前,直接赶起马车。   姬安这才转眼去看街对面,发现上官钧已经不见了踪影,却是有一个陌生男人牵着自己的白马过来。   他将马交给羽林卫,低声对姬安禀:“大司马已先过去了。”   姬安点下头,翻身上马,带队往启阳府衙而去。   *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府衙门口。   姬安下了马,常家母女却不愿下车。   常家下人护着马车,婆子厉声道:“想让我家夫人和小娘子下车,且让知府把我家郎主找来再说!”   姬安一笑:“我要告的又不是她们,是那个丫鬟。她们爱待车里就待着,那个丫鬟进去就行了。”   两个婆子连忙拉住丫鬟,虽说不出理由,却是一副坚决不放人的模样。   这时,衙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姬安抬眼一看,很快就见启阳知府庄洵带着左右少尹与众衙役出来。   庄洵见到姬安,上前一步就要行礼。   姬安却抬手阻住,开口道:“庄知府,那边不肯放嫌犯进衙门,你看该当如何。”   车中妇人听见,接话道:“庄知府,我夫君是正三品骁骑大将军。以我常家之资,丫鬟养得比普通人家的小娘子还仔细,又怎会当街偷人玉佩。庄知府真要审,就先派个人去寻我夫君好了。”   庄洵扫视过马车旁边一众家丁,心道——别说你夫只是正三品,现在正一品来了都没用。   不过姬安不想露身份,他只得配合道:“夫人既不想下车,可在衙外稍候。一点小事,想来很快就能问得清楚。夫人放心,府衙中对女嫌犯不会无礼,一切都依大盛律行事。”   说完,挥挥手:“带这丫鬟进去。”   立刻有几个中年女衙役走上来拉人。   车里传出一道重重的拍桌声,但没有一点用。   女衙役们挤开两个婆子去拉丫鬟,又发现三人的裙带竟是连在一起,系了牢牢的结。   负责刑狱的右少尹看一眼姬安,吩咐:“用刀割开。”   裙带被割开,女衙役们在两个婆子的叫嚷声中把丫鬟往府衙里推。   事到如今,常家母女俩不得不从马车里下来。   常妻黑着一张脸对庄洵道:“庄知府如此不给我常家面子,那我便要看看,你想如何审!”   庄洵不卑不亢地道:“本府先了解一下案情,或许只是一桩误会也未可知。”   随后转头吩咐左少尹:“照顾好常将军家眷。”   常妻:“怎么,依大盛律行事,我还不能旁听?”   庄洵:“本府行事,自有本府的道理。”   常妻发现自己的身份完全没有用,狠瞪他和姬安一眼,又拉着女儿转身要上车:“人给你们,我们回家!”   姬安一挥手,羽林卫就围了上去。   庄洵跟着挥手,所有衙役再围上一层。   常妻惊惧道:“你们想干什么!”   左少尹上前:“夫人,请衙内稍坐。”   被这么多人围着,她再不甘愿,也只能被逼着进了府衙大门。   姬安又看向刚才送人来的那队官兵。   庄洵会意,让人将那队人也一同带进府衙。   姬安小声吩咐什长:“别放任何一人出去。”   什长点点头,留了五人守在府衙门口。   姬安这才跟着庄洵走进府衙。   先一步进来的那些人都已经被带走,庄洵带着跟在身后的右少尹向姬安行礼问安。   姬安笑道:“大司马是不是已经到了?”   庄洵:“大司马在花厅。不知陛下是想如何问这一桩案。”   姬安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说:“你直接将那个丫鬟找来问话就是。”   庄洵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先对右少尹使眼色去传人。   姬安进到花厅,见上官钧正坐在上首喝茶。   上官钧也没起身,只看着姬安道:“陛下这回的动静可够大的。”   姬安走到与他并排的另一座坐下,只笑说:“就知道大司马能懂我心思。那边没问题吧?”   “那边”,自然是指常仁佑。   上官钧:“已派了人回去。”   姬安点点头,又对庄洵道:“庄卿,快传人来问吧。”   庄洵听不懂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当然也识趣地没有问,只依言坐在下首。   没一会儿,右少尹将那丫鬟带了上来。   那丫鬟白着一张脸,进门就先冲庄洵跪下叩头,大哭道:“求知府救救奴婢,和奴婢的姐妹们!”   庄洵愣了下,忍不住转眼偷看一下姬安,才道:“什么救你们?你慢慢说。”   那丫鬟哭得厉害,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   庄洵和右少尹越听越心惊,额角都禁不住冒出冷汗。   上官钧转眼看向姬安,姬安也难得冷了一张脸。   这丫鬟不是京城人,所住村子距离京城有个七八日的路程,却也算在京城辐射范围之内。   九月初之时,有个女人去了她的村子,听说后来又去了附近几个村子。   那女人住在村外不远处的庄子里,给几个村子都散了些钱,发了些布,还发了些药。   之后,村子里就传开,说她是什么神仙的女儿什么圣姑,总之跟着她就能过上好日子。   丫鬟也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家里和村里突然之间就好多人信奉她,说是喝了她给的神药身体好了许多。   到了九月中旬,圣姑说要选一些少女去侍奉教主过好日子,丫鬟就被家人献了上去,并幸运地被选中。   她们村子里一共选出六七个人,都和她差不多年纪,被马车带进京城一座大宅。   但她们没见到什么教主,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直接就被关了起来,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饿得头昏眼花。   还不止她们,还有别村的小娘子,加起来能有快三十个人。   丫鬟机灵,这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一直在想法跑。   前几日,她听到送饭的人议论给家中娘子梳头的人手笨,被娘子狠狠骂了一通,还被梳子戳破了手。   丫鬟的娘以前曾学过梳头手艺,也教过丫鬟。丫鬟就抓住机会自告奋勇,没想到真被常家娘子传了去。   丫鬟梳头的确梳得好,常家娘子就又介绍给常家夫人。   于是这两日丫鬟好歹能吃得上饱饭,但还是被看得死死的。   而今日,常家母女出来买头饰,看她乖巧又听话,才带出来梳头,却还是用两个婆子看着。   庄洵等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赶紧问:“你说村子里的圣姑,是什么圣姑?是不是升平教?”   丫鬟抽泣道:“我不知道……爹娘都没说过……只知道叫圣姑……”   庄洵再问:“那常家关着你们是想干什么,你可打听到一二?”   丫鬟突然就没了声,头垂得低低的,直等得庄洵都要耐不住了,才小小声说:“听说……是要做什么法事……关着的时候,日日有人来教我们……”   姬安看她全身都在抖,刚才苍白的脸现在却是通红,想到估计是些污糟事,就对庄洵道:“庄卿,找个妇人来问她。”   庄洵一愣,连忙让右少尹去找人。   丫鬟抱着双臂,像是这时才想起姬安,抬头看过来。   姬安温声道:“你先起来吧。”   丫鬟却是一转身,对着姬安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多谢公子救我!”   姬安轻声叹口气,等一名女衙役进来,让她先把丫鬟扶起,带到旁边小声问话。   丫鬟说完就没敢再抬头。   女衙役皱着眉头,回来小声禀道:“妾听她说的,该是教她们如何与男子行房。而且,像是什么仪式,说是所有人都会在神仙面前一同……以此得到神仙的祝福。”   屋里听到的人,无一不露出恶心之色。   姬安道:“你先带她下去休息,等她情绪平静些,再问问还有没有遗漏。”   女衙役不知他身份,但看座位就知他必在知府之上,便应了声,看庄洵和右少尹没有其他吩咐,就带着丫鬟下去了。   这时,有一名衙役走到花厅门口张望。   右少尹见了,出去问他何事,再回来时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姬安和上官钧,才躬身禀道:“陛下、大司马、府君,有一队飞廉军来到在府外。”   上官钧接道:“正好,带上飞廉军去封常仁佑的家。先把人救出来,再一点一点审。”   说完,递出一块令牌。   庄洵忙起身接过,应道:“下官这就去签手令。”   姬安问:“那个‘圣姑’……”   庄洵:“臣会即刻派人去拿她。”   他带着右少尹下去。   姬安看向上官钧:“那个‘圣姑’在下面洗脑了几个村,恐怕不好抓。”   上官钧回视他:“陛下放心,自然会调派足够的人手协助庄洵。”   姬安:“那个‘圣姑’说的‘教主’,会是常仁佑吗?”   上官钧:“应该就是他。”   姬安:“可教中首脑前年不就已经伏诛了?我记得常仁佑还说过,当时平叛就是他抓到的人,立了大功得以升迁。难道他才是隐藏身份的真正教主,连升平教内部都极少人知道他?”   上官钧冷笑一下:“那‘圣姑’还不知是不是原本升平教的人。有可能是常仁佑见升平教没了,就想自己搞一个教自己享受。”   姬安:“想得还真挺美,都三品官了还不满足。”   上官钧看着他道:“先前在街上,陛下如何确定那个丫鬟有问题?”   姬安一滞,开始装傻:“没有确定啊,所以我都没暴露身份嘛。我是看她和两个婆子的裙带相连,很是奇怪。”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若是刚才没问出异样,陛下准备怎么办。”   姬安:“那就只好让庄洵给常仁佑赔个礼了,我再另想法子补偿他就是。”   最后糊弄一句:“幸好我的预感还是挺准的。” 第67章 逃犯   拐骗监禁三十多名少女欲行邪祀,这是个大案。   启阳府下辖十六县,这次受害几村的所属县就是其中之一,庄洵可以督管。   姬安在府衙里坐着,庄洵不敢有丝毫懈怠,跟右少尹商议过后,决定由右少尹亲自带人跑一趟。   同时,上官钧签发了一道枢密院的调令,调一队中央禁军前往协助。   姬安将右少尹和领队的禁军校尉都召来嘱咐一番:“多数百姓都是受恶人欺骗蛊惑,你们拿人要讲究方式方法,分辨清哪些人是该抓的,哪些人是该教化争取的,切不可引起民变。”   右少尹和领队校尉都垂首应是。   姬安用系统将他们都探查一遍,确认两人都可用,最后叮嘱:“你们切记,那些女子之所有被关在常家,是恶人要将她们杀了生祭,明白吗?”   右少尹先是听得一阵迷糊——刚才的供词不是这么说的啊?但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凛,保证道:“陛下放心,臣会让那几村的百姓都知道真相。”   姬安看他理解了,点头道:“抓紧去办差吧。”   两人行礼告退,赶在今日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姬安惦记着军营里的常仁佑,督促完这边,就和上官钧回了宫。   回到宫门前,已经快到要落匙的时候,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说:“要不要把大理寺的人叫来,连夜审常仁佑。”   上官钧还未答话,突然抬头看向西面。   姬安跟着看去,很快听到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随护的羽林卫和宫门的御卫俱都抽刀防备,几名御卫甚至连弓都拉满了。   片刻,前方一骑沿宫墙快速靠近,在两人面前勒停马,跳下马来行礼:“陛下、大司马!”   是飞廉军指挥使秦直。   上官钧摆下手,护着两人的众卫士才收刀收弓。   浑身尘土的秦直两步上前,满脸羞愧地低声道:“臣无能,被常仁佑逃脱了。”   姬安猛一皱眉,上官钧沉声问:“不是早已盯紧了他,如何还让他逃掉。”   秦直细禀:“今日骁骑卫比马球,人多混乱。下午大司马头一次传回消息,臣担心有失,再加派了一小队人过去。等收到大司马的确切消息,臣就亲自过去捉拿常仁佑。   “当时常仁佑去了茅厕,可臣带人进去时,里面却空无一人。后经仔细查看,才发现里面竟然有条小密道!臣带人爬过密道,发现出口在茅厕后方的林间。现下臣已散人出去查找,各城门也派人盯着。”   姬安听完,肯定地道:“必是你先前加派人手那回,惊动到了他。”   秦直深深垂下头:“臣愧对陛下与大司马的信任。”   姬安没有过多苛责秦直,是敌人太狡猾,也是姬安自己顾虑太多。   姬安只转头问上官钧:“现在当如何。”   上官钧:“立刻全禁军筛查,并让庄洵发海捕文书。”   姬安就对秦直道:“你去知会殿前司指挥使,让他主持禁军事宜,骁骑卫暂时不准离开营区。”   秦直领命去了。   姬安下了马,取出私印交给徐小七,吩咐:“去启阳府衙,叫庄洵立刻办。骑我的马去。”   徐小七领了命,策马而去。   姬安再对守门御卫吩咐:“告知值守的御卫将军,通传各门,若今晚启阳府、飞廉军来人,让他们进宫。”   守门领班应是,立刻吩咐人跑腿。   上官钧跟着下了马:“陛下坐我的马吧。”   姬安抬头看看那匹矫健的黑马。黑马同样被驯得很好,脾气比姬安那匹白马还沉稳,只安分地站在原地。   但现在马就一匹,他骑马,让上官钧走路,姬安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最后姬安还是说:“离中朝也不算多远,我与大司马一同走回去好了。”   上官钧接着问:“陛下可要到思贤殿用晚膳。”   姬安想着晚点殿前司指挥使大概会来报消息,他和上官钧在一块的确方便些,就一边点头一边往宫里走。   本来今天出门逛街,还落实了铺子,玩得挺开心,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在常仁佑身上出了岔子,姬安不由得有些情绪低落。   他转头看看上官钧,低声问:“还有可能抓到常仁佑吗?”   上官钧回视过来:“他能准备一条密道,想必是早已想好脱身之法。”   姬安轻叹口气:“只能等庄洵审过常家人,看看有没有线索可寻。他一下拐来三十几名少女,不知道是准备拉拢些什么人。”   话说完,他就感觉肩膀被轻轻撞了下。紧接着,上官钧耳语的气息喷到耳朵上。   上官钧问:“陛下可要去看看骁骑卫。”   瞬间,姬安就感觉耳垂下那一片肌肤都立起了汗毛。   对一个同,这样的说话距离实在是过于接近了点。   姬安强忍着推开上官钧揉耳朵的冲动,暗暗吸着气,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看骁骑卫?要看什么?”   上官钧:“陛下的预感。”   姬安这才明白上官钧为什么要靠过来说悄悄话。   上官钧说完那句,就退到了安全距离,继续说:“我觉得可以做为一个参考。”   姬安还真有点心动。但即使骁骑卫是禁军三卫里人数最少的,也有上千之数,这能量消耗可太大了,他承担不起。   另外,姬安也有些怀疑上官钧会不会是在试探自己。这么大范围地挑人,要还能一挑一个准,那旁人不是把他当神仙,就是把他当妖孽。   而上官钧是必不会把他当神仙的。   因此,姬安犹豫片刻,回道:“顶多看看校尉以上军官,人太多了不行。像上回升平教劫刑场,我就没感觉到什么。”   上官钧转眼看看他,应道:“好,那就只让校尉以上者过来拜见陛下。”   姬安忍着那视线带来的异样感,佯装无事地点点头。   接着打开系统看看“余额”。   发现竟然多了不少。   姬安诧异地打开能量收支明细——先前跳出的提示弹窗他都没有在意,只确认是任务完成就没多看。   这时细看才发现,触发的“解救被拐少女”任务,不是一共奖励200,而是救一个人就有200。现在一长串的提示下来,34人全部获救,这一笔就入账6800。后面还有“了解物价”得的50能量。   看着这一串能量数字,姬安的心情总算稍好一些——至少及时救下了人,没让那些女孩子被常仁佑糟蹋了去。   *   等姬安和上官钧回到思贤殿吃过晚饭,徐小七回来覆命。   启阳府的手续已经办完,吏员正加班加点地写画缉拿令,连夜在城中张贴。等明早城门一开,驿员也会出发送往京城附近各县,头一批先覆盖启阳府下十六县。   随后,殿前司指挥使亲自带着骁骑卫的军官们来了。   指挥使先独自进殿,对姬安和上官钧陈禀骁骑卫现在的情况。   姬安问:“可有什么好的筛查办法。”   指挥使无奈地摇下头:“目前只能检查个人物品,以及一个一个问有无人发现旁人异样。但若是像常仁佑那般平日不显的,很难筛查出来。”   姬安:“上回大司马遇刺,是不是已经筛查过一遍。”   指挥使看一眼上官钧,回道:“当时臣只掌着羽林卫,的确已是细细筛查过一遍。”   姬安:“那回筛出来的人里,有没有骁骑卫的人?”   上官钧回他:“我记得有两个,主要还是御卫和羽林卫中的。”   指挥使不由得低下头。   姬安又问:“当时将军们是哪里查的。”   上官钧:“大理寺。不止众将,全军都是大理寺分批筛查。”   姬安沉吟道:“那次的事闹那么大,常仁佑应该没有在军中发展过人,不然告发他是大功,他不可能藏到现在。”   常仁佑的情况还得等审常家人的结果,姬安让指挥使将骁骑卫众军官领进来。   众人一一给姬安问安,自报姓名、出身及履历。   姬安开着系统,等人物卡一出现,就进行探查。还好今天入账了一大笔能量,花起来才不至于让他太心疼。   最后倒是个好消息,所有人都没有大问题,两种忠诚度都在70以上。   姬安安抚过众人几句,承诺只要他们没和常仁佑犯的事有瓜葛,就不会受牵连,才让指挥使将人领回军营。   上官钧一直留意着姬安的神色,待人全都走了,才问:“陛下没有不好的感觉?”   姬安摇摇头:“没有。我现在觉得,你先前说的那句话挺有道理——常仁佑是不是升平教的人还不一定。”   上官钧:“但他应该和升平教有过深入接触。”   姬安:“等庄洵的结果吧。”   说完,他站起身:“我先回去了。如果秦直有消息,派人知会我一声。”   上官钧跟着起身:“这话该是我说。秦直有消息,必然是报于陛下,还望陛下知会我一声。”   姬安奇怪地看他一眼:“秦直哪怕直接找我报告,也会派人和你说的吧。”   上官钧回视:“前提是,陛下没有命令他不准告知于我。”   姬安心中不由得再次感觉有点异样——这是又在试探自己要不要染指军权?   他只当没听出来,回道:“这么大的事,我还指着大司马帮我拿主意呢,当然会让他第一时间告知你。”   上官钧收回视线,将姬安送出殿去。   *   姬安回到立政殿,意外地见到一个许久没见过的人——侍御医宋远之。   要不是当初穿越第一天就见了他,那天还让姬安印象深刻,说不定此时都不记得这人了。   姬安有些诧异地问:“宋卿候我到现在?是有什么急事,家都不回了。”   现在宫门已落匙,宋远之自然是出不了宫。   宋远之行过礼,笑道:“今日是臣在尚药局当值,本也回不了家。”   随后得了姬安赐座,坐下回话道:“臣今日再去瞧了留高王父子的情况,四人皆已痊愈。陛下此前特意吩咐了时日,臣便想着来回禀一声。”   姬安这才想起留高王的事。先前他是让人传话到尚药局,却不知是宋远之去给他们看病。   留高王好歹是原主生父,姬安意思意思地问:“他们先前是什么情况,如今可全稳定了?”   宋远之回的话却相当直接:“留高王是气结于心不得疏,其三子是担忧而致病。无甚大碍,调理一二,再回去好好将养便是。”   简单来说,老子是气病的,仨儿子是怕病的,死不了,可以滚了。   姬安心下都有些好笑:“如此便好,辛苦宋卿。”   按说,这句之后,宋远之该告退了。   不过,宋远之没起身,却是拱手道:“陛下先前往兽医署送了一本书,臣读过之后极有启发。听闻是陛下龙潜之时淘涣来的,臣斗胆想问陛下,可有淘涣到什么医书?”   姬安一愣,不由得打量下他。   宋远之的眼神没有闪避。   姬安感觉有点意思,问他:“送到兽医署的书,你怎么会看到。”   宋远之:“臣在兽医署有友人。也是凑巧,那日臣去寻人,正碰到陛下的内侍将书送去,臣有幸跟着一观,后来臣还抄了一本。陛下或许不知,人与畜之间,用药亦有一些共通之处。”   姬安听得颇为欣赏,便说:“可惜我手上没有医书。若是日后淘涣到,再让人给宋卿送去。”   宋远之连忙站起,躬身道谢,也跟着告辞。   姬安却叫住他问:“藏书阁中应该有医书,你可看过?”   宋远之一愣:“回陛下,臣进不得藏书阁。”   姬安也是一愣,不过没多说,只让他退下去了。   随后对洪大福道:“你去看看郑永在不在,在的话叫他来。”   郑永作为姬安现在离不开的人,就跟着他住在立政殿里。   没一会儿,郑永过来了。   姬安问:“藏书阁有谁能进?”   郑永细答:“藏书阁本是高祖皇帝为自己建的书库,后来也允许诸皇子入内观书借书。到了太宗朝,太宗皇帝又给了恩典,先是允许朝中正三品以上官员借阅,后又允许翰林院中正五品以上借阅。”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郑永等过一会儿,见他没再问别的,倒是开口问:“陛下今日带回来的安息茴香,是否都给尚食局研究如何食用?”   姬安被他这一问拉回心思,笑道:“那一袋可是花了我二千多两银子,都给他们我可心疼啊。”   既然说到孜然了,姬安的馋虫突然就被勾了出来。   刚才吃晚饭时,他惦记着骁骑卫,饭都吃不香。现在探查过至少军官们没问题,他放下了一半的心,也有心思干其他事了。   姬安就吩咐:“去搬个烤食物的炉子,弄点菜来,再拿个小磨,取一点孜然磨了。今晚我就带你们领略一下孜然烧烤的魅力。”   当然烤肉是更好,不过姬安先前说过要等先帝七七之后再吃肉,现在不好食言,先烤烤菜也是一样。只要加了孜然,也就有了烧烤灵魂。顺便练练生疏了的手艺,过段日子好给上官钧烤肉串。   却不料,身旁的郑永、洪大福、徐小七都听得一惊,着急地围着他劝。   徐小七:“陛下不可!那个……孜然,虽然陛下在书上见过,但毕竟还弄不准是不是买回来的这东西。”   洪大福:“香料铺的掌柜都不知能不能吃,陛下想吃,可得先好好验过!”   郑永:“陛下,银子事小,陛下的身子可关乎大盛江山的安危!切不可轻易以身涉险!还是先交一些给膳房,让膳房按例确认无毒,才可放心吃。”   姬安给三人劝得哭笑不得,最后不得不放弃今晚就吃上烧烤的想法。   他只好一边忍着馋,一边回忆着说:“那就给膳房拿一斤去吧。这东西是调味料,现在还是生的,可以直接撒在菜上一块煮熟,也可以炒熟了研成粉再撒。”   郑永忙道:“奴会盯着膳房抓紧实验,必让陛下早日吃上它。”   不能马上吃得上,姬安也就不着急了,只说:“让他们在十九日之前确认好就行,二十休沐那日,我想亲自用它给大司马烤肉。”   见郑永应了是要退出去,姬安想想,又叫住他:“烤肉的事先保密,给大司马一个小惊喜。”   郑永再次应了是。   姬安再看看身旁的徐小七和洪大福,笑着虚点点他们:“本来今晚你们能有口福的,现在没了。”   徐小七认真道:“口腹之欲哪能比得下陛下安危之万一。”   洪大福也用力点头。   姬安无奈笑笑:“好了好了,让人给我备热水,我去洗个澡就休息了。”   两人应着声退了出去。   没多久,徐小七来报热水备好。   姬安刚要起身,徐小七却提醒:“陛下,奴先为您将头发盘好。”   姬安这才想起,今天一直是半散发的状态。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长发,竟然也没觉得多不方便,甚至因为没扎太紧,头皮得到放松,还觉得挺舒服的。   他也懒得回内室,直接让徐小七去取了用具,在榻上转个身,等着徐小七梳头。   徐小七先解了姬安发上的丝縧,放到小案上,再细细为他盘头。   姬安眼角余光看见,将那丝縧拿到手中把玩。   也就不自觉地想起今天早上,上官钧帮自己扎头发时的情形。顺带着想到之前斗嘴时自己说的“香闺”,禁不住嘴角扬起些许。   姬安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躺进烘暖了的被窝里。   他像平常一样躺着看书,原本想熬一熬,看秦直会不会有消息送来。不过,可能是今天经历的事太多,逛街消耗的体力也比平常大,没一会儿就困了。   姬安没硬撑,吹熄蜡烛睡觉。   *   迷迷糊糊之间,姬安突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   四下望望,周围一片漆黑。但下一刻,四周突然腾起一片白雾,包裹住他。   白雾中渐渐现出影像。   姬安正觉得眼前的园子有点眼熟,就见一顶轿子被抬进来。   四个轿夫腰间都扎着白腰带。轿子落下,王晦走了出来。   王晦和轿夫一样,腰间也扎着显眼的白腰带——又或者说,他穿的就是全白的衣裳。   而且,他比现在苍老了不少,也瘦了许多。   依照姬安的经验,这个王晦该有六十岁往上了,比现在大约要年老个十年。   也是这个时候,姬安才回想起来——这个花园,就是他当初进大司马府冲喜时走的地方。   不过,现在的花园里挂着一些白灯笼。   王晦绷着脸往前走。   姬安也跟着他往前,并且发现——自己不是走过去的,而且是飘过去的。   姬安低头看一眼自己双脚,但也没多在意。飘就飘吧,跟得上就行。   王晦一直往前,这次没去上官钧的主院,而是去了大司马府正厅。   随着他越往前走,周围出现的仆人越多。每一个仆人都是腰间扎白腰带,身穿白衣的也有不少。   而且,府中不仅四处挂着白灯笼,甚至还挂着许多白布。   姬安心下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一身白衣的黄义迎出来,将王晦引到没有其他宾客的正厅里。   厅中一口大棺材。   姬安飘过去,往里一看。   正是上官钧。   而且是三十多岁的上官钧。   从他的面色就能看得出来——该是中毒而亡。   这是上官钧在原文中的结局。   就在此刻,姬安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力在把自己往上扯。   下一瞬间,他就升到了高空之中。   随后,下面的映像就像十倍速播放的电影。   上官钧出殡下葬,朝中风云变幻,姬含思和他那些攻们纠缠不清。   之后三年新政,民间怨声载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甚众,各地起义不断。   只有京城依旧繁华。   但,突然有一日,这座繁华之都,以及皇宫、龙椅,都易了主。   新坐上龙椅的人,是常仁佑。 第68章 天命   上官钧正在做梦。   他悬于半空,冷眼看着自己死后的大盛。   皇宫之中,果然“热闹”得一如他所料。   首先是上官钧的死必然带来的权力洗牌。   上官钧自小学习帝王之术,又掌权执政十余年,自然很清楚大盛“盛”在何处,又“困”在何处。   大盛自高祖开国,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鼓励民间工商业,得来百余年的承平之世。这是大盛的“盛”。   而大盛的“困”,简单来说就两个字——缺钱。   大盛开科取士的人数一直在增加,即使是没有当上官的储备人才,也会养起来大部分。又因为高祖定下的高薪养廉之策,经年累月下来,冗官冗费问题也就渐渐突显。   除了官员,同样给财政带来巨大压力的,还有军队。   经过三朝,失去开国那批善战之将与精锐之师后,大盛军队的战斗力不断下降,是个所有人不得不承认的客观事实。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很多,不过在上官钧看来,主要原因是朝廷牵制太大,以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但为了防止如前朝那般地方武力强大,进而威胁中央朝廷,这又是不得不行之策。   既然战斗力下降,那就只能期待以数量获得优势。因此大盛的军队一直在扩编,若是遇到局部叛乱,朝廷的策略也以招安为主,既解了叛乱,也扩充了兵力。   只是,养人、养兵,样样要钱。   钱从哪里来?自然只能从百姓口袋里往外掏。   在先帝朝,百官以“粮食增收、商贸繁荣都十倍于开国之初”为由,加过一次田税和商税,得以支撑一段时日。   到上官钧执政的十余年间,财政压力持续增加,国库再次开始捉襟见肘,朝堂上的变法之声也逐渐加大。   但这次,没有理由再加税。   于是官员们搬出了历史上常用的另一个手段——将众多私营商品全部收归官营,其中就包括茶、酒、油、醋等日常用品。也就是粮食和布匹买卖已经被官商勾结瓜分好了利益,才没被列入其中。   上官钧深知官员集团良莠不齐,清廉者向来是少数。原本大盛明面上禁止官员做买卖,都管不住种种钻空子行为。再堂而皇之地实行官营,必然从上到下都会设法分一杯羹,物价也就会随之暴涨。   若只是天下财富从百姓口袋流入国库和官员口袋,上官钧作为高高在上的权臣,并不会在意。但上官钧知道这种财富流动的后果——只要大量财富集中于官员手中,下一步必然会出现土地兼并。   而以史为鉴,一个王朝一旦开始出现大量土地兼并,离“天下大变”也就不远了。   如果上官钧只是个普通臣子,对此也不会多在意。世道乱就乱了,天下变就变了,他完全可以守着自己的财富做新的政治投资。   但上官钧受先帝后大恩。在手握重权的情况下,他尚且不愿篡位,当然也不可能坐视姬家江山在自己手中走向衰亡。   可财政问题又不能不解决。   最后上官钧没敢大动。   他先力排众议,颁布了一条土地限购令。以当年为界,此后,以品级划分所能拥有的土地,已经达到或超出数量者,禁止再买地。接着才将一些民营买卖收归官营,并以强硬的手腕对此二条进行监察。   等到大盛终于打跑打骨鲁,基本收回河西走廊,上官钧就开始谋求精兵简政,想要裁剪部分冗员冗兵。却在这时,他遭好友骗饮毒酒。   上官钧在世之时,他一人手握军政两权,还能够勉力控制住士绅阶层对百姓的盘剥。但他骤然离世,此前被压制的一派立刻展开声势浩大地反扑。   反扑的一派背后有皇权支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得到了姬含思那些入幕之宾的支持,姬含思又对他们言听计从。而原本追随上官钧的这派人,遗憾地无人能接他的班。   朝堂形势立刻一变,首先被废的就是土地限购令。   姬含思的男人们想在争夺他的战场中占上风,钱自然是越多越好,花的钱越多,越能有层出不穷的乐趣。因此想方设法搂钱,就成了朝堂从上到下不宣之于口的共识。   于是变法革新再一次被提出。姬含思的男人们虽然总是争风吃醋、互不相让,但在推行新政上倒是相互妥协,一同出力。   不过,上官钧对自己死后的朝堂无能为力,对姬含思和他们的布置却是卓有成效。   据上官钧多年非本意的观察,姬含思的男人们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他们彼此相争,又无法彻底压下别人,对姬含思的占有欲就在此期时不断积累。   当其中一人积累到了极限,便会对姬含思施虐,再赔礼求原谅,以此来确认姬含思对自己的爱,与自己在姬含思心中的地位——我如此对陛下,陛下依旧愿意原谅我,他必是爱我至深,对其他人不过逢场作戏。   也不知是他们每个人暴发的时间点刚好都能错开,还是早已习惯了自欺欺人。总之就上官钧所见,每个人在十年间都是不断循环往复地用这一套,而姬含思也未见不满,依旧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但这种平衡的前提,是他们在姬含思心中人人平等,姬含思没有真的对哪一个特殊。   而在上官钧死后,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因为上官钧使了点手段,让那些入幕之宾都认为,骗自己喝下毒酒又被自己弄死的那个人,是姬含思的最爱。   姬含思也的确为了那个人的死悲痛不已。   那些男人们瓜分完上官钧死后留下的权力,再回到皇宫中一看,顿时都跟着疯了。   他们故伎重施,想要再次确认自己是姬含思的最爱,却又发现——原来其他人也是如此!   先前那双掩耳盗铃的手终于被外力扯下,一阵阵响铃声震得他们头昏眼花,气血翻涌。   他们将姬含思囚于后宫,一边在朝堂上大力推行新政,一边在后宫变本加利地彼此争斗,试图让姬含思选出一个“最爱”。   姬含思选不出来。   只是,这些人在前廷后宫都无法碾死对手,他们联合推行的新政,却碾死了众多被夺走土地的百姓。   三年新政,天下一半的土地快速兼并于官绅手中,赋税就压在剩下的一半百姓肩上。中央朝廷只管问地方要足额税粮,地方的实际抽税就越来越狠。   交不出税的百姓唯有成为流民,揭竿而起。朝廷不断派中央禁军镇压,常仁佑也就由此兵权渐重。   上官钧在空中静静看着,这才发现,隐藏极深的常仁佑在十年间联合了京城附近各县的乡绅,还在驻扎京郊的中央禁军中悄悄发展了众多教徒。   终于有一日,当常仁佑再次领兵平叛之时。   那些兵没有往外走,而是调头进京,围住了皇宫。   常仁佑策马直入后宫,随手抓了个宫女带路,要去把姬含思找出来“禅让”。   而这个时候,姬含思在被他的男人们又一次迫逼着选出“最爱”。   姬含思也崩溃了。   他选不出来,于是他抽刀自尽。   常仁佑走进后宫之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直接将那些男人一并捆了,把“弑君”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自己和手下将领玩了一出“三请三让”,坐上龙椅。   上官钧看着这恍如闹剧的一幕,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脑中只响着姬安的那句——看到他心中便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原来在上一世,常仁佑就是断送姬家江山的人,姬安能对他感觉好就怪了。   上官钧再缓缓转眼,看向那个给常仁佑带路的宫女,现在她正给常仁佑奉茶。   这个宫女,是元秀秀。   ○●   姬安醒过来之时,感觉脑子有点乱。   他懵了一下,才慢慢回想起来,自己做了个梦。不仅梦到上官钧被毒死,还梦到常仁佑改朝换代当了皇帝,甚至元秀秀也在梦里露了一小会儿的脸。   姬安冷静地捋过梦境内容,打开系统,问:【统啊,这个梦是你让我做的吗?】   系统没有回应。   姬安继续问:【这梦不会是想告诉我,常仁佑有天命在身,不能杀他吧?】   系统依旧没有反应。   姬安再问:【常仁佑到底能不能杀,你再沉默我就当你默认可以了。】   系统沉默。   姬安等过一会儿,勾唇笑道:【好。】   他关闭系统,翻过身去,拉响召唤铃。   今天不用上朝,姬安和平常没有朝议的日子一样起得比较晚,洗漱之后吃过早饭,才出发去永昌殿开会。   当然也还是和上官钧一起骑马走那段十几分钟的上班路。   见到上官钧一如既住的冷淡模样,姬安就忍不住想——原来上官钧是从三十多岁重生回来,都执政十几年了,那自己看不透他也不奇怪。   大概是姬安看得有点久,上官钧转头问:“我脸上哪里不妥,让陛下看这么久。”   姬安笑笑:“没有。就是突然想到大司马才二十二,不得不叹服实在是天纵英才。”   上官钧回视他片刻,才道:“陛下年方弱冠,刚继位便能抗住图国加岁币的要求,又察觉常仁佑异样,昨日更是解救出众多女子,才真是天纵英才。”   姬安刚做过那样的梦,此时听他提常仁佑,实在感觉有点奇妙。   不过,也不是姬安无缘无故要常仁佑死,常仁佑既然犯下这种大案,还撞到姬安手中,姬安坚定认为,那就是天要亡他。   所以姬安接上官钧那句吹捧也接得心安理得,只说:“希望能早点把常仁佑捉拿归案。不知庄洵昨晚审得如何。”   上官钧收回视线,回道:“奏疏传递太慢,估计他会直接入宫面禀。”   上官钧没料错。   两人进到政事堂坐定,就先见听中书令问:“臣听闻昨晚庄知府在京中四处张贴缉拿令,要缉拿骁骑大将军常仁佑。常仁佑家中还被飞廉军围了,绑了不少人进启阳府。不知他犯了何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现在能调动飞廉军的只有姬安和上官钧,既然飞廉军动了,那他们必然已经知晓。   不过,没等姬安开口,就有人来报:“陛下,启阳府庄知府求见。”   姬安一笑:“庄卿来了,诸位爱卿直接听他说吧。”   庄洵被传进来,对众人行过礼,得姬安赐了座。   姬安:“庄卿先给相公们讲讲常家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常仁佑为什么被缉拿。”   庄洵恰好对上姬安的目光,连忙垂眼,说道:“常仁佑指使人拐骗三十四名年少女子囚于家中,昨日事发,常仁佑逃脱,是以张榜缉拿。”   众宰相听得面面相觑——因为囚禁少女而被缉拿,那为了那些女子的名节着想,不写于榜文之上,这点可以理解。可他常仁佑一个正三品实权武将,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枢密副使着眼点和旁人有些不同,奇怪地问:“这事是怎么发现的,有人逃出来了吗?”   庄洵悄悄一眼姬安,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可昨日的事那么多人看见,他现在说假话也不太好,总归是要瞒不住的。   姬安察觉到他那一眼,会意地接话:“是我发现的。”   众人再次吃惊地转而看向姬安。   姬安轻描淡写地道:“昨日我和大司马出宫逛了逛街,正好见到常仁佑妻女,发现她们身旁丫鬟的情况不太对,就带到启阳府让庄卿问了问,没想到给问出这么一桩大案。”   他将话抛回给庄洵:“庄卿,你继续说,昨晚审得如何。”   庄洵应是,先说了昨晚审问常家人的结果:“先前臣猜常仁佑是漏网的升平教徒,但其实他并不是。”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还真是这样。   庄洵继续从头细说。   升平教是在前年被剿灭,常仁佑参与了那次平叛。他在平叛中立下大功,升平教的首领就是被他抓住,并以此军功升为骁骑大将军。   他的这段升迁履历姬安也知道,只不过,先前姬安曾以为是常仁佑壁虎断尾。但现在看,常仁佑应该是在那时才深入接触到升平教。   果然,庄洵接下来就说到,常仁佑在那一战当中包庇了一个同乡。   常仁佑和那个同乡在年少时玩得颇好,禁不住对方哀求,又觉得其他首脑都抓到了,留下这么一个人不要紧,就将那人瞒了下来,后来又带回家中让他避风头。   也正是那个人,彻底改变了常仁佑的想法。   那个同乡没想着避过风头就走,见常仁佑官至正三品,起了巴结常仁佑以得好处的念头。但他又吃不得参军的苦,拒绝了常仁佑将他安排进中央禁军的提议。   随后,同乡开始慢慢忽悠常仁佑,跟他说自己在升平教里跟着原来的教主,看那教主过得多好多好。常仁佑都当到三品大将军了又怎么样,哪里比得上当教主一呼百应,跟个土皇帝似的。   没多久,常仁佑就被他说得动了心。同乡见此,继续说自己是教中元老,当初帮教主发展多少多少教众,只要常仁佑愿意,如今一样可以帮着常仁佑发展。   只要他们悄悄地发展,不要搞出什么叛乱的事来,朝廷肯定不会发现。更别说是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谁能想到升平教会在这里出现。   水磨工夫之下,常仁佑彻底被他说动,让同乡开始秘密联系京中升平教残党。起初常仁佑想得简单,他也不求当什么土皇帝,只是想多搞点钱供自己挥霍享用。   那个同乡的确有几分本事,联系上京中升平教残党之后,以常仁佑提供庇护为由,敛了一些钱财。但他当然不敢真在京中发展教众,于是跑到京城附近的县里,查找那些有机可乘的乡绅。   就这样,一年多的时间里,常仁佑从乡绅们手中搞到不少钱,乡绅们则打着常仁佑的名头继续向下面村子刮钱。   常仁佑的胆子就在这期间被养大,竟然真开始幻想起自己能当皇帝,还让家里人偷偷缝了一件黄袍在家里穿。   虽然还没有绣龙,但杏黄服饰只有天子与储君可用。家中有这样一件衣服,等同于有谋逆之心。   但今年四月,沧阴王藏着的那些升平教残党突然进京,联系京中的死忠教众欲行刺上官钧。   常仁佑被吓到了。他觉得这事不靠谱,真要干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反正他肯定没有好处。   那个同乡也一样,他只想跟着常仁佑喝口汤,不想再干那种掉脑袋的事。两人一合计,就只真真假假地提供了一点帮助,没有过多参与。甚至常仁佑都没有现身,只让妻女出面。   行刺最终失败,两人却也因此避过一难。   之后朝廷再次严查升平教,常仁佑龟缩了一段时日,连带着下面乡绅也安分了一些。   但先前经营了一年,常仁佑又已经尝到甜头,他不可能忍得住。眼见朝廷把京中升平教残党都拔掉,他觉得安全了,甚至可以趁着这“灯下黑”的时候换个名头继续。   于是,他立刻将自己一个侍妾送到下面村子里,直接在百姓当中发展教徒。毕竟,以那个同乡的经验,不管是乡绅还是官员可都不好蒙骗,在百姓当中才最好发展、最好敛财。   而那几个村子也不是随便选的,挑的正是先前被那些乡绅盘剥的地方。常仁佑的侍妾和那同乡一到村里,发钱发布发药,众乡绅又收敛起来,百姓们得以喘一口气,自然立刻就愿意追随他们。   接下来都不用想,若是放任不管,就是再出一个升平教。   至于那些被选上来囚禁的少女,是常仁佑为了加强乡绅们对自己“教主”的认同而准备的。   根据常妻的供述,常仁佑准备诱使那些乡绅亲手杀掉那些少女,如此,以后就是真真正正一条船上的人。这也是同乡提供的升平教起家之法。   邪祀的日子,就在明日。   原本那些少女是要囚在京外的庄子里,但常仁佑最近有点紧张,又因为骁骑卫的事要待在军营,怕离得远了顾及不上,才将人都带进京里来。   没想到就好巧不巧地被出宫的姬安发现不对。   众宰相听完,都忍不住看看姬安——常仁佑行事隐蔽,一直都无人察觉,却偏偏被姬安发现。这莫非就是天命所归……   姬安见众人沉默,先开口问:“庄卿,昨晚可曾查到常仁佑的踪迹?”   庄洵摇摇头:“臣惭愧……”   姬安安抚一句:“京中人口众多,也怪不了你。”   庄洵:“臣已安排衙役加强搜查。”   说完,又向上官钧看去。   上官钧接话:“京城兵马司那边我已经交待过,你随时可以去调兵。”   庄洵应了是。   姬安想想,再说:“昨日只是派了人去捉常仁佑的侍妾,但现在审出来还有一些乡绅牵扯其中。”   庄洵忙道:“臣已写了信通知右少尹,今日一早就快马送出,让他将那些人一并捉拿归案。”   姬安点点头,再看一圈众人:“众卿可还有话要问庄卿。”   案情清晰,众人也没什么好问的。   枢密副使不由得叹气:“这个常仁佑,可太能装了,臣一点都没见瞧出他的不对来。”   姬安:“此人实在狡猾,昨日飞廉军去捉他,他竟然是从事先挖好的地道逃走。因此我觉得,该尽早除掉他才能安心。不如朝廷悬赏吧,死活不论。”   庄洵却听得一愣:“死活不论?”   姬安点头:“他能做到骁骑大将军,想来功夫不低,说不得为了活捉他还会死伤好些人。他家中连黄袍都做了,其罪可诛。案情既已审清,只要他拒捕,就地格杀亦可。大司马以为如何?”   上官钧淡淡道:“陛下说的是。”   姬安便和众人商量一个金额,让庄洵加到缉拿令上。 第69章 搜查   常仁佑家中搜出黄袍,这案子就牵扯到了谋逆,性质再次升级。最后姬安将案子移交到大理寺,令大理寺与刑部一同覆审。   在姬安的特别指示下,案子向外披露的时候,反倒特意瞒下了揭开此案的少女拐骗一环。不过,哪怕只是其他部分,也足以引起朝野一阵哗然。   之后就是等着将常仁佑捉拿归案。   缉拿令中一加上悬赏,京中百姓纷纷擦亮了眼睛,每日都希望自己能好运地撞到通缉犯,至少可以拿到提供线索的赏金。   实在是朝廷这回的悬赏太大方了!   只是提供有效线索,依线索重要程度,就能得到五贯至五百贯不等的赏钱。而常仁佑的那颗脑袋,更是高达千两黄金,即万贯铜钱。   当然,如果故意报假线索,不仅会反被罚钱,还有可能吃板子。   这份赏钱里,朝廷掏一半,姬安自掏腰包补另一半。并且姬安还言明,哪怕是朝廷抓捕的,他自掏的五百两金也会作为赏赐论功下发,以此激励下方人手尽力缉拿。   姬安原本以为,在这样发动群众的重赏之下,要不了多久常仁佑就会被抓到。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连好几天过去,别说抓到人,启阳府竟然连一条线索都没有收到。   常仁佑竟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在这座人口百万的大都市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人找不到,可日子还得照样过。   而且常仁佑一案被发现得早,目前危害还小,朝堂众官员除了惊讶一下他的胆量,也没太把他当回事。   唯有姬安总觉得心里梗着根刺。   不过姬安不是会迁怒的人,只憋着点气继续干活。   直到他发现留高王父子竟然还没有离京,才算找到个撒气的地方。   姬安把宗正卿叫来,冷着脸问:“初五那日,御医就告诉我,留高王父子四人已经痊愈,怎么他们现在还赖在京里。”   宗正卿是姬家人,按辈份算也比姬安高,却不知为何,对着冷脸的年轻天子,心里就忍不住地打鼓。   姬安原本给他赐了座,此时他下意识地起身来回话:“回陛下,这几日京中缉拿常仁佑未果,留高王害怕他藏在京城附近,说是不敢离京,想等常仁佑被捉到之后……”   只是,说到最后,宗正卿偷眼看到姬安黑沉沉的脸色,话音都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姬安冷冷一笑:“常仁佑就一个人潜逃在外,他留高王身边跟着一百护卫,他怕个什么!”   宗正卿不敢接话。   姬安抬手示意他坐下:“你去跟他说,到了初九他要还赖着,从初十日起,朝廷不再供给任何物资,他那一百人要吃要喝,都让他自己掏钱买去。要是十五之前再不走,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直接派兵赶他出京。”   下面地方的官员、宗室奉诏进京,算是出公差,路上及在京的一应接待费,花的都是国库的银子。这些人往往还不是独自来,仆从、护卫都少不了。留高王父子四人这一队,总数就有一百五十多个。   虽说在规定上各级接待费都有限额,但以大盛优待官员的风气,哪怕超支,户部一般也不会卡这个费用,更别说对宗室了。姬安只要一想到留高王在京待这么长时间,就为接待费感到心疼。   宗正卿见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姬安是真恼了,连忙应道:“臣会如实转告留高王。”   说完,见姬安点头之后挥挥手,就起身告退。   不过,他后退几步,刚转一半身子,突然又被姬安叫住,赶紧再转回来。   姬安:“现在京中还有哪个郡王在?”   宗正卿:“只有留高王。其余郡王皆已祭拜过先帝,离京返回封地。留高王本就来得晚,又因病逗留到现在。”   姬安沉吟片刻,才让他退了下去。   随后,姬安召来了秦直。   现在缉拿常仁佑的任务由飞廉军、启阳府、京城兵马司共同负责,且以飞廉军为主。   此事一直没有进展,秦直现在来见姬安都有些惴惴不安。   姬安看他已经够紧张了,没有继续给他加压力,开门见山地问:“四方馆与驿馆可曾搜查过。”   四方馆住的是外国使团,驿馆里虽然是大盛官员,但这段时间接连有二品大员进京,也是个不好查的地方。   秦直回道:“两处都仔细搜过,驿中众人也都颇为配合,未见异样。”   姬安:“留高王住的院子呢,他那一百多护卫仆从,可都仔细辩认过。”   秦直愣了下:“留高王?”   姬安:“他在京里赖太久了。我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他还一直不走,感觉有点不太对。”   秦直一凛,忙道:“臣即刻带人再去查一回。”   姬安叮嘱:“哪怕没查出异样,也留人盯一下留高王。我已下令他这几日必须离京,等他离京那日,你在城门好好查一查他的队伍。”   秦直应了是,匆匆退出去。   姬安想起在梦里露过脸的元秀秀,又让人去传郑永。   洪大福为姬安换上热茶,不解地问:“陛下觉得,留高王会收留常仁佑?”   姬安接过茶杯,边喝边道:“不好说。但留高王那里的确很容易被忽视,而且因为我的缘故,他要耍脾气,下面总会怕他三分。”   洪大福:“可是,就算留高王真收留了他,难道不该赶紧带他出京吗?现在京里查这么严,他们怎么还敢留在京里。”   姬安:“常仁佑先前不就是利用了这种‘灯下黑’的心理。留高王说不定会觉得,留到被我驱赶的时候,到时下面人会为了让他尽快走,好对我交差,就会疏于查看他的车队。”   这种通过耍无赖来转移视线,让人吊以轻心的做法,其实并不少见。   洪大福想想感觉也是,佩服道:“还是陛下想得周全。”   这时,郑永进来了。   姬安把他叫到跟前,先问:“这几日羽林卫开始进后宫守卫,可有什么情况。”   郑永恭敬禀道:“头两日后宫众人是有一些议论,不过羽林卫站岗与巡逻都未打扰旁人,现下已是恢复如常。”   姬安点下头,再问:“元秀秀还在宫里吗?”   郑永一愣:“她前日离了宫,亲戚已经来接。陛下先前说,只要那些女官的家人来接,或是她们自己愿意走,就可以放走,奴就直接让她走了。”   姬安也是一愣:“她家很近吗?人来得这么快。”   从他让那些女官写信回家到现在,前后也不过就十天。   郑永:“她有一个亲戚在京里。原本是写信回家,可被关到庵堂之后,她受不住庵堂清苦,又给京中亲戚写了信,前日便是那亲戚来接她。”   姬安犹豫好一会儿,还是感觉不太安心,遂吩咐道:“你现在就带几个羽林卫出宫,到她亲戚家去,找个藉口先把她领回来。”   郑永应了是,立刻退出去办差。   便是洪大福,看着姬安凝重的脸色,这回也没敢多问。   不过,郑永出宫跑了一趟,却没能把元秀秀带回来。   姬安诧异:“她当日就离京了?自己走的?”   郑永:“她那亲戚说,派了个老仆和丫鬟送她。应该是前日在码头附近宿一晚,昨日就搭上了回乡的船。奴还到他说的城门问过,守门兵士的确有印象元秀秀搭马车离开了。”   既然人都走了,派人追回来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在那个梦境里,常仁佑和元秀秀看起来该是初次见面,互不相识。现在常仁佑这么早被逼走,都没有进过后宫,应该也不认识元秀秀。   姬安就没再纠结这个。   ○●   十月初九,姬安批到了石庭芝的奏疏。   石庭芝在奏疏上说,编辑考核已经打好分数,等待姬安最后确认,以及一些他对《旬报》内容的新想法。   姬安这才想起招编辑的事。   石庭芝虽然就在宫内办公,但他现在的官职只有正七品,不是能够求见姬安的品级,哪怕来求见,内侍也不会给通传。就连上奏疏的权限,都还是姬安给他特批的。   姬安看完,让人传他带着选中之人的试卷一同过来。   石庭芝却抱来了一大叠。   姬安失笑:“只选三五人,怎么如此多。”   他既信任石庭芝,就没准备像上回那样,把所有人的考卷都看过一遍,只要看看被选出来的那几个便好。何况这回报名人数多得有点出乎意料,姬安也没有时间逐个审卷子。   石庭芝将面上的三份送上来:“此三人,是臣选中的。”   接着又递上四份:“此四人,臣觉得若陛下满意,也可招进来。”   最后拍拍剩下的:“这些,是臣觉得答得颇有意思的。陛下若有闲情逸致,或可一看。”   姬安先将前头七份快速浏览完,从后四份卷子里挑出一份:“再把他也加上吧。”   石庭芝应了是。   姬安突然想起上回招秘书的小考当中,有个人总体考得不错,但因为多写了评论,被自己刷了下去。   不过他把名字忘了,只记得好像是姓贾。打开系统一搜,再和桌上卷子一对,发现这次又没有他。   姬安问:“有个叫贾进的,这回有没有来考。”   石庭芝连忙拿出总名单,仔细找过一轮,摇头道:“没有他的名字。”   姬安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既没报名,也就不多提,转进石庭芝奏疏上写的另一事:“你觉得,借《旬报》推行新句逗可行?”   石庭芝点点头,再送上一份摺本:“陛下给的那两本话本,其上没有留印刷之地,但臣与内子比对发现,用的都是同一套规则的句逗。臣已整理于此,这些句逗符号颇为丰富,能更准确地表达文意。”   姬安接过打开一看,正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上一世里所用的各种标点符号。   这个时代当然也有这个时代的句逗,只是使用的符号相对要少许多。   姬安让系统书改造书之后很放心,先前他看的又都是操作手册一类的书,没感觉和大盛的书有多大区别。那两本小说买了没看过,没想到竟然保留了所有标点。   姬安一边不动声色地翻看,一边打开打系统问:【系统,上回我买的《西游记》那两本小说,你是特意带上原本标点的?】   系统弹窗:【小说中标点众多,更改容易引起歧义,因此予以保留。】   姬安转向石庭芝说:“我也觉得那两本的句逗好,但直接推行会不会引起学派争讨。”   古书没有句逗,而如何断句,就够不同学派争上几个世纪的。   石庭芝笑道:“陛下这《旬报》面对百姓,臣觉得,推行更容易理解的句逗正合适。其实各家各派也会有自家所用的句逗符号,只要不往经义上套,就当这是一家之言即可。”   他这么说,姬安也就放下心:“好,那除了摘抄《邸报》的部分,《旬报》上其他内容就都用上这种新的句逗符号。”   石庭芝:“在话本的栏目里,臣会对文中出现的符号都附上解释。待时间长了,许多看的人习惯并觉得方便之后,民间话本子想必就会跟着学起来。”   姬安点点头,赞了他一声。   接着,石庭芝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微妙:“另外,敢问陛下,那本《西游记》陛下可看过……”   姬安不解:“看过啊,怎么了?”   虽然他没看过系统出的这版,但小说他以前的确看过,电视剧还看过不止一次。   石庭芝就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想照原本刊登,还是要臣做些修改?”   姬安一愣,回想了一遍《西游记》的开篇剧情,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有些好笑:“你说《大闹天宫》那段?没事,直接用就行,一个故事而已。”   石庭芝看他不在意,应了是,才放松下来,续道:“那两本话本写得极好,臣私心里十分想结交著者。不知陛下从何处淘到的书,臣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问到是何人所写。”   姬安心道——经过历史考验留下的,能不好嘛。可惜,从生产力发展来看,那两人估计属于“未来”的人。   但这话说不得,他只好打哈哈:“石卿认为,以那两位著者的才华,会籍籍无名吗?”   石庭芝想了想,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是,臣既然从未听闻,说明书上是特意用了笔名,就是因为不想让人认出来?”   姬安含笑点头,又说:“我手上还有许多有意思的话本,等我一一看完,再给你也好好看看。只是,想来那些著者都是如此用上化名,石卿也就不必执着于去找了。”   石庭芝跟着笑道:“是臣着了相。能欣赏到好文采、好故事,已是足矣。”   姬安事忙,敲定了事情,石庭芝也就很快告退离去。   *   初九是姬安威胁要断留高王供给的最后一天,就在姬安批奏疏的时候,留高王的车队终于从驿站起程,一百多人浩浩荡荡行到一处城门前。   他们动身的时间不早,城门处已经有不少百姓进出。哪怕留高王走的是专门的门洞,队伍也引起了许多人注意。   留高王坐在车中听侍女唱歌,感觉到车子停下也没在意。   但,车子这一停就停了许久,他都听完了两首歌,竟然还没有动静。   留高王让侍女掀开帘子,对着跟车的仆从问:“怎么回事!”   听到的却不是仆从的声音,而是前几日听过的一道男声。   秦直站在车窗前,透过窗看向车中,朗声道:“留高王,出城车辆皆要严查。留高王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某上车去请一请。”   留高王猛一皱眉,探身从车窗看出去,狠瞪秦直一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查本王的车!”   秦直不为所动,只道:“某有皇命在身。若留高王不肯配合,就怨不得某小小失礼一下了。”   说完,转到车门处,伸手拉开车门。   被一左一右两名侍女簇拥的留高王出现在他面前。   秦直:“请留高王下车。”   留高王恨恨咬牙,见秦直真做势要上车来,只得扶着侍女起身。   这车虽然不窄,可若真被秦直上车来拉人,他的脸就要丢光了。   秦直看留高王主动带着三名侍女下了车,也就没坚持自己上,只挥手示意属下上车去细查。   留高王下了车才发现,护在前后左右的仆从、护卫,都在被飞廉军一个一个掰脸扯胡子地仔细检查,就差没让人脱衣服。   而后一辆车里,他的三个儿子同样被赶下车站在街边,想来也有飞廉军钻进车中去搜查。   更后面几辆拉货的车,甚至连货都被一一卸下。   留高王气得胡子都在抖,历声对秦直斥道:“你这是把本王当犯人?!”   秦直不卑不亢:“留高王恕罪。那常仁佑实在狡猾,某担心他会用什么法子藏身在车队里。查仔细些,对您的安全也是一层保障。而且,这也不是针对您,什么车出城都是这么查的。不信请看那边。”   他往百姓通行的门洞一指。那边恰好也在查一辆车,同样是车里的人全被请下来,有兵士上车去仔仔细细地搜查。   但留高王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可惜发作不得。   秦直身为飞廉军统帅,是上官钧的心腹。而且,他前几日敢带人到驿馆去搜个底朝天,今日又敢这般行事,必然得到过天子允许。留高王除非狠得下心当场自抹脖子,否则根本拦不住秦直。   搜查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一百多人的队伍,所有人都再次被仔细查过脸,几辆车更是里奇外外都被翻了个遍,甚至上上下下全敲过,确认没有可以躲人的夹层。   最终没查出什么来。   留高王冷笑着嘲讽秦直:“查出什么来了?”   秦直平静地回视他:“留高王莫非还期望某真查出什么来?”   留高王哼地甩下袖子,让侍女扶自己上车。   秦直看着他动作,开口:“留高王,国丧可还没有过。”   留高王头也没回:“怎么,本王用几个侍女都不行?”   秦直一语双关:“那您可要藏好些,不然被人逮着证据弹劾,国丧中淫乐,可是会夺爵的。”   留高王的回答是让人重重关上车门。   秦直又转头去看后一辆车的留高王三子。   那三人面色有些尴尬,见他看过去,连忙转开脸,只当没听见,一个跟一个上车。   队伍再次启程,缓缓穿过门洞,离开京城。   有属下靠到秦直身边,低声问:“统帅?”   秦直几不作声地答:“盯上三日。”   属下点点头。   秦直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前方队伍看不清了,才转身带人离去。   而在前方的主车里,留高王一边吃着侍女喂的糕点,一边继续听歌。刚才的气愤之色已经全消,脸上甚至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副车当中,只有留高王三子。三人都瘫坐着,抚着胸口喘了一会儿气,才觉得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   老七年纪最小,禁不住抬手擦一下额角,看向老三:“幸好,父亲还是听了三哥的话,没让那人跟着咱们的队伍出城。”   老三也是一脸后怕:“父亲到底在想什么?明明全城都查得那么严,他还非要跟那人接触。”   老二看看两名弟弟,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老七自我安慰道:“算了算了,反正我们已经离京了。等回到留高,继续过我们的快活日子。真是的,进京一趟什么都没捞着,尽给人笑了。回去说不定还要被其他兄弟嘲笑。”   老三惊魂已定,此时也露出了平常模样:“他们连京城都没见过,轮得到他们笑我们?单只我们带回去的那些好东西,他们就眼巴巴地羡慕吧。”   老七和老三说了几句,见老二一直不说话,奇怪地叫他:“二哥,怎么了?”   老二摇摇头,叹气:“希望能平安回到留高吧。” 第70章 要人   姬安身周隐隐的低气压环绕了好几天,直到初十休沐睡了饱觉,才终于散开一些。   他在温暖的被窝中赖了一会儿床,脑子里盘算清今天要做的事,总算不得不爬起身。   今天当值的洪大福、汤开泰进来伺候姬安洗漱。   洪大福见姬安像是比前几天心情好,试探地提议:“陛下今日要不要再到京中逛一逛?奴还记得,上回陛下说想看遍所有坊。”   姬安笑说:“我倒是想,但今日也有今日的事。看遍所有坊这个心愿,只能慢慢来了。”   洪大福忙接话道:“是是,来日方长,陛下慢慢看就是了。”   姬安洗好脸,搽过面脂,在铜镜前坐下。   却是见到不知何时进来的徐小七过来自己身后,拿起梳子给自己梳头。   姬安不由得说:“小七,上回你都没休沐,今日怎么也过来了。”   徐小七笑着回:“陛下休沐了,奴也没事了,就想过来陪着陛下。”   旁边正收拾东西的汤开泰凑趣接一句:“不过还别说,奴几个里头,还是得属小七的梳头手艺最好。”   姬安微笑听着。其实他能感觉出来,大概是这几天自己心情不太好,几个跟自己最久的内侍都想把身边事打理好,免得自己再为琐事心烦,只希望自己能顺心一些。   这么一想,他心里还真挺暖的。   就在这时,姬安感觉到头皮一阵紧——是徐小七将他头发都抓起,准备要盘发髻。   姬安看着镜子,突然就想起上次休沐那天,上官钧给自己扎头发的情形。   虽然当时自己被上官钧弄得脊背汗毛倒竖,但那一天半散着发的确比平日舒服。   当时姬安还猜会不会被官员弹劾,不过可能是后来常仁佑一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倒是没见到弹劾奏疏。当然,也可能是当天姬安运气好,没被那些有闲心的官员瞧见。   想到这里,姬安便说:“小七,不用盘髻了,像上回那样扎一扎就行,那样舒服。”   徐小七听得一愣。   姬安补充:“挑一条我的丝縧用。”   到底不是第一次了,洪大福和汤开泰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去拿了几条丝縧过来。   只是姬安一看就察觉不对:“怎么这么粗?”   汤开泰为难地回道:“陛下的丝縧都是系衣裳用的,全是这般粗细……”   洪大福接话说:“上回大司马的那些细丝縧,可能是用来扎荷包之类。”   丝縧通常当腰带使,太细了会和衣裳不搭配,也系不稳。但这么粗的不好扎头发,还得找细的。   姬安就问:“上回那条还给大司马了吗?若是还在,就先用着吧。”   倒是的确还在,洪大福很缓存来。   徐小七重新给姬安梳好发,用那条丝縧扎了。   姬安对着铜镜左右看看,颇为满意地点下头:“还是这样舒服。让尚服局编几条细的备用,日后政事堂议完事,就给我改成这样扎。”   每天批那么多奏疏,姬安决定要善待一下自己,能舒服点就舒服点。   内侍们看他心情变得更好,加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上回连上官钧都纵着,就都没有劝。   姬安出到外间,果然见到关忠和何万利也没有休息,正在张罗摆早饭。   吃过早饭,姬安起身活动几步,吩咐:“传人吧。”   关忠下去传话。   徐小七犹豫片刻,还是劝了一句:“陛下莫要生气,生气伤身。”   姬安笑笑:“放心,我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朱顺、郑永、王晦领着殿中监、两名殿中少监、两名殿中丞进来,一行人分作两排向姬安行礼。   姬安给三名内侍赐了座,目光在殿中省五人身上扫过:“知道今日召你们来,是为了什么吗?”   五人没得座,自然能感觉出气氛不寻常,都低首垂眼,忐忑地摇头。   殿中监偷偷抬眼瞥一下姬安,见他面色尚好,便壮着胆子道:“臣等不敢善自揣度圣意。”   姬安向旁伸手,朱顺递上一本小册子。   姬安随意地翻过几页,轻笑一声:“我每日吃的鸡蛋,竟然要五两银子一个。这下蛋的鸡,莫不是吃金子长大的。”   京城内的市价,鸡蛋普遍在十五至二十文一斤,最贵的也不过是三十文一斤,这已经和猪肉价持平。哪怕是姬安吃的那种大个头好蛋,算下来也就是两文钱一个。   姬安继续说:“我都不知道,出孝不到十日,我就吃了一百八十个蛋。一日十七八个,这都没被噎死,我也是挺厉害的。”   殿中省五人再顶不住。先是一个殿中丞腿软得跌在地上,又连忙爬起叩头。其余人见此,也都跟着跪下去。   姬安还在继续翻那本账:“白萝卜三两银子一斤。原来我先前种的那一茬萝卜能值九十三两银子,这买卖划算,不如我把皇庄出的萝卜都卖给你们吧。”   说完停顿下,又不解地问:“嗯?难道我的皇庄不养鸡、不种萝卜,连这么普通的两样都还要在外头买?”   朱顺答道:“许是皇庄出产的鸡蛋与萝卜达不到供给陛下吃的标准。据奴看,尚食局的标准颇高。”   殿中监连忙颤着声回道:“陛下恕罪……臣实是不知……”   下一刻,一本册子被扔到他面前,封面上落着郑永的名。   姬安伸脚点一下:“看看。”   殿中监连忙打开看,却是越看手越抖——这本册子,是郑永核算过的内侍省这边的账。   为了防止采购人员贪污内库款项,物品采买是由殿中省与内侍省共同负责,分别计账,旨在两边相互监督。查账时不仅要对两边账目,再要再对各处皇庄上供的账。   只不过,久而久之,本该相互监督的两边就为贪钱而勾结,甚至全部门上下其手、沆瀣一气,一同掏皇帝的钱包。   王晦倒是没有参与其中。以前先帝身体还好的时候,王晦还能压得住下面。但当先帝身体变差,王晦肩上事情变多,又不想多生事端惹先帝不快,妥协之下,下面渐渐地越来越过分。   再到郑永接班,下面更是欺负他不足,又仗着姬安这种深宫长大的天子不知事,就肆无忌惮地变本加厉。郑永初时顾虑多,何况还牵扯殿中省,没敢立刻下手整治。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姬安这个“深宫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此时,姬安便冷声道:“尔等连殿中省的事都不知,那还要尔等何用?”   殿中省五人个个不干净,此时只能不断叩头请罪。   这帮人如今胆子这么大,都能写出“鸡蛋五贯一个”“白萝卜三贯一斤”的账,必是经年累月贪成了习惯。   姬安处置起来毫不手软,吩咐王晦:“让督察局查,凡涉事者,移交大理寺,抄没家产,和先前内库那边的人一同,全罚去干三年苦役。”   王晦应了是,见姬安挥手,便唤人进来将殿中省五人都拖出去,自己也行礼告退。   姬安喝过一杯茶,起身伸个懒腰,环视一圈担心自己生气伤身的内侍们,笑道:“走吧,打扰大司马去。”   *   上官钧在看书,听闻姬安过来,起身整整衣裳,迎出殿去。   正好见到姬安从白马上下来,一头乌亮的长发在空中滑过,期间隐约闪过一道淡蓝色。   姬安站定,顺手撩一下头发,抬眼就见前方上官钧也散着发,不由得笑道:“大司马难道是今日赖了床,现在刚起。”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扎头发的丝縧上掠过,答非所问地回:“陛下似乎颇喜欢那条丝縧。”   姬安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随口说:“的确挺好使。我那里没这么细的,你这条先借我用几日,等尚服局辫出新的来,我再还你。”   上官钧淡声回:“陛下喜欢,留着自用便是,不过是条旧物。”   两人入殿坐定,姬安吃着小厮们端上来的小食,没卖关子,直接跟上官钧说了要处理殿中省和内侍省的事。   上官钧一听便猜到:“陛下又想来找我借人?”   长年累月的弊端,姬安想连根拔起,这一番动静必然大。可殿中省负责天子衣食住行,却是一天都不能没人干活。姬安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填补,可不就把主意打到上官钧头上。   不过,姬安的脸皮比上官钧想像的还要厚一些。   姬安冲他一笑:“不是借人,我想管大司马要人。”   上官钧抬眼回视,扬扬眉。   姬安忽悠他:“你看,你住在宫里,那把你的人放进殿中省,不更方便吗?”   上官钧:“怕是只方便了陛下吧。”   姬安:“进了殿中省,他们的薪俸就是我掏。顺便方便一下,我难道不应该。”   上官钧:“人我还养得起,不需要陛下替我养。进了殿中省,不是我的人,我用起来可就没名没份了。”   姬安:“我给你下一道特诏就好了嘛。再说了,你府里出来的人,他们难道还敢不听你的话。”   上官钧眯起眼打量下姬安,才道:“陛下要多少人。”   姬安:“还要看这次会清出多少人,不过你要是乐意,多给一些也无妨。主要是,我想要黄义,让他和郑永一同担任殿中少监。”   殿中省和朝廷官员不同,职能就是服务天子,虽说用士人的时候多,但用内侍亦无不可。   上官钧:“殿中监呢?”   姬安:“先空缺着吧,我目前没有合适的人选。你若有,也可以推荐给我。”   上官钧想了想,又问:“那我们两边的账,陛下打算如何分。”   姬安:“人工都算我的,原料分两本账,各人用的算各人。若是有算不清的,例如我们一同用膳,那就平分。”   上官钧唇角微微勾起一些:“我还当陛下会豪气地直接养了我。”   姬安笑着回他:“你若愿意,我倒不会吝惜钱财。只是担心倾尽家产,也养不起大司马这么精细的人。”   上官钧端起茶水,慢条斯理地边喝边道:“还是比不得陛下精细,我都吃不上五两银子一个的鸡蛋。”   姬安啧啧两声:“等到明年,说不定就要‘涨’到十两银子一个了。”   玩笑之后,姬安再和上官钧商量了一下细节,也就把这桩事定了下来。   也顺便在上官钧这里吃了午饭。   *   饭后,姬安让人备马,问上官钧:“我到后宫转转,再去藏书阁看看。大司马要不要一起。”   上官钧没有犹豫多久,让人也去备马,顺便取一条丝縧来将头发扎了。   姬安提醒他:“最好带着口罩,可能用得上。”   上官钧又让人去取了口罩来。   两人并骑前往如今和原先完全不一样的“后宫”。   姬安担心上官钧不习惯,进了宫墙就先戴上口罩。上官钧见了,也跟着他一同戴上。   两人巡视一圈菜地,也顺便巡视一圈羽林卫的值守情况。   去看禽畜栏舍之时,姬安本想让上官钧留在殿外,不过上官钧直接下马,跟着他一同进去。   上官钧看着变为栏舍的宫殿,和算得上干净明亮的栏舍,再听着旁边姬安向管事问的细致问题,忍不住深深地凝视姬安好一会儿。   甚至姬安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他在催促自己,就没有多待。各处看一看,便去了制肥皂香皂的芷兰殿。   姬安带着上官钧视察一遍流水线,招来王淑华三人问进度,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想到京中店铺已经租好,下月交了店就可以着手做准备,姬安问三人:“你们可有谁有意去当卖皂的掌柜。若你们有意,可优先让你们去;若你们都不愿,我再另行找人。”   王淑华看看两个姐妹。那两人初次面圣,俱是一脸紧张,此时听到这话,更是都看向王淑华,用眼神向她表达拒绝。   姬安自然看得出来,也问她:“她们不愿,你呢?”   王淑华向姬安行个礼:“承蒙陛下看重,可奴婢等人只爱待在屋中研制配方,实不通买卖之道,会耽误了陛下的生意。”   姬安瞭然地点下头:“好,那你们还是照旧。新品香皂先不急,先设法降低肥皂的成本,像贝壳、精盐这些,看看能不能省掉。若有什么需要,就向朱顺打报告要经费。”   王淑华三人应了是。   姬安想起先前郑永说过这里没人出宫,又道:“你们这里,休沐与出宫都和大家一样,想出宫看看就递申请。”   三人眼中立刻闪过惊喜。   王淑华却还是不放心地小声问:“肥皂制法不难,若是让人出宫,奴婢担心……”   姬安温声安抚:“澡豆制法也不难,外面那么多家卖的,能赚到钱的还是能赚。而且干活的人也和别的宫女宦官一同住,防不了太多,还是看人。主要是香皂的配方要守好,不过我相信你们三个。”   三人感动地再次表了忠心。   姬安不久待,说完事就带着上官钧离开。   后宫看完,两人再策马向藏书阁去。   路上,上官钧突然开口问:“陛下对那肥皂,似乎有和香皂不同的安排。”   姬安笑道:“你听出来了。肥皂我准备走低价路线,机会合适就推广。那时只我一家做肯定不够,制法迟早会公开。”   上官钧有些不解:“陛下既有如此有利的条件,为何还要公开。”   姬安目光悠远:“大司马该听过一句话——病从口入。以肥皂的去污效果,若是能推广开,养成勤用肥皂洗手的习惯,病就会跟着减少很多。当然,这肯定是个长期的过程,慢慢来吧。”   上官钧再次凝视他好一会儿。   姬安转眼过来,玩笑道:“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没想到,上官钧还真点点脸颊:“这里。”   姬安一愣,下意识抬手用袖子擦了擦。   上官钧收回目光:“干净了。”   姬安眨眨眼,看看袖子,见上面干干净净的,不由得怀疑:“真的?”   上官钧:“嗯。不信陛下可问旁人。”   姬安拍拍马边的徐小七:“我脸上有没有沾什么东西。”   徐小七仔细瞧了瞧,摇摇头。   姬安这才放下心。   一行人来到藏书阁。   藏书阁不是一栋楼,而是一片建筑群,准确地说其实可以叫藏书馆,共为三个部分——外书阁、内书阁、密书阁。   内书阁收录经、史、子、集四大类,外书阁是其他类别,密书阁则是珍本。   藏书阁的管理员官职还不低,通常由翰林院里的官员担任。   不过今天休沐,在这里值班的就只有小官员,见到姬安和上官钧一同前来,还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地在旁随驾。   整处藏书阁地方不小,姬安一边走马观花地转,一边问:“这里的书可录有书目?”   小官员道:“回陛下,内书阁与密书阁的书目都已整理完毕,外书阁的尚在整理当中。”   姬安奇道:“嗯?不是书入库时就会登记吗?”   小官员讷讷道:“是、是该如此……”   却是上官钧接过话:“五年前这里烧过一场火,当时损失不小。”   姬安吃惊:“烧过?”   上官钧:“书本与木头都易燃,当年又大旱了好几个月,一个不当心就起了火。现在的书大概只有一半是当时救下来的,另一半是再向民间征集而来。翰林院那边更重视内书阁与密书阁,外书阁的整理就放到了最后。”   这倒是不奇怪,士人肯定更加重视经义。   姬安点点头,又问:“外书阁都有什么类别?”   小官员回道:“医、工、农、算学、水利,这五类都基本登记好了,那些杂文、话本、游记之类的就还没有登记。”   姬安惊讶:“还有话本啊。”   小官员有点不知所措地应:“有的……”   姬安:“同一本书可有抄录或印刷,都有几本?”   小官员:“密书阁有一本抄本,不外借。内书阁的都有三本以上,可供官员借阅,但至少要保留一本在书阁里。外书阁登记好的书,两本以上的可借,单本的暂不外借。当只剩单本之时,都只能在阁内看。”   姬安点下头——倒是挺合理。   他让小官员带自己到还未整理登记的地方。   其实书摆得挺整齐的,要做好登记想来不需要很长时间。只是这种工作,没有人催着,下面自然就会磨洋工。而外书阁的书没有内书阁受重视,能把那些有用的书整理出来都算好的了。   姬安一边慢慢转,一边随手拿起一些书翻翻。   顺便把系统打开,问:【系统,现在我来过这里,以后能不能把书准确地投放到这里的某个位置?】   系统弹窗:【可生成此地三维地图,做准确定位。】   姬安毫不犹豫:【生成。】   确认过消耗300能量,姬安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也就达成了。这里的书没有完全登记好,倒是给了姬安方便,他想着以后就把书弄到这里,免得再引起上官钧的怀疑。   接着姬安再进内书库挑了一些史部的书,就带著书离开。   上官钧看一眼内侍们手里抱的书:“陛下还真是有心补史。”   姬安:“治理国家当以史为鉴,历史总是该补一补的。”   上官钧:“史书艰涩,陛下可以从翰林院或太学中挑些大儒来讲课。”   姬安却笑道:“那我还不如听你讲。”   上官钧:“我以为陛下觉得我学识不够。”   姬安摇下头:“我刚才没提,是因为我认为该先自己看一遍。不管听谁讲,必然会带上那个人自己的史观,我也必然会受影响。等我先慢慢看一遍,觉得哪里不明白,再找你问问。”   上官钧转头看他一眼,才回道:“陛下考虑得颇为周到。”   不过,姬安有点怀疑会不会有一部分历史和自己以前学过的一样,毕竟先前曾听上官钧说过一句“秦皇设五色安车”和“博浪沙遇刺”,这就是他知道的历史。   姬安顺势转了个话题:“先前有个侍御医提到进不了藏书阁,我想扩大藏书阁的开放范围,大司马以为可否?”   上官钧:“这是皇家的藏书阁,陛下既愿意,自无不可。”   姬安先前想过这个事,现在就提出自己的初步设想,让上官钧帮着查缺补漏。   两人一路商量着回到立政殿,为答谢中午那一餐,姬安请了上官钧一顿晚饭。   *   吃饭,锻炼、洗澡,休息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姬安躺到床上,刚把今天拿回来的一本史书打开,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灭除升平教,获得3000能量,3000国运值。】   紧接着又是一个弹窗——【总能量达到10000,自由市场开启。】 第71章 烤肉   姬安先是心头一喜——常仁佑被干掉了?   他赶紧打开【人物探查】页面,搜索“常仁佑”,却发现他的人物卡还处在可探查状态。   姬安一愣,再花能量做一次探查。   结果显示常仁佑的确活得好好的,详情当中甚至没有出现受伤之类的字眼,只是两种忠诚度都彻底降到了0。   姬安很失望,调回系统通知仔细看看,又结合案情思索一下,才恍悟——忘了常仁佑其实不算升平教的人。他那个“教主”的名头是改了名字的,只是姬安没入脑,直接当成改版升平教处理。   不知道系统是以什么标准来算升平教,但常仁佑明显没有信奉过原升平教的教义。所以,现在系统通知的这个“灭除升平教”,指的应该是常仁佑那个同乡。那人可是彻头彻尾的升平教余孽。   姬安心算了下。启阳右少尹是初五关城门前出发,几个受害村子离京约七八日脚程。但官员可骑马,士兵和衙役脚程快,赶赶路五天走到,直扑罪犯所在庄子拿人,也算是合理的时间。   既然庄子那边抓捕顺利,可见常仁佑没有往那边逃,不然那个同乡不会还在庄子上坐以待毙。   真不知道姓常的究竟躲去了哪里!   或许是受那个梦境的影响,姬安总隐隐感觉,不把常仁佑除掉,自己这龙椅像是坐不稳当。   而且,梦中的上官钧和姬含思都死了。姬安甚至怀疑,那梦会不会在暗示常仁佑和他们无法共存。   姬安继位不过一月余,根基尚浅,还不能失去上官钧这个“盟友”。   从梦境里就能明显看出来,一旦上官钧死了,姬安首先会陷入一场浪费时间与精力的权力斗争当中。   至于姬含思,他现在是姬安图国计画中的一颗重要棋子。在他完成“留住皇甫烈一年”的任务之前,也不能让他出事。   姬安有些烦躁,打开系统问:【系统,有没有什么功能或是道具能定位常仁佑?】   系统没有回应。   姬安重重砸下舌。   但这也没办法。别说这个时代,哪怕在姬安原本的时代,一个人要躲藏在人海当中,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出来的。   姬安只得先放下这边,转去看看新开启的【自由市场】,用研究新功能来转换一下心情。   【自由市场】乍看一眼和系统商城挺像,只是分类更为繁多。   默认打开的是【最新上架】页面,姬安随意翻了翻,就看到不少明显是不同文明位面的产品,比如什么恶魔角、人鱼鳞片、隐身药水、机甲、乾坤袋、避水珠。   物品的标价多为能量值,也有少量标有好感值、声望值、国运值。还统一有一行小字说明——【运费在下单时由系统结算,且只能由买家用能量支付。】   每张物品卡下除了标价,还多一栏选项,分为【直接购买】和【给卖家留言】。姬安随意选了一样东西开留言,接口就变成他熟悉的社交软件那样,买家与卖家都是一串数字编号。   姬安退出去继续逛,又发现大半物品卡上都标有“!”标志。他再去选中一张【筑基丹】,系统先跳了个提示弹窗——   【注意:带有!标志的物品,属于不能在用户所在位面使用的物品,只能用于系统实验室中的研究,不能在现实中取出使用,请谨慎购买。】   姬安发现和【筑基丹】相邻的【养颜丹】上却没有“!”,再对比一下卖家编号,奇怪地问:【系统,养颜丹和筑基丹是同一个卖家,为什么养颜丹就能用?】   弹窗:【养颜丹的功效不会对用户所在位面造成不符合位面规律的影响。】   姬安突然想起以前给先帝的那颗临终关怀丸,虽然作用看似逆天,但的确没有改变先帝自然病逝的结果。   不过,看不到就算了,现在看到那么多好东西却用不了,有点守着宝山空叹息的遗憾。   姬安干脆勾上“仅显示本位面可用物品”的选项,再继续逛,终于看到许多熟悉的东西。   有了自由市场,姬安总算可以购买少量物品。但非系统出品,也就没有质量保障。   看着看着,姬安还发现一点——没有活物,连种子都没有。   他问:【系统,活物不能在这里上架?】   弹窗:【计算活物对位面影响所耗能量过大,因此禁止买卖。所有系统运送货物,皆经过系统全面消杀,用户可放心使用。】   姬安想起一样东西想要,搜索之后没有,又问:【可以发求购吗?】   系统为他打开【求购留言版】。这里还有搜索功能,可以在众多求购信息中搜索自己能提供的货物。   姬安就填了一条——【求购可食用辣椒粉,5斤以内。符合01系列位面使用。付款消耗意愿:好感值(接受高价),能量。】   大盛还没有辣椒传入,现在的食用辣味来自于茱萸、芥末、姜,吃起来总和辣椒有点不同。姬安虽然不嗜辣,但想到下次休沐时准备烤肉,如果有点辣椒提味会更好。   自由市场开启之后,姬安终于能够看到自己的所有“资产”。   现在市场内使用的四种“货币”里,他数量最多的当然是能量,其次是国运值,声望值最少。令他意外的是,好感值竟然能有八千多,几乎都是上回从后宫的宫女宦官身上刷来的。   姬安填完求购,返回去接着刷。   直到犯了困,渐渐睡过去。   ○●   姬安是又过了六天,才接到启阳府右少尹传回来的消息——所有涉案人员皆已捉拿归案,正押解回京,受害村民情绪稳定,不少被拐少女的亲属也一同进京接人。   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   姬安原本担心附近几村的村民都被蛊惑,会为保护“圣姑”与朝廷为敌。但后来再听说里面还有附近乡绅的事,那只要把罪犯们玩的这一手“先打压再拯救”抖出来,村民又不是真傻,肯定会倒向朝廷。   这边都收拾干净了,只剩常仁佑一个“贼首”逃亡在外,朝野上下的情绪比先前还要稳定,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常仁佑翻不出什么浪来。   相比之下,倒是姬安开放藏书阁引起的讨论更大。   十五日的大朝会上,姬安就宣布了从十七日起,宫中藏书阁面向所有能出入皇宫的人员全面开放。   十七日一早,宋远之到尚药局点卯,随后就准备离开。   有同僚奇怪地叫住他:“远之要去哪儿?”   宋远之回道:“今日藏书阁开放,我想去看看,听说里面有医书。”   同僚笑道:“若是见到什么好书,回来说一声,我们也去看看。”   宋远之应了声,向守值同僚报过去处,便离开尚药局。   他心中其实有点激动。上回他壮起胆子向姬安问医书,当时姬安回问过他一句藏书阁。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藏书阁竟然就全面开放了。这不得不让宋远之产生联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提了那句,圣上才开放的?   宋远之来到藏书阁,发现别的官署也有一些人高高兴兴地过来。   藏书阁大门外有执戟佩刀的御卫站岗。   走到门口,先看到前方立于中央的两块大牌。一块牌上画着藏书阁内部地形图,另一块牌上则写着——   【藏书阁开放时间:每日开宫门至关宫门。以下为借阅细则:   一、对所有书籍都请爱护,若有涂写或损坏者,将依书本价值进行惩罚。   二、在阅览室看书请保持安静,不可大声喧哗打扰他人。违规者将被驱出阅览室,多次违规者将被禁止进入藏书阁。   三、外书阁与内书阁的书籍,凡在架两本以上者,可借出阅读。每人每次可借一本书,限十日内归还,若尚未读完,需归还复借。   四、密书阁抄本,及内、外书阁在架一本时,不可借出,只可在阅览室阅读。但允许自带纸笔抄录,抄录本归抄录者所有。   五、凡愿为藏书阁抄录书本者,藏书阁提供笔墨纸张,抄录书本经检查无误后,按字数计费,详情请谘询当值管理员。   六、窃书者杖十下,革除功名。】   众人围着看完,忍不住先低声议论了几句。   “每日都开,那休沐日也可以进来看。”   “还允许在这里抄录,这可太好了。”   “看第五条。要真有人愿意多抄,以后能外借的书会慢慢多起来。”   “可是,能进宫的人都至少有正俸,会有人来赚这个钱吗?顶多也就是抄一本想要的自留。”   “说的也是……”   众人议论完,刚要往里走,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有好奇者转头看去,见有两队人正走过来,一队是几名宦官,另一队则是几名宫女。   藏书阁虽在内朝长寿殿左侧,但和后宫之间还有宫墙相隔,宫女出现在此还是颇为少见,众人都不自觉地去留意。   却见那些宦官宫女竟是拐进了藏书阁来,还绕过众人先走了进去。   有人奇怪地嘀咕:“是藏书阁开放之后,人手不够,还调了宫女来吗?”   也有人回:“进去就知道了。不过宫女就算被调来帮手,也肯定不是伺候我们的。”   宋远之没理会旁人那些议论,他默记一下地图,就迈步进了藏书阁。   他当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刚才那张图标识得仔细,进来也不会不知所措。   宋远之想看的医书,依图上所示,属于外书阁第二库,他迳自往那边去。中途路过一排阅览室,他虽没驻足,但也好奇地望瞭望。   只见里面摆着整齐的桌椅,室内一角还有个炉子,炉上座着铜水壶。旁边的桌上摆着许多杯子,上方墙上贴着一张纸,写有【热水自取,请勿浪费】。   宋远之心中感叹一声“圣上仁慈”,继续往里走。   书库中很大,但书也摆放得整齐。   宋远之在书架中转了转,很快发现书架上的标识,顺利找到医书类所在。   接着,他在其中见到一本让他激动的书——相传已经失传的前朝药圣的经方!   宋远之双眼一下亮了,再仔细核对,发现这书只有一本,不能外借。   他今日无事,可以在此看书,就拿起这一本要离开。却在门口被这里的守门卫士拦下,指引他先登记。   宋远之拐到旁边登记处,前头还有一人,很快就轮到了他。   小官员检查过他手上的书,道:“此书只有一本。”   宋远之:“对,我到阅览室看。”   小官员取来纸笔让他登记。   宋远之看纸上写着“十月十七日阅览室记录”,提笔在栏中写下书名和姓名。   小官员接着盖下私印,叮嘱他离开前先来还书和消名。   宋远之这才能拿著书离开。   他往阅览室走,在路上还听到走过身边的三人低声议论。   “内侍和宫女竟然也能来看书和抄书!”   “我想起来了,前日的诏书上说的是——向所有能进入皇宫的人员开放。内侍和宫女都在宫内,那圣上还真是对他们也开放。”   “有人愿意多抄书是好事啊,你们管是谁呢。”   宋远之和那三人交错而过,没听到头尾,但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惊诧——圣上这藏书阁,可真称得上“全面”开放啊。   他很快走进一间阅览室,果然见到有刚才进来的宦官宫女在其中,有人在看书,也有人在抄书,都安安静静的。   这间房里空的座位还多,宋远之意外地见到自己那名兽医署的友人在,不禁一笑,走到他身旁拍拍他。   友人抬头,见是他,也笑了。两人无声地相互行礼,宋远之就坐下看书。   一日无事。宋远之中午回尚药局吃了午饭,下午还带上纸笔过来抄录那本经方。   他抄得专注,直到藏书阁的小官员来提醒,宫门就快下匙,藏书阁也要关门了,才意犹未尽地还了书,带着东西离开。   宋远之走出藏书阁大门,不由得驻足回看。   他修习医术,惯来冷静,此时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再一次澎湃——在他眼中,这藏书阁就像是一处宝藏。   宋远之禁不住想起家乡。他家乡所在的县很偏远,文风不盛,十年都不一定能出个举人。   他当初考中秀才之时是十六岁,就被传为县中少有的才俊,知县和学官都指望着他能考个举人。但他考了两回,都未能考中,也心灰意冷,改而潜心钻研医术,却不想在医道上时运不错,现在已经当上侍御医。   但,如果他的家乡能有一座这样的藏书阁,让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能看到更多的书,或许……   这时,两名宫女结伴走出,从宋远之身旁走过。她们脸上带着笑,低声说着今日抄了多少页书,若能通过,能拿到多少钱。   宋远之被唤回神,自嘲一笑——能得圣上这样的恩典已是不易,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一阵风过,吹得他手中的纸哗哗作响。他连忙将这些抄录着珍贵内容的纸抱好,愉快地返回尚药局。   ○●   十月十九,先帝七七。   姬安带着群臣进行完最隆重的一次祭拜,也就代表——明日国丧就结束了。   只是,直到今天,依旧没有常仁佑的消息。   先前秦直倒是专门报过,盯了出城的留高王三日。留高王在码头住了两晚,大概是人多不好找船,不过第三日还是登了船。   大盛定都启阳,一大原因就是启阳水路交通发达,便于往京城运粮。   其实京中也有码头,但这个码头只有漕船能用,除非天子下特诏,否则任何人不可用。因此走水路进出京者,都要到京外的另一处大码头搭船。   从初五到十九,十四天过去,京中的高压搜查也到了极限。虽然依旧在搜,但人的精神都是会松懈的,严密程度必然在渐渐降低,慢慢就会恢复原本的常态化检查。   姬安已经接受了常仁佑可能早就逃出京的猜测。   他也不想总困在这件事上,搞得自己过不好日子,这几天开始刻意找一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今天,他就让自己多想想明天的烤肉。   膳房现在基本都换成了上官钧的厨子,熟悉上官钧的口味。姬安早两天就吩咐好他们,明天一早挑一只肥羊和一头肉牛宰杀,片好肉腌制好,等着自己取用。   孜然粉也已经反覆实验过,确认无毒,磨好了一小罐子。   就在姬安可惜没收到辣椒之时,突然接到系统提示——【自由市场有人上架辣椒粉,可查看推送消息。】   姬安心中大喜,赶紧打开推送,就见到有人卖3斤辣椒粉,标价1000好感值。   这种普通得平常没人卖的东西,这个价是绝对的高价。不过姬安不在意,好感值在他这里没有用,而且开放藏书阁后又陆续涨了一小波,现在花起来一点不心疼。   于是这天晚上,姬安找藉口让人给自己拿来一些茱萸和盐,还有一点掩人耳目的常见药材,加上各种奇怪用具。他躲着内侍们悄悄捣鼓,最后把辣椒粉给取出来装罐子里,假装成是自己加工好的茱萸。   姬安还尝了一小口,确定这辣味极为正宗——一口就能让他冒泪花。   二十日休沐,姬安照旧睡个懒觉,起来之后早饭吃了个半饱,就带着人去了思贤殿。   上官钧正在打棋谱,见姬安带来的人手中拎着炉子和大小食盒,不由得扬下眉:“陛下这是又想到了什么。”   姬安没往屋里进,直接留在院子中:“欠你的小食,今日就给你还上,包你满意!”   说完,吩咐人摆东西。   众小厮照着姬安的吩咐,搬出几个矮墩来,众内侍则忙着着架炉子点炭。   上官钧坐下,不着痕迹地打量姬安。   姬安今日穿了方便行动的窄袖圆领袍,头发没有扎髻,而是高高地扎成一束。   此时,姬安卷起袖子,看火起已生好,便让人打开食盒。   他先拿起一把小刷子,醮上浓浓的油,往烤网上刷过一回,再拿出几串串好的牛肉和羊肉放上去烤。   上官钧悠闲地袖手坐在旁边,开口道:“我记得,陛下答应我的是新小食。这烤肉,可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姬安抬头冲他一笑:“别急,保证是你以前没尝过的美味!”   说完,重新低下头去,仔细翻着肉串,让肉片受热均匀。   烤肉的香味渐浓。   姬安四十九天没吃上肉,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上官钧目光停在姬安的侧脸上,突然说:“这几日我听闻有人议论陛下的头发。”   从十一日起,姬安开完政事堂的会,若是不用正式接见人,就让内侍帮自己把发髻拆了。但他就在永昌殿办公,批奏疏期间时不时会传官员来见,那个半散发的发型自然也就都被不少人瞧见。   姬安无所谓地笑笑:“我倒是没见到奏疏说我怎么样的,是有人去和你告状了?”   上官钧却是唇角一扬:“我觉得,我可以向陛下学一学,在枢密院能待得更舒服些。”   姬安哈哈大笑:“那臣子们是不是要说,连大司马都被我带坏了。”   两人闲谈片刻,姬安手下的肉片都已烤熟。他往油汪汪的肉串上轻刷一层薄薄的蜂蜜,接着就去抓孜然粉。   随着孜然粉往上一撒,一种辛香味立刻在空气中炸开。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肉串。   初闻辛涩,但很快,一种非常独特的香强烈地冲击所有人的鼻腔和味蕾,令人忍不住吞咽口水——这也太香了!   上官钧目光也在肉串上停留片刻,看着姬安来回撒了两次粉末,直到肉串都覆上一层淡黄褐色。   姬安撒完,才转头大吸几口气:“呼——还好没呛到打喷嚏。”   上官钧抬眼看他:“这是什么?”   姬安:“上回我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孜然,值吧!”   上官钧:“还得吃过才知道。”   不过,姬安并没有马上拿起肉串,而是又伸手抓出一些红色粉末。但这回他只往一半的肉串上撒下,也带来一些刺激气味,但没有刚才的孜然那么浓烈。   姬安用湿毛巾擦擦手,就两手拿起不同的肉串,晃晃右手那些撒过红粉末的,对上官钧眨眨眼:“大司马要不要试试这种辣口的?保管舒爽。”   上官钧看看他,伸出手。   姬安却没有马上递过去,而是强调:“这是我特调的茱萸粉,比你平常吃过的辣许多。你确定?”   据他的观察,上官钧很少吃辣。偶尔有带辣味的菜,也只是微辣而已。   姬安又犹豫似地接道:“要不还是算了……若是把你辣坏了可不好。还是吃不辣的吧。”   说完,就把没撒红粉末的那些往前递。   上官钧微微眯眼,抬手拨开姬安伸过来的左手,往他右手伸去:“拿来。” 第72章 前路   玩笑归玩笑,姬安没真敢把撒了辣椒的肉串一下都给上官钧,怕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拿了就非要吃完,真辣出个好歹。   于是只分了他两串:“你先尝一尝。吃慢点,受不了别逞强,我也不太受得住。”   上官钧接过,垂眼盯着肉串看过一会儿。   肉片上铺满红色与浅黄褐色的粉末,辛香中带点辣的气味与肉香相混合,不断刺激着人的食欲。上官钧原本并不饿,但闻着这样的味道,竟也感觉到腹中彷佛已经空了。   他再抬眼看看姬安,见姬安没先吃,只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那双晶亮的眼睛里藏着狡黠,唇角弯起的那一点弧度像是在努力抑制着想笑的冲动。   只看姬安这模样,上官钧就能猜到姬安说的特调辣味大概是真的辣。但姬安都如此激他了,他必然也要看一看姬安期待落空的样子。   上官钧低头,咬下第一片肉。   随着粘满粉末的肉片进口,先前只通过鼻子感受到的刺激,立刻变得更加具象化。   滚过舌尖的无数粉末好似同时炸开,舌面上泛起阵阵细密的微痛,同时一股更冲的刺激彷佛直冲上头顶。   辣!   不像茱萸那样辣中带苦,也不像芥末和姜那样辣中带呛。就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刺激。   上官钧咽下那片肉,辣感由舌延伸到喉、腹,甚至后背都隐隐立起汗毛。   但辣中也掺着极独特的香,香料的香,酱料的香,肉味的香,像是在这种辣中融合得浑然天成。   的确是他从没尝过的美味。   上官钧开始吃第二片肉。   等他吃完了一整串,就看到姬安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姬安问:“好吃吗?”   上官钧:“好吃。”   姬安再问:“辣吗?”   上官钧:“辣。”   姬安疑惑:“我怎么看不出你有辣的样子……”   上官钧淡定回道:“辣还需要什么样子。”   他在姬安的沉默中吃完第二串,继续向姬安伸手:“要辣的。”   姬安微微抽口气,一边把剩下的两串递过来,一边试探着提醒:“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上官钧点下头,吩咐小厮们:“上酒。”   就听见姬安再次轻轻抽口气。   上官钧唇角微勾:“陛下可以把剩下的也撒上那茱萸粉。”   姬安再给他递一串不辣的:“你试试,说不定你喜欢的是孜然。”   上官钧接到手中,先尝了这一串,评价:“味道也不错,但辣的更好。”   姬安终于不得不承认:“你居然这么能吃辣……”   随后再给自己手中的三串也撒上辣椒粉,不过用量比先前少了一半。   上官钧扬眉:“陛下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自己反而受不得?”   姬安从来不是逞强的性子,干脆地承认:“我的确吃不了太辣的。”   他先试了一串,对跟来的厨子道:“我的就照这个量来。”   说完看一眼上官钧:“大司马的给他加量。”   上官钧却道:“你我既一同吃,不必如此麻烦。都按陛下的量就好。”   最后一句是对厨子说的。   不过姬安马上再盯着他看:“你刚才是在硬撑?”   上官钧端起酒杯饮一口,抬眼回视:“陛下看我像吗?”   姬安看他一副全然放松的姿态,眼睛没红,脸上无汗,实在不得不服。   河清要给姬安倒酒,姬安连忙抬手拦住:“我喝水就好。”   哪怕现在的酒度数不高,但吃了辣椒再喝酒,那可是辣上加辣。   姬安看只有河清海晏在旁,又说:“时和、岁丰在不在,叫出来吧,你们也跟着吃点。”   河清海晏一愣,随即看看上官钧,见他点头,连忙惊喜谢恩,转身去唤人。   上官钧目光一扫:“难怪陛下带这么多东西。”   除了几大食盒,姬安还带了两个厨子,此时另一个也在支炉子点炭,跟着姬安过来的关忠和何万利已经忍不住盯着他咽口水了。   上官钧:“陛下既赏赐我的小厮,不把你的内侍们一同带上。”   姬安:“其他四个在立政殿还有一炉子,今日都饱饱口福。”   除了牛羊肉,姬安还挑了一些瓜菜,茄子、韭菜、蘑菇等等。厨子的手艺要比姬安更好,孜然和辣椒也迅速征服所有人的味蕾。   不过众人普遍受不住辣,吃不一会儿就辣态百出,只得辣与不辣的掺着吃。   姬安见内侍小厮们都被辣得冒汗的冒汗、涌泪的涌泪,诡异地感觉到一丝安心——这才是正常嘛!   他忍不住又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串串辣,却是只有鼻子和唇带上点红色,连眉头都没皱过一回。   而且还喝酒!   上官钧干完一杯酒,放下酒杯,察觉到姬安的目光,回视过去。   就见姬安一手烤串一手水杯,眼睛微红,还带着点水光,是平常难得一见的模样。   不过,也看得出来他的确不太抗辣,但又贪那一口,吃到后面水杯就没离过手。   上官钧眼中盛满了笑意,轻转着手中酒杯,开口问:“陛下这特制茱萸粉的秘方,可否转让于我。我让人时时备着,日后做菜都能用上。”   姬安心道——我要真能制出来就好了。   他只得敷衍:“辣吃多了不好。这回我做了三斤,吃完就先停一停吧。”   上官钧:“看来,日后想再吃上这口辣,还要先哄得陛下开心。”   姬安回以一笑:“那是。大司马多帮着我点,我心情好了,就再给你做点。”   上官钧:“我可记得,陛下还欠着我一桩。”   姬安:“我已经想好做什么了。不过那东西弄起来麻烦,耗时挺长,还劳大司马耐心多等等。”   上官钧:“无妨,我向来耐性好。”   两人聊着闲话,吃完一顿热闹的烧烤。   *   姬安尝到了久违的肉味和辣味,一时没管住嘴,吃得有点撑,在院子里转着圈地散了好一会儿步。   看他走得差不多,上官钧问:“陛下今日可要去视察后宫。”   姬安:“不去了,我想继续看那部史书。”   上回他从藏书阁带回来的,是前朝编的一部编年体史书,正符合他的需求。   上官钧眸光微闪,再问:“陛下既无紧要事,可有兴趣手谈一局。”   话题突转,姬安一愣:“围棋?”   上官钧:“嗯。”   姬安:“我不会。”   上官钧:“那就像棋。”   这个姬安倒是会,可他玩的和这时代的估计不一样,而且他记得原主没玩过,只得还是摇头:“也不会。”   上官钧:“我教你。”   既然他愿意教,姬安的兴致被带了起来,眼中亮起光:“好啊。”   两人便回了殿中,让人摆上棋。   的确和姬安所知道的象棋差别挺大。上官钧给姬安讲完规则,再带着他一步棋一步棋地试下完一盘。   姬安兴趣颇浓,第二盘就不再让上官钧提示,自己慢慢思索着下。   上官钧果然耐性好,也不催促,手边放着一本书,在姬安想棋的时候看。   姬安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都没留意别的。   直到他下了一步,等过片刻都没见上官钧动棋,抬头去看,才发现上官钧在看书。   姬安提醒:“该你了。”   上官钧被唤回神,转头看看棋盘,伸手下一步。   姬安继续想棋。   突然,听见上官钧问:“上回那部史书,陛下看得如何了。”   姬安随口道:“粗略过了一遍,正准备重头细看。”   看过之后他发现,到东汉为止,都和他知道的一样。位面发展在东汉末年出现了不同,这里的历史没有三国鼎立,也没有他熟知的三国名人。后面就是在割据与统一间循环,盛是第六个大一统政权。   因此,姬安已经决定,等以后《西游记》连载完了,就可以接着连载《三国演义》。   上官钧不知他所想,非常诧异:“陛下竟然看得如此快。”   姬安:“哪里,就水过鸭背地过了一遍各朝大事,还得再仔细看才行。”   上官钧看着他低头盯棋盘沉思的模样,状似随意地问:“陛下以为,各朝最终走向灭亡的原因是什么。”   姬安脑子里正盘算着棋,耳朵听见问题,就反射性地回道:“土地兼并。”   上官钧眸光再次微闪。   姬安终于想好,举棋走下一步。   上官钧垂眼看去,一边拿棋一边道:“我还以为,陛下会说地方武力过大,脱离中央朝廷控制。”   姬安的脑子这时才从棋盘上稍微抽离,听见这句,不由得一愣,再回想刚才的两句,禁不住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回视他:“陛下为何那般认为。”   姬安思考片刻,最后选择从上官钧所站的角度来说:“地方强大也是原因之一,但归根结底还是在土地兼并上。田都被不纳税的那些人占了,朝廷无粮可征,也就养不起兵。   “这时各地再有叛乱,就只能放权地方募兵募粮镇压。地方拿到军权、财权,自然也就慢慢坐大。大司马刚才既那般说,想来也和我是同样的想法,就不需要我再展开阐述了吧。”   上官钧:“那陛下觉得,我大盛该如何阻止土地兼并?”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照实说:“我想不到。”   以现在的生产力,土地还是主要生产数据,自然也就摆脱不了土地兼并下的魔咒。只有当生产力长足发展,当民众可以脱离土地,通过掌握其他生产数据而活的时候,才可能脱离这一循环。   上官钧下了一步棋,同时问:“那陛下准备怎么办,就放任不管吗。”   姬安被带着看向棋盘,沉吟道:“那肯定不会。阻止不了,就只能拖一步算一步,说不定拖延下去,后世会有转机。”   上官钧:“只怕财政容不得陛下拖太久。”   姬安想了想,问:“今年岁入有五千多万贯,还不够朝廷花的?”   上官钧:“军费就要花掉三千五百万贯以上,剩下的,也就将将够支付官员俸禄。如若明年风调雨顺还好,若有个天灾,救起灾来都要捉襟见肘。”   姬安皱眉:“军费竟然占比这么大。”   上官钧:“要保持西北边军的战斗力,那边的费用不能减。这还只是不打大仗的情况,要是和打骨鲁打大仗,还得往里投钱。”   姬安:“中央军呢,能不能裁一裁。”   四十多万中央军,肯定是军费里的大头。   上官钧再次抬眼直视他:“裁了中央军,陛下能睡得好觉?”   姬安眨眨眼,突然端正坐好:“大司马,你觉得,我们大盛军队的战力如何。如果我高祖皇帝带一支二十万的军队来攻,这四十多万中央军能挡得住吗?”   上官钧倒是答得没有犹豫:“不能。别说二十万,便是十万,怕也不能。”   姬安:“你觉得差在哪里呢?”   上官钧:“无领兵之将。”   姬安:“那我们培养将军,是不是可以放弃数量。”   上官钧看着他:“将军要能打,一则自身,二则兵士。平日不带兵练兵,战时兵将互不相熟,所能发挥的战力不过十之二三。”   姬安:“那就让将军带兵练兵。”   上官钧:“陛下就不怕那些兵变为将领私兵?只要手中有了兵,一旦有反意……”   姬安却是笑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培养起来的这支强兵,离不开朝廷的供给呢?”   上官钧:“割据地方,钱粮自来,如何还需要朝廷供给。”   姬安:“我不是说粮食,我是指兵工厂。更确切地说——火器。”   上官钧微微皱眉。   姬安补充解释:“当军队做战需要依托火器来取胜,那么,只要朝廷垄断火器供给,地方自然也就反不起来。因为火器一断,军队就没了战斗力,很快会被剿灭。   “只要朝廷还没有腐败到内部分化,就不用再害怕地方割据。最重要的是,军队战斗力关乎国防,一定要能持续练出强兵,大盛才不会变成待宰的肥羊。”   上官钧顺着姬安的话思索,越想越觉得——似乎眼前的迷雾在渐渐散开,能隐隐看到那么一条路。   他凝视着姬安道:“陛下这般肯定,火器能发展到如此重要的地步?”   姬安:“反正我觉得这是个路子,我们不妨试着走走看。”   上官钧眯着眼打量下姬安:“我看陛下颇为自信,是否又寻到了什么好东西。”   姬安笑笑,低头下棋:“大司马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多给我一点时间。”   上官钧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头看棋盘。   这个话题也就断在了这里。   姬安尽兴地下完两盘棋,起身回立政殿,上官钧送他出殿。   姬安翻身上马,对上官钧笑道:“大司马耐心等着我欠的下一桩吧。”   上官钧点下头,目送他远去。   随后,吩咐身旁河清:“拿我剑来。”   河清有些吃惊。他跟着上官钧这么些年,知道上官钧生活极为规律,鲜少有打乱的时候。   不过,他当然没有多问,跑去捧来那柄上官家的祖传宝剑。   上官钧抽出剑身,看着自己映在光亮剑身上的模样——这时的他尚且年轻,他和大盛都还能有一点时间。   耐心……他的确不缺,就且等着看看,姬安能不能带着大盛走得更远。   上官钧慢慢舞起剑来。   *   姬安回到立政殿,见朱顺四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打叶子牌。   四人见他回来,自然是立刻起身相迎。   姬安笑道:“中午那顿吃得如何?”   四人都是眼一亮,纷纷称赞起孜然和辣味的双绝。   姬安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问朱顺:“征集事宜向后宫发通知了吗?”   朱顺回道:“上午便已通知下去了。”   姬安洗过手,还没坐下,就有人来禀:“陛下,李太嫔的大宫女求见。”   姬安一愣,道:“让人进来。”   他在榻上坐好,大宫女也被人领了进来,给他行个万福礼。   姬安看她脸上带笑,给她赐了座,也笑道:“可是太嫔有什么高兴事。”   大宫女:“太嫔听闻陛下想寻人纺羊毛。”   这就是姬安早上让人到后宫通知的事。   姬安:“可是太嫔有人选推荐?”   大宫女:“陛下有所不知,太嫔是岭南那边的人。入宫之前,她家中收吉贝花纺丝织布,她也是会的。太嫔觉得这羊毛和吉贝花颇为相似,就想带着奴婢们试一试。”   姬安先是一愣,随即一喜:“太嫔家里竟然会织吉贝布,我还真是不知!”   既然有这种渊缘在,姬安也就放心将羊毛交给李太嫔,并且叮嘱:“我让朱顺给你批个条,你到芷兰殿找王淑华,问她要些肥皂回去洗羊毛,那个洗得干净。羊毛线也不需要多细,粗一点无妨。”   大宫女听到和常说的“肥皂团”不一样,诧异重复:“肥皂?”   姬安:“新研制出来的东西,明年也会在宫里推广,你们先用起来。若是需要什么不好买的工具,都可以找郑永或是朱顺。便是想找人指导,也可以让他们去寻人。”   大宫女连忙应下。   姬安转头看看朱顺。朱顺刚才听见他的话,已经快速去写了个条,此时拿过来交给大宫女。   大宫女起身接过,便告辞离去。   朱顺有些不解地问:“陛下,朝廷里就有纺羊毛做织品的地方,为何还要在后宫找人做这个?”   姬安:“你也说了,那是朝廷的地方。我要是用了,那边账要怎么算,他们也不敢问我要钱啊。纺羊毛线这个活,就是麻烦些,也不是多难。自家人手多嘛,就让后宫愿意做的人做一做好了。”   旁边洪大福凑趣接话:“‘反正人都要养的’——奴都听惯陛下这话了。”   姬安笑笑,让人取了那部史书出来,就着清茶和小食看书。   ○●   大概是吃了顿烧烤,姬安心情变好,第二天早起都很有精神。   吃过早饭,照例去上班。   出得殿门,就见上官钧已经在门外等着他。今天两匹马轮到在思贤殿,上官钧骑马过来正合适。   姬安翻身上马,两人并骑而行。   走到半路,突见前方有一名宦官急跑过来。   姬安看他目标应该就是自己,便停下了马。   果然,那宦官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禀:“陛下……琳琅王的长史,和……乃洛王太子……一同求见陛下……说有要事需要面见陛下……”   姬安听见这两个人在一起,心里没来由地紧了紧——他们的要事,那就只能是姬含思了。   他先前已经派人去提醒过姬含思要当心,难道还是逃不过?   姬安问:“他们在宫门?”   琳琅王府长史是华知允,姬含思那个伴读,他的身份进不了宫。奥多塞想进宫要找鸿胪寺的人领,不过他既然出面,加上事涉姬含思,通传的宦官的确不敢不给姬安传话。   宦官用力点头:“是……”   姬安立刻拨转马头,策马向宫门而去。   这个时候,他直接过去是最快的。不然让人跑回去传话,再领人过来,都是浪费时间。   上官钧眉头一蹙,催马跟上去。   姬安有点着急,让白马小跑起来,周围的内侍和羽林卫也都跟着跑动。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皇宫南大门,搞得守门的御卫们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见礼。   姬安抬手示意他们免礼,顾不上多说,先去问奥多塞和华知允:“琳琅王怎么了?”   华知允已经着急地奔上来,连行礼都没顾上就喊道:“陛下,琳琅王昨晚被人拐跑,求陛下救救他!”   奥多塞也在旁边急着团团转:“大盛陛下,你一定要救救琳琅王啊!才失踪一个晚上,现在赶紧派兵四处仔细搜,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人的!”   姬安听得一愣——这个“拐跑”,是被绑架了,还是姬含思自己跟人跑了?   他正要细问,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   【触发任务:解救姬含思   完成时限:86小时内   完成奖励:200能量   未完成惩罚:-10000国运值】   姬安猛地瞪大眼——86小时……不就是不到四天?! 第73章 寻人   姬安紧接着看到那个【-10000国运值】的惩罚,只觉两眼一黑,差点要栽下马去。   从这个系统计算的姬含思相关国运值就能明显看出来,正如姬安先前所预料的那种情况——   没有姬含思,就稳不住皇甫烈。稳不住皇甫烈,就影响孙氏夺权上位。孙氏上不了位,不仅先前的约定成了一纸空文,大盛还得继续面对图国现在这个铁血强腕的皇帝。   姬安暗暗吸口气,稳住心神,先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会意,取了凭证交给身旁岁丰,吩咐:“到附近衙署借匹马,去京城兵马司,传令各处留意琳琅王。”   岁丰领了命,转身跑走。   姬安再问郑永:“最近的能谈事情的地方在哪里。不用正式宫殿,是间屋子就行!”   郑永还在茫然,却是御卫的领班上前道:“陛下若是不嫌弃,可到宫门值房。”   姬安:“带路!”   又转对郑永说:“去永昌殿说一声,今日不朝。”   再点个羽林卫:“找秦直来。”   众人少见姬安这般凝重的神色,各自应是,快步离开。   姬安看向华知允和奥多塞:“跟上来。”   说完,便转马跟着御卫领班走。   上官钧一直蹙着眉头在旁看着,却也没有阻止,只催马跟上去。   宫门值房就在附近。有一间点着炉子温着水的小休息室,摆着桌子和几张椅子,用于整理当天宫门的登记信息,也会往宫门处送送水。旁边还有两间更大的库房,用于存放以往信息,但里面满是架子。   姬安带着华知允、奥多塞进了休息室,让羽林卫都在门外守着。连关忠想给姬安倒水,都被姬安先遣了出去。   姬安随意一坐,再拍拍旁边另一张椅,示意上官钧也坐,就盯着华知允和奥多塞问:“到底怎么回事,说仔细了。”   奥多塞大盛话表述有限,赶紧推华知允上前细说。   原来在这月初,姬含思偶然结识了一个来京做玉石买卖的商人,叫王江。此人玉树临风、见多识广、谈吐风趣,很快就成了姬含思的座上宾、琳琅王府的常客。   昨晚那王江包了条画舫,约姬含思夜间游河,还请了烟花匠人放烟花。当然,华知允和奥多塞也同在邀约之列。   昨日国丧刚过,京中各处开始烹羊宰猪,瓦舍勾栏也重新开门。哪怕宵禁之后关上各处坊门,但宵禁只禁十字御街,憋了这么久的各种娱乐场所通宵达旦地热闹营业。   王江请了知名的乐妓和舞娘,备下上好宴席招待姬含思三人。众人玩得尽兴,姬含思、华知允、奥多塞最后都不胜酒力,醉在席上。   但等今早华知允和奥多塞醒来,只有他俩还睡在空空的画舫里,王江和姬含思都不知所踪。   两人连忙赶回琳琅王府,却不见姬含思回府,再找去王江投宿的客栈,更是早已人去屋空。华知允同时派人到各城门去问,反馈都是没见到姬含思出城。两人无法,只得来皇宫报告姬安。   姬安听得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皇甫烈上月下旬才走,这月初又来一个王江,堪称无缝衔接。   他面色微妙地来回打量华知允和奥多塞:“你们竟然还能和那个王江把酒言欢。”   华知允垂着头不说话。奥多塞则是满脸懊恼地道:“他长得那么好看,没想到是个大坏人!亏我还跟他买了好几块玉!”   姬安一时无言——原来这奥多塞还是个颜控。   姬安再看向华知允:“皇甫烈就算了,你们三个人都在王府,竟然还能让一个商人讨得琳琅王欢心。”   华知允脸色一片白,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不甘:“上月底,夏侯公子和卢公子就回了家中闭关备考……只臣一人,实是劝不动琳琅王……”   不过如今说那些都于事无补,重要的是尽快把姬含思救回来。   姬安现在只觉得后悔——当初就不该用姬含思来布局!从今往后,他一定要让所有策略都离姬含思远远的!   但,不到四天的时间,实在太紧了。如果姬含思的失踪真和常仁佑有关连,以常仁佑十五天都能不露丁点痕迹的本事,要在短时间内把姬含思找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姬安压抑着烦躁思考办法——难道要派军队在京中挨家挨户地搜……这实在太扰民,而且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京里……   他转头问上官钧:“大司马可能想到什么线索?”   如果上官钧上一世也发生过姬含思失踪的事,或许上官钧能知道该去哪里找。   可惜,上官钧只摇摇头。   这时,姬安眼前跳出个弹窗,显示出好感度增加的信息。   他瞥了一眼就要让系统关掉,却突然想到——最初系统有一半程序在姬含思身上。   姬安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报希望地问:【系统,能定位姬含思吗?】   没想到,这回竟然出现弹窗——【定位一次消耗5能量,连续即时定位消耗10能量/小时。】   姬安微愣,随即大喜,心下飞快一算——86小时即时定位,满打满算也就是860能量,完全消耗得起!   他立刻下指令:【即时定位!】   系统添加一个弹窗,里面显示出京城附近的平面图。京城西南方,一处表示山的符号上,有个红点在闪烁。   瑞鹿山!   姬安心一跳——竟然真的已经出城了!   他继续问:【能不能再具体点,山中哪里?】   弹窗:【无地图录入信息,需要用户抵达所在地,才能准确定位。】   姬安刷一下站起身,对上官钧道:“大司马,点兵,我亲自带人去找!”   上官钧微微瞪眼,跟着起身:“陛下!”   姬安知道他肯定要劝,打断他道:“你不用说了,我意已决!”   上官钧皱眉看着姬安片刻,转身对旁边华知允和奥多塞沉声道:“你们先回去,找琳琅王的事有陛下和我。”   华知允和奥多塞能察觉出气氛不寻常,但姬安和上官钧都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人,得到一个明确答覆已经很好,心中再担心也只能听话离去。   屋里没了其他人,上官钧重新看向姬安:“陛下知道姬含思在哪里?”   姬安没说话。   不过,这态度等同于默认。   上官钧:“我不问陛下如何得知,但总得知道该调多少兵马。”   姬安沉默片刻,才回道:“瑞鹿山。”   上官钧:“西南一百六十里,那该是昨晚三人一醉倒,姬含思就马上被转移了。”   姬安在系统中调出启阳附近的地形图看,分析道:“应该是走水路出城,到距山三十里处的码头,再下船换马。”   上官钧:“我现在就传令步兵司点兵,去搜瑞鹿山。”   姬安坚持:“我得亲自去!”   上官钧微微眯眼:“山高林密,对方还会在林间移动躲藏。哪怕陛下亲去,也只能在山下等着士兵搜山。”   姬安咬咬牙,既然都已经透露了地点,干脆也摊了牌:“我亲自去到那里,就能知道他具体在何处。不用慢慢搜山,直接就能找到人。”   上官钧看着他没说话。   姬安心焦:“三日之内不找回姬含思就来不及了,我们对图国的布局可还挂在他身上!”   上官钧犹豫片刻,终于道:“陛下不必如此紧张,姬含思应当不会有危险。”   姬安一愣。   上官钧:“那个商人,先前听他们描述,应该是西北一带的一个贼匪首领,真名叫江润。此人喜好男风,生性风流,据说山寨中收有不少美男子。姬含思被他带走,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事实上,这个江润现在还名声不显。要到几年之后,打骨鲁有一回进犯,打下大盛几座堡寨。江润那时收编溃逃的残兵,加上他原本的人马,竟然把那几座堡寨抢了回来,这才名声大震。   后来朝廷派人去接管堡寨,也招安江润,江润就率部归顺,自己也进了京。在姬含思的男人们当中,有三个能打仗的,一个是皇甫烈,一个是对上官钧下毒那人,还有一个就是江润。   上官钧一直以为,江润是在招安进京之后,才和姬含思有勾连。但现在出了这事,说不定上一世里江润也曾早早来京,见过姬含思,只是那时姬含思到底是天子,难以得手。   而且,这个江润虽然长得白白净净,但着实是个狠人,用兵之法太过阴损,只求胜利,根本不在乎已方损耗。上官钧不喜用他,但上官钧死后,想来姬含思必会倚仗于他。   先前那个梦境当中,姬含思自杀之时,江润就没在他身边。上官钧估计江润是出京平叛了,如果江润在,姬含思极可能会自杀不成功,常仁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能坐上龙椅。   当然,这些事上官钧都不能和姬安细说,就只含糊地透一点消息。   但,姬安摇摇头,依旧坚持:“你不明白……三日之内,必须救回姬含思!”   上官钧眉头紧皱,深深地凝视姬安。   姬安也回视着他:“我现在怀疑,这事和常仁佑有牵扯。你想,王江……江润,他既是西北贼匪,肯定不会长待京城,那他如何能这么顺利的秘密出城?必然是有人在帮他!”   上官钧不由得垂眸沉思。   姬安抓住他手腕:“大司马,让我去吧!找回姬含思才是当务之急,不能让我们的对图部署毁于一旦!”   上官钧还在犹豫:“陛下若是担心皇甫烈,哪怕姬含思真出事,他至少也得进了京才能知道。到时我们硬扣下他就是。”   姬安:“这可未必,我觉得他很可能会留下眼线。如果他知道姬含思出事,根本就不会再来。”   上官钧:“那他会在和卜察的交战中跟皇甫雄一起受伤。”   姬安:“受伤又如何,当时你让孙氏选一个杀,说明你也没有把握同时弄死两个人。而孙氏提那样的条件,显然只要他们有一个人还在图国都城中,孙氏的胜算就不大。   “我不希望图国的事再有变量。现在我带军队去找姬含思,常仁佑只有一个人,那江润来京,身边也带不了多少人手,我在军中被护着不会有多大的危险。这才是收益最大的选择!”   上官钧定定地看着姬安好一会儿,才道:“陛下会一直待在军中?”   姬安:“当然,我就是去指个路。”   上官钧叹口气,终于妥协道:“我去调兵,陛下回立政殿准备吧。”   姬安顿时展颜一笑。   ○●   逼仄的船舱中,有三人相对而坐。   分别是江润,常仁佑,和留高王。   江润抱着手臂背靠舱壁,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另两人,懒懒开口:“我帮你们能有什么好处。姬含思已经在我手中,我现在就带他回西北去,他还能跑得掉?”   留高王看着他,轻轻一笑:“你就只满足于在西北打劫?京城有多繁华,你也见过了,不想留下来永远享受这些?只要你助我上位,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江润跟着笑,目光从他脸上转到常仁佑脸上,再回来:“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身边就只有五十个护卫。而他,孤家寡人一个。我这次进京,也就带了两百个弟兄。凭这点人,你就想造反当皇帝?”   留高王却是老神在在:“我既然和你提了,当然就是有把握的。你们不是姬家人,自会觉得这事难。但只要杀掉了姬安,姬含思又不知所踪,而我在京中无主之时第一个入京,那些大臣就会把我捧上去。从龙之功,谁不想要,我这可是直接送到你手上。”   江润:“杀掉皇帝,你说得可真是轻巧。”   留高王目光转向常仁佑:“常将军,你和江公子说说,这难不难。”   常仁佑咧嘴一笑:“有什么难的,只要冬至祭天那时炸他一下,都不用你亲自动手,我带着你的弟兄杀进去,就能摘掉他的脑袋。”   江润无动于衷:“然后我的弟兄就给他陪葬?”   常仁佑:“自然是一路炸出来、杀出来。”   江润不信:“你们有这么多炸药可用?”   常仁佑:“都说了,到时我带人去。我怎么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留高王:“江公子在西北,可能不太清楚。前年江南剿灭升平教一战里,常将军可是战功赫赫,靠的就是他能玩得好这一手。”   江润微微眯起眼,似在心下度量。   常仁佑继续劝:“现在离冬至还有些时日,你若能找来多一些人,就更有把握。留高王这边,也会以高额赏钱再找一些人来。到时就将那些人布置在外围,官军先杀的也是他们。”   留高王跟上:“江公子,你现在在西北虽待得舒服,可到底是贼匪,说不得哪日朝廷就要发兵去剿。现在哪怕牺牲一点人,只要这一把子买卖成了,你和你剩下的弟兄们就可一辈子高枕无忧。”   江润哼一声:“就算成了,你真当上皇帝,不还是得把刺客找出来杀掉。”   留高王:“那种事,随便找几个流民推出来就好。你要不放心,不如我给你留封手书,总可以吧。你的弟兄们,我全都编进禁军。你想要什么官,从二品殿前司指挥使,如何?”   江润呵一笑:“你糊弄老子啊。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不得给我个枢密使?”   留高王:“行!只要冬至时把上官钧一并杀了,枢密使就是你的!”   江润眯着眼睛思量了好一会儿,才点下头:“我要你们两个的亲笔手书,加上指印。”   留高王和常仁佑对视一眼,都是哈哈一笑。   江润正要出门吩咐人准备笔墨,却先听见舱门被敲响,跟着传来一声焦急的“寨主”。   江润:“进来。”   舱门打开,一个杂役打扮的人走进来,慌张地道:“寨主,出事了!”   江润一下坐直身:“京里什么事,快说!”   这人是他留在京中盯情况的,现在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京中有变。   杂役急声道:“我发现有不少官兵往京里的漕运码头集中!”   从京中的漕运码头坐船出京,正是江润和常仁佑的脱逃路线。现在他们所在的这条船,也是浮于那一条水道之上,距离江润藏姬含思的地方只有三十多里地。   常仁佑连忙问:“他们穿什么衣服,你仔细说!”   杂役回忆着说:“好像有几种……”   听他说完,常仁佑已经明白:“步兵司和马兵司,还有羽林卫。”   他说完,就和留高王对视一眼:“既然羽林卫动了……”   留高王眼中闪过兴奋:“难道姬安那小子要出城?”   江润却是脸色很不好:“你们现在难道不该害怕?官兵既然在码头集合,说不定就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冲着我们来的。”   常仁佑却是忍不住激动,说:“冲我们来不是正好!姬安要来了,直接就在这里炸死他!”   留高王强压着自己冷静,续道:“这样,我们先进山躲一躲,留人在这里候着。哪怕真冲我们来,他们现在才动,今晚最多在山下扎营,不可能晚上进山。只要确认姬安出来了,我们就马上做布置!”   江润:“这里只有你们识得皇帝,你们谁留下?”   留高王:“我的护卫识得。”   江润眯了眯眼,随即又是一笑:“都说虎毒不食子。留高王,你可够狠心的。”   留高王丝毫不在意:“能当上皇帝的,哪个不狠心。再说,江公子也不比我差,当年你们江家满门,不也是你自己亲手屠的。”   江润眼中闪过一道利光,但立刻垂眸掩住,起身道:“行,那就动起来吧。”   ○●   飞廉军很快探到消息,江润的商队约为两百人,皆已离京。   江润进京是为赚钱,遇到姬含思是偶然。照常理推断两百人应当是全部,不会留人手在城外隐藏,哪怕真留,也不会很多。毕竟京城附近都有官兵巡逻,若出现五百人以上的队伍,会报给启阳府详查。   姬安非要亲自寻人,上官钧不敢轻忽,调派了一千步兵、五百骑兵,还有五百步骑混编的羽林卫。   对付两百人生地不熟的贼匪,两千人算得上相当劳师动众。幸好不需要带多少补给,姬安答应上官钧,最多三天,找不到人就回京。   只不过,军队一调动,还是直接从京中的漕运码头走,自然一下就惊动了京中众多官员。   本来今天姬安突然罢朝就已经引人疑惑,众宰相甚至在政事堂都没等到姬安和上官钧,这时再顾不上什么,直接结伴去了立政殿。   但进不去。   天子的行踪是绝对机密,他们并不知道姬安和上官钧秘密出了宫,坚持站在立政殿外求见。   而这个时候,姬安和上官钧已经坐上船,逆流而上。   调集兵力,征调船只,就花去一个上午。这还是非常顺利的情况,恰好有一队漕船刚卸完货。   并且姬安运气不错,今天少有的刮起东北风。不过,等船队出了京,抵达西南边那个码头,两千人马下得船来,还是到了黄昏时分。   姬安心中着急,对上官钧道:“再走走吧。京城附近都太平,行军应该没有问题。”   上官钧:“便是往前走,最多也就是再急行十里。如此赶,陛下的营地怕是弄不了多舒服。”   姬安:“那无所谓,快一点算一点!”   现在都已经出城了,上官钧也想着早点找到姬含思能早点回去,就随了姬安的意,下令急行军十里再扎营。   两千人马继续往瑞鹿山走。   姬安和上官钧骑马,倒是不多累。   走到十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路上军中就点起了不少火把。   姬安再着急,这个时代也不合适夜间行军和搜山,只得让人安营扎寨,先住一晚上。   万幸的是,姬含思的位置没有移动,一直待在原处。   为了节约时间,姬安让人只给自己和上官钧扎一个帐篷。 第74章 进山   夕阳已经落得很低,立政殿各房屋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东北风一阵接一阵,像是要把仅剩的一点阳光温暖也吹走。   眼看就要到宫门落匙的时候,坐在廊下的众宰相免不了都现出一点急躁。   他们上午时没见到姬安和上官钧,中午又听到军队调动的消息,聚在一处商量了下,还是决定来立政殿探探信。   结果一等就等到现在。   终于,又见着过来的人影,还是三人。众宰相呼拉一下全站起身。   打头的是郑永,众人皆知的天子心腹大宦官。跟在后方的是尚药奉御,和上官钧的心腹总管黄义。   三人走到众宰相面前,却是奉御先上前道:“诸位相公无需担忧,圣上只是偶感风寒,好好休息几日便可痊愈。只是这几日不可劳累,不可见风,实是不方便召见诸位。”   中书令将信将疑:“圣上无大碍是最好,可怎么连大司马也不愿见见我们。”   黄义走上前,将手中两封信分别交给枢密院的两人,一边说:“大司马感念圣上先前的救命之恩,决定亲自照顾圣上。”   左仆射终于忍不住,直接问道:“调动的军队大司马有没有提?粮草补给我们总得有个数。”   黄义:“大司马说,都写在信中。”   郑永接话道:“宫门马上要下匙,诸位相公还是赶紧回家吧。冬夜寒冻,宫中值房可比不得家里舒服。”   下完逐客令,他便带着奉御和黄义离开。   中书令叹口气,看看天色,对众人道:“看来圣上和大司马是铁了心不见我们。先走吧,别真出不了宫了,路上看看信。”   众人无法,只得一同离开立政殿,一边往宫门走,一边围在枢密院两人周围,等着他们看信。   枢密副使手中的信短些,他很快看完,对众人道:“大司马说,有人报瑞鹿山有猛虎和熊吃人,就点了兵去捕杀。只去三四日,无需调粮草补给。”   庞侍中一愣:“瑞鹿山有猛虎和熊吃人?这如何就要调军了,不是该让启阳府招募猎户?”   枢密副使:“大司马的意思是,顺便练练兵,免得那些兵总不动,骨头都软了。”   这时,刘叔圭也看完了信,接道:“圣上已下令,明日起奏疏会送到政事堂,比照当初大司马养病之时,紧急的事由我们先处理。不紧急的,过几日圣上恢复了会再处理。”   众人相互看看,人人心下都忍不住觉得怪异——为什么天子病了,大司马也不出面理政,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不过,至少知道了军队调动的去处。只是京城外不远的瑞鹿山,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郑永和黄义回到主屋中,尚药奉御被安排到偏屋休息。   屋内朱顺、徐小七、洪大福、关忠、何万利、汤开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都在,姬安和上官钧一个内侍小厮都没有带。   朱顺见两人回来,忙问:“如何?”   郑永一叹:“姑且都走了。圣上说只三四日,希望能顺利。”   众内侍小厮都跟着叹气。   “圣上和大司马东西带得那么少,还不带人伺候,也不知道这几日能不能吃好休息好。”   “幸好昨日熬了一大罐肉酱,不然圣上怕是肉都吃不上。”   “不过行军路上都有庄子,去庄子买些肉蛋还是可以的吧。”   “我担心圣上和大司马晚上能不能睡暖和,炭都没带多少啊。”   “老天保佑!圣上和大司马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   被内侍小厮们担心着的姬安和上官钧,今晚这一顿的确吃得极简单。   仓促之间带不了太多东西,姬安只让羽林卫搬了昨天熬的肉酱,和一罐腌菜,以及叫膳房紧急煮出来的一筐茶叶蛋。   于是晚饭就是淋了肉酱的米饭,配热过的茶叶蛋和腌菜。   姬安自己无所谓,不过对上官钧就有些愧疚。上官钧那样的天之骄子,说不定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么简陋的一餐。   他一边拌着饭,一边开口道:“要不,让人到周围庄子买几只鸡鸭,今晚杀好冻着,明日给大司马加菜。”   上官钧看他一眼:“陛下没带厨子,光有鸡鸭有何用。”   姬安一想也是,心虚地笑笑。   上官钧淡淡道:“陛下早些回宫,才是紧要。一两日简单餐食,我也不是吃不了。姬含思可还在瑞鹿山中?”   姬安现在已经破罐破摔地放弃遮掩了,瞥一眼姬含思的定位,回道:“在山中,但愿明日还一直在。山里马跑不开,要是姬含思被带出山,追都不好追。”   上官钧:“那山不高,不管是翻山还是绕路,一日都足够。按理来说,江润既然掳走了姬含思,应该直接带他回西北。可他既然一整日都未动,说不定是江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姬安心道——那还真得感谢一下他的目的,要是直接返回西北,上官钧绝不可能让自己去追。现在又没有即时通信技术,发兵去追只要一追岔,或者江润察觉了找个地躲几天,10000国运就铁定没了。   两人吃过饭,招羽林卫端来热水洗漱一下,就可以休息了。明天一大早拔营,晚上既无事,自然得早点睡。   为了行军方便,姬安没让人带榻,现在就先铺上草料,再加上厚垫子铺出两张“床”。   姬安很久没有这么早睡了,而且野外也比不得屋里温暖,他裹着被子翻了几次身,都没什么睡意。   突然就听黑暗中传来上官钧的声音:“陛下睡不着?”   姬安连忙小声说:“吵醒你了?我不翻了。”   上官钧:“可是觉得冷,要不要让人点个炭盆。”   姬安:“还好,这帐篷还挺挡风的。就是没到我平常睡的时候,一时睡不着。”   两人这顶帐篷极厚实,又没个透风的地方,他担心危险,不敢让人点炭盆。   上官钧:“我带着两册书,陛下可要点烛看几页。”   姬安刚才想说“没事,再躺会儿就好”,又听上官钧接一句:“以前陛下偶尔也会看着看著书就在榻上睡着,想来看书会好睡一些。”   这说的是以前姬安还在大司马府的时候,上官钧还病得下不来床,姬安在屋里陪他之时,便是时常待在窗下的榻上看书。   姬安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事情好像挺遥远了。而且,他印象中自己没睡着几次,没想到上官钧还记得。   想起那个时候,姬安顺势玩笑道:“那时晚上睡得也早。不过挨着大司马,我好像总是很快就能入睡,说明你比书要管用。”   他说完这句,帐篷里静了片刻。姬安等过一会儿,还以为上官钧睡着了,就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不过,下一刻上官钧的声音再次响起:“那陛下可要过来与我同睡。”   姬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猛地睁眼看过去。但帐篷里太黑,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   上官钧还在继续说:“一起睡也能暖和些。陛下不让点炭盆,我是觉得不太够暖。”   姬安的那句“别折腾了”就被压在了嘴里,犹豫着道:“铺的床小……睡不下两个人吧……”   上官钧:“并在一处就好。”   他话音刚落,帐篷里就亮起一道光——是上官钧在用火摺子点蜡烛。   骤然有光,姬安不由得眯起眼,就见上官钧揭被起了身。   这时,传进外面值守卫士的声音:“圣上、大司马?”   姬安看上官钧要叫人,抢先扬声道:“无事。”   见上官钧转眼看过来,姬安只得爬起身,小声说:“并一并而已,不用叫人,我来弄就好。”   出了被窝,冷空气一下扑到身上,姬安也顾不得想其他,弯身推起自己的铺盖。   两边铺盖本也离得不远,很快并在一起。   上官钧目光往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一扫,无声地扬一扬唇角,重新揭被躺上去。   见姬安也在揭他那边的被子,又道:“陛下睡过来,两床被子叠着盖,这样才暖。”   以前也不是没睡过,姬安放弃再挣扎,睡进上官钧的被中,再把自己的被子加在上方。   上官钧吹了烛,帐篷中再次一片黑暗。   两人一同睡,还加了一床被,的确比刚才温暖不少。   但身旁上官钧的轻浅气息声传来,姬安不由自主地觉得身子发僵。   他一边回想以前同睡的情形来告诉自己“常事常事”,一边试图放松地随便找了个话题:“我们的布置,不知道能不能瞒过朝中大臣们……”   上官钧低声道:“连我都不出现,他们必会怀疑。但应当只会怀疑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暂时还不会想到我们已经离京。”   声音彷佛耳语,姬安感觉那边耳朵好似都开始发烫了,继续没话找话:“是不是该诚实点更好,免得朝中不稳……”   上官钧:“照实说,陛下是想回去之后面对成堆成堆的劝谏奏疏?几日还不会出什么岔子,只要陛下别拖着,真是三日后就回宫。”   姬安:“这个肯定,你放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官钧真的有催眠体质,随着几句闲聊,姬安渐渐变得放松,就觉得眼皮似乎真在加重。   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   ○●   翌日一大早,姬安被上官钧轻轻摇醒。   睁眼之时,姬安还懵了一瞬,才想起这里是哪里。   上官钧看他清醒,先揭被起身,一边拿衣服穿一边问:“陛下可会穿衣,要不要叫人进来伺候。”   姬安打着呵欠跟着爬起身,含糊地应:“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穿好衣服,腰带还没来得及系,就见上官钧往帐篷口走去,顿时一激灵,赶紧先弯身把两人的床铺分开。   上官钧听到动静,回头看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等姬安动作停了,才扯开帘吩咐:“拿热水和早膳。”   两人洗漱好,吃过简单的早饭,就出帐等着羽林卫收拾帐篷。   天边还只有一点微点,北风寒冷,姬安裹着狐裘斗篷靠着马,盯着显示姬含思所在的红点。   红点依旧在瑞鹿山,就不知道在山里面有没有移动过。   这时,秦直带着两个不是兵士的汉子过来。   飞廉军里有不少人是从各地的精锐斥候中选入,昨天秦直就带了一百来人在前方探路。   姬安打量一下他带来的汉子们,见两人有些相像,可能是兄弟,都是精瘦,面膛也晒得黑,看手的皮肤和骨节就能知道是做惯活的。   秦直先给姬安和上官钧问安,再道:“陛下、大司马,他们兄弟都是熟悉瑞鹿山的猎户,臣找来做向导。”   猎户们穿着羊裘衣,动作笨拙地要下跪。   姬安:“不用跪了,站着回话便好。你们先说说,这山中可有合适住人的地方?”   猎户们相互看看,不太敢回话。   还是秦直说:“臣已经问过,他们说有间老木屋,他们进山时会在那过夜。山洞也有几处,但他们一般不在洞里待。”   姬安:“可有猛兽?”   秦直:“没见过虎,但西边深处可能有熊,他们见过脚印,不过不往深了去碰不到。”   姬安:“多深算深。”   秦直:“进山走五六日。”   姬安放下心:“那还好,我们不会进到那么深。”   他再问过两人姓名,用系统探查一下,确认不是常仁佑那种内心藏奸的,就让秦直把人带下去准备领路。   收拾妥当,二千人马继续向瑞鹿山前进。   京郊的路还是很好走。因为京城附近早就没了自耕农,全是京中大户的庄子相连,都是佃农在种地。哪怕为了运输,各家也会稍微修整自家周围的路面。   瑞鹿山其实算是一处风景地,因出过祥瑞白鹿而得名。   山不算高,翻山只要一日,但东西延绵约有三百多里,挨着京城的是东边的尽头处。所以京中说起“瑞鹿山”之时,通常就是指东头这一片,再往西又会有当地人起别的名字。   每年春夏秋三季,都时不时会有文人雅士进瑞鹿山游玩,晚间就借宿在山脚附近的庄子里。所以浅山处危险性不大,猎户们想要捕到多一点野物,都得进山往西走上两三日。   大约巳时,军队来到了瑞鹿山脚。   走了一个半时辰,上官钧就吩咐原地休息做饭,先吃饱了再进山。   姬安围着火堆坐着,继续吃肉酱拌饭。   上官钧四下看一圈,端碗坐到姬安身边,小声道:“陛下能确认姬含思具体所在了吗?”   姬安瞥一眼定位,回道:“大概得进一点点山,才能清楚。”   上官钧皱起眉头:“陛下可是答应过我,只在军中。”   姬安莫名其妙:“五百羽林卫围着我呢,进山也是在军中啊。”   上官钧:“……”   姬安:“先进一点点看看。我估计,可能就是在猎户说的木屋那里。江润总不会委屈自己露宿吧。”   吃过饭,精神抖擞的羽林卫簇拥着姬安进山。   山上有踩出来的路,姬安往里走不多远,就见到地图发生变化。如同玩游戏开地图一般,往里延伸出一大片平面图,虽然姬含思那个红点还不在开出来的地图上,但也能看清楚相对位置。   姬安叫秦直带来猎户,问:“木屋在哪里?”   猎户比划着方向说了,果然和姬安地图上的方位相差不大。   姬安对上官钧点个头。   上官钧对秦直道:“你带五十飞廉军走前面,先去木屋找。”   秦直带着一个猎户和飞廉军出发,上官钧再点了五百步兵随后。   山道不宽,再多的人进去,也得排着队走。   姬安没有再前进,让人搬了凳子坐在路边,一直在盯姬含思的位置。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发现姬含思的位置动了,不由得皱起眉,吩咐人:“还有一名向导呢,叫过来。”   上官钧转头看来。   姬安凑到他身边小声说:“移动了。”   另一名猎户很快被带过来。   姬安按着姬含思移动的方向描述了一下:“那边有可藏人的地方吗?”   猎户仔细想了想,点头:“那一片有个山洞。”   姬安:“你兄弟知不知道。”   猎户:“知道,小的们去过那里。”   姬安就点了个人往前传令,让前方的人转向那个山洞。   如此再等了快半个时辰,姬含思的移动方向又转了个弯。   姬安微微眯眼,继续问猎户。   猎户:“那边好像没有,得再绕一绕才有个大山洞……”   他比手划脚,好不容易才把地形和方位说清楚。   上官钧问姬安:“又动了?”   姬安点点头:“估计他们有探子盯着我们队伍的动向,只要我们动了,他们就先跑。”   说完,又问猎户:“你刚才说的那地方,从这里有没有别的路能让人马先绕过去?”   猎户:“有条小路。人可以走,但骑马只能走到半途,后面是靠山边的窄路,骑马怕摔。”   姬安转向上官钧:“我们带羽林卫绕过去。”   上官钧再次皱起眉头:“陛下,你还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姬安:“我就跟在队伍后面,江润总不可能带人杀穿前头的队伍过来。我们必须包抄,不然这捉迷藏得玩到什么时候去,我还想早点回宫呢。”   上官钧沉默不语。   姬安四下看看,让人先把向导领下去,再凑到上官钧身边:“江润都已经发现有官兵进山,却没有直接带着姬含思翻山,而是依旧在山里绕圈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上官钧:“陛下想说什么,直说。”   姬安:“如果江润和常仁佑勾结在一起,他们手中有姬含思。要我出事,姬含思就是顺理成章的下一个皇帝。”   上官钧眉头一跳。   姬安:“我查过常仁佑的战绩,他在江南打升平教,多次运用到炸药。万一他以前利用职务之便,藏着一点……”   上官钧顺着他的话思考:“你是说,江润没有带姬含思离开,是等着常仁佑来对付你?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会出来找姬含思。”   姬安:“他们当然想不到这个,但他们知道我有一天是一定要离京的。”   上官钧:“冬至……”   姬安:“有大军来找姬含思,应该在他们的计画之外。但,你看他们这种留探子的行事风格,说不定昨日就探到京中有军队调动,跟着就会探我有没有来。”   上官钧瞭然:“虽然没有打陛下的旗,但常仁佑知道羽林卫什么服饰。只要羽林卫动了,他就会猜你可能在军中。”   姬安:“所以我现在觉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别一会儿常仁佑就带人来偷袭了。”   上官钧看着他,微微眯眼:“陛下这分析,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同意你带人绕小道吧。”   姬安:“那你觉得我分析得对不对?”   上官钧:“我觉得现在该把陛下护送回宫。”   姬安叹口气,无奈一笑。   上官钧抬手,招来剩下的步骑兵和飞廉军的统领,吩咐:“你们带人在山脚扎营,扎散开些,把中军大帐扎在明显位置。   “飞廉军中找两个人假扮陛下和我,其余人都和羽林卫换衣服。如果常仁佑一会儿来偷营,不要放跑他。”   几个统领吃惊地相互看看,再齐声应是。   上官钧续道:“常仁佑手里可能有一些炸药,注意立掩体。”   几个统领再次一惊,面色郑重地点头。   上官钧再点一个传令兵,给秦直那一路传出这边绕路包抄和常仁佑可能袭营的消息,让他们见机行事。   看上官钧部署妥当,姬安笑道:“那我们这就出发?”   上官钧:“陛下先穿上甲。”   行军时穿甲太耗体力,但现在既然要进山,这甲就不能不穿。   姬安老实地让羽林卫给自己穿上甲,来回走过几步,勉强还能适应。也幸好锻炼了一段时间,不然光是这一身甲就能让他走不动路。   众人准备好,两百步兵和五百羽林卫围着两人再次出发,那名猎户在前方带路。   猎户说的那条小路在林间,视野不开阔,也就不易被远处侦察到。   姬安骑着马慢慢走,一边对比着姬含思的移动方向。   越往前走,他越能肯定,江润的目标应该就是猎户说的大山洞。   再过不久,姬含思不再移动,停了下来。   姬安心中一喜,转头对上官钧道:“停了,应该就是那里。”   他看看不断往前开的地图,又招来猎户问:“穿出林之后,就是你说的那条山边窄路?”   猎户点点头:“那里视野就开阔些。”   果然,出了树林就毫无遮挡,一条沿着山边大概能三人平行的路一览无疑,路的另一边是一段陡坡。   姬安再和猎户确认一遍,哪知这回却对不上了。猎户记得的山洞在前方左侧,可姬含思却在前方右侧深处,地图还没开到的地方,偏偏那边的地形猎户没有太大印象。   上官钧本想让姬安留在这里,但现在既还离不了姬安这个指路的,只得让人护着他继续前进。 第75章 遇刺   时间倒回昨晚。   留高王护卫一传回姬安和上官钧在军中的消息,常仁佑立刻去取出了他秘密藏在瑞鹿山里的炸药。   常仁佑盘算道:“他们今晚应该走不到山脚,会在半途扎营。我们马不多,偷袭后不好撤回山中。看来还是得等明晚,下山干一票就能把姬安和上官钧一起炸死。”   江润自接到消息,却是眉头一直未解开,此时冷声道:“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把姬含思藏在瑞鹿山的。”   常仁佑看他一眼:“你太小看飞廉军了。谁让你昨晚不直接把姬含思身边的人都扔河里,说不定你刚把人带走,他们就醒了,半夜去敲皇宫的门,姬安就让飞廉军连夜查。   “飞廉军权限大,发现你的人都全不见了,可能直接出城沿途查了一夜。你们来时进山肯定问过附近的人吧,这里离京不过一百六十里,他们只要快马打探到你们进过山,就不难猜出来。”   这话听着似乎能说得通,但江润总觉得很牵强。时间太紧了,飞廉军到底有多神通,才能查得这么快,而且姬安还要同意夜开宫门和城门。   他不由得问:“姬安和姬含思感情很好吗?竟然为了找他亲自来。”   常仁佑敷衍道:“应该吧,他都没舍得放姬含思去封地,专门留在京里,肯定感情不一般。”   留高王插话说:“江公子,何必在意那些小事。不管什么原因,总之姬安现在出来了,就是我们的机会。飞廉军顶多打探到你有两百人手,他们想不到常将军也在这,更想不到常将军还有本事偷营。”   江润目光扫过他,再落到常仁佑拿回来的炸药上:“就这点?”   常仁佑:“这已经很多了,你在西北见过这么多?”   说完,大概想到还要用他的人手,又补充道:“别处还有,来不及去拿。不过这些也够了,他们没有防备,偷营很容易得手。只要明日你藏好了,别被他们捉到,拖到晚上就能成事。”   江润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贼匪这行,本来也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不可能没有一点风险。反正到时干得过就干,干不过他就带人跑。   当初进京之前,发现京郊附近有这么座山,江润就先带着人摸了几日,掌握山中地形。这是他们贼匪的本能,山林也是他们最好的藏身地,在山里兜几个圈子就能甩掉追兵,更是他们活命的本钱。   倒是常仁佑问:“你的人看得出这次来了多少兵吗?”   江润:“两千。一千步兵,五百骑兵,五百步骑混编,就是你们说的羽林卫。”   常仁佑多看了他一眼:“不错嘛,还会算兵力。”   江润:“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在西北混出头。”   常仁佑放下身段,和他商量好偷营之策。   *   第二日,正如他们所料,官兵在上午来到瑞鹿山脚,先分出一支进山。   探子送回的第一个消息,是官兵冲着木屋的方向来。   这个倒是没出江润和常仁佑所料。找附近人一问便知,山中有木屋,那首先搜查的肯定是能住人的地方。   昨晚江润、常仁佑、留高王就是挤在木屋里住,手下则分散在周围扎营。   此时江润给几个亲信使眼色,让他们轮流背被灌了药昏昏沉沉的姬含思,带着人手转移往先前探好的一处隐蔽山洞。   只是,刚走到一半,探子再送回消息——那队官兵转向了,看着就像是要往这边来。   江润猛一皱眉:“全都往这边来了,没分队去木屋那里?”   探子摇摇头:“没分,全转了向。”   江润:“这不对……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往这边转移!”   常仁佑:“猜到了吧。他们是不是有向导。”   探子:“是有个打扮像猎户的人在前头领路。”   江润:“那也该分兵去木屋那边确认。”   留高王不耐烦地道:“别琢磨了,赶紧再换个地方!我们人少,不能和他们正面对上!”   江润思索一会儿,带队继续转向。   常仁佑提醒:“当地的猎户肯定比你熟,得找猎户想不到的地方。”   江润:“我知道。”   常仁佑眼珠一转,追问:“你想转移到哪里。你一个外来人能想到的地方,当地猎户难道想不到。”   江润回看他一眼,以为他在质疑自己的能力。不过几人之间谈不上有多了解,只是为了利益临时凑在一起,江润自己也对常仁佑的能力抱持怀疑,倒也没觉得常仁佑这一句多奇怪。   就多解释了几句:“当地猎户我问过,有一片地方他们不爱去。因那里有一种树的树浆有毒,不小心蹭到会皮肤溃烂,虽然不致命,但也难受,吃药还要花银子。   “那里我去看过,有个隐密之处可以暂时藏人。正好不远处就有一个大山洞,向导肯定会带他们去找山洞。我让人蹲守,等他们查过山洞离开,我们再躲进去。”   常仁佑:“他们要是留人守山洞呢?”   江润:“能留多久,天晚了总要下山。要是晚上也留下,人数少就直接干掉,人数多……附近三四个山洞,他们要是每个洞都留两三百人守,不正合适你去偷营。”   常仁佑又问:“那个山洞,从入山口那边能直接去不?”   江润想了想,明白过来:“你觉得他们会分兵?”   常仁佑咧嘴一笑:“江寨主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两千人马,找向导通常不会只找一个。他们去木屋那路有五百人,而这边既然有能藏人的大山洞,完全可以再分五六百人同时找,营里就直接少一半。”   江润皱眉:“你想大白天去偷营?如果官兵真是分了两路,那现在两边都有兵,你有把握在不惊动到他们的前提下绕到入山口去?”   常仁佑往山下一指:“你不是说,下面谷底直接通入山口,在这头和那头都有个可攀爬之处。我带人摸过去,如果大营真少一半人,有机会就直接下手。”   瑞鹿山的地形,像是被从中劈成两半。从方便的入山口上来像是在爬一座山,到了半山腰处,前方就是那道陡峭的裂谷,山由此分为左右两边,直到前方再次合拢为一。   江润等人的活动轨迹一直是在山腰上。上回进山之时,江润虽然带人走穿了瑞鹿山,观察过下面那条裂谷,但因为太陡峭,并没有真正下去过。   此时他顺着常仁佑所指一望,再转回目光到常仁佑脸上:“我说可以爬,但可不好爬。我们这种待在林间山寨里的人尚且费劲,常将军你能行?”   常仁佑:“江寨主这就瞧不起人了。我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胆子敢想刺王杀驾。”   留高王听着两人像是又要起分歧,插话道:“我觉得常将军说得不无道理。既然摸得过去,就让他带人去看看,能下手就下手,不能下手就等晚上。”   江润转眼看他:“留高王说得轻巧。你才几个人手,他要带走的可是我的人。虽说我们在山里和官兵绕圈子,能不遇上最好,可真要不巧遇上了,总也得有一定人数对抗才能逃脱。”   留高王啧一声:“常将军,你带上我三十个死士。江公子,我出了一多半的人手,你也该出上一半吧。”   江润看看两人,犹豫片刻,才道:“我的人可不是留高王的死士,跟我出来是为发财的。常将军自己问问,看有没有人愿和你去。”   常仁佑抬眼扫过周围一圈贼匪,朗声问:“有没有胆大的壮士,和我一起去拿这从龙首功?”   留高王紧接一句:“凡参与偷营的,大事成后,每人赐金千两,封忠勇将军!”   众人顿时一阵骚动。   没一会儿,就有个高壮的麻子脸带着他亲信站出来:“我们愿随常将军去!”   这人是江润手下第二把交椅。   江润瞧他一眼,没说什么,只问:“还有谁,赶紧,不去的就继续跟我走。”   最后出来了一百二三十人,加上留高王的三十人,总算就有一百五六。   江润对常仁佑道:“你带走我这么多人,留我一包炸药防身不过分吧。”   常仁佑斟酌片刻,分了一小包给他。   于是两边兵分两路而行。   江润先带剩下的人到他说的隐蔽之处藏好。这里是山壁上的一条凹坑,浅得算不上洞,但挺长,挤下上百人不是问题。加上前方一大片枯草丛,藏身其中不易被发现。   安顿好姬含思和留高王,江润再带上二十人,去他说的那个大山洞蹲守。   与此同时,常仁佑带着那一百多人艰难地攀着蔓藤爬下裂谷,从裂谷中走到入山口附近,再扯着一丛蔓藤爬上山路。就江润的观察,瑞鹿山中只有这么两个地方,有坚韧的野生蔓藤垂到裂谷底部。   常仁佑随后混进山林,摸到了官兵大营附近。   让他惊喜的是,这营地离山很近,竟然在山上就能观察得仔细。而且,可能是为了避风,竟然主帅大帐就在山下。   再一看营区,可能是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大白天来偷营,兵力布置得算不上多严密。   常仁佑低声对身边麻子脸说:“瞧见了吗?主帐前的那两个就是姬安和上官钧。”   麻子脸看过去,奇道:“这么远,你能看清脸?”   常仁佑:“不用看脸,看衣服就知道,而且旁边围着的都是羽林卫。一会儿我们这样,先让人绕到对面炸个小的,吸引他们注意力……”   麻子脸一边听他部署,一边分心去看营中战马拴在哪里,心里盘算着万一等下战况不力,就抢马逃走。   ○●   猎户向导说,山边的路不宜骑马。不过,对于训练有素的战马而言,这个宽度其实也能走。   姬安和上官钧还是骑在马上,让羽林卫牵着马前进。   鉴于只能是步行的速度,姬安本来想留马在这边林间,跟士兵们一起走路就好。但刚下马走一段,发现五十斤甲的负重让他不得不拖累旁人速度,在上官钧的建议下,还是继续骑马而行。   走过这一段两里多的山边路,路旁山势渐缓,又可以再次进入林间。   猎户指向左侧:“这边下去,就能到那个大山洞。”   再指向右侧:“这边进去的树林,有一种树的树浆有毒,碰到会烂皮肤,所以小的们都不往那里去。现在天冷,树浆会冻硬,不压破了就还好,但也得小心。只是,前面小的就不熟了。”   不过,现在姬安系统里的地图已经开到了姬含思的红点所在,地图上标的图标清清楚楚,还能计算出距离,不需要人带路都没有问题。   他担心姬含思再被转移,赶紧让上官钧把带队的统领们叫过来,细细地吩咐:“这片林大概有二里,穿出去就能看到左侧有山壁,沿山壁再走一里多,琳琅王就在山壁下方。   “我估计那里要么是山洞,要么也是个凹陷处,前面大概会有估草遮挡。不过那一片地形还算平坦,山壁离裂谷峭壁有段距离。不知道有多少人藏在那里,你们要小心行事,以救回琳琅王为先。”   几个统领虽然搞不懂为什么姬安会这么清楚,但面对天子及支持天子的大司马,都应是听令。   飞廉军探到江润有两百人,姬安这一路带出来七百人。上官钧就点了那两百步兵和三百羽林卫继续跟向导往前去,方便以人数优势包夹敌方。   姬安下了马,坐在林子边上等着。   三里路,如果是平地,那半小时内就能走到。但这里是山林,姬安翻个倍算,预计一到两小时就会进入战斗。   他还不太会估时间,就问上官钧:“现在什么时辰。”   上官钧抬头看看天上太阳:“估摸才未时。”   未时也就是中午1点,如果顺利的话,3点就能救下姬含思。   姬安盯着姬含思的定位,心里祈祷着——放跑江润和常仁佑也无所谓,一定要把姬含思平安带回来啊!   *   就在姬安无聊地等待过程中,江润先等来了自己的探子。   探子一脸慌张:“寨主!不好了!”   江润斥道:“慌什么!看到官兵绕过来了?有多少人。”   探子喘着气道:“好多!恐怕有七百!”   比原先预估的多上一百,但也不算什么。   只是,探子的下一句话却让江润心脏猛地一跳。   探子续道:“他们停在林子前,然后派了一队人进林子往我们的人藏的那方向去了!我一直看着数,去了五百人!”   江润刷地站起身,不敢相信地扯住他问:“多少?!”   探子:“五、五百……”   江润一把推开他,抬脚踢了下旁边的树:“他们怎么会往那边去!向导不带他们过来?!”   旁边有人劝:“寨主,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赶紧回去带人转移吧!”   但又有人道:“赶不及了!他们那边是近路,我们这里回去得绕远!别管了,我们先往山外撤吧,寨主!官兵只是要找那个王,不会这么快就大规模搜山,现在撤还来得及!”   江润抬眼往藏人的方向望望,再次踢了一脚旁边的树。   那还是棵小树,竟然被他生生踢断,哗啦一声倒下,惊得旁边人纷纷躲闪。   江润转眼看向探子:“你说他们去了五百人,那这里就只剩下两百人?”   周围手下都是一惊,两三个人上来拦他:“寨主!我们也只有二十个人!你不会想去偷袭吧!”   江润推开拦自己的人:“我是说,他们为什么要留两百人在原地,甚至不过来这个山洞搜一搜。”   探子想了想,说:“我见到有两个人特别不同,就他们骑马,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穿的盔甲也特别好。”   江润眯起眼:“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常仁佑不是说,这是皇帝和大司马的坐骑吗?”   探子额头冒出了汗:“的确是以他们为中心,兵也是他们在指挥。”   江润沉吟片刻,抓起长弓和箭囊,往探子来的方向走去:“不行,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带上弓箭,教训完他们再撤!”   手下众人相互看看,也只得拿起弓箭跟上。   *   白马和黑马被羽林卫牵进林间去吃草。   姬安无聊地坐在地上。要不是身上的甲太咯,他甚至都想躺下来。   上官钧坐在他旁边,抱着手臂闭目养神。   天冷,两人在甲之外都裹着毛斗篷,此时顾不上疼惜地拖在地面。   终于,姬安眼前跳出系统弹窗——【任务“解救姬含思完成”,获得200能量。】   姬安心下大喜,连忙伸手去拉上官钧。   上官钧睁眼,目光在姬安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上掠过,再转到姬安脸上。   姬安脸上都是藏不住的欣喜,靠近上官钧小声说:“姬含思救出来了!”   上官钧眸光一闪:“陛下这也能知道?”   姬含思安全,10000国运保住了,对图部署能够继续,姬安也该想法补补自己在上官钧面前露出的众多破绽。   姬安点点头,小声说:“回去了我和你细说原委。”   接着就开始思考该怎么忽悠上官钧才好。   片刻之后,有名羽林卫捧着几个热好的茶叶蛋过来:“陛下、大司马,垫一垫肚子吧。”   茶叶蛋方便带方便吃,先前姬安就让人带上了,这会儿无事,正好热来吃。   姬安刚伸手要接,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   还不止一声,接连响了好几下,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是入山口方向传来的。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常仁佑还真带着炸药去偷营了?   众羽林卫先是警惕地听,却见姬安和上官钧都没动。   姬安扬声道:“别担心,军营那边我们出来之前已经做过安排。”   这两百羽林卫都是平日值守立政殿和思贤殿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姬安和上官钧安全,听见这话,也就放下心来。   姬安再伸手去拿茶叶蛋。   却在这时,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震,一股巨大的恐惧感瞬间笼罩他全身。   姬安经历这种感受的时刻仅有那么两次,次次都是性命攸关。   条件反射地,他全身的感官都在瞬间被调动起来。   似乎……风中隐隐有声响……   姬安眼角余光里也隐隐有点影子。   他来不及多想,只遵循直觉,拉住身前那卫士的手腕,把他往地上拽。   那卫士本就弯身,再猝不及防地被用力一拉,整个人向前栽倒。   下一刻,一支箭从他原本所在的地方飞过,噗的一声没入泥地。   上官钧顿时全身紧绷,沉声大喝:“有刺客!”   他话音还未落,又不断有箭支落下。   箭来的方向完全出乎人意料,不是从前方山林射出,而从斜侧边的山坡上射下来。这个坡的山势很陡,属于先前根本想不到会有人爬上去的斜度,那个方向也就没有设防。   偏偏刺客就在山坡上冒了出来,所在的高度还完全不用担心下方的人往上射箭,因为哪怕箭能射到,也已经绵软无力。刺客们就在那里从容淡定地不断张弓搭箭,如此居高临下,更增强了飞箭的攻势。   众羽林卫只得一边挥刀拨挡,一边向姬安这边靠过来。姬安和上官钧也在往后方山道退去,想要脱离刺客的弓箭射程。   却在这时,姬安看到三支箭并排飞来,箭上绑着什么东西……   还冒着火花,有滋滋的声音……   姬安瞪大了眼,高喊:“都趴下!是炸药!”   一边喊,他一边迅速卧倒,双手扯住头盔。   轰!   也不知道是炸药厉害,还是爆炸的地方太近,彷佛地面都在震动。   紧接着,细碎的泥土不断落在身上。   姬安只觉得耳朵嗡嗡响,却好在,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转头看看,发现崖边路上被炸开一个坑。   不过姬安提醒得及时,炸点又恰好在他、上官钧和前方保护的羽林卫之间,想来应该没有带来伤亡,只是进一步隔开了两边。   但在这一刻,姬安再一次感受到刚才那种毛骨悚然。   他回头,就见空中有三支箭呼啸而来。   姬安连忙翻滚,堪堪躲开。   但那感觉还未消失。   姬安都能想像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又是箭的破空声。   姬安来不及抬头看,只得凭本能去躲。   再闪过两箭之后,笼罩着他的恐惧感彷佛达到顶峰,他全身的汗毛似乎都在立起。   还没恢复的耳朵里隐隐传来众多“陛下”的呼喊声。   姬安有种预感——他大概躲不过下一箭了。   他好像都能感受到箭矢带动的空气波动。   不知道刺客是瞄准他哪里,希望盔甲能顶住得吧……   就在姬安这样祈祷之时,突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 第76章 杀一   姬安听到盔甲相撞的哐当声响,随即被带着再次翻滚。   期间一阵叮叮当当,姬安也分不清是甲片的碰撞磨擦声,或是箭头打在盔甲上的响声。   还夹杂着两声“噗”,和一声紧咬牙关也没忍住的闷哼。   在此情形下,那该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声音。   姬安却奇异地捕捉到了。   心就跟着猛烈一颤。   可他的眼前,只能看到上官钧的肩甲与斗篷。   而下一刻,更恐怖的坠落感袭来。   姬安只觉整个世界不断翻转,哪怕被上官钧紧紧抱在怀中,也能感受到全身上下都在连续不断地快速磕碰山壁。   他被颠簸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蛋!落崖了!   但紧接着,姬安又奇异地感觉到旋转感几乎停止,撞击感也减轻许多,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所包裹,和山壁之间如同隔着一层防撞垫,甚至好像有一股气流托着自己,下坠的感觉和在水中下沉很相似。   姬安心中大喜,猜测是系统自动激活了防护功能。   那应该就死不了!   姬安尽力伸手回抱住上官钧,等待沉到最底的时刻。   这个时候,陡坡之上。   江润露出阴狠的一笑。   刚才上官钧扑过去救姬安,翻滚间扛下了四支箭。   以江润的经验,其中两支大概卡在了甲片间。但有两支的角度,像是射中了手脚。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们滚下了峭壁。   那就是必死无疑。   江润终于心满意足,喝道:“射完箭就弃弓撤!快!”   一边说,一边继续抽取箭囊里的箭。   最后这波打击旨在压制,他手下所有人都放弃瞄准,只求尽快出箭。   将所有箭射完,众人扔开长弓,扯下箭囊,转身沿爬上来时的路快速撤退。   箭雨终于停止,就有一名卫士扑到崖边,一边探身下望,一边带着哭腔喊:“陛下——”   正是刚才给姬安和上官钧拿茶叶蛋,被姬安拽着救下来的那人。   下一瞬间,他被人扯着后领向后拉,跌坐在地上。   羽林卫统领喝斥一声:“你也想滚下去吗!”   统领还算冷静,抬头看看江润等人撤离的动静,快速点人吩咐:“你立刻下山回大营,让人都到附近庄子收集粗绳,越多越好!你们四队,分头顺山边找,看有没有能下崖底的地方!其余人随我追刺客!”   羽林卫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只要有人站出来指挥,就能飞快地执行命令。   统领带着一百卫士追击江润。   江润等人仗着习惯林间环境,起初还占有一点优势。但羽林卫也不是吃素的,加上刚刚遭遇姬安和上官钧坠崖,怒气高涨之下,又发挥出了更胜于平常的能力。   而且,羽林卫还有箭,江润一方却已经没有了。哪怕林间追击难以射中人,但只要有箭支射来,就会拖慢江润等人逃跑的速度。   江润不仅没能顺利甩掉追兵,甚至双方的距离还在不断缩短。   有人再次回头看一眼,对江润喊:“寨主!甩不掉怎么办!要不要分散跑?”   江润冷哼一声——要是分散跑,不用想都知道,追兵必会逮着自己追。   他不是莽夫,过来之前就已经想过最后的退路。   此时,江润喝道:“加紧一些,马上就到蔓藤那了,我们下崖底!”   周围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问:“寨主,那不是自找死路吗?”   江润:“刚才你们没听见北边传来爆炸声?常仁佑动手偷营了,官兵大营肯定乱着。我们穿过崖底,从入山口那边爬上去。要是能趁乱出山就出山,不行就再藏进林子里!”   又有人问:“那官兵追下崖底怎么办?”   江润横过去一眼:“留个人在上头,等人都下去了,就砍断蔓藤!刚才不是有人想分开跑?砍完了,随他怎么跑!”   众人再次相互对视,各人心里都开始暗自计较。   *   下落之中,姬安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力。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感觉“沉”到了底部。   包裹着自己的那种“气垫感”随之消失,真实落到地面的触感再次传来。   同时,姬安还感觉到上官钧抱着自己的手臂卸了力道。   他连忙向外翻身,脱开上官钧的怀抱,一边爬起身一边叫:“大司……”   姬安还跪在地上,声音就扼在喉咙里。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停跳了。   上官钧身上插着四支穿过斗篷的断箭。   一支插在肩上,一支插在背上。不过这两支角度斜倾得厉害,应该没有破甲。   但,第三支扎进后膝弯,第四支甚至射穿了手肘,血迹已经浸进斗篷当中。   没来由地,姬安突然就想起母亲离开自己的那个时候。   一阵一阵的眩晕感袭来,让他几乎要再倒下地去。   姬安紧紧握着拳头,抓住最后一丝清明,颤声道:“系统……快救他……”   上官钧是能源,系统会护着他不死——这是姬安唯一的自我安慰。   下一秒,系统弹窗出现——【是否消耗6000能量将修复能量源的时间压缩为24小时。】   姬安根本没细看消耗能量,只注意到“24小时”,顿时心头狂喜。   他甚至喊出了声:“救他!”   随着系统扣去6000能量,上官钧身上的四支箭渐渐化为粉末,最后随风飞散。   这神奇的一幕让姬安禁不住瞪大了眼。   姬安连忙扑过去,仔细看上官钧的神色和伤口。   上官钧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姬安总觉得他的眉头似乎比刚才松了,眼睛似乎没闭得那么用力了,脸色和唇色似乎也有点好转。   后膝的创口和手肘处的贯穿伤看起来都已经闭合,血也没再往外涌。   姬安伸出手,探探上官钧额头,发现有些烫。   他连忙问:【系统,他体温高是正常的吗?】   弹窗:【正常情况,修复完毕会恢复常温。】   姬安长吁口气,终于感觉心落在了实处。   他扶着上官钧躺好,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上官钧盖上,这才有空四下打量。   这里无疑是瑞鹿山间那道裂谷的谷底,并不宽,目测宽度不到十米,两人滚下来正好落在路中央。而且,这下面不知道是土不行还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枯死的草都是低矮的。   姬安再抬头往两边望。两边崖壁是岩石,陡峭得和90度角相差不大,他都怀疑是不是远古地震震出来的两半。   如果没有系统的保护,从上面滚下来的生还概率极低。   姬安不由得想——不知道羽林卫怎么样了。不过,他和上官钧的身份摆在这里,总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羽林卫肯定会设法爬下来找,只要等人来就好。   接着,姬安又打开地图看了看,发现不远处竟然有个山洞的图标。   他颇为惊喜,能进洞里避避风是最好。   姬安爬起身,先动手卸自己的甲。   这身甲太重,他很有自知之明,穿着甲的自己绝对不可能再背一个穿着甲的上官钧。   一个人卸甲有些困难,姬安花费了一番功夫,再歇过一会儿,就去看上官钧。   谨慎起见,姬安先问了一句:【系统,现在能动上官钧吗?】   弹窗:【4小时后可移动。如果加快修复时间为12小时,则2小时后可移动。】   姬安吃惊:【还能加快?那你刚才怎么不直接问我最短的时间,能量不够?】   弹窗:【进行深度能量连接可加快速度。】   姬安不解:【怎么连接?】   弹窗:【和开机那次一样。】   姬安回想一下,才想起来——开机操作是接吻。   他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嘀咕:【原来那个叫“深度能量连接”……】   难怪后来上官钧再昏倒那次,自己亲了他一下他就醒过来了。   以前已经亲过两回,何况上官钧还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伤,姬安没有扭捏,凑过去轻轻捏开上官钧的唇,低头吻上去。   和姬安印象中的前两回不同,现在系统正在治疗上官钧,上官钧的唇很温热。不过,软滑的感觉倒是和记忆中一样,只是这回变成了热果冻。   姬安亲了一会儿,问系统:【好了吗?】   弹窗:【倒数12秒……3、2、1,深度连接完成。】   离开之时,姬安没忍住,又伸舌舔了一下。   他直起身,仔细看看上官钧,感觉眉头好像又展开一点点。   姬安:【系统,能给我个治疗计时吗,这里都没个表。】   弹窗:【计时12小时,需消耗2能量。显示24小时制时间,需消耗2能量/天。】   姬安:【都要,赶紧的。】   计时与时间显示出来,现在是15:12。   姬安估摸着羽林卫得先去山下各庄子里要绳子,可能得等到明天才能下来。不过上官钧的伤势不用担心,他也就有耐心慢慢等待。   还有两小时才能移动上官钧,而根据上回的治疗经验,姬安最好不要离上官钧太远,也就不好离开去探山洞。   冬日寒冷,姬安搓搓手臂,再摸摸肚子,打开系统背包页面,从上回抽的礼包奖品中挑了一瓶运动饮料和一块压缩饼干取出来。   他先拧开盖子灌了小半瓶,虽然是凉的,但也觉得全身舒畅。毕竟,这可是这个时代没有的味道,喝一次少一次了。   姬安就着运动饮料吃完压缩饼干,肚子里有了东西,比刚才扛冻一些,但还是冷。因为盔甲内不能穿太厚,他现在就只有一套布料厚一点的衣服,都没有夹绵。   虽然背包里有条毯子,但取出来就收不回去了,考虑到等下要背上官钧,东西太多不好拿,还是晚点再取的好。   姬安干脆起身活动,绕着上官钧小跑。   *   两小时慢慢过去,太阳西斜,天光即将开始转暗。   姬安后来没忍住冷,窝回了上官钧身边,和他一起盖自己那条斗篷。   现在时间一到,姬安马上爬起身,先帮上官钧脱盔甲。   帮不会动的人脱那么重的盔甲,比脱他自己的好不到哪里去,又是一番折腾。姬安歇过片刻,喝完了剩下的运动饮料,用盔甲的腰带将自己的斗篷缠在上官钧身上,就准备背人。   却在这时,姬安心里突然又涌起一股毛毛的感觉。虽然没有先前那种恐惧感来得强烈,但现在的姬安丝毫不敢轻忽大意。   他先将上官钧背到路边,再抱回两只头盔,给上官钧戴上一只。然后打开系统背包,取出上回武器礼包中唯二的两样热武器——一枚手榴弹和一把手枪。   姬安基本能确定,系统是根据自己的情况来提供武器。这两样是他日常训练中最熟悉的,甚至还真在实战中开过枪。   作为一名基层民警,尽管姬安的实战机会也就那么寥寥两次,可他平常从来没有放松过训练,且打靶成绩一向优秀。   现在系统送的手枪,就是姬安训练所用的型号。不过只有一个弹匣,15枚子弹,用完就完了,无法替换。送的手榴弹也是一样。   姬安将手枪上膛,插在后腰带里,再握住那枚手榴弹,这才起身走到路中央,向两边张望。   心中那种毛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没一会儿,姬安就看到南边有一队人影过来,约莫二三十个。   距离远,看不清脸,但看服饰和挤作一团走的无纪律性,不像官兵。   姬安眯起眼,在那队人靠近到三十多米时,向对方高声喊:“是江润?”   的确是江润。   江润一路上收拢了几个从藏身地逃出来的人手,最后总共有二十二人跟着他一同下到谷底,有六个人选择留在上方林间。   下来的人确认上面把蔓藤砍断,就立刻往北边的入山口赶。   完全没想到中途还能碰到人。   江润放缓脚步,也眯着眼观察。   虽然前方的人没穿盔甲,但能出现在这里的,也就只有先前滚下来的那两个,看身形更像姬安。   江润不由得嘀咕:“这么命大,滚下来都没事?”   不过,随即露出个狠笑,扬声回道:“正是老子。皇帝陛下,你命很硬啊。”   紧接着,江润抽出刀,再喊:“那我就再送你一程好了!”   他身旁众人也纷纷抽刀,还大声嘲笑。   “听到我们的动静还不躲好,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   “不如我们一人一刀,看看谁有那个杀皇帝的命!”   “老子杀过军官杀过文人,还没杀过皇帝,以后可有得吹了,哈哈!”   而这一边,姬安也笑了,自语般地回应一声:“是你们就好!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火器!”   这谷底南北通直,要不趁着现在出手,真让他们来到近前就麻烦了。   姬安果断地拉开手榴弹拉环,抬手,以标准的姿势向前投掷。   弹脱手的瞬间,姬安就迅速跑回路边,直接卧倒在地,抓起头盔罩在头上。   三十多米外,江润等人正在大步前进。   “他那是干嘛?现在知道腿软了?”   “刚才他好像扔了什么东西过来。”   “是扔了,那个大小……石头吧。”   一颗黑色的小东西划着弧线飞来,落向最后一人。   那人稍稍往旁边让:“扔挺远嘛,但他真以为能砸中啊。”   众人的目光都在那颗黑色小东西上,看着它往地上落。   江润却在这时突然感觉心脏狂跳。   他也是经历过多次生死之人,这种感觉代表什么再清楚不过。   江润想都没想就拔腿往前跑,一边喊:“快跑!远离那东西!”   他的几个心腹下意识听从他的话,跟着他跑起来。   但多数人都还愣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向前跑的江润。   江润刚跑出几大步,就听见后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感觉到气浪从后方压上,他下意识向前扑倒在地,刀都扔开了,双手紧紧护住头。   这个炸响比他先前的炸药厉害不知多少倍。   等地面的震颤过去,江润忍耐着被气浪辗过全身的强烈不适,爬起身往回看。   就见后方一片残肢断体,血肉模糊。   江润瞪大了眼,一股凉气从腿后跟一路蹿上头顶,全身的汗毛都彷佛同时炸开。   耳朵还在嗡鸣,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一幕是不是他的幻觉。   刚才那是……炸药?但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江润呆愣片刻,又突然被视野中动弹的东西拉回神,连忙转头去看。   不过三四步之隔,一个跑得慢的亲信此刻正在地上痛苦抽搐,不断呛吐出血沫,显然内脏伤得不轻,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的脸上还被击出一个洞,江润都能看见有颗黑色小珠子嵌在他的颧骨当中。   江润狠狠倒抽口气,连忙再看四周。   倒是还有两个跟着自己跑得快的人像是没事,现在都呆呆地看着后方那片惨状。   江润虽然也觉得手腿发软,但这个时候,被愚弄的愤怒盖过了那一切。   他弯身捡起刀,恨声道:“姬安!都跟我过去!杀了他给弟兄们报仇!”   那两人被他吼回神,赶紧捡刀,跟着他一同转身。   不过这一次,江润三人谨慎了许多,再不敢报持轻视之心,一直盯着前方人影,生怕姬安再扔过来一个这么恐怖的东西。   但姬安没有再扔。   这还是姬安第一次在实战中用上手榴弹。保险起见,爆炸结束后,他再等了一下,才爬起身回到路中央。   随即就咂了下舌。   江润那夥人不愧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匪,哪怕看到那么惨烈的情形,居然也能这么快就回神,再次拿刀要杀过来。   姬安目光扫过剩下的三人,抽出腰后的枪,举枪先瞄准江润。   手枪的有效射程是50米,通常练习的打靶是25米,现在双方距离约在20米之内。   姬安毫不犹豫地扣下板击,连开两枪。   江润应声而倒。   另外两人都是一惊,一人跑过去看他的情况,另一人却举着刀向姬安冲来。   姬安再次开枪。   手枪的停止作用有限,这次他一连开了四枪。   那个人一直跑到姬安身前五六米处,终于瞪着眼睛倒了下去。   姬安迅速向旁边移动,继续瞄准剩下的人。   最后那人抬头看到,惊恐地转身逃跑。   但他早就被姬安接二连三的恐怖手段吓破了胆,先前还被爆炸的气浪震过,此时没跑两步就觉得腿软得抬不起来。   姬安沉着冷静地继续开枪。   五枪,那人倒下了。   姬安深深吸口气,依旧双手持枪,先去查看最靠近的那个人。   那人还有点气,胸膛微微起伏,但估计拖不了多久。而且他有一条腿被打中,便是苟延残喘也爬不起身。   姬安子弹宝贵,没有浪费,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再去看逃跑的那个。因为瞄准那人最有难度,姬安更加小心。   不过这人趴倒在地,有一颗子弹从后脑打入,已经死透了。   姬安最后去看江润。   江润仰躺着,手中拿还虚握着他的刀。   姬安用枪指着他,过去先将刀踢掉。   江润一枪中在腹部,一枪中在胸部,也还留着一口气,转动着眼珠看姬安,嘴巴微动。   姬安回视着他:“想说什么?”   江润嘴巴再动了动,似乎在说——你靠近点。   姬安一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耍花招呢。”   他将枪口指向江润心脏:“这是你欠上官钧的,我替他讨回来。”   说完,扣动板击。   砰!   姬安手中的枪因后座力弹跳一下。   啪哒,退出的弹壳落在旁边的地面。   江润的心脏处炸开一朵血花。   姬安冷眼看着。   江润大睁的眼睛里渐渐没了光彩。   姬安这才放下枪,忍着呛鼻的血腥味深呼吸几下。   等心跳渐渐恢复常速,他回过身,走向上官钧所在的地方。   路过先前没死那人时再看一眼,现在似乎断气了。   姬安退出弹匣确认,还剩3发子弹。   他开好保险,把枪插到腰间,弯身背起上官钧,向着地图上标的山洞走去。 第77章 杀二   山洞在靠北的方向。姬安顶着风往前走,心里不由得庆幸江润那夥人从南边来,炸死他们的地方处在山洞的下风处。   上官钧比姬安高上七八厘米,还有一副衣架子般的好身材,体重必然比姬安重不少,现在还昏迷着,姬安背起来有点吃力。   不过,大概是刚才那一战激起的肾上腺素还没有消退,姬安竟然一次都没歇,一口气把上官钧背进了山洞中。   山洞不大,目测顶多15平方,进深浅,横向长,有点类似长椭圆的形状。幸好洞口开在偏南处,转进洞内倒是好避风。   姬安放下上官钧,一边休息一边打开系统背包挑东西。   睡袋、厚毛毯、应急灯、酒精炉、锅、饭盒、矿泉水,姬安现在无比庆幸当初抽到了大礼包,在这种意外时候才能什么都不缺。   此时快到6点,太阳已经下山,天空只有一点余晖,山洞里更是昏暗。   姬安先打开应急灯。这久违的稳定光源,一瞬间令他有种彷佛回到原本世界的错觉。   可惜这盏灯的电池也就能用几小时,和刚才的手榴弹、手枪一样,都只是一次短暂体验。   姬安将睡袋铺在地面,把上官钧那条已经污脏的毛斗篷垫上去,再把上官钧挪到垫上,最后给他盖上毛毯。如此,就终于能拿回自己那条毛斗篷裹在身上。   接着装好酒精炉,再拿起椭圆柱形的饭盒拆开。这个饭盒还是军用型,本身就可以当个小锅用,连盒盖都是小容器,还配有集合刀、叉、勺的多功能餐具,和一双筷子。   姬安取出装菜的浅层,将饭盒放到酒精炉上,倒上矿泉水烧水。等水烧热了,再换上锅,倒进自己原本背的小水囊里的水继续烧。   两小时前他刚吃过一大块压缩饼干,现在还没多饿,挑挑拣拣,取出午餐肉罐头和烤麸罐头,一起扔进锅里去加热。   水开之后滚一滚,就能关上火。把罐头捞上来晾晾,拆开盖,一团热气与香味扑面而来。   姬安喝着温热的水,吃着热乎乎的肉片和面筋,感觉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刚才的杀戮彷佛只是一场已经消散的恶梦。   吃饱喝足,时间已经来到7:45。姬安把空罐头收进系统实验室中销毁,再出洞口瞧了瞧。   山里已是一片黑暗,冬天的夜晚也没有虫鸣。姬安尽力往山腰上望,但没有看见光亮。   姬安先前思考过,为什么江润会带人下到谷底,得出的结论是——大概率是甩不掉追击的羽林卫,就躲到下面来。   他们能下来,就肯定会把下来的路断了,不然躲不了追兵。但也肯定能有办法上去,就不知道这个办法需不需要上面有人接应,又会不会再有贼匪下来。   不过,既然江润他们能顺利下来,那只要羽林卫找到了绳子,就一定也可以下来。   姬安回到洞中,挨到上官钧身旁,扯过毛毯一块盖,就关上了灯。   治疗期间的上官钧体温高,靠着他就像靠着个大热水袋。姬安舒服地轻轻一叹,打开系统里的书,看书打发时间。   *   又过了两小时,姬安有些昏昏欲睡。   今天他虽然大多数时间在骑马,但和以往一比,也算得上是个耗体力的活。更别说后来还颇耗精神地和贼匪干了一仗,现在又挨着个大热水袋,疲惫就克制不住地渐渐上涌。   姬安坐起身,甩甩头,喝了两口凉水,让自己清醒清醒。   就在这个时候,先前那种毛毛的警示感再次袭来。   姬安一个激灵——怎么又来?!   他右手抽出腰间的枪,调到随时可开枪的状态,猫着身压着脚步走到洞口,举着枪站在洞口内侧。   姬安仔细听着洞外的动静,但除了风声,听不到别的。   他想了想,又从系统背包取出警用手电筒,做好设置,握在左手中。警用手电的前端可以用于攻击,还可以用强光干扰对手。   其实他靴中还藏着把匕首,但手电这个武器姬安更熟悉,做过长期训练,实战也曾用上。匕首他相对练得少,且没在实战中用过。对战当中很多时候依靠的是条件反射,越熟悉才越有优势。   此时,心里的警示感渐渐强烈。   姬安也隐隐听到了轻悄的脚步声。   当确认脚步声是向着山洞而来,且已经到了近前,姬安决定先下手为强。毕竟在这么小的山洞里开枪太危险,极易打出跳弹,要打得对着洞外打。   姬安深吸口气。   随即,就像一头迅猛的豹子,闪身跨出洞外。   姬安先将手电举在脸边,骤然按亮。   强光之下,照出的竟是正躬着身提刀往前走的常仁佑!   姬安立刻调整手电方向,对着常仁佑脸部开启爆闪,同时举枪,毫不犹豫地连开两枪。   两人距离已经相当近,相隔也就3米,姬安根本不需要多瞄准。   但,跟在枪声之后的,却不是人体被击中的声响。   而是两道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持续闪烁的强光之下,姬安也瞪大了眼睛。   常仁佑不愧是曾立下不少战功的将军,在这种生死关头,哪怕眼睛被强光干扰到看不见,也立刻提刀护在自己身前,整个身子更加缩成一团。   姬安的两颗子弹都打在了那柄大刀上。   当然,刀也没能全挡住。两击下来,刀身直接断裂,第二颗子弹穿过刀之后,还是打中了常仁佑。   但,常仁佑竟然穿着盔甲!   常仁佑哼笑一声,转手就拿着断刀往前冲。   姬安只剩一颗子弹,要是这一枪再不致命,自己彻底失去一击必杀的优势,就很危险了。   电光石火之间,姬安决定先留着最后的子弹,侧身让过那一刀,抬手用手电猛砸常仁佑手背。   常仁佑身随刀走,靠着感知向姬安冲撞过来。   姬安这次没能避开,只能顶着撞击感快步后退,同时不断地砸击常仁佑拿刀的右手,还开启了手电的电击功能。   手电的电流不强,但也电得常仁佑的手狠狠抖了抖,那半截刀就掉落地面。   常仁佑也发了狠,低头对着姬安用力顶来。   姬安尽力偏开,但还是被他顶到左手肘。   左手臂瞬间一麻,手电筒脱手飞走,掉落进山洞中,不知撞到何处,变成了常亮模式。   姬安立刻向洞中退,想去捡手电。   常仁佑紧跟上来,一边用力眨眼,一边挥着拳头攻击姬安。   姬安只得先行闪躲,和常仁佑拚力量,对他没有好处。   常仁佑眼睛似乎已经恢复,此时在光亮中看清了姬安,脸上现出微妙的扭曲表情:“还真是你!”   随即裂开一个狠笑:“是你就好!”   姬安冷声道:“好什么?被天子亲自送上黄泉路,你也投不了个好胎。”   常仁佑呵一声,却没再说话,只凝神攻击姬安。   他其实很早就下到了谷底。   今日下午,常仁佑带人偷营,满以为自己能一把定乾坤。哪知竟然一脚踩进陷阱里,带去的人手几乎都折在里面。   常仁佑留着个心眼,身上还藏着几小包炸药,凭此才得以逃脱。   但追兵人数太多,他只能想到再次爬蔓藤下到谷底。并在下来前用最后的炸药做了个简单的延时设备,结果他还没完全下到底上面就炸了,他还摔了一下。   常仁佑在谷底缓过一会儿,就往南边走,想从上一回下来的地方再爬上去。   结果走没多久,突然听见前方传来恐怖的爆炸声,老远都能看到爆炸的光和烟。   那威力根本不是他手中的炸药可以比的。   随后,又有接连不断的响声,像是连环小爆炸。   常仁佑当时吓呆了,以为官兵手上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厉害火器,赶紧又返回下谷之处,藏身在掉下来的那一丛蔓藤里,祈祷不要被官兵发现。   之后他一直等到天黑透,都没在听见什么动静,才敢从藏身处出来,靠着火摺子的微光往南走。   一路上,他先是发现了两副上好的盔甲。   以常仁佑常在宫中行走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在来的官兵当中,能穿得上这么好盔甲的人屈指可数。再从盔甲磨损很少的崭新程度推断,他怀疑这两副应该是姬安和上官钧的。   虽然不知道姬安和上官钧的盔甲为什么会散落在谷底,但这不妨碍常仁佑把盔甲往自己身上套。   穿好甲,常仁佑继续往前走,就见到了死在路上的江润等人,和那血肉模糊的恐怖爆炸现场。   常仁佑心里有点毛。   虽然天黑,但他还是留意观察了,一路过来都没有见到大量踩踏枯草的痕迹,唯一的怪异就是那两副盔甲。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上官钧和姬安杀了江润等人。   这个时候,常仁佑已经决定,等逃出山,自己就隐姓埋名,不再想什么刺王杀驾的事。不然下一个被炸成肉泥的,就是他自己了。   但,当常仁佑回到最初下谷之处,发现蔓藤也断在了谷底时,又不得不改变主意。   两边的蔓藤都断了,现在他被困在谷底上不去。   那常仁佑唯一的希望就是——如果姬安和上官钧也被困在谷底,官兵就肯定得下来救两人。而他必需抓到两人其中之一当人质,才有可能从这谷中出去。   常仁佑琢磨清楚之后,先沿路返回,仔细查找姬安和上官钧的踪影。   最后,他在黑暗中发现了一点微光,进而发现有个山洞。   那么很显然,姬安和上官钧就在洞内。   不过常仁佑没有冒然行动。   洞里有光,说明人还醒着。他不知道姬安和上官钧是什么情况,但他自己只有一把从江润那里捡来的刀,而他知道上官钧的功夫并不差。加上刚才江润几人尸体上的伤也颇为怪异,他不能不担心。   常仁佑决定先等一等。   他躲在远处,观察着那边洞口。隐约看到有个人出来晃了下,回去之后光就熄了。   常仁佑再耐心地等过一个时辰。如果从光熄灭时算起,这个时间是睡得最沉的时候,哪怕是守夜的那个人,这个时候也容易打瞌睡。   到这时,常仁佑才终于动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哪怕自己已经如此小心翼翼,却还是被洞里的人察觉,抢先下手。   骤亮的强光之下,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却也下意识举刀护身。   小爆炸声紧跟着响起,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在刀上。   两下。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还连退几步才站稳。   接着就是刀断之感。   同时肩头也被用力撞击了下。   但那东西没能穿透甲。   而且声音也没再响起。   常仁佑心下大喜,立刻朝着感知到光亮的方向冲去,力争抢先发动攻击。   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等眼睛恢复之后,他看见与自己对打的人,竟然会是姬安,那个看着就瘦瘦弱弱的皇帝。   洞中有光,还是极亮的光。   常仁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但那不重要,他看到姬安把右手里那块黑东西反手插到后腰,又瞥到旁边还躺着个不动的人。   显然,姬安那个用来攻击自己的武器已经用不上了,而上官钧竟然受了重伤!   常仁佑恨不得仰天长笑——天助我也!   现在他和姬安都赤手空拳,这正是他的机会!   常仁佑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姬安收起枪,却没有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这里是洞内,格斗地方狭小。以他和常仁佑的力量差距,如果他拔了匕首,说不定会变成给常仁佑送武器。   而且常仁佑身上还有盔甲,别说匕首,就是手枪,姬安都不确定只一击能不能破甲。   不过常仁佑没有戴头盔,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发现被姬安拿到路边的头盔。   但总之,现在他的头部就是唯一的弱点。   常仁佑穿的甲虽重,出的拳却很猛。   姬安没有和他硬碰硬,而是仗着灵活的优势,在方寸之间不断闪躲,并刻意引导常仁佑去击打洞壁。   常仁佑也的确有几拳没收住,打到洞壁之上,震得手臂发麻。   但,或许是见姬安一直躲,表情还越来越凝重,额角更是落下汗滴,常仁佑的笑容就跟着越来越势在必得。   终于,姬安被他逼到了死角。   常仁佑狞笑一声,张开双手拦住姬安去路,整个人向前冲去,企图直接用身体把姬安撞到洞壁上。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姬安突然矮下身,游鱼般从常仁佑手臂下方那一点空间里滑出,迅速回身去勾常仁佑的脚踝。   常仁佑的盔甲重,转向没有姬安灵活,身子半转之际,脚踝突然被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立刻伸手去撑洞壁,想要稳住身形。这一刻,却又感觉手腕被抓住,一道大力拉扯之下,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侧倒在地。   姬安抬起一脚,猛力踹在常仁佑那边高肩,将他踹得趴翻在地,再将膝盖压到他背上。   常仁佑双手撑地,奋力要起身。   姬安抽出匕首,压上半边身子的力量,狠狠刺向他撑地的手背。   噗。   锋利的匕首穿手而过,尖头甚至扎进下方的泥土当中。   常仁佑发出一声嚎叫,但立刻试图伸另一边手去拔匕首。   这时,姬安双膝都压上他后背,左手抓住他头上发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脑袋按压在地面,右手抽出枪,枪口直接粘贴他的太阳xue。   砰!   距离太近,姬安甚至都能闻到枪口的高温灼烧常仁佑皮肤的焦味。   没有戴耳塞,洞内回音重重的枪声对姬安自己的耳朵也有影响,炸得他脑袋嗡嗡的。   姬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依旧拚命压着常仁佑。   他感觉视野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不知道是因为枪口下冒出的血,还是他的眼睛在充血。   常仁佑另一边脸贴着地面,大概是喷出的血往地面下浸透,这一回姬安没有闻到多大的血腥味。   但姬安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肾上腺素分泌太多,影响到了嗅觉,还是自己对血腥味有了某种程度的免疫。   总之他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乱糟糟的。   姬安知道自己该检查一下常仁佑死透了没有,但他却感觉身体好像僵住了,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有只手盖在姬安拿枪的手上。   姬安眨眨眼。   随后,一道虚弱的轻声响在他耳边——   “可以了,陛下。”   这声音就彷佛一道解除定身的咒语。   姬安突然就发现身体的感知回来了。   他这才感觉到,常仁佑的身体已经绵软,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抵抗力道。   他还看到常仁佑死不瞑目的眼,血腥味也钻进了鼻腔。   姬安渐渐放松下来,转头看向身旁。   上官钧弯身凝视着他。   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改而托在他手臂下,似是要扶他起来。   姬安一激灵,想起上官钧还在治疗当中,赶紧主动发力爬起身。   上官钧上下打量他几眼:“陛下可有受伤?”   姬安摇下头:“我没事。”   他只在最初被常仁佑撞过两下,还没撞实。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没想到陛下的身手这么好。”   姬安自嘲一笑:“好什么呀,尽躲了。”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手中的手枪上:“陛下曾经说过的火器优势,就是这个吗?”   姬安也垂眼看去。   既然都已经被上官钧看到,他也没有必要再隐瞒。   姬安将手枪插在腰间:“我说的倒也不是这个,这玩意儿以现在的技术还制不出来。”   上官钧挑眉:“那陛下如何会有?”   姬安:“等下和你说,我先处理他。”   一边说,姬安一边弯下身,先拔出匕首收好,再抓起常仁佑的双脚,用力将他往洞外拖。   上官钧伸手过来想帮忙。   姬安却道:“不用,我自己能行。你还没好呢,回去躺着。”   上官钧抬眼看看姬安,也就没有逞强,脚步虚浮地往自己原先躺着的地方走去。   他现在的确全身都虚弱无力,但从那么高那么陡的峭壁滚落下来,只是虚弱无力就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   *   姬安把常仁佑的尸体拖出洞外下风处,回来又拿上官钧的水囊冲洗了一下血迹。   两处血迹范围都不大,冲过之后味道就减轻了不少。   最后姬安走出洞外,用水囊里剩下的水冲洗过双手,再回到洞里捡起手电,打开应急灯,关了手电放在一旁。   上官钧披着毛毯坐在垫子上,安静地看着姬安忙活,目光在各种没有见过的东西上停留。要不是应急灯太亮,他差点一直盯着看。   姬安坐回上官钧身边,披上斗篷,拿起装水的饭盒打开,放到酒精炉上,点燃酒精炉。   上官钧看了一会儿炉里燃起的火,还是决定先从自己最关心的火器问起。   他转向姬安:“现在可以说说陛下刚才用的火器了吗?那应该是火器吧,陛下用它之时,我看见有火光冒出。还有下午,有一声震天之响,似乎又和它刚才发出的响声不太一样。”   姬安一愣,扭过头看他:“下午你醒着?”   上官钧犹豫一瞬,回道:“有知觉,但睁不开眼睛。”   姬安顿时有点紧张:“什么时候醒的?”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唇上掠过,淡定回道:“陛下第一次背起我的时候。”   姬安回忆一下下午的情形,暗暗吁口气——上官钧上回就好像比较介意嘴对嘴渡气的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又亲了他一回的好。   上官钧拉回话题:“陛下,火器。”   姬安:“哦哦,火器。”   他回头看一眼饭盒里的水,见冒起了小泡泡,就关掉火,回身拿起盖子,倒了半盖子递给上官钧:“先喝点热水。刚打过架,我现在又渴又累。”   上官钧接到手中,忍不住仔细看看,却发现看不出是什么质材,似银非银,还挺轻。   姬安:“小心烫嘴啊。”   说完,自己拿起饭盒,先慢慢地喝了好几口水,一边在脑子里组织语言。   上官钧见姬安低头喝水,就没催促,跟着慢慢地喝。   本来上官钧没觉得渴或是饿,可这温热的水一下肚,却像是激起了身体的反应。   姬安就听见上官钧的肚子发出几声“咕噜”,不由得转眼看过去,轻声笑了笑。   上官钧拿着饭盒盖的手僵了僵,才缓缓放下,开口道:“我上次吃饭是在中午,此时腹中饥饿很正常。”   姬安眼里含着笑:“嗯,是该吃点东西了。”   他一边打开系统背包浏览,一边问:“大司马想吃什么。牛肉?鸡肉?干脆都来一份吧。”   却听上官钧说:“我想吃刚才陛下吃过的。”   姬安没明白:“嗯?”   上官钧:“就在这里,我闻到了香味。” 第78章 坦白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闻着香啊?都还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呢,你就说要吃。”   上官钧:“是什么?”   姬安:“一种是烤麸,用带皮的麦子磨粉制成的面筋。还有一种是午餐肉,猪肉做的。”   这两样,按这时代人的观念,都是不上台面的东西。   权贵富人最喜吃的是羊肉,其次是牛肉、兔肉这些补充肉类,猪肉只有没钱的人才会吃。面粉当然也只用精细的,带着皮的自然是买不起白面的穷人为了充饥才吃。   上官钧脸色有瞬间的微妙,不过很快回道:“既然陛下能吃,那我自然也能吃。”   说完,继续捧着盖子喝水。   姬安见他坚持,就笑道:“行,你想吃就给你吃。”   他一边开背包一边问系统:【系统,上官钧醒了,他能吃东西了吧?】   系统弹窗:【可以。】   姬安再将烤麸罐头和午餐肉罐头各取出一罐。   两人面前的空中亮起一团柔光,待光散开,就飘浮着两只裹着彩画的密封金属罐。   姬安伸手抓下,剥下罐身彩画,打开锅盖放进水里,把锅端上炉子,再次开火。   上官钧目光落在锅中片刻,再抬眼看向姬安——这洞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他一无所知且无法理解的东西。   姬安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回视他:“你看到我是怎么取东西的了,这把枪也是这样来的。”   说完,还把腰间的手枪抽出,递给上官钧。   上官钧刚伸出手,却又犹豫着没有拿:“它的威力那么大,我不会用,会不会有危险。”   姬安一翻手,直接把手枪塞进他手中:“现在没有危险。刚才子弹都打完了,它以后就没用了,除非我能再买到子弹。”   上官钧拿起手枪观察:“子弹?”   随即点点枪口:“从这里打出去吗?”   姬安点下头:“一共15发子弹,下午对付江润那夥人打了12发,刚才对付常仁佑,剩下的3发也全用完了。”   上官钧回忆着下午,当时他躺着,眼睛又无法完全睁开,看得不真切,但印象中姬安和敌人是隔着一段距离。   他又问:“下午那声巨响……”   姬安:“是手雷,投掷式火器,我只有那一颗。和现在的轰天雷差不多,但威力要强得多,体积也小。虽然现在的技术也做不出来,但可以向那个方向靠拢。只要大盛的火器遥遥领先于别人就好。”   上官钧直视姬安:“陛下已经得到了现在能做出来的‘火器闲书’。”   肯定句。   姬安无奈一笑:“果然早就被你怀疑了。先前我还想着,找个机会塞到藏书阁去,让别人发现了报给你。”   上官钧默默看他片刻,才说:“我以为陛下会再想一些藉口含糊过去。”   姬安眨下眼:“那我要是再找藉口,你会相信吗?”   上官钧把枪还他:“陛下若不愿承认,我也不能逼着陛下承认。”   姬安垂眼看看枪,接到手中,插回腰间,再抬眼看去,眸中一片暖意:“大司马都那般舍命救我了,我怎么有脸再瞒你。告诉你也好,以后我拿东西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我可有好多好东西想拿呢。”   上官钧回视着他,眸光却有些黯淡:“看陛下这般生龙活虎,似乎不需要我救,我反倒成了陛下的拖累。”   姬安微微瞪眼,连忙说:“你想哪里去了!”   上官钧:“难道不是吗?陛下身负奇遇,自能遇难呈祥。”   姬安:“我要真能遇难呈祥,刚才对着常仁佑念句咒语,他就该死了。但我可是拼了全力才干掉他的!你不会以为换个人也行吧,要换成姬含思呢,你想想!”   上官钧一愣,才发现自己话中有歧义,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姬安:“而且,如果没有你护着我,我滚下来估计就和你现在一样,得虚弱地在谷底躺上半天。再碰到江润和常仁佑,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他还一边问系统:【系统,江润和常仁佑杀我,你能防得住吗?】   系统弹窗:【系统不能干扰本位面活物间的相互关系。若非一击毙命,能量耗尽前会自动为用户进行治疗修复;若一击毙命,将无法复活。】   姬安转述给上官钧:“要是江润和常仁佑一刀砍了我的头,或是捅穿我的心脏,什么奇遇都救不了我。”   上官钧蹙眉:“陛下莫说那样的话!”   姬安:“那你也别说什么救我还拖累我的话。”   上官钧无奈道:“是我失言。”   姬安还想再说,却听到锅里的罐头碰撞顶起锅盖,才想起炉上还烧着水,连忙回身揭开锅盖,把罐头捞出来晾着。他担心上官钧吃不惯这两样,又取了一罐红烧牛肉和一罐焖羊肉,继续放锅里加热。   上官钧再次看到空中亮起光团,禁不住问:“陛下的奇遇,到底是什么?”   先前姬安说是两颗仙丹,但现在看,显然不只是那样。   姬安一边用手帕擦罐头,一边说出刚才想好的说法:“是个百宝囊。”   他如果说“系统”,上官钧肯定理解不了,还要费很多口舌去解释。于是想到这么个容易理解的替代词,一听就能明白,简单明了。   上官钧默默看着姬安擦那两只不知什么材质的密封罐,几经犹豫,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陛下既能救我,那先帝……”   姬安抬眼看他:“当时我的确没有把奇遇说全,可先帝是真没有办法。但凡能拿得出可以救他的东西,我都会设法。当时拿出来的丹药,已经是对他帮助最大的物品。   “百宝囊有它的法则,就像它给不了我不怕被砍的仙丹那样,先帝的病它也救治不了。其实,就只有你是特殊的。今日若是换了另一个人救我,身中数箭,摔断骨头,我都只能含泪送人,懊悔终生。”   上官钧不解:“为何我特殊。”   姬安:“因为你身上有这个世界的气运。你还记得当初先帝做的梦吗?那是百宝囊的影响,是百宝囊在主动救你,而不是我让它救你,我也无法让它救别人。”   上官钧一愣:“我身上有这个世界的气运?”   姬安:“你自己也该有点感觉的吧。”   上官钧沉默了——作为复生回来之人,他无法否认自己又何尝不是“身负奇遇”。   上官钧暗暗一叹,一时感觉心情颇为复杂。只是,难过之中又夹杂着一种释怀。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在对先帝那事上,自己心里始终有着一个小疙瘩。那个时候他和姬安刚刚相识,彼此间都无法相互信任。   其实哪怕到了现在,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渐渐加深,可直到落崖前,也还无法推心置腹。他越是猜到姬安的奇遇不一般,越是忍不住会回想当初。   可能人就是会这样自我欺骗。哪怕他已经能看出姬安不是会见死不救的人,但只要还存在着未知的一丝可能,就总会有那样的幻想。   直到现在,姬安彻底把那个未知摊开在他面前,上官钧就只能怅然地接受事实。   却也……莫名地感觉好似轻松了一些。   上官钧还沉浸在那股复杂的情绪中,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肚子又发出一声咕噜,将他拉回了神。   姬安已经打开两只罐头,摆到上官钧面前,再找出筷子放到锅中滚水里涮涮,递过去给他:“你先试一口,要是吃不下也不用勉强,放着我吃。锅里两罐是牛肉和羊肉的,等热好了我再开。”   上官钧接过筷子,把两罐各尝过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饥饿,吃着口感和味道都非常不错。   姬安看他没有抗拒地继续吃,微微一笑:“穷人的食物也可以做得很好吃吧?”   上官钧回看一眼:“这面用了许多佐料,肉吃起来似乎也不太像肉。”   姬安:“当然是加工过嘛。我主要担心的是,你在心理上接受不了。要是不告诉你,你肯定吃得下,可又不好骗你,上面有字呢。”   上官钧仔细看看姬安剥下来那些的彩画,的确看见了字,却也沉默片刻,才说:“其实,陛下若不解释何为‘烤麸’和‘午餐肉’,我也不会知道是什么。”   姬安关上火,捞出牛肉和羊肉的罐头:“我想给你吃更有营养的啊,结果你还偏要吃那两样。”   上官钧再次沉默片刻,回道:“我好奇陛下喜欢的味道。”   姬安一边开罐头一边说:“你还真别说,我最喜欢的的确是猪肉。”   上官钧仔细品了一口午餐肉:“我虽没吃过猪肉,但听说若不下大料,会有腥膻之味。可这肉看着又不像下过大料。”   姬安笑道:“因为现在的煽猪技术还不成熟,回头可以找机会推广一下这个,猪肉就会风靡起来了。”   说完,他翻找出饭盒的装菜层,将罐头里的牛肉和羊肉都倒进去,继续招呼上官钧:“牛肉和羊肉也吃点,你受了伤,该多吃肉补补。”   上官钧扫一眼,觉得份量不多,便说:“陛下先吃。我有这两罐就够了,回了宫再补也不迟。”   姬安一听就知道他的担忧,回道:“没事,你吃。我这还有,不够吃就再拿两罐。”   当然,姬安自己也没客气,找出叉子,先叉了一块牛肉。不过,刚放进嘴里一嚼,就轻轻嘶一声:“这牛肉好辣!”   上官钧看向他,想起上回姬安吃辣肉串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翘:“那陛下吃羊肉,牛肉留给我。”   姬安一边喝水一边说:“你先等会儿……”   他问系统:【系统,上官钧现在能吃辣吗?】   系统弹窗:【可以。】   姬安这才道:“你先试一块,不要勉强。”   上官钧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陛下刚才为何让我等。”   姬安:“哦,我问了下百宝囊你现在能不能吃辣,我怕伤患不合适吃太刺激的食物。”   上官钧微微眯眼:“百宝囊有意识,能和陛下对话?它一直在监视我们?”   姬安:“算不上有意识和监视,就是……”   他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上官钧容易理解的说法:“它有个器灵,但并不像人这样有自己的思想,只是负责回答百宝囊相关的问题,说别的它不会有反应。现在它在治疗你,所以才知道你的情况。”   上官钧这才放下心,又问:“何时能完全治好我。”   姬安:“到半夜……寅时左右。”   上官钧点下头:“那快了。”   他夹起一块牛肉吃。的确很辣,还是像上回烧烤时那种特殊的辣。   突然,上官钧冒出一个想法,抬眼去看姬安:“上回陛下拿出的红色粉末,应该不是茱萸粉吧,吃着不像茱萸的味道。”   姬安眨巴下眼,失笑:“你这脑子转得也太快了。没错,上回那是辣椒粉。既然你喜欢,那我拿点种子出来给你,再找本种植手册。你让庄子里种上,以后就能时时吃上了。”   上官钧忍不住好奇:“那百宝囊里的东西,是可以随意拿吗?陛下以前说过,要让粮食增产,是不是也准备拿些高产的种子出来。”   姬安一叹:“又叫你猜中。但当然不是随意拿的,得花‘钱’买。要买大批粮种,我得慢慢攒‘钱’呢。”   说着他就看了一眼“余额”,经过今天自动防护和救上官钧的消耗,现在只剩下三千多能量了。   上官钧:“买种子要多少银子。既是用于民,可以想个藉口从国库中拿。”   姬安笑着摇头:“不是花银子。得是我做了利国利民的事,百宝囊就能捕捉到这个世界中气运的改变,若是增加了气运,它才会给我相应的‘钱’,用来和它换东西。”   上官钧诧异:“竟如此玄妙……”   姬安:“先前我不是知道姬含思被救回来了嘛,就是因为百宝囊捕捉到气运变化了,我才能知道。”   话音刚落,正好系统跳出个弹窗——【推广糖车,获得1000能量。】   姬安盯着看了两遍,高兴地对上官钧道:“我刚刚收到一笔‘钱’,是糖车被做出来了。看来买糖的事应该挺顺利。”   上官钧一愣:“糖车?”   姬安点点头:“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利国利民,所以百宝囊给我算‘钱’了。”   上官钧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先前那次……陛下说预感会有好事发生,随后我就接到成功从愚人金中提取出硫簧的消息,莫非就是……”   姬安:“对,也是百宝囊给我算了‘钱’。”   上官钧再次眯起眼看姬安:“那陛下对常仁佑的不好预感……”   姬安一愣,随即叹服道:“大司马真让我不得不服。百宝囊可以探查一个人当下的身体情况,以及对国家和君主的忠诚程度,如果是外国人,还会加上对大盛的友好程度。”   上官钧瞭然道:“常仁佑既不忠国、也不忠君。”   姬安点点头,补充道:“但是探查人也要花‘钱’的,所以后来我看不了所有的骁骑卫。反正,百宝囊里什么功能都要‘钱’。”   上官钧看姬安满脸写着“我好穷啊”,眼中不禁带上些笑意。   他吃下最后一口肉片,顺便敲敲罐头:“这个多少‘钱’?”   没想到,姬安却说:“这个不用。”   上官钧:“不用?”   姬安又指指锅、炉、灯、手电,和上官钧身上披的毯子:“这些都不用……也不对,应该说,百宝囊一卖就卖成千上万的,不单个卖。这些东西,都是我抽奖抽中的。这还得谢谢你。”   上官钧:“谢谢我?”   姬安回想起当初,禁不住笑眯起眼:“你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去找你,叫你念了张纸条不——‘赠予四郎大礼包’。”   他把抽奖的奖池中有四个礼包和四合一大礼包的情况详细说了说,接道:“当时我想,你是有气运的人嘛,让你说了那句话,说不定我能好运一点。结果真给我抽中了大礼包。”   上官钧无言片刻,回道:“看来我得再好好想一想陛下还有过什么奇异举动,想来应该都和百宝囊有关……种萝卜是不是?”   姬安哈哈大笑:“在你家里种的那茬是为了赚‘钱’,但后宫是我自己要改造的。”   说完,他看上官钧吃完了两个罐头,顺手接过来,收回系统实验室销毁,一边续道:“还好当时你带给我好运,抽中大礼包,今日才能平安度过。手雷和手枪也都是礼包送的,没这两样,今日就危险了。”   上官钧看着那两只空罐在姬安手中消失,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温和:“日后若再有抽奖,陛下可再来寻我。”   姬安双眼晶亮:“一言为定!”   吃喝完一顿暖乎乎的菜,姬安招呼上官钧:“你快躺下睡觉吧,睡一觉起来就能好全了。”   上官钧却说:“陛下辛苦到现在,对付了两波人,还是该陛下休息我,守夜就好。既然是百宝囊在治疗我,那我睡与不睡都没有关系。”   姬安摇下头:“不行,我得醒着。你不知道,那两回都不是我听见动静,也不是百宝囊提醒。真是我自己有不好的感觉,心里突然就毛毛的。   “包括在上面被江润偷袭时也一样,三次都全靠这种预感救命。现在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贼匪在谷底,万一我睡着了没预感到危险,就麻烦了。”   上官钧见他不肯睡,也不勉强:“那我们便说说话吧,陛下一人守夜也无聊。不过,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一直没再有人出现,应当是没人在崖底了。”   姬安:“我也希望没有了。现在手枪没了子弹,我的武器就只有手电和匕首,对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夥也麻烦。”   上官钧:“子弹……很难买到吗?”   姬安打开系统搜索一下:“反正百宝囊卖的买不起。不过,还有一个自由交易的地方,我可以挂个求购,希望有个人卖家愿意卖。”   一边说,他一边进自由市场挂求购,把手枪、手榴弹、子弹全写了上去。   上官钧却是愣了下,紧接着问:“个人卖家?还有很多人能用百宝囊?”   姬安思索片刻,回道:“你知不知道佛教里面有个‘无数世界’的概念?什么‘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一沙一世界’之类的。”   上官钧想了想,摇头道:“我未曾了解过佛学。”   姬安挥下手:“那也不重要,我就打个比方。总之就是,我感觉百宝囊连接到的世界有无数个,可能每个世界里只有一个人能使用,但无数世界里就有无数个人。”   上官钧若有所思:“我们这个世界,能使用的就是陛下。”   姬安点下头:“每个世界的人都可以通过百宝囊买卖东西,我也可以。不过我还没有卖过,太忙了,暂时顾不上去捣鼓那些。”   上官钧:“那陛下可能与其他世界的人交谈?”   姬安:“可以写信,然后等对方回信。不过,也没什么好交谈的吧。”   上官钧:“学习一些其他世界的东西。”   姬安一时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各个位面的差异性,就只得先回说:“好,如果看到有值得学的,我会留言。”   既然坦白了“百宝囊”,姬安也就完全放开了,先前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想法,现在都拿出来和上官钧聊一聊,倒是聊得越来精神。   直到两人听到洞外传来动静。   姬安停下话,看了眼时间——淩晨1点。   不过,这回外头的动静有点大,隐隐能听见“陛下”“大司马”的呼喊声,应该是官兵找下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欣喜之色。 第79章 偶仙   姬安抓上手电筒就要起身,却被上官钧伸手拉住手腕,不解地回头看他。   上官钧扫一眼地上的灯和炉等物,提醒道:“陛下不先把这些收了吗?都不是此世之物。”   姬安一笑:“收不了,百宝囊只管出不让进,收回去就再取不出来了。这些东西我还想用呢,虽然灯和炉子以后不一定能再用上,但锅和饭盒可都好好的。”   不过,他倒是被上官钧提醒了,有些苦恼地说:“但你说的也对,我们该给这些东西找个什么藉口才合适……还有谷中那么多尸体和爆炸现场,也得想个说法……”   上官钧听完,接话道:“那便说陛下在谷中遇到仙人相救,还赠与陛下克敌的武器和一应用品。”   姬安呆了下,随即震惊地问:“这么说会有人信吗?”   上官钧:“陛下真龙天子,得天之佑,由不得人不信。若非遇到仙人,陛下要如何解释我们滚下来却没有大碍。而且,陛下既打算不断拿出好东西,那先传出个消息,日后旁人自会往这上面想。”   姬安:“还要传出去?我们可是秘密出来的……”   上官钧:“这种事,能瞒得住出来的几天已经很好。等回了宫,消息总会走漏出去。”   姬安想想也是,毕竟动了两千人,自己在军中之时又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事情过去了就很难一直封锁消息。   何况,江润那夥人和常仁佑的死状,也的确得给个交待。要按着常理编,说是他们两人滚到谷底不仅没大碍,还从那么多敌人的手中抢走炸药再炸死敌人,这听起来比遇到仙人还奇幻。   姬安点点头:“行,那就说遇到了仙人。”   上官钧微微一笑:“仙人的模样陛下随便编,当时我昏迷着,没有看见。”   姬安忍不住跟着笑开,这才拿着手电筒起身。   出到洞外,呼喊声更是清晰可闻。姬安往北边一望,就见前方一串明明灭灭的火光,该是官兵们举着的火把。   姬安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将手电开到最强光,举起来在空中大幅度摇晃。只是没敢喊,顶着北风喊声音过不去,只会吃一肚子冷风。   对面很快有了反应,也有几支火把跟着摇晃,随后那串火光都开始加速。   以常理推断,姬安和上官钧从那么高的峭壁滚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还这样三更半夜里大声叫喊,也只会是不死心的官兵在祈祷出现奇迹。   姬安等过一会儿,就见到秦直和羽林卫统领带着一队人跑到近前,好几个都是平日立政殿和思贤殿的熟面孔,不由得高兴一笑。   统领原先还提着刀警戒,靠到近前发现竟然是姬安,脸上又惊又喜,将手中的火把和刀交给下属,大步上前,膝盖一弯,单膝跪在地上,深深埋头:“臣护持不力,让陛下受落崖之苦,请陛下责罚!”   姬安弯身扶他:“起来起来,先不说这个。”   这时,后方又有个卫士拉着另一人跑过来,焦急地问:“陛下可有受伤,臣等带了大夫下来!”   是那个先前被姬安拉倒救下的卫士,而姬安还记得,他叫卢仪,曾经去过西域,见过白叠子。被他拉来的人年纪大些,没穿甲,该是随军的军医。   姬安笑道:“我没事,大司马也没事。下来了多少人,进山洞里再说话。”   听到姬安的两句“没事”,所有人都明显松了一大口气——不管这事多神奇,总之人没事,就代表不会出大乱子,而他们自己的脑袋也至少能保住了。   秦直上前回道:“怕绳子不够结实,这回先下来了三十人,十名羽林卫和二十名飞廉军斥候,上面还在接第二条绳。不过陛下与大司马既然无事,臣等现在便可将陛下与大司马背上去。”   姬安却摇摇头:“大晚上的,月光还没多亮,爬那么高的峭壁危险。有没有办法通知上面,等天亮我们再上去。”   秦直就道:“那臣点一个身手好的回去传话。”   姬安:“两个,万一有什么也能有个照应。”   秦直点下头,点出两名属下,让人先行返回。   姬安扫一眼众人,又有些为难:“山洞有点小,三十个人倒是能挤下,但待久了会气闷……”   羽林卫统领忙道:“陛下无需担心,臣等背了几顶帐篷和一点柴火,搭在洞外就好。”   姬安这才留意,差不多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些不同的东西,看来也是做足了准备。至于是为了什么而做的准备,姬安就不去深思了,反正现在自己没死。   姬安只点头道:“好,那你和秦直随我进洞,其余人就在洞外休息。”   众人便随着姬安往南走。   秦直刚才就留意到姬安手中的光源,既亮又稳定,还是非常集中的一束光。此时见姬安照着前路,忍不住问:“不知陛下手中此物是什么?臣从未见过这样的发光物。”   姬安晃了晃手电:“叫手电筒,具体的进了洞再一起说。”   此时已经来到洞口前,姬安晃那一下恰好照到前方洞外的常仁佑尸体。只是光晃得快,秦直等人只看见那里像是躺着个穿盔甲的人,都吓得纷纷抽刀。   秦直还问:“那不会是……大……”   姬安听他声音里都带上了颤,连忙打断他说:“那是常仁佑,他捡到了我和大司马脱下的盔甲,不过已经被我杀了。”   众人这才放松下来,却是忍不住悄悄打量姬安——如果常仁佑是上官钧杀的,那还算合情合理,可姬安说是他杀的……   秦直叹道:“臣等发现有一处垂下谷的蔓藤被炸过,也曾猜测常仁佑是不是下了谷底。没想到陛下已经收拾了他。”   羽林卫和飞廉军开始忙活在洞外扎帐篷、点火堆。   秦直和羽林卫统领跟着姬安进洞,见到披毯而坐的上官钧,看气色的确像是没什么事,赶紧上前行礼。   姬安走到上官钧身旁落座,端起炉子上的锅:“你们把这水拿出去倒了,再回来倒上水囊的水,我给热一热。这么晚一路找过来,喝点热水舒服些。”   统领连忙接过这个有点怪异的锅:“洞里升火烟大,臣让人在外头把水烧好。”   姬安拍着炉子笑道:“不用不用,你直接拿回来,我这里能烧。”   统领看不明白,但听从命令是习惯,就端着锅出去了。   姬安问秦直:“军中可有伤亡?”   本次行动的总指挥是上官钧,但在姬安和上官钧都失踪的情况下,秦直作为官职最高的军官,想来会接管指挥权。   秦直果然清楚地回道:“大营这边伤了三十几人,除了常仁佑逃脱,其他偷营的贼匪死了一半,抓了一半。   “跟在陛下身边的羽林卫当中,追击江润时伤了十几个。营救琳琅王那一路的,也伤了十几个。不过这六七十人都是轻伤,无人阵亡。”   姬安点点头:“那就好。”   这时,统领带着锅回来,解下水囊倒进水。姬安把锅端到炉上,点上火。配的燃料还剩一些,他估摸着再烧两回水就差不多了。   秦直和统领都惊奇地看着那个不知道燃料是什么的炉子,当然也免不了再看看那盏亮得稳定的灯。   姬安见此,和上官钧对视一眼,跟他们说了先前想好的那个“遇仙人相助”的藉口。   秦直和统领都听得目瞪口呆。但除了仙人相助,的确也没有其他的理由能解释得了,为什么姬安和上官钧都能全须全尾地平安无事。   在姬安拿饭盒让他们装水轮流喝的时候,秦直接饭盒的表情都尤为虔诚——这可是仙人给的宝贝东西。   姬安再拿过先前给上官钧的盖子,让统领倒了大半杯,递归给上官钧。   上官钧瞥一眼秦直手中的饭盒,开口道:“陛下喝吧,我还不渴。”   姬安刚才出去吹了冷风,就没跟他客气,捧着盖子慢慢喝,一边给秦直和统领继续讲自己对付江润和常仁佑的经过,最后道:“明日把江润和常仁佑的尸首拖上去,其他人就地埋了。”   他讲得平淡,秦直和统领却是听得又惊又怕,背上冷汗都冒了几回——要不是碰上仙人,姬安和上官钧哪怕滚下来命大不死,也躲不过江润和常仁佑那两道劫。   统领当既放下手中饭盒,对姬安叩头道:“臣不仅护持不力,还未能及时追上江润那夥贼人,让他们下到谷中危害陛下与大司马。臣实是无颜面对陛下,待回了京便自领八十军杖。”   姬安看看他,再看看上官钧,用眼神示意上官钧来处置。   上官钧接到姬安的信号,便开口道:“军杖就免了,减俸半年,三年不得晋升。”   统领绷紧的后背反而松了劲,连忙叩头谢恩——这是同意自己继续留在羽林卫里的意思。   姬安叫他起身坐好,又问当时追击的具体情况,才知道江润也是爬蔓藤下来,也是砍断了蔓藤。   后来各路人马在大营里会合交换情报,才还原出常仁佑带人偷营的路径,也得知江润和常仁佑都疑似下了谷,还阴差阳错地断了他们自己爬上来的路。   要不是官兵要下来找姬安和上官钧,都可以任由他们在谷底自生自灭。   秦直心下算了算,禀道:“如此,江润带来的两百人,大概也就只有十几二十个逃脱了。”   姬安这时才想起来问一句:“姬含思……琳琅王怎么样?”   秦直:“琳琅王被灌了药,救出来时昏昏沉沉的。回到营中就让大夫给看过,说是无甚大碍,明日便能醒来,如今被护在营中。”   说完,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续道:“救出琳琅王时,留高王也在那里,如今也被‘护’在营中。”   姬安诧异:“留高王?他不是都搭船回留高了?”   秦直:“许是中途下了船……留高王说是他是被常仁佑绑来的,但他身边跟着五十死士,江润的人也说是他和常仁佑合谋夺位,还诱哄江润参与。”   姬安很是不解,看向上官钧:“江润手里有姬含思,夺位还能轮得到他?”   上官钧嘲讽一笑:“他大概以为,江润会为了独占姬含思,而同意扶他上位。”   姬安有些无语:“江润看起来那么傻吗?”   不扶好哄骗好控制的姬含思上位,反而去扶他留高王?要是他们这一票真干成了,恐怕江润反手就会杀掉留高王和常仁佑,再把绑架姬含思的帽子也扣到他们头上,自己则是“营救新帝的从龙首功”。   上官钧:“反正江润和常仁佑都已被陛下手刃,不必在意他们之间如何各怀鬼胎。”   姬安点下头,刚要继续说,突然看见有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洞里张望,不由得招手笑道:“卢仪,过来。”   众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卢仪满脸惊喜地上前行礼:“陛下还记得臣叫什么。”   姬安微笑着问:“有何事?”   卢仪将双手捧到姬安面前,再打开——里面躺着两只茶叶蛋。   他道:“陛下和大司马可要垫垫肚子,刚热好的,外面还有。”   姬安一愣,随即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和:“带了多少个来?”   卢仪:“每人都带了两个,陛下尽管吃。”   随着他的话,秦直和统领也默默从怀中各掏出两个茶叶蛋。   姬安看得有些好笑,实在忍不住去想——他们带这些蛋的初衷,不会是拿来祭拜自己的吧。   不过,有吃的最好。姬安就说:“我和大司马有东西吃。你出去传话,这些茶叶蛋就大家分吃了吧,大晚上跑这一趟,都垫垫肚子。”   卢仪一愣,又听统领说:“陛下让你们吃,你们就放心吃。”   他这才高兴地谢了恩,捧着蛋出去了。   这时,上官钧开口接话道:“若无他事,你们也到外头守夜吧。离天亮还有点时间,让陛下休息一下。”   秦直和统领忙应了是,一同起身出洞去。   上官钧挪挪身子,看向姬安:“洞小,点火堆恐太烟,陛下过来睡,暖和些。”   姬安看一眼时间,离天亮还有差不多四个小时。现在来了这么多人,他这一放松,的确疲惫感就涌了上来,便没推辞,解下斗篷过去垫好,把应急灯调到最暗一档,就躺在上官钧身边。   上官钧跟着躺下,将毯子盖到姬安身上。   两人昨晚就是一块睡的,彷佛把同床共枕那三个月的感觉又找了回来。说起来,好像他们分开睡的时间都还没赶得上一起睡的日子。   姬安甚至侧过身,挨到上官钧怀里,打着呵欠含糊地道:“单人毯,你别光顾我,自己也盖好。再有一小……半个时辰,你的治疗就能结束,到时你体温会恢复正常,可别凉着了。”   上官钧轻声应:“我知道,陛下睡吧。”   姬安低低的“嗯”一声,不一会儿,气息就变得平稳而绵长。   上官钧却没什么睡意,在昏暗的光里看着姬安近在咫尺的脸。   在一片安静中回想这惊险万分的一日,他不禁无声一叹。   其实,上官钧也说不清,先前为什么会舍命去救姬安。   那一瞬,他似乎想了许多。   想到姬安被他推上帝位后的种种变化,想到姬安带来的种种不同,想到姬安为大盛规划的未来蓝图。   明明,最初之时他只想守着枢密院自清闲,顺便看看姬安能带来什么乐子。却不料,姬安什么事都拉着他一同,可他几次试探,又不见姬安有夺兵权之意。   他虽未主动,却是不知不觉地,就被姬安拉着做这做那,彷佛都忘了享清福的初衷。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姬安这人颇为有趣。   上官钧最近已经觉察到自己心态的变化,原在进与退之间徘徊。   但那一晚,当他用上一世始终困扰自己的问题去问姬安,没想到姬安竟然能指出一条路来。   上官钧确实忍不住意动——若是尽力支持姬安,姬安是否能带着大盛破局?   然而,就在他总算再次升起一点对未来的希望之时,那些夺命之箭,却要将他的希望再次扼杀。   上官钧起先觉得,自己会救姬安,是当时这种愤怒下的冲动之举。   但现在冷静下来再回想,又似乎,那个时候他想不了这么多。   事情太突然,时间太短。   总之他扑过去救了姬安。   反而是滚下峭壁之时,他有点时间嘲笑自己——救什么救呢,两人一起滚下去,还不是两人一起死。   滚落的过程彷佛很漫长,又彷佛只是一瞬。   上官钧只记得自己起起伏伏地颠簸,中箭的后膝和手肘痛得好似在反覆夺走他的神智。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谷底,当时他仍然有知觉,只是痛得太厉害,连眼皮都无力睁开。   随后,他就感觉到姬安从自己怀中爬了出去。   当时上官钧还想——没有一起死啊,那还算救得值了。   接着,他就听见姬安一声喊——“救他!”   上官钧模糊地想——救谁?我吗?谁能救?   但下一刻,他就感觉到全身疼痛都在不断减轻,身体开始发烫,却是一种相当舒适的感觉,就像泡在热水当中。   只是依旧动弹不得。   上官钧不由得心道——竟然真的能救我吗?会不会又是姬安一直隐瞒着的那个奇遇?算了,他要瞒就瞒吧,自己能跟着享受到好处才是实在的。   一片温暖当中,上官钧的意识渐渐地越来越清醒。   却在那时,他突然感觉到——唇被捏开,随即就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上官钧想了片刻,才想起以前姬安说过,为自己治伤之时,曾经以嘴给自己渡过两次气。   现在,也是像那样,为了治伤在用嘴给自己渡气?   可,在先帝的那个梦里,渡气不是开启治疗的第一步吗?   现在都已经在治疗了,为什么还要渡气?   上官钧很是不解。   但他还动弹不了,只能听之任之,随姬安施为。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感觉姬安似乎在自己唇上舔了两下,那种唇瓣相贴的感觉才消失。   上官钧更是迷惑——渡气……还要舔唇的吗?   不过,姬安后来没再有其他异常举动,上官钧也就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不如说,随后姬安的火器带给他的震撼才是最颠覆性的,让他根本不再记得渡气那回事。   上官钧很想早些醒过来,问一问姬安那些火器是怎么回事,可惜一直动不了,只能自己在心中着急。   直到他听见常仁佑的声音,再听见两人的打斗声。   明明姬安先用过火器,常仁佑却没事。姬安的火器还没有继续发出声音,很可能是已经无法使用,那就代表姬安非常危险。   上官钧心下更是着急。   这一急,终于把自己给急醒了。   尽管感觉全身绵软无力,上官钧还是尽力撑起身,抽出了藏在靴中的匕首。   他坐在那里,紧盯着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人,一直积攒着力量,想要查找常仁佑的破绽。   但太难了。先不说姬安在和常仁佑缠斗,只常仁佑那一身盔甲,除了脖子和头,就很难找出能伤到他的地方。   看姬安一直在躲,上官钧的心也跟着不断提起。   当姬安抽出匕首钉住常仁佑的手时,上官钧不由得惋惜——怎么不直接抹脖子呢?莫非是不敢下手?   正当他要过去帮忙,却没想到,姬安再次用上了火器。   不过,哪怕枪声响起,上官钧也没有放松警惕。   他反而站起了身,缓缓走过去,时刻提防常仁佑反扑,也时刻准备出击。   幸好,他过去之后发现,常仁佑的眼睛里已经没了神彩,死得彻彻底底。   反而是姬安的状态有些不对,彷佛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上官钧这时才想起,今日应该是姬安头一回杀人。先前杀江润等人,还是远距离,没有那种亲自将武器刺入敌人体内的实感。现在近距离杀掉常仁佑,武器就贴在常仁佑额侧,冲击感必然极为强烈。   他收起匕首,弯身握住姬安的手,柔声将姬安唤回神。   姬安倒是比他预想中的要冷静得多,表面上看,很快恢复如常。   上官钧担心姬安在强撑,想要分散姬安对杀人的注意力,特意提出火器的问题。   却没想到,姬安更在意的却是他什么时候醒来。   上官钧也说不清缘由,似乎下意识就想到姬安的“渡气”,也下意识没说自己始终都有意识。   回想到此处,上官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稍稍下滑,落在姬安唇上。   片刻,他又忍不住抬手,轻轻碰触自己的唇。   所以——那究竟是不是渡气? 第80章 回宫   上官钧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答案来。   偏偏先前他跳过了这个问题,似乎又不好专程去问,只能等以后有合适的时机再刺探一二。   上官钧暂且压下这事,随即就想到姬安拥有的百宝囊。   当姬安彻底向他摊开这份奇遇,上官钧才知道这奇遇有多强大。原本他以为姬安只能拿出一些书籍,却没想到还能直接拿出实物,哪怕需要做一些事去“赚钱”来换取。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姬安。   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换成上官钧自己,上官钧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向百宝囊索要最有利于自己的宝贝。   而姬安,他想的却是“攒钱买良种”。   在百宝囊里攒的“钱”,那完全是姬安的私库,但姬安的选择是“掏自己的私库贴补大盛百姓”。   明明姬安并不是一个不懂谋权之术的人,上官钧甚至觉得姬安对利益人心看得颇为透彻。即便如此,姬安依旧保有那样一份想要为国为民的赤诚。   上官钧此时才理解到,姬安说他的理想是“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并不是一句好听的空话。姬安是真的那么想,也是真的在向那个理想努力。   在世人眼中,身怀宝藏却用于他人,或许都要被嘲笑一声“傻”。   但也或许正是因为姬安的这份“傻”,百宝囊才会选中姬安……   不过,想到这里,上官钧突然想起——姬安曾经去抢过姬含思的“机缘”,再结合先帝的梦,可能那个时候百宝囊分成了两半?   如此一想,姬含思其实也算得上“傻”,只是“傻”的方向与姬安不一样。   上官钧仔细回忆了下上一世,印象中姬含思并没有拿出什么特殊的东西,也就拿不准上一世姬含思有没有得到百宝囊。   而现在,上一世里结束了大盛的常仁佑,这回死在姬安手中。此时一想,就和姬安最终得到了百宝囊一样,这事也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上官钧想着想着,那种对未来的希望又跟着渐渐升起。既然这一世和上一世已经如此不同,他感觉自己似乎按捺不住地想要参与其中。   就在这时,熟睡的姬安突然动了动,一下打断沉浸于思考中的上官钧。   毛毯之下,上官钧感觉到姬安伸过手脚,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被子,竟是手脚并用地搂着自己。   不期然地,上官钧突然想起,自己复生醒来之时,姬安也是这样搂着自己。   他不由得发散想到——以前他养病期间睡得沉也睡得多,总是姬安先醒来,会不会当时姬安也是这样搂着自己睡,而自己还没有发觉……   可又一想——但昨晚姬安并没有搂自己。   那现在是因为觉得冷?这条毛毯虽然挺厚,但还比不上昨晚的两床被子,身下的毛斗篷也比不上昨晚铺在草料上的垫子。   上官钧犹豫片刻,侧过身,伸手将姬安搂在怀中。   姬安的脸埋在上官钧脖侧,呼出的气息轻轻吹拂过上官钧耳垂。   上官钧感觉有点痒,刚想抬手挠一挠,突然听到姬安含糊的声音——   “上官……”   上官钧动作一滞,以为姬安醒了。   但姬安没有动,气息依旧规律而平稳。   上官钧等过片刻,才确定刚才是姬安的呓语。   他小心地抬手揉揉耳朵,再重新扯好被子。   刚闭上眼,却又一次听见姬安喃喃。   “上官……钧……别走……”   随着这话,上官钧感觉到姬安搂着自己的手脚似乎都用了点力。   他忍不住无奈一笑。   也不知道这是梦到了什么。   ○●   姬安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洞里,被那条毛毯裹得严严实实,睡在原本上官钧睡的地方。   旁边的应急灯已经灭了,姬安拖过来一看,发现是电池已经用尽。   他再打开系统看看时间,已经早上7点多,难怪洞里都有了光亮。   姬安坐起身,抹了两把脸,看锅里还有水,炉子也还剩一点点燃料,顺手开上火热一热水。   随后他发现自己的斗篷不见了,估计是被上官钧披走,就直接披着毯子走出洞去。   见到上官钧和秦直在洞口外说话,上官钧还穿了身整齐的外袍。   上官钧停下话,转向姬安:“陛下醒了,洗漱一下吃点东西,我们就上去了。”   姬安抽抽鼻子,竟然闻到了饭香:“又有人下来了?”   秦直笑道:“天亮后臣让人上去传话,让上头吊了一些东西下来。”   羽林卫统领见姬安出来,亲自端着热水过来伺候他洗漱。   姬安稍稍打理了下自己,也穿上外袍,回到洞中,见上官钧正捧着饭盒盖子喝水,旁边放着两碗肉酱饭,还有几只茶叶蛋。   他走过去,把已经非常微弱的火关掉,又要去拿饭盒。   却被上官钧把饭盒盖子塞到手中:“陛下拿好,我倒水。”   姬安不解地来回看看盖子和饭盒,不过上官钧已经提起锅往盖子里倒水,也就不计较那么多,喝完了水开始吃饭。   上官钧:“江润和常仁佑的尸体已经吊上去,等下秦直带飞廉军留下埋其他尸体,我们和羽林卫先走。我让人去借了三辆车,上去就坐车回京。”   姬安:“还走水路?”   上官钧:“嗯,水路快。那里留着一艘最小的船,能带上两百羽林卫护送。其余人马步行回去,步兵司与马兵司的人会直接回营。”   姬安点了下头。   先前他们过来时征调了好几艘漕船,但那些漕船不可能一直停在这边码头等,送他们过来之后就返回了。   姬安又想起问:“怎么三辆车,你不和我同车?”   上官钧抬眼看他:“还有姬含思和留高王。”   姬含思有一辆,这个姬安记得,不过把留高王给忘了,这时才“哦”一声。   上官钧观察一下姬安神色,发现没什么变化,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处置留高王。”   姬安歪头想想,回问:“他这算谋逆吧,能杀了吗?要是不方便,就比照沧阴王,让他出个‘意外’。”   上官钧一顿,才道:“陛下确定?”   姬安不在意地笑笑:“他可一天都没抱过我,我娘死的时候,他也没来看过一眼。如今还想要我的命,那我怎么可能还留着他。”   真要比较起来,原主这个生父比养父先帝还不如。   先帝虽然对一众皇子都放养,但该有的供应内侍省都不会缺了,原主偶尔提些不难办的要求,内侍省也都给办了。   可在封地的时候,因为主母看原主母子不顺眼,虽然不至于挨饿受冻,但吃的用的都还比不上那几个得宠兄弟身边的仆人。而留高王不是不知道这事,原主的娘曾和他提过,然而没有一点改善。   这些事原主当时年纪小,不一定记得清,可到底都留在了记忆里,姬安可以翻找得出来。本来姬安只想着以后找个机会削一削留高王的封户,也算给原主母子出口气。   结果,留高王自己要做妖,那就怨不得姬安下狠手。   上官钧看姬安这般坚决,心下倒是颇为赞许——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道:“陛下被出继,早与留高王断了亲缘。郡王谋逆,可赐死。”   姬安点下头:“回了京就把他扔大理寺去。”   吃完饭,姬安起身伸个懒腰,突听上官钧道:“陛下昨晚睡得可好?”   姬安看向他:“挺好啊。你没睡好吗?”   上官钧:“我听到陛下呓语。”   姬安诧异:“啊?我说什么了?”   上官钧抬眼回视:“叫了我的名字。”   姬安一愣。   上官钧:“陛下梦到了什么?”   姬安努力回想片刻,渐渐蹙起眉头。   上官钧扬眉:“是不好的梦?”   姬安表情微妙地看他:“梦到小山一样成堆成堆的奏疏,我看不完,找你帮忙看一半,结果你不肯,留下我自己跑了。”   上官钧听得一愣。   姬安最后叹一句:“真是个噩梦!”   又苦着脸问:“大司马,回到宫里要是真堆了那么多奏疏,你不会这么不仗义地自己躲清闲吧。”   上官钧:“……”   姬安很快续道:“不过,你想躲也躲不了,我会带奏疏去思贤殿堵你!”   上官钧:“我若是回府了呢。”   姬安哼笑:“那我就带去大司马府,你还敢不给我开门?”   上官钧回视片刻,微微一笑:“好,要真有那么多奏疏,我为陛下分担一半。”   姬安喜笑颜开:“一言为定!”   说完这点闲话,上官钧出洞叫了人进来收拾。   按着他先前的吩咐,秦直已经先在下来的人中传开姬安遇仙一事,此时收拾的羽林卫都小心翼翼的。   姬安哭笑不得地道:“别担心,这些东西没那么容易坏,用毛毯裹着扎好就行了。”   有名羽林卫拿起上官钧的斗篷要卷,上官钧见到,说:“这个不要了。”   姬安转眼看去,赶紧接话:“还好好的,干什么不要,回去用肥皂洗一洗就行。”   上官钧:“有箭射穿的洞,还浸了血。”   姬安:“那么小的洞,可以补嘛,血又不是洗不掉。你不要我要,带回去。”   那斗篷破了是因为救自己,姬安觉得算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上官钧看过来一眼,没再说什么。   那卫士见此,就照姬安说的继续收拾。   一切收拾妥当,姬安和上官钧带人从谷底走到北边崖壁。   姬安见崖壁上挂着一副明显是赶制出来的软梯,松了口气——他不想让人背,但现在的体力又不确定能不能自己攀绳上去,有软梯就好多了。   上官钧伸手扯一扯,让一名羽林卫先上。   众人等过好一会儿,软梯开始有规律地摇晃,是爬上去的卫士在给信号。   确认软梯安全,上官钧看向姬安:“陛下可能自己上?”   姬安笑道:“当然可以。”   他走过去抓住绳子,对上官钧道:“我在上面等你。”   上官钧点头:“陛下当心。”   姬安抬头看看,抬脚踩上去。   的确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过姬安上到半山,虽然有些喘,但手脚都没有发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从昨天那两战之后,这身体就彷佛脱胎换骨一样,总感觉比先前有力且轻盈。   跟着姬安上来的是上官钧。   再后面是一次两人,等羽林卫全都上来,姬安和上官钧便带着人下山回营。   营中也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三辆马车都已套好。   姬安和上官钧的坐骑也被牵过来,跟着他们一同回去。   两匹马颇有灵性,可能是感知到异样,见到两人都有些激动,非要靠过来亲热一番。   姬安笑着搂住白马脖子抚摸好一会儿,才把白马安抚好。转身就见上官钧也在轻抚黑马马鬓,脸上难得一副温柔的表情。   白马伸头过去蹭蹭黑马,黑马也回蹭蹭它。   上官钧停下手,看向姬安:“陛下,上车吧。”   姬安点点头,对两匹马道:“我和大司马有点累,回去就不骑你们了,你们乖乖跟着走啊。”   白马发出咴律律的声音。   姬安一边跟着上官钧上车,一边问:“先前好像还没听它叫过,那是高兴的叫声吗?”   上官钧转头去看先前牵马来的卫士。   那卫士被他看得莫名有点紧张:“应、应该是……臣的坐骑高兴时也是这么叫……”   姬安听他声音有点怪,回头一看,不由得笑道:“大司马快上来。”   上官钧跟着上车。   那卫士松口气,赶紧关上车门,再回去牵那两匹宝贝马。   ○●   随着姬安和上官钧回了宫,江润、常仁佑、留高王三人联手绑架姬含思,并意图谋逆的大事被揭开,震惊朝堂。   姬安回京当天,就下令将江润和常仁佑的尸身示众三日。   随后责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限三日内审清此案。   只是,说是三日,但头一日到案的只有留高王,留高王自然什么都不认。他是郡王,又是天子生父,大理寺不敢用刑,只得派快马出城去催着军中赶紧把其他人犯押入京。   等江润的手下一进京,三司连夜审案,甚至休沐日还加了一天班。十月廿六上朝之时,就当众上奏结案报告。   姬安回宫后休息了三天,也和上官钧一同先处理好积压的奏疏,今天是回宫后的头一次朝议。   朝中众臣都还没来得及为天子与大司马悄悄出京一事苦口劝谏,就先被大理寺审出的这样一件大案给惊得背冒冷汗。   要知道,常仁佑等人的最初计画,是在冬至祭天之时下手。如果不是姬安和上官钧突然出京,他们也不会提前动手。   而冬至那天,可是百官都要跟随天子一同去祭天的。   若是常仁佑在那时动手,场面一乱,天子和大司马尚且有羽林卫护着,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可就不一定有人管了。被逆贼炸死、砍死,或是混乱之中倒地被踩伤、踩死,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一想到正是因为天子和大司马秘密出京,才化解了之后那场灾难,群臣一时之间都再说不出什么劝谏之言。   于是姬安也就躲过了这一顿耳朵轰炸。   大理卿方怀静奏完案情,最后道:“主谋者三人,江润、常仁佑皆已毙命,留高王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姬安:“按律如何处置?”   方怀静:“谋逆之罪,当赐死,家产没收。”   其实他没把话说完,谋逆之罪基本都会夷族。按本朝例,通常是夷三族。   方怀静之所以没说,一则因为留高王是宗室,夷族就牵扯到姬家人,似乎不太合适。新天子刚继位不久,倘若此时对诸多宗室大开杀戒,势必会招来恶名。   二则,他知道姬安心善。对江润和常仁佑,他先前曾请示过姬安是否要夷族,姬安否决了,江润无父母妻儿,就只将常仁佑的家眷没为奴隶并遇赦不赦。对那两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对生父留高王。   所以方怀静干脆就没提夷族。   不仅如此,他顿了下,还体贴地接道:“陛下登基在即,若觉赐死不祥,可延后。”   当然,众人心知肚明,方怀静这话的意思就是——留高王毕竟是天子生父,不忍心杀也可以不杀。反正先拖一拖,后面杀没杀也没有人会追究。   但,姬安却道:“朕都遇到了仙人,还怕什么不祥。赐留高王毒酒,着宗正寺收殓尸身。至于家眷,先没为奴隶。朕登基后还有一次大赦,看在宗室的份上,你把握一下时间,让他们能遇赦脱籍。”   方怀静心下颇有些吃惊,不过面上平静地应了是。   群臣这时才想起——对了,天子和大司马还在那个谷底遇到了仙人,才化险为夷。   这事如今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最爱在江润和常仁佑的尸首附近议论。   总之,既然上官钧都没有出声,那姬安的决定就没有人能反对了。   当日,留高王就被灌下毒酒。因是罪犯,没有停灵,直接一口薄棺装了,拉出京寻地下葬。   这是姬安回宫的第四天,也就是江润和常仁佑尸首示众的最后一天。   这天晚上,姬安邀请上官钧到立政殿一同吃晚饭。   饭菜上来,内侍小厮们都被遣出去,姬安亲自回卧房给上官钧抱了个大匣子出来。   上官钧打开一看,是一只小麻袋,和一本小册子。   姬安:“辣椒种子和种植手册,答应过你的。”   上官钧:“陛下有心。”   想了想,又问一句:“这两样贵吗?”   姬安坐下,边吃边回:“这一点试种的种子还好,大概能种上两亩地,足够我们吃了。明年可以自己留种。”   上官钧扬眉:“陛下送我的种子,在我庄子里种出来,还得连着陛下的份一同供给?”   姬安跟着挑眉:“我又吃不了多少,大司马不会这么小气吧。”   上官钧一笑,换个话题:“陛下不是挺喜欢那个孜然,要不要也种一点。”   姬安:“孜然好像不合适在这里种,我还是直接收购好了。”   既然他这么说,上官钧就没有强求。   两人吃完饭,姬安到院中散步,上官钧陪着他。   姬安笑道:“大司马可以练剑,请便。”   上官钧刚要回话,却有内侍来禀:“陛下,琳琅王求见。”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道:“让他进来。”   先前两人把姬含思带回京,就让人直接送到了琳琅王府。姬安只要姬含思平安就行,不在意他怎么样,只留话叮嘱他注意安全。   从他们把姬含思救回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姬含思本人。   既然姬含思来了,姬安也就不再散步,领着人一同进殿,上官钧很自然地跟了进去。   三人各自落座。姬安和上官钧坐在平常坐的榻上,姬含思坐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   姬安打量一下姬含思,感觉他和以前并没有不同,只是显得忧郁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回的事给吓到了。   姬含思轻声开口:“感谢陛下与大司马救臣回来。”   姬安点下头:“有什么事,直说吧。”   回来四天了,虽然先前姬含思上过谢恩奏疏,但今天才想起来亲自进宫谢恩,姬安是不信的。   姬含思有些犹豫地看看上官钧。   上官钧低头喝茶,没有丝毫起身之意。   姬安:“怎么,大司马还不能听吗?”   姬含思吓一跳,连忙道:“不是……臣……臣想,恳请陛下,同意臣为江润收尸……”   姬安愣了下,忍不住重复:“你想为江润收尸?”   姬含思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恳请陛下同意……”   姬安实在有些不解:“你知道是他绑了你吧?”   姬含思再点点头。   姬安:“你不恨他?”   姬含思面上现出些茫然:“我……我不知道……”   姬安:“……不知道?”   姬含思低下头,小声道:“他……绑我期间,我一直晕着……但是之前……”   姬安明白过来了——在姬含思的记忆里,江润还是那个吸引自己的风趣商人,并不觉得他是绑架自己的凶恶之徒。   只是,虽然明白,却也非常无语,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评价姬含思这人。   不过,姬安转念又想到,姬含思都能因为选不出正攻而自杀,好像对江润还有情也不奇怪。   他又问:“那你不会恨我杀了江润吧。”   姬含思一惊,连忙道:“臣不敢!臣知道他犯了死罪,是罪有应得。只是,念在相识一场,臣不忍心他曝尸野外……”   收尸的请求也不是什么大事,姬含思愿意收一具,还省了朝廷一点事。   姬安看向上官钧:“大司马觉得呢?”   上官钧:“陛下定夺便好。”   姬安就同意了姬含思之请,让他告退了。   等姬含思离去,姬安忍不住感叹一句:“姬含思这挑男人的眼光是不是也太差了点,就不能找个好点的?”   上官钧抬眼看来:“陛下不反对他找男人?”   姬安:“只要不给我和朝廷添麻烦,别说男人,他找猫找狗都行。”   上官钧又问:“那陛下觉得,他该找个什么样的才算好。”   姬安没多想,直接回:“我看奥多塞就不错,人开朗,性子又单纯,不像他身边那三个那么多心眼子,就可惜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   上官钧微微眯眼:“陛下喜欢那样的?”   姬安正拿起茶杯,随口应道:“那不是,我可不想天天哄孩子。”   上官钧垂眼,也继续喝茶:“陛下这茶不错,和我那的不同。”   姬安被带走注意力:“你喜欢啊,我让人包给你。我不挑,喝什么都一样。”   上官钧唇角一弯:“好。” 第81章 祭天   一杯茶喝完,姬安抬眼看看上官钧,问:“那个,火器的书要不要先给了你。”   不过,上官钧现在倒是不急了:“不用,等我把军监处彻查一遍。到时还得麻烦陛下看看人。”   研发火器的人至关重要,需得更加谨慎。考虑到常仁佑能弄得出炸药自制震天雷,上官钧决定先把规则和人都细筛一遍。   姬安点点头,目光落到手中杯子上,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上官钧视线在他手上扫过,禁不住有些好笑,放下茶杯,开口问:“陛下可是有事要我办。”   姬安再次抬眼看过去:“是有件事想拜托大司马……”   上官钧奇道:“很难办的事?让陛下这般吞吞吐吐。”   姬安又垂下眼,一点点抿紧了嘴,像是仍在犹豫。   上官钧甚至感觉姬安的脸上好似升起一点薄红。   这个样子的姬安实在是难得一见,惹得他不自觉地一直安静看着。   姬安自顾自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一咬下唇,放下茶杯站起身,快步转进内屋。   上官钧视线追过去,很快又见姬安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摺本。   姬安快步过来,将手中摺本放在小案上,没敢看上官钧,只盯着摺本道:“想麻烦大司马帮我‘润色’一下……”   上官钧感觉他脸上的红意刚才更明显了一点,稀奇地留连片刻,才转到那本摺本上,抬手拿起来,打开细看。   是一篇祭文,内容就是告诉上天,自己当了皇帝后会如何治理国家。只不过,用词非常平实朴素,写的内容也不是空泛的套话,都是一条一条可以实施的计画。   上官钧看到中间,都觉得姬安写的这份东西是他的施政纲领和长远规划,要不是结尾处带了一句祈求风调雨顺,都要忘了这是一篇祭天之文。   他看完,抬头去看姬安。   姬安大概是已经冲破了心理上那层羞耻关,现在脸色倒是恢复了,只说:“你知道我的,没正经念过书,也就不知道怎么正经写东西。实在不好意思拿给那些个大儒看,只好麻烦一下大司马了。”   上官钧笑笑:“我只是没想到,陛下会亲自写祭文。”   先前这一类文章,姬安都是交给翰林院,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何况祭文,尤其是新帝登基的祭文,其实都有它本身的框架,填上一些花团锦簇的句子也就行了。   脸都已经丢过,姬安现在也放松下来,倚着软枕摸着手炉:“先前是这么想的,但翰林院交上来几篇,我看着都感觉太空洞了,和我想要的不一样。”   上官钧垂眼再去看姬安写的,一边说:“我还以为,陛下只把祭天当成一个仪式,不会在意这个。”   关于办登基大典的日子,钦天监和礼部提交了好几个吉日,冬至这日排在最后。因为冬至原本就要祭天,感谢上苍带来一年的五谷丰登。登基时也要祭天,告诉上苍换了皇帝。   两个祭祀合在一起,会让人感觉糊弄事,显得没有那么敬重。可偏偏姬安就挑了冬至这一天,说是大冬天的少折腾一次。或许是他这话说到了众臣心上,最后倒也没人反对。   因此,上官钧才有刚才那一说。   姬安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在意,就是觉得短时间内劳师动众两次没必要。但对祭祀我可没想过敷衍,肯定是得好好搞。要不是我文笔不行,一开始也不会扔给翰林院。”   上官钧细看着姬安写的,又说:“陛下没给翰林院这份提纲,他们也只能写些空洞的,领会不到陛下的意思。”   姬安扁扁嘴:“但我口述过我要达成的目标,结果他们都没写进去。”   上官钧:“例如——‘让治下百姓耕织者不用担心田地,从商者不用担心重税,户户安居乐业,不用担心一次徭役抽丁就家破人亡。’这些?”   姬安撇嘴:“中间要怎么做省略不写就算了,连目标都没有,不是让上天以为我这个天子是上来混吃等死的吗。”   上官钧不由得轻笑一声,抖抖手上的摺本:“祭祀之时,祭文要在百官面前念出来,陛下确定要写得如此详细?”   姬安眨下眼,狡黠一笑:“我问过王晦。他说,冬日风大,在圜丘上念祭文,其实下面人不怎么听得清。所以,我念小声一点就行了。”   上官钧微愣。   姬安问:“你以前能听清吗?”   上官钧:“先帝祭天之时,都是我主持。我在第一阶下,能够听清。”   姬安听得诧异:“那这回还是你吗?”   上官钧:“是太常卿。”   姬安:“既先帝可以委派你主持,我是不是也可以。”   上官钧眸光一闪:“陛下愿意的话。”   姬安笑道:“明日我就下诏。先前没人和我说这个,你也是,都不提醒我。”   上官钧:“本想躲个清闲,圜丘之上的确风大。”   姬安啧一声:“不仗义。”   上官钧眼中含着笑,将摺本收起。   姬安又问:“这回大司马想要什么谢礼,我去给你找。”   上官钧转过目光:“些许小事,不必次次都收陛下谢礼。”   姬安却是露出狐疑之色:“上回让你帮写几个大字,都要和我讨价还价的。这回又是写祭文,又是冒寒风当司仪,你却什么都不要……不会是想计着账,以后讨个大的吧。”   上官钧挑眉:“陛下手握百宝囊,怎么还怕我讨账。”   姬安:“我得先‘攒钱’呀。”   上官钧:“我又有哪次不是让陛下先欠着。”   姬安想想也是:“那随你吧。”   上官钧将摺本收进袖袋,顺势取出一封信,递给姬安:“罗天瑞的信,陛下可要看一看。”   姬安反应了一下,才想起罗天瑞是南下收糖那人,接过信打开细看。   罗天瑞在信上写,他到福吉打听杨微,就得知杨微刚被人夺了家业。要不是罗天瑞及时赶去接济,被气病的杨母可能都要挺不过去。   随后罗天瑞拿上官钧的信去找福建路转运使,转运使再出面找福建提刑一查,发现是白州知州被人买通,与人勾结在一处迫害杨家。   现在杨微已经拿回家业,帮着罗天瑞谈好收购沙糖之事。且为了感谢大司马的恩德,杨家那部分糖让了不少利。最后还提了一句,杨微对糖车欣喜若狂,正在日夜盯着人赶制。   姬安仔细回忆一下,问:“白州知州的事,怎么没见福建提刑司有奏疏呈上来?”   上官钧:“应该还在查其他事,等查清了再一并上奏。这封是我的私人信件,罗天瑞发出得快。”   姬安点点头:“也是,都敢做这种事了,想必其他贪赃枉法的事也不会少干。”   上官钧:“陛下日后想往北边榷场和倭国卖糖,从白州港直接走最合适。继任的知州,陛下得好好把控一下。”   姬安再点下头,又问:“这个杨微是谁,好像没听你提过。”   上官钧:“我没见过,只听说过他家的糖制得尤其好,才让罗天瑞去找他。没想到这么巧,赶上帮他的忙。”   他说得平淡,姬安听着却觉得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不过上官钧的话有避重就轻之感,姬安就没多问,只伸手将信还回去:“你回信了吗?”   上官钧:“明日还要装一日银子,后日出发。”   姬安:“糖车既然做好,你让罗天瑞问杨微要一份实验数据,推广的时候可以用上。”   上官钧应声好,看一眼殿门:“陛下可还要散步。”   姬安摸摸肚子,起身:“再走走吧。”   又笑道:“你的剑也该取来了。”   上官钧跟着站起,两人一同走出门去。   ○●   一桩谋逆大案办完,姬安都感觉最近朝堂上的气氛似乎有微妙的变化。   好像所有人都变得更安分一点,连政事堂的议事效率都加快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被姬安赐死生父这一辣手给吓到。   不过没有什么流言斐语传进姬安耳里,姬安就只当没看出来,照常上朝和议事。   眼下最重要的大事,自然是新帝的登基大典,朝中宫中各部门都在紧张有序地做着准备。   姬安甚至感觉,上官钧都彷佛比先前积极一些,亲自安排和督察出京祭天的警卫事务。   终于到了冬至这天。   冬至正好是十一月初五,休沐就往下顺延到初六。   吉时颇早,姬安半夜就被叫起床,焚香沐浴。   趁着烘头发,姬安还躺在榻上睡了个回笼觉。   出发之时,天才蒙蒙亮,寒风呼啸。   姬安裹着狐裘斗篷,抱着手炉,在内侍们的簇拥下走出殿外。   徐小七抬头望望天,有些担心地说:“好像比昨日还冷一些,但愿别下雪……”   姬安却笑道:“下雪不好吗?瑞雪兆丰年啊。”   最近几日都是阴天,但自入冬到现在,小雪大雪两个节气过去,虽然下过几场雨雪,却都不大,姬安甚至担心明春会不会旱。   徐小七小声回道:“下雪是很好,但今日是陛下的大喜日,这雪最好还是能留到明日再下。”   姬安:“我倒觉得下雪也是个好兆头。不过,今日那么多人出京,的确还是先别下的好。”   出殿上了马车,只有郑永和朱顺进车里伺候姬安。   姬安感觉车子走动起来,让朱顺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见车子出了立政殿就直接往宫门去,不由得问:“大司马不过来一块走?”   郑永在旁回道:“大司马骑马,该是直接到宫门去了。”   今日百官随天子出京祭天,除了天子坐马车,原本是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能骑马。不过姬安体恤百官,给了恩典,家中有马有驴的都可以骑上,到圜丘前再下马。   马车行到宫门处,姬安果然看见上官钧骑着黑马靠过车边来,便笑着打个招呼,才让朱顺放下帘子。   朱顺帮姬安调整一下软枕,说:“过去圜丘还需一段时间,陛下可再睡一下。”   姬安却道:“把大司马写的那份祭文给我,我先看看。”   他事忙,又对上官钧放心,拿到祭文之后都还没有看过。   朱顺劝了一句:“路上总有些颠簸,看字伤眼。马车到了圜丘尚需等待吉时,陛下那时再看不迟。”   为了保证不延误时辰,人肯定是要提前去的。何况随同的百官去了还要列队,姬安能休息的时间还不少。   姬安一想也是,就让人吹了蜡烛,躺下来睡觉。   天子的马车宽敞得能并排躺下四五个人,一路的轻微摇晃让姬安这一觉睡得还挺舒服,到了地方才被叫起来,擦把脸吃点东西。   姬安还问:“问一下外面,官员们都吃上东西没有。”   朱顺笑道:“就知道陛下会惦记这个,刚才奴已经问过,小食与姜茶已经发了,众官员都十分感念陛下恩德。”   这也是姬安的恩典,提前一天就派了人过来准备。   大冷天的,众人都是半夜起床,吹着冷风骑马过来,还要继续吹冷风站到祭祀结束。姬安备的这些东西虽然不多,却也让官员们颇为欣慰感动。   姬安吃完东西,站起身让朱顺和郑永给自己穿礼服,一边拿着上官钧写的祭文看。   看着看着,他就发现一件麻烦事——好多生僻字不认识!   姬安紧急打开系统,把祭文扫进去,再问:【系统,你能帮注音吗!】   系统没有反应。   姬安重重咂下舌,等着内侍们给自己穿戴好,就吩咐:“快传大司马上来,你俩……也去吃点东西,喝两口姜茶。”   朱顺和郑永对视一眼,明白这是不让他们留下,便一同下了车。   姬安在车里着急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敲门声,连忙道:“上来!”   门打开,上官钧带着一身寒气走进车内。   姬安就一愣,不自觉地上下打量起他。   上官钧也穿戴好了祭祀礼服,是和姬安一样的衮冕,玄衣纁裳。   区别只在于,上官钧作为超品大司马,仪服与王等同,穿戴的是九章九旒的衮冕。即,冕上垂旒为九条,衣上章文为九章。   姬安则是十二章十二旒。也就是衣服上绣的章文更多,冕冠上也多出前后共六条垂旒,脖子承重更大一点。   然而,明明两人的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上官钧却彷佛丝毫不受衣冠影响,上车的动作利落一如平常。姬安却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套层层叠叠的礼服压垮,一举一动都生怕把自己绊着。   上官钧被姬安急召而来,进到车中却又不见姬安说话,奇怪地唤一声:“陛下?”   姬安回过神,连忙招招手:“大司马过来坐。”   上官钧看他已经穿好全套礼服,看着不方便行动,便走过去坐到他面前:“陛下叫我何事?”   姬安再递上杯水:“喝一口暖暖。”   上官钧接过,却没喝,只说:“我在下面喝过姜茶。”   姬安便拿起那卷祭文,不好意思地道:“你给我念念,好多字我都不会念。”   上官钧愣了下。   姬安挠挠脸:“我先前没看,没想到这么多平常不用的字……”   上官钧沉默片刻:“此时我念一遍,陛下就能记住了吗?”   姬安:“可以的,放心!”   他可以在系统里做笔记!   上官钧不太放心,但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也只能相信姬安的记忆力,接过来慢慢念了一遍。   姬安跟着标注好,在他念完之后,照着系统里那份跟着念了一次。   上官钧看他念的时候目光有些虚,不像是在看祭文,但到底没有出错,这才暗暗松口气。   姬安刚做好准备,郑永就在外敲门道:“陛下、大司马,时辰到,该登坛了。”   姬安吐出口气:“好险好险。”   上官钧禁不住莞尔。   姬安起身,刚出马车,就被寒风吹得感觉脸上麻了一瞬,珠玉垂旒噼噼啪啪地打在额头。   幸好礼服够厚,不裹斗篷也能扛得住。   朱顺和郑永帮姬安整好衣裙,一左一右扶着他往前走。   姬安微微回头。   上官钧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就跟在陛下身后。”   姬安笑着回声“嗯”,这才转回头去,慢慢往走前。   天已经全亮了,不过天上云层还挺厚,没有见阳光。   姬安在百官当中穿过,一步一步登上圜丘最高处,再被扶着转回身。   朱顺和郑永退下圜丘。   姬安向下一望。   在野外开阔之处看去,下方群臣与兵士比在大殿中看着更为壮观。   只是离得更远,更看不清人,只见一片人静静地低头站着。   唯有上官钧,立于低一阶下。   姬安不自觉地向他看去。   上官钧似有所感,也转头看来。   姬安对他笑一下,点点头。   上官钧转回头,沉声道:“跪上苍——”   风将他的声音送往下方,再由传话官员一层一层传开。   下方臣子一片一片地跪下。   所有人跪完,姬安深吸口气,接着转身,在祭坛前的软垫上跪下。   祭礼过程繁复,姬安听着上官钧的口令行事,带领群臣多次跪与叩。   再接过祭文,对着上天念完,放入火盆中焚烧。   一缕青烟直上高空,奇异地竟没被吹散。   不知道是不是姬安的错觉,他感觉现在的天光似乎比刚上来时亮了一些。   待祭文燃尽,上官钧接过太常卿送上来的三柱香,再次上坛送到姬安手中。   姬安接过,没等上官钧返回原位,便跪在祭坛前。   期间他听见上官钧轻轻叫了声“陛下”,才反应过来——糟糕,冷得太想早点结束,跪早了!   但跪都跪了,总不好再直接站起身。   他稍稍回头,给上官钧使个眼色——将错就错吧。   反正要上三次香,还得再跪两次。   姬安也就心安理得地叩拜下去。   这时,他又听到似乎是圜丘下方响起一阵嘈杂,不知道是不是群臣见上官钧还留在他身边才发出的。   不过,等姬安抬起头之时,就知道不是了。   他看到一束光照在自己身上。   虽然微弱,但因为天阴,还算是比较明显。   姬安抬头看向天空。   光自东方而来,破开云层,斜照而下。   姬安都有些愣。   接着就感觉上官钧弯身托了自己一把,才想起站起身。   上官钧往下一层走,接过第二柱香,回来送到姬安手中。   姬安接香之时再次对他递个眼色——你留下,别显得刚才是错的。   上官钧眼中升起点笑意,几不可察地微点下头。   姬安转身,再次下拜。   下方似乎又一次发出喧哗。   姬安起身之时,感觉照在自己身上的光束比刚才亮了许多,而且范围好像也扩大了一些。   上官钧下去接过第三柱香,回来递给姬安。   姬安第三次拿着香叩拜下去。   这一次,他甚至都不用等起身,就能看到前方地面亮得有点刺眼,身上也感觉到被阳光包裹的温暖。   姬安就着弯身的姿势悄悄回头,发现连身后的上官钧也被照在那束光当中。   却在这时,上官钧动了。   上官钧原地跪了下去,双膝压在坚硬的石板上。   姬安微微一惊。   上官钧轻声提醒:“陛下,上香。”   姬安连忙直起身,将香插入香炉里。   上官钧这才起身,跨步上前扶起姬安。   姬安抬起头,就见以那束光照射下来的地方为中心,四周的云层在渐渐散开,天光越来越亮。   上官钧转身抬手,对着下方再次高声道:“跪天子——”   甚至都不需要人传话,照射下来的天光奇景就足以让下方群臣纷纷主动下跪。   上官钧回身,退后两步,再次下跪。   这回是对着姬安。   姬安深深吸口气,对着下方沉声高喊:   “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上官钧接道:“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声音传到下方,群臣再一声一声地传出去。   “愿我大盛国泰民安——” 第82章 宫宴   姬安上完香,就到上官钧上香。   上官钧再次下坛接过太常卿的香,回到祭坛前跪下三叩首,将香插进香炉里。   臣子只需上一次香。上官钧起身走到姬安身旁,抬起手臂低声道:“陛下扶着我。”   姬安穿着一身沉重的礼服,不方便独自行动,听见他这么说,也就抓着他手臂做支撑。   随着姬安被上官钧扶着走下圜丘,天空中拨云见日,照在圜丘顶上的那束光也就渐渐融在明亮当中。   姬安穿过群臣队列之时,许多人都忍不住悄悄抬头,偷偷去看这位带来奇景的新帝。   上官钧一路将姬安扶上马车,官员队列也开始动起来。众人依次领香上坛,跪拜上香。   待退回圜丘之下,再被引导着去领回自己的坐骑,准备跟随天子的马车回京。   在此期间,先前发放食物的内侍们再次把姜茶和糕点抬过来,又一次给众官员分发。   回京之后紧跟着就是大朝会,中间留出的休息时间很短。虽然官员们也会自带一些炊饼,找时机垫垫肚子,但半夜里带出来,现在早已凉透了。此时能吃喝上一口热乎的,实在是再舒服不过。   群臣排队领了姜茶,喝完之后再拿上糕点,边吃边走,也一边和身旁同僚低声议论。   “刚才那束光,是巧合还是……”   “我看可不像。哪就那么巧,恰恰好在圣上上香之时漏下光来,还就照在圣上身上。”   “而且,圣上三次上香,光是一次比一次亮。”   “其实,先前烧祭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们没看到吗?”   “我也是!明明那么大的风,可那青烟愣是没被吹散!”   “不是说圣上前些日子才遇过仙人,现在看,当真是得天之运的真龙天子。”   “我更好奇那篇祭文的内容,究竟是如何写的,能让上苍如此喜爱圣上。”   “可惜啊,站得太靠后,完全听不到一点声。”   太常卿负责给正三品以上的官员递香,并且也随队上坛上香。   当他走下圜丘之时,就看见中书令站在一旁不远处,暗暗对自己招招手。   太常卿目光四下一扫,见无人特别留意,就转身走过去。   中书令捉着他的手,两人状似亲密地一同慢慢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中书令问:“刚才,你可听见圣上的祭文是如何写的?”   太常卿微微摇头:“我在圜丘底下,只能听到风声。”   中书令再问:“祭文不是太常寺为圣上所写?”   太常卿:“圣上好像是找翰林院写的。”   中书令:“祭祀前不曾给你看过?”   太常卿:“不曾。”   他看中书令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问:“祭文怎么了?”   中书令目光往外快速掠过,声音再压低一些:“先前我问过魏公,他说,圣上似乎对翰林院呈上去的不是很满意,两次都让重写。第三回魏公亲自操刀,圣上虽未再打回,却也没有赏赐传下。”   姬安不是个小气的皇帝,平日里这样的事只要办得他满意,多多少少都会给赏赐。哪怕赏得不算很多,但也是个肯定的意思。   太常卿诧异道:“难道最后是圣上自己写的祭文?”   中书令没说话。   一篇祭文虽然代表不了什么,但烧给上天的祭文里不会写假话,也能从中一探帝王心思与性情。   何况,刚才还出现了那样的天光奇景,很难不让人多想一想。   另一边,众所周知的上官钧第一心腹刘叔圭,也被枢密副使拉着小声说话。   枢密副使:“光照下来之时,大司马也在圜丘之上。先前传说圣上遇仙,大司马亦在身旁。叔圭,你说这……”   刘叔圭迅速扫一眼周围,将他拉得靠边一些,才低声回:“那时是圣上在上香,而且,光可是先照在圣上身上。”   枢密副使一叹:“我知道……”   刘叔圭打断他要往下说的话:“慎言。”   枢密副使想了想,又道:“圣上登基,后宫空虚。有了今日这一道光,怕是许多人就会起心思。”   刘叔圭:“为延国祚,劝圣上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本就是为人臣子应尽之责。”   枢密副使看看他神色,感觉看不透,只能顺着话说:“你说的也是。”   刘叔圭看他一眼,提点道:“今日还是大司马站在圜丘之上。”   枢密副使一愣。   刘叔圭:“圣上是大司马推上去的,无论如何,圣上与大司马君臣相得,连上苍都乐见。”   刚才那光,最后也就罩住姬安和上官钧两个,没有再继续往外扩散。刘叔圭要这么解释,也能够说得通。   枢密副使恍悟地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大司马肯定稳稳占据从龙首功。上苍这次肯定了大司马的选择,往后若是天子脱离控制,那就再推一个新的,也造个异象,就还是大司马的选择“最合上苍之意”。   他再思索片刻,又问:“大司马为了那个批命,先前一直不肯娶妻。现在新帝登基,我们是不是可以劝一劝了?”   刘叔圭看他一眼——枢密副使家中正有适龄的孙女。   枢密副使也不扭捏,坦然笑道:“我这把年纪了,仕途走到这儿,也没什么再进取的想法。儿子又不争气,只能指望着孙子长成。孙女要是有福气,也好帮衬一下兄弟。”   上官钧把刘叔圭安插在现在的职位,很显然就是让他熬到资历升枢密副使。枢密副使虽然才半百出头,但也看得透自己只是占着个位,什么时候刘叔圭能上来,自己什么时候也就该退了。   枢密副使续道:“你最了解大司马,你觉得,可有希望?”   刘叔圭跟着想了想,回说:“大司马未与下官谈论过家事。要不,下官先寻人试探一二。”   枢密副使当即高兴地点下头:“那便交给你了。”   不过,这文武百官当中,要论对今日异象最为高兴的,还要数齐万生带领的驻图使团队伍。   他们马上就要踏上去往图国的旅程,而且预计要在图国待三年。两国相互派驻使臣是前所未有的事,众人心中总难免有着忐忑。   而今日这一道光,哪怕是自我安慰,也能让他们觉得如同照亮了自己的前路。   “如此异象奇景,可见上苍对圣上之满意!太好了!”   “我等追随圣上之意前往图国,此行必然也能顺利圆满!”   “我们是第一支驻外使团,这可青史留名的事!”   “哈哈,你想得也太美了点。齐大使肯定能留名,但我们就不一定了。”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想着过去能促成点什么两国好事,被史官记上一笔。”   “我的确没出息,现在只惦记着下午要发的东西,和晚上那一餐好宴。今日是冬至和圣上登基,不知道发的东西会不会比往年更多一些。”   “说到发东西,我听说今年好像有以前没有的新东西呢,不知道是什么。齐大使,你知道吗?”   齐万生原先只安静听着,此时突然被人一问,愣了下,才迟疑着道:“我没听说……”   众人当他是在思考,没察觉异样,只继续议论。   齐万生笑着继续听。不过,他心下其实猜到了七八成。   因为前两日,姬安就将他和师晟召进宫,先把那样“新东西”给了他们。   *   姬安被上官钧扶回车上,抬头让郑永和朱顺除下冕冠,一边说:“大司马留下吧,陪我坐车回去。”   上官钧应声好,唤郑永来帮自己除冕冠。   朱顺摆开小案,为两人倒上热茶,再摆上一些热食,便和郑永一同退出车外。   上官钧扫一眼份量:“陛下连我的都备上了。”   姬安笑道:“辛苦你跟着我吃冷风,吃食当然得备上一份。”   两人动起筷。   姬安这时才完全放松下来,靠着软枕问:“最后上香那里,留你在上面没什么事吧。”   上官钧:“有了那道光,陛下便是当时在圜丘上跳舞,也会被史官写成是与上苍沟通。”   姬安失笑:“还真没想到会突然有道光照下来。”   上官钧却是淡定回道:“陛下身负百宝囊,自有天子气运。”   姬安用筷子虚点他:“听着像嘲讽。”   上官钧:“腹腑之言。”   姬安:“我刚才还挺紧张呢,你扶我下来的时候,才感觉背上好像都冒汗了。”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礼服厚重,陛下穿着那一身多次跪拜,会累出汗也不奇怪。”   姬安想了想,狐疑地看他:“你不会是在笑我身体虚吧。”   上官钧:“陛下如何会这么想,这是在夸你身体好。”   姬安看不透他说的是真是假,索性不再去想,转个话题聊其他。   两人吃完东西,郑永敲门禀报可以出发了,姬安就让队伍开拔回宫。   郑永和朱顺回到车里,都自觉地跪坐在两边角落。   姬安问:“大司马要不要睡一会儿。过来时我睡过一觉,这车还躺得挺舒服。”   上官钧:“谢陛下好意,不过我不困。陛下可以再睡一觉回去。”   姬安:“可我现在也不困。”   他有些无聊地挪到车窗边,揭开一点帘子往外望。   车外两侧是骑着马的羽林卫。   上官钧看看他,问:“陛下这车里没带什么娱乐之物?”   姬安看向郑永。   郑永和朱顺都垂头谢罪:“是奴思虑不周……”   姬安摆下手:“这车我都很少用,你们想不到也正常。”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身上一扫:“等回了宫,陛下还得在仁圣殿的龙椅上坐许久。刚才已经站了一上午,不如我替陛下按一下腰。”   姬安一愣,随即震惊地看过来:“你说什么?”   上官钧面不改色:“替陛下按腰,以前我专程和御医学过。”   姬安依旧有些回不过神——上官钧,竟然愿意,替自己按腰?!   紧接着,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丝暗喜——这算不算是自己征服了这个权臣?   姬安心情大好,起身叫郑永和朱顺帮自己脱了礼服,只穿一套里衣,抱着软枕趴在车里:“来来来!我也享受一下大司马的手艺。”   上官钧挽起袖子,起身坐在姬安身旁,双手伸向姬安腰间。   姬安的腰比看上去的还细一些,他双手一张,就快能圈进两手中。   不期然地,上官钧就想起上回姬安滑马,那时掐着姬安的感觉似乎又在掌中升起。   他的双手也就自然地先在姬安的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姬安嘶一声弹动下,回头:“你是按腰还是挠我痒啊!”   上官钧唇嘴微翘,手指用力,隔着衣服给姬安按揉。   姬安再次嘶了一声,抱紧胸前垫的软枕。   上官钧见他皱眉,问:“力道太大了?”   姬安轻轻咬牙:“还好……就是刚才没感觉,你一按就觉得酸……”   上官钧:“陛下的锻炼尚且不够,准备何时习刀。”   姬安跟着一叹:“我忙啊。”   他才锻炼一个多月,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不过离以前那样练出腹肌还差得远。   上官钧按捏片刻,又道:“陛下久坐,该时常让御医按一按。”   姬安嘀咕:“你好像不比我坐得少吧。”   上官钧:“我从小练剑,全身筋骨都会练到。”   姬安无话反驳,再嘀咕:“内侍时常会帮我按,大福学得还不错……”   话音未落,又酸痛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上官钧:“洪大福年纪小,力量不足。”   姬安心道——洪大福今年十七,也不算小了吧。   不过力道的确是比不上上官钧。别说,上官钧虽然按着痛一点,但能感觉到后腰原本的紧绷很快被揉松开了。   姬安贪心地问:“你会按肩颈背不?”   上官钧瞥过去一眼,见姬安闭上了眼睛,一副又痛又享受的模样,唇角不由得扬得更高些:“路上时间够,便帮陛下都按一回。”   姬安又问:“你这手法和大福学的好像不一样,是跟哪位御医学的。”   上官钧:“教我的那位御医已经告老了。”   姬安可惜地一叹,随即又觉得不对:“那他的手法没传下来?”   上官钧说了个名字,又道:“他曾在太医署教学生,陛下让人去问问,应该有人学过。”   马车摇晃间,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而跪坐在车角落里的朱顺和郑永忍不住对视一眼,再次低下头去,眼中都是难掩的复杂之色。   *   圣驾回到宫门前,等随行官员列好队,朱顺和郑永也重新给姬安穿戴好礼服,又帮上官钧戴上冕冠,整好衣裙。   车门打开,群臣就见到上官钧先走下车,再回身扶下姬安。   之后,上官钧没将姬安交给跟下来的两名内侍,而是直接扶着姬安踏进宫门,走向仁圣殿。   朱顺和郑永再次暗暗对视一眼,默默低头跟在后方。   群臣随行,浩浩荡荡地穿过皇宫中轴线,一路走进开大朝会的仁圣殿中。   上官钧一直将姬安送到玉阶之下。   姬安转头看他一眼。   上官钧回视,再微微垂首。   姬安踏上玉阶,走到龙椅前,转身坐下。   上官钧这才回身,对前方群臣沉声道:“跪天子——”   再一次跪拜,山呼万岁。   在大盛,除去新帝登基等某些特殊情况,这般群臣跪拜的情景就很少能见到,平日里臣下只是行拜礼。   姬安看着下方群臣,却是莫名地就感到双肩彷佛压上重量。   登基大典,这皇权之盛、之重,经过这段时间,他比继位之时感触更深。   礼毕,便和继位时一样,又是一次群臣贺喜,天子回礼。   这回的礼是双重礼。   原本每年冬至这日,天子会向群臣发放礼物,差不多相当于“年终奖”。一些家中清贫的小官,甚至都等着这一次的东西过个好年。   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吃的用的都包括在内,甚至还有帽子鞋袜,姬安头一次听说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然后,姬安往里加了一样东西。   第一个领的人自然是上官钧。   天子所赐众多,不会都抬到大殿上来。因此殿上发的只是礼单,过后再任单领取。   而上官钧接到的,除了礼单,还有一小块香皂。   茶香味,却是制成花形。   上官钧看着手中那一块浅茶色的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姬安。   姬安冲他笑笑。   上官钧重新垂首:“谢陛下赏赐。”   随后,各部门官员依次上前道贺与领赏。   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得到一小块香皂和一小块肥皂。从三品以下的官员,则都是一小块肥皂。   不过,站在玉阶下的上官钧看得清楚,那些香皂和肥皂全是方块形状,约摸只是他那块的一半大小。且香皂只有浓香与清香两种,并无茶香。   上官钧禁不住暗暗一笑——他都能想像得到,姬安吩咐人准备的时候,脸上肯定带着那种小狐狸一样的笑容。   这份和礼单一起发的新奇事物也引得群臣颇为好奇,发现礼单里夹着一张印得精致的使用说明小花笺,都忍不住立刻拿出来细看。   姬安这边收获也不错,系统跳出了一连串的能量,全是推广肥皂获得的。   他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推广可以持续刷能量!虽然只有首次给的能量多,后面每一回给的能量就少了,但只要以后用的人越来越多,积少成多也是一大进项。   姬安非常开心。   *   大朝会之后,天子赐宴。   今晚宫门下匙时间推迟,群臣都能好好吃一顿大宴。   对于这顿宴,姬安也没有吝啬,批下一大笔经费,力求让折腾了一天的所有人都吃得满意。   群臣入席之前,内侍、宫女们还端上热水,备上肥皂。所有人都亲自体验了一回肥皂的去污力,俱是啧啧赞叹。再想到自己刚才得到的那一块,不由得感慨天子的大方。   姬安的座位在高处,先与下方群臣共饮三杯,就挥手开席。   音乐声起,歌姬舞姬上殿,殿中顷刻间便热闹起来。   下方群臣都是两三人一案,单人单案的只有坐在高处的姬安,和离姬安最近的上官钧。   姬安独自吃了几口,看下面桌桌都边吃边聊得热闹,干脆把上官钧叫上来“拼桌”。   上官钧坐到姬安身旁,看一眼他案上菜色,发现与自己的竟然是一般无二。   他这一眼被姬安发现,笑道:“就是把我的菜多做一点,分成两份。今日膳房忙,反正我俩口味差不多,也省得麻烦。”   上官钧端起酒杯。   姬安笑着举杯与他碰一碰。   两人干了这杯,也聊着天吃菜看表演。   天色渐渐暗下,四处掌起灯火。   如同属于白天的肃穆退去,殿中像是笼上一层温柔的夜幕轻纱。   歌舞换了几支,菜也换了几轮。   气氛更加轻松热烈,许多臣子开始拿着酒杯四下串桌,相互敬酒说话。   姬安平常上朝时脾气不错,虽然有过几次惊人之举,却是很少凶人。   此时一些臣子吃多酒,胆子壮了点,就敢上前来敬酒。   先同敬姬安和上官钧,再单敬姬安一杯。   尤其是平日里难得见到天子一面的小官员们,哪怕原本坐在别的屋里,不少人听说之后都特地端酒过来,想趁着机会难得想沾沾真龙之气。   上官钧微微皱眉,趁着间隙道:“陛下可以不喝。”   姬安今天心情好,笑道:“这酒淡得和水差不多,没事。”   话刚说完,又有臣子上来,姬安让人倒酒,再次饮下一杯。   上官钧留意看他神色,见他脸上没有泛红,看着眼神也还清明,就没再劝,但还是给旁边郑永使个眼色。   郑永靠上前,上官钧轻声道:“给陛下上碗醒酒汤。”   郑永点点头,退了下去,亲自去膳房盯着做醒酒汤。   等他端着醒酒汤回来,却发现座上只有姬安在,上官钧离了席。   姬安已经吃得很饱,又喝了不少酒,感觉腹中正胀着,见他拿汤来,却是看着就不想喝,只让他放下,便继续和旁人说话。   说这会儿话的功夫,姬安却是又饮下两杯酒。   郑永也觉他喝得有点多,只好向朱顺使眼色。   朱顺便上前低声劝道:“陛下,可要先去更衣?”   姬安暗中摸摸肚子,撑着桌案起身:“也好。”   朱顺和郑永连忙来扶他。   姬安笑着推开两人:“没事,都换了方便行动的常服了,我自己可以。”   拐出案后,他头两步还是稳的,可第三步就开始感觉飘了,整个人都打个晃。   吓得朱顺和郑永赶紧扑过去:“陛下!”   姬安缓了缓,笑道:“无事,就刚才那一下起猛了。”   不过这回他没再坚持,让两人扶住自己,却又说:“你俩跟着就行了,不用带其他人。”   上个厕所而已,也带上一队人伺候实在是夸张。   殿内外四处都有人站岗,郑永也就示意其他人不用再跟,只和朱顺一同扶姬安出殿。   外头风凉,吹了一下姬安倒是清醒不少。   朱顺小声问:“陛下可要斗篷?”   姬安摇下头:“不用,喝了那么多酒,身上还热呢。”   上完厕所,姬安没有马上回殿,在外走一圈散散酒气。   办宴会的宫殿周围有片小园林,当时姬安考虑到这里是招待臣子的地方,就没有动。   现在是冬天,虽然没有花,但还是有常青的灌木,和一些假山造景,此时都扎上了许多绸花。   小园林中也有些臣子在走动闲聊,姬安想清静些,只往边上走。   哪知,想着是散酒气,却是越走酒气越上头。   姬安瞧见前方有座颇大的假山,看着能坐,便想过去坐一坐。   不料,刚走到假山近前,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上官钧,和一道姬安不熟悉的声音。   姬安愣了下,正犹豫是要离开,还是让内侍上前打招呼,毕竟偷听不好。   却在这时,他听见那道不熟悉的声音开始向上官钧介绍“自家远房侄女”。 第83章 酒醉   上官钧站在小园林边上吹夜风。   酒喝多了,吹着冬日冷风都觉舒服。   只是,哪怕他酒量好,喝了那么许多,此时走动一下都觉得酒气有点上头。   却是没想到,姬安竟然那么能喝。上官钧出来前还留意了一回,看姬安的确不像有醉意,才放心离开。   想到姬安,上官钧不由得往殿中望一眼。   殿中各屋的欢笑喧哗声,连这里都能听得见。   上官钧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宫宴了。   上一世里,姬含思办的宫宴俱是中规中矩。那时朝野皆知皇帝不过问政事,大司马才是实际掌权者,上官钧又从小习惯了不言苟笑,才能年纪轻轻就压得住阵。   既然最上头两人是那般安静的气氛,下面朝臣就无法放得开,更不可能像今晚这般上前敬酒,都是安安分分地吃宴。上官钧通常也不会久待,看完两支歌舞便率先离席。   若是再往前推,先帝还在的时候。因先帝在太子一事上没能争得过群臣,后来与臣子间的关系一直有着微妙的隔阂,宫宴自然也热闹不到哪里去,更像一种表面的平和。   在上官钧的记忆里,这种热闹的宫宴要追溯到自己年少的时候,先帝和群臣的关系尚且融洽之时。   现在也是姬安登基头一年,待过上几年,不知又会如何……   许是上官钧望着殿中望得久了,跟在旁边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问:“大司马,奴扶您回去?”   上官钧被唤回神,回道:“你回去吧,我再吹吹风。”   内侍有些犹豫。   上官钧又说了一次:“去吧。”   内侍不敢违逆,躬身行过礼便独自离开。   今晚宫宴需要的人手多,没法安排内侍宫女一对一地伺候。当然,原本姬安想点两个身边内侍专门照顾上官钧,不过上官钧谢绝了。从小上官太后就注重培养他自立,他并不喜欢时时都有人跟在旁边。   内侍刚离开,上官钧又看见有人向这边来。他也不想遇着人寒暄,四下看看,走到一座稍大的假山之后。   上官钧刚站定,一抬眼,看见前方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地有一点光亮。   他想了想,记起前方该是原来的皇子宫。皇子宫后再隔道宫墙,就是后宫,那些光该是后宫的。   想到了皇子宫,自然也就跟着想起姬含思。   今日姬含思也在。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不好安排姬含思,姬安还请了奥多塞来参加宫宴,安排他和姬含思共一案。   再接着,上官钧就想到了上回姬安说的那几句——   “姬含思这挑男人的眼光是不是也太差了点。”   “我看奥多塞就不错。”   “那不是,我可不想天天哄孩子。”   上官钧必需得承认,当时自己问出那句“陛下喜欢那样的?”,的确带着刻意的试探。   结果,姬安下意识的否认竟然不是“我不喜欢男人”,而只是否认了奥多塞那个具体对象。   似乎就是从那一日开始……   上官钧垂下眼,看向自己双手。   从那一日开始,他在入睡或醒来之时,彷佛总在迷糊之间不断听到姬安的那一句“救他”,和“上官钧,别走”。   姬安的那两道声音,好似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在他毫所无觉之时,就已将他罩在其中。   反反覆覆好几日之后,上官钧终于不得不正视内心——他对姬安的关注已经向着不寻常的方向滑去。   这两日上官钧就在思索这个问题。   是否要顺从内心,和姬安发展君臣之外的另一层关系。   于是,在下午姬安将他留在车里之时,他做了进一步的试探。   上官钧微微动动手指,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今日还隔着衣服,不知道直接按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若是再有机会……   刚想到这,上官钧突然收起笑,垂下手,转头看向假山一侧。   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片刻之后,有人探出身,见到上官钧就双眼一亮,笑着拐过来行礼。   是枢密院的官员,今年秋天考核后刚升进来的。   上官钧微微点个头,并没有接话。   但对方既然特意找过来,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冷淡就退缩,继续努力想和上官钧攀谈。   不过,那人还算识趣,大概是怕说得太多惹上官钧不高兴,很快进入正题,开始介绍自家远房侄女。   目的也就再明确不过了。   上官钧没细听,倒是发散着想到——群臣劝姬安选后纳妃的奏疏,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先前姬安说暂时不考虑婚事,也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外人虽还摸不清姬安从他这里拿到了几分实权,但有了今日那一幕彷佛上苍之意的天光奇景,估计不少人会起心思往后宫送女儿,催婚之势想必不是那么容易能压得下去。   上官钧想了一会儿,突然隐隐又听到脚步声。他刚要再细听,却又停了,不知道是刚才听错,还是来人站住了没再走动。   想到可能又有人专程找过来,上官钧不由得心下厌烦,想要回去寻姬安了。   他拉回注意力,准备开口打断面前这官员的话。不过,这官员也说到了尾声:“下官自知大司马的良配必得是贵女,下官没别的奢想,若是大司马愿收小官那侄女在身边伺候,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上官钧看着他堆满谄笑的脸,淡声道:“家里好不容易养大个女儿,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没名没分的太委屈。”   那官员一愣,笑容一时间都像是僵在脸上。   上官钧:“还有事吗?”   官员连忙再次堆起笑,躬身道:“大司马指点的是,谢大司马疼惜。”   随后又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告退离开。   上官钧听着他脚步声远去,才转身要返回殿中主屋。   却不料,刚绕过假山,就见到姬安站在前方不远。   两人四目相对。   上官钧目测一下,这点距离,肯定能把刚才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禁不住扬下眉:“陛下听到了?”   姬安没装傻,笑着承认道:“不是有意要听。我出来吹风散酒气,看这假山能坐,就想来坐坐。哪知还这么巧,碰到大司马的好事。”   一边说,姬安还一边往这边走来。   上官钧侧头看看假山,的确有一处平滑面能坐,还不小,应该能坐两个人,便跟着走过去。   姬安走到近前,瞥他一眼:“大司马也要一同坐?”   上官钧:“站了许久,有些累了。”   姬安一笑,坐下拍拍身旁:“来。”   上官钧坐到他身边。   两个人是能坐下,却也要手臂相贴。   上官钧装作不经意地碰下姬安手背,就蹙起眉,抬头去看跟着的内侍们:“陛下手都凉了,怎么不给陛下拿斗篷和手炉。”   姬安忙接话:“别说他们,是我不让拿的。喝了那么多酒,身上热,用不着那些。”   上官钧依旧道:“现在越是觉得热,就越是容易着凉。”   姬安也不怵他,笑着回怼一句:“还说我,你不也一样,斗篷都不披就吹了那么久风。”   朱顺看看两人,出声试探道:“陛下,奴还是去为陛下与大司马都取来斗篷吧,随时想用就能用上。”   上官钧先道:“去吧。”   朱顺应声是,看姬安没反对,便躬身告退。   姬安转了个话题:“没想到大司马也会被催婚。”   上官钧:“陛下该听到我拒了。”   姬安:“对,拒得好。”   上官钧扬眉:“陛下也希望我拒绝?”   不过,他毕竟背着那么一条批命,姬安作为皇帝,不希望他成婚也正常。   但没想到,姬安却是说:“把自家远房侄女送人当妾,只为给自己捞好处的家夥,不该让他如愿。刚才那人是谁,走得太快,我都没看清。”   上官钧没答,微眯起眼问:“那若是对方正经提亲,陛下觉得当如何?”   姬安歪头想想,才回道:“看你呀。你要想成亲,我难道还能拦着不让。”   只是,脸上彷佛露出几分落寞。   上官钧正想再说什么,突然看见有一点白飘下,落在姬安鼻尖。   姬安似乎也感觉到了,抬头看去,就“啊”了一声:“下雪了!”   上官钧跟着抬头,藉着殿中灯火,看见漆黑的夜空中不断飘落下点点细小雪花。   而下一刻,他就感觉肩头一沉。   上官钧垂眼,看见姬安闭着眼睛靠在自己肩上。   他轻唤:“陛下?”   姬安:“让我靠一下……刚一抬头就晕……喝多了……”   上官钧不由得无奈又好笑:“我还当陛下海量,千杯不醉。”   姬安:“喝的时候的确没感觉……哪知道后面会这么上头……”   上官钧看他现在脸色都不见红,反而还有点白,心里记下姬安这喝酒不上脸的特性,温声道:“那便赶紧回去休息。”   姬安:“再让我靠会儿……不想动……”   上官钧转头去看候在旁边的郑永。   郑永刚才就想说话了,只是不好打扰,此时赶紧道:“奴让人抬顶暖轿来。”   上官钧点下头,郑永就立刻去了。   姬安听见了,但没睁眼,只小声嘟哝:“不想坐轿子……不想让人抬……”   上官钧:“那让人背陛下回去?”   姬安:“也不要……”   上官钧:“那就只能先让人背陛下回这边殿里,再等人套车过来。醉了不能骑马。”   姬安似乎在思考,隔了一好会儿才说:“套车,和轿子,哪一个麻烦?”   上官钧:“套车得去立政殿取马和车,轿子倒是这边殿里就备有。”   姬安又隔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免为其难似地说:“那就坐一次轿吧。”   上官钧侧过身,让姬安靠得更舒服些,再抬手轻轻拂掉他头上、肩上的雪花。   片刻之后,上官钧就听见姬安的气息变得轻浅而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眸光一闪,靠到姬安耳边,耳语般低声唤:“陛下。”   姬安嘴唇动动:“嗯?”   梦呓似的。   上官钧垂眼注视他闭着的双眼,问:“陛下可还记得,曾帮我渡过几次气。”   姬安再次动动嘴唇,喃喃:“两……三次。”   上官钧再问:“陛下可还记得,是如何渡气。”   姬安乖巧地答:“就……嘴对嘴……贴着……”   上官钧声音放得更轻:“渡气……可要舔唇?”   姬安:“不用啊……”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唇上:“那陛下……当时为何要舔我?”   这次姬安没有马上回答。   就在上官钧判断着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了却装睡之时,才看到他嘴唇再次动起来:“好亲啊……你醒着时又不让舔……”   上官钧顿时眸光一暗。   姬安依旧闭眼睡着,乖乖巧巧的,没有了上官钧声音的打扰,似乎睡得更熟。   上官钧不自觉地盯着他的唇看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缓缓低下头去。   但,就在两人的唇将碰未碰之时,上官钧突然听到点动静,立刻抬头四下张望。   就见有个人影在快步走来。   不一会儿,那人走到了近前,是抱着两件斗篷的朱顺。   上官钧小声说:“给陛下盖上,陛下睡着了。”   朱顺连忙抖开一件,一边仔细给姬安盖了,一边用气声问:“大司马,郑内侍……”   上官钧:“去备轿了。”   朱顺给姬安盖好,又将另一件斗篷披在上官钧肩头。   两人就安静地等着,直到郑永带人抬来暖轿。   郑永细心,准备的是八人抬的双人轿。   朱顺正要上前背姬安,上官钧却先一步动了,直接横抱起人,一同坐进暖轿当中。   郑永一愣,但看上官钧已经抱着姬安坐好,就放下轿帘,招呼人起轿回立政殿。   走出几步,见朱顺还愣在原地,又低低唤他一声。   朱顺回过神,连忙跟上去。   只是,心中忍不住地想起刚才过来时远远看到的一幕。   离得远,他其实没看清,那应该只是……大司马帮陛下拍雪花吧?   ○●   姬安喝醉了酒,倒是睡了个好觉。   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没觉得头疼宿醉,也就没多在意,拉铃叫人进来伺候梳洗。   进来的是徐小七和洪大福。昨天郑永和朱顺要跟一天,只中间离开一下去吃东西,姬安早就说好今天给两人放假好好休息。   姬安洗过脸,坐下来让人梳头,一边问:“昨晚我怎么回来的?就记得喝醉了。”   洪大福笑道:“和大司马一同坐暖轿回来的,还是大司马将陛下抱到床上。”   姬安一愣:“大司马抱我进来?”   洪大福点头:“大司马说,陛下睡着前说了,不喜欢人背。”   姬安又是一愣,仔细回想一下,但实在想不起来这么个细节。   上官钧亲自抱他进来是有点奇怪,不过他这一殿的内侍里,估计别人也不够那个力,羽林卫又穿着甲不好抱人。   不是什么大事,姬安也就放到了一边。只可惜人生第一次被公主抱,他却没有一点知觉,不知道被抱起来是个什么感受。   徐小七给姬安扎了他那个舒服的发型,笑说:“昨日还和陛下说,最好雪留到今日再下,今日就真下起了大雪。当真是陛下金口玉言,瑞雪兆丰年。”   姬安惊喜道:“下雪了?”   徐小七:“昨晚就下了呢,陛下不记得了。”   姬安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忆:“好像是有那么点印象……”   走到殿门一看,果然见外面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地白雪,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不断飘落。   姬安在门口顶着风搓搓手,高兴地道:“好好好!瑞雪兆丰年!”   徐小七跟过来劝:“陛下先用饭,吃饱了肚子再玩雪。”   姬安哈哈笑道:“不玩,那么冷。你们想玩就去玩吧。”   京城下雪不算稀奇事,以前下雪时内侍们会陪原主玩,现在姬安不想玩,内侍们也就都留在温暖的屋里躲清闲。   姬安吃过午饭,泡了个澡,就让人拿出前几日李太嫔那边送过来的羊毛线,再取了早先就让少府制好的一套木棒针,开始织围巾。   他还欠着上官钧一桩,先前就想到找人给上官钧织条围巾,绝对是大盛头一份。后来被上官钧所救,他又决定不假手于人了,亲自动手才显得有诚意。   姬安好几年前织过围巾,是跟他妈妈学的,不过织了一截就没了耐性,后面就扔给了妈妈去续。   此时重新捡起来试了几次,慢慢回忆起针法,也就渐渐顺了。虽然他会的花式简单,但现在反正也没个对比。   距离新年还有快两个月,姬安希望能在过年之前织完,当成新年礼物送给上官钧。   却没想到,刚织顺手没几排,就突然有人来报:“陛下,大司马来了。”   姬安一惊,连忙把东西都收拾进柜子,再下榻出外间。   上官钧已经进了门,见姬安拐出屏风,问道:“陛下刚起?用过膳没。”   姬安:“吃了,在里面看书。”   他招呼着上官钧坐上榻:“下这么大雪,怎么还跑过来了。”   上官钧看他一眼,一边端起热茶一边说:“来看看陛下如何了。昨晚陛下醉着回来的,我担心今日会不会头疼。”   姬安笑道:“还好,那酒挺不错,没宿醉。”   上官钧:“那便好。”   他喝了几口茶,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可还记得昨晚喝醉之后的事?”   姬安:“你说哪件?他们说你说我不喜欢人背,是你抱我到床上,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上官钧抬眼:“先前,假山那里。”   姬安想了想:“听见你拒婚?”   上官钧:“陛下说头晕,靠在我肩膀上。”   姬安又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然后我就睡着了吧。”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垂下眼道:“嗯。”   人都来了,姬安开口留客:“雪这么大,既过来了,今晚就在这儿吃吧。我想吃火锅,多你一个热闹点,一个人吃怪寂寞的。”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下午可有事。”   姬安:“没事,看看书打发时间。或者下棋?上回玩得挺有意思。”   上官钧:“那便下棋吧。”   两人就下了一下午象棋。   姬安也不知道上官钧是不是后来有意让了自己,居然还赢了两盘。   晚上姬安如愿吃上火锅。   厨子照着姬安的吩咐,把羊肉片得薄薄的。姬安涮了一筷子,先放进上官钧碗中,再给自己涮一筷子,沾上辣椒粉吃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   上官钧突然问:“陛下昨晚说,那酒淡得像水。可是陛下喝过更烈的酒,能否给我也尝尝。”   姬安一愣:“你确定?”   上官钧:“不行吗?”   姬安:“我怕你喝醉。”   上官钧:“醉又何妨。”   姬安提醒:“明日要上朝呢。”   上官钧:“我好歹也救过陛下一命,难道陛下都不肯给我批一日假。”   姬安失笑:“行行行,给你喝给你喝。”   他打开系统背包,上回的礼包里有一红一白。既然上官钧想喝烈的,姬安就取出那瓶白酒。   汾酒,虽然是清香型,酒味不重,但酒精度也有40度。和这个时代不到10度的酒相比,足够称得上一句“烈酒”。   上官钧举杯喝一口,品了品:“的确好酒。”   又对姬安说:“陛下就别喝了,怕你醉。”   姬安笑道:“我不喝多,半两的量还是有,喝完这点就不陪你了。但你也别喝太多,最多三两啊。”   上官钧没反对,点了下头。   两人吃着火锅喝着酒,姬安说最多三两,上官钧就喝足了三两。   然后就醉了。   外头依旧下着雪。   姬安看着一杯饭后茶都没喝完就醉得在榻上睡过去的上官钧,轻叹口气:“大冷天的,醉了再出门容易着凉,就让大司马住这里吧。”   内侍小厮们听得都一愣,相互看看,徐小七犹豫着问:“陛下想让大司马睡哪里……”   还能睡哪,立政殿和思贤殿一样,就只有一间主卧。   姬安一挥手:“背到我床上去,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他都发了话,众人只得伺候着上官钧睡到姬安床上。   姬安洗漱好,也上了床,先躺着看书。   旁边是睡着的上官钧,这情形就和以前两人一块住时一模一样。   姬安看到犯困,吹熄蜡烛,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睡意上涌,他就沉入梦乡。   安静的卧房内,只有两道轻浅的气息声。   上官钧睁开眼睛,侧身去看姬安。   姬安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又靠过来搂住了上官钧。   上官钧在黑暗中细细观察姬安,确定姬安已经睡熟,微微笑了笑。   随后,他凑过去,将唇贴在姬安唇瓣上。   亲了片刻,再舔一下。   的确,感觉挺好。   上官钧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第84章 催婚   姬安被系统闹钟唤醒。   神智尚在迷糊之间,先是感觉今天的被窝格外地暖,再是感觉好像腰上压着什么东西,而且……似乎身旁有另一道呼吸声?   最后这个认知让姬安惊了下,连忙努力睁开眼睛。   就发现上官钧的脸近在咫尺。   至于姬安自己……又扒在了上官钧身上。   一瞬间,姬安有点时间错乱感。这场景太过熟悉,甚至让他有一刹那怀疑自己当上皇帝是不是个梦。   不过,姬安很快发现到一点点不同——上官钧的一条手臂压在自己腰上。   这个发现又让姬安脑子嗡了下——不会是上官钧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扒着他了吧?以前用过的那个“被子漏风”的藉口,这回还能糊弄过去吗……   姬安暗暗深吸口气,对自己说——别慌,现在和上官钧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不就是自己睡相差点,顶多被嘲上两句,没大事!   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他接着想到——不对啊,如果上官钧半夜发现了,那应该会把自己推开。现在不仅没推开,还架了一条手臂上来,应该只是翻身之后感觉手没处放的自然反应……   逻辑在这里顺畅了,姬安才终于放下心来。   自从山中遇险,他又坦诚了“百宝囊”,共历生死与共享秘密,令两人达到空前的融洽和谐。姬安可不希望因为自己无意中越界这点小事,就又惹出不必要的不愉快,进而产生隔阂。   安心之后,姬安一边盯着上官钧,一边捏起他手腕,尽量轻悄地将他手臂从自己腰上拿下去,再收回自己手脚慢慢往后挪,同时在心里祈祷着“别醒、千万别醒”。   万幸,直到姬安揭开被子坐起身,上官钧依旧闭着眼睛。   姬安长长吁口气。   他回身在床里拿起件衣服披上,再转回来,刚要起身,就看见上官钧眼皮动了动。   姬安担心吵醒他,停下动作想等一等。   不过,上官钧已经醒了,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上方片刻,又转眼看向姬安。   他还开口问:“陛下起这么早?”   房间里还一片黑暗,他会这么问也不奇怪。   只是,这道沙哑又低沉的声音钻进耳中,姬安都感觉心脏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一大早上听到这种勾人的声线,简直就是一大考验!   姬安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回道:“今日齐万生和师晟出发去图国,我想去送一送。”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上官钧的声音带的,姬安的声音都跟著有点哑。   上官钧蹙下眉,撑坐起身,先提被子盖到姬安胸前。   姬安愣了下。   上官钧却已经回身,拉动唤人铃,一边说:“夜里暖墙烧得不够,等外头添一把柴,陛下再起来。”   姬安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上官钧下床点上蜡烛,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上官钧披了衣,又问:“陛下想送人,可先和他们说过?”   姬安被拉回神,摇摇头:“我担心起不来,让他们等着反而耽误了。”   这时,内侍小厮们端着洗漱用具进来。   上官钧就吩咐:“海晏跑一趟明兴门,若是见到去图国的使团队伍,让齐万生和师晟等一等陛下。”   海晏应过一声,立刻转身出去。   上官钧感觉到屋里变暖,又对姬安道:“陛下下来吧。”   姬安仔细看看他,才一边挪开被子下床,一边问:“你难受吗?昨晚不是喝醉了。”   上官钧淡然道:“无事,我酒醉都是睡一觉便好。”   顿了下,补充一句:“和陛下一样。”   只是,姬安总觉得这话里带着笑意。可惜上官钧说完就转身洗漱了,没能看清他什么表情。   姬安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琢磨出具体哪里不对劲,也就放到了一边。   使团出发赶早,姬安没有磨蹭,快速洗漱更衣,头发都来不及扎,只让人给自己戴上帽子就赶紧出发。   雪还在下,只是比昨天小了许多。   上官钧跟着姬安出门,再跟着他走到车边。   姬安奇怪地问:“大司马也去?”   上官钧不解地回道:“不然我何必起这么早。”   姬安动动嘴,想说“我以为你要回思贤殿”,但先被上官钧催促着上车,也就把话吞回去,进到车里。   这辆虽是微服出门用的小车,不过内侍们准备得充分。车里燃着炉子,烤得车内暖烘烘的,小案旁还摆着个保温食盒,方便在路上用些吃食。   只是,车子小,上官钧也坐进来之后,想再加一个人伺候就显得挤了。   上官钧看随行的羽林卫都已准备好,吩咐道:“不用上人了,走吧。”   车门合上,车身微微摇晃着动起来。   姬安玩笑道:“大司马不让内侍上来,谁伺候我用膳。”   上官钧推开食盒盖,从里面拿出碗筷和杯子,再提起炉子上的小壶倒上水,然后抬眼看姬安:“陛下是需要我喂水,还是喂包子鸡蛋?”   姬安看他像是真要拿着杯子起身,连忙坐直了伸手去接:“不敢劳烦大司马,还是我自己来。”   接过杯子之时,姬安似乎还看到上官钧脸上露出些许惋惜,心头又没来由地颤动了下。   *   齐万生和师晟的确出发得很早,城门还没开,就先一步带队来到城东的明兴门排队,等着一开门就出城。   京城每处城门附近都非常热闹,哪怕天色还很早,路边都摆了不少卖吃食的摊子。使团众人赶着过来,此时也就在这些小摊上买些热乎的早饭。   师晟包了几个肉饼,再拿上两碗胡辣汤,回到齐万生搭的车上,递一碗给他:“小心烫。”   齐万生一边伸手接,一边小声抱怨一句:“大早上就吃辣的。”   师晟一愣,手下就没松劲:“那去给你换碗清汤?”   齐万生:“算了,别耽误时间。”   师晟不太放心:“真没事?”   齐万生用力接过碗:“没事,又不是昨晚,都过了一天。”   师晟挠挠头:“下回我记着了。刚就想着喝这个能热乎得久一点……”   齐万生瞪他一眼:“赶紧吃!”   师晟一笑,再把肉饼也摆上桌。   两人分吃完,师晟把碗拿回给摊主,再买了盆热水回来,和齐万生一同洗手。   师晟见齐万生拿出的是冬至那天获赐的小块肥皂,笑道:“怎么不用陛下送的香皂。”   齐万生:“香皂留着洗脸和洗澡,洗手先用这个。”   两人洗好手,师晟提醒:“搽手脂。”   齐万生又拿出装手脂的小罐,挖出一点抹在自己手背,再挖出一点,倾身给师晟手背上抹。   师晟顺势凑到他脸颊边嗅一嗅:“还是香皂的香好闻。”   齐万生笑道:“十贯一块,能不好闻嘛。你买的这手脂才几个钱。”   师晟啧一声:“我要是买贵的,你又得念叨我。”   齐万生:“等三年后回来,我应该就能升到朝参官,那时便可以用得上一些好东西。”   朝参官,就是可以参加常朝的官员。在文官当中,有没有上朝资格是一个分水岭,除了薪俸补贴都会大增之外,只要平常能上朝,再往上升的机会也会大得多。   师晟低声道:“光陛下交给我们的那些东西,若是操作得好,回来都够我们在京中买座宅子了。再加上我们的薪俸,还能雇上一两个人手在家中打杂。”   齐万生:“但愿吧。”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有人在车外唤:“齐大使、师校尉。”   师晟推开车门,见竟然是上官钧的心腹小厮海晏,忙问:“可是大司马有吩咐。”   海晏走近,小声说:“陛下说要来送送两位,还请你们等上一等。”   师晟和齐万生不由得对视一眼,都有些受宠若惊。   姬安并没有让他们久等,城门刚开,姬安的小车就来到了。   师晟认出车旁眼熟的护卫,让手下先拉马车去检查,自己和齐万生去了姬安的车上。   这车小,收起桌案,还把炉子搬出车外,才坐下了四个人。   姬安先勉励两人几句,又笑着说:“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写信回来,能办的我都会给办了。”   齐万生忙拱手道谢:“谢陛下厚爱,臣记下了。”   姬安想了想,又说:“那些东西你们不用有负担,能卖就卖,卖不了就明年和愚人金一起拉回来,没事。”   齐万生和师晟都笑着应了是。   姬安也不耽误他们出发,这便放两人走了。   齐万生和师晟下了车,并肩走出一段,突有所感,都回头看去。   就见姬安探出小半边身在车窗外,正望着这边。见两人回看,还抬手挥了挥。   齐万生和师晟也抬手挥挥,才转身继续走。   师晟凑到齐万生耳边小声说:“我感觉陛下挺喜欢你的。”   齐万生瞥他一眼:“大概是因为,我在陛下龙潜之时就先与他接触过,也算一种缘分。”   两人回忆起那一回天牢相会,不禁会心一笑。   这边车里,上官钧提醒:“陛下,再不回宫就要耽误上朝了。”   姬安缩回身,敲敲车厢:“走吧。”   车子动起来,慢慢调头回宫。   上官钧打开案桌,再提壶倒杯水,一边递给姬安,一边随意似地问:“陛下很喜欢齐万生?”   姬安捧着暖暖的杯子,点点头:“应该说,他俩我都喜欢。可惜先前太忙,没机会有更多的私交。等他们三年后回来,希望能有机会。”   上官钧注视着他:“为什么?”   姬安试图蒙混:“投缘呗,交朋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上官钧却依旧追问:“因为他们两人的关系?”   姬安只得承认:“你硬要问的话,的确是原因之一,他们的不离不弃、相互扶持让我很欣赏他们。”   上官钧点下头,这才转个话题:“陛下刚才说的,让他们卖的东西,是指那批香皂吗。”   姬安却笑着摇摇头:“香皂我不担心,他们没带多少,肯定能卖得完。刚才我说的,是从内库里拿的东西。”   上官钧微愣,才反应过来:“和给罗天瑞送去的那些一样?”   姬安这才点头:“嗯,希望能多卖几个钱。”   先前清点内库,他就想着变卖一些没有用的东西。这回就挑出一些小件的,磨掉宫中的印记,一部分给罗天瑞送去,一部分让齐万生和师晟带去图国都城。   姬安给香皂和每样东西都定了底价,超出底价的部分就大方地给出提成。只要他们有本事把价钱卖得越高,自己也就能赚得越多。   此时姬安还忍不住感叹一句:“有不少大件的东西,不好运到远处去卖,在京里又感觉卖不上价,可惜了。”   上官钧不由得问:“陛下缺钱?”   姬安:“目前倒还没有,不过谁会嫌钱多呢。那些死物我又用不着,能换来钱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   上官钧:“既然还不缺,就不要贱卖。”   姬安一笑:“那当然的,吃啥都不能吃亏。”   上官钧看着他上扬的唇角,眼中禁不住升起笑意。   *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宫里,照旧上朝、开会。   政事堂议事结束,上官钧骑马回了枢密院。   刘叔圭和枢密副使步行,落在后方。   枢密副使低声问:“叔圭,昨日大司马找你了吗?”   刘叔圭:“估计等下就会找。”   前日晚上,刘叔圭得知上官钧拒绝纳妾之后,就转告了枢密副使,上官钧现在似乎还没有成家之意。不过那样的试探瞒不过上官钧,刘叔圭早已准备好会被上官钧找去训斥。   枢密副使拍拍他肩膀:“累你受骂,回头请你一顿。”   刘叔圭摇下头:“无碍。”   他作为上官钧曾经的伴读,追随上官钧已有许多年,对上官钧的脾气还是摸得颇为清楚,知道上官钧的底线在哪里,那样的试探还不至于真惹怒上官钧。   枢密副使看看四周,再小声道:“我后来想了想,大司马只是拒了妾,那若是正经提亲,会不会还有希望……”   刘叔圭看他一眼:“如果大司马有意娶妻,他的拒绝话语会是‘未有妻室不纳妾’。他没提到这个,以下官对他的了解,当是他没有娶妻之意。杨公若不相信,可找个媒人试一试。”   枢密副使露出惋惜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还是不要惹得大司马不高兴。”   两人说着话回到了枢密院,果然立刻有人来传话说上官钧找刘叔圭。   刘叔圭便去了上官钧的值房。   上官钧抬眼一扫,复又垂眼:“关上门,过来。”   刘叔圭回身关门,再走到上官钧桌前。   上官钧一边看文书一边说:“坐吧。”   刘叔圭愣了下——今日是来挨骂,还以为这待遇没了,没想到还能有个座。   他侧身坐下,先躬身认了错:“是下官多嘴。”   上官钧目光还在文书上,只道:“说说起因。”   那个官员的确是想给上官钧送妾,但必然不会如此冒失就直接去找上官钧说。这种事总会先探探口风,而要探上官钧的意思,自然是寻刘叔圭最合理。   上官钧知道刘叔圭肯定给了那官员暗示,可刘叔圭并不是多事的性子,所以背后必然还有别的原因。而刘叔圭之所以不直接来问,却要绕这么个弯子,大概是想顺势施个苦肉计,再被别人问起也好推脱。   刘叔圭果然诚实回道:“杨公想探探大司马的意思,他有孙女待字闺中。”   上官钧这才再次抬眼。   刘叔圭续道:“刚才下官探过他,他像是已经放弃了。”   上官钧倒也没恼,只说:“若再有人找你,你知道怎么回答了。”   刘叔圭:“‘大司马的私事,下官不敢妄猜。’”   上官钧却道:“直说,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刘叔圭眼中闪过一道诧异——这话里竟然连个时限词都没有?但也立刻应了是。   上官钧再说:“若是有人向你打探我对陛下婚事的态度,你就说……”   刘叔圭低着头仔细听,却是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下文,不由得悄悄抬眼。   恰在这时,上官钧开口续道:“就说——我不会过问陛下的婚事。”   刘叔圭先是一愣,又连忙再应一声是。   上官钧继续看文书:“行了,去忙吧。”   刘叔圭便站起身,行礼告退。   刚走几步,又被上官钧叫住,转回身去。   就见上官钧看着这边问:“叔圭,我记得,你成亲好几年了吧。”   刘叔圭猜不透他怎么突然问这个,点头道:“下官成婚已有六载。”   上官钧:“没纳妾吗?”   刘叔圭极快地蹙了下眉,躬身道:“大司马,下官与内子琴瑟和鸣,有妻足矣,容不下旁人。”   上官钧倒是笑了下:“我记得你四年前也这么说过。”   当年有人想走刘叔圭的门路,求上官钧办事,就给刘叔圭送女人。那时刘叔圭便是如此拒绝,恰好被上官钧听见。   刘叔圭也想起了那事,不由得一笑:“原来大司马还记得。”   上官钧:“四年过去依旧如此,看来你们夫妇的确伉俪情深。”   刘叔圭神色变得柔和:“她许我一生,我自当许她一世。”   上官钧点下头,温声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刘叔圭再次告退。   看着重新关上的门,上官钧不自觉地伸手抚上腰间玉佩,细细摩挲。   这是他加冠之时上官太后送他的,平日里都会戴着这一块。   早上送走齐万生和师晟,刚才又听刘叔圭那么说,每当这种时候,上官钧就忍不住会想起姑母。   朝野都赞颂先帝后情深,但在上官钧的视角中,真实情况其实和外人以为的有差别。   上官钧至今还记得,在他十岁那年,先帝后有过一次争吵,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两人不和。当时上官钧在里屋休息,他们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会醒。   后来回想起来,应该是先帝和群臣争过继上官钧立为太子一事最为激烈的时候,两方一直僵持不下,最后是上官太后出面劝阻先帝。   那时,上官钧听到姑母说:“我知道陛下心中对我与上官家有愧,想要补偿。但陛下该知道,在你当初决定纳妾求子以争储位之时,你我就已经回不到当初。”   上官太后说完这话之后,先帝沉默了许久。接着没多久,先帝就向宗室与群臣妥协,同意选宗室诸子过继。   那以后,先帝后依旧是恩爱如常,对上官钧的疼爱甚至更甚从前。但上官钧仔细观察之下,发现上官太后的确更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而先帝则像是甘愿自溺于水中,想要搅乱那一池平静。   再后来,有一回上官太后找上官钧谈他的婚事。上官钧听得出来,劝婚该是先帝的意思,不过在他郑重表明态度之后,上官太后就没有多劝,姑侄两人聊起了家常。   不知道怎么的,就聊到当年上官钧听到的争吵。上官钧看姑母依旧平静,忍不住问:“姑母对陛下,究竟如何想?”   上官太后慈爱地看着他,慢慢说:“等你遇到了心仪之人,就会明白,那种情不自禁想要独占对方一切的心情。两个人之间,不可能容得下第三个人,要真有哪一方能容下,无非就是不够爱罢了。   “我依旧敬重与爱戴陛下,也知道我在陛下心中是第一位的。但,覆水难收。哪怕他当年做出选择时也很痛苦,可破裂了的东西,现在便是拼得再贴合,终究抹不去那条缝。这也是我坐上后位的代价。”   此时,上官钧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姑母当时的神色与语气。   他垂着眼,摩挲着玉佩的手指久久未停。   ○●   姬安的“秘书室”里,点著明亮的烛火,众人安静地工作着。   有两人起身,拿起桌上的几本奏疏,都走到屋中角落堆栈的两摞奏疏前。   两人相互看看对方手上的奏疏。   一人问:“你那也还有啊。”   另一人答:“可不是,三本呢。”   两人将手中奏疏放在那两摞奏疏上,一同转过身,到温着水的炉子边烤烤火,顺便喝杯热茶。   也忍不住低声议论几句。   “你说,要是上奏的臣子们知道,陛下压根不会看他们那些劝他选后纳妃的奏疏,会作何感想。”   “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些奏疏通通被留中不发,他们也该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都过去了好几日,礼部劝也就算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不消停。”   “也可以理解。陛下现在青春年少,又身边无人,正是最好的时机。有野心的,谁不想趁着现在当国丈。”   “你是不是忘了,陛下身旁可还有……”   最后“大司马”三字是口型。   另一人会意,更小声地说:“那位难道不会更希望陛下早日有孩子?”   前一人抿着嘴摇摇头:“谁知道呢。”   两人喝完茶,也就结束闲谈,回去继续忙活。   这个时候,政事堂中,终于有人耐不住问了姬安。   此时议事结束,姬安起身正要离开,庞侍中闲话般地笑说:“陛下已正式登基,不知准备何时充实后宫。上回陛下赏赐的香皂甚是好用,臣与拙荆都盼着陛下大婚,再得一回赏。”   姬安抬眼看过去,再扫一眼其余众人,莞尔回道:“婚事不急。香皂倒是不用等太久,过年便会有。”   说完,转身离开。上官钧也跟在他身后。   众人不由得相互对视几眼。   左仆射问:“叔圭,对陛下的婚事,你可听大司马说过什么?”   刘叔圭镇定回道:“大司马的确与下官提过,他不会过问陛下的婚事。”   说完,抱个团揖,率先离开。枢密副使对众人笑笑,也走出了屋。   中书令吕绅和左仆射潘济留到了最后。   潘济凑到吕绅身边,小小声说:“陛下担心有了孩子自己就有危险,不愿马上选妃还能说得过去。可大司马那是什么意思?等着想当外戚的人自己跳出来,好一网打尽?为什么不直接送他的人上去,更好控制陛下?”   吕绅沉默片刻,才低声回:“陛下怕是还分不清,谁是大司马的人,谁又能真正给他助力。”   潘济若有所思:“那得先让陛下知道,有人是真心支持他……”   而外头,一同回门下省的两位侍中也在一路说着话。   庞侍中担忧道:“陛下这般对后宫避而不谈,我真担心会不会又像先帝那样一直膝下空虚……”   韦侍中劝他:“陛下尚且年轻,也不用这般着急。”   庞侍中:“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么多人写奏疏劝,全都留中了。知好色则慕少艾,这本是人之常情。哪怕陛下暂时不想有子嗣,那也是下一步,总不会连娶妻都不想,何况外戚也是一个助力。”   韦侍中想了想,也点头:“你说的的确也有道理……”   两人一边在雪中走着,一边低声商量。   *   今日又下了雪。   所以姬安又念起火锅,中午留了上官钧一同吃饭。   当然,这一回没有上酒。   姬安沾着辣椒粉,可惜地说:“就快吃完了吧,得等你庄子种出来,才能再吃到这么纯正的辣味了。”   上官钧看他辣得额角冒了汗,拿出手帕,伸手过去替他擦一擦。   姬安一愣,连忙抬手接过手帕:“谢谢,我自己来。”   上官钧收回手,捞了一勺菜倒进姬安碗中,顺口似地问:“陛下这几日留了多少本催婚的奏疏。”   姬安:“不知道,我直接让他们不用给我。”   上官钧看他一眼:“陛下后宫事关国祚,不给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光是压着,恐怕消停不了。”   姬安也捞了一勺菜给上官钧,表情轻松地说:“我知道。等他们忍不住当面提的时候,我会正面答覆他们。”   上官钧犹豫片刻,还是问:“不说现在,陛下可有想过何时成婚。”   姬安却是答得干脆:“这哪里说得准,得我找到那个我想成婚的人啊。”   上官钧想起姬安改造的后宫,再问:“陛下独留了元德殿,是准备只娶皇后一人?”   姬安想也没想:“那当然。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足矣。”   上官钧默念着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微微眯眼:“若皇后膝下无子……”   姬安诧异地抬眼看看他:“那我不就是例子吗。”   上官钧一愣。   姬安:“过继宗室子啊。”   上官钧捏着筷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姬安再给上官钧捞了一勺肉,笑着问:“大司马不成婚,是不是也在等待有缘人。”   上官钧看着他微微弯起的双眼,轻轻“嗯”了一声。   *   正如上官钧所说,选后纳妃的事,姬安光压是压不住的。   翌日早朝,礼部尚书当朝上奏,祈请天子采选良家女充实后宫,早诞子嗣,以安民心。   随后,又有一位翰林院大儒出列,引经据典地长篇大论,内核思想就是一个——广开后宫、开枝散叶是皇帝义不容辞、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早生孩子、多生孩子就不是个合格的皇帝。   姬安看着这大儒有点眼熟,好像是先前帮自己写过祭文的一个。当时听他说话,似乎还和原主有点瓜葛,就在原主记忆中翻找了一下。结果发现,这人竟是以前教皇子们文化课的夫子,也是卢雍的老师。   发现这一点,姬安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   等这位大儒慷慨激昂地说完一番大道理,姬安换了个靠软枕的姿势,悠悠开口:“诸位爱卿皆知,冬至那日祭天,有一束天光照到了朕。”   下方群臣都为他这个突兀的话题一愣。   姬安续道:“当时光里有一道声音,是上苍在教朕一套延年益寿的修炼之法。但这套功法练成前,不可近女色。所以,朕暂时不会娶妻。至于国祚,诸位不用担心,只要朕勤修功法,自会长命百岁。”   这话一出,殿中一片安静。   不管群臣信与不信,姬安给的理由已经堵死了他们的劝谏之路。   要是继续劝娶妻——是不想让天子修炼功法,看不得天子长命百岁?   要是从子嗣角度劝——那不仅是盼着天子不能长命百岁,更是这么早就惦记上太子,有何居心?   甚至连功法内容都不能问——上苍传给天子的功法都敢打听,是觉得自己也有资格练一练?   一时之间,群臣都说不出话来。   姬安满意一笑——正面打不过,那就开辟第二战场,把敌人拉进自己的节奏。   他垂眼去看坐在玉阶下的上官钧,再拉上一个证人:“当日大司马也被那束天光照到,应当也听到了最后一段。”   上官钧抬眼看来,眼中不禁带上笑意,起身回道:“陛下说的是,臣的确听见了。” 第85章 旬报   姬安的这一招简直就是全方位立体防御,满朝臣子都想不出破解之法,最后成功地将充实后宫一事压后再议。   至于什么时候再议,就看姬安什么时候愿意“修炼有成”了。   当然,姬安也知道,估计没人会信自己编出来的鬼话。但那些别有心思的臣子心里不信,偏偏又没法证伪的憋屈,让姬安想想就觉得非常舒坦。   于是,今日的早朝就在这种有点诡异的气氛中继续,直至结束。   退朝之时,上官钧起身跟去了姬安的休息室。   上官钧找姬安,向来是通传,并非禀报。也就是说,直接就能进,不用等姬安同意。甚至像现在,他还可以示意门外的值守宦官不用通传,抬脚便进去了。   休息室里除了姬安,还有郑永、洪大福和关忠。姬安闭眼趴在榻上,洪大福正挽袖子。   三名内侍见到他,连忙行礼。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脸上,示意三人不要出声,直接走到了榻边。   洪大福原本站在榻前,此时见上官钧径直走向自己这里,惊得下意识让开位置。   上官钧没看他,直接侧坐在榻边,抬手压在姬安腰上。   姬安嘶了一声,转过头来:“怎么是你。”   上官钧缓缓揉捏他的后腰,一边道:“陛下都没听出我的脚步声。”   姬安重新把头压回软枕上:“想事情呢,没留神,还当有人送东西进来。”   上官钧目光转向郑永:“陛下龙椅上有只软枕该换了。”   先前他就看到,有只软枕塌了支撑不住,姬安换了好几回姿势,就猜到姬安的腰估计又要累。   郑永忙应道:“是,奴今日便换好。”   说完,又对洪大福和关忠使个眼色,示意两人跟着自己出去,再将门关上。   直到出门,洪大福都没缓过劲来,满脸不可思议地小声问郑永:“大司马他……我不是做梦吧……”   郑永扫一眼两人:“你们都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应该不用我叮嘱了。”   洪大福和关忠对视一眼,压着吃惊点了点头。   屋内,上官钧带着笑意在说:“陛下是如何想到那种说词。”   姬安也翘起唇角:“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上官钧:“陛下难道觉得会有人信。”   姬安哈哈一笑:“我就喜欢看他们又不信、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上官钧不禁感叹:“陛下的招术,每一次都这么出人意料。”   姬安耸下肩:“只是照着他们的思路,反过来对付他们而已。不就是想道德绑架我嘛,升调子、扣帽子,又不是只有他们能用。”   上官钧提醒:“但陛下既然那么说了,就得坚持好好锻炼,别生了病,回头被人逮着机会说陛下练的功法不行。”   姬安晃晃脑袋:“那不会。你忘了我有百宝囊,要有什么伤什么病它会帮我治。你也是,所以你可以对外说,是跟着我一同练功法。”   上官钧按在姬安后腰的手指用了些力:“这个怎么没给陛下治好。”   姬安顿时抽口气:“腰肌劳损……它不属于伤病……”   上官钧强调:“多锻炼。”   姬安只得应道:“是是是。”   两人正说着话,姬安眼前突然出现两个系统弹窗。   正中央明显的那个是——【创办首个综合类刊物并全国发行,获得10000能量,10000国运值。】   姬安一眼扫过去,目光先看见那一排的0,心就猛跳一下。再细看清了内容,差点整个人蹦起来。   上官钧感受到他突然肌肉紧绷,停下动作去看他神色:“怎么了?”   姬安还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恍惚感:“刚才……百宝囊……给我结了好多、好多‘钱’……”   上官钧挑下眉:“陛下又做了什么?”   姬安:“今日发行第一期《大盛旬报》……”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发个刊物就能拿到双10000。哪怕不像推广肥皂时那样,每一份都算“钱”,可光这个一性次收入就够他震惊的了。   上官钧才想起来,姬安筹备了月余的《旬报》终于推出,定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这三日发刊。   他问:“陛下这里可有,我也看看。”   姬安坐起身:“先去政事堂开会吧,中午我让人给你送一册过去。”   说是“旬报”,但受限于现在的排版印刷技术,其实制作出来是一本小册子。   上官钧闻言,便站起身,还顺势扶了下榻的姬安一把。   姬安正在看另一个弹窗,很自然地藉着他的力站起。   另一个弹窗的内容是——【国运值达到10000,开放基于国运值的模块开发权限。】   姬安看得不是很明白,不过现在他还有工作,就先放到一边,准备有空时再去研究规则。   ○●   启阳知府庄洵回到府衙,先将左右少尹招来,简单说了下今日朝议的事,尤其是那一件“天子得上苍传授修炼功法,为练功法暂不娶妻”。   先前他们已经预想到天子登基后有可能要采选,做了一些准备。   毕竟上回宫中采选已经是十几年前,要充实后宫,自然会跟着补充一批年轻的宫女,好伺候新入宫的妃子们。而这种时候,为了提高采选质量,通常会在大府州选人,京城也是主要采选地之一。   却没想到,姬安一句话,竟然就把充实后宫给无限期延迟了,采选更是提都没提。   左右少尹听完,都不由得呆了片刻。   右少尹感慨道:“陛下这说法可真是……”   只是,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这招是妙是损,只得好笑地摇摇头。   左少尹却问:“府君,大司马是什么意思?”   庄洵:“大司马说,他在光里也听到了最后一段功法。应当是赞同陛下暂不娶妻。”   左少尹沉吟道:“这就有点……”   右少尹却说:“下官倒觉得,不用想太多。大司马是府君的座师,既然大司马现在是这个意思,府君追随便是了。若是大司马日后改了主意,那就日后再考虑。”   庄洵看他一眼,听出来他话中省了一句,完整的意思是——现在大司马和天子的决策一致,就无需多想;倘若日后大司马和天子有分歧,那时才需要考虑站队。   以前,先帝为了给上官钧培植势力,曾让上官钧担任过一次会试主考官,并且那一年里上榜的人都颇受重用。庄洵就是其中之一,会天然被划分到上官钧一系当中。   左少尹听了,也道:“也是,没必要现在就纠结。”   庄洵点下头:“我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总之,采选的准备可以全停了。没别的事,都去忙吧。”   右少尹行礼退出去。   左少尹却留了一步,打听道:“府君可有听到风声,明年恩科的主考官有可能是哪一位?”   庄洵:“未曾听说。怎么,有晚辈要下场?”   左少尹笑道:“拙荆有个堂弟,今年未能考中,明年还准备下场,前两日刚进京,借宿在下官家中。”   庄洵便说:“我若听着什么消息,会记得告知你一声。”   左少尹连忙拱手道谢,又玩笑一句:“不知道圣上会不会选中府君。”   庄洵失笑:“我的资历还浅了些,圣上登基后的第一科如此重要,怎么会点得到我。”   左少尹恭维他两句,便告退出去。   庄洵也到书房处理公务。   却见书桌上放着一份《大盛旬报》。   他想起先前朝廷给府衙发过关于推广这份刊物的文书,他也安排左少尹做过一些准备工作,此时终于见到这份邸报副刊,便拿起来翻看一下。   封面正中是竖写的“大盛旬报”四个字,颇有气势。右下方有小字,写着“主编:圣天子皇帝陛下”。   庄洵在奏疏里见过姬安批覆的字,感觉这字似乎和姬安的不太像,倒是更像上官钧的。   他继续看最右方那排小字——“定价:府、州、军每份五文,县每份二文。”   庄洵禁不住嘀咕:“定这个价,得贴多少钱印。”   他翻开,头一个栏目“朝堂大事”,内容摘自先前的邸报,语言改得更为平实。主要讲新帝登基,重点写了冬至祭天时的奇光异景。后面还有姬安在山谷遇仙一事,但没细写,只说天子亲手铲除了逆党。   接着详细介绍一项朝廷的惠民政策,然后是市井、乡村趣事各一则,再是长篇话本、短篇话本各一则。   最后一部分“生活小妙招”内容比较多,介绍了茶叶蛋的做法,口罩的做法,白萝卜的种植技术,和几种堆肥技术。   庄洵看文本速度快,整本翻完,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先前的文书上说往茶馆、瓦舍去推广,中间话本的部分的确写得精彩。   总体而言,这样一份刊物卖五文钱,在他看来还是非常值的。但要向不识字的百姓推广,必然是难上加难。   庄洵想了想,让人传巡街回来的捕头问话。   他问:“《大盛旬报》在外可有反应?”   捕头详细回道:“今日上午,好些茶馆的说书人都已经说上了里头的故事,两个故事都挺叫好,不少人为了留着看而买一份《旬报》回去。不过,最受欢迎的,还是圣上祭天那个故事。”   这个庄洵倒是想得到。京城是天子脚下,前不久又才传过圣上遇仙,百姓们对圣上身上的奇事肯定最为好奇。   他再问:“你可看过《旬报》,其他内容可有听见人议论。”   捕头先答:“小人翻过一遍。”   又细想了想:“似乎没听人说起其他内容,可能时间尚短,还没人留意到那些。”   庄洵便说:“这《旬报》十日一份,日后你们巡街时留意一下风向,及时告知我。”   捕头应了是,庄洵就让他退下,自己继续办公。   待一日工作结束,庄洵下衙回家,吃晚饭之时,发现饭桌上摆着一碟子蛋白呈淡茶色的鸡蛋。   他不解地问夫人:“这是……”   夫人笑道:“茶叶蛋。你知道今日新出的《大盛旬报》不,上面写了做法,我让人照着做来试试,味道还挺好。”   庄洵一边伸筷子去夹一边说:“你也买了啊。”   夫人:“我路过茶馆,听到里面讲杜十娘的故事,又听说是《旬报》里的,就买一份回来看。写得可真好。”   庄洵附和道:“是很好。”   夫人又说:“我还看上面介绍了一种叫口罩的东西,挂在耳朵上挡口鼻,很方便,回头给你做几个。大冷天的,日后你早上去上朝时戴一戴,挡挡风雪。”   庄洵再附和道:“好,谢谢夫人。”   心下不由得想——看来,至少在京城和大州府里,这《旬报》应该还挺好推广。   *   赖大壮拿着两本书,和“后宫种地指导工作队”的同僚们一同出了宫门,回到他们的住处。   这里是管着他们的内侍监王晦的宅子,现在不仅住着他和他妹妹,还有几个同僚的亲人。   众人进了门,跟赖大壮招呼一声,便各自去自家分住的屋子。   赖大壮回到自己和妹妹住的那一处,见妹妹正在屋外缝补衣服,便道:“天光暗了,明日再做吧。先吃饭,一会儿有事。”   赖小妹应一声,将东西拿回屋收好,又去厨房端出饭菜,一边问:“一会儿什么事?”   赖大壮点上油灯,分辨一下手中两本书,先递过去一本:“王内侍说,圣上让我们看看这本书,研究一下里面的轮种技术。我们都不识字,只能等你念,一会儿吃过饭,他们就都过来听。”   赖小妹应声好,接过书,一边吃饭一边翻。   赖大壮问:“讲什么的?”   赖小妹:“你别吵,我先看。”   赖大壮无奈一笑,只得安静吃饭。   两人吃完,几位同僚也带着亲人一同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屋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赖妹子,那书里写的啥?王内侍说了,圣上想让我们跟着里头学,安排好怎么种东西。”   “有几块地差不多可以收了,但现在这么冷,往年也没有马上就种的吧。都会放到春天,也养一养地力。”   “诶,你们别说话,听赖妹子说啊。”   赖小妹便说:“这书讲轮种,就是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可以交替着种,能够以田养田,保证收成。”   “这我们也知道啊,一年稻一年豆嘛。”   “菜也有几种能交替种。”   “诶,你们别说话,听赖妹子说完!”   赖小妹翻著书说:“这里面写得很细,用不同方法把作物分成好几种,像是深根和浅根轮种,还有什么喜肥、轻肥、绿肥轮种。”   众人顿时纷纷露出鸭子听雷的表情。   赖小妹不好意思地道:“我才翻过一遍,其实也没看懂,是今晚就要学完吗?”   赖大壮忙说:“不是不是,圣上让我们慢慢研究。我想想王内侍是怎么说的来着……‘根据书上的说法,研究常种的作物怎么轮着种,能让一块地多种出东西来。’”   众人也都安慰赖小妹慢慢来,不用着急。   这时,又有人提:“对了,另一本是什么?不是说上面有你们兄妹的文章。”   赖小妹听得吓一跳:“啊?”   赖大壮去拿出来给她:“说是什么样刊,因为登了你的文章,就给你一本。”   赖小妹先看看封面:“《大盛旬报》?”   她一页页翻,最后找到了那篇《白萝卜种植小妙招》,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哥,是最早写的那篇种萝卜的!真的印有我们的名字——‘作者:赖大壮口述,赖小妹整理成文’。”   众人一下兴奋起来,好几个妇人也不管识不识字,都凑过来看热闹:“真有啊!你们兄妹出息了!”   赖大壮看向妹妹指的那排字,盯着唯二认得的兄妹两人的名字,忍不住咧出个傻笑:“这都是圣上的恩典。”   赖小妹看了好一会儿才翻到下一篇,突然惊讶道:“咦?这里面还有讲怎么堆肥的……”   她把这一篇给众人仔细念了一回,众人同样听得非常吃惊。三种堆肥法中有两种他们没听过,趁着冬天农闲,正好可以先准备起来。   突然有人开口问:“赖妹子,你能把种萝卜和堆肥的给俺抄一份不,俺想寄回俺家村子去。俺给你钱。”   赖小妹忙说:“不用钱,我明日就给叔抄一份。”   那人道:“要的要的,费纸费墨呢。你们兄妹人都好,叔不能占你俩的便宜。”   赖小妹再看看手中《旬报》,又说:“这上面写,《旬报》可以在城中茶馆购买。咱们京城是五文一份,要不叔你直接买一份吧,比买纸墨都省。”   众人听得一愣,许多人就意动起来,五文钱对他们现在的俸禄算不得什么。   赖大壮则是翻着那本轮种书看里面的插图,叹了一句:“还是得识字啊……”   众人都心有戚戚地点头附和。   *   福吉城。   这一日,罗天瑞起床之后算算日子,大司马府的银子应该马上能到了,就决定先去码头看看情况。   大盛附近国家受大盛影响,历法都与大盛相差不大。大盛过年,别国也过年。而过年的时候,自然最好卖东西,尤其是糖这种东西。   北边的榷场要春天才开,因此罗天瑞决定先走一趟倭国,正好能赶上过年这个好时机。有福建转运使帮牵线,船他已经联系好了,现在就看最近的天气情况。   罗天瑞吃过早饭,去码头问了一圈,船家的说法都挺好,他的心情也就跟着好。回来路过一间茶馆,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惊呼声,他好奇心起,正好也饿了,就进去叫东西吃。   便听到一出“新帝祭天沐天光”。罗天瑞也听得心下称奇,以为是什么人编的故事,结果一打听,是新刊物《大盛旬报》上登的。   茶馆里有人催着说书先生讲《西游记》,罗天瑞却是找掌柜的买了一份《旬报》,发现发刊日期已经是六日前了。但从京城传到福吉,算是很快的速度。   等回到现在所住的杨微家中,正好碰到大司马府押银子的护卫们来到。罗天瑞连忙让人去制糖作坊找杨微回来,又打开信细细看。发现姬安还给自己安排了如同送钱的新活,更是开心不已。   待杨微回来,开始忙碌交接钱货之前,罗天瑞先转达了一下信中的内容:“圣上想问你要一份糖车的实验数据,推广时用得上。”   杨微一口答应:“没问题!今晚我就整理一份!圣上这糖车可真是好东西,推广开之后,产糖量至少能翻上一倍!”   罗天瑞笑道:“那是最好,明年又能往多外卖一些糖。”   说完,再翻翻信,又道:“对了,圣上还说,书里记载有一种脱色法,可以除去现在沙糖的颜色,得到洁白如雪的白糖。但他一直没有实验成功,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进京去参与实验。”   杨微一愣:“脱色?白糖?”   罗天瑞直接将那页信纸给他看:“就只写了这么几句。我出京时还不知道这事,你若想了解详情,就考虑一下进京吧。我可以给你写封信,到大司马府去找黄总管引荐。”   杨微认真道:“好,谢谢罗小哥,我考虑考虑。”   ○●   十一月廿五休沐日。   姬安正在织围巾。   这活有点枯燥,姬安就让徐小七在旁边念史书,自己边听边织。   结果一走神,就被何万利提醒:“陛下,错针了。”   姬安一愣,连忙细看看,拆了前一针重织。   何万利手里也拿着棒针,旁边还放着一本书。不过他织得比姬安复杂,是一件织给姬安的毛衣。   姬安织羊毛线的事,总还是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内侍们,没几天内侍们也就知道他在给上官钧准备礼物。   何万利在这方面特别开窍,很快就学会了,姬安就买了本织毛衣的书给他。   此时姬安多放了一分心神在手上,问:“万利,你说到新年之前,我这条围巾能织得出来吗?”   何万利看看他的进度,犹豫好一会儿,才说:“围巾也没有一定的长度,到新年之前,总能围得住的。”   姬安听得失笑:“难为你想得到话帮我圆场。”   其实他织得不算很慢,只是时间少,每天晚上织上那么一两个小时。   本来休沐日可以赶一赶进度,但前两次休沐上官钧都来找他。要不就出宫逛个街,要不就到大司马府赏个梅,要不就在屋里下下棋聊聊天。玩是玩得挺开心,但围巾的进度就被拖后了。   姬安刚想到这里,关忠就飞奔进来:“陛下,大司马来了!”   姬安连忙把东西抱起来,跳下榻就往里间跑:“说我在睡觉!”   他进了屋就住床上一躺,拉被子盖过那些毛线和自己,闭上眼睛装睡。祈祷上官钧最好直接回去,今天说什么都不能再被他耽误自己的进度了!   外头何万利、关忠、徐小七也赶紧收拾好毛线,等着上官钧进来就给他行礼。   徐小七小声道:“大司马,陛下在午睡。”   上官钧扬下眉:“这还不到未时,陛下不是都睡到巳时过才起,现在还睡?”   三人垂着头没敢说话。   上官钧扫他们一眼,脱了斗篷,迳自转进内间去。   姬安听到脚步声进来,是上官钧独有的节奏,不由得有点紧张。   没一会儿,他听到上官钧坐在了床边。   下一刻,就是手指碰到额角的感觉。   姬安的心跳没来由地开始加快。   那手指缓缓往下移,在眼尾处停顿片刻,再沿着脸颊渐渐下滑。   姬安心跳就跟着越来越快——这、这是干什么?!要么就直接叫醒自己,摸脸算怎么个事!   当感觉到上官钧的手指停在嘴角,似乎有要摩挲唇瓣的趋势,姬安终于装不下去,睁开了眼睛。   就见上官钧低头看着自己的脸上彷佛写着——果然在装睡。   姬安长长一叹。   上官钧收回手:“陛下若不想见我,可以直说。”   姬安:“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官钧看他片刻,起身:“打扰陛下,臣这便告退。”   姬安刚平缓点的心又是猛地一跳,连忙揭被伸手,拽住上官钧的衣袖:“真不是不想见你!”   上官钧侧身垂头看过来。   姬安竟然感觉那眼神中带着受伤的味道,看得自己心尖都颤了颤,升起一点点疼痛感。   他再叹口气,不得不认输——算了算了,别为个惊喜就搞得伤感情。   姬安轻轻扯下袖子:“你坐下,听我说。”   上官钧目光扫过他的手,这才重新坐下。   姬安放开手,撑坐起身,挠挠脸:“我在给你准备礼物。”   上官钧:“嗯,陛下说过,让我耐心等。”   姬安脸上露出点小委屈:“所以需要时间嘛……”   上官钧先是不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诧异道:“陛下是说,你亲自准备?”   姬安:“是啊,本来想给你个惊喜。”   上官钧脸上的惊讶一点点转变,渐渐化为些许不知所措:“我……”   看他这样子,姬安倒是笑了:“不过,要是因为个惊喜闹得不愉快,倒是本末倒置了。”   说完,他干脆把被子都揭开,拿出那些毛线给上官钧看:“想赶在新年之前给你织条围巾。时间有限,不能陪你出门了。你要是愿意,可以聊天下棋,我一边织。”   一边说,姬安一边动起手,笑道:“看,就是这样。我问过了,大盛还没有这种用棒针织的编织法,这围巾绝对头一份。”   上官钧目光在那双灵活动作的手上停留片刻,再转到姬安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上,一时间只感觉心里像是涨得满满的。 第86章 开发   上官钧伸手向姬安织的那一片毛织品摸去。   姬安怕棒针扎到他,连忙停下动作。   上官钧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姬安手背,落在那一片洁白的织品上,缓缓抚摸。   略微有一点扎手,但柔软蓬松,贴着都能感觉到暖和。看着只是两条线简单地横竖交织而成,可或许是因为毛线比织布的线粗上许多,织成一片就和布、毯的感觉都完全不同。   上官钧重新抬眼看向姬安,目光一片柔和:“这是什么线?”   姬安给他注视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找事般低头把线扯长一些:“羊毛线。宫中消耗的羊多,我就让人把羊毛纺成粗线。现在是李太嫔在带人做这个活,她们还在琢磨着怎么改进一下纺车。”   上官钧听着姬安有点絮叨的话,禁不住唇角微扬,又道:“这种织法很特别,和羊毛毯完全不一样。”   说到这个,姬安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自在,也摸上织出的那一片,笑道:“羊毛毯虽然精美,能卖出高价,但是工艺也复杂。这个就简单了,我是想着推广一下,百姓们自己织一件毛衣,冬天穿暖和。   “其实,我还想把毛衣列入北边边军的军需品,保暖性好。不过还得讨论一下怎么供应,最方便的就是直接在当地推广织法,再向百姓收购,但不养羊的地方又不太好办。”   上官钧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顺着问:“还能织成衣服?”   姬安点头:“可以。何万利正在给我织一件,等织完了,让他也给你织一件。他对这方面特别开窍,现在都能照著书织花纹了。不像我,只会织最简单的。”   这带点懊恼的语气,让上官钧忍不住去握了下姬安的手,惹得姬安一愣,不解地回视。   上官钧松开手,温声道:“陛下织得很好。”   姬安再次感到受不住这样的注视,眼神不自觉地乱瞟:“还、还行,至少肯定不算差,不然我也送不出手……”   上官钧想到他刚才说的礼物,再问:“‘围巾’是什么?”   姬安收敛心神,把织好的一块平展开:“就是把这块继续织长,一共五六尺吧,戴的时候绕在脖子上。接触皮肤可能会痒,把里面的衣领拉高一些,隔上一层就好。”   上官钧目测一下现在的长度,大约一尺多,再想想距离新年的时间,说道:“陛下慢慢来就好,不用非要赶在新年,我很有耐心。”   姬安动作一顿,不服气地看向他:“我只是一开始慢点,现在已经织熟,速度跟上来了。离新年还有三十五天,八个休沐日,一定来得及!”   上官钧露出不放心的表情:“不可为了赶着织,就耽误休息。”   姬安:“知道,内侍们也盯着我。”   就是答太快,显得有点敷衍。   上官钧想了下,道:“一会儿我和他们说,陛下若是晚上不肯休息,过去告诉我,我过来盯着陛下睡觉。”   姬安哭笑不得:“我保证好好休息,决不会让大司马半夜里冒着寒风出门。”   上官钧点下头,起身道:“陛下还是出外间织吧,外面更亮。”   姬安就跟着他下床,上官钧帮着拿起毛线,两人一同走出外间。   三名内侍看见姬安带着东西出来,先是心里一紧,不过见两人言笑晏晏的模样,才又安下心。   姬安重新坐到榻上,吩咐:“给大司马上茶水和点心。”   内侍们给两人摆好茶水与吃食,这才退出去。   姬安喝了杯茶,继续织围巾:“你过来,原本是有什么打算?”   上官钧目光在他动着的手上停留片刻,才垂眼喝茶,一边回:“没什么,想问问陛下要不要再逛逛京中哪一片,先前不是说想逛完一百二十坊。”   姬安一笑:“那个啊,是百宝囊让我逛的,逛完了会给我算一点‘钱’。‘钱’不多,慢慢来就好,不着急。”   上官钧蹙下眉:“百宝囊还会要陛下做事?”   姬安解释:“偶尔会提示一下我,做哪些事可以算‘钱’。不是非做不可,看我自己选择。上回救那些被常仁佑拐来的女子,也是百宝囊给我的提示。”   上官钧奇道:“如此看来,还不仅仅是取出东西而已。”   姬安点头:“嗯,会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功能,我也在一直研究。”   说到这个,姬安突然想起来,之前好像解锁了一个什么模块开发权限,自己都给忘了,等晚上上官钧走后可以研究研究。   上官钧倚着凭几,看姬安手中棒针规律的动作,一时都觉得颇为享受,一边看一边说:“我刚接到师晟传回来的消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皇甫烈,特意跟他说了姬含思先前被绑架的事。”   姬安眼中顿时闪起八卦之光:“皇甫烈什么反应?”   上官钧:“加快了速度。所以,估计陛下这个月就能收到图国皇帝补上的生辰礼了。”   姬安:“快点来也好,不然我真怕姬含思再出事,怎么感觉他身边好像不能少于三个人似的。”   上官钧:“皇甫烈既已入我大盛国内,姬含思再出事也影响不大了,一年内总不会让他离开。”   姬安想想也是:“皇甫烈对图国皇帝的忠诚度很低,等皇甫雄死后,说不定就是图国皇帝召他回去他都未必肯。”   上官钧诧异:“很低?”   姬安:“以一百为满分计,皇甫烈只有六十,一半多一点。皇甫雄比他好一些,但也才七十。”   上官钧若有所思:“那估计图国皇帝表面对两人不错,实际还是提防猜忌,他们才心有不忿。皇甫烈会过来,除了因为姬含思,大概也有暂时退避之意。”   姬安眨眨眼:“所以说,君臣一心很重要。他们做不到,这不就有空子给我们钻了。”   上官钧给他这两下眨得心头泛痒,掩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搓了搓,眼睫半垂,眸色瞬间暗了些许。   姬安却浑然未觉,继续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棒针,一边续道:“不知道图国和卜察什么时候能打起来。”   上官钧拉回心神:“快了,不会拖到过年。”   又顺着话题续道:“军器监已经整顿完毕,陛下是想将人都叫进宫里来看,还是去军器监视察。”   姬安:“去军器监看看吧,正好明日不用上朝。”   上官钧提醒:“一去一回,得费上一日时间。”   姬安毫不在意:“没事,一日而已,耽搁不了多少奏疏。”   一边说,他一边开始给上官钧甩书。先是一套被姬安改过书名的《火器集锦》,上下两册。   上官钧翻开上册,越看眼神越亮。上册的内容包括各种型号的火箭车、单兵火箭筒等远程攻击火器,和以震天雷为基础的各式地雷、水。雷等触发型火器。   再看到下册,上官钧都禁不住坐直身体。下册收录的,是火铳、单兵火炮和大小不一的各种射程火炮,只看描述就可以想像得出,攻击强度又比上册的火箭更上层楼。   上官钧想起姬安曾用过的那把小小的火器,若有所思地问:“陛下曾说,你用的那把火器现在制作不出来。那这些火铳、火炮的材料,是我们现在能铸得出来的吗?”   姬安再给他甩出一本冶铁炼钢技术的:“所以我们的第一目标是先把上册那些东西造出来,同时提高冶铁炼钢的技术。等钢铁技术跟上了,就可以开始研发新火炮。   “而且,装备与训练火器都非常吃钱。光是上册那些火箭、炸雷,现在的财政情况承受起来都吃力,更别说下册里面的炮和炮弹。我也需要时间积累财力。”   上官钧看着他:“可我记得,陛下提卖糖增收,是想以此抵掉一部分百姓税收。这一进一出,要如何积累财力。”   姬安一笑:“你别当存量看啊,以大盛现在的情况,完全可以走向增量的。只要百姓手里的东西多了,哪怕征税比降低,实际收到手的税还是会比以前高。反正,民生我来想办法,军队国防就你来抓。”   上官钧思索了一下他的提法:“简单来说,就是陛下要赚钱给我花?”   姬安怔愣,但仔细想想,还真是那样,忍不住笑道:“嗯,我赚钱给大司马花。”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郑永在门口唤了一声“陛下”。   姬安扬声:“进来。什么事?”   郑永走进来,向两人问安,接着禀道:“陛下上个月让少府弄的那个蜂窝煤做好了。”   姬安一喜:“快拿来我看看!”   郑永出去领人。   上官钧问:“‘蜂窝煤’,是煤炭?”   姬安:“把煤粉和黄泥按比例和起来,再用一个专用的模具压出形状,一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上官钧不解:“为何要掺黄泥?”   姬安:“黄泥只是用来增加粘性,才能压成形,不然煤粉是散的。”   这时,郑永带着少府监任守进来,后头跟着两个拎东西的杂役宦官。   任守给两人请过安,先展示制出来的蜂窝煤。   几只黑乎乎的矮圆柱型煤块,其间有不少纵向穿透煤块的圆孔,的确和蜂窝颇有些相似,难怪会叫“蜂窝煤”。   任守开始兴高采烈地向姬安报数据,一只蜂窝煤耗多少煤,再以烧水为对比,等重蜂窝煤能比煤块、木炭多烧好几壶水。最重要的是,它烧起来还没有烟和煤灰!   上官钧听得惊讶:“没有烟和煤灰?为什么。”   姬安笑道:“其实不是没有,只是烟少,影响就不大。你看它中间那么多孔,就是增加了煤与空气的接触面,让煤能燃烧得更完全。也是因此,它产生的热量更大,比煤块、木炭更耐用。   “同样也不是没有灰,只是烧完之后它的煤渣还能保持现在这个形状,可以整块夹出炉子扔掉。这样剩在炉里的灰就很少,更方便清扫炉子。”   任守连忙点头夸:“对对对!还是陛下说得清楚!臣愚钝,理解得没有陛下那么好!”   姬安催促:“快点起来我看看。”   任守就再展示一下炉子:“这个炉子是照着蜂窝煤的大小做的。”   他用火钳夹起一块蜂窝煤,正正好能放进炉腔当中。小心地点燃之后,再夹一块蜂窝煤叠进去。   姬安提醒:“孔洞要和下面那块对齐。”   任守应着声,仔细调整好。   众人围着炉子等过一会儿,见到煤块间隐隐有火光,已经能感受到热气涌出来,并且果然没有明显的黑烟。   郑永让人去拿来一只水壶坐在炉子上,没一会儿,壶里的水就开始沸腾。   旁边的杂役宦官没忍住,惊呼一声“烧得好快”,又赶紧捂住嘴,见没人怪自己,才吁口气。   任守顺势让他提开水壶,夹出一只蜂窝煤来,一边说:“这一块能烧一到三个时辰。如果把炉口封到只留一点空,甚至能烧六个时辰,想要火大起来,只要扇搧风就行。而要它完全熄灭,得这样……”   他将煤块放到一只浅盆中,示意人浇水。随着水浇下去,这才见一阵烟升腾起来。   任守:“如果它没有自己烧完,得这样才能保证灭掉。待晾干之后,还可以继续烧。”   姬安非常满意:“好好好!这回参与制作的,每人都赏百贯!你看着安排人手,以后就换成主要供应蜂窝煤。”   任守赶紧谢恩,又递上姬安先前要求过的,煤块与炉子的详细制作手册。   姬安再吩咐郑永:“郑永统计一下宫中需要多少炉子,让少府做,今后宫里常用的,都换成蜂窝煤。”   郑永和任守都应过是,便带着东西退了出去。   姬安坐回榻上,心中一高兴,彷佛织围巾的速度都快上一些。   上官钧提壶倒上茶:“我都不知道陛下还拿出了这种好东西。”   姬安:“啊?我没和你说过?”   上官钧摇下头。   姬安想了想,好像真是:“估计事情多,一件小事而已,就给忘了。”   上官钧拿过任守留下的制作手册翻看:“这可不是小事。按照任守刚才的估算,一年下来用煤量能省下许多。制作工艺难不难,可好推广。”   姬安:“不难,就是做一批压制模具。推广难度也不大,炉子能换最好,不换其实也行,煤堆起来不倒就好。现在煤都是官营,我准备印了手册发到全国,直接做出来卖,定价比等重的煤块低一些。   “只要价格上有优势,就能吸引到百姓试用。而只要用过,就能体会到蜂窝煤的好处,耐用度更高,也就等于花的钱变少。后面等供应量上来了,官府的配给也可以统一换上蜂窝煤。”   上官钧听他已经考虑得周全,看他一边说得有条不紊,手里的棒针还一边动得飞快,心中没来由得地涌上一阵欣慰。   姬安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对了,《旬报》上也可以登一下。就可惜现在《旬报》的覆盖面还不够广,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起来。”   听他提到《旬报》,上官钧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取出一封信:“罗天瑞的回信到了。”   姬安抬眼一扫,示意一下手上有棒针不方便看,直接问:“他说了什么?”   上官钧:“他先出发去倭国一趟,趁着新年好卖糖。”   姬安:“那的确,过年嘛,谁会不想吃上一口甜的。”   上官钧:“还提到了《旬报》。他说看上面写州治所在城应该是卖五文,但他在福吉买到的是六文。”   姬安:“只加一文钱,可以忽略不记。”   上官钧:“白州知州刚被治罪,那边暂时还不敢怎么样。其他地方可就不一定了。”   姬安一叹:“是啊,给县里特意定了二文,我都怕下面强买强卖不算,还提到天价。免费往各村送的那些,也不知道有多少份能真正送到。以及后面的招商,希望不会一团乱。”   按着姬安现在设计的发行方法,是在每座城中的茶馆寄卖,并免费为寄卖茶馆提供一份《旬报》。同时,每个村子也免费提供一份,由县衙向各村下发。   姬安知道执行起来必然不会那么顺利,但他也不可能每个地方都派人监视,消息不便利就是这时代最大的局限性。   上官钧问:“头三个月陛下都要贴钱印,内库可还支持得住?”   姬安:“还行。先前不是查过一次账嘛,从原来殿中省那批人身上抄没了不少家产,够顶这一回用的。”   上官钧:“到了开春,巡察御史会走一趟,到时让他们了解一下各地的《旬报》情况,再看要不要做出调整。”   姬安点下头:“只能如此了。”   这一日,两人便这般聊着天度过,姬安的围巾终于赶上了一截进度。   用过晚饭之后,上官钧还盯着姬安锻炼一遍,才回去思贤殿。   ○●   姬安泡在微烫的浴桶里,舒服地叹口气,想起系统的新功能,打开来仔细看解说。   基于国运值的模块开发,简单来说,就是用户可以像开发软件一样自行编写程序来实现想要的功能,而让程序运转起来的“能源”,就是国运值。   如果开发的功能想要与外界有联系,那么还需要一样承载国运的“介质”。   姬安盯着那几大页规则来来回回研究几遍,最后问系统:【系统,我的《旬报》可以当那个“介质”吗?】   系统弹窗:【可以。】   姬安不禁为自己喝声彩——不愧是能赚来双10000的东西,他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说干就干,姬安立刻起身回卧房。   今天已经织了一天围巾,晚上就不继续了,他直接钻进被窝,干脆地吹了蜡烛,打开系统专注编程。   系统给的开发后台不难操作,但是所有模块功能都得姬安自己构思。   姬安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做起,毕竟现在国运值还禁不起消耗。等以后攒得多了,可以再做扩展。   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旬报》会成为一些贪官污吏的揽财工具。因此需要的第一个功能,就是感应《旬报》的发放与交易是否正常,如有异常则向系统反馈。   因为《旬报》本身承载国运,感应自身情况这一步不需要额外消耗国运值,这让姬安非常惊喜。而每次反馈,则需要消耗1国运值,姬安算了算,觉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他是大盛第四代皇帝,从王朝周期律来说,在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大震荡的情况下,通常这个时期会是王朝的第一个高峰期。开国之时的精神还没有完全被磨灭,整体的吏治相对还算清明。   但这个时期也最容易成为转折点,毕竟安稳富足几代人之后,以前的苦难被淡忘,后人的野心也就渐渐滋长,对权力与财富的追求总是没有上限的。   姬安希望,发行的那么多份《旬报》当中,反馈回来的异常能在一半之内。   而只要他能在早期把歪风扼住,也能震慑住那些官员。一两次之后,相信就都会老老实实地按规定发行推广。这样一来,姬安对后期的招商也就更有信心。   姬安带着对大盛官员们的期待忙活了一通,总算赶在平常睡觉的时间编出【《旬报》监测模块】的首个功能。   他下指令激活前两期《旬报》的监测,然后在既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中睡过去。   翌日,姬安刚一醒来,就先开系统看结果。   幸好,异常反馈只有1/3左右。   其中第一期的异常率又比第二期的小得多,大概因为头一回还会敷衍一下。   姬安再对比一下地点,第一期的异常地完全包括在第二期之内。   而姬安设置的异常量值,是原定价的两倍。即府州军所在城中卖到十文以上,县城中卖到四文以上,向本该免费发放的茶馆和村子要钱,才会上报异常。   反馈的表格很长,姬安干脆花了点能量,让系统给自己出了一份摺本。   这才拉响唤人铃,起身洗漱。   姬安刚梳好头换好衣服,上官钧就过来了。两人一同吃过早饭,让人传话给众宰相今日不议事,便坐上马车出发去军器监。   军器监承担重要军工用品的研发与制作,设在京城北郊皇家苑囿的山中,光是路上往返就得三个多时辰。   上官钧看姬安随着车子摇晃,问:“一个半时辰才能到,陛下要不要再补一觉。”   姬安摇摇头,掏出一份摺本递过去:“我在百宝囊里看这个。”   上官钧接过展开,诧异地念:“《旬报》推广异常反馈?”   姬安:“嗯,我昨晚研究出的一个百宝囊新功能。”   他向上官钧仔细解释一番,上官钧听得面色转变了几次,最后问:“那是不是,凡有《旬报》之处,都可以为陛下探听消息。”   姬安:“其他我还没打算去试,穷啊!那种越是神奇的功能,就越是烧‘钱’,和火器一样的。”   再次听他哭穷,上官钧原本严肃的表情都不自觉一转,眼中带上了笑意。   上官钧一边继续看摺本里列出的异常反馈,一边说:“不过,光是这一回,等下面收到陛下的申斥,想必都会吓得半死。”   试想,远在京城的天子,是如何知道自己如何处理发下来的《旬报》?   姬安:“排在后面的,看上去只是懒政。排在前面的那七个,呵,一份《旬报》竟然敢卖到五贯,他们怎么不直接去抢。这些人身上肯定事不少,得派人去细查。”   上官钧却道:“先找理由把那些人调进京里,不然钦差下去都不一定能保住命。”   敢干得如此过分的,在当地必然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程度。   姬安叹口气:“还好这样的人不多,也就七个。”   上官钧:“正常的地方不代表就一定没问题,也有可能是看不起《旬报》这点小钱。”   姬安:“哪里暴露就处理哪里,一点点来吧。”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茶水,见上官钧还在看,又道:“你别看了,车子晃,伤眼。”   上官钧闻言,回视姬安一眼,才收起了摺本。   *   宫中,中书令吕绅得知姬安与上官钧去了军器监,今日不议事,就让人将左仆射潘济找来。   潘济进了门,一边坐一边道:“没想到大司马连去军器监都带着圣上。”   吕绅沉着脸:“我们得抓紧了,要赶在明年恩科之前,将圣上拉过来,不能真让他胡乱出题。”   潘济:“你有何想法?宫中根本无处插手。我让人试探过圣上身边几个得宠的内侍,都没有人上套。”   吕绅:“自然是塞人,没有什么能比枕头风更有用。以圣上现在这般年纪,哪可能真忍得住诱惑。”   潘济一愣:“可是圣上有那个功法的藉口……”   吕绅:“圣上只说‘不近女色’。”   潘济微微瞪眼,随即又瞭然地点点头。 第87章 申斥   军器监占地很广,下辖工匠众多,已经形成了一个军事化管理的小村落。   姬安见了高层管理人员,和武器研发人员,先听了一番他们的工作汇报。   上官钧刚刚整顿过一轮,现在能留下的都没有混子,至少听起来个个都能言之有物。   姬安花费一些能量确认过这些人都没有问题后,对上官钧点点头,上官钧就拿出那本《火器集锦》上册。   众人围着看这书,都越看越惊叹。   甚至有一个领头的老工匠,还起身向上官钧追问书的作者,非常想向作者当面请教。那状态,放到后世就是一个妥妥的科学狂人。   当听到作者已故,并无传人之时,他那瞬间的神情就像是失去了一个毕生挚友。   老工匠打叠精神,又问上官钧:“大司马,这是上册,那可是还有下册?”   上官钧倒是没瞒着,点头道:“有,但下册是以后的计画,目前先把这上册吃透就行了。”   说完,示意他身旁弟子扶他坐下,又道:“余老若想见到下册,就要好好保重身体,别那么不爱惜自己。”   余老愣过片刻,无奈又好笑地道:“大司马可真是摸到了老朽的脉门……”   姬安打开刚刚探查过的数据,仔细看了看这位余老的身体情况,还算硬朗,但也有些小毛病需要保养,便说:“这样吧,我安排一位御医,定期来给余老诊脉治疗。余老可要好好配合吃药。”   余老再次一愣,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陛下折煞老朽,老朽实当不得陛下这一声。”   姬安也示意他弟子扶他,笑道:“如何当不得,大司马能唤,我当然也可以唤。余老只要保重好自己,带领大家造出新火器,就是大盛的功臣。”   之后姬安再详细问了下余老的待遇情况,得知他没有家人,又叮嘱军器监要保证给他的肉蛋供应,还让余老有困难可以给自己写信,托御医传交就可以。   一番话说得余老和他的弟子们都有些动容。   在接下来的视察过程中,姬安甚至能感觉到一众技术人员在恭敬之外的热诚。   回程路上,连上官钧都说:“陛下一来就笼络住了最内核的人。”   姬安:“人才才是最珍贵的啊,我都想直接派人过来伺候余老,又担心他多心,以为我意在监视。”   上官钧:“陛下想到派御医,倒是正合适。而且有火器下册吊着,他应该会好好保重身体。”   说完,换个话题道:“还好军器监的人都没有问题,尤其是那些内核的工匠。”   姬安笑道:“像常仁佑那样的毕竟是少数。”   随后,两人继续讨论起如何处置那七个用《旬报》敛财的贪官。   七个人中有六个是知县,比较好办,让上级提刑司查办即可。但有一个是宣平府的知府,恐怕当地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有常仁佑那个拖出事的前车之鉴在,上官钧这回决定快刀斩乱麻。让吏部发文叫知府进京述职,再让飞廉军乔装去送信,盯着他一出宣平府就直接拿下,同时派出钦差暗中查访。   姬安问:“剩下的那些,我直接发申斥?”   上官钧:“陛下不准备追究的话。”   姬安叹道:“贪得不多,或是懒政,事情不大不好追究,又没那么多人手一个一个查。这回就先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   因《旬报》问题要发出的申斥有八十多份,姬安寻思了下怎么找人手。   把标价二文、五文的《旬报》卖个二三十文,这点事还够不上贪赃和渎职。若是申斥的消息先传了出去,以这个时代的朝堂环境和对士人的宽容,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小题大作。   先有了这个心理预期,也就达不到姬安想要的震慑效果。   所以这事得找不会泄密的可靠人手来干。   最后姬安还是找了亲近的内侍们。   他将摺本里前头要处置那七人撕下来,只留下后面的部分。再自己写了个申斥模版,可以对着摺本上的姓名和具体事项往上套。   然后叫来徐小七、汤开泰、何万利,对三人讲了讲怎么对照模版写这个申斥信。   姬安算过。上官钧动作很快,回程路上就写好了文书和信,一回宫就让飞廉军赶在今日关城门前出发。而他这边的申斥晚发一天,也不是加急件,等信送到,那边的七个应当都被控制了,不会有影响。   详细解释完,姬安又道:“你们到奏疏房去写吧,那边桌椅笔墨齐全,比咱们殿里方便。”   奏疏房就是他的“秘书室”,徐小七现在的工作之处。立政殿这边只有姬安的书房,姬安今晚还要在这里看奏疏。   汤开泰有些犹豫:“可奴三人都离开,陛下身边不就没了人伺候。”   姬安笑道:“怎么就没人了,殿里那么多人不是,而且大福和关忠过会儿也就回来了。这事先不能漏出去,你们办我才放心。”   徐小七却说:“陛下忘了,高勉最近住在奏疏房边上,陛下还特许他晚上也能进奏疏房用书架子看书。他怕是现在就在,虽说他应当不会打探奴等做事……”   姬安听得提醒,才想起来这事。   奏疏房旁边有间休息的值房,是准备给加班出不了宫的“秘书”住。最初上官钧介绍的那两名朝请郎加班之时,就是住在那里。   高勉最近突然被房东收回租屋,一时找不到地方住,就申请在那间值房里暂住几日,直到重新租到房子。姬安不是对手下员工苛刻之人,高勉有困难,姬安也就通融了。   此时姬安想起高勉这个人,又想起正是他推荐了《旬报》主编石庭芝夫妇。人以类聚,高勉能和石庭芝成为望年交,必有性情相投之处,而且自己还探查过他的忠诚值。   想到这里,姬安就笑说:“既然他在,就拉他一块干活吧,你们也能快点干完。他住宫里我也不收他房钱,帮着抄点东西他总不会有怨言。”   三名内侍都听出来姬安颇为信任高勉,也就应了是,告退出去办事。   姬安看了一会儿奏疏,洪大福和关忠就回来了,听说书房里头没人,连忙过来伴驾听用。   听见脚步声进来,姬安抬头一看,笑道:“回来得正好,帮我磨些墨,再给茶壶里添些水。”   两人连忙应是,一人研墨一人添水。   姬安一边看奏疏,一边顺口问:“学得如何,难不难。”   关忠笑着回:“教奴二人的按摩博士说,估计奴等一个月便能出师,伺候陛下。”   按摩科是太医署医学部下四科之一,科内为首的是两名按摩博士,都学了上官钧说的那位老御医的按摩手法。姬安嫌从外头叫人不方便,就把洪大福和关忠派去学。   关忠凑趣多说了一句:“这两日奴等拿小七他们几个练习,他们都赞舒服。”   姬安也随口赞两句,提笔蘸墨时,发现洪大福还拿着朱砂墨锭在研,便道:“大福,可以了。”   洪大福一愣,赶紧停下手。   姬安瞥他一眼,一边蘸墨一边吩咐关忠:“关忠,去让膳房准备一些好消化的吃食。我让小七他们到奏疏房抄些东西,晚点你给他们送过去,那边有四个人。”   关忠连忙应是,看洪大福在,就告退去了膳房。   姬安批完手上这份奏疏,停下笔,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洪大福:“大福,坐。”   洪大福像是再次被唤回神,躬身应着“谢陛下”,像平日一般搬了张凳子坐在远处。   姬安却招招手:“坐过来些。”   洪大福一愣,连忙又挪着凳子坐到近处。   姬安温声问:“我看你这段时间似乎有心事,是有什么困难吗?”   洪大福听得瞪眼,随即赶紧站起要下跪:“奴做事不专心,请陛下责……”   姬安伸手拉住他,也打断他的话:“不说那个。你要有困难便说,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   洪大福微微颤抖片刻,才像是松了劲似的,整个人都软下来,抬起头带着哭腔唤一声:“陛下……”   姬安心中一叹:“坐下说。”   洪大福重新坐下,收拾一下情绪,才慢慢道:“自从奴家里人得知陛下愿放人出宫,这两月来见奴之时,都劝奴回家……可是,奴舍不得她们,也舍不得陛下……”   姬安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理解了。   一直跟着原主的这六名内侍中,洪大福和家里人关系最好,攒了银子总往家里送。   洪大福家里使银子的地方多,所以对钱看得比旁人重。当初姬安决定进大司马府之时,他之所以犹豫,也是怕跟着去了之后不能再接济家里,留在宫中至少有份保障。   这是人之常情,姬安能理解,自然也没有对那事有过芥蒂。而且原主对六名内侍都很依赖,六人也的确将原主照顾得很好。哪怕只看原主这层关系,姬安也想把六人都照顾好。   只是洪大福一进宫就分到了原主身边,不像其他几人,多少都在别处受过蹉磨,因此性子总是浮燥些。但他对姬安忠心,姬安就想着留在身边看着,他能有个好待遇,也不会犯什么错。   在姬安继位后的这两个多月里,洪大福也的确在姬安的管束下渐渐变得沉稳了一些。但到底也才十七岁,经历的事又少,回家还是留下就让他痛苦得难做选择。   姬安想了想,问:“我记得你家在的村子,离京城要走上近两日。”   洪大福点点头:“是……”   往返一次就要五天,这样洪家人还几乎月月都进京看洪大福,看得出来一家人是真的亲。   姬安再问:“你家在村里还有地吗?”   洪大福虽然对这问题不解,但还是摇摇头:“早就没了,现在赁着地种……当初卖完了地,奴才进的宫……”   姬安:“你家里是只有你姐夫一个壮劳力下地吧。”   洪大福:“奴姐姐也能下地,奴姐夫是流民落户,这边没有亲人。奴娘亲做不得重活,不过也能带着弟妹帮着干点杂活。”   姬安:“那你要是回了家,你家里可就少你现在这份月银了。”   洪大福现在月银领得比以前高许多,这同样是他难以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   姬安继续道:“你家里没地,若你回去了,是想买地还是多赁些地种。”   洪大福沉默不语。肯定是想买地的,庄户人家有地心里才踏实。但京城附近的地,又哪里轮得到普通百姓去买。凡有卖地者,哪个不是身上背着债实在还不上才卖,那就得先卖给债主。   当然,如果洪大福回去藉着曾经天子近侍的身份硬买,也不一定就买不到。但他这两个月跟在姬安身边,看着姬安的行事风格,知道姬安绝不会容忍这种事,要是被人报上来,他一家都落不着好。   姬安观察着他的神色。洪大福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姬安只看表情就能把他心中想法猜个八九不离十,再问:“你有没有想过,把你家里人都接到京中来。”   洪大福再次一愣,忍不住抬头看向姬安:“接来京中?”   姬安:“京中房租不算贵,许多百姓都是租房过日子。而且京中繁华,能赚钱的路子也多。你姐夫妇都可以找活,你娘还可以卖卖茶叶蛋一类的小食,再有你照应,应当可以过得不错,还能常相见。”   洪大福听得渐渐睁大眼,心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像起那样的情景。   姬安一笑,放着他慢慢想,转身继续看奏疏。   先前洪家人没想过进京,或许是不离故土的老思想,也或许是对进京讨生活没底。但既然姬安现在给了这么一句话,显然就是日后会看顾一二的态度,能让洪家人不再有后顾之忧。   过了好一会儿,洪大福突然起身向姬安跪下:“奴叩谢陛下恩典!”   姬安无奈一笑:“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跪我的。”   洪大福连忙爬起身,恢复了平常的笑模样:“奴一定让家里人给陛下立个长生牌位!”   *   另一边,徐小七带着汤开泰和何万利来到永昌殿奏疏房。   在外头就能看见里面有烛火的光,推门进去,果然见高勉坐在他那张桌后看书,旁边还摆着个温水的小炉子取暖。   高勉见到三人进来,脸上闪过诧异,站起身来。   徐小七没等他问,主动说了姬安吩咐的事,要和他一同分工。   高勉听得更为吃惊。不过天子有令,他自然是要照办。   徐小七给汤开泰和何万利指了两个位,再将写著名单的摺本撕成四份,给每人分一份。   高勉看着徐小七手中那份名单,心下颇有些复杂。   《旬报》的具体发行方式,姬安没有对外公布,不过和石庭芝夫妇提过,高勉又是从他们那里听来。   当时石庭芝和高勉的感想都是——圣上毕竟还是久居宫中,对基层的执行能力不了解。他们还曾担忧过,不知道这《旬报》能办上几期。   但现在看着这份名单,高勉才发现——是他们小瞧了圣上。   尽管他不知道姬安这份名单是怎么来的,但很显然,姬安对《旬报》的发行监管得非常到位。   这时,徐小七给高勉递来一份。   高勉接过,看见这一份里的一个地名——关州。   他悄悄瞥一眼徐小七,状似诧异地自语:“关州……”   三名内侍都下意识抬眼看他。   高勉忙道:“我就是关州人,没想到……”   何万利笑道:“你是关州的啊,那和小七是同乡,小七也是关州的。”   高勉转头看向徐小七,顺着说:“原来徐内侍也是,那还真是同乡。难怪我听你说话,有时会觉得带一点熟悉的口音。”   徐小七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主动和人攀谈,点头道:“我是,不过很小就进宫了。”   高勉没有再多说,只对徐小七笑了下。   四人分完任务,再一同看看姬安给的申斥模版,就分到各自桌上开工。   汤开泰和何万利写完一份,都不太放心地拿过来给徐小七帮忙看看。   徐小七看过,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唤旁边位子的高勉:“高给事郎……”   高勉抬头看来,又一笑:“徐内侍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你我同僚,不用这般客气。”   徐小七却觉得两人还没熟到能当面直呼其名,不过高勉都开了这个口,他就换了个折中的叫法:“高公子,可否替我们看一看。”   这里就高勉一个正经文人,给高勉看过也放心些。   高勉没推辞,接过徐小七三人写的细看一遍,点头道:“没有问题。”   三人谢过他,又各自继续。   四个人写八十多份,工作量不算大。尤其高勉和徐小七两个动惯笔的人,写完自己的份,还帮着汤开泰和何万利写了一些。   刚写完,关忠带着人来送宵夜。众人热闹地吃完一顿,内侍们才离开。   高勉也没再多留,提着炉子和水壶回了旁边值房。   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在房里踱了几圈,最后,从被缛下翻出一只小匣子,用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锁。   匣子里,是一片撕下来的染血衣角。   高勉久久地看着那血迹,映着烛光的眼睛里,彷佛真有一小簇火在不断跳跃。   ○●   某处县衙。   天高皇帝远,知县睡到日上三竿才上衙,先招来县丞问今日有什么事。   县丞禀过一通,最后道:“还有一封圣上发给堂翁的信,下官没拆。”   知县听得一愣:“圣上给我的信?”   县丞:“信封上是这么写的。”   知县低头看桌面,果然见到一封信,拿起来拆开,一边说:“不会是什么江湖骗术吧,圣上怎么会给我写信……”   但很快,他的声音就哑了下去,眼睛也越瞪越大,最后更是猛地站起身,直唤县丞:“快快快,你快看看这信!”   县丞见他这般,上前接过信细看,也是越看越心惊。   上面把他们对前两期《旬报》的处理写得清清楚楚。第一期没有下发到各村,只放在县城中各茶馆卖,卖价还是十文一份。因第一期没卖出几份,第二期就直接留在了衙里,根本没管。   县丞不可思议地道:“圣上……是怎么知道的?”   知县此时已经回过了一点魂:“飞廉军……肯定是有飞廉军在县里!”   县丞尤自不敢相信:“可是,连村里的情况都知道,难道是跑遍了每一个村子?”   知县:“别管这个了,赶紧的,去把那些《旬报》都找出来,立刻照先前文书上写的办!你跟捕快房说,一定要每个村子都送到,都讲清楚报上写了什么!县里那些茶馆就你亲自去送,先前多收的钱都退回去!”   县丞:“但,捕快房里识字的都没几个……”   知县:“那就你给他们说清楚,让他们背下来!马上去!要是再被圣上知道没做好,就都别干了!”   县丞应着声,赶紧跑去忙活。   *   某处州治所在城的县衙。   同样看到天子申斥信的知县直接砸了一个茶杯,吼道:“去叫捕头给我滚过来!”   没一会儿,捕头笑嘻嘻进屋:“姐夫,找我什么事?”   知县一拍桌:“什么姐夫,你姐只是本官一个妾!”   捕头被吓一跳,见他面如泼墨,连忙收了笑:“堂翁,找小的来是有何事?”   知县拿起桌上的墨锭就向他砸去:“你逼人买完所有《旬报》,还卖到五十文一份!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捕头一愣,满脸不解:“姐夫,你答应过的啊,这钱还分了一半给你呢。”   知县动作一滞,再吼:“我哪知道你敢卖这么高价!十文还不够你捞的!”   捕头嘴巴动动,却没敢顶嘴。   知县:“赶紧把多收的钱都给人退回去!”   捕头瞪眼:“啊?干嘛要退?”   知县:“这事都传到圣上耳朵里,专门申斥我了!你说干嘛要退!”   捕头抽口气:“圣上还管这闲事?可我都不记得卖给了谁,要怎么退。”   知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我管你怎么退,自己去想法子!贴告示,挨街喊,总之下一期《旬报》来之前你要给我退干净!该发到村里的那些都拿回来,老实给我送村里去!”   捕头不敢违逆,应着声退了下去。   知县在屋里转了几圈,寻思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人来秘密调查《旬报》的事了,怎么自己一点风声都没听着,城里也丝毫未见异常。   他越想越后怕,又回到桌后提了笔,给朝中后台写信。   *   在各处被申斥知县的信送到京城之前,朝中先被宣平知府的事震了一下。   钦差送回的弹劾奏疏里,枚举了宣平知府十几条罪。排在前头的贪污修河银几百万贯、抢占民田数十顷就足以让他掉几次脑袋。   当然,涉案的还不止知府,宣平众多官员都牵扯其中。   如此大案被翻出来,天子震怒,直接派出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部门到宣平去彻查清楚。   近几日,朝野热议的就是宣平大案。   很快也有人发现了,宣平知府的其中一条罪是——强卖《大盛旬报》敛财,一份卖至五贯。   再联想《旬报》刚出了两期宣平知府就被查,渐渐有人回过味来——难道是圣上的人手暗查《旬报》发行情况,才把宣平知府掀出来的?   这个时候,各处申斥知县的信陆续入京,得到消息的人都禁不住感到背上发寒。   左仆射潘济就是被吓到的人之一,他已经收到三封信了。   这日一下衙,他立刻去寻了中书令吕绅。   潘济担忧地道:“这太可怕了!圣上是怎么掌握到这么具体的情况!难道他把飞廉军全都派出去了?!”   吕绅却挺镇定,只道:“圣上只是想搞他那个《旬报》,你就叮嘱下面好好陪圣上玩几回。他难道还能让飞廉军长久地散在外面。”   潘济想想也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能理解,心里还是感觉慌慌的。   吕绅转个话题:“人你找好了没有,现在恩科才是最紧要的。”   潘济收收心神,回道:“找好了。但圣上最近都不出宫,又买不通那些内侍,要怎么带人到他面前?”   吕绅想了想:“圣上最近不是在寻会磨透镜的人,就让那人以这个名义,到启阳府去揭榜,庄洵自然会带他去晋见。”   潘济一愣:“可是他不会啊。”   吕绅看傻子一样看他:“圣上不也不会,不然为何要寻。”   潘济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便点了头。   吕绅再叮嘱一句:“让那人下个休沐日去,时间多。”   潘济瞭然地应好。   ○●   黄义带着几人进屋见上官钧。   上官钧抬眼看来:“都在这里?”   黄义:“是,府中的都在这里了。”   就让所有人打开匣子,拿过去给上官钧细看。   匣子有大有小,里面装的倒是同一种东西——一整片的透明白水晶,只是大小不一。   上官钧随手拿起一块,举起细看看。   水晶干净透亮。   上官钧将水晶放回去,又对黄义道:“放消息出去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   黄义笑着应是。   上官钧从榻上起身:“随我拿去立政殿。”   黄义忙道:“二郎稍候,奴去给您取斗篷。”   不一会儿,他取了斗篷来为上官钧披好,再随上官钧出殿。捧着匣子的众人也一并跟上。   上官钧来到立政殿,进房就见姬安坐在榻上织围巾,不由得微微一笑。   姬安不和他客气,一边继续织一边招呼:“大司马自己坐吧。”   随后,目光扫过跟进来那一排人怀中的匣子:“这些是什么?”   不过,黄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有内侍来禀:“陛下,启阳知府求见。说是有人揭了榜,他就立刻带人过来了。”   姬安听得双眼一亮,立刻道:“快宣!” 第88章 透镜   姬安一个月前就设了个千金请人榜。   他挑选内库里的东西给罗天瑞和齐万生带出去卖时,发现库里有几片平面型的白水芯片,非常通透,表面上看和他熟悉的玻璃相差不大。   姬安就想把水芯片磨成透镜,做几支望远镜。   先前他没想过做望远镜,是因为没有玻璃。虽然现在想烧出玻璃不难,但要烧出去掉杂质的无色玻璃就不容易了,姬安目前还拿不出大笔资金来投入到这方面的研发当中。   那想做透镜就只能用天然水晶。   而通透度高的天然水晶非常昂贵,不可能提供给人练手。   姬安只好重金求人才。   不仅在每座城都贴榜寻人,邸报上还一直在登,《旬报》的第二第三期也都登上了。   但一个月过去,没有任何地方传来音频,姬安甚至怀疑这个时代究竟有没有人在研究物理。   原本姬安已经快死心了,想着等过年放长假有了空闲,自己把物理捡回来复习一下,算好透镜的数据,交给手巧的工匠试着磨一磨。现在的工匠虽然不懂原理,但只要有图纸与数据,工艺还是很精细的。   却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个惊喜。   姬安禁不住对上官钧笑道:“大司马是福星啊,你一来,好消息就跟着来了。”   上官钧扬扬眉:“那我若是住在陛下这儿,陛下是不是天天都能收到好消息。”   姬安哈哈大笑:“做人不能太贪心。再说了,好运气最好还是攒着,留到关键时刻用。”   说完,趁着庄洵还没带人进来,问回刚才的话题:“大司马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上官钧给黄义递个眼色。   黄义笑着示意众人打开盖子,站到姬安面前让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光照在那些匣子里的水芯片上,反射出点点耀眼的晶亮。而那些没反射出光的角度,乍一眼看过去又像是个空匣子,可见水芯片的通透程度之高。   姬安重新看向上官钧:“拿来卖给我?”   上官钧:“陛下拿去用便是。”   姬安再看一遍那些上好的水芯片:“大司马最近很大方嘛。”   上官钧一边轻吹着热茶水,一边回道:“陛下想做的东西不为私用,陛下都能贡献出内库里的藏品,我拿出这一点也不算什么。”   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姬安所说的“望远镜”究竟是什么样,但光听名字就能想到是什么用处。这种适用性极广的工具,又因为成本高昂而无法推广,显然姬安不只是为了自己想用而大费周章地寻人制作。   姬安笑着送了他一顶高帽子:“有大司马,是大盛之幸。”   上官钧抬眼回视一瞬,又垂下眼去喝茶。   这时,姬安听见殿外脚步声渐近,便放下手中的棒针,吩咐人接收上官钧送的这些水芯片。   黄义刚带着人退出去,庄洵就随领路的内侍进到殿中,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不算高的瘦削男人。   那男人垂着头,身上穿着颇为飘逸的白道袍,只腰间松松地扎着一条丝縧。而且基本散着发,只在脑侧用簪子很随意地挽个髻,两鬓垂下的长发还遮挡住了一些脸,有点像女子的发型。   刚才他迈步跨过门槛进来,身后的门还未关上之时,姬安都能看到外头的风吹起他的头发、衣袖、衣摆,飘扬得还挺有美感。只是,再见他脖子与浅浅露出的一点胸口都泛着青白,姬安都替他感到冷。   这样的打扮来面君,在世人眼中该算是不敬。不过现在不是正式场合,姬安自己都是半散着发,对他人的要求也不多高。   何况这时代的人都奉科举为正道,现在能有个愿意研究物理的,姬安完全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看那人就跟看宝藏一样,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欣喜。   庄洵见到上官钧跟姬安一同坐在榻上,两人都是未束发的闲适模样,并未露出多少吃惊,只躬身问安。   他身后那男人也跟着弯下身。不过,在听到庄洵说出“大司马”三字之时,姬安感觉他的身形似乎有一瞬间的微滞,但这点微妙变化发生得太快,也说不好是不是错觉。   庄洵直起身,向旁让开两步,介绍身后之人:“此人叫彭彧,东顺人士,今日揭了府衙外制透镜的榜,臣便领他晋见。”   彭彧保持着揖礼的姿势,额头低垂得快碰到双手:“小子彭彧,给陛下、大司马请安。”   语速有些慢,声音偏清亮,但不知道是不是冻的,又透着点中气不足的柔弱感。   彭彧慢慢说完,还要撩衣袍下跪。   姬安就接道:“免礼,抬起头来吧。”   彭彧缓缓抬起头。挡在两侧的头发滑下,露出他的整张脸。   那张脸比姬安预想的年轻不少,可能都不到二十岁。而且非常漂亮,是和姬含思同一个类型的相貌,一双含情眼,一张带笑唇,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姬安看得心里就一咯噔——这明显是个同类。   下意识地,他转头向上官钧瞟去。   就看见上官钧平静的神色,和无波无澜的双眼。   上官钧似乎感受到了姬安的视线,也转眼看来。   姬安和他目光相接片刻,就莫名心虚地垂下眼,藉着拿茶杯的动作掩饰那突然冒出来的不自然。   姬安自己也觉得奇怪——看上官钧干嘛呢,上官钧又不是同……不对,上官钧就没开情爱那一窍,连面对带有万人迷光环的姬含思都能扛得住,何况其他人。   想到这,姬安忍不住再细看一眼前方的彭彧——还化了妆啊,不够天然。   姬安无端地升起有点安心。   不过,虽然他知道这时代的不少男人会化妆,但这个彭彧还是亲眼见到的第一个。姬安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突听上官钧问:“陛下的茶可是凉了,我叫人换。”   姬安回神,用手掌试试杯壁,回道:“不用,还温着。”   却是才想起,让内侍给庄洵和彭彧搬椅子。   姬安这杯茶喝完,庄洵和彭彧也坐下了。   今天彭彧是主客,他就坐在正对着姬安和上官钧的位置,庄洵让在旁边,斜对姬安。   姬安放下茶杯,进入正题:“彭公子会磨透镜?”   彭彧半垂着头,微微侧脸,抬眼来看姬安,轻轻一笑,眼睛下弯的同时,眼角偏还有点上勾。   他慢慢说:“回陛下,小子会磨透镜。”   姬安等着他往下继续说,却是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   不过,彭彧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小袋,往手掌里倒出一样用手帕包住的东西,再一下一下揭开手帕。   他动作太慢,姬安看得都感觉着急,差点直接让人上去帮他。   彭彧总算揭开手帕,双手捧着那东西起身,向姬安走来:“陛下请看。”   只是,他刚走几步,就被洪大福拦住,连着他手中手帕一同拿起,转呈给姬安。   姬安的目光就一路跟着洪大福的手走。   东西终于被送到姬安面前。   手帕中是一块圆形的透明水晶,只是成色远比不上刚才上官钧带来的那些,能看出带一点混浊感,还偏一点黄色,应该是含有某种矿物杂质。   姬安伸手去拿那片圆水晶。   彭彧出声提醒:“陛下小心边缘伤手。”   姬安都没抬头,只应了一声,自顾自将圆水芯片拿起。   入手就能感觉到,是一块凸透镜,中间厚,边缘薄。   姬安让人拿来一本书,将圆水晶拿到纸面上方一点的位置,能明显看到纸上的字被放大了。只是水晶成色不好,透着看字就有些模糊不清。   书是放在小案上的,上官钧也倾身看着姬安动作。见到放大的字,又抬眼去看姬安:“这就是陛下说的透镜?”   姬安欣喜地点下头:“这是凸透镜。”   一边说,他又一边细细抚摸镜面。   这一细摸才感觉到,凸起曲面其实不太够均匀,最高点应该不是在圆心,而是有一点偏移,不知道是不是工艺不纯熟造成的偏差。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了这样的成品,接下来就是改进和精益求精。而且,姬安甚至不需要彭彧亲自去磨,彭彧只要能算出合适的数据,提供一下技术支持,手工活都可以留给工匠去做。   姬安见上官钧伸手过来接,便将镜片放到他手中,这才重新看向彭彧,问道:“磨这一片花了多长时间。”   彭彧打扮是一副叛逆不羁的风格,动作倒是显得挺乖巧,还是那样半垂头的模样,抬眼看着姬安:“回陛下,磨了快半年。”   姬安再问:“这片透镜的焦距和曲率是多少。”   彭彧眨下眼,紧接着就垂下眼去,像是在思考。但片刻之后再次抬眼,目光在姬安身边扫过,回道:“陛下,这是家传之学……”   姬安一愣。   倒是上官钧开口道:“怎么,连陛下都不能知道?”   彭彧极快地看他一眼,垂下眼去,却是说:“小子可以告诉陛下,但……只能告诉陛下。”   姬安有些莫名其妙,一个焦距和曲率,也是值得保密的家传之学吗?   他可是还指望着彭彧教别人磨透镜的,不然只彭彧一个人,不得一两年才能做出一支望远镜。要是彭彧不肯教别人,对姬安也就没有价值可言了。   不过,没等姬安说话,上官钧再次开口问:“除了这凸透镜,你还会磨什么透镜。”   姬安感觉他问了句废话,会磨凸透镜,那凹透镜也一样。   只是,彭彧并没有马上回答。   姬安看见他下巴似乎有些绷紧。   但下一刻,彭彧还是开了口:“小子只学了这一种。不过,家父当年还磨过凹透镜。只是家父不满意,都砸了,没有留下来。如今家父也过了世,凹透镜的传承就断了。”   这话一听就是胡扯。显然彭彧根本不知道透镜是怎么回事,只是从“凸”想到了映射的“凹”,但又怕一多说就露馅,才编出这么荒唐的说词来。   姬安转头去看上官钧——上官钧也不懂透镜,但上官钧应该先察觉到了彭彧的不对劲,才特意问出刚才那个问题,引得彭彧完全暴露出来。   上官钧扬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只问:“陛下觉得如何。”   姬安重新看向彭彧:“你解释一下,焦距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彭彧紧绷得比刚才更明显了。   姬安紧跟着再说:“或者,你来展示一下如何用这透镜成像。”   彭彧开始出现轻微的颤抖。   连庄洵都感觉到了不对劲,诧异地看着彭彧——千金请人榜可是天子出的,上面写明了会面圣,这是多大的胆子连天子都敢骗?   庄洵轻声催促:“彭彧,陛下等你回话。你到底会不会磨透镜,要是说了假话,可是欺君之罪!”   彭彧扑嗵一下跪到地上,颤着身子叩头道:“陛下,这透镜的的确确是小人磨的……但家父去得早,小人又学艺不精,因此对陛下说的那些并不知晓……”   只是,现在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只是在嘴硬强撑。   庄洵赶紧站起,对姬安躬身道:“是臣糊涂,没有辨认真伪就将人带到陛下面前。”   姬安心下一叹,轻轻挥下手:“这个怪不到你,你也不知道怎么分辨,他又真拿出了一块透镜。”   彭彧在地上嗵嗵嗵地叩头,泣声道:“陛下,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小人确是因贪图那千金奖赏,才起了歪心,没学透就想来领赏钱。但小人真的没有欺君,陛下明鉴啊!”   姬安懒得明鉴,彭彧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他以为的人才飞了,他的望远镜依旧没着落。   现在姬安甚至觉得彭彧的哀求吵得自己心烦。   这时,上官钧开口道:“堵了他的嘴,别再吵着陛下。”   洪大福和关忠看一眼姬安,见他没有反对,便掏出手帕上前堵彭彧的嘴。   姬安问庄洵:“他这种骗赏的,通常怎么处置。”   庄洵:“若不论欺君,只说骗赏未成功,脊杖二十下。”   姬安刚要叫他带人回去处置,上官钧却又开了口:“陛下,我觉得这个彭彧不简单。不如,就将他交给我来审吧。”   姬安一愣,转眼看过去,下意识道:“这不好吧……”   上官钧回视:“陛下有何顾虑。”   其实听了上官钧那话,姬安也有点反应过来,讨赏会不会完全只是彭彧的藉口,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样的话,彭彧此人该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   可姬安又不好直说“我担心他勾引你”,想了想,就道:“要审也该交给大理寺。”   上官钧扬下眉:“好,那便交给大理寺。”   姬安隐约感觉有点奇怪。不过上官钧没有坚持把人要过去,他也就不再多琢磨,只叫了羽林卫进来,吩咐他们把彭彧押到大理寺去审清楚。   一场小闹剧过去,姬安还宽慰了庄洵几句:“倒是让庄卿受惊。下回再有人揭榜,你照着我的问题问,再问两种透镜可以成什么像。凸透镜可以得出一个倒立的实像,凹透镜则是正立的虚像。”   庄洵完全没听懂,但这种时候他不敢问,只得在心中默念几遍,死记硬背下来。   上官钧拿起小案上那块凸透镜:“不如陛下展示一下,庄洵自然也就清楚了。”   姬安一想也是:“对,亲眼见一见最好。”   他便吩咐人各拿一根蜡烛,和一张白纸,分开两边站立。自己拿过凸透镜下榻,在蜡烛与白纸间移动。   不知道焦距,姬安只能带着人一点点试试。来来回回调整了许久,终于在白纸上出现了倒立的蜡烛像。   围观的一众内侍都禁不住欢呼出声。   庄洵啧啧叹服:“陛下博学。”   姬安笑笑:“恰巧我看过这类书罢了。”   庄洵带来个骗子,不仅没有被责罚,还长了一回见识,心情颇有些复杂地告退。   姬安继续上榻织围巾,内侍们给他和上官钧换过热茶和点心,像平常一般退了出去。   上官钧拿起那块凸透镜看:“陛下既然知道得这么多,怎么还要在外寻人。”   姬安:“可我只知道怎么用,不知道怎么磨啊。不过,如果真找不来人,我也是准备等过年放期有空,就自己学一学原理,标出数据让工匠们试着磨磨看。”   他一边说话一边织,织过几针一抬头,就给吓一大跳:“你别那样看,快放下!”   姬安甚至把手中棒针往旁边一扔,直起身就去拉上官钧的手。   上官钧正举着凸透镜,透过它看窗子,发现离得远的东西似乎看不出什么放大效果。   就在这时听到姬安惊吓般的声音,下一刻姬安的手就握到了自己手腕。   姬安使劲一拽,上官钧的手被拉得一偏。   凸透镜从上官钧手中滑落。   姬安再次一惊,连忙又伸手去接。   上官钧也同时弯身伸手。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处,接到了那片凸透镜。   姬安呼出一口气:“还好没摔。”   上官钧看他一眼,拿起凸透镜放回案上,一边问:“刚才是怎么了,让陛下如此紧张。”   姬安立刻郑重叮嘱他:“你刚才那样对光看非常危险!以后绝对不能再如此!凸透镜会聚光,在焦点之处是可以引燃火的,一个搞不好就会伤到眼睛。幸好今天阳光不强烈。”   上官钧微微一愣,随即眼神中现出一片柔和:“谢陛下关怀。”   姬安又一次有了那种受不起上官钧视线的感觉,没敢再看他,重新回榻上坐好,倚着软枕拿回棒针,低头织围巾,并且找个话题说:“你说那个彭彧,他背后有没有人?”   上官钧也重新坐好:“欺君之罪,一般人不敢犯。”   说着就看一眼姬安:“而且,他那模样和打扮,陛下不觉得他另有目的?”   姬安:“冲着我来的啊?为什么。”   上官钧:“相当常见的手段,不管什么时候,枕头风总是最有用的。现在陛下身边的内侍都对陛下忠心,不受外人收买,要想影响陛下,后宫的路走不通,就只能另换一条。”   姬安忍不住小声嘀咕:“那也挑个好点的吧,怎么挑了个这样的。”   虽然声音小,但上官钧还是听见了,眯着眼问:“陛下想要个什么样的。”   姬安手一抖,装傻:“什么‘什么样’……”   上官钧:“‘挑个好点的’,是什么样。”   姬安冲他一笑,试图用明显的玩笑蒙混过去:“比如说,像大司马这么英武的。”   上官钧定定看着他。   姬安被看得心虚,感觉脸上都发烧了,连忙认真表态:“我说笑的,你别介意啊。先前我就说了,只会有一个皇后,不管谁想给我塞人,都是白费心机。”   上官钧敛了眸。   姬安也跟着垂眼,努力织围巾。   气氛好似突然就变得怪异。   姬安有些受不住,再找了个话题:“说起来……《旬报》第三期发下去,现在都还没有异样反馈。”   上官钧:“陛下亲自下申斥,下面当然不敢不遵从。也会担心陛下的人手还留着,最近一两期肯定正常,还得看以后。”   姬安点点头:“也是。”   同时心里吁口气——还以为上官钧真要生气了,幸好幸好。   之后两人顺着《旬报》的话题聊下去,气氛渐渐和缓融洽,没再冷过场。   和先前的休沐日一样,上官钧和姬安一起吃过晚饭,还盯着姬安做过锻炼,才带人离开立政殿。   只是,今日他并没有直接回思贤殿,而是拨转马头去了宫门。   天色已暗,宫门已下匙。   但上官钧亲到,御卫领班自然是赶紧给他开了门。   上官钧直奔大理寺。   今日有姬安的人犯送到,大理卿方怀静和少卿张湜都被叫回来加班,听闻上官钧到来,连忙出来迎接。   上官钧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审出什么结果了。”   张湜摇摇头:“嘴很硬,还没有撬开。”   上官钧:“没上刑?”   张湜:“还没上重刑,只抽了几鞭子,人就晕了过去,刚泼醒。”   上官钧:“那就上重刑。”   张湜有些为难地道:“给他看过了,估计受不得重刑,怕他挨不过去。”   上官钧就暂时没多说。   几人一路走到大牢当中。   彭彧被绑在刑架上,整个人湿淋淋的,身上几道明显鞭痕。   上官钧走到他面前,冷声开口:“早点招,就不用吃苦。”   彭彧睁眼看看他,轻声一笑:“大司马亲自来了,我可真是荣幸啊……”   声音里竟然带着丝丝媚意,那一笑也是媚态尽显。   上官钧微一拧眉,伸手。   旁边狱吏看看方怀静和张湜,得到示意,便递上鞭子。   上官钧一扬手,狠狠一鞭往彭彧脸上抽去。   彭彧脸上立刻烂出一条痕。 第89章 推进   彭彧双眼一翻,再次晕过去。   上官钧盯着他淌血的半边脸,和脸上绽开的皮肉,今日一直堵在心头的一口气才觉顺畅些许。   旁边方怀静与张湜禁不住对视一眼,都为上官钧这一下的狠戾感到诧异,这也是两人头一次见到上官钧情绪如此外露。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在刚才那一鞭里得到渲泄,只是片刻,上官钧又恢复了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静模样。   方怀静犹豫一瞬,还是上前小声道:“大司马,请容下官细禀。”   上官钧瞥来一眼,把手中的鞭子扔回给狱吏,再以眼神询问方怀静。   方怀静向着入口比出“请”。   上官钧再瞥一眼歪着头晕死过去的彭彧,看见那脸上的血已经沿着下巴流到了脖子,让上官钧感到格外快意。   他这才转身走向牢房入口处。   方怀静给狱吏使个眼色,示意给彭彧治伤,才跟着上官钧出去。   出了牢房,方怀静原想领上官钧去自己值房,不过上官钧在廊下清静处停步,示意跟着的小厮和羽林卫退远几步,就对方怀静道:“说吧。”   方怀静低声道:“下官觉得这个彭彧不太寻常。先前下官已和他说过,他罪不至死,只要老实地招供清楚原委,吃上一顿脊杖就能重新自由。可即便如此,他也死咬着就是自己贪赏金。   “他的身子又不好,怕是撑不住重刑。下官担心,若是他熬刑不过,死了还是其次,就挖不出他背后之人究竟有什么阴谋。大司马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且让下官慢慢审他几日。”   上官钧刚才抽了那一鞭子,心里的气发泄出来,此时听方怀静说得亦有道理,便道:“我会让飞廉军探查他的消息,你若审出点什么,就告诉那边一声。”   方怀静应了是。   上官钧也不多留,这便带着人返回宫中。   回到思贤殿,岁丰一边替上官钧收斗篷一边问:“热水已备好,郎主是要练剑,还是直接沐浴?”   上官钧:“直接沐浴,备两桶水。”   岁丰便退下去准备。   不一会儿,上官钧走进浴房,褪下衣衫,先进一只浴桶中清洗。   刚才去过牢房,他多上了两次香皂,洗净之后,再换到另一只浴桶中坐下,泡着微烫的水闭眼休息。   大概是香皂用得多,哪怕茶香型的香味淡,此时上官钧也能感觉到似乎有股淡淡茶香包裹着自己。   不期然地,他想起姬安说过“我喜欢茶香型”,唇角就不自觉地扬起。   紧接着,再想起白日里姬安看彭彧的眼神,唇角又平了回去。   被送人这种事,上官钧不说经验丰富,亲历过的次数至少一只手数不过来。因此只消一眼,就能知道那个彭彧是怎么回事。   背后人的心思更是好猜——不近女色,就送个女色的替代品。尤其新帝如此年轻,还未经历人事,对这头一个必然会食髓知味,也就更容易受影响。   甚至连挑出来的人都相差不大——既然是替代女色,就选个像女人的过来。   还好姬安对彭彧并没有兴趣,只初时看了几眼,后来的关注点就都在透镜上面。   原本上官钧还想着,若是彭彧真会磨透镜,对姬安有用,就对他宽容一二,扔到军器监去。结果彭彧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完全是冲着姬安身边人的位子而来,那上官钧自然不会客气。   上官钧不禁嘲讽一笑——彭彧背后的人或许做梦都料不到,姬安对女人没多少兴趣,倒是对男人的兴趣大一点。   想到这里,姬安那句“像大司马这么英武的”彷佛又在耳边响起。   上官钧抬起手,轻轻压在唇上——曾经被姬安舔过的位置。   因为觉得自己“醒着时又不让”,姬安会趁着渡气时舔一舔,评价还是“好亲”。   哪怕姬安没有对自己明确表示过什么,但那一次次与旁人不同的亲近,甚至分享百宝囊的秘密,还亲手为自己织围巾。这些都让上官钧感觉到,并非只是自己对姬安一厢情愿。   原本,上官钧并不着急。既然姬安没有表示,应该是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既然现在的相处愉快且舒适,他愿意配合姬安,保持现在的步调,等待姬安愿意“娶妻”的那个时候。   但,今日彭彧的出现,却让上官钧察觉到一件事——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有耐心。   姬安身为天子,向他送人的事日后必会源源不断。还有人豁得出去毛遂自荐的,这种人上官钧在上一世没少见到,当时出入姬含思寝殿的人一直没个定数,只是多数都被姬含思那几个男人处理掉了而已。   今日不过是一个姬安看不上的彭彧,上官钧便觉被堵得难受,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气要受。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没有理由向姬安表达自己的不满。   上官钧微微转头,目光看向旁边案几上摆的香皂。   茶香型,一片叶子的形状。   冬至那日姬安在大殿上赐的那块花形,上官钧留了下来没用。   最初那些方形的用完,黄义再去取之时,拿回来的都是这种叶形,那边说是“陛下说了,给大司马的都是这种”。   而且,不仅上官钧这边的是叶形,最近他在立政殿也发现,姬安用的也换成了叶形。   上官钧没有特地问,不过最近姬安给他看过三种香皂的包装。   每种香皂只用一张纸条圈住,纸条上印有不同的精美花木,既节省包装成本,又突显出香皂本身的吸引力。而包装好的三种香皂,都保持着最初的制作模样,茶香型依旧是简单的方块形状。   显然,叶形的香皂只供给立政殿和思贤殿。   看着看着,上官钧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   他轻抚上手腕。   今日被姬安抓过的感觉彷佛还残留着。   还有姬安那紧张的神色,亦是第一次见到。   上官钧微微垂眼。   看来,他也该向姬安讨一个名分了,日后才好处理那些总想诱惑天子玩物丧志的小人。   *   姬安吹熄蜡烛,入睡之前例行打开系统,看一看今天的“收入”。   最近他开始多了一些“持续性收入”。比如堆肥,这个明显是依托《旬报》,尤其整顿之后,推广堆肥收获的能量有了一小波上涨。   其他还有那个看书的书架子,京城中开始出现零星的售卖,姬安也在第三期《旬报》上刊登了图纸和京城售价参考。以及糖车,多出好几架,而且糖车还附带国运值,虽然每一架只有3点。   这两日又多出一样——推广蜂窝煤。   随着蜂窝煤开始供应,姬安就先拿了3000能量和3000国运值,哪怕在一性次收入当中都算得上是可观的一笔。之后的增长是每生产一百斤蜂窝煤,就能收获2能量和1国运值。   这个数字乍看很小,但大盛地广人也多,煤这种能源消耗品又是每天都在不断大量消耗的,积攒起来就可以说是姬安的一笔固定“底薪”了。可见蜂窝煤带来的能源节省多么可观。   而且,姬安还从中看到一个良性循环的可能性。等他开始推广良种,如果也能源源不断地获得能量和国运值,那后续就可以更快速地攒够“钱”买新的良种,一样接一样地进行推广。   想想就是个美好的未来。   姬安查看完今天的“收入”,满意地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想像闭上眼睛。   如果老天再给赐给他几个数理化人才,就最好了。   姬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摇醒,耳边响起内侍们熟悉的声音。   “陛下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在席上酒吃多了吧,快快快,去拿醒酒汤来。”   “陛下平日不常饮酒,酒量浅也不奇怪,今日的确是喝得多了些。”   “毕竟大喜的日子嘛,陛下自然高兴。”   姬安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就见朱顺、徐小七、洪大福、关忠、汤开泰、何万利都围着自己,而且人人都穿着一身红衣袍,脸上也都带着喜庆的笑容。   这时,又听得郑永的声音传来:“醒酒汤来了,凉热正好,快让陛下喝了醒醒酒。”   众内侍让开路,郑永端着醒酒汤来到姬安跟前。   姬安虽搞不清楚什么状况,却也拿起汤盅,豪迈地仰头喝下。   辛辣中带着苦味的汤水一入口,姬安瞬间就感觉整个人被刺激得清醒过来。   朱顺也看出他醒了,接过他手中汤盅,一边笑道:“陛下醒了就好,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不能醉过去。”   姬安有些愣,刚想问“什么重要日子”,结果一垂眼,就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红衣。   这衣服还有点眼熟,他曾经穿过。   是新郎的喜袍。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把姬安拉起身,众人乐呵呵地簇拥着他往一处走。   姬安还没来得及问“要去哪”,就被内侍们推进一间房中。   咔嗒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   姬安愣愣地扫视一圈屋内。   这是一间喜房,桌案上燃着一对粗粗的盘龙红烛。   姬安转身,看向房中宽敞的床榻。   四周垂挂的红色帷帐里,上官钧穿着同样的新郎喜袍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睡得宁静。   姬安不由得心道——怎么,这是要再冲一次喜?   他下意识又去看桌案。   上面摆着一只酒壶。   姬安走过去,提起酒壶,转眼四下看看,没见到酒杯,干脆就仰起头,直接往嘴里倒了些酒。   接着,他走向床榻,坐在床边,轻轻捏开上官钧的嘴,弯身将唇压上去。   喂完那一点酒水,姬安又在上官钧唇瓣舔上两下,才撑起身,俯看着这位“睡美人”。   房里的烛火很明亮,侧面的光将上官钧的五官照得格外立体。   老实说,上官钧这样安安静静的睡颜,非常地赏心悦目。   姬安欣赏了片刻,又有点怀念起这双眼睛睁开时的神采,不禁嘀咕道:“怎么还不醒。”   却在这瞬间,上官钧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点漆一般,正当中映着两个小小的红色人影。   想到上官钧此时满眼都是自己,姬安不自觉地笑开:“大司马,你醒了。”   上官钧凝视着姬安,开口问:“陛下对我做了什么?”   姬安:“渡气。”   上官钧:“渡气可要舔唇?”   姬安:“不用啊。”   上官钧:“那陛下刚才为何舔我?”   姬安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好亲啊,你醒着时又不让舔。”   下一刻,他感觉有股力道在将自己往下拉。   一阵旋转,姬安就发现,换成了自己躺在床上,上官钧撑着身子俯看自己。   上官钧换到了高处,眼里映进了桌案上的烛光,微微跳动。   他缓缓开口:“陛下不试试,如何知道我不让。”   姬安眨眨眼,跟着问:“那,你醒着也可以吗?”   上官钧没回答。   他慢慢压下身来。   姬安就看着他在眼前渐渐放大。   直至模糊不清。   唇瓣也压上刚才那种温暖果冻的软弹感。   一会儿之后,还被舔了两下。   姬安感觉自己心跳很快,扑嗵扑嗵的,吵得不行。   上官钧微微抬起头。   两人的气息相互交杂。   上官钧声音沙哑地问:“陛下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钻进耳里的每个字,都勾得姬安心尖发颤。   他根本无法思考,只能说出潜意识中的答案:“我们……成亲?”   上官钧莞尔,弯起的双眼衬得眸中的烛火跃动更加明显。   姬安就觉得自己也跟着心旌摇晃。   上官钧再次凑近,在姬安耳旁轻声道:“既然陛下知道,那便不要辜负这洞房花烛。”   之后,姬安的记忆就陷入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红色的喜袍,红色的喜枕,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喜帐,红色的喜烛。   而他,在那一片红色的包裹中,不断颤栗。   ○●   姬安被系统闹钟唤醒之时,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醒过神。   也渐渐脱离大脑带来的虚假感觉。   姬安呆呆地望着床顶帷帐,良久,才抬起一边手,用力盖到眼睛上。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这让他怎么再面对上官钧!   上官钧的性冷感可是有原文背书的,他梦谁也不该梦到上官钧头上啊!   姬安思来想去地自省,却自省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他听见有内侍隔着屏风低声唤:“陛下?”   姬安回过神,连忙看看时间,发现比自己平日起床晚了十几分钟,赶紧翻身要拉铃。   可这一翻身,他又僵住了。   一个比梦更现实的问题摆到了面前——   他要怎么起床,才能不被内侍们发现……   外面又传来一声低唤:“陛下,您醒了吗?”   姬安来不及过多思考,刷地一下揭开被子查看片刻,然后悄声下床。他从衣柜里翻出里衣换好,把脱下来的收进系统实验室销毁,再拿起桌上茶壶,将茶水茶渣都倒在床上,再坐回去,故意一扔壶。   咚的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紧接着,今天当值的关忠和何万利就跑了进来,一边紧张地叫着“陛下”“怎么了”。   姬安披着半边被子捧着茶杯,装出睡迷糊的模样,满脸无辜地说:“我口渴,想喝水,结果壶没拿稳。”   关忠和何万利看着他床上的狼藉,都有些哭笑不得。   何万利赶紧扶姬安下床,一边给他披衣服一边道:“陛下要喝水,怎么不拉铃叫奴等。”   关忠去收拾被缛,也道:“还好陛下没喝上,这茶水放一晚都凉了,喝了说不定会拉肚子。”   姬安心虚地“嗯”一声,裹着衣服坐在凳子上,等着内侍们点上蜡烛,端来热水洗漱。   捧着热茶喝之时,姬安都忍不住暗自一叹——也是没想到,他还有用系统来销毁“证物”的一天。   他看着关忠铺上新的被缛,突然想起一个以前没有关注过的问题,不由得问:“我的衣裳和被缛,是哪里清洗。后宫有专门的浣衣处吗?”   关忠随口应:“平日里的衣裳都是各殿洗各殿的,浣衣局是专门洗被缛、帷帐之类的大件东西。陛下的衣裳就是由殿中杂役清洗,被缛会送到浣衣局去。”   姬安听得心头一跳——立政殿里他不用宫女,全是内侍,但要是送到浣衣局,那边好像是宫女居多。   他佯装镇定地开口:“我这殿里的东西也不多,送来送去的麻烦,我看院子里能晾得开,就都在殿中清洗吧。关忠你去说一下,回头再和朱顺说一声,让他看着给清洗的杂役提点月钱。”   关忠应了声,转身出去传话。   姬安坐在铜镜前让何万利梳头,看着桌上的蜡烛,不自觉地想起梦里那一对红烛。   就发散性地联想到——以后他要是真找了皇后,到时的被缛怎么办?这里又没个洗衣机,也不可能次次都销毁掉……   姬安烦恼了一圈,最后只能自我安慰——平常心、平常心,只要不多想,就不会尴尬!   何万利给他扎好发髻,片刻不见他起身,奇怪地唤:“陛下?可以去用早膳了。”   姬安回神,连忙站起,一边自嘲——对象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找着呢,现在就想那些事纯属多余。   都怪昨天那个彭彧,害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做个梦,还莫名其妙地牵扯到上官钧,又莫名其妙地犯起尴尬症。   姬安面无表情地在内心哀嚎——苍天,要不赔个物理人才来,你怎么对得起我啊!   *   上官钧和平日一样,骑着黑马从思贤殿来到立政殿,等着姬安出来,一同去往永昌殿。   天冷之后,上官钧劝过一次姬安改成坐车。但姬安坚持要骑马,说是吃饱穿暖了就不会冷,吹吹凉风有助于早上清醒脑子。   最近上官钧倒是感谢起姬安的坚持来。   若是换成马车,上官钧的车每天接天子不合适。而且下午两人回殿的时间不一样,那早上也就会自然地变成各走各的。   不像现在这般,骑马总能同行一路。   今日,上官钧刚驻马站定,姬安就从殿中出来了,踩镫上马。   上官钧看着他上马的姿势,禁不住微微一笑——锻炼过两个多月,总算是不用再踩踏凳,哪怕穿着厚衣服,也能利落上马了。   姬安刚坐稳,一抬头,便对上上官钧的目光。   上官钧就见他愣了下,随即低下头去扯扯斗篷,然后控马前进。   姬安目不斜视地从上官钧面前路过,一边说:“走吧。”   上官钧隐约得他这反应有些奇怪,刚想问,又发现姬安没被帽子和斗篷挡住的耳垂一片通红。   姬安没话找话似地说:“今日好像有点回暖,没有前两日那么冷。”   上官钧策马跟上去:“我倒觉得更冷了些。陛下刚喝过热粥,身上正暖和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上官钧原本做好准备姬安问自己昨晚出宫的事,不过姬安看起来好像并不知晓。但这不应当,下匙之后开宫门是异常情况,他能自由出入已是特权,若是再不上报,便是御卫渎职。   最终上官钧忍不住主动问:“陛下不知道我昨晚出过一回宫?”   姬安一愣,下意识转头看过来,不过很快又重新看回前方:“知道啊,御卫报来了。”   上官钧:“陛下不好奇吗?”   姬安:“你有你的事,我又不会限制你。我知道你总归不会害我就行了。”   上官钧心头一跳,随即又涌起暖暖的鼓胀感,面上表情也不由得和缓。   他犹豫片刻,还是照实说了:“我去了一趟大理寺。”   这地方一出,姬安自然也就知道上官钧是去干什么,就问:“有什么结果。”   上官钧:“我去的时候,还什么都没问出来。”   姬安带着疑惑再次看来。   只是,这时两人已经到了永昌殿,这话题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上午照常工作,中午上官钧在枢密院用了午饭。   随后,他将刘叔圭叫进来。   刘叔圭进屋关上门,走到上官钧桌前。   上官钧将桌上一只小匣子推过去:“坐吧,这个拿回去用。”   刘叔圭接过小匣子,坐下打开,发现里面放着六块香皂,红、黄各三块,还是花形和圆形,比冬至那时赏赐的更大,也更为精致。   上官钧:“不知道你夫人喜欢哪种,我就都拿了。”   刘叔圭连忙道谢。   先前姬安在冬至赏赐的香皂,他夫人用了之后非常喜欢。后来他又听姬安说香皂不用等多久,就私下里问过上官钧一句,得知过年时香皂铺便会开张,已经准备好去买了,只是有点担心到时抢购不到。   没想到上官钧直接送了六块来。   上官钧看他高兴,又道:“想问你点私事,要是不好回答,可以不用答。”   刘叔圭失笑道:“大司马特意问下官私事,这可真是难得。”   他虽是上官钧心腹,两人也称得上一声私交不错的朋友,但依旧是上下级关系排在前面。   上官钧问:“当年你是如何向你夫人提亲的?”   刘叔圭一愣,虽然不解,却也回道:“就是请了媒人带礼物到她家提亲。”   上官钧:“……”   他这才察觉自己问的方式不对,思索片刻,换个问法:“我的意思是,你提亲之前,没和你夫人有过什么默契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从小认识的青梅竹马吧。”   刘叔圭更为不解:“大司马说的‘默契’是指……”   上官钧:“你有没有先问过她,上门提亲她会不会同意。”   刘叔圭摇下头:“没有。她家要不想同意,那媒人头一回上门说的时候,就会拒绝了。”   上官钧再次感觉,好像还是问得不对。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   刘叔圭等过一会儿,试探地问:“大司马究竟是想问什么?”   上官钧说出自己思考后的答案:“我觉得,我想问的事你可能没有经历过。”   刘叔圭好奇:“什么事?”   上官钧:“你有没有直接向你夫人表达过,你想和她成婚。”   这回刘叔圭却点了头,笑道:“有过。”   上官钧诧异地追问:“你如何说的?”   刘叔圭回忆着道:“那日是她生辰,我给她准备了一份生辰礼,送的时候便和她说——待我考中,便遣媒人上门提亲。”   上官钧:“她如何答你。”   刘叔圭情不自禁地露出个幸福的笑:“她说——她又不是非要嫁举人。”   说完,看着上官钧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大司马莫不是有了心仪之人,可要内子攒局牵个线?”   毕竟刚才的问题,指向性实在太明显。   婚姻的确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大盛风气开明,许多夫妻都是先相识了,互有好感,才开始走提亲的程序。   上官钧如今没有长辈在,虽说他去提亲,对方家里多半不会拒绝,但他若想先与女方相处沟通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上官钧却道:“不用麻烦你们,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90章 背后   姬安来到批奏疏的书房,先问了下有没有大理寺的奏疏。   得知没有,再想起之前上官钧说的“什么都没问出来”,姬安还是让人去传大理卿方怀静来问话。   这案子并不复杂,不就是有人想给他送人,而他不收。姬安想不出,彭彧有什么必要非护着背后指使的人,供出来还能减轻点自己冒领赏金欺君的罪过,可以全推到对方身上,说自己只是听命行事。   结果没想到,方怀静来了也还是那句话:“臣等还未能撬开彭彧的嘴,恳请陛下再宽限几日。”   姬安非常不解:“他到底为什么不开口。你有没有和他说,供出背后的人,他就只是从犯而已,可以轻罚。”   方怀静:“说过,他依旧不改口。臣与张少卿亦觉此事蹊跷,该查清楚。只是彭彧身子弱,怕他熬刑不过,不敢用重刑,只能磨他性子。”   姬安听得奇怪:“他身子弱?他那么年轻,也看不出什么病弱模样。”   方怀静细禀:“陛下有所不知,这与平常说的弱有所不同。每个人对受刑苦痛的忍耐力都不一样,每次上重刑之前,经验老道的狱吏都会有一套法子探个底。彭彧就属于尤其受不住刑的那类,也算是少见的。”   姬安点点头。   这个也能理解,毕竟用刑的目的是让人招供,不是把人弄死。而且,姬安曾粗略翻过大盛在刑狱方面的规章制度,其实对用刑有非常详细的规定,方怀静也是照章办事。   姬安再问:“那你们准备如何磨他。”   方怀静说了几个方法,续道:“只是需要时日。不过,昨晚彭彧被大司马伤到脸,情绪已经和初时有所不同,想来应当不需要太长时间。”   姬安一愣:“大司马伤了他的脸?”   方怀静原以为姬安已经知道,没想到姬安竟然还不知,心头禁不住一跳。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只得把昨晚上官钧去大理寺的经过简单讲诉一遍。   姬安感觉更费解了:“彭彧为什么挑衅大司马?”   方怀静抬眼瞥来,又很快垂下去:“臣与张少卿也讨论过,感觉彭彧的本意应当不是挑衅。他或许是认为,那是能够吸引大司马的手段。”   他说得不是那么直白,姬安品了一下其中的意思,就不由得蹙下眉——彭彧果然勾引上官钧了。   像上官钧这种位高权重者,自然见识过众多自荐枕席的人,不使点特别的手段,的确很难在短时间内引起他的兴趣。可惜,彭彧想不到上官钧是个性冷感,依旧是踢到了铁板。   这也能解释彭彧的情绪变化,因为他现在失去了他最大的武器——那张脸。的确是个攻破他心理防线的好时机。   姬安看看剩下的奏疏数量,立刻做下决定,吩咐何万利把奏疏送回立政殿,再让关忠去备车,最后对方怀静说:“我去会会彭彧。”   方怀静惊讶道:“陛下是想……亲自审他?”   姬安:“不用过堂,见一见就行。”   他发了话,方怀静也没有理由反对,只得伴驾返回大理寺。   只是,方怀静不禁心下奇怪——彭彧难道牵扯到什么有隐情的大案?昨晚大司马在宫门下匙之后还特意出宫,今日天子又要亲自去审。   姬安来到大理寺,挑了间清静的房间,只留下方怀静与少卿张湜作陪,还有几名羽林卫站在屋内保护。   彭彧很快被狱吏带上来,双手和双脚都拖着沉重的镣铐。   姬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脸上那道伤。虽然已经止血上药,却还是狰狞可怖,显然当时上官钧下手并不轻。   彭彧一见到姬安,立刻双眼睁大,眼泪刷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他半捂着脸,颤抖着想走向姬安,却被狱吏拉回去,整个人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彭彧却膝行两步,上前叩头哭泣:“陛下,小人真的只是贪图赏金,没有其他目的,求陛下明鉴。”   姬安注意到,他捂脸还捂得很有技巧,遮了脸上的伤,还半侧过脸展示出完好那边脸的落泪美感。加上他弯身之时囚衣摇晃,露出一点脖子下方的鞭痕,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哪怕在这种境况下,这个彭彧依旧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姬安这时才发现,昨天自己只顾着注意透镜,也不觉得有人给自己送人是什么大事,就忽略了彭彧身上不少东西。要不是上官钧想审出彭彧背后的指使人,还真就让他吃一顿脊杖就逃过了。   此时,姬安淡声道:“不用再说你编的那套词,朕不会相信。赶紧招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朕倒是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只说他用着揭榜的藉口,进宫时却敢那般衣冠不整,背后就不可能没有人指点过他姬安的性情。   姬安顿一下,又强调似地补充:“你脸上的伤,朕也可以赐你最好的伤药。宫里有一种能生肌去疤的秘药,即便是你这样的伤,也能不留痕迹。”   彭彧愣了片刻,随即整张脸都埋到双掌中,双肩抖动着抽泣。   姬安冷眼看着。   方怀静看看他脸色,向彭彧喝斥一声:“彭彧,还不速速招来!别辜负了陛下的好意!”   彭彧重新抬头,换上卑微的哀求模样:“陛下,让小人去揭榜的人,只是想送小人进宫讨陛下欢心,绝无他意。陛下看不上小人,是小人之过,就让小人一力承担吧。”   姬安再问:“那人是你情郎?他要把你送人不算,现在你出了事,也不见他来向朕求情。这样的人,你何必还要护着不说。”   彭彧却只是垂下眼不再言语,一副痴心错付也要默默守护的姿态。   姬安都不禁有些无奈。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碰到的同类好像都喜欢对他用装可怜、博同情这一招。以前工作中遇到的也是,甚至还被人缠着追过几回。   姬安自己都觉得奇怪,难道自己就这么像容易心软的老好人吗?连不少同事都起哄说,自己虽然帅,但一看就是居家型安全款。   可在姬安看来,分明是——   他暗暗扫视一圈屋内,见留下的羽林卫中就有几个面露同情之色,连看守彭彧的狱吏,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怜悯。   姬安不由得在心中摇头。   彭彧的确是有几分手段,但想用来对付姬安,只能说他对姬安的判断偏差太大。   要论姬安的个人审美喜好——   姬安脑中突然浮现出上官钧的脸,和他穿着喜袍的样子。   一惊之下,姬安连忙甩下头,想将那些杂念抛开。   方怀静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询问:“陛下?”   姬安定定神,开口道:“把他带回去吧。”   方怀静松口气,连忙示意狱吏将彭彧带走。   彭彧被拉起身,最后留给姬安一个凄美笑容,跟着狱吏出屋。   方怀静观察着姬安的神色,生怕他就这样对彭彧轻拿轻放,自己就没法对大司马交待,努力想着该怎么劝他不可轻信彭彧那种人。   不过,却是姬安先说:“先前倒是有点走眼,大司马说得不错,这个彭彧的确不简单。”   方怀静一愣。   姬安示意他和张湜一同靠过来,小声说上一段,再道:“你们可以试一试。我看他不像是不怕死的,说不定会有用。”   方怀静和张湜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相上下的惊讶——这位深居宫中的天子,是从何处知道这种手段?   但两人很快稳下情绪,躬身应了是。   姬安便站起身,带人离开。   他原本就没打算久待,先前也就没麻烦地让车子进门,直接在门前下了车,留小车在原地等候。   此时刚出大理寺大门,姬安就见到小车周围的护卫变多了。   车边还停着一匹显眼的黑马。   姬安先是一愣,又不自觉地快走几步。   果然在车门边见到时和、岁丰两名小厮。   两人对他躬身行礼,再轻敲车门,接着拉开。   姬安向内一看,和坐在车里的上官钧对上目光。   就不禁笑开,一边上车一边问:“你怎么过来了,还不进去。”   上官钧放下手上的书,在姬安坐下时抬手扶他一把:“有事寻陛下,才知陛下来了大理寺。我刚到,听说陛下已进去一会儿,想来不会久待,便直接在车中等候。”   这时,方怀静与张湜来到车边送行。   姬安笑着对他们挥下手:“快回去忙吧。”   再吩咐车子回宫。   上官钧将原本捂在手中的手炉塞给姬安:“陛下审得如何。”   姬安却是先低头有些稀奇地看看手炉:“没想到大司马也会用手炉。”   下一刻,脸颊就粘贴一片温暖。   姬安怔愣地抬头。   上官钧淡定地收回手:“外头可不比宫中,陛下下回出门,让人多备些东西。才待这一会儿,脸都冻凉了。”   姬安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心跳在加快,脸上也在发烫,连忙掩饰性地拿起手炉暖脸,再捡回先前的话题说:“没审出什么,只能等他们慢慢磨彭彧的性子。”   上官钧提壶倒茶,递过去一杯:“陛下放心,刑房手段多,便是不用伤身的重刑,也有法子蹉磨他,无非是耗点时间。”   姬安一边应着声一边接过,缓缓喝了半杯热茶,感觉乱蹦跶的心安分了下来,才问:“大司马寻我什么事?”   上官钧:“刚刚接到急报,五日前卜察偷袭图国三城。”   姬安顿时双眼一亮:“皇甫雄……”   上官钧:“先前他就被图国皇帝派去镇守图国东都,从卜察选择的攻击位置看,这回的目标应该就是东都。说不定现在已经打到了东都城门下。”   姬安心下算了算,恰好是在皇甫烈抵达启阳的第二天,卜察就动了手。   上官钧续道:“我们的人手早已潜入图国东都做准备,陛下就静待好消息吧。”   姬安高兴地点点头:“要是年前能成功杀掉皇甫雄,那简直就是最好的新年礼。”   上官钧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顺势问:“陛下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姬安微愣,随即想到了自己在织的围巾,笑道:“围巾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你不用回礼。”   上官钧:“不是回礼。”   姬安眨眨眼,思索一下,说:“那我希望和孙氏签的新约能启用。”   这回轮到上官钧微微一愣,又问:“还有别的吗?”   姬安再想想,回道:“还想要一个懂透镜的人才。”   上官钧不由得露出几分无奈。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快说我会心想事成。”   上官钧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地扬唇浅笑:“陛下会心想事成。”   ○●   昏暗的房间里,一灯如豆。   缓慢的滴水声一下又一下。   滴哒,滴哒,滴哒。   彷佛在不大的房间里形成回响。   明明每一声之间有一段间隔,但安静的环境和不断重复的声响,会让人的大脑对时间造成错觉。   彭彧被绑在一张床榻上,黑布蒙着双眼。   失去视觉,又放大了其他感观带来的刺激。   彭彧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只觉得冷。那冷还不像是从外部侵袭进体内,而是由体内慢慢扩散至四肢,令全身渐渐麻木。   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哪怕彭彧不愿去想,脑中也克制不住地想像着,血滴从自己手腕滴下去会是什么情形。   他似乎都能听得出那种鲜血特有的黏稠感。   老狱吏再次开了口:“还不肯说?”   这苍老的声音嘶哑得像在来回拖锯彭彧的神经。   彭彧想动一动手指,但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老狱吏发出一声渗人的笑:“我说小子,你可知道,一个人身体里能有多少血。现在小半桶了,要不要我给你称称重。”   彭彧的嘴唇颤抖起来。   老狱吏又缓缓吩咐徒弟:“你看好了,记仔细点。今日咱们就能知道,一个人流出多少血会死。说不得日后办哪一桩案子时就能用得上。”   徒弟应声道:“看他怪瘦的,按仵作的推测,应当快了。师父您累了就睡吧,我盯着呢。”   老狱吏再笑一声:“睡什么,这么大好的机会,当然得好好看看。我还没见过人这么一点一点变干枯的样子呢。”   彭彧终于受不住了,抖着唇说出一句几乎不成声的话:“我招……”   老狱吏掏掏耳朵:“嗯?什么?”   彭彧用力呼吸几下,努力发出声音:“我招……快给我……止血……”   老狱吏遗憾似地啧了一声:“可惜了。”   随即对徒弟使个眼色。   徒弟便走过去,解开彭彧垂在床外的手腕,手指在他那早就已经不再出血的伤口边蹭蹭,再取出一条血迹斑斑的布条缠上去。   随后,徒弟将放在彭彧身边的水盆,从水盆引出水的麦杆,和床下接水的水桶都拿出屋去。   老狱吏也站起身,把旁边的小半桶猪血摆到床下,再点亮墙上的火把。   他看看床榻上的彭彧。   彭彧脸色一片苍白,唇上也是毫无血色,彷佛真像是流出了许多血似的。   老狱吏吩咐徒弟去上报,自己则忍不住心下嘀咕——原以为彭彧这样的得磨上个十天半月,没想到这招还真挺管用。   ○●   仅仅才隔两日,方怀静就进宫向姬安和上官钧汇报彭彧的供词。   方怀静:“彭彧招供,指使他借由揭榜面圣之机进宫的人叫石金吉,是礼部尚书周广世的大管家。彭彧说他是被石金吉从东顺带回来养的外室,后来听闻陛下那个传言……就想到让彭彧进宫拢络陛下。”   姬安:“原来是周广世。”   上官钧冷哼一声。   方怀静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小心地问:“是否现在便传石金吉问话?”   上官钧看向姬安:“陛下如何看。”   姬安嘲讽一笑:“他肯定不会认,绝对会推说是彭彧看到榜上赏金起了贪念,就擅自行事。他的罪过,最多也就是平常和彭彧闲话几句从周广世那里听来的我的消息。”   方怀静只垂眼静听,这种可大可小的事,端看天子想不想治罪。   姬安又说:“我觉得彭彧身上的事肯定没挖完,他要真只是一个管家的外室这么简单,先前不可能硬抗着不说。他不敢说,肯定是怕被顺着那条线查出东西来。”   这时,上官钧开口道:“把石金吉叫去问清楚彭彧的事,其他的你便不用管了。”   方怀静应了是。   姬安想起问:“彭彧有没有说,那块透镜是哪里来的。”   方怀静:“他说是在东顺附近的河边捡的,不知道是什么,瞧着值钱就留下了。这次揭榜时觉得这东西像,就想着拿来冒充,若不是,也有藉口说自己误会。没想到歪打正着,真是陛下想要的透镜。”   线索断了,姬安很是失望,挥手让方怀静回去忙。   姬安又转向上官钧:“大司马觉得,该怎么处置周广世合适。”   上官钧却道:“这事里,可能还不止是周广世一个人。又或者,周广世该有更明确的图谋。”   姬安诧异:“怎么说?”   上官钧:“我仔细想过。若只是想给陛下送人,完全没有必要冒揭榜这种险。哪怕收买不了陛下身边的内侍引荐,也可以等个陛下出宫的机会‘偶遇’。周广世如此着急,不太合理。”   姬安顺着这思路一想,发现的确是。送人这种事,正常来说是个长线投资,那不该急在这一时半刻。   上官钧续道:“先盯着周广世,看看他往下会有何举动。陛下可曾用百宝囊查过他?”   姬安:“我看看。”   他打开系统探查一下,回道:“对国忠诚度:80,对君忠诚度:65。看样子是不太满意我当这个皇帝。”   上官钧再问:“政事堂里的人,陛下可都查过。”   姬安继续一个个查,再给上官钧一个个念。   总的来说,众宰相都是爱国的,对国忠诚度都有85以上,但对君忠诚度都不高。   最高的竟然是刘叔圭,有75,这还让姬安颇为吃惊。其余人里,御史大夫唐武和两位侍中、尚书右仆射是70,枢密副使是65,左仆射潘济和中书令吕绅是60。   枢密副使更忠于上官钧,这个姬安预料得到,倒是没想到还能有四个70的。   上官钧听完,突然问:“我是多少。”   姬安自然地回道:“你忘了你是特殊的吗,查不到你。”   上官钧一愣。   姬安又笑着接了一句:“也用不着查你。”   上官钧被这笑容晃了晃神,又垂下眼帘,掩住眸中难以自禁的动容——先前他一直以为,姬安对自己如此放心,是因为早已查过自己,却没想到……   他暗暗深吸口气,平缓下一时汹涌的情绪,才说:“这事交给我查,陛下国事繁忙,不必为此烦忧。”   姬安点头道:“好,那你多操心些。”   上官钧重新抬眼看着姬安片刻,突道:“陛下如今批奏疏已然熟练,可以不用再往我这里送。”   姬安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想了想,说:“反正不急的奏疏都是第二日才发回去,放我这里也是一夜,放你那里也是一夜。我送过去,随你看不看好了。”   看奏疏是重要的知情权,姬安既然没打算限制上官钧,就干脆让他自己决定。   上官钧目光温和地应了声“好”。   ○●   某处村子。   村长刚送走县里来的捕快,就往村里的私塾走去。   他们村子在这附近的十里八乡当中算是过得不错的,出过几个秀才。如今就有一个在村子里教书,附近不少有余力的村民都会送孩子过来识几个字。   村长来到私塾外,听了一会儿屋里孩子们的念书声,直到声音停下,才走到窗边向里张望。   孩子们开始写字,赵秀才在巡堂。   赵秀才听见外头动静,抬头见着村长,便出了屋,将村长迎到旁边自己的休息房间。   两厢寒暄过几句,村长笑着递上一份《大盛旬报》:“赵夫子,这是刚送来的,最新一期《旬报》。一会儿孩子做完功课,我就招集村人过来,还麻烦你给大家夥念念。”   赵秀才温声应道:“好,村长放心。”   一边说,一边接过《旬报》翻看。   村长看不懂多少,问他:“这回还有讲种东西的内容不?”   赵秀才直接翻到最后面的栏目:“有呢,这回是讲种黄瓜。啊,还有讲养鸡的。”   村长立刻笑开:“好好好!一会儿你先念这两篇,别听他们起哄,《西游记》最后再念。”   赵秀才听得失笑:“好。”   村长说完事就走了。   赵秀才先将那两篇细看一遍,刚要往回翻看前面的朝廷报导,突然又顿住,目光定在最后一页的《千金请人》上。   他看完,脸上现出惊喜,赶紧出了屋,往私塾后方自己住的小院快步走去。   小院里安安静静的。   赵秀才迳自走进一间屋里,揭被子叫人:“五郎!快起来!”   床上的人捂着耳朵翻个身:“别吵,玉帝正请我喝酒呢。”   赵秀才用力拍他:“再不起来,明日你就回自己家去!”   章五郎无奈地睁开眼:“我就是来躲清静的,怎么到你这儿也不清静。”   赵秀才拉着他起身,把手中《旬报》塞过去:“你看这里!”   章五郎揉着眼,也没看清是什么,瞅了一眼以为邸报,不耐烦地嘀咕道:“看什么啊,我知道明年恩科,都说了我不想考。”   赵秀才:“不是恩科!圣上在找会磨透镜的人!千金相邀!”   章五郎一愣,这才拿起《旬报》细看。 第91章 年前   图国都城。   师晟走进大盛使馆,在门口处蹭掉靴底的雪,再沿着回廊往里走。来到一间房门前,敲了敲,没等里面应声就推门进去。   屋里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瞬间就温暖不少。   师晟再揭开毛毡帘子进里屋,这里面点着炉子,又比外头暖许多。   齐万生倚在炕上看书,此时抬眼看来:“回来了,上来喝杯茶。”   师晟一边脱下姬安赐的貉裘斗篷,一边念叨齐万生:“多点两支烛,别省着,我们钱够花。”   图国寒冷,门窗顶多留一点缝换气,哪怕是白日,屋里都得一直点灯。   齐万生:“我觉得够亮了呀。”   师晟取了蜡烛过来点:“别你觉得,按我的数量来。”   齐万生无奈一笑:“行行。”   点好蜡烛,师晟再提起炉子上的水壶给炕上的壶添了水,这才脱鞋坐上去。   自从来到图国后,两人都颇为清闲,每日在租住的院子和使馆之间来回跑,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情做。   主要是冬天太冷,图国人自己冬天都不太爱出门。   使团来到之后,最忙碌的活是卖东西。   齐万生带来的东西完全不愁卖,他们甚至没有特意摆卖,只是在使馆前立了块牌子写上货品,就有发现的人自己找来看货。   最先卖完的是香皂,卖到一百两银子一块,依旧被众多图国贵族抢购一空,其他东西也陆陆续续卖掉许多。这几日是过年前的一次大集市,使团干脆也要了个摊位搞清仓。   师晟就是刚从集市上回来。   齐万生问:“生意如何。”   师晟喝着水道:“挺好,估计明日集市结束前就能卖完剩下的。”   齐万生:“我还当已经卖完了呢,你就回来了。”   师晟:“又不用我看摊子。”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进衣领里,从贴身的暗袋中掏出一颗小小蜡丸。   齐万生见状,放下书,却是从坑头拿过一本文集,坐直了身。   师晟手指一用力,捏碎蜡丸,从中取出张小纸条。   上面写的是密文。   齐万生翻开文集,对着密文一一找出映射的字。   信息很短,两人看完却都精神一振,相视而笑。   密文内容是——“雄已死”。   这里是使馆,两人谁都没提这事,嘴里继续聊着不闲不淡的话。   聊没多久,外头响起敲门声。   师晟扬声叫“进”,就有使团小官员进来禀:“齐大使,图国皇帝召你进宫。”   齐万生不由得和师晟对视一眼。   他们这边消息传得慢,皇甫雄身死的消息应该早两日就传回来了。这个时候被叫去,恐怕和此事有关。   两人起身下炕,师晟还给齐万生弄了个手炉,才一同去往皇宫。   齐万生没带别人,只有师晟随同保护。   两人随来传话的人去到宫门,师晟解了刀,再例行公事地被简单搜一下,才继续往里进。   图国皇帝只见了齐万生一人,师晟在外头等着。   倒是没有谈多久,约摸也就一刻多钟,齐万生便出来了,带上师晟一同离开。   出了宫门,师晟看看天色,也没问刚才的情况,只说:“直接回住处吧。”   齐万生点点头,拢下斗篷,两人一同往停车之处走。   走到车边之时,师晟突然跨前一步,将齐万生拦在后方。   下一刻,车后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厚衣,看不清身形,匆匆抬头看一眼两人,又低下头转身离开。   不过,那一眼就够了。哪怕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师晟都不会认错——是当初跟着孙氏去启阳的两名侍女之一。   师晟不动声色地和齐万生上了车,吩咐车夫:“去集市。”   集市是图国都城最热闹的一片地方。孙氏和大盛的暗线联系之时,每次都是让探子去集市,再有人领路。   车子去到集市,师晟和齐万生下车往里走。   这几日年前大集,街面上摆着许多摊子,两人就假装着看东西,停留在街口的几个摊子处。   没一会儿,师晟就发现了另一个侍女。   他伸手揽上齐万生肩膀,怕走散一般,一边装着逛集市,一边远远跟着那侍女往里走。   最后走进一家酒楼,被掌柜的带到后面雅院,见到等到包间里的孙氏。这是两人来到图国之后,第一次和她联系。   行过礼入了座,师晟先道:“再过不久就要天黑,麻烦太妃长话短说。”   孙氏打量两人几眼,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圣上刚才找齐大使去说了什么。”   齐万生从容开口:“前段时日我告知贵国陛下,我国有一批火器被卜察劫了去。这消息太妃可知道?”   孙氏没有诧异,点头道:“听说了。”   齐万生继续说:“刚才贵国陛下便是再问我了一回,被劫去的火器有多少。我没有收到新的消息,所以只是把上回的信息重复了一遍。”   孙氏思索片刻,还是不解,只提继续问:“你可看得出,他为何要再问一次这个。”   却是师晟开了口:“皇甫雄已经死了,太妃知道吗?”   孙氏脸上现出不像作伪的惊喜:“真的?”   师晟:“我们的消息比贵国皇帝的慢,太妃可在宫里探听。”   孙氏压抑着喜悦又思考片刻,再问:“可这事和刚才齐大使被叫进宫有什么联系。”   师晟:“贵国皇帝是在确认卜察已经用完了那批火器,说明他很快会做出新的军事部署。太妃也早做准备吧。”   说完,起身道:“若无他事,恕我们失陪。”   孙氏微点头,示意侍女送两人出去。   回到车中,两人挨靠在一起小声说话。   齐万生:“没想到孙太妃的消息这么不灵通。”   师晟:“她应该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这才一听说宫里召见你,就忍不住直接找上我们。”   齐万生:“希望她能找到机会动手。”   师晟:“反正陛下答应她的事现在都做到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祝她早日成功吧。”   ○●   上官钧在翻看自己府中库房的账册。   一共好几本,他都耐心地一页页翻到尾,然后抬眼去看黄义:“都在这里了?”   黄义:“全在这了。”   上官钧蹙起眉头,又开始往回翻。   黄义看他这神色,忍不住问:“二郎是想找什么?”   上官钧:“想寻一样给圣上的新年礼,你觉得送什么合适。”   黄义跟着犯了难:“奴只知道圣上喜欢书……要不,二郎看看府中的书目?”   上官钧当然也知道,但他这里的书再全,也全不过姬安的百宝囊。   黄义冥思苦想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样,连忙说:“二郎不如参加元宵的花灯烟火会,做个特别的献给圣上。圣上自小长在宫中,还未欣赏过宫外那些花灯烟火,一定会喜欢。若是再能拔得头筹,就最好了。”   每一年的元宵佳节,京里都会举办花灯烟火会,由启阳府牵头,任何人都可自由报名。花灯从正月十三到十五展出三晚,烟火则是在元宵当晚燃放,启阳府还会组织一次评选。   虽然真正有实力做出精妙花灯和烟火,最后在评选中脱颖而出的,都是富贵之家和大商会,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要砸钱的,但百姓也能由此得以欣赏到更多的花灯烟火,热闹喜庆地过完一个新年。   而在元宵当晚,天子也会带群臣赏灯,与民同乐。   不过姬安以前没有被先帝带出宫过,都是在宫里过的元宵。尽管宫里也会挂上一些别致的花灯,也能看到个别放上夜空的烟火,但比起外面的热闹还是去甚远。   明年的元宵是姬安头一回看到京中的灯火盛景,必然会印象深刻。若是上官钧能拿出特别的花灯与烟火,的确能给姬安带来难忘的惊喜。   只是,上官钧无奈地瞥去一眼:“今日都腊月二十了,离元宵只有二十五日,我去哪里找人变出花灯和烟火来。”   想要在元宵的花灯烟火会里出彩,许多参加的人和组织都是提前两三个月就开始筹备,好的工匠更是早早就被定走。现在才想参加,不说赶不赶及做,连人都找不到。   听他这么一说,黄义也懊恼地拍拍头:“是奴想得太简单。”   但上官钧再细想了想,又说:“想法倒是不错。你打听一下,看有没有手巧脑子灵的,不用在意名气,学徒也可以。”   黄义忙应了是。   上官钧转眼看看刻香,吩咐:“去问问午膳做好了没,做好了就摆膳吧。”   黄义跟着看去一眼,距离平常用午膳的时间还有两刻钟左右,以为上官钧肚子饿了,应过一声就行礼退出去。   他走到小厮们候着的小房间,见四人正玩牌,便道:“今日谁当值,去厨房看看午膳好了没。若没好,就先上些糕点,大司马饿了。”   结果四人都站起身。   黄义诧异:“去一个就好了。”   海晏笑道:“这两个月的休沐日大司马都用膳早,吃完就过立政殿去找圣上。这时候膳房该做好了,顺便也把咱们几个的饭一起拿过来,不然晚了赶不及吃。总管一会儿跟去立政殿吗?”   黄义一愣,回道:“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四人便一同出门去。   黄义挠挠头,小声嘀咕:“休沐日都出门吗……”   以前休沐日上官钧很少出府,偶尔约一些友人见面,也都是在大司马府中。   *   姬安的休沐日,还是正常地睡个懒觉。   今天有例行诊脉,他刚吃过东西,尚药奉御就带着一名侍御医助手求见。   姬安宣了人进来,见这回跟着奉御过来的是宋远之。   奉御给姬安诊过脉,再问过姬安最近的身体情况,便指示宋远之记脉案。   姬安跟奉御闲聊:“等下是还要给大司马诊脉吧。”   奉御应道:“是,待陛下这边记好了,臣就到思贤殿去。”   姬安笑道:“那便不用了,在这里等一会儿,大司马会过来。”   奉御微愣:“陛下召了大司马过来吗?”   姬安跟着微愣,才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认为上官钧会过来。但其实两人从来没有约过这事,只是最近上官钧过来得多了,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形成了习惯。   可话都已经说了出去,总不好自打脸。姬安含糊地应过一声,又暗暗对候在旁边的关忠使眼色:“去拿些糕点给奉御和宋御医。”   关忠应了是,退出去。   他转到外间内侍们候着的房间,见众人都在这儿喝茶聊天,何万利还一边织着毛衣,便道:“你们谁跑一趟思贤殿请一请大司马,我得去给圣上拿糕点。”   众人都抬起头,当值的汤开泰起身:“我去吧,圣上是为何请大司马。”   关忠就忍不住好笑地小声说:“刚才奉御说要去思贤殿给大司马诊平安脉,圣上听了,就顺口让奉御等等便好,大司马会过来。结果说完才想起,并未唤大司马前来,只得赶紧描补描补。”   汤开泰一愣:“那……我该怎么说?”   何万利:“就说圣上请大司马用午膳呗。”   汤开泰:“可圣上休沐日不用午膳,大司马知道的。”   徐小七开口道:“还是照实说吧,免得大司马不清楚,过来了还和圣上说岔。”   洪大福接一句:“最近休沐日大司马都会过来,说不定你走到半道就遇着人了呢。”   汤开泰点下头,加了衣服出门。   关忠去厨房端了点心回殿中。   姬安看宋远之记完脉案,随口问:“宋卿去藏书阁看过书了吗?”   宋远之忙答道:“陛下开放藏书阁,臣等实是受益匪浅。”   奉御也说:“是啊,臣见着了好几本失传的医书和经方,都抄了回来仔细研习。”   宋远之接着感慨道:“臣还帮一个太学里的同乡抄了两本外面见不到的典籍。”   姬安:“哦?太学里的同乡?”   宋远之:“臣的家乡偏远,文风不盛,书也少,难出举子和进士,这位同乡能考来太学实属不易。可他家里不太富裕,难以寻到好书,臣见藏书阁中有,便想帮他一把。”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宋卿有心。希望你那位同乡不辜负你的好意,勤奋好学,早日高中。”   宋远之笑道:“臣觉得他很有希望。太学的夫子都说他虽才思不够敏捷,但基础扎实,策论亦有独到之处,是个可朔之才,多看书作文,磨练几年便好。”   三人正说着话,这时有人来禀:“陛下,大司马到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就到了门外。   上官钧带着一身风雪的寒凉之气进来。   奉御和宋远之连忙起身行礼。   姬安感觉上官钧来得挺快,这点时间好像不够内侍过去传话。但不管怎么说,来了就好。   又见他斗篷上落着雪,就问:“外头下雪了?”   上官钧目光在奉御和姬安之间打个转:“刚下起来,但下得不小。奉御年纪大了,一会儿陛下给个恩典,赐顶暖轿送他出宫吧。”   姬安总觉得他这话里彷佛另有所指,但看他神色又似乎眼里带点笑意,一时猜不透他什么意思,只顺着话道:“大司马说的是。关忠,你去安排一下。”   奉御赶紧谢了恩,又开药箱取出脉枕,再回过身却是有些诧异。他以为上官钧会坐到桌边,没想到上官钧直接坐到了榻上,彷佛和天子平起平坐的位置。   不过大司马和圣上之间的事轮不到他去想,奉御拿着脉枕过去,宋远之替他移好椅子,就例行诊脉。   奉御诊完了脉,也详细问过上官钧的近期身体情况,让宋远之记录好脉案,两人便行礼离开。   关忠换上热茶,再给姬安拿来织到尾声的围巾,就退了出去。   姬安还是好奇,忍不住问:“大司马是被我的内侍唤过来的,还是原本就要过来。”   上官钧拿起茶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过来的途中碰到了陛下的内侍。”   姬安:“什么好消息?”   上官钧:“皇甫雄死了。”   姬安手上一顿,惊喜抬头:“什么时候?”   上官钧:“六日前,今早送来的消息。图国那边应该还能早两日得知。”   姬安:“当真好消息!”   他心里高兴,看到上官钧手中茶杯,也拿起自己的杯,向着上官钧伸去。   上官钧看他杯中满着,不解地问:“陛下要换茶?”   姬安笑道:“你杯子伸过来。”   上官钧依言伸出茶杯。   姬安用杯沿轻轻碰一下他的杯沿,发出叮的一声。   上官钧:“这是?”   姬安:“庆祝之意。本该用酒,就以茶代酒吧。”   说完,收回茶杯,饮下杯中茶水。   上官钧目光落在刚才相碰的杯沿上,收回茶杯之时转了转杯子,也慢慢饮下这杯茶。   姬安完全没察觉他手上的小动作,放下杯子继续织围巾,一边说:“这样我们答应孙氏的就都做到了,希望她早日成功。”   上官钧提醒道:“若孙氏真能上位,或许我们就该提防卜察了。”   姬安:“不是说图国和卜察是世仇,卜察的首要目标应该还是图国?图国也算家大业大,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垮吧。”   上官钧:“那要看卜察皇帝的意思,他们内部本就分有西进派和南下派。现在的卜察皇帝已有四十八岁,哪日换了下一任皇帝,不知会是个什么想法。”   姬安一笑:“卜察不想西进,但图国总该想东进。我们和图国可是相互驻使的友邦,有必要的时候,我们当然要帮助一二嘛。”   上官钧跟着一笑:“陛下说的是。”   这时,关忠进来禀:“陛下,王内侍、郑永和朱顺领后宫管事们来了。”   姬安:“让他们三个进来,其他人先在外头候一候。”   关忠退出去传话。   上官钧奇道:“陛下的后宫又要有改动?”   姬安回他:“三个月结算一次,按需要做调整。不过,大家都没经验,我估计这头一回是得有些改动。”   王晦、郑永和朱顺进来屋中,向两人行礼问安,再得姬安赐座。   姬安:“王晦先说说整体情况如何。”   王晦准备充分,先总结一句:“肥皂作坊一切顺利,种植的各组也都与预期相差不大。养殖这边,鸡鸭鹅尚好,羊吃的草料多,供料有些麻烦,但养起来问题不大。兔子的问题比较大。”   姬安:“那便先说兔子。”   王晦细禀道:“老奴也是看着养了才知,兔子这小东西如此难伺候。凉水喝多一点就容易死,草料沾露水也能吃死,胆子还小,大点声响都能被吓死。吃饱了还特别闹腾,不闹腾的代表生病了。”   说着他就叹了口气。   朱顺翻开账本,跟着细禀了三家兔子的各种数据。总的来说,兔子可以说是亏损严重,容易死,吃得多,关键还不爱长肉。   姬安点点头,没说什么,只叫王晦继续往下禀。   等把所有数据都听完,姬安也有了决定:“兔子留一家就好,剩下的都归到那家去,王晦你想想留哪一家。羊就都不留了,全送皇庄去。”   羊也不是个好项目。宫里的环境不合适,草料全得靠外面送,这个成本不划算,还是靠皇庄供应更好。   就禽类项目还算好,个体小,除了肉还能提供蛋。现在已经足够供应给姬安、上官钧和先帝的妃子们,连内侍和宫女的夥食里都时不时能见到蛋花。   但王晦听得挺诧异:“兔子还继续养吗?”   姬安:“先养着剩下这些。等明年开春,天暖起来,我再寻长毛的品种养,不吃肉,主要是取毛。”   王晦应下。   姬安续道:“其他照旧。空出来的五家,转两家养鸡,一家到肥皂作坊,再新开两家纺羊毛线的,羊毛从皇庄和牛羊司收。”   王晦就着姬安的安排,和姬安讨论过细节。   随后,管事们分批进来,姬安都勉励了一番。养兔的管事最为忐忑,养羊的管事也没想到要换差事,姬安也分别安抚一番。   待把这些事处理好,殿中终于恢复了安静。   姬安看看斜倚着软枕在榻上打棋谱的上官钧:“你也不嫌吵,怎么不换间屋摆。”   上官钧抬眼瞥来:“以前陛下还专程去思贤殿给我讲后宫之事,现在却是不想我听了?”   姬安现在已经能听出他这种风格的玩笑,笑道:“少歪曲我的话。”   上官钧唇角微勾,垂眼继续打棋谱。   姬安也拿回棒针继续织,一边说:“对了,我有个新想法,你帮着参考下可行不。”   上官钧:“陛下请说。”   姬安:“我想在京里办一家图书馆。”   上官钧:“图书馆?”   不过,刚说完他又有些理解了:“像藏书阁那样的?”   姬安点头:“嗯,不过暂时先不开放外借,只能在馆内看书,规则就和现在藏书阁阅览室一样,也可以自备纸笔抄书。”   上官钧:“陛下怎么会想起办这个。”   姬安:“刚才我听宋远之说,他有个太学的同乡,家里不太富裕,家乡又偏远书少,看书困难,才想到的。买不起书是一回事,主要很多书属于想买都没处买的。京中学子多,办图书馆许多人都能受益。”   上官钧想了想,道:“振兴文风是好事。陛下打算办在何处,又准备拨多少钱办这事。”   这类事情的拨款在政事堂还是好通过的,毕竟宰相们都是士人,支持这个政策都能有个好名声。   姬安却说:“朝廷拨的钱主要是里面请管理员和杂役的工钱,和日常消耗的煤、水一类,应该用不了多少。我想在京中搞次募捐,凡出资的,刻在碑上立于馆中;凡捐书的,都上表彰榜;再另记成册,作为图书馆史传下去。”   上官钧听得一愣,但立刻又意识到——的确是个好法子。   光是支持政策都能留下好名声,更别说出钱出书的,而且还刻碑、张榜、记册,这差不多就是青史留名。只是捐钱就能有这样的机会,多的是人愿意捧着钱来求。   姬安还继续说:“至于在哪里开……到时看钱办事吧。”   又笑道:“要是有人能捐座宅子,就最省钱了。我可以直接用捐赠人的名字来给图书馆命名。”   上官钧听到这里,再次抬眼看过去。   不过姬安在低头织围巾,没有看到。   上官钧垂眼,遮挡住眸中思量,开口道:“这件事,陛下可否交给我办。”   姬安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你愿意啊,那当然好啊。”   先前开放藏书阁,姬安也是和上官钧一起讨论规则,上官钧对藏书阁现在的运作很了解,交由他来办是最好不过。姬安先前没考虑他,只是觉得上官钧大概不喜欢操办这种琐事。   上官钧没抬头,一边摆棋一边回:“在京里办,虽说可以交给庄洵,但与文教有关,礼部知道了也可以插一手。”   姬安听到“礼部”,想起周广世,瞭然地点头:“那的确是大司马亲自来办最合适。”   上官钧出面,就能保证完全照着姬安的意思来,不会受到别处掣肘。   这时,上官钧转个话题说:“陛下可知道元宵节要带群臣在京中赏灯。”   姬安点头应道:“听说了。还有个什么花灯烟火比赛,我还挺期待的。”   上官钧这时才抬眼:“花灯与烟火的两样优胜者,有面圣的殊荣,陛下可知道。”   姬安再应道:“知道,我会给他们颁奖嘛,第二名就是你颁,第三名是启阳知府颁。”   这是先帝之时的惯例。   上官钧忽尔一笑:“那陛下可知道,除了颁奖,还要提一幅字。”   姬安顿时就停下动作,抬头看过去:“啊?”   上官钧:“代表陛下的祝福。”   姬安:“……”   他不由得皱起眉:“我的字……”   上官钧:“新年假期长,陛下可以赶紧想一想写什么,好好练练。几个字而已,能练出来的。”   姬安悠悠地叹了口气。 第92章 岁除   随着新年的临近,姬安最明显的一个感觉是——奏疏变少了。   到了年关,过年就是最大的事,连议朝和政事堂的气氛都变得平和又喜庆。   腊月廿九这一天,政事堂议事都彷佛带有团拜会的味道。   随后,姬安给各部门的朝参官都送了精美的桃符。这是宫中每年都会有的一笔固定支出,每年藏书阁都会新雕一版桃符来印刷。   姬安还额外给自己的“秘书团”和《大盛旬报》编辑部每人都送了一份,意外收获一波好感度。让姬安暗暗感慨还是给低阶官员送东西值,上回冬至送肥皂,收获的好感度也全是来自低阶官员们。   不过,再想到高阶官员们马上会给自己的香皂供献销量,姬安也就心平气和了。   时间终于走到腊月三十,岁除。   这天姬安起得和平常一样早,又是一次焚香沐浴,穿上那套层层叠叠的礼服。   岁除日第一件事,祭祖。   郑永和朱顺扶着姬安出殿,等在殿外的马车也是只比祭天时用的那辆次一等。   上官钧同样穿戴得整肃,候在车旁。   姬安走到车门边,看见上官钧的坐骑在,就说:“大司马这一身不太方便骑马,和我一同乘车吧。”   上官钧应声“好”,跟着姬安一同上了车。   朱顺和郑永不禁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冬至那一回。   马车动起来,姬安倚着软枕假寐。太庙离得近,走不了多久就能到,没有躺下来补眠的时间。   上官钧见此,便没出声,同样闭目养神。   马车很快来到太庙。   上官钧将姬安唤醒,郑永和朱顺再为两人整好衣冠。   姬安下了车,等候的宗正卿连忙带着在京的一众宗室子弟迎上前。   再看到上官钧也从车里下来,宗正卿禁不住嘴唇动动,不过到底没说出话来。   祭祖不是官员参与的活动,能祭拜太庙的只有宗室。哪怕朝野皆知上官钧和先帝养子无异,想来祭拜先帝后亦是人之常情,可毕竟于礼法不合。   但,姬安明显准了,就更没人敢出来置疑。   姬安往宗正卿身后扫视一圈,问:“琳琅王还没到?”   未等宗正卿回话,就听见一阵车轮和脚步声。   姬安转头一看,见一辆车在一队家丁的护卫下驶来,停在不远处。   不一会儿,姬含思在华知允的搀扶下下了车。   见姬安已到,姬含思赶紧快步过来,先请罪道:“臣来迟,请陛下责罚。”   姬安淡淡道:“跟在我与大司马身后。”   姬含思应过是,正要入队,宗正卿却上前一步拦下华知允。   姬安看到华知允不情不愿地放开姬含思,还极快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似乎是在看上官钧,才退回姬含思的车旁。   姬安转过身,带队往太庙里走。   来到正殿前,宗正寺的官员已经候在门外,准备好递香。   按着规矩,天子先独自进去祭拜,再是宗室,三五人一起进。   姬安想了想,对上官钧道:“大司马与我同进。”   他觉得,先帝后要真在天有灵,那比起自己,肯定是更想见到上官钧。   上官钧看看他,点下头。   两人接了香,一同进殿。   殿里的牌位不少,虽然姬安前面只有三位皇帝,但还有配享太庙的皇后、宗室与功臣。   先帝后的牌位摆在前面明显的位置上,姬安一眼便看到了。   他在一排软垫中的一个上跪下,转头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也在看他。   姬安一笑:“来,先帝与先太后肯定也很想念你。”   上官钧垂眸,执着香在姬安旁边的垫子上跪下。   叩首之后,姬安为给上官钧留出点时间,闭目等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起身,将香插进香炉中。   上官钧跟着起身,同样上前将香插进香炉。   姬安看向他,低声说:“以后,你也会在这里。”   上官钧微愣,转眼看来:“陛下……愿意吗?”   姬安笑道:“大司马乃国之柱石,自当配享太庙。”   上官钧眸光微闪,片刻才回道:“谢陛下。”   两人出了殿,姬安没等其他人祭拜,直接和上官钧上车离开。   车中,姬安自己扯开下巴的绑带,低头让朱顺给自己取冕冠,一边道:“告诉车夫,去大司马府。”   上官钧听到,回说:“陛下不用送我,我回宫中更衣换马。”   姬安:“直接过去近,何必还要绕个路。而且,今日不是亲友之间会相互拜年嘛,就当我去你府上给你拜年了。”   上官钧目光一片柔和,提壶倒杯热茶,递给姬安:“外头冷,陛下暖暖身子。”   *   天子车驾驶进大司马府。   姬安下了车,左右看看,也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哪里。他虽在大司马府中住过三个月,但活动范围有限,还不如上个月跟上官钧回来赏花时逛的地方多。   上官钧问:“陛下要不要补一觉?”   姬安想了想,觉得也好。一是上官钧要祭祖,他不能跟着;二是晚上要守岁,的确睡饱些更好。   于是点头说:“那我去春和院休息吧,你不是说那里还给我留着。”   上官钧眉头一动,却道:“春和院那边没有暖墙。”   刚才在大门相迎的黄义收到他示意,赶紧接话:“对对,春和院那边不够暖和。主院屋中的暖墙已经烧好,陛下还是到主院休息吧。”   他俩都这么说,姬安也就没坚持,只说:“那就去主院好了。黄义送我过去就行,大司马不用特意过去了,去祠堂忙吧。”   上官钧微一点头,又道:“陛下穿着衮冕,行路与骑马都不便,还是坐轿过去快些。”   姬安低头看看衣袖衣摆,不得不承认上官钧说得对。   黄义原先就准备得充分,很快调来一顶暖轿。   姬安和上官钧挥手暂别,坐进轿中,被一路抬到主院里。   轿子摇晃得舒服,姬安被晃出困意,下轿时眼都要睁不开了。   黄义连忙将姬安引进卧房,又吩咐人上热水。   卧房里温暖如春,姬安净过面洗过手,让朱顺和郑永帮着脱了礼服,散开发髻,就钻进床上被子里。   他打着呵欠吩咐:“今日你俩不用再跟着了,先回宫去吧。”   朱顺应过一声,给姬安掖好被角,再放下窗前竹帘遮光,就和郑永退了出去。   姬安刚才还没觉得,现在屋里暗下来,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跟着涌上。   他半睁着眼,扫视一圈屋内。除了身边没有上官钧,一切都和先前一样。   甚至枕头和被子上载来的淡淡熏香味,都能勾起姬安的回忆。明明当时并没有刻意去记住,此时却能轻易地回想起来。   连带着,姬安也想起那时每天醒来,都会发现自己扒在上官钧身上,享受“人形暖炉”。   姬安笑着合上眼,感觉自己等下会做一个好梦。   此时的外间,朱顺小声对郑永说:“我还是留下来伺候陛下,你先回宫,让……小七过来,带一套陛下的常服。”   郑永点点头,独自离开。   上官钧祭完祖,走出祠堂,见黄义候在外面,就问:“圣上睡了?”   黄义:“该是睡了。朱顺还留在主院,郑永回了宫里。”   上官钧一边往主院去一边问:“可有准备午膳。”   黄义:“二郎放心,奴刚让厨房加了圣上喜欢的菜。”   上官钧进到主院屋中,小厮们已经备好了热水与更换的常服。   他净过洗手后,瞥一眼站在边上的朱顺,一边让人伺候更衣一边道:“把原先给圣上放东西那间屋暖起来,招待圣上的内侍休息。”   黄义微愣,但立刻转向朱顺,笑道:“朱内侍,原先那屋里的东西都全着,我这就让人点两个熏笼抬过去。”   朱顺却是向上官钧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道:“谢大司马,不过,奴还是在这儿候着圣上召唤。奴跟着圣上久,圣上使唤奴更省心些。”   上官钧也不逼他,只点下头,再吩咐人:“上些茶点。”   又道:“我在榻上躺一下,可铺了被缛。”   黄义连忙说:“奴这便为二郎铺。”   上官钧:“动作轻些,别吵醒圣上。”   黄义应着是,随上官钧转进里屋去。   小厮们过来请朱顺坐,又有人去给他上茶点。   朱顺眸光微微闪烁,笑着道谢坐下。   上官钧进到卧房,先看了看床上的姬安。   姬安侧身躺着,双眉舒展,睡得安安静静。   或许是屋里暖墙烧得有些热,他被子滑到了肩头下,一只手抓着被沿,也不知是刚才把被子推开了,还是想将被子拉回去。   看他被下微微有点缩着肩的姿势,大概是被子漏进风又觉得凉了。   上官钧不自觉地扬唇,压着脚步声走过去坐到床边,伸手给姬安扯好被子。   没一会儿,就能明显看到姬安的姿势展开了一些。   上官钧突然想起,刚复生回来那日,醒过来发现姬安扒在自己身上,之后姬安用的理由就是“被子漏风”。此起回想,可能真不是藉口?   在回忆中恍了会儿神,上官钧才察觉黄义来到身边候着,抬头看去,见黄义示意对面榻上已经铺好被缛。   上官钧就站起身,脱下外袍,散了头发,让黄义伺候着躺下,再将他遣出去。   屋内昏暗,上官钧隔着一段距离看床上的姬安,就看不太清脸。   不过,仅仅是这样,这屋里的气息都彷佛变得柔软。   上官钧记忆中的上一个温暖新年,已经相隔了十二年,是上官太后还在世之时。上官太后过世后的第一个新年,他也是和先帝一同度过,可两人都摆脱不了睹物思人的悲伤情绪。   再之后的十年里,上官钧就只能独自过新年,友人都有家人,也不好专程叫来陪自己。身边虽然还有忠心的仆从,但毕竟尊卑有别,他也不拘着人在身边,只让他们自己热闹。   上官钧先前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本身就是个喜静的性子。然而现在看着姬安,突然便感觉,以前到底还是冷清了些。   有一个人在身边,就刚刚好。   这时,床上的姬安翻了个身。被子几乎完全遮挡住他,只留出半个后脑勺在外。   上官钧这才没再注视对面,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白日补眠或午睡的习惯,原以为自己睡不着,只打算闭目养神。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平和而温暖,竟然也渐渐睡了过去。   等上官钧再醒过来时,发现对面床上的姬安变成了仰睡。   并且,似乎是蹬了被子,被子又滑得露出肩头。   上官钧有些好笑,揭被起身,披上外袍,再次走到床边坐下,帮姬安拉被子。   姬安睡得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瞧着就极有生气。   几缕发丝黏在脸上,有一缕还粘在嘴角,一下就将上官钧的目光吸引过去。   姬安的唇色似乎也比平常更红一些,可见刚才大概是真睡热了。   突然,姬安动了动唇,还伸出点舌尖舔舔嘴角,好像是那缕发丝让他感觉到不适。只是舔了几下没能弄掉,又不快似地扁扁嘴。   上官钧不禁扬唇,伸手过去,小心地拨开那缕发丝。   手指滑过脸颊的触感让他留连,禁不住再轻轻抚过。   这时,姬安的睫毛颤动几下。   上官钧停下动作。   下一刻,姬安就微微睁开眼睛。   眼里带着惺忪,似醒非醒似的。   不过,姬安像是认出了人,冲上官钧露出个笑,还伸手抚上他的脸。   力道一时轻一时重,睡迷糊了一样。   上官钧刚想将他的手捉下来,那手却是又往后一滑,勾在自己后脖,向下施力。   上官钧本就前倾着身,没预料他突然用力,就顺势弯下身去。   姬安也挺身迎上来。   四片唇瓣贴合在一起。   上官钧微愣。   紧接着,他又感觉到姬安含住自己的唇吮,和刚才抚上脸的力道一样,也是一时轻一时重。   上官钧眯起眼,只觉心跳也像在跟着姬安的节奏,一时快一时慢。   然而,正当他想回应,姬安却突然松开手,重新睡回枕头上。   并且闭着双眼,气息均匀,好似又睡着过去。   上官钧凝视他好一会儿,依旧不见他再醒来。   最后,上官钧的目光移到姬安的唇上。   那唇瓣带着点水光,比先前还要诱人。   上官钧缓缓低下头去。   却在这时,他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些动静。   上官钧顿住,重新坐直,转头看向屏风。   能隐约看到屏风外有个身影,像是黄义。   果然,片刻之后,就见黄义探出半边身向里张望,见上官钧醒着,便示意他有事找。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依旧睡得香甜,这才站起身,压着脚步声走出去。   姬安补了一觉,醒起来时还有点迷糊,只觉得眼前的房间和往常不一样,却又像是很熟悉。   恍惚片刻,他才想起来,这里是大司马府上官钧的卧房。   姬安揉揉眼睛,推被坐起,伸了个懒腰。   没等他去拉床头的铃,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进来,转头一上,正对上上官钧望过来的视线。   上官钧已经换上常服,此时脚下一顿,问道:“陛下睡醒了?”   姬安冲他一笑:“嗯,睡饱了,今晚绝对有精神守岁。”   上官钧转身对屏风外道:“陛下醒了,端热水来。”   没一会儿,徐小七就端着热水进来,后面跟着拿衣服的朱顺。   姬安不由得笑道:“朱顺没回去啊,还把小七叫来了。”   朱顺放下衣服,先去收窗前的帘子,一边笑着回道:“奴知道大司马这里不缺伺候的人手,但还是奴几个伺候得最合陛下的心意。”   姬安起身洗漱,一边说:“既然你们在,那一会儿就陪我一同逛逛街吧。”   上官钧坐在榻上等他更衣,听见这话,问:“陛下想逛哪里。”   姬安:“随便哪里,反正没什么事,四处走走。趁着过年这七日假,我想把一百二十坊逛完。”   上官钧扬眉:“那陛下准备何时练字。”   姬安:“晚上好了。”   上官钧:“陛下原本不是还说学一学透镜。”   姬安:“元宵不是还有五日假,等元宵吧。”   好不容易过个年,他也想懒一懒。   姬安换好衣服,两人一同出到外间,黄义已经领着人上午饭。   上官钧坐下,先给姬安夹了一筷子菜,随口似地问:“陛下心情这般好,刚才是不是做了好梦。”   姬安回他一筷子菜,一边回想:“好像是做了……”   梦里的情形渐渐浮现。   姬安捏着筷子的手就用了点力,强作镇定地道:“记不清了,就记得是个很温暖的梦,醒起来就心里暖暖的。”   说完,放下筷子,捧起黄义盛的汤,低头轻轻吹着。   上官钧转眼来看,见他耳根浮起一点红,不禁笑了下,倒也没拆穿。   姬安藉着喝汤来平复骤然加速的心跳,只是,梦境依旧盘旋在脑中不愿消散。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做着调解邻里关系、在小区里帮找猫这些繁琐小事。不过,上班累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打开门,见到煮好饭等着自己回家的人,疲惫感又彷佛瞬间飞走。   幸福,有时候就是那么简单。   只不过,梦中那个在家里等他的人……   姬安捧着碗喝完汤,没有马上放下,而是藉着遮掩,偷偷看了看用餐动作优雅的上官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先前那个成亲梦的影响,这回居然又梦到两人在一起。而且进门就忍不住拥抱接吻,简直热恋模式。   姬安还不小心发散了一下思维——他们两人这种平日一同上班,时不时一起吃饭,休沐日又总会见面的相处模式,还真有点像普通小情侣……   不对,他怎么被一个梦给绕进去了!小情侣的前提是相互喜欢!   姬安连忙收回目光,放下碗开始吃菜。   刚伸出筷子去夹肉,恰好上官钧也向那一碟伸筷。   两双筷子撞在一处。   姬安受惊似地连忙收手。   上官钧看他一眼,夹起一块羊肉,却是放进姬安碗中,再去夹一块给自己。   姬安眨眨眼,夹起那块羊肉送进嘴里。   同时再次忍不住生出遗憾——如果能在以前的世界里遇到上官钧……   这餐饭吃得有点沉默,姬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上官钧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倒也不会尴尬,两人都已经习惯这样的气氛。   吃过饭,小厮们进来收拾桌子。   姬安见朱顺和徐小七也跟进来了,就问:“小七有没有带我的马来。”   徐小七摇下头:“奴不知陛下想骑马。”   黄义笑着接道:“陛下放心,另备了马。”   姬安夸了他一句办事伶俐,站起身说:“大司马,那我先告辞了,晚上等你进宫一同吃年夜饭。”   却没想到,上官钧也跟着起身:“陛下在说什么,我自然是和陛下一同去。”   姬安诧异:“你下午不用等人来拜年吗?”   上官钧:“我早先通知过,下午不定是在府里还是宫中,让人只送拜年帖子就好,不用上门。”   既然如此,姬安自然很高兴有人陪着一起逛街。   *   两人一同骑马出门,姬安挑了个先前没去过的街坊区。   过年的京城比姬安前几回出门时更加热闹,四处扎着彩棚,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   小摊贩们也呦喝得格外卖力,卖糖果的、卖各色干果的、卖桃符的、卖门神的、卖幅字的,这些年货摊子都围着许多人。卖熟食的生意也特别好,百姓们都不吝于在年夜饭上比平日多花些钱。   姬安没有目的,只慢慢策马走着,看到什么新鲜的,就靠过去和上官钧聊上几句。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启阳府。   京城虽然随处都能见到小摊贩,但各处官衙门前还是会空着一片地方禁止摆摊,而且一般人也不会在衙门门口停留。   因此,停留在门前的人影就会尤其明显。   姬安望过去,见有个背着包袱的人站在启阳府的公告栏前。   他唤上官钧:“大司马,你看那边。”   上官钧已经看到了。   姬安:“寻人的告示是不是贴在那里。”   上官钧:“但他不一定是在看那一张。”   姬安笑道:“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身旁羽林卫,就向那边走去。   上官钧紧跟着下马,快走两步,跟在姬安身旁。   姬安走到近前,看清那是个挺年轻的男子,身高和自己相仿,大概也就二十来岁,长相颇为周正,浓眉大眼的,穿着方便行动的半旧衣服。   他面对的告示倒还真是那张《千金请人》,但皱着眉头的苦恼模样又不像是来应招的。   姬安唤了一声:“这位兄台。”   那人回神,转过头来,看姬安和上官钧两人像是富贵公子,脸上露出不解,却也行礼道:“二位公子,不知有何见教。”   姬安看一眼告示,笑问:“我看你盯了许久,可是想揭榜?”   男子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是这么想。”   姬安:“那为何不揭,是有什么顾虑。”   男子一叹,看看府衙门口:“我没算好时间,今日才到京城。明日就是新年,现在揭榜是不是太打扰知府了……”   他说得委婉了点,姬安听出他真正的意思是——现在揭榜,人家可能不想搭理。   姬安再问:“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男子目光在他和上官钧身上再次转过,回道:“在下姓章,家中行五,两位公子可以唤我一声章五。”   他不报全名,姬安也不介意,这样倒也好含糊自己和上官钧的身份,笑说:“是五郎啊,刚好和我临着。我姓安,行四,他行二。”   章五郎客套地点头见礼:“四公子、二公子。”   姬安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也是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想来揭榜的。”   章五郎一愣。   姬安又接道:“不过刚才听了你的说法,我觉得你考虑得也很有道理,今日揭榜似乎不太好。”   章五郎摸不透他什么意思,没说话。   姬安看一眼他肩上包袱:“五郎刚进京,是不是还没地方落脚。不如住到我家里来吧,我们可以先讨论讨论透镜。”   说完,转向上官钧:“可以吧?”   上官钧扬眉:“四郎想招待朋友,我自然不会不欢迎。”   章五郎却推拒道:“萍水相逢,不好打扰二位家中过年。我寻间客栈就好。”   姬安:“不打扰,有人能和我讨论我才高兴呢。你知道通过凸透镜能在纸上映出倒立实像吗?可凹透镜我就怎么都弄不出像来。”   章五郎下意识接了句:“凹透镜是散光而非聚光,只能看到放大的虚像,当然映不出来。”   姬安双眼一亮,伸手就要去拉他:“来来来!我们好好聊聊!”   不过,手刚伸出去,就被上前一步的上官钧抬手拦下。   上官钧对章五郎拱拱手:“我二人诚意相邀,章公子若不放心,不如你我同进府衙问一问。”   章五郎此时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听姬安那一句就能知道姬安的确懂透镜,现在又听上官钧这么说,可见两人身份在府衙里是尽人皆知。   何况自己一个穷书生,也没什么可让别人图的,倒是结交之后,说不定两人对揭榜面圣能有帮助。至少,多一个人一同面圣,总能缓解一下紧张。   他就回礼道:“相逢即是有缘,难得还有人喜欢研究透镜,我也很想和四公子探讨一二。那便厚颜打扰一下两位,晚些我再去寻客栈。”   姬安听他应了跟自己走,没再多劝,只回身示意人牵马过来。   但马只有两匹。   姬安想了想,问:“五郎会骑马吗?”   章五郎点下头:“会。不过我跟着走就可以了。”   姬安:“会你就骑一匹,哪有让贵客跟着马走的道理。”   说完,再对上官钧道:“我们共骑吧。”   上官钧示意:“你先上马。”   姬安踩上镫,翻身上马。上官钧跟着再上,稳稳坐在他身后,伸手牵住前方缰绳。   章五郎看两人都已坐好,也就不再推辞,翻身坐上另一匹马。   姬安微微向后靠,小声对上官钧笑道:“你果然吉言,今年的最后一日还能召来一位人才。”   上官钧扬起唇:“如此,元宵假日你就能好好休息。”   一边说,一边脚跟轻磕马腹,策马走起来。   姬安猝不及防,一下全靠进他怀中。   上官钧稳稳坐着,一手环上姬安的腰,却是侧头对章五郎道:“章公子,随我来。”   姬安想向前挪一挪,环在腰间的手却收得紧了些。   上官钧低声道:“靠着我,别乱动,小心滑下去。”   姬安只得不再动,见章五郎跟上来,本着待客之道,和他聊起天。 第93章 过年   姬安和上官钧将章五郎带回了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的正门高大宏伟,一看便知这宅子非比寻常。   不过门上没有挂匾,章五郎不知这里具体是何处,只能暗暗猜测两人的身份估计不简单。   刚才上官钧先派了一名羽林卫回来报信,此时黄义候在门内迎接,并没有暴露两人身份。   上官钧领着姬安和章五郎去了一处暖阁。这里是冬天常用的待客之处,此时空心的暖墙已经烧热,走进其中便温暖如春。   姬安让朱顺和徐小七自去休息,不用留在跟前伺候,才到上位坐下。   仆从端上热茶与点心便退出去,阁中只留了黄义一人站在上官钧身后。   章五郎一路过来都在暗暗观察,观察两人,也观察这府邸,此时隐隐约约觉得似乎什么时候地方不太对。而且,两人不管是长相还是相处,看起来也都不太像兄弟。   只是,没等他想好该说什么,姬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先开了口,与他讨论起透镜。   说到这个,章五郎很快被姬安带进讨论节奏里,那些什么对不对劲的念头立刻被抛之脑后。一聊之下,他就越来越吃惊,完全没想到姬安的学识如此成体系,简直可以建构一整套完善的理论。   章五郎属于彻底的实践派,他的所有知识都源于自己对透镜的打磨和观察,再结合相关的数学知识进行总结。此时和姬安的理论一印证,对许多点都有种开悟之感。   两人越说越投机,章五郎甚至顾不上失礼,从包袱地取出笔墨纸,当场做记录。   只有上官钧一言不发,喝着茶旁观。   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哪怕知道姬安的打算,知道姬安是在招揽人才,但亲眼看着姬安和章五谈论自己听不明白的内容,这种如同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难以克制地烦燥。   上官钧只得靠着回忆中午那一个吻,才能压下心中不断冒出的不快。他甚至忍不住看了几次刻香,希望时间快些过去,才有藉口把姬安带走。   终于,姬安和章五郎聊得告一段落,停下话端杯喝茶。   章五郎还在奋笔急书,一边感慨道:“四郎你这套东西,整理出来都可以开宗立派了!”   姬安忍不住心下笑道——当然的,光学基础嘛。   完全没留意到旁边上官钧放茶杯的动静比平常大。   姬安继续对章五郎道:“这不是我研究的,我也只是从书上学来而已。”   章五郎脱口问:“能给我看看那本书吗?”   说完才发现不妥,连忙改口:“如此珍贵的书,不外传也是应该。”   姬安没直接回答,却是改了个方向问:“等揭了榜进宫面圣,你有什么要求想向圣上提吗?”   章五郎微微一愣,再摇摇头:“我没想过,先看看圣上想要做什么吧。”   又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其实就是冲着那一千金……哦,我们一同揭榜,是会两人分吧,那就五百金。能拿到五百金,我就很满足了。”   姬安也一笑:“一千金都是你的。圣上找的是磨透镜的人,我只是学了理论,没有动手能力。”   章五郎连忙摆手:“不可不可!刚刚我受益良多,一人一半是应该的。”   姬安:“五郎不必这么客气。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不缺钱。既然你缺,你就拿去。”   章五郎:“我其实也不怎么缺。我是举人,有免税的田亩,家里人做点小买卖,过得还算不错。只是研究透镜需要水晶,通透度高的水晶实在难寻,价格更是我难以高攀,所以我才想要那笔赏钱。”   姬安听得心下甚慰——能真金白银地投钱,这种人才是真爱搞研究的。   这时,章五郎又道:“对了对了,刚才光顾着听理论去了。给四郎看看我磨的几块透镜,来试试你说的那几条。”   姬安高兴地点头:“好啊。”   但,章五郎的手刚摸到包袱,上官钧就先开了口:“陛下,差不多该回宫了。”   姬安一愣,转眼看看摆在屋角的刻香,惊讶:“哎呀,都这个时候了。”   章五郎手停在包袱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刚听到了什么?“陛下”?“陛下”不就是……   他渐渐瞪大眼睛,猛然抬头去看姬安。   上官钧向黄义使个眼色。   黄义会意地上前两步,开口道:“这位就是当今天子,皇帝陛下。这位是大司马。”   姬安试探完了人,也没打算继续瞒,此时顺势笑道:“所以我刚才说了,那一千金都是你的。”   章五郎震惊地张大嘴巴。   片刻之后,他才完全反应过来,连忙扔开包袱,起身郑重揖礼:“草民章实,拜见陛下,拜见大司马。”   姬安笑着抬手示意他免礼:“坐吧,不用紧张。”   章实还有些恍惚,不过刚才毕竟交谈过一番,见姬安始终如此亲切,倒是没感觉太拘谨。   姬安又道:“我需要你将磨透镜的方法与手艺教给别人,你可愿意?”   章实忙道:“若有人愿学,草民必定倾囊相授。愿意研究的人多起来,透镜的学问才能有发展。”   姬安对这回答相当满意,再打开系统探查一下他。   结果是——【对国忠诚度:75,对君忠诚度:85。】   姬安都没想到章实对自己的忠诚度能有85这么高,估计是刚才那一番讨论给直接拉高起来的。   心中有了底,姬安才说:“朝廷明日起要放假七日,五郎就先在大司马府中住着,体验一下京中过年的气氛。等过完年,我再具体安排你。”   章实下意识看一眼上官钧,忙道:“不用麻烦大司马,草民带有盘缠在身,可以住客栈。”   上官钧淡淡开口:“你如今是陛下好不容易寻到的重要人才,我自当替陛下好好款待你。你就安心住下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的总管提。”   说完,再吩咐黄义:“黄义,照顾好章公子。”   黄义笑着向章实躬身:“章公子,您的住处小的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小的送您过去。”   姬安也劝道:“五郎不用有顾虑,安心住下就好,再慢慢在京中找房子。定租契要到启阳府,这种不急的事情,总得等到初八才能办。”   天子开口,章实只得略带忐忑地应了是。   上官钧再次催促:“陛下,该回宫了。”   姬安站起身,却是说:“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完,结上官钧使个眼色,自己出了门。   接到姬安那眼神,上官钧没来由地感觉心中烦躁消散不少。他大概猜得到,姬安可能是要找个地方用百宝囊。   上官钧看向章实,客套般地问:“听你的口音,你是越州人?”   章实有些惊讶:“正是。”   上官钧微微颔首,再问:“家中可有妻室。”   章实老实回道:“未曾娶妻。”   上官钧:“可有婚约。”   章实:“也没有。”   上官钧没再继续问。   章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大司马,该不会有做媒的喜好吧……   他虽然考取了举人,但因无出仕的打算,没有关注过朝堂,其实并不清楚大司马是个什么官职。不过看上官钧和姬安如此亲密,想来该是简在帝心的重臣。   章实正暗自寻思着,姬安回来了,他赶忙起身。   上官钧也站起,等着姬安坐下,才再落座。   姬安将手中的书递给黄义,示意他转给章实,同时对章实道:“五郎先看看这本《光学基础》,有我刚才和你讨论的那些内容,你可以系统地学习一下。”   章实再次起身,欣喜地接过那本书。   姬安这才对上官钧说:“那我们便回宫吧,刚才我顺便让人备车了。”   上官钧温声应个“好”。   两人起身出了暖阁,黄义自然跟上,章实也跟着送。   姬安突然想到,侧身问章实:“你知道石庭芝吗?”   章实一愣:“陛下是指《大盛旬报》的执行主编?”   姬安笑道:“你看过《旬报》啊,觉得如何。”   章实:“草民正是看见《旬报》上所登寻人,才进京来。草民觉得《旬报》是一份很棒的刊物。”   随后把好友在《旬报》上发现寻人的经过讲了讲,也顺带提到好友所在那个村子的情况:“他们村长挺重视《旬报》,肥已经堆起来,口罩也有不少人戴,茶叶蛋极受村人喜爱。”   姬安相当欣慰地点点头,才继续说:“我觉得,以你的性格,应该能和石庭芝聊得来。你若有兴趣,可以上门拜访他。回头我写封引荐信,你要想结识他,可以带信去找他。”   章实连忙谢恩。   上官钧却突然插话说:“拿我的名帖便好。黄义,一会儿取一封给章公子。”   黄义应下。   姬安笑道:“也好,那还省我的事了。”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上了上午坐来的天子车驾,带队回宫。   章实看到那辆奢华的马车,以及穿回盔甲的羽林卫,才终于有了刚才就是面圣的实感,恍恍惚惚地跟着黄义将马车送出门。   姬安倚在软枕上,心情非常愉悦地对上官钧道:“那日大司马问我的愿望,这就实现了一个。借你吉言,希望另一个也不会让我等太久。”   接着又叹一句:“元宵假我也能好好休息了,太好了!”   上官钧眸光微微闪烁,也莞尔一笑:“嗯,太好了。”   *   两人回到宫中之时,天色已经转暗。立政殿里各处廊下全换成了红色灯笼,非常喜庆。   众内侍也都提着红灯笼迎候,高高兴兴地将姬安和上官钧迎进殿中。   年夜饭的菜品一样一样摆上,鸡、鸭、鹅、兔、羊、鱼,都是后宫出品,当然也少不了蛋的各种吃法,和新收的、腌制的各种瓜菜。   平日里姬安对菜量有限制,今日全放开了,让大厨们一展身手,大盘小盘的摆了满满一桌。   两个人肯定吃不完这么多,但姬安想着,余下的就给立政殿、思贤殿的杂役内侍们分着尝尝。虽然今晚宫中也有加菜,但比起姬安亲近的内侍和高薪的羽林卫,他们平日里几乎吃不到这样的美味。   不过,哪怕上了这么多菜,姬安依旧没留人伺候,还是让内侍小厮们也吃年夜饭去,只他和上官钧两个人自在吃喝。为此,姬安还早早就画了图纸,让少府做出一张转盘圆桌。   上官钧转着桌子夹菜:“陛下这小巧思颇为有趣。”   姬安给他夹一筷子羊肉:“萝卜羊肉煲,以前说过要给你做的,一直拖了这么久。”   上官钧尝了尝:“可惜少了点辣味。”   姬安好笑道:“等明年辣椒种出来,你不会发展到无辣不欢吧。那以后我们再一起吃饭,是不是一样菜要分两碟子,辣和不辣的。”   上官钧跟着一笑:“也不是每道菜都合适辣味。而且,陛下不是说过,还可以熬辣油、做辣酱。我可以迁就陛下,单给我配一碗蘸料即可。”   两人一边随意聊着天一边吃,虽然和平日里一同吃饭没多大差别,但或许是一大桌菜的热闹,也或许是过年的心理暗示,气氛好似真有几分温馨祥和。   上官钧拿起姬安的空汤碗,盛上汤摆回来,再给自己也盛一碗。   姬安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中午那个梦,就莫名觉得,似乎和梦中的感觉有一点点重叠。   他喝着暖暖的汤,心中不禁感慨——幸好还有上官钧陪着自己。   往年的除夕,内侍们都会和原主一起玩耍守岁。但那时原主只是皇子,现在姬安是天子了,即使姬安再亲和,尊卑之分还是会比以前明显。而且姬安毕竟不是原主,没有那十年的相伴,总归不一样。   以前姬安是和妈妈一起过除夕,妈妈过世后,新年假他都会主动要求值年夜班,让同事回家团聚。那时和留守的几个同事一起点上几个好菜,也就算是热闹过个年。   但来到大盛,姬安就连同事都没有了。   幸好,现在还有个相处融洽的上官钧,至少今年不是一个人吃饭。   吃完这一顿,亲近的内侍小厮们来给两人拜年。   姬安大方,给每人都发了压岁钱,还赐了制作精美的绒花,给他们簪花过年。   众人欢欢喜喜地谢了赏。河清、海晏、岁丰、时和四人没想到自己也能得赏,着实惊喜不已。   上官钧也发了一份压岁钱,让姬安的六名内侍同样颇感惊喜。   离子时尚有一段时间,上官钧问:“陛下想玩什么。”   姬安神秘一笑:“玩样新奇的给你看看。”   再吩咐内侍们:“去把准备的东西拿来吧。”   内侍们高高兴兴地去了,不一会儿就抱来一堆东西。   几乎都是厨房里的用品,有油、糖、小锅、炉子、勺、竹签、小铲子,还有一块白色的石板。   上官钧看得扬眉:“陛下要做糖块?那石板又是做什么的。”   姬安摇摇手指:“非也非也,你就看着吧。”   又对内侍小厮们说:“都留下来,人多热闹点。”   上官钧跟着看向众内侍,不过他们也是满脸好奇,似乎并不知晓姬安到底打算做什么。   姬安将糖倒进锅中,兑上合适的水,让人点起炉子,放锅上去加热并搅拌。   这一步就煮了好一段时间。随着锅里的水分渐渐蒸发,焦黄的糖液先是冒起大泡泡,随后越来越黏稠,大泡泡变成小泡泡。姬安这才让取出一块煤,再堵了一半炉眼,只用小火温着。   接着,姬安让人把白色石板抬上桌,先刷上一层薄薄的油。再抬起右手,在空中来回划动。   上官钧奇道:“陛下难道是在施咒?”   姬安失笑:“不是,我就是先想一想动作。”   上官钧就耐心地继续看。   片刻之后,姬安思考清楚了,拿起小勺子舀起一勺糖浆,再划着圈地倒回锅里。   黏稠的糖浆在空中流出一道线,随着姬安的倾倒时而粗些,时而细些。   上官钧又问:“这又是做什么。”   姬安:“练习一下倒糖,手太生了。”   这样倒了三次,姬安再次舀起一勺糖浆,这回没再往锅里倒,而是小心地移到白石板上方。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姬安深吸口气,如刚才那般,移动着手将勺中糖浆往石板上倒。   焦黄色的糖浆滴在雪白石板上,随着姬安的手延伸轨迹。   就如同以勺为笔、以糖为墨,在石板上做画。   姬安屏气凝神,小心地移动着手中勺子,尽量均匀地往下倒糖浆。   糖浆在石板上画出一道又一道弧,最后首尾相接,再移到中间转了几个圆圈。   最后,姬安手腕一转,停下倾倒。   石板上就留下了一朵简单可爱的小花。   姬安呼出口气,把勺子放回锅中,抬头问众人:“如何?”   内侍小厮们立刻送上夸赞。先不说画得怎么样,这种用糖画画的新奇玩法的确是众人头一回见。   姬安再转向上官钧:“大司马觉得如何。”   上官钧看着那朵小花,查找了一下词汇:“颇有童趣。”   姬安哈哈大笑。   这项技能是以前他向一名同事学的。有一回所里组织去慰问福利院的孩子,那名同事带了工具去给孩子们做糖画,姬安觉得有意思,就跟着学了学。   姬安再拿起一根竹签,粘到糖花中间,等糖浆冷凝,最后用小铲子小心地从石板上铲下整朵花。   他一转手,将那朵小糖花递给上官钧,笑眯眯地道:“大司马为我大盛辛劳一年,奖励一朵小花。”   上官钧看看他,伸手接过,送到嘴边咬下一块,片刻后说:“好甜。”   姬安:“就是糖嘛,当然甜。”   说完,往石板刷层油,再伸手去拿勺子。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他画起来就比上次流畅不少。   等姬安停了手,众人一看,发现这次的不是画,而是字。   一个圆润得略显可爱的“钧”。   内侍小厮们都忍不住悄悄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看着那个字,面上没有多少特别之色,眼神却是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姬安再粘上签子,铲下来,继续递给他,笑问:“大司马要不要玩。”   上官钧把手中两支糖画交给小厮拿着,起身道:“那我便试试。”   姬安起身和他换位置。   上官钧刷过油,拿起勺子试过一回倒糖,就移到石板之上。   虽是头一次画糖画,但他对勺子的掌控却很稳,手动起来也没有犹豫迟滞感。   姬安看得忍不住在心中赞了一句——不愧是长年练剑和写毛笔字的人,一下就能看出手上的功力。   上官钧很快收手,姬安仔细一看,发现也是个字。   “安”,和刚才姬安写的圆润感不同,虽也是笔划平滑,但依旧能看出整个字的骨架感。   上官钧粘上竹签,铲下字递给姬安:“给陛下的回礼。”   姬安笑着接过:“大司马好字。”   上官钧没起身,刷油拿勺,再次动作。   但后来的两次都画失败了,画到中途他就不满意地停下,姬安都没看出来是什么。不过糖也没浪费,铲起来放回锅中,融了继续用。   第三次,上官钧终于满意地画到了最后,铲下来递给姬安。   姬安看着这只胖嘟嘟的兔子,问:“怎么想到画兔子。”   上官钧看着他道:“像陛下。”   姬安一脸莫名:“我像兔子吗?”   上官钧总结:“能吃,爱闹腾,不爱长肉。”   姬安失笑:“但我可不胆小。”   上官钧:“嗯,陛下是稀有的胆大兔子。”   姬安一口咬下糖兔子的耳朵:“好甜的兔子。”   上官钧看他一眼,站起身,拿回自己的两支糖吃。   姬安就对内侍小厮们说:“你们谁想玩,都来试试吧。”   众人顿时欢呼一声。   姬安和上官钧坐在一旁,看着内侍小厮们欢声笑语地画糖画。   姬安不爱吃糖,不过上官钧画的这两支都不大,没用多少糖浆,而且难得过年,最后他还是把两支都吃完了。   再转头看看上官钧那边,发现也只剩两支签子,姬安不禁笑得更开心。   等内侍小厮们把熬的糖浆用得差不多,姬安看看时间,就道:“把这个收拾了吧,下一样拿进来,你们就点炮去。”   上官钧闻言看看他,不过这回没问,反正一会儿就能知道。   内侍们将糖画用具搬走,再给姬安拿来几盘面皮,和一碗拌好的馅,就到院中去点炮。   姬安就着外头响起的热闹鞭炮声,拿起一片面皮,放上馅,双手翻飞几下,眨眼便包好一只漂亮的饺子。   上官钧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手:“饺子?”   姬安点头:“守一晚岁,一会儿吃几个。”   上官钧奇道:“陛下怎会想到除夕吃饺子,还自己包。”   大盛也有吃饺子的风俗,不过是在冬至,那天晚上的宫宴里就上了一小碗饺子。   姬安随意找藉口:“就想吃呗。反正没事,自己包几个自己吃。”   以前过年的时候,他和妈妈都会包一顿饺子当宵夜。他们住的地方其实过年不讲究吃饺子,但妈妈说爸爸爱吃,以前都会包,姬安也就跟着妈妈包。   只是,以前妈妈包饺子是怀念爸爸,现在姬安包饺子,则是怀念妈妈和曾经的那个世界。   上官钧看着姬安包了两个,也拿起一片面皮,放上馅,学着姬安的动作包起来捏上。   但,他刚一松手,那只饺子并没有像姬安的饺子那样立住,而软软地倒在桌上。   上官钧:“……”   姬安看得一笑:“我教你。来,一步一步跟我做。”   上官钧再拿起一片面皮,跟着姬安放慢的动作,一步一步学。   可饺子依旧没有立起来。   上官钧再拿起第三片。   姬安起身走到他身后,弯腰凑到他耳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再伸手过去捏住他手指摆放:“是这样……这么折,差不多这个幅度……”   话语声就响在耳旁,温热的气息在耳朵上拂过,上官钧不由得动作一滞。片刻才将心神拉回来,却觉得不仅耳朵一片热,连被姬安捏着的手指都像在发热。   在姬安手柄手的指导下,这只饺子终于立住了。   姬安重新坐回去,一边包一边笑道:“其实吃着都一样,也就是瞧着好看点。”   上官钧看他一眼,默默回忆着刚才的要领,努力包下一个。   两人没包多少,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守到子时就能休息,吃多了积食。   姬安又拉着上官钧到院子里看内侍小厮们放鞭炮。原主以前玩不上炮,上官钧是没有兴趣,因此他们的内侍和小厮都没机会玩。今晚是头一回,又是年轻爱热闹的年纪,都玩得兴致高昂。   新年就在这喧嚣的炮声中来到。   姬安特意让人将煮好的饺子一整锅端上来。   锅中饺子个个分明,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谁包的。   上官钧后来包的虽然也立住了,但和姬安十几年的手艺还是差别分明。又或许是,上官钧可能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   姬安笑着拿起漏勺,拣着上官钧包的那些舀出来。   上官钧垂眸看着。   姬安端着这一碗,对他一笑,却是把碗放在自己面前。再把锅里那些自己包的舀了,放到他面前。   上官钧抬眼看他:“陛下不用照顾我,比不上陛下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姬安眨眨眼,却道:“说不定你以后都不包了呢,这么珍贵的一回,我怎么都得吃上。”   上官钧愣了下。   姬安已经倒上酱油和醋,拿筷子吃起来。   上官钧拿起自己那碗看看,动筷子慢慢夹着吃。   一顿饺子宵夜吃完,姬安起身伸个懒腰,对上官钧道:“等我一下。”   说完,转身进了内屋。   不一会儿,姬安再次出来,怀里抱着一团洁白的东西。   是他织了两个月的围巾。   上官钧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待姬安走到面前,伸手去接。   姬安却说:“你站起来。”   上官钧依言起身。   姬安抖开围巾,抬手套到上官钧脖子上,绕了个圈,再帮他抽出垂下的长发。   接着退后几步打量,满意地点头:“甚好甚好!幸好我努力织到七八尺,不然就显短了。”   上官钧高,姬安看着时间够就一直往下织,现在戴起来效果刚好。   此时上官钧只觉脖子处热烘烘,软蓬的毛线轻轻刮着下巴,微一低头,下巴就能埋进围巾里,气息也彷佛弹回到脸上。   就像刚才姬安的气息在耳边带来的感觉。   他伸手抚上包围着脖子的柔软:“很舒服。”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新年如意。”   上官钧眸中一片温和:“新年如意。”   姬安接着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思贤殿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朝。”   上官钧扬眉:“陛下这时才拿围巾出来送我,莫非就是想顺势让我走。”   姬安笑道:“夜里冷,这不是正好用上了。”   上官钧没有强留,唤了小厮们进来收拾东西。   姬安送他往外走。   到殿门处,上官钧劝道:“陛下也早些休息,外面冷,不用送了。”   姬安:“路上当心。”   上官钧点下头,转身迈步。   姬安拢着斗篷站在殿门,看着小厮们的灯笼围着上官钧一路往外走,直到那光亮渐渐模糊,心里突然就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空落。   ○●   丰泰元年元旦。   朝廷过年放七天假,但元旦还是要上朝,君臣相互拜年。   姬安如常起床,吃过早饭,换上朝服,出发去仁圣殿。   他刚出殿,就看见已经在等候自己的上官钧。   上官钧骑在黑马之上,斗篷里,朝服外,围着那条明显的白色围巾。   姬安就不由得一笑——倒也有种奇怪的和谐感,果然人帅怎么搭都能撑得起来。   他走过去,骑上自己的白马,和上官钧并骑住仁圣殿去。   上官钧摸摸围巾,道:“非常暖和,陛下该让内侍也织一条来戴。”   姬安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也要亲手给我织一条。”   上官钧一顿,才回:“饺子陛下吃了别人看不到,围巾陛下戴出来可是人人都会看到。”   姬安忍不住乐:“你是担心自己织得丑,还是担心我戴着丑。”   上官钧转眼过来打量片刻,承认:“陛下玉树临风,我的手艺配不上陛下。”   姬安安慰道:“也没什么,人人都有短处嘛。你字就写得好。”   上官钧倒是没有自卑之意,点头道:“晚上我来陪陛下练字。”   姬安一滞,随后决定先不想那烦心事,转话题讨论起下午逛京中的哪一片。   虽然过年的气氛很热烈,但天气依旧寒冷。   下午出宫之时,姬安加了一条毛领围脖。   上官钧依旧是羊毛围巾。   两人在街上逛了一下午,上官钧别致的围巾就在京中传出了名声,一度引起围观。   姬安微服出来,带的侍卫不多,最后两人不得不避进一家酒楼中,干脆在这吃了晚饭。   想到刚才众多男女老少围在附近议论上官钧的围巾,姬安笑叹道:“大司马,估计最迟明日,京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有这样一条围巾。”   上官钧淡定回道:“陛下不是想推广羊毛线织法,这不就是最好的宣传。”   姬安笑得抹眼泪:“也是。以后我可以打出标语——‘想拥有和大司马一样的围巾吗?来学习织毛线吧!’”   上官钧却是蹙了下眉:“能不推广完全一样的吗?”   姬安:“你这条围巾的织法是最简单的,会做为花样织法的底子,所以没法避免一样。”   上官钧面上不显,心下却不免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条不仅是大盛第一条,还是姬安亲手织的,绝对的独一无二,心头又充盈起满足感。   吃完饭,增援的羽林卫也来到了,上官钧依旧戴着那条围巾离开酒楼。   不过晚上的视野毕竟没有白天那么好,上官钧又用斗篷遮了遮,也就没有再引起百姓们的过多注意。   两人返回宫中,上官钧跟着姬安到立政殿,陪他练字。 第94章 练字   上官钧在姬安的书房里转了转,见关忠已经铺开纸,洪大福正要倒水研墨,突然叫了声“且慢”。   洪大福就下意识一顿手,茫然地抬头,先看看上官钧,又看向姬安。   姬安正在挑笔,闻言也去看上官钧:“怎么了?”   上官钧:“这里不太适合练字,还是让人搬一张桌到陛下卧房,回那边练更好。”   姬安不解:“为什么?”   上官钧目光扫过房中的两个熏笼:“这屋没砌暖墙,靠熏笼总没有卧房里暖和。衣服穿得厚些,手臂就没有那么灵活。”   姬安动动右手,回忆道:“我没觉得啊……在这里批奏疏和永昌殿好像没什么差别……”   永昌殿的书房就砌了暖墙。   上官钧:“陛下批奏疏又不讲究字好一点差一点。现在要练大字,当然是手臂上轻一些,会更容易掌控笔锋在纸上的力道。”   姬安:“可我怎么听说,还有一种练字法是要手腕吊米袋加重的。”   上官钧:“那是练腕力,打基础,为的是取下米袋后写字更有力,而不是加了重更好练字。陛下只有十几日时间,能把字体练好就行了。”   姬安再想了想:“可是,元宵那晚是在城楼上看吧,那里也不会太暖。难道我提字之前还得多上几个熏笼,脱件衣服?”   上官钧:“等练到写习惯了,加件衣裳自然也就不妨碍了。而且,卧房里的环境陛下更熟悉,心态放松一些,练字也没那么枯燥。”   后一句姬安倒是非常同意,就打量起书桌:“卧房里能放得下吗……”   洪大福忙道:“将软榻搬出来就有地方了。陛下放心,奴这就去收拾。”   姬安再对比一下书房里的几张桌,指着一张东西少的说:“那张是黄花梨的吧,比紫檀的轻些,搬那张好了。”   洪大福和关忠应过是,洪大福就跑去卧房那边,顺便再叫几个人来,关忠则收拾起要搬过去的文房四宝。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卧房外间等着。   看着内侍们进进出出地搬搬抬抬,姬安不由得感慨:“没想到练个字还那么讲究。”   上官钧:“事关陛下的面子。”   姬安小声嘀咕:“干脆明年改掉这奖赏算了。”   上官钧听得莞尔:“陛下要实在不想练,不如今年就换个赏赐。”   姬安摇摇头:“那不太好。没提前说,大家冲着奖品来参加,最后却没拿到,会很失望。”   内侍们一通忙活,总算把卧房里的书桌布置好。   姬安和上官钧进了里间。   这里是全殿最暖和的地方,刚才上官钧还特意让人再添了点煤,此时比平常还要更暖。姬安脱去一件外袍,走到书桌后。   写大字站着更好练,桌后就没摆椅子。他挑了支笔,拿在手中试着动一动,少件衣服的重量的确手臂能更灵活些。   姬安抬头去看上官钧:“写什么好?”   上官钧:“随便一句吉祥话。”   姬安想了想,问:“可以只写一个‘福’字吗?”   “福”是唯一一个他写得最多、最熟的大字。   上官钧送来一个无奈的眼神:“陛下觉得呢。”   姬安一叹,让开位置:“那你写几句,我照着练吧。”   上官钧走过去,拿笔蘸墨,轻松自如地写下“一帆风顺”“四时平安”“吉祥如意”“万事亨通”,再放下笔让开。   姬安看着铺满半张桌的纸,第一次觉每个字的笔划都是那么地多。   上官钧:“陛下都写一遍,感觉哪句写得最顺手就练哪句。”   姬安打叠精神,伸手拿起笔,先写下一句“四时平安”。   只是,和上官钧那张一比,简直就像初学者的字。   姬安拿开纸,正要再写第二句,却听上官钧叫了停,不由得抬头看向他。   上官钧却在看着姬安握笔的手,蹙眉道:“当初是谁教陛下写的字,真该找出来罚俸。”   姬安顿时有些心虚——他的字可不是在跟这里的夫子学的。不过当年的夫子的确是没用心教,原主的字同样很一般,还没几个内侍练得好。   上官钧走到姬安身旁,拿起一支笔给看他:“正确握笔姿势是这样。”   姬安跟着他的手调整,却是怎么都觉得别扭:“改这样我要不会写字了……”   上官钧也是一叹,习惯已经养成,想矫正姿势就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他让姬安按着原来的习惯握,仔细看了看,伸手捏住姬安的手指调整:“中指靠上一些,小指顶到笔杆上,这样就没那么晃。再试试。”   姬安只觉得右手已经被他捏麻了,明明没多用力,那只手却像是脱离了大脑的掌控。   他暗暗深吸口气,开口道:“你让开些,在我手边我拘束。”   只是,声音莫名地说得小声。   上官钧退开一步,站在姬安侧后。   姬安定定神,再写了一句“一帆风顺”。   就有些惊喜:“好像笔真的更听使了!”   下一刻,却是感觉到上官钧又上前一步,彷佛都要贴到自己身后。   不过,还没等姬安来得及有反应,上官钧双手就握上他肩头:“注意身子不要歪。腰放松,不要绷着用力。”   姬安差点蹦起来,整个人都要僵成了石块。   偏偏上官钧还要在他耳边再说一次:“陛下,放松。”   吐出的气息彷佛将耳朵包裹进去,姬安只觉半边身都又酥又麻。   他在心中无声呐喊——想我放松就离我远点!   姬安狠心咬了一下嘴里的软肉,靠着疼痛找回身体知觉,再说:“你退开些。”   声音却比刚才还小。   上官钧垂眼看看他泛起红的耳根,眼中升起点笑意,再次退开。   姬安先放下笔,走到旁边去拿茶水,一是喝茶静静心,二也是离上官钧再远些。   上官钧没催促,只耐心地等他回来。   姬安喝过几口茶,终于感觉心脏和身体都平静了些,才重新回到桌后,提笔写字。   上官钧在旁边提醒着他注意姿势,以及手腕如何用力。   不过,刚才惊吓归惊吓,上官钧提出的问题还是很在关键上。姬安照着调整之后,写字时就觉得用力顺了不少,笔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写大就容易控制不住。   姬安把先前上官钧写的四句都试过一次,最后挑了“吉祥如意”来练习。   上官钧就给他仔细讲解字体如何布局,和起笔运笔的要点。   姬安练了几张,转头问:“这个‘意’字的心底该怎么转笔锋,总有阻滞感。”   上官钧再次靠上来,直接伸手握在姬安右手上:“我带陛下写一次。手腕放松,注意跟着我给的力道转。”   经过前两回,姬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倒是没太过慌乱,一边刻意忽略加快的心跳和升温的脸,一边注意感受上官钧手上的力道。   被带着写完一个“意”,姬安再自己写一个,果然觉得比原先又顺一些。   他不由得心下感慨——有好的老师就是不一样啊。   却在这时,又听见身后上官钧说:“陛下,腰要放松。腰用力绷着就会影响到肩,进而影响手臂的灵活。”   话音落下的同时,姬安就感觉到上官钧的手落在自己侧腰,还按了一下。   就是这始料未及的一按,让姬安骤然腰一软。   他下意识伸手撑桌子,力道大得整张桌都震起来。   姬安刚藉着桌子站稳,就见前方笔架摇摇欲坠,又赶紧伸手去扶。   结果笔架是扶住了,手肘又撞到笔洗,姬安连忙再伸长手去捞。   身体就被这一下带得重心偏离,有侧倒的倾向。   不过,伴随着上官钧急唤的一声“陛下”,姬安又感觉手臂被抓着往后拉,身子也跟着向后转。   瞬间的兵荒马乱之后,姬安也搞不清过程如何,总之是上官钧稳住了他,他抱住了笔洗。   但,笔洗里的水几乎都泼到了上官钧身上。   屋里热,两人都没穿多厚的衣服,这一小盆水泼上去,上官钧从胸前到腰间就瞬间湿了个透。   姬安的大脑有刹那的空白,随即什么脸红心跳的异常反应都立刻消失。   他赶紧放下笔洗,伸手去扯上官钧的衣服:“快脱下来擦干净!”   接着都顾不上去拿桌上的铃铛,直接提高声音对着外间喊:“来人!快来人——”   上官钧倒是很镇定,双手依旧扶着姬安的腰,温声道:“我没事,没多少水。陛下不用紧张,先站好。”   这时,候在外间的洪大福、关忠、岁丰、时和都跑了进来,却是齐齐一愣。   从他们拐过屏风进屋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上官钧搂着姬安的腰,姬安正在扯开上官钧的衣服。   姬安被那阵脚步声唤回神,才惊觉大脑短路的自己在干什么,连忙松开手,扶着桌子退开两步。   同时快速吩咐:“关忠去备热水,让大司马洗个澡去去寒气,再冲杯姜茶来。大福先拿条布巾给大司马擦身。时和、岁丰回思贤殿给大司马拿套替换的衣物来。”   他退开,内侍小厮们才看清上官钧身前湿了一片,连忙各自动起来。   关忠和岁丰转身快步往外走,洪大福连忙去开柜子拿布巾,时和过来帮上官钧脱衣。   上官钧眼中含着笑意,继续安抚姬安道:“陛下先坐下,喝杯茶压压惊。一点凉水而已,没事的。屋里这么暖,我不至于连这点都受不得。”   姬安这时脑子恢复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作,连忙退开坐到床边,以免妨碍人伺候上官钧。   上官钧穿的衣服是上衣下裳的式样,时和先帮他解了腰带,取掉下身那片裙。上官钧自己解开身侧系带,时和再帮他褪下上身衣服,一同拿到旁边的衣架去挂。   上官钧继续解里衣的系带。   姬安无意识地看着他。   上官钧刚扯开系带结,身后的长发顺着侧斜的肩头滑下。   他自然地站直,抬起双手将长发拢到身后。   随着他手臂动作,柔软顺滑的丝绸里衣也被牵动,向着两边敞开,露出一小片线条流畅的胸腹肌。   还因为被浸进衣服里的水打湿,带著明显的光泽。   姬安眨了下眼。   紧接着,就感觉一股热气冲上大脑,鼻子里有点痒痒的。   姬安连忙揉着鼻子转开脸。   可眼睛却像不受控似地总往那边瞥。   幸好,洪大福很快抱着布巾过去。时和接过,帮上官钧擦身上的水,也就挡住了那一片景致。   之后上官钧褪下里衣,裹上干爽的布巾,期间姬安也只能看到他肩头那一片肌肤。再披上一件外袍后,就完全遮严实了。   然而,仅仅是那一小会儿,姬安都感觉全身热得慌。   这时,关忠端着两杯姜茶进来,先给上官钧送了一杯,再送到姬安面前:“陛下也喝一杯吧。”   姬安揉揉鼻子:“姜茶就不用了,去倒茶水给我。”   他现在恨不得灌一缸苦丁茶。   关忠走过桌子去换茶。   上官钧捧着茶杯,来到姬安身边坐下:“刚才吓到了陛下,是我不好。”   姬安不敢看他,目光在他胸前瞟过,又立刻闪到一边,假装去看关忠倒茶,一边不过脑地找藉口:“也是我反应太大……那个……我腰有点怕痒……”   一时间却完全忘记了上官钧曾经帮自己按摩过两次。   上官钧扬扬眉,也没拆穿,只静静地喝姜茶。   姬安接过关忠送来的茶,捧着杯低头轻吹。   气氛有些微妙,似乎介于尴尬和寻常之间。   还好,在姬安喝完一杯茶之前,就有人来禀热水已经备好,上官钧便起身去浴房。   姬安吁口气,吩咐洪大福和关忠收拾一下书桌。出了这种事,今晚他是再没心情练字了。   岁丰取来了更换衣物,上官钧洗好澡出来,见书桌已经收拾齐整,也就和姬安告辞回去思贤殿。   姬安跟着去洗了个澡。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眼的刺激太强烈,泡在浴桶里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刚才上官钧应该也是像这样泡在里面……   姬安连忙一低头,将脸埋在水里,闭气到胸口发闷,才抬起头用力抹把脸。   明明以前训练的时候也没少见裸着上半身的同学同事,他可从来没有过任何反应。   姬安想了一圈,最后只能归结为——他穿越到这里后,周围全是连夏天都衣冠齐整的人群。   先前哪怕上官钧在他面前更衣,也不会脱里衣。最“暴露”的时候,也就是练剑时衣服贴到身上,隐约透出点线条而已。   在这种环境之下,骤然看见上官钧露出胸腹,他才会那么反应过度。   姬安一直泡到水微凉,洪大福和关忠都忍不住在外头唤他,才出了浴桶擦身穿衣。   回到卧房里,姬安躺进被窝中,拿起枕边的史书看。   看不下去。   姬安换了本小说,逼着自己盯着字。   但还是看不下去。   姬安叹口气,放弃地扔开书,吹熄了蜡烛。   安静的黑暗中,姬安翻了几次身,睡意却迟迟不来。   他睁开眼,就看到对面书桌的轮廓,目光又不受控制地从书桌移到屋里空处。   上官钧彷佛出现在宽敞的房中,抬手拢发那一幕在反覆上演。   如果换一个人,姬安会觉得,对方肯定是在引诱自己。   但那是上官钧。   是能够抵抗姬含思万人迷光环的性冷感。   虽然上回上官钧舍命救了他,可姬安知道,那是战友情。   想在上官钧身上看到和爱情有关的东西,大概只能去梦里找。   不对,梦里也不行!   他可不想再做那种梦了!   姬安用力闭上眼睛,翻个身。   ○●   大概是昨晚的睡前暗示起了效果,姬安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亮。   徐小七和何万利进来伺候,顺便禀报:“陛下,大司马在外面候着您。”   姬安惊讶:“他什么时候来的。”   何万利:“来了有一刻钟了。刚才奴与小七进来时,大司马还让传话给陛下——‘慢慢来,不用赶’。”   姬安看看时间,比自己平常休沐日起床的时间要早一些,奇道:“他没说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徐小七提醒道:“今日香皂铺子开业,陛下先前说过要去看看。大司马说,原以为陛下会早起些。”   虽然上官钧说不急,但姬安还是加快了洗漱速度,换好衣服出去。   上官钧听见他脚步,抬头看过来:“陛下这时才起,等到了铺子,估计今日的香皂都卖完了。”   姬安却无所谓:“那也好,免得人太多。”   他先前给香皂铺定了每日最高数量,还设了个人限购。对权贵追捧的东西,饥饿销售那一套很管用。加上冬至那一波赠品的试用反响很好,可以预见今天肯定会有不少人派仆人去买。   姬安又问:“你吃了吗?”   上官钧点点面前的小食盘子:“没正经吃。”   姬安就让人传话给厨房,连上官钧的份一起上。   早饭端上来,两人一同吃过饭,姬安就让人拿外出的衣帽。   姬安穿戴好,看上官钧也准备好了,笑道:“大司马今日怎么没戴那围巾。”   上官钧回视过来:“我若戴出去,陛下还如何微服。”   姬安一想也是,现在京里肯定都传遍了,即便原来不认识上官钧的,一看围巾就能知道是他。而自己和上官钧在一起,以人民群众自古以来对八卦的热忱,肯定很快就能扒出自己的身份。   这时,上官钧对河清招下手。   河清捧着一只小匣子走到两人面前,打开盖子。   姬安垂眼看去,见里面放着一枝梅花和一枝迎春花。   上官钧问:“陛下喜欢哪枝。”   姬安不解:“做什么的?”   上官钧:“新年簪花。”   河清笑着补充道:“这两枝是今早新剪的,黄总管刚差人送来。”   大司马府里的花。   大盛有节日簪花的风俗,像这种冬日,有钱人簪鲜花,买不起鲜花的也会用绒花、绢花。不仅宫里内侍们都簪了花,昨天姬安上街也见识到了,不管男女老少,七八成的人头上都戴花。   上官钧从匣中取出两枝花,一边说:“陛下还给了他们赏赐,自己却不记得簪。”   姬安笑道:“你不也没簪,我还当你不喜欢。”   上官钧瞥他:“陛下没赏我。”   姬安无奈:“我难道还能让你簪假花?可现在我都不知道宫里哪里有真花。昨日在街上见着人卖,你也不提醒我。”   不过这事要说起来,的确是姬安没上心,毕竟他以前没有簪过花。   上官钧没多话,只将两枝花递到姬安面前让他选。   梅花枝上开着两朵,大红的花瓣,嫩黄的花蕊,看着挺喜庆。迎春花枝则是一串黄花,小巧可爱,很有生机。   姬安对比片刻,说:“给我迎春吧。”   上官钧略微有点诧异:“我以为陛下更喜欢梅花。”   姬安:“都好看,但我觉得梅花更合适你,我就戴迎春好了。”   上官钧就把梅花放回匣中,抬手将那枝迎春插在姬安的帽子边上,接过徐小七递的发夹,将花枝固定好。   再退后一步打量:“很衬陛下。”   何万利抱来铜镜,姬安照着镜子左右看看,的确挺有意趣。   他再转头,却见上官钧拿着梅花看着自己,河清、海晏两个小厮都立在一旁,像在等着自己过去簪。   姬安连忙上前,拿起那枝梅花,在上官钧的帽子边比划一下,选个自己看着好的位置别好,用发夹夹稳。   随后退开看看,赞上一句:“相得益彰。”   姬安甚至感觉有点可惜,如果不是天那么冷,不用戴帽子,直接把那枝红梅簪到乌发上,应该会更好看。   上官钧照一下铜镜,虽没说话,但翘了下唇角,看着也颇为满意。   于是,两人这才骑上马出发。   *   出了宫,两人直奔香皂铺子。   京里和昨天一样热闹,香皂铺子门前更是排着长队。   姬安和上官钧在远一点的地方下了马,带人走过去。   走到近前,就听见铺子前排队的人正在闲聊。   “诶,你听说了吗,大司马昨日上街,戴了一条新奇的白色长围脖,好像是绳子编出来的,看着就很暖和。”   “你也听说了呀!我家夫人特别好奇,昨晚还撺掇郎主去给大司马拜年,找藉口见识一下。”   之后两人就议论起那条“白色长围脖”长什么样,期间还看见了走过来的姬安和上官钧,不过她们并不认识上官钧。周围也没有人认出来,队伍中的人都各自说着话,没有人露出异色。   姬安忍不住暗暗扯一下上官钧衣袖,对他偷偷笑一下。   上官钧淡定得就像是完全没听到别人的议论。   姬安想了想,趁着她们停下话时,问道:“打扰一下两位娘子,这里是为何在排队?”   两名排队的女子看过来,见是两个俊俏郎君,都笑着介绍。   “前面是今日开业的香皂铺子,正排队买呢。”   “可惜来晚了,香皂已经卖完,现在只剩肥皂。”   姬安又问:“那是什么?”   “香皂洗脸洗手,肥皂洗衣,可好用呢。”   “铺子里头可以试用,郎君可以进去看看。”   姬安非常满意铺子的宣传效果,正要往前走。   这时铺子里出来两名小厮,一边给排队的人发糖果,一边告罪:“肥皂也卖完了,诸位明日请早!”   排队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哀叹声。   姬安微微一笑——生意火爆啊。   他打开系统看看,发现卖的香皂肥皂不仅能加能量,还加声望,更是满意。   排队的人很快都散走了,发糖果的两名小厮这时才看到姬安和上官钧,惊喜地上来问候:“四公子、二公子。”   姬安先前已经和店里人打过招呼,这是在外面见着自己和上官钧时用的称呼。   小厮们领着两人进到铺子里。   香皂铺的装修,姬安参考了先前去过的几家高级澡豆店。   主打产品香皂目前只有三种香型,就在墙上挂了几架多宝格,每一架中都错落地摆放着三块用白瓷盘盛装的不同香皂,旁边立一张印刷精美的产品介绍。   多宝格的下方再多钉一层置物架,用来摆肥皂。   铺子一侧用垂下的竹帘隔出两个小空间,给客人试用产品。   店中还有客人在观看与试用,掌柜与两名店员都在招待,汤开泰正在柜台后记账。   他们自然全是宫里的人。姬安派了亲信汤开泰来管账,掌柜与店员是从报名宫女里挑出来的,这四人每日傍晚都会回宫。两名小厮是宦官,晚上会住在楼上看铺子。   此时众人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姬安就笑着示意掌柜等人继续招呼客人,又小声对两名小厮说:“你们去忙吧,我自己看看。”   两人低声应了是,就转身去打扫铺子前的街道。   汤开泰过来躬身问安,又问:“四公子可要看看账。”   姬安笑道:“账还是其次,我想听听今早有多热闹。”   汤开泰跟着笑道:“今早奴到之时,铺子还没开,门前街上便已经排满了人,庄知府还派了衙役过来帮看着。”   一边说,一边把姬安和上官钧往二楼引。楼上除了两名小厮的住处,还有一间小休息室。   姬安一边翻着账,一边听汤开泰讲开业时的热闹。   香皂十两银子一块,肥皂一两银子一块,按着今天的火爆,可以说是日进斗金。   以现在的每日限量,姬安估计这样的火爆可以维持一个月。香皂肥皂还是消耗品,以这个价格,哪怕销量平稳之后,收入依旧很可观,一下就给他先前只出不进的内库带来了强力支撑。   听汤开泰详细讲完开业情况,姬安非常满意地下楼。   结果下来便见到了熟人——章实正在店里逛。   章实见到姬安和上官钧也很吃惊,连忙过来行礼。姬安对他使个眼色,他就会意地只称“四公子”“二公子”。   姬安笑道:“五郎在京中逛得如何。”   章实回道:“不愧是京城,太繁华了。在下刚才听人说,这边今日开了新铺子,卖没见过的新奇东西,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两位。”   姬安又问:“看上哪一种了,我让人送过去给你用。这里每日有限购,不好买。”   章实忙道:“不用不用,在下就是来看看热闹。”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袖袋:“前日给忘了……”   他摸出一块透镜来,还用玳瑁镶了边,加了支柄,和姬安见惯的放大镜非常接近。   章实递给姬安:“在下磨的透镜,献给四公子,看小东西时可以用来放大……啊,四公子肯定清楚的。”   姬安没客气,伸手接过:“那你在这儿慢慢看,我们先走了。”   心里想着回去就送两套香皂给章实。   章实应过声,姬安就和上官钧一同走出铺子。   姬安一边把玩着放大镜,一边挨到上官钧身旁,小声笑道:“刚才我看章五郎还往你脖子上瞥了两眼,估计也听说了围巾的传言。”   上官钧的目光却是落在姬安手中的放大镜上,见他细细摩挲,便问:“四郎很喜欢?”   姬安转眼看去,见上官钧盯着自己手的眼神有些微妙,玩笑道:“不会是因为他送我不送你,你就不高兴了吧。”   说完,又将放大镜递过去:“你喜欢,就拿去用吧。”   上官钧抬手推了回去,却是说:“我也有礼物送给四郎。”   姬安一愣,又有些惊喜:“什么礼物?”   上官钧回视着他:“元宵那日,四郎便会知晓。”   姬安:“还要等元宵啊。”   上官钧:“四郎好好练字,元宵很快便到了。”   说到练字,姬安就想到昨晚,目光不由闪烁一下:“那什么,你在旁边看着,我会紧张。”   上官钧扬眉:“那我坐在外间,四郎练上几张,我再进去看一回。”   姬安想了想,感觉这样实在有点不尊重人,最后就说:“你留屋里看书吧,别看着我写,我写好再找你指点。”   上官钧微微一笑,应声“好”。 第95章 元宵   正月里的假期占去了将近一半的日子。   过年从正月初一休到正月初七,而且今年天公作美、四邻安稳,没有出现什么突发大事件需要朝廷处理。   姬安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再没休过一个这样完整的新年长假。这七天里日日睡到自然醒,再出宫体验繁华京城的吃喝玩乐,简直过得再惬意不过。   唯一的一点小瑕疵,就是每晚会被上官钧盯着练半个时辰字。不过好在没再出现头一天那样的泼水意外,习惯之后,一边写字一边和上官钧聊聊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而要说最让姬安高兴的事,自然亲耳听到百姓议论自己的东西,比如香皂肥皂、《旬报》、蜂窝煤。   这个新年,有两样东西风靡京城。   第一样是流行于权贵之间的,一金一块还难以买到的香皂。许多人家向亲朋好友拜年之时,都会问一句“买到香皂了吗”,以集齐一套香皂为荣。若是能拿出香皂送礼,或收到香皂当礼物,就更是脸上有光。   第二样是百姓夸赞不已的蜂窝煤。随着蜂窝煤的产量渐渐提升,越来越多的百姓被价格优势吸引试用,就彻底被蜂窝煤的耐用与方便征服,连炉子都跟着卖到脱销。如今京中百姓最大的期盼,就是蜂窝煤的供应量早日跟上消耗。   而还有一样,是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都好奇的传言——大司马的长围脖。可惜那条稀罕的长围脖只在元旦那日昙花一现,就再没人见过,只能在种种传言中去拼凑它的模样。   但还是有人猜到了真相。   李太嫔就派了宫女给姬安送年礼,顺便打听上官钧的围巾是不是用她们纺的羊毛线编成。姬安带着回礼去拜年,还把何万利派去教毛线织法。现在李太嫔已经开始为姬安织围巾,还定制了好几套棒针给宫女们。   新年假期就在这样的欢快中结束。   上官钧戴起围巾上下班,再次引起一波官员们的围观。不过多数士人比较要面子,围观也不是那么明目张胆。上官钧再通过刘叔圭透露出“围巾”这个名字和羊毛线的内情,围巾的神秘面纱才被揭开,慢慢流传出真相。   元宵假期有五天,从正月十三放到正月十七,且元宵当日不用早起开大朝会。因此,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二这五天就是连班。   虽然上班了,但后头马上还有个元宵长假,所以这五天的工作气氛很淡,主要是让各部门处理一下新年积堆的工作,也找一找工作状态,算是节后的上班适应期。   这五天里甚至连朝议都很随意,只看天子想不想开。姬安翻看了一下前面三位皇帝的记录,高祖是按需开,太祖像是比较喜欢开会,基本每年都开,先帝则是能不开就不开。   姬安决定向高祖皇帝学习,所以今年的五天都没开朝议,主要工作就是处理过年堆积的奏疏。   期间,姬安还把章实安排好了。   说到章实,真让姬安挺惊讶。就过年这七天里,章实不仅把《光学基础》都基本吃透,还逛了差不多半个京城,并且和石庭芝成为了相谈甚欢的好友,还在计画给《旬报》写一篇稿子。   让姬安不由得感慨,可能这就是有天赋之人的实力。其实仔细一想,章实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不仅考取了举人,还凭藉一己之力研究出透镜的许多特性,显然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人。   姬安就放心地将单筒望远镜的研发全权交托给了章实。当然也封了他一个散官,却暂时把研究室放在大司马府,以确保保密性,章实也就干脆在大司马府长住下去。   显得有点长的五天工作日总算过去,元宵假期终于到来。   ○●   元宵假前一晚,姬安睡觉时就在期待上官钧的惊喜礼物。   但,第一天,上官钧没有反应;第二天,上官钧还无甚异常。   直到十四日晚,姬安的练字也结束迎来结束的时候,上官钧才说:“明日用过午膳,请陛下随我出宫一趟。”   姬安于是确定——上官钧说元宵,就真是元宵当天。   也不知道是假期前两日睡足了,还是因为上官钧昨晚的邀约,元宵这天,姬安都起得早了些。   既然和上官钧约了午饭,姬安先随便垫了一点,然后看书打发时间。只是心里惦记着事,书也不怎么看得进去。   外头阳光挺好,姬安就想到院子里走走。出到走廊,见内侍们正在换廊下的灯笼,便走过去看看,发现都是花灯。   姬安随口问:“少府做的?”   郑永笑着答:“是,每年都会新做一批,后宫也会装扮上。大家听说今年还会放烟花,都非常期待。”   京里有京里的赏灯会,宫里有宫里的赏灯会。   元宵是全年唯一没有宵禁的一天,让京中百姓放心出门赏灯。姬安原先也考虑过要不要开放宫门,但仔细想想,人太多了,安检压力太大,只得作罢,换成拨经费请匠人来放烟花。   姬安看着换上的精巧花灯,又问:“每年都做新的,那今日用完之后呢?”   郑永愣了下,思索片刻,惭愧道:“奴不清楚。许是收在库里,明年再看看有没有拆了能用上的地方。”   姬安便道:“回头你问一下任守,若是只丢在库里吃灰,就送到慈幼院去,该够那里用上一年的了。”   郑永连忙应了是。   姬安欣赏了一圈少府工匠的花灯,又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活动活动。   上官钧便到了。   一进来,上官钧就见姬安让人立了靶子在玩连弩,不由得一笑,问:“陛下吃了吗?”   姬安把连弩放下,回个笑容:“就等你呢。”   笑得颇为灿烂。   两人一同吃过饭,再换出门的衣服。   姬安还向上官钧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新毛衣:“终于织好,不过最冷的时候也过去了。等你那件织出来,估计就暖到穿不上了。”   上官钧围着姬安仔细看看,还伸手摸了摸。何万利用的线比姬安织围巾的线细,毛衣就显得没有围巾那么蓬,整体是和圆领袍相似的式样,不过长度只到腰下臀上。   姬安让人绕上一片衣裙,对着铜镜看看,感觉还挺时尚的。   上官钧也赞道:“陛下穿上这身白,一望便是朗月入怀。”   姬安笑弯了眼:“大司马真会夸人。”   上官钧又道:“陛下要直接穿出去吗?必是万人注目。”   姬安就想起元旦那天上官钧因戴围巾被围观。他本来是想再加一件大氅就好,此时想想,还是让人换成一件圆领袍,把毛衣藏在里面。   两人收拾好,骑马出宫。   路过御街之时,就能看到街中央摆了一列的大型花灯。这些花灯从正月十三晚一直展到今晚,今晚就将是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平常御街两边都禁止摆摊,御街正中更是连行人都不让走,独留给朝廷办事用。唯有元宵这三日,是一年中唯一的特例。   姬安抬头望向内城面对御街的城楼,今晚他会带着群臣在上面赏灯。   目测过城楼和下方众花灯的距离后,姬安转向上官钧说:“今晚赏灯是戌时开始吧。”   上官钧:“对,戌时开始赏灯,亥时开始放烟花。通常亥正能出评选结果,陛下提完字,约摸子时能回立政殿。”   姬安又说:“我瞧着,城楼上面感觉看不清花灯啊。”   上官钧看过来:“陛下想晚上下城楼看?人太多,不安全。”   姬安:“我看御街两边还有许多摆小花灯的摊子,想先在下面逛一圈再上城楼。灯几点会亮?”   上官钧:“天色转暗,酉时过后就会陆续点起来。”   姬安:“那来得及。如何,我们先逛一圈。”   上官钧看他眼中满是期待,让人实在难以违逆,心下一叹:“我让飞廉军马上做准备。”   姬安顿时笑开了怀。   除了御街主干道这处花灯烟火会赛场,京中许多铺子摊子也都应景地挂起花灯。姬安一边放心跟着上官钧走,一边四下张望着路边各式各样的灯,哪怕白天没有点亮,只看造型都颇有意思。   直到拐进一条巷子。   没了东西看,姬安这才仔细回忆这里是哪里,就依稀感觉外面的街景自己似乎见过,好像是在太学附近。他打开系统确认一下自己的定位,果然没错,和太学就隔着两条街。   往巷子里走没多久,上官钧就驻马在一处门前。姬安左右看看,这门不大不小,上方没挂匾。   看上官钧下了马,姬安也跟着下马。时和上前敲门,大门立刻打开,黄义在里面笑着迎接两人。   上官钧带着姬安进门,黄义就招呼随姬安出门的朱顺和众羽林卫跟自己进屋喝茶休息。   姬安猜到是上官钧不想让旁人跟着,就示意朱顺和领班带人随黄义去了。   待其余人都离开,姬安才问:“大司马,这是什么地方?”   上官钧转头看他:“陛下想要的图书馆。”   姬安愣过片刻,又惊喜地再次四下打量宽敞的前院:“这么快就弄好了?!”   上官钧指向左边一处:“碑会立在那里,还会建个亭子。”   姬安:“筹了多少钱,有多少人捐?”   上官钧:“一个人。”   姬安又一愣,转头看他。   随即,心中隐隐升起个预感。   果然,上官钧接着就说:“这宅子是我捐的,里面都已经置办好了。”   姬安感觉心头似乎颤了颤,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片刻才笑道:“难怪黄义最近似乎很忙,都在忙这里吧。”   上官钧轻应一声“嗯”,又道:“我带陛下看看里面。”   姬安跟着上官钧往里走,慢慢逛完整间宅子。   这宅子共有三进,参照着宫中藏书阁做好了布置。每一进都分摆有一排排书架的藏书室,和摆有一排排桌椅的阅览室,只是现在还没有书。   上官钧:“等安排好人手,再发告示募集书。”   姬安补充:“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大司马。”   上官钧:“什么。”   姬安冲他一笑:“给这图书馆写个门牌。”   上官钧扬眉:“用我的名字命名?”   姬安:“当然,我答应过的。”   两人说着话逛完宅子,姬安最后问:“这就是礼物吗?”   上官钧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转话题道:“门房休息室那里点着炉子,陛下去坐一坐,喝杯热茶暖暖身。”   姬安见他没承认,不由得心下嘀咕——这么件大事,还特地今天说,难道不算是礼物?还是……不止这一样?   不过,上官钧特意没答,姬安也就没追问,打开系统看看时间,说:“不喝茶了,我记得隔一条街就有家挺出名的酒楼,我请大司马吃汤圆吧。”   两人就去叫上人,出门去酒楼。   *   当然,都进了酒楼,就不止是吃汤圆。   姬安想着晚上去看灯,此时便点了几道菜,也让羽林卫和随从们先吃一餐。   等天色转暗,姬安和上官钧来到了御街。   这个时候看过去,比白天还要热闹许多。不管是御街中央的参赛大花灯,还是两边摆的众多摊子,都已经燃起了灯火。京中百姓不断集中过来,说说笑笑地赏灯,维持治安的官差也在其间巡逻。   姬安在街头下了马,刚要往里走,忽觉手腕被拉住。他转回头,见是上官钧拉的。   上官钧一脸理所当然:“人多,当心走散。”   羽林卫分成两队,护在两人身旁,朱顺和时和跟在两人身后。   上官钧没松手,牵着姬安往前走。   姬安刚隐隐觉得异样,就有一波人潮过来。身旁羽林卫都被挤得快粘贴姬安。   上官钧稍稍用力,将姬安拉得靠近一些,还微侧过身挡在前方,以免前方过去的人挤过来。   见到如此阵仗,姬安心里那点异样也就消散了——这么多人,走散了的确不好办。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跟上官钧以及身旁众人说:“万一有谁走散,就直接去城楼。”   确认众人都听见,姬安才放心地和上官钧逛下去。   御街中央的参赛大花灯,靠近了看就像花车似的,下头还有轮子方便推动。每一盏都是吉祥喜庆的主题,八仙过海、麻姑献寿、五谷丰登、花开富贵,种种巧思、种种机关,的确令人惊叹不已。   两边摊子上就是人民群众的纯朴手艺,有扎得美的,有扎得巧的,还有用瓜果雕的,突出一个百花齐放。   姬安左顾右盼,看得目不暇接。这还是他第一次逛灯会。   在姬安的印象中,他小时候流行的花灯都是一体塑型的塑料模子,没有骨架也不糊纸,总觉得不是花灯的味道。等流行渐渐回到手扎工艺,姬安又已经工作,这种活动里他永远在执勤。   上官钧牵着姬安慢慢走,见他的目光一直留连于各种花灯,甚至顾不上看路,一时都有种带了个孩子出门的错觉。   姬安突然挨近,用肩膀蹭蹭上官钧手臂,却是没转头,另一边手指向旁边摊子:“看那看那,那是萝卜吧。”   上官钧顺着看去,见到一只小巧晶莹的萝卜亭子,内里点着蜡烛。   姬安笑着接道:“今晚点完了,明日是不是还能吃掉,一点不浪费。”   上官钧回头看他,却见姬安已经转去看别的灯,想了想,问:“四郎喜欢花灯?看上哪一只,我让人去买。”   姬安却道:“不用,我就看个热闹。家里也挂上了好多,我还和郑永说,若是挂完今晚没用处了,就送到慈幼院去。”   上官钧看着他脸上那种孩童般的纯粹快乐,不禁跟着带上笑容。   两人逛过一段,上官钧突然停步道:“四郎稍候。”   姬安不解地看来,却见他回身低声吩咐时和几句。   时和就往边上一个摊子挤去,不一会儿,提回来一只灯笼给上官钧。   上官钧再递给姬安:“送给四郎。”   是一只团成一团的胖兔子。   姬安接在手中,想起上官钧曾说自己像兔子,举起来细看看,失笑道:“好呆萌。”   上官钧没听懂:“呆萌?”   姬安:“就是憨憨的。这不像我吧。”   上官钧视线在他与灯笼上来回转了两次,没说话。   两人继续走。又走出一段路,上官钧再次停下,转身吩咐时和买灯。   这次时和提回一只小狐狸的。   上官钧递给姬安:“这只可像四郎。”   姬安看着笑眯眯的小狐狸透出的狡黠得意感,禁不住跟着笑弯了眼。   收了上官钧两只灯笼,姬安也想回赠一只,就开始着重留意有没有跟上官钧气质相符的。   不过,这些摊子卖的花灯主要面对孩子和女子,要么精致漂亮,要么可爱讨喜,他看来看去都感觉不太合适。   姬安还特意思索了一番,如果以动物来比上官钧,得是白虎、麒麟这种威风凛凛的形象才符合。   走着走着,姬安突然带着上官钧往路边一个摊子挤去。   这摊子两个摊主,其中一人会帮着往灯上写字,买灯的人想写名字或祝福都可以。所以生意尤其好,另一人卖灯卖得又忙又高兴。   姬安买了一只,笑嘻嘻地递给上官钧。   上官钧接到手中,凝视片刻,再看向姬安:“像吗?”   这是一只猫咪灯笼,小猫端坐得神气活现,背上用黑墨画出一道道黑色条纹,看着像是一只狸花猫。   姬安托着灯笼,在猫和上官钧之间来回打量几眼,问身旁众人:“不像吗?”   羽林卫们个个垂眼,不敢回话。   姬安想了想,看摊子上摆有没在用的笔,问摊主借来,在猫的额头添上几笔,笑道:“这样绝对像了。”   上官钧一看,姬安添的是个“王”字。   姬安露出个得意的笑:“二郎觉得呢?”   上官钧:“四郎觉得像,那便像吧。”   姬安哈哈大笑。   上官钧再次隔着衣袖握住姬安手腕,提着那只似猫似虎的灯笼,继续慢慢走。   逛得时间差不多了,姬安心满意足地往内城城楼去。   进到城楼中,郑永和黄义已经在恭候,姬安的亲信内侍们、上官钧的亲信小厮们也都在。姬安想着在城楼上看花灯烟火的机会也算难得,就把人都一并叫出来了。   姬安和上官钧先进一间隔间休息,等着众臣子们都到了再出去。   上官钧道:“我准备了新衣,陛下可愿试试。”   姬安一听,心里想着“这莫非也是礼物之一”,就让人拿上新衣。   黄义带着小厮们捧上几只大匣子,打开一看,姬安才发现,上官钧准备的新衣是两套。   内侍们伺候着姬安换新衣。这回姬安直接把新毛衣穿在了外面,下面加上裙,再穿一件配套的大氅。   上官钧那一套与姬安相差不大,少一件毛衣,不过他将围巾戴上了,只是隔间里热就没绕圈,直接垂挂在身前。   姬安暗暗对比了一下两人的新衣。   上衣是黑色,只是被两人或是毛衣或是围巾遮挡,看起来就有了不同的变化。下裙和大氅都是暗红,衣裙上的图案虽然不同,但感觉又很统一。   姬安不由得地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有点情侣装的感觉。   不过整套衣服既喜庆又不失庄重,的确合适这个时候穿。   休息不多久,郑永来报众臣已到,姬安和上官钧便起身去了城楼上搭的观灯棚子。   两人一入席,身上的毛衣、围巾就引起一路关注。   今晚这种与民同乐的场合,气氛轻松,姬安赐了座,众官员就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两人的衣服。   上官钧的围巾在新年时有过传言,前几日上朝下衙也会戴,但亲眼见过的人到底没多少。姬安的毛衣更是首次亮相,两人这般穿出来,简直比下方的花灯还抢眼。   姬安和上官钧身后是亲信内侍小厮们,身旁则围坐着众宰相。好几人都在向刘叔圭使眼色,刘叔圭自己也好奇,就问起姬安的毛衣。   姬安让何万利出来做了一番介绍,发现附近听见的官员当中,好些人露出了心动的神色。   聊过几句,下方锣鼓声响起,花灯烟火会开始。   热闹的乐曲声中,御街上的大型花灯开始移动,轮流来到城楼下展示。   花灯走完之后,兵马司的众多士兵提着水桶、推着水车进到御街两旁,随后就开始放起烟火。   从城楼上望下去,整条街的火树银花,就像铺出一条宽阔的耀眼光毯。夜空中也时不时升起光芒,炸开朵朵硕大的光花。   下方的欢呼声一浪又一浪,连城楼上都清晰可闻。   哪怕姬安曾见识过更精妙的烟花,此时看着这一整条街的光,听着周围的笑语和下方的欢呼,心中依旧难以自禁地激动。   就没察觉到,身旁上官钧的目光,更多的时候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最灿烂的烟花放完,两名优胜者也随之评选出来。   前三名六个代表上城楼来领赏。   姬安提笔写了两幅“吉祥如意”。这十几天加强训练下来,现在他对这四个字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平平稳稳地写完。   领赏者和四周臣子立刻齐齐夸赞。姬安知道那些话都是浮夸,但这两张字拿出去好歹没有丢脸。   姬安还让何万利送领赏者们一程,顺便透一透毛衣和围巾的消息。如此新奇的谈资,相信那些领赏者会很高兴当一回宣传自来水。   *   花灯烟火会顺利结束,京里的百姓们还在兴致勃勃地玩乐,姬安和上官钧已经带人回了宫。   姬安一路上都在跟上官钧回忆今晚看到的花灯和烟火。   快到立政殿之时,上官钧突然说:“我也为陛下准备了一些烟火,还请陛下移步到思贤殿一观。”   姬安禁不住笑道:“大司马今日的惊喜真是一波接一波。”   说完,没转马头,直接越过立政殿,去了思贤殿。   上官钧带着姬安坐在屋门前,吩咐黄义:“开始吧。”   黄义应声是,向下方打个手势。   随后,殿中、廊下、院里的灯火都依次熄灭,只剩天上明月的柔光洒下。   接着,前方地上冒起几点火光。   那些火光飞速窜动,爬上半空。   好几只烟花同时燃起,再是几个几个地增加。   那些烟花并不大,大概和铜钱差不多,被固定在两块拼合立起的大木板上,向空中喷吐出小小的火光。   姬安渐渐睁大眼睛。   等木板上的烟花全都燃起,就是两个光字——丰泰。   丰泰,改元后的年号。   也是姬安亲自起的年号。   丰裕、康泰。   一会儿之后,所有的烟花同时熄灭。   扶着两块木板的羽林卫分别带着木板从两边退开。   后方又燃起五点火光。   和刚才一样,火光迅速窜到空中,从五个方向同时引燃下一块木板上的烟花。   这一回,灿烂的光团组成的字是——安。   姬安只觉心里鼓胀起一阵暖意,想扭头去看上官钧,又贪恋烟花那短暂的光华,最后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到了烟花熄灭。   院子里再次陷入黑暗。   姬安转过头,但眼中还残留着刚才烟花的亮,看不分明黑暗中的上官钧。   却听上官钧温声说:“陛下继续看。”   姬安连忙转回头。   刚才的木板已被拿开。   院中缓缓亮起光。   不过这回不是烟花。   光从一面白纱屏风后透出来,映出屏风上的水墨画。   是姬安的像,微笑着,目光温柔地看着画外人。   画上姬安的两侧,伸出几枝梅枝,挂着一高一低两只宫灯。   姬安眨眨眼,又转头去看上官钧,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是……”   上官钧微一点头:“我画的。”   姬安就觉得,心中的那股暖意,开始涌向身体各处。   上官钧伸手,握住姬安手腕,带着他起身:“陛下与我一同,将灯点上,可好。”   姬安笑着点头,随上官钧一同走到屏风前方。   屏风上画的两只宫灯处,都往外突出一支烛台,已经放好红烛。   姬安和上官钧接过小厮们递来的红烛,各自点上一支。   看着红烛燃起,也不知是不是靠近火的缘故,姬安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   他直起身,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也回视着他,手中拿着一支红烛,脸庞被近处的光亮照得分明,双眼中烛火跃动,在月色之下似乎更显温情。   姬安看他身上的暗红大氅彷佛被红烛的光照得更红一分,不自觉地想到——怎么感觉有点像成婚……   这时,上官钧开口:“陛下……”   但,几乎同一时刻,姬安眼前弹出系统弹窗——【与图国的新和约起效,获得8000能量,8000国运值。】   姬安猛地睁大眼,仔细看过两遍,就再按捺不住欣喜,快速上前两步,凑到上官钧耳边说:“孙氏成功了!”   上官钧刚见他走过来,心跳都快了几分,不料却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表情有瞬间的僵滞。   姬安太过高兴,看他没有反应,还当他没跟上自己的话,提醒:“百宝囊刚给我算‘钱’!图国变天了!我们和图国那份新和约起效了!”   上官钧眸光闪了几闪。   姬安拿过上官钧手中蜡烛,和自己的一起交给身边河清,又吩咐:“让厨房上菜!我要和大司马好好庆祝一下!”   河清看一眼上官钧,见他微微点头,便退开去。   姬安捉住上官钧手腕,将他往屋里拉,一边高兴地说:“我这还有瓶好酒,今晚就喝光它!”   上官钧看着他雀跃的模样,慢慢露出个无奈的笑,应道:“好。”   两人回到房中,姬安取出系统背包里那瓶红酒,菜都等不及上,就先和上官钧干了一杯。   上官钧看他要再倒,连忙按住他的手:“这样喝易醉,陛下还是等一等菜上来。”   姬安挥开他的手,笑道:“醉就醉呗,又不是没醉过,反正明日还是假期。”   上官钧一想也是,不忍抚他兴致,也就陪着一起喝。   喝完三杯,宵夜终于端了上来。   姬安感叹道:“没想到,赶在新年最后一日,我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上官钧伸杯子过去与他相碰:“恭喜陛下。”   姬安笑着问:“我好像忘了问,大司马有什么愿望吗?”   上官钧注视着他道:“有。”   姬安:“是什么,实现了吗?”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回:“差一点点。”   姬安也不在意上官钧没说是什么,伸手拍拍上官钧肩膀:“没天亮都算新年,说不定等你醒睡,就能收到好消息。”   上官钧只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姬安原本在城楼上就和臣子们喝过几杯,等再喝完这瓶红酒,上官钧照看见着他说着说着话就歪倒在榻上的软枕堆里。   上官钧无奈一叹,摇铃叫进小厮内侍们,吩咐收拾桌子,又对姬安的内侍们道:“陛下醉了,吹冷风不好,今晚宿在这里。你们商量一下要不要留人下来。”   朱顺已经查看过姬安的情况,确定只是醉了,暗暗看一眼上官钧,说:“奴与小七留下伺候陛下。”   上官钧站起身,走到姬安身边,弯身将姬安抱起,向里屋走去。   众内侍们相互看看,朱顺示意其他人先回立政殿,就带着徐小七跟进里屋。   *   姬安缓缓睁开眼,恍惚片刻,才渐渐看清眼前景象。   屋里光线很暗,只点着两支没多粗的红烛。   那红烛还不是摆在桌上,而是亮在一扇屏风前。   屏风上似乎是幅画,画的好像还是……他自己?   姬安坐起身,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看,确认的确是自己。   他的房间里可没有这样的东西。   那这里是哪里?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姬安扭头一看,是上官钧走了进来。   上官钧散着发,带着一股水气,显然刚洗过澡,身上穿着素白丝绸里衣,肩头却披着一件红色大氅。   见姬安拥被坐在床上,先是一愣,随即轻声笑道:“陛下酒醒了?”   姬安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却是在想——这场景……怎么好像有种既视感……   难道他又做梦了?   上官钧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探姬安额头是否起热,一边问:“陛下难不难受,可要让人送醒酒汤来。”   他的里衣像是没系好,随着他抬手,领口被扯开,姬安微微垂眼,就能看见里面还带着些许水光的胸膛。   姬安只觉身体里像有一团热气炸开,又彷佛有一把火持续在烧,还越烧越旺。   却没觉得奇怪,只是无奈地心道——这熟悉的感觉……   上官钧不见他反应,奇怪地问:“陛下?”   声音不大,好似怕惊扰了人。   姬安却被这一声轻唤勾得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却莫名有种“该来的总会来”之感。   姬安伸手,轻抚上上官钧的脸,拇指在他唇角摩挲。   这张脸,真是哪哪都长在自己的审美上。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欣赏。   上官钧又是微愣,垂下眼去看姬安的手。   下一刻,姬安就凑过来,含着他的唇吮了一下,再稍稍退开。   上官钧略眯起眼,抬眼去看姬安:“陛下到底……梦到了什么。”   姬安冲他笑笑,双手落在他肩头,扯扯那件红色大氅:“我们成亲啊。”   说完,又歪着头想了想,续道:“不对,那应该不是梦……我喂你喝过合卺酒。”   上官钧眸光一闪:“在陛下心中,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姬安就睁大了一点眼睛:“我可是给你冲过喜的!你醒过来就不认账了?”   上官钧低声呢喃:“我以为,是陛下不想认……”   一边说,一边微微向前,最后吻在姬安唇上。   这是个很温柔的吻。   姬安只觉得上官钧含着自己的唇,慢慢吮吻着唇瓣,再探出舌舔开自己双唇,轻轻抵住自己的舌。   良久,两人再分开时,姬安微微喘着气,感觉眼角浮出了些许水光。   心中的火就像被浇了一瓢油,已经烧成熊熊烈焰。   这时,姬安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躺回了床上。   上官钧俯身看着自己,手指在自己眼尾一下下轻抚。   他低声道:“陛下。”   沙哑的声音钻进姬安耳中,引得姬安一阵颤栗。   姬安深吸口气,才回一声:“嗯?”   同样也哑得像是不成声。   上官钧唇角扬起:“既然成过亲,那陛下是不是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   姬安眨眨眼,想说——不是已经洞房过了?   跟着又想起——哦,那是上一回的梦。   姬安倒也没有矫情。   好梦不是时时有,都梦到了,就随心、随身,放纵一回吧。   他动动手,将上官钧披着的“喜袍”扯滑下肩头,笑着回:“那就现在还你。”   话音一落,就见上官钧的眸色瞬间变得暗沉。   上官钧俯下身来。   姬安也抬起双手,环上他颈脖。   随后,姬安体会到了何为风暴。   他在风暴中反覆沉沦。   期间时不时感到奇怪——这次的梦,怎么和上次感觉差别那么大?   到了最后,他模糊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以后这种梦还是少做点好,费腰…… 第96章 负责   屏风上的两支红烛早已熄了,屋里一片黑暗。   上官钧侧躺在床上,注视着身旁姬安的眼神中,炽热刚刚散去,此时蕴满了如水的柔情。   他抬手,轻抚过姬安的脸颊,捏一捏耳垂,又揉一揉唇瓣。   姬安的唇被吻得有点肿胀,既软又弹,令上官钧留连许久,手指才慢慢滑过下巴、颈脖,再一路抚上肩头。   每经过一个痕迹,上官钧都停顿片刻,顺着边沿描摹一遍,回忆着留下它时的触感。   姬安彷佛被他搅扰,眉头略略蹙起,睫毛也微微颤动。   上官钧一笑,俯下身,轻柔地吻在姬安的眼皮上。   姬安就在他的吻中半睁开眼,哼哼似地发出一个音:“渴……”   声音低得如同全含在喉间,要不是上官钧靠得极近,都听不清意思。   上官钧安抚般在姬安眉间落下一吻:“稍候,马上好。”   说完,终于不舍地将手掌从姬安的肌肤上抽离,撑着床起身,先扯被给姬安盖了,再下好帷帐,才拉响唤人铃。   夜已深,外间守夜的小厮估计也在打瞌睡,好一会儿,河清的声音才传进帷帐中:“郎主。”   上官钧吩咐:“点上烛,换壶马上能喝的温水,再去准备洗澡的热水,备两桶。”   河清应了是,点起屋里的蜡烛,提壶出外换水,片刻后提回床边:“郎主,水换好了。”   上官钧:“放床边,出去吧。”   河清将壶与杯放在床头边的小案台上,退了出去。   上官钧挂起帷帐,下床翻出两件长袍,穿上一件,随意扎了腰带。这才回到床边,倒出一杯水,弯身凑到姬安耳边:“陛下,水来了。”   姬安再次睫毛一颤,半睁开眼,像是花了点时间反应,才将目光转到上官钧手中的杯子上,开始挣扎着想起身。   刚一动,就发出一声抽气。   上官钧扶着他稍稍起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再慢慢喂他喝水。   一连喝了三杯,姬安才微微摇头示意够了。   上官钧帮着他躺好,轻声问:“哪里不舒服。”   姬安皱着眉头,没全睁开的眼睛里含满委屈,喃喃道:“腰酸……”   上官钧给他这一声喃得心头软软的:“那陛下趴着,我给你按按腰。”   姬安哼哼着应了,顺着上官钧扶上肩头的力道翻身,闭眼趴在枕头上。   被子从他身上滑落。   上官钧目光落于姬安背上的错落吻痕,再滑到指印清晰的腰间,以及……顿时觉得喉头一阵干渴。   他暗暗深吸口气,拉过被子仔细盖在姬安腰下,再拿外袍盖在姬安背上,只露出一截后腰。   上官钧自己也灌了两杯水,才坐到床边,给姬安按捏后腰。   姬安眉头微蹙,时不时哼哼两声。不过,看神色该是按得舒服了。   等眉头彻底展开,他再次动动唇,嘀咕一句什么。   上官钧弯下身,凑耳过去听:“陛下说什么?”   姬安:“想洗澡……难受……”   上官钧亲亲他脸颊:“等水备好,很快。”   姬安再次半睁开眼:“你过来……靠近点……”   上官钧凑到近前:“嗯?”   姬安用力往前一蹭,在他唇上亲一口,才又闭上眼睛。   上官钧微愣,随即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继续给姬安按腰。   按了好一会儿,河清的声音才在屏风边传过来:“郎主,水备好了。”   上官钧应一声,起身用袍子将姬安裹住,再横抱起来。   姬安发出一个鼻音:“嗯?”   上官钧:“去洗澡。”   一边说,一边抱着姬安走出外间。   外间也早已点起蜡烛,屋内一片明亮。   上官钧刚绕过屏风,就察觉这边气氛不太对。   四个小厮都在,也都低头垂眼,不敢往自己这边看。   朱顺和徐小七却是紧盯着自己,只是被海晏、时和、岁丰拦住过不来。   此时见到上官钧将姬安抱出来,两人立刻再次往前挤,徐小七还高声唤:“陛下!”   上官钧就见怀中姬安又蹙起眉,似乎被吵到了。   朱顺沉声问:“大司马,陛下他……”   却在这时,姬安含糊地道:“不是说洗澡……快点……”   可能因为四周声音都大了,他这一声也跟着变大。虽然说得含糊,但熟悉的人都能勉强听得出来。   朱顺和徐小七都不由得一愣。   上官钧在姬安额侧落下一吻,轻声安抚:“马上去。”   随即抬头看向两名内侍:“你们忠心护主,这很好。剩下的,等明日陛下睡醒了,你们再自己问他。”   说完,再吩咐小厮收拾床,就不管两人是何反应,迳自转身,抱着姬安走向浴房。   朱顺反应快速地喊道:“大司马,奴等伺候陛下沐浴!”   上官钧头也未回:“不用。”   海晏转进里间收拾床,河清跟着上官钧,去浴房外听用。   朱顺和徐小七也想跟,时和、岁丰继续拦着他们,劝道:“你们就休息吧,陛下和大司马有我们伺候。有什么事,等明日陛下睡够了再说。”   徐小七沉着脸没应话。   朱顺轻叹一声,拉着他坐下。时和、岁丰松口气,站到了门边去守着。   徐小七小声问朱顺:“陛下和大司马到底……”   朱顺:“陛下若是自己愿意的,我们也说不得什么。”   徐小七瞥一眼时和、岁丰:“那陛下若是不愿意呢?”   朱顺没说话,眼中却是瞬间涌起一股坚毅。   浴房当中,两只浴桶上雾气弥漫。   上官钧抱着姬安进了其中一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耐心仔细地帮他清洗。   大概是泡着热水很舒服,没一会儿姬安的气息就变得平稳,似乎睡着了。   但,过不多久,姬安又下意识地紧绷全身。   下一刻,眼睛也猛然睁开,眼中带着惊惧。   还提起手肘往后撞,顶在上官钧胸口,只是没有多少力道。   上官钧连忙握住他手臂,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抚:“陛下,是我。”   姬安眼中渐渐聚焦,这才像是看清了上官钧,身子跟着渐渐放松。   上官钧柔声道:“陛下睡吧,交给我就好。”   姬安喃喃:“上官……二郎……”   上官钧:“别担心。”   姬安缓缓闭了眼。   不过,上官钧能从他依旧带有的些许紧绷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直到两人泡进第二只浴桶中,姬安才放松地彻底熟睡过去。   上官钧搂着人,整颗心也像软成一汪水。   ○●   姬安醒过来时,感觉眼皮沉重得难以揭开,似乎全身都很疲惫,彷佛睡了个假觉。   他干脆就没睁眼,先在脑子里搜索着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对了,是接到图国那边的好消息,一时高兴,拉着上官钧喝完了那瓶红酒。   那按着自己的酒量,应该是醉了。   然后……好像……   姬安眉头一跳。   他又双叒做梦了!   还是一个很累的梦!   所以,现在身上的疲惫感,是从梦里带出来的错觉?   姬安稍稍动了动,感受下身体情况,发现似乎挺干爽的,这才放下心——不用销毁证据了。   这时脑子也彻底清晰,姬安慢慢睁开眼睛。   就愣了一下。   眼前这是……坐着个人?   姬安缓缓抬头。   对上了上官钧垂眼看来的目光。   上官钧微微一笑:“陛下要再不醒来吃东西,我都要强行叫醒你了。”   姬安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喃喃地问:“你怎么在这……”   上官钧扬下眉:“陛下莫非忘了昨晚?”   一堆零乱的画面涌上,姬安顿感心下一慌——那些……不是自己做的梦?   不妙的预感逐渐强烈,但姬安还是垂死挣扎地试探:“昨晚……我喝醉了……所以直接留在思贤殿?”   上官钧直指重点:“还补给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预感成真,姬安大脑空白一瞬,紧跟着彷佛轰的一炸,脸上喷火似地一片滚烫。   上官钧轻笑一声:“看来陛下是记起来了。”   姬安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不是,他喝醉了不都是会安静睡觉的吗?   明明人醒着,怎么还会出现把现实当做梦的症状?   酒精对大脑还有这种欺骗作用?他没听说过啊!   上官钧不知道姬安脑中那一团乱麻,只转身去拉铃:“已经快未正了,陛下先洗漱吃点东西。若是还觉困,吃过再睡。”   随着他话音落下,朱顺和徐小七端着热水和洗漱用具进来。   上官钧揭被下床,姬安就对上了两名内侍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都极为复杂。   姬安恨不得床上能有个洞,立刻把自己埋进去。   上官钧伸过手来,催促:“陛下。”   逃避也不是办法,姬安自我催眠几句“食色性也”“平常心”,才拉住上官钧的手,借力起身。   只是,他刚站起,就觉得腰腿一软,整个人向侧边歪倒下去。   在两名内侍惊呼的“陛下”声中,上官钧眼明手快地将姬安揽在怀中,扶着他坐回床上。   姬安感觉脸上更烫了。   朱顺、徐小七赶紧放了东西,紧张地围上来。   朱顺扶住姬安另一边手臂:“陛下快躺下!”   徐小七也道:“奴去叫御医!”   看他们如此担心,姬安总算渐渐摆脱了尴尬,忙道:“小七不用去,我没事。”   上官钧看看他神色,确认没事,说:“陛下身上无力,就坐着洗漱吧。”   姬安回避着上官钧的目光,只说:“我没事,刚才只是一时起得急了。”   说完,又撑着床要站起。   上官钧和朱顺只得扶他起身。   这回姬安站稳了,还迈步向盆架走去,只是步子迈得很小。   刚走两步,外间传来动静。众人转头一看,是黄义绕过屏风进来。   黄义见姬安起了身,先躬身向他问安:“陛下万福。”   接着看向上官钧,那神色一看就是有事找。   姬安感觉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太能见人,抢在上官钧开口之前对他说:“大司马有事,就先去忙吧。”   上官钧本想直接问黄义,听姬安这么一说,转眼看见他依旧泛着红的脸颊,明白过来,就说:“那我去去就回。”   姬安:“不用着急。”   上官钧没应这句,又对朱顺、徐小七道:“仔细照顾陛下。”   这才放开扶着姬安的手,带着黄义出去。   姬安轻轻吁口气。   朱顺小声道:“陛下还是坐着吧,奴伺候陛下洗漱。”   姬安却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累而已,不至于连洗脸刷牙都做不了。”   他缓步走到盆架边,自己洗漱完,再缓步走回床边。   朱顺扶着他坐下,堆起枕头让他靠好。   徐小七跟过来,这时再按捺不住,瞥一眼屏风,确认没人进来,压低声音问:“陛下和大司马到底……”   只是,问了半句,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姬安看看两人担心的神色,有点尴尬地回道:“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朱顺顺势接话问:“可是大司马逼迫陛下?”   姬安一愣,这才发现两人严肃得有点过了头,眼神中还隐隐带着股视死如归之意。彷佛只要自己点个头,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刺杀上官钧。   姬安忙道:“没有没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大司马也不是那种人。”   甚至,还是他自己先主动的……   朱顺和徐小七对视一眼,也都暗自松口气。   朱顺:“是奴想岔了。奴也知道陛下不是被逼迫就会屈服的性子,可又实在担心……”   姬安一笑:“我明白。”   而且,给两人这么一问,姬安心里倒是突然疏通了——不就是酒后一夜情,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好计较的。   最担心的问题没有出现,两名内侍这时才有心思观察到其他。   徐小七见姬安里衣外只披着一外袍,忙道:“奴伺候陛下穿衣。”   昨晚姬安睡前就是两人伺候脱衣的,衣服都在房里,两人再伺候他穿上。   姬安感觉里衣有些大,反应过来身上这么干爽,应该是洗过澡换过里衣,这里衣该是上官钧的。又模糊记得好像……澡也是上官钧帮自己洗的?   但“梦”里后面的记忆实在不清晰,他没忍住,试探地问:“昨晚是你们帮我洗澡换衣吗?”   朱顺摇摇头:“是大司马抱陛下去沐浴。”   姬安就觉得心头跳了跳——那个上官钧,竟然会亲自帮自己洗澡……   两人给姬安穿好衣,徐小七又道:“奴去给陛下拿吃的。”   姬安低头看看:“在大司马床上吃会不会不太好……”   这时,外面脚步声传进来,跟着上官钧就转进屋里,一边走过来一边问:“陛下洗漱好了?”   姬安刚点个头,上官钧就弯下身,直接抱起他。   姬安吓一跳,下意识搂住上官钧肩膀:“干什么?”   上官钧:“陛下该吃点东西,这么长时间了。”   一边说,一边抱着姬安出到外间,再动作轻柔地将姬安放在铺了厚垫子的榻上。   小厮们开始上吃食,都是一些好消化的食物,份量也不多。   上官钧同样坐上榻,也端起碗。   姬安原本没觉得饿,但吃下第一口,就像刺激了身体的饥饿感一样,越吃越开胃,几碟子吃完还觉得不够。   他看向上官钧:“再上点?”   上官钧却道:“吃太饱,晚饭该吃不下了。”   姬安咂咂嘴,但也没强求,放下碗筷,端起茶漱口。   他刚擦好嘴,发现上官钧已经来到身前。   下一刻,上官钧再次抱起姬安,走回卧房中。   姬安感觉原本脸上已经正常的温度又有上升的趋势,小声道:“我可以自己走。而且,我该回立政殿了……”   上官钧:“坐轿坐车都会晃,这两日休假,陛下就住在我这边吧。”   姬安嘀咕:“本来还想明日去皇庄看看……”   上官钧温声道:“下个休沐日,我陪陛下去。”   几句话的工夫,他就把姬安抱回床上放下:“陛下要坐着,还是躺着。”   姬安暗暗伸手摸下腰,没和自己身子过不去:“那就再躺一下吧。”   上官钧还是发现了,一边扶他躺好,一边道:“昨晚给陛下按过一回腰。待过半个时辰,刚才吃的下去了,再给陛下按一回。”   姬安又惊了惊——他不是很记得昨晚还有按腰这回事。   上官钧跟着坐上床,拉过被子盖好,再说:“沐浴过后给陛下上过一次药,现在可还感觉不适,要不要再上一回。”   姬安怔愣——上、上药?!   他感觉自己的脸又可以煎鸡蛋了,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下去,再抓起被角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上官钧:“我……伤到了?”   上官钧看着好笑,不过看着姬安眼尾的红,猜到他害羞,就没去扯被子,只说:“没伤,是保养的药膏。”   姬安眨巴下眼睛,小声说:“大司马连这个都知道啊……”   上官钧:“既然和陛下成了亲,自然该了解一二,该备的东西都备齐了。”   姬安只觉搬石砸脚——昨晚的自己到底玩了个什么烂梗。   上官钧又道:“我让人收拾下常用的东西,明日和陛下一同回立政殿去,其他的再慢慢搬。”   姬安再是一惊——什么?昨晚不就是你情我愿的一夜情吗?   他拉下被子,脱口问道:“你要和我一起住?”   上官钧原本脸上带着浅笑,此时笑容就突然淡了些:“陛下喜欢分开住?”   姬安动动唇,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上官钧见他这神色,笑容完全收了起来,微微眯眼:“陛下……不会是醒过来就想不认账了吧。”   姬安:“……”   这话……也有点耳熟……   上官钧连声音都开始带上些凉意:“陛下曾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莫非只是随口哄我?”   姬安:“……”   他是说过,但那话没有特定对象啊。而且他只是在表达对婚姻的忠诚,不是非要绑死,不合适还可以离婚……   只是,这话如果在此刻这种情形下说出来,他就彻底成渣男了。   上官钧还在继续:“我还记得,陛下也曾说过,我扶你上位,你必赐我金册金宝。陛下继位已经四个半月,准备何时践诺?”   姬安感觉遭不住,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总得开个口打断,只得先道:“大司马……”   上官钧:“陛下总不会连昨晚怎么叫我的,也给忘了吧。”   姬安:“……”   他头好痛!   姬安深深吸口气:“二郎,那个……”   上官钧一脸“你说,我在听”。   姬安左思右想,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对,毕竟昨晚是自己主动的。虽然自己是当个梦在放纵,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承认、不负责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最后就只是一叹:“你想一同住,那便一同住吧。”   一个完全符合自己审美的……不管算不算男朋友吧,总之他也算是赚到了。   上官钧打量他:“陛下似乎不太情愿。”   姬安紧急找藉口:“也没有……我就是……想先在房里装一道拉门……”   上官钧:“为何。”   姬安往屏风方向指一指,小小声道:“内侍小厮都在外面啊。”   上官钧一愣:“陛下在意这个?”   姬安再次拉起被子:“昨晚我们的动静,有没有被外面听到……”   上官钧看他片刻,刚才的浅笑重新回到脸上:“陛下放心,不曾。他们虽然守夜,但也会睡觉。”   姬安轻轻呼口气。   上官钧拉回话题:“陛下还未说,准备何时赐我金册金宝。”   姬安再次一滞,不过,看上官钧扬起的唇角,感觉这回应该是玩笑,只得无奈地说:“不是我不想给,我是怕臣子们受到惊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你若是真想现在就要,我可以先写下册封诏令给你拿着玩。”   圣旨不是他写一封盖个印就有效的,得过政事堂,还得中书门下用印。先写诏令只是代表他没有食言之意。   姬安觉得不能再纠结这个问题,脑子飞转,赶紧换了个话头:“对了,图国……”   上官钧凝视着他。   姬安顶着那目光的压力,继续说:“图国那边既然变了天,我们得赶紧把皇甫烈盯紧了。免得有图国人潜进京来告诉他消息,我担心他会有不好的举动。”   上官钧:“陛下放心,刚才我已经传话给飞廉军。不仅盯紧皇甫烈,还要盯紧姬含思。”   姬安继续没话找话:“图国是不是要派使臣过来和我们重新签一份正式的和约?”   上官钧点头:“驻我国的大使肯定要换,应该会直接带和约过来。”   姬安:“对了,是不是可以叫河关那边开田了?现在开田是不是还能赶得上春耕。”   上官钧终于露出点无奈:“陛下一定要现在讨论这个?”   姬安装傻:“不行吗?”   上官钧看着他片刻,一叹:“有陛下,真是我大盛之幸。” 第97章 障目   既然姬安要聊国事,上官钧就陪他聊国事。   上官钧思索片刻,回道:“河关春耕是三四月,现在开田引水,赶一赶应该可以赶得上。”   姬安听到上官钧愿意继续聊,就知道刚才那一阵两人认知错位带来的不快算是过去了,心里暗暗吁口气,跟着道:“那就赶紧出鼓励百姓开田的政策,能早一点算一点。新开的田免税三年,如何?”   上官钧点下头:“开荒的奖励基本都是如此。只是,挖渠引水不是个人能办到,需要官府牵头。要想做得快,只靠征徭役不太行,还得拨钱。”   姬安听到这里,就有些懊恼:“先前疏忽了,应该先做个开田引水的总规划,才好计画分配钱物人手。”   上官钧却是一笑:“有。”   姬安惊讶地看他:“你派人去了?”   毕竟这事是上官钧提出的,以他的治国经验,提前有准备也不奇怪。   不过,上官钧却道:“很早就做过规划。”   一边说,他一边拉铃唤人进来,吩咐人去书房哪个位置找哪份图来。   再向姬安解释:“当年太宗皇帝打下河关之地,意图与图国换地未果,就马上派人过去查看,计画开垦水田。如此既可就地取粮补给驻军,又能依赖水田抵挡图国的骑兵。   “只是,灌溉工程刚设计好,两国就开始和谈。图国以前打云朔的时候尝过水田的苦,强硬要求我国不准开水田。最后按着和约没能开田,当时的计画就封存了。”   姬安瞭然地点点头——难怪当初上官钧马上就提出了这个条件。   这时,岁丰将上官钧指定的图送了进来。   图不小,上官钧在床上铺开,姬安压着枕头趴着细看。   这是整个灌溉工程的规划图,不仅画得细致,数据详尽,甚至连一期二期都有安排。   上官钧见姬安看得目不转睛,刚才那种杂夹着慌乱和尴尬的不知所措都已消失,两人说话也恢复到平常的气氛,心中没来由地跟着感到放松。   刚才他是逼得紧了些。富贵之家里,夫妻同住的本就不多,都是分开两个院子。哪怕先帝后,也是分住长寿殿与元德殿,只是先帝时常留宿元德殿而已。   不过姬安还是答应了同住。上官钧也不希望这事造成两人芥蒂,如果谈论国事能让姬安放松,解除刚才那点紧张感,他自然乐意多说一些。   姬安大致看完图,抬头看过来,问:“能不能估计出春播前大概能开出多少?”   上官钧点着图,划出一片:“我打算让驻军来做,至少可以完成这一部分。剩下的看能拨多少钱,征到多少民夫挖渠。”   姬安一愣:“让驻军来,那算军屯?”   上官钧点头:“这样是最快的。”   姬安:“不会影响日常训练?”   上官钧:“这个在所难免,只能轮换着训练。以后或许可以专门调一部分士兵负责种田,就当是投入维护军事防御工程的人手。”   姬安思索片刻,提议:“那要不要增援一些人手过去。给中央军搞一次选拔,不合格的就调往河关去开田种田。反正都要朝廷养着,别养闲人废人。”   上官钧顺着他的想法思考一下,觉得亦无不可。现在中央军的人数已经颇为庞大,按着姬安对火器应用的设想,以后肯定要裁军,现在先给中央军一点紧迫感也是好的。   于是点头道:“等元宵过去,枢密院就立刻办这事。”   姬安再说:“既然是军屯,那我从百宝囊里拿种子,直接在新水田里试种吧。若是收成好,明年就更好推广。若是收成不好,也就是和往年一样而已,影响不大。”   上官钧:“能拿得出这么多吗?”   姬安继续说:“我刚才大致算了算,够的。如果开出来的比预计中多,就再从江南调一些粮种过去。另外,对民间的鼓励政策,我想再加两条。   “一是,每人除所领工钱外,秋收之时,家中再减少同价田税;若家中无田,则从夏税里减。二是,如果民夫家中参与开田,则所开新田今年的稻种由朝廷供应。”   当地征的田税,优先供给当地驻军。今年开军屯,多少都能有额外收成,给民夫减少一些田税影响不大。第二条提供稻种,是只有开田才能拿到的奖励,就能够进一步激励百姓去开田。   上官钧夸一句:“陛下这个考量很好。”   姬安得了夸,忍不住冲他露出一笑。   上官钧看得心中绵软,一边收起图一边提醒:“陛下原本准备在皇庄试种稻麦种,现在稻种既然放到河关实验,可以想想空出来的地种点什么。”   姬安几乎脱口而出:“玉米、红薯、土豆。”   上官钧一愣——全是他没听过的。   姬安:“玉米耐旱,红薯、土豆高产,这三样以后都可以当主粮来推广。不过,稻谷我还是想试验下,河关那边和启阳的气候有差别,和江南就差得更远了,还是在启阳也试一试更保险。”   上官钧:“皇庄的田够分吗?”   姬安就抬眼看过来。   瞬间,上官钧彷佛都能看到他身后有一条毛绒尾巴在摇晃。   姬安笑眯眯地说:“不是还有你的庄子嘛,划一部分出来给我当实验田呗。不用多少,四五亩就够了。”   上官钧早一步猜到他会这么说,此时只道:“陛下想用什么付租金。”   这一听就不是正常要田租的意思。   姬安:“你想要什么?”   上官钧看看他,伸展身体侧躺下,向姬安凑过去。   姬安渐渐睁大眼睛。   上官钧吻在他唇上。   姬安只觉心脏怦怦跳得飞快。   不过,这个吻很温柔,慢慢唤起姬安对昨晚第一个吻的记忆。   渐渐地,姬安就在不知不觉中软倒在床上。   好一会儿,上官钧才抬起身子,凝视着姬安。   姬安微微轻喘,感觉眼前有些许的模糊,接着就被上官钧用拇指抹掉眼角的泪珠。   上官钧唇角翘起:“这个就够了。”   姬安顿时感觉脸上又有发烫,目光不好意思地开始游移。   不过,和先前的尴尬气氛不同,是这一种他很少体会到的害羞情绪。   上官钧见好就收,坐起身:“给陛下按腰吧,陛下趴好。”   姬安连忙转过身,埋了一半脸进枕头里。   上官钧像昨晚一样,将他身上的被子拉到腰下,再用外袍盖在他背上,才揭开里衣衣摆,双手按上他后腰。   不过,从手下后腰的紧绷当中,上官钧能感觉到姬安还是有点紧张。   于是又找了个话题,和姬安讨论开田的事该让谁负责总览,该如何监督。灌溉工程这种技术性工作,得派既有技术又有能力的人才能胜任。   姬安果然一聊起这些就能放松,最后大概是按摩太舒服,渐渐睡了过去。   *   姬安再醒过来时,感觉光线挺暗。   他原以为是天黑了,结果翻过身,就见床前摆着一架白纱屏风,滤掉了光。   屏风之后,隐约能看到对面榻上有个人,应该是上官钧。   姬安想起最初给上官钧治病之时,都是上官钧在床上,自己在那边榻上,现在却是刚好反过来。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有种奇妙的轮回感。   接着,姬安目光又停在屏风上。   和上官钧画的那个微笑的自己对视。   姬安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感觉今天一觉醒来就变了天,自己和上官钧的关系竟然有了如同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他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能抵挡住姬含思万人迷光环的上官钧,竟然会和自己上床。这还不算,竟然还要一步直达同居。   不过,脱离了先前那种因社死般的尴尬引起的应激状态,此时姬安看着前方的画,突然发现——他先前是不是一叶障目了?   想起昨天一整天,上官钧前前后后的种种布置,其实有迹可寻。   如果说图书馆还勉强能算公事,买花灯算是一时兴起,可最后的烟花和这幅画,明显是下了心思。   尤其这幅画。   姬安不禁想到——上官钧,也是会动情爱的人吗?   刚一思及此,心跳都开始不受控地骤然加速。以前他从没考虑过能和上官钧恋爱的可能性,现在,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了?   一股又高兴又害怕的患得患失涌上心头。   姬安想起刚才那个吻。   自己清醒时感受到的吻。   他抬起手,轻轻摸着自己唇瓣。   上官钧……总不可能真是因为冲喜,就认下这门亲事吧……   这时,屏风后的影子有了动静。   那影子下了榻,随后就是轻微的脚步声。   姬安目光随着转动,片刻之后,果然见上官钧转过屏风来。   上官钧端着一杯水坐到床边:“陛下醒了,可要喝水。”   姬安这才感觉喉咙的确有些渴,撑坐起身,接过水杯慢慢喝。   喝完,问道:“我睡了多久?”   上官钧:“没多久。不过,也差不多到用膳的时候。”   这话刚说完,海晏就进来禀晚膳已备好,问他们要不要现在吃。   上官钧以眼神询问姬安。   姬安点头道:“备好了就吃吧。”   上官钧揭开被子,伸手抱他。   姬安没躲,配合地环上他肩头,但还是说:“都说了我能自己走。”   上官钧:“等吃完饭,把屏风撤了,我陪陛下在屋子里散步。”   晚上这一餐的菜,比中午那一餐味道重了一点。   姬安不由得怀疑,上官钧是不是专门向御医全方面地了解过。   吃过饭,小厮们将分隔外间与里间的屏风撤掉,打通的屋子极为宽敞。   上官钧扶着姬安散步。   姬安休息了一天,又吃饱了饭,感觉身体有了力气,比先前刚醒来的状态要好不少。虽然步子迈不大,但走一走活动开之后,也没再觉得哪里不适。   活动得差不多,姬安想泡个澡,吩咐人去备热水。   上官钧接话:“两桶。”   姬安就下意识身子一僵。   上官钧察觉到,补充道:“中间摆扇屏风。”   姬安转头看过去:“什么屏风……”   上官钧见他眼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神色,一时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安抚般地在他额侧一吻:“就刚才撤走的屏风。”   那一扇全实木,不透光。   姬安这才放下心,又觉得自己这样会不会有点矫情。想了想,挨到上官钧身旁,抬头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下。   上官钧微微一愣,再看过去时,姬安已经转开脸,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强作镇定地继续散步。   只是藏不住耳根一片通红。   上官钧笑笑,继续扶着他走。   直到热水备好,两人便去了浴房。   上官钧看一眼浴桶:“陛下能自己进出吗?”   姬安跟着看过去。   以浴桶的高度,要踩上两级阶梯,桶内也有可以坐的一级阶梯。   姬安吸口气:“我可以的。”   上官钧心下一叹:“不要硬撑,叫内侍进来伺候吧。”   姬安轻轻推他:“我真的可以,本来我也不喜欢有人伺候洗澡。大司马过去洗你的吧。”   上官钧:“陛下又叫错了。”   姬安立刻改口:“二郎。”   随即微微啧一声:“你总得给我时间习惯吧。”   接着又嘀咕:“你不也是叫我‘陛下’。”   上官钧扬扬眉:“陛下喜欢我叫什么?”   瞬间,姬安脑中就涌上昨晚那交替的“陛下”和“四郎”,脸上骤红,更用力地推他:“都、都行,随便你。”   上官钧再次叮嘱:“不要逞强,不行就要叫人。”   姬安:“知道了知道了。”   上官钧这才放开他,一步三回头地拐去屏风另一边。   姬安确定他过去了,才脱下衣服,踩着阶梯进浴桶。   是还有点难受,但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姬安吁口气,沉进热水里。   片刻之后,才听见屏风那边上官钧的入水声。   想到上官钧一直等着确认自己没事,姬安就不由自主地笑开。 第98章 盐糖   姬安泡在舒适的热水中,闭上眼睛打开系统。   照惯例,他先看看这两天的“赚钱”情况,确认没有异常,再进入【实验室】,查看目前进行的实验进度。   实验室中正在跑两个实验,一个仿真海边环境在晒盐,一个将红糖脱色为白糖。   姬安作为纯外行,没有浪费时间去干自己搞实验那种事,直接花能量让系统“吃书”来设计实验。虽说他还要攒着能量买种子,但该花的地方还是得花。   原本晒盐这事,姬安感觉十年内都不用想,毕竟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现阶段姬安根本不可能仅凭一本“闲书”就说服得了众宰相。他得先拿出稳定提高粮食产量的实绩,才有可能去动制盐。   而且人才更是个难题。晒盐全部流程并不简单,从建滩、修滩、纳潮到转卤、结晶、扒收、归坨,不是死搬书本就行,得因地制宜。   姬安又不可能自己跑到海边去搞上半年建设,得找到愿意去学、去思考的人才,这事才可能成。   不是说这个时代的人就学不会晒盐原理,而是有这个学习能力的人基本不愿意做这个事情。对大多数士人而言,让他们领导匠人研究可以,让他们亲自搞研究就是掉价的事。   但自从姬安向上官钧坦白了系统之后,行事的便利程度完全不是以前可比。   有了上官钧的支持,晒盐试点现在就可以搞起来,连人才上官钧都给姬安推荐了一个。姬安想先自己做实验,上官钧也马上派人去了一趟海边,按姬安的要求取回他想要的样本。   姬安现在能随意动用的人,就是后宫内侍。但内侍都是少时入宫,即便有出宫办事者,也都是在京中,对那种需要出远门的活不太能胜任。要不就得花钱找外人,不如上官钧的人手方便。   而另一项制白糖,实验的是黄泥水淋脱色法,姬安看中的自然就是白糖高额的利润空间。   这个时代糖产量低,姬安对白糖的构想是类比香皂,走奢侈品路线。因此现阶段并不准备公开这一技术,初期实验就是他自己带着几名内侍关起门来做。   但几次实验都失败了。姬安感觉是关键材料“黄泥水”没用对,古人著书写得简单,姬安翻遍了系统里有相关记载的书,内容都没有触及内核技术。   这也不奇怪,和火器、晒盐那些朝廷垄断下才有记录传承,后世又多有研究的技术不同,制糖是民间工艺,内核技术都是各工坊的不外传之密,也就没有形成详细的文本记载,没被系统收录进库中。   姬安只得自己试。从描述过程看,猜测脱色原理是“黄泥水”吸附了糖里的杂色,需要找吸附性强的土。上官钧就让飞廉军找各行各业的老匠人打探,再一一派人到各地取土给姬安。   姬安事忙,懒得一遍遍自己试,就先扔进系统实验室里跑实验,准备等出现成功案例再去尝试。   此时,姬安看到实验室中的两个实验都显示出“已结束”。   他先看了晒盐的结果。这个实验成功在预料之中,毕竟晒盐技术已经被研究透彻,系统又能完全复刻指导书的描述,相当于等比微缩了一个晒盐场,甚至还配上人力水车和风力水车。   姬安调出实验报告看了看,发现系统记录得非常详细,不仅有每一个步骤中的日数据、小时数据,连每日温度和日照时长都有数据。姬安相当满意,往下他打算做一个模型来尝试真实的实验。   接着姬安再去看制糖的结果。一开始他没报多大期望,毕竟前几次都算不上成功,虽也有一定程度的脱色,但还达不到白糖的标准。可这一回……   姬安看到了能够称之为白色的糖块。   他不禁在浴桶中坐直,还发出一声惊讶的“啊”。   几乎是立刻,屏风那边也传出水声,和上官钧提高音量的声音:“四郎,怎么了?”   姬安被唤回神,忙道:“我没事,是看到了实验结果。我洗好了,我们回去说吧。”   上官钧还叮嘱一句:“别着急,动作慢些,当心不要滑倒。”   姬安听得心里一阵甜,应道:“嗯,我知道,你也是。”   他站起身,扶着浴桶边的架子走出来,擦身穿衣。   刚把里衣穿好,就听见上官钧问:“陛下可好了?”   姬安一边披上外袍一边说:“好了,你过来吧。”   上官钧转过屏风,向他走来。   姬安也迎上去,笑道:“其实没什么事了,不用扶我也能走。”   上官钧上下打量下他:“看来陛下恢复得很快。”   姬安感觉这话似乎有什么弦外之音,连忙转个方向往门口走,一边回:“还是需要多休息的。”   上官钧微微一笑,迈步跟上去。   两人一同回到卧房里。   姬安一边钻进温暖的被窝,一边迫不及待地跟上官钧分享:“糖脱色成功了!不过最后出来的是白色的糖块,和我原先以为的保持沙状不太一样,可能称为冰糖更合适。”   上官钧也知道姬安又开发了百宝囊的新功能,正在做两个实验,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个:“盐如何了?”   姬安:“盐那个也结束了,顺利得出粗盐。看对比分析,和现在的粗盐相差不大,可以食用。”   上官钧非常吃惊:“陛下不是元宵假才开始实验的?才三天就……”   姬安笑道:“很快吧,仿真的环境是日照最强烈、时间最长的时期。你要看实验报告吗?”   上官钧:“也能让我看到?”   姬安就将花点能量,导出实验报告为实物。   上官钧拿在手中细看。他先前看过晒盐法,此时一边回忆一边对照数据,也能勉强看懂个大概。过程中还是需要人干活,但和伐木、运柴再煎煮相比,看上去能节省不少人力。   姬安又把白糖那一份也导出来:“这是糖的。”   上官钧继续接过看看。白糖制法他先前只是听姬安描述过,没有自己去了解,此时就看得半懂不懂,最后只问:“这次是用了什么土。”   姬安:“高岭土。明日有空,就来实际实验一次。”   上官钧回想一下:“烧瓷器时用到的那种?”   姬安:“是吧,我记得好像送回来的时候还说过,特意挖取了很深土层里的土,吸附性才最佳。”   上官钧:“能有效果就好。”   本来也是打算卖高价,成本高也不怕。   姬安看着那份实验报告,突然一叹:“我实验都眼看要成功了,那个杨微还没来啊。”   上官钧:“他家中有高堂,应当要过完年才会动身。”   姬安:“凭这个白糖制法,你确定能吸引得他愿意帮我们搞晒盐?”   杨微,正是上官钧推荐给姬安的那个人才。   姬安原本想让杨微自己做晒盐实验,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他进京,放了元宵假没事,才弄了些样本进系统先跑实验。   上官钧:“听闻杨微甚爱制糖,相信这个诱惑他很难拒绝。而且,他还欠着我大恩情,我可以给他施加压力。”   姬安听到这话,感觉上官钧对杨微像是颇为了解,再想起以前上官钧提到杨微时的避重就轻,反应过来可能上官钧在上一世里和这个杨微结交过。   想到这,姬安本想体谅地掠过去,但转念又一想——以他和上官钧现在这坐火箭般蹿升的关系,上官钧会不会主动透露一点自己的不同?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试探地说一句:“挟恩图报不好。万一他心里不舒服,消极殆工,要是一耽误就会浪费一年时间。”   上官钧知道杨微的作风很有一股拚劲,也不是阳奉阴违之人,可又不能说。这时就有点后悔以前说不认识杨微,现在也没法改口说有人向自己推荐过。   最后,他只得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陛下办好了事,得陛下青睐,自身亦能得大利。只要杨微不笨,就能知道其中道理。”   说完,放下手中实验报告,看向姬安,续道:“倒是陛下,可否不要在我床上过多地提到另一个男人。”   姬安一愣,随即心中一阵好笑——这是真醋了,还是转移话题呢。   不过,既然上官钧都这么说了,姬安自然是顺着他。   姬安想了想,伸手过去,试探性地拉住上官钧的手。   上官钧目光瞥过去一下,再转回姬安脸上。   姬安露出一笑:“那……如果我想你陪我聊聊死去的男人呢?”   一边说,手指还一边在上官钧掌心里暗暗轻挠。   上官钧只觉那阵痒意从掌心直窜到心头,就如同直接挠到在自己心尖。   他收起手指,捉住姬安的手,深深看他:“陛下想聊谁。”   姬安笑眯眯地抽回手,转身拿起内侍们回立政殿帮自己拿过来的史书,在上官钧面前晃一晃。   上官钧头一次觉得书本有点碍眼。   姬安翻开书:“有些事我感觉读不透,你给我说说。”   上官钧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落到书上。   ○●   翌日,元宵假的最后一天。   姬安依旧睡到半上午才起床,吃饱了饭觉得自己完全没事了,就招呼上官钧搬家。   众小厮进内间收拾上官钧的东西,姬安和上官钧穿好外出的衣服,准备先一步过去。   还没出门,姬安看到小厮们抬出那架白纱屏风,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问上官钧:“这个也搬过去?”   上官钧一脸“不然呢”。   姬安忙接道:“放哪里合适?要是一直放卧房,总感觉有人盯着,怪怪的……”   哪怕画的是他自己。   昨天他心情起伏剧烈,没顾上想这个。今天早上起床之时,下床就见到对面有个等身大的自己,姬安就有点不适应。   但似乎也不好收在库里积灰,毕竟是上官钧一番心意。   不过,没等姬安想出来,上官钧就已经先寻到了地方:“放书房。陛下多在永昌殿批奏疏,立政殿的书房日后该是我用得多。”   姬安想想也是,既然上官钧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吧,于是欣然点点头。   两人坐车回到立政殿。   下车之时,不仅郑永候在外面,连黄义也在。   黄义笑着迎上前:“奴原是要去思贤殿,见着陛下与大司马的车过来,就直接带杨微过来了——就是在福吉制糖的那个,他带着罗天瑞的信来的。”   姬安听他这么说,才去留意跟在他身后那个青年。   那青年个头不算高,肤色晒得偏黑,看手就是做活的人。   杨微在黄义的示意下上前,深深躬身:“草民杨微,见过陛下与大司马。”   说完,还快速一屈膝,直接跪到地上:“谢大司马救草民一家性命!谢陛下赐给草民糖车之图!”   姬安一边让人扶他起来,一边暗暗转眼去看上官钧。   不过上官钧面上并无异色,只说:“昨日陛下还和我提到你。白糖之法已经实验成功,却还未见你进京。”   杨微先是一愣,随即就禁不住露出激动之色:“白糖制出来了?!”   说完才惊觉自己失礼,连忙躬身道:“陛下与大司马恕罪,草民家中尚有高堂健在,草民陪她过完年才进京来。”   黄义在旁边补充道:“他昨日才到,今早便去了大司马府,奴就领他入宫了。”   上官钧点头:“进殿再叙,别让陛下久站。”   姬安笑笑,和上官钧走在前方进殿,一边凑到上官钧耳边小声说:“二郎果然吉利。昨晚才和你念叨,今日人就来了。”   上官钧只觉他气息吹得耳畔微痒,忍着众目睽睽揉耳朵的冲动,转眼看去,同样小声说:“那陛下可有谢礼。”   姬安没来由得想到昨天那个吻,突然感觉脸上似乎开始发烫,连忙移开目光,假装没那听到刚才那句。   一行人进到殿内,姬安和上官钧在榻上坐下,再给杨微也赐了座。   杨微却是再次行礼道:“草民斗胆,想向陛下求一求那白糖。”   姬安还没有说话,上官钧就先道:“陛下招你进京,原是想让你来研究制白糖。但你来晚了,现在糖已制出。”   言下之意,已经不需要他了。   姬安不由得看一眼上官钧——这谈判之术,都听不出上官钧上一世里和杨微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杨微当然也知道自己太厚颜,只是有糖车在前,才想着一试,此时立刻躬身道:“陛下若还有用得到草民之处,草民定当尽心竭力。”   姬安看向上官钧,就见他对自己挑下眉,忍不住无声的笑笑。   交换过一个眼色,姬安转向杨微,温声道:“你先坐,我们慢慢说。”   杨微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坐下,又期待地看着姬安和上官钧,一时都忘了这样直视圣颜是御前失仪。   姬安:“我可以教给你白糖的制法。”   杨微眼中顿时迸出欣喜的光。   姬安续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杨微恳切道:“陛下请说,只要草民能做到!”   姬安笑道:“当然是我觉得你能做到,才会向你提。首先一个,白糖制法要保密。”   杨微用力点头:“这是自然!”   姬安:“你家作坊里制出的白糖,我全收,不可卖给别处。你放心,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价格,具体的等你完善了工艺我们再论,至少也会是你现在卖糖价的五倍,需要的材料我也会免费为你供应。”   杨微一愣,再小心地问:“陛下……可知草民的作坊一年能出多少糖……”   姬安:“你放心,我能吃得下。不是宫里自用,我也是要拿出去卖的。”   杨微仔细考虑片刻,还是努力为自己争取一条后路:“若是陛下日后不收白糖了……”   姬安:“那你就可随意往外卖,我们签契。”   杨微听得一阵恍惚——自己是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和天子签商契的人……   但他很快恢复镇定,回道:“草民自是相信陛下一言九鼎,日后必兢兢业业为陛下制白糖。”   他还没糊涂到真定什么契。天子一句话,要收他的制糖作坊也就收去了,现在白给他个技术还带着他赚钱,简直就是天上的馅饼直接掉进了嘴巴里。   不过,姬安却道:“别急,还有第二个条件,你听完再做决定。”   杨微抑制着内心的欢喜和快要压不住的嘴角,声音都带上些迫切:“是,陛下请吩咐。”   姬安:“我要你为我修三年的晒盐场。”   这一回杨微呆了许久,他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自己一个制糖的,去修盐场?   姬安问:“你可知道,盐出自哪里,是怎么制的?”   杨微愣愣点头:“略知一二。有海盐、湖盐、井盐,都是煎煮得盐。”   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姬安说的是——晒盐。   杨微:“陛下说的‘晒盐’是……”   却是上官钧接话道:“晒海水得盐。我听闻你喜好钻研制糖,晒盐与制糖虽不同,但同样需要肯于钻研的精神,便向陛下推荐了你。希望你不要辜负陛下与我对你的期待。”   杨微为难道:“草民非常感激陛下与大司马的信重,可草民实是不会晒盐……”   姬安安抚说:“不会可以学,我这里有详细的晒盐之法。”   说完,让人去取来那本晒盐的书交给杨微:“你若愿意,就仔细学一学。我这里还有海水与滩泥,你先按著书上所说,搭建一个晒盐场模型试验一番。”   杨微捏着那本书,念头不断转动,最后想到白糖,还是狠了狠心,开口问:“草民斗胆,请问陛下想在何处晒盐。”   姬安:“你家在福吉,福吉临海,想来应当能有合适之处。先在那里建一个小的晒盐场看看成果,我会让那边的官员都协助你。”   杨微就站起身,再次长揖:“草民这就回去好好研习晒盐法。”   上官钧对黄义道:“接杨微到大司马府里住。”   黄义连忙应是。   姬安又笑说:“大司马府里还有一个章实,也是搞研究的。黄义你给他们引荐引荐,他们说不定会聊得来。”   黄义也笑着回道:“陛下说的是。不过那章五郎最近沉迷研究,时常连饭都忘了吃,奴都得时不时去看看他。”   姬安:“跟他说,身体才是本钱,可不能搞垮了身子。还是得按时吃饭,隔三差五也要锻炼锻炼。”   黄义一连声应着。   姬安再叮嘱杨微一句:“你先看书,看完若是哪里不理解的,汇总下来,让黄义拿给我,我会抽空找你谈。等你的晒盐实验做出来,我便将制白糖法教给你。”   杨微连忙恭敬应是。   姬安这才让黄义领着他回去。   等杨微离开,姬安连忙招呼几个亲信内侍,去将先前制糖的那一套东西搬出来,再次亲自做实验。上官钧也在一旁看着。   这一回换成了高岭土的黄泥水,随着一次次反覆浇淋,众人都眼见着颜色红得近黑的糖沙不断褪色、结块,最后真的得出几近纯白的零碎糖块。   姬安高兴地拿起一小块白色的糖,想往嘴里放。   却被上官钧抢先拿走:“怎可让陛下亲尝。”   旁边关忠立刻上前:“奴为陛下尝!”   上官钧将糖块放在他手中。   在众人的注视下,关忠把糖块含进嘴里,片刻后,用力点头:“甜的!和沙糖一样甜!是糖块!”   殿内顿时发出阵阵欢呼声。   姬安松了口气——杨微那个人才算是保住了。   *   元宵假里一下解决了糖和盐两件事,姬安心情大好。   晚上躺在床上看书,都嘴角含着笑。   后来甚至忍不住哼起歌。   上官钧看向他:“杨微来了,陛下就这么高兴?”   姬安失笑:“我高兴的又不是他,是糖和盐都有了着落。”   上官钧目光重新落回书上,淡淡回道:“还得看他能不能成功做出晒盐实验。”   姬安翻个身,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上官钧:“大司马。”   上官钧再次转眼看来。   只是,没等他再次纠正称呼问题,姬安就抢先开了口。   姬安问:“倘若当初是姬含思给你冲喜、让你醒来,你是不是也会认这桩婚事,要赶走他身旁的人,自己独占他?”   上官钧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变得空白,再渐渐转为厌恶。   姬安看得清楚,半埋在枕头里闷闷地笑。   上官钧都彷佛能看到他身后有条狐狸尾巴在甩得欢快。   姬安笑得眼里都冒出点泪,突然感觉光暗下去,抬头一看,就发现上官钧压了下来。   他被推着肩翻过身,平躺在床上。   随即就是严严实实的吻落下。   上官钧这回的吻和昨天的温柔截然不同,激烈得让姬安快要喘不上气。   当舌头都趋于麻木,上官钧才终于放开了他。   姬安用力地大口吸气,混沌的大脑才渐渐恢复感知。   接着就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微疼的痒。   身体的知觉像被这一下全唤回来。   姬安就是一惊,连忙伸手去推上官钧,哑声道:“不行……”   上官钧亲著他下巴,同样哑声回他:“陛下也都这样了,如何不行。”   姬安忍耐着心头不断蹿高的火,咬牙道:“明日要上朝的,我还需要我的腰!”   上官钧含住他耳垂:“陛下该早日习惯,总不能日后都要等休沐。”   姬安挤出点力气,在上官钧腰侧拧了一下:“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前晚那么过分……”   只是,这一下和挠痒无异。   上官钧轻抽口气,更密实地贴着他,气息吹拂进他耳中:“那四郎说,该如何。我可不是会在这种时候离开的君子。”   姬安挣扎片刻,最后咬了咬牙:“你躺下来。”   上官钧在他脸上亲一亲,才侧躺在旁边,但依旧和他近得呼吸可闻。   姬安也侧过身,整张脸不受控制地渐渐红透。   只是,这一晚他虽然保住了腰,却是有点费肾。   以及,手酸。 第99章 收假   正月十八一大早,姬安在系统闹钟的持续干扰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十六天没有早起上朝过,在醒来的一瞬间,姬安真的有种立刻下诏把早朝改午朝的冲动。   尤其昨晚他还睡得挺晚……   姬安在脑内自我鼓励一番,总算是一鼓作气地揭被起身,转身要去拉唤人铃。   这一转身才注意到,自己离床边的距离比平常远,还得先挪过去。   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上官钧呢?   不过又一转念,思及上官钧一向起得早,就猜到大概是担心影响自己睡觉,先出去了。   姬安一边挪过去拉铃,一边嘀咕:“都是那么晚睡,为什么他还能起这么早。难道古人都有早起基因?”   几乎在他听到外头响铃的同时,进屋的脚步声也跟着传来。   姬安打着呵欠抬头看去,见是上官钧进来。   上官钧看他眼角含着泪花的模样,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柔和,一边取衣披在姬安肩头一边道:“陛下再不起,我就只能唤醒你了。”   姬安揉着眼睛问他:“你吃了吗?”   上官钧:“未曾,等着陛下一同。”   姬安:“你早起就先吃呗,不用饿着肚子等我。”   上官钧:“也不差这一会儿。”   姬安坚持:“明日不上朝,我还会起更晚。饿着不好,你先吃。”   上官钧只得道:“好,那我便先吃。待陛下吃的时候,我再陪陛下喝碗汤。”   姬安一笑,刚想说什么,却是再次打了个呵欠,就改口含糊地说:“等会儿得喝杯浓茶。”   上官钧拿帕子给他擦眼角:“看来,不能让陛下太晚睡。”   姬安隐约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含意,但未及深想,就被端着东西进来伺候的洪大福和关忠打断。   上官钧起身给姬安让开位置,还顺势托了一把起身的姬安。   姬安洗漱完,趁着穿衣梳头之时,对两名内侍吩咐:“今后平日里你们有一个轮流跟着我便好,另一个就看着殿里的事,休沐也你们自己看着来。”   洪大福和关忠对视一眼,连忙应声。   最初跟着姬安的六名内侍中,现在朱顺管着内库财政,徐小七负责保密性的实封奏疏,汤开泰每日要去香皂铺子管账,何万利则统管后宫纺羊毛线与推广编织法,还留在姬安身边伺候的就只有洪大福和关忠。   旁边上官钧听了,却道:“陛下不再多选几个内侍出来?”   姬安:“郑永会选人做事,慢慢看吧。我身边跟着一个也就够了,反正宫里四处都有内侍值守,找人做事又不缺人手,出了宫身旁也都有羽林卫。”   他本来就不喜欢动辄前呼后拥地摆排场,又不是事事都得人伺候,身边跟着一个也就够了。   上官钧看他考虑得清楚,也就不再多言。   两人一同吃过早饭,出门上朝。   姬安和上官钧出殿去,看见黑马与白马并排站在一处,不期然地想到——他和上官钧住一块了,今后两匹马倒是不用两边搬家,能一直住在立政殿里。   就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了。   姬安暗暗看一眼上官钧——上官钧从小接受这个时代的婚姻观,真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上官钧先翻身上马,看姬安没动,奇怪地问:“陛下?”   姬安回过神,跟着上马,与他并骑而行。   上官钧仔细看看姬安神色:“四郎刚才在想什么?”   姬安给他这声“四郎”叫得心尖颤了颤,回看一眼,伸手抚着白马马鬃说:“想它俩以后不用两边搬了。”   上官钧:“马怕什么搬,马倌还得专程牵它俩去跑。”   姬安笑笑:“也是。”   有种他多虑的感觉。   姬安突然就开朗了一些。   过着看看吧,两人相处本来也是要磨合的,经营好当下,才能有如愿的未来。   *   除去元旦相互拜年的大朝会,今天是新年头一次议事的朝议。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也避免不了节后综合症。众官员一时都还没找回状态,朝议平平淡淡地走向结束。   最后,姬安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新设的图书馆,由启阳府监管,待安排好人手就开始募集书本,择日开放。   图书馆的事在新年假之后就过了政事堂,只是一直没开朝议,就一直没有宣布。朝议官都能进藏书阁,多数人去体验过,此时对新开的图书馆就能很快理解并接纳,广开文教也是士人普遍支持的事。   第二件是在司农寺下新设农学署,进行农学相关的研究、著书与教学、推广,欢迎有志官员自荐,也欢迎上书举荐人才。   这事是姬安和上官钧商量好的,直接在朝议里宣布,连众宰相都听得一愣。不少人悄悄去看司农卿,发现他也是面带惊诧,显然没有得到提前知会。   农学署的构架宣布完后,姬安问了一句是否有人有意见,下方并无人出列表态,今天的朝议也就到此结束。   随后的政事堂议事中,姬安刚坐好,中书令吕绅便先开了口。   吕绅:“陛下怎么想到要设立农学署。”   姬安环视众人一圈,笑道:“劝课农桑本是朝廷职责,我看目前的农书都是私人著书,没有朝廷修书,就觉得该设立一个部门完善一下,更便于教导百姓农事。”   吕绅:“但各地的实际情况都有不同。”   姬安:“也有相通之处嘛。再者,还有农具的改良、创新、推广,有个专门的部门办事,州县作为配合,效率会高很多。”   吕绅没再说什么,左仆射潘济则接道:“陛下的想法是很好的,只是,怎么没先和臣等通个气,一同完善完善。”   姬安莞尔:“元宵假里不想打扰诸位爱卿,和大司马商量好便宣布了,在朝议上直接商议。诸位爱卿可是觉得哪里不妥,现在也可以提。”   然而这事的确没有可以反对之处,潘济只得说:“陛下和大司马思虑周详,臣无异议。只是臣辖吏部,这农学署的官员可要由吏部选派?”   姬安:“不急,先等等举荐。”   潘济应过是,这事就过去了。   这时,上官钧开口说:“中央军要搞一次选拔,周广世在礼部操办过两次科举,经验颇丰。下文给吏部,调他进枢密院协助选拔,再调盛隆接任礼部尚书。”   众人又是一阵惊讶。上官钧这不是商议的语气,明显是已经做好决定,只是通知一声。   不过,严格来说,官员调动不需要在政事堂商议。上官钧还兼尚书令,四品以上的官员调动只要姬安同意,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能通知一声都算是出于尊重了。   潘济察觉上官钧在看自己,连忙应道:“下官回去便知会吏部。”   上官钧这才收回视线。   只是,震惊众人的事还没结束。   姬安接着拿出了孙氏的那一封“国书”给众人传看。   这是比前两件事更重量级的炸弹。   刘叔圭都不知道此事,忍不住惊讶地问:“陛下,这是何时……”   却是上官钧答道:“去年图国使团来的时候,孙氏也混进京里,亲自与陛下和我谈判。前两日我收到消息,图国已经改天换日,孙氏如今是摄政皇太后,这上面的东西,可以兑现了。”   众人听得倒抽一口气,纷纷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   枢密副使不禁提高音量:“那河关岂不就是……”   姬安笑着点头:“我和大司马已经商量好,开田的事得赶紧,还能赶得上春耕。”   上官钧配合著递给刘叔圭一本摺本,示意他念。   就是对河关开田事宜的详细安排。   众人恍恍惚惚地听完,都还犹如梦中。   庞侍中忍不住问:“消息准确吗?”   姬安:“图国的大使肯定会换,就等着新的大使带正式国书和新的约来吧。不过他们很可能会拖延一二,河关的春耕不能等,前两日我与大司马已经发了信过去,今日就要将这事落实下来,尽早派人和拨钱。”   于是就先议了这件事。   其实也没有多少需要议的地方,姬安和上官钧都已经考虑得很周全,只是众人签字实施而已。   *   等今天的事全部议完,姬安和上官钧离开之后。   吕绅看向御史大夫唐武:“唐公当初和图国使团谈判,可知圣上与大司马见到孙……太后之事?”   所有人都看向唐武。   唐武淡定摇头:“未曾听说。”   吕绅蹙眉道:“孙太后答应这样的条件,那我国必然也有同等付出,可刚才圣上与大司马都未说到是什么。”   刘叔圭插话说:“孙太后求助于圣上与大司马的事,必然与她能上位有关。如今她既已上位,说明我国的承诺已经达成。圣上与大司马不说,该是不需要用到我们,那我们知不知道也不重要。”   枢密副使接话道:“对,重要的是结果。赶紧发文吧,只要开了田,图国以后想拿回河关就难了。”   唐武微欠身:“五日假,御史台堆积不少公务,某先走一步。”   他当先离去,其余人也一个接一个跟上。   最后只剩下吕绅和潘济。   潘济挨到吕绅身旁,面露担忧地小小声说:“大司马把周广世调去枢密院,不会和那事有关吧,操办科举的经验能和中央军选拔搭上什么边。我担心……”   吕绅瞥他一眼:“我们和周广世既非同年、亦非同乡,平日更无深交,总查不到我们头上来。”   潘济抱怨一句:“没想到大司马看圣上看得这么严。”   吕绅冷声道:“大司马在控制圣上绕开政事堂,这不是好现象。”   人事任免权是一切权力的基础,哪怕四品以上官员需天子同意,但也是由吏部推举上报人选。可这次新设的农学署却不用吏部安排,上官钧又一下调动两名三品大员,都是在释放出不太好的信号。   潘济有些不解:“政事堂里本就是大司马的人多,他何必要绕开政事堂行事。”   吕绅:“说明他想办的事,极有可能连他那一派人都不会支持。”   潘济一惊:“什么事?”   吕绅缓缓摇头,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内侍在门口探头进来。   看到屋里还有人在,内侍连忙躬身行礼,又缩回去。   吕绅给潘济使个眼色,两人都拿起东西离开。   *   下午,到了散衙时候。   上官钧将刘叔圭叫进来,再送了他一匣子香皂。   刘叔圭道过谢,又笑说:“先前大司马送的那些都还有许多块没用。”   上官钧随意地道:“这东西放得住,留着慢慢用。先前你还问过我的围巾,可是你夫人也有兴趣。”   刘叔圭诧异于上官钧又和自己聊这种家常,不过还是答道:“内子的确很有兴趣,尤其是听下官说了陛下的毛衣之后。”   上官钧:“日后圣上会在香皂铺里出售羊毛线,《旬报》上还会登纺羊毛线之法,你可以留意一下。”   刘叔圭:“谢大司马先告知。可是,只有线也……”   上官钧:“《旬报》上也会登编织法,不过光看图怕是不太容易看懂。圣上还准备办编织学习班,到时可以遣你家中仆人去学。”   刘叔圭这下更惊讶了:“圣上还要办学习班?那估计内子会亲自去。”   上官钧不自觉地露出个温和的浅笑:“织毛线衣比裘皮成本低,圣上要全国推广,以后还会纳入北边边军的军备。”   刘叔圭愣了下,一时不知道是该为姬安的构想吃惊,还是该为上官钧的这副表情吃惊。   上官钧这神色,简直就像……   刘叔圭有点不敢想,赶紧打住了。 第100章 磨合   今天的奏疏不算多。   通常长假前一日的奏疏都会减少,在京官员都知道假期里不处理公务,就不会递奏疏。因此今天的奏疏只有先前各地送进京,却堆积在进奏院或章奏房的。   奏疏房上午就基本将奏疏处理完,下午的时间便大家放松地聊一聊假期里的趣事。   高勉和众人熟悉之后,也渐渐融入一些,搭上一些话题。徐小七多数时候还是只听不说,不过今天被众人问到毛衣,他想着姬安的推广计画,就多说了一些。   聊到散衙时间,众人就各自散了。   只有徐小七会留下看书,等着姬安那边批完奏疏,再跟着一同回立政殿。不过像今天这样散衙早的时候,他则会去藏书阁,留在那里的阅览室看不外借的书。   徐小七收拾好东西,跟在众人后面出门。   刚走到门口,听见屋里的高勉唤他:“徐内侍稍候。”   徐小七停步回望。   高勉对他礼貌一笑,收拾的速度却不见加快,好一会儿才背著书箱走出来。   此时别的同僚都已经离开,只有徐小七等在门口。   高勉走到近前,从腰侧的书箱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给徐小七看:“我做了些家乡风味的烤饼,想起你也是关州的,就给你带了两个。不过你进宫时年纪小,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以前的味道。”   他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个油纸包,再揭开油纸包,就露出两只焦黄的烤饼。   一种独特的味道也随之传来。   徐小七一闻就知道,这的确是他家乡那边的做法,因为和面时加进了一种当地特有的草汁。味道有点呛鼻,吃起来苦中带辣,和茱萸有点像,但苦味更重,辣味则更轻。徐小七记得他爹尤其爱这味。   高勉留心着徐小七的神色,见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就知他还记得,重新将饼包好,拉起他的手塞过去,笑道:“你拿回去尝尝。”   徐小七一愣,回过神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推拒,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在接近。   两人都转头看过去,就见上官钧正在走来。   他们就在站奏疏房门口,和姬安书房相邻,上官钧自然也看到了他们,目光在两人手中那个小布包上扫过。   高勉松开手,对上官钧行礼:“大司马。”   徐小七也跟着躬身:“大司马。”   上官钧:“什么东西。”   高勉:“下官做了家乡的烤饼,想起与徐内侍是同乡,就带了两只给他尝尝家乡的味道。”   上官钧看向徐小七,见徐小七应声“是如此”,才点个头,没再多问,继续走向姬安的书房。   等到他进了屋,高勉再小声对徐小七说:“你若吃不惯,扔了也无妨。”   说完,就告辞离开。   徐小七看着他背影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小布包收进怀中,才去往藏书阁。   *   上官钧示意书房外间的值守内侍不用通报,直接进到内间。   先看过来的是坐在姬安身旁不远处的洪大福,见是上官钧,连忙站起身,接到示意又压着脚步声往外走。   姬安正低头批奏疏,也听到了脚步声,只是一开始没在意。直到感觉有人停在桌前,才抬头去看。   和上官钧对上视线,就不由得一笑:“你怎么来了,等我还是等奏疏。”   上官钧:“陛下说呢?”   姬安目光转向还未看的那几撂:“少说还得一个时辰。别等了,你先回去。”   上官钧绕过桌子,手点上姬安桌上的一撂:“这是刚看完的?”   姬安点下头,却还是说:“你就先回去吧,过会儿攒得多一点,我让人送回立政殿去。”   上官钧扬下眉:“怎么,四郎不想我留下。”   姬安给他这声“四郎”叫得感觉一阵腰软,无奈地道:“有人在旁边等压力很大的,集中不了精神,就看得更慢了。”   上官钧靠近姬安弯下身,伸手将姬安一缕垂下的发撩到耳后,压低点声音问:“是什么人都会让陛下分心,还是只有我会让陛下分心。”   姬安只觉耳朵被上官钧滑过的手指电得酥麻,后脖颈的汗毛更是立起一片,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他捏紧手中的笔,克制着喉间的痒意,转头过去瞪上官钧,咬牙道:“大司马说呢?”   上官钧扬唇一笑,这才直起身,却没离开,而是从袖袋中取出一本摺本放到桌面:“中央军的选拔方案,请陛下批覆。”   姬安垂眼瞥过,伸手拉展开,看都没看,直接提笔蘸上朱砂,在最后批上一个“准”字。   上官钧:“陛下不看看吗,还是要我念给陛下听。”   姬安吹吹墨,将摺本收起塞他手里:“我要看的还那么多,你的奏疏就不要浪费我时间了。拿走拿走,赶紧回去。”   上官钧接了摺本,人还是没动,继续说:“明日一早我便要去京郊军营,晚间才回。陛下可能独自应付政事堂。”   姬安:“放心吧,明天又没什么大事要议。”   上官钧叮嘱:“若有事议不定,就先搁置,等我回来。”   见姬安点头应好,上官钧这才离开。   姬安目送他出去,伸手拿起茶杯,仰头一口喝尽,定了定心,才继续批奏疏。   上官钧独自回到立政殿。   进了屋先洗手,正搽着手脂时,关忠捧着一只小匣子过来。   关忠躬身:“这是陛下吩咐给大司马的。”   上官钧看一眼匣子上贴的封条:“放下吧。”   关忠将小匣子放在桌案上,退了出去。   上官钧将小厮们也遣出去,才去揭那匣子的封条。   匣子里面躺着一封杏黄下拉条,一看便是圣旨。   上官钧拿出,拉开,快速浏览,却是越看越忍不住翘起嘴角。   是册封皇后的诏书,还是姬安亲笔所写,卷末已落下玉玺之印。   而且,从言简意赅的全文,和平平无奇的文采能看出来,文章也是姬安写的。   上官钧细细地反覆看了两三遍,心头像被一层暖意团团包裹住。   对于此事,其实他也同意姬安先前说的,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不是说现在就一定争不赢,但此时费大力气与群臣相争,的确没有必要。即便争赢了,对姬安今后的施政也会留下更大的阻力,哪怕是原本能争取过来的人,都可能会因为这事而对姬安的决策心怀疑虑。   不如等到姬安的实绩、权力、名望都无可撼动的时候,再提这事也就揭不起什么波澜。   不过,收到姬安这一卷册封诏书,上官钧还是非常愉悦。   直到都快能背下全文,他才将圣旨小心地卷好,收回匣中。   又唤进人,问:“可有锁在此处。”   河清进里屋找出一只来。   上官钧将匣子锁好,钥匙收进收印章的贴身小袋中,再让河清将小匣子收进装重要之物的那只箱里。   *   天色渐暗,姬安终于回到立政殿。   上官钧留了人在外头候着,一见姬安回来便到书房报他。   此时两人就前后脚地进到屋中。   上官钧:“我正想让人去问陛下回不回来用膳。”   姬安一边洗手一边回他:“今日奏疏不算多。若是赶上奏疏多的时候,你不用等我回来,我会在永昌殿吃。”   上官钧微微蹙眉,看他甩过水,伸手拉过他的手,拿起布巾给他仔细擦拭。   姬安微愣,紧跟着就去看伺立在旁的众内侍小厮,只见人人低头垂眼,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上官钧擦干姬安手上的水珠,放下布巾,又挖出手脂抹在他手上,一边搽一边说:“若是议事结束早,中午就已经是分开吃了,晚上没有再分开吃的道理。陛下要不想回来,就我过去。”   说完,也给姬安搽好了手,再牵着姬安去桌边落座。   姬安感觉脸上又有点烫,一坐下就藉着拿茶杯抽回手,一边喝水一边整理下刚才被上官钧打断的思路。   还偷偷看一眼上官钧的神色——看样子,上官钧对一同吃饭这事挺在意,早上起床也特意等自己吃早饭。   姬安思索片刻,最后觉得,如果让上官钧过去,那他说不定……不,是一定会留在那里等着自己一同回来。影响效率是一回事,姬安也不想他在那里干等着,于是就说:“那还是我回来吧。”   反正他吃完饭也要运动一下,散步去永昌殿,批完了奏疏再带队跑回来,也不耽误什么。   上官钧却彷佛一眼便看穿姬安的想法,开口道:“陛下不必再回去,将没批完的奏疏拿回来便好。”   姬安犹豫道:“你不是也在书房……”   上官钧:“我可以用卧房里的书桌。”   卧房里那张姬安前段日子练字的书桌,本来昨天是要搬走换回榻,但上官钧让留着不用换,姬安也就随他了。   此时姬安突然就感觉——是不是上官钧先算到了这一茬……   姬安不由得转头看过去。   上官钧神色自若地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姬安再低头看看菜,伸筷去夹,又想——好吧,一同吃饭是感觉吃得香点。   吃过饭,休息片刻,两人照旧各自锻炼。   上官钧在院中练剑,姬安带着众内侍和羽林卫们做准备活动,再绕着立政殿跑圈。   锻炼了这么久,现在姬安加量到了八圈,跑完之后也没有多喘。   他回到内间,见上官钧将未看的奏疏带到房中来看。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对上官钧说:“百宝囊给我推荐了一些可以在屋内做的锻炼方法……”   上官钧抬眼看过来:“陛下自便就是。”   姬安也就放开了。反正都一同住了,这事也不可能一直瞒得住,除非放弃锻炼。   他和平常一样,只穿着里衣做伏地挺身、深蹲和卷腹,并时不时能感受到上官钧的目光。   等姬安做完,擦过汗休息,上官钧才问:“先前陛下跑步之前,带众人做的那些动作,也是百宝囊推荐的?”   姬安点头道:“一点简单的准备活动,拉拉筋,活动一下关节,跑步时就不容易扭伤。”   上官钧若有所思:“陛下觉得,是否需要在军中推广。包括陛下刚才的锻炼,屋内就能做,很方便。”   姬安想了想,回道:“跑步前的准备活动可以,刚才那几样最多只能作为力量训练的补充。”   上官钧问:“那几样,陛下可有教过谁。”   姬安就想到还得自己教,不禁一叹:“我可都是一直偷偷地做,你是第一个见到的。”   上官钧颇为诧异:“内侍们也没见过?”   姬安摇摇头。   上官钧垂眼继续看奏疏:“那就算了,只作为补充,便没有太大必要。”   姬安去洗了个澡,回来见上官钧坐在床上,再看看时间,发现离上官钧睡觉的时间没多久了,于是在床上拿了书就要往外走。   上官钧拉住他:“陛下去何处。”   姬安:“我没那么早睡,去外头榻上看书,免得烛火影响你睡觉。”   上官钧是10点睡,姬安要到11点以后。可既然同住,有些事就得相互迁就一下。   不过,上官钧却道:“不影响,陛下上来吧。”   姬安好笑:“怎么可能不影响,有光会睡不好,你还起那么早。”   上官钧手上一用力,姬安没准备,被拉得踉跄一步,往床上倒去,正被上官钧接在怀中。   姬安瞪着眼睛看他,一脸义正辞严:“大司马,夜夜笙歌不好,不能因为年轻就放纵,往后日子还长着。”   上官钧在姬安额上一吻:“陛下不用出去,就亮着光没关系。待过上几日,我的作息也就和陛下同步了,早上也能一同吃饭。”   姬安眨眨眼,这才笑着钻进被子里。 第101章 空子   图国都城。   哪怕过了元宵,积雪依旧没有化完,甚至这一日天上还飘下了小雪。   师晟加上外出的衣帽,招呼上几个属下,拉开门出去。   几个属下有人提着大水壶,有人捧着几只撂一起的碗,跟着师晟一同往大盛使团租住的院子大门走。   走到近前,两个属下上前拉开院门。   守在门外的一众图国士兵立刻警觉,纷纷伸手搭在刀柄上。   师晟恍如未见,只看向站在那些士兵后面的孙奇超,扬声招呼道:“孙小兄弟,我们带刚烧好的奶茶来了,大家夥都趁热喝点吧,驱驱寒气。”   这事已经不是头一回。   元宵当晚图国就围了这院子,至今已经三天。昨日师晟就给送过奶茶,孙奇超怕中他的道,只让他拿回去。但师晟还是让人把东西都留下,敞着门等他们自己进来喝,过后再派人来收壶和碗。   今日师晟又出来,孙奇超也就没再那么紧张,但还是说:“多谢齐大使和师校尉,放着便好。”   师晟笑笑,也不勉强,只让属下将东西放在门口,站在门边续道:“大冷天的,你们也不容易。准备围几日?孙太后还不肯见我们吗?”   孙奇超脸上带着适当的和善:“城里还在抓叛党,城门都一直关着呢,诸位还是安心在家里休息吧。若有什么缺的只管说,我让人给送来。”   师晟听他还是这套搪塞的话,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带人回去了。   进到他和齐万生住的主屋中,师晟脱下斗篷和鞋帽坐上炕。   齐万生给他倒杯热茶:“如何。”   师晟拿起茶杯捂着暖手:“光只是咱们宅子外这一圈还好办,麻烦的是城门也关着,出去了也出不了城。”   齐万生很不解:“孙氏到底什么意思,拖延这一时有什么意义。消息总要传回大盛,大盛总会在河关开田。她总不会想趁着封锁消息,先派兵去攻打河关吧。刚上位,权力还没稳固就想开战?”   师晟沉吟道:“这个冬天图国折了皇甫雄,东都一度失守,虽然后来夺回来了,但也丢了东边三座城。先前那位皇帝说不定真有冰雪化冻就发兵河关之意,派了一员猛将木哈图过去。   “但孙氏嘛,我觉得她还不敢。她的担心可能在于,我们太早知道消息,一旦有开田的动作,必然会被木哈图发现。而木哈图身边还有个先帝的皇子,可以借此事向她发难,所以才想能拖一时算一时。”   齐万生:“这个消息送回去了吗?”   师晟摇摇头:“刚探到,孙氏就政变,我们就被围了。”   齐万生一叹:“圣上派我们来,是对你我的信重,没料到现在如此一筹莫展。”   师晟安慰道:“河关那边也有探子。发现木哈图这个级别的大将出现,肯定会立刻回报京中。”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醒:“对了,圣上是不是给过你一只锦囊。”   齐万生一愣,随即也想起来了:“对!还说让我们等孙氏上位再打开!”   师晟吃惊:“你没先开来看?”   齐万生摇头:“圣上都那样交待了。”   两人对视片刻,一同下炕去找那只锦囊。   师晟从衣箱最低下翻出来,递给齐万生。齐万生连忙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字条,展开一看,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三句话——   “孙氏上位之时我自会知晓,你们不必回报。她想必会困住你们,拖延消息传递的时间。你们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两人抬眼对视,既感动于姬安的关怀,却又满脸不解。   齐万生:“圣上……如何会知道?就算有别的暗探,可城都封了。”   师晟再细看看:“这字……是大司马的字啊。不过的确像圣上的语气。”   齐万生盯着这纸条沉思片刻,又问:“木哈图是先帝的心腹吧。你刚才说,还有个先帝的皇子跟他一起离开?”   师晟点头:“要不是木哈图离京,孙氏未必敢动手。但往下能不能收服木哈图,还得看她的手段。”   齐万生将纸条上的第一句单独撕下来:“把这个给孙奇超,让他交给孙氏,看看孙氏会不会见我们。”   师晟:“你是想……”   齐万生:“木哈图那样的,当然要尽早除掉,对我大盛能少一个威胁。”   师晟:“你信这话?”   齐万生:“圣上说的,大司马写的,如何能不信。”   师晟一想也是,以上官钧的性子,哪怕有一分不确定,也不会写得这般肯定,便拿上纸条再度出门去。   随后等了一个时辰,孙奇超就来领两人进宫。   两人终于见到图国如今的最高当权者孙太后,她身边还跟着图国太尉孙东起。   孙太后扬扬手中的字条:“齐大使,贵国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   齐万生面带微笑地回道:“这句话,是大司马为我国陛下代笔。孙太后想来也该听说过,我国陛下曾经遇仙,登基之时亦沐浴天光。陛下得天眷顾,自然也能知晓四邻大事。”   当时这两件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京里有图国商人,当初孙氏进安阳都有人接应,齐万生不信孙氏会不知道。   不过,孙太后只是笑笑,虽没说什么,却能看出眼中满是不相信。   齐万生续道:“太后若不信,可以让人守着河关,看河关是否很快便会整地挖渠。”   孙太后打量着他:“齐大使特意来与我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齐万生:“如今在木哈图将军手上的军队,太后想不想回收手中?”   孙太后眸光一闪,顿了片刻,才问:“怎么说。”   齐万生:“木将军发现河关有动作,必会上报太后。太后可召他回来细禀,到时……”   孙太后:“他若不回来呢?”   齐万生笑道:“违抗皇令,不就是谋逆。我大盛既为图国友邻,自是愿助太后讨伐逆贼。”   孙太后又问:“你说这话能算数?”   齐万生:“我国陛下不会坐视河关有失。当然,若太后允臣先告知我国陛下,早做准备,就更能万无一失。”   孙太后这次沉思良久,没有回答,只让齐万生与师晟先回去。   待齐师二人离开,旁边孙东起问:“太后真想除掉木哈图?他可是我图国最凶狠的一匹狼。”   孙太后眸中闪过戾光:“若不能为我所用,我难道留着他来咬我。”   孙东起提醒:“刚才齐万生那些说词,或许只是为往盛国传消息而编出来的谎话。”   孙太后:“让人盯着河关,若河关真的开始整地挖渠……”   孙东起疑惑道:“可我们把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盛国皇帝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还有别的消息传递管道?”   孙太后:“齐万生要真能把消息传出去,今日就不会设法来见我了。至于盛国皇帝怎么知道的,过程不重要,我只要看到合我心意的结果。”   孙东起看她心意已决,便应了是。   ○●   这天和平常一样,姬安在政事堂议事时,奏疏房的一众“秘书”都在处理新送上来的奏疏。   突然,高勉长长叹了一声,赞道:“这一封一字不可减,我完全无法再次概括归总。”   他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房间内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都觉好奇,就有人问他内容。   高勉答道:“江州知州所上,总结了他在出任各地时观察的轮种之法。我以前在其他奏疏中见过的,他都有提到。”   说完,拿去给两位朝请郎看,又道:“我觉得这份可以直接呈递圣上。”   说完,再抬头看向徐小七:“徐内侍不如也来看看,觉得如何。”   徐小七犹豫片刻,停了笔盖上奏疏,走过去跟着一同看。   三人看完,两位朝请郎都同意高勉的说法,徐小七虽然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   众人各自回位,继续工作。   待告一段落,徐小七到各桌收了已经处理好的奏疏,送到隔壁姬安的书房。   他进到书房里间,将奏疏放在指定的位置,再将自己负责的那些实封奏疏锁进一只匣子里。   刚要转身离开,又犹豫着回头看看,最后还是把江州知州那本奏疏找出来,放到最上面。   徐小七猜得到,姬安一定会很高兴能看到这一本。   此时,姬安正在政事堂议事。   今天上官钧去京郊军营布置选拔之事,枢密院的三个人都不在。姬安挑出来议的事都没有什么争议性,也就顺顺利利地议完下来。   结束之时,左仆射潘济突然问:“陛下,先前大司马调盛鸿胪任礼部尚书,但未指派人接任鸿胪卿一职。陛下看这……”   姬安想了想,回道:“我记得鸿胪少卿去年的评选是优等,就让他接任鸿胪卿吧。”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扫描进系统中的去年的吏部评核报告,搜索出鸿胪少卿那一份快速看过。姬安先前与鸿胪寺官员接触过几次,对这位少卿印象还不错。   潘济接着问:“那少卿一职……”   姬安看他一眼:“吏部推选,再送与我过目。”   潘济应了是。   议事结束,姬安先行离开,众宰相也跟随其后。   潘济和中书令吕绅又留到了最后。   不过两人同样没有久留,吕绅路过潘济之时,极小声地道:“趁着今日大司马不在宫中,抓住机会。”   潘济同样低声答:“若是过后被大司马察觉,万一圣上胆小不敢保人,有可能就会再折进去一个。”   吕绅:“顾不上那么许多了,先看看圣上什么反应。若圣上有意摆脱大司马,他也会查找机会。若圣上还是畏惧大司马,我们就早做其他准备。”   潘济点点头。   姬安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的这段密谈,只是如往常一般,回到书房开始批奏疏。   他先取钥匙打开放实封奏疏的那只匣子,取出来看这一部分。   批完,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午饭之后休息片刻,再继续工作。   徐小七还没送新的过来,姬安就拿起普通奏疏的第一本。   翻开发现没有秘书的归总,还有些诧异,不过看下去也就知道了为什么。   姬安越看越觉满意——这个江州知州正是他需要的农学人才啊!   年前姬安就给各州县下令,让上奏各县的轮种模式。年后陆陆续续收到不少,可都没有这一份讲得如此详尽透彻。   姬安正看得兴起,突然有人来禀吏部左侍郎求见。   他便停下来,先宣了人进来。   吏部左侍郎马德言进到屋中,目光扫过屋里唯一一个内侍关忠,向姬安躬身问安,再递上摺本:“陛下,这份是吏部推举的鸿胪少卿人选。陛下可需臣一一陈禀。”   姬安心里挂念着刚才那份没看完的轮种奏疏,见关忠接了摺本,就挥手道:“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看,你下去吧。”   马德言再次躬身道:“陛下若有任何疑虑,臣随时候召。”   姬安应声“嗯”,继续看轮种奏疏。   等全部看完,姬安只觉一阵畅快,心中也做了个决定,将奏疏专门放到一边。   随后顺手拿起刚才吏部送来的摺本翻开。   里面列出了几个人的履历,与吏部的评语。   姬安一折一折翻过去,同时在脑海里搜索对此人有无印象。   鸿胪少卿为从四品或正四品,又是鸿胪卿的副手,他其实不是很在意,只想着晚上和上官钧商量一下就能决定。   这时,姬安翻到了最后一折,发现夹着一张叠起的纸。   他奇怪地拿起,打开。   纸上画着两幅人物小像,一男一女,俱是衣衫半解,美艳勾人。   姬安眯了眯眼。 第102章 朋党   以姬安这个没有多少艺术细胞的眼光来看,这两个二次元小人都画得神形俱佳,让他产生的第一联想是——约这个大手的画恐怕不便宜。   不过,小人旁边还写有名字和年龄,在只能以画像来介绍人的这个时代,说不定这两个是真有其人。姬安感觉他们五官有点相似,不知道是画师的风格所致,还是两人真是兄弟姐妹。   人像旁边各附有一首诗。或许是为了照顾姬安的文学素养,写得算是较为浅显直白。   少女像旁的这首,写的是少女爱慕一个人,可那人已经成婚,且妻子是个河东狮,少女只能暗暗痴恋。   姬安琢磨了一下。文人总喜欢把君臣关系比作这情那情的,不过这首诗还真是歪打正着,不管字面还是隐喻都非常符合他的情况。   再看少年像旁的,这首要更隐晦一些,意思是鼓励友人面对困境也不要害怕沮丧,自己会竭尽全力相帮。   如果不是配在这样的画像旁边,就还是一首挺有鼓舞力的诗。   姬安再扫一眼那封人选举荐奏疏,都克制不住想冷笑。   真是玩的好手段。   如果他是心思轻浮之人,就用两幅小像掳获。如果他是心思深沉之人,就用两首诗来暗暗表衷心。而万一对方被以这张夹塞训斥,又可以辩称是自己欣赏的画,只是不当心夹进了奏疏里,总归算不得多大事。   总之,攻守兼备的一招。   只可惜,猜错了他和上官钧的关系。   姬安将手中的纸叠好夹回去,再把这本奏疏和先前的轮种奏疏放在一处。   不过,手还未收回,他又想了想,翻开江州知州的奏疏看一眼名字,吩咐旁边关忠:“关忠,你亲自去一趟吏部,就找刚才那人,问他拿江州知州李震士的履历与评语。”   关忠连忙起身应是。   姬安再道:“如果他问你我还有没有别的吩咐,你就说……越详细越好。”   关忠等了片刻,见姬安没再有补充,便退出去办事。   姬安就将这事暂时放到一边,继续批奏疏。   等到关忠送回姬安要的数据,姬安一边看一边随口似地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关忠回道:“马侍郎与奴讲了几句闲话。说他与那李震士相识,想起李知州最爱一品居的梅花汤饼,在京中之时,到了冬日,时不时散了衙就会去吃上一回。”   姬安听完便猜到,自己过年时日日出宫在京中玩的事,大概已经被不少人知道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等上官钧回来商量一下,可又觉得这是探马德言目的的好机会。他越是表现得迫切,马德言就越不会起疑心,毕竟上官钧不在自己身旁的机会可不多。   姬安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吩咐关忠:“去告诉今日值守的羽林卫,晚些时候我要出宫,让他们做好准备。”   关忠应了是,刚退出几步,又被姬安叫住。   姬安:“再让羽林卫去一趟飞廉军衙门说一声,让那边立刻在一品居周围布置。仔细些,别让人察觉。”   关忠再次应是,退了出去。   姬安又想起那个现在还在大理寺吃牢饭的彭彧。   先前大理寺曾上过一回奏疏。周广世的管家石金吉的确是在东顺县城遇到彭彧,将他带回京中养作外室。但派人到东顺查过之后,发现彭彧的身份文书是伪造的。   不过石金吉和彭彧是旧相识,初识于好几年前岭南一个县的南风馆里,当时彭彧还不叫这名字。于是大理寺再派了人手去查,只是碰上两假,又路途遥远,至今还未有消息回来。   姬安也就想了一下便放开,继续专心批奏疏。   直到散衙过去半个时辰的申正时分,他特意换了套看着普通的衣袍,还把半散的头发也扎了起来,带着羽林卫出宫。   姬安直接去了一品居,这是京中一家以清雅出名的酒楼。   进了门就有小二迎上来招呼,而且连小二的打扮与话语都颇为讲究。   姬安装作慕名而来的模样,提出想看看一品居最出名的园林景致,小二便带着他去往后院。   刚进院子,就撞见今天那个吏部左侍郎马德言。   马德言满脸惊讶,快步趋前行礼:“竟是如此巧,得在此遇四公子。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宴请四公子?”   姬安一笑,也不浪费时间:“带路吧。”   马德言将姬安带进一间雅院,姬安把羽林卫都遣到屋外院中守卫,只留关忠跟在身旁。   值守领班有些犹豫:“四公子身边一人也无,恐不安全。”   姬安一边用小二送来的热毛巾擦着手,一边淡淡地道:“无妨,你们在外面又不远,我喊一声不就进来了,在家里也是这样。”   领班只得也退出去。   马德言看在眼中,谄笑着给姬安捧上菜谱:“四公子看看想吃什么。”   姬安随意瞥一眼:“这里你熟,让他们随便上点就行,我也待不了多久。”   马德言应了是,向小二点了几样菜,又催他先上些点心。   小二离开后,马德言一边给姬安倒茶,一边笑问:“陛下后来问到李知州,可是有调他回京补替鸿胪少卿之意。”   江州知州是正五品,调回京升一级也合情合理。   姬安见他没有直入正题,就顺着他的话说:“他与这个无干,说说吏部推举的那几人吧。”   马德言便说将起来,不过与奏疏中所写大同小异,似乎并没有偏向哪一个。   说没多久,敲门声响起,接着传进一道甜美的声音:“贵客,奴送糕点来。”   姬安揭起眼皮往门口看了下。   马德言立刻扬声道:“拿进来。”   门打开,进来一个小二与一个婢女。   姬安留心一看,几乎可以肯定,正是先前画像上那两人。   两人身姿优雅地小步上前,要将手中糕点送到姬安面前。   但关忠适时上前两步拦住,示意他们直接摆在桌上即可。   姬安确认过后就垂下眼,端起刚才关忠验过毒的茶水,轻轻地吹。   马德言一直留心观察,见姬安对那两人像是都没有兴趣,便给他们使个眼色。   两人接到示意,放下糕点退了出去,重新关上门。   姬安也就放下茶,抬眼去看马德言:“我时间不多。”   马德言起身长揖:“臣愿为陛下驱使,助陛下早日收回权力亲政。”   姬安似笑非笑地看他片刻,才道:“马卿坐下说话,你是有什么想法。”   马德言直起身,却没坐,只继续说:“大司马虽把控朝政,可事情终究还是得下面官员去做。只要陛下能逐渐掌握住下面,自然也就能绕过大司马,照着陛下的意思去办。”   姬安瞭然地点下头:“你想我升你为吏部尚书。”   马德言却是笑着摇摇头:“陛下误会了。尚书之位目前还过于扎眼,臣在侍郎位上倒是更好为陛下出力。吏部内的推荐,首先也是要过臣之手,才送到尚书手上。”   姬安:“那你是有想要推荐之人?”   马德言:“臣是想说,陛下如今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迅速得到一批忠心于陛下的人。臣再在吏部为陛下运筹一二,几年之后,至少在政事上,陛下就可摆脱大司马的掣肘。有了文臣的支持,亦能慢慢收回军权。”   姬安:“什么机会?”   马德言:“恩科。”   姬安垂眸思索一会儿,再去看他:“你想推荐主考官?”   若是以往,主考官对取士的方向无疑是影响最大的。但今年,姬安先前已经说过要自己出题。   马德言却摇摇头:“大司马既要借陛下之手出题,主考官还是自众相公当中选出为好。”   姬安听得这句,面上不露声色,心下不由得想——到底是自己看上去太傀儡,还是上官钧看上去太权臣,又或是……有人心里想什么,眼里就看到什么。   马德言继续道:“但陛下不是也说过,今年要增加房考官。首轮阅卷筛选的,便是那些房考官。就也正是臣刚才所说的——事情终究还是得下面官员去做。”   姬安:“你的意思是……”   马德言:“臣可为陛下推荐一些心在陛下这边的人出任房考官,陛下只需从礼部提交的名单上勾出他们即可。这些小人物,想必大司马不会每个都去留意。”   姬安沉吟着点点头:“行,那你先把名单给我。”   马德言立刻应是:“臣今晚便列出来,明日还请陛下派内侍走一趟。”   姬安:“还是关忠去拿。”   关忠见姬安看过来,上前应了是。   看起来事情谈完,姬安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马德言果然没再说其他,就将姬安送出了酒楼后院。   *   姬安带人回宫,在宫门正巧碰到回来的上官钧。   上官钧看姬安扎起了发髻,奇道:“陛下这是从何处回来。”   姬安冲他一笑:“回去了和你细说。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早,我还当要专程给你开宫门。”   说完,吩咐关忠跑一趟永昌殿,让人把没批完的奏疏送到立政殿去。   上官钧策马与姬安平行,一边道:“有个好消息,想早点回来告诉陛下。”   姬安扬眉:“我猜猜,是不是地雷研制成功了。”   上官钧回视过来:“看来陛下已经收到了‘钱’。”   姬安笑说:“嗯,很大一笔。”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接到系统提示——【教导盛国研制出触碰引爆式炸弹,获得5000能量,5000国运值。】   姬安又续道:“明日停一停朝议,先去军器监看看成果。”   上官钧:“我就知道陛下会这么说。”   姬安再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快,这是过年都没怎么休息吧。”   上官钧不禁莞尔:“余老的脾气是这样的。”   两人说着话回到立政殿,净面洗手换过衣服,姬安拆了发髻,就将人都遣出门去。   随后,从袖袋中取出那封吏部举荐的奏疏,递给上官钧时还冲他眨下眼:“先说好,你不准生气啊。”   上官钧挑下眉头:“看来陛下做了什么会让我生气的事。”   姬安失笑:“那绝对没有,所以我才提醒你别自找气生。”   上官钧开始一下下翻那本奏疏。   姬安提示:“看最后。”   上官钧直接翻到最后,拿出那张摺叠的纸打开。   眼中立即闪过一道利光。   上官钧盯着那张纸看过片刻,再抬眼看向姬安:“陛下刚才出宫见了谁。”   姬安捧着茶杯:“马德言。”   接着便将刚才酒楼里的情形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再道:“他说明日给我推荐房考官的名单,这都成一派朋党了。不过对主考他倒是说得含糊。现在政事堂里,哪些是你的人?”   上官钧抬手,将那张画着人像的纸挨近烛火烧掉,一边说:“叔圭和唐武是我提拔的,枢密副使、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是当年先帝为我提拔。”   姬安思索:“难道两名侍中和马德言是一党。”   上官钧直捏着纸烧到只剩一角,才吹灭火焰,又道:“不好说。陛下上了位,说不定就有人心思浮动了。”   姬安提出一个先前想过的问题:“他们是真觉得我完全被你控制吗?我记得当初我说要出题的时候,态度也不像个傀儡啊。”   上官钧却道:“那不重要。不管题出自于陛下还是我,倘若陛下真受我掣肘,只要得知有这么个法子摆脱,陛下都会心动,进而向他们靠拢。”   姬安仔细想了想他这话,才恍悟——马德言表达的意思其实是,不管题是谁出的,下面都有可操作空间。如果真是姬安自己想出题,那要达到预期的效果,更应该与他们合作。   最后姬安总结:“所以他们的目的就是掌控科举。”   上官钧点头:“掌控取士标准,再进一步掌控人员安排与举荐管道,便是一切权力的根基,甚至能把控大盛的方向。”   姬安自然也清楚这个,不然不会坚持自己出题,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这么着急地跳出来拦阻。   上官钧:“陛下准备怎么办?”   姬安一笑:“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没想到你我一体。”   上官钧就跟着扬起嘴角。 第103章 地雷   朋党其实并不奇怪,在集权的背景下,这就是个必然出现且无法消灭的东西。   姬安倒不会过于在意朋党,他的用人理念就两条——一,不作奸犯科。二,能做事,并达到他的要求。   只要达到以上两条,姬安并不在意人是哪一党的。   但,马德言这一派现在明显就不太符阖第二条。   于是姬安决定再看看他们是否符阖第一条。   经飞廉军调查后,若有作奸犯科者,不必多说,自是法办。若符阖第一条,那可以把人放到没有理念冲突的岗位上,能干得好就继续用,干不好也就顺理成章层层降职至罢官。   这番操作得耗点时间。比起这个,姬安更看重的还是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翌日,姬安和上官钧再次早早出京。   昨日上官钧接报之后,就让人回去通知军器监准备。因此两人没去作坊,直奔实验地。   姬安和上官钧下了车,被军器监众人迎着往观看的高台去。   一路上余老都颇为激动,一直在感叹先前那本书中的用料配比和器物设计之巧妙。姬安都有点担心他的血压,用系统给他做了个探查,不过大概是这段时日御医调养得有点成效,余老的身体比上回要好些。   众人上到高台,望下去便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上方竖着好几圈草垛。   上官钧看一眼军器监,吩咐:“准备好了就开始。”   军器监应过是,对手下使个眼色,便有几人去调整架在高台上的床弩。   姬安看那架床弩极为复杂且庞大,问:“这床弩的射程有多少?”   余老回道:“这是三弓床弩,可达七百余步,约二里多地。”   姬安心下算了算,就是大概1000米多点,相当远了。   余老看那边上好弦架上箭,调好了角度,便道:“请陛下与大司马做好准备,炸起来动静不小。”   姬安期待地点头:“来吧。”   随着一道破空的啸声,弩箭发射出去。几乎只是眨眼的工夫,箭头就撞击到下方远处的地面。   下一刻,先是一道泥土冲天而起,彷佛有一股巨力在瞬间破土而出。紧接着,那样炸开的泥还一道接着一道。   不停不断的轰鸣声传上高台,哪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光是看着,都能让人感受到那恐怖的威力。   待爆炸停熄,众人耳边彷佛都还残留着那轰鸣的回响。   军器监的人哪怕已经见识过,再看一次依旧激动不已。更别说跟着姬安和上官钧来的人,头一次看到的羽林卫都不禁张大了嘴,错愕得呆愣良久。   姬安也非常惊喜:“还是连环雷!”   余老笑道:“考虑到骑兵冲锋是一排排冲上来,这样只要引爆其中一个,就能炸掉一整排。”   姬安:“用空雷测试过引爆机关吗,人踩上去能不能引发。”   余老:“目前对人跑过或走过的力道还不是很灵敏,引爆率仅有六成,但马匹踩过能达到九成。”   姬安满意地点点头,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书里的内容复刻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很高的效率。   众人等过一会儿,便有一支队伍扛着下方的草垛跑到台上展示。   垛把上有用朱砂写的数字,不少草垛上都扎着许多铁片,有的草垛甚至如同整个炸开一般。姬安留意到那些几乎烂掉的草垛,垛柄上写的数字都挺小,心里立刻有个猜测。   果然,余老接着就介绍:“藏在地雷里的铁片会随爆炸一同炸开,二十丈以内都有极大杀伤力。草垛柄上的数字是和地雷之间的距离,近距离下的草垛会被众多铁片射穿,几乎全烂。”   上官钧插话问:“现在这样的连环雷制了多少枚,能否马上运往河关。”   余老一愣,想了想,回道:“目前打出来的料,能再组装三十余枚。但还没有测试过稳定性,不方便进行运输。”   上官钧:“那就运到河关再组装,你派几个弟子过去。别的先停一停,作坊继续加紧打造。到月底能再有多少枚。”   余老默算片刻:“最多也就再造二十枚。现在会造的人手有限,工艺还没有向全作坊推广。”   上官钧:“二十也可以,多一点算一点,月底再送一次过去。这事我会让飞廉军负责。”   旁边军器监连忙应了是。   姬安看他布置完,再问问军器监有没有难处,以及让余老保重身体,也就结束了这一回的视察,和上官钧一同回京。   回程途中,姬安问:“河关那边有新情况?”   上官钧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纸递来:“出京前刚收到的消息。”   来的路上姬安在车里补觉,并不知道这事。   姬安接过纸展开,见上面写的是图国在河关那边守将换了人,现在是一个叫木哈图的将军,并且身边跟着一位图国皇子。   上官钧:“木哈图是图国先帝的心腹,也是勇猛不亚于皇甫雄和皇甫烈的强将。他身边那个皇子,应该是指先帝的儿子,现在这个新任小皇帝的侄子。”   姬安明白过来:“你担心木哈图不服孙氏,另立新帝?”   上官钧:“如果木哈图有此野心,必然会南取河关。”   有了河关,既能放牧也能种粮,也就有了良好的后勤保障,才能与图国抗衡拉据。   姬安一叹:“那是得赶紧送过去。不然看到我们开田,怕是更刺激得木哈图早动手。”   上官钧:“最好的结果,还是孙氏能收服他。”   ○●   不管是河关开田,还是京中查人,事情都得一步步去做,需要的时间总少不了。   再一次让姬安吃惊的,还是研究成果。   一月底,杨微就把晒盐场模型端到了姬安和上官钧面前。   姬安不得不感叹,可能热衷于研究的人,身上多少都带着点狂人属性。   模型使用从海边运回来的滩泥制成,一块块小盐畦就像高低错落的水田,和姬安在系统实验室中见到的几乎没有多少差别,完全复现了书上的描述和插图。   整座模型放在一只大盆中,盆里还装着海水。杨微用手划拨着海水,给姬安和上官钧展示了晒盐第一步——纳潮,既涨潮之时海水会自动进入池中,之后只要落下水闸即可。   姬安绕着占去半个桌面的模型转了两圈,不由得赞道:“好手艺啊。”   杨微笑答:“多亏了黄总管寻来的手巧工匠。”   姬安问:“试过制卤了吗?”   杨微就道:“最近都是阴天,而且天还冷,恐阳光不够烈。”   姬安给他出主意:“直接点个火把烤呀,这模型又没多大。”   杨微听得双眼一亮。   姬安不好拿系统的实验报告给他看,只说了说方法:“寻个测温的法子,将火把挂到合适的高处。这么点海水,估计一两日就能出盐。”   杨微于是兴高采烈地搬着模型回去了。   五日之后,杨微再次带着成果进宫汇报。   他先献上一小碟盐:“这些便是这次‘晒’出来的粗盐,吃起来与寻常粗盐无异。”   再说了一下实验过程发现的问题,进行了哪些调整,并呈上详细的实验记录。   最后,杨微总结:“经过此次实验,如今草民对实际开辟晒盐场颇有信心。”   姬安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神采,笑道:“好,那你便早日回乡,寻址开场。只是我暂时只能给你一个内朝官的头衔,等这个晒盐场成功,才好给你正式封官。”   杨微躬身道了谢,又一脸期待地说:“官职对草民无关紧要,只是陛下说过的白糖……”   姬安哈哈一笑:“马上制给你看。”   前几天姬安就猜到杨微估计很快能成功,早让人准备好东西,此时就领着杨微一同去看。   姬安还道:“我这里实验用的都是小物件,就和晒盐场模型一样。你知道了原理,回去再自己琢磨如何换成大件东西。”   杨微忙说:“陛下放心,草民明白的。”   白糖的制作方法出乎杨微意料的简单,用具也都是寻常之物。   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罐,罐上架着两支筷子,筷间夹一只漏斗,漏斗底部塞上草。先将几勺沙糖倒入漏斗,将其压实结定于漏斗中,便取出底部的草,用旁边一桶泡着黄泥的水不断淋浇沙糖。   内侍们经过上一次实验,这次操作得更为熟练。   杨微看着红得近黑的沙糖一点点褪色,最终结出白糖,不禁叹道:“没想到竟是如此方便。这些年草民也在不断实验让糖脱色,可工序繁多、用料复杂不说,最多也只能脱到黄白之色,得不到这般莹白。”   说完,他看向装着黄泥水的桶,再看看姬安,有些欲言又止。那黄泥水明显是关键,也明显不会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不知道能不能问。   姬安倒是大方,直言道:“用的是高岭土,而且是深土层取出来的。你带一些回去,让人计算出用量,往后我会安排人送到你作坊里。”   杨微交叠双手,对着姬安长揖。   姬安示意人扶他起来,又道:“但你可不能光顾着糖。最佳的晒盐时间大概是五到八月,晒盐场要尽量在五月前完工。若是运转良好,秋冬之季就再去别处选址建新的,我挑一些人跟着你,你要把他们带出来。”   杨微笑道:“陛下放心,草民定不负陛下重托。”   姬安便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各种文书拿来交给他。   旁边上官钧续道:“罗天瑞已经回到福吉,开晒盐场所用的银子,你回去便向他支取。陛下会派一个账房跟你回去,专管晒盐场的账。”   杨微想到罗天瑞运去倭国的那些糖,不由得叹道:“他赚回来的银子建个小型晒盐场,估计也就……一小半足矣。”   姬安想起前些日子接到那一批糖的报账,也忍不住笑得灿烂——简直赚翻了!   而且,以姬安和上官钧现在的关系,两人也不再提什么四六分账,只一同规划如何用那一笔钱。   杨微刚离开,飞廉军又送来新的消息。   来自齐万生和师晟。   齐万生简略讲述了一下图国都城现在的情况,以及他向孙氏的提议。并且随附一封孙氏的手书——为了尽快送达,孙氏选择走大盛的消息传递管道。   孙氏在信中表示,先前答应过姬安的和谈条件皆会兑现,随后会派出正式使臣前往大盛。同时希望在必要之时,大盛能助她讨伐叛党逆贼,首先便是在启阳的皇甫烈,其次是木哈图。   姬安看完,对上官钧道:“既然孙氏开口了,那现在就抓捕皇甫烈吧,送到边境去,等图国使团过来就交人,别让他们在我大盛境内动手。”   上官钧点头,传令飞廉军去拿人。   姬安弹下信纸,又说:“你先前没猜错,孙氏果然没自信能收服木哈图。”   上官钧:“无论如何,我们做好我们能做的准备。” 第104章 捷报   齐万生的消息送进启阳,还带着孙氏手书,先前只局限在小范围内知道的图国之事,也就被姬安在朝议上公布出来。   新和约震惊了满朝文武,最近所有人的最新话题都是“河关开田”“图国多加十万贯赁资”。   影响甚至蔓延到民间,茶馆酒楼、街边小摊,随处都可听见议论盛图新和约之声。甚至勾栏瓦舍里还紧急写了新曲、排了新戏,歌颂天子与大司马的运筹帷幄。   整个京城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和齐万生的消息前后脚送进京的,是河关安抚使的奏疏,上奏图国边将发现河关动土挖渠,遣使责问一事。安抚使按着姬安先前信中的吩咐,回覆对方行新和约之事,让对方自去问图国新任太后。   姬安给孙氏回了一封信,表示已经将皇甫烈遣送回图国,让她派人到边境交接。以及,在协助图国讨逆一事上,大盛军队只会配合野外伏击和围剿,不会一同攻城。但若木哈图攻打河关,大盛会全力反击。   图国的形势变化发展得极快。   没过几天,姬安再次收到齐万生送回的消息,报告孙氏召木哈图回都城试图收回兵权,但失败之后被木哈图逃脱。   姬安看完,不由得和上官钧说:“看样子,河关这一仗是免不了了。河关的守将如何,我记得去年底皇甫雄死后,你就给河关那边换了人,当时就有所考虑了吧。”   上官钧点下头:“现在主将和副将是一对父子,他们家祖上也曾出过名将,在练兵上颇有一套。”   姬安听得挑下眉。   主副将是同一家人,这在大盛立国之后的军队安排中可以说是个禁忌。看样子,上官钧也在寻求军队战力上的突破。   ○●   就在姬安和上官钧第二次收到齐万生消息的时候,逃脱的木哈图已经返回与河关相对的图国边城。   木哈图奉图国先帝皇子为新帝,迅速攻占下东边两座辅城,并广发檄文,声讨孙氏将河关割让与盛国的罪行。   随后,兵指河关。   这一日,木哈图带着他立的“新帝”,领军行至河关。   前方,隐约可见不少人正在整地挖渠。   一个将军见此,嗤笑道:“他们盛人是太多年没打过仗,脑子傻了?竟然没有哨探探得我们大军到来?”   又一个将军也嘲笑道:“不仅脑子傻,眼还瞎。我们都到这个距离了,他们还不知道跑。”   彷佛正应着他这话,前方原在忙碌的人似乎终于发现这边的大军身影,开始一个喊一个,稀稀拉拉地往营区跑。   木哈图转向“新帝”:“陛下,请下令。”   “新帝”点点头,提高音量喊道:“河关从来都是我图国的土地,现在,诸位就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吧!只要打下河关,朕会将河关的土地、钱财、奴隶和女人都分给你们!”   图国军队顿时高声叫喊着附和,一个个将领和兵士看着前方的目光就像盯上猎物的豺狼。   大盛拉出来开田的营区里,此时已经能看到有人在组织列队,似乎有抵抗之意。   木哈图点出一名先锋,向前一指:“去,先把那个营区里的粮草都拿下。”   那名先锋带着一队骑兵向前慢跑。随着两边靠近,也就渐渐看得更加清楚。   盛军这边只能将拉东西的车连成一圈,临时组成一排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防御工事。而车后的人,甚至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举着锄头和镐之类的工具。   先锋哼笑一声:“这样还不跑,盛军调教得也算不错了。”   身旁有人就笑着回道:“他们也知道跑不掉。这里离城好几里地,两条腿哪跑得过四条腿。”   先锋抽出刀,向天一指:“别浪费箭了,散开冲!”   那种程度的抵抗,只要一轮冲锋就能直接冲垮。   图国先锋骑兵开始提速冲锋。   所有图国兵都抽出刀,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怪叫,享受这种驰骋感。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想像,刀砍在盛军身上的感觉。   然而,突然有一道巨响,掩盖住了他们的喊声。   许多人只觉得身下坐骑像是瞬间失了蹄,下一刻人就被颠下了马。视野一片零乱,耳里只有嗡鸣,脑袋被震得像是一团糊,慢了半拍才感知到身上的巨痛。   先锋队身在其中,不知全貌。后方的图国军队却是看得清楚。   地面炸开了!   一下接一下,炸了不知多少次!   先锋骑兵队一片人仰马翻,前面的人与马倒下,后面的马踩上去,再被绊倒下!   先锋小队本来人也不多,眨眼之间就全倒在地上,竟无一人爬得起来。   图国军队里一片惊恐声。   “什么回事?”   “轰天雷?”   “不可能啊,还离得那么远,绝对扔不到!”   木哈图大喝一声:“都闭嘴!”   他迅速再点出三个人来:“你们各带一百人,从三个方向围过去。各自都离远点!”   那三人领命,各自带队往前冲。   这次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后方图国军队也凝神细看。   然而,刚才的地狱场景再次重现。   接连不断地爆炸声响起,三个方向,无一处幸免。   仅有两个跑在后头的人得以逃回来,但刚回到军前,马就倒地身亡,人身上也扎着不少铁片。   图国军队里的恐慌感在迅速蔓延,喧哗声不断变大,甚至木哈图都能听到有什么“天神之怒”的声音传来。   “新帝”担忧地对木哈图道:“柱国将军,要不,今日先撤回去?”   木哈图眸光冰冷:“别被盛国的小伎俩吓到,不过就是新式火器。火器造价高昂,我不信他们真能埋遍所有地方。今日若是退回去,不就是又给他们准备的时间!”   他的城中现在草粮不多,图国那边的补给又断了,对河关是势在必得。今日带着主力出来,若是现在就退回去,对士气的打击太大。   木哈图接着直接点出几名副将:“别管那一营人,你们绕远一些过去,先拿下前面一城!”   说是城,其实只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围住。那里原本是图国建的营区,河关被大盛占去后,因两国和约约定不能修筑防御工事,只得维持原样。   木哈图认为,盛军不会在那种不好守的地方留多少兵力,因此那里应当不难打,合适抢攻下来作为后续攻城的大营。   几名副将领命,刚点了人马要先走,突然所有人又听到一阵闷响声。   先前两次莫名其妙的爆炸已经吓坏许多图国人,军中骚动顿时更甚,不管木哈图怎么大声呼喊都难以镇压下来。   这时,他身旁突然有人喊:“是两侧有人马过来!”   木哈图一凛,连忙向左右两边张望,果然看见滚滚烟尘在越靠越近。他不禁喝道:“怎么可能!放出去的探子呢!怎么没人来回报!”   “新帝”喊道:“快组织人迎战!”   木哈图毕竟是沙场老将,立刻传令准备与来敌对射。   敌方逼得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前方是披着甲的重骑兵。   图国军队开始放箭,但箭矢射不穿大盛骑兵的甲胄。   大盛骑兵还回去的,就不是箭矢这么简单。   而是轰天雷。   两队大盛骑兵并没有冲击图国军队,而像是从旁掠过,只扔出一个个轰天雷。   一声声的轰鸣震得每一个图国人心脏狂跳,不断有人和马倒下,嘶鸣和叫喊此起彼伏。   刚才被地雷炸出来的恐惧此时再也压抑不住。   有人开始逃。   而逃兵这事,只要出现一个,就会一个带一个。   本来图国骑兵习惯的作战方式就是骑兵冲锋和轻骑袭扰,以快速灵活和远距离攻击为优势,而一旦讨不到好处,就会迅速撤退避免伤亡。因此现在一失利,他们升起的念头就是跑。   后方的人打马回奔,前方的人为躲避扔过来的轰天雷,也在拚命向两侧和后方跑,甚至相互间还因碰撞而造成一些人坠马。   那轰天雷可不是炸开那么简单,飞射出来的众多小石子都能击穿身上轻甲,嵌进肉中。   偏偏不断的炸响还盖过了图军众将的呼喊,都分不清那些声音究竟是哀嚎还是命令。   图军完全乱了套。   大盛骑兵终于扔完轰天雷,或是拿弓或是抽刀,开始对图军进行收割。   木哈图一边让亲兵护送“新帝”回撤,一边试图重整势态,然而并没有用。   突然,一支箭飞来,击飞他的头盔。   木哈图心中一惊,连忙弯身往马身上趴。   但,下一支箭就像是长了眼睛,从他后脑直插而入。   木哈图在亲兵的惊呼声中掉下马去。   大盛骑兵立刻用图国话高喊“木哈图已死”。   一声又一声。   原本勉强还在抵抗的一些图军,这下彻底没了士气,再无人恋战,都循机调头往回跑。   大盛骑兵撵着图军追了几里地,马上箭囊里的箭用完,也就渐渐停下。   看着图军逃远,打头的将领跳下马,吩咐左右:“给马卸甲,修整一下就回城。”   便有亲兵过来先给他的坐骑卸甲。   有人问:“将军,这回撵走了,图国不敢再过来了吧?咱们的地雷和轰天雷可全都用光了。”   那将领还颇为年轻,笑道:“放心,短时间内他们肯定没胆子再过来。何况,木哈图都死了,图国不至于连三座没补给的城都打不下来吧。”   ○●   这一日,姬安和上官钧刚进政事堂坐好,就接到河关送来的捷报。   姬安快速浏览完,喝了一声:“打得漂亮!”   捷报在众宰相手中传了一圈。   姬安叹道:“如此一来,河关也该能安稳开田了。”   中书令吕绅看完,不由得道:“这封捷报……真没有虚报?图国士兵死了大几百人,我们就只是十几个人轻伤,似乎不太合理。”   上官钧抬眼看看他,再给刘叔圭递个眼色。   刘叔圭便解释道:“中书令大概没仔细看战斗经过,用了许多地雷与轰天雷。加上边将布置巧妙,才能让我军没多少损伤。”   右仆射顺势问:“刚才老夫便想问,这‘地雷’是何物,似乎以前未听说过。”   刘叔圭笑道:“和轰天雷差不多,只不过是埋在地下,马踩上去就会炸,发射出无数小铁片。军监处前不久刚研发出来的新武器,图国骑兵怕是吓破了胆。”   众人这才纷纷露出恍悟状。   吕绅没有再说什么,只暗中对左仆射潘济使个眼色。   潘济便向姬安问:“陛下,这都二月中了,还请陛下早日定下恩科众考官,吏部也好早做准备。”   姬安扫视众人一眼,笑道:“刚好我今日也准备说这个。要定考官,先得做一件事。”   潘济:“什么事?”   姬安:“官员考试。” 第105章 摸底   众宰相听得都是一愣。   姬安笑道:“我考试选人也不是头一回了,诸位爱卿想来应该有所耳闻。大家以前也都是考出来的,该知道这法子最公平公正。”   的确不是头一回,但前两回选用的都是八品小官,这回是要选会试考官。将两者相提并论,实在无法不让人感到一丝荒谬。   潘济一时摸不清姬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继续问:“陛下想点哪些官员考试,考些什么?”   姬安:“当然是所有人都考……”   说到这里,突然看见众人面色有些古怪,就顿了下,又改口道:“在京从三品及以下全部文官,包括文散官。算是让我摸个底吧,我登基时间短,对很多人都不熟悉,通过卷子多少能够了解一些。”   大盛的官阶体系当中,除去大司马这个特例,实职最高阶是正二品,往上的从一品、正一品全是领待遇的荣誉头衔。   姬安这次划定到从三品这么高,意思明显是连副主考也要通过这次考试定。   潘济忍不住和吕绅对视一眼,为难地道:“可这么多人,总不能安排到贡院去考……”   姬安挥下手:“不用那么麻烦,过两日便是月中大朝会,就在那一日考。通知众人自带笔、砚、墨和一块硬板即可,卷子都已经印好。只考一个时辰,说不定比平常大朝会还结束得早。”   他提的这方案听起来很完美,众人却忍不住觉得荒谬感更甚。   吕绅开口道:“敢问陛下,题可是陛下所出?”   姬安:“自然是我出,连大司马都未看过。”   说完,转向上官钧一笑:“对吧,大司马。”   上官钧回视着他:“臣的确未曾看过。只是,容臣提醒陛下一句,从三品以下皆考,又由谁判卷。”   姬安胸有成竹:“自是我判,先前我不是说了嘛,正好通过卷子了解一下人。挑灯夜战几晚,也就能判完了。”   上官钧:“陛下既愿辛劳,臣无异议。”   他应了,众宰相思索之后,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反驳,这事便就此定下。   等今天的议事结束,吕绅主动向潘济示意留一留。两人对外营造“私交一般”的形象,倒是藉着政事堂说一会儿话最方便。   吕绅低声问:“圣上是怎么想的,可给马德言透过信?”   潘济微微摇头:“未听马德言说起。”   在他们原本的计画中,为了定下考官人选后尽可能减少变量,特意拖到现在才提醒姬安,可完全没想到姬安还有这么一番折腾。   吕绅沉吟道:“圣上难道是……想靠这个手段,把房考官全安排成那一批人……”   潘济嘶一声:“这样会不会太扎眼。本来不显山不露水地放在礼部名单里,只要圣上勾出来就顺理成章了。盛隆毕竟刚接手礼部,也摸不清太细致的情况。可现在这样,反倒容易引起大司马警觉。”   吕绅跟着轻叹:“圣上还是太年轻了,尚领悟不了过犹不及。事已至此,你让马德言再循机给圣上递个话,让圣上选人时也得选上一些大司马的人,或三一或二一比对着取,只要我们人多便有优势。”   潘济应道:“好,回去我就让他想办法。”   *   被评价为“还是太年轻”的姬安,今天特地留了上官钧一同吃午饭。   主要是河关的捷报让他太高兴了。   趁着内侍们上菜,姬安又拿起那本捷报仔仔细细重看,都不舍得放下。   上官钧接过洪大福送来的汤,示意人都下去,便伸手抽掉那本奏疏,将汤碗塞进姬安手中:“陛下先吃,吃完了随便你想看多久。”   姬安笑眯眯地喝着汤,一边说:“这燕家父子的确有点东西。我们送过去的地雷就那么点,他们手上的轰天雷也不多,对上木哈图主力其实也算不得太大优势。   “但他们算计着图军的心理,全给合理用上了,这才发挥出最大作用。木哈图还是燕似山和亲兵配合射杀的,无论才智还是勇武都值得称赞。”   上官钧面上也露出些许欣慰:“所以我才调他父子二人过去。去年底,带人潜入图国暗杀皇甫雄的,也是这个燕似山。”   姬安颇有点惊讶:“原来就是他。”   上官钧:“我答应燕家父子,只要他们能杀掉皇甫雄,就让他们练一支精锐骑兵。”   燕似山此人,是他上一世九年后发大军打打骨鲁那一仗里出现的人才,在几场关键之战中都有极为亮眼的表现。   当时上官钧就觉得此人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让人细查才知,他以前得罪过上官,一直被打压得出不了头。其父则被人构陷贪污军响,早早被罢官流放。   上官钧查清了事情,就想着将燕家父子提拔起来重用,不料自己先遭遇毒手。因此这一回,上官钧便先扶一扶他们,看看能不能培养起来。如今来看,的确符合自己的期待。   这时,却听姬安问:“你是不是早就想练一支精骑,才先准备好那三千铠甲。”   燕家父子调到河关才一个月,而那些骑兵的人马甲胄,少说也得打造个一年半载。   上官钧给姬安夹了一筷子菜:“那些甲胄不是新的,都是老物件。太宗皇帝当年有一支亲兵是重甲骑兵,亦是当时大盛最勇猛的一支兵,曾跟随他征战各地,其中就包括取河关之战。   “后来太宗不再亲征,那支兵就交给心腹镇守西北。然而,没过几年那心腹就被打骨鲁收买。重甲骑兵虽被他送入陷阱,依旧拚死抵抗,可惜最终死伤惨重。   “太宗收拾掉那心腹之后,也解散了那支重甲骑兵。现在这三千甲胄,就是那支兵留下来的。先帝曾想让我重组重甲骑兵,便找出那些甲胄进行修缮,但我觉得没必要,东西修好就一直放着了。”   姬安听得不禁心下感慨——先帝这是连给上官钧造反的本钱都准备好了。   他好奇道:“那你现在怎么想着重组了。”   上官钧:“大盛总需要一支能战之兵。趁着现在陛下身具百宝囊,能够探查臣子是否忠心,自可培养起来。今后若能实现陛下的火器构想,这支精兵也就能存在下去。”   姬安:“可我还没见过燕家父子,现在可探查不了。”   上官钧:“他们现在也只是有甲,练兵还得练上几年,才是真正的精锐骑兵。待河关春耕结束,我就召他二人上京述职,让陛下见一见。若无问题,今后那支重甲骑兵便由燕似山带着。”   姬安:“你对燕似山相当欣赏啊。”   上官钧隐隐觉得这一句的语气好似有些不对,转头向姬安看去,就见姬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上官钧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莞尔一笑:“燕似山可没有章五郎那么好运。相比起得陛下欣赏,被我欣赏,是要在前线拚命的。”   姬安微微愣了下,随即又眨眨眼睛。   接着,他放下手中筷子,伸手过来捏住上官钧下巴。   上官钧跟着一愣。   下一刻,姬安就凑到近前,亲在上官钧唇上。   不过,很快又退了回去。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等章实做出第一只望远镜,给你拿着玩。”   上官钧看着他明媚的笑容,不由得舔舔唇瓣。   ○●   二月十五,这天大盛的在京文官都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朝会。   今天武官不用上朝,众文官按着先前接到的通知,自带一块垫写的硬板,以及笔、墨、砚,和一块坐垫,排队入宫。   虽然入宫程序和以往一样,可大家相互看着彼此手中的东西,都不禁有点恍惚——彷佛有种重回当年进贡院考试之感。而且条件比贡院还不如,贡院好歹有间号房,这次只能坐一块垫子。   幸好考试时间不长,据说只考一个时辰。但前两日才通知,今日就要考,也不知道考些什么,实在让人心中没底。   众人进了宫,如以往一般,先按官职列好队,再听内侍的指挥拉开距离。   现在虽已入春,但早春的风中还透着寒意。天子恩典,未能入殿者可着厚斗篷,且广场两边设有不少烧姜茶的炉子,随时可寻内侍帮倒一杯暖身。   姬安按时来到,接受过群臣行礼,便让人发卷开考。   开大朝会的仁圣殿是没有座的,现在所有考试的官员都坐在自带的垫子上,就显得正三品以上不用参考的官员有些突兀。   姬安起身走下玉阶,上官钧便跟到他身旁。   他再笑着对那些三品大员招招手,示意都跟着自己走。   大殿中全是安静答题的官员,姬安带着众人从中央慢慢走过,提前体验了一把像是殿试巡考的感觉。   走出大殿,下方广场还坐着许多官员,也都在埋头考试。从高高的台阶上望下去,这情景看着还颇为壮观。   姬安带人走到不打扰官员们答题之处,才开口说:“待时辰到,内侍自会收卷。我们就不用等了,诸位相公到政事堂议事吧,余下诸卿可先回衙。我与大司马骑马先行一步。”   他刚说完,还未及走,中书令吕绅忙道:“陛下,可否让臣等也看一看那考卷?”   旁边众人纷纷出声附和,实在是好奇到底出了什么考题。   姬安早就料到,笑着让郑永给众人分发。   众人一拿到手,都等不及地先看起来。   整份考卷字不少,不过多数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题型——选择题。   每道题的题干,都是一件实务,需从甲乙丙丁四个选项当中,选出觉得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而题中实务又涉及赋税、民政、律法、水利、耕织等事,相当详实。   只有最后三道为论述题,从前方选择题中任选三道不同方向的题,对自己的选项展开三百字以内的具体论述。   众人看了几题,都不禁抬头去看他人,就见到许多张迷惘的脸。   “我怎么觉得,每一个选项都有道理……”   “我亦感觉,没有绝对对错之分,只看从哪个方向考虑。”   “那圣上是要如何判卷?”   “其他先不说,这道律法相关的案子,方公如何看。”   这话音落下,却没听见回话。众人一找,才发现大理卿方怀静不知何时不见了。   方怀静在姬安和上官钧身边。   先前别人都在看卷子,唯有他快步追着姬安和上官钧绕到殿后,赶在他们上马前禀事。   方怀静:“回禀陛下、大司马,昨日傍晚,臣收到去查彭彧的下属来信。他说,彭彧待过的几个县都出过灭门悬案,怀疑与彭彧有关,还需要时间深查。”   姬安听得诧异:“灭门悬案?”   方怀静:“他信中说得不多详细。不过,举凡三年未结的悬案,都会上报一份宗卷到刑部,臣准备一会儿先去刑部查一查。”   姬安点头道:“去吧。不用催促下面,他既觉有疑,就好好查。”   方怀静应过是,姬安和上官钧这才上了马,往永昌殿去。   姬安边走边对上官钧道:“这个彭彧,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上官钧:“当日我一见他,便觉极不舒服。”   姬安转头看他一眼,笑着换个话题:“今日考完试,先前马德言给的那张名单上,查出来有问题的人,可以安排御史台一一弹劾了。”   上官钧应了一声。   *   姬安出的这份卷子,的确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但从每个人的选项当中,却可以看出他的行事理念。姬安要的,就是能快速筛出和自己理念相同的那批人。   如此多份卷子,姬安当然不可能都自己判。选择题好打分,他直接交给了朱顺和徐小七,还拉上上官钧的四个小厮一起。   而姬安只需要看高分的卷子,结合最后三题论述,最终选出合适此次恩科的考官。   最近这些天,姬安把锻炼的时间也省出来,就在暖烘烘的卧房床上看卷子。   这天晚上,上官钧练完剑、洗好澡,也坐到床上看书。   姬安看完一份卷子,端着水喝,一边问他:“最近弹劾那名单上的几人,飞廉军可发现哪位宰相有异样?”   上官钧:“未曾。下面几个小官员而已,以他们的定力,还不会为此急躁。”   姬安:“我总觉得那个马德言应该也有问题,竟然没查出来。”   上官钧:“下个月就寻个由头,把他调出吏部。”   姬安放下杯子,拿起一份新卷继续看。看着看着突然笑出声,拍拍身旁上官钧:“你看这人写的,挺有意思。”   上官钧转头,一目十行地看完,见姬安提笔在上方批注,就问道:“今日礼部又再催促,陛下选得如何。”   姬安:“差不多了。”   上官钧:“主考官陛下属意谁。”   姬安停下笔,转头看他:“此次恩科相当于科举小改革,如此重要的事,那自然得交托给——我最信重的人。”   上官钧挑了挑眉。   姬安对他一笑。   上官钧看着姬安片刻,突然伸出手,抽走姬安手中的卷子和笔:“既然差不多了,陛下今晚该早点安寝。”   他将手中纸笔往床头小案上一放,欺身凑近姬安。   姬安笑着抬起手,揽住他脖子,主动迎上去。   *   尽管礼部和左仆射一催再催,姬安还是拖到二月廿九,才公布此次恩科的一众考官名单。   名单一经公布,众考官立刻会被羽林卫护送进贡院居住,直到一个月后放榜才能再出来。期间禁止与外界任何人通消息,一应所需物品皆由朝廷提供,严密防犯科举舞弊的可能。   只有一人除外。   主考官——大司马上官钧。 第106章 定位   砰的一声,一只茶杯被砸到地面,碎裂几半。   潘济胸膛起伏,兀自喘上几口气,才稍微平复,只是脸色依旧黑如锅底,恨声道:“马德言的那份名单,必是叫大司马知道了。这些日子一个接一个的弹劾,就是盯准了来的!”   吕绅却是未有变色,放下手中茶杯:“既然被大司马知道,那马德言也逃不过。让他想想能不能找个藉口,自请丁忧,先避上一避,免得被大司马发难。他主动退让,大司马不一定就赶尽杀绝。”   潘济:“他一向自诩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怕是不会同意。”   吕绅嘲讽一笑:“他既如此自信,便随他吧。反正索贿受贿的是他,与你我也不相干。”   潘济:“那这次恩科……”   吕绅:“大司马都出手了,我们只能避其锋芒。还是先想一想,怎么再把吏部补起来。虽说右侍郎也是我们的人,但大司马要是调个心腹任左侍郎,日后行事就不太方便了。”   潘济思索着道:“不如直接把吏部尚书换了。如果真被大司马查出马德信收受贿赂,可以对现在的尚书问个连带责任。”   吕绅:“你想换谁。”   潘济:“把魏公推上去。他在士林中名气大,吏部出事,换个有清名的上去更能服众。”   吕绅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也是个法子。大司马向来以枢密院为主,只要朝廷大局在他的掌控下,对下面怎么办事倒是不太过问。”   把最重要的事商量妥,他目光转向桌面——上面摆着一份月中大朝会时的“摸底考卷”。   吕绅伸手点上去:“我现在奇怪的是,圣上他……既能出出这样的题,难道就甘心一直受控于大司马?还是大司马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潘济跟着看过去:“吕公觉得,这份题真是圣上所出?”   吕绅:“至少我能肯定,不是出自大司马之手。”   潘济突然脑中闪过一道光:“大司马莫不是……在利用圣上引蛇出洞?”   吕绅:“所以,让他们折腾吧。去年才取过一次士,我倒要看看,今年还能取出什么样的人才来。怕不是……连翰林院的考核都过不了。”   随着最后一句,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不过,事情的发展和他们的预料并不一样。   三月初一,马德言没有遭到弹劾,而是被调往翰林院主持编写一本《民事案件录》,因为他以前任地方官时处理诉讼颇有点名气。   不过,说是主持编写,但这个工作小组暂时就只有他一个人,得等他完成全书构思,上报审核通过之后,才会再给他调组员一同时进行。   总之一句话,在朝之人都能看出来,马德言这是被变相贬职。甚至不像以往那样被贬出京去做个至少有实权的地方官,而是直接边缘化。哪怕翰林院是清贵之所,却是一丁点权力都没有。   接任吏部左侍郎的,的确是上官钧的人。   但,既然马德言不是犯错被贬,那吕绅和潘济原先设想的以“连带责任”换掉吏部尚书一事,也就无法实施。   两人一时无法,只得继续等待时机。   ○●   立政殿。   姬安拿着一本奏疏走进房中,见等在榻上的上官钧抬眼看来,对他晃晃手中的摺本,笑道:“上回中央军选拔,是你亲自送奏疏给我。这回的选拔结果,你倒是走正常手续递交。”   上官钧下了榻,吩咐人摆膳,再回姬安:“上回是等着陛下批,要赶在第二日就去办。而结果,早一日晚一日送到都无关紧要。”   姬安洗过手,在桌边坐下:“一下子挑出五六千人送去河关,会不会有点多。中央军这边,军心会不会不稳。”   上官钧:“我也没说是发配去河关种田,只说是增派防守。送过去之后,让燕家父子训训这群兵油子。”   姬安点点头:“没事便好。”   菜端上来,上官钧将人都遣出去,再道:“三月了,这批兵过去,正好可运粮种,送到那边差不多就是育秧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向姬安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只是,如此多的粮种,陛下需要多大的地方取出来?”   姬安这才想起还有取粮种的事,往门口瞥一眼,同样压低声音:“粮种不用运,我可以直接指定放在河关那里。但腾地方的事,你得筹划筹划。还有突然出现那么多粮种,这事该如何圆。”   上官钧一愣,不由得重复:“直接放在河关那里?”   姬安进一步解释:“凡是我去过的地方,都可以随便放。没去过的地方,可以先让人带一个标记器过去打标记,就可以放在标记之处。只是这个人手要绝对可靠。”   上官钧问:“那个标记器,要如何使用。”   姬安打开系统背包,看过说明,直接将东西取了出来。   标记器并不大,只有拇指长短,像一只陀螺。   姬安示意:“到了地方,按一下这个顶端,然后放下……”   他边说边按,就见陀螺中心闪烁起红光,再将陀螺放在桌面,陀螺就自动地慢慢旋转起来。   同时,姬安打开的系统面板上,也显示出消耗能量的提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在眼前,激活定位器只消耗了1能量。   片刻之后,陀螺上的闪烁红光变成常亮绿光,系统面板也转为此处及附近的三维立体图,并显示出定位器所定的位置。   姬安:“它变成绿灯,就是定好位了,可以收起。再按一次顶端,灯熄灭,就是关闭。”   一边说,他一边拿起陀螺,按下顶端,陀螺上的光立刻熄灭,随后又递给上官钧。   上官钧接到手中仔细观看片刻:“用起来倒是简单。”   姬安:“主要是派谁去定位。我本来想再过一两个月,就让何万利和汤开泰过去推广羊毛线。要不,让他俩提前去?”   上官钧沉吟片刻,却说:“你的内侍经历事少,万一有什么怕应对不来。我让叔圭去吧,他是枢密院的,送这些兵过去名正言顺,顺便也视察军屯。”   姬安点头:“行,你信任他,我自然也信任他。但对外怎么说?凭空冒出那么多粮种。”   上官钧扬唇一笑:“陛下遇过仙,会点神通难道不正常?晚些时候陛下画一道符,让叔圭带去粘贴便好。   “知道的只会以为是那张符的作用,不知道的,就让他们自己想去吧。等再一传开,百姓自会编出诸多说法,陛下根本不用多做解释。”   姬安眨眨眼,想像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可真有你的。”   上官钧又问:“他在那边用此物定位,陛下可能收到消息。”   姬安:“定位器一亮绿灯,我这边马上就能收到。你等等……”   他尝试往刚才的桌上位置放一本书。   下一刻,定位点出现了两人都熟悉的柔光光团。等光散去,书本就静静地躺在桌面,彷佛一开始便在那里。   姬安观察了一下,说:“应该是以定位点为中心来放置。让叔圭最好找个室内吧,空仓库之类的地方,在中心定位。然后不要再让人靠近,免得压到人。   “我设置在天亮的时间取出粮种,第二日他再去仓库就能见到。如果一个仓装不完,可以多定几个位,我会按着定位数平均分配几份的数量,他那边计算清楚就行。”   上官钧:“如此还省了运送的麻烦。”   姬安叮嘱:“这东西只有一个,你记得交待他要好好保管。”   上官钧应道:“这是自然,陛下放心。”   说完,起身进到房中,没多久就拿着一只装印章用的小盒子出来。   姬安往里一看,发现正合适装进定位器。   上官钧合上盖子,取出装重要物品的贴身小荷包放进去:“明日我便向叔圭交待清楚,待他起程前一晚再给他。”   姬安给上官钧夹一筷子菜:“好了就快吃饭,一会儿菜凉了。”   吃过几口,突然说:“明日我们出去吃晚饭可好。”   上官钧问:“陛下又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姬安笑道:“听说留仙楼推出几道新菜。”   上官钧:“陛下若光是想吃,让人买回来便是。”   姬安:“据说那豆腐羹就得刚出锅最好吃,送到宫里过去这么久,口感就差了。”   他伸手扯扯上官钧的袖子:“吃个饭就回来,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上官钧垂眼看去,不禁失笑。   姬安平日里工作勤勉,难得见他为口吃的这般。   上官钧不由心中柔软,伸手握住姬安的手,轻轻捏一捏,眼中含笑地应:“好,那明晚便出去吃。”   ○●   三月初二,随着天气渐暖,京城启阳城外比起冬日更加热闹。   上午,尽管已经开门多时,城门处依旧排着队伍,有出城的,也有进城的。   田守朴抬头望望高大的城门,轻吁一口气——总算赶上了。   恩科的报名截止时间是三月初五,他过完元宵出发,原本时间是足够的,二月中怎么都该到了。却不料路上生了一场病,幸好他银钱带得够,只是休养耽误了不少时日。之后紧赶慢赶,现在才到。   早春的阳光不烈,晒着还挺舒服。不过田守朴背著书笈,一路赶来还是感觉身上冒了汗。他抬袖擦擦额头,一边解下腰间水囊喝水,一边排入进城的队列当中。   排在他前方的,是个中年文士,身边跟着个牵着驴的老仆。   田守朴见他似在看书,忍不住探头瞄一瞄,这才看清——不是书,是以前的《大盛旬报》。   文士在看的,是《旬报》上介绍的一种新农具,叫踏犁。   犁用于播种前的翻土深耕,目前民间常用的曲辕犁要有牲畜在前面拉,人在后面扶犁。若家中无牲畜,就只能由另一人在前头拉,而人与牲畜的力量可就差得远了,拉起犁来非常耗力。   但这踏犁,顾名思义,是由人踩踏着使用,非常合适没有牲畜的人家。不仅比拉犁省下许多力,还是单人使用,可以省出一个人来。   田守朴禁不住脱口道:“这踏犁可是好东西啊!我们村子好多人家今年冬天都做了,现在春耕正能用上。”   文士身子微顿,转头回看。   田守朴这才察觉不妥,连忙拱手作揖道:“小可看见踏犁,就想起家乡,一时冒昧,还望先生勿怪。”   文士打量下他,也拱手回礼:“无妨。看郎君的打扮,是进京赶考的?”   田守朴笑道:“正是,小可田守朴,沧阴人士。”   文士:“敝姓李,李震士,进京……访友。”   说完,又问:“田小友只一人?怎不带个书僮或仆人帮忙。”   田守朴:“小可自小习惯了独自一人,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两人便就着文士手上那份《旬报》闲谈起来。 第107章 恩科   李震士道:“先前我一路过来,想看看京郊附近的田中有无人用这踏犁,可惜都未见到。”   田守朴笑着回:“李先生应当只见到牛拉的犁了吧。京郊的地都是京中大户的,虽说多由佃农耕种,但那些地的主人为了收成更好,春耕时会提供耕牛租赁,价格合适,因此佃农都轮着租牛。”   李震士挺诧异:“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田守朴解释说:“小可原也和李先生一个想法,因没见着,就寻人问了问。”   李震士眸光闪了闪,拈着短须点头道:“我原还想着,《旬报》是京城发的,既在其上登了,京城该有人用上。”   田守朴:“李先生这份是一月的,在二月中那期《旬报》上所登的朝廷消息里,今年圣上在耕藉礼上用的便是这踏犁。”   李震士:“这个我也看到了,才会有那想法。田小友村中既做了不少,感觉可好用?”   田守朴:“试用起来是极好,所以才许多家都做了。不过小可离家之时是元宵过后,还未真正高强度使用过,不知比之往年如何。”   他见李震士露出遗憾的神色,又建议:“从京城往外走七八日,可能有些村子里会有人用。李先生若有兴趣,闲暇之时,或可去寻访一二。”   李震士应道:“好,有空我便去寻寻。”   城门检查的速度不慢,两人聊过一会儿,也就轮到了他们。这个门洞有两名士兵同时查,两人便一同掏出身份文书。   检查田守朴的这名士兵看得快,浏览完也没多问,只说:“若需办快速出入证,可到知府衙门去,免费办。”   田守朴听到这个陌生的词,不由一愣。   倒是旁边李震士先问:“敢问这‘快速出入证’是何物。”   士兵回道:“就不用每次进出都查文书,只看那证便能过,你们方便,我们也方便。不过你们若不在京常住,就只能办三个月的短期证,过期需得重办。”   一边说,他一边将田守朴的文书还他,又道:“田举人来得晚了点啊,进了城就赶紧先去报名吧。今年的报名地点改到贡院门前,知道贡院在哪吗?”   田守朴忙答:“知道的,我去年也来过。谢谢告知。”   检查完过了城门,田守朴赶着去贡院,便和李震士拱手作别。   田守朴看看日头,心里计较一番,觉得还是时间更紧要。就在街边寻了辆小驴车,掏钱让车夫快些拉自己去贡院。   到得贡院,果见门前摆有桌椅,坐着两人在闲聊,还摆有挡风的屏风。大概是临近报名截止日,此时没有别的举子在。   田守朴连忙走上前,掏出州府开具的文书,又拿了几钱碎银,一同递上去。   不过值守的一人只接了文书,推掉他的银子,一边填表一边道:“后边墙上贴有众考官的名讳,你自己看看,有没有要避哪一位的。主动报了,免得排查时有遗漏,再被覆查出来,成绩作废就不好了。”   田守朴一边心道“这是今年新举措吗,以前可不公布房考官的名单”,一边抬头去看。结果一看就吓一跳:“今年这么多位考官!”   值守随口答:“是加了不少人。而且今年的主考官是大司马,要是考中,你以后的座师就是大司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呢。”   回避是限于正式名份的师徒和近亲、姻亲之内,而田守朴在京城都没有熟人,其实可以不用看。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确认了一遍没有同姓的考官,也就放下心。   值守登记完,将文书还给他,还加一张盖了印的条子,道:“十五日至十七日这三日,可凭这张条先来这里问问你分在哪一号。到时还会贴出号房的分布图,先看看,心里有个底。”   田守朴一边道谢,一边心中惊讶——今年竟然还能提早知道号房,就不会像去年似的,进去了转许久找不着地方。再仔细看看条子,见上面的编号已经到了两千八百多,就知今年的考生也不少。   他仔细收好那张条子,再摸钱袋:“不知今年的考篮得多少银子?”   值守:“今年不用统一买,自备即可。你要没备有,随便找一家客栈问问,都有成套的卖。若不嫌麻烦,自己在街上一样样买也成。”   田守朴一愣——去年那考篮就要卖十两银子,不买就不让拿自己的用具进。听说这是刮钱的老传统,没想到今年竟然取消了。   值守看他背着行李,继续说:“你还未找地方住吧,来这么晚,现在可不好找了。你先看看吧,若是找不着再回来,我们会给你安排。   “如果这里没人了,就去知府衙门敲门。总之,不会让你露宿街头。‘要让每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都有地方住’——这是圣上专门提过的。”   田守朴一愣,随即拱手道:“感谢圣上恩德。”   值守:“我们京城新开了图书馆,募集了不少书,可以在里头看。就在太学附近,找人问问便知。你若想看书,可以去寻。”   田守朴再次道谢,这才转身离开。他去年来京考过正科,对京城里的住宿有点了解,赶紧去寻自己住得起的地方。   只是,一到了科考季,客栈涨价也还罢了,来得晚了就真是遍寻不到空房。又不可能去住脚店大通铺,一是不安全,二是休息不好太影响考试。   田守朴寻到黄昏依旧没地方住,想到先前报名时那人说的,只得再往贡院去。   却在这时,他听见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田小友?”   田守朴循声望去,就见一条巷子口站着两人,其中一个正是今日新结识的李震士。他身旁那人面白无须,头发却已花白,看着颇为富态,衣裳也是绸缎。   李震士和身旁人低声说了两句,便向田守朴招手:“田小友可是寻不着住处,若不介意,可与我同住。”   田守朴过来拱手见礼,听见此言,惊喜道:“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李先生。”   李震士笑道:“有何打扰的。”   又介绍道:“这位是我友人王员外,如今我便是借宿于他的宅子。”   田守朴连忙行礼,不好意思地道:“实是各处客栈都满了,两位若愿收留小可,小可愿出房费。”   王员外慈眉善目地笑道:“田举人不必这么见外。我招待李先生,他又愿均一间房与你,不必谈钱不钱的,你只管住就是。考试重要,若你能高中,还给我这地儿留福气了呢。”   双方略作寒暄,王员外便上车离开。   李震士引着田守朴往巷子里去,一边道:“王员外的宅子里住了不少庄户人家,不过你随我住一个院,旁人吵不到。你不介意吧?”   田守朴连连摆手:“不介意不介意,能有个安稳住处让小可备考,小可已是铭感五内。”   李震士笑着拍拍他肩膀:“既一块住,不必再如此客气。“   田守朴随着李震士进了巷中一家大宅,一路往里走,果然遇见好些庄户人家。不过他向来与村人亲近,此时见着这些人反倒有种亲切感。   再跟着李震士进到所住院落,被安排在李震士邻房。屋子打扫得干净,住宿条件比外头的客栈还好。   田守朴放下东西,问得李震士还未吃饭,就坚持要请一餐:“先生为我省下如此多住宿钱,无论如何都得让我表表心意。”   李震士拗不过他,只得再同他出门去。   田守朴就近寻一家看着上档次的酒楼,硬拉着李震士进去。   两人要了个二楼角落的雅座点上菜,田守朴想到刚才见柜台有《旬报》,记起今日是发刊日,就让小二取一份来。   没一会儿,小二端上茶水和小菜,也将《旬报》交给田守朴。   田守朴问:“多少钱?”   小二笑道:“五文。”   田守朴递了钱去,看小二走了,和李震士笑道:“我们沧阴县城卖三文,一文是给寄卖点的。看来京城的酒楼不差这一点钱。”   说完,又问:“李先生可看了这期。”   李震士回道:“今日我已看过。这期介绍的新农具叫秧马,可坐着插秧。”   田守朴惊喜:“还有新的啊!”   他赶紧先翻到后头,一边喝茶一边细看。   秧马形似小船,头尾两翘。看图标,可供一人坐在上方,前头还能放置一部分秧苗,使用之时插一排秧便向后滑行一下。比起站着插,这样坐着插一能提高效率,二也减轻劳动强度。   田守朴看完图纸与解说,不禁敲桌赞叹:“妙啊!这秧马太适合水田使用了!”   不过,接着却叹息道:“可惜,若是早一些登,我出门前便看到,就能找人做一批给乡亲们用了。现在我离了家,不知道家里人能不能想到这个。”   李震士拈须道:“前几期登的那些各地都能用上,这个只是水田种谷用,所以排在了后面吧。便是今年来不及用上,明年也能用上的。”   说完,看田守朴杯中空了,便提起坐在旁边炉子上的茶壶给他添。   田守朴道过谢,目光看到那炉子,又叹道:“我这一路上京,见不少地方都用上了这蜂窝煤,甚是羡慕啊。”   李震士顺口问:“是沧阴县供应量少,田小友没能买到?”   田守朴却说:“我们沧阴完全没有卖。”   李震士惊讶:“一点都没有?”   田守朴:“可能还没推广到吧。沧阴在江南,或许要先紧着更冷的北方。”   李震士眸光闪烁一下,垂眼喝茶,没说什么。   这时,与邻座相隔的屏风传来敲击声响,两人下意识看过去。   就见一名带点少年气质的小厮转过来,对两人行礼道:“打扰二位先生,我家主人想与二位一叙,不知是否方便。”   田守朴和李震士都是一愣。   未等他们回答,就又有两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带着另一个小厮自屏风后转过来。一人眉清目秀,笑容和煦,另一人甚有气势,不怒自威。   小厮介绍:“我家主人姓安,这位是四公子,这位是二公子。”   田守朴连忙起身见礼:“两位公子好,在下田守朴。”   他的位子在前方,就没能发现身后的李震士满脸的震惊模样。   姬安对田守朴笑问:“田公子可是来京赶考的。”   田守朴:“正是,今日方到。”   姬安看向李震士,见他还愣愣地看着上官钧,猜他是认出人来了,不由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察觉,回视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想不起人。   姬安便问:“不知这位先生是……”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去,李震士这才回神,连忙行礼:“在下李震士,亦是今日方才进京,在城门处恰巧结识了这位小友。”   姬安不禁扬下眉——原来这就是自己召回来的江州知州,还真是挺巧。   他续道:“刚才我在旁边听见二位几句话,便想与二位聊聊,二位不介意吧。”   田守朴自己不介意,便去看李震士。   李震士连忙示意:“不敢,二位公子快请坐。”   四人入座坐好,徐小七和洪大福取了茶杯来倒茶,便立在一旁。   姬安先问田守朴:“听田公子所言,沧阴没有蜂窝煤卖?”   田守朴点点头:“是的。我在《旬报》上看到介绍,就一直盼着卖,却是始终未见有。就特意去煤场打听,但回覆我没听着上头说会在沧阴卖。”   姬安点点头,却没再多纠结这事,下一句就转了话题:“冒昧问一句,田公子去年可参加过会试。”   田守朴倒没介意,只不好意思地笑笑:“去年落榜,今年来再战。”   姬安笑着贺一声“旗开得胜”,又问:“可报了名,还顺利否。”   说到这个,田守朴就忍不住笑得更高兴:“已经报过,比之去年,可太顺利了。今年不用交报名费,也不用买贡院的考篮,竟是一文钱都没花。去年光是报名,前前后后就花去十二两银子。”   洪大福看一眼姬安,小声插话道:“报名费今年原也是要交的,但圣上得知之后,多拨了经费,就不用考生们掏这一笔。”   田守朴听得一愣,随即向着皇宫方向拱手,诚恳地道:“多谢圣上恩典。”   只不过,在场之人也都心知肚明,洪大福那话就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就是天子整治了下面私自乱收费的现象。   姬安续道:“京中开了一家图书馆,里面有些书可能对考试会有所帮助。离开考还有半个月,田公子可抽空去看看。”   田守朴点头回说:“我报名之时听说了,在太学附近,打算明日便去瞧一瞧。”   姬安又道:“刚才我还在旁边听到,两位对新农具似乎都颇有兴趣。我也有兴趣。”   接着便和两人聊起《旬报》登过的几件新农具。   不多会儿,小二端着田守朴点的菜送上来。田守朴想着菜不够,还要再多点几个菜招待姬安二人。   但姬安没再留,笑着起身告辞。   田守朴目送那一行人离去,回头对李震士道:“那两位安公子瞧着就是高门富贵之人,没想到也对农具颇有研究。”   李震士面色微妙地点点头:“是啊……”   *   姬安和上官钧骑马回宫。   夜市热闹,晚风里飘着种种香气。   不过,姬安的声音却带着点凉意:“沧阴县,竟然没有蜂窝煤。”   上官钧转头看他,安抚道:“派人过去看看便是。外面宵小众多,四郎若为此气坏身子,可不值当。”   姬安回视一眼,又恢复了笑容:“我知道。京城里都好多事不管就泛滥,更别说外头,慢慢来吧。”   上官钧伸过手来,在他握住缰绳的手背上轻轻拍两下。   姬安也不想在这个大好的日子里搞坏气氛,就转了个轻松的话题:“说起来,你真不准备给图书馆冠名了?”   上官钧:“反正京中仅此一家,只说‘图书馆’亦不会弄混。不过……”   姬安:“什么?”   上官钧看向他:“也说不定哪天我又改了主意。”   姬安笑笑:“随你高兴吧,反正字也是你题。”   两人一路闲聊着回到立政殿。   下了马走进院几步,上官钧就不由得驻足。   院中有一只“白虎”,傲立之姿,威风凛凛。   那是白绢所扎,用墨画出身上条纹,腹内还燃着烛火,虎背足有半人高,可以称得上一盏大型花灯。   上官钧愣过片刻,脑中闪过一道光,转头看向姬安:“陛下……知道?”   姬安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听黄义说的。”   说完,上前两步,握住上官钧的手,再踮脚抬头,轻轻亲一下他脸颊:“生辰快乐。”   上官钧就觉那一下碰触带来的温暖,片刻间便盈满全身。   今天是上官钧生辰。   但也是太宗皇帝的忌日。因不好大办,先帝干脆对外说上官钧的生辰在下月,每年四月初二都会开宫宴给上官钧庆生,也会在京中广发糕点。   不过,以前的每年三月初二,上官太后和先帝都会私下里先给上官钧庆祝一回。只是,二人过世之后,也就只有王晦和黄义还记得这个日子,会让厨房准备一碗长寿面。   上官钧一时心潮翻涌,犹有些怔愣。   姬安晃晃两人相牵的手,拉着他走到那只白虎灯前,伸手轻抚着虎头:“我想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后来想起元宵时没找着满意的灯,就让人扎了这一只。二郎可喜欢?”   上官钧跟着摸上去,最后手盖在姬安的手上,目光也转而凝视着他:“四郎送的,我自然喜欢。”   姬安再次回牵起那只温暖的手,笑说:“就是比我想像的大上不少,你看放哪里合适。”   上官钧这才细细去看这只威风霸气的虎灯,突然想起元宵节那只被姬安在额头上画个“王”的小猫灯笼,眼中不禁升起笑意。   最后,他说:“放书房吧,与四郎的屏风做个伴。”   姬安打趣道:“什么都放书房,要不了几年就堆满了。”   上官钧扬眉:“待有了新的,便将旧的移到元德殿摆放,书房里只留新的。哪时起了意,我再与陛下到元德殿欣赏一二。”   姬安就想起自己写的那卷册封皇后的诏书,忍不住低下头闷声笑。   上官钧目光从他脸上滑到露在衣领外的一截颈脖,再转到白皙的耳垂,眸色暗下一分:“外出一趟,在街市中沾染上许多味道,陛下该沐浴一番。”   姬安抬眼看他:“你呢?”   上官钧眸中映着火光:“我自然也是一同。”   姬安眨下眼:“中间立扇屏风?”   上官钧翘起嘴角:“陛下想立便立。只是……”   他微微弯身,凑到姬安耳畔,低声补齐后半句。   姬安只觉耳朵阵阵发烫,也不知是被上官钧的气息吹的,还是这半边身离那只白虎花灯的烛火太近了。 第108章 考前   姬安疲惫地靠在上官钧怀里,闭着眼睛喃喃地说:“该让人做个再大点的浴桶。”   上官钧轻抚着他后背,不时泼上一些所剩不多的水,免得他凉着,说话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满足和难得的庸懒:“不如让人挖个池子。”   姬安有点心动,但还是道:“那会不会太浪费水了。”   上官钧在他脸侧轻轻啄吻:“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每日为大盛劳心劳力,偶尔享受一下亦是应当。”   姬安想了一会儿,终究没能拒绝那种诱惑:“那就挖吧,不用太大。”   上官钧笑道:“宫里也挖不了多大,大了水凉得快。附近有带温泉的离宫,陛下何时空了,我们去小住几日。”   姬安转动一下迷糊的脑子:“什么时候还有长假……”   这时,屏风那头的动静终于停下,洪大福隔着屏风禀一声“陛下、大司马,这边的热水备好了”,才退出浴房去。   上官钧:“陛下累了便睡吧。”   随后就抱着姬安绕过屏风,去刚放好热水的浴桶中清洗。   姬安的确累,但迷迷糊糊的也没睡实,依稀能感觉到上官钧帮自己洗了澡,再擦身穿里衣,最后抱进卧房中,让自己抱着软枕趴在床上。   后腰处传来舒适的按捏力道,姬安喟叹一声,连系统都懒得开,直接含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上官钧看一眼刻香:“离陛下平日休息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可是担心没看完的奏疏,一会儿我去过一遍。”   姬安却道:“不用,紧急的我都先处理了,剩下一些留到明日也无妨。只是,我原本让厨房准备了长寿面……还吃吗?”   上官钧就逸出一声轻笑:“陛下备得正合适。方才耗费一番力气,现下我的确感觉腹中有些空。”   姬安想起“耗费力气”的过程,哼了哼,转话题道:“生辰礼今日送了,下月给你开生辰宴,可没有第二份礼啊。”   上官钧弯身在他耳后亲一下:“陛下今年还要改判卷的方式,下月初二我也不知能不能从贡院中出来。若是赶不上,便不用办了。”   姬安:“判卷只有策问要改,策问又是第一项考的,不会赶不及吧。”   上官钧:“随缘便好。陛下今日都特地给我过了生辰,生日宴不重要。”   姬安听得心中暖暖的,轻轻应了一声。   按完腰,两人让厨房上了长寿面。姬安担心夜里吃多了积食,本来也没让备多少,只是两小碗。   一同吃完,也就如往常一般,洗漱睡觉。   ○●   第二天,两人起床之时,关忠便报:“陛下、大司马,王内侍来了。”   顿了下,又补充:“昨晚他来过一趟,听闻陛下与大司马忙着,就回去了。”   姬安不由得一滞。   上官钧倒是一派自然地问:“可有说何事。”   关忠:“说是给陛下回李知州的事。”   姬安定定神,应一声“嗯”。   两人收拾好,转出外间,就见王晦笑容满面地候着。   王晦上前行礼:“陛下早,二郎早。二郎又长了一岁,今年定也能平平安安。”   上官钧点下头,和姬安一同落座,吩咐人上早膳。   姬安和平常一样,给王晦也赐了座,问:“你看那李震士如何。”   王晦禀道:“昨日奴有意引他与庄户们聊起庄稼和农具,李震士的确能同他们聊到一块去,看着是真懂其中的道道。”   随后将昨天记下来的一些内容都详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他昨日新结识一名赶考的举子,说那人也很关注新农具。恰好那人来得晚,找不到地方住,他便将人收留在奴招待他的院子中。”   姬安知道这是指田守朴,点点头,没多说,只道:“既然你已确认李震士有真材实料,就让人传他下午进宫来见我吧。”   王晦应了是,见姬安再无吩咐,便乖觉地退出去,留姬安与上官钧安静吃饭。   姬安又对上官钧道:“你和叔圭说一声,李震士应该很快就会去拜访他。”   上官钧一边应,一边给他夹了只包子。   吃好早饭,这一天的工作也就正式开始。   开春之后,事情渐渐少下来,加上姬安完全习惯了这个生活节奏,比起忙碌的年底,感觉现在轻松不少。   下午,姬安再次见到李震士。   李震士见到姬安之时,哪怕昨晚已有所猜测,还是忍不住现出包含惊诧的复杂神色。   姬安等他行过礼,让关忠搬来张椅子,笑道:“李先生,坐。”   李震士连道“当不起”,侧身坐下。   姬安看他有些紧张,就先闲聊一句:“李卿该是猜到我身份了吧。”   李震士应道:“臣认得大司马,是以……”   上官钧在,姬安还能占据主导地位,加上年纪与传言中相当,自然也就不难联想到是谁。   姬安:“可去过吏部,拿到农学署人员的名单?”   李震士:“臣上午去了,已见过署中众人。”   根据先前的报名、推荐、考察,现在农学署中共有七人,李震士就是被姬安召回京任农学令。   李震士此人出身于耕读之家,但祖上连秀才都没有出过。他以前亦是一边耕作一边读书,哪怕中了举也没有离开田边。后来外派各地,依旧时常下地考察,有丰富的田间经验,这就是姬安看中他的地方。   姬安又道:“王晦那里的庄户,都会归入农学署,你知道的吧。”   李震士:“是,王内侍昨日已和臣说了。臣与他们聊过,都是经验老道的农人,臣日后还得倚重他们。”   姬安看他这般态度,目前感觉甚为满意,至于李震士是真性情如此还是装出来的,看一段日子便能知道。赖大壮等人背后是王晦,姬安想要探得虚实还是容易的。   此时,李震士抬眼看看姬安,犹豫片刻,还是主动说:“昨日臣见到一本讲轮种的书,庄户们说是陛下赐的……”   姬安点头:“嗯。不过他们毕竟学识有限,研究了一冬也还是一知半解,李卿有空之时便先和他们一同参详那书吧。”   李震士闻言,不觉奇怪于他那句“有空之时”是什么意思。农学署刚设立,除了推广农具,不正好能以此为研究方向。   就听姬安再问:“你应该知道河关开田的事。”   李震士点头:“邸报与《旬报》都登了。”   姬安:“今年春,我要试种几种新粮。在河关种的新稻种,就是重中之重。农学署里只需留下两人,与几名庄户。余下的,由你亲自带队去河关,教导那里的边军与百姓种好新的稻种。”   李震士微愣,随即连忙拱手应是,又问:“不知那新稻种是来自何处。”   姬安给他递上一本小册子:“来自何处你就不用问了,这一本册子是那稻种的特性与种植要点,你可以带人先研究一二。”   李震士接下,又思索着道:“河关……那不日就该启程了,否则恐赶不上育秧。稻种可是已经运过去?”   姬安:“中央军要派一部分人去支持河关,由枢密都承使刘叔圭带队,你与他们同去便好。这次开出的田大多数是军屯,稻种由都承使负责,你有什么事都可直接问他,我已和他说过。”   李震士:“那臣稍后便去枢密院一趟。”   姬安点头道:“若无他事,你现在就可以去了。如有什么需求,和叔圭说,或是进宫见我都行,休沐日也无妨。”   李震士赶紧起身,行过礼便要退出去。   姬安突然想起昨晚的另一人,又叫住他问:“我听王晦说,你收留田守朴一同住。”   李震士:“回陛下,是的。他上京途中病了一场,来得晚了,寻不到客栈空房。”   姬安:“你觉得他如何。”   李震士就不由微笑道:“臣与他颇为投缘。若他能高中,臣想求陛下让他到农学署来。”   姬安跟着笑道:“这我不能先应你。我要用人的地方啊,可多着呢。”   *   田守朴觉得自己今年的运气很不错,虽然进京晚了,却是因此遇到好心人,住进好院子,能安安心心备考。   连着两年开会试,今年来考的多数还是去年那些人。而去年已经选中一批,他的好运要是能持续下去,说不定今年能有幸上榜。   田守朴昨日听说了“图书馆”这么个新鲜的地方,心里惦记着,今日就寻了过去。   不算难找,果然是到太学附近一问就得到指路。   田守朴依言找到巷中这座闹中取静的大宅,抬头看见门匾上的“图书馆”,不自觉地暗赞一声:“好字。”   门口无人看守,他便直接迈进门去。   迎面就是一扇大大的石屏风,刻有“图书馆细则”。   田守朴一条一条细看,心中不免惊讶——还允许将书抄录走!   他便暗下决定,若有外面寻不着的好书,要多抄一些回去。哪怕今年没能考中,能抄到好书也是一大收获。   田守朴看完,正准备继续往里走,忽听门外传来动静。   大概是这里太安静,门外两人的说话声音即便没有特意提高,他也能大致听得清楚。   “今日可是初三了,还有三日就报名截止,你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考?”   “嗯……先生说我的文章还差着火候,劝我不必急于一时……”   “考不考得中另说,去体验一下贡院,等到下次再考之时,心里会更有底一些。”   “但是……我听说去年光报名就得用去十二三两银子。兄长也知我手头不宽裕……”   田守朴听到这里,就站定下来,转过身去。   很快,两名文人打扮的青年走进门来,怀里都抱着一些书。   田守朴上前行礼:“冒昧打扰两位。在下田守朴,沧阴人士,进京参加恩科。”   那两人一愣之后,也赶紧回礼。   年轻一点的那人道:“田兄好。在下杜阳,于太学念书。”   稍年长的那人则说:“在下宋远之,是一名大夫。”   田守朴:“适才我不小心听到两位说,杜兄还在犹豫要不要报名考试。”   杜阳就现出点羞赧之意:“是的……”   田守朴:“我去年来考过正科。觍颜说一句,的确如宋兄所言,有过经历之后,今年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宋远之对杜阳一笑:“听听,过来人的经验。”   田守朴又道:“而且,我昨日刚报的名,今年什么费用都不收,考试用具也可以自己准备。”   杜阳听得吃惊:“不用交钱?”   田守朴笑道:“是圣上给的恩典。”   杜阳和宋远之对视一眼,惊喜得立刻下决定:“我等下就去报名!”   宋远之叹道:“圣上体恤学子啊,不仅筹建这图书馆,还特意过问恩科报名这种小事。”   田守朴吃惊道:“这图书馆也是圣上所建?”   宋远之:“该是参照宫中藏书阁而来。”   他简单地说了说两者关联,又笑道:“今日我和杜阳就是来捐书的。这是我从宫中藏书阁抄出来的医书珍本,他那两本也是转抄自宫中收藏的典籍。圣上仁爱,我们也想尽一份力。”   田守朴跟着感叹一番,三人便一同往里走去。   宋杜两人以尽地主之谊的心态,带着田守朴在图书馆里转了转,给他详细做了介绍,才与他作别去捐书。   田守朴按着每间藏书房门口的分类索引,寻到自己想找的类别,进去仔细看看。现在书还不算多,但还是有一些他未看过的。   他拿了一本书,做好登记,带去阅览室。   阅览室里竟然还提供开水,田守朴去倒了一杯,随意寻个座安静看书。   一本书翻过一小半,他突然感觉有人在旁边坐下。   田守朴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那人对他笑笑,凑近过来小声说:“看公子有点眼生,是外地来考恩科的?”   田守朴点点头。   小厮放轻到了气声:“要不要买参考题。” 第109章 骗术   田守朴不是没有社会经验的人,像这种悄悄找上门兜售的,他第一反应就是骗子。   可他人生地不熟,并不想生事,于是就委婉地道:“礼部出的历届考题和优秀文选,我都已经买过了。”   每一次取士结束后,礼部都会印刷会试与殿试的优秀卷,可以说是唯一的官方参考题。   另外,很多书院会在考前押题,但那些都是书院内部的秘密。这就给了许多骗子可乘之机,骗人说自己手上有哪些知名书院押的题和评选的佳作。   田守朴特意说了礼部,就是表明自己只信朝廷出的东西。   那小厮也听出来了,笑道:“不是那些民间押的题。公子不是京城人,大概很多事都没听说。”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看四周,抬手指指门外:“一句两句讲不清楚,我们出去说,公子不妨听过再决定买不买。反正,多了解一些消息总不会吃亏,是不是。”   最后那句倒是实话。田守朴犹豫片刻,还是拿起书,跟着那小厮一同出门去。   两人寻了个偏僻角落说话。   小厮:“今年增加了不少房考官,连副主考都加了几位,公子知道这事吗?”   田守朴点下头:“贡院前贴出了名单。”   小厮:“但公子大概不知道,为了选出这次的考官,圣上先在朝中办了次考试,从三品以下的文官都要参加。”   田守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卖的是那次考试的试题?”   小厮神秘一笑:“还不止。”   他谨慎地抬头再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续道:“我这里还有不少考官做那份题的答案。”   田守朴听得瞪大了眼睛。   众所周知,考官的偏好在科举各级考试中都极为重要。更别说那考题还是天子选拔考官用的,自然还代表着天子的偏好。   小厮犹嫌不够似地,继续说:“这还不是圣上第一次出考题选人。早在去年,圣上刚继位的时候,就选过一批御前听用的人。当时圣上选人用的试题,我这里也有。”   田守朴不由得打量他几眼,轻声问:“多少钱。”   小厮:“选考官的题,二十五两。考官们的答案,五十两。最早那次选人的题,三十五两。公子如要全套,就打包一百两。”   田守朴:“怎么题和答案还分开,有了答案难道还会不知道题?”   小厮:“这公子就不懂了。圣上这回出的题可新鲜,叫选择题,四个答案里选一个。只买答案,还真不知道题是什么样。”   田守朴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没那么多钱,还是算了。”   小厮却拍拍他:“公子可以去京中各书铺打听打听,就知道出题选考官的事是不是真的。而且,好多书铺里也有这份题卖,不过铺子卖得比我贵,光题就要五十两。但后两种,就只有我这儿有。”   田守朴诚恳地道:“我不是嫌贵,是真买不起。”   小厮也不强求,只笑道:“离开考还有半个月呢,公子要哪时改了主意,再到这图书馆来。”   说完,倒是毫不留恋地走了。   田守朴沉吟片刻,继续回阅览室去看书。   直到近黄昏,田守朴将书看完归还,才离开图书馆返回借宿之处。   他心里惦记着上午那小厮卖题的事,犹豫一路之后,还是决定去和李震士说一说。   田守朴其实能看得出来,李震士应该不是一介白身。包括借宿这座宅子的主人王员外,很可能是宫中之人。   只是对方不愿透露,田守朴自然识趣地不会追问。可今日碰到的这事,他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田守朴既做了决定,回到院中正好见李震士在树下石桌凳处看书,便要上前与他说话。   却不料,李震士先开口唤他:“守朴,过来坐,我有话与你说。”   田守朴一愣,连忙行礼坐下。   李震士抱歉地道:“先前没对你明说,我原是江州知州,现被圣上召回京中出任农学署的农学令。”   田守朴立刻想到了:“是《旬报》上说过的,那个新设立的部门?”   李震士拈须笑道:“正是。过几日我就要带人启程去河关,指导河关新田种植新稻种。圣上寻到一种良种,据说产量能提高许多,今年先在河关新田试种。”   田守朴跟着面露喜意:“这是大好事啊!”   李震士:“我走之后,你安心继续住在这里,对你并无影响。外面的庄户我会带走大半,不过他们的家眷会留下。你若缺人洗衣做饭,都可雇他们做。去年你应过试,考试的准备我也没什么好叮嘱的。”   田守朴连忙拱手:“多谢先生挂念。先生不必担心我,我能料理好自己。”   李震士点下头:“好好考,待你高中,我还想着将你收进农学署来。”   田守朴感激道:“借先生吉言。”   只是,李震士既然马上要离京,那先前那事也就不好和他说了,而且科举的事和农学署也没有关系。   田守朴脑子一转,想到今日结识的杜阳和宋远之。宋远之是御医,在宫中任职,杜阳是太学生,不如去和他俩说说,看看他们有什么建议。   这么想好,田守朴就要起身回屋。   没想到,李震士却主动问:“方才看你模样,是不是有事想和我说?旦说无妨,能帮的地方我会尽力。”   田守朴又坐了回去,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在图书馆碰到那小厮之事。   *   两份试题和一份十余人的答案摆在姬安和上官钧面前。   姬安随意扫了两眼试题,问:“和原题能不能对得上。”   飞廉军统领秦直回道:“臣逐一比对过,八九不离十。”   上官钧嘲讽一笑:“记忆力还真不错。”   姬安再点点后两份:“这两样,是今日才有开始卖的?”   秦直:“臣的部下是今日买到,想来该是就这两日才开始。不过他是扮成外地举子,京中举子之间不知道会不会有更早的购买管道。”   但再早也早不了多久,考官名单刚公布没几天。   至于那份选拔考官的题,姬安就没想过能捂住,毕竟涉及的人太多了。果然,上月二十左右,各书铺就开始悄悄地卖题。   姬安想了想,吩咐秦直:“多打探,把卖答案的都盯紧了。等贡院一开考,就将那些人抓了送去大理寺,让大理寺彻查。”   抓人不是因为舞弊,而是因为卖答案的那些人涉嫌行骗,还要一同查查另一份题是怎么泄出去的。不过如果现在抓人,姬安担心会造成恐慌。还是等到开考之后,考生都在贡院里,也就不会被外面的事影响情绪。   秦直应了是,看姬安和上官钧都没有其他指示,便想退走。刚要转身,突然想起一事,又道:“臣的部下今日还看见,那个卖题的人先接触了田守朴。”   昨晚姬安和上官钧出宫,四周也有飞廉军秘密跟着。秦直想起部下说姬安和田守朴聊得挺好,就顺便提了一句。   姬安果然问:“他买了吗?”   秦直:“目前看着是没买。”   姬安点下头,挥手让他下去了。   随后拿起那份所谓的“考官们的答案”,对着题目看,却是越看越好笑,忍不住对上官钧道:“五十两银子,就这。买考题先不说,真会有傻子买这个?”   上官钧:“大多数举人都不差钱。”   很多人未必不会怀疑真假,但哪怕觉得假的成份大,也会为求心安买来看看。卖的人利用的就是这种心理。   姬安一笑:“虽然不差钱,但真当了冤大头,不知道会不会觉得郁闷。”   说完,写了张条子,让洪大福亲自送到《旬报》编辑部给石庭芝。   上官钧在旁边看得清楚,姬安让石庭芝在下期《旬报》上刊登那两份考题。   想到姬安已经出好的会试题,他不禁叹道:“等他们看到题,就会知道,陛下的偏好根本不需要猜,就明明白白写在题上。”   姬安:“其实也好。现在想得越多的人,到时看到题估计也会多想。这一多想,倒是更容易暴露出自身的真正倾向。”   事情说完,两人也就一同起身往外走。   秦直是在午饭后来的,今天议事结束晚,姬安和上官钧一同吃午饭,也就一同听了他禀事。此时姬安要去书房,上官钧则去枢密院。   临出门前,姬安突然感觉上官钧向自己挨近了些,不由转头看去。   恰逢上官钧俯身,两人鼻子差点相撞。   姬安赶紧后仰躲开:“怎么了?”   上官钧自然地伸手托着他后腰,开口问:“下午散了衙,我可否来书房等着陛下。”   两人离得近,姬安感觉上官钧的气息都扑到自己脸上,连忙后退一小步:“是今晚有什么事?”   上官钧定定看着他:“没有。但十八日起我就得待在贡院中,要和陛下分离至少半月之久,进去之前便想和陛下多相处一些时候。”   姬安听得心头有些软,脸颊有些烫,但犹豫片刻,还是嘟哝着说:“这种理由……你留下来岂不是更让我分心……”   上官钧只得轻声一叹。   姬安看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落寞,眼珠一转,伸手扯扯他袖子。   上官钧被扯得斜下肩。   姬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如,我晚上到贡院去?”   上官钧:“每晚?”   姬安:“有何不可。”   听到上官钧说半个月见不到面,姬安才想起,贡院和宫中的距离已经超过了能量接收范围。如果想保住上官钧每天提供的那份能量,要么得先花能量扩大接收范围,要么就得设法靠近到足够的时长。   那姬安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和男朋友贴贴。   姬安直接拿个现成的理由用:“开科取士乃国之大事,我勤去查卷不也是应当的。”   上官钧轻笑:“陛下是去看卷子,还是去看我。”   姬安扬眉:“就不能都看吗。” 第110章 策问   三月十八,清晨5点,姬安被系统闹钟唤醒。   他很久没有这么早起过了,得依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才能睁开沉重的眼皮。   就见身边上官钧已经坐起身。   姬安抬手揉着眼睛,含糊地道:“你醒了就好……”   自从一块住之后,上官钧原本早睡早起的作息都被他带晚了。姬安就担心上官钧醒不过来,小厮内侍们又不敢进来叫,才特意调了闹钟。   上官钧给他扯被子:“吵醒陛下了。我这就出去,你继续睡吧。”   姬安却摇摇头,撑坐起身,靠着被窝外的凉气来让自己清醒一点,一边说:“我送你。让他们端水进来,洗把脸就清醒了。”   上官钧听得心中暖暖的,凑过去在姬安额上亲一下:“不必送了。陛下不是晚上去贡院,那时又能见着。”   姬安摸摸被亲的地方,故意玩笑道:“我可没说今晚就去啊。我是去查卷,今晚又没卷子可查。”   最早一份卷要明天中午才交。   上官钧扬下眉:“陛下想让我今晚独守空房?”   姬安被他这用词逗得笑出声:“贡院里那么多人呢,大司马若觉寂寞,可以去巡场。”   上官钧点头:“的确该仔细巡几回,把那些长得俊俏的都挑出来,先黜落了。”   姬安笑得肩膀都在颤:“谁能想到本届主考竟是以貌取士……”   这时,外间传进时和的轻唤:“郎主?”   上官钧这才扬声道:“端水进来,陛下也起了。”   时和应过一声,向外传了话,又先进来点起蜡烛。   不一会儿,杂役内侍们端着洗漱用具进来,近身伺候的内侍小厮们也进来服侍姬安和上官钧起床。   两人吃过早饭,上官钧道:“陛下送到宫门便好,一会儿去了永昌殿的休息室,还能再补睡一觉,可以先不用梳头。”   姬安应一声,等着他更衣梳头,就一同出殿。   两人并骑行到宫门。   上官钧勒住马,看向姬安道:“陛下回吧,我自去了。”   两人都还在京中,其实也算不上分离,姬安原本没什么感觉,但此时听到这句,突然就涌上一点离愁。   他伸过手去,无意义地扯扯上官钧的斗篷,彷佛只为将这一刻时间拉长一些。   最后,姬安叮嘱:“要好好吃饭。”   上官钧微笑道:“陛下都特意派了厨子过去,不必担心这些。”   姬安扁下嘴,小小声嘟囔:“吃不好饭就只是厨子的问题?”   骑着马的两人隔着距离,上官钧似乎没听清,也伸手过来扯一下姬安的斗篷,温声道:“陛下早点回吧,还能多睡会儿,我看着陛下。”   姬安没和他争这个,点点头,拨马回转。   他能感觉到上官钧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为了克制回头的冲动,只得催马走得快些。   *   考生比考官还要早起得多。   田守朴在夜半寅时就起了床,收拾一番,再仔细检查一遍考篮,稍微吃点东西,就提着灯笼出门。   贡院卯时开始放人入场。田守朴来到贡院门前之时,这里已经非常热闹,除了参考的举子,还有送考的家人,以及路边卖吃喝的小摊贩。   不说家在京中那些,都有众多家人相送,便是外地举子,也多是三五成群地同来。田守朴是少有的独自一人,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个,只寻了个队伍末端排上去。   排在他前方的几人还凑在一起讨论《旬报》上登的题。自从十二日那期《旬报》一发,似乎许多举子都认准了,这次会试的题必会与那有关联。   田守朴也仔细看过那两份题,但他不是那种背书到最后一刻的类型,而且那两份题在他看来并不难,没有什么好背的。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去买碗胡辣汤暖暖身之时,身后排过来的人向他招呼道:“田兄。”   田守朴回身一看,就笑着拱手:“杜兄、宋兄。”   杜阳就排在他身后,宋远之该是来送考的。   两边寒暄几句,杜阳突然靠近田守朴,小声问:“田兄有没有听说,有人在卖那份选拔卷的考官答案?”   田守朴点头道:“有人找我了,但我觉得是骗子,就没买。杜兄应当也没买吧?”   上回他既和李震士说了,后来就没再去寻杜阳。想着杜阳连十几两的报名费都会犹豫,应当不会上这个当。   果然,杜阳就露出放心之色:“我们也觉得是骗子。原想提醒田兄,才发现那日忘了问田兄住在何处。”   田守朴连忙将自己的借宿之处说给他,看杜阳挺放松,笑道:“杜兄这状态好,越放松越容易发挥出平日的水准。”   杜阳也笑道:“我就没想过能考中,只是来体验一下。”   宋远之在旁同样笑着插话:“他真的该来一回。我帮他收拾考篮,才知他好多事不会。还得教他怎么生炉子,以及在那小小一间号房里怎样才能休息好。”   杜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三人就聊着这些琐事,放松地等到贡院开门。   所有考生都要接受过严密的检查,才得以迈进贡院大门。   田守朴和杜阳的号房不在一处,两人进门就分开各自查找。   此时天还黑着,幸好贡院里四处都燃着火把,相当明亮。还有许多手握长枪的士兵站岗,一进来就能感受到一股肃穆之气。   田守朴拿着号牌,寻到自己的号房,将号牌挂上去。   号房很小,进深不足两步,宽也只有堪堪一步,桌椅全都是横下来的板子,每个房内配有一只蜂窝煤炉子和水壶。   田守朴暗道一声“幸好和庄户们学过”,放下考篮,先点起炉子,用小火温着水。   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日。也就是说,往下他要在这里住上九日,只有每场考完能离开一日休息。   田守朴有去年的经验,此时心态很平稳,先规置一下东西,就趴在桌上盖着薄被补一觉养养精神。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锣声吵醒,知道是考官们快要来了,连忙从考篮中取出布巾,倒上一点水,擦把脸清醒清醒。   很快,便有小吏大声传话,喊众考生出来拜考官。   田守朴的号房离考官们的座席很近,出来便看到众考官正在入席。   今年光是副主考就增加到六人,房考官加得更多。此时就能见到上方众考官相互寒暄,也是极为热闹。   不过等到开考之后,众考官倒是不会留在此处,会回到房中等着判卷。巡考另有人,以免考官巡场时看到考生的原始卷,有舞弊之嫌。   这时,小吏一声“主考官大司马到”,众考官都停下话,转身恭迎。   田守朴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就见一名极有气势的青年走过来。   他一下就惊得瞪起眼——那不是……他刚到京中那天遇到的安二公子?!   或许是他瞪视得太久,上官钧扭头看来。   目光一接触,田守朴就被震回神,连忙低头拱手。   待上官钧就位,再是三声锣响。   全场肃静,众考生跟着小吏的喊话拜过考官,这才纷纷回到号房里坐好。   小吏们开始发卷。   田守朴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消化掉“安二公子是大司马”这个消息,不禁接着想到——那,安四公子又是谁?   直到拿到卷子,他才收敛起心神。   卷子封在信封中,田守朴撕开封条,取出厚厚一叠白纸。   题目印刷在第一张纸上,开头先是说明——本场考策问,共做两篇文章,十九日午时交第一篇,二十日申时交第二篇,顺序无限定。   田守朴感到有点稀奇。去年还是众小吏拿着许多题板,让考生自己抄题,没想到今年竟是印好的。想到今年省下的“报名费”,不由得心道——这又是圣上的恩典吧,皇恩浩荡啊。   只是,以前一直是先考经义,再考策问,没想到今年把策问放第一。   不过反正都是要考的,田守朴没有多想,继续往下看两篇命题文章。   第一篇,假设考生出任知县,朝廷下旨要在县中推广新粮种,与同样占据良田的新经济作物,论述自己的推广方案。   田守朴就不由得想到,李震士所说的河关新稻种。   第二篇,假设考生出任知州,治下一半的县出现灾情致当年颗粒无收,论述自己如何赈灾及恢复灾后生产。   田守朴看完,只觉得今年这策问题相当地具体,的确和《旬报》上登的题像是同样的风格。   他将题压在一边,开始构思腹稿。   *   和考生们一样,除了上官钧之外,众考官也是此刻才看到策问题目。   一排阅卷房所在的院子当中,上官钧坐在上首慢慢喝茶,听着众人小声议论过一阵。   “没想到圣上会出这样的题,和以往的差别真大。”   “我倒觉得挺好,选出来的人得真的能做事。以往的题是立意高远,但能有几个落到实处。”   “的确,虽说有下面人做事,但要是任职的人自己没章程,很容易就被下面蒙弊。”   “但今年先考策问,取士之时评判标准又是怎样?”   以往最重要的都是经义,可以说只要经义卷答得好就稳了,策问和诗赋都只是锦上添花。   上官钧等着众人说得差不多,才让小厮叫肃静,然后发下一张印好的评分流程。   众人拿在手里一看,顿时感觉头有些晕——今年怎么如此复杂!   【首先,卷子改为评分制,分几个标准共计评百分。   卷子先由房考官评分,每卷须随机三人阅卷打分,最后取平均分排序。   每房前五十名,交至副主考与主考评分,每卷须随机四人评分,最后取平均分排序。   每名副主考再从各房黜落卷中随机抽三份,主考抽五份,随机四人共同重审是否值得录取。   最后打开名字之时,如考生碰到须回避的主考给了分,则该主考的分作废,以另三名主考的平均分重计排序。】   上官钧扫视众人一眼:“今年虽加了人手,但圣上也改了评分方式。与以往相比,我们要判的卷子只多不少。诸位做好准备,国之大事,还靠诸位出力。”   众人下意识地回应了一番“必当为大盛尽力”之类的话。   不过,到底有人忍不住,试探着问:“大司马,不知道后面的经义和诗赋可是也要这样评分?”   上官钧:“都是这么判,最后三科分数相加,再以总分排序。”   下方有些人欲言又止,不过上官钧没在意,站起了身:“明日晚上便要开始忙碌,诸位今日都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   说完,出门回了自己休息的房间。   一整日的清闲,上官钧吃晚饭时就禁不住想起姬安。   哪怕派来的厨子熟知他口味,身边少了个人,这饭菜吃起来就没那么香了。   吃过饭,上官钧走到房门处看看外头狭小的院子,正犹豫要不要练剑。   突然,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人。   上官钧双眼微亮,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笑道:“陛下不是说,今晚不来。” 第111章 清闲   姬安笑着走到上官钧身前,拉起他的手暗中捏一捏,小声道:“我心疼大司马独守空房啊。”   上官钧回牵起他的手,将他往屋中带,含着笑意低声回:“不是担心我真把俊俏郎君们都挑走?”   两人进到屋中,上榻坐好。   上官钧等人换上新茶,便将人遣出到相邻小房去,问姬安:“陛下可去了旁边院子。”   旁边院子,是指众考官集中居住的那处。   贡院虽然占地广阔,但住的人也多。除了主考官还能分出一个小院子独住,哪怕是副主考也得和房考官们同住一处,尤其今年还加了人,每间房里又更挤一些。   客观条件如此,姬安也无能为力。不过想到自己以前住过的八人间、十六人间宿舍,他又觉得以现在官员的高薪,艰苦一个月其实也不算多大事。   此时姬安只摇头道:“没去。这回方方面面变化这么大,免得被他们堵着抱怨。等开始忙着判卷了,我再露面吧,他们也就顾不上了。”   因为变化太大,先前没有一次性全公布。像评分改革,就是进行到哪一步便公布哪一步,避免引起太大的反弹情绪。   不过,姬安既然打算每天都来,这事也就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拖上两天,后面众考官忙碌起来,他再出面慰问一下,效果反倒好些。   上官钧却玩笑道:“原来陛下也知他们会抱怨,特意推我上前顶着。”   姬安看着他,眨了眨眼:“二郎,不愿为我挡风遮雨吗?”   上官钧听得他这话,不禁语滞片刻,随后一叹:“陛下旦有吩咐,臣自是甘愿为陛下驱使。”   姬安哈哈一笑,拿起茶杯伸出去,在上官钧的杯上轻轻一碰:“你积威之重,我才不相信他们真敢当你面抱怨。背后都怎么议论了?”   上官钧垂眼看去,也拿起茶杯:“陛下特意挑出来的考官,都注重实务,对今日的策问题并无多大异议。只是,不少人认为总分的计算不太合理,主要是诗赋这一块占比过高。”   在大盛以前的取士当中,经义卷占大比重。只要经义卷写得好,策问文章又不是很离谱,就能榜上有名,最多影响一下最后的排名。   诗赋的影响更小,只要不是白卷,就不会再被黜落。毕竟能从乡试里杀出来的举子,在这方面的基本功都不会太差。   但换成今年的新评分法,策问、经义、诗赋各占三分之一,每一样都会对最终成绩造成很大影响。   不过,姬安却道:“你没和他们透露诗赋题也和以往不一样吗?”   上官钧淡定地喝着茶:“他们都知道,经义卷和诗赋卷由六名副主考共同斟酌出题。”   只不过,题是由姬安特意派来的内侍们进行印刷和封装。   姬安啧啧两声:“坏心眼的大司马,就是等着再看他们大吃一惊吧。”   上官钧放下茶杯,转话题说:“我这半个多月不在宫中,叔圭也不在,陛下在朝中和政事堂议事之时多留心些。”   姬安一笑:“放心吧,图国事了,最近又没大事发生,都是寻例处理的事情。要真有什么,我也可以使个拖字诀。其实,我倒是想看看,会不会有谁来拉拢我。马德言一介四品官,背后应当还有人。”   上官钧:“但陛下每晚都来贡院,怕是引不出那样的人来。”   姬安:“那真是可惜了。”   说完,他又把话题拉回科举:“你去巡场了吗,卢雍有没有来考。”   卢雍是姬含思的候补攻,涉嫌害死原主的嫌犯之一。当初的三个嫌犯当中,姬安锁定不了凶手是谁,暂时还不好动手为原主报仇,但也不想让卢雍出仕。   上官钧闻言,转眼看过来:“卢雍的确来了。他的先生是去年的副主考,他嫌考别试展现不出实力,去年没有下场,今年就必会下场。”   上官钧虽然没去巡场,但在他的上一世,卢雍是这次恩科的会元与状元,加上先前的解元,就是难得的三元及第。当然,这一次是不可能再出现这样的结果。   姬安微蹙起眉,轻轻咂了下舌。   上官钧:“陛下可是想再查去年落水之事。”   姬安看看他:“你先前都已经推给沧阴王了。”   上官钧:“沧阴王只是主使,还可以有合谋者。”   姬安:“过去了这么久,当时留下的证据肯定早被毁掉,怕是查不出来。”   他就是清楚这一点,哪怕现在和上官钧关系更亲密了,也没有提过这事。   上官钧:“那也简单,另寻由头处置就是。”   姬安沉吟着——虽然他对姬含思最初那三个候补攻都没多少好感,但无凭无据地处置人,他的良心又过不去。   上官钧提醒:“今年不仅卢雍来考会试,夏侯焱想必也会考接下来的武举。如果夏侯焱自身功夫过硬,哪怕陛下卡他的文试成绩,让他出不得头,估计他也会去投军。”   而在上官钧上一世里,不仅卢雍是文状元,夏侯焱也是武状元。   姬安眉头拧成了结——姬含思的候补攻个个都不简单,如果放任他们自由发展,说不定真能闯出一番名声。难道真要动用强权弹压……   上官钧看姬安如此烦恼,想了想,说:“不过,陛下倒也不用现在就烦恼。以陛下今年出的题,说不定卢雍会落榜。”   姬安:“连我都听说过他在京中学子里有很大的名气,就算题偏了点,他顶多也就是名次不好,总不至于落榜吧。”   上官钧却道:“我觉得,在陛下的评分标准中再加一条,差不多就可以卡下他。”   姬安奇怪:“什么?”   上官钧:“策问、经义、诗赋,三项皆满六十者,才可被取中。”   姬安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觉得,卢雍的策问拿不到六十?”   上官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会试考察的本就是日后为官的综合能力,无论如何,过于偏科总是不好。”   姬安再次沉吟一会儿,想到上官钧的依据可能是他上一世里卢雍的行事风格,就没再追问,点头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便加上这条吧。”   上官钧又道:“至于夏侯焱,他的城府不像卢雍那般深,抓他的漏洞还是更容易些。就是华知允一直跟在姬含思身边,有些不好办。”   姬安见他这般为自己考虑,心中不由得涌起暖意,说道:“不用急于一时,他跟着姬含思在京里,要真是那般歹毒心肠的人,时间长了,总会有迹可寻。”   上官钧看着姬安片刻,忽而一叹:“陛下还是太仁慈了。”   姬安笑道:“倒也不是对他们仁慈。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一旦开了先例,破了心中那条底线,就容易越滑越深。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和凶手不一样。”   上官钧提壶给姬安续上茶:“陛下自然不一样。”   姬安捧着茶杯暖手,想要换换气氛,转头四下看看。   这间房很小,除了两人现在坐的床榻,就只摆着一只衣柜、一只盆架,还有一只小熏笼,剩下的空间也就够来回走上几步。   因此很明显,床榻是坐卧两用的,晚点把小案搬走,也就直接睡在这里了。   姬安又想起外面那个同样只能走上几步的小院,不由得说:“要在这里住上半个多月,真是委屈你了。”   上官钧可是连立政殿、思贤殿都觉得不够宽敞的贵公子。   姬安问:“可感觉有什么缺的,我给你带过来。”   上官钧看着他:“陛下来了,也就什么都不缺了。”   这么说着,手在床里叠好的被缛上拍一下:“床比宫中的小,不过有陛下陪着我一同委屈,住上半月亦无妨。”   姬安就不自觉地目测一下床的宽度,随即咳了一声:“也够了,我睡相又不多糟糕,安分睡觉不会滚下来的。”   上官钧但笑不语。   姬安再咳一声:“今晚是判卷前最后的清闲,好久没下棋,我们下几盘?”   上官钧扬眉:“陛下还特意带了象棋过来?”   姬安装傻:“有备无患嘛,这不就用上了。”   上官钧定定看他片刻,才莞尔回道:“四郎想下棋,我怎会不奉陪。”   ○●   姬安每日晚上和清晨出入贡院,走的当然不是大门,加上带的人也不多,外头察觉到他行踪的人很少。   中书令吕绅和左仆射潘济都紧盯着贡院,也是直到三日后第一场考完,才确定姬安每晚都会去贡院。   潘济啧一声:“本来以为大司马每场结束会回一次宫,没想到竟是圣上每晚去贡院。还好听了吕公的,没有冒然接触圣上。”   吕绅:“大司马对京城掌控之严密,实出你我预料。你没让人往外递卷子吧,哪怕现在第一场结束,也要谨慎小心。”   潘济:“放心吧,没有。考都考完了,早一天晚一天看题也没什么差别。”   吕绅:“取士以经义卷为主,圣上就算出策问卷,影响也不大。经义题由六名副主考同出,他六人虽分属不同学派,但人数还算均衡,出题判卷应该也能均衡,我们还不至于吃亏。”   说完,他想起一事:“前几日刚开考之时,飞廉军抓了一批人送到大理寺,你探听出消息没有。”   潘济:“刚探到,抓的是前段日子在京里卖所谓‘考官答案’的那些骗子。”   吕绅打量他:“那事我也听说了,应该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潘济失笑:“怎么会,这种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事。”   吕绅:“不是就好。”   潘济看他神色有些凝重,奇道:“怎么,你觉得不对?”   吕绅:“说不上来……但愿真只是骗子……” 第112章 奖励   三月廿六清晨,田守朴第三次来到贡院前。   经过了前两场,明显能看得出,今日再回来的许多考生精神都没有前两回足了。哪怕刚休息完一日,也是眼下带着青黑,面色透着憔悴。   要在那样一间小小号房里撑过九天,对考生的体力与意志力都是一大考验,每回考试期间都会有中途累得撑不住的人被抬走。   不过,总体而言,气氛还是愉悦的。毕竟最后一场了,还是最不重要的诗赋,多数人心态上都很放松,许多聚在一起的人都开始谈论起前两场的题。   田守朴刚到一会儿,杜阳也到了。两人相互打过招呼,一块排上队伍。   田守朴四下看看:“宋兄今日没来吗?”   杜阳笑道:“今日不劳烦他送了。最重要的已经考完,诗赋总归好应付,何况我也没指望能考上。田兄前两场考得如何?”   他也是现在才敢问这话。第二场开考前见面时,怕影响心态,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聊考题。   田守朴同样笑着回:“策问我感觉还写得挺顺,经义不太好说。反正都尽了力,就看天命吧。杜兄呢?”   杜阳:“我不知道,先生一直说我的文章太平实了,不会拔高立意,考试会很吃亏。不过今年策问题和以往相差好大,反正我能想到的都写上去了。诗赋是我的弱项,这场我大概会提前交卷,憋也憋不出佳句。”   田守朴:“诗赋我也不太行,就是做个应试诗的程度。好在都说诗赋影响不大,不交白卷、平仄韵脚能对上就可以。”   杜阳一叹:“我最强的一项是算学。其实我想过,如果下一回还考不上,就先去考考工部下的算手,至少能有份稳定的收入。”   田守朴语带安慰地赞同道:“这也是个路子。每回会试三四千人考,最后只取两三百人,落榜的才是大多数,你不用太沮丧。既然有专长,发挥专长也很好。”   说完,看看四周,又凑近过去小声说:“不过,今年把策问放在第一场,说不定取士之时策问的比重会加大。如果今后的策问题也是今年这个方向,那多注重加强实务,我感觉还是有希望的。”   杜阳点点头,就和田守朴一同聊起先前的两道策问题怎么答,直到贡院开门放人。   田守朴和前两场一样,进了号房先补一觉,听到鸣锣再爬起来,等着发卷。除了首场,后面因为考官们都忙于判卷,就没再有拜考官这个环节。   封装着卷子的信封很快发下。与前两场不同的是,还另有一张没封进信封中的纸,纸上也印刷着文本。   田守朴先拿起纸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今年会试判卷改为百分制,既每卷满分为百分,由众考官阅卷打分。策问、经义、诗赋三卷,须皆满六十者,方可被取中。诸位考生务必认真作答,不可懈怠。】   田守朴看完就是一惊——今年竟然变化如此大,三场比重持平!   他顿时就心下一阵忐忑。策问卷占比变大对他可能是好事,但诗赋卷也跟着增加,他就真没底了,连能不能拿到六十都不好说。   田守朴深呼吸几下定定心,这才撕开封条,抽出卷子展开。   却没想到,这场的试卷比前两场还要多,而且卷子上印着许多字。   田守朴先将卷上的题过了一遍,就比刚才还要震惊——除了命题诗文之外,后方竟然还有许多题!每道题后方还标着本题分数。   那些题主要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赋税相关,题干中给出征收条目与某些条件,需依此计算出所征税额。而且涵盖好些税种,例如田税、商税、丁税等。计算类型也多种多样,像田税题里就要计算所画田亩面积。   还备注了一条,如需算筹或算盘,可向巡场提出。   不过,田守朴一题题看下来,心中倒是渐渐安稳。都不算很难,学过《九章算术》就能知道怎么算。   第二类是律法相关,题干给出一些案件卷宗和相关律法,要求分析案件并下判决。而那些案件也涵盖诸多方向,看起来都像是取自真实案例。   田守朴想到了那份“考官选拔卷”,里面也有一些这种题。如果真有人买所谓的“考官答案”,包括第一场策问在内,不知道作答之时会不会受到那份“答案”的影响。   最后,还有两道答对可多加分的附加题。一道是水利题,一道是仓储运输题,广义来说,都属于算学的范围。   田守朴看完全卷,心中倒是先为杜阳高兴了一下——杜阳说他的强项是算学,这份卷子应当能拿到不错的分数。   随即,田守朴返回卷子第一页,从自己会的题开始做起。   *   这份“诗赋卷”不仅震惊了众考生,同样也震惊了众考官。   虽然考官们还忙着判前两场的卷子,但新卷子也会同时发到他们手中。   主考官判卷房里,六名副主考都暂时停下笔,先看看最后这份卷子。虽说诗赋题是他们出的,但今年的考卷是统一印刷,他们没有覆核过,此时也要看看有没有出入。   先看到那张“评分说明”之时,就齐齐吃了一惊。   但上官钧也在这里,众人不敢说什么,只皱着眉头相互对视几眼。   就有人伸手点点纸上那“诗赋”,再点点“六十”,然后在旁边画个圈,示意——都给六十,不卡人。   众人交换过眼色,达成共识,这才开封拿卷子。   结果那卷子又让他们越看越吃惊。   终于,众人忍不住都去看上官钧:“大司马,这诗赋卷怎么……如此多题……”   上官钧依旧在看卷,头也不抬地道:“后面的题是圣上出的,今后这一卷该改名叫‘综合卷’了。”   当初姬安在政事堂里争出题权之时,留了个心眼,特意没有提容易被忽略的诗赋卷,只说他自己出策问卷,不碰经义卷。现在木已成舟,而且也的确没有违反当初与众宰相的约定。   上官钧边说边打上分数,这才停下笔,抬头看过去:“等到判那一卷时,会给考官发正确答案。诸位与今年选出的所有房考官,都有在地方任职的经验,这些题上的事都是经历过的,应该不难判卷吧。”   六人再次相互看看,面上渐渐露出惊喜。他们都是务实派,最看不起那些上了任就民事交户房、诉讼交刑房、自己一身轻的庸官。此时再看这些题,筛选出来的人才至少都具有做实事的能力。   众考官的反应自然也都在姬安和上官钧的计算之中。姬安煞费心机地出题选人,就是为了这一回的会试改革能顺利进行。只要贡院这边不闹出事地考完,后续朝中再有人提出异议也晚了。   上官钧微微一笑,续道:“今日就能判完策问卷。圣上前几日来视察之时与我说过,今日会宰羊送来,晚上给众考官加菜。”   众人顿时都双眼一亮。羊肉价贵,哪怕京官也不是顿顿都能吃上的,更别说在贡院里还是统一的夥食。今年能餐餐都有蛋,每日都有鸡鸭肉,已经算是圣上体恤了。   见上官钧拿过下一份卷,众人也纷纷开始忙碌,继续判卷子。   *   自从上官钧开始判卷之后,姬安过来的时间也晚了一些。   卷子不能带出判卷房,上官钧每晚都回来得很晚,姬安早过来也是“独守空房”。原本姬安想去看看卷子,但上回去之时,发现他在那里还是会影响副主考们的效率,之后也就不再过去。   不过,今晚姬安刚到不久,上官钧竟然就回来了。   姬安放下手中的书,有些奇怪又有些惊喜地问:“今晚这么早?”   上官钧:“刚把策问卷全都判完,我就让人今晚好好休息下,明日继续判经义卷。先前房考官也是如此,弦不能一直紧绷,总得适时松一松。”   姬安点点头,刚要说话,眼前突然跳出系统显示屏,显示出定位器的能量消耗。   上官钧让人伺候着洗手,一边与姬安说着今天发诗赋卷的事。好一会儿没听见他回应,转身一看,发现他竟是一副愣愣的模样。   姬安这状态上官钧也不算陌生,猜到大概是百宝囊有什么反馈,就将人都遣出去,自己坐到榻上,等着姬安回神。   片刻之后,看姬安眼中恢复了神采,上官钧才问:“陛下刚才在做什么?”   姬安立刻笑开:“叔圭他们终于到了,刚才他设了几处定位,我刚设置好粮种的出现时间和地点。买完粮种,我就一下子又变回了穷光蛋……”   他边说边转头,结果因为太高兴,起先都没察觉,直到话要说完才发现——上官钧就贴在身边,刚才摆在榻上的小案已不知所踪。   上官钧一手撑在榻上,听他声音渐小,便再向前凑近,在姬安脸上亲一口:“那可真是大好事。”   姬安僵了下,想要悄悄向后挪。   但下一刻,上官钧另一边手揽上姬安的腰,略微用力一带,姬安就不由自主地完全转向他。   姬安心脏猛地一跳:“……你干嘛……”   上官钧手指在姬安腰上不轻不重地按按:“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姬安瞪他:“这里可是贡院!”   上官钧反而扬高嘴角:“那又如何。我劳心劳力地判了好几天卷子,难道陛下不该给我一些奖励。”   姬安给他按得腰软,双手搭上他肩膀,想推却又好似一时使不上力,只得试图以理服人:“既然劳累了好几天,今晚不是该好好休息,明日才有精神继续判卷……”   上官钧手下一用力,随着姬安一声低呼,就将他带倒在床上,凑过去含住他的唇:“陛下的奖励,才会让我更有精神。”   两人好些天没有亲近过,姬安亦是瞬间就被撩得全身火热。   他眯着眼,抓着最后一丝清明,含糊地小声说:“不行……”   上官钧完全粘贴来,一边吮吻一边道:“我看陛下可不像不行的样子。”   姬安终于挤出点力气挣扎着推他:“哪有在贡院叫热水的……”   上官钧轻笑一声:“怎么不能。不叫热水,难道我住这半个多月还不沐浴了。”   姬安给他亲得双眼含泪,但依旧不肯同意:“这样太超过……”   上官钧微微抬起身子看他。   姬安终于得以喘几口气,红着脸扯扯上官钧的衣领:“还是等回宫……”   上官钧轻轻叹息,正要撑起身。   却不料姬安突然手一滑,搂着他的腰用力一滚。   两人便一同滚进了床里。   姬安凑过去,唇压在上官钧唇上。   上官钧无奈:“四郎究竟想如何。”   姬安轻轻咬着他唇瓣,含糊地道:“只能先给个小奖励,剩下的,等回宫。”   上官钧张开嘴,迎入姬安的舌。   两人接了个缠绵的吻。   终于因为气息不足而分开之时,上官钧一边唤气,一边轻抚着姬安的脸,哑声道:“这可不是奖励,是折磨。”   不过,姬安深吸几口气,再一用力,推得上官钧完全仰躺,自己换到上方。   随后,他慢慢坐起身。   姬安低头看着身下的上官钧,这个略显陌生的观看角度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摸到上官钧的腰带,舔舔唇:“你别动。”   上官钧也扶住姬安的腰,垂下目光看去:“这恐怕……有点难。”   姬安:“还是你出力,又怎么能算‘奖励’。”   上官钧微微一愣,随即笑问:“这是‘小奖励’,那回了宫,陛下还会有什么‘剩下的’?”   姬安顶着火烫的脸,跟着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113章 查卷   一个时辰之后,上官钧摇铃叫人。   这房间小得连屏风都没备有,床榻也没有挂幔帐。姬安只得将被子拉到腰间,背对门口躺下,并且尽量把自己藏在上官钧身后。   上官钧倚着软枕,支起一边膝盖,被子同样拉到腰间,如同给身后的姬安撑起一点屏蔽。   河清、海晏推门进来,乖觉地低着头,没敢往床上看。   上官钧吩咐:“找木盆端两盆热水,烫一些的,别凉太快。再把茶换了。”   两人应声出去。很快换关忠进来换了茶水,见上官钧挥手示意,又退出去。   上官钧回身,手搭上姬安肩头,俯身下去问道:“陛下可要现在喝水。”   在被他的手搭上肩之时,姬安微微颤了下,小小声回:“不急……”   上官钧声音里带上笑意:“手都擦干净了。”   姬安耳根开始发烫:“没用香皂洗过不算!”   上官钧轻笑一声,轻掰着他的肩膀让他仰躺下来,再从被中抽出他一双手,以适中的力道为他按捏掌心,一边感叹似地道:“四郎手上的功夫比上回精进许多。”   姬安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自己手上,刚才的感觉彷佛再次涌出,耳根的热烫就开始向脸上蔓延。他想收回手,可上官钧的按摩太舒服,又有些舍不得。   目光再一上抬,就见上官钧乌发披肩,腰带没扎,胸膛半遮半掩,全身上下都带着浓浓的庸懒,还莫名透出一股性感。   姬安赶紧收了目光,一边拚命压制先前的回忆,驱赶刚才的画面,一边努力去寻思些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想着想着就想到——他自己是每晚锻炼之后洗过澡才过来,可这些日子却没见上官钧洗过,小院里也没有浴房。   姬安不由得问:“你在哪里沐浴的?”   他确定上官钧还是常洗的,睡觉时偶尔都能闻到淡淡的香皂茶香味。前几天晚上也见上官钧烘头发,只是当时没想过这个问题。   上官钧不知想到什么,嘴角不禁又扬高些:“贡院里有专门的大浴房。不过陛下放心,我一向是自己用一间。”   姬安愣了一瞬,随即就瞪他道:“那你说什么叫热水!这么不对劲,别人看到会怎么想!”   上官钧却丝毫不在意:“两盆而已,谁会多想。”   姬安:“你先前想叫的何止两盆!”   要按上官钧的心思,得在屋里摆浴桶!   上官钧:“那又如何,不就是以为我嫌浴房吵闹,想在屋里清静一点。别说我只是偶尔叫一回热水,我便是日日在屋里泡澡,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姬安再次一愣,总算察觉出两人之间有认知误差:“别人不知道我晚上过来?”   上官钧笑道:“当然不知,陛下走的这一路,都由羽林卫严密把守。”   姬安眨巴下眼,心头彷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只是,他刚想说话,就听见到房门被敲响,传进河清禀报热水送来的声音。   姬安连忙抽回手,再次翻身背对门口。   上官钧叫了进,河清、海晏各端着一只木盆进来,后方的时和、岁丰端着香皂和毛巾。四人放好东西,再一同退出去关上门。   姬安这才坐起身,和上官钧一起下了床。   他见上官钧开始自然地褪衣服,脸上刚消下去的热度又再反覆,伸手推推上官钧:“你转过去,不准回头看。”   上官钧不仅没转过去,还凑过来在姬安唇上亲一口,好笑道:“以前我给陛下清洗,不见陛下害羞,刚才更是那般大胆,怎的现在还看不得了。”   姬安继续推他:“那能一样吗……再说,你洗澡可不是次次安分……”   上官钧目光向下一扫,觉得姬安说的也不错,就还是顺从地转过身去。   两人各自做过一番清洗,再换过衣服。姬安还提了茶壶过来,终于喝上了水。   上官钧再回身时,见姬安捧着茶杯,有些纠结地看着地上衣物,便道:“衣裳都是我四个小厮洗,也是晾在这院子,陛下可能安心了?”   姬安瞥他一眼,举杯喝水。   上官钧叫了人进来收走衣服和木盆,再扯过被子披在姬安肩上,两人挨靠在一处,都慢慢喝着水。   小厮们进出两回,屋里的气氛也就不复刚才那样浓稠。   姬安脑子恢复清明,想起来问:“策问卷全判完,是不是就可以拆弥封?”   上官钧:“嗯,明日书吏会拆弥封做登记,怎么?”   姬安:“我想看看卢雍的卷子。”   上官钧:“一日应当能弄好,陛下明晚来了就可过去看。”   说完,报出一个号,又道:“这是卢雍的号牌,让他们找就是。”   姬安点下头。   上官钧侧头看他:“可要吃点东西?”   姬安看一眼系统时间:“不用,一会儿就睡了。”   又想起来道:“给你打岔得我都忘了,本来想和你说的。大理寺查过那些卖题的,似乎背后也没有多复杂的关系网。他们说以前会编一些民间书院的押题卖,今年只是换了一种骗法。以前不抓这种人?”   上官钧细说道:“以前飞廉军也会扮作进京举子,不过主要是暗访有无泄题的可能。只要不涉及泄题,又没有举子去告那些骗子,的确不会管这种琐事。”   姬安嘀咕:“难怪这么明目张胆的。”   上官钧:“但这回不是还牵扯到泄露陛下以前那套题,可查出了原委。”   姬安:“源头是一个叫贾进的小官的家仆。我找吏部查了查,今年初昌邑原知县上报丁忧,这贾进就被派去补缺,现在大理寺去了人叫他回京。”   昌邑县在启阳府辖下,临近京城,知县的位置算得上是个肥差。   上官钧:“那回的卷子陛下不是都看过,对此人可还有印象。”   姬安思索着说:“还有一点。翻了当初留的卷子看,他答得还不错,就是擅自加上自己对奏疏的评论,我才没有用他。几名给事郎中有人识得他,都说他是颇为骄傲的脾气。再结合他家世,我感觉不像是会为钱卖题的人。”   上官钧:“等审过人,也就知道了。”   两人喝着水闲聊过一阵,便吹烛休息。   ○●   翌日晚上,姬安再到贡院,寻到登记策问卷的房中去。   所有卷子都已判好,书吏需将众考官认为能取中的那批卷子拆去弥封,登记好分数,再寻出考生的原卷,将誊抄卷与原卷一一比对,检查卷面是否有出错之处。至于没能取中的卷子,也要进行封存留底。   做此工作的全是礼部里的小官员,见到姬安进来,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   姬安寻个位坐下,也让他们都坐,问道:“都登记好了吗,策问卷子能取多少人。”   负责官员禀道:“回陛下,已全部登记完毕,共二百七十三人。臣等正在逐一比对朱墨两卷。”   273,这个数字放在大盛的历次取士当中算不上数量靠前。而且后面还有两份卷子未判,可能还要再刷下一些后面不及格的。   不过,考虑到去年刚考过正科,这个数也在合理范围之内。   姬安点下头,又问:“可有卢雍的卷子。”   几名小官员连忙对着登记表查看,来回看过两遍,才放心地答:“未见此人。”   姬安心下一半是诧异,一半又是“果然没中”,再报出上官钧说过的那个号牌:“找他的卷子出来我看看。”   小官员们连忙去找考生原卷。各房都有取中的卷子,为了寻卷比对,所有原卷的弥封都已拆开,按着号牌很快便能找到。   关忠接过负责官员送上的原卷,转递给姬安。   姬安先看过姓名、年龄、籍贯,确认的确是卢雍无误,再看他的分数。   策问总分100,每篇文章就是50。   卢雍的两篇都没有及格,一篇24分,一篇27分。每张卷上有三名房考官的签名和打分,都是各有一个及格分,35和41。但另两名房考官打的分都偏低,只有20上下,最终也就没及格。   姬安仔细看卢雍的两篇文章,发现不管是推广新种还是灾后重建,他采取的办法都颇为倚重当地士绅。   文章的确是写得花团锦簇,展望出一县一州里的美好未来。但只要真正接触过乡县基层实务之人,就能看出在他这两套办法下士绅能大为受益。   推广新种那一篇里,百姓受益极为有限。而灾后重建那一篇里,甚至能看得到隐藏在他文本背后的土地兼并。   姬安不由得心道——难怪上官钧觉得卢雍的策问会不及格。   虽说朝廷治民,必绕不开士绅,尤其知县、知州这种任期几年的流官,若不处理好与当地士绅的关系就很难办事。可那其中亦讲究一个平衡,过多地让渡利益,必然会损害百姓。   只是,朝廷官员和士绅本质是同一个群体。官员从士绅中来,致仕之后又融入到士绅中去,因此许多官员会自发地去维护和巩固这个群体的利益。   姬安自然对此种情形并不乐见,他需要的是在目前这个平衡体系当中更偏向于百姓的一批人。   而这次筛选出的考官,至少在大方向上都与姬安保持一致。那倾向士绅的卢雍,在他们的手下自然也就很难拿到高分。   总之,姬安确认卢雍这回必定落榜,也就放了心。让关忠把卷子转递归去,再勉励几名小官员几句,便起身离开。   他走之后,几名小官员都好奇地围到负责官员身边,分看那两份卷子。看着看着,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这个卢雍我知道,魏公的高徒,在京中才名很盛。没想到竟然会落榜。”   “我记得前年他是解元,去年不想考别试才没下场,今年他摘会元的呼声还挺高。”   “别说会元了,有些赌坊都压他三元及第呢。听说不少人下注,这回都要大亏咯。”   “圣上专门查他的卷子,会不会也是对他有期待。可惜了。”   “我怎么感觉他这两篇文章写得挺好啊,怎么分就这么低呢。”   “反正给我我是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文章。可能就是他运气不太好,文章不合那几位房考官的眼缘,又没能被几位主考官抽中重审。”   负责官员倒是没说什么,等众人议论过几句,就赶人道:“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去。”   说完,亲自去将卷子收回原本的位置。   姬安回到上官钧住的小院子,照例看著书等他回来。   过不多久,系统跳出弹窗——【首次推广高产新稻种,获得5000能量,5000国运值。】   姬安就不由得一笑——看来,河关那边应该还算顺利。 第114章 新粮   刘叔圭、李震士等人抵达河关的时间,比预计中晚一些。   因黄河上游连降大雨涨了水,一行人来到黄河边上之时,不得不等上几日。幸好过河之后一路顺利,众人闷头赶路,还是赶在三月廿六傍晚来到河关最北端。   河关开田以军屯为主,军屯的任务又落在边军将领燕家父子身上。燕家父子接到上官钧的信,立即拨人建好接收稻种的临时粮仓,就一直苦盼着京中来人。   结果,见到“两手空空”的刘叔圭一行人,父子二人都不禁傻了眼。   两边见过礼,燕伯善再顾不上许多,直接便问:“都承使,种子呢?大司马信中说,新稻种由你送来,怎么不见运粮车?”   跟在刘叔圭身边的李震士也听得傻了,震惊地看向刘叔圭:“刘兄,种子现在何处?再不送到,可就真要赶不及了!”   刘叔圭倒是面上一派淡定,只笑道:“莫急、莫急,稻种我自会给个交代。天色马上要暗了,还请燕将军先将我带来的人都安顿一下,然后我就随将军去看粮仓。”   燕伯善摸不着他路数,想到上官钧信中所言,只得叫过几个跟来的部下,吩咐他们带人去安顿。   刘叔圭又对李震士说:“李兄,农学署诸位一路劳顿,也先去休息吧。”   李震士看他一眼,让属下跟着去了,自己却留了下来。   刘叔圭无奈一笑,倒也没有坚持,转而对燕家父子道:“请两位燕将军带路。不过,事涉机密,只我们四人过去便好。”   燕家父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通,看个粮仓能涉什么机密。   只是也无需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燕伯善就让部下都散了。   四人重新上马,燕家父子举着火把领路,去往建好的临时粮仓。   路上,燕似山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刘叔圭:“都承使请过目,我们都是按着大司马信中所说的稻种数量所准备。”   刘叔圭接过展开,见是粮仓的图纸,还详细标注有各种数据,和可屯粮食数量,不由得笑道:“燕小将军果然细心。”   一行四人来到粮仓所在地,刘叔圭目测了下,见几处粮仓大小等同,就先放下一半心。因先前姬安特意交待他说,粮种只能按定位数量等分放入,若是粮仓大小不一就会很麻烦。   刘叔圭下了马,示意三人随自己先进第一处。   此时自然是空空如也,所以外面也没有兵士把守。   刘叔圭回身看一眼门,走在最后的燕似山立刻回身掩上。   刘叔圭又向三人招招手,叫他们围到身边,小声说:“这稻种,其实我随身带着。”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袋,拉开袋口,从中取出一张符纸。   燕家父子和李震士盯着他手中符纸片刻,目光再转回他脸上,俱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刘叔圭心里也是一直在打鼓,但他现在必需撑住,只能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信心满满地道:“你们也都知,圣上登基前曾经在瑞鹿山中遇仙,得过仙人指点。”   李震士艰难开口:“刘兄的意思是……稻种在这符纸之内?”   刘叔圭点头:“待我粘贴符纸,念过圣上教我的咒语,明日天亮之后再打开粮仓,便能看见稻种出现在此处。”   只是,随着他这话,另三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渐渐变得一片空白,看他的眼神也在复杂中彷佛含进一丝怜悯。   刘叔圭当然知道他们不会相信。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但圣命不可违,更别说这还是上官钧特意仔细叮嘱过他的,他也没办法。   刘叔圭咳了一声,目光看向燕家父子:“两位燕将军,你们想想地雷。”   燕家父子就是一愣。燕似山反应快速地道:“地雷是军器监运来,还特意派了人来组装。”   刘叔圭:“但地雷的图纸是圣上拿出来的。”   燕似山一时语滞,再次和燕伯善对视一眼。   刘叔圭退后一步,作揖道:“圣上特意交待,咒语不可让旁人听去。请三位出外稍候。”   三人下意识向他还礼,随后只得给他留下一支火把,就先出门去。   刘叔圭长长吁口气——明日若是见不到稻种,回京后他恐怕就得辞官了。   定了定神,刘叔圭转身走到粮仓最中间,还特意背对着门,藉着身体的遮挡取出那只小陀螺般的定位器,以免有人在门口偷看到。   他蹲下身,照着姬安教过的,按一下顶端,将陀螺放在地面。   陀螺闪起小小红光,在地面旋转片刻,红光就变为恒亮的绿光。   哪怕已是第二次见到此种情形,刘叔圭依旧觉得非常神奇,不愧是仙人之物。而且这次还是他亲自操作,更是难免有点激动。正是因为有这个东西在,他才对稻种报有一丝期待。   刘叔圭刻意再等过二三息,这才拿起陀螺关上,重新收好。   最后,在地面粘贴那张掩人耳目的符纸,就起身走向仓门。   候在门外的三人倒是没有偷看,只是全都带着愁容。   李震士看看燕家父子,试探地问:“刚才都承使说的‘地雷’是何物,两位将军可否透露一二?”   地雷是已经在实战中用过的武器,枢密院也没有特意交待要保密。燕似山想着往下种地还要靠这位农学令,就把先前对图国木哈图一战详细描述一遍。   李震士听得颇为吃惊。他曾在邸报上看过此战消息,却没有写到这样的细节。   不过,他听完还是说:“可那到底还是人造出来的……”   但凭空变粮,就无论如何都不是人力可为了。   燕伯善叹口气:“事已至此,只能希望圣上真有点仙家手段吧。”   他刚说完,恰好刘叔圭开门出来。   见三人齐齐看向自己,刘叔圭晃晃手上小袋:“每处粮仓都要贴。”   刘叔圭在三人的陪同下走完所有粮仓,最后对燕伯善道:“燕将军可调人来看守了。明日天亮,我们再过来。”   燕伯善就抱拳道:“我等在营中备了宴,为都承使与农学署的诸位接风洗尘。”   刘叔圭笑着摆下手:“宴就不必了。我们赶路过来,明日农学署众人又要开始忙碌,今日还是好好休息为要。对吧,李兄。”   李震士点头附和。   主要是,经过刚才刘叔圭那一番荒唐的“符纸运粮”,如今众人都实在没有心情去吃宴。   燕伯善便不强求,只送两人进营房休息。   刘叔圭心中同样是忐忑不安。他本以为会一整晚辗转难眠,不过可能真是一路累着了,居然一躺下就睡了过去,还睡得挺沉。   一觉睡到被李震士唤醒。   刘叔圭自己也记挂着稻种,爬起身洗把脸,随便吃几口东西,便和燕家父子、李震士一同去往粮仓。   四人来到粮仓之时,东边的阳光已经洒到了地面。   燕伯善和看守的兵士确认,的确没人出入过,从昨日到现在也没出现不寻常的动静。   李震士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向最近的粮仓。   燕似山取钥匙打开仓门上挂的锁,拉开门。   四人都往门口挤,随即就愣在原地,缓缓抬头,震惊得目瞪口呆。   粮仓中堆着满满的袋子!   李震士率先回神,几步进去,抽出腰间匕首就往其中一袋上扎,再伸手到破口处掏一掏。   另三人都围上来看他手掌。   真是稻谷!而且粒粒饱满!   刘叔圭禁不住抬手按在心口——他感觉心跳快得胸口都发疼,脑中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姬安冬至祭天时的那道光。   燕伯善不可置信地喃喃:“竟然……真的有……”   燕似山回神:“快!再去看看其他仓!”   三人俱是一醒,连忙回身往门外走。   每一座仓,都是满满的稻谷。等所有粮仓都看完,四人才渐渐从做梦般的恍惚中回过魂来。   刘叔圭对李震士拱拱手,笑道:“我的任务已完成。接下来,便看农学令的了。”   李震士拈着手中稻种,想起姬安让他不用问稻种来处,以及那本小册子里所写的产量。他原觉得那产量太过夸大,可现在看,或许……   这时,燕似山乐过一阵,突然想起一事,忙说:“都承使,这凭空变粮的事可没办法瞒得住。”   刘叔圭轻松地道:“无妨,几位不外传细节就好,只说这是圣上使的仙人手段。”   李震士又想到离京之前,姬安给农学署送来几种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新粮和种植手册,让留京的人手研究,忍不住问:“刘兄可知,圣上要在京郊庄上试种几种新粮。”   刘叔圭想了想,回道:“似乎听大司马提过,都是我不知道的东西。”   李震士:“我也是一样不认识……难道那些都是圣上从仙人那里得的?”   刘叔圭:“或许吧。李兄早些将这边忙完,便可早些回京见识那些。”   燕伯善笑着抱拳道:“我们已备好器具,往下就有劳农学署诸位教导了。”   李震士深吸口气,目光一凛:“好,请燕将军召集人,今日就分种育秧!”   ○●   上官钧又昏天黑地地判了几日卷子。这日终于将经义卷全都判完,让副主考们松口气,早些回去休息。   他先到浴房简单冲洗过,返回小院之时,脚步都下意识地加快了一分。   昨晚姬安提前向他确认过,今日能判完经义卷子,就让他晚饭别吃太饱,要亲自给他做宵夜,让他留着肚子回去吃。   刚走到门前,上官钧闻见一阵肉香,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   推门而入,就见姬安坐在小院中,身旁桌案上摆着厨具,两只蜂窝煤炉子上都放着锅。   姬安听见动静,笑着起身迎上前:“回来了。还能吃得下吗?我可是备了好些东西。”   说完,又道:“不过吃不完也没关系,我特意带了冰过来,放冰鉴里还留得住一日。你要不嫌弃是剩下的,明日中午让厨子热一热,还能继续吃。”   上官钧原先目光只落在姬安脸上,听他这么说,倒是转向炉子,奇道:“陛下是备了什么稀奇东西。”   按着姬安的性子,哪怕是好东西,吃不完也就赏给内侍小厮们了。毕竟,不管再好的东西,两人总是不缺的。   但现在姬安竟然说出“明日热一热继续吃”这话,可见该是极为难得一见之物。   姬安拉着上官钧走到炉边,先揭开一口锅的盖子示意他看。   盖一开,鲜香味顿时更加浓郁。   上官钧探头看看,见锅里炖着羊肉,还有一些焦黄色的块状物,就问:“萝卜炖羊肉?”   姬安笑笑,却没回答,盖上盖,又去开另一口锅的盖子。   这锅里冒出的味道就很淡,几乎都被肉香味盖过去,不过仔细闻还是能闻出一点甜味。里面烧着水,水中泡着一样青绿色的长条物,看不出是什么。   姬安再拉着上官钧坐好:“还记得我说过,要在皇庄种三样新粮不。”   上官钧想了想,点下头。   姬安提起个小袋,一样一样往外掏。   上官钧先看到了一根和刚才锅里一样的青绿色短棒,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的黄色块状物,和比它长一倍的紫红色块状物。   姬安分别给他介绍:“就是这三样——玉米、土豆、红薯。共同的特点都是高产、适应性强、易存储,可以直接煮着吃,也可以像麦子一样磨成粉。玉米棒子和杆还可以当柴火烧,或者喂牲口、当肥料,红薯的藤与叶也可以当菜吃。”   一边说,姬安一边剥开玉米的青绿色外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颗粒,然后开始往盘子里剥玉米粒:“给你炒一盘。”   上官钧一样样拿起来看,再闻一闻,问:“有多高产。”   姬安冲他一笑:“说出来吓死你。”   上官钧扬下眉:“亩产上千斤?”   姬安没否认,只说:“当然具体还看地。不过这三样都不占好地,土豆和红薯可以在沙质地里种。玉米耐旱,可以种在坡地上,而且生长周期短,方便灵活安排种植时间。只要百姓把周边合适的荒地开一开,就能直接增产增收。”   上官钧:“若是如此,的确值得推广。”   他已经看清了姬安剥玉米粒的动作,接到手中继续剥。   姬安也随他,又拿起土豆削皮切丝。再叫人帮忙点个炭盆,把红薯煨进去。   之后,姬安把煮着玉米的锅放下,换上炒锅,炒了一盘玉米粒和一盘醋溜土豆丝。   没多久,份量不多的三样菜上桌,还有掰成两半的煮玉米。   姬安给上官钧夹炖羊肉里的土豆块:“我就从粮种里留出这么一点,这顿吃完,就得等到有收成才能再吃了。”   上官钧先把土豆和玉米都试一过口,称赞道:“口感很好,甚是美味。”   姬安笑说:“这样吃当然好了,又下油又下料的。”   煮玉米和炒玉米都很清甜;炖羊肉里的土豆块吸饱了肉汁,绵绵软软;醋溜土豆丝则是正好解腻。   上官钧也给姬安舀一勺玉米粒:“只这么些,留不到明日。羊肉可以给下面人分了。”   姬安提醒:“还有个烤红薯呢。这些尝个味道就好,都是饱腹的,我怕吃多了积食。”   上官钧抬眼看过去,突然轻叹口气。   姬安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又福至心灵地领会了他这一叹,就下意识耳根发烫——有合适消食的晚间运动,偏偏姬安不配合。   上官钧每样吃过两三口,便克制地放下筷子,看向炭盆:“那红薯可是好了?闻到了香味。”   姬安抽鼻子嗅嗅:“应该可以了吧。”   他起身过去,用筷子把红薯扒拉出来,晾一晾就拿起轻轻一掰。   红薯分成两半,露出松软金灿的内芯,带着甜味的焦香立刻四散开。姬安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么原生态的烤红薯,他也好多年没吃过了。   姬安坐回来,递一半给上官钧:“皮要剥掉,吃里面的黄芯。小心烫。”   上官钧就学着他,剥开一圈皮,吹一吹,咬下一口。   顿时觉得甜味充满了口腔。   姬安:“好吃不?”   上官钧:“嗯,入口即化,十分香甜。”   一边说,一边继续剥皮,吹着气吃。   姬安看着上官钧这动作,没来由地想起以前那些在街边分吃烤红薯的小情侣。   他突然凑过去,咬下一口上官钧刚剥出来吹凉的地方。   上官钧抬眼看他。   姬安笑眯眯的:“好甜啊。”   上官钧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红薯上。   姬安随之低头看看,递过去。   上官钧咬上一口,微眯起眼:“四郎这块比我的甜。”   姬安挪着凳子靠过去,两人就肩挨着肩,把对方手中的半个烤红薯慢慢吃完。 第115章 放榜   姬安这次会试改革,将批卷的时间拉长不少。最后果然就如上官钧所猜测的,四月初二他还没能出贡院。   考生们在三月廿八就已经结束三场考试,京中进入一种考试后放榜前的轻松氛围,又正逢踏青时节,几乎每日都有雅集诗会。   不过,田守朴除了和一些同乡、同窗聚过一两次,大多数时间都消耗在图书馆里,抓紧将自己想要的书抄录下来。   只因今年礼部没有给出确切的放榜时间,他每日都会绕过贡院去看看。倒是不拘哪个时间过去,他对中与不中的心态较为豁达,也就无所谓尽早看榜。   晃眼到了四月初四,这日田守朴与杜阳、宋远之有约。   起因是前两日,田守朴去寻杜阳还书时,碰到宋远之。宋远之说起初四那日太医署要去慈幼院义诊,他在太医署授课,会一同去。田守朴和杜阳听了,便约好也去帮忙。   田守朴一早便来到约定地点,等不多久见到杜阳,就和他一起去往慈幼院。   到得地方,正好太医署的队伍也刚到,便过去看能如何帮忙。他们虽不会医术,但识文辩字,总也能做一些事。   一忙就过去一上午,才结束这次义诊。田守朴和杜阳、宋远之就近在慈幼院附近的小摊上一同吃午饭。   田守朴看着慈幼院大门插件的两盏精致花灯,不由得道:“京中的慈幼院,竟连灯笼都如此漂亮,上午我见里面挂的每一盏灯都不一样。”   宋远之哈哈笑道:“这是田兄有所不知。那些花灯,是宫里过元宵时赏玩的,之后便送到这里。估计能用上一年,正好接到明年圣上再送新的。   “还有慈幼院里的肥皂,也都是圣上送的,一直没断过。圣上说,孩童老人本就体弱,多注意卫生能少生些病。别说,最近两回义诊里啊,得病的孩子们是减少了些。”   田守朴再次感叹一句“圣上仁德”,接话问:“不知这肥皂在何处有卖。我算着日子,应当差不多该放榜了,我可能就要回乡了,想带些回家用。”   刚才他在慈幼院里用过,的确也觉着比肥皂团和澡豆方便好用。   杜阳就道:“我今日无事,一会儿带田兄去买吧。”   三人吃过东西,两边作别,田守朴随杜阳一同去往如今京中十分出名的香皂铺子。   田守朴买了几块肥皂,原本还想买香皂,可惜今日的份额卖完了。他有些惋惜,想著明日早些过来。又看到店里还摆着羊毛线,就也买了几斤,以及两副棒针。   杜阳笑道:“田兄还买这个,是打算回去跟着《旬报》上登的图学着织吗?”   田守朴也笑道:“我住的那宅子里,好些庄户的家眷都会织。我已经跟着学了最简单的那种织法,也琢磨了如何看图,回去可以教给村里人。至于这些,若是内子愿意织,我便教她,她若不愿,我就自己织。”   杜阳吃惊道:“你竟已学会了!”   田守朴:“比起去年,今年进京真是收获良多。便是没考中,也不虚此行。”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有人唤杜阳。   是杜阳在太学的同窗,过来就道:“杜兄,中午放榜了,你去看了吗?”   杜阳一愣,不由得和田守朴对视一眼,连忙对同窗拱手谢道:“还未曾。感谢告知,我们这就去!”   同窗自然不留他们,还催着他们赶紧去。   田守朴和杜阳赶到贡院前,就见贴榜之处前方挤着不少人。不过到底也贴出来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想来已经不是人最多的时候。   两人费了些力气挤到榜前去。   榜头写着几句通知信息——此次会试共有二百一十七人上榜,上榜者需于四月初六至礼部点卯,初七入宫考殿试,殿试仅考一篇策问文章。   田守朴看完,心道——殿试倒是没有变。   他接着往下看名单。   却是杜阳先惊喜地拉着他手臂猛晃,激动地道:“田兄!你上榜了!在那在那!快看!”   田守朴一愣,连忙向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到自己的名字,并附有年龄与籍贯。   杜阳快速数过,又补充道:“第五十二名!很靠前!有望二甲!”   田守朴有些恍惚,盯着那名字喃喃着说:“竟然真上榜了……”   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想知道自己的三份卷子分别得了多少分数,可惜并没有公布。   田守朴暗自高兴片刻,想起杜阳,连忙问:“你呢?有你吗?”   杜阳倒是挺乐观:“应该没有吧,我觉得我中不了。”   田守朴:“你接着往下看,我从后面看起。”   他挤到榜尾,从末端往前看,没多久就见到“杜阳”两字。   田守朴心中一喜,仔细确认过年龄与籍贯,赶紧叫杜阳:“杜兄!在这里!”   杜阳赶过来再三确认,依旧满脸的不敢相信:“真是我……我居然能上榜……”   田守朴笑道:“你不是说术算是你强项,大概最后一卷拿了高分,前面两卷也没太拖后腿。总之,恭喜!”   杜阳终于露出个傻傻的笑:“同喜同喜!”   虽然过了会试并不代表最终一定能被取中,但大盛历届殿试刷人都不多,还是非常有希望能拿到进士。   后面还不断地有人来看榜,两人看完,也就挤出人群外。   刚出来,便听到周围一些看榜人的议论声。   “会元竟然不是卢雍啊!”   “别说会元了,我就没在榜上看到他!”   “什么?卢雍竟然落榜了?这怎么可能!”   “今年考题变了许多,好些名气不小的人都不在榜上。”   “可能最后一卷没答好吧。光写出好诗还拿不到六十分,后面那些题实在叫人措手不及。”   “我现在就想看看会元和卢雍的文章。”   “会元的肯定会收录,卢雍的就得看礼部会不会选到了。”   田守朴听了几耳朵,好奇地低声问杜阳:“卢雍是谁?”   杜阳也小声答:“魏杲大学士的高徒,在京里很有才名。前年他是解元,去年没下场,今年开考前就有风声说他可能会拿到大。三元。没想到竟然会落榜。”   不过旁人的事到底和他们无关,田守朴没有多问,转话题道:“我们去找宋兄吧,今晚和他一同庆祝庆祝。”   杜阳也高兴地拉着他走:“对对,是该好好庆祝下!”   ○●   四月初四一早,上官钧带着副主考们复查完名单没问题,才宣布贡院解封,将已经在此住了一月有余的众人放回去。   上官钧回到宫中之时,恰好政事堂议事就快开始,他便直接找到姬安在永昌殿里的休息室去。   姬安见到他还颇为惊喜:“这么快就全弄完了?”   上官钧:“昨日就已经计完分,今早只是最后覆核一遍而已,自然很快。”   姬安就笑道:“你不回立政殿休息,却过来这里,是准备和我一同去政事堂议事?”   上官钧:“这半个多月起早贪黑,能醒着和陛下待在一块的时间都没多少。既然回来了,自当多补一补。”   姬安听他用如此淡然的声音说出如同情话似的话,一时心中甜蜜,又觉耳根有些烫。   上官钧彷佛真就只是说了句极平常的话,接着就问:“考试结束了这么久,宰相们可问过陛下考题的事。”   姬安摇下头:“没有。我猜,他们大概是认为,那些题是你藉着我的名义来出的。等下见到你,可能才会提一提。”   毕竟,姬安那一批皇子就没有正经念过书。哪怕姬安继位为新帝,朝堂议事也只把握大方向,不会接触试题上那些繁杂的基层事务。   反正姬安也不在意宰相们怎么看自己,能达到目的就行。   姬安顺着问:“这回的考生里,有没有让你觉得特别突出的。会元怎么样?附加题有人做出来了吗?”   他虽然每天都去贡院,但一是上官钧回来的晚,二是姬安不想影响公平性,先前一直没问过。   上官钧一一回道:“有一些,卷子都挑出来了,陛下回去看便知道,估计就是一甲人选。会元我感觉各方面都挺稳,倒是看不出特别出挑。附加题特意统计了下,做的人不到一百,做对一题的有二十三人,两题全对的只有八人。”   姬安心下一叹,只觉理科人才实在太少。随后又想起一事,探身对上官钧说:“对了,离你‘生辰’才过去两日,明日休沐,不如给你补办生辰宴?”   上官钧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回道:“不必了。生辰礼估计都已经送到我府中,再补办宴,岂不是要人再多送一份。而且……”   他顿了下,直视着姬安,才续道:“我忙了半个多月才终于休沐,只想和陛下一同好好过。”   姬安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在翻涌,不由得感觉耳根更烫,连忙端起茶杯,藉着喝茶掩饰。   上官钧一笑,也端起茶杯,换话题问:“殿试的卷子,陛下准备点谁来判。”   殿试的主考官自然是天子,也的确是由天子出题。不过那么多份卷子,天子也不会全都亲自判。按着惯例,就是会试的众主考选出十份卷,由天子来排一甲顺序。   但临时增减阅卷官,倒也不是稀奇事,姬安的前面三位皇帝都曾有过先例。更别说姬安是个想法多的,所以上官钧就问了一句。   姬安果然没循旧例,回道:“就我和你。”   上官钧微愣,提醒道:“共有二百一十七份卷。”   姬安一笑:“也没多少,两三个晚上就能看完。前面都用去那么多时间,到这最后一步,也不在乎多那一天两天的。”   上官钧却幽幽一叹:“还要点灯熬油几个晚上,那陛下的‘奖励’是不是该丰厚些。”   就轮到姬安微微一愣。   上官钧抬眼看他:“今晚,我可等着见识了。” 第116章 浴池   上官钧和姬安一同出现在政事堂,众宰相便知会试该是放榜了。   果然,话题立刻落在试题上。   虽说朝廷每次公布试题,要等到礼部印出当年的优选卷。但众考生苦读多年,背书都是基本功,不乏记忆力好的,离场便能默出卷子。因此每一场结束之后,考题都很快就会流传开。   加上今年判卷还改成了百分制,与往年只分“优、良、平、差”四档相差很大,更是引起一番议论。   此时枢密副使就先对上官钧道:“今年会试题变了许多,难怪大司马判卷子的时日都多了不少。赶在今日放了榜,明日休沐也可好好歇一歇。”   右仆射接着叹道:“没想到诗赋卷会加那么多题。尤其最后那两道附加题,工部这几日也在讨论计算,颇有启发。”   姬安笑着接话:“所以‘诗赋卷’此名我感觉已不太合适,以后改为‘综合卷’更为合适。”   左仆射潘济顺势道:“不过,陛下原先是说出策问题,不想还加了赋税计算和律法。臣听民间议论,不少举子都被打个措手不及。”   御史大夫唐武却先回说:“赋税与律法都乃国之根基。若只读书做学问的姑且不提,想出仕为官者,自然都得熟悉这两样。放在会试考察倒也合适。”   庞侍中道:“臣也听到一些议论。倒不是说试题出得不好,只是没有事先通知会考这些内容,还每一卷都有六十分的硬性要求,所以有些抱怨之声。”   枢密副使看一眼上官钧,接话说:“那只能说,那些学子为出仕做的准备还不够。朝廷用人,选思虑更周全者,不也是理所应当。”   他这话挑不出错处,就没人再说诗赋卷如何。   中书令吕绅开口问:“陛下出的两道策问题当中,有一道是关于推广新种。敢问陛下,是否真有新种要推广?说起来,河关原不种稻,新田的稻种似乎也没有从别处调去。”   却是上官钧先回他:“河关新田以军屯为主,稻种配送与所花银钱由枢密院调。已在军队内部解决,因此中书令并不知晓。”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与你无关,不要多问。   姬安接上一句:“新种的事情,还得看农学署的研究成果。”   吕绅问不出详情,只得也闭了嘴。   刘叔圭未回,现在是唐武主持议事,姬安便示意他开始。   之后一切如常。   自先前在贡院吃过那顿宵夜后,姬安和上官钧又是多日没有一同吃饭,今天就一同吃过午饭,才各自分开处理事务。   到了傍晚,姬安的奏疏批得差不多之时,忽听外间有熟悉的脚步声一路接近。   姬安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上官钧转进来,不由得笑道:“你怎么还特地跑过来。还差几本,我看完也就回去了。”   上官钧寻地坐了,接过洪大福递上的茶:“我从枢密院来的,想着陛下该是也要回了,便来与陛下一同走。陛下不必管我,继续批吧。”   姬安这才想到,上官钧在贡院里关了这么久,枢密院那边肯定也堆积下不少事情要处理,难怪忙到现在。   他抓紧时间继续批剩下的几份奏疏。   最后一份是大理寺的,算是和会试有一点关系,姬安就边看边说给上官钧听:“贾进回京了。他说,那套卷子他只是自己默出来看的,并没有往外卖。   “骗子那边指证的那个卖卷家仆,贾进说家中没有那个人。大理寺也的确没在他家里找到和骗子描述相似的人,但经笔迹对比,骗子手上的卷子底稿的确是贾进所写。”   上官钧:“那便继续查,把那个家仆找出来。”   姬安:“大理寺问要不要先放贾进回昌邑县主事。”   毕竟泄的那份题也不是多大事,后来姬安还直接把题公开了。明显大理寺那边就有点拿不准,姬安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上官钧看过去:“陛下觉得呢?”   姬安想了想:“他的笔迹既然对得上,那源头肯定是他。留他在京中一段时日,昌邑那边没问题吧。”   上官钧:“还有县丞和县尉处理事务。而且昌邑离京城近,有什么事也可以派人进京寻他。”   姬安:“那就先留一留吧。”   他边说边写完批覆。待墨迹干了,就合上奏疏,起身和上官钧一同回立政殿去。   *   两人回到立政殿,姬安就吩咐摆晚饭。   洗过手,姬安却没坐,而是拉起上官钧:“带你去看样东西。”   上官钧扬下眉,起身跟着他走。   姬安带上官钧去了浴房。   原本宽敞的浴房里,现在正当中立了一架长长的屏风,将浴房分隔为东西两边。两人进来看到的这半边,和以往一样摆有两只浴桶,以及桶边的桌子、架子。   姬安拉着上官钧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个浴池。   池子差不多相当于两只浴桶的大小,深度也和浴桶相当,呈长方型,一边还砌有阶梯下去,阶梯边摆有用来扶的架子。而且整个池子贴着一块一块莹白色的石面,一眼看去既干净且整洁。   上官钧不由得去看姬安:“这半个多月,陛下没在立政殿休息?”   上个月两人就说挖个池子,但在立政殿施工影响他们用浴房。原是计画等到天热起来,他们或是去行宫避暑,或是转去清凉殿纳凉,就趁着那时再挖。   没想到现在就修好了。   姬安笑道:“反正晚上都是去贡院,永昌殿也有休息的地方,就干脆趁这段时间挖了。”   一边说他一边拉着上官钧走过去,直到踩着阶梯下到池里,再拉上官钧的手去摸那层石面:“其实我是想让你看这个。”   上官钧轻抚过石面,只觉得细腻柔润、光滑如玉,就问:“这是何种石材,以前似乎没见过。”   姬安没卖关子,直接回道:“是瓷砖,烧出来的。”   上官钧有些吃惊,再次仔细地又看又摸,的确是瓷的触感,又问:“陛下弄出来的新东西?”   烧出来的瓷砖,总比采石打磨要省事。   姬安:“其实年前就交给少府研究了,烧了许多炉,才能有稳定的产出。我已经和黄义说好,在你的南货铺里挂着卖。反正这个是接到订单才做,挂几块样品不占多少地方。”   上官钧:“那陛下得找个显眼的地方贴一贴,才能让人看得到这瓷砖之美。”   姬安点头:“我还在琢磨贴哪里好。”   他看上官钧摸到两片瓷砖间的缝隙,又说:“粘合剂也是新弄出来的,叫水泥。”   上官钧:“水泥?水与泥?”   姬安就给他解释一下特性:“它的成品是粉状,加水混合之后晒干,就会凝固得坚如石块。除了当粘合剂,还可以有很多用途,回头我让少府监拿来演示,再慢慢和你说,看着说更容易理解。”   上官钧稍微想像一下,回道:“听起来很是方便,涂了它就不会漏水?”   姬安失笑:“单靠水泥当然不行,底下做过防水处理。”   上官钧转眼看向他:“陛下也还未用过这个池吧。等吃过饭,先来泡一泡如何。”   姬安给他看得忍不住移开目光,犹豫着在池子里扫过两眼,但还是说:“晚点再泡吧……还是先用浴桶好了。”   说完一顿,再补充一句:“分开洗。”   上官钧便知“奖励”应该不是指这个池子。他也无所谓,只等着就是。   两人一同吃过晚饭。   上官钧这半个多月在贡院里都没有练过剑,既然回来了,还是循例到院中活动一下身手。   姬安却没有锻炼,趁着上官钧练剑,自己先去浴房快速洗了个澡。   上官钧再回到卧房外间之时,见姬安披着外袍坐在榻上,正在看他拿回来的这回会试中的好文章。   姬安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眼,一边说:“热水该给你备好了。”   上官钧一笑,抬步去了浴房。   姬安看完一篇推广新种的文章,感觉写得很好,至少十分合自己心意,转眼去看名字,发现是“田守朴”。他对这人还有点印象,那天晚上聊得挺投缘,果然文章也对他味口。   他放到一旁,继续看下一篇灾后重建的。   刚看到一半,就听到上官钧回来的脚步声。   姬安一抬头,忍不住微微抽口气。   上官钧散着发,没穿里衣,只是直接套了件单薄的长衫。腰带扎得随意,露出一大片胸膛,行走之间,修长的双腿也在长衫下忽隐忽现。   姬安一时看得愣住,视线忍不住上上下下扫视。   上官钧不紧不慢地走到姬安面前,微一弯身,手撑在小案几上。   姬安目光不自觉地顺着前方胸膛往下……又赶紧收回来,抬头就对上上官钧含着笑意的眼眸。   上官钧低声开口:“陛下似乎很满意我这么穿。”   姬安给他这声音勾得心尖一颤,但想到等下的打算,又觉得不能像以往那样落了气势,就顶着开始升温的脸说:“要换成我这么穿,难道二郎会不满意。”   上官钧视线在姬安身上扫过几回,彷佛已经在脑中给姬安换了装,随即轻笑一声,低下头凑近过来要吻姬安的唇。   发梢上残留的水珠随之滴下,恰好落在姬安手上。   姬安一惊,连忙把案上卷子往一旁放:“要弄湿了!”   那个吻就落在了他脖侧。   上官钧啧一声,随即用力吮一下。   姬安轻轻一颤:“这里衣领会盖不住……”   不过,话是如此,却也没有躲开。   上官钧满意了,稍微直起身,再伸手将姬安抱起。   姬安自觉地抬手,揽在他脖颈上。 第117章 暖夜   上官钧转身,抱着人走到分隔内间的拉门之前,低头笑看姬安。   姬安先前已经将人都遣出去了,此时垂手拉开门。   上官钧迈进门,不停步地向床走。   姬安赶紧拍他肩膀:“还没关门!”   上官钧只得转回身,再返回两步。   姬安伸过手去,费了些力,合上那扇不轻的拉门。   随着这咔嗒一声,姬安都莫名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再次加快。   许是他好一会儿都未转回头来,耳朵尖突然就被上官钧叼住,牙齿轻轻磨咬,引起一阵过电似的酥麻。   姬安终于重新搂上上官钧的脖颈,微微瞪他一眼:“还不快点过去,一直抱着我不重吗。要是摔了,我绝对拉你当肉垫。”   只是,他这眸中含波、声中带哑的模样,在上官钧眼里,却是别有一番挠到痒处的意趣。   上官钧这时倒不急着迈步了,而是抬眼缓缓扫过室内,又重落回姬安脸上,眉峰一挑。   姬安一直看着他,此时不用他开口,彷佛都能读懂他的意思——去哪儿。   想到刚才上官钧的目光还在桌椅上停顿了片刻,姬安只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在瞬间冲到了某个峰值。   他连忙收紧手臂,用额头在上官钧脸侧轻轻撞一下:“去床上!”   上官钧再次逸出一声轻笑,这才向着床榻走去。   行到床边,上官钧弯下身,动作轻柔地将姬安放在铺得绵软的被缛上。   姬安没松手,反而顺势使上力,将他往下拉,自己也抬起身子迎上去。   两人的唇终于贴合在一处。   上官钧含着姬安的唇瓣细细吮吻。   他一向如此,有种从容的优雅,不急不徐地带着姬安慢慢下沉。   姬安先是在这种柔情中沉浸片刻,突然又想起今晚该自己主动,就张了嘴,直接探舌去勾上官钧的舌。   两人从元宵相处到如今,姬安本也练出了一些吻技。只是,大概此时惦记着要主导,心下一急,就闯得有点横冲直撞。   不知道是舔到了上官钧嘴里哪一处,还是牙齿不小心磕到了上官钧的舌尖,姬安依稀听到一声轻微的抽气。   随后,恍如一点小火星迎风而长,火势瞬间燎原。   姬安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导的,只觉得全部气息都被卷进这个吻里,脑中渐渐迷蒙一片。   待终于得了唤气之机,他赶紧大口大口吸气,大脑也才跟着慢慢恢复意识。   就感觉到颈脖处传来微微的刺痛。   姬安喘着气攒上点力气,手指没入上官钧发间拽了拽。   上官钧抬头看来。   姬安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只见小小的自己映在正当中,好似随时都会被那片黑完全吞噬。   半个多月没有好好亲近过,也算得上是小别胜新婚。姬安同样是心火难耐,舔舔下唇,哑声道:“不是说了,给你奖励。”   上官钧声音同样沙哑:“夜还长,不急在这一回。”   姬安却心道——下一回我哪里还有力气给什么奖励。   他深深吸口气:“过期不候。你现在不要,可就没了。”   上官钧微微眯眼。   相贴的胸膛轻轻震动,姬安还能听到上官钧深呼吸的气息声。   片刻后,上官钧稍稍抬起身,拉开一点点距离,一手抚上姬安的脸,拇指恰好压在姬安唇角。   姬安笑着侧头,半含着那他的拇指,舌尖舔过,含糊地道:“二郎,可要考虑清楚哟。”   上官钧拇指稍加力道,按着姬安的下唇轻拈:“陛下要如何。”   趁着几句话的空隙,姬安也攒起更多一点力气,双手滑到上官钧肩头,用力将他往旁边推。   上官钧顺势侧倒下去。   只是,他也同时紧紧揽住姬安,舍不得分离片刻似地,手臂用力带着姬安翻滚。   下一刻,上官钧仰躺在床上,姬安也被带得趴在他身上。   姬安眨眨眼,笑着在他唇上亲一下:“你先放开我。”   上官钧胸膛再次起伏片刻,手臂这才松了力,却是停在姬安腰间,再不肯离开。   姬安感觉不妨碍自己,也就不多要求,直起身调整一下,让自己坐稳,再说:“你别动。”   上官钧手下不自觉地用上点力:“我尽量。”   姬安自然感受到他无言的催促,笑着抚上他的眉眼,俯下身亲在他额上。   轻柔的吻很快从眉心,到鼻尖,到唇瓣,到下巴……   片刻之后,姬安稍稍抬头,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吻痕。   以前他在上官钧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不少,但都是抓挠的印子,间或有几个牙印。吻痕则是他自己身上更多,每每看到,他总想着下回也要在上官钧身上弄几个,然而到了“下回”又总顾不上。   这一回,终于实现了他一个小小的隐秘心愿。   姬安心中高兴,低头继续努力。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上官钧的皮肤肌肉绷得越来越紧实,他嘴都酸了,得到的痕迹却越来越淡。   终于,上官钧哑得快不成声的话音从上方传来:“陛下可否别再折磨我了……”   姬安一顿,撑着床抬起头看他:“你以往不就是这么折磨我的。”   上官钧眼中带着一抹猩红:“我何曾折磨过你,不都是折磨我自己。”   姬安眨眨眼,感觉他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得略有点遗憾地坐直起身,伸手敲开床头暗阁,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罐,打开盖子。   罐里的油膏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姬安倒了一些在掌心。   但,紧接着,他却呆愣住了。   原本因为敞了衣襟而感觉到些许凉意的肌肤,也开始迅速升温。脸、耳朵、脖子、胸膛、手,彷佛全身无一处不滚烫。   姬安快速瞥一眼上官钧,又立刻收回目光,心中挣扎无比——先前他只想着重点,却是忘了还有这一步!   就在姬安犹豫要不要跳过这个步骤之时,突然感觉腰间一松。   随后,手中的小罐就被上官钧取走。   姬安下意识看向他。   上官钧嘴角微扬,沙哑的声音中透着体贴的温柔:“陛下不方便,这个还是由我代劳吧。”   姬安实在做不好那样的心理建设,就顺坡下驴,顶着红透的脸点点头。   油膏似乎比以往更凉。   姬安原以为自己会羞窘得不敢去看上官钧,眯着眼只敢睁开一条缝。   不过,他很快发现上官钧隐忍之态渐重,心中不自觉地欢喜。   以往这种时候,上官钧总是不断在亲吻他,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上官钧在这时会露这样……诱人的神色。   姬安就想起了上回在贡院,不由得也去倒那油膏。   只是,他此时坐不安稳,时不时得寻地方撑一下,满手的油膏就在上官钧胸腹留下一片亮汪汪的印子。   最终,被倒空的罐子滚落下地。   咚的一响,恰好与两人的声音重叠一处。   姬安猛喘几口气,再次挤出声音强调:“你不许动……”   上官钧眼中彷佛浮起一层红,咬着牙回道:“陛下这可是……强人所难……”   姬安发出含糊的笑声。   上官钧的长衫先前并未脱下,此时衣摆与腰带垂了一截到床下,不断摇晃间,时不时滑过那只侧倒的小罐。   姬安低着头,在摇晃的视野中注视着上官钧。   和上回贡院里一样的角度,彷佛掌控住对方的满足感还更胜一筹。   姬安不禁哑声开口:“大司马,这奖励你可还满意?”   “大司马”三字一出,上官钧掐住他腰间的力道便加重一分。   上官钧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姬安身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谢陛下赏。”   姬安的笑声就更是肆意。   房中蜡烛不断滴下烛泪。   不知过去多久,姬安忍不住开始反省,到底是不是自己真的锻炼得不够。   终于,他腰软得再撑不住,身子向前一倒,双手撑到床头。   下方传来上官钧一声笑。   姬安不由得羞恼,想分辨两句找回点面子。   却突然感觉喉结被上官钧含住轻轻一咬,话就卡在了喉间。   在上官钧唇齿离开的一瞬,姬安就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惊呼,身子猛地冲向前。   这回他连手臂都发了软,直接趴到上官钧身上。   上官钧侧过头,亲亲他脸颊:“四郎既累了,就休息吧,还是我来。”   姬安睁开眼,发现眼前正是上官钧的耳垂,就一口咬上去,用力磨了磨牙。   随后,他立刻又被上官钧带进波涛之中。   风浪只偶尔平息,留出一点两人耳鬓厮磨的温馨时刻。   烛台上叠起厚厚的烛泪,支支蜡烛都已见底。   姬安感觉自己似乎几度失去意识,又被上官钧喂水唤醒。   总算,再一次喝过水,他听到拉门被拉开,上官钧吩咐人给浴池放热水。   姬安软软地靠在上官钧怀里,有气无力地抱怨:“不就是空了半个多月,你至于这么夸张嘛。”   上官钧给他揉着后腰:“陛下不也一样。”   姬安已经没有力气脸红了,只逮着哪里咬哪里:“我又不是死的。”   上官钧凑过来亲他:“陛下既然还有力气……”   姬安立刻松口,闭上眼睛只当自己昏迷了。   上官钧胸膛微微震动,不出声地笑笑。   姬安倒也不得不挺佩服他——都是劳累一晚,上官钧竟然还能抱着自己去浴池。   浴池比浴桶宽敞,泡起来的确比以前舒服不少。   上官钧没急着清洗,先端起一碗八珍粥喂姬安。   姬安眯着眼睛任他伺候。   粥很鲜美,入口即化,非常适合这个状态下的他补充能量。   到底还年轻着,一碗粥吃下去,姬安就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   于是,浴池也发挥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作用。   姬安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站在池中,趴在池边冰凉的瓷砖上,后背贴着上官钧炙热的胸膛。   耳旁是彷佛比池水还烫的气息,以及一声又一声的“陛下”和“四郎”。 第118章 休憩   姬安一觉睡到了中午,醒过来时还感觉倦怠得不想动弹。   窗前下着厚帘子,只漏进些许光,屋内一片昏暗。   不过姬安也看不太清屋里情形,因为他眼前的上官钧几乎占据完他的视野。   姬安有些吃惊,没想到上官钧竟然也还没醒。   自从同住以来,虽说上官钧的作息在向姬安靠拢,但总还是上官钧醒得更早些,先前几乎天天都是他把姬安叫起床。   不过姬安转念一想,这半个多月上官钧的确是起早贪黑。   开始判卷子起,姬安每天被叫醒时,上官钧已经做好出门准备,两人说过几句话上官钧便离开。夜里上官钧回来后也一样,说不上几句话便吹烛休息,期间也就两个晚上稍微放松了一下。   那么高强度地加班半个多月,要说不累,肯定是不可能的。   昨天好不容易回了宫,又接着处理枢密院的事务。   就连昨晚都消耗许多体力……   此时两人离得如此近,哪怕屋里暗,姬安也能看到上官钧眼下浮着淡淡的青黑。   而接下来几日,上官钧还要陪着他一同判殿试的卷子。   姬安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心头越来越软,伸过手去轻轻滑过那抹青黑,决定判完殿试卷之后就要早睡一段日子。至少也早点躺上床吹蜡烛,不然他不歇着,也会扰得上官钧睡不好。   担心吵醒上官钧,姬安很快收回手,只继续用目光描绘上官钧的五官。   过去的记忆突然重叠上来,姬安不禁想起去年,自己刚穿过来之时。   那时他倒是醒得比上官钧早,还每天醒来都发现自己扒在上官钧身上。现在却调换过来,是上官钧的手臂圈在他腰间。   连带着也想起,给上官钧冲喜之时,他两次把上官钧“亲醒”的事。   姬安忍不住暗自笑笑——那时谁又能想到,两人现在会是这样的关系。   那个时候,姬安有一次曾想偷亲上官钧。上官钧明明睡着了,还会警觉地醒过来。   想到这里,姬安忽然就起了玩心——现在偷亲上官钧,他应该不会醒了吧?   试试就知道了。   姬安一边慢慢凑近过去,一边留心观察着。   上官钧气息平稳,睫毛一动未动。   姬安轻轻地亲在他唇上。   上官钧依旧没有反应。   姬安翘起嘴角,莫名有种奇妙的满足感。   但,就在他想离开的瞬间,压在他腰上的那条手臂突然向上移动,叩到他脑后稍稍用力。   同时,上官钧张嘴含住他的唇,伸舌沿着他唇缝舔过,再趁着姬安吃惊时嘴唇自然张开的反应,探舌进他口中。   一个旖旎的吻。   许久,两人终于分开,轻喘着换气。   姬安伸手扯扯上官钧耳朵:“装睡!你起过床了是吧。”   刚才他都尝到了食物的味道。   上官钧舔掉姬安嘴角的晶莹,语带笑意地回道:“上午饿醒了,起来吃过东西。本想着若是午睡起来陛下还不醒,就得唤你起来了。”   他说到饿,姬安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腹中空空。   随即,肚子就刚好响起一声腹鸣。   上官钧笑意更深,起身拉唤人铃,一边说:“陛下快起来用午膳吧,身上可有不舒服。”   姬安跟着坐起身,揉了揉腰,再被上官钧扶下床走了两步,回道:“还好……”   昨晚都赶得上当初元宵那一晚的强度,但或许是身体已经习惯,倒是没有那次如此严重的腰酸腿软。   姬安洗漱好,出外间吃午饭。上官钧先前吃过一次东西,这时只陪着他再用了一点。   饭后在院中走了几圈,姬安重新趴到榻上,让人把昨天上官钧带回来的会试卷子再拿过来。那些都是上官钧挑出来准备让礼部收录的优秀卷,他昨晚才看了一点。   上官钧给姬安揉捏着后腰,出言道:“今日休沐,陛下还看这些。”   姬安一愣,又不觉好笑:“不然呢?你折腾得我没力气出门踏青,那在屋里还能干什么。看书也是看,看卷子也是看。还是你想下棋,我也可以。”   他们两人在一起,本也没多少娱乐活动。   上官钧想了想,发现也是。别人休息之时或是饮酒作诗,或是写字画画,或是听曲看戏,可那些他和姬安都没有兴趣。往日除了下棋,也就是各自看看书,间或聊聊天。   此时姬安在看卷子,也就跟上官钧聊起文章。   上官钧给姬安按过一轮腰,让人端上果子,再净过手,坐在一旁拿起果子剥皮。   姬安一篇文章看到一半,懒得动弹,继续趴着。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旁边靠过来,他刚一察觉就下意识想躲,但随即想到旁边就是上官钧,又顿住了。   嘴唇上就是一凉。   姬安低头一看,发现是一颗剥好皮的枇杷,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   没等他转头去看上官钧,那枇杷就在他唇上轻轻蹭了蹭。   姬安刚一张嘴,枇杷就被推进口中,下唇还被若有似无地按了一下。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   姬安嚼着枇杷,这才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正在剥下一颗枇杷,虽然没看他,却像是能感受到一般,适时开口:“我尝过了,不算多甜,陛下应该会喜欢。”   姬安一边吃着果肉一边坐起身,拿起榻边案几上的小碟吐了果核。   上官钧再递过一颗剥好皮的枇杷。   姬安伸手要接,却被他躲开去。   上官钧:“陛下脏了手就不好拿卷子。”   姬安只得继续就着他的手吃。   这一回,上官钧把枇杷送进姬安嘴里后,手指擦过姬安唇瓣的感受更加明显。   姬安抬眼看他,含糊地说:“你也吃啊。”   上官钧慢条斯理地回:“我剥得慢,先紧着陛下就好。”   姬安微微眯眼,抬手冲他勾勾手指。   上官钧扬下眉,倾身靠近过来:“是刚才那颗果子不好?”   话音刚落,就被姬安捏住下巴。   姬安堵住上官钧的嘴。   下一刻,上官钧就觉枇杷顶在自己唇上,果香味也飘进鼻间。   他眉眼微弯,张开嘴。   一颗枇杷来来回回,最后也不知是谁吃得多些。   待两人终于分开,上官钧拿过小碟吐了核,说道:“枇杷带核,陛下这样有些危险。”   姬安舔舔唇:“那你倒是躲开呀。”   上官钧瞥来一眼:“我没想到陛下会这个。”   姬安还他个白眼:“你猜我信不信。”   枇杷核没多大,还是圆润的,吞了也就吞了。最主要的是,反正有系统保底。   姬安说完,继续看卷子。   上官钧嘴角微翘,继续剥枇杷。   只是之后就没再一直喂姬安,而是一人一颗地分吃。   刚把一小盘枇杷吃完,有人报黄义来了。   黄义抱着只不大不小的瓦罐进来,笑着向两人行礼问安,再道:“杨微送了两石白糖来,奴先拿一些进宫里给陛下与二郎用。”   一边说,一边开了瓦罐,往碟里倒出一点给二人看。   姬安看着那些细碎的白色小糖块,惊讶道:“这么快呀。他有信来吗?”   黄义便掏出信递上:“从京城到福吉有水路相通,运东西还算方便。奴已让人专门打了个展示台,南货铺那边随时可以上架这白糖。”   不仅有杨微的信,还有罗天瑞的信,都详细地汇报了他们目前的工作进度。   盐的方面,福吉那边姬安和上官钧专程打过招呼,杨微建晒盐场并没有人敢使绊子,加上银钱到位,进行得挺顺利。   糖的方面,北边榷场是四月中开始,罗天瑞已经带着糖上路,就等着再大赚一笔。   黄义接着给上官钧递上一本摺本:“二郎,这是前几日送到府中的生辰礼礼单。”   上官钧看过信,又接过摺本翻开:“可有什么不一样的。”   黄义摇头道:“都与往年差不多。”   上官钧点下头,挥手示意他没事可以先退下了,黄义便告辞离开。   姬安看完信,凑到上官钧身边一同看礼单。   上官钧就往他那边移了移:“陛下看看可有喜欢的,让黄义送进宫里来。”   姬安目光扫过,发现多是摆件,什么玉雕、屏风、宝石花、珊瑚树之类,要不就是名人字画,偶尔有些古砚古墨。   他就靠回去继续看卷子:“我都用不上。你要是想在家里摆什么,就让黄义拿来,我无所谓。”   想了想,补充一句:“我内库里还有不少摆件,你要不要也看看册子……”   只是,还没说完又拍拍额头:“先帝和先太后在之时,应该都给你看过的吧。当我没说。”   上官钧看看他,感觉一片暖意裹住心头,温声回道:“倒也没有都看过。我对那些摆件也没多大兴趣,以前是先帝或姑母看着哪样合适我用便赐给我。府里碰上需要摆的时候,都是黄义看着用。   “旁人送礼多送摆件,只是因为送这些东西不会出大错罢了,也方便收礼之人往别处转送。日常走礼,通常都是如此,有时一些物件兜个圈子还会回到最初那人手上。”   姬安奇道:“不是都说,送礼该送心头好?”   上官钧:“那是指亲朋好友之间。亦或是,有所求,才会特意研究对方的喜好。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君王的喜好,还是不要叫下面知道为妙。”   姬安眨巴下眼:“那我的喜好似乎就还好?”   上官钧微愣,随即想起姬安目前唯一为人所知的喜好是书。虽说姬安喜欢的是杂书,但的确是影响不大。   只是……   上官钧若有所思地看向姬安:“不会是有人给陛下进献了什么艳本吧。”   姬安再眨眨眼,一笑:“你猜?” 第119章 水泥   上官钧定定凝视着姬安。   明明他就坐在那里没动,却不知是哪里的光恰好映入他眼中,姬安总感觉那一抹亮含有隐隐的危险感。   下一刻,上官钧起身,提起一只膝盖压上榻边。   姬安笑着往榻里躲:“我的书都收在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去翻翻看呗。”   上官钧:“还是陛下在百宝囊里买了那种书,不如取出来,与我一同参详参详。”   一边说,一边倾身向前,伸出手要去拉姬安。   姬安把手里的卷子往他手中塞,继续笑着回:“我现在穷得很,怎么会为这种东西浪费‘钱’。”   正嬉闹间,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外禀:“陛下,少府监求见。”   此时上官钧已经将手中卷子扔开,逼到了姬安面前。   两人闻言,都不由得停下动作。   姬安轻咳一声,伸手推推上官钧,小声道:“快坐好,别让人笑话。”   上官钧拉下他的手,握在掌中轻捏:“不见就是了。休沐日还过来,没点眼色。”   姬安好笑道:“你当他不想好好过休沐啊,自然是我叫他来的。”   上官钧脑子一转,也就想到了昨晚姬安说过的话:“叫他带水泥过来?何必急在今日。”   姬安:“那不是想着今日反正不会出门了嘛,又没什么事可做。”   上官钧凑上前,在姬安脸颊亲一下,声音压在两人可闻的低声:“陛下若锻炼得再强健些,白日也可以有事做。”   姬安耳根一烫,却嘴硬道:“这可不赖我,怪你昨晚没分寸。”   上官钧笑了一声,这才在榻上坐好。   姬安看看卷子散得乱糟糟的榻,感觉没脸让人进来收拾,自己规整一下,再倒了两杯茶,塞一杯给上官钧,才宣了少府监进来。   少府监任守给两人行礼问过安,看姬安捧着茶杯没有要动的意思,上官钧更是只垂眼喝茶。一时感觉气氛似乎有点古怪,心下不由得打鼓,暗道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任守犹豫片刻,决定当个棒槌,总比说不对话要好,就直说道:“陛下,水泥与框架臣都带来了。但此物在屋中不好演示,还得烦请陛下与大司马移驾到外头。”   姬安喝了一杯凉下来的茶水,此时感觉刚才被上官钧惹起的心跳基本平息,就顺势放下杯子,下了榻对上官钧笑道:“大司马,走吧。”   上官钧看他一眼,却没起身。   姬安这才想起,任守在这里,自己就习惯性用了正式称呼,一时又好笑又无奈,伸手去拉他:“二郎别使性子。”   上官钧这才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任守身为少府监,虽然算是只为天子服务的内朝官,但少在姬安身边伺候。此时听得这么一句,心中都忍不住惊了下,偷偷去看两人神色——以前会这般和上官钧说话的,可只有先帝后。   看上官钧不仅没有愠色,反而像是神情愉悦,任守心下才放松些——他一个小人物,可不想卷进天子与大司马的神仙打架当中。   姬安和上官钧走到门外,见院中站着几名工匠,身旁地上摆着两只小袋、三只木桶和一些工具,以及一个钉好的木框,大约三尺见方。   任守见两人要往院中走,连忙出声叫住:“陛下、大司马,坐在此处看便好。那水泥初用之时会扬灰,靠得近了不太好。”   姬安一想也是,就让人搬了椅子坐在原地,还取来口罩戴上,若有风吹起来还能挡下尘埃。   都准备好,姬安就对任守说:“开始吧。”   任守对工匠们打个手势。   工匠们也都戴上口罩,开始将袋子里的东西往外倒。   上官钧看见一袋是灰色粉末,另一袋则是沙石。   工匠们慢慢给那灰色粉末倒水,再将沙石掺进去搅拌。这是个细致活,那粉末加了水,渐渐被拌成灰色泥浆。从工匠们的动作就能看出来,目前还是黏稠之物。   上官钧凑到姬安身边问:“那灰色粉末就是水泥?”   姬安点点头:“你别看现在是黏软的,晒干后就很坚硬。”   任守适时掏出一小块灰色石块递上:“大司马,这是水泥晒干后的模样。”   上官钧接到手中看看,又在椅子扶手上敲敲,的确是坚硬如石。   这时,工匠们开始把拌好的水泥浆铲到木框里。应该是先前计算过,刚刚好装满那只木框,再用工具将面上抹平。   姬安问:“那些多久能晒干。”   任守:“如今的天气,三至五日可硬化至七成,半月可拆板,一月可完全硬化。原本硬化期间要适时淋水养护,但演示的这块无甚作用,也就不必管它了。”   上官钧跟着问:“这水泥是何物制成。”   任守却先看向姬安。   姬安:“主要是石灰石,加上黏土和一些辅料高温锻烧,最后研磨成粉。”   上官钧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木框:“使用起来如此方便,很合适拿来铺路。便是原本路面略有不平,将这水泥倒于其上,再如刚才那般修平整,就能得到更平整的路面。”   如今的路有两种。好的就是各种石板路,需经采石与打磨,才能铺上石板,造价自不必多说。哪怕是京中,也铺不起这石板路,唯有宫里铺得。至于各家各院,家中铺地的石材一向是炫富的物件之一。   普遍的常见道路,则是夯土路,将泥土夯实,也就成了路面。这种路的平整程度自然比石板路相去甚远,车行其上,有时比骑马还颠簸。这还是干燥的时候,再碰上下大雨更糟糕,路面泥泞得人畜难行。   上官钧又仔细摸着手中的水泥块表面:“表面颇为光滑……再淋水可会变软?若不会软,便与铺石板相差不大,至少不会下几日雨就难以走路行车。”   姬安却是叹了口气:“软倒是不会,修路的确好。但现在的产量太低,还没办法大规模使用,顶多烧一点当黏合剂,用来贴瓷砖、砌墙之类的。”   上官钧听了,就转眼去看任守。   任守躬身道:“陛下说的是。若大量使用石灰石,还要人力开采,后续的高温锻烧和研磨也极费工夫。”   上官钧点下头,目光转向院中那木框:“可要留人守着。”   任守忙道:“不用,小心别踩上去就成。其实便是踩了也没关系,只是会留下个脚印。”   上官钧又去看姬安。   姬安会意,叫人过来带任守和工匠们去领赏,便让人退下了。   四周无人,上官钧才问姬安:“陛下可是也想卖这水泥。”   姬安有些发愁:“你觉得会有人买吗?”   上官钧一时没说话。   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可产量低就意味着制作成本高,卖价就得更高。   但水泥又不是让达官贵人们直接使用的,也就不能像白糖、香皂那样当侈奢品卖。加上模样太普通,也不像好石材那样一看就知道是值钱东西。既然不能衬托出使用之人的高贵,那价格一高肯定也就没多少市场了。   姬安:“我原先觉得这是好东西,就让少府去弄了,不想弄了才知道如此麻烦。这笔账一算,不管是卖还是推广,好像都不太现实。”   工业化之前便是如此,很难把人力成本压下去。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先派人多探石灰石矿脉吧,我再分拨派兵去开采,就近锻烧制水泥。”   姬安诧异道:“派兵去?”   上官钧:“当然也不是立刻。但按着陛下的计画,以后总要裁军的。这一裁军,就很容易出乱子,有地方安置倒是不错。”   姬安:“裁军是为了省军费,你继续安置人,那军费从哪里省。”   上官钧却道:“陛下想岔了,只要不扩军,便是省了军费。再则,有人手生产水泥,先把一些关键的转运路段修好路,运输就能节约下大量成本,想来可以抵得过这部分人手的安置费用。”   姬安顺着他这话想过一会儿,坚持道:“还是得找人具体算一算才能知道。”   上官钧淡然一笑:“那是自然。也不是眼下立刻要办起来的事,既然陛下拿出了这样的好东西,就先计画着。还是陛下对裁军另有打算?”   姬安摇头说:“目前还没有具体的想法。我原先只是想,等推广了不占良田的粮食,那裁下去的人拿银子安了家,就可以自己开开荒,总不会没饭吃。”   上官钧:“陛下这想法太简单了。就那些已经被养了那么久的兵油子,真肯老实开荒的,十个里面都不一定能有一个。”   姬安:“开矿也不比开荒轻松。”   上官钧:“所以要分拨安置。而且不管是军屯还是开矿,他们总还是兵,有粮饷,不用纳税,不会饿肚子,心里有底也就不会慌乱。总之,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姬安想想也是,这个时代的事,总还是上官钧更熟悉,尤其他还是二刷,就笑道:“果然还是得仰赖大司马。”   上官钧拉起姬安的手,包在掌中不轻不重地按捏:“陛下又唤错了。”   姬安赶紧四下一瞟,就见周围的内侍小厮们都低着头,羽林卫则是个个目视前方。   上官钧跟着看过去,轻笑:“都在一殿当中,陛下难道以为他们会不知。”   姬安拉着上官钧起身往殿内走,低声嘟哝:“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搞那扇拉门。”   他转身得急,衣领被带得扯开一些,露出颈脖上昨晚被上官钧吮出的第一个吻痕。   上官钧目光落在那上方,忍不住又笑了笑。   ○●   宫里姬安和上官钧的休沐日过得轻松,外头却有很大一批人不痛快。   左仆射潘济低调地坐了顶小轿到中书令吕绅家中。   昨日会试放榜,不仅诸多举子震惊,朝中关注会试的官员们同样吃惊不已。哪怕已经从先前的考题中猜到结果会和预期有差别,但怎么也没想到差别能大到这样。   连吕绅都忍不住皱眉道:“我们看好的人,竟然一个都未能上榜。”   潘济冷哼一声:“昨日榜一贴出来,京中就已经物议汹汹。那么多才名在外的人都没在榜上,加上这次考题变化如此之大,却一句都没提前说,现在那些落榜的举子可都不服气着呢。”   说完,看一眼关上的门,再倾身向前凑凑,压低声音道:“我刚从魏公那边过来。”   吕绅:“魏公如何说。”   潘济摇下头:“他的关门弟子没上榜,他能如何说,只能叹卢雍学识不到家。现在师徒两个都闭门谢客,我还是从角门进去的,出来时见大门外挤着许多人要求见。”   吕绅:“太学那边呢?”   潘济:“今日休沐,先生们没出来。都是科考过来的,这种浑水,谁愿意淌,全当不知道。”   吕绅眸光一闪:“不会查到你吧。”   潘济笑道:“这能有我什么事。”   吕绅拈须点头,跟着一笑。 第120章 鼓声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过了个悠闲的休沐,第二天起床彷佛都感觉比前段日子精神些。   两人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出门去上朝。   上回一起上班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姬安一时都感觉有点怀念,不禁侧头去看上官钧。   朝阳初升,光从东面打过来,在上官钧脸上投下漂亮的光影。   姬安再次为这张完美符合自己喜好的俊颜恍惚了下,心中有些遗憾这个时代没有相机可以拍照录像。   上官钧感应似地转过脸来:“陛下有何事。”   姬安回过神,又不好说自己是看他的脸看得入迷,恰好眼角余光扫到院中那个铺着水泥的框,心中突然冒出个念头,干脆停下脚步。   上官钧跟着停下,目光随之看向水泥:“既是专门为我演示,倒也不必再留着,让人拿走吧。”   姬安却是对他笑道:“它的确是没用了,但我突然想到可以废物利用一下,变成一个我们的留念。”   上官钧不解地回视姬安。   姬安走到水泥旁,左右看看,想寻样东西。不过院中打扫得很干净,他只得吩咐人去折了一小截树枝回来。   随后,姬安拿着树枝在木框一角戳了下。   那里的水泥就被戳出一个浅洞。   姬安更为满意,再吩咐人去取两只鞋来。   看到这里,上官钧已然明了:“陛下想留下脚印?”   姬安藉着袖子遮掩,拉起他的手轻轻晃一下:“我们一人留一只。等我百年以后,我要把这块水泥带到墓里去。”   上官钧心头突地一跳,回握住姬安的手禁不住多加一分力,眉头也微微蹙起:“陛下如此年轻,不必现在就想那些。”   姬安却是无所谓地道:“想不想都会有那么一天。别的随葬品无所谓,但我想多带几件我们之间的纪念品。”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一桩,他一边打量水泥一边续道:“你要不要也留一份?不过这一块好像踩不了两份,要不让任守再弄一……”   话未说完,姬安就忽然被上官钧拥进怀中。   姬安一愣,下意识一边瞥向四周一边想推开他。   不过,手抬起之时,却又是一顿,转而轻轻搭在上官钧背后轻抚,小声问:“二郎?”   上官钧抱得颇紧,姬安的下巴被按在他肩头,都看不到他神色。   姬安被他这么一抱,才想起这时代的人对生死看得重,是不是自己说得太随便了。   不过,下一刻,上官钧就放开手。   姬安略微退后,奇怪地向他望去。   就看到一双逆着光的黑沉双眼。   只是,没等他再说话,内侍已取回鞋子。   姬安就被转移开注意力,换上鞋子,抬脚踩到水泥上。   脚下是有些软的感触,他稍稍用力,鞋子就往水泥中陷入一些。   再抬起脚时得费更大的力,鞋底沾上一层水泥,水泥板上也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姬安感觉挺满意,对上官钧笑道:“二郎赶紧也来一个,印完就去上朝了。”   上官钧自然没有驳他兴致,也换了鞋,在姬安的脚印边留下自己的脚印。   姬安打量着两个并排在一处的脚印,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又蹲下身,用树枝在两个脚印间画了个不太规整的心形。   上官钧刚换回鞋,就见到姬安画的东西,一边扶起他一边问:“陛下画的那是何物。”   姬安目光在周围内侍们身上滑过,凑到上官钧耳边小声说:“心形——心的形状。是百宝囊里各界的通用符号,代表我们的关系。”   上官钧垂眼看他:“君臣关系?”   姬安眨下眼,随即就轻轻啧一声:“谁家君臣天天睡一个被窝啊!”   上官钧这才翘起嘴角。   姬安拽着他袖子往马匹处走:“赶紧走,耽误好一会儿了。”   *   两人走到半路,遇到匆匆赶来的飞廉军统领秦直。   姬安和上官钧拉停了马,示意秦直靠前说话。   秦直行礼问过安,就道:“这两日放榜,众多落榜举子颇有疑议。昨日便有不少人分别相聚着商议,想向礼部提请抗议。”   姬安听得好笑,对上官钧道:“他们想抗议什么,说你们这些考官判卷不公?”   上官钧淡淡道:“考试与判卷流程都无纰漏,他们还不敢公然怦击考官。”   而且这次会试的考官人数如此多,其中不少是朝参官,每个人身后都是一张关系网。只要那些落榜举子不傻,就不会还未入朝便与所有考官对立。   姬安又问秦直:“今日可有异常。”   秦直:“他们昨日定好,今日都聚在一处推举几人写文章,再选写得最好的一篇送去礼部。此时时辰尚早,人还未聚齐。”   上官钧:“是聚在何处。”   落榜举子有近三千之数,也不是那么容易聚在一起。   秦直:“昨日约好在烟波池畔。”   烟波池是京中一处大湖,属于皇家苑囿,平日里是封锁的状态。不过每年四月至六月,都会开放给百姓游湖踏青,端午之时还会有龙舟赛。   这池也用于天子检阅水师,池畔有一处很宽敞的广场,的确可以聚上三千人。   姬安就说:“盯好了。他们若只是写文章送去礼部,就不用管。但若是聚众闹事,波及京中百姓,就马上拦下。”   秦直抱拳应是。   上官钧补充:“仔细探查。这种程度,背后不可能没有人教唆串连。”   秦直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京中举子彼此熟识,臣部下只能扮作外地举子,消息总是要慢一分。那背后之人,若不抓人审讯,恐怕不容易找得出来。”   上官钧:“那就先把可疑的人看好,待殿试之后,物议平息,再行动手。”   秦直再次应是,转身离开。   目前这样的形势都还在姬安和上官钧的预料之内,两人倒是没有多担心,继续去往永昌殿。   上官钧回归,姬安就把先前压下的一些不紧要的事务拿出来议了,今天的朝议时间便比以往长了一些。   终于,司仪高声喊了“退朝”。   众官员都放松下心情,等着天子先行,便能各自回衙。   却在这时,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一声“咚”。   所有人都是一愣。   姬安本已起身,此时也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殿门外。   紧接着——   咚咚咚!   接连不断的声响传入。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显然不是错觉。   姬安小声问身旁的郑永:“这是鼓声?”   郑永也是一头雾水:“似乎是……”   姬安:“是哪里敲鼓,能让永昌殿都听见?”   郑永茫然地摇摇头:“奴未听说过……”   下方众官员也是禁不住发出低声议论的嘈杂。   姬安刚要去看上官钧,却突然有个老臣提高了音量:“陛下!”   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那老臣出了列,躬身道:“陛下,恐是有人敲了登闻鼓!京中只有那一面鼓,便是陛下身在长寿、元德两殿都能听闻。”   他话音一落,殿内就响起不少惊呼与抽气声。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随即问:“登闻鼓是哪处看守。”   上官钧:“京城兵马司。”   说完转身,目光扫向后方:“大理寺。”   大理卿方怀静与少卿张湜刚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此时张湜出列道:“臣这便去看看。”   说完,转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隐约的鼓声还在一下一下地响着,彷佛敲在每一个人心头。   这登闻鼓,自高祖立起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被敲响。   殿中嘈杂声又大了些。   姬安坐回龙椅上,等过好一会儿,就有人通禀兵马指挥使到了。   京城兵马指挥使是正五品武官,平日不需上朝,此时大概是赶过来的,身后还带着一个兵士。倒是不见张湜,约摸是两边打过照面,张湜继续去往登闻鼓处。   兵马指挥使带着那小兵半跪于地:“臣等看护登闻鼓不利,请陛下责罚!”   他这话相当于确认了正是登闻鼓之声。   姬安叫了起,问道:“是何人在击鼓。”   兵马指挥使:“落榜举子们方才围住登闻鼓台,有人冲上台击鼓。”   说完,又转头看向那小兵。   小兵白着一张脸,鼓起勇气说道:“他们来得太快了,人又很多。台边就只有一什人守着,臣等实在是拦不住……也不敢对举子们如何……”   这话顿时引起殿中嘈杂声更盛。   姬安沉着脸点下头:“可有人受伤。”   小兵摇摇头:“倒是不曾……”   姬安的脸色已经差得相当明显。   不管外面那些举子知不知晓,至少满朝官员是都知道,此次会试的改变都是出自姬安——哪怕背后有上官钧的影子,明面上也是天子之意。现在那么多人聚众敲登闻鼓,简直就是在打姬安的脸。   这时,中书令吕绅出列道:“陛下,擅冲登闻鼓台是举子们的不是,可如此多人,鼓声又响了这般久,京中百姓怕是也都被惊动。陛下若此时派兵当街抓捕,恐不太妥当。”   随后又有宰相都出列附和。   庞侍中:“我朝一向优待仕林,还请陛下看在他们落榜失措,多多宽容。”   韦侍中:“陛下息怒,也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不如先让大理寺细查。”   右仆射:“京中百姓只知,立登闻鼓乃为上达天听,却不知个中细则。鼓声既响,若击鼓之人被抓捕,恐怕坊间会传出不好的流言。”   左仆射潘济:“此事说来还是礼部对众举子管教不严,望陛下能将人交与礼部处置。”   事关仕林体面,继众宰相之后,又有不少官员出列恳求。   姬安扫视过殿下众人:“朕何时说过要派兵抓捕。”   官员们便是一愣。   姬安:“登闻鼓响,当如何。”   众官员不由得相互对视。   方怀静出列道:“依大盛律,当由陛下亲问击鼓人之冤。”   恰在这时,一直不断的鼓声终于停了。   姬安冷笑一声:“今日午时,朕于登闻鼓台亲自问案。” 第121章 出头   姬安既决定亲自问案,就先停了今日的政事堂,索性还让众官员回衙转告,午时想去看的都可以去。   回到休息间,姬安召来启阳知府庄洵吩咐一番,上官钧也召来众将布置登闻鼓台的防护任务。   姬安还问那小兵击鼓举子的具体情况,但当时众兵士被冲开之后,被没能再靠近登闻鼓台,也就没有更多信息。姬安只得派人去催张湜和秦直。   秦直早一步来到,进屋就先跪下了:“臣大意失职,请陛下降罪。”   姬安:“怎么罚过后再说,先说说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秦直没敢抬头,跪着禀道:“大约去了千余人围登闻鼓台。不知他们何时串联好的,昨日确是烟波池畔集会的呼声声势浩大,臣估计极可能是专门放出来迷惑飞廉军的消息。许多去了烟波池的举子,同样是听见登闻鼓响才觉不对。”   姬安:“京中举子什么动向。”   秦直:“多是去了烟波池畔。围登闻鼓的那些,以江南一带的举子为多,约摸占有半数以上,另一半也基本是文风盛地出身。他们这些来人多的地方,举子们本就多是集体行动,因此方便串连。   “不过,臣适才过来之时,看台上领头的几人倒是颇为眼生,都不是才名在外、夺魁呼声高的。只是臣赶着进宫陈禀,又见张少卿在上方询问,便没有在那停留。”   秦直这番话其实暗暗做了个小辩解。对于原本就彼此熟识的举子团体,飞廉军很难在短时间内深入内部。甚至飞廉军扮演的举子都来自文风不盛的偏远地,几届出不了一个新举子的地方,才不会引人怀疑。   姬安看向上官钧:“连飞廉军都被算到了。”   上官钧:“以往取人多的地方,这次取人数量都大幅降低,尤以京城与江南为最。江南举子去得多不奇怪,但京中举子多去烟波池……呵。”   外地举子进京,若无家中或师承的门路,大概摸不清这次会试改革是怎么回事。但京里的举子要说不知道,可就说不过去了。这明显是把外地举子拱出来当枪使。   姬安重新转向秦直:“起来吧。之前疏漏了,现在便将功折罪。”   他向秦直做了一番仔细的吩咐,秦直一一应下,退了出去。   到这时,张湜也回来了。   姬安将张湜宣进屋问详情:“他们敲登闻鼓,是有何诉求。”   张湜叹口气:“他们写了状纸,但不肯交与臣,非说要亲手交与陛下,臣怎么劝都不听。直到方才郑内侍去传话,说午时陛下亲审,他们如今才安静下来,都在台四周等待。”   姬安:“为首有几人,可问过他们名姓。”   张湜:“有五人,都不是同乡。”   随即报出五人的名字与籍贯,正如刚才秦直所说,都来自文风繁盛之地。只是,独独缺了京中的“代表”,怕是个个明哲保身,都不愿出这个头。   五人当中又有牵头人,叫作武固,据说状纸便是他写的。   姬安点头道:“你与方卿准备一下,午时随我一同去。”   张湜应了是,告退出去。   姬安遣人去礼部库房取那五人的卷子,同时放出消息,让认识他们的官员来见。   待通传内侍听完姬安吩咐离去,上官钧提壶倒了杯新茶,递给姬安:“陛下现在寻人,怕是无人敢承认。即便有人来,也是一问三不知。”   姬安接过茶慢慢喝,一边说:“总要先问问,说不定就能撞上呢。”   还真撞上一个——姬安的“秘书”之一,高勉。   姬安给他赐了座,奇道:“你认识武固?我记得你是关州人吧,怎么会认识江南的举子。”   高勉和徐小七是同乡,姬安就特别记得他一些。   高勉拱手道:“陛下容禀。武固来京早,且未住客栈,与几名同乡一起租住在臣所租院落隔壁,出来进去的时不时撞见,也一同喝过几回酒,聊过一些事情。”   姬安点点头,又问:“你觉得他如何,这两日可有再见过他。”   高勉不由得地一笑,又很快收起,回道:“臣觉得,他是个颇有志向之人。只是太年轻,也就难免气盛。去年正科时他不巧生病,被家人拦着没能进京,今年本是信心满满,不想却落了第。”   姬安不禁诧异。高勉自己就挺年轻,武固还能被他评价年轻气盛,岂不是年岁更小。   这时,高勉再续道:“先前《旬报》登出那两套题之后,武固与他同乡曾来请教臣一些题如何做。臣当时与他们讲解了自己的做法,但也说了臣并不知晓自己的分数与正确答案。   “三场考完之后,臣也曾遇到过他,看他心情不太好,料想是发挥欠佳,就没再提会试。前日晚间,臣又见过他一回。他拐弯抹角地向臣打听,陛下有没有看过会试试题。   “臣自然不能透露禁中事,便只说不知,他就没再多问。只是臣现在仔细回想,当时他言语之间,似乎暗含着礼部瞒着陛下变更会试的意思。”   姬安一愣,下意识和上官钧对视一眼——上官钧兼任尚书令,礼部在尚书省下,这又是在怀疑上官钧要架空天子?   高勉禀完事,告退离去。   随后那五人的试卷被送了来,姬安没空细看,只粗粗看过分数。经义卷分数都不错,策问卷则都是及格边缘,而诗赋卷,全是不及格。   姬安嘲讽一笑:“他们怕是就没想过,哪怕诗赋卷及格,以策问卷的分数,他们也上不了榜。”   上官钧在看五人的背景数据——凡中举者,州府都会往礼部递送一份,以便会试报名时核对,并包含乡试成绩与当时学官、州府官员的评语。   此时,上官钧回道:“这五人家境都不错,家中在高祖朝或太宗朝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员。只是近两代稍差了一些,但父兄也至少是秀才出身。   “五人俱就读于有名的书院,家中长辈或是先生想来会有些京中故交。是以会对朝中之事颇为关注,能听得一些传闻。再加上年轻气盛,被人一骗就容易当真。”   姬安:“他们怎么不想想,如果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你都能瞒着我改变会试了,就算他们把事情捅到我面前,我又能如何。”   上官钧:“所以他们直接敲登闻鼓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引来京中百姓。想要借众举子与百姓这‘水’,来覆我这条‘舟’。”   姬安:“那他们的‘舟’被‘水’翻覆之时,他们可别溺死才好。”   上官钧莞尔,温声道:“传午膳吧,吃完就差不多到时辰了。”   *   午时,姬安带着上官钧、大理卿方怀静、大理少卿张湜、礼部尚书盛隆,一同出宫。   登闻鼓台离皇宫很近,就在南大门左前方,再往前是宽敞的街道。   皇宫附近多是官衙,平常百姓都不太会往这边来。但今天登闻鼓前所未有的响了,消息一经传开,许多人都赶来看热闹,此时把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然,会来这么多百姓,也有姬安的安排在里面——消息甚至就是庄洵安排扩散,还专门“请”出一些在京中各街坊里名声好、威望高的人过来。   除了百姓,当然还有闻讯而来的众举子,包括聚在烟波池那些,以及上午在礼部接受明日殿试礼仪培训的上榜举子们。另外,许多官员也都来了。   不过,登闻鼓台这片地方,已经被上官钧安排的羽林卫和京城兵马司牢牢控制。此时先前来围台的千余举子都被圈在台子东面,另外三面则是围观人群。   上官钧没有专门给官员们留地方,因此所有人都混在一处。姬安骑着马出来,打眼望过去就是一片人,也分不出什么官员、举子、百姓。   姬安带人上台,在早已摆好的椅子上坐下,对身旁郑永点下头。   郑永就回转身,示意后面一名宦官上前来。这是特意挑出来嗓门大的人,专为姬安传话。   张湜起身,沉声道:“带那五个敲登闻鼓的领头人上来。”   姬安就发觉他的声音格外地响,再往下方四处一看,似乎围在台边的许多人都能听见。心下不由得猜测这台子的设计不普通,可能有扩音的功效,击鼓才能让宫里听得见。   很快,五名举子依次上台,跪地行礼,并自报姓名。   姬安目光扫过五人的脸——果然都是年轻人,看着像是二十出头,才如此血气方刚。   姬安没叫起,先问:“尔等有何冤屈要敲登闻鼓。”   传话宦官大声传话之后,居中的武固取出一份状纸:“俱在此状纸之上,恭请陛下御览。”   姬安也没让人接,只继续道:“尔等击鼓许久,引来诸多百姓,朕不可不对百姓们有个交代。直接念吧,大声点,让大家都听见。”   武固就展开状纸,大声念诵。   只是,一篇举子逞递御览的文章,自然写得不一般。别说下方众百姓,就是姬安都听得感觉脑袋有些涨——书面文本念出来,和平常说话可差得远了。   不一会儿,台子周围都响起交头接耳的嘈杂声。   “这说的什么呀。”   “听不明白,好像就是称赞圣上。”   “敲鼓引来这么多人听他们怎么称赞圣上?”   姬安不得不让传话的宦官打断武固。   传话内侍:“陛下时间宝贵,你还是直说吧,有何冤屈,有何诉求。限十句话以内说清。”   武固只得停下,目光极快地在上官钧脸上扫过,清清嗓子,朗声道:“吾等以为,此次会试题大大超出考试范围,且考前曾流传出众考官判卷倾向,有失公允!请求陛下同意重考!” 第122章 平息   姬安没应他这话,而是反问:“尔等皆是举子,该对我大盛律有所了解。可知何种情形才可击这登闻鼓?”   武固刚才那番话说得义愤且激昂,此时却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神色瞬间僵住。不仅他,另外四人俱是一样,原本强抑着期待的表情都凝在脸上。   姬安心中冷哼一声,开口道:“大理少卿,说与他们听。”   张湜再次起身,上前几步,扬声道:“凡有冤屈者,寻所管衙门陈报。衙门判决后,若不服判决,再往上一级衙门申诉陈报。若逐级申诉仍觉不满,又再无可申之处,方可击响登闻鼓,向天子陈报。   “击鼓之前,由守鼓兵士通传上官,核对各级判书,方准许登台击鼓。若不听劝阻,擅击登闻鼓,又拿不出各级判书者,脊杖五下,退回申诉,不予受理。”   他说得浅显易懂,围在台边的京中百姓都听得清楚明白,顿时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原来这登闻鼓也不是有冤就能敲的啊。”   “刚才少卿说了,得一级一级来。像咱们要有事啊,得先找启阳府。再往上……那我也不知道了,得找懂的人问。”   “我听说,这登闻鼓自立起来后就没响过。这一级一级的,难怪这么多年都没响过呢,全在下面就解决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规矩也不奇怪。要不然,谁家有点什么事,都去敲鼓找圣上评理,那圣上哪里忙得过来呀。”   姬安适时开口:“你们既觉会试有失公允,该先向礼部申诉。可你们却带人冲闯登闻鼓台,不听守鼓兵士劝阻,擅自击鼓!尔等可知罪!”   传话宦官声如洪钟,最后一句敲得台上五人与台下东面众举子都是心头一慌。   不过,这些举子既敢来敲登闻鼓,自然也是早已准备好说词。   武固膝行一步,焦急地大声道:“陛下!会试已放榜,许多落榜举子不日便会回乡。若向礼部申诉,恐耗时过久,人都已离京,真不公允也来不及重考。我等就是因此考量,情急之下才敲了登闻鼓,请陛下早日圣裁!”   说到这里,他突然双手撑地,弯身叩首:“此事由草民首倡,鼓也是草民所敲。陛下若要惩处,草民愿一力承担!”   武固说的这个藉口,也正是姬安和上官钧原本的想法。   用礼部来拖上十天半月,待人都散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四处聚在一起的举子,本也不是什么齐心的团体,这事又不是科场舞弊大案。或许刚落榜时会一时血冲上头不服气,但冲动的劲过去之后,多数人就会退缩。   哪知竟然有人直接敲了登闻鼓!   姬安心下冷笑,面上却淡然道:“你一力承担?这回来了千余人,一人五杖,便是五千多杖。你担得起吗!”   别说五千多,就是五十多下,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叩首的武固听得这话,身体不自觉地一抖。他身后跪着的四人,也纷纷低下头去。   姬安再扫一眼台下东面。   刚才还一直传出嘈杂声的一众围台举子,此时都哑了声,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姬安重新看向武固:“便是你首倡,难道他们都没有脑子?自己做下的决定,自然是自己承担后果。不过,念在你们也不是全无考量,情急之下方行此事,朕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武固原本已是越听越觉全身发冷,此时突又峰回路转,他猛地惊喜抬头。   姬安:“尔等要申诉之事朕已知晓。接下来,就看看你们的申诉是否有理。若有理,此番便免去尔等的罪,准尔等所求。但若无理……”   姬安目光又一次扫过台下东面,一边慢慢道:“下面所有参与者,可在革除功名与脊杖五下这两项惩罚中任择其一。”   最后,姬安视线扫过武固后方四人,再回到武固身上:“而你们五人,作为首倡者与带领者,没有选择,两项皆占。”   武固再次一呆,后方四人下意识彼此看看——哪怕他们预想过会有惩罚,但大盛一向优待仕林,便觉得最多罚些银钱、申斥一顿,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脊杖这么不体面的刑责,更别说革除功名如此严重。   可事情已经做下,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能用眼神给彼此打气——他们自然是有理的,必得拒理力争!   也是到了此时,姬安才道:“都起来吧。”   五人一时没回过神。传话宦官传完刚才那句,不见他们动,又催促一次,他们才反应过来,从地上起身。   只是,个个都不由得感觉一阵腿软,还有人忍不住揉揉膝盖。先前他们也想到要跪,裤子里已经做过准备,却没想到竟会跪了这么久。   姬安先给了众举子一顿下马威,现在端起茶喝过两口,换上平日里的温和模样,继续开口道:“先前你们说,考前曾流传出众考官判卷倾向,才有失公允。这是何意?”   武固不自觉地蹙起眉——先前他提的“有失公允”是两点原因造成,可姬安这么一说,就像是只有一个原因了。   而且,他们本打算从“考题超出范围过多”提起,再辅以“考官判卷倾向”。毕竟后一点的证据不够实,以前一点为主诉会更有力。   但现在姬安已经开口问,武固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拐回去,只得先回道:“禀陛下,据闻此次考官是通过考试选出,《旬报》也刊出了考卷。而市井里有人在私卖众考官做那份题的答案,由此可看出倾向。   “那些私卖的答案非常高价,有一部分举子买了,但大部分举子没有购买,或是根本不知此事。既有卖的,草民不能说买的举子有什么错,但两厢比较,便是对大部分举子并不公允。”   不管是科举哪一级考试,有门路的人都会打探主考官的文风喜好、主张倾向。   对文章的评判,是一件极为主观的事情。因与主考政见不合、观点不一,乃至只因为文风为主考所不喜,而被黜落者,纵观历史笔笔皆是。   也是因此,除非有确凿的舞弊证据,否则落榜者即便不服,也都只能自己忍着。而武固等人也不敢提文章如何如何,只敢拿“小部分人知,大部分人不知”来说不公允。   但若要拿以往来比较,有门路打探到主考情况的考生,自然只是少数。在这件事上,就从来没有过公允。以前又何曾有人拿这个说过事?   姬安心下再次冷笑一声,面上则只点下头,回身看向方怀静。   方怀静起身行礼,再回身向台下示意。   武固等人不知何意,可刚经历姬安一番下马威,心中免不了发怵,不敢多问,只得等着。   过不一会儿,有差役押上几个人来,先向姬安行礼。   方怀静转向武固五人:“你们说卖考官答案的,可是这几人。”   武固猛地瞪大眼,满脸的错愕。   方怀静也不用他们回答,再对被押的几人道:“你们是做了什么被抓,大声说出来。”   有一人被差役推上前,只得双眼一闭,大声说:“我们几个高价卖朝廷考核所用的考卷,还假造会试考官的答案!”   台边百姓的议论声顿时就大起来。   “什么?假的?骗子?”   “我一开始就觉得八成是骗子。那些举子们啊,真是太好骗了。”   “以前每次考试都有这种骗子冒出来,卖什么虚虚实实的内部消息,多考过两回的人都知道。”   “答案是假的,那那人刚才说什么‘不公平’的,不就……”   “他们不就是自己没考过人家,又不服气,才找这么个藉口呗。”   台上的武固此时只觉脑子嗡嗡响。这个证据不够硬,他们却提出来,就是仗着无人可对质。毕竟以往卖假押题的人朝廷从来没管过,哪知偏偏今年就出手抓了人。   武固心脏咚咚直跳,绞尽脑汁思考补救之法,急中生智地呐呐开口:“草、草民没有买……直接让书僮轰走了人,并不知道卖的人长什么样……”   他不敢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就是——如何证明这几个人是真的卖家,如何证明他们说的话是真的。   方怀静瞥他一眼,再对那几个骗子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五个人里,还有台下东面那群人里,有没有人跟你们买过答案。”   武固下意识转头去看那几人。   那几人也在看他,接着目光转向他身后。   几乎是立刻,就有人伸手边指边喊:“这个和这个,他俩买过!”   武固愣愣回身,就见身后四人中有两人试图低头侧身地躲藏,又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此刻被指出来,也不敢反驳,只满脸心虚地把头垂得更低。   差役又带那几人走到台子东边。   下方举子中许多人都在不自觉地往后退,但人多挤着,也退不到哪里去。还有不少人或是举袖子、或是转过身,想要把脸挡住。   然而,哪怕是这样,那几人都能不断地点出人来,引得周围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那么多人买了?”   “买了都没考上,还敢拿这事出来说?”   “打头的那个没买,他可能真以为是真的。”   “可怜呐,被同伴骗了吧。买过的人肯定知道没一点用。”   方怀静看着那边骗子把近处的人都认过一圈,才示意差役把人押回来,带下台去。   姬安看着武固几人道:“如何,可还了你们一个‘公允’?还是要朕再遣人去查查他们指认出来的举子,物品当中是否有买下的答案。”   这事根本无需多查,光看那些被指出来的人什么模样,就知道他们的确买过。何况,那么多人买了,不可能寄望于人人都已毁掉。要是再提追查,无异于自取其辱。   武固只觉姬安那话像是在自己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   但此事如今已经赌上了他的功名,他必须得一争到底。   武固努力稳住心跳,咬着腮帮肉让自己保持清明,赶紧把话题往主诉上转。   他大声道:“陛下!此次诗赋卷突然增加许多赋税与律法题,这大大超出了考试范围!”   姬安淡淡一笑,问他:“会试与殿试选出的进士,是要做什么的。”   武固将这问题在脑中过了两遍,依旧不解其意,只得老实回道:“出仕做官……”   姬安:“若你现在是一县知县,税收可归你管。”   武固讷讷点头:“自然要管……”   姬安回身看向张湜。   张湜起身向前,从袖袋抽出一卷纸展开,念道:“有一商人,运一车货至县城中卖。头两日,他推车游走于县中各处,后三日,他临时租了一个小摊,共计五日将货卖完。   “现知,外来商人需纳商税如下:非定点贩卖时,每日十文,所租小摊,每月五百文。那么,此商人在县中五日,共需纳足多少文商税方可离城。”   武固几人听得发愣。   张湜上前将手中的纸递与他:“陛下让你们五人都算一算。”   几人相互看看,闹不明白怎么突然发展到要算题。可天子有令,又不能不听,只得蒙头算了好一会儿,最后各人报出的数字竟然都不一样。   台下围观的百姓中就有几处发出了笑声,还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是七十文!”   “他们就没一个算对的!”   “这样还想当官?”   张湜收回了那张纸,顺便道:“的确该是七十文。”   随后,不等五人回神,他再次取出一张纸展开,继续念下一题:“有一对夫妻,膝下三子二女,唯有小女儿未婚配。今夫死,子女欲分家产,该如何来分。陛下特准你们可以商量。”   五人硬着头皮商量片刻,由武固答道:“该由三子平分家产,共同抚养高堂与幼妹。”   张湜扫他们一眼:“夫死妻在,所分家产当先除去妻之嫁妆。另有幼妹未嫁,亦当留下一份幼妹的嫁妆。所余家产,才能由三子平分,抚养亦由三人同担。”   随着他的话语,武固几人的脸皮越来越滚烫。   张湜转身向姬安行过一礼,退了回去。   武固试图争辩:“县衙下有户房与刑房,这些都可交给……”   姬安打断他道:“知县的确有县丞与县尉当左右手,但八品县丞与县尉,难道不也是出自榜上进士?再则,若是户房、刑房出了错,百姓找尔等评理,尔等自己都糊里糊涂,又如何能为百姓做主!”   武固动动嘴唇,却不知该怎么应对。   姬安将话题拉回来:“赋税与律法和朝廷、百姓都悉悉相关,既然会试选出的人要处理这些事,那会试当中考赋税题与律法题,怎么就超出范围了。”   武固此时已是心慌得不行,抖着嘴唇硬撑道:“可、可是以前从未考过……”   姬安:“朕既发现了这一漏洞,自该立刻补上。”   武固:“草、草民不是说不该考……只是……也该预先知会一声,让我等有所准备……”   姬安:“今年所有举子都事先不知要考,没有不公允可言。可有的人能考过,说明他们平日里就关注社稷民生。而你们这些考不过的,只能说明还没做好为朝廷与百姓做官的准备,何冤之有!”   台边众百姓听得频频点头。   “圣上说得对,就该考这些!”   “这样选出来的官,才真能为民做主!”   “连这些题都做不出来,要是给这种糊涂人当了糊涂官,治下百姓怎么办!”   姬安:“你们可还有不服?”   武固几人的脸色,已经由通红转为煞白。   武固此时顾不上失礼,目光不断在姬安和上官钧之间扫过,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次的题……竟是天子出的……那他们岂不是……   只是,他现在才想明白,已一切晚矣。   姬安:“既如此,此案便就此审结。由羽林大将军与京城兵马指挥使将一干冲台举子带至禁军校场,令其自选惩罚。盛尚书领礼部官员同往,为选革除功名者立刻办理,并对选脊杖者监刑。   “不过,举子与每日锻炼的兵士总有差别,军中行刑恐手重,就由大理寺与启阳府的差役行刑。朕体谅众举子苦读不易,稍后会让太医署拨人为受刑者疗伤。”   押到禁军校场去,而不是当众行刑,已经是给这些人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姬安说完,起身挥袖:“都散了吧。”   就与上官钧一同走下台去。   台边百姓中突然有几人高喊:“陛下圣明!”   随后不断有人跟喊,声浪渐渐传开,直冲云霄。   姬安骑上马,上官钧落后他半个马身。   两人在羽林卫的护持下,在一声声的“陛下圣明”中,返回宫内。   待进了宫门,身后声音渐渐远去,姬安回头向上官钧使个眼色。   上官钧控马上前,笑着看他:“陛下圣明。”   姬安跟着笑开:“飞廉军配合得不错。” 第123章 多想   冲登闻鼓台的举子们被羽林卫和京城兵马司押走,热闹结束,围在台边的人群也就渐渐散开。   田守朴和杜阳也混在其中。   他二人一早到礼部点卯,学习殿试礼仪。才跟着教导官员走过一遍,就听得鼓声。后来有礼部官员下朝回衙,带回落榜举子敲登闻鼓的消息,一众上榜的举子都是心下惴惴。   是以,礼部一放人,许多上榜举子就匆匆往登闻鼓台赶。田杜二人为了占个前面些的位置,甚至都没吃午饭,饿着肚子等到开审,再一直听到结束。   不过中途是越听越兴奋,倒也顾不上腹中饥饿。现在放松下来,才想起去寻地方吃饭。   杜阳边走边叹:“幸好圣上心有成算,没有真的重考。如若重考一回,没了那些算学题,我肯定上不了榜。”   田守朴却只有一半心思在听他的话,另一半心思还在回顾刚才。虽说他发现“安二郎”是大司马之时,就猜到那位“安四郎”必然也不简单,却没敢想竟然是天子。   杜阳等过片刻,没听见田守朴回应,不由奇怪地唤他:“田兄?”   田守朴这才回神,应过一声,想想他刚才的话,又道:“如今榜都出来了,要重考谈何容易。而且这回会试改变如此大,圣上必然是理由充分的。我本以为有可能加取一些人以安抚落榜学子,不想圣上如此坚定。”   杜阳听到他这回答,神情却有些古怪,左右看看,拉着田守朴走到偏处,小小声说:“田兄独自住,与旁的举子接触不多,又上了榜,没听到消息不奇怪。   “我在学舍里隐隐听到传闻,说这次改题圣上并不知晓,是大司马授意礼部如此。昨日我还偶然听到有同窗在号召,所有落榜举子今日到烟波池共同商讨上书申诉一事,只没想到还有人敢敲登闻鼓。”   田守朴一愣:“烟波池?难怪我刚才听到旁边有人问,是不是从烟波池过来……”   他沉吟片刻,续道:“一边烟波池,一边登闻鼓……我怎么觉得这事不简单……”   杜阳:“我也感觉有点毛毛的。不过,对我们应当是没什么影响。而且,从刚才看,圣上哪里可能不知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乱传胡话。”   两人小声说过几句,再继续走起来。   杜阳又道:“我先前还以为圣上会拿出几篇好文章,直接压服他们,没想到辩驳的焦点集中在新加的赋税题和律法题上。”   田守朴:“文章不像答案唯一的算学,不好立分高下,尤其在政见不合之时。”   杜阳有些奇怪:“嗯?这回的策问题,都是于朝廷、百姓有利之事,还会有不同的政见吗?”   田守朴看看他,笑着拍拍他肩膀,突然转了话题:“不说这个,赶紧寻地方吃饭吧。下午还要沐浴一番,明日好好考殿试。”   说完,拉起杜阳的胳膊,加快了脚步。   只是,田守朴脑中依旧在来回回想,那一晚和自己谈话的姬安,以及刚才在台上逐一驳倒武固等人的姬安。   他突然觉得——或许,明日殿试,自己写文章时能再大胆一点。   *   武固被革除功名,挨了五下脊杖。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就吩咐书僮闭门谢客。   不过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况,武固不禁自嘲——哪还会有什么客。   却没想到,居然还真来了一位。   书僮进来禀:“郎君,隔壁的高郎君想见你。我说你睡了,他就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武固很吃惊:“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书僮:“他说有种家传的外伤药效果极好,来给你送一些。就是用法有些复杂,想亲自和你说。”   这一听便是托辞。   但想到高勉是天子近臣,武固犹豫好一会儿,还是吩咐书僮去隔壁把人请来。   高勉很快过来,还真带了伤药,叮嘱过一番用法。只不过,用法倒是算不上多复杂。   武固此时没有心情绕弯,直言道:“高兄若有话要和我说,便请直说吧。”   高勉:“那我便直说了。武兄如何会认为,是礼部越过圣上更改会试?”   武固长叹口气:“好多人都这么说。在放榜之前,我就已经听到这传言。一开始是不太信的,但后来不论哪次集会都有人悄悄说,听得多了就……   “而且,这次主考官是大司马。这回好多才名在外的解元都没有上榜,我就想……会不会是大司马想培养一批心腹,但知道那些有才名的人心高气傲不会屈服,就故意不取中他们……”   高勉心下有些无语,但面上没露声色,只问:“武兄这次领着人声东击西,我看着,不像你们这些外地举子会想到的谋划啊。”   武固:“最开始我们商量之时,是有京里的人提到,飞廉军会监查京中情况。若不能先引开飞廉军的视线,那么多人都往宫门口聚,肯定还没到就会被拦下。   “而且,敲登闻鼓太冒险,多数人也是不敢的,能联名向礼部申诉是最能召集人的法子,所以才商量出声东击西。只是没想到,京里那些家夥……”   说着他就咬了咬牙:“临了他们都缩了!”   高勉追问:“你可记得,最初是何人提到飞廉军。”   武固细细回想一番,和他说了当时详情。   高勉点点头,又说:“这几日若是有人来问你话,你便把这些再细说一遍。”   武固一愣:“谁会来问?”   高勉:“我也不是很清楚,启阳府、大理寺、飞廉军……都有可能。”   武固渐渐瞪大眼:“你的意思是……圣上还要深查?”   他眼中突然迸出一抹希望之光——圣上知道他们是受人蒙骗!   不过下一刻又熄了下去——圣上今日已经下了惩罚,就不可能再收回去。   高勉自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安慰道:“圣上是革除了你们的功名,但没说你们不能再考。”   武固却是一脸心如死灰:“可我又有何面目再去考……”   高勉只得拍拍他肩膀,劝慰几句,便告辞离开。   黄昏时分,高勉进了宫。   他先去了永昌殿,发现姬安已经不在书房,又转去立政殿求见,将从武固那里听来的话原样禀报给姬安。   待事情说完退出屋来,就见徐小七候在廊下。   高勉对他一笑:“徐内侍是特地来送我出宫吗?”   徐小七却是蹙着眉,小声说:“你来得这么晚,现在宫门都下匙了。你准备怎么办?”   高勉一愣,抬头看看天色:“那就只能在永昌殿值房留宿一晚,反正那里我也住熟悉了。”   徐小七:“你吃过晚饭没有。”   高勉:“还未曾。”   徐小七:“那你等会儿,我去给你装点。”   不等高勉接话,徐小七便转身快步离去。   高勉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过得一会儿,徐小七拎着一只食盒回来给他。   高勉接过,问道:“是你的饭菜?”   徐小七:“你拿去吃就是。我去禀报圣上,帮你讨一份吃食,等下我吃你的那份。”   高勉愣了下——徐小七去帮讨,他相信肯定能讨得来,只是厨房给他这个八品小官准备的,肯定比不上给徐小七这个天子心腹的。   他脑中念头一转,说:“不如徐内侍送我过去吧,顺便从厨房拿了我那份,我们一同吃。”   徐小七以为他担心自己吃得不好,又不好拒绝自己赠菜,就点头道:“也好,那你等我去和圣上说。”   说完便往正屋去了。   高勉提着食盒等着,一时不禁思绪万千。   没多久,徐小七就回来了,招呼高勉一同走:“圣上还说,值房里要是缺什么,让我从殿中给你拿。”   高勉微笑答道:“圣上仁爱,我铭感五内。”   徐小七:“对了,圣上刚才问我,你成婚了没有,或是有没有婚约。我没问过你,只能说不知。”   高勉再次一愣:“圣上怎么问起这个?”   徐小七摇摇头:“我也猜不透,感觉像是突然想到,随口问问。”   高勉:“我尚未成婚,也无婚约。”   徐小七:“那我下回告诉圣上。”   高勉点下头,又道:“对了,方才我见院子里有块灰石,其上有两只脚印,似乎还是不同人的。可否问问那是何物?”   徐小七想了想,觉得姬安没说过那东西要保密,就和高勉细细说了下水泥。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去往厨房。   *   屋里,上官钧也在问姬安:“陛下怎么想起问高勉成亲与否。”   姬安将目光从卷子上抬起,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小七他……从小就是个话少的人,可近来他有好几次无意中提到高勉。都不是什么重要事,就是闲聊那种提到,似乎两人关系亲近不少。”   上官钧不解:“那又如何。”   姬安:“我本来也没有多想,但是刚才小七特地来给高勉讨晚饭,我突然就感觉好像……”   说到这,他却停顿片刻,又改口道:“也可能还是我想多了吧。”   自从上回没能第一时间看出齐万生和师晟的关系,之后姬安就不自觉地对这方面变得敏感不少。   不过,哪怕姬安话没说完,上官钧这时也听出了他的意思,突然就想起一事:“对了,我曾经在永昌殿撞见一事。高勉做了家乡风味的饼,特意带进宫给徐小七。”   说完,就见姬安脸上隐隐露出忧色,又问:“陛下担心徐小七?”   姬安一叹:“我是感觉小七待高勉有些不同。小七毕竟是内侍,即使在我心里他很好,配得上所有人,但在外面人眼中就不一样了。高勉是两榜进士、朝廷命官,哪怕他真与小七相好,也难保不会娶妻生子。”   上官钧:“我看他两人现在应该还未如何。陛下既有此担心,不如先将高勉调远一些,让两人见不着面,过段日子也就各自淡了。”   姬安抬眼看看他:“这样棒打鸳鸯,虽说我是想为小七好,可焉知小七真会觉得好。”   上官钧:“陛下与他说了,他自然会感念陛下的关爱。”   姬安:“我就怕,本来他还不一定会起心思,我说了他反倒真起了那份心思,就越发压不住。”   上官钧不由得好笑:“这般瞻前顾后的,可不像陛下平日里的行事。”   姬安再次一叹:“感情的事就是麻烦嘛……等小七问过高勉,如果他已成亲或有婚约,我再将他调走。如果都没有,就先顺其自然吧。”   说完想了想,续道:“要是他俩真成了,大不了……我恐吓高勉不准成亲!”   上官钧看到姬安难得露出这种护短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上他脸颊。   姬安顺势在他手掌蹭了下,又继续低头看卷子,时不时和上官钧讨论两句。   半个多时辰后,时和在门口探探头。   上官钧见到,招手叫他到跟前。   时和附在上官钧耳边说了一句,便退出屋去。   姬安抬头瞥一眼,再低下头。   上官钧:“陛下不好奇时和说了什么?”   姬安轻声哼了哼:“当着我的面这样,你不就是等着我问。”   上官钧嘴角扬起,一边起身下榻,一边走向姬安:“都叫陛下参透了。”   说完,恰好停在姬安面前,再弯下腰,在姬安耳边轻声道:“时和说,浴池的水已放好。”   姬安先是被他的气息吹得心头一跳,接着才把那句话听进去,转脸看他:“那二郎便去泡吧,不用等我。”   上官钧和姬安对视片刻,抬手抽出他手中卷子:“明晚开始就要日日批卷子,陛下何必急着现在看这些。”   说完,弯身去抱姬安。   姬安试图躲避:“这才隔了一日!”   上官钧:“所以陛下放心,今晚沐浴一回就好。”   姬安到底还是半推半就地被上官钧抱起身。   只是,想到上回的冰火两重天,他压着声音在上官钧耳边抱怨:“这回我可不要趴着了……”   上官钧轻笑:“好,这回我伺候陛下。” 第124章 殿试   屋里对坐着两个在京中仕林里极有名气的人——魏杲大学士,和他的关门弟子卢雍。   卢雍在自己老师面前不用装样子,此时黑着脸恨恨道:“一群没用的东西,都已经帮他们至此,结果什么便宜都没讨到!难怪……”   不过,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和那些人一样是落第之人,还是把最后“落榜”二字吞了回去。   当然,他们原本也没想着能顺利重考。但登闻鼓都响了,这次如此群情激愤,按常理,天子总得多录取一些人来安抚民心,这也是两厢妥协之道。那样一来,才名在外的卢雍自然会位列其中。   哪知姬安这新帝竟然如此强硬,丝毫不照顾仕林情绪不说,还真把冲台举子全拉去打了脊杖。   卢雍握拳在桌上一锤:“如此羞辱读书人,天子就不怕犯众怒吗?这次只是打举子,焉知下次不会打官员!”   魏杲的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沉声道:“经过这一场台上辩驳,怕是圣上就要顺理成章地把这次会试的变更延续下去。”   卢雍:“三卷分数不公布,又不能查卷。以后我若一直不能考中,必然一直会被说算学与律法学得不行。”   魏杲:“你确定,那份诗赋卷能上六十分?”   卢雍点头:“绝对上了,我和同窗们都仔细对过题。而且潘公帮着打探过,我策问卷没满六十。”   魏杲一叹:“那就是天子有意不取中你。因为琳琅王?”   卢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魏杲:“看来得考虑下另一条路。潘公和我说了,会看时机为我造势,再设法将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把我补进去。待我上去,若下回会试你再不中,便寻个地方补你进去,日后升到四品,再调回京中。”   卢雍应过一声,心下却是极为不甘。   虽然举人也能补官,可只能从最末位的八品九品补起,和六品起步的状元可差得远了。哪怕他有老师在中枢,自己也得在外熬上好些年。而且,他不能留京,就意味着要和姬含思分开。   但若是姬安真的针对他,那也是唯一的法子。   卢雍压了压胸中郁气,冷笑道:“潘公他们终于不再压着老师,要和老师联手了。先前他们还想拉拢天子,我早说了他们痴心妄想,大司马不会让他们成功。”   魏杲:“天子收不回大司马手中的兵权,肯定会想收文官的权,也不会听他们摆布。他们以前担心抬我起来,我会威胁到他们,哪里想到现在威胁到他们的会是天子。”   卢雍拱手道:“学生先恭贺老师。”   先前冷凝的气氛散了些,魏杲端茶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你叫那人走了没有。”   卢雍:“老师放心,昨日我就打发他出京暂避了。”   魏杲点点头,续道:“你也先避一避,出去游学三年。说不得三年过去,天子忘了你,下回你就能考上了。”   卢雍却是没有马上回话。   魏杲抬眼看他:“怎么,舍不得琳琅王。为前途顾,且忍一时吧。”   卢雍沉默着垂下眼去。   ○●   四月初七,虽然不用早朝,但殿试开始的时间和早朝一样,姬安还是得早起。   不过,昨晚睡得早,还“劳累”了一番,也就睡得沉,姬安起床后精神还不错。   姬安和上官钧吃过早饭,就骑马来到开大朝会的仁圣殿,殿试也在这里进行。   这一回,姬安没让上官钧从正门进,而是带着他一同走“天子信道”。   两人走进仁圣殿之时,所有上榜举子已经在殿中恭候。   姬安走上玉阶,向下方一望。殿中摆着许多矮桌与坐垫,桌案上也摆放好考试所需之物,众举子都安静地垂首站在桌案后。   姬安看上官钧面向举子们站好,便在龙椅上坐下。   礼部官员带着众举子三拜天子,相当于顺带拜了上官钧这位会试主考官。   姬安说过几句勉励之语,就让举子们入座开考。   考试规矩昨日已在礼部宣读过,此时礼部官员直接开始发放考卷。   和会试时一样,考卷也是封装在信封里。   只不过,殿试的气氛可比会试之时要紧张得多。   对田守朴而言尤甚。只要一想到现在在前方的天子与大司马,都是认识自己的人,他就有种抬头去看的冲动。   田守朴接过信封,压抑着激动深深呼吸,再三告诉自己要平常心。终于感觉心跳缓了下来,才拆开信封的封条,取出卷子。   只有一道策问题——如何不加重百姓负担地合理增加朝廷赋税收入。   田守朴盯着题目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圣上出的题竟然如此大胆,那他也当大胆放手一搏。   田守朴点上一支蜡烛,拿起墨锭,一边研墨一边打起腹稿。   仁圣殿宽敞,姬安坐在玉阶之上看不太清下面众人。他一时有些无聊,打开系统看过几页先前扫进去的会试卷子,等到殿中众举子都差不多提笔了,才起身走下玉阶,带上上官钧一同巡堂。   姬安主要是想认一认,上官钧带回来的那些优秀卷都是哪些人写出来的,在殿试里的临场表现又如何。   举子们的座位是按着榜上名次所排,姬安对照着在系统里打开的名字和名次,慢慢地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尽管举子们都低着头,但也算是有了个初步印象。   之后姬安就没再留。   他自己以前就是经历过无数次考试的人,深知自己和上官钧在场会给考生带来多大的压力。加上监考其实是件非常无聊的事,干脆就和上官钧一同回了休息间,把监考的活留给礼部官员和内侍们。   进屋关上门,上官钧便问:“陛下可要小睡一会儿。”   姬安习惯性地脱鞋上榻躺下,却说:“昨晚睡够了,也不觉得困。”   上官钧:“那不如提早开始政事堂议事。”   姬安:“算了,今日没早朝,万一宰相们睡懒觉还没来呢?被我抓着不好看。”   说完,他拍拍身侧:“你也躺上来,我们说说话。本来昨晚想和你说的,给你打乱了。”   上官钧:“昨晚陛下不是一直在看卷子,何曾有想说话的意思。”   不过,他自然还是应姬安之邀,躺到姬安身侧。   姬安笑道:“想睡前说的嘛。”   两人睡前吹了烛,通常都会聊上一会儿,也就渐渐入睡了。   上官钧扯过毯子给两人盖上:“说什么。”   姬安:“接下来的武举,是要考些什么?”   上官钧:“长垛、骑射、步射、马枪、翘关、负重,这些是武试。还有文试的兵书战策,须两者皆合格,再择优取人。”   姬安:“你觉得夏侯焱能中?”   上官钧:“夏侯通的儿子,这点能耐应该还是有的。”   不过,随着这话,上官钧眼中也闪过一抹嘲讽——只是夏侯焱不肯离京,总围着姬含思转,不像崔誉卿和江润那样有军功,升官全靠姬含思的宠。   姬安不知他的回忆,继续问:“说起来,你罢了夏侯焱他爹那么久的官,他家没了从二品的俸禄,还能一直在京城里住着?”   上官钧:“夏侯通是先帝提拔起来的,跟随先帝多年,也在京中置下一些产业。城外有庄子,城内有铺子,宅子也有几处。   “不过,听闻现在不仅把原本的空宅都租出去,最近还换了一处宅子住,把先前住的最大那间卖了,仆从也遣散不少。”   姬安翻个身,半趴在上官钧身上:“你老实说,当初罢夏侯通的官,真是因为他国丧犯禁、私招营妓?”   上官钧垂眼看去:“那是自然。”   姬安和他对视片刻,看他不改口,也就笑笑,继续说:“夏侯焱的武举就交给你,可以吧。”   上官钧圈住姬安的腰,凑过去在他额上亲一下:“陛下知道如何使唤得动我。”   姬安轻轻咂舌,抬头就在上官钧下巴上咬一口。   上官钧给他咬得痒,一边伸手摸摸,一边换个话题问:“以陛下的感觉,当初那三人里,谁的嫌疑最重。”   姬安趴在他肩头回想:“当时我和姬含思两人上桥,走在最前头,应该是一同落水的。那就是……当时下水的夏侯焱和华知允更有嫌疑吧。既然凶手使计时带上了姬含思,该是有绝对的把握能把姬含思救上来。”   上官钧搜索了一下上一世的回忆,接道:“我记得大理寺查过,卢雍也会水。说不定他原本打算下水,但见另两人都下去了,为了避嫌就没下去。又或者,是他们中的两人或三人一同合谋。”   姬安:“也有可能……”   这事一直让姬安颇为苦恼。如果是他自己被算计,最后有惊无险,那对三人小惩大戒也就算了。可事关原主的仇,姬安还是希望能为原主讨个公道。   上官钧道:“陛下若想查清那件事,恐怕还是得狠一狠心。”   姬安轻叹口气:“让我再好好想想……” 第125章 天网   殿试从辰时考到酉时,一共五个时辰,方才收卷。   众举子交了卷出得殿来,俱是长吁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总算是考完了最后一试。   所有人都露出疲惫中又带着兴奋的神色,不敢大声喧哗,却也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往宫门而去。   田守朴寻到杜阳,和他一同走。   两人尽管刚认识一月有余,却是性情颇为相投,早先便约好今日考完后一起吃顿饭庆祝下。   田守朴虽还有两位同出一州的同乡也考殿试,但和他不是同县,都没有深交。杜阳虽还有太学同窗,但他囊中羞涩,和同窗去好酒楼压力大。两人干脆凑在一起,而且,宋远之此时该是已在食肆等着他们了。   两人边走边低声讨论著刚才的试题。   杜阳叹气道:“早上我一看题就吓一跳,圣上这题出得也太大胆了。我感觉比会试更悬,如果会试没过也就罢了,都到了殿试,要还被刷下去,总有那么点不甘心。”   田守朴问:“你文章怎么写的?”   杜阳:“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主要写了开荒和增产。我去过的地方不多,就结合家乡的情况写了写如何改善水利设施,主要是计算了一下投入与产出的对比,到最后能增加多少赋税。”   田守朴笑道:“这不写得挺好的嘛。别灰心,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保三甲争二甲。”   杜阳向着天拱拱手:“二甲不敢想,能进三甲我都要笑死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去到约好的食肆,果然见到宋远之在等着。三人说说笑笑地吃了顿饭,直到快戌正时分,才各自散了。   田守朴慢慢往住处走。想到早上出门前,同住那宅子里的庄户们都给自己说了不少吉利话,这段时日也颇受众人照顾,就绕了个弯,去一家京中出名的糕点铺里买些糕点回去送人。   离开糕点铺,刚转过一条街,田守朴突然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曾经向自己兜售过“考官答卷”的骗子。   并不是在图书馆里遇到的第一个,在那之后,他又遇着好几人。   现在见着的这个,虽然改了打扮,但田守朴从小认人就利索,一眼便瞧了出来。   而且,当初别个骗子都是田守朴一拒绝就干脆走了,而这一个,却是一点点地降价,缠了田守朴许久。因此田守朴对他的印象又格外深刻。   此时田守朴就奇怪地心道——那些骗子不都是一夥的吗?怎么还有个漏网之鱼没被抓着。   前方那骗子瞧着还非常警惕,不仅走路之时注意沿着街边走在暗处,还时不时四下张望。这模样就更引起了田守朴的注意。   田守朴犹豫片刻,还是小心地缀上那骗子。   那骗子专挑暗处走,却没料到,正是因此,他自己也没能发现后方跟着个人。   田守朴一路跟着他走进房屋混杂之处,看着他进了一间破落小院,像是他的住处。   等过一会儿没再见动静,田守朴才转身往大路走去。   回到大路上,田守朴就缓下脚步,不由得按按装重要物品的荷包——那里面有一封李震士留给他的名帖。   那日他和李震士说过图书馆的事后,李震士也认为卖“答案”的是骗子。之后就给了他一封名帖,说启阳府右少尹是自己同年,若他有什么事,可以持此名帖去寻人。   田守朴原本并没有要用的打算,但想到昨日登闻鼓台上被抓的一众骗子……   最终,田守朴还是咬咬牙,在附近寻了辆骡车,向右少尹的住所赶去。   ○●   殿试结束的当天晚上,姬安和上官钧吃过晚饭,就一人在书房、一人在卧房分看起殿试卷子。   这次的卷只糊了名,省下了誊抄的时间。   誊抄的目的是防止考生在卷面做标记,以及考官从笔迹上认出人。但这回的殿试考官就姬安和上官钧两个,他二人要说认不出笔迹,下面也没人敢质疑。   而且,殿试里的排名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天子喜好,以往也曾有过打开糊名之后变更排序、黜落或重新取中的事。总的来说,因为有天子参与其中,本也不像会试那样严格。   姬安倒是没有看人不看卷的意思,单纯是想节约下誊抄和后面核对朱墨卷的时间。   为了尽快判完,这回姬安也不搞平均分了,只和上官钧统一过评分标准,就一人看一半。   只要文章里提出的想法是合理的,哪怕只是泛泛而谈,也给六十分以上,放进三甲当中。   若是文章里包含如何落地的思考,甚至提出具体措施的,可在二甲之列。   最后两人各自推荐文章进一甲,共同商量出前四名的排序,后面便按着分数往下排。   姬安在书房里埋头批卷批到11点半,上官钧过来催他,他才让人锁好卷子,和上官钧一同回卧房。   两人洗漱上床,吹熄了烛。   上官钧搂着姬安的腰,在他耳边温声道:“陛下面色有些不太好,可是没见着满意的卷子。”   姬安:“也还行,看到了一些能进二甲的,三甲的也有不少。不过,没想到还真有写变着法子给百姓加税的。考到殿试了,还题都审不清。”   上官钧:“我看不是审不清,就是擅自惴测上意,觉得重点在增加赋税上。只要能拿出巧妙的名目占住大义,又能帮陛下捞到钱,实际上百姓负担加没加重,他们觉得没有人会在意。”   姬安哼一声:“可惜了,我会在意。你看到这么写的,记得把卷子挑出来。等拆了糊名,我得把人记下。此种投机者,别说这次,只要我还坐在这皇位上,他们就别想出仕。”   上官钧应声好,轻拍着姬安的背安抚他,又道:“我这边倒是看到了两篇好文章。”   姬安:“你运气这么好,我还没见到能让我惊艳的。都是打乱了顺序取的卷子,不会好卷子还是全给你摸去了吧。”   上官钧凑过去在姬安唇上亲亲:“分些运气给陛下,陛下明日一定也能见着。”   姬安给他亲得一笑,蹭进他怀中闭上眼睛。   *   尽管晚上要判卷子,但白日里姬安依旧是上朝、议事、批奏疏。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官钧真分了运气过来,第二天晚上姬安基本没再见到气着他的卷子,倒是也看到了一篇值得推荐上一甲的好文。   第三日,连着早起两天的姬安终于得以多睡了一会儿,辰正二刻才和上官钧一同从立政殿去永昌殿,准备开政事堂的会。   不过,两人刚进到休息间候着,就有人来禀大理卿求见。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政事堂议事的时间朝中官员都知道,这个时候还来求见,明显是紧急之事。   果然,大理卿方怀静进来之时,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待他行礼问安后,姬安给他赐了座,问:“何事如此着急。”   方怀静回身再次确认门已关上,低声道:“刚审出一件骇人之事,臣便立刻进宫禀报给陛下与大司马。”   姬安给他说得越发好奇:“哦?”   方怀静从头禀:“前几日陛下在登闻鼓台押出那几个卖假答案的骗子。而在前日殿试那晚,有名举子碰巧在街上发现还有个漏网的骗子,就报到启阳右少尹那里去,右少尹当晚就带人将那漏网骗子抓到。”   姬安不知道他省下的个中细节,光是听这说法,右少尹辅佐启阳知府管刑狱,报到右少尹处倒是也正常。毕竟一般人通常都不会冒然去报大理寺和飞廉军。   方怀静详细道:“而且,凑巧的是,右少尹抓着人一细看,发现这个漏网的骗子还有好几重身份。因相关案件都是大理寺审,右少尹禀明庄知府后,就将人移交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接到人,才知这段时日在寻的两个人竟都是他——先前那个卖给骗子团夥试题、自称‘贾进家仆’的人,以及,那个向武固他们提到飞廉军的假举子。”   姬安不由得惊讶:“哟?竟然这么巧。”   武固这边的情况,高勉报给姬安之后,姬安也让大理寺审过。之后一筛查,武固说的那个京中举子根本查无此人。   当时虽也画了画像寻人,但以这个时代的依描述画像能力,加上人做过一点变装,只凭画像还没能把两边线索联系在一起。   方怀静:“先前为了查找那个‘贾进家仆’,照着骗子团夥的口供画了像,还贴到各处城门。此人唆使外乡举子冲闯登闻鼓台之后,就想赶紧出城避风头。却没想到,一到城门就见到自己的画像。   “他不敢冒然过城门,只得在城中躲避,结果又被他想骗的举子见着,这才落网。审过方知,他看骗子团夥卖题与‘答案’捞了不少钱,就自己也悄悄卖,不在那团夥之内,先前抓人时就漏掉了他。”   姬安感叹一声:“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没想到这两件事还连在了一起。”   上官钧直接问:“是谁指使那人去教唆落榜举子的。”   想来该是问出了这个,方怀静才急急入宫求见。   没出他所料,方怀静答道:“主谋者是魏杲大学士的弟子卢雍。”   姬安和上官钧再次对视一眼——似乎……有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方怀静:“这一桩已经审清楚,那人招供得分明。卢雍不甘落第,就施了各种手段,暗中挑唆众举子击登闻鼓,想让陛下慑于压力,多录取几人来安抚举子们。如此一来,凭藉他的才名,他必在被取之列。”   姬安冷哼:“他痴心妄想。”   上官钧却道:“若只是这一桩,卢雍虽胆大包天,但也算不上‘骇人’吧。”   方怀静:“骇人的是另一桩,从贾进那一桩案里扯出来的——吏部长期收受巨额贿赂一案!” 第126章 大案   姬安听得拧起眉:“巨额贿赂?”   他忍不住去看上官钧,以眼神询问——你可知道这事?   上官钧看明白了,并没有避讳,缓缓摇下头:“水至清则无鱼。我知吏部那种紧要之地,必然不可能全无污垢。请托关系,请客送礼,在所难免。只要数额不大,选人也不过于荒唐,飞廉军便不会过问。”   方怀静听了这话,神色变得犹豫,小心翼翼地来回看看上官钧和姬安。   姬安刚一转头,就对上他忐忑的目光,开口安抚道:“无妨,你直说。”   方怀静话音里还是带上些吞吐:“据那人招供……吏部买官卖官已有三四年之久,四品以下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四品以上的,也不是一定买不着……”   上官钧也皱起眉头:“他们是如何进行买卖,竟然能不被飞廉军察觉。”   姬安则问:“那个骗子又是怎么得知这些事。”   方怀静:“因魏杲和卢雍都是参与这卖买官职中的幕后之人,此人又是卢雍的亲信,经手许多机密之事,是以知晓。”   姬安吃惊:“卢雍?还有魏杲……他一个名满京城的大儒,竟然堕落至此……”   上官钧:“魏杲名气虽高,但一直没任过什么实权职位,出仕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在翰林院里养望。他身上散官品级不低,可待在京城,怕是只拿一份正俸还无法满足他。”   大盛实职官员的收入,正俸和补贴基本是对半开,甚至有些职位补贴还能高过正俸。而翰林院,则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实职的品阶都不高,高品阶的都是散官虚衔。   姬安随即想到贾进年初时补的昌邑知县,问:“贾进的知县就是买的?那骗子会招供这么大的事,莫非就是因为贾进。”   按常理,既然这“大事”没被大理寺察觉,那人该死死瞒着才对,怎么还会主动往外招。   方怀静道:“陛下猜的不错。不过,更准确地说,昌邑知县是贾进家人为他所买。这要从此人与贾进对质说起……”   那漏网的骗子恰巧还和贾进同姓,叫贾拾。   方怀静想着教唆举子那一案更重要,就先传武固等几个还留在京中养伤的来认人对质。贾拾被指认出来,自知逃脱不掉,而且这事他一个白丁也背不了,过了两遍刑之后熬不住,索性全招供了。   方怀静接着问贾进那一桩。原还想着那边算不上多大事,贾拾连罪重的这边都招了,那边更没什么可瞒的,必会顺利。   问起来也的确顺利。贾拾当即承认那份“小众题”是自己卖给骗子夥团,却也说自己只是个“中间人”。他打听到贾进参加过那次小考,就找到贾进买题,再转手卖给骗子夥团赚一笔。   这和贾进的说法有出入,方怀静就叫来贾进对质。   贾进还是坚持先前的说词,说自己并不认识贾拾,更不曾卖过题给他。   贾进如此自辩:“方公,想必大理寺已查过我出身。以我贾家之家资,我如何会为那点小钱费心思。必是这小贼不知何时潜进我家,将我默出来自己看的那份题盗走。”   贾拾哼笑道:“贾知县这话说的。我若是能潜进你家中,怎不偷其他的值钱物件,单偷你一份考题?”   贾进却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对方怀静道:“值钱物件除了摆放着的,细软自然都会收好锁好,他当然找不着。   “他若偷外头的,如此明显,我家里必会报官追查。只偷考题这不重要之物,就是猜到我不会发现。哪怕找不见,也只以为是自己弄丢了。”   贾拾刚受过刑,全身疼痛,此时再听贾进说自己是贼,就阴测测一笑,盯着贾进道:“贾进,你年纪轻轻的,记性就这么不好啊。什么叫我偷?那份试题,可是你当着我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   说完,他又转向方怀静:“上官,您别看这贾进一副清高样,他家里就是靠裙带起来的暴发户!他爷、他爹,都娶了商户女,靠着岳家给的大笔嫁妆,这才挤进京城攒下家财,供出他这么个进士。   “他也是个攀高枝的。当初为了让他日后仕途坦荡些,家里花了大笔彩礼,给他娶了个吏部主事的女儿。不过他的运气就没他老子那么好,新娘子刚过门不久,岳父就急病死了。”   贾进猛地转头狠狠瞪向贾拾:“你!”   贾拾对他嘲笑道:“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岳父原先答应你,等成了婚就给你谋个好差事。结果他一死,你的差事也飞了。你不就只能在翰林院领个八品散官的正俸,蹉跎了这么三四年。”   方怀静听到这里,不由得和少卿张湜交换个眼色——其实先前贾进说的不错,以他家的家资,根本不会为了钱而卖试题。现在听贾拾说的这些,这两人之间似乎另有他事。否则,贾拾怎会对贾进的事如此熟悉。   却在这时,贾进突然逼近贾拾,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贾拾被扇得偏过头去,片刻才捂着脸回转,不可置信地瞪贾进:“你……你竟敢打我!”   贾进斥骂道:“打的就是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把你们那些勾当抖出来!今日我就不做这官了,你们都莫想好过!”   贾拾瞪圆了眼,突然就扑过去掐住贾进脖子。   场面一时混乱。大理寺的众差役立刻过去拉扯贾拾,却不知贾拾哪里爆出来的大力,片刻就掐得贾进脸色青紫。差役们不得已,只能将贾拾打晕过去,这才救下贾进。   随后贾进就揭露了吏部卖官的骇人之事。   京中有间不起眼的小小书画店,叫晴雨斋,卖些字帖、书法、画卷,也兼卖文房四宝。因不是什么名家字画,也就没甚名气,   贾进家人依着指点之人所言,到晴雨斋买了一本字帖。这字帖,便是上道问路的“凭证”。拿着这字帖,方可登城外十里地一处庄子的门,进了庄再使银子,便有人细说这买官的门道。   贾进尚在选人之列,肯定不能一下买到多高的官,最好的情况,便是从脱离选人的正七品开始。不过,诸多正七品中,自然也有肥差和没油水的差事,价格又各自不一。   贾家摸清了情况,属意哪个官职,便到晴雨斋去买相应的字画,再得下一步的“凭证”。接着就能带上钱进城外二十里地的另一个庄子,用钱买上一箱纸,回去等消息。   若是事办成了,那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事没办成,回头还会有人来寻,说“上回那箱纸保存不当,愿退钱收回”。此时会退回先前九成的买官钱。   贾家这次赶上原昌邑知县丁忧,一下就给贾进补到一个京城附近的肥差。自然,前前后后花出去的钱也不是小数目。   姬安听完方怀静讲述,都不得不叹道:“这可真够细致的。如此弯弯绕绕,难怪连飞廉军都难以察觉。办不成事还还回大部分钱,买官的人也就不会因损失太大而告发他们。”   方怀静:“后来贾拾醒来之后,臣再次审问于他。他见贾进全说了,只得也跟着招了。这些事的主使者,是原来的吏部左侍郎马德言,与在京中经营的魏杲、卢雍相勾结,贾拾就是晴雨斋明面上的东家。   “马德言是五年前调任吏部左侍郎,据贾拾说,他和魏杲、卢雍花了一年多来完善首尾。此事过于骇人,又干系重大,目前只有贾进、贾拾的口供。臣昨晚连夜审清贾拾,今日便立刻来报于陛下与大司马。”   他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不过姬安还是听懂了——是在问,这事要不要查,查到什么程度。   姬安冷冷一笑:“当然是彻查到底。”   方怀静应了是,又去看上官钧。   姬安也跟着看过去。   上官钧回视着姬安,微一点头,再对方怀静道:“先以问询马德言所办旧案的名义,将马德言传到刑部扣下,再移往大理寺。随后,以教唆举子之名去拿魏杲和卢雍。   “而且,这么大事,吏部不可能只有马德言一人经手,他必然也要上下打点。银钱进出,必有账本,他三人既是勾结一处,为两厢制约,想来两边都会记账。寻出账本,自然就能连根拔起。”   说完,写了封手书,盖上印章,交给方怀静:“大理寺的差役怕是人手不够。拿这个去找秦直,让飞廉军立刻盯好马德言、魏杲、卢雍,等你们行事。另外,搜账本一事,全由飞廉军办。”   方怀静闻言一凛,又立刻领悟到上官钧担心大理寺或刑部官员里也有涉案人,会寻机销毁账本,连忙郑重应是。   最后,上官钧对姬安道:“陛下,案情重大,三司会审更为合适。”   姬安点点头,对大理道:“方卿先去找刑部尚书,等那三人都落网,我会发三司会审的诏书。”   方怀静应过是,便立刻告辞离去办差。   上官钧唤人进来换壶热茶,给姬安倒上一杯:“陛下消消气,气坏身子不值当。”   姬安端起茶杯暖着手,慢慢喝上两口:“你真的一点没有察觉到?”   上官钧思索片刻,还是摇头:“他们主要买卖低品阶官职,这些官员调动本也是吏部份内之事。四品以上的,想来只是顺势而为,从未有违过先帝与我的意思。”   姬安:“马德言一个吏部侍郎,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他背后总不会没有哪个宰相的支持吧。”   上官钧:“等找到账本,自然也就知道了。不过,我主要署理枢密院事,对六部过问不多。但潘济作为管辖吏部的尚书左仆射,对吏部这种持续了三四年之事,应当不会全然无所觉。”   姬安:“那……”   上官钧:“待账本寻到,砸实了此事,吏部所有人都要接受审查。到时叫御吏台弹劾潘济治下不严,让他闭门思过。若最后查到他也涉案,自当禀公处置。”   姬安点头应好,又道:“刚才一边听方怀静说,我也一边慢慢想起一些朱顺对贾进的评价。贾进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本来家人帮他买官,他大概就心中憋屈。再被贾拾自恃拿捏弱点这样一激,难怪会鱼死网破。”   上官钧嘲讽一笑:“说明这几年买卖做得顺利,他们已经丢了最初的谨慎。也就该是他们暴露出来的时候了。”   两人喝完一杯茶,这才起身去了政事堂。   他们双双来晚许久,众宰相自然也免不了一问。   姬安笑道:“刚才方卿来禀报落榜举子冲闯登闻鼓台一案,已经寻到暗中教唆者,细节还在审。说得久了些,就耽误了一些时间。”   他点到为止,众宰相听出来是还不想透露过多,都识趣地没有多问。   姬安留心观察了一下潘济,不过见他神色自若,似乎和那事完全不相关。   ○●   判殿试的卷子比姬安预想的时间还要长一些,殿试过去三日,还未能放出最终的进士榜。   殿试题目当日晚间就传了出来,朝中官员凡听闻题目者,没有不惊讶的。加上先前登闻鼓一事,如今人人都关注着殿试结果。   却没想到,榜还未放,朝中竟然就前后脚出了两件大事。   先是名满京城的魏杲大学士,及其得意门生卢雍,双双被大理寺捉拿。既而审出卢雍是教唆落榜举子案的首犯,魏杲知情不报,包庇于他。   正当众官员为卢雍年轻冲动、魏杲晚节不保而叹息之时,紧接着又传出更大的事——马德言、魏杲、卢雍勾结串联,吏部众多官员牵涉其中,明码标价买官卖官长达三四年之久!   一时之间,满朝震惊!   尚书左仆射潘济遭御史台弹劾治下不严,被天子责令闭门思过,羽林卫将潘家围了个水泼不进。   吏部所有人,上至尚书下至仆从,连同先前关押在大理寺的涉案人员,全被天子扣押在宫中,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看这情形,天子似有追查到底的意思。   心中无愧之人自是痛骂吏部一群蠹虫,但曾买官之人,此时便是惶惶不可终日。   姬安没管朝中人心动荡,案子有三司审理,他和上官钧现在的要紧事,还是要尽快把殿试卷子判出来,连休沐日都没休息。   四月十二日晚,两人终于判完所有卷子,一同商量一甲三人和二甲传胪。   姬安笑着拿出第一份卷子:“二郎上回把运气让给我,我就真见着了宝。这篇文章,必是状元!”   上官钧看他一眼,接过卷子:“让我看看,是怎样的文章征服了陛下。”   一边说,一边就快速浏览起来。   此文开篇与大多数文章一样,也是从开荒和增产写起。不过看得出来,作者务农经验颇丰,内容相当扎实。并且,还着重写到鼓励民间改良器具与研究高产种子,甚至涉及到轮种内容。这是农税增收。   接着写到商税部分。这部分没有农税部分详尽,但也提到修改一些政策的弊端,进一步促进各地商品流通。商贸发达,商税自然有增收。   再往后的内容,就叫上官钧吃了一惊。   作者很大胆地写出在各地其实十分常见的现象——隐田,和隐丁。   这两样,自然都是士绅大户的事。   士绅拥有免税的田亩数和丁口数。然而哪怕如此,多数人家依旧会收买县中小吏甚至官员,在丈田与查丁之时多有隐瞒,以此来逃避税赋。   针对此,作者提出清查隐田,田税自能大增。隐丁不好查,但丁口之税摊入田亩征收,也就从源头杜绝了这事。如此一来,田税形成阶梯,“田多者纳税更多,田少者纳税更少”。   看到这里,上官钧不禁开口道:“很大胆。”   姬安:“清查隐田、摊丁入亩,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把这两个写出来。”   上官钧继续往下看。   最后,作者还提到对田地买卖与民间放贷做出限制,以及加大朝廷对贫农的扶持。虽没像前面的隐田隐丁问题一样明写,但也看得出来,这些是抑制土地兼并的措施。   上官钧看完,点头道:“陛下好眼光,此人当得状元。”   姬安一笑:“你没异议,那就是他了。”   说完,提笔蘸朱砂,在卷子上写下“一甲第一”。   上官钧接着拿过两份卷:“状元在陛下手里,可我相信,榜眼与探花在我手里。”   姬安将两份都仔细看过。   这两篇文章的内容结构和刚才头名那篇差不多,都涉及了田税与商税的增收。只是也能看得出来,对农事上的熟悉不如那篇作者。   之后,也都写到了田地买卖、民间高利贷等。在抑制土地兼并上有一定论述,并提出一些能够落地的想法。   不过都没提隐田这个大雷区。   总的来说,两篇文章不相上下。   姬安:“若你那里最好的是这两篇,的确是比我这里剩下的都要强些。”   上官钧:“哪篇第二、哪篇第三,就由陛下来定夺吧。”   姬安再对比着看看,一时拿不定主意。   上官钧提议:“是否要拆开弥封,再做决断。”   姬安抬眼看他,笑道:“怎么,大司马也不能免俗,想让年轻的那个当探花郎?”   上官钧抬眼回视:“要真年轻俊俏,我恐怕得使使手段,让陛下黜落他。”   姬安笑得越发厉害:“什么手段?”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我记得,陛下还欠着我一件事。”   姬安乐不可支地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一下:“那么宝贵的机会,就浪费在这种事上,我都替你不值。”   说完,也没拆封看名,就提笔在其中一份上写下“一甲第二”。   上官钧:“为何是这份?”   姬安对他眨眨眼:“他文中有一句赞扬你前两年的新政令是德政,讨好到我了。”   上官钧:“那外人会猜这榜眼是我点的。”   姬安:“你怕人说啊。”   上官钧扬眉:“有何惧哉。”   姬安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下:“替我背锅的奖励。”   ○●   这两日大理寺和飞廉军在京中查了一些人。   不过,京城是人口近百万的大城,加上田守朴没有住在官员多的局域,在朝中又没有能通消息的亲朋,也就还不知道那桩大案。   田守朴只一心一意地盼着殿试放榜。这一次他比会试时上心许多,打听了殿试同样是在贡院放榜,每日都会去看两三回。   四月十三日一早,田守朴起了床,和往常一样,洗漱之后穿了身短打,先到院子里打上一套拳。做完这项强身健体的活动,再到厨房做早饭。   先前备考之时,他为节约时间,不是在外头吃饭,就是雇庄户们的家眷帮忙做饭洗衣。不过自从殿试结束,这些事他就亲力亲为了。等吃完早饭,他才会换上长袍,先去贡院看看。   厨房里还是烧柴的大竈,田守朴从小就不是远竈台的人,也用得习惯。此时他很快煮好粥、热好饼,端着碗碟走出厨房,直接坐在院中石桌凳上吃起来。   四月中,春风送暖,已经是挺舒服的天气。   吃到一半,田守朴突然听见外头似有喧哗之声,好像还在渐渐接近。起先他没多在意。这个时间,各院陆续开门活动,热闹也不奇怪。   不过,那喧哗声越来越近,还传来明显的敲锣吹奏曲声。   田守朴不禁嘀咕:“莫非是这宅子里有哪一家办喜事?”   他正琢磨着,吃完饭出去问问。若真有人办喜事,自己就随份礼钱。   还未想停,便听见有人拍响院门。   紧接着,就是男女声交杂的喊话:“田郎君!快开门!你高中啦!”   田守朴先是一愣,下一刻嘴角就不自觉地笑开——原来是给自己送喜报的队伍!   他连忙起身,一边大声应着“就来就来”,一边却没去开门,而是先往屋中跑。   田守朴跑进自己住的那屋,此时已来不及换衣,他打开柜门抓起里面装钱的大荷包,又赶紧跑出屋去。   院门还在时不时响一声,田守朴一边继续应“来了”,一边跑到门后,快速拉开门闩。   门一开,锣声与唢呐声更是震耳欲聋。   一名老吏员站在人群最前方,笑呵呵地对田守朴躬身,托起手中一卷下拉条,扯着嗓子大声道:“恭喜田郎君!贺喜田郎君!高中状元——”   他先前没说名次,旁边众人都只知田守朴肯定是中了进士,此时再听到竟然是状元,纷纷惊呼出声,又一叠声地向田守朴道贺。   却是连田守朴自己,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你说……什么?”   老吏员直起身,大概是见多了这情形,笑呵呵再次大声道:“您中状元了!一甲头名!”   田守朴顿时感觉有些头晕。   他先前想过自己该能取中,但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能是——状元! 第127章 状元   老吏员转头向身后示意,锣声与唢呐声便停下了。   他再将托在双手中的下拉条往田守朴面前送送:“状元郎,这官告可是圣上亲笔所书,只有三鼎甲方有的殊荣!”   田守朴听到“圣上”二字,这才回神,连忙先朝皇宫方向深深一揖,再躬身双手接过。   随后,田守朴满面恭敬地展开官告下拉条,目光快速扫过。上方写着他于丰泰元年恩科中考取一甲第一,赐进士及第,授封奉议郎。   奉议郎是从六品的文散官。   按大盛的惯例,三鼎甲中,状元会封从六品散官,榜眼和探花封正七品散官。在后续吏部派官的时候,通常首次补入的官职不会低于散官品阶。   老吏员也跟着看清了,立刻再次给田守朴道贺:“恭喜状元郎啊!这奉议郎可是许久未给状元授过了!老朽给不少位状元送过官告,见到授封的都只是通直郎!”   田守朴一愣。   老吏员笑着解释:“虽都是从六品,但这奉议郎实际比通直郎要高上半阶。自然,俸禄也要多上一些。”   田守朴恍然地点点头,又听他说到俸禄,这才想起,赶紧打开钱袋掏钱。   这里面都是他早已准备下的,拿红绳串好的小串铜钱,正是用于此时打赏。   田守朴给了老吏员两串,再给后方跟来敲锣吹唢呐的小吏各一串。三人都眉开眼笑地接了,送上一连串的吉祥话。田守朴再请三人进屋喝茶,不过这回老吏员婉拒了,只说还要赶着给下一位送喜报。   老吏员仔细叮嘱:“状元郎,明日记得到礼部点卯领官服,学习朝议礼仪。后日十五的大朝会,您得领着新科进士面圣。后日晚还有打马游街与琼林宴,圣上、众相公与考官们都会到,您需做好准备。”   田守朴连忙道谢应下,又在庄户们的簇拥下送老吏员三人出门。   路上,田守朴想起问:“不知贡院那边,是否已经贴出榜来?”   老吏员:“榜与我们送喜报的众人一同出礼部,此时该是已经粘贴了。”   田守朴听他这用词,不禁问:“是会给所有进士都送喜报?”   老吏员笑着点头:“自是都送。不过啊,这锣与唢呐,就只有三鼎甲才有。”   田守朴一路将老吏员三人送出庄子大门,再次作揖。   老吏员看他谦逊有礼,刚才打赏也大方,略一思忖,还是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上几句。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大司马,状元郎虽是天子门生,可大司马也是您座师。虽说如今大司马常留宫中,但状元郎也别忘了往大司马府递封拜帖,送份谢师礼。不用多贵重,尽到心意便好。”   田守朴脑中闪过的,却是初到京城那晚遇见的“安四郎”与“安二郎”。   他收敛心神,又向老吏员请教送什么合适。老吏员略略指点一二,就带着身后两人告辞离去。   田守朴回身进门。跟着一同送人的庄户及家眷们见他得了空,再次向他贺喜。田守朴笑着道谢,自是又向众人纷发一轮喜钱。   待人都散去,田守朴回到自己院子,剩下的粥与饼都已凉了。   他也顾不上去热,三两口吃完,进屋换一身妻子特意备给他高中后穿的新长袍,再匆匆出门去往贡院。   到得贡院,果见门外已贴榜,不少人围着看。   田守朴挤到榜前,仰首去看榜头——丰泰元年恩科殿试共取进士一百七十九名。   他心下算了算,比之会试后上榜的二百一十七人,又刷下去三十八人。而且,这应该是大盛开科取士以来,取人数量最少的一榜。   田守朴继续往后看,发现一甲的另外两位他都不认识。   接着看二甲。直看到二甲末,终于见着了杜阳的名字。   田守朴心中一阵欢喜。再略略数数,发现二甲也就五六十人,说明杜阳的成绩还算是靠前的。   确认新交的好友与自己是同年,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挤出人群外。犹豫片刻,还是往太学而去。   不想走到半路,就碰上了也往贡院来的杜阳。看那模样,该是已经收到喜报。   田守朴笑着道贺:“杜兄果真上了二甲,恭喜恭喜!”   杜阳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连连回礼:“还要多谢田兄当初吉言。”   又赶紧问:“田兄当也是榜上有名吧?”   田守朴故意收起笑:“我……”   杜阳给他唬得心里一咯噔。   田守朴续道:“考了一甲第一。”   杜阳一时没回过神,还想着怎么安慰人,将那话在脑子里转过两圈,才瞪大了眼:“状元?!”   田守朴哈哈笑着拍拍他肩膀,又道:“我要去买些礼物,下午送到大司马府去。杜兄也一同吧,你我同年,这谢师礼可不能省。”   杜阳给他的消息震得晕晕乎乎,下意识接道:“送什么?贵的我买不起……”   田守朴:“不多贵,我已问过,送些纸墨、糕点便好。你若是钱不凑手,我可以先借你。”   杜阳谢过他:“那我带你去我常买纸墨的摊子吧。”   两人转个方向走。   杜阳高兴过后,又想起一事,左右看看,小声对田守朴说:“对了,昨晚远之兄才告诉我,近来朝中出了件大事。他叮嘱我最近没事最好别出门,就在学舍里待着。田兄也是。”   田守朴听他说完,惊讶道:“竟然有如此骇人之事……”   杜阳不敢多提那事,说完就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听远之兄说,圣上的性情其实很温和,平日里说话都是带着笑的。我就上回在登闻鼓台边上见过,当时圣上和大司马都好威严。不知道朝会和琼林宴时会如何。”   田守朴听他激动兴奋地说着,心中不由得想——圣上……的确性情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   四月十五日大朝会。   恩科殿试放了榜,这次大朝会的重点,自然就是新科进士们。   仁圣殿正中,田守朴穿着从六品文散官的官服,和榜眼、探花一同站在首排,三人身后是整齐列队的二甲、三甲进士。   在新科进士面圣这一日,连众宰相都得让到大殿两边。   还能站在进士们前方的,唯有立于玉阶之下的大司马上官钧。   大殿中很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候天子到来。   田守朴悄悄抬眼,看向前方上官钧的背影。   先前他站定之后有些恍惚,莫名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   梦中的情景,也是他来京参加新帝登基开的恩科。只不过,继位的新帝不是四皇子姬安,而是八皇子姬含思。   在那个梦里,田守朴顺利进京,没有遇见李震士,更是没有微服出宫的姬安和上官钧。京中也没有四处可见的蜂窝煤,没有慈幼院的花灯,没有肥皂和羊毛线,没有《旬报》、新农具、新稻种。   田守朴报名会试就掏了二十两银子,最后会试没上榜,会元成了那个卢雍。田守朴倒是心态平和,收拾收拾东西,返回家乡沧阴县。   回乡之后,田守朴继续过着平淡的耕读生活。只隐隐约约听说,新帝姬含思的生父沧阴王带着一众妻妾亲信,进京享福去了。而新帝生母出身的鲁家,本就是沧阴的大宗族,在县中的权势更是煊赫。   田守朴虽是举人,但一向不参与县里的事,只过自己的日子。到了秋天,眼看地里就能有收成的时候,却突然下起连月的大雨。据说江南近十个州成了泽国,一年收成全都淹在了水里。   朝廷来人赈灾,田守朴所在的村子各家还有一点存粮,好歹是熬过了冬天。可开春没种子下种,就只能去找士绅大户借贷。田守朴分完了自家留的,也帮不上多少人。   高利贷利滚利,再到一个秋天,收成交了税还要还贷,还不起贷就被逼贱卖田地。只一年,田守朴就眼见着村中大半田地都被沧阴鲁华两家大户分割。   鲁家想把地连成片,就来人和田守朴谈换地。鲁家的一个纨袴公子跟着来玩,却是看上了田守朴的妻子苏氏。这就是田家恶梦的开端。   为了得到苏氏,那鲁家公子接连不断地使出下作手段,田守朴却处处求告无门。某天田守朴一个疏忽,妻子就被掳走。苏氏途中跳河欲逃生,却不幸被河底的水草缠住溺亡。   田守朴办好妻子后事,心知沧阴县乃至州里的官员都指望不上,自己带了把刀去鲁家附近蹲守。几个月后,终于找到机会堵住那鲁公子,亲手替妻子复仇。但,随后也被押到县衙,判了秋后问斩。   那个梦太过逼真,田守朴早上醒来之时冷汗涔涔,甚至都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很不解,为何自己会无缘无故做这怪梦。哪怕不提他高中状元,就是那鲁公子,他也有印象。去年查出沧阴王谋害新帝与大司马后,鲁家是从犯,鲁家人尽数没为奴隶流放西北。   那批人起解之日,田守朴恰好去了县城,亲眼见到那个鲁公子就在其中。他根本没往心里记,但梦中见到,此时却也能清晰地想起来。哪怕后来大赦,那鲁公子恢复自由,也绝不可能再有他梦里的本事。   可自从自怪梦中惊醒,哪怕明知是梦,是假的,田守朴还是一直心惊肉跳。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当初沧阴王真害了圣上,说不定……   直到此时,他看着上官钧静立玉阶之下的背影,想起昨日礼部官员说,这回殿试的卷子全是圣上与大司马所判,那股惊慌才渐渐平息。   田守朴回想此次京中种种事,不禁再次在心中默念一句“圣上圣明,必能逢凶化吉、福寿绵长”。   这时,一声“圣驾至——”响彻大殿。   田守朴连忙垂下头,听着鸿胪卿指令,三拜天子。   随后,田守朴有一段代表新科进士的发言,自是上忠君王、下恤黎民。   接着,鸿胪卿宣读了一份天子嘉勉众进士的诏书,最后每人一份赏赐。   姬安对二甲三甲一视同仁,都赐一套文房四宝。对一甲另有优待,除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一块香皂和一罐白糖。   这些都写在诏书之上,被鸿胪卿与众传话官员一层层传出去。   “白糖”这个新鲜词引起不少官员的好奇。   东西不多,就由内侍当场纷发了。   众进士接过赏赐,再次拜谢天子。这次面圣便顺利结束,众人照着昨日所学,退出大殿之外。   大朝会还在继续,新科进士们绕了个弯,从广场边上走向宫门。就有好奇者向一甲三人打探他们得的白糖,杜阳也跑到了田守朴身边。   三人都大方,打开罐子倒出一些给众人看。众人见到那莹白的糖块,纷纷惊讶地赞叹。   杜阳拿过一小块看看,说:“去年冬至的时候,听说圣上就赐过香皂肥皂。到了过年,京中就有香皂肥皂卖了。现在圣上赐了这白糖,说不定很快也会有卖,就是估计不便宜。”   一些京中的进士听见,都跟着附和。   田守朴看着怀中的一小罐子白糖,想起妻子爱甜,见到这么漂亮的糖必会喜欢,就不自觉地笑起来。   *   大朝会结束,姬安回到休息间换上常服,和上官钧一同吃午饭。   姬安闲聊说:“我刚才在上面看着,感觉田守朴好像不怎么吃惊啊。他就算不敢抬头看我,总能看清站在他前方的你吧,你后来都是面对新科进士们。”   上官钧想了一下,回道:“会试之时,他在贡院里见过我,要吃惊也该是那个时候。还有上回陛下在登闻鼓台审案,如果他去了,该是也见过陛下。哪怕未见过,既见了我,也会有所猜测。”   姬安有些可惜:“还想看他晚上见到我时震惊,这样的话,估计是看不到了。”   停过一会儿,又问:“晚上他们是什么时候打马游街?”   上官钧:“琼林宴是戌时开始,那该是酉正吧,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他看姬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好笑:“陛下想去看?”   姬安面露期待:“我还没看过那种热闹呢。怎么样,能安排吗?”   上官钧以前就没关注过这种事,但姬安想看,他还是点头道:“酉时我来接陛下。”   姬安笑得双眼弯弯:“好!”   既想着晚上去看游街的热闹,姬安干脆停了一天议事,吃完饭就抓紧时间批奏疏。吏部的案子还在审,朝中气氛依旧紧张,连带着连奏疏都减少不少。   到得过了酉时,上官钧来接姬安。两人和以往一样,只各带一名内侍小厮,在一什羽林卫的护从下低调出宫。   姬安被上官钧带到一家酒楼,进到二楼雅间。   小二端上茶水点心,就退出去关上门。   上官钧一边用热毛巾擦手,一边示意洪大福和海晏将椅子端到窗边,再打开窗户。   姬安捧着茶杯坐到窗边,向下一望,发现道路两边已经守着一些等着看热闹的百姓,奇道:“百姓们怎么知道琼林宴是今晚开?不是说从放榜到开宴隔着一天两天,是不固定的。”   结果上官钧不知,海晏也不知,洪大福更不知。   却是有名守在屋里的羽林卫答道:“琼林苑今早会挂出红灯笼,京中百姓路过看到,便会知是今晚办琼林宴。百姓们都爱看三鼎甲打马游街的热闹,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姬安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人群,笑道:“看出来了。有闲心看热闹好啊,说明生活过得顺心,没什么烦心事。”   上官钧端来一盘点心送到姬安面前:“这家酒楼最出名的状元糕,四郎尝尝。”   姬安垂眼看看,拈起一块咬一口,点点头:“好味道。就可惜,我吃了也当不上状元。”   上官钧:“我记得,前朝睿帝就曾帮他的太子弄了假身份,隐姓埋名参加科举,最后拿到会元和探花。陛下要不要下次也体验一回。”   姬安失笑,凑到他耳边道:“少埋汰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文采不行。”   上官钧跟着一笑,同样低声道:“文章重在载道,四郎的文章自不会差。不过,四郎没兴趣也好,我心疼四郎在那小小的号房里住上九日。”   就在两人说笑间,已经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锣声和唢呐声。   再等过片刻,游街队伍就渐渐走近。   一甲三人都换下了官服,此时身穿大红锦袍,胸前还挂着大红绸花,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行,端的是意气风发。   礼部吏员在前方敲着锣、吹着唢呐,喜庆的乐曲彷佛能响上红霞满天的云霄。   路两旁的百姓都激动起来,相争去看今年的三鼎甲大才子,还时不时有人往马上扔手帕香囊之物。   不仅下面路边,姬安抬眼往路对面的酒楼茶馆一扫,临街的窗户全开着,都在和自己一样往下看。   姬安笑盈盈地看热闹,一边说:“结果,三个人里是状元郎最年轻。”   田守朴是二十九岁,榜眼与探花都年过三十,已经蓄起短须,看着颇为儒雅。   此时三人脸上带笑,不时说上几句,一派和乐融融。   突然,田守朴似有所感,抬头向这边看来,正和姬安对上视线,就微微一愣。   姬安见了,笑着向他招招手。   田守朴回神,赶紧要抬手行礼。不过,又见姬安竖起食指压在唇上,连忙将手再压回去,低头掩饰般地调整一下胸前红花。   姬安对上官钧笑道:“他们这穿喜袍、戴红花的,是不是和新郎一样啊。”   上官钧回想一下刘叔圭成亲的时候,回说:“是相差不大。”   姬安:“虽不是人人能当状元郎打马游街,却是都可以当一回新郎,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上官钧听得这句,眉头微挑,凑到姬安耳边小声道:“四郎是也想身戴红花,打马游街一回?”   姬安转眼看回去,忽尔嘴角高翘,也凑到上官钧耳边小声回:“那我要从宫门出来,到大司马府接上二郎,与你一同打马游遍启阳四条大道。”   他挨得尤其近,上官钧只觉他气息在自己耳朵上一下下吹过,嘴唇也彷佛在耳垂上似碰非碰,一时心头一阵软又一阵痒。   可惜,这屋里人多,以姬安的性子,这般说悄悄话大概已经是极限。   上官钧垂下眼,手稍稍一扬,藉着衣袖掩盖,将姬安的手捉到手中。   姬安刚退开距离,就感觉到上官钧在自己掌心轻轻挠了挠。   过电似的麻痒感从掌心窜过手臂,直传到心头,让心尖都禁不住颤一颤。   姬安转眼看去,就落入一双含笑的黑眸当中。   上官钧低声开口:“我等着陛下。”   姬安没来由地突然脸红心跳。   刚才他说那一句时没多想,顺着上官钧前一句就下意识说出来了。此时听得上官钧这般回答,才后知后觉地有一种……   彷佛求婚得到应允的幸福与激动。   姬安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封皇后的诏书都给过了,还矫情什么”,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满面喜意。 第128章 微醺   打马游街的三鼎甲走远,路边的百姓也散了。   姬安和上官钧坐回桌旁,先吃过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就下楼去往琼林苑。考虑到晚上多少会喝点酒,今天两人没骑马,坐了微服之时偶尔会用的那辆小马车。   马车进到琼林苑,姬安再下车时,见郑永和礼部尚书盛隆候在车旁。   盛隆上前行礼问安:“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道:“礼部从二月中忙到现在,两个月了,诸卿辛苦。待今晚的琼林宴结束,便可好好歇一歇。”   盛隆也笑着回:“为陛下分忧,为大盛取士,不敢言辛苦。不过,恩科圆满结束,臣等心中绷着的弦终于可以松上一松。”   姬安随他走上回廊,又道:“先寻间房,我和大司马坐一坐,洗个手。”   这明显是托辞,盛隆识趣地应是,领两人去了休息的房间。   路上能听到新科进士们的谈笑之声。金榜题名,正是得意之时。   姬安问:“人可都到齐了?”   盛隆:“是。新科进士们、考官们、政事堂的一众相公们,除了刘公和潘公,都已到了。”   潘济还在“闭门思过”,刘叔圭还没从河关回来。   姬安不由得转向上官钧笑道:“叔圭没赶上这回的热闹,可惜了。”   上官钧浅浅一笑:“看他上回来信中写的启程日子,该是再有两三日便能回到京里。”   姬安进到休息的房中,就对盛隆说:“你去让他们先开宴吧,不用等我们了。就说我有点乏,歇一会儿再过去。”   盛隆忙道:“那臣让人送菜过来给陛下和大司马。”   姬安摆摆手:“不用,路上我们吃了点。你去忙吧。”   盛隆便告辞离去。   郑永领人打来两盆水,伺候姬安和上官钧洗手。   姬安边擦手边吩咐郑永:“你去唤田守朴过来,就他一人。”   郑永应过是,退了出去。   姬安坐下,先和上官钧闲适地聊天:“昨日应当有不少人给你送谢师礼吧,你也不回一回府见见人。”   上官钧端起茶:“回去做甚,是为陛下取士,我见与不见都无妨。礼物自有黄义料理,反正不外乎纸墨和糕点,纸墨留着用,糕点他会拿进宫给小厮和陛下的内侍们分了。”   姬安:“纸墨和糕点?这是惯例?”   上官钧:“算是。心思多的,还会如陛下以前说过那样,投其所好。不过,我没有那个‘好’给人投。”   姬安听他这么说,突然发现还真是。连姬安自己都个为人所知的“看闲书”喜好,上官钧却是一样都没有。   想到这,姬安都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培养起来的继承人。   姬安伸出手,轻轻握住上官钧手腕,轻声道:“都没个爱好,那你闲时不会无聊吗?”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的手,复又抬眼回视,扬唇一笑:“以前也没什么闲时。日后嘛,有陛下在,如何会无聊。”   姬安眨巴下眼:“这话我怎么听着,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呢……”   上官钧坦然道:“那必是陛下想岔了。”   姬安收回手,想了想,续道:“要不你就培养下和我一样的喜好好了。有句俗话不是说……那什么……”   他假咳一下,却是没说出声,只做了做口型。   上官钧倒是也看明白了,是——“夫唱妇随”,亦或,“夫唱夫随”。   姬安紧盯着上官钧,发现他该是看懂了,就狡黠一笑,端起茶杯。   上官钧却在这时回道:“陛下说得在理,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姬安半口茶喷出来,慌忙放下茶杯转身去咳。   上官钧掏出手帕,起身过来,一边轻拍姬安后背,一边帮他擦嘴边水渍。   门上很快响起拍门声,随后是洪大福急问:“陛下?怎么了?”   上官钧回道:“无事。”   门外这才停下。   待姬安咳停了,才又传来郑永的声音:“陛下,新科状元田守朴带到。”   姬安微微瞪一眼上官钧,拿茶杯喝口水顺顺气,看上官钧坐好,才开口唤人进来。   *   门打开,田守朴跟着郑永进屋,向两人行礼问安。   姬安笑道:“田卿,许久不见了,坐吧。”   郑永给两人换上茶,再给田守朴倒一杯,便退出去关上门。   田守朴侧身坐着,再次向两人拱手一揖:“那回不知是陛下与大司马,臣多有失礼。”   姬安:“那时是我微服,何况,你也没什么失礼之处。说起来,先前李震士离京之时还和我提过你,待他在《旬报》上看到你中状元的消息,想必会十分为你高兴。”   田守朴想起李震士,不由得露出诚恳的笑:“臣这回进京,实是多蒙李先生照顾。”   叙旧过后,姬安进入正题:“你的三篇策问卷子,我都看过,写得很好。”   田守朴忙作揖回:“陛下谬赞。”   却是上官钧接话道:“清查隐田,摊丁入亩。你真是很大胆,可知这会动到多少人的利益。”   田守朴依旧笑着,声音平静:“下官只知,这对大盛有益,对陛下有益。或许会很艰难,但只要陛下与大司马下令,下官愿为驱使,必定竭尽全力。”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微点下头。   姬安接回话头,温声道:“田卿勇气可嘉。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可继续完善那两项的细则,准你随时上书与我。待日后时机成熟,便能直接实施。”   田守朴眼中闪过一道光,低头道:“臣谨遵圣命。”   姬安:“就是有一事。这回礼部印卷子时,要将你卷中有关清查隐田和摊丁入亩的部分去掉。免得下面妄加惴测,与你也不利。所以,今晚你便宿在琼林苑,把你的殿试卷子重抄一份,过渡之处修补一下。”   田守朴自然听得出这是在保护自己,连忙恭敬应是:“谢陛下护佑。”   姬安继续问:“返京之后,你有何打算。”   新科进士都有一个月的回乡探亲假。返京之后,需在翰林院接受三个月的短期培训,一甲三人亦不例外。再之后,就是等待吏部派官,二甲三甲进士通常还会到各部门自荐求职,同时准备考年底的定品。   姬安现在这一问,就是在问田守朴可有想去的部门。   田守朴也的确想过这事,此时不假思索地回道:“李先生离京前曾对臣说,若臣能考中,想收臣进农学署。臣也有此想法。”   姬安点点头,却说:“他也和我说了,可我不太舍得把你给他。”   田守朴一愣。   姬安:“李卿可曾和你提过,河关要种植新稻种。”   田守朴:“臣听李先生说了。”   姬安:“今年先在河关试种,只要收成好,明年我就会在江南一带同时推广新稻种,和一种用于织布的作物。除此之外,还有三种新粮,会在西南与岭南择地推广。所以会试之时我出了一道推广题。”   田守朴认真听着,点点头。这事他也有过猜测。   姬安:“你对推广的想法颇为成熟,所以我想外放你任知县,配合农学署行事。你可有想去之处。”   田守朴先表态:“陛下需要臣去何处,臣都乐意,必当尽力。”   说完顿了顿,又说:“臣的家乡沧阴县便在江南,若是沧阴合适,臣想为父老乡亲出份力。”   姬安笑道:“好,我会考虑你的想法。不过,派官该是年底的事,过完年才去上任。中间还有四个多月的空档期,这段时间你倒是可以先到农学署去熟悉熟悉。”   田守朴跟着一笑,应了是。见姬安一时没往下说,又试探地问:“不知陛下刚才说的,三种新粮和织布的作物是什么,臣可有幸先见一见?”   姬安:“三种新粮全在皇庄下了种,现在你只能见着苗了。至于织布的那个嘛,你可曾见过白叠布或是吉贝布。”   田守朴:“白叠布臣只见过成布,吉贝倒是见过植株。两种都是好布,细腻柔软不伤肤。”   姬安:“那便好说了,就是和那两样类似的改良植株。用来纺线的花朵蓬松如絮,状似丝绵。还可用来絮冬衣冬被,保暖与丝绵无异。所以我给起了个新名字,叫‘棉花’。因是植株,‘棉’字就用木边替代丝绵之绵的丝旁。”   田守朴听得神往:“‘棉花’……好名字啊!若能推广开,种地采花总比养蚕制茧产量大。单说能絮上温暖的冬衣冬被,冬天就能好熬得多。”   只要有这一处好,就容易打动百姓种植。收的棉花多了,絮完衣被自然会尝试织布,也就能再发现棉布的好。   姬安接道:“棉籽还能榨油。虽说出油率只有一二成,但哪怕量少不易卖,自家也能用得上。总之,棉花那东西尽管伺候起来麻烦些,可用处不少。”   田守朴笑道:“越是好东西越得如此。只要能有好收成,实实在在改善生活,百姓们不怕伺候,还怕没得伺候。”   姬安:“棉花就是占好田,所以得跟高产稻种一起推广,不然百姓不敢种。另外那三种新粮倒是不占好田,也都是高产的。等李卿从河关回来,他肯定会跟进那三样和棉花,你到时可跟着他。”   田守朴连连应是:“臣迫不及待呀。”   两人聊得兴起,一时就有些刹不住。   还是上官钧插话道:“陛下,差不多该过去宴席那边了。”   田守朴连忙起身:“大司马说的是。那臣先告退……”   姬安打断道:“不用,你跟我们一同过去就好。”   说完,他和上官钧站起身,带着田守朴去开宴之处。   现在四月中旬,晚风没多凉,宴会便设在一处宽敞的院子中。除了原本的石灯笼,院里还挂上许多灯笼,一片明亮。   姬安到时,席间的气氛已经十分热烈。乐伎们奏着欢快的夜宴曲,欢歌笑语不断,空中都彷佛飘浮着隐隐的酒香。   随着郑永提声喊出的“圣上与大司马到——”,丝竹声方才一停,所有人连忙起身恭迎。   姬安和上官钧走到上首入座,又示意众人都坐。   姬安先讲了几句场面话,让一众传话内侍大声传出去。随后,对郑永使个眼色。   不一会儿,就有六名内侍捧着东西站成一排。三人手中捧着装香皂的匣子,匣中是一套三款香皂。另三人手中托盘上是一只小罐,旁边的碟子里盛的大概就是罐里的东西。   姬安笑道:“朕给朕的天子门生们准备了个余兴活动。这里是三套香皂,和三罐白糖。”   随着他的话,那六名捧东西的内侍开始散开绕场游走,让宴会中的众人都能看清香皂和白糖。   姬安:“就以香皂和白糖为题作诗,一个时辰为限。由朕与诸位爱卿共同评诗,两题下最好的三首分别奖励香皂和白糖。”   即兴作诗,甚至联诗,都是文人集会的常规活动,更别说现在还是琼林宴。待听清内侍们的传话后,席间许多新科进士都兴致盎然,问伺候的人要来纸笔,开始思索佳句。   而且,香皂的价在京中已经传遍,奖品中的一套香皂就是三十两银子。那么,可以合理猜测到,那一小罐白糖估计也相差不大。最主要的还是难得,若能拿到,简直大大涨脸。   连会试考官中都有人按捺不住。   就有人上前问姬安:“陛下,臣看那白糖实在漂亮,勾出了臣的诗瘾。不知可否让臣也做一首。”   姬安笑着一挥手:“诸位爱卿也尽可写来。虽不参与比诗,但若能让朕喜欢,也赏一罐白糖。”   那人笑着谢了,回去席位间一说,顿时就有不少考官都跃跃欲试。   姬安宣布完活动,便让乐伎再次奏乐,和上官钧一边吃菜一边听着歌说话,等着收一波拿去打广告的好诗。   *   姬安先前判卷子就忙了五晚,接着又花了两晚的时间处理堆积下的不紧要奏疏,也就是今晚才轻松下来。   加上和田守朴聊得开心,宴会上就贪杯了一些,走的时候还是上官钧扶上马车的。   姬安闭着眼睛挨在上官钧怀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轻微晃着,感觉极是舒服。   上官钧搂着他,低声说话:“陛下这么开心。”   姬安睁眼看看,又笑着闭上,抬手盖在上官钧手背上:“能选出一批合心意的人才,难道不该开心。而且,吏部的事还刚好在这个时候暴出来,一下空出那么多位子,正合适我做部署。”   上官钧:“陛下准备让田守朴回沧阴?”   姬安:“他心系家乡,就让他回家乡也好。毕竟熟悉情况,容易出政绩。之后就让他在江南辗转,多摸一摸江南的情况。待时机成熟,也就可以推行他提的那两样了。”   江南自来富庶,人口多,文风盛极,多士绅大族。光是清查隐田一项,就可预想到阻力有多大。只要先把江南梳理清楚,推行开摊丁入亩,朝野内外就能看清姬安的决心,其他地方再推行会更好办些。   姬安:“不过,像扶持贫农,打击民间高利贷,限制田地买卖,这些可以先一样样做起来。唉,以我大盛之辽阔,能用的人手还是少啊。”   当然,能用的也不只是这回的进士。先前那次选拔考官的试题,让姬安对京中官员也有了点数,总可以挑出来一批。但哪怕这样,依旧让他感觉人不够用。   上官钧不禁一笑:“陛下不用这么心急。你今年才二十一,还有很长的时间,总能把大盛治理成你希望的模样。”   姬安:“但愿吧。”   上官钧换了个话题:“先前我还以为,陛下会跟田守朴说沧阴蜂窝煤的事。”   沧阴没有蜂窝煤,这事两人就是从田守朴口中听来的。但姬安早已给所有煤场下令,都要生产蜂窝煤,且卖价要比原本的煤价略低。沧阴当然并不例外。   姬安当即就派了人去查看情况。去的人在沧阴暗查一番,才将消息报回来。   沧阴不是没有蜂窝煤,只是百姓见不到。别说百姓,就连田守朴这种不和当地士绅富户有深入交际的举子,都见不到。   沧阴的煤买卖,此前是由鲁华两家包下。鲁是姬含思生母家,华是他的陪读华知允家,两家都是沧阴最大的宗族。自鲁家随沧阴王倒了之后,现在就是华家独大。   按说,煤是朝廷的买卖,本和地方无关。但那里煤场的官吏既慑于当地大宗族之威,也贪钱财,两边就勾结在了一起。反正只要往朝廷交的钱够,明面上的账做得好,应付一下每年查账即可。   沧阴的实际煤价比朝廷定的价高了近一半。而蜂窝煤这样的好东西,更是被拿来专向富户卖高价。并且为了维持住价格,还特意压低了产量,所以根本轮不到底下的老百姓得见。   沧阴知县虽知道此事,但也对抗不了这种垄断,若是上报,又对自己政绩有损。因此,历任知县也都瞒下了这个事,甚至还帮着想法子在巡察御史到来时隐瞒。   姬安和上官钧接到回报之后,再派钦差去沧阴,专门处理这个事情。现在煤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华家也吃了一顿狠罚。   此时姬安听上官钧提起,就笑道:“事情都解决了,等他回到沧阴,见到蜂窝煤,自然也就会听到是怎么回事。”   上官钧:“我以为,陛下会问问,若他在沧阴知县位上遇着这种事,会如何处理。”   姬安:“问他他也只能说上报,知县又管不到朝廷的买卖上。倒是该把政绩考核规范一下,下面才有底气上报这种事。不过,这种事肯定不是孤例,还是得加强暗访。   “以及进一步放松管制,让人员流动起来。只要人流动起来了,钱和消息也就流动起来了。不然啊,暗访都访不了,外地人一出现就会被盯死。”   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的关系,姬安说话比平日里要更加直白、更加犀利。同时也表明,他在上官钧面前更加地不设防。   上官钧难得见姬安如此,哪怕讨论的不是什么好事,却也听得心中欢喜:“我还以为陛下醉了,原来还挺清醒。”   姬安再次睁眼看看他,似有深意地笑笑,不过没说什么。   上官钧继续道:“陛下刚才说到缺人,我想起来,图国今年的赁资已经送出。待齐万生回到京中,不如陛下就将他留下。图国那边大势已定,他在其中也立了功,足以升迁。”   姬安顺着这话想想:“好像也是。孙氏新掌权,这两年肯定着重于收紧权力,想来不会起什么事端。的确没必要留万生在那边闲着,就是,你觉得他换到哪个位子合适?”   上官钧:“这个还是陛下考虑吧,我只考虑一下如何安排师晟就好。”   想到那对感情好的小情侣,姬安不由得一笑:“那等万生回来,我和他谈一谈。”   两人一路低声聊着天,直到马车停下。   洪大福在外禀道:“陛下、大司马,到立政殿了。”   上官钧扬声:“开门。”   车门打开,上官钧先下了车,再扶下姬安。   两人一边慢慢走进殿,上官钧一边问:“热水可备好。”   河清在旁禀道:“厨房一直备着,立刻便可用。”   姬安抬眼瞥一下上官钧,笑道:“二郎今晚是想用浴桶,还是用浴池。”   上官钧垂眼看他:“陛下脚步都不稳,我岂敢让你独自泡浴桶。”   河清听得这句准话,退下去带人准备。   没一会儿,两人就一同进了浴池里。   姬安靠坐在池边,舒服地一叹。他喝得微醺,这时再被微烫的水包裹,整个人就有些昏昏然。   上官钧在旁洗净了自己,才过来挨着姬安坐下,轻唤:“陛下?”   姬安微微睁眼,冲他一笑:“二郎可还有力气伺候我。”   上官钧在姬安额侧一吻:“那是自然。”   在帮姬安洗澡这事上,上官钧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姬安懒得动,只任他摆弄。何况殿试之后两人就忙得没亲近过,今天总算闲下来,明天又是休沐。姬安参考上回会试后上官钧回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然,姬安自己也是隐隐有着期待。先前宴会上喝酒,就特意留心着量,没真给喝醉了。   却没想到,今晚上官钧居然规规矩矩的,就只是帮姬安洗了澡。   姬安被上官钧裹着布巾抱回卧房之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中间断了片,漏掉一段记忆。   上官钧将姬安放在床上:“陛下是自己穿里衣,还是我帮陛下穿?”   姬安眨巴下眼,收回揽住上官钧脖子的手,先在他脸上捏一捏,再在自己脸上捏一捏:“有感觉……不是做梦啊。”   上官钧不解:“陛下这是做什么。”   姬安重新搂回他脖子:“我还想问你呢,今日怎么转性了。”   说着就双眼一眯,眸中闪过道危险的光:“不在我这交公粮,别是外头有人了吧!”   上官钧琢磨了下“交公粮”三字,虽然不明白姬安为什么用这个词,不过结合上下文倒也能听懂意思。   他颇有些好笑:“我见陛下这段日子劳累,想让陛下好好休息一晚。反正明日休沐,有一整日的时间。”   姬安眨下眼,用刚才泡热水泡得有些迷糊的脑子把这话过了两遍,再快速衡量一下“今晚”和“明日”,心下抽口气:“反正出力的是你不是我,你不累就行。”   说完,主动抬起身亲在上官钧唇上。   上官钧眸色一下转暗:“陛下确定?”   姬安轻轻叼住他唇瓣磨牙,含糊地笑道:“皇后,朕命你侍寝。” 第129章 传说   姬安再次一觉睡到午时,然后被饿醒。   睁眼就看到上官钧在面前,姬安还能感觉到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   强烈的既视感让姬安一时有些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毕竟自己醒过来却看见上官钧还在睡的情况实在少见。   不过,姬安也只是短暂地恍了下神,就想起上回看到这一幕时,是上官钧在装睡。   姬安露出个坏笑,缓缓抬手靠近上官钧,伸出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他鼻子。   等姬安默数到“8”时,上官钧睁开了眼睛。   只是,眼中带着惺忪和懵懂。   姬安一愣,连忙松开手。   上官钧又闭上眼,胸膛明显起伏了几下,重重的呼吸声姬安都听得一清二楚,像是在补充刚才缺失的氧气。   过得片刻,上官钧才再次睁眼。这次眼里清明了不少。   姬安摸摸鼻子,有点心虚地说:“这次你不是装睡啊……”   上官钧:“刚睡着一会儿。”   倒是没有被唤醒的恼意,也不知道有没有弄明白刚才姬安做过什么。   姬安装傻地摸摸肚子:“好饿……”   接着翻个身,伸手去拉铃。   然而,在他的手碰到绸布之时,突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揽到后方。   下一刻,手指和那条绸布就隔了一寸之遥。   姬安:“……”   正当他在猜上官钧是不是故意的之时,上官钧的气息就喷到他颈侧。   低沉的声音也响在耳畔:“陛下对臣昨晚的服侍可满意?”   姬安脑中的昨晚记忆被一一唤醒,顿时感觉耳根在渐渐发烫。   他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一喝多就乱玩梗”,一边不得不回答:“满、满意!非常满意!”   上官钧继续道:“那陛下可否为臣解个惑。”   姬安:“什么?”   上官钧:“何为‘交公粮’?”   姬安瞬间全身僵住,脑中更是轰的一声,脸上烫得彷佛能喷出火来。   上官钧无声一笑,嘴唇贴到姬安通红的耳垂上:“陛下?”   说话之时,似含非含,似吮非吮。   姬安只觉脊背串起一阵颤栗。   羞恼过头的他干脆破罐破摔,咬着牙道:“少来,我才不信你听不懂!”   上官钧终于逸出笑声:“我只是好奇,陛下从何处学来这词。”   姬安:“反正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书里。”   上官钧:“何书,我也长长见识。”   姬安:“早、早扔了!又不好看!”   上官钧:“不好看陛下还能把词记着。”   姬安:“就是用词奇怪嘛,又不是有意记的!好了,你是吃过东西,我还饿着,快放我起床!”   上官钧看他连脖子都染上了红,这才不再逗人,松开手下力道。   姬安都顾不上去拉铃,先揭被子下床,扯过一件外袍向脸上搧风降温。   上官钧看得失笑:“没多红,陛下别扇了,衣服披上,当心着凉。”   一边说,一边跟着起身,拉响唤人铃。   关忠和岁丰很快带人端水进来,伺候两人起床。   姬安洗漱一番,这才终于恢复常态,和上官钧一同出去吃饭。   *   吃过饭,姬安和上官钧刚坐到榻上,就听见何万利和汤开泰在门外求见。   姬安想起他俩明日就要启程北上,到边城去推广羊毛线羊毛衣,知道是来辞行的,就唤了人进来。   何万利和汤开泰进了屋就先给姬安跪下,趁着姬安还愣神,同时伏身磕了个头,又一同站起身。   姬安无奈:“你们啊……”   何万利笑道:“奴等知道陛下平日里不喜人跪,但奴等这一走,过年也不知能不能回来,总得给陛下磕个头。”   汤开泰接道:“陛下放心,奴等一定会尽力让边关战士们穿上羊毛衣……至少冬日站岗时能穿上!”   姬安让两人坐了,温声道:“尽力便好。冬衣可带上了?”   何万利:“薄的厚的各带了一件。若是冬日前回不来,奴等倒是穿得上羊毛衣了。”   姬安一笑:“也是,两件你总能织得出来。要缺什么,写信回来,让朱顺给你们送去。”   汤开泰轻轻叹道:“奴不怕缺什么,就是想念陛下。”   何万利也跟着一叹:“还没走呢,想到明日要走,奴就已经开始想陛下了。”   姬安:“我也会想你们的。一定要保重自己,我等你们回来给我讲这一路的见闻。”   主仆三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何万利和汤开泰才行礼退出去。   上官钧刚才倚着软枕坐在旁边,此时才道:“昨夜回来得晚了,睡前没给陛下按腰。陛下趴下吧,给你补上。”   姬安下意识抬手摸摸后腰。   其实不怎么难受,毕竟昨晚上官钧还是手下留情了,只折腾了一回就放姬安休息。不过,既然他都开了口,姬安禀持著有福不享白不享原则,脱了外袍转身趴下。   上官钧起身坐过来,给姬安盖好腿,动作熟练地开始揉按后腰,一边说:“陛下既舍不得身边内侍,又何必派他们出门,另选人去做便是。”   姬安给他按得舒服,闭上眼睛轻轻晃着脑袋:“他们六个跟我最久的人里,就是洪大福和关忠的性子不合适独当一面。其余四人既有能力做事,我不希望一直拘在身边,放出去施展所长更好。   “而且,你别看推广羊毛线编织只是小事,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东西。只要他们做得好,史册上也会记一笔。千百年后,何万利、汤开泰这两个名字,会因此而被万千后人所知。”   上官钧沉默片刻,才叹息:“陛下之宠爱,当真是为之计深远。”   姬安睁眼扭头看他,不禁笑道:“二郎不会连这点醋都要呷一口吧。”   上官钧扬眉:“我若说是,四郎要如何哄我。”   姬安感觉这话有点耳熟,啧了一声:“你怎么尽拣着这些学。”   上官钧明知故问:“哪些?”   边说边弯下身,凑到姬安耳边压低声音:“比如说,交公……”   姬安一侧身,抬手捂上他嘴巴,附带一瞪眼。   上官钧双眼微弯。   下一刻,姬安就感觉掌心被不轻不重地慢慢舔了一下。   姬安:“……”   他收回手,在上官钧肩头擦擦掌心,重新趴回去:“看来我该戒酒了。”   上官钧轻声一笑:“小醉怡情,我倒觉得陛下闲时可多饮几杯。”   两人正笑闹着,又听见黄义在门外求见。   上官钧也不避他,直接叫人进来。   外屋没设屏风,黄义一进门就看见上官钧在给姬安按腰,脚下不禁一顿,才状似自然地进屋关门。   他没敢多看,低头垂首,行到上官钧身前立住。   上官钧:“说吧。”   每回休沐日,只要上官钧在休息,黄义都会例行来禀一禀大司马府的事,此时也低声地一条一条分说。   说完,掏出几封信。   上官钧:“放在榻尾。”   黄义放好信,识趣地退了出去。   上官钧给姬安按完腰,两人重新坐好,唤了人进来上茶。   随后便如往常一般,姬安难得又有了闲工夫看看“闲书”,上官钧拆看刚才的几封信。   过得一会儿,上官钧便摇铃叫进岁丰,将信交给他去收。   姬安恰好抬头端茶,就见到底下那封像是没开,背面写着个“崔”字。   刹那间,又莫名有点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姬安奇道:“怎么有一封没看?”   上官钧低头喝茶:“不重要的信,不用急着看。”   姬安琢磨着“现在不就闲着吗”,不过他也就是顺口一问,没多深究,继续看书。   上官钧抬眼扫一下姬安:“陛下看的什么书。”   姬安:“烧玻璃的。”   上官钧:“玻璃?”   姬安:“就是像水晶一样的东西。”   上官钧想了下,问:“陛下是说琉璃?”   姬安摇下头:“现在烧的琉璃都是有颜色的吧。玻璃虽也有彩的,但我想要无色透明的,就像水晶一样。天然水晶贵是一回事,还稀少。若是能自己烧出来,那才方便。”   上官钧:“除了磨透镜,陛下还想做什么。”   姬安:“那用途可多了。比方说……做窗户啊。把纸窗换成玻璃窗,室内的明亮度能大幅提升。还有……做镜子。虽然铜镜也照得清楚,但玻璃的大小更自如,小到巴掌大,大到等身高,都能做。”   上官钧:“听陛下这说法,好像陛下都见过。”   姬安心一颤,连忙稳住心神,抬起手上的书抖一抖:“书上写的。”   上官钧:“陛下怎么不交给少府工匠研究。”   姬安放下书,一声长叹:“他们看不懂……我也不太看得懂。”   上官钧:“陛下不如像上回那样,发个悬赏寻人来试。彩色的琉璃能烧,透明的玻璃又怎会烧不出来。”   姬安自己都一知半解,也解释不好,只说:“这个要是发榜,肯定好多人揭榜。那就得安排他们一个个试,这花的钱说不定比赏金还多。我可以千金买一副马骨,但不能反覆千金买马骨啊,买不起。”   上官钧:“那陛下干脆将看不懂的那部分登在《旬报》上,说不定能碰到看得懂的。”   姬安一愣,顺着这思路想想,觉得的确也是条路子,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就啪的一下把书合上,笑道:“二郎说的对!”   他决定放过自己,技术差得太多的东西,还是随缘就好,于是换了一本小说看。   两人各自看书消磨了半下午,忽听门外有人报:“陛下、大司马,政事堂刘相公求见。”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忙扬声道:“快传!”   不一会儿,刘叔圭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躬身给两人行礼。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取出那个装定位器的小匣子奉上。   姬安接过关忠转递来的匣子,打开看过一眼,就让他拿去收好。又给刘叔圭赐座:“叔圭这一趟辛苦了,什么时候进的京。”   刘叔圭谢过座,笑道:“刚进京,换了身衣裳,就赶紧将那宝贵之物送回给陛下。”   上官钧:“军屯如何。”   刘叔圭:“开垦顺利。下官离开之时,兵士还在插秧。据李令与农学署众人所说,只看那秧苗便知这稻种颇为不凡。”   顿了下,又想起续道:“哦,中央军过去的那一批人,燕将军正在训。说是得训服了,才好让他们种田,不然怕糟蹋了秧苗。”   上官钧点下头:“他有数就行。”   姬安好奇的则是:“稻种出现,都给传成什么样了?”   刘叔圭想起这个,笑意更是止不住:“那可是传什么的都有。目前流传最广的,是说陛下用了从仙人处学的仙术搬运过去,种子沾了仙气,伺候这稻谷也能沾上仙气,所以好多人抢着种。”   姬安叹服:“还能传成这样。”   上官钧:“想是燕家父子暗中引导了。不过这个说法的确合适,日后再凭空现种,便都用这说法,百姓更容易接受。”   刘叔圭诧异道:“日后还会有?”   姬安笑道:“那可多着呢,尤其明年。只是那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时就还得劳烦叔圭辛苦跑几个地方。”   刘叔圭连忙作揖回:“为陛下效力,不敢言辛苦。”   两人再听他细说了一番河关的各方面情况,包括防务与民生,这才放他回家休息。   姬安建议:“二郎,枢密院要没什么事,就让叔圭休息五日吧。车舟劳顿地来回,好好在家养一养。”   上官钧点头:“好好休息。”   姬安又让人取来一罐白糖:“你回来晚了一天,没赶上昨晚琼林宴的热闹。这是新弄出来的白糖,拿回去吃个新鲜。”   刘叔圭谢恩接过,开盖一看,惊讶道:“这么晶莹!”   又笑问:“陛下的新东西,可是接着就会在京中卖。”   姬安想着他是上官钧心腹,不好坑人家钱,实话实说:“就是看着漂亮,其实吃起来和沙糖没多大差别。若只是吃,花钱买不太值得。”   刘叔圭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么一番话,一时好笑中又感觉暖心,应道:“谢陛下提醒。”   待刘叔圭告辞离去后,姬安才突然想起一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上官钧发现了,问一声:“怎么?”   姬安:“以后写叔圭的野史想必不少,希望他不会介意……”   被写成个神棍。   ○●   一列车队走在路上,渐渐接近前方河关所设的关卡。   打头的是一辆坐人的小马车,车旁几人骑马护持。后方则是一长串拉货的车,车板上堆着满满的袋子。   而关卡处,亦有一支长长的队伍在候着。为首的是个马边挂枪的年轻人,身后众兵士牵着不少骡子。   车队在关卡处停下,骑在马上的人纷纷跳下马来。   师晟打开车门,齐万生从车中出来,与他一起走到那年轻人面前。   年轻人先抱个拳,问:“可是我大盛驻图国大使,齐万生先生。我是河关边军副将,燕似山。”   齐万生回以一揖:“正是齐某,燕将军好。他是我的护卫队长,师晟。”   两边见过礼,齐万生再取出官凭与官印让燕似山验看。   确认无误后,燕似山对着手下的兵一挥手。众兵士便牵着骡子上前,和后面运货的车辆交接。   这些都是图国今年支付的云朔地区赁资。只是图国的送货队只送到边境,过境之后就要由大盛的人手来运。   燕似山一边看着那边交接,一边对齐万生笑道:“齐大使,边军主将是我爹,所以可管我叫燕小将军。”   齐万生也笑着改口:“燕小将军。”   旁边师晟道:“木哈图命丧燕小将军之手,我们在图国都听闻了燕兄的威名。”   燕似山客气回道:“不敢当,运气而已。”   三人这边寒暄着,也都在留意货品交接的情况。拉货的马是图国的,图国人要牵回去,此时就得给车换上大盛这边的骡子。   这群兵士被点出来运货回京,心里都奇怪着。   “图国不是年年都赶马牛羊来吗,怎么今年换货了。”   “这些是什么东西?”   突然就有个年纪小的惊呼:“快看!黄的!金子!”   “什么?图国改给我们送金子了?”   “图国这么大方?”   但马上有年纪大的人回:“一惊一乍什么。看仔细了,愚人金,根本没用的东西。”   “唉,白高兴一场。”   “既然没用,送这么多来干什么,还要辛苦运进京去。”   “那是对我们没用,圣上会仙术,说不定能把这些变成真金子。”   “对哦!不知道我们进京有没有机会见到圣上,远远看一眼也好,说不定能沾点仙气。”   “圣上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啊。想沾仙气,你怎么不去种稻子。”   “你当我不想,这不是没选上嘛。”   人群叽叽喳喳,前头说话的三人都听见一些言语。   齐万生不由得和师晟对视一眼,不解地问燕似山:“圣上会仙术?”   燕似山笑着一抬手,往不远处的水田那边一划:“两位可看到那些新开的田。”   齐万生和师晟一路过来早看见了,远远望去,块块水田如棋盘。有些已经插上青青秧苗,一派生机勃勃。空的那些也已蓄了水等着,田中水面映着天光,如同嵌在地面上的闪亮宝石。   想到那些田就是姬安和上官钧苦心谋划来的,齐师两人在路上便已经感慨过一回。   此时师晟问:“是种在田中的秧苗也和圣上有关系?”   燕似山就给两人讲了那个“凭空现种”的故事,听得两人相当震惊。   齐万生都忍不住追问一句:“真的?”   燕似山:“我亲眼所见。当初都承使进仓库查看,出来时仓库还是空的,门锁是我亲手锁上,钥匙我也一直贴身收藏。第二日早上再去打开,里面就堆满了稻种!也唯有仙术可以解释了。”   齐万生和师晟再次对视一眼。   燕似山则是好奇地问:“《旬报》上登过圣上在京郊瑞鹿山遇仙。当时两位是不是还在京中,可亲历此事?”   师晟:“我虽不曾亲历,但我有些军中兄弟,当时跟着圣上进山了。”   接着说了下当时听来的详情,同样让燕似山听得震惊不已。   经过这么一番特殊的情报交换,双方之间的距离莫名地拉近不少,倒是聊得越来越愉快。   待后方货车全部交接完毕,图国队伍折返。   燕似山道:“齐大使请上车,我领你们进城。”   齐万生却对师晟道:“不坐车了,我与你骑马,好好看看河关的新风光。”   师晟一笑,回身去牵了自己的马过来。等齐万生上马之后,才跟着骑上去。   燕似山也上了马,转头见两人共骑,一时有些诧异。不过再一细看,送东西回来的使团那边就是一人一马,没有多的马。那齐万生不想坐车,也就只能和人共骑了。   三人便一路说笑着,带领队伍缓缓前进。 第130章 羊毛   齐万生和师晟带着几名属下,被燕似山领进一家酒楼招待。和燕家父子吃完一顿接风宴,再被燕似山送往驿馆休息。   这次是因为要交接派来运货的士兵,齐师两人才进了这座“边城”——或者说是军镇更合适,因为居住在这里的都是兵士及家眷。待明日一早离开这里,为了赶路回京,路上他们就不准备再进城了。   此时正是午后。路过一条河时,齐万生见不少孩子、老人以及一些女子聚在河边洗东西,看他们盆中又不太像衣物,不由得问:“燕兄,他们是在洗什么?”   燕似山转眼看去,笑道:“哦,是羊毛。不知两位看没看过一二月的《旬报》,圣上推出了一种用羊毛纺线编织的毛衣,据说穿着很暖和。连圣上都穿羊毛衣,大司马也戴羊毛围巾。   “后来枢密院就让夏季剪羊毛时洗净留下来,圣上会派人来教怎么织。《旬报》在我们这儿本来看的人不多,不过圣上的仙术施展过后,现在可受欢迎了,连以前积压下的都卖了个干净。   “《旬报》上登有详细的羊毛纺线法和编织图,不少人家看了,就想先自己试一试。只是,纺线还行,但编织图实在是看不明白。幸好圣上想到派人来教,现在城中军民天天都盼着京里来人。”   齐万生听完,颇有些可惜地道:“这里的《旬报》都卖完了?我原本还想买来看看。如此,只能等到经过下一座城,再让人进城问问。”   师晟跟着补充:“我们一直在图国都城,离京的时候还没有发《旬报》。后来就只有派人回京送信时,能顺便带上一些回去,看得断断续续的。不过,圣上的毛衣和大司马的围巾倒是知道。”   燕似山就笑道:“我有全套,一会儿让亲兵给你们送去。”   齐万生没客气,道了谢,又说:“明早走时我们留在驿馆内,燕兄再派人来拿一拿。”   燕似山大方地道:“不用,送你们了,你们路上慢慢看。我爹也收有一套,我可以去翻他的。”   说完这话,不等两人道谢,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有件事想麻烦两位……”   齐万生笑着回:“燕兄但说无妨,只要我们能做到。”   燕似山将马靠过去,放小声音说:“若是你们回程还打我们这儿过,能不能给我捎几块香皂肥皂。我听说那东西只有京里有卖,我先给你们银子。”   齐万生马上道:“我们手里还有一块香皂和一块肥皂未用过,一会儿就让燕兄的亲兵拿回去。银子就不用了。”   燕似山先是一喜,又连忙说:“那不行、那不行!香皂得十两银子一块呢,肥皂也要一两银子。我那些《旬报》加一块都赶不上半块肥皂,没这么占便宜的,钱你们一定要收。”   师晟就道:“只收香皂的就好。当我们交你这个朋友,朋友之间不用算那么清。”   燕似山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家收着的邸报也一同给你们送去。不过这个只有一份,你们得抓紧今晚看,明早留下来。”   邸报上登的朝堂事务更多,齐师两人离开大盛近半年,的确正想多了解朝中之事。   齐万生再次谢过,师晟则是伸出手,和燕似山碰碰拳头。   等齐万生和师晟住进驿馆安顿,就先把香皂和肥皂翻找出来。这本是他们留着路上用的,先前剩下的全在图国出手了,等着回到京中再买。   过不多久,燕似山的亲兵果然将邸报、《旬报》和钱都送了来。两人把东西交给他带回去,就默契地开始先分看邸报。   从下午一直看到夜深,终于把这半年份的邸报都看完。   师晟不禁叹道:“新朝新气象啊,圣上不愧是受过仙人点拨的。”   齐万生放下邸报,抬头看他:“你真信圣上遇仙的事?”   师晟笑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不语怪力乱神。但瑞鹿山那一回,是飞廉军留下给江润那帮人收尸。我寻当时参与的人仔细问过,那痕迹,真不是人能留下的。就像燕似山所说,唯有仙术可以解释。”   他看齐万生将信将疑,想了想,又说:“对了,他们还说,当时圣上手中有一种很亮且光线集中的灯,能在夜间照出一条光道,却看不出有燃烧的火,也不知是如何发光。这是当晚每个人都见着的。”   齐万生也就放弃了去想,叹道:“总归圣上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便是不知来处,想来也不会引发什么事端。”   师晟也说:“对嘛,大家有好东西用,高兴还来不及,管它哪里来的。我现在就很想见见那毛衣是什么样,不知道难不难学。图国冷,需要多些保暖的衣物。   “等回了京,我求求圣上,派个人教教我怎么织毛衣,试试能不能在离京前学会。反正在图国清闲,回去了也织两件。还有我们手底下那些人,发动大家夥都学起来,冬日少挨点冻。”   齐万生却是说:“圣上先派人到军镇推广,看起来似乎有以后将羊毛衣列入军需的打算。但我们大盛哪怕是边镇,也不像草原上那样大规模养羊。不知道跟图国收羊毛怎么样……”   羊毛很脏,图国那边还连肥皂团都没多少,处理起来相当费事。加上织毛毯也是耗时间的活,夏季给羊剃过毛后,图国很多底层牧民除了留下一部分羊毛慢慢织毛毯,大部分都是直接扔了。   齐万生仔细琢磨了一圈,突然道:“给我研墨,我给圣上写信。”   师晟劝他:“这么晚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先睡吧,明日路上,或是中午休息时再写。反正我们都在往京城走,不差这一时半刻。”   不过,齐万生摇头道:“不,明日我们不走了。”   师晟一愣:“不走了?”   齐万生:“你我留下等圣上回音,还有你手下的护卫队。只让我属下往京中送东西便好,已在大盛境内,运送的人又是边军兵士,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得先把想到的写下来,不然睡一觉恐就忘了。”   师晟只得取来文房四宝到炕桌上,再多点上一支烛。   他一边帮齐万生研墨,一边不解地问:“什么急事,还等不得我们回京当面和圣上说。”   写信送回去是走驿传,重要的事还可以要求急递。但他们回京速度就慢了,带着那么多愚人金,一天走不了多少路。   齐万生边写边说:“就是收羊毛的事。入夏剃羊毛,图国比这里晚些,通常是五月中,现在去收正能赶上。要是等我们进了京再回来,今年就要错过了。”   师晟反应过来:“你是说,直接去草原上找牧民收?”   齐万生一笑:“不然呢,难道还给图国朝廷趁机抬价的机会吗。”   他们这半年多在图国都城也不是光闲着无所事事,也在市集上打探集成了不少消息。   图国现在虽然也建有城池,但那只是在少数水土丰饶之地出现定居。其余更广阔的土地上,众多小部族依旧依靠放牧为生,图国朝廷对牧民的管理形式也更为宽松,远远没有大盛编户齐民这样细致。   因此,只要直接到那些小部族的聚齐地去收羊毛,这种小事情,根本不会被图国朝廷所知晓。   齐万生继续说:“还有,我觉得你刚才说‘大家夥都学着织’这事挺好,自己的衣服自己会上心。不过,这个明日还得和燕将军谈一谈。”   师晟笑道:“圣上要真让我们去收羊毛,正好也印证下我们画出来的那张地图。哦对了,特地留的香皂给了燕似山,你要不再向圣上讨一块。”   齐万生抬眼看他,亦是笑道:“你喜欢哪种。”   师晟扬高嘴角:“清香型,衬你。”   ○●   姬安在四月十七看到了齐万生急递来的信,晚上他就拿回去和上官钧一同讨论。   “你看看这个。”刚一进门,姬安就先让洪大福把信给上官钧,自己一边洗手一边笑道,“前两日才说到把万生留在京中,他就先给自己找了份活。”   上官钧先让人传膳,再接过信展开细看。待菜上齐了,内侍小厮们都退出去,才折起放在一旁。   姬安给上官钧夹一筷子菜,一边问:“你觉得他的想法可行吗?”   上官钧也回一筷子给姬安:“陛下若想尽快让边军都穿上羊毛衣,他说的倒是个快速的法子。”   齐万生在信上说,现在正是收羊毛的时候,想和师晟一同到图国收上一圈。顺便还可修正先前从收集到的信息中绘出的地图,以备日后所需。   另外还有一种方式,是直接在榷场收,很多来榷场交易的部族队伍都是赶着羊群来的。只是,既然都到了榷场,收购价格必然会被对方抬一抬。   待羊毛收回来后,分到边军驻守的各地,雇人清洗纺线。再以线的方式配给到军中,由士兵自己学织。齐万生向河关边军将领了解过,哪怕以河关边军的训练量,兵士也有一定空余时间,尤其是入冬以后。   燕家父子练兵已是练得紧的,都能够有空闲学织,别地的边军应当更不成问题。如此能比织好成衣再下发更快速地普及军中,今年冬天就能穿上。   羊毛线已经发到手里,缺保暖衣裳的兵士必会上心。加上军中所有人一起学,更能调动积极性。便是真有个别学不会的,也可自己想法雇人。   上官钧问:“依陛下看,难不难学。我只担心军中兵士不好掌握。”   姬安:“只要不追求织花式,我是觉得不难。那算是一种重复性的工作,做熟练了其实都不怎么用脑子。现在后宫里别说宫女,好多内侍也都会织。从先前办学习班的反馈来看,学不会的是极少数。”   上官钧略点下头:“既如此,那就试一试吧。”   姬安:“我担心的还是钱的问题,经费够不够。”   虽说可以省下雇人织衣的钱,但之前的清洗和纺线还需要人力。而且洗那么大量的羊毛,估计还得从别处买足肥皂团送过去,这些都要花钱。   上官钧回道:“得看能收到多少羊毛。不过,按齐万生现在的估算,如能从旁的地方省一省,还是可以挪得出这一笔。”   姬安好奇:“从哪里省?”   上官钧:“按惯例,天子三年一阅军。但新君登基,亦会检阅中央军。只是去年陛下登基是在冬至,天已冷了,我便没提。今年夏末秋初,陛下该去检阅一回,经费已预留出来。若是取消……”   姬安奇怪地问:“阅军很耗钱吗?中央军大营就在京城附近,不就是我进营区去看看,又不是别处的军队要进京。”   上官钧:“当然不只是陛下,还有群臣,通常会住两三个晚上。”   姬安:“夥食费很高?”   上官钧:“吃饭倒不是大头,主要是各处的翻新花用得多。”   姬安:“上次阅军是什么时候。”   上官钧:“两年前,我代先帝阅军。”   姬安更奇怪了:“那不至于就要翻新了吧,两年而已,就用不了了?”   上官钧:“总不能让陛下看旧的东西。还有被缛、席子这类用具,也得全换新的。”   姬安:“……”   原来是皇家的面子要花钱养。   姬安失笑:“阅军还是去,翻新就不必了。正常损耗该换则换,但用不着特意为了好看而浪费钱。既能省出这笔来,就添给边军花用。”   上官钧:“陛下节检,是大盛之幸。”   姬安想了想,又补充道:“被缛的确是个问题……这样好了,干脆自带吧,允许群臣每人带一个仆人伺候。”   上官钧沉默片刻,才道:“以往许多人都会带上三四个人。”   姬安微微瞪眼:“一个人带三四个人,那就是要管四五个人的夥食?”   上官钧:“是。”   姬安:“……”   姬安运运气,继续夹菜,一边说:“今年就只准带一个。想多带的,自已交夥食费,每人每天一贯钱!”   上官钧:“仆人吃不到一贯。”   姬安:“我知道。就是得让他们心疼钱,才能少去几个人。”   上官钧看他这模样,不由得嘴角微翘:“陛下生财有道。”   姬安哼了哼,拉回话题:“不过有样东西万生没考虑到——织毛衣的棒针。”   上官钧:“这个不难,纺线之时,就可让兵士先自己磨几根。”   姬安一想也是,毛衣都能腾时间自己织了,前期再磨几根棒针也不是事。   他示意上官钧把信拿过来,再看了看,问:“万生说带青盐去换羊毛,这‘青盐’是什么?”   上官钧:“打骨鲁国内有一处大盐湖,出产的盐为青白色,称为青盐。他们除了收商队的过境税,向周边各个小国卖青盐也是主要收入之一。   “他们的青盐价格颇低,只是我们大盛盐价的一半。齐万生想先找打骨鲁人收青盐,再去换图国人视为无甚大用的羊毛,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   盐是必需品,拿盐去换肯定能够换得来。便是盐还有剩下,运回大盛也能用得上。   姬安却愣了下:“只有我们盐价的一半?那边境那里吃的盐……”   上官钧赞赏地看过来一眼:“多是从打骨鲁走私的青盐。但也只有那一片地方,若发现有人往南贩,会按卖私盐处置。”   姬安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个“走私”算是朝廷默许的了。大盛和打骨鲁是仇家,边境战火断断续续,不可能开榷场。   果然,上官钧接着就说:“若是打击青盐太狠,打骨鲁会发兵来攻。当然,若是他们往我大盛卖的青盐太多,我们也会打过去。”   姬安叹道:“什么时候能把新火炮锻造好,我们就能收回河西走廊了。”   上官钧转眼看向他,微笑道:“陛下远志,会有那一天的。”   姬安跟着一笑:“那是自然。”   ○●   再过得两日,不用上朝的日子。姬安和上官钧正吃早饭的时候,黄义带着章实来求见。   姬安已是久没见章实。   初时黄义还会时不时报一下他的动态,但研究这种事,外人看着就是枯燥乏味得很。后来黄义感觉报不出东西,姬安也不过问,就不再报了。   此时章实突然进宫,姬安颇为惊喜:“难道是望远镜有大进展?”   他刚要放碗传人,上官钧却先道:“问问章实可曾用过早膳,若没有,给他上一些。待陛下用完,便会传他。”   时和应了是,退出去。   上官钧叮嘱:“陛下慢慢吃,不急在一时。”   姬安无奈一笑:“好好。”   两人正常吃完饭,这才宣了章实进来。   章实直接递上一支木筒,声音里都含着喜意:“臣幸不辱命,已制出单筒望远镜。”   姬安大喜:“太好了!”   那支木筒是双筒相套,装有目镜的两边口子直径约为成年男子的拇指长度。   姬安接到手中翻转看看,不等章实提示,就将内筒这一端举到右眼前。   他先转向最远那堵墙,再眯起左眼,然后缓缓转动着木筒调试,不一会儿就看到目镜里较为清晰的红色影像。   姬安挪开眼睛望前方,发现刚才看到的是墙上所挂字画的印章一角,不由得更是惊喜——这个放大倍率还可以啊!   又连忙问:“能看到多远?”   章实满脸喜意地答:“平地二里之内都能观察得清楚,若只看动静,五里之内可见,上到高处就还能更远。最主要的是,臣已经掌握了演算法!只要磨出的透镜无误,下回还可以制出更高倍率的!”   姬安一叠声地道:“好好好!太好了!”   上官钧插话说:“陛下出去试一试吧,屋外看得远。”   姬安对他一笑:“正有此意,我们走!”   说完,当先起身大步出门。   姬安时常绕着立政殿跑圈,十分熟悉周围的视野,很快寻到一处地方。往斜前方远望,能看到高出众偏殿的长寿殿檐下。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再次缓缓调试,很快笑道:“长寿殿的匾额能看得很清楚。”   姬安说完,放下望远镜转头去找上官钧,发现他站在一步之外,直接伸手将他拉到身边,把望远镜塞进他手中:“二郎也来看看!”   上官钧低头观察下手中的圆筒,学着姬安刚才那样放到右眼前,眯起左眼,再问:“如何用?”   章实刚要上前回话,却见姬安直接伸手握在上官钧手上,不由得愣了下。   姬安先问:“你刚才有没有转动过两只圆筒?”   上官钧想了想:“似乎未曾。”   姬安:“那应该能直接看见。它视野小,你慢慢移动……看到了你就说。”   一边说,一边扶着上官钧的手小幅度地动着望远镜,帮他查找目标。   片刻,上官钧道:“应是看到了,字有些糊。”   姬安继续撑着他的手稳住,再教他:“保持这个位置,慢慢转动外筒。如果更糊,就往反方向转,直到清晰为止。”   又过片刻,上官钧说:“的确能看清字。”   姬安这才松开手,又笑道:“还可以再看看四周,就像刚才那样调。”   上官钧依言慢慢改变方向,再说:“我也是现在才知道,长寿殿檐瓦上雕的图案是什么样。”   姬安给他说得好奇:“我看看。”   上官钧就将望远镜给他,指点:“先看匾,再往上移些许,便能看见。”   姬安举起望远镜尝试。   随后,两人一直挨在一处讨论,一会儿你看,一会儿我看。   章实在旁看着,下意识转头去寻黄义。却见不管是黄义,还是周围的内侍小厮,个个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只得收回目光,心道——原来圣上与大司马的感情这般好,坊间流言果然不足信。 第131章 泡泡   姬安和上官钧试用过一轮单筒望远镜,兴奋劲过去,才想起该是政事堂议事的时间了。   不过他倒也不急,都是日常事务,迟一点无所谓。   姬安招手柄章实叫到近前,一边往院中走一边问:“这支望远镜,你可还要拿回去。”   章实笑道:“自是献与陛下。”   姬安点点头,又问:“你那里可还有。”   章实:“臣手上有一支先前试做的,打磨得不够好,回头再改改,也能将就用。”   姬安:“那支你可以留下,但不能送人。”   章实忙应了是。   说话间,众人回到院中,姬安拉着上官钧坐下,也示意章实坐。内侍小厮们自是机灵地端来热茶,给三人倒上。   姬安一边端茶一边笑道:“章卿这段日子辛苦了。黄义,回头你去找朱顺说,再赏章卿百贯。”   没等黄义回话,章实便连忙起身行礼:“谢陛下,但这赏便不用了。先前陛下已赏过千金,又授臣官职,为陛下效力本是应当。”   姬安听他话音诚恳,想了想,就说:“如此,章卿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想办的,想到了和黄义说。只要合理,我和大司马都会应你。”   章实再次谢恩,方才重新坐下。   姬安继续问:“如今你那里的水晶,还能再制多少望远镜。”   章实细想想,回道:“若途中无破损,应能再制四支。”   姬安:“那便再制两支与这个一样的,两支加大倍率的,可行?”   章实:“是,臣定不辱命。”   姬安:“不用你全部自己来,让黄义领你去少府,挑两三个你看得上的工匠回去帮着做,凸透镜和凹透镜让不同的人来磨。还有这个外筒,木筒脆了些,你和少府监商量下,看后面的用铁或是铜更合适。”   章实:“是,臣记着了。”   上官钧插了句话:“制作的作坊就还在我府中。你若想搬到外面住也可,每日过来就行。”   章实目光转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大司马,下官能不能继续住在大司马府上……”   他来京日久,原先听了些坊间流言,的确想过要不要搬走,但经过刚才的观察,就感觉不必了。出去住花钱还是一回事,主要是住大司马府里太方便了,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   上官钧:“你若不觉得拘束,自是随你住。”   章实笑着拱手道谢:“谢大司马,下官住得很自在。”   姬安转了个话题:“章卿往下,还有什么想研究的方向吗?”   章实一愣。   姬安解释:“透亮的平面水晶难得,我与大司马一起也凑不出多少块。现在都拿来做瞭望远镜,一时之间怕是很难再有材料继续研究透镜的其他应用。你还对哪些方向有兴趣,我可以给你找点书。”   说完,又是一叹:“至于透镜,估计得等到我弄出了玻璃,才有可能继续了。但造玻璃的难关现在还没有头绪。”   章实:“玻璃?”   姬安:“和水晶差不多的东西,就是没有水晶的硬度大,更脆一些。”   章实听得双眼发亮:“臣以前也曾想过,能不能烧出无色透亮的琉璃片。但去打听过之后,都说不行。而且琉璃更脆,极其易裂。没想到还真有法子能造成类似水芯片之物,是卡在什么难关?”   姬安道:“主要是脱色,另外还有一个吹制。”   先前少府做的烧制实验中,只能得到绿色和黄色的碎片,这是因为含有二价或三价铁离子。想要得到无色玻璃,还需脱色。但这技术过于领先,书里推荐的脱色剂都是化学药剂,目前还没能找到替代品。   而吹制,更是个高难度技术活。   大盛目前的玻璃发展,烧出来的属于高铅玻璃,易脆不耐热。因此少用于器皿,多用于工艺品,也就向琉璃那个方向发展了。   琉璃制品的塑形主要依靠胚,虽也有在表面吹花的步骤,但那是精细活,和一开始就吹制成形的技术不是一个方向。   姬安续道:“吹制还可以让人练,但找不到脱色剂,就得不到无色玻璃。”   他看章实听得似懂非懂,又看看时间,便说:“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把书给你,你慢慢看。不过,和望远镜一样,也要严格保密。”   章实怔愣一瞬,随即惊喜,忙说:“谢陛下信重!那臣先看看,就不知能不能看懂。”   姬安叹息道:“愿意看是好事,你琢磨琢磨。我是着实缺这些人才,想招都不知该如何招起。你若有认识的,都可向我举荐。”   说完,让人取了书给章实。   章实贴身收好,这才行礼告辞,跟着黄义去少府。   *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起身,走向静候许久的两匹马。   他一转手,就将望远镜塞进上官钧手中,笑道:“先前说好的,等章实做出第一支,就给你拿着玩。”   上官钧垂眼看看,嘴角微微勾起,递给旁边的时和:“拿去做个合适的皮套。”   时和双手接下。   姬安顺口接道:“时和你记一下数据,叫黄义找少府再做个铁的或铜的壳装它,防护更佳。”   时和忙应是。   上官钧上了马,和姬安并骑而行,一边说:“望远镜此物于探查有大用,目前虽数量少,但也需管制,不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   姬安点点头:“我也是这想法,就按军中重要物品那般管制。后面制外筒之时,每一个都打上编号。成品由枢密院收藏,分配时做好登记。”   上官钧应过一声,静了片刻,又说:“陛下先前提起玻璃,都未与我详说。方才却与章实说了那么许多。”   姬安转头看他,下意识道:“我和他说了很多吗?好像也没几句啊,不就是提了提脱色和吹制。”   上官钧瞥来一眼,又重新看向前方:“陛下觉得是,那便是吧。”   姬安不由得好笑,碍于身边围着内侍、小厮和羽林卫,就只靠马过去,伸手到上官钧牵着缰绳的手背上拍拍,安抚道:“我以为你不耐烦听那些。”   上官钧:“陛下不说,如何知道我不耐烦听。”   姬安笑盈盈地道:“行啊,我再多给你说说呗,你还想听什么。”   上官钧这才又看过来:“陛下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姬安想了想:“你这样讲,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上官钧:“那就再详细讲讲脱色和吹制。”   姬安看看前方越来越近的永昌殿,回他:“好,先工作,中午吃饭时慢慢说。”   两人很快在永昌殿前下马。   姬安叫过洪大福,附耳小声吩咐一番,洪大福听得频频点头应是。   上官钧转眼看看,却也没说什么,只等姬安说完,与他一同迈步上阶梯。   进到政事堂,姬安随便扯了个藉口说自己不舒服起晚了,随后就正常议事。   等到吃午饭时,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姬安就践行承诺,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给上官钧讲玻璃。   姬安也记不清那些化学反应原理,就只笼统地说:“脱色剂没什么好多说的,就是加着一块烧能让得到的玻璃变成无色。有些添加物不仅能脱色,还能更好地消除气泡,让玻璃更清亮。   “书上推荐的脱色剂现在都没有,只能找替代的。我在百宝囊里的‘钱’剩得不多了,等到有收成后才能重新攒起来,到时就可以像上回实验制白糖一样,在百宝囊里慢慢试。”   上官钧点下头:“那何为‘吹制’,玻璃制品莫非不用制胚。”   姬安:“能直接吹成形最好。要实在不行,可以试试制胚辅助来吹。”   他边说边端过一碗黏稠的羹,缓缓舀起一勺,继续说:“烧玻璃的主要原料是矽沙,在海边容易寻到。烧化之后,就会变成像这样的黏稠物。   “这时用耐高温的铁管沾起一点,通过管吹气,就能让它鼓胀起来,这就是‘吹制成形’。再经过退火降温的工序,最后就可以得到一个玻璃瓶。吹成什么模样,就靠工匠的功夫了。”   上官钧想像了好一会儿,说:“可陛下不是想要平面的玻璃?那要如何吹出来。”   姬安比划着解释:“那个是要先吹出一个长圆筒,再切掉两端,从吹口敲裂它。然后放回炉中加热,令其软化,并用工具摊平。”   上官钧随着他的讲解动作继续想像,最后说:“听着很有意思,倒是想见识一番。”   又道:“虽脱色剂未找到,但吹制可以先寻人练习。便是绿色或黄色的平面玻璃,也可做窗户。我依稀记得,前汉之时,皇宫里便有这样的窗户。”   姬安一愣:“是吗?竟然那么早就有了!”   上官钧:“有书里记载过。只是当时的烧制技术,想必还没有陛下拿出来的那么好,但用作窗户也的确明亮许多。”   姬安想想也是,带点绿色也不妨碍做窗户,就笑道:“是我先前钻了牛角尖,二郎点醒了我。那就让少府先寻人练习吹制,能把窗户换上也是好的。”   两人聊着天吃完饭,唤内侍进来撤下碗碟。   姬安问洪大福:“可准备好了?”   洪大福笑着应:“都备好了,这便给陛下拿来。”   上官钧看过来,姬安回视过去,笑道:“让你看个漂亮东西。”   没一会儿,洪大福端来一只托盘。   托盘上的小碗中,装着浑浊的白水,旁边还放着一截麦杆。   姬安拿起麦杆,在那碗水中沾了沾,放到嘴边,轻轻一吹。   洪大福就忍不住轻呼一声。   只见那麦杆顶端突然出现一个气泡,还越来越大。   最终,随着一声轻响,气泡炸开。   姬安放开管子,可惜地道:“哎呀,没掌握好力道。”   上官钧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这是……”   姬安对他一笑:“这碗是肥皂水,吹出来的是肥皂泡,吹玻璃就和这个类似。不过肥皂泡是能吹完整的,你等我再试试。”   说完,姬安再沾上肥皂水,继续吹泡泡。   这一回,他慢慢地吹。   麦杆前端的泡泡在轻微的摇晃中渐渐变大,最终姬安松开嘴,小心翼翼地抖一下麦杆。   肥皂泡就脱离开麦杆,成为一个完整的球,飘在空中,在光里隐隐现着七彩色。   姬安用手轻轻搧风,让肥皂泡飘向上官钧。   他笑得眉眼弯弯:“二郎,送你的。”   上官钧目光随着那飘飞的肥皂泡转动,在它缓缓下落时伸出手。   肥皂泡碰到他手掌,啪的一声破开。   姬安哈哈一笑:“只能看哦。”   上官钧看向他,再伸出手:“我也送四郎一个。”   姬安也没让人再拿一支麦杆,直接将手中那支递了过去。   这日午后,两人就像得到新玩具的孩童。你吹一个、我吹一个,吹出好些七彩泡泡环绕四周。 第132章 发财   吏部的案子,大理寺查了半个多月,算是基本厘清了案情。   因初时姬安下手果断,上官钧也布置得当,大理寺在第一时间顺利搜到马德言和魏杲、卢雍两方的账册。   大理寺以账册为中心,最终审清吏部以两名侍郎为内核,有半数官员都参与其中。对于这些人,姬安直接定了个“褫夺功名、永不叙用”的底线,再由大理寺按收受贿赂多少来判刑。   而且,从首罪马德言身上,还牵出另一张贿赂网。   京里这种隐蔽细致的买卖之法,不是马德言首创,是他在地方上任职之时学来的。只是地方上的监管没有京里严,那里的手段隐蔽性还没那么高。马德言进京后和魏杲、卢雍勾结,又继续改进了一番。   这次当然是顺藤摸瓜,将那张网也一并端掉了,全拉回京里判刑。   吏部尚书和管辖吏部的尚书左仆射虽未参与其中,但三四年的时间都未察觉,自然也都被判了玩忽职守之过。原吏部尚书被贬谪到一处下州任知州,原左仆射潘济被贬谪到西祥府任知府。   至于吏部其他未参与其中的官员,亦有包庇不报之嫌。不过姬安考虑到,在左右侍郎带着另一半人干这事的情况下,剩下的人不敢出头也算是人之常情,就都赦免了。   魏杲和卢雍则是除去功名,分别刺配到不同地方做苦役。   其间姬含思曾进宫求见姬安,姬安料想他是来为卢雍求情,只让人传话说“国法为重”,没有见他。   至于买官之人,现在全部停了职。但因涉及人数太多,这三四年的低阶官职有近六成都是买的,大理卿不敢定夺,又报到姬安这里请他决断。   姬安问:“行贿买官之人,按律该如何。”   大理卿方怀静:“罢黜官职,依行贿数额罚金,再清查其任上是否有失职,依情节轻重处罚。但……”   人数太多,不少又是地方官,大理寺若是每一个都清查,一两年都不一定能查得完。   姬安想了想,让他先回去。晚上拿了大理寺的奏疏,回立政殿和上官钧商量。   上官钧扫一眼长长的名单,直接问:“陛下想如何处置。”   姬安:“罢官罚钱是肯定的。大理寺没有人手查,就让继任者查吧。各地衙门贴出告示,也在《旬报》上登一登,告知百姓有冤可去申。要是查出有事就法办,没查出来的这次就算了。”   上官钧点下头:“倒也是个法子。”   又提醒道:“没查出来的那些,可要褫夺功名、永不叙用。”   姬安叹口气:“我虽然不喜那些买官的,但吏部都烂了,肯定是先有索贿行为。所以这次就算了吧,任期内没犯错的,就保留功名,再给个机会。”   上官钧:“不过,他们有此前科,日后吏部轻易不会再用他们。”   姬安:“那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总要为错误付出代价的。”   上官钧换个话题:“现在吏部出现一半空缺,陛下可想好如何填补。”   姬安一笑:“朝中的人你熟,还是你来想补什么人吧。我琢磨地方上的就够了。”   行贿买官,自然是要买肥差,其中就不乏江南州县。姬安准备明年在江南推广新稻种和棉花,正好现在就可以运作一番,年底都给合适的州县换上自己属意的人选。   最近姬安主要在忙的就是这事。   上官钧也没推辞:“陛下既信任我,那我便代为处理了。”   姬安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说起来,方怀静这个大理卿,是不是胆子小了点。他是你的人吗?”   上官钧:“是我提拔,他只是还没摸清陛下的脾气,才过于谨慎了。不过,身居高位,我倒觉得谨慎些也是好事。陛下觉得用他不顺手?”   姬安笑道:“倒是没有,他的能力我觉得挺强。你说的也不错,位高权重的,谨慎总比冲动要好。我是想着,办这次的大案他也算立了功,可以动一动位子。”   上官钧:“陛下想放他到何处。”   姬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两人顺着讨论了一番几个重要官职的人员调动。   说完人的事,姬安再把奏疏拉展开,指着后半段内容给上官钧看:“对了,你看看。这回抄了那么多家,目前总估值就有五千多万贯,差不多是朝廷一年的岁入了。   “这些还只是京里的,地方上那些下马官员的账还没报上来,以及行贿官员的罚金还没收。再加上这两笔,那就是一下多出两年的岁入了吧!”   上官钧莞尔道:“恭喜陛下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姬安一愣:“我的?不进国库?”   上官钧:“查抄的罪官家财,通常都是归入宫中内库。”   姬安不由得微微张嘴——要都是这样,难怪史上那么多皇帝爱纵着宠臣揽财,那些宠臣不仅会讨好皇帝,哪时手里缺钱了再把宠臣家一抄,就能直接接管那么多财富。   想到这里,姬安原本下意识想说“以后还是改进国库”,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又给刹住——往下他要用钱的地方还多,进了国库总不那么方便,还是先等他把想做的事做得差不多,再改这条吧。   于是姬安只把朱顺叫来,叮嘱他将那些查抄所得另开账本记录。   ○●   五月初一大朝会,姬安公布了朝中新一轮的人事任命。   原御史大夫唐武,升任尚书左仆射。原大理卿方怀静,调任御史大夫。暂由大理少卿张湜代行大理卿之职。   以及为填补吏部进行的一系列调动。   本次任命一出,满朝上下的官员也纷纷松了口气——这代表着此次吏部清查已结束,总算不用再担心被莫名牵扯进去。   毕竟,史上每一次朝堂大清算,到了后来都会脱离起因之事,被扩大化成一场浩大的党同伐异。这事能就此打住,至少说明朝堂局势还是安稳的。   当日下午,姬安和上官钧进政事堂之时,正听见众人在恭喜唐武和方怀静。   方怀静的品阶虽还是正三品没有变,但进入了政事堂便是宰相,有内核议事之权,是一次质的飞跃。且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职权也比大理卿更广。   唐武从正三品升到从二品,却相当于越过了右仆射,这一下无疑也是飞升。   尚书省左右仆射虽是同级,可左仆射管吏、户、礼三部,右仆射管兵、刑、工三部,其中兵部职权还基本被枢密院占去。因此,明显左仆射的职权要比右仆射更大。   不过现任右仆射年事已高,也心知自己是被先帝提上来给上官钧保驾护航的,日后大概就算会在这位子上致仕,倒是没有一争之心。   如今唐武和方怀静这两个能臣都更进一步,两人还都是上官钧一手所提拔,政事堂的形势看起来就更偏向上官钧了。   姬安和上官钧坐定,先取出一封信来:“诸位爱卿,可还记得去年我提的卖糖一事。”   他目光扫过一圈,在方怀静脸上停一下,笑道:“方卿新来,大概没有听说。”   又对刘叔圭道:“叔圭可还记得,给方卿说说。”   刘叔圭拱手应是,简单说道:“陛下认为图国、卜察和倭国都缺糖,贩糖去卖可获大利,提议由朝廷专营此项。当时诸位相公讨论之后,认为颇有风险。   “大司马便决定今年先由他私人贩售,若真有大利,今后便由朝廷专营。而作为给大司马冒险的奖励,陛下特允大司马日后随朝廷的船到倭国继续卖糖。”   他这么说完,不仅方怀静了解了始末,先前没上心的人此时也记了起来。   姬安接话道:“新年之时,大司马府的人就往倭国运了糖。这些糖在倭国的卖价是……”   他刻意停顿一下,看众人都露出好奇之色,才说:“五百至六百文一斤。”   政事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庞侍中忍不住问:“是……京中卖价四十文的……那种沙糖?”   姬安笑着点头:“正是。如今北边榷场开了,运到榷场的糖同样好卖。榷场里卖价是二百至二百三十文一斤,虽然没有倭国那么高,但运到榷场无需跨海,风险比去倭国低,这个价也算是不错了。”   何止“不错”,在座众宰相已经现出满脸的恍惚。   姬安也不由得想起,最初师晟跟自己的估价还是一百二十文。结果齐万生和师晟到了图国都城才知,他们真是估得太保守了。图国国都的糖价何止二百文,图国商人卖到了五百文之多!   这个消息传回来后,姬安再传给罗天瑞,罗天瑞轻轻松松就把价抬了上去。   上官钧这时开口道:“我府里的人走这两趟,加起来毛利能有十余万贯,抵得上榷场半年的商税。净利还未细算,但哪怕打对折,也有五万贯之多。”   新上任左仆射的唐武眼睛都亮了:“陛下圣明,明年就由朝廷专营此项!”   右仆射脱口道:“还等什么明年啊,榷场开到九月中,今年也来得及!”   姬安却笑道:“也不能卖太多了,会对我大盛子民用糖影响太大。而且,卖得多,就不值那么多钱了嘛。明年开始,先按着今年的量来吧。”   众人听他这么说,自是纷纷同意。   枢密副使想了想,又道:“陛下还特许大司马继续往倭国卖,那朝廷的量是否要减一些?”   却是上官钧说:“不用。今年我是为朝廷探路才贩那么多,明年我会减少倭国那边一半多的贩量。”   他定的这个数量,是杨微推测在福吉推广糖车之后的增产量。   姬安补充道:“而且倭国银子多,不怕他们没钱买。”   众人再次赞过“陛下圣明”,事情也就这么定下了。 第133章 端午   潘济遭贬谪之后病了一场,上书向姬安谢罪并请求晚几日赴任。姬安没有特别为难他,准他病好之后再启程。   就拖到了五月初五。离京这日,一些同僚友人都来相送。   潘济在城门与众人话别:“老夫遭贬出京,今日又是端午佳节,诸位就不用远送了,回去与家人团圆过节吧。”   贬谪出京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听他这么说,想他特地选热闹的端午当日走,大概也是不想离京时太显眼,便纷纷与他互道珍重。   潘济上了车,出城一路西行。   走到城外五里,忽有人来拦车,称自家主人在亭中设了送别宴。   潘济撩开车帘一看,发现这仆人他认得,是中书令吕绅身边的人,就下车随那仆人过去亭中。   果然是吕绅在亭中候他。见他到来,起身相迎,还让仆人倒上酒。   两人喝过一杯,两厢坐好。   五月的天已是炎热,吕绅随手拿起一把扇子轻扇,叹道:“当初我让马德言丁忧暂避,他不肯。现在他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潘公至此。”   潘济跟着一叹:“我原以为他只是自己收点贿赂,偶尔带下面人喝口汤,哪曾想他竟……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幸好不曾牵连到吕公。”   说完,仰头又干一杯。   吕绅慢慢道:“西祥府冬暖夏凉、四季如春,也是养人之处。你带家眷去那边散散心,待有机会,我再设法将你调回京中。”   潘济苦笑一下:“谈何容易,吏部现在完全是大司马把持,何况四品以上官员调动,还需圣上同意。我只是当初先帝提上来,却未曾特意向大司马靠拢,在他心里怕是讨不到多少好。”   吕绅:“我们总是先帝任用的老人,想来大司马和圣上总会给几分薄面。哪怕不是要职,一些清闲的职位总不会卡着。”   潘济挥挥手:“无所谓了,我也这把年纪。西祥府那边若是舒服,我就在那待着;若是不舒服,我就辞官挂印,回家享清福去。家中千顷良田,总还供养得起我。吕公有心,不如照拂一下我潘家子侄。”   吕绅沉默片刻,倾身靠近他,低声道:“你可想过,身上没了官职,家里还能不能保得住那千顷良田。”   潘济愣了下。   吕绅坐直回去,晃晃手中的素白绢扇:“昨日,圣上赐百官夏衣,还给三品以上赐了这扇子。说是天热了,可‘执扇送清风’。”   在刚处理完吏部大案的这个时间点,那话的意思倒也是十分易懂——望众人都清正廉洁。   潘济一笑:“我家良田俱是正经买卖而来,在家乡亦是修桥铺路、施粥施药的善心人家,总有些名望。便是再有后来人瞧中我们那儿的田,也不至于非要和我家过不去。”   吕绅没说话,只是眉头微微蹙着。   潘济见他如此,不由得问:“怎么,吕公是还听着什么了?”   吕绅缓缓摇头:“倒是不曾。只是,观此殿试之题,我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因为什么。”   潘济却道:“大司马是先帝亲自教出来的,他自然看得出财政压力在逐年加大。殿试试题倒是契合,现在就得未雨绸缪地想如何多找钱。   “我们虽折了吏部,但吕公你还在,这几年的布置也还没崩,其他两个学派占不到上风。吕公往后便多迎合大司马的想法,助他给朝廷弄钱便好。”   吕绅沉吟几息,提壶倒酒,转了话题:“不说那些了。今日是送你,来。”   潘济也就跟着举杯。   *   端午佳节,同样是大盛一大节日。京中民间从五月初一就开始有了过节的气氛,到初五这日便是最为热闹之时。   赛龙舟已成为传统活动,每年都会举办。   以前天子还会与民同乐,不过自从先帝身体不好之后,便没再出席了。   今年郑永早早便问了姬安是否要去。   姬安想着,若是自己带群臣前往,又是一大笔开销,群臣伴驾估计也玩得不痛快。再一问上官钧,说是要封锁掉一半烟波池,就还会连百姓们都不好观看龙舟。   因此,最后姬安还是决定端午正常休沐,他和上官钧微服前往就好。   而且,这次姬安还是把自己身边的内侍们,和上官钧身边的小厮们都一并带上,同去瞧瞧这以前没看过的热闹。   这天早上,姬安和上官钧起了床,内侍小厮们都高兴地过来伺候。   姬安打眼一看,发现人人头上都簪了各色鲜花,不禁有些新奇:“哪儿来的花?”   朱顺笑道:“黄总管送进宫来的。”   黄义也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个时候花多了,若是端午出门不簪鲜花,是要被人笑的。”   姬安想起新年出宫时簪的花也是他送来,看一眼上官钧,笑道:“当初我铲后宫花园时没想起来这个,二郎也不提醒一声,幸好还有大司马府的花可用。”   上官钧:“每到节日,京中便有众多卖花人,总不会缺了陛下的花戴。”   两人如常吃完早饭,换上轻薄的新夏衣,也如常一般松松扎起头发,颇有几分名士风流。   黄义端上一托盘鲜花供两人挑选。夏日果然花多,五颜六色,大小俱全。   姬安想着过节喜庆,今天穿的是暗红色为主的衣袍,上官钧也选了一身和他相配的。   现在姬安在一盘花中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朵红花,放到上官钧鬓边打量,再点点头:“还是红花才衬,其他颜色总感觉压不住。”   说完便让人拿发夹,要给上官钧簪花。   上官钧目光在那花上停留片刻,再抬眼看他:“陛下可知这是什么花。”   姬安低头看看,没认出来,问:“什么花?”   上官钧:“石榴花。”   姬安先是茫然一瞬,才想起石榴的普遍寓意——多子多福。   上官钧转眼看黄义:“怎么把这个拿来了。”   黄义明显也是这时才想起,连忙躬身请罪:“奴、奴没多想,就是瞧着开得漂亮……”   姬安失笑:“哎呀,管它呢,好看第一。”   上官钧:“陛下与我同戴?”   姬安:“行啊,反正我们衣服都差不多。”   上官钧就没再说什么。   两人相互给对方簪花夹好,便带着人出宫。   姬安一行来到烟波池畔,就彷佛看到了和元宵那晚一样的热闹。   烟波池隶属皇家苑囿,周围没有酒楼,此时湖边搭起的彩棚当中,早已挤满了等着看龙舟赛的人。再外围还有许多小摊贩,卖吃的、喝的、玩的,甚至还有耍杂耍的,呦喝声和喝彩声阵阵不绝。   大盛在服饰方面管制不严,只有杏黄一色禁止民间使用。这时打眼望过去,京中百姓的衣衫什么颜色都有,再配上人人头上的各色鲜花,当真是五彩缤纷、五光十色。   姬安和上官钧倒是不用和人挤,他们虽是微服而来,但依旧上了不对外开放的池边楼阁。   两人坐在最高的三楼处,穿过窗户往下望,能将烟波池尽收眼底。   池中已有几支龙舟待命,只等着开赛。   姬安先前打听过,知黄义和郑永都来看过这热闹,就让他俩在旁伺候,叫跟来的其他内侍小厮们也都各自坐。不过众人此时兴奋得顾不上坐,全站在窗边往外看,叽叽喳喳说着话。   关忠忽叹一句:“可惜万利和开泰去北边了,没赶上这热闹。”   朱顺在旁笑道:“这热闹年年有,待他们回来,总有能看到的时候。”   这边黄义拆了粽子,郑永倒上雄黄酒。   上官钧就摆摆手,示意两人退到两边屏风之外,随后端起酒杯:“端午饮雄黄酒辟邪。陛下若喝不惯,便只喝一口就好。”   姬安也端杯,与他轻轻相碰,再喝下一口品品:“还行,能接受。”   这时,下方的赛龙舟开始。   一时间锣鼓宣天,船上的号子声和岸边的呼喊声响起一片,几条龙舟争先恐后地向前划。   姬安含笑看着下方情形,不觉有些怀念。他没在岸边看过龙舟赛,却是亲自参加过,当时还和选出来的一队同事专门练了半个多月。   正看得赛事胶着,他察觉手上一暖,垂眼就见上官钧的手盖在自己手背上。   姬安没在意,继续看下方比赛。   下一刻,却是感觉到上官钧挨到身旁,随后就是一声问:“四郎可知,端午都有哪些习俗。”   姬安这才转眼看看他,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问,但也想了想,一样样数道:“赛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烧艾草……簪花算吗?”   上官钧微微一笑:“还有一样。”   姬安:“什么?”   上官钧:“浴兰汤——用香兰草蒸煮过的热水沐浴,可洗去晦气。”   姬安眸光闪了闪,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你肯定叫人准备了吧。”   上官钧笑而不语,凑上前在姬安唇上亲了一下。   ○●   姬安感觉自己像是飘荡在水中,沉沉浮浮,极不安定。   不仅手脚很沉,想动弹一下都不行,还连眼皮都像重逾千斤。   姬安奋力睁开一条缝。   映入眼中的是摇晃的水面,和照射进水下的几道光。   有种梦幻的美感。   但,也是在这一刻,姬安突然感觉到了水压,胸口彷佛被重重挤压着,肺部因缺氧而传来灼烧感。   下个瞬间,姬安猛地睁开眼。   正低头看他的关忠吓了一跳,连忙轻声唤:“陛下?您醒了?”   姬安盯着他看过一会儿,才察觉刚才是在做梦,喘过两口气,问:“这是哪里。”   关忠:“永昌殿的休息间,您在歇晌。是做梦了吗?方才奴见陛下似乎睡不安稳,正犹豫要不要唤您。”   姬安随着这话慢慢想了起来——对,可能是昨夜睡得晚,他吃过午饭就犯了困,在睡午觉。   也想起来——昨天是端午,他和上官钧出宫约会了。那今天就是五月初六。   去年,他来到这里的日子。 第134章 祭奠   姬安中午做了那个梦,醒来后就一直有点神思不属,批著奏疏也时不时走神。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落水那时,也没有想过原主……   这个念头闪过,姬安忽尔一愣——难道……正是因为这个?   去年今日他穿过来,也就是原主的祭日。   一年了,他用了原主的身体,却没有找出凶手为原主报仇,甚至连祭奠原主都不行。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做了那个梦?   姬安不由得伸手按在心口处。   心跳有力且规律,倒是没感觉到异样。   只是心中总不能静。   姬安长叹口气,低头翻翻桌上奏疏。   实名封口的密奏都处理完了,被两名朝请郎判断为重要的也看完了,剩下的大约还需要不到两个小时。   姬安再开系统看看时间——下午3:30,也就是距离大盛正常的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   这个时间,上官钧该是返回立政殿了。   姬安犹豫片刻,还是叫进关忠,吩咐道:“让人去传郑永和王晦立刻过来,再叫人进来送奏疏去立政殿给大司马。”   关忠应过是,连忙转身出去安排。   待批好的奏疏送走,姬安定定心,一边继续批剩下的一边等人。   等到郑永和王晦一同赶来,姬安又看一眼时间——4点,应该合适。   他将两人叫到跟前,先小声问郑永:“现在后宫的庵堂里,可还有先前那些女官在。”   郑永一愣,怎么都没想到姬安会突然问这个,不过也立刻答道:“回陛下,她们都已被家人接出宫了,最后两个是三月走的。”   姬安点点头,再问王晦:“我可能去那庵堂里上香?”   王晦眼中也忍不住闪过惊讶,但面上没带出多少,只回道:“陛下当然能去上香。不过,那庵堂小,陛下想礼佛,不如去京中的普渡寺。”   姬安摆摆手:“那样太麻烦了,到那庵堂便好。”   这个时间,他若是微服去寺庙或是道观,晚饭前肯定赶不回来,不可能瞒得过上官钧。虽说宫里的事也瞒不过,但只要他的时间没有异常,上官钧一般不会特意打探,内侍和羽林卫也不会主动向上官钧报告。   姬安将关忠和候在隔壁的徐小七唤来,让他们带上剩下的奏疏。   王晦问:“陛下,老奴派个腿脚快的,先去庵堂里让那两名女尼准备着?”   姬安不想太过引人注意,摇头道:“不必了,上香而已,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直接过去就好。”   王晦就不再多言,只随他一同出殿。   姬安骑上马,刚想往正北而去,突然又想起——那庵堂的位置,好像偏西?   他在系统中打开皇宫地图确认,果然是在西北方向。自永昌殿过去,从原本的皇子宫附近走也不算绕路。就拨转马头,向着西北而去。   姬安先来到原主落水的那个湖边。   因这是原主殒命之处,姬安就将花园保留未动。现在时隔一年再来此处,看到湖边相同的景致,姬安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看向原主掉下去的那座木桥。   那断桥还保持着当初的原样,静静立在湖水之上。   姬安在湖边下马,向那桥走去。   却是把身边众内侍吓一跳,纷纷惊呼:“陛下!”   关忠、郑永、王晦齐齐伸手拉住他。   徐小七更是拦在姬安面前,躬身急道:“陛下有什么事就让奴去办,不可亲身涉险!”   姬安环视众人一周,见他们四人连带着跟来的羽林卫都是一阵紧张,无奈一笑:“我只是想上桥看看。”   王晦赶紧劝道:“陛下,那桥当初断后一直未曾加固,此时再上去,恐还会再塌!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涉险啊!”   姬安只得说:“好吧,那我不上桥,只到桥边。”   众人这才稍稍散开,徐小七还靠过来扶着姬安。   姬安失笑:“又没下雨,不会滑的。”   徐小七紧紧皱着眉头:“上回奴没拉着陛下,这回奴决不松手!”   关忠也跟过来扶姬安另一边手:“奴也是。”   姬安只得随他们,走到桥边,静静地看向泛起些许波光的湖面。   他现在连纸钱都没法为原主烧一烧,也只能默哀一番。   姬安站了片刻,才回身上马,向后宫的庵堂而去。   *   上官钧听完秦直的汇报,挥了挥手示意,秦直便告辞离去。   他转眼看向刻香,已近申正一刻。   今日枢密院事情有些多,上官钧留了一会儿,就赶上秦直来禀事。现在这时间不早不晚,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永昌殿。   没料到,来到永昌殿书房,姬安却不在。   上官钧叫过一个值守的羽林卫询问。   天子的行踪,按理当然是不能随便说的。   但这是大司马上官钧。   卫士自然是详细答道:“方才王内侍与郑内侍过来,随后陛下就带人走了,似乎还带着一些奏疏。”   上官钧:“你说王晦和郑永?”   卫士点头:“正是。”   上官钧便想大概是有什么事,顺口再问一句:“陛下可是回了立政殿。”   卫士这回却摇头道:“陛下往西北走的。”   立政殿在东边。   上官钧一愣,垂眸思索片刻,才突然想起——皇子宫在西北边,今日五月初六,姬安就是去年的这个日子落了水……得到百宝囊。   他微一蹙眉,上马往那个花园而去。   上官钧策马行到那片湖边,打眼一望,没见人影,就打发人去问附近值守的羽林卫。   随后,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座断桥上——他记得,他和姬安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姬安还找了个“摘杏”的藉口。   再后来……落水这事当初先帝不上心,他醒来之后因为姬安和上一世不同,才下令让大理寺详查。但那时朝中形势因他受伤而有动荡,加上他自己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总之没查出凶手也就放下了。   直到去年冬至,姬安登基之后,上官钧再让大理寺复查此案。可那时已经过去半年,并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线索。   上官钧微微垂眼,掩住眸中的光——若是姬安真如此介意此事,又狠不下心,他倒是可以代为动手。   这时,岁丰回来禀道:“郎主,卫士说圣上的确来过,又往北边去了,似是进了后宫。”   上官钧心下奇道——后宫?难道是去见李太嫔?   他刚拨转马头,突又停下,对马边时和道:“你带两个人,去皇子宫寻圣上以前住的院子。那院里有一棵杏树,若是果子已熟,摘一些回去。”   时和应过是,点了人离开。   上官钧策马前行,带人往后宫而去。   *   姬安来到那间庵堂前,抬头看看匾——慈心庵。   他下了马,让人上前叩门,又叫过王晦小声问:“这庵堂,可有哪位先帝来拜过?”   王晦仔细想想,回道:“老奴印象中是没有,三位先帝都信奉道教。”   说完,小心地看看姬安,忍不住问:“陛下信佛吗?”   姬安只笑笑,没有回他。   这时,前方门打开,郑永上前说明情况。   来开门的女尼吓了一跳,连忙跟过来拜见姬安。   姬安走进庵中,跟着女尼一路往大殿去。   进到殿中抬头一看,就见坛上立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姬安心中忽尔一动,连忙在原主的记忆中找了找,果然寻到他印象中的信息——原主小时候时常见生母拜观音。   大盛道教佛教皆盛,不过因为前面三位皇帝都信道,宗室也多拜道观,少去佛寺。原主生母拜观音,是藏了一座木雕小观音像偷偷地拜,还给原主讲一些观音救人渡人的故事,原主才会有印象。   这时,后院传来动静,不一会儿又出来一名女尼。她比先前开门的那个要年长不少,据说是师徒两人。   先前的女尼迎上去,小声和她说了几句,她也连忙过来拜见姬安,又吩咐徒弟给姬安点香。   姬安一笑,温声道:“先不急。我想问问,两位师父可知,以前高祖皇帝让人在此给孝德皇后祈福,可有贡奉孝德皇后的牌位?”   那师父仔细想过一会儿,回道:“听说当初孝德皇后的牌位便是摆在观音像前,直到高祖皇帝百年之后,才一同进了太庙。”   姬安:“如此,我也想贡奉一人,让两位师父为其诵经祈福。”   他这话音一落,两名女尼和跟随身边的四名内侍都是一愣。   姬安没在意,接着问:“庵中可有空的牌位。”   那师父回过神,赶紧答:“有的,请陛下稍候。”   便吩咐徒弟去取。   等过一会儿,徒弟取来空牌位递给师父,又要去取笔墨。   姬安却道:“不用笔墨了,给我便好。”   他从女尼手中接过那块牌位,又环视众人一圈。   众人接触到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躬身垂头。   姬安确认他们都没在看自己,就抬起右手,轻轻在牌位上“写字”。   这是他给原主和原主母亲立的牌位,只能让它空着受香火。   姬安一笔一划地郑重写完,再拿着牌位走到观音像前,小心地摆到神台之上。   他又扫一眼供桌上的祭品,看东西都新鲜,想来是每日更换的,这才招呼女尼点香。   姬安手持三柱清香,对着那空白的牌位,和牌位之后的观音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时,他隐约听见前院似乎传来了声响。   姬安没回身,羽林卫就在殿外守着,总不会有事。   他走上前,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中,又双手合什,低头闭眼,默默在心中祝愿原主母子来生一世幸福安康。   身后的声响渐渐清晰,是有人在走过来的脚步声。   姬安听着脚步声似是进了殿中,才睁开眼,回身看去。   正对上上官钧的视线。 第135章 路转   姬安刚才没听见外面羽林卫拦人,便想到可能是上官钧,此时真见到人,倒是没有多吃惊,只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上官钧:“接到个消息想与陛下说,去了永昌殿书房没见到陛下人,就一路打听着找过来。”   一边走近,他目光一边越过姬安向前望去:“陛下这是……”   上官钧原以为姬安是在给观音上香,现在姬安侧转身,他才看到摆在前方观音像下的空白牌位。   姬安心中亦是有些微妙——他特意想躲着上官钧,却偏偏就这么巧,今天上官钧去找自己。   不过,他先前想起原主母亲,如今倒是有了合适的藉口。   姬安不慌不忙地道:“一会儿和你说。”   又问两名女尼:“庵中可有纸钱?”   女尼们对视一眼,犹豫着回道:“有一些……”   旁边郑永忍不住蹙眉问:“怎么还会有纸钱?”   年长的师父躬身道:“蒙陛下开恩,去年就允宫人每月出宫。有人想在亲人祭日时祭奠亲人,便带回些纸钱。但宫中不可随意祭祀,因此求到庵里,就将纸钱留在此处,待到了日子再来烧。”   她徒弟悄悄地来回看姬安和上官钧,见两人像是并无愠色,又补充说:“其实,这事一直都有……以前庵里会帮着备一点供品,让人在院中烧香祭奠,只是现在又加了一点纸钱……”   姬安温声安抚道:“祭奠亲人乃人之常情,小心火烛便无妨。今日我也是这般,但没准备纸钱,还请两位师父先拿一些借与我用。”   说完,又吩咐郑永:“明日让人买了一样的,送过来补上。”   郑永连忙躬身应是。   女尼们看他不怪罪,都松口气,一同回后院去拿纸钱。   姬安这才转头对上官钧一笑,隔袖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前院走。   两人来到前院站定,上官钧低声问:“陛下是要祭奠何人?”   姬安看着他说:“我娘。中午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小时候。娘过世之时,我年岁还小,现在已记不清日子,只记得应该就是在夏日。她只是留高王的婢女,甚至没有妾的名份,因此……”   当时在封地,就连个能祭拜的牌位都无。   上官钧不由得转头望向大殿,观音像下摆放着牌位之处:“那空牌位是令堂的?”   姬安点点头:“我毕竟已经更改玉牒,不好再为我娘立牌位,只好让它空着受香火。”   上官钧将姬安的手握在掌中,柔声安慰:“我陪陛下烧纸钱。”   姬安笑道:“好。”   不一会儿,两名女尼拿来了两筐纸钱。   姬安没让内侍小厮们帮,只让人取来两张坐垫,和上官钧两人坐在院中慢慢地烧。   上官钧看看火光映照下的姬安,提议道:“陛下可要给令堂上谥号,再将坟迁进京来。”   姬安一愣:“方便吗?”   上官钧:“有何不方便的。虽不好附葬皇陵,但可寻一处山水秀美之地,也方便陛下派人去祭扫。”   姬安想了想,点头道:“好,那就迁到京里来。”   上官钧:“不用找宗正寺,就让黄义和郑永派人去办,免得朝中啰嗦。”   姬安禁不住笑开:“行。反正卖糖赚了那么多钱,这一笔开销得起。”   之后两人安静地把纸钱烧完。   上官钧先起身,再伸手去扶姬安,突然说:“待我祭奠先父先母之时,陛下可愿陪我一起。”   姬安抬眼看看他,既而双眼微弯:“嗯,到时叫上我。”   *   摆了牌位,上过香,烧过纸钱。姬安感觉心安不少,这才带人离开庵堂。   姬安与上官钧并骑回立政殿,想起先前上官钧说有消息要告诉自己,便问:“你是找我说什么事?”   上官钧:“秦直来报,夏侯焱在骑射试中与一个考生起冲突,打了起来。现下两人都被除了名。”   姬安眨巴几下眼睛:“那个考生……”   上官钧扬唇一笑,没有回话。   姬安也就没再继续说,只道:“没想到夏侯焱这么沉不住气。不过,你上回说,若是卡他武举,他怕是会直接投军?”   上官钧话音里带着嘲讽:“那要看他舍不舍得离开京城了,京城里没有地方会收他。但现在陛下帮他除去了卢雍这个强敌,说不定他会留在姬含思身边,专心对付华知允。”   毕竟上一世夏侯焱就不舍得离京。如果有卢雍对比着,他可能还会想拚一拚军功。现在没有敌手,或许也就没有拚劲了。   姬安不着痕迹地看过去一眼,又很快转回目光。   两人回到立政殿,见高勉在院中等候,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姬安微微低头,扫过面露诧异的徐小七一眼,才翻身下马。   高勉上前行礼:“臣见过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问:“高卿何事?”   高勉提起脚边食盒,也笑道:“昨日端午,臣做了关州风味的粽子,想给徐内侍送几个尝尝。只是天热,不好一早带进宫来,就下午再跑了一趟。方才送去永昌殿,不想徐内侍已随陛下离开,便过来候着。”   姬安看他一副坦荡模样,挑下眉头,回身道:“小七,这个时间了,你送一送高卿。万一宫门已关,让人开门给他出去。关忠,你帮小七把粽子拿进去。”   徐小七和关忠应过是,一同上前来。   关忠接过高勉手中食盒,徐小七则等高勉告退之后,陪他一同往宫门去。   姬安目送着两人走远。   上官钧挨到姬安身边小声道:“上回高勉也是这个时候进宫,陛下允了他留宿宫中,今日却让人送他出去。”   姬安轻哼了哼:“哪能次次让他的小伎俩得逞,叫小七送他就不错了。”   上官钧不禁低声一笑,牵起姬安的手往殿中走:“回去用膳吧,然后尝尝陛下的杏。”   姬安一愣,不解地看他:“什么‘我的杏’?”   上官钧:“陛下去年还专程去摘过,今年倒是事忙忘了。刚才路过皇子宫,我让时和去摘了一些。去年我没吃上,今年可要好好尝尝。”   姬安这才想起来——皇子宫中那棵曾被自己当藉口的杏树。去年上官钧在病中,姬安摘回去的杏就和内侍们分吃了,上官钧的确是没吃上。   想到这里,姬安不自觉地跟着笑道:“二郎好记性嘛。”   两人手牵着手进殿。   *   徐小七抬头看看天色,催着高勉快些走,免得宫门真关了,再开总是麻烦。又说:“你托旁人放我屋里去就是,何必自己留下等。”   高勉叹道:“我本想着,留到这个时候,说不定又能蹭上一顿好饭。”   徐小七愣了下,转眼看他。   高勉无奈一笑:“好像被圣上看穿了我这小小的企图心。”   徐小七下意识接道:“圣上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高勉回视他片刻,含笑点头:“的确,都特意让你送我了。”   徐小七不解:“什么意思?”   高勉:“没什么,快走吧。”   两人重新加快脚步。   高勉观察着徐小七的神色,看他眉头不自觉地微蹙,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小七:“嗯?”   高勉:“哦,我不是要打探禁中事。就是感觉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不知我能否帮上忙。若是不方便说,可当我没问。”   徐小七看他片刻,又收回目光埋头走。   高勉自不勉强,只安静地与徐小七平行。   走到偏僻之处,徐小七突然停下脚步,四下望瞭望。   高勉跟着停下,定定地看他。   徐小七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长叹口气,小声说:“去年夏日里,圣上落水之事,你也知道的吧。”   那事原先不大。但姬安后来继位,上官钧又用这事来加重沧阴王的罪行,事情自然也就传出去了。   高勉点下头,跟着小声说:“我还觉得,这事或许和沧阴王没多大关系。”   徐小七抬眼看他。   高勉微微一笑:“大司马毕竟不是宗室,沧阴王要只谋害大司马,难以重判。正好圣上出事,也就被用上了。可是这样?”   徐小七:“其实那事圣上和大司马查过,但没查出明确的凶手。”   高勉奇道:“不是意外吗?我听说当时琳琅王也一起落了水,所以更不像沧阴王所为。”   徐小七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本以为圣上不在意了,但……圣上似乎还是很在意的。”   说到这里,他沮丧地垂下肩膀:“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我不会水,去年就没能救圣上。如今圣上在意,我也无法为他分忧。”   高勉抬起手,搭上他双肩,轻轻按一按,温声问:“想学泅水吗?我可以教你。”   徐小七诧异地问:“你会水?”   关州地处西北,下水的机会少,多数人不会专程学。   高勉颔首:“我学过,自认水性还不错。你是不是也有休沐,出宫来我教你,不难学。”   徐小七几乎没有犹豫:“好!”   他早就想学了,只是先前一是忙,二也是不知找何人学。既然现在有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高勉拍拍他肩膀:“心情好点了?那便快走吧。送我出了宫,你赶紧回去吃粽子。”   徐小七总算眉头平展,道过谢,两人继续往宫门走。   ○●   翌日下午,姬安惯例在书房里批奏疏。   洪大福进来禀道:“陛下,高给事郎求见。”   姬安诧异地抬头:“高勉?”   洪大福一边将怀中奏疏抱到姬安桌上,一边回:“这是今日最后一批,高勉送来的,他候在外头。”   姬安:“可有说什么事?”   洪大福摇摇头。   姬安想了想,还是让他出去宣了高勉进来。   高勉进屋先行过礼。   姬安示意:“坐吧,什么事。”   高勉没坐,而是再次躬身:“臣想探查去年皇子宫附近花园断桥一事,恳请陛下同意。” 第136章 请命   姬安微眯起眼,想起昨晚徐小七特意来求自己的恩典。   当时徐小七将他和高勉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再求休沐日出宫学泅水。姬安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去了那个湖边,才又勾起徐小七的愧疚之心。徐小七再和高勉倾述,高勉就顺势说到学泅水上头。   技多不压身,亲信内侍想学东西,姬安自然不会反对。不仅准了徐小七休沐日出宫,还说学泅水得多练,尤其是刚开始的阶段。就让他每日下午不用在奏疏房候着,散了衙就和高勉去河边练习。   姬安本以为,高勉从那番话中提炼出的有效信息,就是有机会能和徐小七多约会。但现在看来,他的野心似乎还不止于此。   高勉等过片刻,没听见姬安的回音,却也没慌,只不急不燥地重复:“恳请陛下恩准,让臣一试。”   姬安这时才道:“直起身来。”   高勉站直,微微垂眼。   姬安:“抬头回话。”   高勉稍稍抬头,回视姬安。   姬安打量似地上下扫他两眼:“先前我让你主持《旬报》,你不愿意。原来志向在大理寺。”   高勉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不瞒陛下,臣的确从小便对查案有兴趣。去年考中之后,就曾去过刑部和大理寺求职,只是两边都暂不缺人。臣原想着再去启阳府试试,却正好碰上陛下选给事郎,才罢了。”   姬安略点下头:“可你现在身上的品阶有些低,又没有大的功劳。便是将你调去大理寺,也不好让你单独负责查案。”   大理寺里有权单独查案的,最低也是正七品的主簿。高勉现在是正八品,还差着两级。   高勉再次拱手躬身:“陛下误会了。臣不是想调任大理寺,只是想在工作之余探查此案,希望陛下能允臣查看卷宗与走访证人之权。”   这倒是让姬安颇为诧异:“工作之余?你的意思是,凭白多给我干活呢。”   高勉重新直起身,坦然地微笑道:“臣昨日听徐内侍提起,探案之心便又蠢动,就忍不住来求陛下了。”   姬安直视他双眼,没在其中看到一点闪躲,就抬手招招:“你走近些,到桌前来。”   高勉依言上前。   姬安:“抬起双手,摊开手掌。”   高勉依言抬手。   姬安仔细看去,果然见他双掌上指根、虎口处皆有茧子。   昨晚高勉去送粽子,过来见礼说话时离得近,上官钧心细,就留意到了。在徐小七求过姬安之后,上官钧便说,看高勉的步伐虽不明显,但观其双手,当是习过武。   姬安重新抬眼,问:“你用什么兵器。”   高勉也没意外,只答:“臣惯用横刀。”   姬安:“用刀,两只手都会有茧吗。”   尽管高勉左手的茧比右手的薄,但也是握持兵器的痕迹。   高勉:“臣左手虽不及右手,但亦会使左手刀。关州偏远,臣的家乡还在关州最西边,打骨鲁来犯时多会受扰,平日里也有匪患,是以民风彪悍,百姓尽皆练武。臣惯用横刀,马上短矛也会一些。”   姬安这才点点头,却是拿起桌上的铃,摇铃唤进洪大福,吩咐:“我记得今日卢仪当值,你叫他进来。”   卢仪是西北军出身的卫士。   洪大福应是,退出去唤人。   不一会儿,身穿羽林卫铠甲的卢仪进屋,向姬安抱拳道:“陛下。”   姬安:“卢仪,脱去身上铠甲,和高卿过几招。”   卢仪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高勉。   高勉对他笑笑,抬手抱拳:“卢卫士若不介意,在下帮你卸甲。”   卢仪虽不明白姬安的用意,不过羽林卫只需要服从命令,当即在高勉的帮忙下卸了甲。   姬安靠着扶手喝着茶,提醒道:“屋里地方不大,你们小心别撞到哪。”   两人都对他行过一礼,再相互见礼,便拉开架式打起来。   书房内间说是不大,不过让两人打一架倒还是绰绰有余。   羽林卫专门有室内作战的训练,此时虽然没用兵器,卢仪也还是打得颇有章法,一直在抢攻。   高勉的招式就要刁钻一些,攻守兼备中,似乎更见长于奇攻之法。   只是,这番动静吓得洪大福慌里慌张地进来看究竟,见书桌后的姬安无事,才放心地候在拉门边。   高勉和卢仪你来我往地斗了三四十招,依旧不分上下。   姬安拍手叫了停,又让洪大福帮卢仪抱盔甲到外间去穿上。   高勉喘定气,整整衣衫,再对姬安行礼:“臣学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姬安还真是一笑,却是说:“我可以同意你探查那桩案子,不过,你需得把小七带在身边。我会在给你的手书上写明,只有小七在场之时,你才有权查案。”   高勉微愣,思绪一转,回道:“能有徐内侍相助,臣自是欢喜。可臣用散值后的时间查,有时可能需要晚上行事,徐内侍宿在宫中……”   姬安:“那便让小七出宫与你同住好了。”   高勉再次愣住。   姬安沉声叮嘱:“查案或许会有危险,你要保护好小七。”   高勉闻言一凛,连忙道:“臣必舍命护好徐内侍,决不会让他有半点差池。”   姬安再问:“你准备查多久。”   高勉实话实说:“陛下恕罪,臣尚未看过卷宗,现在还说不好时间。”   姬安自己就是干基层的,知道破案这种事受许多因素影响。而且,先前大理寺查了两次,都没有有效线索,姬安其实也没指望高勉真能再查出什么来。只不过既然高勉愿意试,那让他试试也无妨。   所以姬安并没有为难他,只说:“那你先带小七查着吧,若觉得查不下去了,就让小七回来。没有结果也没什么,我不会罚你,不用硬撑着。”   高勉再次躬身:“是,谢陛下体谅。”   姬安就写了手书,盖上印交给他:“你自己去和小七说。”   高勉双手接过,再次行礼,便退了出去。   姬安又摇铃叫进卢仪,问:“你觉得高勉功夫如何。若是用上兵器,你可能打得过他。”   卢仪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赧然道:“臣说不好……臣只感觉,他刚才尚未用尽全力。不过,他有几招像是从西北军中常练的招式变化而来,臣以前在军中也练过。”   姬安:“他家在关州西。”   卢仪恍悟:“那就难怪了!那边几乎全民皆兵,军中教头也会教百姓一些招式,以抵御打骨鲁和盗匪。”   姬安:“行,辛苦你了,出去吧。这事不要和旁人提起。”   卢仪抱拳应是,退了出去。   姬安继续批奏疏。等过一会儿,果然听见动静,抬头就见拉门被拉开一条缝,徐小七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他不由得一笑,招手示意徐小七来到跟前:“怎么,不想和高勉去查案?”   徐小七连忙摇头:“不是!能为陛下效力,奴很高兴!”   姬安:“那是在担心什么。”   徐小七吞吐著道:“陛下……不是想借此……将奴赶出宫吧……”   姬安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住外头方便行事,才让你住出去。你要不放心,不如你带高勉一同住到大司马府去,这总能安心了吧。”   徐小七听得愣住:“大司马府?”   姬安本只是顺嘴一说,现在倒觉得这个主意顶好:“对啊,反正春和院一直给我留着呢,你们就住那好了。大司马府安全,杂事也有仆人帮做。万一查案需要人手,你就去找黄义调。”   徐小七进来时心中一直忐忑着,听到这里,终于渐渐地安下心来,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喜意:“那……奴这便回去收拾东西?”   姬安温声说:“用不着全搬出去,带上几身换洗衣物就好。要是缺什么,尽管让黄义给你弄,不用和大司马客气。”   徐小七想着姬安和上官钧的关系,不由得笑着点点头,这才退出去。   姬安低头看看奏疏,再打开系统看看时间,琢磨着今晚早点回去,跟上官钧说说这事。   *   上官钧半躺在榻上,随意地看着姬安送回来的奏疏。   见姬安比平日提早了半个时辰回来,不禁奇道:“陛下中午没吃饱,饿得早?”   姬安洗过脸和手,一边坐到榻上一边说:“不是,有事跟你说,就回来早些。”   上官钧见他脖子都透着些太阳晒出的红,先让人将屋内冰鉴搬到姬安身旁,再叫人端来冰镇得凉爽的果汁,才问:“何事。”   姬安喝下几口酸酸甜甜的果汁,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将下午高勉所求、以及自己安排徐小七和高勉住进大司马府的事说了。   上官钧若有所思:“这个高勉,不用兵器也能和羽林卫打成平手,身手还真不一般。”   羽林卫,尤其是有资格扈从在天子身旁的那一批,都是千万里挑一之人。   姬安:“没想到他会自请查案。大理寺两次都没查出线索,他还敢请命,在这方面大概有些自信。不知道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上官钧转眼看来:“他可是想凭藉此功,来求陛下同意他与徐小七的事。”   姬安回想着下午情形:“如果这是他所图,那他怕是想太多了。我同不同意他和小七,得看小七的意思。”   上官钧:“大理寺没查出来的案子,他要是查出来了,让陛下知道他的才干,日后等大理寺有空缺,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升任。何况,徐小七对陛下忠心耿耿,高勉若办成此事,想必也能讨得徐小七欢心。”   姬安一叹:“儿大不中留啊。”   上官钧不由笑道:“那陛下还让徐小七跟着他。”   姬安:“多接触些,才好看清人。黄义那边……”   上官钧会意:“我会和他说,让他留意观察。”   说完,又问:“陛下准备让高勉查多久。”   姬安:“他说要先看过卷宗。我心里是想着,先等个半年看看。”   上官钧惊讶道:“这么长时间?”   姬安:“要那么好查,大理寺也不会两次都徒劳无功。对了,既然高勉要查,那得和大理寺打个招呼,卢雍就先扣在京里吧。”   先前的吏部案子牵扯众多,到现在都还有首尾没忙完。大理寺连押解的差役都腾不出人手,一众刺配的人犯还全关在狱中。   巧的是,说人人到。这时就听屋外有内侍禀报:“陛下、大司马,大理寺张少卿求见。”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现在接近宫门下匙的时间,这个时候来,必是急事。   姬安宣了人进来。   大理少卿张湜行过礼,就急道:“陛下,彭彧的案子有结果了!” 第137章 旧案   姬安都快忘了彭彧这个人,听张湜提起,不禁愣了一下。   上官钧倒是记得清楚,问道:“去岭南查案的人回来了?”   张湜:“上月底便回到京中,还带回几名重要证人,都指证了彭彧。彭彧先是不认,刑房使些软手段熬了他几日,他受不住,今日终是吐了口。臣刚审清,与各县卷宗中的细节皆能对上,便立刻来报。”   姬安此时也回想了起来,抬手示意:“坐着慢慢说。”   张湜谢过座,坐下从头细禀。   “彭彧”这个名字,自然不是真名,不过他的真名也并不重要。   彭彧出生在一个偏远的下县县城,幼年丧父,随改嫁的母亲去到继父家中。他长得好,嘴也甜,继父薄有家产,待他挺好,但也养成了他的娇气。   好日子过了六七年,他母亲病死,继父又染上赌瘾,渐渐败光家财。彭彧眼看着继父靠不住,卷了家中最后一点值钱东西,扔下继父和弟妹跑了。   随后彭彧辗转去到州治所在县城,钱都花光,干脆就去了南风馆。前礼部尚书周广世的大管家石金吉,就是在那个时期结识的彭彧。彭彧在南风馆待了两三年,据说被一个恩客带走。   张湜讲完彭彧的身世,开始说案情:“彭彧犯下的三桩灭门案,分在三州三县。第一桩,是在八年前。”   姬安听到这,又愣了下:“等会儿,八年前……他多大?”   张湜:“彭彧今年二十六,八年前是十八岁。”   姬安不由得瞪眼:“他竟然二十六了?!我还以为……才十八九……”   张湜一时有些莫名:“呃……他的长相是显小些……”   上官钧看看姬安,抬手给他倒杯茶:“陛下当初见到彭彧时,他敷粉描眉了,陛下错判他年纪也不奇怪。他十八岁就犯下灭门之案,显然是个极为奸猾狡诈之徒,幸好当时没有放走他。”   姬安想起先前自己还探查过彭彧,打开系统调出人物卡一看,果然是二十六岁。大概当时只顾着看彭彧的两个忠诚值,都没注意到年龄。   他判断年龄少有失误,着实是惊讶了一下。不过也很快回神,催道:“继续说吧。”   张湜继续道:“彭彧离开南风馆约摸半年后,出现在另一个县,被一个花甲之年的富户带回家中。那富户家里人丁不算旺,男丁是三子五孙,加上妻妾,平日里都住在城外的庄子上。   “彭彧去了之后一个多月,某天夜里,那庄子忽然起火。大火烧了一夜,远处村子里不少人家都看见了。直到第二日天明还未灭,村人觉得奇怪,村长就带人去看究竟,灭了火后报官。   “县衙去人查看,发现庄子几乎烧成白地,连尸首都难以辨认。那庄中也养有不少家丁护卫,全庄上下百余口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全烧了,着实蹊跷。但县里查了几个月没结果,只得作为悬案上报。   “后两个案子分别发于两年后和四年后,案情都与头一个相差无几。但因三案发于三地,还不在一州,加上纵火灭门算不上奇特之法,案发相隔时间也长,广南东路的提刑司和刑部都未将其联系在一起。”   姬安听到这里,奇怪地问:“县里没查出结果,那州里和上面提刑司不派人下去帮着查吗?”   上官钧回他:“会下去核实,每年也会催问是否有新线索,若三年还未有结果,就呈报刑部。但越往上级事情越多,此种灭门案因没有苦主,很容易就没了下文。”   张湜也道:“大司马说的是。”   姬安又问:“那这种悬案,怎么只报刑部,不报大理寺?”   刑部的工作是覆核卷宗,若有疑点就发回重审,以免出现冤假错案,倒是并不负责探查案件。查案是大理寺的职责。   上官钧:“各地悬案是否移交大理寺,由刑部来判断。主要是案子太多,都交大理寺也忙不过来,通常是跨了路的案子才会移交。但这三案,广南东路提刑司和刑部都没能看出关联,的确不应该。”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转回话题:“那下去查案的大理丞,是如何发现三案有关联的。”   张湜继续说:“此种灭门悬案,哪怕过了多年,在当地亦是谈资。宋期带着彭彧的画像,先到石金吉说的县城去查彭彧身份。就恰好碰到第二案受害人家的熟人,认出了彭彧,说以为彭彧当年也烧死了。”   姬安恍悟:“那种深夜纵火灭门、无一生还的案子,通常都是内部人动手。彭彧既还活着,他的嫌疑就极大。”   张湜:“正如陛下所说,因此宋期就想去查看卷宗。又恰好那里离提刑司近,此类悬案卷宗提刑司必有留存,他便就近去了提刑司。”   姬安接道:“结果一查,就查出三个案子。”   张湜颔首:“也是得了提刑衙门里管卷宗的书史提醒。”   姬安对上官钧道:“看来不是没人发现,而是有人发现了也没人管。”   上官钧轻点着案台:“回头让吏部也派人走一趟。这几年广南东路提刑使的评核,估计得改一改。”   姬安示意张湜继续。   张湜:“宋期按着卷宗走访三县,果然查到彭彧和三个案子都有关联,就带了重要证人进京指认。”   姬安:“每家都是富户,人口都不少,庄子想必也不是只有一栋建筑。灭门大案,不是彭彧一个人能干得成的。”   张湜:“是,臣等也这么想,就立刻提审彭彧。最后彭彧招供,他是和紫霞山那夥贼匪联手所为。”   上官钧不禁插话:“紫霞山……”   姬安听他不像问句,转眼看去:“那山怎么了。”   上官钧:“一会儿再说,先听完。”   张湜便接着讲:“当年把彭彧从南风馆带走的,就是紫霞寨匪首。之后紫霞寨以彭彧为饵,使里应外合之计,先后干下三桩大案,洗劫三家富户的家财。   “不过,第三案后没多久,那匪首有了新欢,彭彧就被赶下了山。他不敢再待在岭南,这几年慢慢北上,一路重操旧业,最后在东顺被石金吉带进京中当了外室。”   上官钧轻哼一声:“那石金吉要是知道自己带回个什么样的人,怕是晚上都睡不安枕。”   姬安拐回刚才的话题:“刚才说的紫霞山怎么了,紫霞寨现在还在吗,没被剿灭?”   上官钧缓缓摇下头:“曾发兵剿过,但因山中有毒雾,兵士多中毒,最后只得退兵。”   姬安:“毒雾?”   上官钧:“就是那‘紫霞’。据说每日清晨与黄昏皆会出现,有时中午也会有。被毒雾包裹两刻钟后,人会七窍流血而死,药石无医。”   姬安听得蹙眉:“那那些贼匪又怎么能盘踞山中。”   上官钧:“据俘虏到的人说,他们居于洞xue之中,起雾时也要躲入洞内,封住出口。而且,从寨子进出山要过一段地道,只有少数头领会走,其他人全是蒙眼被牵过去。擅闯者都会迷路,死于机关。   “山中险要,毒雾频起,下面报上来说实在避不开那毒雾,无法探得山寨所在,最后只得退兵。不过当地都知道那山中有匪,不会从山下过。也是因此,他们要抢劫就得下山到别处去。”   姬安看向张湜:“能叫彭彧带路吗?”   张湜却是一叹:“臣问过,但彭彧说,当年他下山前,山寨正准备转移地方,现在人肯定都不在原来那处了。也是因此,他才有命下山来。   “不过,他说他去年在京中见过一个山寨里的人,是当时的军师。他还说那人现在似乎当了官,看着富贵得很,他没敢去相认,怕被对方灭口。”   姬安急问:“是谁?!”   张湜:“过了刑他也不肯说。”   上官钧:“那是他的保命符,他就是想用这消息换一条命。”   张湜垂首:“正是。是臣无能……”   姬安冷冷一哼:“他做梦。彭彧身负三桩大案、几百条人命,不可能留他活着!”   张湜暗暗观察着姬安的神色,试探道:“臣是想着,可否先假意答应,待他说了,再将他正法。”   姬安却说:“他既将此当作保命符,不确定自己安全,绝对不可能说。何况,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回去告诉他,他要老实招供,我可以让他自己选择,是留个全尸还是斩首死个痛快。他若不说,先绞刑、再斩首,并曝尸三日。”   张湜起身应是。   姬安看他禀完了事,便让他走了,还唤人进来送他出宫门。   随后,姬安继续问上官钧:“那紫霞寨……”   上官钧:“已是存在多年,暂时也没什么法子。曾经试过诱贼匪下山,但贼人狡猾,并不上套。即便派大军围山,山中物产多,也逼不了他们下山。唯一的法子就只有……”   他虽没说完,但姬安已经明了——放火烧山。   姬安叹道:“那太有违天和了,山中那么多生灵。”   上官钧点下头。   姬安沉吟着说:“如果我能去看看那毒雾……”   上官钧立刻蹙眉:“陛下不可涉险!”   姬安抬眼看看他,笑道:“知道知道,我也就随便想想。岭南呢,那么老远。”   接着干脆换个话题:“话说回来,这次下面提刑司和刑部的疏漏,我觉得该补一补。悬案是不是该报到大理寺这边更好,再开设一条管道,让下方书吏之类的办事人员,在发现线索上官却不想管之时,可以直报大理寺。”   上官钧却道:“这样大理寺要叫苦不叠了。全国悬案何其多,尤其人口失踪案。”   姬安继续思索:“这样吧,刑部和大理寺两边都留档,要不要下去查,由大理寺自行决断。但若是涉及命案,就至少要派一名大理丞下去过问。可悬案三年不破才上报,会不会太久了点,什么线索都没了……”   上官钧:“若只是命案,想来应当还好。陛下可让朝中群臣议一议,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好建议和法子。”   姬安欣然点头:“好,明日就议。” 第138章 日后   高勉拉着徐小七从湖里走上岸,扯过挂在树枝上的两条大布巾,递一条给徐小七。   两人擦过脸和头发,再拧干身上衣服,在夕阳的暖光里一同往春和院走。   徐小七是姬安的心腹内侍,下午两人搬进大司马府之时,黄义招待得热情。路过府中的湖,高勉问能否在这湖里学泅水,黄义也是满口答应。这样倒是省了出去找地方的功夫,上了水回屋换衣也方便。   和徐小七一样,高勉带来的东西同样不多。他租的小院期限未到,又不知这边能住多久,就也是先带了些常用之物过来。   两人很快分好房,高勉看日头没落,趁着徐小七现在干劲足,刚才就拉着人下水教闭气。   徐小七拆开发髻,一路擦着头发:“感觉比我想的要简单。”   高勉笑道:“只要不畏水,多练习,保管一个月就能学会。”   徐小七却说:“不过明日要开始查案,可能就没有时间练习了。”   高勉:“倒也未必。总之,看情况,有时间便来练就好。只是,劳你和我住到外头来,你可就吃不到宫里御厨的好菜了。”   徐小七听得笑开:“我吃什么都行。”   湖离春和院不远,两人说着话回到院子里。   被派来伺候的两名小厮立刻迎上来:“徐内侍、高公子,二位回来了。热水已烧好,浴桶摆在那边两间空房,小的们这就给二位倒水。”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忙。   徐小七突然想起一事,看高勉已经转了身要回房拿衣物,连忙出声:“高公子……”   高勉驻足回身,却是笑叹一声:“往后相处的时间多,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我更习惯点。”   徐小七一顿,回道:“那你也直接叫我小七就好。”   高勉点点头:“小七。”   徐小七莫名地感觉心头一跳。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一声唤,那么多人唤过他“小七”,怎么刚才那一声就好像说不上来的不一样。   高勉见他愣住,又问:“什么事?”   徐小七回过神,连忙压下那股道不明的感觉,回道:“你随我来一下,有东西给你。”   高勉就没多问,跟着去了徐小七房中。   徐小七找出一块香皂给他:“你拿去用。”   高勉着实愣了下,又推拒道:“这太贵重了!是圣上所赐吧,还是你留着慢慢用的好。”   香皂现在风靡京城,不仅贵,还难买。高勉独身一人,俸禄虽也不是用不起,但他不是追求风尚之人,并不在这上面花钱。   徐小七拉起他的手,直接把香皂塞他手里:“圣上每月都给我们两块,我用不完。香皂比澡豆洗得干净,你拿去用吧,就当我学泅水的谢礼。”   说完,又拿了自己的衣服和用具,就将人往门外推:“好了,快些去洗澡,别等到水凉。我也要去洗了。”   高勉被推出门来,站在廊下目送徐小七的背影。   过了年,徐小七又长一岁,如今已是十八。身形正在抽条,便是每日吃得不少,看着也是瘦瘦的。不过,这些年在宫中似乎没受太多苦,至少走起路来还是脊背直挺,没有许多为奴之人那种习惯性躬身。   只是,高勉的眼中却彷佛出现了一个小小孩童的背影,与现在的少年背影重叠在一处。   高勉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几回,再睁眼低头。手中的香皂散发出隐隐的清香,他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个浅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   徐小七清洗干净,绞着头发走出,正好小厮们也送来了饭菜。   天光还没全暗,徐小七干脆让他们将饭菜摆在院中石桌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等着高勉出来同吃。   没多久见高勉也出来,徐小七招呼道:“高勉,快来吃饭。”   高勉听得这声唤,不由得一笑,擦着头发走过来坐下。   徐小七抬起筷子给他夹块羊肉:“黄总管传话说,想吃什么尽管点。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高勉:“你点便好,我这都是托你的福、沾你的光。”   徐小七想了想,说:“那就不点了,厨子做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圣上说不用和大司马客气,但要求太多似乎也不太好。”   高勉听得这句,忽尔想起上回在立政殿看到的那块称为“水泥”之物,上方印的就是姬安和上官钧的脚印。他垂眼夹菜,掩住眸中的光。   徐小七一边吃一边问:“案子你准备怎么查?”   高勉收敛心神,答道:“明日先去大理寺看看卷宗,要抄一份回来。然后,先把上面的核实一遍。”   徐小七不解:“还要核实?”   高勉:“大理寺虽没查到线索,但章程必不会有错。通过核实说不定能找到疏漏,以及新的调查方向。”   徐小七点点头。   高勉:“对了,你当时也在场。先给我说说情况吧。”   徐小七就一边回想,一边仔细说起来。   *   姬安倚在床头看书。   上官钧洗漱好,走到床边,却发现他这么久都未翻一页,双眼还是一副不知在看何处的模样。   待内侍小厮们退出去拉上门,上官钧揭开薄被上床,伸手抽走了姬安手中的书。   姬安这才回神,转头来看他:“要吹烛了?”   上官钧:“不急。”   说完,欺身上去,抬起姬安下巴,低头含住他的唇。   姬安自然地抬手环住上官钧的腰,张嘴回应。   两人缠绵地吻过一会儿。   上官钧稍稍退开,舔去姬安嘴角的晶莹,低声问:“四郎在想什么。”   姬安还没喘定气,闻言迷茫地眨眨眼:“啊?”   上官钧拥着他躺下,一边为他理着长发一边说:“心不在焉的。若是以往,你早就会说‘昨日才放纵过,今晚该休养休养’。”   姬安听得失笑,凑过去在上官钧脸上安抚地亲一下:“你都没扯我衣带呢,我要说这话,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官钧挑下眉,手就滑到姬安身侧,手指绕上里衣系带:“面对四郎,我并不是很想当个君子。”   姬安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拉开:“别闹,都这时间了。”   现在已过10点,姬安知道上官钧体谅自己,真有那意思不会这么晚没动作。不过,两人现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多闹一闹可就说不准还能不能顾得上时间了。   上官钧顺从地移开手,却是反手握住姬安手掌,不轻不重地捏着,一边问:“还在想紫霞山的毒雾?”   姬安被他点破,也没否认,细说道:“只要被毒雾包裹两刻钟,就七窍流血、药石无医——真有这么毒的雾?我知道在浓雾中久待会不舒服,可光是皮肤吸收两刻钟就能致死,还是感觉太过玄幻。”   上官钧仔细回想着说:“剿紫霞山的匪,是快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送回来的军报上说,当地一直流传有毒雾之说,军队想找当地人做向导,但当地人都不敢进山。”   姬安听得诧异:“快十年前?那你当时……十三岁?”   上官钧:“差不多。因那毒雾太过奇特,先帝特意对姑母和我讲过,我才对此事印象深刻。”   而且,那事对于他还不止是十年前,算上上一世的时间,足有二十年之久。但现在听到“紫霞山”,上官钧依旧能回想起当初先帝说过的话。   姬安追问:“后来呢?”   上官钧续道:“后来只好强令士兵进山。但起雾之后,很快就所有人都感不适,不得不赶紧退出山医治。当时有人提议用死囚试试那雾,便从县里提了死囚过去,才得出‘两刻钟’这个时间。   “到此时军心已乱,若再强压,恐会引起哗变,将领就只能想其他办法。但多次尝试之后,最终还是束手无策。再拖下去也是徒耗粮草,先帝收到军报就下令退兵了。”   姬安听到都用死囚试过,终于不得不信了,再问:“那到底是什么毒,说不定百宝囊里能找到解法。”   上官钧却回道:“岭南那里偏远,难有名医。军队带去的军医多擅长外伤,对毒研究不深。”   姬安再次陷入沉思。   上官钧按按他掌心:“陛下不会还想着亲自去看吧。”   姬安轻叹道:“放心吧,我知道我现在去不了。”   他才刚登基,以如今的朝堂形势,他和上官钧不可能同时长久地离开。而岭南遥远,一来一回就至少要花上三个月时间。   姬安回握住上官钧的手:“不过,等以后时机合适了,我还是想去的。”   上官钧不由得蹙起眉。   姬安赶紧接道:“也不光是为了这个。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大盛风光?等我的内库赚足了钱,朝堂也稳定了,我们就抽时间外出走走。既是游玩,也亲自探探民情。”   上官钧微微怔愣,随即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神往之色。   但,他很快就恢复冷静:“现在说这个还早了点。陛下若想早日拔除紫霞寨,不如想想如何找出彭彧说的那人,或许是个希望。能用百宝囊探查出来吗?”   姬安却摇摇头:“先不说那人是不是官员、我有没有见过的问题,便是逐一探查,只看数值也帮助不大。”   上官钧不解:“怎么说?”   姬安:“先前刚见到彭彧的时候我就查过他,那时他还未下狱,查出来的忠国、忠君值都是60。这表示,他的忠诚虽然很有限,但也没有主动谋逆叛国的想法。   “这样的数值并不算异常,探查起来肯定会有一批这样的人,也就筛选不出那个人来。何况,我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人,说不定就是彭彧为了活命而编造出来的。”   上官钧:“既如此,陛下就还是先将这事放下吧。”   姬安叹了口气。   上官钧想着转移姬安的注意力,就换个话题说:“距离陛下的生辰还有两个月。千秋节也是大节日,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姬安一愣:“以前怎么过?”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工作忙起来就没再过过生日,倒是忘了在这里皇帝的生日也是个节日。   上官钧:“各地官员都会进京给陛下贺寿。还有各属国和羁糜州县,过年不一定来,但千秋节必定会到。不过,毕竟是陛下的生辰,陛下若有想法,还是以陛下的想法为先。”   姬安初来乍到,又没见过先帝怎么过生日,何况自己对生日也不是很在意,就说:“还按以往的来便行了。非说想法的话,就是不要太铺张浪费。”   上官钧不禁一笑:“陛下当真是时刻记得节俭。那,千秋节便交给我操办吧。”   姬安:“你有想法?”   上官钧凑近,在姬安唇上亲一下:“会给陛下一个惊喜。”   姬安:“……希望不要是惊吓才好。” 第139章 狡诈   姬安很快在朝议上提出了地方悬案的上报处理事宜,让众朝参官议论如何更好地弥补漏洞。   不过这事他提得太突然,当天没议出什么好措施。姬安干脆传令全国,让所有官员都可上书提建议。   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想要搜集到全国的意见,少说也得一个月。这事急不来,姬安也就耐下心来慢慢等。   而且那三桩案子一直没被发现有关联,说到底还是广南东路提刑使和刑部官员的失职。姬安就先下令刑部及各路提刑司,将所有悬案的卷宗都复查一遍,再把命案移交给大理寺,看大理寺有没有人手处理。   随着这件事,彭彧和紫霞山贼匪所犯下的大案跟着传开。姬安也顺势出了高额悬赏,若有能解决毒雾者赏千金。   为此,姬安特意把石庭芝叫来,给了他一道手书:“你到枢密院去,查一查当年剿匪的军报。再到户部打听一下,有没有紫霞山的信息。还有吏部,去问问有没有当地出身的官员,找人聊一聊。   “总之,尽快在这两期《旬报》上发一篇紫霞山毒雾的文。贼匪的事不用细说,重点写毒雾,把悬赏登上去。然后……悬赏先连登五期,再标明详情在哪一期上。”   石庭芝应了是,又道:“不瞒陛下,臣与内子听闻此事之后,也议论过那紫霞山的毒雾。实在是觉得甚为怪异,山中贼匪会躲避毒雾便也罢了,可植物与动物呢?哪怕动物也会躲,可植物总躲不了。”   姬安点点头:“自然之事总是有相生相克的奇妙。植物既然无事,便是能抵挡住毒素。若能弄清其中缘由,说不定就有办法进山剿匪。这也是我赏悬的目的。”   石庭芝道声“陛下圣明”,拿着手书退出去忙了。   姬安批过一会儿奏疏,突听见有人轻敲分隔内外间的拉门。   洪大福起身出外间去,片刻后回来禀道:“陛下,大理寺张少卿求见,说是彭彧的事。”   姬安应过一声,批完手下这封奏疏,才让洪大福传人。   关于彭彧的罪,政事堂里也顺便议了一下。倒不是对定罪有疑议,而是姬安觉得彭彧罪大恶极,不需要等到秋后再行刑。   不过,由于彭彧招了一个“可能当上官员的贼匪军师”,众宰相还是倾向留他到秋后,说不定这段时间内他会供出那人。   姬安心下不以为然,但既然宰相们意见一致,他就没在这种小细节上过多纠结。反正彭彧总是要死的,等到秋后也只是多活几个月。   此时张湜来见,或许是彭彧吐口了。   大理少卿张湜很快进屋行过礼。   姬安赐了座,问:“可是彭彧招了那人是谁。”   张湜却摇摇头:“未曾。但他说到先前献给陛下的那块透镜,并不是他在东顺河边捡的,而是他认识的一个人所制。并且,那透镜不是水晶,是烧出来的琉璃。”   姬安不禁诧异地睁大眼,立刻仔细回想彭彧拿来的那块透镜——带点浑浊,微微偏黄,但颜色比少府实验出来的玻璃碎片要淡得多,勉强能当无色玻璃使用。   他立刻问:“那人是谁!”   张湜叹口气,还是摇摇头。   姬安问完也就反应过来了——彭彧肯定不会说,就是想换命。   张湜观察着姬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彭彧……想求见陛下……他说要亲口告诉陛下……”   姬安当然并不想再见到彭彧,但又渴望玻璃脱色之法。   他站起身,在屋里慢慢地来回踱步思索。   彭彧并不全然可信……不,应该说可信度大概也就一二成,否则不会拖到现在才说。   要真知道如此有价值的人,在最初刚被抓的时候,彭彧就会提出交换。当时姬安还不知彭彧的罪行,只要彭彧所说能够核实,很可能就不再计较先前那点小事,直接放了彭彧。   但,彭彧现在既敢提出,想来也总该是有点线索。以朝廷的人力,说不定就能凭着线索找出烧制的人来。   姬安犹豫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去见见彭彧。见到了面,或许能想出攻心之法。   他对洪大福吩咐:“让人备马,我去一趟大理寺。”   洪大福出去传话。   张湜原先垂着头不敢多话,此时微微抬头,犹豫着说:“陛下,那彭彧……现在可怖得紧……是否让人设一道屏风,免得他脏了陛下的眼……”   姬安不解:“可怖?”   张湜:“他脸上的伤养不好,现在已经烂了半边脸,还在向另半边脸扩散……”   姬安听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当初彭彧试图勾引上官钧,却被上官钧在脸上狠抽了一鞭子。   那个时候姬安只以为上官钧是恶心彭彧的作态,但现在一回想……当时彭彧可是刚在宫里勾引过自己。   姬安一时脸上有些微妙——也就是说,那时上官钧其实是在吃醋?   还没等脑子得出结论,心底就已经不由主地升起一股小小的甜蜜感。   姬安不禁发散地想到——上官钧……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旁边张湜一直没听见姬安回应,又见他似乎走了神,不由得轻声问:“陛下?”   姬安被唤回神来,抬头正见传话回来的洪大福,先对他道:“让人去请大司马。”   既然上官钧当初就吃了那么大醋,那这回还是带着他一同去的好,免得回来还要解释一番。   吩咐完这句,姬安才对张湜说:“不用,我还不至于被这点事吓到。”   说完,便让张湜出外间去坐着等,自己则回到书桌后,抓紧时间再批两份奏疏。   两刻钟后,上官钧到了。   他进门之时,姬安抬头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已经在外间听张湜讲了事由。   姬安直接站起身,吩咐洪大福收拾桌面,就和上官钧一同往外走。   出到殿外,却见阶下没有马,而是正有内侍牵来马车。   姬安看向上官钧,上官钧略一点头:“是我让人换了车。”   该是为了方便说话。   姬安就和上官钧一同坐上马车出宫。   在车中坐定,姬安看向上官钧,先道:“二郎在担心什么,我绝不可能宽恕彭彧。”   上官钧回视着他:“陛下可放心,既然彭彧识得这么个人,飞廉军就必能把那个人找出来。一个烧琉璃的,总不会像紫霞山贼匪那般要隐藏身份。”   姬安笑着点点头。   两人来到大理寺。   张湜方才一出宫门,就让候在宫门处的属下先骑马回来传话。此时大理寺中已经做好布置,他直接领着姬安和上官钧去了上回姬安提审彭彧那间房。   房中点着味道浓郁的薰香,姬安刚进屋就感觉鼻子发痒,忍不住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   上官钧微蹙眉,一边摸巾帕递给姬安,一边看向张湜:“把香撤了。”   张湜忙吩咐人抬走香炉。   姬安听到一阵沙沙轻响,放下手看过去。就看见蓬头垢面的彭彧跪在前方,刚才那轻响该是他动弹引起的锁链动静。   彭彧嘴里被塞了布团,垂下的头发遮住半边脸,但还是能隐约看得出头发后可怕的溃烂皮肤,没被遮挡的另半边脸上则透着死气般的青黑。他本来就瘦,此时更是完全脱了形,露在囚服外的手脚皮包骨似的。   看他这副模样,姬安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要摆个香炉——想来该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气味。   姬安和上官钧在上首坐下,示意狱吏取下彭彧嘴里布团。   彭彧虚弱地开口:“草民……拜见陛下……拜见大司马……”   姬安不欲多待,直接道:“彭彧,若是想求饶,就不用说了。朕还是那句话——你招了,可以让你选个死法。”   彭彧抬起头,用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姬安。脸上没了肉,那眼睛更是大得骇人。   姬安忍不住皱眉——他在彭彧的眼睛里看到了恨与嫉妒。   彭彧有恨他不奇怪,可为什么还有嫉妒?   却是上官钧开口:“直视圣颜,大不敬。挖了他的眼睛。”   别说屋内的张湜、狱吏、羽林卫,连姬安都惊了一下。   不过姬安面上未显,快速接过上官钧的话:“朕不想见血,太晦气,先把他眼睛蒙上好了。”   张湜这才回神,连忙应是,摸出一条巾帕,亲自上前蒙彭彧的眼。   上官钧继续冷声道:“彭彧,速速招来。”   彭彧用力喘过几口气,却是突然咧开嘴笑起来。   他现在形似骷髅,气若游丝,笑起来就像破掉的风箱,在漏出嘶嘶之声。   彭彧:“陛下曾千金求透镜,没想到这个消息都不足以换我一条贱命。那……”   他原是对着姬安的方向,此时微微转头,像是要朝向上官钧。   彭彧续道:“若是我说,我还知道,上官家还有一人活在世上,这个消息可能换下我的命?” 第140章 逼供   彭彧这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引得羽林卫都忍不住向他侧目。   姬安怔愣一瞬,下意识看向上官钧。   不知道上官钧在听见那话的瞬间是什么神色,不过,姬安看过去之时,他并没有显露出情绪,只是定定地盯着彭彧。   但以姬安对他的了解,这样已经很说明问题。   上官钧平日里虽表情不多,却也不会刻意收敛情绪。而当他端出这么一副让人看不透喜怒的模样之时,就代表事情有一定的严重性。   下一刻,上官钧察觉到姬安的目光,转眼回视,淡然开口:“陛下,此人狡诈,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不如绞了他的舌头,让他安静等死,省得再妖言惑众。”   姬安心念一转——上官钧连问都不多问一句,这么说,他该是知道这事?又或者,上一世经历过什么?   不过,还不等姬安说话,彭彧就慌乱地连声哀求:“大司马,草民说的是真的!那人手中有信物,你可以去寻!他可是你唯一的兄弟了!你该接他回来认祖归宗,别让他在外头受苦!”   上官钧横眼瞥他,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姬安转向张湜,对他做个手势。   张湜立刻吩咐狱吏:“堵上嘴,带下去。”   彭彧马上被塞上布团。他呜呜叫着,然而根本抵不过狱吏的拉扯,很快被带离房间。   姬安再让张湜和几名羽林卫也出去,这才完全转向上官钧。   却是上官钧先开口:“陛下刚才可是被我吓到了。”   姬安一愣,不解地发出一声:“嗯?”   上官钧直视着他:“挖眼,绞舌。彭彧烂掉的那半边脸,也是我抽的。”   姬安眨巴下眼,忽尔笑了,伸手执起上官钧的双手,却没有回答刚才那话,而是说:“二郎就不想先听听他怎么说?”   上官钧垂眼,目光落在两人手上:“没有必要,我很确定,我家只剩我一个。”   不过,尽管他的语气和刚才相差无几,姬安却感觉他似乎放松了些许。   上官钧重新抬眼:“彭彧之言不足信。他若真知道上官家有血脉流落在外,先前那么长的时间,不可能不以此交换自由。至少,也可以保一保他那张脸。”   姬安脑中快速思索着。   上官钧既然没有主动说上一世的意思,姬安也就没有打听的意图,毕竟以上官钧这个原书大反派的身份,想来上一世过得也不会太顺心。但若能机会探知一下原书剧情,姬安还是想打探打探。   倒不是好奇心,而是他担心会不会突然冒出什么“剧情杀”。哪怕现在的发展已经和原剧情大不相同,可既然线索都给送到面前来了,他也不想放过,以免再出一回常仁佑那样的事。   彭彧如果没有反常,姬安反而不会在意。现在正因为彭彧的举动反常得很,不问一问他就实在放不下心。   姬安心念电转,很快做下决定,对上官钧道:“就是因为彭彧这话说的时机不对,我才想听一听他会如何说。”   上官钧:“他不过就是死到临头,才放手一搏,试图凭巧舌欺骗陛下与我。”   姬安微微一笑:“不管他编出什么说词,他的死刑都不会改。那听听他怎么说也无妨啊。”   上官钧蹙起眉,反手回握姬安的手,还想再说什么。   姬安却抢先开口:“我知道你看着他烦,所以我独自问就他好。放心,涉你家事,也不留别人在旁。”   上官钧握着姬安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我不会让陛下与那等人独处,给他蛊惑陛下的机会。”   姬安只好说了实话:“可你在旁边,会影响我发挥啊。”   上官钧一愣:“什么?”   姬安:“他必然是不会老实招的,总得使点手段。”   上官钧微微眯起眼:“陛下有何手段怕我见到。”   姬安无奈笑道:“不是怕你见到,而是你在的话,效果就没有那么好。”   说完想了想,又说:“这里是大理寺,应该有那种可以悄悄旁听问话的套间吧,你在另一间里听着好了。”   上官钧:“陛下真要再审他?”   姬安故作轻松:“来都来了,就当听人吹牛讲故事呗。”   又晃晃相执的手,凑近一些小声说:“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二郎不是知道的,我最喜欢看各种志怪故事。”   上官钧凝视姬安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姬安随之笑得双眼弯起。   两人谈定,便出门让张湜做安排。   没等多久,张湜将两人领到另一处相连的两间房。上官钧示意羽林卫守在屋外。   张湜颇有些担心地问:“真不让羽林卫跟进去?这是专用于密审的屋,在里面说话外头听不见。便是大声呼喊,羽林卫也不一定能察觉。虽说彭彧已经被锁住,但臣总担心……”   姬安:“两间屋内可能相通?”   张湜:“倒是通的,里面的隔墙可以打开,但只有听房这一侧有开启的机关。”   姬安:“这就行了。若有什么意外,大司马自会救我。”   说完,又对上官钧一笑:“是吧,二郎。”   上官钧颔首:“陛下放心。”   张湜只得压下心中不安,先送上官钧进听房。   姬安目送上官钧进去,等张湜折返回来,这才跟着他走进审房。   房内不大,并未开窗,只有高处留出些透气孔,墙上插着一支火把。   彭彧被锁于一面墙上,双手、双脚、脖子、腰间都扣着铁环。另有两桌两椅,一张桌明显是做记录所用,另一张桌上摆放着一些刑具。还有一只炉子,上方搭着烙铁,不过姬安没先吩咐,此时就没有点燃。   彭彧还被蒙着眼、塞着嘴。   姬安对张湜使个眼色。张湜上前除了彭彧的蒙眼布和塞嘴布团,便退出去关上门。   彭彧眯着眼睛适应一下光线,也看清屋内无他人,目光就落在姬安脸上,扯着嘴角露出可怖的笑容:“陛下单独审草民,真是草民的荣幸。”   姬安没坐,在他面前慢慢地来回踱着步:“说吧。”   彭彧:“陛下想听什么。”   姬安:“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彭彧:“只要陛下下诏免了草民的罪,草民必然知无不言。”   姬安一笑:“朕不会免你的罪。”   彭彧:“那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姬安:“别急,但朕可以让你多受些罪。”   说完,走到旁边桌子看看,拿起一条皮鞭。   彭彧目光跟过去,胸膛有片刻起伏得明显些,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我就一条贱命,反正都是要死的。”   姬安转回身看他:“虽说都是要死的,但怎么死,当中也有讲究。”   一边说,姬安一边用鞭子轻击掌心:“你还记得,那三桩案子里,一共死了多少人吗?”   彭彧不语。   姬安:“三百九十一人,其中有四个婴儿,八个六岁以下的孩子。”   彭彧笑了下:“那是他们命不好。就像我,命也不怎么好,落到了陛下手中。”   姬安:“朕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有悔过之心,不过……”   他逼到彭彧前方,抬手用鞭子撩开挡住彭彧半边脸的头发。   溃烂的皮肤近距离出现在眼前,实在是相当有冲击力。   姬安却是面不改色,还好奇似地仔细打量片刻:“这脸上的伤,想必疼得很厉害吧。日日夜夜,不停不断。”   彭彧胸膛起伏好几下,才挤出话:“陛下不怕?”   姬安轻笑出声:“怕?朕倒觉得,你现在这模样,比当初进宫之时更顺眼。”   一边说,他一边用鞭子拍拍彭彧那半边烂脸。   彭彧痛得不断抽气,全身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姬安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吗,本来你这脸是可以养好的,大理寺给你用的药并不差。”   彭彧似乎从这话中听出了什么,瞳孔微微震颤。   姬安扬高唇角,缓缓续道:“但你勾引大司马,朕就让人换了药。”   彭彧张开嘴,却是一时发不出声。嘴巴开合几下,才吐出一个:“你……”   姬安退后一步,欣赏似地看着他这模样:“不用这么吃惊吧,刚才你不就已经看出了朕与大司马的关系。”   彭彧抖着唇,再次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姬安:“朕会的,可不只是换换药。上回他们给你试过,听着自己体内的血一滴一滴流出,感受如何?你可是头一个用上的,的确荣幸。”   彭彧被唤醒那一次的记忆,在安静的黑暗当中清晰地听着自己的血滴落,就如同感受到生命在随着血一点点流失。   如此恐怖的刑,竟然是这个年轻的天子想出来的?!   姬安:“不过,那种死法没什么痛苦,可太便宜你了。也是你怕死,当时要是一咬牙干脆死掉,就不用现在来受更多的苦。朕以为换了药之后,你不出一个月就会死,没想到还挺能赖活的,半年了都没死成。   “当初方怀静和张湜还说你受不住刑,但依朕看,你很有潜力啊。你听说过淩迟之刑吗……看这表情,应该知道,朕也很有兴趣。你放心,高祖皇帝仁慈,已废除淩迟与车裂,所以朕给你试个别的。   “从现在到秋分,还有三个多月,一百多日。就一日片一刀,薄薄的一片肉,比大司马那一鞭子轻多了。而且这回,朕给你用上好的药,绝对让你撑到行刑之时。对了,那肉也别浪费,每日煮了给你加餐。自你身上来,你再吃回去,朕好心吧。”   姬安面带微笑,声音温和。   然而,在彭彧的眼中、耳里,面前这清雅俊逸的君王,却与恶鬼无异。   姬安看着他额冒冷汗、肌肉轻颤的模样,颇为诧异地问:“怎么,你在那贼匪窝里待了好几年,居然没有吃过人肉啊。”   彭彧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干呕。   姬安嫌弃地退后两步:“没关系,这回你可以尽情尝一尝。你也才二十六岁而已,肉不算老。等你哪天想通了,不想再吃肉,朕再来听你说故事。”   说完,将鞭子随手扔开,转身向门走去。   刚走出两步,姬安就听见彭彧虚弱的模糊声音:“我说……我说……给我药……治脸……”   姬安半回身看他:“现在可治不好了。不过,少疼点还是行的,就看你能不能让朕听得开心。”   彭彧像是精气神全被抽走,喘着气问:“陛下……想先听什么……”   姬安走回来:“上官家的事,你如何得知。”   彭彧:“草民以前……”   姬安打断道:“朕要听实话。”   彭彧微微抬头,对上姬安的眼睛,心头就是一震。   那双眼,彷佛能完全看穿自己。   彭彧语塞片刻,终于改口道:“我……昨日做了一个梦……” 第141章 做梦   彭彧做了一个让他倍感真实的梦。   在那梦里,他跟着石金吉来到京城之后,并没有被石金吉怂恿进宫勾引姬安。甚至石金吉都没对他提过天子,反而偶尔会提到大司马如何,他也由此知道大司马权倾朝野。   彭彧自然是没有见过大司马上官钧,除了石金吉口中那只言片语,他对上官钧的唯一真实认知,就是他跑去见识过大司马府的大门。他倒是试图“偶遇”上官钧,但完全没有机会。   有一日,彭彧在城门附近碰到一个人问路。那人自称来自明嘉县,说是到大司马府上寻亲。彭彧看那人颇有几分风流倜傥,就亲自带人去了大司马府。不过,那人凭着信物进了门,他却只得到一点赏钱。   又过不久,京中出现上官家认亲的传言。彭彧向石金吉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天他领去的人,是上官钧流落在外的庶兄,现在那人已经认祖归宗。   这件事在京中引起好一阵热议。即使不说权力,上官家那么厚的家资,哪怕分得十之一二,也足够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何况又是唯一的兄弟,大司马怎么都得照顾照顾。   那个新进上官家的上官厚,是个十足十的纨袴,彭彧很快就听说了他在京中各种一掷千金的壕气之举。彭彧回想起那天见到的人,禁不住心思活络——搭不上大司马,能搭上上官厚,也比石金吉强得多。   彭彧于是积极创造机会,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成功地被上官厚收进他住的上官家别院里。上官厚的后院虽然男女都有,不过彭彧凭藉自身相貌和“本事”,还颇得上官厚的宠,过得比先前更惬意。   可惜,哪怕再真实,这终究只是黄粱一梦。   姬安听彭彧断断续续地讲,一开始还犹豫他这个梦和上官钧的“上一世”有没有关系,但越听到后面,就越发肯定应该就是。   上官钧上一世曾认过一个兄长,后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让他发现那人是假冒的。如今才能如此肯定彭彧的话没有价值,上官家就是只有他一个人。   姬安斜倚着椅子扶手,听完彭彧的讲述,先是给了个正常的反应——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仅凭一个梦,就敢拿来和朕与大司马提条件?”   彭彧:“我……草民已是死罪难逃,便想死马当成活马医……草民的梦非常清晰,现在都还能记起那个上官厚的长相,和他拿出的上官家令牌的模样。草民就想,或许能搏出一线生机……”   姬安再露出点像是被故事吸引的模样:“倒是能当个打发时间的故事听听。后来呢?”   彭彧:“后来草民就醒了。”   姬安轻声一笑:“彭彧,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朕要听实话。”   彭彧极快地抬了下眼,和姬安的目光有刹那的接触,又飞快地避开,嘴里牙齿不自觉地打架好几下。   最终,他还是熬不过姬安那眼神的压力,抖着唇继续说:“后来……感觉好像是过了两三年,大司马府突然有人来到别院中,说上官厚是冒认之人,已被大司马驱逐出京,我等也被赶走。   “上官厚后院人多,草民为了今后的生计,这两三年一直攒着钱。被赶出别院后,草民想着自己年纪也大了,再找人也难找,就带着钱去到江南一个小县城,在那里买了房子、田地和仆从养老。”   姬安再次嘲讽地道:“彭彧啊彭彧,你果然是胆子够大。不仅凭个梦就敢说,甚至都梦到那人是假冒的,也还敢说。”   彭彧涕泣道:“陛下恕罪……草民只是想寻条活路……”   姬安继续问:“再后来呢。”   彭彧:“一直是那样,再后来草民就真醒了。醒来之前好像是……刚过完七十寿辰……”   姬安心下啧一声——就这么个家夥,竟然还活到了七十,寿终正寝。   这故事听起来都是上官钧知道的线索,似乎没有多大价值。不过彭彧若是活到后头,大盛可能已经改朝换代,被常仁佑当了新皇帝。只是上官钧在旁边房间听着,姬安不好多问,只得先压下这心思。   姬安接着问:“来说说那透镜吧,是谁烧的。”   到了此时,彭彧已经放弃挣扎,老实招供道:“那块透镜,是草民以前向一个恩客讨的,只听那恩客说是烧制而成。陛下可派人去寻他问,想来该能把人找出来。”   随后就说了个地名和人名。   姬安:“你先前说过的,那个紫霞寨的军师,又是谁。”   彭彧:“没那个人……是草民为了活命,瞎编的……”   姬安不由得心道——还真没料错他!   接着姬安又让彭彧讲了讲当初在紫霞寨中的情形,也就没再有什么好问。   姬安起身道:“故事勉强能入耳,朕就发一回善心,让大理寺把药换回来。”   彭彧讲得口干舌燥,本就虚弱的声音此时已是哑得不成声:“谢……陛下隆恩……”   姬安走出几步,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身对他说:“若是再梦到什么有趣之事,报给张少卿。如果能让朕满意,便赏你一顿肉吃。”   彭彧顿时整个人一颤。   姬安笑道:“别怕,我是说猪肉。做了那么个美梦,牢里的饭更难以下咽了吧。要想改善,你就多寻思寻思你的梦。”   说完,这回便真的离开了审问室。   *   姬安出到院中,片刻后上官钧也从隔壁房里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急着说什么。   姬安对张湜道:“给彭彧换个干净的牢房。还有,一会儿我让人送伤药过来,你安排个人专门给他上药,上药前要净好手。”   张湜一一应是,将姬安和上官钧送出大理寺。   大理寺内可能是阴气重,姬安在里面还没感觉,出来上了马车反倒觉得热了,拿起扇子搧风,还去提水壶。   不过上官钧快他一步,提起桌上水壶倒好水:“陛下方才也说了不少话,喝水解解渴。”   姬安咕噜噜地灌了两杯凉水,才觉得舒畅了,放下杯对上官钧眨眨眼:“二郎刚才可有被我吓到?”   上官钧回视他:“陛下何时吓人了,我怎么没听见。”   姬安闷声笑笑:“彭彧可是被吓得不轻呢。”   上官钧平静地道:“那是他不知陛下有多心善。陛下不仅没换过他的药,甚至那个流血之刑,也只是用水滴吓唬人。”   姬安轻轻咂下舌,失笑摇头:“方怀静还真是你亲信,什么都和你说。”   上官钧跟着微微一笑:“这倒是陛下误会他了。是我交待他,有关彭彧的所有事都要报给我。至于其他的,他并未特意与我说过。”   但,说完这句又重新沉下脸:“那个彭彧,果然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姬安暗暗看他一眼,再靠到软枕上,状似随意地接话:“不过,他那个梦倒是听著有点意思。我看那些志怪书里,民间也有不少做怪梦的传说,有些后来有人去求证,竟然发现是真的。”   上官钧冷声道:“彭彧梦到自己在江南小县城养老,这就不可能是真的了。”   姬安:“也有可能半真半假呢。他说的那个明嘉来的人,你有没有头绪,要不要让人去查查。”   上官钧却说:“不用查。先父婚前的确在明嘉县待过一段时日,在那里交有一位好友,曾给好友留下家中令牌,让他有困难时可进京来寻。那人想必就是以此令牌为信物,假充我兄长。”   姬安一听便知,这应该是上官钧上一世里查到的真相。不过他装作不知,就顺势问:“只凭一块令牌就能冒充?”   上官钧垂眼,再次提壶倒水,一边说:“我最近让黄义整理一些旧物,才翻到先父的一本手札,上面记了此事。还说,他与那位好友长得有几分相似,两人因此相识,进而投缘。只是,知道这事的家中老仆都不在了,以前姑母也不曾提过。”   姬安点点头:“这么说来,彭彧那梦还真有点神奇啊,说不定真有那么个人?”   上官钧:“便是真有,我既已见到先父手札,又如何会被骗。陛下无须在意那个梦。”   姬安看他不欲多谈,也就不再说,还主动懊恼似地叹道:“我还答应彭彧,再有有趣的梦,我就赏他肉吃。他会不会为了吃肉,胡乱给我编故事。”   上官钧放下杯子,抬眼看向姬安,莞尔道:“陛下也说了,得是‘有趣的梦’才行。”   姬安:“也是,有没有趣是我说了算。不过他也没几个月活了,要真能编出点让我看得开心的故事,赏他一两顿肉倒也无所谓。”   上官钧:“陛下仁慈。”   两人说着话回到宫中。马车先送姬安到永昌殿,再送上官钧回枢密院。   *   姬安继续批奏疏,却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上官钧死后”的梦,没想到还会有人梦到那个时间线的事情。   既然彭彧会梦到,那,别的人呢?   这时,洪大福过来添水。姬安抬起眼瞥过去,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梦。   不过,姬安又转念想到洪大福性子不够稳。遇到别人还罢了,若是上官钧看出端倪,进而问话或套话,洪大福肯定藏不住。   姬安压下那想法又看过两份奏疏,终是忍不住,停笔思索一番,吩咐道:“大福,去叫朱顺来一趟。”   现在在身边的四个内侍里,还是朱顺最能顶事。   叫了人,姬安安心批奏疏。等朱顺来到,再把洪大福也遣了出去。   朱顺看着洪大福在外合上拉门,自觉地走到姬安身旁,伸手摸摸水壶,不由蹙眉道:“怎么是凉水。”   姬安笑道:“天热,凉的喝着舒服。你坐。”   朱顺搬了凳子坐到旁边,却还是劝:“虽天热,陛下也不好贪凉,总得温着些,免得闹肚子。”   姬安从善如流:“也就下午是凉的,早晚都是喝温的。”   应完这一句,他瞟一眼拉门,降低声音问:“这些年,皇子宫先后走了八位皇子。你可知道,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后来都安排去了哪里,这个能查到吧?”   先前姬安已经想过该怎么问才不突兀,就想到了那八名皇子,他们身边也有亲近的内侍。那按着原书的时间线,原主死后,朱顺等人的去处应当也和那些内侍差不多。从这里问起想来比较自然,接着再引到梦的话题上。   朱顺很惊讶:“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姬安找了个藉口:“你也知道,我让高勉和小七查断桥之事。若我这边不是意外,那先前那些皇子……找他们亲近的内侍问问,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朱顺沉默片刻,才小声回:“据奴所知,每位皇子走后,当时身边伺候的所有人都……悄悄殉葬了。”   姬安不禁轻抽口气:“所有?!殉葬不是早废除了!”   朱顺叹息道:“明面上是‘自愿殉主’,但实际上,就是伺候不周的罪责。这一是平息横死者之怨,免得亡魂不安,闹出事端;二也是封锁消息,以免传出什么去,被有心人利用。何况,当时宫里许多人私底下都猜,皇子们出事是……”   ——是先帝授意。   姬安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下这个消息。   也就不必再问梦不梦的——在那个时间线里,原主身边的内侍都在一年前便死了,朱顺又还能梦到什么。   姬安暗暗叹口气,让朱顺离开了。   之后心情就一直有些郁郁的。   直到系统跳出晒盐成功的好消息。 第142章 查案   皇子宫附近花园。   高勉和徐小七来到一年前出事的湖边。两人身后还跟着三名会水的宦官,是高勉让徐小七征召来的。   高勉站在湖边看了看那座断桥,再抬眼打量湖四周,一边问徐小七:“当日,附近也是这般安静?”   徐小七点点头:“差不多。这里偏,又靠近后宫,平日里没什么人会特意过来。”   接着又比划着桥头两边:“那日我和大福随圣上从这边往桥走,天热,圣上喜欢下午到湖心亭吹风。琳琅王一行从对面过来,两边见着面时打过招呼,圣上就和琳琅王一起走上桥,其余人跟在他们身后。”   高勉没多说,只问:“最近的值守羽林卫在何处。”   徐小七转身指去:“我和大福都不会水,只能跑去求救。”   高勉便对那三名宦官道:“烦请诸位在此稍候。”   说完,就让徐小七领自己去羽林卫处。   最近的羽林卫在一处回廊下值守,距离说不上很近,但也不算远。   路上,高勉就先低声对徐小七说:“一会儿你留心看看,今日值守的人中,有没有当日在的人。”   徐小七应过好,却又语带担心地说:“但是当日太慌乱,我没留意看人。等圣上游上来,我又跑去找御医,可能会认不出来。要不要等明日,大福不当值了,找他来认一认?”   高勉温声安抚:“没事,今日你先顺便看看。如果需要认人,我们再找洪内侍。”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回廊前。   徐小七仔细看看值守众人,凑到高勉身边耳语:“当真记不清了。不过,感觉这些人都不是当时那一班的。”   羽林卫自然也见着了高徐两人。不过,如今凡在宫里当值的,没人不知道徐小七是天子的心腹内侍,因此就没人敢出声问询。甚至有好几人悄悄站得更直些,生怕是天子派心腹来巡视。   高勉带着徐小七走上回廊,在众羽林卫身后慢慢走过,观察这个角度能不能看到湖上那座桥。但因为中间隔着树与灌木,这里能看到湖面,却看不见桥。   高勉对徐小七点头示意,便留下他在此处,自己快步返回湖边。   重回到桥头,高勉脱下外袍,招手叫过那三名宦官,带他们一同小心地踏上木桥。   脚下桥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不过并没有摇晃。   高勉来到断桥处,低头看一眼离得不远的湖面,对旁边三人道:“我和你先下去。等我们入了水,你们二位再接着跳下来。”   三人都点头表示明白。   高勉就对前头那宦官示意一下,两人一同跳入水中。   哗啦一声,湖面溅起一片高高的水花。   后头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跳下去。   高勉浮出水面,抹了把脸,很快见那三人也浮了头。他就笑道:“辛苦三位,你们可以回去了。”   三人和他客套两句,见他没有往回游的意思,诧异地问:“高给事郎不上去?”   高勉:“都下来了,我看过桥底再上去。”   三人相互看看,就有人道:“徐内侍让我们一定要看着你上岸,那我们在湖边等你好了。”   高勉先是一愣,随即就觉心中微暖,道谢应下。   三人于是先游到湖边上岸,拧干衣裳,坐下等他。   高勉游到桥下,抬头仔细去看断处结构。   大理寺查出来的结论是,桥下的支撑木被预先凿断,桥面木板也被弄裂。   高勉在桥下抬手试试高度,从腰间布袋中掏出一副凿子。他先对着旁边还完好的桥板尝试凿裂,再游到一根支撑木下,抬手将其凿断。   测完时间,高勉才游到湖边,被等在那的三人拉上岸来。他拧干衣裳,将就套上外袍,和三名宦官分别,往徐小七所在的回廊走去。   徐小七远远看见高勉,连忙跑到近前,小声道:“这么久!”   高勉笑着小声回:“水下不好施力,的确得费不少时间。你这边如何。”   徐小七:“你们跳入湖里的声音能听得见,但后来就没再听见动静了。”   换言之,如果有人悄悄从湖边入水,这里不会察觉。   高勉又带着徐小七走到廊下,寻了名羽林卫,让他领着自己走一趟他们平日里如厕的路线,一路仔细观察与湖的相对位置。   问过最近的廊下,再一路往皇子宫去,向沿途的值守羽林卫也都打听一番。   待忙完这一通,便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两人连忙往永昌殿赶。   *   姬安刚走出书房,就碰到徐小七和高勉也从旁边奏疏房出来。   两人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   高勉的头发明显是湿的,姬安打量他两眼,发现他外袍穿得随意,领口露出里面像是没干透的衣衫,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徐小七先答道:“回陛下,奴与高给事郎刚从断桥处回来。高给事郎下了湖查看断桥,上来后又询问过附近不少羽林卫。奴等是散了职便直接过去的,现在回来取东西出宫。”   高勉接话说:“臣御前失仪了。”   姬安不在意地笑道:“高卿还亲自下水,辛苦。”   高勉还没如何,倒是徐小七听见这话,面上露出放心之色。   姬安不禁心下失笑。   他刚刚发现身边这些内侍,很可能在原时间在线都在一年前为原主殉葬了。此时见到徐小七这般尽力查案,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柔软。   姬安看看天色,说:“你们随我回立政殿吧。高卿既下过水,早些洗个热水澡,小七帮着寻一身干爽的衣裳换上,别着了凉。然后,吃过饭再出宫。”   高勉听得一愣,徐小七已是先笑开,躬身道:“谢陛下!”   他也连忙跟上:“臣谢陛下隆恩。”   姬安便多带上了他们两人。   回到立政殿,姬安没急着传晚饭,只让徐小七安顿好高勉之后来见自己。   过不多久,徐小七到卧房外间求见。   姬安传人进来赐了座,温声问:“可有合适高勉的衣裳。”   徐小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回道:“借了朱顺的一身旧衣裳。高勉比朱顺还高些,不过也能将就穿得下。”   姬安:“那便好。”   随后又问起案子查得如何。   徐小七仔细地回:“这几日奴与高勉已将卷宗抄录一份,仔细看过。高勉说,今日先实地查看案发地情况,再将卷宗上记录的证物与证人证词都核实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和新发现。”   接着就详细讲述了一遍下午高勉都做了些什么。   姬安听完,便让他出去吃饭。   旁边上官钧也唤人进来传晚膳。   姬安感慨道:“高勉说他从小喜欢查案,看来还真是不假,的确有点章法。而且他亲自还原现场来测试声响,还测了破坏桥的强度与时间。不管这些信息最后用不用得上,至少说明他足够仔细和严谨。”   上官钧跟着思索:“按他刚才所试,那破坏桥的人不仅得水性好,力量也不能差。”   姬安:“可是按那个强度,顶多只能排除掉姬含思。对于大多数成年男子而言,只要不是病弱之人,应该都能做得到。哪怕下水一次坚持不了那么久,还可以多下几次嘛。那条桥‘我’虽然日日都走,但至少也有一晚上的破坏时间。”   上官钧:“倒也是。”   姬安:“不过高勉的思路还是对的,让他慢慢查好了。”   往下的走访排查才是重点和难点,尤其这个时代技术手段有限,就更为依赖证人证词。姬安不是搞刑侦出身,但在协查中也干过不少次走访询问的活,深知在海量的纷杂信息里抽丝剥茧不是件容易的事。   上官钧转眼看来:“陛下似乎对查案颇有心得。”   姬安心一跳,面上尽量自然地露出个笑:“书里看来的,纸上谈兵可以唬唬人。”   接着凑近上官钧,小声说:“比如,借此向二郎展示一下我的才智。”   上官钧跟着一笑:“陛下的才智与勇武,我都早已领略。”   姬安本是为了转移上官钧的注意力,结果真听到他夸自己,脸上却不自觉地开始发烫。   幸好内侍小厮们开始上菜,姬安顺势说起菜色。   待众人都退出去,姬安也已经恢复平静,转话题道:“对了,有个好消息——福吉那边晒出盐了!”   上官钧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回:“晒出多少?”   姬安摇摇头:“百宝囊没告诉我,还得等杨微的信。”   但既然系统都给了奖励,说明晒盐场已经在成功运作,下一步就是扩大规模。   上官钧看姬安不自禁地面带喜意,便问:“陛下可要让人上壶酒,庆贺庆贺。”   姬安脑中闪过前几回的“酒后”,伸手端起刚才内侍舀好的汤:“我们还是以汤代酒吧。”   上官钧眼中闪过抹笑意,也端起汤碗。 第143章 五月   福吉晒盐场。   晴空之下,块块盐田当中,众多盐工正在劳作。   不过,说是“众多”,但和煮盐的盐场相比,这里的盐工数量可以说是根本不值一提。   此时除了在踩龙骨水车的,多数盐工都集中在最底下的盐田中,有扒盐翻盐的,也有收盐装筐的。   放眼望去,那一堆堆白花花的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让人瞧着就涌起一股如同大丰收的浓烈喜悦。   此地的盐场令杨微站在盐田边,欣慰地叹一声:“总算不负圣上与大司马所托。”   姬安派来的账房跟在他身旁,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上激动:“待报回京,圣上必会给杨令赐下厚赏。”   杨微想到自家糖厂的多架糖车,以及准备下的今冬制白糖的一应设施,禁不住无声地笑笑。   账房又道:“等这批盐收完过秤,杨令便可向圣上报此大喜讯。”   杨微却说:“不急。这才是头一次出盐,一回的数据还不能说明什么。待再收过几回盐,得到更稳定详实的数据,再报予圣上。圣上心中所想,可不只是这一处小小盐场,而是大盛的整条海岸线。”   说完,再叮嘱道:“届时我会将你的账本一同呈递圣上,你多抄录一份出来。”   账房笑着应声:“还是杨令考虑得周到。”   杨微转过身,望向盐场旁边的广阔滩涂,心中已然规划起往后的开发计画。   ○●   图国草原。   齐万生骑着马和师晟平行,身后是师晟手下的众护卫队员,护着驮物资的马队。   前方还有领路的牧民向导,齐万生带来的翻译正和向导谈笑。   师晟回头看看还剩的盐量,靠到齐万生身边说:“听说前面那个小部落的人数比先前去过的都多,应该能在那里全部换完。”   齐万生点点头:“换完便回转。”   说完,又看他一眼:“你都记着吧。”   师晟一笑,点了点额角:“放心。”   他们此番没有往北过多深入,而是一路向西,旨在寻一条从图国去往打骨鲁的路。   大盛与图国目前处于平衡状态,和打骨鲁则不同。师晟隐隐有种感觉——上官钧迟早要发大兵攻打打骨鲁,收回河西走廊。   此行他们相当于走穿了图国,先前已经隐隐能远望到图国与打骨鲁的交界。   两人说着话前行,又走出一段,就能看见前方营地的影子。   没一会儿,营地中出来两匹快马,跑到队伍前方停下,和向导交谈。   再过片刻,向导领着那两人回转马身,等着齐万生和师晟行上前驻马,和翻译一起为两边相互介绍。   来的两人是年轻的一男一女,少女脸上带着高兴的笑,青年眼中却满含警惕。   翻译道:“这位女郎是前方小部落首领的女儿,男子是首领的侍卫统领。”   齐万生和师晟向他们行了大盛的礼,少女回个图国礼,声音清脆地说了句话。   翻译:“她说,她一直在期待我们带来的东西。”   齐万生笑得温和,客套过几句,就继续往前方营地而去。   进了营地,齐万生和师晟被领进首领的帐篷,两人只带着翻译在身旁。   这里的首领正值壮年,扫过两人一眼,示意他们都坐,再让人倒上奶酒。   随后,他开口道:“没想到竟是盛国的齐大使亲自来收羊毛。”   首领说的是大盛官话,虽然带有口音,但也能让人听懂。   齐万生和师晟都是一愣,仔细地去看他。   首领看向翻译,面上的意思像是叫他离开。   既然这里不需要翻译,齐万生也就让他告退出去。   首领接着说:“我在国都的宴席上见过齐大使,但我的席位偏,你可能没看见我。”   齐万生先道声“失敬”,之后也没说现在已经换了一名大使,只和首领谈起羊毛交易。   首领目光在他和师晟两人身上转过几圈,摸着胡子说:“听起来是很划算的买卖,但我实在想不通,你们收那么多羊毛做什么。而且,为什么不在国都收,还要专程往外跑。太后应该不允许你们乱跑吧。”   齐万生笑着轻晃酒杯:“难道首领要向孙太后告发我们吗?若是我们在国都收,怕是就轮不到首领的部落和我们做这笔买卖了吧。至于收回去做什么,我大盛人多,有许多人手可以织毛毯。”   其实他们原本没想到营地收,只想找在外放牧的牧民。但牧民之间有消息传递管道,而且也的确是到营地更为方便。不过,前面去的小落部都没有人认出他们,这个首领还是第一个,估计算得上小贵族。   这时,首领的女儿用图国话催着他买香皂。齐万生和师晟其实能大致听懂,只是都装着听不懂,低头喝酒。   首领安抚女儿几句,也就和齐万生谈起交易。   倒也没什么好谈,齐万生收羊毛给的都是一口价,消息早已传了过来。要扔的脏羊毛对于图国人本就无用,能换到多少盐都算是赚的,因此交易一直很顺利。   说完羊毛,首领才像是顺带一般提道:“对了,听说齐大使还带有香皂来?”   齐万生保持着笑容:“我这里还剩最后三块。但香皂只换马,一块换两匹。”   换马,也是齐万生和师晟选择进营地的最终原因——换来的羊毛比他们预计的多,他们身上又没带太多金银买马。而想用香皂这种奢侈品换马,只能和小部落首领交易。   不过,这位首领一听,却是立刻拧起眉,脱口道:“太贵了!”   齐万生不急不徐地回:“首领去过国都,不知可打听过香皂在国都的卖价——一百两银子一块,也就是价值十两金子。   “我是收了羊毛缺马驮,才不得不用香皂换马,不然我就带到国都换金银去了。现在换马,等于是五两金子一匹马,这怎么看都是我吃亏啊。”   首领沉吟起来。他女儿大概能听懂一些大盛话,也在旁边劝说他,用驮东西的骟马换香皂值得。   最终,这首领和其他小部落的首领一样,还是点了头。   双方谈妥,齐万生再和首领寒暄过几句,就表示旅途劳累,想去休息,明日请首领的人带马匹来交易。   等出了首领的帐篷,护卫队也已经搭好了他们自己的帐篷,齐万生和师晟走进被围在中间的那一顶。   一进帐,师晟就忍不住笑道:“还好圣上大方,送来一包香皂。不过,若圣上得知一块香皂能换两匹马,不知道会不会想把香皂全送过来。”   榷场的普通图国马价格,依品相在十五贯到三十贯之间,最低最低也要十二贯一匹。而香皂在启阳的卖价,是十贯一块。现在一块换回两匹马,相当于一匹马才五贯钱。   齐万生听得失笑:“全送过来,可就不值钱了。何况也不可能大批量交易,会惊动图国朝廷。”   师晟:“反正换一匹赚一匹,马这东西,永远不嫌多。”   两人在这小部落住了两晚,将剩下的青盐全换了羊毛,还用香皂换回六匹马,满载而归。   齐万生和师晟原本是想直接往南,寻最近的关隘进大盛。但现在羊毛数量出乎意料的多,尤其又换到一队马,师晟担心走别处会横生枝节,最终还是原路返回河关。   主要是两人的官阶都不高,只有五品,跟领兵的实权边将相比算不得什么。哪怕两人手中有姬安的手书,但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师晟真怕碰到不识货的莽汉,将他们辛苦换回来的羊毛扔了,再私吞马匹。   而河关的燕家父子,他们好歹打过交道,两人都觉得这父子俩值得结交。   六月初,齐万生和师晟带队回到河关,还是燕似山来接。想来是探骑早早探得消息,报给了他。   两边见过礼,寒暄几句,燕似山主动道:“还是和上回一样,一会儿让亲兵给你们送《旬报》和邸报。”   师晟道声谢,又说:“换回来的羊毛和马我们都留下,待枢密院做好分配,还要烦劳燕兄派人分送各处。”   燕似山笑道:“那是我爹的事了。农学署的人准备启程回京,大司马令我护持,也顺便回京述职。你们回来的正好,我们可以同路回去。”   齐万生颇为惊讶:“农学署的人就要回去了吗,不等到秋收?”   燕似山:“这边都已平稳,李令着急着回去看京中试种的新作物。不过也留了三个人下来,继续指导收割与留种。”   齐万生点头道:“那还真是正好,一路上作伴了。”   ○●   姬安一直在等杨微的信,直等到六月初十,黄义才送来两处来信。   一是杨微的,一是齐万生的。   姬安在宫中,又懒得特意派人在宫外置信,因此这种私人信件就都是送到大司马府。而黄义能随时进宫,若是碰到紧急信件,还可以晚间叩宫门让御卫传话。   此时姬安看黄义像是有事要报,信上也没有紧急标志,就没急着看,先看向黄义。   黄义会意,乐呵呵地开口说:“禀陛下、二郎,白糖全卖完了。”   说完又感叹道:“一斤二十贯,折二十两银子,或二两金子。竟然也日日都开门就售罄,奴这回是开了眼。”   姬安却是一笑:“这价可比我当初买孜然还差远呢,孜然可是三十贯才一两。”   黄义忙道:“陛下识货。”   姬安:“可惜杨微去年留的糖不多,今年就只有那么点白糖。”   黄义:“许多人问何时还能再有,奴让人照着陛下的意思说了,明年过年才能上货,依旧是每日限量。”   姬安点点头。   白糖好销他是早有预料,自从京中的《旬报》上开始登出广告,就极受追捧。而以京城的繁华,和杨微那里的糖产量,往后也根本不愁卖。   姬安想起问:“最近高勉和小七怎么样。”   黄义想了想,禀道:“多是饭时才回来,有时也会在外吃。晚上不怎么见出门,倒是时常在湖边点上几支火把,在湖里练习泅水。”   姬安听完,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黄义看姬安没再问其他,便向上官钧禀一些府中事,随后就告退离开了。   上官钧见姬安一直没拆信,奇道:“陛下在想什么,不是一直等着杨微的信。”   姬安微微蹙起眉头:“我怎么感觉……好像还是中了高勉的套……”   上官钧:“怎么说?”   姬安:“事发地在宫中,证人也多是宫中人。不管是内侍还是羽林卫,都得在宫中找。他说什么要晚间寻证人,根本就是藉口啊!”   上官钧听得不禁微微一笑:“陛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姬安瞪他:“你当时就想到了?怎么不提醒我!”   上官钧:“只是,若他原本准备晚间才去羽林卫的营地,倒也算不得欺君。”   姬安撇撇嘴:“便宜那小子了。”   上官钧莞尔:“我瞧陛下也像是想撮合他与徐小七的样子。”   姬安眼珠子一转:“不过,我看小七这段日子虽然心情不错,但似乎还没有开窍。高勉……呵,继续努力吧。”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脸上停留片刻,再落到他手中的信上,转话题道:“陛下还不看信吗。”   姬安低头看看,先拆了齐万生那封。   他快递浏览完,递给上官钧,笑道:“万生可真会做生意,一块香皂能换回两匹马。”   上官钧接过,边看边问:“陛下可有想好,待他回京,让他出任何职。”   姬安:“我想让他管盐。”   上官钧不由得抬眼看来:“那师晟得跪在殿外求陛下饶齐万生一命了。”   姬安失笑:“不是马上就全部接管,一步步来嘛。海边的盐场全部都要分批更换为晒盐场,就可以顺势改革一番盐务。我准备先给万生一个翰林院侍讲学士,让他试着想想,能不能把新的盐务构架搭起来。”   上官钧这才垂下眼,继续看信,回道:“陛下心中有成算便好。”   姬安也拿起他等候良久的杨微那封信,撕开口,取信展开细读。 第144章 清凉   杨微的“信”,是一只匣子。这也是姬安刚才没先拆它的原因。   匣子里除了信,还装着开设盐场至今的账本。光说信封里的信纸,就是厚厚一叠。   姬安禀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先前杨微没来信,他也没写信去过问。这还是杨微头一次回报晒盐场的信息,自然是相当详实。   杨微在信中说,他在福吉海边寻到一处合适的滩涂,勘测下来足以开辟千亩盐田。   不过目前只开辟出一百五十亩,现运转良好。如能补充人手,一边晒盐一边扩建,预计到明年夏可达到五百亩以上。若无法补充人手,就只能待入冬之后,预计出不了盐的时间再行扩建。   晒盐场从五月初一正式启用,五月一整个月共出盐五百二十五石。五月天气晴好,只偶有阴雨,阳光充足,是晒盐的好时间。在福吉,这样的天气能持续到九月,甚至十月。   但期间亦会伴随台风,带来的大雨会对出盐有很大影响。因此夏季的总出盐量还不好预估。而春秋两季气温下降,阳光减少,出盐量也会递减。   不过,只以五月的出盐量论,与煮盐场的同期出盐量相对比,晒盐场的人均盐量为煮盐场的两倍多。   目前晒盐场中使用的是人力龙骨水车,工匠正在设计建造风力水车。若用上风力水车,可以更快地将更大量的海水提上高池,届时产量必然还能再增加。   详细说完晒盐场,杨微还写了一些他走访的煮盐场情况。   煮盐比之晒盐,除了多耗人力之外,还需要耗费大量燃料。这些燃料以植物居多,近处的木柴供应不足,因此煮盐场附近不少田地里都不种粮食,就种易生长的植物燃料。   换言之,如日后晒盐能全部取代煮盐,那这些田也就可以种植别的作物,相当于能另有一笔收入。   最后,杨微还对比了一下两边盐场盐工的收入和生活。   晒盐场是姬安出全资,各处官员不敢伸手,加上姬安大方,让杨微以福吉的市价招人。盐工们虽辛苦,但养得起家,干起活就不消极,盐场氛围相当不错。   而煮盐场,多年积弊之下,盐工收入低微,完全靠着监工催逼干活。养家尚且困难,更谈不上什么活得好不好。   姬安原本摇着扇子在看信,看到后面,就不自觉地连扇子都停了,沉沉叹口气。   上官钧放下手中的晒盐场账册,转眼看来:“怎么?”   姬安听得这声,惊了一下,也扭过头去:“你刚才不是坐在对面,什么时候过来的!”   现在上官钧与他并排而坐,原先两人中间的小案被移到了榻边的小桌上。   上官钧:“陛下看信太认真,都没注意。”   姬安往旁边挪挪,重新摇起扇子:“难怪我说怎么变热了。”   身边多了个大热源。   上官钧扬下眉:“变热不是因为陛下的扇子停了吗。可要唤人进来打扇。”   姬安抬抬下巴:“要唤人进来,你就坐回去。我可不喜欢给人看着。”   上官钧只得拿起扇子一同打,顺便将话题拉回来:“陛下刚才为何叹气。”   姬安将手中信纸塞给他:“最后。”   一边说,还一边翻身去拿凉茶。   上官钧先看过信的最后,回道:“如今盐税占着税赋三四成,陛下想动盐务,必会困难重重。”   姬安:“刚收缴到一大笔钱,先让杨微继续招人扩建。只要盐量不减,盐税不少,便可压下非议。至于那些被现在的盐务养肥的,我可顾不上他们那么许多。”   上官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到时他们怕是要找陛下的晦气。”   姬安仰头干下一杯凉茶,对上官钧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那时,不就得看大司马的了。”   上官钧缓缓眨下眼,看着姬安那明媚的笑,和他润泽的双唇,突然就觉得,这天的确热。不仅身上热,连心火都燥得很。   上官钧将扇子、信纸、账册都往榻内随手一放,翻身欺上前去。   姬安就渐渐睁大眼,收了笑容。   上官钧舔一下姬安的唇:“尚药局这回开的凉茶不错,比往年的味道好不少。”   姬安想往后挪,但身后已经是榻边,后背都咯到了围栏。   他只得后仰头:“你喜欢,我给你倒……”   上官钧轻笑一声,伸手托在姬安脑后,将他压向自己。   两人的唇立刻紧密相贴。   没一会儿,姬安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火球所包裹。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贴的肌肤处,以往的颤栗感此时却像是被薄汗所消解。   姬安伸手推着上官钧,趁着他稍微离开,一边唤气一边说:“大白天的……”   上官钧吻着姬安脸侧:“又如何,今日休沐。”   姬安瞪他:“那也等晚上!太热了,没心情!”   上官钧探过,发现这回姬安还真没说谎,的确是没心情。   他只得撑起身坐回去,拿起扇子给两人打扇:“昨晚四郎似乎兴致没有以往高,也是热的?”   姬安倒上两杯凉茶,塞一杯到上官钧手中:“是啊,你都不觉得热吗。”   上官钧接过,边喝边道:“现在还好,离小暑尚有几日,入伏之后还会更热。”   姬安卷起袖子,找回自己的扇子一同打:“我都想穿无袖衫了。”   上官钧奇道:“去年好似不见四郎如此畏热。”   去年夏天上官钧在养病,姬安陪着他,穿衣和现在差不多,在房内只着一套薄薄的里衣。但屋中没有摆冰鉴,也没有让人打扇,姬安却没抱怨过天热得难受。   姬安听到,白他一眼:“去年我们什么关系,我敢在你面前说热啊。”   上官钧仔细回想片刻,还是说:“不对,你当时的确不像现在。晚上同睡,盖有薄被也不见你发汗。”   姬安:“我感觉今年的天气比去年热不少,不信你问问别人。而且,心静自然凉。去年我又没有烦心事,就等着你好起来向你讨赏。现在这么多事要操心,你还爱凑在身边,当然就更热了。”   上官钧这回点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理由,便说:“看来,前几日让人把清凉殿收拾出来是对的,我们住过去吧。”   姬安一愣:“嗯?你什么时候吩咐的?”   上官钧放下杯子,抬手将贴在姬安脸上的碎发绕到他耳后:“陛下事忙,这种琐事我就为陛下代劳了。”   姬安眨巴下眼,忽尔一笑,凑过去在上官钧脸上亲一口:“不愧是贤内助。”   说完,立刻翻身下榻,退开两步,笑眯眯地催促:“那就赶紧过去看看吧,我还没去过清凉殿呢。”   上官钧跟着下榻:“陛下得先穿件外衫。在殿中穿里衣还罢,总不能出外也这样。”   随后摇铃叫人进来,让内侍小厮们先带上几件换洗衣物跟着过去,其他的等明日两人不在殿中再慢慢搬。   姬安穿上一件轻薄外衫,和上官钧出殿上马,往清凉殿而去。   路上,上官钧顺便说:“入伏之后,陛下可想到山中行宫去避暑。若要去,现在便可着手准备。想带上哪些人,也让人先准备起来。”   姬安想了想,问:“去行宫,是不是不方便处理政事了。”   上官钧:“行宫距离京城需一日快马,消息往来自然是不那么方便。也无法把所有臣子都带上,一般只带些近臣。寻常事就让京中宰相处理了,要紧事再往行宫报。和我去年养病之时差不多吧。”   姬安听完,当即摇头:“这样还是别去了。我现在那么多事想做呢,太不方便。”   上官钧:“那便在宫中消暑。陛下不会苦夏没味口,待在清凉殿里想来也过得去。”   两人一路聊着天,带人来到清凉殿。   清凉殿在长寿殿西边,属于长寿殿的偏殿之一,有一条水渠在主建筑后穿过。   刚一进到清凉殿范围,姬安首先去看的不是正堂,而是与之相连的一处凉亭。   那凉亭后方立有一架高高的水车。   姬安诧异地问:“怎么还有水车?”   上官钧:“那是自雨亭,陛下可要进去看看。”   姬安惊喜:“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自雨亭!”   上官钧一边领他往亭子走,一边道:“这后方的湖,便是陛下去年落水的湖,水渠的水自那湖中引来。”   姬安脚下略顿,再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上:“那片湖就是为了这个设计挖的?”   上官钧:“据说高祖皇帝畏热,皇宫建造之初就有此设计。”   两人进到亭中,上官钧让看守清凉殿的内侍上前操作。   没一会儿,水车开始转动。   水渠里的水被水车带到高处,浇到凉亭顶上,再沿着翘起的顶檐滴下,亭外就如同挂上一层雨帘,将热气都隔绝在外。   水车还连着扇页,转动时带动扇页扇出阵阵穿过水幕的轻风,亭中刹时间就变得清凉舒爽。   流水哗哗,雨声滴嗒,好似一支婉转动听的小曲,连心都彷佛跟着静下来。   姬安才坐下片刻,就觉得身上的汗全落了。   上官钧道:“陛下若觉太凉,还可以调整水势,那搧风的扇页也可以停下不用。”   姬安欣喜地看着那架水车:“这太方便了!有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还要去行宫避暑。”   上官钧:“有水是能凉,但潮气也重。陛下现在还年轻,受得起。等到受不起之时,自然是行宫更舒服。”   姬安摆摆手:“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他起身在亭子里转了一圈:“我看这里挺大,又敞亮,不如……我搬到这里来批奏疏吧。永昌殿的书房里现在也感觉闷热了。”   上官钧:“陛下想来,自是可以。让羽林卫再加强一下此处的守备。”   说完,牵起姬安的手:“我们进殿看看。”   姬安就跟着他,从回廊直接出亭子走入殿中。   一进殿,亦是感到一阵凉爽,整间屋子就像是“空调房”。   姬安四下望望,不解地问:“这殿中是哪里不同,为什么这么凉。”   上官钧拉着他走到一角,指指地面一处孔洞:“此殿下方挖得极深,将屋中各孔打开,便有地下凉气传上。若是还觉热,再将冰块吊于孔中,能再凉不少。这些孔位置虽偏,陛下也小心不要踩上去。”   姬安笑着应好:“有这么个好地方,夏天就不难过了。”   说完,还蹲下身瞧稀奇般打量那孔洞,琢磨怎么开关。   上官钧在屋中扫视一圈。   刚才两人在自雨亭坐了好一会儿,此时跟进来的内侍小厮们已经将带来的东西规置好,都垂手站在屋中听候吩咐。   上官钧目光落在河清脸上。   河清会意,向他微微点头。   上官钧就像向屋外抬抬下巴。   众内侍小厮压着脚步声出去,关上门。   上官钧拍拍姬安,向他伸手:“陛下,看看里间可满意。”   姬安抬头看来,握住那只手被拉站起,一同往里屋去。   见到分隔的拉门,姬安不由笑道:“你连这个都提前准备了。”   上官钧:“那不是陛下总担心被人听了壁角。”   姬安摸摸鼻子。   穿过拉门来到里间,就见卧房布置得和立政殿差不多。姬安不自觉地先去找地上的孔洞。   接着听到哗啦一声响。   姬安转头,发现上官钧关上了拉门。   他怔愣之时,被上官钧拉进怀中,下一刻又被横抱而起。   上官钧凑到姬安耳侧,低声开口:“这里清凉,四郎总不会再没有兴致了吧。”   姬安自然地揽住上官钧肩颈,仰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一口,笑道:“二郎如此费心,我是不是该再奖励你一回。”   上官钧眸光几闪,抱着人快步向床榻走去。 第145章 能臣   六月中,齐万生、师晟、燕似山、李震士一行回到启阳。   京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城门外的官道上一路都是各种小摊贩。   师晟和齐万生在京中待的时间久,自诩半个京城人士。时隔半年多再回到京城,师晟心情好,拿了钱给手下人去买回几大桶饮子,分给排队入城的众人解渴消暑。   燕似山的任务之一是护送农学署众人,此时抵京,他自然地问起李震士:“李令与各位,进了京可有去处?”   李震士看一眼身后属下们,笑道:“我们原先在京中都有住处。燕小将军呢?”   燕似山:“你们都有地方安顿就好。我先到驿馆落脚吧,明日到兵部报一声,再等着枢密院安排。”   李震士想了想,道:“我先前借住的院子有三间房,我让我的老仆过来与我同住,能腾出一间来。燕小将军若不嫌弃,可以来我院中挤一挤。就是吃食得自己花些钱,但比驿馆舒服自在。”   驿馆虽然食宿都不要钱,但如果只按着朝廷定的标准,那肯定是吃不舒服的。路上将就一下还罢了,现在既要在京里住段时日,免不得总会有点花费。   燕似山回京述职,顺路护送农学署众人。不过碰到齐师两人同行,有一整支护卫队在,他干脆不带亲兵了,只身上路。现在就自己一人需要安顿,在李震士那里凑合一下倒是不错。   不过要说情感上,他还是跟师晟、齐万生更投缘些。尤其师晟,毕竟都是武将,还年纪相当。   燕似山就转头去看齐师二人。   师晟笑道:“我俩原本预计要去图国三年,走的时候就把原先租的院子退了,没承想一年不到就回来。我手下还能回飞廉军营,但我俩暂时就只能到驿馆住几日,等着圣上和大司马安排,再看要不要重新找住处。燕兄就跟李令去吧。”   几人便这么商量好。却不想,入城之时得了新消息。   城门的两名兵士查过一众人的身份文书与物品,又来对齐万生、师晟、燕似山三人道:“大司马传了话,知三位在京中无地落脚,让三位进了京就住到大司马府去。”   三人都是一愣,禁不住相互对视几眼。   但上官钧都发了话,他们自然得听从。于是过了城门,一众人便相互道别,各自分开。   李震士带着手下庄户回到王晦的宅子。   他还是住原先的小院,进去看到先前田守朴住的房关着门,院中又没有使用痕迹,便知田守朴已经搬了出去。   李震士和老仆规置了下行李,自己去打回两桶水,倒出一盆洗过脸。然后琢磨着晚饭是让老仆去买,还是干脆出去吃。   就在这时,听见未关的院门外传来惊喜之声:“李先生!”   李震士回身,同样惊喜道:“守朴?你怎知我今日抵京。”   田守朴笑着走进来,作揖行礼,解释说:“我返乡之后,带着内子一同回京。王内侍心善,借了另一处小院给我夫妻二人住。我刚回来,路过时见这里院门开着,就过来看看,原是先生回来了。”   李震士伸手托起他,也笑道:“还未恭喜你高中状元。现下如何,可定了去处。”   田守朴:“圣上想明年放我回家乡任知县,所以我这趟回来才没在外租房。不过,年底之前可以跟着先生在农学署多学习学习。”   李震士拈须颔首:“能回乡也是极好。”   田守朴接着相邀:“先生还未吃晚饭吧,不如到我院里来。内子已备下饭食,我再叫跑腿买几个菜回来,我们好好聊聊。我可是对河关的新稻种好奇得紧。”   李震士自是应下:“好。不过,饭食已经蹭了你的,这菜钱得让我来出。”   两人一路说着话,往田守朴住的小院而去。   另一边,齐万生、师晟、燕似山一同来到大司马府。门房早得吩咐,让杂役牵了他们的马去马厩,再领着人往内院走。   半路上碰到迎出来的黄义,热情地向三人打招呼:“齐先生、师校尉、燕将军,你们终于到了,圣上和大司马可是日日盼着你们呢。”   齐万生和师晟先前隐隐就有猜测,并没多吃惊,只笑着问候黄义。   燕似山却是有点受宠若惊:“圣上?”   黄义笑道:“燕将军摘了木哈图的首级,圣上早就想见一见你。”   随后示意门房回去,自己亲自领着三人继续走,一边说:“咱家给三位安排了相临的院子,派了小厮在院中听用。三位瞧瞧可满意,若觉不好,咱家再给换换。”   三人自不会把这种客套话当真,只笑着应些“大司马府哪儿都好”的话。   先到的是分给燕似山的院落,候在院中的小厮立刻过来接他的行囊。   黄义又道:“一会儿咱家让人抬冰鉴过来。燕将军可有什么忌口,咱家让厨房注意着。”   燕似山先应一声:“我什么都吃。”   又去看齐师二人。   师晟就接话说:“方才路上我们已经约好,要同去留仙居吃晚饭。今晚就不麻烦厨房准备我们的了。”   黄义:“好好。平日里若想吃什么,随时可让小厮转告厨房。圣上和大司马都交待了,一定要招待好三位贵客。”   随后又送齐万生和师晟到隔壁院子。   进了院,黄义压低声音道:“齐先生、师校尉,二位替圣上办的事,圣上极满意。分给二位的银钱已经放在屋中,二位一会儿可以点一点。”   这说的是姬安让齐师二人带些内库的东西去图国卖之事。齐万生生意做得好,帮姬安变现出一大笔钱。当初姬安答应给二人不低的提成,现下兑现了。   齐万生和师晟再跟黄义客套几句,黄义便转身离去,两人也进了屋。   小厮打来水,两人洗过脸,也不用他伺候,只让他去歇着,自己收拾行李。   齐万生打开包裹往外拿衣裳,一边说:“圣上赐的冬衣还都留在图国,也不知明年能不能帮我们送回来。”   师晟:“我们留着一半人在那。你才待大半年就被圣上召回,朝里肯定看得出你颇得圣宠。新去的人知道那些是我们的东西,应该不敢动用。”   说完,他出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坐到桌边倒上茶水,递一杯给齐万生:“你说,让我们住大司马府,究竟是圣上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的意思。”   齐万生停下手接茶:“有何区别。既让我们住,我们就安心住下。”   师晟:“也是。”   天气热,屋内又无风。齐万生喝完茶,放下杯子,再顺手将领口扯开些:“这儿的条件可比驿馆强上百倍,黄总管刚才还说让人抬冰鉴来,今晚该能睡个安稳觉。”   师晟目光落在那领口处,眸色深沉些许。   他抬手,把齐万生的手捉在掌中。   齐万生不解地转头看他。   师晟收回手,将唇印在齐万生手背上,嘴角翘起,含糊地道:“连着跑了两个月,总算安定了。依惯例,往下该有几日假,等你今晚休息好……”   齐万生跟着一笑,向他靠近过去。   师晟挪开手,也往前凑。   只是,两人的唇刚粘贴,院子里便传来燕似山的声音:“师兄、齐兄,你们可好了?”   两人动作就是一顿。   师晟在齐万生唇上用力吮了下,才抽身离开,扬声应:“马上来。”   说完,帮着齐万生整整衣领,再一同起身出门。   燕似山是头一回来京城,路上听师齐二人说了不少京中热闹,尤其被各色美食美酒勾得馋虫大动。现在快到饭时,一行三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   行不多远,遇到向里走的两人。   齐万生和师晟都认得,一个是天子亲信内侍徐小七,另一个是给事郎高勉。   既然遇着了,两边自然都停步,寒暄一二。这才知道原来彼此都住在大司马府中,也就说些相互关照之类的话。   只是,两厢分开之后,燕似山却忍不住又回首去望那两人的背影,暗自嘀咕——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不过,很快在前方师晟的招呼下抛开这点小事,快步跟上去。   ○●   姬安得知河关一行人抵京后,翌日便安排接见众人。   先见的是李震士。   李震士被带到自雨亭中,为这惊妙的设计赞叹了几句。   随后就详细回禀了河关新稻的情况。   最后,李震士感慨道:“陛下这新种着实是厉害,首先出苗率就高得吓人。另外,河关风大,可那稻秆粗壮,抗倒性和抗虫性都很强。这回虽是新田,种田兵士也都是生手,但只要风调雨顺,定能有个大丰收。”   说完,他再递上奏疏:“方才臣之所言,皆记于此。”   姬安听得开心,又问:“可有考虑过收了稻之后再种什么,田都开了,别让地闲着。”   李震士忙道:“臣带着人研习陛下赐的那本轮种书,上头的理论颇为独特,不少结论能和臣收集的信息对得上。河关的天气,冬日可以试一试冬小麦。待明春收了麦子,正好接下一回稻。”   姬安听他有安排,想了想,问:“我记得河关原本就是种麦子,可有冬小麦的种子。”   李震士:“臣打听了,有,可以就近调种。不过……”   姬安:“不过?”   李震士犹豫着问:“陛下……没有麦种吗……”   姬安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失笑道:“麦子先不急,过上几年吧。”   李震士眸光微闪——这就是有的意思!   他已见识过姬安的“仙术”,此时也不多纠结,只笑道:“那臣等着陛下再派臣去河关。”   姬安顺势说:“再去河关之前,先得下江南。明年农学署的任务可重着啊。”   李震士:“臣已听田守朴说过陛下对明年的计画,如今只念着赶紧去看看陛下皇庄上的新粮种,还有棉花。”   姬安笑道:“我也还未去看过。待我安排一下,过几日便带你们去——当然少不了田卿。”   李震士跟着一笑:“臣回去便告知他,他必会开心。”   说到这,想起件事,又说:“对了,那本书上记载有一种冬日种的油菜,正好可在江南与水稻轮种。但臣与属下都未听说过冬油菜,昨晚问守朴,他也说不知。只知春油菜,下种时间和水稻相叠,种了一样就不能种另一样。   “现在江南的田多是一年稻一年豆,中间还有闲睱。臣想着,如能寻到那冬油菜,倒是正好接上来年下稻种,就不用隔着一年再种。如此一轮算下来,一年里即有稻又有油,比现在的稻豆轮种划算上许多。”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姬安:“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姬安哭笑不得——这个李震士,胆识真非一般人也。   不过,那番分析倒也没错,姬安还是点了头:“农学署先上个详细的奏疏给我吧。”   李震士喜笑颜开地行礼:“臣领旨。” 第146章 善任   姬安一向是个大方的老板,农学署这次任务完成得好,他同样给了奖赏。   待李震士奏对完,姬安又命人取来专门多给他的那一份。   一匣子香皂,一匣子肥皂,和一小罐白糖。   李震士已在燕似山等人处见过香皂与肥皂,不过白糖只在《旬报》上看到三甲鼎有获赐,此时得赐还颇为受宠若惊。   姬安又关心了一下他生活方面的事:“虽说往后也要各地跑,不过李卿还是待在京城的时间更多些。可准备将家眷接进京来?”   李震士面色一暖,眼中露出些想念:“谢陛下关怀。臣从河关启程回京之时,已去信家中,唤妻儿也进京来。如今正让臣那老仆在寻合适的宅子。”   姬安点点头,又问过几句他家中情况,就道:“这时候,翰林院差不多该散职了。李卿可先过去寻田卿说说话,或是去藏书阁看看。待到酉时再过来,今晚我招待几位功臣吃顿便饭。”   当然,这御厨准备的“便饭”,肯定不一般。   李震士谢了恩,笑道:“昨晚还听守朴说起宫中藏书阁,令臣心向往之。这便去翰林院寻了他,让他带臣去看看。”   说罢,起身行礼告退。   姬安继续看一会儿奏疏,上官钧从枢密院散职回来了。姬安就站起身,让人抱上奏疏,和上官钧一同进殿中去。   自雨亭就是这一点不好,虽然舒爽,但若要谈一些涉及机密的话,就不方便了。   两人进到殿中,上官钧刚洗过脸换一身衣裳,齐万生和师晟也准时来求见。   姬安宣了两人进来座,先让人拿来两份奖赏,笑道:“以齐卿的行事作风,想来不会留着货物在手上。香皂外头不好买,这些你们留着慢慢用。先前送回来的那些药材,尚药局见了都夸你们好眼光。”   行走两地,能带货当然比带钱更划算。因此齐万生先前在图国帮姬安卖了东西,又挑着买下不少好皮货和好药材。那些东西先前随愚人金一同运送回来,已在京中出手,着实帮姬安赚上好大一笔。   当然,最好的那一些,姬安都自留了。现在这时代,好东西可不好淘换来。   齐万生笑着回:“也是陛下的东西好。臣都没想到,香皂能在图国国都卖上十倍的价。”   师晟则是打开罐口看看白糖,稀奇地道:“还真像《旬报》上写的那般漂亮。”   姬安玩笑说:“吃起来倒是和沙糖一个味。今年往外卖的白糖都销完了,也就宫里还剩着一点。你们若在京中转手,原来二十贯的价卖到二十五贯没问题。”   师晟忙道:“陛下所赏,臣等自是留着慢慢用。”   姬安摆摆手,浑不在意地道:“出手也无妨,不用拘泥这个。京中房价高,你们若要买房,省出一点算一点。”   齐万生和师晟对视一眼,一同谢恩。   师晟胆大,直接问:“陛下这么说,是准备让万生长留京中?”   姬安:“我有重要的事交给齐卿,往后虽也有要出京巡视之时,但多数时候还是能待在京中。只是,你们去图国之前,齐卿刚升过品阶,现在时间尚短,不好马上再升一次。”   齐万生行礼道:“陛下有吩咐,臣莫敢不从。”   姬安取出杨微那封信,让人转递给齐万生,再将屋内的人都遣出去,还吩咐人把门关上。   齐万生和师晟并排坐着,此时师晟也挨过去和他同看。   等看完信,两人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师晟看向齐万生,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之色。   齐万生却是镇定抬头:“陛下可是想将煮盐场全替换为晒盐场。”   姬安却问:“先前的吏部大案,你们是否知晓。”   齐万生:“臣等已在邸报上看到。”   姬安:“此次涉案官员众多,收缴了巨额赃款和罚金。修建晒盐场的钱,便从那当中出。我与大司马商量过,先在各地把晒盐场建起来,待出的盐能与部分煮盐场持平,再停办该煮盐场,调人手去继续扩建晒盐场。   “如此一步步地平稳过渡,只要能保持盐量不减,想来朝中不会有过多非议。现需要人总揽此事,负责其中的银钱进出、人员调配。我的想法是,用三至五年的时间进行替换,再用两三年实现海盐年产量翻一倍的目标。”   齐万生点下头:“陛下既信任臣,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姬安:“杨微已经派人走访各地,选址规划。除了福建路,两淮与齐鲁应当也能建起不少晒盐场。我暂时封你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你与杨微联系,先把前期计画做起来。”   齐万生:“臣知道了。”   此时,姬安神色变得严肃,续道:“我改煮盐场为晒盐场,多出盐,是为了既能保证朝廷的盐税不减,也能让百姓吃上便宜的盐,不至于一年中有半年淡食。而不是要养肥那些盐商。你可明白?”   齐万生跟着表情一凛:“臣明白。”   姬安见此,也就缓下神色,温声道:“以齐卿的生意头脑,我相信你能找出合适的法子。有什么难处,随时可报于我。大司马在此,不用有后顾之忧。”   听他这话,齐万生和师晟都不自觉地转眼看向上官钧——上官钧代表着军权,姬安那话的意思,就是必要的时候可以出兵镇压。   上官钧目光扫过两人,点下头。   师晟的担忧之色终于减少了些。只是一直没听姬安提到自己,他就主动问:“不知陛下对臣可有安排。”   姬安也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接话道:“陛下与我欲在飞廉军中增设新的巡司,负责巡视各地物价与民情,此事便由你负责。你先列个章程,和秦直商量一下是否要扩招人手。”   师晟抱拳应道:“是。”   同时心下暗喜——这样他也能留在京中,就是齐万生离京巡视时不知能不能跟着。   姬安料到他们会担心什么,干脆给了两人一句准话:“师卿放心,齐卿若需外出巡视,定会让你随行护卫。还有,盐务既要大动,我准备新设一处衙门。你这边也是新衙,到时选址就让你们两边相邻。”   这还真是大惊喜。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都高兴地笑着谢恩。   这时,门外通传内侍轻轻敲两下门,再等过片刻,推开一条门缝,禀道:“陛下,河关守将燕将军求见。”   姬安:“宣。门打开吧。”   这是机密事已经谈完之意。   门很快打开,关忠领着燕似山进殿,齐万生和师晟亦起身相迎。   燕似山见到榻上坐着两人,猜到了是姬安和上官钧,但一时不知谁是谁——他完全没想到天子与大司马竟是这般平起平坐,而且服饰上还看不出什么差别。   虽说这里是寝殿,不是正式场合,随和的君王会让信重之臣伴驾。但哪怕私下里,就燕似山听闻过的那些传言,都说天子只会让皇后或宠妃同坐一榻……   不过,关忠很快走到姬安那旁的榻边。燕似山由此区分出身份,暗自松口气,连忙抱拳躬身:“臣燕似山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同样在打量燕似山。   燕似山一进来,姬安立刻打开系统,对他进行探查。   结果是——【对国忠诚度:100;对君忠诚度:80。】   很好的数字,姬安相当满意,先转头对上官钧使个眼色,才叫了“免礼”,再给赐座。   燕似山谢过座,瞥眼看到师晟和齐万生都坐得安稳,才放心地坐下。   姬安和刚才一样,先让人拿来奖赏的香皂、肥皂和白糖给燕似山:“燕卿潜入图国刺杀皇甫雄,又以少胜多取木哈图首级,当真骁勇。”   燕似山颇为惊喜。那些功劳先前他已经领过枢密院的赏,没想到现在还能再领一回,连连谢恩。   姬安笑道:“那两件事我看军报都写得简单,燕卿给我讲讲吧。尤其是,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算计木哈图的心理,将那点地雷用得那么刚好。”   师晟和齐万生都诧异地看过来。燕似山接到密令入图国刺杀皇甫雄之时,师晟已经离开巡乙司,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燕似山嘴严,进京路上也没提过先前的秘密任务。   燕似山先抱拳道:“那都是陛下与大司马妙算在前,臣不敢居功。”   随即才细细说起那两件事的经过。   姬安倚着软枕听他讲完,不禁赞道:“我大盛有燕卿这般智勇双全之将,何愁边关不宁。”   上官钧则道:“最近军器监对地雷与轰天雷又有改进,还造出了火箭车、火箭筒。你既进京,过几日随陛下与我同去视察。”   燕似山听得双眼一亮:“是!”   姬安按照和先前和上官钧商量过的,笑着接话:“还有样好东西给燕卿看看。”   接着就让关忠去唤海晏,取来上官钧那支望远镜。   燕似山起身转回,依海晏所教,用望远镜往殿外望,欣喜得惊呼不断。   师晟瞧得有些心痒,问姬安道:“陛下,臣和万生可否也看看。”   姬安笑着点头。   师晟和齐万生就也过去学用那望远镜。   燕似山期待地转向姬安:“陛下……”   姬安:“这支是大司马的。待新的做好,会给你一支。”   燕似山抱拳,深深躬身:“谢陛下恩典!”   上官钧接道:“不是赐给你个人,是配给那支重甲骑兵的统领使用。此物贵重,不可外传,每一支都会在枢密院登记。”   燕似山听闻,敛起笑,认真地再次应道:“臣明白!”   待三人试了好一会儿望远镜,姬安才让海晏收回,又说:“你们留下吃饭吧,一会儿李震士也会来。还有一人,叫章实,是这支望远镜的制作者。他也住在大司马府中,你们可见过了?”   齐万生答道:“还未曾,只见到徐内侍与高给事郎。”   正说着,通传内侍就在门外报李震士和章实都到了。   姬安笑着起身:“去自雨亭吃,那儿凉爽。”   一边领人出门,他一边续道:“过几日我准备带李卿去皇庄看看新粮种,你们若有兴趣,也可一同来。”   三人和李震士一同回京,都听他说过新粮种。齐万生先应了,师晟自然跟着应。燕似山看看上官钧,见他没有吩咐,就说自己同去凑个热闹。   姬安一行穿过回廊来到自雨亭,李震士和章实也被领到了这里。   亭中已经摆好案几。因地方有限,一人一案坐不开,就是姬安和上官钧同案,齐万生和师晟同案,燕似山、李震士、章实三人同案。   姬安等众人和章实相互见过礼、报过名,就唤人上菜。   精致的菜肴和香醇的美酒端上来,哪怕没有歌舞助兴,众人且聊且吃,亦是主宾尽欢的一顿饭。   酒足饭饱,微醺的众臣吹着夏日晚风出宫,脚步都有些飘飘然。   姬安担心他们喝酒之后骑马会摔,还贴心地在宫门外备了两辆车。   往大司马府的那一辆大些,住在其中的四人一块坐上去,进到府中才各自回院。   师晟让小厮去烧水,再拉着齐万生进屋关上门,才终于憋不住地小声说:“你有没有看到,先前圣上和大司马的菜……”   刚才晚宴,虽说共案,但菜是按着人数上的,每人都有相同的菜肴。   只是师晟和齐万生之间不分彼此,吃起菜来不会特意分开,随便哪盘都可下筷。   而师晟在飞廉军中养成了习惯,会下意识留意席间种种情况。   就发现姬安和上官钧也是混着一块吃菜。   齐万生坐在桌边,正倒茶,闻言一笑,将茶杯塞进师晟手中:“宫里的酒好,你喝得多,都醉了。快喝杯茶醒醒酒。”   师晟垂眼看看茶水,再抬眼回看齐万生,跟着露出一个笑:“对,是我贪杯,喝太多了。” 第147章 吹制   齐万生和师晟昨晚睡得迟,今日就醒得晚,过了巳正时分才起床。   这时间有点不早不晚,两人想着上街去寻寻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干脆也不让小厮去麻烦厨房了,直接在外吃就是。   于是两人打理齐整,一同出门。   路过隔壁之时,听见燕似山在院中唤。   燕似山小跑出来:“你们是要外出?带我一个。”   师晟:“我们去找房子,你想去哪儿。”   燕似山就叹了口气:“昨晚听大家说,我才知道下月是圣上的生辰。圣上让我凑过千秋节的热闹再回去,可我完全没准备礼物啊。你们对京里熟,哪些地方好寻礼物?也不知道我带的钱够不够。”   三人便结伴一同往外走。   齐万生抬头看一眼天色,奇道:“燕兄不会一直等我们到现在吧。”   燕似山不好意思地一笑:“昨晚的酒好,我喝了不少,也起迟了。刚才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时辰功夫。路上没时间练,现下总算安定,得赶紧捡起来,不然隔得久了要手生。”   齐万生就瞥一眼师晟。   师晟和他咬耳朵:“我晚上回来练。”   随后赶紧转话题:“燕兄预算有多少。”   燕似山:“我就带了五十贯来——三块十两的银锭,十五两碎银,和五贯铜钱。这够吗?你们知不知道圣上喜欢些什么?”   齐万生笑道:“圣上节俭,而且喜欢实用之物,最喜欢的是各种书籍。”   师晟接话:“不过,京里市面上能买到的书,圣上肯定都有了。”   燕似山满脸烦恼:“那怎么办……可不可以问问你们准备送什么?”   师晟:“我们在回京的路上淘了套没见过的游记。”   燕似山也想起那事。当时他们一行人在一座县城里路过间古书店,齐师二人和李震士都进去逛了好一会儿。   齐万生建议:“你要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就买几条墨锭吧,总能用上。我知道有一家的墨制得很好,一斤也才八百文。”   燕似山很犹豫:“这可是送给圣上,送得出手吗……”   师晟笑道:“放心放心,圣上不讲究这些个小事。”   三人正说话间,就碰到也要往大门走的章实。今日休沐,章实明显也睡了个懒觉。   两边打过招呼就一同走。   昨晚燕似山和章实坐一块,加上望远镜是章实做的,燕似山敬佩他,就聊得挺好。此时燕似山也问起章实关于礼物的意见。   章实思索着说:“我同意齐兄的看法,圣上喜欢实用的,其次是新奇的。比起买回来的,亲自做的圣上估计会更看重。”   燕似山:“我也不会做什么……”   齐万生:“感觉表演技艺也不错。”   燕似山:“我也不会技艺……我只会吹角号……”   章实:“角号?”   燕似山:“在军队中传令时用的,倒是能吹得很响。但我吹的是军中号令,也不是乐曲。”   章实停下脚步,转头上下打量燕似山。   燕似山身形是几人当中最高的,胸膛壮实,虽然达不到他的名字那样真的像一座山,却也是宽肩猿臂,一看便知身上有一把子力气。   燕似山给他看得一脸莫名:“怎么了?”   章实:“最近我也参与少府的玻璃吹制研究,但我们寻来的人始终吹不出均匀的长筒。顶多只能吹到半掌大小,再大就扭曲了。目前猜测是吹的气不足,可能技巧也欠缺。燕兄可愿去试一试?”   燕似山更加一头雾水:“玻璃?吹制?”   章实就给他讲解一下。   玻璃的配方和烧制细节虽是机密,但吹制这一块,因不断寻人来试,保密程度就没有那么高。何况姬安已经许了一支望远镜给燕似山,燕似山去年还执行过秘密任务,可见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章实讲完,又续道:“少府监很想赶在千秋节之前制出玻璃窗,当礼物送与圣上。但半掌实在太小了,窗格打得那么密,透光度也不比现在的纸窗强多少。”   燕似山听得颇感有趣,而且要真能做成,那礼物也有着落了,当即点头道:“行啊,我去试试!什么时候?”   章实立刻展现出研究狂人的一面:“现在如何?这几天都在试,那边窑不熄火,一直有人在。”   燕似山笑道:“好,那便现在去。”   四人说着话走到大门前,让人去牵来马。师晟和齐万生向章燕两人预祝一番成功,就两边分开了各自走。   *   少府在皇宫北边,和禁军三卫的营区相邻。因包括各种工坊,占地同样很大。   燕似山跟着章实策马缓行,听说平面玻璃也是姬安让少府研制,不由得感慨道:“圣上知道的新奇东西真多,不愧是受过仙人点拨。”   章实失笑:“燕兄也信这个。”   燕似山转头看他:“你不知道圣上的‘仙术’吗?”   章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燕似山摸摸下巴——看来,河关的“仙术”还没有传到京中。   他就给章实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满意地看到章实也露出一副又吃惊又不敢相信的神色。   正在这时,突听旁边一声“章五郎”。   两人循声望去,才发现这里离宫门不远。姬安正坐在马上微笑着冲他们招手,旁边还跟着上官钧,一队便服羽林卫将二人环绕其中。   章实和燕似山连忙策马靠到近前,行礼问安。   姬安:“你们这是去哪儿?”   章实据实以告:“臣带燕将军去试试吹玻璃筒。”   姬安听得来了兴致,他还一直没去工坊见识过,就问上官钧:“我们也去看看?”   上官钧:“四郎想看,那便去吧。”   两人今天出宫是姬安想散散心,顺便去吃最近京中大受好评的冰酪。既然现在姬安改了想法,上官钧自然是随他。   章实初认识姬安和上官钧之时,两人就是这般便服出行,对他们互称排行已经习惯,只并马过去同行。   燕似山眼中却是闪过一抹诧异,不过当然也没说什么,只安静跟上。   章实还玩笑道:“刚听燕将军说起陛下让人在河关施展的‘仙术’,这回陛下带去‘仙气’,说不定就能成功。”   姬安哈哈一笑:“真要那样就好了。”   一行人来到少府,进了烧制玻璃的工坊。   今日休沐,少府监任守不在。姬安担心值守的工匠们知道自己和上官钧的身份会太紧张,就让章实和燕似山照旧以“四公子”“二公子”相称。   章实最近大半月时常过来这边,和工匠们都熟,见到总负责的老工匠在,主动招呼道:“万老今日没休息啊。”   万老汉和他寒暄两句,听他介绍了姬安三人,看姬安和上官钧一身贵气,还特意隐了身份,就先恭敬地行过礼。   随后打量下燕似山,点头道:“即是燕将军试吹,小老儿这便让小子们准备。章公子先带诸位去那边吧,两位安公子最好离远些,怕燎着衣裳和头发。”   说罢,起身去唤人。   姬安等人跟着章实去了摆吹制器具的地方。   这里虽不是临着几个窑炉,但离得也不远。本来就是大热的天,此处里更是闷得难受。能看见窑炉那边的工匠都打着赤膊,裤腿挽到膝盖,刚才的万老汉也就多一件无袖短褂,还是敞开胸的。   章实和燕似山穿的是方便行动的短打,此时都已经卷高了袖子。章实正给燕似山讲解,等下东西拿过来要怎么吹。   姬安和上官钧也让人帮着绑起宽大的袖子。   袖子束好,姬安正想扎头发,就感觉头发先一步被人撩起。   他微侧过身,看见上官钧的肩头,不由得笑笑。   上官钧动作利落地帮姬安将长发绕成髻,接过岁丰递来的簪子簪好在头上。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姬安后脖子上已经浮了一层细汗。上官钧再摸出手帕,替他擦一擦。   姬安呼出口气,一边伸手接帕子自己擦,一边小声道:“工匠们真是不容易。”   又转头看看上官钧,见他的头发还未扎,就催他:“你自己的也快扎一扎。个子那么高,没地方坐,岁丰都构不着你。”   上官钧若有似无地翘下嘴角,这才拢起自己的头发。   等过一会儿,万老汉亲自提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铁管过来,立刻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那铁管大约成人指头细粗,上半截裹着防烫的皮布,下边的管口上沾着一小团极亮的黏稠玻璃液,黄色光芒中又隐隐有绿光在流转。   万老汉快步走到燕似山面前,将铁管递给他:“鼓足气,第一下很重要。”   燕似山肃容接到手中,斜拿着铁管,深吸口气,对上吹口。   呼——   姬安都彷佛能听到他吹气的声音。   随着燕似山那一下,铁管下方那团玻璃液迅速鼓胀而起,形成圆筒状。   就像一个飞快变长的气泡,泡壁在不断地拉伸延展。   半掌长,一掌长,八寸,一尺,一尺五寸!   待燕似山吹完那口气,铁管前方的玻璃圆筒竟然伸长到一尺五。而且除了最前端稍有下垂,整个圆筒壁都颇为均匀,未见明显变形。   跟过来看的工匠纷纷发出惊叹声,围观的羽林卫也禁不住露出惊讶之色。   章实高兴地道:“燕兄!你太厉害了!不愧是惯吹角号的!”   万老汉则催促:“温度还高,再多吹一次试试。”   燕似山连忙再深吸口气,继续对着铁管再吹了一口。   不过这回圆筒只再多“长”出不到五寸。   燕似山转头咳了两声:“这是极限了。”   章实:“已经非常厉害!”   姬安先前一直安静地看着,这时才靠近到玻璃圆筒边细看。上官钧担心他哪里被那高温的玻璃筒燎着,紧随在身旁。   圆筒顶端比刚才下垂得更明显一点,是地心引力的作用。   姬安想了想,说:“已经这么长了,如果把它竖过来,是不是能让它靠着自己的重量再拉长一些?”   万老汉听到他这说法,面上一亮,赞成道:“试试!”   燕似山就尝试将铁管竖过来。   但,为了减低吹口的温度,铁管本身就做得很长。哪怕他个子高,此时伸长手也无法让玻璃筒完全竖起。   燕似山左右看看,发现一旁有个高架,走过去摇一摇,觉得够稳。就将手中铁管交给跟过去的万老汉,自己几下爬上去,再蹲下接管,慢慢站起身。   这回玻璃筒完全竖直起来。不过,众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圆筒再“长”。   万老汉过去伸手接:“温度低了,我拿去加一下热。”   说完,也没假手于人,亲自提着管子过去另一处窑炉。过得片刻,再将铁管提回来。   燕似山接过铁管,继续提起玻璃圆筒。   这回圆筒开始随着重力再慢慢拉长一些,只是瞧着筒壁似乎不太均匀。   万老汉示意众人都退开:“大家让一让。燕将军,你试试慢慢地左右摆。”   燕似山依言而行。   那圆筒壁果然慢慢又均匀了,最后“长”到了近二尺五寸。   工匠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章实琢磨着说:“这样看来,还得专门建个台子。”   姬安却笑道:“台子不够安全。可以在地上挖一道深沟,垂在沟里晃。”   万老汉不由得看一眼姬安:“四公子这想法甚好。”   随后,看着玻璃圆筒的形状基本稳定,万老汉指挥着工匠们搬来架子,与燕似山合力将玻璃圆筒横架在架子上。燕似山这才从高架上跳下。   接下来的步骤,工匠倒是已经熟练了。   先拆下吹管,用切刀迅速平整地切掉圆筒两端,再拿只小锤在吹口处轻轻一敲。   咔的一声,裂痕迅速向两边延伸,整只圆筒就出现一条笔直的口子。   万老汉用工具夹起那支圆筒,去窑炉中加温软化并平整。   章实过来笑道:“燕将军辛苦了。往下还要等上好一会儿,四公子、二公子,这里热,咱们都到外边等吧。”   姬安点点头,和上官钧一同带着人往外走。 第148章 玻璃   出到屋外,哪怕下午没什么风,也比蒸笼似的屋里强上许多。   不远处有口井,旁边搭着凉棚,棚里摆着些简易桌椅,给人纳凉休憩之用。   姬安等人去了棚里坐着,一众人都各自解下腰间水囊,先猛灌了一轮水。   章实长呼口气,面色轻松地笑道:“真没想到,燕兄一来就有如此大的进展。”   燕似山想起他先前的玩笑话,看姬安浑不在意地坐在这简陋棚子中,用浸了水的帕子擦脸和手臂,一时胆子壮了些,说笑道:“是沾了陛下的‘仙气’。”   姬安哈哈笑道:“燕卿不必把功劳推给我,工坊往下还指着你呢。回头我再让人给你送份奖赏去。”   章实也说:“燕兄在京时日有限,还得烦请你早日教会工匠们如何吹制。”   燕似山乐呵呵地谢过恩,又有些烦恼地道:“可是这得练。虽然也讲究一些技巧,但要能一下吹出那么足的气,少说也得练上三五个月。我只能把吹法和训练法教了,剩下就是水磨功夫,看个人了。”   姬安却说:“暂时也不需要吹那么大块的。”   章实和燕似山就都不解地看过去,燕似山还问:“听章兄说是拿来做窗户,那不是越大越好?够敞亮。”   姬安耐心解释:“越大是越敞亮,但吃到的风力也就越大。玻璃脆,大了易碎,风大起来怕受不住。哪怕不说风力,平日不小心磕到撞到的,都可能打碎。”   以现在的工艺,玻璃的强度还很有限。   章实和燕似山也就瞭然地点点头。这点不难理解,像纸张也是,越是大张的纸拉展开,越容易被风吹破。   姬安又用手比划一下:“每片玻璃达到这个大小就差不多,嵌在窗格里。这样既能保证透光,也能顶得住风。而且,从制作上来说,也是越大片、成品率越低,碎了都不好替换。小的哪怕撞碎,也好换些。”   章实目测着估摸了一下:“那就是八寸左右……陛下考虑得周到。”   燕似山:“八寸就好练多了,一个月就能差不离。”   姬安续道:“让工匠们慢慢练着。等寻到脱色法,能烧出无色玻璃了,就可以吹出刚才那种大块的来做镜子。”   燕似山一愣:“无色?刚才的是……”   章实回他:“现在烧出来的会带绿色。等会儿制好了拿出来,燕兄就能看到。”   燕似山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镜子是……像铜镜那样的?”   姬安:“对。铜镜很难磨出那么大一块吧,不仅费工费料,还很重,保养也很费事。用玻璃制就方便了,装个木架子,比铜的轻省许多,保养更简单,淋水洗、用布擦都行。”   燕似山想像了一下,惊叹道:“那么大的镜子,岂不是很方便照出全身!”   姬安笑眯眯地回道:“是啊。若能制出来,绝对很受欢迎,又能给我的内库多添一笔进项。不过,燕卿要保密哟。到时别人看成品,不太容易想得到是玻璃做的。”   燕似山连连应声,再好奇地问:“为什么绿色的玻璃不能做镜子?”   姬安:“也不是不能,就是做出来带着绿,照东西是偏色的,不好用。”   燕似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流露出些许失落之色:“那刚才臣吹出来的那块,就没用了……”   姬安刚要安慰他,却听一直没说话的上官钧突然开口道:“不会,制出来了总有用。你还可多吹几块,嵌成两扇屏风。冬日里风不大之时,陛下在廊下或院中、亭中赏景,都可用上。既阻了风,又透光明亮。”   燕似山听得双眼一亮:“臣会努力!”   姬安笑道:“你看着时间,也不用勉强。”   上官钧也说:“你可在京多留些时日。但得计算着,待你回到河关,换燕伯善来京述职,要让他能赶上九月的中央军阅兵。”   燕似山一愣,又赶紧应下。   姬安看他面上带点紧张,出言安抚道:“是我想见见你们父子。要不是河关边军离不得人,这回就让你们一同来京了。不过分开也好,你们父子俩一人凑一回热闹。”   燕似山这才收了紧张,有些不好意思地抱拳道:“谢陛下恩典。”   几人就这样聊着天,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工匠们簇拥着两个人一同向这边来。那两人分别用工具夹着一块平面玻璃的两端,万老汉走在一人身侧。   姬安欣喜地起身迎出棚去,其余人自是都跟着他。   万老汉留意看着,见章实跟在那两位“安公子”身后,便先对两人行礼,简单介绍道:“托燕将军的福,终于制出一块如此大的平面玻璃。现在还烫着,待再晾几个时辰才能完全冷下来。”   姬安仔细地去看那块玻璃。   玻璃整体依目测是颇为平整,带着浅绿色,这个天气看到还有种清凉感。只是,除了颜色之外,通透度也还赶不上先前章实用来磨透镜的水晶。玻璃内部虽没有气泡,但有些许浑浊,倒是有点点磨砂玻璃的意思。   不过,能有这样的成果,姬安已经很欣慰。哪怕只当窗户用,总比现在的纸窗敞亮许多。而且,便是不卖镜子卖窗户,也能赚上一大笔。   姬安刚要夸奖众工匠,突然又想起自己还瞒着身份,就拉着上官钧退到一旁,对章实笑道:“谢谢五郎带我们来看这新奇东西。”   章实会意,上前对万老汉说:“辛苦万老。我刚才已和燕将军说定,他在京中这段时日,会来教工匠们吹制技巧。”   万老汉点下头,对燕似山行礼道:“偏劳燕将军,小老儿先代小子们谢过。”   燕似山笑着回礼:“都是为圣上分忧。”   万老汉再对章实道:“这块玻璃还要晾,我先带小子们去处理。方才我已经让人去告知任少府,待他赶过来,我们再细商量。”   章实笑道:“好,万老先忙着。”   万老汉目光快速地在姬安和上官钧脸上扫了下,没多说什么,带着众人回转。   章实转向燕似山:“燕兄今日是还要去别处,还是继续在这儿多吹几块,好总结经验。”   燕似山刚吹出了大盛首块平面大玻璃,此时正是有干劲的时候,而且心里也惦记着上官钧刚才说的“多吹几块制成屏风”,干脆回覆:“我留下!”   姬安看他们说定,才道:“我和二郎就不多留了。晚些时候宫里会送绿豆汤过来,你们和众工匠都多喝点,解解暑气。”   这事姬安刚才已经吩咐一名羽林卫回宫传话。   姬安还寻思着,明天再找任守说一下,凡有少府工坊在夏季里开窰,开窰期间都寻人每日给工匠们熬绿豆汤。现在内库充盈,后宫产出还基本能自给自足,拨钱买些绿豆他还供得起。   章实和燕似山谢过恩,将姬安和上官钧送出工坊,才转身回去。   姬安和上官钧策马平行,高兴地感叹:“没想到燕似山回来还有这样的惊喜。希望彭彧说的那个人,也能快些找到。”   上官钧温声道:“陛下耐心等等,总会寻到的。”   姬安看着他,笑弯了眼:“二郎运气一向好。有你这话,事情就稳了。”   ○●   玻璃吹制有进展,让姬安心情大好,这几日批奏疏都觉得更有干劲。   随后,姬安也很快安排好了去皇庄视察一事。   皇庄在京郊,占地广,哪怕走马观花地转完一圈,也得耗去个一两天。   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下午姬安就带着人出发了。晚上在庄子里住一晚,争取明天能视察完。后天一早就可以回宫,下午还能议事。   除了农学署众人,随行的还有姬安准备明年派去推广新作物之地的一众知县后备役,以及齐万生和师晟。燕似山现在一心扑在吹玻璃大业上,向姬安告了个罪,没跟来凑热闹。   姬安和上官钧带着众官员骑马,这次随行的内侍小厮和羽林卫也都骑马,后面跟着装行李的马车。农学署的庄户和个别官员不会骑马,姬安就让人备了车给他们坐,行进速度能比走路快上许多。   夏天日头长,城外官道上比姬安上回冬天出来时热闹不少。两旁远望出去,大片大片的田地都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姬安和身旁上官钧谈笑,时不时也跟伴驾身侧的齐万生、师晟、李震士、田守朴聊聊天,这一路倒是走得轻松惬意。哪怕昨天以前连下了两三日雨,官道的路面还没干透,马走起来总没有平常舒坦,姬安也没感觉多难受。   日头快落下之时,一行人来到庄子上。   这处庄子离京城最近,却不是建给天子出来落脚的,只是便于管理附近的田地。但姬安图方便,就定了住在此处。   姬安还不想搞得太兴师动众,就让随行官员全穿便服。庄子这边上官钧提前派了厨师过来准备,也派了一支羽林卫先布防。今日就只是庄头领着他几个亲信低调迎接,暂时没有惊动太多人。   众人下了马,姬安一边跟着庄头往里走,一边寻问些简单的情况。   走没几步,突然听见隔墙传来一阵喧哗,依稀还有男男女女叫骂之声。   姬安不由得停下脚步。   上官钧沉声问:“那边怎么回事?”   庄头几人一下白了脸色,直接屈膝跪下:“陛下、大司马恕罪,是小的没管好庄子……”   姬安示意身旁关忠扶他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说就是了。”   庄头战战兢兢地回说:“听这声音,应该还是赖家小妹的事……” 第149章 做主   姬安听到“赖家小妹”四字,脑子里立刻映射到了“赖大壮”身上。   虽然姬安继位之后事忙,随着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对很多人的印象都会渐渐变淡。但赖大壮毕竟帮姬安种过白萝卜,换到当时对姬安很重要的能量,后来还是姬安问上官钧要过来的人才,并且亲自做了安排,也就还记得清楚。   赖大壮有个妹妹,识字。当初赖大壮那些种菜经验就是她整理成文,后来还登在《旬报》上。姬安没见过她,但知道有这么个人。自从农学署设立,赖大壮兄妹两个都归入其下,也算是领朝廷俸禄的公职人员了。   先前农学令李震士带了大半人去河关指导边军种稻,留了一小部分人在京中研究跟进新粮种和棉花。留下的人都住到了现在这庄子上,只偶尔回城。赖小妹在这里倒也正常。   此时墙外的喧哗声更大起来,似乎不少人在说话,七嘴八舌的也听不清。   姬安继续问:“赖家小妹什么事?”   庄头往姬安身后飞速扫过一眼,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她舅家找过来,说要把她接走,但她不愿意。一开始,她舅家那几人只是日日来寻,拿话磨她。可后来,许是不耐烦,还曾直接拉人走……”   姬安听得眉头皱起,面色也变沉。   庄头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接道:“当时就被众庄户拦下了!农学署的官人们也说,赖小娘子既不愿,没有这样拉人的。只是那几人总来,还……还到处讲赖小娘子的坏话……”   说到最后,他声音就不自觉地越来越低。   姬安刚想问“什么坏话”,见庄头又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反应过来该是不好说,就收了话。只让庄头接着带路,赶紧安排好一众人。   同时,姬安还向上官钧递个眼色。   上官钧会意,点了一队羽林卫:“去外面把人看住。”   那队羽林卫领命而去,姬安带着众人继续跟着庄头往里走,各自安顿好。   姬安和上官钧还是同住一个院子。   先过来的内侍小厮们已经将屋内都布置好,冰鉴都摆了好几只,尽量让两人这一晚能住得舒适。   姬安惦记着刚才的事,直接往铺好凉席的榻上一坐,就让人传庄头进来回话。   庄头刚进来,还没开口,又有人来报李震士求见。   刚才李震士就在姬安身后,应该听清了庄头的话。而赖小妹是农学署的人,李震士会来过问也合理。姬安就宣人进来,和庄头一并赐了座。   姬安先确认:“李卿为何事而来。”   李震士看一眼庄头,拱手回道:“亦是为了赖小娘子之事。昨日有个庄户返家,说起这事,臣有所耳闻。”   农学署众人从河关回京之后,姬安给了他们几天假期。这段时日连李震士都在京中休息,明天才正式开工。   姬安听到这,突然发现一直没人提到赖大壮,不由得问:“赖大壮不在吗?”   以赖大壮对妹妹的爱护,应当不会由着舅家乱来。   李震士回道:“赖大壮经验丰富,臣将他留在河关,待冬小麦下种再回。臣领属下回京时,他还托众人多照顾他妹妹。”   接着就转到正题上:“赖小娘子与她舅家表兄定过亲。据说那家人刚从江南回来,就逼着赖小娘子进门完婚。”   庄头连连点头:“是这样、是这样!赖小娘子先是推说兄长不在,无人做主,待兄长回来再谈婚事。但那家人说已经看好了日子,若是错过,三年内都没那么好的旺家吉日。   “赖小娘子被逼得狠了,就说要退婚。可他舅舅、舅母又说,他们兄妹俩没了爹娘,又没有叔伯,如今长辈就只是这一个舅,当然得听舅的。   “被庄户们阻过之后,那家人便到处说,是赖家兄妹如今发达了,就看不起穷亲戚,不愿认父母定过的亲。还说……肯定是勾搭上了哪个上官,不然一个女人怎么能进衙门做事……”   姬安听得心头冒火,猛一拍身旁小案:“简直岂有此理!”   庄头赶紧接道:“当然没人信他们的鬼话。但那几人太能编排,话里话外还扯到庄里的人。众庄户每每只能把人赶走,顶多对骂上几句,也没法如何。毕竟是家事,外人不好过多插手。   “小的劝过赖小娘子,让她先避回京里去,等她兄长回来再理论清楚。可现在农学署缺人手,那么多田都需要做记录,两位官人忙不过来。她识字,能帮不少忙,就还是坚持留下来。”   姬安就叫过旁边洪大福:“去让羽林卫把那家人都押过来,也请赖小娘子过来。赖大壮不在,今日我就为我子民做这个主!”   洪大福也有妹妹,刚才在旁听得脸上都现出怒意,此时大声应了是,转身就往外跑。   姬安犹自愤愤,突然感觉压在桌上的手背一阵冰凉。   他转头看去,就见一条湿帕子盖在自己手背上。   对面上官钧开口说:“陛下敷敷手掌,我看着好像都拍红了。”   姬安愣了下,应过一声,翻手抓起那条帕子,收回来自己擦擦手掌。刚才生气,不自觉地大力了些,此时凉一凉还真是挺舒服。   关忠挨过来低声劝:“陛下莫气,那等小人,狠狠处置了便是。”   河清和海晏端着茶具进屋来,先给姬安和上官钧都倒上晾好的凉茶,再给李震士和庄头也倒了。   上官钧端起茶,也劝道:“陛下多喝两杯,去去心火。”   姬安给他说得不禁一笑,跟着端茶。   喝过一杯茶,姬安才平下怒火,抬头问李震士:“李卿,两家的婚约要如何解。”   李震士任过多年地方官,管民生,肯定碰到过此类事。   果然,李震士就细细答来:“正式的定亲,是指走过文定。有些人家也会先下部分聘礼,讲究的还会拿两边签名的礼单到衙门盖个印。日后若有婚姻纠纷,这就是个凭证。   “而办理退婚,依我大盛律法,若已下聘,女方须退还男方聘礼,方可解除婚约。这时,若先前的礼单经过衙门,双方会再请衙门做个退婚见证,核销那张礼单。   “只是,事情过衙门,就要收些费用,也免不了还要给经手官员、文吏使些润笔费。因此,除非大额聘礼,百姓们一般也不会上衙门走那套程序。   “民间多数的定亲,通常就是口头约定,并交换信物。那退亲之时,两边把信物再换回去,下过聘的退了聘礼便好。只是,经常会出现在聘礼上扯不清的情况。”   庄头跟着猛点头:“李令说得对!那家人就是咬死了赖小娘子家当初收过五十贯聘礼,要退婚就得先退这笔钱。但赖小娘子不认这账。”   姬安也就心下有了数。   五十贯,以赖家兄妹现下的境况,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赖大壮认不得几个字,赖小妹却可以作文写信,可见原也是家里极得宠的。赖大壮离京,多数钱应该会留在赖小妹这里收着。   而赖小妹在有钱的情况下,哪怕对方一再造谣,都没有选择拿钱买清净。想来那笔五十贯的聘礼多半是那家人无中生有,她也忍不下这口气给钱。   姬安等过一会儿,洪大福领着赖小妹进了屋,后面跟着押人的羽林卫。   那家人还不少,三男两女,看得出是夫妇两个和三个孩子。   庄上的屋子本也不多宽敞,这一下都挤满了。   赖小妹半垂着头,不敢四下乱看,听见洪大福提醒“向圣上和大司马行礼”,才对着前方行了万福礼:“民女赖小妹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免礼。大福、关忠,给她搬个座。”   洪大福就引赖小妹退开些,关忠搬来张椅子,位置和李震士、庄头相对。   赖小妹应该听赖大壮讲过姬安喜好,谢过恩,大大方方地坐下。   姬安心下颇为欣赏,也难怪她能顶得住旁人传坏话。   接着再看她舅那一家五口。   那家人许是震惊太过,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件小事竟然会惊动天子,个个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愣模样。   姬安微微眯眼,转眼看向旁边:“大司马,面君失仪,该如何论罪。”   上官钧淡淡开口:“冒然直视圣颜,先杖责二十。”   洪大福立刻接话:“听到大司马说的了吧!都拖下去打板子,没板子就抽鞭子!”   那五人顿时脸色刷白,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呼喊“陛下饶命”。   姬安等着他们结实地磕过几下,才给洪大福使个眼色。   洪大福:“都闭嘴,你们吵着陛下了!再不闭嘴,多杖二十!”   那五人赶紧闭了嘴,也不敢抬头,只保持着叩头的动作。   洪大福续道:“直起身子回话。陛下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再多话吵着陛下,定不轻饶!”   姬安看那五人直起了身也乖乖低着头,心气顺了点,开口道:“事情朕都听说了。天下人皆为朕的子民,如今朕就替赖小娘子做了这个退婚的主。”   说完,也不管那五人如何,直接问赖小妹:“当初你两家定亲,可有交换信物?”   赖小妹取出一条手帕:“这帕子上绣着民女与表兄的姓名和八字,当初两家一边一条,算是信物。”   姬安一看,这种信物好像两边换回去也没意义,就说:“既如此,你两家都拿出信物来,一同烧了。从今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又去问那家人:“你们家那条呢,快拿出来。”   姬安在上头看得清楚,年轻的那两男一女还只是又惊又气又不敢发作,年长的夫妇两个却是面色着急。   听得姬安终于问到他们,妇人再忍不住,急声道:“陛下,我两家的婚约已定了十几年,哪能她说不嫁就不嫁!”   姬安先礼后兵:“两家结亲,得两厢情愿。如今赖小娘子不愿嫁进你家,你家又岂有强娶之理。再说,哪怕成了亲的都可以和离,何况还只是定亲,自然能退。”   妇人咬咬牙,再争辨道:“可她家收过我家五十贯聘礼的!退婚先退钱!”   姬安:“你们可有凭证。”   妇人:“乡下人家不识字,没有立证。但的确给过!”   赖小妹飞快地瞥过姬安,再垂下眼,说道:“陛下明鉴,我家没有收过他家一文银钱。否则,怎会不绣在那约定的帕子上。”   妇人抬头狠瞪她一眼:“陛下,定亲时她还小,几岁的娃儿哪记得事!起初她家没说先要聘礼,结果我和她娘分别绣好帕子,交换之时她爹才提。我家念着都是亲戚,就直接给了钱。”   赖小妹到底年轻,这时忍不住流露出焦急之色。   姬安却是轻笑一声,懒得再辩,直接道:“任你巧舌如簧,朕只认凭据。快缓存出那条帕子。”   上官钧看姬安一眼,接话道:“抗旨不遵,先拖下去杖五十。”   跪在地上的五人再次一抖,三个年轻的已是认清了现实,扭头小声劝父母。   夫妇两人对视一眼,妇人这才不甘不愿地掏出那条手帕。   姬安让洪大福接过来,给赖小妹确认过,就让她当场烧了这两样定亲信物。   随后说:“赖小娘子为朝廷做事,你五人若再纠缠于她,四处传她坏话,便是败坏朝廷清誉。到时被启阳府捉去下狱,休怪国法无情。”   五人再次磕头,连称不敢。   姬安:“若你们能找出那五十贯的凭证,或是多名证人,亦可去启阳府上告,庄知府自会催促赖家退回聘礼。”   说完,挥挥手。   上官钧:“带他们出庄去。”   羽林卫便上前押起五人,庄头识趣地起身领路。   事情了结,赖小妹谢过恩退出去,李震士也一同告退。   姬安却没急着休息吃饭,而是沉吟着对上官钧道:“我怎么总觉着,那家人好像不太对劲啊……” 第150章 补漏   上官钧正吩咐小厮们打水,闻言回身问:“陛下觉得何处奇怪。”   姬安一边回想一边说:“我记得赖大壮当初说过,他是……五年前家中出事,没了爹娘,才带妹妹上京投亲。按地址寻过来,却发现舅家已去了江南……江南这个范围可太广了。   “赖大壮估计是跟邻居打听到的,但听他的意思,像是连哪个县哪个州都不知道。否则,他们兄妹就这一家亲戚,还是赖小妹的未来夫家,他怎会不带妹妹寻过去,而是一直留在京中。”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许是那家人离京之时也不知具体落脚处,到了江南再设法给赖家传信,却不知赖大壮兄妹收不到,又没想起给京中邻居也送个信。   “民间送信只能请托熟人或商队、镖局,消息发送非常慢。甚至途中丢信,或传信人出了事没能去到原定目的地,都不是稀罕事。赖大壮可有说过赖家在何处,那家人又是哪年离京。”   姬安摇摇头:“这倒是没提过。可那家人感觉先前也没有想找他们兄妹的意思,五年了,真要有心,回赖家那边一问,早就能寻到京中。民间不是都成亲得早,赖大壮五年前进京,应该就是想送妹妹出嫁。”   赖大壮今年是二十四岁,姬安看赖小妹大约十九二十。五年前就是十四五岁,正是民间女子出嫁的年纪。赖小妹到现在都没嫁人,原因之一大概也是顾忌身上的婚约。   上官钧:“陛下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有可能是那家人当初不想认这婚事了,又嫌寻人退婚麻烦,或是想着留这婚约当退路,就特意没有留细致的消息。   “至于现在……陛下的《旬报》上登了赖家兄妹不少文章,他们应该是发现了,觉得兄妹俩混出了头,才再费心思找人。开口就提五十贯,说不定他们还细算过赖家的润笔费有多少。”   《旬报》对外征稿的栏目都明确写有润笔费,有心算就能算出来。   姬安顿时又生出点火气:“什么龌龊心思!他们倒是走了个干净,就耗着人家小娘子退不了婚,想新寻个人家都不行!现在还有脸找回来要娶人!”   上官钧听得不禁失笑:“陛下前一句还怨他们不见踪影,耗着人不能退婚,后一句又怨他们如今找回来娶人。他们不回来,赖小妹身上的婚约也解不成。”   姬安:“但若不是我遇上了,这婚约要解也不容易。即便给了他们钱解除婚约,赖家的声名也被他们败坏了,赖小妹恐怕都难找到好人家。”   说完,拧着眉思索片刻,又问:“找不到人就退不了婚,这种事应该不止赖家兄妹遇上。通常怎么处理?”   如此琐碎的民间事务,上官钧也不甚清楚,只得建议:“陛下可再招李震士来问问。”   姬安想着庄子没多大,众人住处离得都近,就叫洪大福去传话。   上官钧却拦了下:“先用膳吧。陛下不饿,我都饿了。”   姬安一想也是,众官员的夥食由庄子准备,这个时候说不定李震士正吃饭呢,于是让人先摆饭。   吃过饭后,姬安再把李震士招过来,问他像赖小妹先前那样,寻不着人的婚约该如何解。   李震士:“此类事,虽然数量少,但臣也曾遇到过几回。我大盛虽不限制百姓流动,但人在何处牵涉到丁税收取。是以搬离一地前需上报当地衙门,抵达目的地后也要到当地衙门登记。   “赖大壮的舅家,只要先前在京中不是当下人被瞒报丁口,离京之前必然在启阳府登记过。否则这边寻不到人收税,积累税额高了会发他们的海捕文书。   “如此,赖家兄妹寻人不着,可到启阳府去查那家人离开的时间,也能请衙门裁夺解除婚约。但因律法未规定到如此细节,如何裁夺就由官员自行斟酌。   “臣遇着的几回,凡对方搬离一年以上没有音信,再经邻里确认无详细可寻之处,臣就会给出婚约作废的裁定。若日后对方寻来,可到衙门查档,证明并非有意毁婚。   “当然,若有下聘凭证,聘礼还是要退的。不过,据臣所知,有些更谨慎的官员,会将时间延长至两三年。也有人懒得管这些琐事,那寻不着人的一方只能拖着,或是冒险重新婚配。”   姬安继续问:“重新婚配之后,若是对方再寻来呢?”   李震士:“双方协商解决。民间其实很多事都不会上衙门,包括找不着人的一方,去衙门的都少,通常就是直接再婚配。   “若后面闹上公堂,怎么判也是官员自行斟酌。臣估摸着,和稀泥的多些,重新婚配的这方给对方赔些钱,也就过去了。”   这倒是和姬安预想的相差不大。   姬安就转向上官钧:“我觉得李卿的做法颇为合适,一年差不多,再长要耽误人了。不如就将这条固定下来,以后下面也有个处理依据。而且,此种情况下,不管是否再婚配,只要想解除前一桩婚约,都可以解。二郎以为如何?”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考虑得周到,想来政事堂也不会有异议。”   姬安一笑:“好,后日回京就议。”   李震士起身行礼道:“陛下时刻念着百姓之事,是我大盛百姓之幸。”   *   赖大壮的舅家——冯家一家五口被羽林卫赶出庄子,尽管心中再不甘愿,也知道现在连天子都帮着赖家,他们再纠缠下去,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冯家住在二里地外向一家佃户租的小屋,这时慢吞吞地往那走,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当然不敢骂天子,就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赖小妹身上扣,听得旁边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皱眉远离他们几步。   回到屋中,一家人囫囵吃过饭,在院中纳凉,还继续骂着赖小妹。   冯大发眼珠转转,摸出几个钱扔给弟妹,让他们找周围人家去买点明日的菜。   弟妹虽不愿动,但被他催促着骂了几句,也只得起身出门。   冯大发等着弟妹都离开,就压低声音对爹娘说:“咱们手上钱不多了。那边可还盯着,再拿不出钱还,就真要把咱家全卖了。”   冯父叹气道:“那能有什么办法。这事都被天子过问了,咱们再去找人,怕是连命都要丢掉。”   冯母恨恨说:“连传她搭勾人她都不肯掏钱,我看她这辈子就抱着钱过好了!”   冯大发:“污她她不在意,但她那身世……她总不能不在意了吧。”   冯父冯母都是一愣。   冯父随即看一眼院门,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知道什么?”   冯大发咧嘴一笑:“我知道什么,不也是听你们说的。”   冯父冯母对视一眼。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责备儿子以前偷听,冯父脸色有些凝重,冯母却是一副心动之态。   冯父:“可那只是我和你娘猜的,没一点凭证。”   冯大发:“要什么凭证。吓一吓她,哪怕为了她哥,她也会掏这份钱堵我们的嘴。”   冯母想了想,小声说:“可她若是不知道呢。赖家那两口子不一定就告诉她了,她要当我们唬她,再找天子给她撑腰……”   冯大发:“娘,你当天子是她想见就能见到。今日也就是我们倒霉撞上了。”   冯父:“但你娘说的对,她不一定知道。要不,等赖大壮回来?”   冯大发:“我们能等,那边能等吗?我可打听过了,赖大壮得秋后才能回来,算上路上时间,起码得到十月!”   冯父冯母再对视一眼。   冯大发:“总得先试一试。而且,凭证嘛,咱们造几个就是了。她一个小娘子,能懂得了什么,还不吓得乖乖掏钱。说不定,以此逼她嫁进门,她也得答应,到时不就是‘两厢情愿’了。”   冯父冯母顺着他这话想过一会儿,觉得的确是个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   三人于是嘀嘀咕咕地商量起来。   ○●   京城里。   朱顺在香皂铺里盘完账,再了解过铺子最近的情况,也就起身回宫去。   香皂铺原本是汤开泰当掌柜,他和何万利被姬安派往北边边塞推广织羊毛线之后,铺子就换了一个掌柜。但朱顺时不时要来查账,现在香皂铺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必须盯紧了,不能出差池。   夏天日头长,最近宫中下匙时间跟着推迟。朱顺看日头还高,并不急着赶路,骑着马在热闹的街市里不急不缓地走。   行到通往御街的坊门前,朱顺感觉口渴,一摸腰间,却发现忘了带水囊。   却也不打紧,京中哪里都不缺一口吃的喝的。   朱顺四下望望。夏天各种饮子的生意好做,路边的几个棚子里竟是都坐满了人,摊子边还围着一些站着喝的。   他又看到一间不远处有家小茶馆,便策马过去,在门前下了马。将马栓好,进门吩咐小二上碗凉茶,便寻处能看得见马的座位坐了。   茶馆是真挺小,只摆着四五张桌。大概是嫌弃屋里闷热,此时店里人并不多,刚才朱顺走进来,还正好和两个出去的人擦肩而过。   现在除了朱顺,也就他后桌坐着三人。一个干瘦的老妇人,一个结实的年轻男子,和一个面带稚气的小少年。旁边还放着行李,像是刚进京的一家子。   朱顺落座时不自觉地瞥去一眼,见那少年正在翻看《旬报》,不由得暗自一笑。   《旬报》在京中销量高,投放量也大,连这样的小茶馆里都有。看到姬安的东西受百姓欢迎,他这个近身内侍自然也为姬安高兴。   朱顺耳朵灵,店里又安静,哪怕外头热闹,他等茶时还是听到后桌的老妇人和年轻男子在小声说话。巧的是,他们说的方言朱顺还勉强能听懂,和以前带过他四年的那个老宦官说的接近。   老妇人:“找户人家讨口水喝就好,还进来喝茶,多浪费钱啊。”   不过,话像是埋怨,却没有生气之意,声音里只含着担心。   男子安抚她道:“干娘,都进京了,一路省着用,现下花一点也没什么。刚才我和掌柜打听过,京里活多,明日我就去找个活,钱的事你不用愁。而且,小弟想看报。都是五文钱,不如喝凉茶吧,掌柜不就痛快借一份了。”   老妇人无奈地笑说:“村里人还都说你憨,不肯和你结亲。可这一路上啊,就你道理多。”   男子嘿嘿笑两声。   这时,小二给端了凉茶来。朱顺结过账,不紧不慢地喝完。   他放下碗,正准备起身,突然又听后桌传来道细声,该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少年声音里带着惊讶:“常胜哥,你看这!悬赏千金啊!可那里不是……”   不过,他随即就捂住嘴,声音低得听不见了。   朱顺不禁一愣——悬赏千金,只有紫霞山毒雾的事。 第151章 远客   朱顺刚按在桌上的手又收了回来——竟给他遇到知道紫霞山的人。   紫霞山的毒雾,目前一直没有人来应悬赏。那里偏远,朝中官员甚至没有当地出身的。顶多只寻得到同一个县的人,却是县城出身,离紫霞山还远着,完全不清楚当地的情况。   朱顺抬手招来小二,摸出钱买了一份最新的《旬报》。待小二拿过来后,慢悠悠地在座位上佯装翻看,实则注意力始终放在身后那桌人身上。   就听那老妇人先责备道:“全喜,你该叫叔。没规矩。”   男子却笑着回:“没事,干娘,村里孩子对我都乱叫。我们两边各论各,全喜爱叫什么都行。”   接着又问那少年:“你说什么赏金?这么多字,我认不全。”   那少年却让男子去问掌柜有没有前面的某一期《旬报》。男子去问掌柜借了来,少年立刻哗哗地翻看。   朱顺知道他在找毒雾详情,更加集中精神去听。   不过,随后三人的声音都变得很小,估计是那少年示意的。朱顺只依稀听到些“能不能”“可我没有”“太冒险”的只言片语。   待他们的声音再恢复成原本的音量,话题却不再是悬赏。   男子道:“走吧,先寻间客栈对付两日。明日我去寻活,寻着了再寻房。阿姊那边肯定得慢慢等消息,不过干娘放心,都到了京里,总能见着人的。”   老妇人叹了口气:“常胜啊,真是多亏有你,不然老婆子我怕是这辈子都再见不着闺女一面了。”   男子劝道:“我的命是干爹干娘救的,这点事算得上什么。干娘还能走不,要不要我背你,让全喜再背一段行李。”   朱顺听到这里,知他们是要走了,就放下《旬报》转过身,招呼道:“这位郎君。”   那边三人被这声吸引,一同看过来。   男子见朱顺一身文人长衫,抱拳换用官话道:“先生叫我?”   朱顺对他一笑:“我名叫朱顺,顺利的顺,你可唤我朱员外。我能听懂一些你们的话,如果我没听错,刚才你说要找活?正好我铺子里缺个干活的,你可愿意。”   男子顿时双眼一亮:“什么铺子,什么活儿,月钱多少,怎么结?”   朱顺打量似地看着他:“南货铺,就是搬搬抬抬的杂活。我看你的身板,力气应该不小。你若愿意,头一个月先算六贯,日结,不包吃住。如做得好,第二个月起我们签契,月结八贯。”   男子简直惊喜——先前他打听到的,在京里接卖力气的散活,每日通常可赚一百到三百文。但散活不是日日都有那么多,还要和人抢,真赚得到三百的时候不多。这里要能做上,头一个月哪怕低点,也有稳定的每日两百文收入。   不过,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问:“我能不能先到铺子里看看。”   朱顺笑着点头:“现在就可以去。”   说完,又扫一眼老妇人和小少年,续道:“你们初到京中,还没地方住吧。我有间宅子,可以先租其中一个院子给你们住着,一会儿看完铺子就可以过去。”   那三人对视一眼,没想到还有这个方便。男子继续问:“房租怎么算?”   朱顺:“每日八十文。”   老妇人和少年就忍不住抽口气——刚才听月钱,感觉每日二百文挺不错。可京城这消费也是够高的,租个房子就去了快一半。   朱顺补充道:“听着贵点,但你们去看过就知道,这个钱三个人住很划算。要觉得不行,可以再找。的确也有便宜的,每日二三十文,但得三人挤一间屋,没院子或是和别人共院子。”   事实上,他开的价还比市价低了。   男子依旧是谨慎地道:“那一会儿先看看。”   两边说定,男子便背起行李,少年扶起老妇人,一同跟着朱顺离开小茶馆。   朱顺牵上自己的马,却没有骑,陪着三人一路走,探问他们的来历。   男子叫鲁常胜,今年二十二岁;老妇人姓赵,和小少年李全喜是祖孙两人。三人自岭南的一个村子而来,进京寻亲。只是那亲人在高门大户里做活,估摸着得等那边宅子安排才能见上。   更多的,鲁常胜就没再透露,只小心地向朱顺打听京中的情况。   朱顺看他长得周正,面上是带着点憨傻模样,不过该说什么明显心里都有计较。赵老妪和李全喜则是完全让鲁常胜做主,一直不作声地跟着走。   不过,只是干亲,鲁常胜就能千里迢迢地护送这祖孙两人进京寻人。而且,到了京中还担起养家之责,足见其禀性。朱顺还是颇有点欣赏他,哪怕不为探听毒雾,也愿意出手相帮。   朱顺将鲁常胜三人带到了上官钧那间南货铺。这边比香皂铺好安插人,而且没有女子在,更方便些。   罗天瑞六月初就卖完糖回到京中,又忙起南货铺——现在还加上北货,都可以改叫“南北货”了。最近朱顺常来香皂铺,他自然是认得,见到朱顺领人进来,立刻上前招呼。   朱顺给他使个眼色,说了要招鲁常胜干杂活的事,吩咐般地把月钱什么的都说清楚了。   罗天瑞精明,而且黄义也叮嘱过要帮忙照看点隔壁姬安的铺子。此时他立刻不动声色地应下,正经招人似地带着鲁常胜看铺子,说明要做什么活。   鲁常胜看完,感觉没有异样,就答应下明日开始来上工。   朱顺又领他们三人去住的宅子。这回他骑上了马,还特地叫辆车载上鲁常胜三人和行李。   那间宅子是姬安买的,就是为了给身旁的亲信内侍出宫时有个落脚地休息,万一错过宫门下匙,也可以住上一晚。先前洪大福的家人搬进京,还在那宅子里住过一段日子,直到寻着合适的住处才搬走。   宅子算不上多大,穿过第一进的厅堂,后面只划分成两个小院子。不过地段好,闹中取静。院子也好,三间屋都坐北朝南,还带个小厨房,院中有口井。   朱顺道:“这里离太学近,附近住的多是那些学子的家眷。离图书馆也近,李小郎君若想看书,过去很方便。哦,那里还收有全部的《旬报》。以前《旬报》上登过京里的图书馆,李小郎君可知道?”   李全喜听到这话,腼腆地对朱顺笑笑,点了点头。   鲁常胜里奇外外看过屋子,问赵老妪:“干娘,你看可行。”   赵老妪:“我不懂,你拿主意就好。”   不过,她脸上免不了还是带出点意思——院子很好,但会不会太贵了。   鲁常胜倒是觉得朱顺先前没说错,这院子的确值得。以后他白日要出去做活,家里就剩一老一小祖孙两个,这样独院住着才能安心。他们还剩着些钱,加上他第二个月工钱还能再涨,也还住得起。   想清楚后,鲁常胜点了头:“朱员外,我们签契?”   朱顺笑道:“这个时辰,衙门都散职了。而且过趟衙门还得多花钱,没必要,先住着吧。今日便不算你们钱,明日起,房租直接从你的工钱里扣。”   说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得看看你们的文书,心里有个底。万一有衙门的人抽查到这,你们就说,是我的远亲,进京来投靠我的。你们去启阳府登记时,也可以这么说,那的书吏都认得我,不会为难你们。”   鲁常胜道过谢,取了三人的身份文书给朱顺。   朱顺仔细看过,见上面的确写着来自紫霞山所在的横川县。心下便想,等过段日子鲁常胜在南货铺做熟了,多信任自己一点,才好打听那毒雾的事。   ○●   姬安在庄子上休息一晚,翌日一早便领着人去视察田地。   看着广阔田地中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意,他的心情好转不少,脸上总算又挂上笑意。   这回由农学署留在京中的两名官员领路并讲解,姬安早先特意让少府做了个简易的扩音器,此时就给用上了。   今年的皇庄上,除了还留着小部分地种一些宫里不好种的东西,绝大部分地都成了姬安的实验田。   土豆、红薯、玉米各种了三亩良田,和三亩沙地或坡地,用以做产量对比。剩下的田一半种了棉花,一半种了小麦。   最先看的便是麦田。当李震士得知姬安已经在实验新麦种,着实是惊喜了一番。   姬安以前算是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也就见过有人在阳台种些瓜果蔬菜,和下村镇时见过长在地里的庄稼。因此能认得出一些常见的作物,但对种地的细节是一点不了解。   不过,此时他听着农学署一众人讨论这些新种小麦的植株,人人的话语中都带上掩不住的惊叹,也能稍微理解到系统出品的高产品种有多好。   看完小麦,再到土豆。田垄上一排排嫩绿的叶,看着就喜人。哪怕因为前两日刚追过一次肥而气味不太好,也无人显露厌恶之色。众人都默契地取出口罩戴上,一边听讲解一边走近去细看。   接着是红薯地。趁着众人都散开在地里观察,姬安凑到上官钧身旁,扯扯他袖子,指着地面绿油油的红薯藤叶说:“让人摘点回去,今晚我们吃这个。”   上官钧:“现在就能吃?”   姬安:“可以啊,炒着吃可鲜嫩了,煮汤也清甜。”   说着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自打来到这里,他就没再吃过红薯叶,终于又可以解解馋。   上官钧抬眼扫了一圈,招手叫过庄头,吩咐他一会儿找人摘一些。   随后想起当初两人分吃的烤红薯,在姬安耳边低声道:“我倒是更想早日吃上红薯,上回烤着吃很香。”   姬安听上官钧这么一提,也想起两人相互投喂的那一段,顿时觉得耳朵被那气息吹得有点发烫。   他揉下耳朵:“那可早着了,我记得春薯好像要五个多月才能有收成。”   上官钧诧异:“那么长时间。”   姬安:“夏薯就只要四个月左右,还留着两亩地试种呢。虽然看手册上说的,启阳的气候似乎不太适合种夏薯,但反正是试种,种一点当个参考也好。就像水稻,说是气候不宜,可也勉强能种得出,只是产量少。”   一边说,他一边不着痕迹地走开两步,叫过农学署的人问:“夏薯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下种了。”   那小官员连忙点头:“回陛下,就这两日。”   李震士笑着接话:“刚才臣等也说到这个,大家夥都等着看。”   上官钧站在原地看姬安和众人说话,见他又抬手揉耳朵,不禁扬起嘴角。 第152章 试种   看完红薯田,众人上马,继续往前面的玉米地而去。   李震士刚才见到庄头和一个留京的属下说话,此时便将人召到近前,问他什么事。   属下瞥一眼前头的姬安和上官钧背影,小声道:“圣上今晚想吃红薯叶,庄头问该如何摘,怕伤着藤,下官就给他说了下。”   只是,哪怕压低了音量,但两人都在马上,总隔着点距离,这话还是被就在前头的姬安听见了。   姬安回头看来,笑着说:“少少摘一些,不妨事的吧。”   那官员连忙行礼回道:“陛下说的是。那本种植手册上也写着,藤叶生长到一定阶段需要摘心,控制藤叶不要过旺,才好促进土里的茎块生长。其实前几日臣等就在议论该剪了,但庄头说安排不过来人手,要等几日……”   说到最后,他话音就有些含糊。   不过姬安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人手估计只是个藉口,庄头知道姬安和上官钧马上要来视察,怕藤叶不够密,瞧着会像没照顾好田一样,所以想拖到今日之后。   姬安便说:“日后要是缺人手会造成大影响的,若李卿不在,你们可让署中庄户去找王晦,王晦会转告给我。”   那些庄户现在也还要分出人定时去后宫查看种菜情况,找王晦并不难。   小官员面上一喜,连忙应了是。   农学署现在只有农学令李震士是从四品,有资格进宫求见天子。本来还有两个五品的佐贰官也可以,但李震士还没有选出来,空缺着。   被留在京中的两名小官员又摸不太清姬安的脾气,加上目前拖几日影响还不太算大,就没想法子往姬安那里报,怕反被怪罪。现在听到姬安这句准话,心中安定许多,也能看出姬安对新粮种的确在意。   小官员犹豫片刻,还是小声续道:“可是……陛下,那手册中建议将剪切的红薯藤叶喂禽畜,例如猪狗鸡鸭,倒是没说合适做菜……”   他说到最后,连上官钧都回头看来,吓得他赶紧闭上嘴。   姬安并不在意,只笑道:“既然禽畜能吃,说明无毒。只要煮熟之后人能嚼得烂,又如何不能吃。当然,如果叶子味道不好,自家又不愁吃,自是会喂了禽畜。”   李震士在旁附和道:“陛下说的是。若这红薯和黄豆一样,剪切的叶子也能当菜,想来百姓的种植意愿会更高。既都是要剪的,便多剪些,臣等今晚也尝尝。”   说完,想到先前看的土豆,顺口说:“不知土豆的叶能不能吃。”   姬安:“土豆的叶子我印象中似乎带有微毒。”   小官员也说:“手册上说嫩叶可少量食用,老叶含有一些毒,不建议当菜吃。”   姬安补充:“还有出芽的茎块,同样含毒,不能再吃。”   小官员:“陛下记得真清楚。”   李震士点头道:“那推广之时,这些得着重强调。”   说话间,众人来到玉米地,下马到田边细看。   此时粗状的玉米杆已长得比人还高,每根杆上长出的众多大片叶子相互挨碰着,一眼看去也是长势极好,有一些杆子的顶上还能看到已经冒出了花。   上官钧回想起先前吃过的玉米,伸手捏住玉米杆轻轻摇一下,感觉颇为结实,偏头过去小声和姬安说话:“没想到是这样的植株。先前听陛下说杆子能当柴火,我还以为和麦子相仿。那玉米是结在何处?”   这个姬安还是知道的,伸手指指杆上的几张叶子根处:“看这些须子,这是雌花。授粉之后,玉米就会结在这里。”   上官钧又听到两个没听过的词:“雌花?授粉?”   姬安再指指玉米顶上:“上头开是雄花,花粉掉在雌花里,就是授粉。只有授粉成功了,才会结出果实。植物结果都是这样。”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了解得很清楚。”   姬安连忙找现成的藉口:“我看过种植手册嘛。”   又招手叫农学署的官员:“有些天花已经开了,你们有没有准备人工授粉?”   还是刚才那名小官员,连连点头道:“准备了、准备了!臣等都是看到那手册才知,原来植物结籽需要有授粉这一步。难怪有时候水稻开花都差不多,却是有些植株结籽好,有些植株却差不少。   “手册上说,玉米的自然授粉主要靠风将顶上天花的花粉吹落。不过,竟然还能人工辅助增加授粉成功率。现在工具都已经备好,就是这活细致,大家夥都是第一次做,怕出了差错。”   姬安想了想,说:“这样,下面的地和坡上的地,都留一半不用人工辅助,到时对比看看和自然授粉的收成差别有多少。实验田嘛,都试一下。”   在他的计画里,玉米、土豆、红薯都是作为不占良田的辅助主粮来推广,会更倾向鼓励开荒种植。多种一样东西,时间成本也是成本,有数据对比,在推广之时更方便百姓按各家需要进行选择。   小官员连忙应声,李震士也在旁边记了下来。   这一整天,众人都在田间地头没离开。看完良田,再去看沙地、坡地,最后看棉田。   午饭就直接吃干粮,天热,众人的食欲也不多大。连姬安和上官钧都不例外,只不过他们两人的干粮是御厨准备,自然要比旁人的美味不少。   日落时分,姬安带着众人回到庄子上,一进院就先叫内侍们去备洗澡水。   这么热的天气,两人还在日头下待了一天。哪怕戴着帽,时不时还有人帮打伞,依旧热得够呛,不先冲个澡都吃不下东西。   几名留守内侍也算经验丰富,看时间差不多就先烧好了热水,让姬安和上官钧一回来就能用上。   只是,两人还未进屋,厨子先壮着胆子过来问那红薯叶该怎么做才好,姬安就将自己以前做过的做法说了说。   等姬安洗去一身尘土和汗水,清清爽爽地坐到桌边,晚饭也都备好,一样样送上来。   红薯叶做成两道菜。一道是炒的,沾着油的绿叶亮汪汪,在夏日里看着就感觉清爽开胃。另一道是和鸡蛋一同煮汤,虽然看上去没有炒的那道吸引人,不过绿黄白三色搭着也颇为好看。   姬安高兴地举筷,先给上官钧夹一筷子:“快试试。”   接着又夹上一夹塞进嘴里。   但,虽然的确带有他记忆中的味道,可口感并不算好。哪怕厨子已经挑了最嫩的叶子煮,吃起来还是没有姬安印象中的嫩滑爽口。   姬安嚼了好一会儿,咽下去,转头去看上官钧——上官钧这从小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怕是会觉得拉嗓子。   上官钧已经吃下姬安夹的那一筷子,也在看过来。   姬安:“怎么样?”   上官钧实话实说:“可裹腹,但未觉陛下说的鲜嫩。”   姬安伸手端起内侍舀好的汤尝过一口,对他说:“汤还不错。你喝汤吧,菜就别吃了。”   上官钧:“陛下也不要硬撑。”   姬安又夹了一筷子:“我还行。和别的一块吃,能吃下一些,主要我喜欢这味道。”   上官钧打量他一眼,突然问:“种植手册上没有推荐做菜,陛下如何想到吃这个,还觉得好吃。”   姬安心脏就重重跳了下,掩饰性地端碗继续喝汤,趁着这片刻工夫,急中生智地找了个能圆得过去的说法:“我在别的书上看到说好吃,那还是本主要讲美食的书。”   上官钧:“那或许是厨子的做法不对。既然地里要剪叶,让人每日送些到宫里去,给厨子研究如何做。”   姬安看蒙混过去了,心下总算安定,这时却摇头道:“不必了,我感觉应该是品种的问题。刚才我在百宝囊里看了下,发现有专门供叶子的品种,估计得种那种才好吃。现在的是高产种,为了茎块长得大,叶子会不好吃也不奇怪,没法两全。反正也能喂禽畜,不会浪费。”   何况,他们吃不惯,但家贫的那些百姓可没有这么多讲究,餐桌上总能多一种口味。   上官钧则说:“陛下既喜欢这叶子的味道,今年就先煮汤喝。明年种上一些供叶的品种,也就能吃上口感好的红薯叶了。”   姬安笑着点头道:“嗯,我也这么想。说起来,你庄子上的辣椒长得怎么样。”   上官钧:“我没问。不过,既没有特意报到我这儿的消息,应该没有异常。”   姬安:“明年我的地能腾出来了,倒是可以多试些新奇的菜种。”   两人说着话吃饭,最后姬安不知不觉也吃下了半盘子炒红薯叶。   ○●   翌日,姬安和上官钧按计画返京。跟去的农学署众人自然是直接留在庄子上,田守朴等新科进士在翰林院的培训还没结束,则是跟着回京。   姬安奔忙了两天,回到舒爽的清凉殿,洗过澡后懒得动弹,干脆把众宰相叫到这边开会。   他在会上提出了那个特殊情况下解除婚约的事,果然顺利通用。这也是预料之中,在需要吃人口红利的这个时代,朝廷的政策一向都鼓励民间尽早结婚。   等会议开完,姬安起身伸个懒腰,问上官钧:“这个时辰了,二郎还去不去枢密院。”   上官钧:“都可,若有急事,叔圭刚才会留下报我。陛下有事?”   姬安一笑:“没事。就是两晚上都睡不太踏实,你要没事,今晚就早点吃饭,早点上床休息。”   在庄子上住的两晚,两人谁都没提分床睡。但庄子上毕竟比不得清凉殿舒服,身旁又有个热源,姬安一晚上能醒三回。   上官钧回视着他:“可以。”   只是那眼神……   姬安轻啧一声,压低音量强调:“我要睡觉!”   上官钧嘴角弯起:“陛下骑了两日马,是该好好休息。在陛下心里,我难道是那不知轻重的孟浪之人。”   姬安小声嘀咕:“你最好不是。”   不过,说完又凑过去咬耳朵:“后日就休沐了……”   上官钧扬眉:“所以,明晚?”   姬安感觉脸颊有些发烫,目光往门口一瞥,确认无人,飞速地在上官钧脸上亲一下,又立刻直起身,快步窜出门去。   出得门来一转弯,就见朱顺、徐小七和洪大福正凑一起在回廊下说话。   三人见到他,连忙转身行礼。   姬安笑着叫了“免礼”,看向徐小七:“小七送奏疏过来?”   徐小七应了是,洪大福接着回:“陛下,自雨亭那头都准备好了。”   姬安:“行,我马上过去。小七,案子可有进展。”   说完感觉像催促,又补一句:“没有也无妨,慢慢来。”   徐小七:“有一些。奴刚就在和大福约明日的时间,要他帮忙认一认人。”   姬安不解:“认人?”   徐小七:“就是陛下落水那日,过来湖边的羽林卫。奴当时心急,没留意看人。大福自小认人就厉害,那日他又留得久些。”   洪大福也说:“当时的卫士们长什么样,奴都记得清楚呢。”   姬安夸了句:“一年了还能记得,大福厉害。小七去忙吧。”   徐小七应了是,告退离开。   姬安看朱顺还没走,知他该是有事,就问:“到自雨亭说?”   朱顺笑着应:“不是密事。”   三人来到自雨亭,各自落座。   朱顺就对姬安说了昨日收留鲁常胜三人的事,再续道:“奴估摸着,他三人像是有些头绪,但应当是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有顾虑,不敢领这悬赏。”   姬安便说:“这事你看着办。感觉时机合适了便和他们谈谈,只要是有用的线索,都会有相应的奖赏。”   朱顺早先就猜到姬安的态度,现在得到姬安的准话,更是放下了心。 第153章 线索   禁军军营中,正是放饭之时,不当值不休假的兵士都三五成群地去夥夫营排队领饭。   曹海跟几名同伴一边聊着天一边走,突然听见有人唤自己。   来人说:“营门有人找你,叫你出去一趟。”   曹海肚子正饿,面上就带出不耐烦,抱怨道:“谁啊,专挑吃饭的时候来!”   来人回他:“来了两个人。有一个我不认识,但另一个是圣上跟前的亲信徐内侍。他过来,说不定背后有圣上的意思。你还是快过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回头在圣上面前抱怨你。”   这话一出,不仅曹海一下露出紧张,连他身旁几人都面色有点怪异。   来人只是传个话,说完也就走了。   曹海只得对几个同伴道:“你们帮我领一份拿回营房,我出去看看什么事。”   几人也都催他快些去,还给他使眼色。   曹海点点头,没多说,转身快步往营门走。   一边走,一边心中打起鼓——不会真被发现了吧?   他知道徐小七和高勉最近在重查去年致天子落水的断桥案,他和当日轮值的同僚都被一个个叫出去单独问了话。   没想到时隔一年,这案子又被翻出来,几人心中都不禁忐忑。不过先前问完之后没再有动静,他们就觉得应当没事了。哪想到,今日又来,还偏偏就叫到了他曹海!   此时,高勉和徐小七正等在营门外。他们两人最近查案子,来过禁军营区多次,这两个月轮值守门的禁军全认得他们了,此时都没多在意。   徐小七往来路张望着。昨日他和洪大福约好了这个时间,此时却还没见人来。   高勉安慰道:“你不是说,洪内侍今日不当值,要出宫看家人去。许是路上有些耽误,反正人在这里跑不掉,多等等便好。”   不过,这话音刚落,就见前方远处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再等过片刻,身影渐近,正是骑马而来的洪大福。   洪大福来到近前跳下马,对徐高两人道:“小七、高给事郎,抱歉,等久了吗?我帮着我娘弄茶叶蛋,没注意时间。”   高勉笑道:“无妨,我俩也是刚到。”   徐小七向来话少,只点个头,上来帮洪大福牵马。洪大福也不在意,跟他一起将马牵到路边林子栓了,让马自己吃草。   待两人再走回来,关键人物曹海也出来了。   曹海发现竟然还不止是高勉和徐小七,连洪大福都在,心头的慌乱感更甚。但此时也只能强作镇定,过来抱拳行礼:“徐内侍、洪内侍、高给事郎,不知三位唤我出来有何事。”   三人却都没说话。徐小七和高勉看向洪大福,洪大福则盯着曹海的脸细看。   曹海被他看得心中越来越虚,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洪大福转了个向,对徐高两人肯定地道:“当日没有他。”   曹海猛地瞪起眼睛,嘴唇微微颤抖几下,才勉强牵起嘴角,快速地说:“洪内侍你可得认清楚啊!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当日那么慌乱,你真能记得清人?”   洪大福不满地皱起眉:“我当然记得清楚!不信就把人都叫出来,我一个一个认!”   高勉在旁向徐小七示意一眼,徐小七会意地拍上洪大福的肩安抚他。   高勉则是伸手抓住曹海的手腕。曹海下意识甩手挣脱,不料高勉的手劲出乎意料地大,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远离营门的地方走出一段距离。   确认守营门的卫士该是听不到了,高勉才对曹海道:“曹海,你可想清楚。这案子事涉圣上,你要现在说了,还能争取将功折罪。你要执意不说,隐瞒不报就是罪加一等。”   曹海咬着牙坚持:“可我真的……”   高勉打断他:“你是不是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你平日里交好的人有多少个,在营中一问便知。再让洪内侍一个个认,也就是多费些许工夫而已。”   曹海听得脸色阵青阵白,目光在高勉和跟上来的徐小七、洪大福脸上来回划动。   洪大福轻哼一声:“你莫非忘了,那日圣上也见过赶来的众卫士。圣上记忆力好着呢,要不你跟我们去面圣,给圣上亲自认一认你?”   听到这句,曹海终于顶不住了,垮着脸求饶道:“三位,那日我就是临时有急事,找个同僚顶我的班。真没做什么!”   徐小七:“你有什么急事,顶班为何没有记录。”   曹海:“我……外头有个相好的,家里出了点事,找我帮忙……羽林卫正规上报顶班换人极麻烦,这点事将军估计还不会同意。我就偷了个懒,那时直接给了腰牌……”   高勉:“你找的谁?”   曹海耷拉着脑袋:“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别把这事说出去吗?我发誓,就那一回!”   高勉却道:“查案过程都要钜细无遗地上报圣上,我们不可能替你们瞒住。不过,圣上心慈,或许会减轻你们的责罚。”   曹海长叹口气。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老实招供:“那日是陈勇顶我的班。”   高勉这才放开他:“劳烦你把陈勇叫出来。”   曹海应过一声,垂头丧气地转身往营门走。   看着他走进营门,洪大福再忍不住,赶紧问高徐两人:“你们怎么找出他有问题,是小七看出来当日没他?”   徐小七却摇摇头:“我其实对当时的人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就是对证词时感觉他不对劲。”   事情已经过了一年,现在再向那时的证人询问,记忆淡化,回答的状态自然和一年前很不一样,就突显出了曹海的不同。   曹海反而是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几乎答得和一年前分毫不差。高勉再问到一些当日的小细节,他有些能说得很清楚,有些却是含糊其辞,推脱已忘记。   到此时,高勉就生了疑心,感觉他的证词像是事先和他人对好的说词,熟背下来。因为心虚,对于背过的内容就记得清楚,但旁人没讲过的那些,他自然也就不知道。   洪大福恍悟地点点头,又奇怪地问:“可是,他偷偷找人顶班,为什么一同值守的人也要帮他隐瞒?”   高勉解释:“羽林卫既对顶班管理严格,那同一班人知情不报,肯定会受牵扯,要一起吃处罚。本来要是没出事,也就过去了。可偏偏不巧碰上事,就只能一班人都想法瞒到底。”   洪大福还有一点不解:“但就算找出那个顶班的人,他和其他人都是一同值守,别人都没发现异常,他也不会知道什么线索吧。”   高勉:“总要问问看,说不定就能有惊喜。”   三人说过这一会儿话,就见曹海带着另一个卫士出来,应该就是陈勇。   曹海带着陈勇走近,给两边相互介绍过。   高勉以眼神询问洪大福,等洪大福点头确认当日的确有陈勇在,就让曹海先回去,单独留陈勇问话。   曹海不放心,但也不敢强留,就退到营门附近等着。   高勉对陈勇道:“曹海都和你说清楚了吧。我问什么,你都要据实以答,争取提供线索,将功折罪。”   陈勇紧张地点点头:“你们问吧。”   高勉先问当日的事。陈勇虽要花时间回忆,却也答得不差,和其他人的供词,以及高勉、徐小七的实地勘察都能对得上。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丝毫异常,包括他去厕所期间。   不过高勉并不气馁。关键的时间段其实并不在姬安落水的时候,而是前一晚上的作案时段。而高勉的重点,则是在那个“将功折罪”上。   高勉问:“去年那段时间,你值守的位置是哪里。也是那处廊下,只是和曹海不同班?”   陈勇却道:“不是,我在分隔后宫那面宫墙的位置。”   那个位置离皇子宫近,离湖已经颇远,先前大理寺两次查案都没有问到那边的人。   高勉:“你再仔细想想,断桥前几日,乃至前一个月期间,宫中、营中可有发现什么异样。以及……”   他接着说了一个日期,是大理寺查出的那个持有破坏桥的工具的宦官溺亡于湖中的日子。   高勉强调:“任何你觉得可疑的、不对劲的事都可以说,只要最后对破案有帮助,两位内侍和我都会为你向圣上求情。你知道圣上和他们的感情,只要他们开口,圣上总会心软几分。”   洪大福点头附和:“对,你要立了功,我和小七都会帮你求圣上开恩。”   陈勇看看三人,咽口口水,压低声音说:“我的确见过异常……那日前一夜正好我轮值,我有点闹肚子,跑了几趟厕所。最后那一回,路上我见到远处有人背着个人,在往那湖的方向走……”   洪大福就倒抽口气,高勉、徐小七不禁对视一眼——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有了新线索!   徐小七连忙问:“然后呢?又是谁背着谁?”   陈勇摇头道:“我赶着去厕所,瞅到一眼就走了。只看到被背的那人该是穿着内侍的衣裳,背人的那个脸被挡着,没有看清。当时我还以为,是有人受伤或者吃醉了酒,被同僚背回去。”   洪大福:“后来你没听说湖里死人了吗,就没想到往上报?”   陈勇却是嘴角抽动几下,嘟囔似地说:“洪内侍,宫里头的事,你们不比我清楚吗……若有人查,过来问,我自然会说,但都没人问……”   那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道多嘴多舌会不会招惹上什么麻烦,一个搞不好还可能会丢了性命。   那宦官溺亡的事,大理寺倒是查过,只是可能当时没查得太仔细。后来上官钧要把断桥的事往沧阴王身上算,那宦官的死就以“畏罪自杀”结了案。   断桥案的卷宗里包含了宦官溺亡案,关于此案的证词,先前高勉和徐小七也找所有证人核对过,并没发现异样。却没想到,竟能在这里收获一点意外之喜。   陈勇说完,忐忑地问:“我说的这事,能算功劳不?”   高勉再详细问过他诸多细节,就说:“勉强算一点,但你什么都没看清,作用实在有限。还有没有其他的,你再仔细想想。”   陈勇绞尽脑汁想过好一会儿,吞吐著道:“倒是想起一些闲话……但不知算不算可疑……”   高勉:“你说,由我们来判断。”   陈勇就细细地说了,之后再想不起其他什么。   高勉便放他回去,并叮嘱他不要将今日之事往外说。也转告曹海那一班人,他们若是再想起什么可去寻自己,争取将功折罪。   陈勇应下,和等在营门的曹海一同回了营。   洪大福看看天色:“糟糕,宫门要下匙了,我得赶紧回去。”   徐小七和他一同跑去解马绳,高勉跟过来也叮嘱一句:“洪内侍,今日的事还请暂时对旁人保密,只可告知圣上。”   洪大福笑道:“放心放心,我嘴严着呢。”   说完,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高勉和徐小七去解自己的马。他们不赶时间,只让马自在地往回走。   徐小七看路上无人,策马靠近高勉:“那内侍还真是被人杀的。”   先前仵作验尸,的确是溺水而亡。不过高勉一看完卷宗,就更为倾向此案是他杀,甚至意外的概率都比自杀大。   高勉:“如果断桥之事真是他所为,那一个会水的人,要特意溺死自己并不容易,求生本能会让他往水面浮。他独自住一屋,要自杀,选择在屋里上吊会方便得多。”   徐小七奇怪:“杀他的人为什么不在屋里吊死他?不背他去湖边,不就能免去那段路上被人看到的风险。”   高勉:“他住得偏,得让他死在湖里,才能尽快被人发现,给断桥案一个交代。”   徐小七了悟地点点头,再问:“接下来要怎么查?”   高勉:“明日先去实地确认过陈勇的证词,然后,详查那些‘闲话’。”   徐小七:“你觉得是……”   高勉:“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要真是他,倒是各方面都更能说得通。”   徐小七:“希望能顺利查出真相。”   说完,又对高勉一笑:“没想到还真给你找到新线索了,好厉害。圣上一向大方,你要真破了案,必会给你丰厚的赏赐。”   高勉回视着他,也是一笑,轻点下头。   ○●   又到休沐日。   姬安原本还想去看看玻璃,但先前出宫晒了两天太阳,昨晚又“劳累”一番,今天起了床就懒洋洋的。也没了出门的心思,一直待在清凉殿中纳凉。   吃过饭,姬安倚着软枕半躺在榻上,打开系统查看昨晚没来得及看的“账”。   上官钧出去了,没说去哪。   姬安以为他只是出去一会儿,先前没问,等看完“账”关了系统,发现他还没回来,才觉得奇怪,摇铃叫人来问:“大司马可有说要去哪里。”   今日洪大福当值,奇怪地回道:“海晏还在耳室里,没听他说大司马要去哪啊。奴去寻寻?”   姬安想想,感觉一刻不见人就查岗好像太过夸张,就道:“算了,也不重要。你去里屋拿我床边的稿子来。”   今日三十,后日七月初二要出下一期《旬报》。不过姬安去庄子上耽搁了审稿,虽然让石庭芝先印着,回来的当晚也粗粗看过,但今天还是得细审一遍,万一哪里有问题还能改。   洪大福进了里屋,很快拿来那一叠手抄稿。   姬安接过,却见他神色和平常不同,就笑道:“怎么,还在想昨日和高勉、小七去查案的事。”   洪大福尽管这一年成长得沉稳不少,但面对姬安,脸上还是藏不住什么事。   他听姬安这么问,挠头笑道:“奴昨日瞧着挺有意思。”   昨晚回来,他就向姬安回报了查案的情况。当然,上官钧也在一旁。   姬安:“昨日是查到了线索,你才会觉著有意思。前头那一个多月可枯燥着呢。”   洪大福顺这话想想,点头说:“陛下说的是。小七沉得住气,要换了奴,一个月都查不到什么,指定撑不住了。”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姬安抬头看去,就见上官钧正走进来,身边跟着端托盘的河清。   姬安目光落在那托盘上——是两碗冰酪——顿时就双眼一亮,撑坐起身:“你让厨房做的?”   上官钧:“照着陛下的口味。”   冰酪这东西不难做,说白了就是酸奶加冰块,再配上各种鲜果和干果。只不过,上回姬安特地出宫去吃京中名气最大那家,对他却是太甜了。   等河清将两碗冰酪放好,姬安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就幸福地眯起眼。   又酸又冰,正合他的口味。   洪大福和河清看两人都坐好了,没有其他吩咐,自觉退出去。   上官钧也慢慢吃起冰酪,一边说:“还真让高勉查出新线索来了,陛下可要将他调往大理寺去。”   昨晚两人是饭后听洪大福说那事,接着就洗过澡“忙”起来,倒是还没有讨论过。   姬安:“这才刚有点进展,都还没出结果呢。”   上官钧:“要再往下查,差不多就得大理寺出面了。陛下不调他过去,他不好行事。”   姬安:“到时再看吧。”   说着就眼珠一转,带上些笑意:“小七在奏疏房,而且查完了案也会搬回宫里住,我看高勉未必愿意现在就去大理寺。”   上官钧想了想:“他们在我府中同住了一个多月,听黄义话里的意思,似乎没有一点更亲昵的变化。”   姬安眨眨眼:“难道我看走眼了?应该不会吧……”   上官钧:“我记得高勉今年才二十二岁,年纪虽轻,城府却深,不过对徐小七倒很是关怀。”   姬安一愣:“二十二?”   随即打开系统,搜索高勉的人物卡点开。上面还停留在去年探查时得出的信息,年龄一栏是“23”。   上官钧不知姬安的情况,只是说:“看行事是不像这个年纪。”   姬安:“我用百宝囊探查他,今年是二十四——虽然行事也不像。不过,你哪里看来的二十二?”   上官钧愣了下,回想片刻:“先前登闻鼓那次事情,他来报那领头人的情况,随后我就让人调过他的数据。”   说完,又道:“不过民间登记丁口时年纪不一定准确,差个两三年也不奇怪,尤其他家乡还在偏远之地。”   姬安一想也是。别说这个时代,他以前都听说过不少上户口随便报年龄的事。   两人闲聊着吃完冰酪,姬安刚拿起稿子,却有人报王晦来了。   姬安叫了王晦进来。天热起来后,姬安少去后宫,也有段时日没见过他,先问了一句他身子可还好。   王晦笑着道谢:“谢陛下记挂,老奴一切都好。人老了,夏日倒是比冬日好过些。”   随后看姬安没再问其他,就直接说了来意:“陛下,赖小妹求见。” 第154章 关州   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来求见,姬安都不由得愣了下。   不过先前赖小妹被舅家纠缠那事刚过去没几天,姬安也还记得清楚,就问:“是她舅家还在纠缠她?那家人胆子那么肥?”   王晦却道:“她倒是没提这个,只说想求见陛下告罪,多的都没说。”   他一边禀报,一边不着痕迹地暗暗留意姬安和上官钧的神色。   姬安和上官钧的事,黄义和郑永知道,王晦身为他两人的义父,也算从小看着上官钧长大的人,自然也听说了。因此,他方才还特意打探了下,知上官钧也在,才进来报这事。   按说,像赖小妹这样含糊其辞,王晦本不该来报,总得先问清楚。可先前在皇庄上,姬安亲自管了赖小妹的事,就让王晦有点拿捏不准姬安对她是个什么态度。   思来想去,王晦还是报了。他到底在上官钧面前有几分薄面,即便这事做得不太妥,想来处罚不会多重,也能摸得准日后再遇此类事该如何行事。   姬安不知王晦心中的种种寻思,此时听了只觉得奇怪:“她要告什么罪。”   王晦试探地问一句:“陛下可要老奴先向她问清楚?”   不过,姬安想了想,今天除了审稿反正也没其他事,先前那桩事情自己都已经插手管了,不如就一管到底。而且,他那天对赖小妹印象不错,也的确对那句“告罪”有些好奇。   于是就说:“你带她来吧,我直接问她。”   王晦快速瞥一眼上官钧,见他面上并无异样,便应了是,退出门去。   姬安一边审稿一边和上官钧说:“肯定是那家人又干了什么。不然当日赖小妹见着我都没告罪,怎么过后还转王晦这个弯。那家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我亲自过问的事,他们还不肯罢休。”   上官钧也道:“确实不太寻常,陛下可要叫飞廉军查一查。”   普通的平头百姓,别说是被天子斥责过,就是被知县斥责过,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除非背后还有危及性命之事相逼。   姬安:“先听听赖小妹怎么说。一点小事情就动用飞廉军,似乎也不太好。”   上官钧却是莞尔:“没什么不好,飞廉军组建初衷便是为天子耳目,探查四方消息。只要陛下想知道的,无论大事小事,都可动用飞廉军。而且,让他们忙些才更好保持警惕性,闲了容易懈怠。”   姬安一想也是,就笑道:“那就让飞廉军查一查吧。”   就当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上官钧就摇铃叫来小厮备纸笔,写了张条,再交待海晏几句,让他拿去飞廉军衙门。   等姬安审完两篇稿子,王晦带着赖小妹来了。   赖小妹向姬安和上官钧行过礼,王晦看姬安没示意自己出去,就安静地站在一旁。   姬安先看看赖小妹神色,见她透着股豁出去的坚定,温声开口道:“坐下说。”   赖小妹却再次行礼:“民女来向陛下告罪,不敢坐。”   姬安看她膝盖微动,似有想跪之意,又担心惹自己不快,就说:“那便站着说。你告什么罪。”   赖小妹半垂着头:“民女并非赖家亲女,其实是关州昌征县高东寨人士。生父名叫孔保继,在边军一名副将帐下当书吏,也会些医术。但……十二年前他被查出是打骨鲁奸细,家眷本该尽没为奴……   “当年,生母不忍心让民女为奴受苦,求到赖百岁夫妇跟前,民女就改名换姓,从此成了赖百岁夫妇的女儿。此事一切罪责皆在民女,求陛下看在家兄能为陛下效力的份上,不要降罪于他。”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姬安,满是恳求的眼中含着些许泪光。   姬安完全没想到会听到如此出乎意料的事,不自觉地转眼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对上姬安的目光,只一眼便能看出他的意思——能不能不追究。   上官钧对姬安微点下头,转回来问赖小妹:“十二年前你多大,可记得事。”   赖小妹:“当年民女七岁,只记得零星一些印象深的片断,多是后来听爹娘讲的。”   上官钧:“你细说来,还有你舅家的事。”   赖小妹忐忑地应一声,却对上姬安鼓励的目光,才感觉心中安定一点,慢慢讲述听来的当年往事。   她养父母赖百岁一家是昌征县的农户。昌征有两年闹过大疫,当时赖家三口多亏了她生父孔保继救助,才得以活下来,是以非常感念孔保继的恩德。   孔保继膝下就只有这一个小女儿,平日里非常疼爱,还给她启蒙习字。因此,当赖小妹的生母带着女儿和所有家财求到赖家门上之时,赖百岁夫妇二人看着这可爱的孩子,实在忍不下心拒绝。   赖百岁夫妇俩并不知道奸细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一家受过孔保继大恩,几经挣扎,还是咬牙答应了。   孔保继心善,平日里帮过不少人,在当地军民当中人缘颇好。这回也是以前受过他恩情的人,偷偷地先来告知他妻子查奸细的消息,让其妻早做准备。   赖百岁一家接了赖小妹,不敢再在昌征多留,第二日就收拾东西离开,连到县衙登记都是托乡邻帮忙。之后,一家四口回到赖母的家乡,是想着赖母还有个弟弟在,两家人可以彼此照顾一下。   赖家原本有一些积蓄,但不多,一路上都花完了。到了村中,起屋买地就免不了要动用到赖小妹的钱,这还让赖百岁夫妇颇为愧疚。   等一切安顿好,赖百岁夫妇就商量着,剩下的钱不能再用了,只能花在赖小妹身上,除了必要的吃穿用,就留给她当嫁妆。他们还想起孔保继原先都教女儿认字,就把赖小妹送到村中学堂。   或许就是看赖家夫妇对赖小妹极好,冯家才上门来提亲。赖百岁考虑到自家在村中就这一家亲戚,亲上加亲,日后赖小妹在婆家他们也方便照顾,就应了下来。   不过,冯家心气高,并不愿意一辈子土里刨食。后来不知结识了什么人,跟着跑商发了财,就搬到京中来。   五年前,赖家所在的村子发大水淹了地,随后又闹疫病。哪怕赖小妹把自己的嫁妆全拿出来买药,赖百岁夫妇这回还是没能熬过去,前后脚过世。只有兄妹两人年轻身子好,撑过去了。   赖大壮安葬好父母,卖了地给赖小妹凑嫁妆,就想着送赖小妹到舅家完婚。却不料,到京中才知,冯家早在两年前就离了京,据说是去了江南,但不知具体何处。   再之后,就是姬安和上官钧都知道的事——赖大壮被上官钧庄子上的庄头看中,当了佃户养活兄妹二人。   姬安听完,也就大概猜到了:“是不是冯家知道你的身世,以此威胁你要钱?”   赖小妹点点头:“不仅威胁民女要钱,还想威胁民女答应嫁进他家。民女曾向表妹打探,听她的意思,舅家似乎是欠了钱,急需一大笔钱还债。”   姬安低骂一声:“真不要脸!”   随即再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淡淡开口:“当年你生母既将你送与赖家做女儿,你便与孔家再不相干。而且,送你之时,孔保继还未被定罪,你便不是逃奴,又何罪之有。”   姬安听得双眼一亮,跟着说:“二郎说的对!冯家胡言乱语,污你名声,也污朝廷清誉,才该被抓起来治罪!”   上官钧接话道:“陛下说的是。”   说完,摇铃叫来河清,吩咐道:“冯家违抗陛下旨意,散播谣言污蔑朝廷。你去一趟飞廉军衙门,让他们把冯家绑了送到启阳府去。”   河清应过声,退出门去。   赖小妹这时才从震惊中缓过来,眼眶里的泪水哗地流淌而下。她深深躬身,哽咽道:“民女……谢陛下开恩……谢大司马开恩……”   姬安玩笑似地劝她道:“现在愿意坐下了吧。你看,你不坐,王晦也陪你站着。”   赖小妹赶紧抹两把泪,又转向王晦鞠躬:“多谢王内侍……”   王晦笑道:“陛下赐座,你快快谢座吧。老奴年纪大,站这么一会儿都觉累了。陛下开恩,老奴也想赶紧坐一坐呢。”   赖小妹再次向姬安行礼谢座,这才半坐到凳子上。   姬安就问了刚才想到的问题:“不过,刚才听你的说法,你家里应该没告诉冯家你的身世吧。他们又是如何得知?”   赖小妹:“民女也觉奇怪,昨晚想了一整晚。猜测该是在收到民女生母的信那年,不巧让他们偷听到了什么。”   姬安就顺着问:“你生母如何了?”   赖小妹:“她信上说,后来遇到大赦,恢复自由身,嫁给了先前很照顾她的一个人,两人在昌征做点小买卖。不过也说,准备存些钱之后便离开昌征,让我们不用回信,不用去寻。”   姬安看她表情尚算平静,没有悲伤之色,就没多安慰,只说:“平安就好,会苦尽甘来的。你和赖大壮的名字出现在《旬报》上,文章里也写到启阳,说不定已经被她看到,她也可能会偷偷来看你。”   母亲对孩子的爱,有的时候总会令人惊讶。   赖小妹露出个很淡的笑容,躬身拜道:“借陛下吉言。”   说完,又从荷包里取出一条帕子,续道:“这是民女生父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当年生母匆匆塞给民女,却没有交代下话。民女也瞧不出是什么,蒙陛下与大司马宽恕民女一家,民女想……”   只是,说到这里,又像是觉得这样不好,抿起嘴停下话,面上满是犹豫。   姬安听出她的意思,直接让王晦帮着转递上来,发现那帕子上画着简单的线条,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标记。   他将巾帕转递给上官钧,又问赖小妹:“当年你离家之前,可有见到你生父?”   赖小妹摇摇头:“民女依稀记得是,有一段时日未见到了。后来听爹娘说,当年先是民女生父与那位副将失踪,随后不久打骨鲁就打了过来。”   姬安点点头——这样看来,难怪会被怀疑是奸细。   没再有什么想问的,姬安也就让王晦带赖小妹出宫去。   等两人离开,姬安不禁感慨一句:“赖小妹宁愿来向我告罪,都不受冯家的威胁,也算勇气可嘉。”   上官钧却道:“凡是对陛下性情稍有了解之人,都知道陛下心慈。与其一生都受制于冯家,主动来告罪,反而极有可能争取到陛下宽恕。   “她生母遇到大赦都得了赦免,她当时还小,想来陛下不会多计较。她不笨,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倒是冯家,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姬安:“先等等飞廉军的调查。冯家那种人品,我看他们身上八成还有别的事。”   说完,见上官钧还在细看那帕子,就问:“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上官钧将帕子铺到小案上:“看着像是半份地图。”   姬安诧异地低头看去:“地图?这么简陋。”   和他见过的官方地图相比,简陋得就像儿童简笔画。不过经上官钧这么一说,姬安再去看,的确能看出点意思。   上官钧解释:“民间私绘地图是要斩首的重罪。不过只是画些简单的示意图,便是被告上衙门,只要不涉及机密之处,官员通常会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家中留这样的图,才没有危险。”   姬安:“那你看得出图上是哪里不?”   上官钧摇下头,又说:“不过,她生父既是边军的人,想来该是那一片的地形。我猜,她生母至少知道这是地图,怕被搜了去当成奸细定罪的物证,就匆匆塞给她。”   姬安奇怪道:“那烧了不是更干净。”   上官钧:“也可能有其他重要的含意。既然陛下有缘得到,就先收着好了,说不准会有用上的时候。”   姬安点点头,再问:“那个奸细案你知道吗?我怎么听着感觉有点耳熟啊……”   上官钧抬眼看他:“陛下可还记得,徐小七是为何进宫的。”   姬安不用回想,直接打开系统,搜索扫描存盘其中的当时上官钧给自己的调查报告。   徐小七母早亡,父是边军校尉,在一场对打骨鲁的大败仗之后,被查出是发奸细。徐小七因此受牵连,没为奴隶,又被选入宫中,时间正是十二年前。而且,姬安还记得,徐小七说过,他小时候也遇过疫病。   虽然那报告上没有写具体地点,但时间和事件都能对上,姬安肯定地道:“小七之父和赖小妹之父是同一案。”   一边说,一边在系统中打开地图,查看昌征县高东寨的位置——在关州最北处。   果然,上官钧也道:“当初给陛下的信息没写太详细,我倒是看了下当年那一案的卷宗。刚才赖小妹说,其父是一个副将帐下书吏,徐小七之父亦是那副将的亲兵。   “当年他三人突然失踪,而且失踪之前颇有异样,都和旁人透露过不久后会有能拿赏赐的好事。很快,打骨鲁来袭。那一仗里,打骨鲁总像是提前知悉我军布署,关州边军惨败。   “幸好附近边军支持及时,打骨鲁在关州北边几县劫掠几日,才被援军赶跑。之后关州边军主将上报枢密院,觉得事情有蹊跷。当时他在查,枢密院也派了人下去查,最后查出失踪的三人是奸细。”   姬安:“最后找没找到那三个人?”   上官钧:“没有,猜测是跑去打骨鲁了。”   姬安:“这类事都是枢密院查吗,不派大理寺和刑部一起?”   上官钧:“军中的事,通常就是枢密院查。只有惊动到天子的大案,天子才会酌情分派大理寺和刑部加入。”   姬安应了一声。倒也能理解,就是军中内部的事走军事法庭。   随即又一叹:“不管怎么说,孩子总是惹人疼惜的。小七和赖小妹当时都还那么小,一个六岁一个七岁。”   上官钧:“赖小妹是幸运些。她是女孩,朝廷不是那么看中,找不见人也就罢了。如果当年徐小七被紧急送人,很可能就没那么好运气,会被追查下去。”   姬安想起来问:“对了,那个副将有孩子吗?卷宗里有没有写。”   上官钧:“那个副将的家眷纵火自焚,屋子烧成了白地,家眷五人都烧死在家里。”   姬安再次一叹:“何必呢……像赖小妹她生母那样,熬上几年,遇到大赦,又能重获自由。”   上官钧:“各家有各家的选择。”   说完,摇铃唤来洪大福,让他添凉茶,再拿些水果和糕点。   姬安听着就想起刚才冰酪的味道,舔了舔唇:“再叫厨房做一碗冰酪吧。”   上官钧却劝道:“陛下不要贪凉,仔细腹痛。一日只可吃一碗。”   姬安轻轻啧一声:“凉茶还不是凉的。”   上官钧:“凉茶是尚药局配的,自然不同。”   不过,姬安也就是随口抱怨一句,心里反倒是有些甜蜜。自从他妈妈过了世,可就再没人这样管着他了。现在受一受男朋友的管,他其实很乐意。   洪大福端来凉茶与水果、糕点,给两人都倒上一杯,再退出去。   姬安一边喝着,一边继续审稿子。   那些稿子没有全部装钉成册,而是每一篇分开。   上官钧瞧见留在案上那篇画着画,随手拿起来看看:“新式纺车?”   姬安听见,凑过来看一眼,笑道:“对,脚踏式三锭纺车,效率能比现在的手摇单锭式提高两三倍。”   《旬报》一直在推广各种新器具,上官钧原以为这也是姬安从百宝囊中拿出来的新品,不料还在图边看到发明者的名字。   还是一串好几个名字,看着都像是女子。   如果是姬安拿出来的,发明者会写“佚名”。像这样有确切名字的,该是真有那些人。   上官钧颇为诧异地问:“这纺车是向《旬报》投稿的?没递送工部吗?”   姬安伸手指向发明者那列的第一个名字:“你猜猜是谁。”   那名字是——李善儿。   上官钧想过片刻,抬眼看来:“李太嫔?”   姬安笑着点头:“还真给你猜中了。”   李太嫔自从带着宫女们纺羊毛线不久,就开始琢磨改进纺车。   姬安本来是打算要把新纺车拿出来的,见她有这个想法,就等了一等。   或许历史的发展总有相似之处,最近李太嫔带着几名宫女终于改进出了相似的纺车。   上官钧看完,建议道:“陛下要不要加上工部对此纺车的奖赏,也可激励民间向朝廷上报新器具。”   姬安:“对哦!二郎提醒得好。”   说完,提笔在纸上加了一行字。 第155章 岭南   这日中午,李全喜拎着装饭菜的竹篮来到南货铺,在门口探头张望。   铺子里有客人,两个夥计正在招呼。鲁常胜坐在角落发呆,没瞧见他。倒是柜台后的罗天瑞发现了,笑着向他招招手。   李全喜走过去,带着腼腆的笑小声和罗天瑞问好。这下鲁常胜也发现他了,连忙起身过来。   罗天瑞夸了李全喜一句:“常胜啊,你这弟弟真是听话能干,日日给你送午饭。”   鲁常胜不好意思地回道:“天太热,干娘怕饭菜放坏了。待天冷些我就自己带,不让他再来铺子里打扰。”   罗天瑞笑道:“没事,这有什么打扰的。你快上去吃吧,挨着窗有风,凉快些。”   鲁常胜道过谢,和前几日一样,领着李全喜上楼去。   楼上两间屋,一间现在是两个夥计住,另一间当小库房堆放些货。鲁常胜和李全喜坐到桌边,李全喜打开篮子上的布,往外拿饭菜。   一大碗糙米饭,和一大碗青菜。   鲁常胜却蹙了下眉头:“不是和干娘说过,煮粥就好,不用煮饭。”   李全喜笑着劝他:“奶奶说了,现在全家就指着你赚钱,得让你吃饱才有力气干活。晚上那餐已经是粥了,中午得吃饭。她算着钱呢,你就吃吧。”   鲁常胜不好在上头待太久,只得端碗拿筷吃起来,边吃边说:“其实也没多少活干,耗不了什么力气,比以前轻松得多。”   李全喜听他这么说,也好奇道:“这几日我来送饭,都见你坐角落,不用招呼客人吗?”   鲁常胜:“客人零零散散地来,两个夥计基本就够了,再多一波客人也还有罗掌柜。我这几日就是帮着擦货架和洒扫,早晚搬一下楼上的货。哦,还有今日来了辆车送货,要搬到楼上。”   李全喜转转眼珠,小声说:“这怎么听着……不像缺人手的样子?这就点搬抬的活,两个夥计完全忙得过来吧,怎么还专门招你来。”   鲁常胜也低声回:“我也觉得,但又没看出什么异样。不过,好像说罗掌柜过段日子要南下收货了,怕到时两个夥计忙不过来?反正,先做着看看吧。   “要是那个朱员外有什么目的,总会显露出来的。而且,活少点我也好请假。这几日我已经打探得差不多,明日我请假去衙门登记,就可以去试试能不能往里头递消息。”   李全喜:“向罗掌柜打听的?”   鲁常胜:“哪能,下了工到外头转着打听的,还特意跑远了。”   李全喜又问:“请假方便不?要不还是我去吧,今晚你跟我仔细说说。”   鲁常胜:“没事,我每月有两日假。只不过这月是日结,人不在就没钱拿,我争取半日就回来。下月起休两日不影响月钱,再多请假才扣。”   李全喜有点诧异:“要是京里做活都这待遇,感觉挺好的嘛。等奶奶适应了,我也去找份活,多少能贴补点。”   鲁常胜说着话也吃得快,没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净,和李全喜一同收拾碗筷进篮子,一边问他:“下午你还是去图书馆?”   这几日李全喜上午陪赵老妪出去买菜,中午送饭,下午就会去图书馆看书。此时也点头说:“嗯。今日出新的《旬报》,在京里能马上看得到,真好。”   鲁常胜:“身上记得带些钱,出门在外的,万一有什么事。”   李全喜:“哥你就放心吧,一直带着呢。”   两人从楼上回到铺子里,跟罗天瑞打过一声招呼,李全喜就拎着篮子离开了。   从南货铺去图书馆的路上,他正好顺路拐去租的宅子放东西,再去往图书馆。   图书馆中一如既往的安静,只响着夏蝉的鸣叫声。   李全喜惦记着《旬报》上连载的话本,先去寻了今日出刊的最新一期,回到阅览室里快速翻看。   看完话本,他满意地一叹,才重新从头翻看起。   翻着翻着,李全喜看到这期推广的新器具是改进的纺车,就禁不住想起家里以前那一大片吉贝田,以及奶奶和阿娘、阿姊纺线的情形,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伤心之色。   李全喜继续往后翻。只是,翻到一半突然顿住,又猛地翻回去,仔细去看“发明人”那一列。   他甚至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看过好几回,终于确认第一个名字真的是“李善儿”。   李全喜恍惚一阵,惊喜渐渐爬满他整张脸。   他刷地一下站起身。不过,脚步迈到一半又停住——这个时间,鲁常胜还没下工。   李全喜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重新坐下,深呼吸几次,才继续往下看《旬报》。等看完,再去换昨日没看完的那本书。   今日傍晚,李全喜回家途中,特意寻了间茶馆,进去买了份《旬报》。   这还是他第一次掏钱买《旬报》。以前在村里,他是少数识字的孩子,向村长借来看并不难。不过,这一期不一样,他得好好珍藏着。   李全喜回到小院之时,鲁常胜已经回来了,正从厨房里端饭菜出来。天热,他们都是在院子里吃,还比屋里敞亮点。   赵老妪招呼着孙子吃饭,鲁常胜也催着他来坐。   李全喜笑嘻嘻地坐到桌边,却是一边掏《旬报》一边说:“奶奶、常胜哥,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赵老妪见着,吃惊地说:“你不会把图书馆的拿回来了吧?”   李全喜哭笑不得:“奶奶,你孙子是那偷书的人吗?这是我买的!”   他快速翻到纺车那一页:“你们看!”   赵老妪眼有些花,看了好一会儿,才惊喜道:“这纺车可真好!”   只是,随即又一叹:“可惜,我现在也用不上了。”   鲁常胜安慰道:“干娘,你现在该享福,别总惦记干活。”   李全喜赶紧去指名字:“我是让你们看这里——‘发明人:李善儿’!这是姑母的名字吧?我没记错吧?”   鲁常胜和赵老妪一愣,连忙又去看。他们识字不多,不过家里人名字都还认得。   赵老妪先是一阵惊喜:“还真是!”   可马上又忐忑起来:“是不是她?会不会是重名?这名字我听说好像邻县就有一样的……她在宫里还能搞这个?”   鲁常胜却说:“干娘,这应该就是阿姊!南货铺旁边是香皂铺,里面还卖羊毛线。我打听了,羊毛线最初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不就是宫里有人在研究怎么纺。那再研究纺车,也说得通!”   李全喜接道:“纺车都登到《旬报》上了,还写着工部给了五百贯的奖励,圣上又另赏了五百贯!总共就是一千贯啊!姑母在宫里能研究这个,那应该过得还挺好!”   赵老妪已经捂住了嘴,眼里涌起泪花。   鲁常胜也是满脸欣喜:“明日我拿这《旬报》去宫门,想来消息应当能递得进去!”   赵老妪伸手摩挲着那个名字,哽咽地点点头。   *   后宫里,李太嫔和一众参与发明的宫女同样是又高兴又激动,个个手捧摊开在纺车那一页的《旬报》,热火朝天地议论著。   李太嫔等众人激动过一阵,笑着说:“圣上说了,这回每人都有一份《旬报》,你们拿回去收藏吧。”   大宫女在旁接话:“难怪呢,就说今日送了这么多份过来。往日一殿只是一份。”   李太嫔:“奖励的钱明日会送来,明日大家夥再过来分一分。”   众人又商议着后日出宫去哪家酒楼好好吃一顿庆祝,足热闹了半日,才散去干活。   屋中清静下来。李太嫔刚才一直笑着听众人说话,此时才从头看起《旬报》。   大宫女给她换来新茶,一边小声说:“太嫔要不要一块出宫去庆祝?奴婢听说,别殿也有用宫女的腰牌出去的。”   李太嫔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算了。我毕竟不同,总和圣上有个名份在。万一被有心人发现,怕会借题发挥攻击圣上,让圣上不好做。你们带些特色菜回来给我尝尝,也就行了。”   大宫女听她如此说,便不再多劝,也坐下来看自己那份《旬报》。不过她更喜欢后面的栏目,每次都爱从后头往回翻。   这期还登有悬赏,大宫女看到,顺口说了句:“圣上真有心,这个紫霞山霉雾的悬赏连登好多期了吧,也不知能不能寻到高人。”   李太嫔每期《旬报》都不落,自然知道这事,闻言接话道:“说到山中紫雾,以前我家村子不远处有座山,听说山里也是时常起紫雾。”   大宫女:“啊,前几期刚登的时候,太嫔是不是说过,紫霞山就在太嫔家中那个县。不会是同一座山吧。”   李太嫔:“应该不是,我家附近的不叫紫霞山,好像也没听说山上雾气有毒啊。不过,我家里人也没去过就是了。可能我们那儿的山很多都这样吧,外头都说是瘴气重。”   两人也就闲话几句,便转了话题。   第二日,果然如姬安说的,一千贯钱送了过来,还是朱顺领着工部官员一同来的。   李太嫔又将一众宫女叫过来,按着先前商量好的,给众人分了钱。   到得天黑时分,宫门已经落匙,吃过晚饭的李太嫔从花园中散步回来,在门口碰上一个眼生的内侍。   大宫女倒是认得他,是守宫门检查的,招呼道:“孙内侍有何事,可是明日我们殿中出宫的计画要改?”   孙内侍向李太嫔行过礼,掏出一个封信:“今日宫门有人给李太嫔递信,说是帮她家中送来。”   李太嫔一愣,随即满脸惊喜。她家远在岭南,自从她被选中进京后,就再没和家里有过联系。   她若只是宫女,或许还敢往家中送信。可她是先帝的嫔妃,又不得宠,近三十年来一直谨小慎微,生怕出点什么事牵累家人。而家中不清楚她的情况,开始还送过两封信,没见回信,也就不再送了。   直到去年姬安继位后,李太嫔才慢慢放松下来。只是时间隔得久,反倒越发不敢给家里去信。   大宫女谢过孙内侍,再给了赏钱,才接过信封,感觉还颇有份量。   李太嫔连忙进屋坐了,撕开信封一倒,先看到掉出来的一个小荷包,眼泪哗地就流下。   她抖着手拿起,哽咽道:“是我娘当初给我绣的……她嫌这个绣得不好,重绣了一个给我,这个就留家里了……”   这个荷包和李太嫔的一个旧荷包一模一样,大宫女也认得,陪着一同抹泪,劝她道:“太嫔快看信吧,可能是好消息呢。”   李太嫔连忙展开信纸,一边抹泪一边看。   过不一会儿,她抬头看向大宫女,眼中闪着亮光地递信过去:“你明日出宫,帮我去这个地方看看!”   大宫女接过信快速看完,惊讶地小声问:“太嫔是想……”   李太嫔脸满激动:“若是真的,那我……我就出宫去!”   ○●   姬安让飞廉军去查赖大壮舅家冯家,原以为要等上一段时间,没想到才没几天,师晟就来求见了。   恰好是在姬安和上官钧刚吃完午饭的时候。姬安都怀疑,师晟是不是算好了,这个时候自己和上官钧在一块,他就不需要报两遍。   师晟进屋行过礼,得姬安赐座。   姬安笑道:“师卿可是最近太闲,就被秦卿摊派了这任务。”   师晟跟着一笑:“臣确实正闲,就主动向指挥使请了命。”   姬安:“还当你们总得用上半个月,没想到才三四日功夫,就有了结果。”   师晟:“圣上既下令抓了人,便更好问话了。核实查证是还得费时间,怕圣上等着急,臣先来回禀审出来的消息。”   姬安点点头,师晟便开始细说。   冯家原先也是种地过活。有一回冯父在县城跟人喝酒吹牛,得那人赏识,给他牵线了一个跑商的活计,这才发起财。   这活计是卖药材,路线是从象忻县接货,运到京中卖给一家药铺,再把钱送回象忻县去。   冯家不懂药材,说白了就是中间跑腿送货送钱的。在象忻那头和供货商接头领药,到了京中送到药铺出手,连价都有人已经先谈好,冯家只管收了钱再回程。   刚开始那一年多,冯家还是安安份份跑腿,赚一份辛苦钱。   但来回次数多了,冯家就发现,这供货商和京中那头的人似乎并没有联系。药铺的价有一些波动,他回去给钱时一说,再把钱和凭证一给,供货商从来没有起疑多问。   于是冯家就动起了歪心思。他们试探着改动一次凭证上的钱数,自己吞了一些。然后安份等过半年,发现供货商这边的确没有发现钱数不对。   之后冯家就胆大起来,每次都改数字,从中多贪一些钱。这些年的药价总体而言是在不断上涨的,他们给供货商的钱却基本不变,中间改的数字越来越大。   冯家发的财越来越多,冯大发就开始嫌弃起从小定亲的赖小妹,觉得她一个村姑配不上自己。起先是想回村退亲,但又一想,这嫌贫爱富的说出去不好听,干脆就直接搬了个地方,让赖家找不到。   去江南只是冯家随口和邻居乱说的,实际上他们只是搬到离不多远的县城,不然进京送货也不方便。而且,冯大发其实在那边已经娶了一房人。   不过,到了去年,他们做的事终于暴露出来。供货商那边似乎终于和京中有了联系,两边一对账,发现竟被冯家吃去了那么多,如何能善罢干休,自然找到冯家头上。   冯家这时才知道,那供货商并不简单,找上门来的个个都是凶神恶煞般的狠人。为了小命着想,他们只得把钱吐出来。   但,他们花用了那么多年,哪怕卖完地卖完房,也还差一大笔。供货商那头就一边派人盯着他们继续干活,一边逼着他们限期还钱。   现在期限眼看已经不远,他们想起《旬报》上见到的赖家兄妹,就把主意打到了赖小妹身上。   姬安听完,啧啧两声:“我就知道,他们身上还能有别的事。”   又问:“送的是什么药材,这么值钱的吗?”   师晟:“他们只送两种,但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一种叫金药,一种叫银药。据供货商说,那银药在大盛就已经是少见的了,金药更是只有他们那里供。应该是因此,才如此得价。”   姬安听得吃惊:“他们不清楚?他们直接送到药铺,就不找不同药铺问一问吗?没想过直接把药材昧一些下来,以更高的价卖到别处?”   师晟:“他们倒还真想过,开始时也少少昧了一些,尝试自己卖。可别的药铺像是不识那两样药材,都不收。”   姬安不由得皱起眉:“到底什么东西。”   上官钧却道:“象忻县在岭南……广南西路,那边偏远,许多东西传不到京中,药铺不认识倒也不奇怪。”   师晟从袖袋中掏出一个不小的荷包:“他们家里留着一些,臣搜来了。待禀过陛下与大司马,准备往尚药局走一趟,看御医们识不识得。臣的手下也会去那家药铺打探,可以两厢印证。”   姬安好奇,让他递给自己,打开来看。   荷包里又装有两个布包,一个包的是树叶、根茎、树皮混合物,另一个包的是纯树皮。不过姬安和上官钧都不认识。   姬安看数量不算少,就每样留了一点,才将荷包还给师晟。   上官钧又问:“你刚才说现在供货商的人盯着他们,有没有询问那些人。”   师晟却答:“没找着那些人。一开始去抓人之时,臣是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冯家,但那时不知此事,没多在意。再回去寻,就发现连痕迹都被破坏了。”   姬安挑眉:“这听着就很不对劲啊。而且,既然供货商能出人盯着冯家,为什么不自己运货收钱?冯家有商队?”   师晟摇头:“冯家每次都是临时雇脚夫,没有固定商队。这话臣也问过冯家,他们说供货商那边不敢进京。现在每回送货到京城附近,冯家只能有一个人送货进京,其余人都被押在城外,直到进城的人把钱运回来才放。”   姬安:“这绝对有问题!”   师晟:“臣等正在加紧追查。”   上官钧:“估计已经跑了,直接去象忻查吧。再让冯家口述几人长相,画出人像发海捕文书。京里这头的人不知察觉没有,不过至少药铺逃不掉。”   师晟应了是。   事情禀完,师晟行礼告退。上官钧也起身去枢密院,姬安则转去自雨亭批奏疏。   下午的时候,师晟又来了一趟,禀报尚药局众御医都没有认出那两种药材。等他出去寻手下问清药铺的结果,估计宫门已经下匙。   那两样药材都在京中卖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姬安就让他明日再来报。 第156章 药材   姬安洗好澡、穿上里衣,绕过屏风,见上官钧正在系里衣的系带。   现在姬安已经习惯了浴房中间架扇屏风,两人一人在一边洗。一殿当中只设有一间留了排水道的浴房,这时代准备热水又麻烦,两人前后洗实在有点费时间。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如今蜜里调油的亲近。   姬安打着扇子等过片刻,待上官钧收拾齐整,两人一同回到卧房外间,坐到榻上。   时和端上两杯冰镇过的果汁。   姬安拿起一杯喝下一大口,舒服地呼出口气。   这是他在每天一碗冰酪之外,以“身负百宝囊、病痛无忧”为由,总算又向上官钧争取来的多一杯冰饮。洗完澡喝一口,简直通体舒畅。   姬安边喝边打开小案上的匣子,里面分装着今天他从师晟那里要来的两种药材。   上官钧见到,问一句:“尚药局认出来了吗?”   姬安:“师晟来报过,没有。还是得等药铺那边的消息,只能明日了。”   他先提起包有树叶、根茎、树皮混合物的帕子,摆到小案上——这是所谓的“银药”。   姬安轻轻拨弄着:“又是叶、又是茎、又是皮的,看起来像是全株可入药,一身是宝啊。”   随即又发现:“咦?怎么叶子好像还不一样……”   姬安小心地挑出几张干叶子,上官钧也跟着看过去。   果然见到两种形状的叶子,一种纺锤形,一种三叉形。   姬安:“难道这还是两种植物混在一起?”   上官钧:“有没有可能是一棵树上长出两种不同的叶。”   姬安想了想,认同道:“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系统:【统啊,你有没有鉴定物种的功能。】   系统弹窗:【请用户善用实验室。】   姬安偷懒:【直接给我推荐一套程序,我给能量。】   于是他花能量买下程序,再买下系统可提供范围内最全的植物数据库,收了两张叶子、一小截根茎和一小块树皮进实验室,让程序进行检测分析和比对。   上官钧看见那些东西消失在姬安手上,扬下眉:“收进百宝囊里就能知道?”   姬安:“让百宝囊帮我查着,等等看吧。”   上官钧:“这是陛下又开发出的新功能?”   姬安就肉痛地皱起眉:“好贵呢!”   先前他掏空了能量买各种种子,之后一直没有过大笔能量入账,就是靠着各种“返点”再积少成多地攒起一些。   上官钧失笑:“那何必浪费‘钱’,明日师晟就能报回药铺的消息。”   姬安:“但这事听着奇怪得很,我不是很相信那药铺。百宝囊既然能查,还是用它查出来的结果最准确。”   他话刚说完,系统就跳出弹窗提示实验室有了结果。   姬安打开实验报告,先看结论——【经比对,所有检材都属于同一物种:半枫荷。】   他仔细回想了下,确认自己的确不知道这种药材。随后就导出报告,递给上官钧,同时也在系统里继续往下看这个半枫荷的介绍。   就像姬安刚才猜的,半枫荷全株可入药,各部位的药用功效各有不同。总的来说,主治风湿,另外还可治皮肤病、妇科病、胃病、伤风感冒。   上官钧快速浏览一遍,发现最后还附有小图,依照半枫荷生长所需环境,推测出其生长地在岭南北部那一线局域。便说:“我记得像忻县就是在广南西路北边。”   姬安打开地图搜索:“嗯,广南西路东北,那的供货商卖半枫荷不奇怪。果然是好东西啊,有这么多种疗效。”   他顺便也看了下紫霞山所在的横川县,是在广南西路的中部偏南,和象忻县还有段距离。   上官钧:“既然说这种‘银药’只是少见,估计岭南那边的民间大夫会用这个。‘金药’又是什么。”   姬安再拿起另一种树皮,也送进实验室里去检测比对。   过得片刻,系统有了结果。   姬安打开报告一看,直接瞪圆了眼。   金鸡纳树皮!   大盛竟然会有金鸡纳树?!   上官钧看姬安的表情,知他该是看到了结果,却不说话也没动作,奇怪地唤:“陛下?”   姬安被唤回神,一边导出报告,一边平复震惊的心情。   金鸡纳树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原产地在南美洲,要等大航海时代开启,发现新大陆,才被带回这边。不过,从气候上来说,的确大盛南部可以种植,应该是这个世界出现了些许不同吧。   上官钧伸手来接报告:“这药材什么疗效,让陛下如此震惊。”   姬安:“还真是‘金药’……这树皮的粉末,对治疗疟疾有特效。”   上官钧愣了下:“疟疾?”   姬安神色已经由惊变喜:“这是好东西啊!可以推广种植!”   先前姬安研究怎么买种子的时候就发现,系统里各类种子的定价,相对最便宜的是粮食和经济作物。在那当中,大概又依据系统计算的本土获取难易度而定价不同。   玉米、红薯、土豆就比稻麦、甚至棉花都要贵不少,这也是姬安计画将这三种从小范围起慢慢推广的原因。   脱离基础生活所需之后,像金鸡纳树这种药用植物的种子,定价一下就变得高不可攀。姬安估计,至少十年之内,都顾不上攒能量买这类东西。   高得最离谱的是橡胶树种子,姬安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一定买得起。   现在居然在大盛发现了金鸡纳树,这么个超级好消息,当然让姬安高兴得不得了。在科技发展到能够提取青蒿素之前,金鸡纳树皮这种直接使用就能见效的药材,完全可以说是现阶段抗疟神药。   姬安忍不住就开始设想:“你说,我派人到岭南那边去买几个山头,专门种金鸡纳树怎么样?就雇当地人,这成本不会比搞晒盐的用人成本更高吧?”   上官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种树,山头何需买。”   姬安笑得眼都眯起:“对哦,而且我还不用上税。”   上官钧:“陛下可要禁止民间种植。”   姬安瞪眼:“当然不禁!这种好东西,就得多了才能轮得到百姓用得起。我只是想自己搞个基地,多少能保证一点数量。树也不好种呢,我雇人可以脱产种,民间种又不同了。”   上官钧已经快速看完报告,奇怪地道:“报告上面说,这金鸡纳树的适合生长环境在岭南中南部一片局域,画出来的范围比半枫荷还广。怎么只有那供货商可提供。”   姬安倒不觉得奇怪:“虽然适种局域广,但种子没有被传播出去,自然别处就没有了。”   上官钧:“但象忻不在其中,那供货商不知是从何处得到。”   姬安高兴得把这个给忘了,一看图,还真是。却也没有过多在意:“只要找着人,就能知道了。”   上官钧:“就怕不好找。明明只是正常贩卖药材,整件事却如此奇怪,这背后恐怕……”   下一刻,姬安却伸出手,手指点在上官钧唇上,打断他的话。   上官钧不解地抬眼回视。   姬安:“你可不能乌鸦嘴!快说——‘肯定能找到人!’”   上官钧一时涌起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好笑。   随即他微微张嘴,将姬安的手指含起唇间。   姬安:“!”   姬安赶紧抽回手:“你也不嫌脏!”   上官钧这才莞尔一笑,缓缓说:“四郎说的是,肯定能找到人。”   *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上官钧的“乌鸦嘴”起了效,第二天师晟并没能带来好消息。   还是姬安和上官钧吃完午饭的时间,师晟来禀了后续。   师晟:“那药铺也不知两样药材具体是什么,只知是用来制取几种药膏药粉。”   他接着说了好几种成品名字,以及映射疗效,都能和姬安昨晚查出来的对得上。   再续道:“这几种成品臣倒是耳闻已久。都说很有效,就是非常贵,也难买,数量不多。据说不少外地药商都派人在京里守着,只要能抢到一些,带回去也能赚上一大笔。   “去年臣在天牢里待了几个月,万生就设法买了那种祛风除湿的药粉,给臣泡了一段时日的澡。冬日时还特地带了些去图国用,臣的确没感觉到骨头疼,不知是不是那药的功效。”   姬安听得奇怪:“药铺不懂药材,却能制出成药?”   师晟接着讲:“药铺只是中间一环。东家说,当年是有人带着那几种成品药寻上门,他们试过觉得很好,就两边谈定价。药铺收到药材,送到城中一家宅子,待那里制好成品,药铺再买成品回来往外卖。   “那家药铺的东家不是干药材起家,对药材了解不多,只是觉得能赚钱,就开了家铺子。起初平平无奇,还因不通门道吃过大亏,东家都在犹豫着转手铺子了,却因碰上这事,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   上官钧:“难怪供货商和京中那么多年不联系,原来两边是分别结钱。如此看来,会找上这家药铺,也是精心挑选过。”   姬安此时心下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那家制成品的宅子……”   可惜,师晟果然是说:“臣带人过去之时,已经人去楼空,里面所有东西都被毁掉。现下只能画影图形,发海捕文书。”   上官钧微蹙眉头:“那日抓冯家抓得太早,打草惊蛇了。”   姬安却道:“但若不抓了冯家,也不会这么快查到这事。就算从外围查起,以那些人的警惕程度,同样会很快察觉。”   上官钧又问:“那宅子附近的人家查了吗?”   师晟:“还在细查,初步看没见异常,都是在京中居住多年的人家,活动也都不涉及医药。只有隔壁一家人换了,但也是去年就搬走,现在是夏侯通一家住在里头。   “不过宅子原本就是夏侯家的。说是夏侯通去年丢了官,收入减少,支撑不起先前那么大的开销。就卖了大宅子,收回租出去的这一处宅子来住,能减少许多花用。”   这事姬安也有印象听上官钧说过。   飞廉军目前查到的线索就只有这些,师晟禀完便行礼告退,继续去忙。   姬安看向上官钧:“昨晚我还真没说错,叫你别乌鸦嘴。幸好立刻弥补了,希望后面还能峰回路转。”   上官钧:“陛下,子不语怪力乱神。”   姬安:“说我遇仙的不知道是哪个。”   上官钧:“我也没说错,百宝囊亦是一种仙。但陛下所言,就太虚幻了。”   随后转个话题:“冯家还关在启阳府。现下看,这案子必不会简单,可以移交大理寺了。”   姬安点点头:“我一会儿就下诏。”   ○●   少府玻璃工坊里传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少府监任守用半湿的手帕擦着额上汗水,脸上露出完全放松下来的笑容。   就在刚才,工坊终于凑齐了八块二尺五寸长的大平面玻璃,可以制作出两扇四折屏风——千秋节的礼物稳妥了。   正如姬安说过的,大玻璃的成品率偏低。燕似山的吹制不太稳定,后续摊平退火也时常出问题开裂。总之一直忙了半个月,屏风架子都制好雕好,就等着玻璃能凑够数往上装。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是,燕似山教人的能力很不错,又细致有耐心。现在已经有好些工匠,能够跟着他吹出做窗户大小的玻璃片。玻璃窗虽然可能赶不上千秋节,但也晚不了多久。   任守心上的大石头落下,待众人欢呼声渐停,就笑着大声表示今晚请众人吃饭,顿时又引得工匠们再次欢呼。   这其中的首功燕似山,简直是被众人簇拥着出去的。   燕似山这段时日过得相当惬意。他每日到少府吹制半日玻璃,另半日就在繁华的京城里游玩。   给姬安的礼物有了着落,还没花他一文钱。而且,以姬安的大方,他甚至估计还能再领回一份赏来,燕似山在京里玩得十分放松。   这日晚上,他和工坊众人吃完饭,喝得微醺,高高兴兴回大司马府。   路过一家店,送客出门的夥计热情招呼他:“燕将军,还当您今日不来了。我家今日出了新口味的冰酪呢。”   燕似山在工坊待着热,每日离开都会找地方吃份冰酪。吃过几家之后,发现这家最合口,就一直来,店里的掌柜和夥计现在都认识他了。   听得夥计招呼,燕似山自是笑道:“有新口味啊,正好我尝尝。”   他进店吃了一份,感觉味道的确不错。加上今日心情很好,就想着给章实和师晟、齐万生也带一份回去。师齐两人如今已经买了宅子,只是宅子要做些修整,就还在大司马府多住段时日。   燕似山叫过夥计问能不能外带。   夥计问清他多长路,笑道:“食盒下层多放冰,可保不化。只是得多收些钱,不过,明日若把食盒与碗还回来,还能再退回点。”   燕似山问过钱,觉得还行,便说:“包上三碗。”   夥计又说:“今日新品有优惠活动,买五碗送一碗。将军刚才吃过一碗,一共四碗了。要不要再多买一碗,小的就给将军包上五碗。”   燕似山刚想说“可多两碗也没人吃”,却又突然想到——大司马府里还住着两人呢,倒是也能有送处。   便点了头:“行,就包五碗。”   燕似山拎着食盒回到大司马府,先顺路到章实的院子给他送一碗,再去高勉和徐小七住的春和院。   春和院虽大,却有些偏,燕似山绕了一段路才到,抬手敲门。里头有声音问是谁,他就报了姓名。   燕似山原以为会是小厮来应门,没想到门打开,见到的却是高勉,不由一愣。   高勉微笑道:“燕将军,有何事?”   燕似山回过神,打开食盒盖子:“给你们送冰酪。我觉得好吃,就买了些回来。”   高勉看他食盒中还有四碗,猜到是这府中的住客都有份,就没拒绝,道谢接过。   燕似山不是讲客套的性子,笑着直说道:“不过,你们吃完了麻烦让小厮把碗送到我那儿,明日还回店里还能拿回几个大钱。”   高勉点头:“行,我记下了。”   两边相互道别。   燕似山提着食盒继续往自己的小院走。   他先前吃过冰酪,又走了这么一段路,现下酒醒了不少,再次晃晃头,暗自嘀咕:“奇怪,还是觉着他眼熟……”   虽说都住在大司马府,不过燕似山进出的时间和高勉、徐小七不怎么对得上,住这半个月,彼此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就是点头之交,没有深谈过。   刚才那一会儿,算是燕似山和高勉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回是夜里,刚才只有院门灯笼和燕似山手中灯笼的光,燕似山看高勉就觉得格外眼熟。   燕似山将食盒送到师晟和齐万生的小院,回到自己院中依旧念着这事,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高勉。   小厮见他回来,自觉地去倒热水,还提醒了一句:“燕将军,今日有您的信送到,放在桌上了。”   燕似山应过一声,进屋果然见到桌上摆着信封,拿起来一看,是他爹的笔迹。   燕似山坐下刚要拆信,动作却突然顿住,眼睛先是瞪大,随即就像失了焦,愣愣地不知在看哪里。   过得好一会儿,他才渐渐醒过神,低声喃喃道:“竟然……是他……他居然还敢进京考功名……”   光是念出这句话,燕似山就觉得自己背上冒了层冷汗。   不过,他转念想到姬安的性情,以及据说是高勉同乡的那位天子亲信徐内侍,心又稍稍放下一些。   燕似山定定心,看过信,听小厮报热水备好,就起身去冲个澡。   待他洗澡出来,忽听院门被敲响。小厮正在收拾浴房,燕似山便自己去开了门。   门外是拿着两只空碗的高勉。   燕似山又是一愣:“高兄怎么还亲自送过来……”   高勉还是那副淡淡的笑模样:“左右无事。”   燕似山伸手去接碗。   手抓到碗上,高勉却没松开。   燕似山抬眼看他。   高勉目光往院内扫过,压低声音问:“燕伯父可好?”   燕似山定定看他片刻,才同样低声回:“我家里一切都好。你……”   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问。   高勉也不在意,只笑道:“那便好。燕兄放心,不会牵扯到你们。”   燕似山眉头紧皱,手往前一探,握住高勉手腕,直接拉他进屋,再回身关上门。   高勉并不紧张,只像寻常作客一般,自然地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   燕似山走近过来,低声道:“我燕家人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高勉安抚道:“我自是知晓,否则燕兄岂能以少敌多,摘下木哈图首级。更别说,当年若不是有燕伯父冒死相救,我一家早死干净了。”   燕似山:“你现在究竟什么打算,能不能给我交个底。”   高勉回视着他:“燕兄应当能猜到吧。”   看燕似山还想说什么,高勉却先道:“燕兄放心,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我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做人。”   燕似山看他如此,到底没再说什么。   高勉起身道:“夜已深,我就不打扰燕兄休息了。在外,燕兄只作与我不熟便好。”   燕似山让开路,见他走到门前,突然又问:“跟着你的那个同乡徐内侍,是不是也……”   高勉回过头:“他还不知道。我要做的事,也和他没有关系。”   燕似山一愣。   高勉:“他和圣上感情好,不管我如何,至少他不会有事。”   说完,对燕似山颔首示意下,便推门出去。   燕似山走到门边,看着高勉不紧不慢地走出院门、融入黑暗,终是禁不住长叹了口气。 第157章 凶手   七月初三,散职之后,高勉和徐小七一同再次来到皇子宫。   皇子宫如今已经没人住了,不过姬安一直未移作他用,属于放空的状态。   先前有人住的时候,宫内还有寥寥一点羽林卫站在回廊下值守。而现在,就只有宫门还有卫士值守,里面就没再浪费人力。   不过,先前哪怕卫士少,可值守位置却是设计得极为精妙。只要所有人没有出现偷懒犯困的情况,凡皇子宫内有人进出,不可能无一人察觉。不管进出之人走哪条路线,路上都至少会出现在一名卫士眼中。   今日高勉托徐小七召集来了更多的人手,都是在立政、思贤两殿做杂役的宦官。   高勉打开自己画的图,指挥着众人按位置站好,反覆进行多次实验。期间他和徐小七都没交谈,只是简单地点头、摇头来表达信息。   如此忙活了一个时辰,高勉向徐小七示意一下,徐小七便让众宦官先行回去。   高勉换上一张纸,重新誊画刚才标记零乱的示意图。徐小七过来帮他拿着原图,方便他观看。   做完这个,两人一同收拾书箱。   徐小七小声问:“就是‘他’了?”   高勉:“八九不离十,我们这就去求见圣上吧。”   徐小七看看天色:“这个时间过去,今晚你是不是又要留宿宫中。”   高勉却道:“我猜,圣上会再开宫门,命我们去大理寺传诏,立刻拿人审问。所以……”   一边说,他一边背起书箱,示意徐小七一起往外走。   徐小七没听到他下文,不禁问:“所以什么?”   高勉对他一笑:“所以,去大理寺的路上,我们得抓紧买两只油饼填填肚子,不然审问还不知道要熬多久。”   徐小七有些诧异:“审问我们也能听?”   高勉:“圣上既将此案交与我们,哪怕我们不好做主审,当个陪审还是可以的。不过审问期间可能要过刑,你怕不怕?”   徐小七就面色一凛:“那种想害死圣上的人,我恨不得亲自给他处刑!”   高勉拍拍他肩膀。   徐小七突又想到一事,将声音压得更低:“可是,那个内侍的案子先前已经以自杀结案了,当时还是大司马的指示,现在能推翻吗?”   高勉:“推翻也无妨。大司马只是需要把罪名压到沧阴王身上,犯人破坏桥对付圣上,同样是为了琳琅王。只要在卷宗里加上一句,沧阴王那封密信是写给犯人的,被他拿去嫁祸那内侍,结果就还是一样。”   徐小七点点头:“如此,也为那内侍正了名、报了仇。”   高勉看看他,突然道:“等这案子审完,你就要搬回宫中。最近一直同进同出,想到日后身边少了你,现在我都要开始觉得寂寞了。”   徐小七一愣,转头回视过去。   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对上高勉的目光,他就感觉心跳像是一下子失了控,咚咚咚地越跳越快。   徐小七连忙移开眼:“就、就算我回宫了,白日里也还是在奏疏房,一样能见到……”   只是,说到这里,又停顿住:“不对……你破这个案子有大功,圣上看到你在查案上这么厉害,会不会调你去大理寺……”   这么说着,徐小七就感觉刚才还快得飞快的心脏突然减了速,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上头,让胸口闷得难受,连脚步都禁不住停下。   但能得天子赏识、发挥所长是好事,徐小七很快压抑住那股莫名的烦闷,勉强牵起嘴角,再次看向高勉:“哪怕平日见不着,我也有休沐,可以出宫去找你。”   高勉目光温柔地回视他片刻,才笑着应一声:“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   姬安中午之时听了师晟的回禀,感觉短时间内大概是无法得知金鸡纳树在哪里了,说不定还得靠悬赏慢慢找,下午批起奏疏都有些不得劲。   却没想到,高勉和徐小七突然过来报告个好消息——已经锁定了断桥案嫌犯。   姬安立刻将两人领进清凉殿,和上官钧一同听高勉的分析。   高勉先给出结论:“经徐内侍与臣的多方探查,臣以为,断桥与后续杀人嫁祸者,都是夏侯焱。”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催道:“细说。”   其实上回洪大福报过高勉查到的新线索之后,两人就有所猜测,但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高勉一条条细说:“臣等先查过湖附近,在脱离羽林卫视线的范围内,唯有那个独住一屋的内侍有作案时间。但那内侍的溺亡,自杀可能性很低,加上陈勇看见有人背他往湖去的证词,他杀可能性极大。   “在那范围中,其他一些空房间虽也可藏人,但都上着锁。大理寺去年搜查时确认过,锁都没有坏,屋里也没有进人的痕迹。由此可推测出,犯人必定是通过某种方法,避开了羽林卫的视线至少两次。”   姬安:“两次?”   高勉进一步解释:“从动机上分析,主谋基本可以锁定在皇子宫中的琳琅王和三位公子身上。破坏桥的当晚,犯人出去、回来各一次,就得两次避开皇子宫的羽林卫。   “犯人在外面没处躲,待得久了必会被巡逻队发现。因此,要么就得往西回皇子宫,要么就得往东另寻藏身处,但也得避开东边值守卫士的视线。”   姬安顺着他的思路说:“那肯定是选择皇子宫更安全,他住在里面,一切都熟。”   随即又恍然:“之前你们打探到的那些‘闲话’,应该就是为了这个?”   高勉点下头,继续细说。   据陈勇的证词说,他在营里听到一些“闲话”,是值守皇子宫的几名卫士悄悄抱怨夏侯焱事情多。高勉和徐小七后来一一核实过那些“闲话”。   从断桥案前大约半个月开始,夏侯焱就每日斥骂站在自己窗外那两个位置上的卫士,凡轮班站过的卫士都没逃过。说他们正对自己的窗户,让他半夜醒来总被吓到,叫他们挪动几步。   可值守位置都是规定好的,卫士们哪里敢私自动,一开始就劝夏侯焱把窗关上。但那时是夏天,关了窗闷热,夏侯焱自然不肯。总之就是每晚都骂,越骂越难听,还说要让他们丢了这差事。   那时夏侯通还是殿前司指挥使,领统所有禁军,夏侯焱真要公报私仇不是难事。卫士们给羽林将军上报过,但也没办法,毕竟客观条件不允许。羽林将军还去劝过夏侯焱换房间,但夏侯焱同样不肯。   卫士们见连将军都没辙,只好在晚上夏侯焱熄灯后稍微挪了点位,想着等到秋天他能关窗睡觉就没事了。至此,夏侯焱才终于不再闹腾,那时距离断桥案发生还有四五日。   这实属一件小事。加上大理寺第一次调查断桥案时,夏侯通依旧在位,那事还不合规矩,因此被询问到的值守卫士都没有提。   而等到大理寺第二次调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这事又和断桥没有直接连系,更不会有人主动提,免得自己还补吃个惩罚。   这回陈勇能记起来说,还是被高勉提出的“将功折罪”所刺激的。   高勉又道:“不过,臣有些怀疑,陈勇目击到背被杀内侍的人之时,可能看出来像是夏侯焱了。只是,或许不敢肯定,或许不想多惹麻烦,才说没看清。却又提到那些关于夏侯焱的闲话,给出一点暗示。”   说完,和徐小七一起展开一张自己绘制的皇子宫值守位置示意图。   高勉:“陛下、大司马请看,黑墨是原本的值守位置,红墨是卫士挪动过的位置。徐内侍与臣刚才亲自领人试过,只要挪动这么一点,从夏侯焱的房间出入皇子宫,就能腾出一条全程不被看到的路线。”   徐小七点着图上接道:“奴刚才是亲眼看着的。从夏侯焱屋里出来,可以绕过其他卫士,但走到这里,就会被看到。可当那两名卫士挪动一点位置之后,视线就会被柱子或树挡住,夏侯焱就能神鬼不觉地进出皇子宫。”   高勉再补充:“而且,他是当时的殿前司指挥使之子,要想弄清楚巡逻队经过湖边的具体时间与路线,会更为方便。”   巡逻队的路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时不时就会做出调整,甚至调整的间隔时间都没有定数,这是防犯内部外透消息的手段之一。但以夏侯焱的身份,很方便查找藉口在动手之前先行打探,以便当晚避开。   旁边的洪大福听得入神,脱口问:“后来他嫁祸那个内侍,背他到湖边杀他,也是这样溜出皇子宫的?”   洪大福正巧轮到今天当值。他先前参与过调查,心里一直记挂这事,刚才高勉和徐小七来报,他就央求姬安让自己留下旁听,姬安也允了。   不过,回答他的倒不是高勉,而是姬安。   姬安已经完全跟上了高勉的思路:“第二回作案应该就不用了,夏侯焱可以直接躲在那内侍的房里,不用冒险出入皇子宫。”   高勉:“陛下说的是。臣甚至觉得,夏侯焱一开始就计画好,万一出事后查得紧,就嫁祸给那个内侍。那内侍因所住之处方便随时作案,只要大理寺排除断桥是意外,视线必然会先落在那内侍身上。   “夏侯焱留意观察大理寺的动向,在时机适当的一日,根本没有回皇子宫,而是直接去了那内侍的住处。夏侯焱先将人弄昏迷过去,再在房中藏好破坏桥的工具,以及沧阴王写给夏侯焱允诺高官的信。”   姬安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看一眼上官钧。上官钧正在喝茶,此时也抬眼看看高勉。   高勉恍若未见,只继续说:“夏侯焱一直等到深夜,才背起那内侍去到湖边,按其头入水,令其溺亡,再抛尸湖中。然后他重新返回那内侍的房中躲藏,直到白日方出,假装刚从宫外而来,去往皇子宫。   “从宫门记录看,夏侯焱从两日前入宫,到三日后出宫,期间没有出入记录。徐内侍与臣还去了琳琅王府,寻当时伺候夏侯焱的内侍问过,确认那晚夏侯焱的确不在皇子宫,众人以为他出宫回家了。   “另外,当时值守皇子宫的卫士也能证实,那一晚夏侯焱不在。他们对这事记得还挺清楚,因大理寺查断桥案时问到他们,他们不想对外暴露挪位置的事——毕竟不合规矩,当晚就没再挪位置。   “当时他们以为又要被夏侯焱骂了,没想到夏侯焱并没有发火。不仅是那天,之后夏侯焱还一直没再提晚上被吓到的事。他们那段时日特别留意夏侯焱,所以清楚地记得夏侯焱那日不在。”   上官钧轻哼一声:“前有因,后有果。”   高勉最后道:“由这些线索,臣以为,当能确认夏侯焱就是断桥案与内侍溺亡案的犯人。再则,当时搜出来的那套工具是全新的,极有可能是刚买不久,查一查京中铁匠铺,应当还能得到旁证。   “另外,虽然夏侯焱一人便足以完成两起案件,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有同夥的可能。比如这一整套手法是别人想出来,由他执行。这就只能通过审问,方能知晓。”   姬安忍不住赞叹:“好好好!高卿查得当真细致!”   随后他就吩咐洪大福备纸笔,当即给高勉和徐小七写了一封手书,盖上印。令两人即刻去大理寺,让大理少卿马上抓捕夏侯焱到案,连夜审问。   姬安看徐小七将手书收好,又想起来提醒一句:“夏侯焱不一定那么快肯招。他要是熬刑,你们不用跟着在大理寺一起熬,先回大司马府休息,明日我这边奏疏房可还少不了你们。”   徐小七笑着行礼:“陛下放心,奴与高勉定会将要害陛下的人全揪出来。”   姬安却是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没把自己刚才的叮嘱放心上,只得说:“大理寺那地方阴冷,哪怕夏日都凉嗖嗖的。你们若准备住在大理寺,记得让人送被缛过去,可别凉着了。”   徐小七听得心中泛暖,连忙应是。   洪大福在旁插了一句:“你们衣裳穿得薄,直接从这儿拿两身厚衣裳过去吧。”   姬安也点头道:“大福提醒得好。大福,你去帮小七找衣裳,然后送他们出宫。这个时间,宫门该是关了。”   洪大福应了是,跟着徐小七、高勉一同行礼告退。   姬安看着他们三人离开,感叹一声:“这事终于算是有了结果,只看夏侯焱还有没有共犯了。”   上官钧摇铃叫来小厮传膳,再对姬安道:“以夏侯焱的身体,估计得熬上一轮刑,才会吐口招供。毕竟,只要他招了,就是一个死。不仅他得死,家产还会尽数没收,家人为不为奴,还要看陛下发不发善心。”   姬安担心的倒是另一条,边喝茶边问:“你说,他有同谋吗?制造羽林卫盲点进出皇子宫,这么细致的事,他自己能不能想得到?”   在姬安的印象里,夏侯焱是个急燥脾气,似乎和这么缜密的计画画风不搭。不过姬安只在刚穿过来时见过夏侯焱一回,对他并不了解。   上官钧:“反正他跑不掉,等着他招供就是,总有招的时候。”   姬安面露担忧:“我就怕他保着同谋不招,自己全扛了。”   他查这个案子是要为原主报仇,万一还有凶手逃脱,可就再无从查起,实在是对不起原主。   上官钧却道:“陛下放心,要真有同谋,夏侯焱不可能不招。”   姬安:“为什么?”   上官钧提示:“陛下想想,有可能与他同谋的人是谁。”   姬安仔细一想,也就恍然大悟。   同谋的嫌疑,无非就是华知允和卢雍。那两人都是夏侯焱的情敌,在必死的情况下,夏侯焱不可能那么好心地包庇情敌。说不定哪怕他们不是同谋,都会被夏侯焱咬着想同归于尽。   上官钧看姬安明白了,接道:“除非同谋者是姬含思,否则,夏侯焱不可能不招。那三人都不是傻子,当初要真是同谋,他们彼此间必然相互捏着把柄,以免被对方出卖。”   姬安也就放下心来——这一回,原主的仇终于得报,他也算对得起原主,不用总觉得愧疚了。   ○●   夏侯家里虽无人再在朝中为官,但夏侯通经营了半辈子,现在总还算个富豪之家。   这日晚上,众多大理寺差役突然围住夏侯家,抓走夏侯焱,还在所有门上贴了封条,且留人看守着。对于京中百姓而言,这也算得上一桩大热闹了。   徐小七要亲自来抓夏侯焱,高勉自然跟着他。大理少卿张湜作为明面上的主事者,只得也跟着一同来。   京中百姓认得张湜的不少,看到连少卿都亲自出面,更是认准了夏侯焱必是犯下大事。夏侯焱被众差役押回大理寺的一路上,都有百姓围在路边指指点点。   张湜凑在高勉和徐小七身边压声道:“徐内侍、高给事郎,这夏侯家是习武之家,夏侯通长年任武职,怕是对家中家丁也会操练一二。我有点担心差役能不能守得住,要不要调飞廉军来。”   徐小七一听,脸上不由得现出紧张,转去看高勉。   高勉却道:“张少卿放心,刚才我留神观察过,夏侯家里留的壮年家丁不多,看着也不像练过武,大理寺的差役应当没有问题。”   徐小七连忙帮着他解释一句:“张少卿,高勉的身手和羽林卫相当,他的眼光你可以放心。不过,若你觉得有需要,我可以跑一趟飞廉军衙门,想来那边会给我这个面子,等明日再进宫报给圣上。”   姬安给的那份手书上,写着若大理寺人手不足,还可往飞廉军调人手支持,一切由高徐两人酌情处理,以抓捕人犯为重。   夏侯焱功夫不弱,刚才抓捕他,的确是多亏有高勉出手。加上众差役拦阻,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抓住夏侯焱。   此时张湜看高勉说得肯定,人犯也已抓到,便说:“还是高给事郎细心,既如此,那便不麻烦飞廉军了。不过,夏候通失踪的事……”   高勉接话:“明日我们会报与圣上。”   张湜点点头。   待大理寺的队伍过去,路边百姓渐渐散开。刚才混在其中的一个三白眼汉子同样转过身,很快隐入黑暗之中。   翌日一大早,城门照常打开。   那个寻常打扮的三白眼汉子出了城,脚步飞快地直奔城外而去。一连赶了近五里的路,他来到一家不起眼的佃户民房,警惕地四下望望,确认没有异常,才在门上敲出暗号。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询问声。两边再次对过几句暗语,门才打开一条缝,三白眼闪身进入。   他快步进屋,见到一个农户打扮的白发老者坐在上首位,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人。   这老者正是早两日就乔装躲出城来的夏侯通。   三白眼对夏侯通抱拳行礼道:“郎主。”   夏侯通抬起眼皮看他,低声问:“怎么独自过来了,京里有情况?”   三白眼:“昨晚大理寺带走了大公子。”   夏侯通猛一皱眉,不过,很快又平复下来:“只带走了夏侯焱?”   三白眼:“是。但宅子门上贴了封条,各门都留有两个差役看守。”   夏侯通再确认一遍:“你可看清楚了,只是差役,没有飞廉军?”   三白眼:“看得很清楚。今早出城之前,小人还专程去再确认了一遍,只是差役。”   夏侯通拈着须沉思。   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中年人问:“可有画郎主画像寻人?”   三白眼摇头:“出城时还没有见。”   中年人就俯身对夏侯信道:“看起来,不像是那事曝露了。”   夏侯通微微点头:“可能是夏侯焱闯了什么祸。”   中年人:“幸好郎主反应快,提前离了京,不然必受牵连。只可惜,还剩一点金银没来得及转运往昌邑。”   夏侯通啐一声:“老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随后对三白眼道:“你回京去,催他们立刻对横川来的那三人动手,不能再等了!尽快宰完了人过来会合,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三白眼应过是,转身离开。   夏侯通又骂一句:“那边也是废物,竟然人都到了京城才发现!”   中年人看着三白眼出门,院门关上,才再次弯下身问:“郎主,真等他们?”   夏侯通斜眼看他:“等什么,立刻让人收拾,一刻钟后启程去昌邑。”   又问:“昌邑那头要收拾多久。”   中年人:“约摸还要个两三日。”   夏侯通:“收拾好就立刻坐船南下。”   中年人应过是,出屋吩咐人。 第158章 贼子   七月初四,姬安见到高勉和徐小七时,两人眼下都透着浅淡的青灰,显然昨夜熬得很晚。   高勉回禀过昨晚抓捕和审问夏侯焱的经过。   姬安听完,玩笑道:“是在夏侯家抓的人啊,我还当是在琳琅王府。”   高勉跟着笑道:“也是巧。前日臣等去琳琅王府探听消息之时,臣还打听到,最近夏侯焱与琳琅王闹了口角,生气回家住了。”   姬安八卦心起:“闹什么口角?”   高勉:“听说是琳琅王想去探望卢雍,但去了两次,大理寺都不让他见人。他就找夏侯焱帮着想想办法,可夏侯焱不想帮。”   姬安许久没有过问姬含思的情况了,就多问一句:“琳琅王如何,可有伤心。”   高勉平静答道:“臣等去向琳琅王见礼之时,他身旁除了华长史和奥多塞王太子,还有两名高大英俊的郎君伺候着,看不出什么伤心之色。”   姬安有种“不出所料”之感。不过他也懒得管姬含思如何,只要不给他惹麻烦就行。   高勉接着报:“臣怕华知允有异动,让张少卿点了几个人盯着琳琅王府。夏侯家现在也由大理寺守着,不过,夏侯通不在家中,且不知所踪。”   姬安一愣:“夏侯通失踪?”   高勉:“夏侯家的人说,他七月初一出了门,就没再回去过。出门时也不见异样,就和平常一样带着几个人。不过他以前也有过几日不归家,因此家人也不怎么着急。”   姬安:“那他要是回去,瞧着家被封,怕是会跑。跟启阳府和兵马司说了吗?”   高勉:“昨晚张少卿便派人去通知了。启阳府和兵马司的人都认得夏侯通,就暂时没贴画像寻人,只各自留意着。”   姬安点点头。夏侯通以前也算先帝面前的红人,启阳府和京城兵马司共同负责京里治安,认识他不奇怪。现在夏侯焱还没判,对他家人的处置姬安也还在犹豫,是不太好通缉夏侯通。   高勉禀完,便和徐小七行礼告退。   姬安再次叮嘱:“你们注意休息啊。夏侯焱是武人,这种死罪,且得熬一阵他才会认。”   高勉和徐小七都应了是,才退出去。   姬安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心下琢磨片刻,叫关忠亲自去尚药局传个话。让派个侍御医去给高徐两人探探脉,看要不要补一补。   关忠去了许久才回,禀道:“奴领着宋御医去给小七和高给事郎探脉,宋御医说还不妨事,年纪轻,多睡几觉就补回来了。给了他们一瓶安神丸助眠,能睡得更好。”   此时上官钧已从枢密院回来,在自雨亭中和姬安说话。听闻关忠所报,奇道:“徐小七和高勉怎么回事?”   姬安就给他说了下高勉来报的事,和自己怕他们熬伤了,找御医给他们瞧瞧。   上官钧:“高勉大概是立功心切。人都抓着了,就只差最后一步。”   姬安:“身体才最重要,夏侯焱招供也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高勉那么沉稳的人,到这个时候却心急了,还是年轻。”   上官钧目光落在姬安脸上:“陛下可是比他还要小三岁,说这话着实有些奇怪。”   姬安一滞,随即打个哈哈:“现实让人成长快啊。坐上这帝位,我感觉半年就像长了十岁。”   接着小小回敬一句:“二郎从小学习政务,应该感受更深吧。”   上官钧微眯起眼,眸中闪过微光:“四郎莫不是在嫌弃我老气横秋、沉闷无趣。”   姬安顿时感觉背上的汗毛没来由地根根竖起,脱口道:“二郎不用妄自菲薄,你要再有趣点,我就不用早朝了……”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关忠还在旁边,连忙转眼去看。   不过关忠表情有些茫然,似乎并没有听懂。见姬安看来,以为是暗示自己附和,赶紧想词跟着夸:“陛下与大司马……都是深思熟虑……老成谋国……”   姬安听得想抚额,拚命忍住了。   上官钧轻笑一声,直视姬安问:“陛下是这个意思?”   姬安回他一个假笑:“大司马不觉得关忠说得很对吗?”   关忠这才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有些不知所措地来回看两人。   幸好,回廊上载来的脚步声拯救了他。   三人循声看去,见是朱顺捧着账本走过来。   朱顺进到亭中,隐约感觉气氛有些怪,但看姬安和上官钧的表情好像又没什么大事。   不过朱顺沉稳,既然两位主人都不是那种不好的脸色,他就只管报自己的事。   朱顺向姬安和上官钧行过礼,问:“陛下,香皂铺和后宫上月的账盘好了。陛下是现在听奴说说,还是等晚上,或者明日?”   姬安眼角余光感觉到上官钧在看自己,咳嗽一声,应道:“你都来了,现在说吧,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关忠,给朱顺搬张凳子。”   朱顺谢过座,也没翻怀中账本,直接便报起账目。   每月一报的账变化不大,姬安也放心朱顺做事,听完点点头,道一声“辛苦”。   倒是突然想起来朱顺上回说的祖孙三人,问了一句:“横川来的那三人现在如何,在南货铺干得还顺利吗?”   上官钧本来在翻看着奏疏,没多在意,听到这句,却是抬起了头:“横川?南货铺?”   姬安这才想起,拍拍额头:“哦,对,好像忘了和你说。”   又一想,奇道:“黄义还没报给你?”   上官钧:“每年这个时候,黄义会带人去我封地押回夏税。”   说完想起去年,又补充:“去年我养病,他才没去。”   姬安:“难怪我说好像最近都没见着他。”   再示意朱顺把那祖孙三人的事给上官钧讲讲。   朱顺简单说完,续道:“当时只想着安排个地方给鲁常胜,好稳住他们,一时没考虑妥当。这两日听罗掌柜说,因为南货铺里太闲,好像鲁常胜有点起疑心。   “不过他们还没见着那个在大户人家里做活的亲人。奴想着,要不这两日去套套话,在这方面给他们帮帮忙,如此也好向他们打探紫霞山的情况。”   姬安眼珠一转,看向上官钧:“反正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见见他们?当初章五郎也是我忽悠的。”   上官钧却道:“章实是本就想来领赏,这三人却不同。鲁常胜若已有戒心,陛下如不想用衙门的手段,怕是问不出什么来。”   姬安想了想,说:“他是对朱顺有戒心,又不是对我们。制造一次‘偶遇’,聊起来就好了。”   上官钧:“陛下想如何制造。他在南货铺做杂工,并不招待客人,便是去铺子里与他搭话,也会显得刻意。”   姬安笑道:“先多找几个人去铺子看货,让夥计和罗天瑞都忙不过来。这时我们再进去,他不就得来招待了,之后再见机行事。他们那个亲人如果在哪家高门大户难以一见,我们跟他说帮忙,不是更有说服力。”   他既这么想,上官钧自然不会为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违他的意,也就点了头,只当是出宫散散心。   朱顺见两人说定,便笑道:“奴这便去一趟南货铺,与罗掌柜一同做好安排。”   姬安看一眼时间,却说:“现在出去会赶不及关宫门前回来,明早再去吧。”   上官钧也悠悠跟上一句:“反正陛下起得晚,明早再安排也来得及。”   朱顺看着姬安的神色有瞬间变得微妙,颇有点像自己刚进来的时候。   当然,朱顺听懂了也没露在脸上,只应过是,行礼告退。   上官钧跟着起身道:“我也不打扰陛下看奏疏了。”   目光还在余下的奏疏上扫过:“晚膳前能看得完吧。”   姬安:“……”   姬安:“晚两刻钟开饭就可以。”   上官钧:“那便晚两刻钟。”   说完,顺着回廊走了。   姬安伸手拿起下一本奏疏。   关忠过来给姬安添了茶,看砚中朱砂不多,再动手研一些,一边不解地说:“剩一些用过膳再看不也一样,陛下何必饿着肚子看。”   姬安嘴角一抖,回道:“晚两刻钟而已,也不多饿。”   只是,心里禁不住开始反思——怎么自己现在都能一听就懂上官钧的意思了呢?   不过,姬安的工作实际上结束得比预计时间提早了近10分钟。   姬安看着系统里的时间,一时在心中犹豫——现在就回殿中叫传膳,会不会被上官钧认为是自己也在心急……   关忠收拾着东西,见姬安愣着不动,奇怪地问:“陛下还不回去用膳?”   姬安暗暗一叹,应着声起身——算了,反正……年轻嘛……   他转上回廊,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   京城虽然晚上的夜市也热闹,但烛光下看货毕竟比不得日光下看得清,因此南货铺晚上不开门。   黄昏时分,鲁常胜和两名夥计一同打扫卫生,准备关门。   忽听门外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见李全喜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双手撑着膝头直喘气。   罗天瑞就对鲁常胜道:“常胜,快去看看你弟弟。”   鲁常胜谢过,快步走过去扶着李全喜,低声问:“怎么了,可是干娘有什么事?”   李全喜摇摇头,扫一眼店内,扯着鲁常胜走偏几步,示意他弯身下来,才附耳道:“今日有个……姑姑来了,说姑母明日会过来!”   鲁常胜微微瞪眼:“明日?不是骗子吧?”   李全喜用力点头:“她带着姑母留在身边的荷包,奶奶认过了,不会错!”   鲁常胜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能出宫来见面吗?不是得到宫里去?”   李全喜:“那个姑姑说,去年圣上给了恩典,一月可出两次宫。出宫来见更方便些,去宫里反而麻烦。”   鲁常胜这才跟着喜上眉梢:“太好了!”   李全喜又道:“奶奶说,让你明日请一日假留家里,跟着一同见姑母。”   其实不用他说,鲁常胜也是这么打算的。家里一老一小,他不怎么放心。只不过,昨日才请过半日假,这么快就再请,他心里不禁有点打鼓。   鲁常胜走回店中,找罗天瑞说:“罗掌柜,刚才我弟说,衙门那边去了人到家中传话,让我明日再过衙门一趟……”   罗天瑞自然不会为难他,笑道:“放心去吧,好好把事情办完。”   鲁常胜道过谢,再去继续打扫完卫生,这才出门和李全喜一同回家。   赵老妪接到女儿的消息,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快三十年没见过的女儿,这日晚上激动地拉着李全喜和鲁常胜说了许久的话,才在两人的劝说下休息。   他们却没想到,隔着院墙,有一夥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此时听得院内终于没了动静,原本隐约的油灯微光也灭了,那夥人终于吁了口气,纷纷低声抱怨。   “总算他娘的睡了!睡得比老子都晚!”   “赶紧的,翻进去结果了他们,咱们也好回去睡觉!”   领头的三白眼抬手制止:“再等会儿!等人睡熟了。”   “还等什么啊,里面就一个壮丁。我们十好几个人呢,一人一刀他扛得住?”   三白眼:“要是里面喊起来,惊动了左右,我们就算能得手,但怎么逃?城门还关着,你们想被启阳府和兵马司连夜搜索吗?半夜动手,不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尽量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老九先前也听到了,明日那汉子向铺子里请了假,那最早也是到后日才会有人来寻他们。那时候,我们早就安然出城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才终于按捺下来继续等待。   又等过半个时辰,三白眼总算点了头。   众人向院墙抛上飞鈎,打头几个利落地爬上墙去。   后面的人还在爬墙,前一批已有三人拉着绳子下到院里,抽出刀往屋门走。   却不料,第二批人刚落地,就听见三声连续的机括之声。   紧接着,前头那三人发出悲惨的嚎叫。   三白眼已经下地,整个人被那叫声吓得一抖。此时也顾不上其他,连忙问:“怎么回事?”   前方三人惨叫道:“是兽夹!”   随即屋里就传来鲁常胜的沉声喝问:“什么人?”   跟着又是一连串响亮的敲锣声,和少年偏高的叫喊:“走水啦——快救火啊——火要烧过来啦——”   几乎是立刻,隔壁就有了动静,很快传来喊声回应:“哪儿走水了?!”   这边一群人却是僵在院里。今晚是阴天,黑灯瞎火看不清,他们生怕继续往屋里闯又踩到兽夹。   三白眼重重咂下舌,看着第二批下来的人已经帮着前头三人打开了兽夹,只得道:“背上人,先撤!”   屋里的锣声越来越密,四周围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一群人顾不上许多,有三人背上受伤的三人,三白眼打头,开了院门往外跑,过了正厅再开大门跑出去。   他们出到门外,发现半条巷子的人家都被惊动了,不少人出门四下看,相互问是哪里走水。   趁着各家各户还没闹清情况,三白眼直接带着一群人快速跑出巷子,一口气跑过几条街才停。   三个受伤的人还在一边呼痛一边咒骂。   有人问:“怎么办?晚点再回去?还是等明晚?”   就有人顶他:“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鬼知道那院里下了几只夹子!”   三白眼紧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却说:“不能等到明晚了,外头不会等我们这么久,明日必须出城!先带他们三个去医馆治腿,晚点分两个人去盯着门,明日白日里再来。   “那汉子既请了假,白日里总有一家子都在的时候,直接敲门进去。这片地方,白日反而人少,他们就是叫喊兴许都没人会来。明日结果了人,我们就立刻出城。”   刚才的小院里,鲁常胜听见外头一串零乱的脚步声跑远,才开门提着柴刀出来,吹亮火摺子,向另外两屋道:“全喜,你过来陪着干娘,我出去看看。”   李全喜拿着锣出门,换到赵老妪屋里,关好了门。   鲁常胜一路跑出大门外。   已经有邻居发现他们这院的异样,聚在门口张望,见到他连忙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哪里起火。   鲁常胜定定心,将柴刀插到腰间,抱拳做个团揖:“对不住对不住,是院里进了一群贼子,我家弟弟才敲锣吓他们。让各位受惊了,明日我会带礼物登门道歉。”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受的惊吓也不比起火好多少。   “贼子?怎么会有贼子?”   “还是一群?”   “这么说来,刚才我一出门,就见到一群人往巷子口冲……就是那群人吧!”   “我也看见了!似乎有十好几个!”   “我还见他们好几个人拿着刀……刚才我都没敢喊……”   “老天爷,京里什么时候有这么无法无天的人了?”   “鲁兄弟,家里人可有伤到?”   “这得报官才行!”   鲁常胜连忙谢过众人关心,表示没有人受伤,明日自己会去报官,也提醒众人小心院门。   如此热闹一番,众人才各自散了回家。   鲁常胜关上大门上好闩,回到院中再闩上院门。   李全喜从门缝里看着,确认是他,才打开门扶着赵老妪出来:“常胜哥,怎么样?”   鲁常胜:“没事,邻居看到贼子已经跑了。干娘受了惊,你今晚和她一道睡吧。”   赵老妪却问:“真只是小贼?我们又不富贵,怎么会来偷我们。”   鲁常胜安慰她道:“兴许就是赌输了的,随便挑一家偷。等明日见过阿姊,我再去铺子里和罗掌柜说一说,让他问问朱员外要不要报官。”   又表扬李全喜一句:“全喜刚才反应很快,干得漂亮。”   李全喜笑着回:“那也是常胜哥想的招好。”   有鲁常胜这个主心骨拿主意,赵老妪和李全喜都没太在意这事,相偕回屋继续睡觉。   鲁常胜等他们关上门,屋里灯灭了,才回到下兽夹的地方,蹲下来用火摺子照着细看。   他一共下了五只兽夹,只要是往屋子来的人,除非事先发现了,不然几乎不可能躲得过。   现在有三只不在原位,而且带着血,显然刚才伤到了三个人。   这些兽夹不是夹大型猛兽的,只是夹些野兔之类的小东西,否则也带不进京里来,过城门检查时他说是用来夹耗子。   但饶是如此,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夹子拉开,说明来的这群人力量不算小。   鲁常胜皱着眉——等明日见过人之后,他估计要亲自找那位朱员外好好谈一谈了。   ○●   七月初五。   李太嫔一大清早就起了床,让大宫女伺候自己穿上一件大宫女的衣裙,又稍稍化了一点妆。   随后就迫不及待地去往另一殿。   大宫女扶着她,脸上挂着担心:“太嫔,您一定要跟紧蕊儿。”   李太嫔笑道:“放心吧,我知道的。”   她今日出宫不是跟自己殿的宫女们,而是跟了另一殿。   昨日大宫女出宫去,寻到信上写的地址,确认了真是李太嫔的家人。李太嫔早先就计画好了,真要是家人来京,她一日都不愿多等。   但每一殿出宫门要提前上报,而且接连这么近的日子又出去,容易引人起疑。   李太嫔让大宫女一打听,恰好刘太嫔那殿报了初五出宫,两人又关系好,李太嫔就求上门去。刘太嫔干脆地应了,还派出自己最得力的大宫女蕊儿,让她片刻不离地照顾李太嫔。   李太嫔去到那一殿,出宫的宫女宦官们已经被刘太嫔特意打发先走一步,只留着蕊儿在等李太嫔。   蕊儿过来接了人,给李太嫔戴好腰牌,又细细叮嘱一遍出宫细节,再道:“出了宫奴婢就寻辆车,直接送太嫔到那个院子。最迟到下午酉时,就一定得回来了。”   李太嫔压抑着激动点头应好。   蕊儿便挽上她的手,如同亲热的姐妹俩,一同往专属的宫门处走去。 第159章 及时   姬安醒过来之时,见身旁的上官钧靠坐在床头看书。   书下托着一块板,板头上夹着一支小小的led阅读灯。这是姬安在自由交易市场挂单求购来的,连灯带着一大袋电池。平日里姬安睡前看书会用一用,那些电池估计能用上个半年一年的。   现在见上官钧用上,姬安有种微妙的时代错位感。   上官钧没扎头发,长发一直垂到枕头上。   姬安随手抓过一缕,手指轻拈着,笑道:“你都出去吃东西了,怎么不在外面看,更光亮。”   上官钧垂眼看来:“昨夜答应了四郎,你今日一睁眼便能看到我,怎可食言。”   姬安一愣:“啊?”   上官钧抬手替他整理睡得零乱的鬓边碎发:“四郎年纪轻轻,怎的如此易忘事,昨夜又未饮酒。”   姬安努力翻找记忆,终于隐隐约约想起——昨夜最后那回,自己似乎是随口抱怨了一句看不到上官钧……过后,依稀听到上官钧说了那么句话,但自己太累,很快就睡着过去。   上官钧观察着姬安神色:“看来四郎想起来了。”   姬安嘴角抽动一下:“我是这意思吗……”   上官钧想了想:“那,就只能等大镜子做出来,才能让四郎满意。”   姬安:“……”   很好,镜子还没影,用途先安排上了。   有时候,姬安都忍不住怀疑一下,自己和上官钧谁才是古人。   姬安磨了下牙:“你就不能别那样。”   上官钧:“嗯?可你不也很喜欢。”   一边说,手指还一边挪到姬安的耳垂上,轻轻揉捏。   姬安就感觉一股电流从耳垂传遍全身。   他连忙伸手过去,捏住上官钧的手腕扯开:“别闹!一会儿还要出门。”   上官钧:“我还当四郎改了主意,不想出门了。”   被倒打一耙的姬安无奈笑道:“是是,是我不该色令智昏,一睁眼就撩拨你。”   上官钧:“起来吃点东西,再继续‘昏’也无不可。”   姬安揭开被子坐起身:“别了,我的腰暂时还不太‘昏’得起。”   他边说边抬手伸个懒腰。   下一刻,就感觉一股热源靠近,腰也被掐住,一双有力的拇指按在后腰不轻不重地按揉。   姬安舒服得喟叹一声——不得不说,上官钧这按腰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上官钧挨在姬安身后,声音就响在姬安耳边:“四郎今日可还能骑马,要不要让人备车。”   姬安:“小瞧我了吧,好歹也坚持锻炼了那么长时间,在京里骑马走走还是没问题的。”   上官钧低低笑一声:“那还真是我小瞧四郎了。”   姬安琢磨了下这话,品出上官钧这个“小瞧”的方向不一样,不由得啧一声,斜一眼过去:“二郎,我以前还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上官钧:“在四郎眼中,我是哪种人。”   姬安:“年过二十都不沾男女色,我一直以为二郎是坐怀不乱的寡欲自持之人。”   上官钧微一低头,含住姬安的耳朵上沿轻咬,含糊地应道:“那得看怀里坐的是谁……寡欲自持,是以前没认识四郎……”   姬安只觉后脖颈如同蹿过一阵微小电流,酥麻一片。   他半转回身去:“二郎真是越来越会说情话了……”   一边说一边抬手,勾着上官钧的脖子拉向自己。   话语声消失在两人的唇瓣间。   良久,方才终于分开些许唤气。   上官钧环着姬安的腰,笑问:“四郎真改主意,不出门了?”   却在这时,或许是过了以往的起床时间,拉门外传来关忠低低一声:“陛下?”   姬安喘匀了气,笑着拉开上官钧手臂,再往床头指指:“快把那阅读灯关了,别浪费电池。”   随即,他探身过去拉一拉唤人铃的绸绳。   不一会儿,拉门打开,关忠领着人端进洗漱用具。   姬安接过他递上的牙刷:“今日不是大福当值?”   关忠笑道:“奴和大福换了一日。奴也对那紫霞山好奇得紧,陛下今日可能让奴跟着伺候?”   姬安出宫不一定会带内侍,属于看心情。不过既然关忠想跟,姬安也无不可:“那你便跟着吧。”   待洗漱好,姬安出到外间吃东西,上官钧陪着他再吃了一点。   梳头换衣之时,朱顺进来了,带来一个打破姬安原计画的消息。   朱顺:“陛下,奴今早去南货铺,罗掌柜说鲁常胜今日请假去衙门办事。”   姬安一愣:“一整日?哪个衙门今日不休沐。”   朱顺:“据说是昨日有差役上门传话,让今日过启阳府去。”   上官钧转眼看向姬安:“陛下可要改去启阳府‘偶遇’。”   姬安想了想,却说:“算了,直接去那宅子里吧。也不一定非找鲁常胜,那祖孙两人估计还更好忽悠点。”   上官钧:“陛下要找什么藉口。”   姬安:“就说我对紫霞山有兴趣,准备去看看。恰好听说朱员外新雇的人自横川来,想问问那边的情况,好做足准备。”   朱顺应过是。   待收拾齐整,姬安和上官钧就和以往一样,带上朱顺、关忠、岁丰和一什羽林卫出宫。   *   一辆小车驶进安静的巷子,停在一间宅子的门前。蕊儿先下车来,扶出李太嫔,再摸了钱给那车夫。   李太嫔心急,自己上前去拍门。   门很快打开一点,不过门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   李太嫔愣了下——这两人她都不认识。   这时蕊儿已经快步跟上来,一边打量门内两人一边问:“赵老夫人可在?”   鲁常胜和李全喜也在打量门外两名女子——他们都没见过李善儿,只知李善儿当年被采选入宫,按着年纪算该有四十二了。可现在这两名女子瞧着都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打扮也看不出身份差别。   还是李太嫔反应快些,想起信中所写,用家乡方言笑道:“是鲁郎君和全喜吧。全喜,我是你姑母。鲁郎君,多谢你送我娘祖孙两个进京来。”   一边说,一边摸出先前随信送进宫中的那只荷包。   见到荷包,还听到乡音,也就基本确认了人。   李全喜高兴地拉开门:“姑母快进来,奶奶一早就在等你了。要不是常胜哥劝着,她都想坐到大门外等呢。”   鲁常胜接道:“全喜,你先领人进去,我来关门。”   李太嫔见母心切,也顾不上客套,跟着李全喜快步往里走。   鲁常胜出门四下望望,没见异样,退回门中将门关上,仔细上好门闩,才转身回后面院子。   等他回到小院里,就见到赵老妪和李太嫔母女两个正抱头痛哭,李全喜和蕊儿在一旁劝着。   鲁常胜心下叹口气,神色却是一片温和。   他从井里打了盆水,等着那边哭过好一会儿,端着水过去劝:“干娘、阿姊,哭多伤身。这见了面是喜事,来洗把脸,吃着东西说话。”   有身边三人劝着,赵老妪和李太嫔终于慢慢收了泪,洗过脸,各自说起这些年的事情。   母女两人多年未见,彷佛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院子里是悲喜交加的亲人相见,大门之外,昨晚那群歹人也再次找上了门。   巷中没有其他人。众人纷纷抽出刀,三白眼点了几人跟着自己一起上前拍门。   不过,拍了好一会儿,门内也毫无动静。   三白眼转去问盯人的同夥:“确定人都在里面?”   同夥点头:“都在!从昨晚我们回来,到现在都一个没出来过。就刚才来了辆车,下来两女人,看着打扮挺富贵的,敲门进去了。开门的是那汉子和娃儿。”   三白眼不禁皱眉:“两女人?什么来头?”   同夥:“他们说话声小,没听见。”   又有人说:“管他的,女人而已,一同宰了就是。”   时间紧迫,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才终于等到巷子里不再有人出入,三白眼也顾不上多想,就道:“估计他们都在后头院子,听不见叫门。你俩上墙,进去开门。”   被他点出来的两人就走到墙边,和昨晚一样抛上飞鈎,几下蹿上去翻入墙内,从里面打开大门。   三白眼带着众人进门,又吩咐:“门关上,不用闩了,省得一会儿回来还麻烦。”   随即就领着人往里冲。而且,幸运的是,老远就能看到,住人那边院子的院门没有关。   三白眼露出个狞笑,握紧了刀。   鲁常胜正留心着赵老妪和李太嫔说的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中猛地打个突。   他刷地起身,一边快步走向院门,一边喊道:“都进干娘那屋!全喜准备敲锣!”   坐在院中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就在此时,三白眼带着人冲了进来。   鲁常胜全身紧绷,操起晒衣的长竹竿横拦在前方,大喝:“快!”   李全喜反应最快,蹦起来就拉扯赵老妪,蕊儿也赶紧拽起李太嫔。   只是,歹人人多势众,又人人有刀,鲁常胜的竹竿难以拦阻完,两三个人在向他后方绕。   李全喜眼见赶不及进赵老妪的屋,只得放弃那里的锣,叫道:“进这边!”   转头拖着赵老妪往最近的鲁常胜那屋跑。   李太嫔提着裙子跟在后面,焦急地对蕊儿道:“你去扶我娘!”   鲁常胜听身后众人转了向,手中竹竿跟着转向,一边阻拦歹人一边后退。   他力气大,那竹竿在他手中刷刷刷地挥来扫去,带起阵阵劲风。哪怕歹人手中都有刀,砍断竹竿,断的那截飞出去也能伤人,一时间还真被他卡住位置拦截片刻。   在鲁常胜的奋勇拖延下,其余人得以躲进屋中。   李全喜在门后喊:“常胜哥,你怎么办?”   鲁常胜:“不用管我,你们堵好门窗!”   他们讲的是家乡方言,三白眼等人听不懂。不过,猜也能猜到大概意思。   三白眼冷哼一声:“你一个人,还想对付我们九个?”   鲁常胜扔开已经被砍成短短一截的竹竿,三两下甩掉今日特意穿上的半袖褙子,抽出别在腰后的柴刀,张开双臂挡在门前。   他大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都不认得你们,你们为何要上门行凶!”   就有人大笑道:“你不用浪费力气大喊,隔壁那一家全出去做活了,没人在家。”   也有人得意地说:“便叫你做个明白鬼。你进山偷了人家的宝贝,真以为人家能放过你?”   三白眼抬手止住众人:“跟他废什么话!抓紧时间,一起上!”   *   姬安最终没有骑马,而是选择了坐那辆不起眼的小马车。   倒不是身子不适骑不了马,而是他考虑到自己和上官钧的坐骑都太打眼。去和百姓接触,最好是低调一些,才好拉近距离。可换一匹坐骑姬安又不适应,就干脆坐车了。   不仅如此,今日两人连衣服都选了布衣,更没有戴佩饰。虽说气质上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贵公子,但感观上还是更容易接受些。   马车来到那宅子门前。姬安下车左右看了看,称赞道:“环境看着挺好,安安静静的,离大街也不远。”   这宅子虽是他买的,但他还是第一次来。   朱顺上前去拍门,拍了两次都没人开。   他奇道:“怪了,难道门房不在?”   宅子要人看,也需人打理。朱顺就雇了一家人,那老汉白日过来看门和洒扫前院,他家人则洒扫后院,隔三岔五还要擦拭厅堂和各房间。   关忠走上前来:“可能在里头扫地呢,你敲得小声就没听见。让我来。”   他说着就挽起袖子抬高手,用力拍在门上。   却不想,这一拍之下,厚重的门板直接被拍开了一条缝。   关忠一愣:“门没闩?”   朱顺跟着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一同伸手推门。   门被完全推开,朱顺进门左右张望下,没找见门房在哪。   姬安迈步进来:“可能有事出去一下,就留了门吧。我们直接进去好了。”   朱顺也就不再纠结,走在前头领路。   只是,越接近里面的院子,越能听清不寻常的声响。   羽林卫什长已经警醒,抽出刀挡在姬安和上官钧身前,喝一声:“护好圣上和大司马!”   众卫士也纷纷抽刀,将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姬安却是脚步没停,甚至催促道:“走快些,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行人快步走到院门处,就见院中桌倒椅翻。   好几个手持长刀的男人正在围攻一个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也是双手持刀,疯狂地左右劈砍。他的双臂、双腿、身上都有伤口,有些伤甚至还随着他的动作喷出血来。   地上还躺着三个男人,或是抱腿、或是捂肚地在哀嚎,看上去像是被那年轻男人砍伤了的。   朱顺倒抽一口气,脱口喊道:“鲁常胜!”   姬安紧跟着沉声下令:“救人!”   什长立刻点出五人上前,自己带着另外四人继续保护姬安和上官钧。   三白眼等人也发现有人来了。   这群歹人是怎么都没想到,鲁常胜以一敌九,愣是干翻了三个,还一直守门至今。三白眼原想着杀了鲁常胜自可进屋从容宰人,还是刚才感觉实在拖得久了,才不得不派出一人去屋后砸窗。   而现在,竟然真给鲁常胜拖到有人来救!   来的人虽然穿着寻常衣服,那气势却是一看就不普通。尤其是手中的刀,只要对刀有点研究就能看出,那些刀全是军中的形制。也就意味着——来人全是官兵。   这一刻,这群歹人的想法出奇地一致——都向院墙跑。甚至身上没飞鈎的人还死盯著有飞鈎的那两个,边跑边想去抢飞鈎。   他们若是一同往院门冲,或是有人愿意留下断后,还能逃出去几个。但这般争先恐后地逃,就注定了一个都逃不掉。   飞鈎还没抢明白,羽林卫就已经飞速赶到。   两边接战。   羽林卫个个好功夫,形势很快明朗化。什长看那几个歹人翻不出浪,就再点了一人去绑还躺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三人。   朱顺看鲁常胜已是力竭地跌坐在地,绕过战局去扶他,让他靠坐在墙边。   手一摸上去,朱顺就感觉他的衣服都像是被血和汗湿透。   鲁常胜抖着唇,小声开口:“我干娘和弟弟……”   朱顺:“放心,不会有事了。你别说话,我先给你洒药止血。”   刚才他过来时,什长给了他一瓶止血药粉。   朱顺剥掉鲁常胜的单衣,就忍不住抽口气。没有衣服更能看清,好几道大伤口的血还在涌。他连忙拔开药瓶塞子,毫不吝惜地将药粉往伤口上倒。   等朱顺将一整瓶药粉全倒完在鲁常胜的几大伤口上,羽林卫也将那夥歹人全收拾干净,捆了押在院子一角。   姬安顾不上审问,先走过来想查看鲁常胜的伤势。   快走到跟前,左侧那屋的门却是猛然打开。   上官钧和什长反应迅速地拦在姬安前方。   不过,屋里跑出的是个小少年,哭叫着“常胜哥”冲到鲁常胜身边。   姬安转眼望去,又见两个女子扶着一个老妇人出来。   两边对上视线,都不由得一愣。   姬安:“太嫔?”   李太嫔:“陛下?”   却在这时,又是一道风声响起。   那风声响在鲁常胜身后,是另一间房打开门的声响。   里面窜出一个人影,伸手就去抓最容易控制的李全喜。   三个女人不自觉地发出叫喊。   朱顺就在李全喜身旁两三步,想也没想便一个跨步冲上去,将李全喜抱在怀中,却因惯性向前扑倒。   窜出来的歹人眼见抓人失手,心生狠意,不管不顾地挥刀劈来。   朱顺先是感觉背上有什么滑过,迟了片刻才感觉背部像是发起烫。   姬安惊呼一声:“朱顺!”   这瞬间,鲁常胜已经勉强转过身来,拼着最后一股力气稍稍撑起身,用头撞向那歹人的腰。   两人滚作一团。   在他争取下的这片刻工夫里,羽林卫已经冲上前来,飞快制伏那个歹人。   什长喝一声:“各屋都检查一遍!还有屋后!”   卫士们立刻默契分工。   姬安跑到朱顺身边,和关忠一同扶他,跟过来的岁丰和一名卫士则去扶鲁常胜。   什长依旧持刀警惕地护在一旁,稍稍看一眼,劝道:“陛下,臣先给朱内侍上药。伤得不深,不会有事的。”   姬安只觉心脏还在怦怦急跳,强迫自己冷静,吩咐道:“药给我,我来。你去帮鲁常胜处理伤,他身上伤多。”   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会意地点头:“陛下去吧,这里有我。”   姬安再看一眼爬起身的李全喜,见他没什么事,就吩咐:“你去烧热水。”   这时,检查各处的羽林卫过来回报无异常,什长才放心地收刀入鞘,指示人扶鲁常胜进屋。   姬安和关忠扶着朱顺进了另一间屋,关忠又帮朱顺脱衣服。   朱顺这时已经感觉到疼痛一浪一浪涌上,不过看到姬安阴沉沉的脸色,还是勉强扯出个笑:“陛下不用担心,奴命硬,没事的。”   姬安:“你趴好,要是痛得厉害,就和关忠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一边说,一边拔开药瓶塞,沿着朱顺背上的长长伤口撒药粉。   此时还能听到院子里的上官钧在逐一吩咐:“把这几人押到旁边院子去审。你,去就近寻个大夫,顺便叫外头的飞廉军进来。你,去卸马车上的马,骑回宫去,带御医过来,把能用的药都带上。”   应是之声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上官钧也走进屋中,问姬安:“如何?”   姬安看着朱顺背上铺满药粉的伤口,总算不再有血涌出来,才长呼出口气:“血暂时止住了。剩下的,等大夫来看看吧。”   羽林卫身上带的都是最好的外伤药,见效很快。但姬安刚才特意看了下,那歹人用的刀不干净。这个时代,外伤最怕的就是感染,现在天气还这么热。   床上的朱顺微微回头:“陛下,鲁常胜……”   姬安安抚道:“你别动,我去那边看看。”   又对关忠道:“一会儿热水烧好,你帮朱顺擦一下伤口周围,小心不要碰到伤口。”   关忠应了是,姬安就和上官钧出门拐进另一间房。   这间房小一些,李太嫔和蕊儿扶着满脸心焦的赵老妪站在屋角,什长和一个卫士正在给鲁常胜重新上药,岁丰在打下手。   鲁常胜身上伤太多,大大小小。由于失血,他脸色唇色都是一片白,如今闭着眼睛,像是昏死过去。   姬安停在床边几步,轻声问:“如何了?”   什长:“万幸没伤到要害处。大伤口勉强止住了血,他身上太脏,一会儿擦洗后再给小伤口上药。内服的药还要等大夫来开。”   他这话里听起来似乎不严重,不过姬安知道,鲁常胜这回怕是有一道险关要过。 第160章 紫霞   姬安转到屋角,对李太嫔道:“还有一间房,太嫔先扶老夫人过去休息吧。大夫一会儿就能到,不过鲁常胜都是外伤,你们留下不太方便。”   赵老妪已经从女儿那里听闻姬安和上官钧的身份,此时赶紧擦掉眼泪,向两人深深地躬身行礼。   只是,她声带哽咽地恳求:“谢陛下、大司马救下老婆子一家,求求陛下让老婆子留在这儿。我那干儿以前受伤,就是我照顾好的,这回我也能照顾他,没有什么不方便。”   姬安看她说着话都不自觉地往床上瞥,心下一叹,回道:“老夫人既想留下,那便留下吧,我让人唤你孙子过来。”   说完,看看李太嫔。   李太嫔会意,叮嘱蕊儿照顾好赵老妪,又对赵老妪道:“娘,我跟圣上去说说话。”   赵老妪忙道:“你去,不用担心娘。”   她不知道其中厉害,蕊儿却是知道,担心地看着李太嫔。   李太嫔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走到姬安身边来。   姬安回身走出两步,突然想起,转头对什长那边道:“给外伤患擦身的水,需得烧滚后晾凉了用,不可掺入冷水,你们可知道。”   什长回道:“陛下放心,臣等知晓。”   姬安又吩咐岁丰:“小伤口可以用上肥皂,你带着的吧,没有就去问问关忠。避开大伤口,尽量给他做好清洗。”   岁丰应了是。   姬安这才走出屋去,点了个卫士去厨房接替李全喜烧水。刚才是人手不够,现在就不用再让个没成丁的孩子干活。   便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跟在后头的李太嫔惊了下,姬安察觉到,回头安慰她:“太嫔莫怕,该是飞廉军来了。”   话音刚落,一队着便装的男子跑进院中,停在姬安和上官钧身前,一同行礼。   上官钧:“守好这边院子。要有精于审讯的,过旁边院子去换羽林卫回来。”   飞廉军众兵士齐声应是,就有三人转身去了隔壁院中。   姬安和上官钧带着李太嫔进了空着的那间屋。   男女有别,就没关门。   姬安拉着上官钧直接坐在床上,见还有张凳,就示意:“太嫔也坐。”   李太嫔没坐,而是行礼道:“私自出宫是妾的主意,恳请陛下只罚妾一人,宽恕蕊儿。”   姬安温声说:“太嫔不必如此。当初开放宫女出宫,其实我就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没让负责宫门检查的内侍宫女去各殿一一认人,就是默许的意思。只是这话不好在明面上说而已。”   李太嫔一愣,不自觉地诧异抬头。   姬安:“太嫔坐下吧。这里没有宫女,我也不好扶你。”   李太嫔回过神,连忙谢座,自己挪来凳子坐好。   姬安:“我听朱顺说,鲁常胜他们进京是为寻亲,只是亲人在高门大户里做活,不好见着。没想到那亲人竟是太嫔。”   这令姬安有种“吃瓜吃到自己家”的感觉,要不是朱顺受了伤让他没心情,光这事他就能乐上好一阵。   李太嫔同样感慨:“妾听娘说他们遇到朱员外,也没想到会是朱内侍,还以为只是重名。”   姬安先问:“太嫔可知那群歹人是什么身份?”   李太嫔摇摇头:“没人认识,他们冲进来就要杀人。而且,娘和全喜说昨晚就进过一次贼,只是惊动了众多邻居,贼人就被吓跑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同一夥人。”   姬安:“那他们可有说为什么要杀人?”   李太嫔仔细想了想:“刚才妾太紧张,只依稀记得,好像有人说什么……鲁郎君进山偷了宝贝之类的。”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鲁常胜三人来自横川县,而说到横川县的山,姬安自然是马上想到紫霞山。   他就接着问:“什么山?”   李太嫔再次摇头:“没有说。”   姬安干脆直接问:“太嫔既是横川县人,可知道紫霞山的情况。”   李太嫔:“妾没有听说过那座山。陛下登在《旬报》的悬赏妾见过,若是知晓什么,必是早告知陛下了。”   姬安一想也是。李太嫔离家多年,一个县那么大,若家不在附近,没听过也很正常。于是顺口换个话题:“太嫔想见家人,既写了信叫家人来,怎么不早与我说,我可派人帮太嫔安排妥当。”   李太嫔先道过谢,眼中就不禁含上泪:“妾一直不敢给家中写信。这回是娘实在想妾,才进京来寻。”   姬安愣了下,转眼看看上官钧。上官钧却也微微摇头,示意不知。   李太嫔掏出手帕按按眼角:“妾失仪,让陛下与大司马见笑了。陛下若不嫌妾唠叨,妾便给陛下说几句妾家中的事。”   姬安:“太嫔请说。”   李太嫔便道:“妾是……二十八年前,十四岁那年被采选入宫……”   李善儿离家那年双亲都在,下面还有一双弟妹。她入京之时,在位的还不是先帝,而是再前一位的太宗皇帝。   她先在宫里当了个小宫女。没过多久,太宗皇帝给皇子们赐宫女,她被选中,去了先帝府中,之后被先帝纳为侍妾。   待到先帝登基,她便成为不起眼的后宫嫔妃之一。再后来,先帝收养诸皇子,她又被通知姬安记到了她的名下。   李太嫔目光温柔地看着姬安:“如今想来,能与陛下有此缘分,是妾这辈子最大之幸。”   听到这里,姬安也就明白过来了——李太嫔就是一个普通农家女,又不得宠,在那样复杂的局势下必然会担惊受怕,不敢给家中写信也不奇怪。   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给了原主关怀关照。也是她那样一份善心结下的善缘,姬安现在才会回以关照。   姬安先前沉郁的心情,因李太嫔这句话变得柔软,终于又露出些许笑模样:“能得太嫔照顾,也是我之幸。”   随即又奇道:“这么多年没联系,老夫人是怎么突然想进京了?”   以这个时代的情况,二十八年音信全无,人早没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李太嫔眼中又禁不住泛起泪花,一边拭着眼角一边说:“妾的爹爹在五年前病逝,弟弟夫妇又在两三年前相继过世,妹妹和侄女都已出嫁。家中就只剩娘与一个侄儿,祖孙俩相依为命,幸好还有鲁郎君帮衬着。   “去年夏日,娘也病了,一度都以为要不行,拖了许久才好转。之后娘就总是念起妾,想在死前探清妾的消息。娘本是想托鲁郎君进京打探,不过鲁郎君和全喜都劝她亲自来,最后就一同来了。”   姬安点点头,宽慰道:“如今太嫔再与亲人相聚,往下便都是好日子了。太嫔在后宫出入不便,待鲁常胜好起来后,不如就将老夫人接进后宫住一段时日吧,你们母女好亲近。”   他倒是有心安排她们一家子在京中生活,但那得思虑周全。眼下鲁常胜的情况还说不好,就先压下不提了。   李太嫔道过谢,看姬安没再有什么想问的,便主动告退去陪母亲。   她刚出去,岁丰便进来禀:“陛下、大司马,刚有大夫给朱内侍和鲁常胜看过。”   姬安忙道:“带人过来。”   岁丰出去片刻,领回一位大夫。巧的是,还算是熟人——去年夏天给上官钧做针灸的杨行和大夫。   杨行和行过礼,回话道:“朱内侍目前的情况尚算稳定,还要看后续起不起热,草民可开一剂调养的方子先吃着,兴许能顶得住。要起了热,还得再换方。   “鲁郎君那边,草民带了罐家传方子的药膏来,现下徒儿正配了药水给他擦洗伤口。但他伤得太重,起热必是免不了。草民也能开方,只是……”   姬安直接问:“能有几分把握救回来?”   杨行和叹口气,摇头道:“以草民的经验,如此重伤,能救回的人只有十之二三。”   上官钧插话问:“可要立刻用药?若不差这一时半刻,等御医来了,你们一同参详。”   杨行和听得这话,明显放松些许,回道:“方才喂过固本培元的丸药。大司马既叫了御医,那草民便等上一等。”   姬安便让岁丰领杨行和下去。   上官钧看姬安的心情又被带得低沉,就转话题道:“陛下想到隔壁亲审,还是先问一问李太嫔的侄子。现在问紫霞山,他定然会说。”   姬安被他提醒,正犹豫间,有飞廉军兵士过来报:“陛下、大司马,那夥人审完了。”   上官钧:“看来陛下不用再烦恼。”   姬安还挺惊讶:“这么快?”   兵士:“那夥人虽是亡命之徒,但也只是听命于人。这种时候,把背后的人供出来,他们自己就不一定是死罪,所以都招得特别痛快。”   姬安:“说说,到底是谁想要横川这三人的命。”   兵士:“他们受雇于夏侯通。”   姬安诧异地睁大眼,再次和上官钧对视。   兵士续道:“他们供出夏侯通现下乔装躲在京郊的佃户民房,还在附近的昌邑县城有一处宅子。”   上官钧当即问:“可去拿人了?”   兵士点头道:“一审出来,队长便派了人去给师校尉传话。那夥人还有三个同夥昨晚脚被伤了,他们供出落脚地,队长也派了人去抓。”   姬安很满意飞廉军的主观能动性,让他继续往下说:“夏侯通雇这么些人干什么,又为什么要杀鲁常胜三人?”   兵士:“夏侯通雇他们是看宅子,原先是现在夏侯家住的那座宅子和隔壁,一共两处。去年夏侯家搬过来后,他们就只守隔壁院子。夏侯通在那里关着一家人,让那家人给他制药,就是京中卖得极好、极贵的那几种。”   这队飞廉军应当没有参与先前冯家和“金药”“银药”的搜查,并不知那些事,只禀这边审出的消息。   不过姬安和上官钧听了他报出的那几种药名,便知夏侯通就是那“金药”“银药”在京城这一头的人。   难怪那处收药院子的人转移得这么迅速又悄无声息,原来就只是转移到隔壁的夏侯家里。   姬安问:“制药的那家人……”   兵士:“被夏侯通带走了。”   姬安:“这和鲁常胜三人又有什么关系?”   兵士:“那夥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夏侯通吩咐他们动手,他们就来杀人。夏侯通下令时提过一句,说鲁常胜进山偷了那边的宝贝,决不能让人把宝贝的消息传出去,一定要灭口。   “因是让那夥人动手,他们只猜到‘宝贝’大概是岭南送来的药材,但‘那边’是哪里的什么人就不知道了。领头那个倒是还听过夏侯通骂那边废物,查了那么久才查到人,居然还能让人一路平安进京。”   说完这些,兵士再次行礼:“目前审出来的就是这些。”   上官钧:“你们把那夥人押到大理寺去。”   兵士应了是,退出去。   姬安整理着目前得知的信息:“夏侯通和岭南那边的供货商合作,在京里关着一家人给他制药赚钱。所以当我们查到京中收药的药铺之时,他就反应迅速地带走制药人,想另换一个地方。   “鲁常胜在山里偷了‘宝贝’,他们两边都生怕鲁常胜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这么看来,这个‘宝贝’该是只有那供货商能提供的‘金药’——金鸡纳树皮。   “供货商查出来是鲁常胜偷的药,就想杀人灭口。恰好鲁常胜三人启程进京,那边应该是扑了空,然后……很可能就找不到的人了。但他们有人手盯着冯家,鲁常胜三人进京时就不走运地被他们发现。   “冯家说过,供货商的人不敢进京。我猜,他们可能让冯家人跟着鲁常胜三人,确定了落脚地,再联系夏侯通,让夏侯通派人动手杀人。这事再审一次冯家就能知道。”   上官钧:“如此前后一想,供货商与京中的人长年不通消息,去年却突然重新联系,该是因为夏侯通去年被罢了职。他在朝为官之时,行事总得谨慎些。但没了官职之后,或许又另有动作。   “陛下先前念着那金鸡纳树的所在,待鲁常胜醒过来,又或是抓到夏侯通,应当就能知道确切地点。岭南那边的供货商身份,也终于能浮出水面。”   姬安转眼看他,挑下眉头:“看吧,还好我当时就叫你改了口,才能这么快峰回路转。”   上官钧一笑:“陛下圣明。”   姬安再仔细思索片刻:“可能都不用等,说不定……太嫔的侄子也知道……”   上官钧很快会意:“陛下是说,鲁常胜去偷‘金药’,是为了给他干娘治病?”   李太嫔刚刚说过,去年夏天赵老妪病得凶险。要真是如此,那祖孙两人多半也会知道药的来处。说不定他们会进京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了离开供货商的势力范围。   姬安:“叫来问问就知了。”   上官钧便让守在门外的卫士去传话。   片刻之后,李太嫔陪着李全喜一块过来。   姬安知她担心李全喜年少说错话,也没让她出去。只是房里只一张凳,就让李太嫔坐着,李全喜站在她身旁回话。   姬安看李全喜紧张得全身僵硬,先温声安抚:“不用这么紧张,照常回话就可以了。”   李太嫔也拉起他的手:“陛下问什么,你便说什么,要有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李全喜点点头,抬头偷看姬安和上官钧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   姬安开始问:“去年夏日,你奶奶病重,可是鲁常胜去寻药来治好的?”   李全喜到底年轻,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抬头看向姬安。   那表情如同在说——你怎么知道?   李太嫔轻唤他一声,李全喜才回过神,连忙低头,小声答道:“是、是的,多亏了常胜哥。当时奶奶反反覆覆地高热、发冷、打摆子,请了几个大夫,换了几个方子都不见好。后来常胜哥就……去寻了个偏方……”   姬安:“那药叫什么,是什么样的,怎么吃?”   李全喜:“不知道叫什么……是一种树的树皮,辗成粉下在粥里。奶奶吃过几日,就渐渐退了热。再请来看病的大夫说是奶奶有福气,退了热便是大好。之后一直养了两三个月,才彻底好全。”   姬安:“当时你们村里可也有人得同样的病,你和鲁常胜有没有染上?”   李全喜一愣,随即就咬住唇,面露犹豫挣扎之色。   姬安安抚他:“你照实说。我知道有一种时疫是那样,别担心,我身边内侍就有熬过疫的人。”   李全喜这才神色一松,点头道:“村中的确有好些人染上病,主要是老人和孩子,青壮也有一些……常胜哥叮嘱我要忍着热穿长衣长裤,屋里打扫干净,日日烧艾草,他和我好运地一直没事。   “后来村里人见奶奶好转,还来问我们用了什么药,常胜哥就又弄回不少树皮。不过他先在家把树皮辗成粉,再混在其他草药里一起给人,别人应该不知道其实是树皮在起效。”   听到这,姬安心下更是肯定了——疟疾在南方多发,多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播,高热、发冷、打摆子都是典型症状,金鸡纳树皮果然是特效药。   他继续问:“你可知那树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全喜:“是进紫霞山找来的。”   姬安一愣,不自觉地就去看上官钧——还没等他们问到紫霞山,这地方就先出现了。   上官钧追问:“鲁常胜有办法避开紫霞山的毒雾?”   李全喜再次抬起头,期期艾艾地说:“陛下、大司马,草民看到了《旬报》上的悬赏。可是……紫霞山的雾……没有毒……”   姬安惊得脱口反问:“没有毒?!”   连上官钧都难免露出惊讶之色:“你确定?”   李全喜被两人的反应吓得缩起脖子,但还是点头道:“是真的,没有毒!姑母也知道的!”   李太嫔也愣了:“啊?我不知道紫霞山……”   李全喜连忙转头对她说:“就是仙子山。姑母离家早,奶奶说那山以前叫仙子山,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是外面说多了紫霞山吧,就渐渐地连村子里也叫起紫霞山。”   李太嫔很吃惊:“竟然就是仙子山……”   又转向姬安和上官钧解释:“妾的家离仙子山不算多远,那山的确是时常会起紫雾,远看上去还挺漂亮。妾家里人虽然没有上过仙子山,但在妾离家之前,的确没听说过那山上的雾有毒。”   姬安继续问李全喜:“紫霞山里不是有贼匪吗,鲁常胜怎么会想到进山去。”   李全喜:“常胜哥是瞒着我们偷偷去的。他听人说,只有紫霞山里有那药,总得找来给奶奶试一试。奶奶后来知道了,还抱着他哭过一场。因为……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确定雾没毒……”   姬安:“你们不确定?”   李全喜:“奶奶说,自从外头把仙子山叫成紫霞山之后,渐渐就有传,山上的雾气有毒,在雾里待久了会死。反正传着传着,大家就都不敢往山那边去了。更别说山里还有贼匪。   “但是,常胜哥说他在村子里仔细打听过,确定以前村子里没这说法。虽然不知道能待多久,可以前的确有人进过山。他就先抓了只鸡去试,没雾的时候进山绑了,过得一日去看,那鸡好好的。”   姬安:“所以他就大胆地进山去找药。”   李全喜用力点头:“常胜哥说,那山里林子密,遇着贼匪其实挺好躲过去,只要雾没毒就不怕。”   上官钧打量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假,一边问:“你在《旬报》上看到紫霞山的悬赏,怎么不向官府上报消息换赏钱。”   李全喜又低下了头:“我是想来着,但常胜哥说,这事肯定得验证了才能领得赏。我们刚进京,就怕又要我们回去验证。还是找姑母更紧要,这事以后再说。”   姬安沉默片刻,感叹一声:“鲁常胜当真是有情有义。”   听姬安这么一说,李全喜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他深深地躬身作揖:“陛下,草民愿意回乡验证紫霞山的雾,只求陛下能救常胜哥一命!”   姬安示意李太嫔扶他起来:“你放心,我自是会尽力救下他。”   之后姬安再问了问紫霞山里的细节,不过李全喜知道也只有这些,姬安就让李太嫔领他回去了。   待两人离开,姬安转向上官钧:“金鸡纳树就在紫霞山中,那些不敢进京的岭南供货商,十有八九就是紫霞寨的贼匪。夏侯通这么多年一直勾结贼匪,拿金鸡纳树这个宝贝做独家买卖。”   上官钧面上彷佛结了一层霜:“看来,当年的剿匪之事,该好好重查一番。” 第161章 救治   姬安看上官钧如此神色,就知他气得不轻。   不过也是,先帝和他可是被这样一个骗局骗了十年。要不是姬安想解决紫霞山毒雾,又碰巧遇上冯家、鲁常胜的事,这个骗局还会持续下去。   这种事,换了谁都憋气得慌。   剿紫霞寨过去太久,那时连上官钧都还小,想知道什么都得等回枢密院查档。   姬安没再多提,只打开系统,调出朱顺和鲁常胜的人物卡,探查一下两人现在的身体情况。   他先前没查,是想先听听大夫怎么说。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凶险。杨行和算得上京中名医,都没什么有把握的法子,御医那边估计也不会有太突破的技术。   姬安看完系统给出的结果和推荐,再打开系统背包,查看上回抽奖所得“医疗包”的物品卡。   种类非常丰富,包括多种常用的口服及注射药物,不仅有五六种广谱抗生素,甚至还有两三种血清、免疫球蛋白,连葡萄糖溶液和生理盐水都没落下。   姬安探身瞥一眼门口,见岁丰和四名羽林卫背对屋内站着,就往床里挪了挪。   上官钧刚在想着军中的事,被姬安惊动,抬头看来。   姬安将食指比在唇上,小声道:“帮我看着点门。”   随即,他面前亮起一小团柔和的白光。   光散去,姬安快速将那一堆东西握在手中,放到床上。   上官钧一边留意着门外一边问:“陛下有合适的药?”   姬安:“先处理最大的隐患,剩下的回宫再看情况。”   他现在取出来的,是系统推荐的破伤风免疫球蛋白。两支针剂和配套注射器,以及一小袋酒精棉球、棉签和一瓶碘伏。   姬安掏出个小荷包腾空,将东西都装好,站起身:“你跟着吗?”   上官钧随之站起:“难得陛下‘施展仙术’,自是不能错过。”   两人出到院中,见杨行和正在和御医们讨论著。   来的人还不少。宫里都知朱顺是天子心腹,大概还听闻姬安和上官钧也在这,年迈的尚药奉御亲自来了,还带着一名直长,以及侍御医宋远之。   几人见姬安和上官钧出来,连忙过来行礼。   姬安问:“奉御可是已经看过朱顺和鲁常胜,情况如何?”   可惜,奉御的说法果然和杨行和差不多。也就是用上好药材,能提升那么一两成救回来的概率。   姬安:“宫里有的药材,只要合适的就尽管给他们用,不用顾虑。”   想了想,又问:“鲁常胜现在可能移动?”   朱顺应当还好,鲁常胜伤重,怕搬动时伤口再裂开。姬安原想着,要是大夫们有把握,就留一个人在这里专门照顾鲁常胜。但现在看,还是得带回宫去,方便他观察救治。   杨行和看外伤多,经验更丰富,见三名御医在犹豫,就主动回说:“拆块床板,铺上两床被缛,转移之时动作慢些,应当没有问题。京里的路都夯得平整,车子走起来基本不颠簸。”   姬安就唤来几名卫士,让他们去做准备,再出去寻宽敞的车来。   随后就道:“诸位继续商量药方,我去看看人。”   姬安先走进朱顺那屋。   朱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关忠和李全喜在床边一坐一站,都在给他轻轻打着扇。见到姬安和上官钧进来,两人连忙相迎。   姬安坐到关忠刚才的位子,刚把荷包拿出来,见朱顺睁开了眼,就抢先轻声说:“你别动。是不是很痛,我让御医加些镇痛的药材,吃过之后会好受些。”   朱顺笑笑,气虚地回道:“谢陛下关怀。奴没事的,躺几日便能好了,陛下不用担心。”   姬安瞥一眼他背上近一尺长的伤口,没说话,只从荷包里掏出东西做准备。   先是取出酒精棉球,给手部做好消毒,接着取出针剂和针筒,按照说明将注射液吸进针筒当中。   姬安上学的时候辅修过一年半的急救护理,成绩还挺好。工作以后有几回参与救援,在医护人员没赶到或是去不到险地的情况下,他也在远程指导中暂时顶上去了。因此现在处理这些并不慌乱。   备好了药,姬安再让朱顺微微侧身,叫关忠过来托着他的手臂。然后用棉签沾取碘伏,给朱顺的上臂消毒。   姬安将针口轻轻压在朱顺手臂上,看着他道:“别怕,没多疼。或者你闭上眼。”   朱顺却说:“陛下,鲁常胜伤得重,求陛下救救他。奴知自己无颜开口,但毕竟是奴把他们领来这里,这支药,奴愿让给他用。”   姬安一愣,才想起朱顺还不知道鲁常胜三人遇袭的原因,大概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   不过,他还没开口解释,倒是旁边的李全喜着急地抢先道:“不关朱员外的事!那夥人本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是我没用,还连累到朱员外受伤!陛下,药得给朱员外用!不然常胜哥醒来后知道,也会不安!”   姬安看他一眼,心下更为欣赏几分,看回朱顺安抚道:“别担心,药也有鲁常胜的份。”   朱顺轻轻呼口气,看向那支针,牵起嘴角:“谢陛下。奴不怕,陛下请随意。”   姬安点点头,手下稍一用力,将针头刺进朱顺手臂,再慢慢推进整支破伤风免疫球蛋白。   针剂推完,姬安取支棉签压在针口,利落地将针拔出,对关忠道:“你按着,过一会儿血止了,就让朱顺再趴好。等外面备好车,我们就回宫。”   一边说,一边将一众医疗废品全塞进药盒里,装作放回荷包,实则藉着荷包掩饰收进实验室销毁。   给朱顺打完针,姬安起身拐去隔壁,顺便把李全喜也叫上了。   姬安问李全喜:“刚刚忘了问你,这宅子平日是不是有个门房?”   他也是才想起来,担心会不会是房门被歹人杀了或伤了。   李全喜忙答:“今日姑母要来,常胜哥担心她出宫不好,想着越少人见着越安全,就寻了个藉口让门房老伯今日不用过来。”   姬安听了,这才放下心。   隔壁房间里,赵老妪和李太嫔坐在鲁常胜床边,蕊儿站在一旁。自然,见到姬安和上官钧,也都站起身。   姬安小声道:“我准备把鲁常胜一同带进宫里去,让他和朱顺一起养伤。李全喜也进宫去照顾他,老夫人就先和太嫔一同住着,每日从后宫到前面看人也方便。”   赵老妪和李全喜都非常惊喜,连连谢恩。   姬安又说:“羽林卫在准备床板和被缛,一会儿好抬人。你们女人家细心些,出去看着点吧,这里有李全喜在。”   他发了话,李太嫔就和蕊儿扶着赵老妪出去了。   鲁常胜是仰躺,打针倒是挺方便。姬安只让李全喜帮托着他手臂,取出东西和刚才一样操作,很快也给鲁常胜注射完毕。   等装好荷包一抬头,就对上李全喜崇拜的双眼。   姬安笑笑,抬手在他头上揉一下:“别担心,有我在,你哥会没事的。”   李全喜被揉得整个人僵住,好一会儿才颤着声回:“谢、谢陛下……救命之恩……”   姬安起身往外走。刚才那房间里的床被羽林卫拆了,他干脆在院子里选了个荫凉的地方站着。   上官钧吩咐岁丰去寻两张凳子来。   岁丰刚走,姬安就感觉上官钧往自己身边靠近。紧接着,手就被上官钧握在掌中。   姬安莫名其妙地转眼看他:“你不热啊。”   都是火力旺的年纪,天本来就热,自己待着都冒汗,再手牵手,要不了一会儿手心就得湿。   上官钧却像是浑不在意,一边轻按姬安掌心,一边小声说:“陛下这次拿出来的药,用起来颇为复杂。”   姬安被转移了注意力,回道:“这还没完呢,往下两三天都得一直用药。”   上官钧:“他们很幸运,能遇到陛下。”   姬安被他握着的手虽然热,却也被按捏得手掌挺舒服,不自觉地收起手指回握。   却在这一瞬间,姬安突然福至心灵,转头打量上官钧。   上官钧回视:“怎么?”   姬安:“你不是……连个小孩子的醋都要吃吧……”   上官钧:“李全喜十四岁。”   姬安:“那也还是孩子,十五岁才成丁呢。”   上官钧:“民间十四岁办婚事的不少。”   姬安感觉嘴角要压不住了,扭过头闷声笑得肩膀都在抖。   不过,手上回握的力气却加大了些。   *   羽林卫寻了三辆马车来。   朱顺能走动,被关忠扶着上了一辆继续趴。鲁常胜被抬上另一辆,岁丰和李全喜在车中照顾。赵老妪、李太嫔和蕊儿坐上最小那辆。   姬安和上官钧也上了车,在羽林卫和飞廉军的护送下回宫。   姬安把朱顺和鲁常胜就安排在清凉殿,挑了间透气宽敞的屋。这里只有他和上官钧住的主建筑是下方挖得深的,其他建筑都是寻常房子,伤患住也无妨。   赵老妪随李太嫔去了后宫安顿,不过姬安给了特旨,准许她们随时过清凉殿来看人。自从后宫开放进驻羽林卫之后,如今晚间都不会再锁后宫的门,出入很方便。   宋远之主动向姬安请求留在清凉殿照顾伤患。   回来的路上,上官钧派了岁丰去枢密院拿卷宗,也派人去叫枢密副使和刘叔圭进宫来。   两人正喝着凉茶、吃着小食等人,却是师晟派来的飞廉军兵士先来求见。   姬安将人宣进来问:“可是抓到夏侯通了?”   那兵士抱拳行礼,却是说:“回陛下,扑空了。夏侯通昨日就已经离开,依附近百姓看到的情形推断,该是刚接到夏侯焱被抓的消息就走了。师校尉估计他会先去昌邑,已经带人赶过去。”   上官钧冷哼一下:“夏侯通根本就没打算等京里这夥人。”   姬安:“希望师晟能赶得上。”   又让那兵士去大司马府和齐万生说一声,免得齐万生担心。   这兵士刚退下不久,岁丰带着当年紫霞山剿匪的卷宗和夏侯通的文件回来了。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翻看。   没出两人所料,当年剿匪就是夏侯通带的兵。具体过程和上官钧先前记得的没多少出入,对进山兵士的不适症状,和那两个试雾死囚都有详细记载。   姬安问:“兵是哪里的兵?南方瘴气重,北方兵过去很容易水土不服,在浓雾里难受很正常。”   上官钧却道:“夏侯通是到任之后领当地的兵。这事不可能全军一同做戏,参与人数最多三四个。看记载,兵士都是眩晕、腹泄的症状,这么大范围,估计是在食水中下了药。那两个死囚八成也一样,被灌了毒药才绑到山里‘试雾’。”   姬安叹一声:“真狠……这样一来,‘紫霞山雾气有毒’的消息就足以取信于人,再故意传播开,附近百姓都不敢进山,也就能守住山中‘宝贝’。”   上官钧再去翻夏侯通的履历:“这次剿匪虽失败了,不过夏侯通在任期间积极清剿流寇,辖地内的匪患被荡清许多,连紫霞寨的贼匪也只能龟缩于山上。他凭藉这些功绩,两年多后被调任回京。”   姬安:“虽说客观上有好效果,但主观上,他该是为了给两边合作捞钱扫清障碍。紫霞寨贼匪和彭彧做下的第一起灭门大案,就是在他的任期内。”   说着就想起来问:“紫霞寨那边,是马上派兵再去剿,还是……”   上官钧:“夏侯通和紫霞寨合作这么久,连他被罢职后都没停。虽说贼匪是装成商人,但也说不好有没有和当地官员或官军有勾结,最好先清查一次。”   姬安:“可是查冯家已经打草惊蛇,现在夏侯通又跑了,估计紫霞寨已经警觉。”   上官钧:“至少要把主要官员和将领换了,再去清剿。贼匪若是跑了,倒还省了力气。哪时在别处露头,再剿就是。”   姬安叹口气:“他们拿金鸡纳树当摇钱树。我就怕他们逃跑之前,为了多搜刮药材,把树都弄死了。”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那就立刻下调令,也从别处再调两支兵过去。务必尽快剿清贼匪,将树保住。”   姬安跟着想了想,却改口说:“用兵的事我懂的不多,还是你来决定就好。以人为重,别为了我一句话,就多出不必要的牺牲。树要真没了……我再慢慢攒‘钱’买种子就好。”   上官钧听得目光渐渐温和,不禁握住姬安的手:“陛下爱民如子,爱兵亦如子。上苍感知,会将那些树留给陛下。”   姬安眨眨眼,笑道:“是谁说的——不语怪力乱神。”   上官钧跟着笑起:“真能有用,我便天天说陛下长命百岁。”   姬安回握住他:“放心,有百宝囊在,我们都会长命百岁。”   没多久,枢密副使和刘叔圭赶到,上官钧与他们一同商议调派人选。   姬安在旁边听着,还叮嘱一句:“现在只有鲁常胜一个进山无事的孤例,保险起见,还是得让军中多用牲畜试几回,确保无事。”   上官钧自是应下。   *   姬安和上官钧签发了军令,吃过晚饭,再去看一次朱顺和鲁常胜。   朱顺已经吃过一次药,继续趴着休息,洪大福和被指派照顾他的两个内侍在旁陪着。鲁常胜还没有醒来,也是有李全喜和一个被指派来的内侍守着。不过宋远之也算有经验,喂粥喂药都没有落下。   姬安进屋之时,众人正忙着给两名伤患用温水擦拭脸和手。   即使在偏黄的烛光之下,都能清楚地看出来,两人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尤其脸红得厉害,明显是都起了高热。   宋远之过来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低声说:“两人都是在半个时辰内起的热。臣正在煎第二剂药,只看这三日能不能彻底退得下去,若是退了便不会有大问题。”   换言之,要是退不了热,怕是也就撑不多久了。   姬安坐到朱顺床边,伸手想去摸朱顺的额头,却被洪大福紧张地抱着手臂拦住。   朱顺也道:“陛下不该过来,奴已邪气入体,会折了陛下的福气。”   姬安很是无奈:“别乱想。你们是受伤才会发热,这又不过人,摸一摸又如何。而且,要不碰你,我等下怎么再给你用药。”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愣。   姬安趁着洪大福松力,抽出手贴到朱顺额上——的确挺烫。   他再转个身,换到鲁常胜这边,也伸手去探——这边更是烫得厉害。   其实不用摸姬安也能知道两人体温,毕竟过来之前他就用系统探查过,也已经照着系统的推荐,从背包里取出了适用的抗生素和治疗用具。   只不过,等下他要做的,在这里的人眼中,估计比下午打那一针还可怕。所以探一下温度这个动作,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心理上的紧张。   姬安探过温,让人打来水,用肥皂洗净手,随后打开关忠抱来箱子,给手部消毒,就开始配输液的药。   先配的是鲁常胜的药。一是鲁常胜更严重,二是他昏迷着,没有心理负担。让朱顺看到鲁常胜这边没事,也会更加放心地配合姬安。   趁这时间,关忠照着姬安吩咐的,让人抬来衣架子,在朱顺和鲁常胜的床之间摆好。   姬安配好一份药,把药瓶挂上去。接着拉起鲁常胜的手扎上皮筋,在他手背轻拍,查找血管。   鲁常胜到底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血管不难寻,擦上碘伏之后就更加明显。   姬安取下针头,试过药水流得顺畅,再次托起鲁常胜的手,将针头倾斜着对准皮肤上最明显的那一条青紫色。   上官钧在旁边帮他举起那盏led阅读灯——这个光源稳定,比蜡烛照得更清晰。   其余人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都在周围目不转睛地看着。   姬安自己也紧张。静脉输液和肌肉注射不同,他又许久没动过手了,真怕手不稳。   他盯着针头,却是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往下扎。   突然,姬安感觉到一只手掌贴在自己后背。   微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肌肤上。   姬安不由得稍稍转头。   就对上上官钧鼓励的目光。   上官钧微点下头。   奇异的是,仅仅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姬安没来由得地生出一股安心,彷佛自己一定能成功。   姬安暗暗吸口气,重新转回目光看向针头,在心中最后思索一遍要点。接着手一用力,针头顿时刺破手背皮肤,再被缓慢地推进皮肉里。   片刻,一小截回血进入输液管。   周围响起几道轻轻的抽气声,姬安却是心下大定——成功了!   他迅速扯开鲁常胜手腕上的皮筋,让李全喜帮托着鲁常胜的手,起身打开点滴,调节好滴速。   管中回血很快被药水压回血管里。   姬安观察片刻,没见针口有异样,就粘贴胶布,固定好针头和输液管,再叮嘱李全喜:“将他的手平放到床上,小心不要碰到。注意观察手背,若是肿起来就让人去告诉我。”   李全喜紧张地一一答应。   姬安接着配好朱顺的药,来到朱顺床边。   朱顺主动抬起手,还笑道:“奴能得陛下赐仙药,真是三生有幸。”   姬安给他手腕扎上皮筋,让他握紧拳,一边拍着手背找血管一边说:“我倒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全用不上才好。”   有了刚才那一次,姬安找回了手感,这次不再那么紧张,顺利地给朱顺也打上点滴,同样叮嘱:“如果感觉针口痛或是肿胀,又或者心跳快、气息不畅等不适感,马上让人去找我,不可忍着。”   朱顺笑着应了是:“奴一定配合养病,早日好起来,绝不辜负了陛下赐的仙药。”   姬安又转去问宋远之:“他们伤口换药,可有药水擦洗?”   宋远之:“杨大夫给了他的家传药膏,配出来的药水就极合适清洗伤口,用完了可再去他医馆拿。”   姬安点点头,再取出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签给他:“清洗伤口和残药后,像我刚才给他们搽手背一样,沾取这瓶药搽一次伤口,再上新药。”   宋远之不敢多打听,恭敬接下,只问:“臣在煎的药,不知是否还要喂?”   姬安:“该用什么药你就用,不影响。鲁常胜失血多,得补补血,吃食上要配合的你尽管和厨房说。”   宋远之应了是。   姬安在系统里设置好拔针的闹钟,同时也花费能量对两人进行即时状态监测,这才对朱顺说:“晚些我再来看你们。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让大福他们去办。”   朱顺再次谢过恩。   姬安转眼看见李全喜在抹眼泪,下意识地抬手想再揉一下他的头。不过,眼角余光瞧见身边上官钧,又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转身洗了手,和上官钧一同离开。   刚出到院子,姬安就主动牵起上官钧的手。   上官钧转眼看来,不禁唇角微翘,收手回握。 第162章 落定   鲁常胜迷迷糊糊转醒,却觉得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身体也似乎绵软无力,腹中的饥饿倒是能感受得清晰。   不过,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一双手捏开自己的嘴。紧接着,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被送进嘴里。   味觉和嗅觉渐渐恢复,熟悉的口感让他分辨出那是粥。而且,好像还带有精米的米香,和隐约的肉香。   鲁常胜本能地吞咽下去。   一口粥下肚,那温热感也从喉间一路蔓延到腹部,彷佛就带来了力量,也终于完全唤醒他的神智。   鲁常胜慢慢睁开了眼。   李全喜喂粥的手一顿,惊喜道:“常胜哥,你醒了!”   一句话,顿时让屋里响起一片动静,好些人都围过来看。   鲁常胜转动眼睛,见到安然无恙的李全喜、赵老妪和李太嫔,就放下心来。接着又去看另外几个陌生男子,只依稀分辨出好像见过其中一个。   他刚想问李全喜这是哪里,脑中突又闪过昏迷前的画面,脸上复又紧张,一边想起身一边虚弱地问:“朱员外呢?!”   宋远之立刻伸手轻按住他:“你别动!小心伤口再裂开。朱内侍就在旁边,不用担心。”   鲁常胜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身后靠着一人。   李全喜也反应过来,赶紧让到一旁,示意鲁常胜往旁边看:“常胜哥,你往右看,朱员外在这边。”   鲁常胜扭头看过去,果然见朱顺趴在床上,对自己笑道:“你醒过来就好了。”   鲁常胜:“你的伤……”   朱顺:“不用担心,有圣上赐的仙药,我们都会好的。”   鲁常胜:“圣上?仙药?”   宋远之插话道:“全喜,你继续给鲁郎君喂粥。”   李全喜连忙点头:“对对,常胜哥,你一边吃我一边说,不耽误。”   说着就舀起一勺粥送过去,鲁常胜被香味所引,张嘴吃下。   宋远之又问:“你可觉得身上疼得厉害?若是难忍,我再多下些镇痛的药。”   随着知觉恢复,鲁常胜刚才就已经感觉到了疼痛,不过还不算难熬,便说:“还能受得住。”   又用眼神示意李全喜快说。   李全喜上过私塾,又爱看话本,此时一边喂粥,一边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将昨日得姬安所救,还有姬安的问话,跟随姬安回宫,以及姬安的两次“用仙药”,都说得十分细致。   鲁常胜完全没想到朱顺竟然是天子亲信,自己还好运地用上了“仙药”,整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朱顺等李全喜说完,接话道:“一开始我找上你们,就是因为听到你们在说紫霞山的悬赏,感觉你们好像知道什么线索,就想熟悉之后再向你们打听情况。”   鲁常胜的思绪被这话拉回来,皱眉说:“来杀我们的那夥人,应该就是紫霞寨的贼匪。没想到他们竟然敢进京城!”   坐回朱顺床边的关忠却道:“那些人不是紫霞寨的,但也算是有关系。”   这里的人中,只有他听姬安说过事情原委。姬安本让他今日来跟朱顺、李全喜等人说说,不然受了害还对凶手一头雾水,实在有些冤。哪知他还没来得及说,鲁常胜先醒了过来。   关忠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就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说完,又笑道:“圣上悬赏,本就是为了铲除紫霞寨。夏侯通和紫霞寨勾结多年,圣上也不会放过他。你们放心,朱顺和鲁常胜的仇,圣上定然会报。”   赵老妪听完,虔诚地双手合什,小声念道:“圣上万福,愿佛祖保佑圣上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恰好李全喜喂完一碗粥,起身去添。   鲁常胜再次转头,正对上朱顺的视线,想起刚才没道谢,连忙说:“还得多谢朱员外。要不是你,我们大概会被夏侯通悄无声息地杀了。现在却连累你受伤……等我伤好,一定好好报答你与圣上的大恩。”   朱顺再次对他一笑:“你发现紫霞山的雾气没有毒,是一大功劳。你安心养伤就是,不用多想。日后回报圣上,也就是回报我了。”   鲁常胜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   姬安没有在朝议上提夏侯通的事,但到了政事堂就不得不提一提。   虽说调兵剿匪是枢密院的活,夏侯通原也是武职,这些事原则上不需要在政事堂议,只要天子和枢密院达成一致即可。可要真的一句不提,宰相们必得在心里抱怨姬安做事不地道。   反正军令昨天已发,姬安不介意给众宰相一点知情权。   一众宰相听刘叔圭讲完原委,也都是大吃一惊——夏侯通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勾结贼匪编造出如此弥天大谎。   姬安顺势提出再次剿匪,自然就无人有异议,只议了下后勤粮草补给。不过这种小规模用兵,补给难度不大,又有上一回剿匪的补给经验,很快就达成统一结果。   议完所有事情,吃过午饭,姬安照旧批奏疏。等到朱顺和鲁常胜可以再次用药,他才用系统探查一下两人的当前情况,回殿中取出药装进箱子,让洪大福抱着箱子随自己过去。   姬安一进“病房”,屋里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拜见。   姬安回句“都免礼”,见鲁常胜也挣扎着想起,忙说:“鲁常胜你就别动了,要是伤口开裂,还得费我更多药。”   鲁常胜被他一句话说得僵住,又听旁边床的朱顺笑道:“你就和我一样,乖乖地养伤才是正事。”   姬安边走过来边笑道:“朱顺说得对。”   随即目光转到徐小七身上:“小七也在啊。”   徐小七:“关忠让送奏疏的内侍顺便给奴传了话,奴散了职就来看看朱顺。”   姬安打量下他的脸色,感觉还不错,一边洗手一边问:“这两日你和高勉休息得如何。”   徐小七:“宋御医给的药好,奴等都休息得不错。”   他说完,犹豫片刻,还是靠到姬安身边,低声问:“陛下,奴可不可以将夏侯通犯的事告诉高勉,用来给夏侯焱施压?”   姬安开始擦手配药,一边回他:“可以。不过还没抓到人,夏侯焱不一定信你们。希望师晟那边顺利吧。”   配好药,姬安再次给朱顺和鲁常胜打上点滴。今天换成先给朱顺打,让鲁常胜在旁边看着,能先有个心理准备。   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人都年轻,身体底子好,还是头一回用上抗生素会效果特别好。昨晚才吊了一瓶,配合上宋远之的方子,现在朱顺就退到了37度6,鲁常胜也退到了38度2,有望明天完全退烧。   鲁常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挂在竿子上的药瓶。尽管先前已经听李全喜讲过,可真正经历一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还是天子亲自给自己扎针……   哪怕他知道是因为旁人都不会,姬安才亲自动手,此时依旧恍惚地感觉到——自己那不知道被埋在哪丛杂草下的所谓祖坟,现在估计在大冒青烟。   姬安再次洗过手,没急着走,而是在鲁常胜床边坐下,问他:“可有感觉很难受,方便说话吗?”   鲁常胜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陛下可是想问紫霞寨,草民知道的一定都会说。”   姬安笑道:“我要派兵清剿紫霞寨,你能想起什么山中情况,就让李全喜记下来,找内侍转呈给我。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养伤为先,思虑过重会耽误伤情,该睡你就睡。”   鲁常胜心中一阵暖,应了是,又说:“草民先前睡过一觉,刚醒不久,正可想一想。”   姬安点下头:“我倒是对你去紫霞山里找回的树皮更有兴趣。那种树多不多?”   鲁常胜回想着道:“草民也不清楚……当时草民是晚上摸进去,看不清。不过听紫霞寨的人说,一个山谷里都是,应该挺多吧。而且那些树都很高,还粗壮,草民瞧着像是二三十年以上的老树。”   姬安:“你要是记得清那山谷的位置,也让李全喜记下来,最好能画出图。”   鲁常胜再次应是:“位置草民记得很清楚。紫霞山时常起雾的山头有三个,那山谷就在两个山头之间。”   姬安问完最想知道的信息,又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紫霞山里那种树的树皮能治病?”   鲁常胜不自觉地看一眼赵老妪:“说起来是很凑巧……不过,草民觉得,一定是干娘平日里积德行善,感念上苍,才让草民得了消息。”   去年夏天,他们村中传起疟疾,赵老妪不幸染上。   李家有织吉贝布的好手艺,原先存了些家底。但前些年先是给李老汉治病,后又给李全喜爹娘治,花用了许多,连地都不得不卖了好些。   再到赵老妪这儿,为了保住最后一点地种口粮,只好把牲畜卖掉换药钱。所幸村子离县城不多远,鲁常胜走着往返县城买药只是多费些时间。   那日鲁常胜在县城买了药,走近路回村。那条近路要从紫霞山脚过,一般人既畏惧贼匪,也担心雾气漫下来,通常都不走。不过鲁常胜艺高人胆大,算准了那个时间没雾,就选了那条道。   结果路上还真遇着了贼匪。鲁常胜警觉,先一步躲进林间,偏那两个贼匪停下休息,他就偷听到了两人说话。   “你可真不要命,还敢去会相好的呢。我听说那村子现在传病了,就算你那相好的住在村边,也难保不会倒霉染上。”   “怎么你也怕那病。都在寨子里待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咱们那金药就是专治那病的?只要一块树皮,磨了粉喝下去,保管没事。”   “这我当然知道,但几个当家都把那金药看成眼珠子。真要是咱们这些小喽喽染上病,你以为能求得当家的赏药啊。”   “啧,求什么,自己去扒一块树皮不就行了。那山谷两边是设了栅栏和陷阱,但又不是派人手围起来看着,总能找到溜进去的地方。”   “你这说的……难不成你溜进去过?”   “嘿嘿,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往外说啊。就这里往西不远,有片乱石,那没设陷阱,只放有几个兽夹。白日看清夹子位置,待晚上避开了翻过栅栏就行。我前两日就去剥了一片,今日带给我那相好的。咱们这种人啊,难得能找着一个,我可不想她死了。”   鲁常胜原本只小心着不要被发现,却没想到竟能听见这么个大秘密。等那两个贼匪一走,他立刻就按着刚才话里的路线摸过去确认。再之后,就是在村中打听雾气,抓了鸡试毒,最后大胆一搏。   姬安听得不禁赞一声:“好胆识!好魄力!”   鲁常胜有些不好意思,续道:“头一回草民剥了树皮回去,治好干娘之后,也曾担心会不会惊动贼匪。不过留意了好几日,不见有外人来村子,想来应该没被发现。   “后来村里人来问药,草民也无法见死不救,就又去了一次。只是草民担心事情传出去,就采了些别的草药,将树皮混进去,还叮嘱村里人不要往外说。但……”   姬安瞭然:“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鲁常胜点点头。   这也不奇怪,想要那么多人同时保守秘密,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何况这还关乎生死,谁家没个亲戚朋友,疟疾又是南方常见病,肯定会悄悄给亲朋传信。一来二去,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鲁常胜:“后来有好几回,草民在路上都听著有人议论,说我们村里有方子治那病。就担心消息传得久了,会被紫霞山的贼匪察觉,总能查到草民身上。   “恰好干娘病好之后非常思念阿姊,还想让草民进京打探阿姊的消息。草民和全喜一合计,干脆卖了地全家一同进京。村里的人不知是树皮有用,只要草民不在,应该不会连累村子。”   姬安便说:“我会给横川县发文,让人去看一看你们村子的情况。”   鲁常胜三人听见,连忙谢恩。   姬安打听完自己想知道的,起身道:“你们多休息,可不要逞强乱动,伤才能好得快。”   说完,也就回去忙了。   ○●   有了姬安的抗生素加持,到了七月初七,朱顺就完全退烧,不用再输液,改成口服药。鲁常胜多吊了一瓶,到七月初八,体温也恢复了正常,同样改为口服药物。   之后就得好好养着,等伤口慢慢愈合。只要伤口不再裂开,被二次感染,便不会再有危险,只剩下熬时间而已。   本来姬安曾想过,既然手上有抗生素,要不要冒险给两人做伤口缝合,能辅助大伤口更快愈合。不过,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学过,“医疗包”里就没有提供缝伤口的针线。   姬安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算了。既然只是时间问题,那自己不会的事还是别逞那个能,万一适得其反更糟糕。   待姬安忙过给伤患输液这两三日,朱顺和鲁常胜的病情稳定下来,姬安也等回了师晟。   师晟顺利地抓到了夏侯通,还是险之又险地将人拦在码头上。若是让夏侯通搭上南下的船,后面的抓捕难度可又要大大提升。   面对师晟搜出来的一干人证、物证,夏侯通无从抵赖,没再做无谓的挣扎,很快就将所有事情全招供了。   和姬安、上官钧先前所猜测的分毫不差,正是跟紫霞寨相互勾结。紫霞寨负责提供药材,夏侯通负责查找销路,从岭南到京城,一直是这个模式。去年夏侯通被罢官,还曾联系紫霞寨,想要加大药材供应。   目前最有力的人证,是被夏侯通囚禁的那家人。   男主人梁继是个大夫,这些年里梁家人被迫一直给夏侯通做药,哪怕偶尔有谁能离开那个院子外出透透气,也因为其他家人被困而不敢对外求救。   姬安特地叫师晟带梁继进宫来,向他询问两种药材的详情。   梁继是横川县本地人,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一位郎中,正是他偶然间发现了那“金药”树皮的功效。   然而不幸的是,没多久梁继一家子就遇到了紫霞寨贼匪劫道。梁继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只得对贼匪透露那个“金药”的消息。贼匪虽没伤人,但也将梁家全绑上山去。   紫霞寨的几个当家里也有脑子灵活的,想到“金药”是一条生财之道,梁继就游说贼匪放自己下山去卖药材。寨主当然不会让他独自去,但卖药这种事又的确得找个懂行的,就点了三个人押着他下山。   结果正撞见夏侯通带着亲兵去上任。梁继虽得夏侯通所救,却怎么都没想到,竟是才出虎xue、又入狼窝。   夏侯通听他讲完经过,也想借“金药”发财,又苦于没有人手。和两个心腹商量之后,竟然胆大包天地跟紫霞寨谈起了合作,设计下那一场惊天骗局。   在那次剿匪当中,为了证明“紫霞山雾气有毒”,夏侯通给进山的兵士和死囚下的药,也都是他逼着梁继配置的。   至于“银药”半枫荷,这药在岭南虽出产不多,但岭南当地的大夫都算熟悉。   在岭南之时,梁继一家先是做“金药”相关的成药。被夏侯通带进京之后,有一次梁继帮夏侯通的娘治风湿,发现京中没有半枫荷,就向夏侯通提了。   于是“银药”就被加进夏侯通和紫霞寨的买卖当中。也是凭此“功劳”,梁继才换来家人偶尔能出门一趟。   姬安听得一叹,说:“你一家暂时先在大司马府上住着,待夏侯通的案子审结,查抄了他家家产,我会从中拨一部分给你家作补偿。   “不过有件事要你办。我不要你那些成药的方子,但‘金药’与‘银药’的泡制方法与药用功效,你都详细写一份给我。”   梁继得救之后还一直恍如梦中,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补偿,激动得连连谢恩。   姬安又道:“你和家人商议商议,之后是留在京中,还是回去家乡。”   梁继想都没想:“草民一家想回乡!”   也是人之常情。在京里被关了那么多年,谁还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噩梦之地。   姬安料到了,顺势说:“那么有件事,你可以考虑一下。我想在岭南寻几个合适的山头,种那‘金药’之树。紫霞山既合适,就看看能不能直接在紫霞山种。你可愿意主持此事?”   梁继就猛地皱起眉,又立刻低头,颤声道:“草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郎中……”   姬安一笑:“‘金药’的效用你比我清楚,南方有许多百姓都需要它。但种树也不是简单的事,尤其试种,费钱财费人力还不一定能成,民间不敢冒这险。所以我先把最难的这一步办了,有了经验,也好在民间推广。”   梁继吃惊地抬起头:“陛下想在民间推广?现在的……也同意民间使用吗……”   姬安:“那是自然,但也要保护好,不能涸泽而渔,所以早日研究出种植技术很重要。你若觉得主持这事太累,当个佐贰也行,还可继续研究那‘金药’。若是愿意献出药方,朝廷也会有厚赏。”   梁继消化了好一会儿这个消息,才躬身道:“草民……想回去仔细想想……”   姬安没勉强:“行,你好好考虑,也和家人商量商量。”   就让师晟带梁继回去了。   上官钧先前一直没出声,这时才说:“他应当会答应,至少会同意辅佐。”   姬安笑道:“借二郎吉言。”   上官钧:“倒和我没关系,是陛下打动了他。”   估计梁继已经默认既然“金药”被天子得知,那所有树都会被圈为“贡物”,却没想到姬安是那样的想法。   两人正说着话,关忠进来禀:“陛下,小七和高勉求见,说是夏侯焱终于招了。” 第163章 说服   姬安连忙将高勉和徐小七宣进殿中,赐了座就问:“夏侯焱终于吐口了?”   高勉:“他熬到如今,本也快撑不住了。夏侯通又落网招供,他爹犯下欺君大罪,他怎么都逃不过一个为奴做苦役的下场。大概是心灰意冷,就全招了。两次作案的细节皆与臣先前的推测相同,这是他的供词。”   说完,以目光示意徐小七。   徐小七取出一卷纸。他原本就是姬安的近身内侍,此时都没等关忠过来取,起身直接交给了姬安。   姬安没急着看,随手放在案上,只拿眼打量高勉,又去问徐小七:“他没使别的手段?”   徐小七瞥一眼高勉,神色略有些微妙地说:“他把夏侯焱和卢雍关在相邻的两间,让狱吏送饭之时给卢雍送好点的,告诉他们是琳琅王使了银子托人照顾一下卢雍……”   姬安听得都觉新鲜,追问:“然后呢?”   徐小七:“夏侯焱自然是不愤,几乎天天和卢雍争吵。可他没有卢雍嘴皮子利索,总是吵不赢,就更生闷气。然后,昨日再提审夏侯焱时,高勉不仅把夏侯通招出来的事告诉他,还说——   “哪怕他死撑着不认这一桩,先不说大理寺可以直接依证人证词与证物结案,就光说夏侯通犯的事,他也逃不掉一个刺配边地。但,同样是刺配边地,他和卢雍还不一样。   “卢雍总还有个才子的名头,到了边地那样的环境里,能写好文章的才子少,卢雍极有可能会得到照顾,甚至被人收到帐下当个幕僚。但他夏侯焱,就那目空一切的暴脾气,八成一年不到就会被人整死。”   姬安听得奇怪:“夏侯焱报了武举的,文章不说多好,至少能写。那做个幕僚、参谋、小管事什么的,也没问题啊。”   高勉回道:“但夏侯焱的脾气,怕是受不得对人做小伏低。狱吏听他和卢雍争吵中提过,夏侯焱连和琳琅王闹不愉快,都得琳琅王去哄他。卢雍则不同,臣观他是为达目的能忍得下折辱之人。”   徐小七再补充说:“高勉还说,会向陛下提议,将他们二人流放到同一地。”   姬安瞭然地点点头——俗话说,人最怕的就是对比。夏侯焱想到卢雍能过得好,说不定比自己过得苦还难受。   但,姬安还是不解:“可这和夏侯焱招供有什么关系?”   高勉:“夏侯焱不仅招供自己作案,还供出卢雍是同谋,两次计画都是卢雍所想。”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还真是有同谋。   随即再次打量高勉:“你早就想到卢雍也有份?”   所以才特意提了把两人发配到同一地。对夏侯焱而言,若是两人真去了同一处,一旦给卢雍抓到机会,必会杀自己灭口。那还不如现在招供,两人同归于尽。   高勉从容回道:“臣只是有此猜测。若是猜得准,或许便能诱得夏侯焱招供;若是猜得不准,无非就是另想他法而已。”   上官钧也打量他几眼:“你对那二人倒是摸得挺准。夏侯焱的确见识短浅,脑子不会拐弯。你给他下暗示,他就觉得自己比不过卢雍,都不敢想自己先把卢雍杀掉。”   高勉微微躬身:“谢大司马夸奖。也是这几日事情又多又快,夏侯焱还受了刑,来不及想太多。”   姬安拉回话题:“夏侯焱供出卢雍,可有证据?”   高勉:“他二人当初互给对方留有字据和信物,还按有手印。臣已去取回夏侯焱那一份。”   姬安:“卢雍认了?”   高勉:“确是他的字迹与手印,他抵赖不掉。”   也不可能是被夏侯焱逼着写的。如果整件事是夏侯焱一人所为,藏都藏不及,怎么可能告诉卢雍。哪怕不巧被卢雍发现,若夏侯焱真有谋划断桥案的能力,就会设法杀了卢雍灭口,而不是搞什么字据。   徐小七继续补充:“据卢雍的招供,其实夏侯焱没有完全按照卢雍的原定计画行事。”   姬安:“哦?哪里有出入。”   高勉:“后续杀那宦官之时,卢雍原是要夏侯焱如前次断桥一样,也往返皇子宫,但夏侯焱觉得那样太冒险。而且大概也是心虚,断桥之后他没再骂过值守的羽林卫。”   徐小七:“卢雍嘲笑夏侯焱又蠢又短视,就是因为夏侯焱躲在那宦官屋里,才留下宫门记录和他留宿皇子宫情况不符的大破绽。”   姬安思索着点头道:“的确也是。这个破绽,比皇子宫那个羽林卫视线的盲点要明显得多,也是更难以解释清楚的一点。”   高勉续道:“张少卿正在写结案奏疏,他请臣代为问一问陛下,对夏侯焱和卢雍可还有指示。”   姬安:“还需要什么指示,当时我虽只是皇子,但意欲谋害皇嗣难道不是死罪?”   高勉:“可判绞刑,亦可判斩首。”   斩首更痛快,但在这个时代的观念中,斩首却更重一些,因为死无全尸。   姬安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陛下是受害者,陛下来定夺便好。”   姬安没多纠结:“绞刑吧。”   毕竟那两人可是害了两条人命。   高勉:“臣会转告张少卿。”   说完正事,姬安顺口道:“案子审完了,小七也可以搬回宫中了。”   只是,目光在徐小七和高勉之间扫过,又玩笑道:“不过,你们若是觉得大司马府住得舒服,继续住着也可以。二郎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上官钧正在看那份口供,闻言头也未抬,只说:“春和院本就是留给陛下的院子,自是陛下愿意给谁住便给谁住。”   姬安就见徐小七不自觉地转眼去看高勉。   但高勉没有回看他,而是对姬安笑道:“小七这段时日时常思念陛下,如今案子告破,他自是很高兴能回到宫中。”   说完,才去看徐小七:“对吧,小七。”   徐小七抿了下唇,点点头:“是,奴很高兴能回宫伺候陛下。”   姬安目光在两人脸上绕过几圈,没多说什么,只道:“那小七明日便搬回来吧。”   徐小七应了是,看姬安没再有吩咐,就和高勉行礼告退。   两人退出殿来,一同往外走。   不等徐小七开口,高勉就先道:“进宫前你不是说,想顺便探望朱内侍。”   徐小七转头看去,心里莫名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感。但高勉说的也的确都没错,他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能点点头:“嗯,我去看看朱顺。那你先回大理寺?”   高勉笑着看他,手在他背后轻推一下:“你去吧。”   徐小七隐隐感觉有些怪:“高勉?”   高勉:“去吧。差事总算办完,你这么久没在宫里住,和朱内侍好好聊聊。他养伤不宜动,想必也无聊。其他的,今晚我们再说。陛下不是让你明日才搬回来,今晚还有时间。”   徐小七一想也是,点了点头,压下心里那些许异样,转身向朱顺养伤的房间走去。   高勉目送他走进屋中,才转过身,再次走向正中殿宇。   *   殿内,上官钧放下那份口供,抬眼去看姬安:“高勉和徐小七查清了这么一桩复杂的案子,陛下怎么没给赏赐。”   官职姑且不提,照姬安平日里大方的作风,赏钱总少不了。   姬安放下茶杯,伸手去拿那份口供,一边说:“我是想等着看他们会不会主动讨赏,免得我先赏下去,他们想要什么都不好再开口了。”   话音刚落,关忠就进来禀道:“陛下,高给事郎求见。”   姬安抬头:“他们不是刚走……就他一个?”   关忠:“就他一个,说是还有件事忘了禀报陛下。奴刚见小七去了朱顺那边。”   姬安:“让他进来吧。”   看关忠出去传人,姬安压着小案向上官钧侧身,小声道:“怎么感觉像是故意避着小七,不会真是要求我赐人吧。”   上官钧:“我倒觉得不像。刚才陛下问他们是否要继续留在我府中,他还让徐小七回宫。”   两人说句话的工夫,高勉进来了,躬身行礼。   姬安问:“是什么事忘了说?”   高勉却是目光扫过站在姬安身侧的关忠:“臣斗胆,请陛下禀退左右。”   姬安眯着眼看他片刻,才转头给关忠示意。   关忠退出殿外,还关上门。   姬安:“现在可以说了?”   高勉却是双膝一弯,跪到地上:“臣向陛下请罪。”   姬安盯着他的脸。不过,高勉依旧是惯常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没有丝毫变色。   显然,这一桩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片刻,姬安才问:“你何罪之有。”   高勉语速平静,声音清晰:“臣本该姓商,家父商孝行原是关州昌征县高东寨边军副将。”   关州、昌征县、高东寨,这个地名和当地发生的事,姬安最近刚听过,现在都还记得清楚,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姬安:“你爹和小七的爹是同僚?”   高勉脸上倒是现出些许诧异,像是没想到姬安听个地名就能联想到徐小七身上。   不过,他很快收敛神色,回道:“家父是小七之父的上官。十二年前,他二人,还有家父帐下一名书吏,被查出是打骨鲁的奸细。”   上官钧:“你商家人当时不是全都自焚而死了?哪怕你当日不在家中,若人数不对,过后也该会追查。你竟还能另谋身份,参加科举。”   高勉:“的确是焚了屋,不过臣当时在打骨鲁的俘虏中寻了身形相近的代替。”   上官钧:“当年你也就十一二岁吧,俘虏中有这么小的孩子?”   高勉面不改色:“自是没有,杀了砍掉双腿便是。大火烧成焦尸,也无从辨认起。”   姬安再次和上官钧交换个眼色——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单独完成的事。当时商家全家死于自焚,如此看来,说不定全都金蝉脱壳了。   不过,高勉既然说出此事,目的当然不可能真是请罪。   姬安先没纠结细节,只往下问:“直说吧,你现在提此旧事是想干什么。”   高勉弯腰,先叩了头,再直起身,才道:“臣恳请陛下重查此案。家父三人并非奸细,当时已被边将娄冲杀害。后打骨鲁突然来袭,娄冲对敌不利,就将战败之责推到家父三人身上。”   姬安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高勉这个时机倒是选得正正好。   首先,他查清大案立了功。其次,夏侯通的一个大骗局刚被揭开。有那个十年前的大骗局打底,再提十二年前的旧案,很容易就能勾起人心中怀疑。   不过,那到底是枢密院的事,姬安还是先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垂眼看着高勉,沉声问:“你如何知道是娄冲杀害你父三人。”   高勉:“有人听到了。那日,家父三人被主将娄冲叫去,带着娄冲的亲兵出关巡逻。有人恰好听到娄冲和心腹提到,要亲兵带我父三人到关外杀害之语,连忙骑马追出去想救人。   “但为时已晚,赶过去的途中碰到返回的亲兵。那人为自保,就没有露面,只继续跟着痕迹查找,最后……找到了埋尸之地。家父三人,都已遭毒手。”   上官钧:“那人是谁。”   高勉转眼回视,不躲不闪:“大司马该知道,下官现在不会说。”   上官钧:“你不提出证人,要如何取信于陛下,让陛下重查此案。”   高勉:“娄冲的恶行不止这一样,待查出他的其他罪状,确定他当年诬陷先父,下官自会请出那位人证。”   上官钧:“娄冲还有什么恶行。而且,便是打鲁骨来前,那三人已死,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奸细。他们的异样,你要如何解释。”   高勉:“外人觉得家父三人此前有异,只是不知内情。当时,家父三人偶然在关外发现了一处金矿,当即回来禀报上官娄冲。娄冲让他们先不要声张,只说他会上报朝廷,让三人等着领朝廷的赏。   “娄冲是家父上官,而且这种消息传出去的确容易引起乱子,家父三人便保守了这个秘密。但,那时娄冲就起了贪念,想将那金矿据为己有。因此,没多久他就找藉口让亲兵带走家父三人,杀人灭口。   “下官不知打骨鲁后来打过来是巧合还是娄冲设计,总之,娄冲不仅杀了人,还要污蔑家父三人为奸细,将自己洗刷干净。当时枢密院的上官去探查,下官家人曾向其申冤,但娄冲那时已掌握了大局。”   上官钧:“金矿在何处。”   高勉脸上禁不住流露出伤痛,闭起眼平缓片刻,才睁眼续道:“家父只告诉家母有金矿,却守着军令没有说位置。当年就是因为下官家人说不出金矿所在,才被娄冲在枢密院上官面前反咬一口……”   姬安听到这里,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光,伸手过去点点上官钧的手臂。   上官钧转头看来。   姬安凑近他,用气声说:“赖小妹的地图。”   上官钧像是也想到了,微微点头,转向高勉问:“你父三人当年可有留下金矿地图。”   高勉:“下官不曾听说。”   上官钧:“虽然从你的角度出发,这些说词能前后对上,但你不肯说出目击人证,又拿不出金矿存在的物证。只凭你一面之词,还说服不了我去重审朝廷的正三品大将。”   高勉:“下官知晓,下官还有消息未禀完。有关娄冲的情况,下官私下做过一些调查。”   姬安想了想,插话说:“你还是站着回话吧,我低头看你脖子累。”   高勉愣了下。   上官钧看一眼姬安,开口道:“陛下叫你起身。”   高勉忙应过是,站起身来。他跪了好一会儿,起身时膝盖还抖了下,不过很快站稳,微微躬身垂头。   姬安:“继续说,你查了娄冲什么。”   高勉:“娄冲既想独吞金矿,必是要派人开采和冶炼。而且,既然有人聚集在矿上,那些人肯定也需要补给。”   姬安点下头——思路很清晰,只是……   上官钧:“你既然现在都还不知金矿所在,该是也没有找到那些人。”   高勉:“但下官查到娄冲的辖区之内,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一批人失踪,少则十几人,多则数十人。多数时候是流民,以及别处贩去的奴隶,但也有过征调的民夫,甚至底层兵士。除此之外,每年还有零星的失踪人口。”   姬安微微瞪眼,再次和上官钧对视。   高勉:“下官曾想过,混在流民或奴隶中,或许就能找到金矿所在。但被家人阻止了,下官也不想让家人太过担心。   “加上前年中举,便想来京中查找机会。陛下、大司马,只要去查人口失踪,必然会查到娄冲身上。再启旧案,便是顺理成章。”   说到此处,他再次躬身长揖:“臣自知假造身份科举是大罪,自当领罪,毫无怨言。只求陛下与大司马重查当年旧案,还我父三人清白。”   姬安啧一声:“你是没有怨言,但你想过小七吗?”   高勉肩膀不明显地抖了下,但还是声音平静地回道:“徐内侍之父也卷在其中,若能平反,想来他也会高兴。”   姬安:“直起身来。”   高勉只得听令。   姬安定定看着他:“你有没有和小七说过这事?”   高勉摇下头:“小七当年年纪尚小,不太记事。何况,是臣想为家父平反,与他并无关系。”   姬安转头看上官钧:“二郎觉得呢?”   上官钧对高勉道:“人口失踪案。”   高勉从袖袋中取出一份摺本递上:“皆记于此。”   上官钧示意他放在小案上:“你先回去,待陛下与我看过,自会定夺。”   高勉听闻此言,心知今日只能到此。   不过,他没有被当即问罪,甚至没有被责令“闭门思过”,便是极有希望。   高勉压抑着心中的紧张与忐忑,将摺本放好,就要行礼告退。   姬安却突然开口问:“当年你父帐下那个书吏,你可记得他家中情况?”   高勉很是诧异,但也立刻仔细回想着说:“臣记得孔先生家里……是母女两人,女儿的年纪好似与小七相仿……孔先生为人心善,还会些医术,早前闹大疫之时救过不少人,臣与小七都吃过他的药。   “后来臣听说,是他救过的人悄悄地先给他夫人递消息,他夫人连夜将女儿送走。当时他夫人存了死志,坚决不透露女儿行踪。最后是枢密院的上官发话,说‘女孩而已,算了’,娄冲才没再追查。”   姬安听完,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让高勉退下。   待人离开,上官钧轻声哼道:“还真会挑日子。明日休沐,今日来说这个。”   听得姬安忍不住一笑。 第164章 天意   上官钧看向姬安:“陛下信他了。”   肯定句。   姬安回视:“如果不是有赖小妹的地图,我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上官钧再次轻哼一声:“高勉既存着这样的心思,当初他接近徐小七,怕是动机不那么单纯。”   姬安也再次一笑:“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不管他原本什么想法,现在他没把小七拐进来,我就可以当不知道。”   上官钧:“话虽如此,但徐小七对他已有感情,如何可能坐视他有难。陛下又和徐小七主仆情深,必会多有顾虑。他原本的目的,本就已经达到了七八分。”   姬安想了想,回道:“可是,先撇开小七不谈,只论高勉本人。高勉的确有才,这么多年一直为此事努力,也足见其性情坚毅。我身为君王,自当爱才惜才。   “他父蒙受冤屈,他使些非常手段为其昭雪也能理解,只要那些手段没有伤害到无辜之人就无妨。小七之父同为受害者,若高勉能成功,小七也能获益。”   一边说,姬安一边打开系统,调出高勉的人物卡,再次进行探查。   随即,他就“咦”了一声。   上官钧:“怎么?”   姬安:“高勉的忠诚度提升了。去年……九月底的时候吧,我想让他主持《旬报》,那时查过他,忠国值70,忠君值75。现在都有提升,忠国值80,忠君值85。”   忠君值能升到85已经算是不易。再往上的90一档,要不就是徐小七、朱顺这些从小陪伴姬安的亲信,要不就是齐万生、师晟这种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真君子。   而以高勉那样的经历,对朝廷和天子必然是失望居多,即使数值低到60、65,姬安都不会觉得奇怪。可现在提升到80以上,说明高勉对朝廷和姬安都恢复了不少信心。   姬安摸着下巴道:“看来,在高勉眼中,我这大半年干得还不错。”   上官钧:“他若不信陛下,又如何会直接向陛下陈冤。”   姬安:“说的也是。不过……”   他笑着伸出手,孩子气似地戳戳上官钧:“我看二郎也不是全然不信。听了高勉所说,你其实对那个娄冲也心中起疑了吧。”   上官钧并没有否认:“娄冲此人确实有疑点。”   姬安:“怎么说?”   上官钧:“他十二年都驻守高东寨,是唯一一个一直没有换防过的人。”   姬安很惊讶。大盛朝廷对地方上的军队向来是又要用又提防,宁愿承受战斗力不够强的后果,也要让将领定期换防,先帝居然能容忍这个娄冲在同一地待这么久。   上官钧解释道:“娄冲在先帝争储之时出过不小力,有从龙之功,虽然个人能力平平,但也不曾仗著有功就肆意妄为。先帝当年调他到边军,意在让他刷上几年资历,有点军功在手,回京更好升迁。   “哪知他刚到高东寨第一年,就吃了次大败仗。我大盛和打骨鲁虽兵戈不断,但向来是互有输赢,顶多被袭扰几处边寨。已是多年没像那次一样,被打骨鲁大掠几县。   “当时查出有奸细,先帝没有发作娄冲,娄冲也上表恳求将功折罪,愿在高东塞戍守十年。先帝当年只当他在表忠心,没当回事,几年之后要调他回京,他却旧话重提,不愿离开。   “先帝对他颇为信任,也感念他重诺,就应了让他留在原处,哪怕后来升职到三品,也把军府开在高东寨。两年前他回京述职,又说对高东寨感情已深,想在那里为先帝守到提不动刀。”   姬安奇道:“先帝就没对他起过疑心?”   上官钧:“他隔一两年就会回京一次,家眷也都留在京中。除了当年大败过一回,后面没再出过什么岔子。我听姑母说,先帝争储之时太过艰难凶险,当时不顾性命追随的人很少,先帝才对娄冲如此优待。”   姬安缓缓点头。这么一说,倒也难怪,只看先帝对上官钧便能窥见一斑。   上官钧继续道:“去年先帝殡天,娄冲回京吊奠,还和我哭说后悔没有早些回来伺候先帝,待这次任期再到,他想卸甲回京,为先帝守陵祈福。”   姬安露出个嘲讽的笑:“怕是金矿挖得差不多了,就想回京享受了吧。”   上官钧:“他能求先帝宽容,但也知求我没用,不如主动求退,还能保全今后的安稳。”   姬安凝视着上官钧:“若是查出来娄冲真如高勉所说,杀害下属、私占金矿、掳掠百姓……”   上官钧回视:“一朝天子一朝臣,娄冲自是由陛下处置。”   又问:“陛下属意何人去查这个案子。”   姬安想了想:“军中的事,还是枢密院去人更合适?”   上官钧:“若是从人口失踪查起,枢密院下去人,反而会让娄冲更警觉。而且,娄冲在当地经营十二年,要查这些事,危险很大。”   姬安一叹:“赖小妹那半张地图,应该就是她爹留下的金矿线索。要是能找到完整的图就好了,坐实娄冲私开金矿之罪,就有理由派兵过去。”   上官钧思索着说:“高勉家里既清楚原委,却独独不知有地图,那可能就连高勉之父也不知此图。除了娄冲,金矿所在只有遇害三人知晓。赖小妹之父收有半张,那另外半张最有可能是……”   姬安跟上他的思路,禁不住双眼微睁:“在小七家?”   上官钧却接道:“可惜,徐小七当时年幼。哪怕图被他父藏在家中,他大概也不记得。而且他进宫要接受严格检查,身上要是带有疑似地图这类东西,必然早被收缴。”   姬安脸上升起失望之色。不过,他眼珠一转,又说:“可以不用正攻法嘛,打个偏路。开矿这么大事,娄冲肯定不可能什么都亲自过问,总会有心腹替他办。”   上官钧明白过来:“陛下是说,先抓他的心腹问出金矿所在?但这得一击必中,一旦打草惊蛇,危险就更大。”   姬安:“我看高勉应该不怕冒这个险。当然,也不能完全交给他。查案人选嘛……我觉得上次查彭彧案的那个大理丞……宋期,他不错,胆大心细。军队这边你看看,抽哪里的兵过去合适。”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那就让燕似山带那支骑兵过去练练。”   两人商量定,姬安才伸手去拿那本人口失踪案的摺本,一边说:“我觉得还是先问问小七,说不准他会记得什么线索。六岁虽然年幼,但对印象深刻的事还是会有记忆,小七就还记得早两三年的大疫。”   不过,手还没碰到,就被上官钧抬手拦下。   上官钧先将摺本拿到手中:“这个我来看,陛下还是赶紧去批奏疏吧。见了两波人,前后都去了一个时辰。”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但也没有争,只起身道:“好好,我这就批奏疏去。”   只是,刚下了榻,却突然向上官钧倾身过去。   上官钧察觉到,奇怪地抬头。   姬安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随即转身快步窜出门去,只留下几声笑消散于空中。   上官钧抬手摸摸脸,不由得随着那笑声扬起唇角。   他端起茶杯喝完剩下的凉茶,定定心,才展开手中摺本。   然而,目光只略略扫过,思绪就不禁飘远。   他想起上一世的一些事。   在上一世里,大概是两年多后,打骨鲁突然几路军队进犯。攻打高东寨的那一路兵多,娄冲苦守一阵还是顶不住,只得带兵后撤,等待援军。   为了主力撤退,娄冲还使出声东击西之计。但被打骨鲁识破,将计就计诱出他的主力伏击。就在娄冲主力中伏之时,突然有一队兵杀出来救援,最后反而杀得埋伏的打骨鲁军大败而逃。   那队兵来自当地山中几个部族,那些部族为大盛羁縻,兵力不算在正规军中。后来军报传回朝廷,上官钧还给那几个部族送去赏赐。只不过,娄冲也在那一仗中战死。   上官钧现在想来,说不定那时的部族援兵和高勉有关,高勉正是借了那次机会为父报仇。毕竟,上一世没有姬安,哪怕高勉进京考了进士,怕是也看不到能向朝廷申冤的希望。   随即,上官钧又想起燕伯善。燕伯善被他调往河关之前,一直在西北各地调动,前后两次待在高东寨,自然都在娄冲帐下。而上一世里,他被诬陷贪污军晌,也是在娄冲帐下。   那会不会,燕伯善就是暗中相助高勉的人,却被娄冲察觉到一点端倪,就立刻处理掉他。   这个猜测,或许要等到高勉说出那个“目击人证”之时,才能得到印证。   上官钧回忆完,收敛思绪,专心看起手中摺本。   *   空中明月映在湖上,又被湖面涛波切成数片。   徐小七游到岸边,破开水面起身,带着满身滴滴嗒嗒的水,走向拿着布巾等他的高勉。   高勉将手中布巾递过去,笑道:“游得很好。以后便是没有我看着,你也可以自己下水了。”   徐小七一边擦拭身上的水,一边说:“回宫之后不好练习,久了只怕又要忘。”   高勉:“这个不用担心,泅水是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再忘记,身体会记住。”   徐小七拆开发髻,擦着头发往春和院走:“真不会忘?”   高勉:“不会。这次教你之前,我也有四五年没下过水了。”   徐小七突起好奇之心:“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泅水的?”   高勉回忆着道:“有个……十年了吧……关州那边湖少,除了专程学泅水的那段日子,后来我泅水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徐小七就笑道:“那我信你了,真不会忘。”   高勉又说:“不过,你虽学会泅水,对救人却要谨慎。救溺水之人难度很大,最好是几人同去,一个人救会很危险。”   徐小七:“为什么?”   高勉:“溺水之人若还没有失去意识,感觉到有人靠近,会不自觉地紧紧抓抱住对方。这样一来,去救的人手脚动不了,很容易一同溺水。”   徐小七:“那要怎么救才对?”   高勉:“不要正面游过去,要绕到对方身后,一手从后方勾住脖子,将对方的头抬出水面,然后拖着往水边游。很耗力。”   一边说,他一边绕到徐小七身后,抬起一条手臂,示范般绕过徐小七脖子回勾。   徐小七没料到他会上手,脚下一时不稳,被勾得向后倒去。   高勉却站得很稳,徐小七就如同后仰着靠在他怀中。   徐小七不自觉地抬起头,正对上高勉看向自己的眼睛。   不过,下一刻高勉就收回手,托着徐小七站好,温声问:“就是这样,可会了?”   徐小七有些愣地点点头,随即才想起:“啊,是不是弄湿了你衣服!”   高勉低头看看,不在意地伸手拂一下胸前:“没什么,反正回去就洗澡。”   两人回到春和院中,果然小厮们已经备好了热水。   徐小七痛快地洗好澡,擦着头发出来,就见先一步洗好的高勉坐在院中石桌边,桌上还摆着一只食盒。   高勉向他招手:“小七,正好,赶紧来吃。”   徐小七走过去,见高勉打开食盒,拿出两碗冰酪。   高勉:“你住回宫中,再想吃冰酪可就不这么方便了。”   这段时日两人在外办案,天热,免不了时常去吃一碗。   只是,高勉刚说完,又想到什么,自嘲一笑:“对了,你是圣上亲信,哪时想吃,厨房肯定会给你做。倒是我想岔了。”   徐小七散着发坐下,拿起勺子舀一勺送进嘴里,脸上不禁露出满足的笑。   吃下两三口,让洗澡残留的燥热之气散了,他才说:“厨房是能做,但总是人情,不如花钱买干脆。”   高勉也慢慢吃过几口,闲聊似地说:“小七,你有没有想过日后。”   徐小七听得不解:“日后?”   高勉:“一直待在宫里吗?”   徐小七:“我是圣上的内侍,不待在宫里还能去哪里。”   高勉:“也有一些内侍得天子信任,委以重任,出任官职。到老了,也能求得一份恩典,告老还乡。圣上信任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条路?”   徐小七顺着这话思考一会儿,却摇摇头:“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如果圣上有事要我办,我当然会尽全力办好;圣上需要我往外跑,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我还是更希望能一直留在圣上身边。我没什么大本事,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有对圣上的一片忠心。既然圣上信任我,让我处理实封奏疏,那能够干好这份活,我就很满足了。”   高勉看他片刻,才道:“这样也好,过得简单些,不用想太多,更轻松惬意。我观圣上是重情之人,你与圣上感情好,若能一直陪伴圣上,以后总不愁老来无依。”   徐小七失笑:“怎么了,突然说到那么远去。”   高勉:“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一边说,他一边抬起手,替徐小七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徐小七一愣,瞬间只觉得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而被高勉手指擦过的耳朵则是抑制不住地开始发烫。   他赶紧低头吃上一大勺冰酪,又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就顺着刚才的话随口说:“别说我了,倒是你。你这个年纪,许多人都成家好几年,抱上孩子了。你又不是没钱娶妻,家里不催你?”   只是,问完好一会儿,都没听见高勉回答。   徐小七奇怪地抬头看去,就见高勉只是温和地对着自己笑,可眼里似乎又透出伤感。   他心中一咯噔,把刚才的话暗暗琢磨一下——难道说错话了?不会是高勉已经没有家人了吧。   但这话又不好直接问,徐小七只得自顾自顺话说:“说起来,这回你破了大案,有了功劳,圣上肯定会嘉奖你。等事情传出去,京里的众多媒人必会踏破你家门槛,你可以慢慢寻个合意的。”   只是,他本意是想说完这个话头就可以揭过去,但话说到这里,却不知为何,心口突然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痛。   徐小七因那突来的疼痛微皱起眉,低头再去舀冰酪,想靠冰凉将那异样压一压。   却在这时,高勉终于回了话:“能不能找到合意的,这得看天意。”   徐小七动作一顿,抬头看他,想了想,回道:“你这么有才华,上苍会眷顾你的。”   高勉笑笑:“希望如此。”   又催促:“快吃吧,要化了。”   徐小七看一眼他的碗:“你的才是要化了。”   于是两人不再闲聊,都吃起各自的冰酪。待吃完,也就互道了晚安。   高勉目送着徐小七走进房间,抬头望望天空中的上弦月,再转向皇宫的方向,低喃:“天意……会如何呢……”   ○●   翌日,徐小七吃过早饭就开始收拾东西。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只是几套换洗衣物。夏日的衣物也轻薄,不多会儿就都收拾进箱笼中。   倒是出宫之后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收拾起来费的时间还多点。这些都是他和高勉查案回来的路上,在街边摊子见著有趣便买下来,不知不觉就攒下不少。   等全部收拾完,听见门外高勉在唤:“小七。”   徐小七打开门:“怎么?”   高勉:“收拾好了吗?我送你回宫。”   徐小七:“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不是也要搬走。”   高勉目光越过他,已经看到屋内桌上的两只箱笼,笑道:“我就一只包袱。先送你回去,再过来拿,不费什么事。反正今日休沐,又没其他事做。”   他既这么说,徐小七也就不和他客气,让他进了屋。   两人各提上一只箱,一同出门去。   先前出门他们都是借大司马府的马,不过今日无事,这里离皇宫也不远,两人谁都没提骑马的事,只一路并肩走着,间或说上一两句闲话。   姬安住到了清凉殿,近身伺候的内侍们自然跟着住过去。徐小七向来和洪大福一屋,现在就直接将行李搬到他屋中。只是洪大福今日当值,不在屋里。   两人放下东西,徐小七就催高勉道:“你快回去吧,这都要午时了。你原本院子那边久没住人,过去还得打扫一番。”   不过,高勉还没说话,就听见洪大福在外叫“小七——”。   下一刻,洪大福就走进门来,一边说:“小七,圣上让你回来了就过去见他。”   说完才看到高勉,又道:“你果然来送小七了啊,圣上猜得真准。你先别走,圣上等会儿也要见你。”   徐小七和高勉对视一眼,对他说:“那你就在这里等,坐我床好了。”   高勉点头道:“你快去。”   徐小七就跟着洪大福一同快步去了正中殿宇。   姬安正一边看高勉的摺本一边等徐小七,见他进来,就笑着招手让他到身边,又对洪大福道:“今日小七回来,去告诉厨房,做几个小七爱吃的菜。”   洪大福如今被锻炼得灵醒不少,听话音知道是要自己避开,应了是退出门,还把门关上。   姬安打开小案上的一只小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布递给徐小七:“小七,你来看看,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徐小七接过打开,见上面画着零乱的线条和标志,愣了一下:“这是……”   姬安观察着他的表情,诧异道:“你真见过?”   徐小七抬起头:“奴也有一条这样的帕子……”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就催促:“在哪里,快拿过来。”   徐小七应了是,连忙回身出殿去。   高勉正在帮徐小七铺床,突听一阵脚步声,回身就见徐小七冲进来,不由得问:“怎么了?”   徐小七:“没事,圣上让我找样东西。”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箱笼翻找,片刻就抓着一个荷包再跑出去。   姬安正和上官钧说:“没想到还真在小七这里。”   上官钧:“或许这就是天意,让陛下帮他们三家昭雪冤屈。”   徐小七很快回来,将帕子呈给姬安。   姬安展开,一边拼一边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徐小七:“当年奴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进宫,换下之后衣裳没被收走,但也不许再穿。奴一直收着,直到跟着陛下住进皇子宫,有了院子,才有机会拿那衣裳出来洗晒。   “那时朱顺看奴年纪小,就来帮奴洗,结果他摸出衣裳夹层里不对,拆开来就发现是这个。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朱顺说既然入宫时没被发现,就是老天留给奴的,奴便收着了。”   姬安和上官钧试了好一会儿,总算和另一条帕子拼在一起。   整张地图线条简单,在像是表示山的一众线条当中,点出一个红点。   姬安道:“高勉是不是在外面,去叫他来。”   徐小七再次跑出门,不一会儿就拉着高勉进来。   高勉行过礼,忐忑地被姬安招到近前。   姬安:“你仔细看看,能看得明白不。”   高勉细看片刻,眼睛就越睁越大:“这……像是高东寨外的地形……”   他的声音中都禁不住带上些颤。   姬安点着图上红点道:“这里应该就是金矿了。你没去过那片山?”   高勉用手指在图上比划几下:“此处距高东寨大约有十日的路程,臣没想到会这么远……臣只进过前面这一片山,过了山就算打骨鲁的地界……原来那金矿并不在大盛境内……”   他说完,突然醒起,忍不住问:“陛下从何处得来此图?”   姬安一笑,分别指着那两半:“这边是小七收着的,这边是赖小妹——那个书吏之女的。”   高勉震惊地转头看向徐小七。   徐小七茫然地回视他:“这是什么?”   姬安对高勉道:“你自己和小七说。”   高勉神色复杂地收拾下心情,尽量简洁地向徐小七讲述一遍。   徐小七越听越吃惊,最后都顾不上在御前,失声问:“你是商大哥?!”   高勉微愣,随即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你还记得我。”   徐小七:“你不是……”   但又立刻一醒,飞快地看一眼姬安,停下话来。   姬安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笑道:“其他的,一会儿你再让高勉慢慢讲给你听。”   接着对高勉说:“我和大司马已经有了决定。但你本身涉入案中,我不能把案子交给你,会另行指派一位大理丞办理。”   高勉收敛心神,躬身应道:“臣知晓。陛下与大司马愿重查此案,臣已是铭感五内。”   上官钧接话道:“枢密院也会出人共同审理此案。现下既得知金矿所在,就从金矿查起。那边地形你熟悉,由你带路。我会让燕似山领一支河关的骑兵过去,查封金矿,抓捕娄冲。”   姬安补充:“如果还是找不到金矿,你们视情况绑一个娄冲的心腹秘密审问。若是这条路也行不通,就只能从失踪人口案查起了。”   高勉脸上禁不住露出喜色——听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姬安和上官钧是已经相信了他的“一面之词”。   他连忙躬身长揖:“臣领命!”   这时,徐小七突然跟着行礼:“陛下,奴想和高勉同去!”   高勉一愣,立刻转身劝:“小七,太危险了!”   徐小七却没理他,坚持道:“陛下,让奴去吧!”   高勉想再劝,又碍于是在御前,一时竟是难得现出点慌乱之色。   姬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滑过几次,开口说:“那也是小七的仇,小七想去便去吧。高勉就不用暴露身份了,小七来当苦主更合适。不过,高勉你一定要保护好小七。”   徐小七惊喜抬头:“谢陛下!”   姬安都开了口,高勉也只得应下:“臣遵旨,必会护好小七。”   姬安接着又放柔声音,缓和气氛道:“但也不是马上就走。过几日便是千秋节,等过了节你们再启程。刚忙完一桩大案,这几日好好休息,也做足准备。”   徐小七和高勉对视一眼,同声应是。 第165章 生辰   姬安的生日是七月十八。   和原主同一天,往后这天就是大盛新的千秋节。   天子生辰是大事,当日自然是要隆重庆祝。除了百官贺寿,宫中还会在京城里发放喜糕,到晚间还有启阳府组织的百戏游街,因此京中百姓们更是由衷地期盼着这一日。   姬安没能睡懒觉,起得和平常上朝时一样早。   他坐到桌边等着传早饭,还掩嘴打了个呵欠,嘟哝着道:“既然是我生辰,不是该以我为先才对吗?结果不仅要应酬百官,连多睡一会儿都不行。”   上官钧失笑道:“倒是我没想起陛下这贪睡的爱好。那从明年起,千秋节便改午宴为晚宴,庆祝到晚间。”   姬安先喝了口茶醒醒神,顺话问:“今日晚上没活动?”   上官钧:“有一些,但不多。约摸戌时便能散了,官员们还能回家带家眷去看百戏游街。虽说表演没有宫中的新奇和精彩,但有些人家喜欢那份热闹。”   姬安沉吟:“‘热闹’吗……要不,从明年开始,晚上就搞游园会好了。”   上官钧:“游园会?”   姬安随口举几个例子:“就是一些赢奖的小游戏,像是猜谜、套圈、吹蜡烛、转盘、点图之类的。让百官都带家眷来,多一些参与感,应该会更热闹。”   上官钧目光在姬安脸上停了一刻,才点头道:“还是陛下的新奇点子多。”   姬安笑道:“那种活动可以给奖品分级别,大奖少,小奖多,说不准最后我还能省点。”   说完,转眼去看正盯着人验毒的郑永:“郑永,赏赐都备好了吧。”   郑永忙回身道:“回陛下,都已备妥。”   姬安凑到上官钧身边小声道:“下面送的礼物多半都是我用不上的东西,我还要给那么多回赐,真是感觉亏得慌。明年换成游园会奖品的形式,我就可以不回赐了。”   上官钧有些无奈:“怎么算用不上呢,陛下日后可以拿来赏人。”   姬安一愣:“还可以这样?”   上官钧:“加上宫中的印便可。让内库做好登记,别赏回原主就行了。”   姬安:“那倒是还行……但让我用这么多布换,我还是觉得亏,都能给所有内侍宫女多做一套衣裳了。”   上官钧看菜上好,夹了一块茶叶蛋给姬安:“明年就依陛下。而且,经过今年对陛下收礼的观察,想来明年下面送的礼会更合陛下心意。”   本来今年姬安就想明令众官员不送重礼,不过上官钧说头一年的贺礼肯定多是中规中矩,专门提了还容易让下面拿不准姬安的意思。毕竟“重”也能有许多解释,到时官员们又要设法打听,可能花出去的钱更多。   而对于回赐,姬安懒得多费心思,统一都用布。   一是内库里布多,还是天子几乎用不上的普通布。因为布是实物税之一,天子又有皇庄出产粮食,朝廷给内库拨的那部分税就统一用布结,将税粮留给官员发俸。   二是布算是硬通膨,价格稳定好变现,甚至能直接当货币用。姬安回赐布匹,不管官员什么家境都能用得上。要么自己做衣裳,要么给仆人做衣裳,要么拿出去换钱都行,非常符合姬安的实用主义原则。   两人吃过早饭,姬安拢一把头发,也没去换身上的日常装,直接起身道:“走吧。”   上官钧跟着站起,和他一同出殿,骑马往后宫去。   目的地是那间小庵堂。   先前姬安就和上官钧说过,出发之前想先去给“娘亲”上柱香。这种小事,上官钧自然是随姬安的心意。   两人来到庵堂前下马,两名女尼已在门前迎候。   姬安小声对上官钧道:“我自己进去就好。我来到世上,是我娘受难,生辰之时我给娘上香是应该。既非祭奠,你就不用了。”   上官钧看看他,却低声回:“我随陛下进去,不上香就是。”   这倒无妨,姬安就带着上官钧一同进了庵堂正殿。   女尼燃好三柱清香,通过郑永转递给姬安。   姬安双手持香,目光看着前方的空白牌位,心中默念一句“四皇子姬安,生辰快乐”,再躬身一拜,将香插进牌位前的香炉中。   待回身,正对上上官钧看向自己的目光。   姬安对他一笑:“回吧。”   上官钧点下头,侧身等着姬安先走。   随后,他往那空白的牌位瞥去一眼,才转身跟上姬安。   姬安回到清凉殿,又顺路去看了看朱顺和鲁常胜。   朱鲁两人伤口初愈,还需静养,不宜多动。今天朱顺就不能陪伴姬安,换了王晦过来伴驾。   姬安慰问过二人,还发了红封喜钱,连陪着鲁常胜的李全喜、赵老妪、李太嫔都有份。   李太嫔笑着给姬安送上围巾——她织好之后天气已经不适戴,就特意留到了今天。   姬安一路摸着雪白的羊毛围巾回正殿,对上官钧笑道:“到了冬日我们一起戴。”   上官钧却说:“刚才我就觉奇怪,太嫔怎么不给陛下的围巾织花式。”   姬安:“我要求的,就是想和你那条一样啊。”   上官钧微微一愣。   姬安对他眨下眼:“我还想好了,给羊毛线染个色,在围巾一角缝上名字。少府的工坊正在实验染色,等有了好的成品,我亲自缝。”   上官钧只觉得心头一阵暖,温声回道:“我来缝陛下这一条。”   姬安笑眯眯的:“好啊,到时我们一起弄,这个很简单的。”   两人说着话回到殿中,让一众内侍小厮们伺候着梳头更衣。   今天虽然不像朝会那样正式,但也是有属国使者、外国使臣的隆重活动,还是不能太过随意。   等到做好准备,姬安再次出殿,见到停好的马车,不由得一愣,随即就惊喜道:“换窗户了!”   是天子出行常用的那辆宽敞马车,此时车两边的窗户在阳光下闪着淡绿色光芒——换上了绿色玻璃。   姬安拉起上官钧,快步走过去细看。   窗户是拖动的形式,此时开着一半。玻璃片不大,每片估摸四寸见方,嵌在窗格里。   郑永在旁禀道:“任少府说,给殿中换窗户还需一些时日,不过马车窗户小,倒是好凑齐。”   姬安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果然感觉车内比以前敞亮不少。他靠近窗边坐下,试着将窗户拖动着全关上,透过一层朦胧的淡绿看外头,还有些许梦幻感。   上官钧跟着上车,看姬安坐得稳,就对外面吩咐道:“出发。”   马车很快缓缓动起来,姬安就见到外头的景象也在移动。   上官钧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推开窗户:“吹着风舒服些。”   姬安扒拉过两个软枕靠着,开心地说:“等会儿我是不是该展览一下这辆车,推销玻璃窗。”   上官钧微微一笑:“陛下不用愁没人知道,一会儿还有比窗户更让人惊讶的。”   姬安挑下眉,想到了上官钧曾说过的玻璃屏风。   不过上官钧既然特意没往下讲,他也就没先问,等着看上官钧如何安排。   *   千秋宴在烟波池办。   六月中之后,上官钧就将烟波池重新封锁,为这一天做准备。   当时姬安还问过一句,需要提前一个月准备的大排场,是不是要花好多钱。上官钧却回说只是要耗时日等,而且花费也是大司马府出,当是送给姬安的礼物,姬安就由他了。   巳时,天子车驾停在烟波池畔,先到来的众官员都起身相迎。   烟波池姬安在端午的时候来过一次,那回是微服而来,直接上了池边主楼烟波楼。   这回上官钧却让马车停得离烟波楼还挺远。   姬安一下车,便发现了和上次来时的不同。   湖边彩棚前,新铺了一条天青色的路通往烟波楼。   那路面上,还嵌着一个个黑色的字,组成一串吉祥语。   路不多宽,也就够两人平行。   上官钧向姬安伸手:“恐路面滑,臣扶着陛下。”   姬安看看他,抬起手,让上官钧托扶着自己手臂。   两人相偕走上那条新路,彩棚里的官员纷纷躬身行礼。   姬安看到路时便有猜测,再踩上去就确认无疑了——铺的是瓷砖。   他瞥一眼彩棚中低着头的众官员,靠向上官钧耳语:“怎么想起在这里铺瓷砖。就在湖边,万一打滑不是很危险,容易落水。”   上官钧莞尔:“这条路,也就只有陛下能走。旁人只要不僭越,自然不会有危险。”   姬安一想也是,垂眼看着这一路的吉祥语,感觉整颗心就像泡在温水当中,又暖又胀。   但旁边就是众官员,他不好有其他动作,只暗暗伸手在上官钧扶着自己的手上轻拍一下。   上官钧看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姬安被上官钧扶到烟波楼前,此时楼门大开,一楼已设好玉座。离玉座最近的,自然是左手边上官钧的座位,只往下首位摆了些,扶手几乎与玉座扶手相碰。   与上官钧相对的,是姬含思的位子,在姬安右手边。不过依姬安目测,那位子离自己少说也隔了两米。再往两边是众宰相等二三品大员,这里算是视野最好的“主席台”位。   姬安先落座,上官钧带领群臣向姬安行礼,群臣这才各自坐好。   按着惯例,司仪官先宣读了一封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庆贺诏书,接着便开始献礼环节。   上官钧送了一条“路”,这是众官员来到之后就已经打听到的,此时都好奇地等着看他是否还有其他贺礼。   不过上官钧没有动,甚至都没有起身向姬安说贺词。   司仪也像是提前得过交待,只转向姬含思道:“琳琅王,由您开始。”   姬含思便站起身,示意随从内侍将自己的礼单交给司仪,由司仪念出。   烟波池这处场地太宽敞,哪怕安排人传话都得传许久。或许是因此,彩棚里的众官员没见着传话人员,还以为只能凑个吃宴席的热闹,看不到贺礼了。   却在这时,忽见一只船出现在烟波池上。   那船沿着池畔而过,船上还有人大声说着这是谁送的什么礼物,目力好的人便能看到摆在船上的贺礼。   姬含思送了一架百鸟朝凤的屏风,官员们一边吃喝着,一边探头张望,也一边和左右议论。   船行到烟波楼前,接着屏风被搬到姬安面前,姬含思说过吉祥话,姬安再赐了赏,一套流程走完。   随后,按着官职高低,一样一样贺礼从湖面上经过,送到姬安面前。   倒是没出上官钧所料,都是些中规中矩的东西,或许讨不到天子多少欢心,但至少没有大错。   姬安一边走流程,一边时不时靠过去和上官钧说上几句话。   二三品大员的礼走完,再到众使臣、使者,然后是四品以下官员。到了这个阶段,礼物的价值就和前一阶段的明显有了落差,也出现了合送之礼。   姬安不禁对上官钧小声说:“这官场连送礼都这么多讲究。”   上官钧低声回:“下官的礼不能比上官重,便是想讨陛下欢心,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出头。所以陛下原也不用担心官员们送礼太过铺张。”   姬安点点头——还是自己经历得少。   不过,这个阶段的礼物当中,倒是有一些实用的东西挺合姬安的心意。姬安多赞了两句,希望官员们这时候能多“体察上意”,明年都照着这些来。   来来去去的道贺官员间,只有两人一直没动——燕似山和章实。   彩棚中的官员是先按着部门划分,再按品阶排位。当然也可自行换座,毕竟不是严肃的场合。但燕似山这个从四品的武将,和章实这个六品内朝官竟是同坐一案,还在齐万生和师晟的上首位,着实引人注目。   几乎所有人都动过之后,才终于有内侍来唤燕似山和章实,两人起身一同离去。   过得不久,又是一艘载着贺礼的小船出现在湖面上。   这贺礼算是大件的,颇为容易看清。   两架四折屏风,每一扇的主体都是极大块的淡绿色琉璃,在阳光之下闪着晶亮的光。   彩棚中立刻传出一声声惊叹。   “竟然有如此大块又通透的琉璃?还一下找齐了八片?甚至连颜色都几无差别!”   “这谁送的?比琳琅王和众宰相的都贵重吧!”   “好像只剩燕将军那两人了……”   “啊?他们一个四品一个六品,能买得起这个?”   “我怎么瞧着好像还多一个人……”   “是少府监,我刚才见他走上去。”   等两架屏风被搬到姬安面前,连坐在旁边的众宰相都禁不住惊讶。   少府监任守、燕似山、章实一同上前来向姬安行礼说贺词。   姬安笑道:“还真烧出了八块大玻璃,不容易。还有马车的玻璃窗,朕也甚是满意。明日会将赏赐送到玻璃工坊去,任卿给众工匠分一分。”   任守喜气洋洋地应了是。   众宰相听得诧异,中书令忍不住问:“任少府,这八块琉璃是少府的工坊烧出来的?”   任守今天还肩负着宣传玻璃的任务,回道:“确是工坊所烧,陛下还给赐了新名,名为‘玻璃’。不仅是献给陛下的这两架玻璃屏风,还有为陛下车架所换的窗户,少府往下亦会为陛下所住的殿宇也换上玻璃窗。”   姬安看众人的目光都要黏在那玻璃屏风上下不来,就彷佛看到众多银子即将流入自己内库,心中非常满意。   上官钧顺势道:“陛下,既是如此新奇之物,不如便暂时摆在此处,令羽林卫围着守好,下午可让众官员都来欣赏一二。”   姬安点头道:“好好好,大司马考虑得周到。再将朕的马车也拉过来,让大家都看看那玻璃窗是什么样。”   玻璃窗可比屏风实用多了,他就不信兜里钱多的能不心动。   上官钧再对任守道:“还请任少府也带人守着,给来观看的人稍加讲解。”   任守再次应了是,送礼的环节便到此结束。   上官钧起身对姬安道:“请陛下上二楼开宴。”   姬安欣然起身:“大司马随朕一道上去吧。”   两人刚相偕上楼,附近的二三品大员就好奇得坐不住,起身过去细看那玻璃屏风,啧啧赞叹。   姬安和上官钧在二楼窗前坐好,便看到下方烟波池上驶出好几条两层大画舫。   那些画舫的二层皆无门窗,此时都有众多乐师或站或坐,热闹的乐曲随之在湖面上载开。正中那条画舫尤其大,一队舞娘翩然起舞。   午宴开始,众多内侍宫女忙碌地在彩棚间穿梭,送上美酒佳肴。   姬安从二楼望下去,就见一些官员甚至顾不上吃喝,已经离席往这边来。   上官钧也看见了,说:“大概是见众宰相在看屏风,忍不住也来见识。”   姬安笑着问:“你那条瓷砖路,宣传了吗?”   上官钧:“自然,只是没提少府。瓷砖在我铺子里卖,外人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两人正说着话,郑永和王晦端上来一碗长寿面摆在姬安面前,再唤人布其他菜。   二楼只有姬安和上官钧,姬安也不多讲究,等酒菜上完,就对屋中候着的一众内侍小厮道:“你们也去吃点东西吧,这里不用伺候。”   众人退出去,关上门。   姬安拿起筷子,先将面上的一只荷包蛋和一块羊肉夹给上官钧:“来,同吃。”   上官钧目光落在他碗中:“还当陛下要赏面。”   姬安正用筷子挑面条的头,奇怪地看他一眼:“长寿面不是就一根,还不能断。我倒是想赏,但这要怎么赏。”   上官钧:“只是不让在碗里断开而已。”   姬安愣了下,却奇异地快速跟上了他的思路,顿时感觉耳朵开始发烫,微瞪去一眼,示意前方大开的窗口:“光天化日呢,大司马。”   上官钧嘴角微翘:“陛下可还记得端午?”   姬安还真记得。   端午那时,上官钧问姬安端午有哪些习俗,姬安说了几个,上官钧又补充了一个“浴兰汤”。当时姬安说“你肯定叫人准备了吧”,上官钧笑着没回话。   却是凑过来在姬安唇上亲了一下。   也是在窗前,旁边还有内侍小厮们。   上官钧只看姬安的神色就知道他记得,轻笑一声。   姬安再瞪去一眼:“那时我们是在三楼!而且那时这楼是封锁的,大家还都在看龙舟赛,没人会注意到三楼有人。今日可是那么多人都知道!”   上官钧:“所以,只要没人发现,陛下就不在意光天化日。”   姬安给他抓着漏洞,赶紧找补:“那回还是被你偷袭的。好了,快吃,一会儿凉了。”   上官钧挑下眉,没再多说,低头吃起姬安给的荷包蛋。   姬安趁着还没开始吃面,先问:“你安排在烟波池,就是为了那条瓷砖路?”   上官钧:“不止。我还没给陛下送贺礼,下午带陛下过去。”   姬安见他卖关子,也就不再问,挑出面条一头送进嘴里。 第166章 没人   画舫上的表演非常精彩。除了乐曲和歌舞,还有戏剧、杂技,甚至吞刀、吐火一类的魔术,引得池畔彩棚里喝彩不断。   姬安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中酒都快喝去了一壶。   不过,又一个节目结束之际,忽听旁边上官钧问:“陛下似乎对这些节目不是很满意?陛下爱看话本,要不要寻个说书的来,当面讲给陛下听,更有趣一些。”   姬安一愣,不解地转头看他:“不会啊,都演得很精彩,我看得挺高兴的。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满意?”   上官钧:“陛下都没有打赏。”   姬安失笑:“这不是身边没人办事。等表演完了再一起打赏,省事一些。”   上官钧提壶,将最后一点酒倒进两人杯中,一边道:“陛下都没想过将人召到近前来看一看或是问一问,就还是没有哪支节目能走进陛下心里。”   姬安有点心虚,藉着拿杯掩饰,一边翻找原主记忆,一边描补一下:“表演的人个个都技艺精湛,但我毕竟以前看过这些类型……”   以前千秋节,原主身为皇子也会列席。百戏表演虽然具体细节不同,但形式内容还是大同小异,尤其是那些受欢迎的保留节目。   上官钧也拿起酒杯,却是道:“虽说不是第一次见,但陛下就不好奇那些戏法如何做到?”   姬安也不能说自己基本都懂,只得找藉口:“也没什么好好奇……反正肯定不是真的嘛,戏法的精髓就是靠表演来欺骗观众,打听清楚了反而会没意思……”   说完,他举杯喝一口,看见画舫舞台换上一波人,连忙转移话题:“那是在演《西游记》吧,扮相很逼真啊。”   上官钧跟着看过去:“这半年多里,最喜欢陛下《旬报》的,除了说书人,大概就是各地的戏班了,不愁没有本子演。”   姬安哈哈一笑:“《西游记》连载完时,石庭芝还问我要不要结集成册,直接出一套书。”   上官钧:“哪里还等得到陛下出,民间的书局早就不知道出了几版。”   姬安:“我猜也是。我最近在想,要不要加收这类书籍的税钱。”   娱乐书籍,本来也是有钱人才消费得起,加点税不影响什么。何况那些书局直接从他的《旬报》上抄内容,无需掏稿费,而他向百宝囊买书还要花能量,加税收回一点成本也说得过去吧。   以后《旬报》要用到征稿来的内容,那就是姬安掏稿费。别的书局想出书,给他交一笔版权费更是理所应当,他还能再给作者均一份。   姬安向上官钧说完自己的想法,又道:“我还想把赖大壮那份《种植菜蔬小妙招》结集出一出,这种书八成赚不到钱,民间书局肯定不愿做。若能收回来税钱,正好用来印这类书籍。”   上官钧:“陛下想法是挺好,但税要如何定、如何收,如何防止书局不交税就私印?”   姬安再喝一口酒,有些无奈:“的确不好办啊……”   上官钧:“陛下也不必事事都自己费神。养着这么多臣子,只要发道旨意,交给下面去想便是。反正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姬安:“也对,集思广益,说不定就能凑出个好法子。”   上回各地积压悬案的事,就是让所有官员上书议论,最后也整理出一些补漏的办法。   上官钧看姬安喝完杯中酒,又对外面的表演兴致不高,便问:“陛下今日起得早,可要睡个午觉补一补。”   平日里奏疏数量不太多的时候,姬安也时不时会歇个晌。尤其是在前一晚“劳累”过的情况下。   上官钧不说姬安还不觉得,现在听到,他还真感觉有些困意。看一眼系统里的时间,也快1点了,正是午睡的时候。   姬安:“可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礼物?”   上官钧:“不着急,陛下先养足了精神。”   姬安又往湖中画舫看一眼:“下午都是表演吗,没其他的安排,下面官员们会不会腻味无聊?”   上官钧:“表演不会停,开放的园林部分也随意逛,便是想早走亦无妨。我只操心陛下满不满意,管到旁人作甚。”   姬安听得忍不住笑了:“好,那我就睡一觉。”   上官钧便摇铃叫进人来,吩咐人关上窗,收拾好屏风后的床榻,伺候姬安休息。   大概是喝了点酒,姬安这一觉睡得挺沉。被上官钧唤醒之时,他再一看时间,已经过了3点。   姬安洗过脸,坐下给内侍们梳发。   上官钧却道:“晚上不开宴,陛下露不露面都无妨。先不用梳了,到时若有需要,再梳也不迟。”   姬安有些诧异:“这么随意吗?”   上官钧:“今日的重点就是群臣献礼,别的皆是余兴。”   既然如此,姬安就让人像平常那样随意扎扎头发,再问上官钧:“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过蛋糕再去。”   上官钧:“看陛下,我吃不吃都可。”   姬安睡觉没多少消耗,便说:“那就回来再吃。”   又想起来叮嘱郑永:“蛋糕可别发错了。”   郑永忙应道:“陛下放心,奴刚才又仔细交待过一次。”   姬安点点头,听见上官钧让身旁四个小厮都留下,就对关忠、洪大福、徐小七道:“你们也留下看表演吧,等着吃蛋糕。有郑永和王晦跟着就行了。”   随后,便和上官钧一同从烟波楼后方下楼。   *   千秋宴只设午宴,虽然活动会持续到天黑才结束,但晚间不再开宴。   不过,自然也不能饿着一众官员,是以下午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小食送到席间。   其中一样就是喜糕。在大盛的风俗里,不管主家办什么喜事,都会做喜糕对外分发,庆贺生辰也不例外。若是年长者过寿,便会称为寿糕。   能吃上天子的千秋喜糕,算是为人臣子的福气。   喜糕通常是白色的米糕。但今日发喜糕之时,众官员很快发现还有另一种黄色的糕点,看着松松软软,听说名为“蛋糕”,是御膳房弄出的新糕点。   而且,那种蛋糕也不是人人皆有。除了政事堂众宰相,还能得到的官员非常少,明显是姬安特意交待的。   翰林院侍讲学士齐万生和飞廉军校尉师晟,《大盛旬报》执行主编石庭芳、农学令李震士、新科状元田守朴,以及先前送贺礼出过风头的燕似山、章实,显然都是姬安继位后提拔起来的看重之人。   燕似山顶着周围一片羡慕的目光,夹起蛋糕咬一口,一边嚼就忍不住一边赞:“好软!好香!好甜!好吃!”   章实也仔细品过:“感觉有奶味,还有蛋味,难怪叫‘蛋糕’。不像米糕,更像是面蒸的。”   燕似山边吃边往旁边齐万生和师晟那一桌看,就奇怪道:“咦?你们只有一份?”   章实跟着看过去。他对形状的感知更快,一眼便能看得准确:“是两份,他们那只蛋糕大,份量该顶我们的两只。不过,为什么给你们的不一样。”   燕似山这时反应过来了,笑着打岔说:“圣上肯定有圣上的用意,我们吃自己的就是了。”   他和师齐两人一路回京,在大司马府里又比邻而居,自然早已看出两人的关系。   齐万生和师晟相视一笑,一同分吃起那只蛋糕。   师晟跟齐万生商量:“大司马的那条瓷砖路看着很漂亮,我们要不要在院子里铺一条?也不用那么复杂,只铺一色就好,字可以免去。”   齐万生:“我听圣上说过瓷砖。圣上说最合适贴瓷砖的地方,是厨房和浴房,粘贴之后很方便打扫。虽然我们现在请了人手,但打扫得干净看着也更舒服。路倒是没必要,下雨易滑,现在的红砖路就挺好。”   师晟:“那就给厨房和浴房贴,至少先粘贴浴房。”   齐万生笑道:“那你明日就赶早去大司马的铺子下定,若是迟了,怕不知道要等多久。今日这条路一出,必然不少人都想跟着学。”   姬安给官员的蛋糕少,给身边伺候的人倒是更多。除了留给郑永和王晦的,三个亲信内侍、四个小厮也都有一份。   不过,蛋糕刚送过来,众人就发现——徐小七的那一份尤其大,能顶别人的两只。   徐小七奇怪地问送的内侍:“确定没送错吗?”   那内侍老实回话:“没有错,所有蛋糕都是小人送。郑内侍专程交待过,大的蛋糕只有两份,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洪大福心大,劝他:“给你你就吃呗。可能是你刚破了大案,圣上额外奖赏你的。”   徐小七却是一愣,随即端着蛋糕起身:“那个……我离开一下……”   他赶着出门,见刚才退出来的内侍还没走远,追上去问:“蛋糕都是你送,有没有高勉的份?”   那内侍摇摇头:“奏疏房都没有。”   徐小七谢他一声,又问清奏疏房坐在哪,就快步下楼去。   这个时候,彩棚里众官员已经相当随意。徐小七寻到奏疏房众人所在,将高勉叫出来。   烟波池处在皇家苑囿当中,池边花木扶疏。   徐小七带着高勉绕到一丛灌木后,将手中盘子递过去:“我们分了吧。”   高勉一愣,随即笑道:“圣上特意赐你的,你吃就是了。”   徐小七:“我和大福、关忠都有,但我的这个顶他们两个。圣上的意思,应该就是让我们分一分。”   说完,用筷子在蛋糕中夹过,一边说:“你挡着,别给掉了。”   高勉没拿筷子出来,就掏出手帕,挡在蛋糕旁边。   只是,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徐小七脸上,心中一片暖意。   自从高勉向徐小七坦白了一切,徐小七嘴里说是理解他先前的隐瞒——毕竟高勉一家算是逃奴,他伪造身份参加科举还有罪,只凭小时候那点交情,不可能刚一见面就坦白。   但高勉看得出来,徐小七心里还是有些难受。那难受大概也不是对着高勉,而是在难受自己一直没认出人来。   高勉担心的是,哪怕此事是形势所逼,然而情感没有道理可讲,依旧让两人生出隔阂。   不过,现在徐小七既然愿意分自己一半蛋糕,看来那一点小芥蒂总会慢慢消失。   天意,还是在他这边。   徐小七分完,自己先吃了一口:“好甜,真好吃。”   高勉捏起另一半蛋糕也吃一口,笑着回:“是很甜。”   姬安的蛋糕也没有漏下留在宫里的朱顺和李太嫔。   不仅他们,鲁常胜也得了一份,是感谢他舍命保护李太嫔一家。   鲁常胜却是看向朱顺,抱歉地道:“是我们拖累朱内侍,你才没能参加圣上的千秋宴。这蛋糕,不如你一起都吃了吧。”   朱顺笑道:“圣上这么年轻,往后的千秋宴还有许多次,我少去一次也没什么。圣上既赐给你,你就吃吧。我陪在圣上身边,日后肯定还有能吃到的机会。”   边说边看一眼正给赵老妪分蛋糕的李太嫔,又补充道:“或者你和全喜分一分。”   鲁常胜看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李全喜,也就和他分了。   分完,鲁常胜咬一口蛋糕,忍不住又偷偷去看朱顺。   朱顺吃得双眼微眯,很享受的模样。   鲁常胜一边嚼一边想——这大概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   在众人吃蛋糕的时候,姬安被上官钧领进不对外开放的园林当中,最后来到一大片林立的乱石前。   那些乱石是形状各异的假山,有高有低,期间夹杂着树木和灌木,看上去占地不小。至少姬安一眼望过去没能看到对面,左右两边延伸的范围少说也有四五十米。   姬安又回身张望一下,觉得这片石头和周围不太和谐,奇怪地问:“怎么会放这么多假山在这里?”   上官钧:“这些假山,是去年被陛下从后宫中清理出来,我就让人用来布置了这一处。”   姬安吃惊地再往里望:“竟然有这么多啊!”   上官钧:“也不止是那些,还有一半是原本这苑囿里的。”   一边说,他一边牵起姬安的手,领着姬安走进假山群中。   姬安回身望去,发现郑永、王晦和羽林卫都没跟进来,等绕过两座假山和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他们了。   姬安一边跟着上官钧走,一边新奇地四下看:“你这是摆了一座迷宫?”   上官钧在他掌心轻捏:“陛下不是说过,迷宫寻宝有意思。”   姬安愣了下,才想起来。   是有一回,上官钧突然问他喜欢什么大型的户外游戏,比如赛马、马球、蹴鞠这类。当时姬安以为上官钧是想向自己表现,想想觉得那些活动都挺危险,就随口说了个“迷宫寻宝”——当然他只在计算机游戏里玩过。   姬安开始期待了:“你藏了什么宝贝?”   上官钧:“不知能否算得上‘宝贝’。”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处迷宫尽头,见到假山洞中放着一只小匣子。   姬安迫不及待地掏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白布。   再将布展开,布上画着一只白兔和一只白虎。白虎闭着眼,蜷身趴在地上;白兔挨在白虎身边,神色似乎有些紧张,拱着身子去蹭白虎。   姬安仔细看完,转头笑问上官钧:“你画的?”   上官钧回视他:“四郎觉得可像。”   姬安再次看看,不得不点头:“真挺像。”   上官钧重新牵起他的手,带他返回到岔路,换个方向继续走。   每走一段,姬安就能“寻”到一只小匣子,里面都是上官钧所画的,白兔与白虎的相处。   只是,白兔越来越像狐狸,白虎则越来越像狸花猫。   到第五张时,便彻底地变成了狐狸和狸花猫。狐狸抬起一只爪子,按在狸花猫额头上。   姬安的笑止都止不住,嘴里却是说:“我怎么没觉得二郎像猫呢。”   上官钧:“连额上的‘王’都是四郎画的,在四郎面前,如何不是猫。”   姬安忍不住笑出声,拉着上官钧积极地去找下一幅。   第九张上,是狐狸和狸花猫抱在一起睡觉。两只小动物肚皮贴着肚皮,如同放心地向对方敞开自己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   姬安不禁看得神色温和,伸手轻抚着画。   下一刻,身旁的上官钧就张开手,将姬安拥进怀中,在他额角落下轻轻一吻。   姬安会意抬头,笑问:“这是最后一张了?”   上官钧垂眼看着他:“可能算是宝贝?”   姬安珍而重之地将画都收进小匣子中:“二郎送的,自然是宝贝。”   上官钧眸光微闪,却是伸手拿过那只匣子。   姬安见上官钧将小匣子放回假山洞中,面上露出不解。   不过,还没等他问,紧接着就被上官钧托住后脑,带着转回头。   亲吻落下。   上官钧舔吮着姬安的唇瓣,温柔地诱他开口。   这是在室外,还是大白天!姬安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不过,毕竟四周遮挡物多,迷宫里也没有其他人。姬安还是抬手回抱住上官钧,张嘴迎接他的吻。   上官钧双眼微弯,更用力地将姬安抱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室外,唇舌交缠间,原先只是缱绻的吻却很快点起火花。   姬安如今也算有了不少经验,立刻察觉到上官钧的意图,忍不住轻轻推他。   上官钧没有放手,反而吻得更深。   直到胸腔泛起疼痛,他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抬头,一边换气一边啄吻姬安的脸颊。   姬安此时感觉中午的酒意全上了头,腰腿发软得像是被抽走大半力气,只能倚靠着上官钧用力呼吸,小小声问:“在这里?”   上官钧的吻落在姬安耳旁,诱哄的声音也送进耳中:“没人会来。”   姬安很是犹豫。   下一刻,他就感觉腰间松了松。   上官钧含着姬安的耳垂,逸出一声笑:“四郎不也在期待。”   姬安转过头,回叼住上官钧的耳垂轻咬一口。   但不可否认,环境对大脑的刺激相当致命,他没法自欺欺人。   事已至此,姬安只能做出最后一点挣扎:“不许脱衣服!”   上官钧以行动做出了回答。   他拉起姬安一只手,接着掏出一只小罐,拔开塞子,放在姬安手上:“没地方放,四郎拿一下。”   姬安只觉脸上一片滚烫,像是能喷出火来,拿着小罐的手越来越抖。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再支撑不住,手臂软得垂下。快被倒空的小罐就扣在上官钧身上,顺着衣裳一路往下滚。   当小罐掉落地面之时,上官钧抱起姬安上前一步,恰好将小罐踢到一边。   但无人在意。   姬安感觉自己被抱到了身后假山的一小片斜面上,山石的冰凉透过衣服传来,让他不自禁地打个颤。   随即,上官钧粘贴。   姬安紧紧抓住上官钧的衣服,将脸埋在他肩膀,隔着布料咬上去,让呜咽声停留在喉间。   上官钧亲吻着姬安鬓边、额侧,耐心地安抚。   但,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低声的交谈。   该是两个内侍。   “哎呀,怎么走进这片地来了!完了,这里不让进的。”   “还不是你,顾着说话不看路。”   “你不也是,赶紧找地方出去吧。”   姬安猛然瞪眼,全身瞬间紧绷。   上官钧闷哼一声。   姬安心急地用气声问:“怎么办?”   上官钧深呼吸几下,才咬着牙回他:“别怕,藏我怀里。衣袖宽大,他们真要过来了,也看不到陛下。”   姬安缩了缩身子,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和低语声在接近。   姬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心跳声彷佛都要盖过那阵脚步声。   更要命的是,越是紧张,身体的感觉似乎就越是敏锐。   他还听到上官钧的呼吸声很重,彷佛下一刻就要突破临界炸开。   幸好,那两个内侍只是隔着假山一转,不一会儿就远去。   上官钧尽量轻柔地拍着姬安后背,哑声道:“没事了。”   姬安再等过片刻,才稍稍探出头往上官钧身后望:“这里是迷宫,他们不会再拐回来吧。”   上官钧:“不会的,四周又未拦着,他们钻过树间就能出去。”   姬安这才长呼口气,渐渐放松。   只是,下一刻却被上官钧掐着一颠,一道惊呼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上官钧用唇堵了回去。   姬安刚减缓一点的心跳再次飙高。   他怕自己发出声,等上官钧总算退开,就赶紧胡乱抓起不知谁的衣服塞进嘴里咬住。   或许是刚才忍得太久,加上怕被发现的精神压力让姬安反应过大,上官钧这回着实有点狠。   姬安很快就思考不了太多,只能在一声声几不可闻的模糊呜咽中紧紧抱住上官钧,将手下衣服抓出无数褶皱。 第167章 愿望   不知过去多久,姬安的神智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身体里的电流还没完全散去,阵阵酥麻的余波依旧在回荡,他甚至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有瞬间失去了意识。   随着知觉逐步恢复,姬安先是感觉到下巴酸——估计是他咬衣服咬得太用力了。   他想抬手柄衣服扯出来,这才察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面对假山。此时双手撑在假山上,手臂也开始泛起疲惫。   上官钧还紧紧贴在他身后,蒸腾的热气笼罩着他,即使呼吸声不再沉重,喷在脸侧的气息仍然带着未退尽的灼烫。   幸好姬安的手掌就在脸旁边,只微微动下手,就能抓住咬在嘴里的衣服。只是没多少力气,扯了几下,才总算把衣服扯出来。   姬安赶紧深深喘上几下。   这时,他感觉到上官钧侧了侧头,在他眼尾亲了一下。   随即,上官钧向后退开。   姬安猛抽口气,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又连忙咬住唇抑制。   身体的知觉越来越清晰,姬安只觉得双腿软得发颤,整个人就要往下坠去。   不过,下一刻腰就被一条有力的手臂圈上,支撑住他的重量。   紧接着,柔软的丝绸布料粘贴皮肤。   姬安感觉脸上又开始升温,整个人僵硬得和身前的假山可拼一二。   明明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以往也都习惯了上官钧的清理,可一想这里是大白天的室外……姬安紧闭着眼睛装鸵鸟。   总算熬过这一段,姬安感觉圈在腰间的手臂在施力将自己往后拉,上官钧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四郎,放松。”   姬安这才不再紧绷,顺应着上官钧的力量向后倒,靠进上官钧怀中。   上官钧搂着姬安转个身,自己背靠着假山,让姬安趴在自己身上。   他握住姬安一边手,在姬安的指掌间轻轻摩挲,一边轻声问:“方才撑着假山,可有擦伤?”   姬安倒不在意擦伤,只垂眼看着上官钧那只手。片刻,目光再下移,看到被上官钧随手扔在地上的丝绸帕子,和滚倒在旁的小罐。   上官钧见他不语,跟着看过去,也见到那只小罐,随口说:“随身带的罐不好用大口的,不过这个口还是小了点,不好倒。回头让少府重新烧一批。”   姬安抬起头,张嘴就在上官钧下巴上咬了一口:“你是预谋已久啊!”   上官钧发出一声透着餍足的低笑:“嗯,预谋让四郎在我下巴留个牙齿,给满朝文武都看到陛下‘疼爱’我的痕迹。”   姬安啧一声,伸舌在那淡淡的印记上舔舔:“光天化日的。”   上官钧:“四郎不也很满足,就像洞房那一夜。”   姬安跳过反驳不了的结果挑刺:“万一真被人看到怎么办。”   上官钧很干脆地承认错误:“是我考虑不周。下回会让羽林卫把四周都围起来,确保不会有人误闯。”   姬安:“……”   姬安:“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上官钧:“怎会。只说藏了宝贝要人守着,没人会多心。”   这回没那样安排,是他担心引起姬安的警觉。他可以顺势哄得姬安答应,但如果姬安一早猜到,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这回开了先例,往后倒是好说,有一就有二。   但姬安可没有上官钧这么乐观,低头看看两人的身上又乱又皱、还带污渍的衣服:“我们这样子走出去,谁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个上官钧倒真是考虑周到了,温声道:“我备了衣物。四郎若是休息好了,我们就换一换。”   姬安吃惊地站直身:“还备了衣物?”   上官钧笑道:“这些假山空洞多,能藏下不少东西。”   姬安就看着他转身,真从假山里掏出一只包袱打开,里面是和两人身上衣物一模一样的常服。   姬安不禁嘴角一抽:“这要是藏了个人……”   上官钧:“也不至于那么大空洞,都检查过的。”   说着就提起给姬安换的轻薄圆领衫和裤子,扬眉问:“陛下可要我伺候更衣。”   姬安听得双腿一阵凉,连忙伸手抓过衣服:“我自己来!”   上官钧看他动作大,在他腰间扶了下:“慢慢来,不着急。”   姬安退开两步,背过身去,先把裤子穿好,再脱了外衫换干净的。   等他转回身,上官钧同样打理好了自己,正弯腰拾起地上的脏衣裤,随意地卷进包袱里。   姬安:“这些怎么办?”   上官钧:“晚点王晦会收回去让人洗。”   姬安挣扎在直接销毁还是带回去清洗之间。   上官钧见到他神情,就说:“衣物是王晦准备的,若是少一套,不太好解释。”   虽说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姬安有“仙术”,但姬安从没有在旁人面前取出或是销毁东西。   听上官钧这么一提,姬安也就不再挣扎,并且自暴自弃地洗脑自己——反正平常在屋里也一样,而且打次野战就销毁一套衣服实在太浪费……   姬安看上官钧将包袱塞回假山里,犹豫片刻,还是从系统背包取出一瓶矿泉水:“来洗洗手。”   上官钧回身看他,含笑走过来:“看来下回还得再备个水囊,别浪费了陛下的好东西。”   两人相互倒着水洗过手,再彼此帮着理好头发和衣服。姬安去抱过装画的小匣子,便和上官钧一同往外走。   只是,走不多远,姬安的脚步就明显减慢。   上官钧以为他是累的,伸手接过那只匣子,又扶住他手臂:“可要叫顶轿子来?”   姬安转眼看他,满脸纠结:“不是轿子的事……”   上官钧:“?”   姬安凑到他耳边:“我想洗澡……”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也低声回:“王晦让人备了水,我们这就过去。他做事陛下可以放心,旁人不会知道。”   姬安这才心下一轻:“那快走!”   两人回到先前进入迷宫之处,郑永、王晦和随身护持的羽林卫都在原地等着。   王晦上前接过上官钧手中的小匣子,笑着主动问:“陛下寻宝耗神,天气尚热,可要到附近殿宇休息一二。”   上官钧含笑看一眼姬安,先道:“领路。”   王晦不多话,转身在侧前方领路。   姬安看着他背影,心中不禁庆幸——还好王晦不在自己身边伺候,也就十天半月见一面。   殿宇就在不远处,王晦办事很妥贴,连殿中都没有人在。   姬安让人都守在屋外,只叫王晦领自己和上官钧进屋去。   进了正屋再转到耳房,拐过屏风,就见房里靠墙摆着一只大浴桶,桶边桌上是一应用品,还有干净的替换里衣。   王晦看两人没有吩咐,就自觉地退了出去。   姬安走到浴桶边,伸手进去试试水温,惊讶道:“他怎么掐得准时间备热水?”   上官钧已经脱下外衫,闻言走过来,指指墙边:“陛下看那里。”   姬安转眼去看,发现那里像是凸起一些:“怎么?”   上官钧:“这桶下连着外头,在外头的柴没灭便可保持水温。从我们进迷宫到现在,即便原本看火的人撤走了,柴也还不至于这么快就烧完。”   姬安听得愣了下,随即叹一声:“不会这屋还是你专门改造的吧。”   上官钧:“自然是,不然如何就能有这么合适的地方供陛下沐浴休整。”   姬安心情有些复杂——为了打次野战,上官钧也是蛮拼的。   上官钧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陛下可是要我伺候脱衣?”   姬安回过神,连忙低头自己解扣。只是,解开一颗又停下,犹豫着说:“要不你先洗吧,我等你洗完再来。”   只有一只浴桶,他实在有点不放心。   上官钧正在盘发,转头看来,失笑道:“还在外头,我不会耗尽陛下的体力。”   姬安嘟囔:“理想都是很丰满的……”   上官钧听清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也猜得出大概意思。他走到姬安身后,一边抬手替姬安盘发一边说:“陛下要实在不放心,就陛下先洗,我在外头等着。”   姬安感受到他的手指一下下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再利落地卷起,用簪子与发夹固定好不松不紧的发髻——是这段时间帮姬安洗澡练出来的熟练手法。   一时之间,姬安不禁升出点愧疚之心——上官钧又没有强迫他,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何况,让上官钧这样高傲的人用自己用过的水,姬安也觉得委屈他了。   最终,感觉到上官钧收回手之时,姬安还是说:“二郎都那么说了,就一块洗吧。”   上官钧体贴:“那我先进去,闭上眼睛,陛下再进去,可能放心了?”   姬安一叹:“我其实对自己不太放心……”   从过往经验看,要没耗尽力气,共浴时先忍不住去撩拨人的,多数时候的确是姬安。   不过,两人到底刚折腾过一番,而且这浴桶够大,一人靠一边也能坐得开。最后如姬安的愿,还是泡了一个比较和平的澡。   洗过澡,姬安再趴到榻上让上官钧按过一轮腰,就重新恢复了神清气爽。   等再回到烟波楼,已经是黄昏时分,姬安赶紧让人送上蛋糕。   这个时代没有合适的烤箱,姬安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蛋糕来,只管把做法给了御膳房。没想到御厨们还是挺有办法,真在他生日前把蛋糕给蒸出来了。   姬安的这只蛋糕还和旁人不同,因为姬安不爱吃甜,就少放了许多糖,却是在蛋糕外和夹层中抹上不少果酱。   姬安还特地让人备了两支红烛,此时点燃立在蛋糕两边。   接着,他拉起上官钧的手,笑道:“二郎生辰那时还没蛋糕,现在就当一同补给你。吃蛋糕前许三个愿,你有什么愿望?”   上官钧微微一愣。   姬安又补充:“不急,蜡烛能烧挺长时间,你慢慢想。”   上官钧扫一眼蜡烛,再看回姬安:“陛下的愿望呢?”   姬安:“你要跟着我说吗?”   上官钧:“我想先听听。”   姬安却道:“可我也想先听你的。你的生辰在前面,该你先。”   上官钧凝视姬安片刻,回握着姬安的手加上几分力,缓缓说道:“愿陛下平安康健。”   姬安一愣。   上官钧:“愿陛下百岁无忧。”   姬安感觉眼眶有些热。   上官钧:“愿陛下……”   这一刻,姬安感觉上官钧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担忧。   上官钧:“……长留在我身旁。”   姬安眨了眨眼,将那股热意压下去,跟着开口:“愿二郎平安康健。”   上官钧眼中的烛火一跳。   姬安:“愿二郎百岁无忧。”   上官钧握着姬安的手似乎不自觉地再加了力道。   姬安笑弯起眼:“愿我们白首到老不相离。”   上官钧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再睁开,却看见姬安已经凑到面前。   姬安稍稍歪过头,唇贴到上官钧唇上。   接着舌尖一划,从唇瓣间挤进去,勾起上官钧的舌。   这一吻缠绵而隽永。   良久,两人才慢慢分开。   上官钧托着姬安的脸,拇指在他唇角滑过:“当初陛下喂我合卺酒时,我尚在昏迷。可要让人拿酒进来,现在补上一回。”   姬安笑意盈盈,逗他道:“合卺酒哪还有补的,反正喝下肚就算数,你不记得是你的事。”   上官钧挑起眉头:“那便不当合卺酒,我与陛下喝个皮杯。”   姬安咂下舌:“二郎连‘皮杯’都知道,看来是没少背着我看艳本。”   上官钧:“四郎若没看过,又如何会知道。”   姬安:“下午那一招,从哪个话本子里学来的,回头也给我看看。”   上官钧:“陛下日理万机,此种小事,还是留给臣来学便好。”   姬安笑得不行。   上官钧终于转回正经话题:“下午折腾过一番,陛下也该饿了,赶紧吃蛋糕吧。”   姬安转头看看那只果酱蛋糕,伸出手去,却没有拿刀,而是直接在蛋糕上抹过,再趁着上官钧不备,将手指上的果酱往他唇上抹去。   上官钧没料到姬安这动作,头下意识地偏了偏。   红色的果酱也就抹偏了些,只沾了一半的唇,另一半沾到脸上。   姬安:“二郎这样俊,想给你抹个‘胭脂’看看呢。”   一边说,一边往前凑:“别浪费了。”   他先伸舌添掉上官钧脸上那些,再慢慢往唇上移,一点一点全吃进嘴里,才退回身,咂咂嘴:“不错,酸酸甜甜,是我喜欢的味道。”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手指,伸手粘贴去,将残余的果酱沾到自己指上,再往姬安唇上抹。   姬安没动,老老实实让他抹了。   上官钧满意地看看,点头:“四郎肤白,配上正相宜。”   姬安抬杠:“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肤白本就显唇红,不需要胭脂。”   上官钧用另一边手捏住姬安下巴,微微抬起,凑近过去:“四郎是不需要抹,但我想试一试吃胭脂的乐趣。”   姬安被贴着唇,只能闷闷地笑,含糊地说:“你看的那艳本太俗套,全是些老段子。”   上官钧一边舔着果酱一边道:“那四郎下回给我寻些不一样的,我一定好好学。”   姬安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外面一阵响,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上官钧站起身,绕过桌子推开窗。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下,烟波池畔一片火树银花。   姬安惊喜:“还有烟花!”   上官钧回到桌旁,擦过手,拿刀切了蛋糕,给姬安装出一块:“陛下边吃边看。”   姬安接过,却是先用筷子夹了一块送到上官钧嘴边:“我们两人的蛋糕,你生辰早,还是你先。”   上官钧吃下。   姬安:“好吃吗?”   上官钧:“在糕点中最佳,但……”   姬安:“但?”   上官钧:“不及四郎唇上的‘胭脂’。”   姬安失笑——这梗还过不去了。   上官钧给自己也切出一块蛋糕,两人并排坐着,边吃边欣赏楼下的烟花。   不仅是池畔不断喷洒出火光,还有许多小船载着烟花在烟波池中纵横来回,水上灿烂的花火与水中摇晃的倒影交映生辉。   姬安看得不禁赞道:“在湖上放烟花,二郎这个创意真是漂亮。”   上官钧转头,看着姬安忽亮忽暗的脸,突然问:“刚才,如果是陛下先说,陛下会许什么愿?”   姬安一愣,转眼看他。   上官钧:“国泰民安?”   姬安笑道:“那是祭天时的愿望。生辰愿望是给自己的。”   上官钧:“所以,是什么?”   姬安有些奇怪他的执着,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其实差不多——愿你我平安,愿你我偕老,愿你我……”   恰在这时,外面的烟花暗下,姬安一下陷入薄暗中。   上官钧心头猛地一跳。   姬安的声音在暗中清晰地响起:“……两不疑。”   啪——   湖面上再次绽开更盛大的烟花。   上官钧看着姬安在光里的温暖笑容,一颗心慢慢安定。 第168章 入秋   前年上官太后生病,去年先帝生病,宫里已是连续两年没有办过千秋宴。   今年姬安这个新君继位,身旁却时时有个权臣上官钧镇守,朝中官员本以为千秋宴不会大办。毕竟四月时上官钧的生日宴就因为恩科而没有办,若是千秋宴大办,岂不是太下上官钧的面子。   群臣却没想到,千秋宴不仅大操大办了,还办得相当地别具一格。更让人惊讶的是,据说还是上官钧主持操办,连花费都是出自大司马府。   再联想到姬安时不时会在清凉殿召见人,上官钧出入清凉殿却丝毫不避讳。   就不能不让许多人忍不住深思——天子与大司马,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不过,这只是水面下的事。   明面上,群臣谈论的自然都是诸如奇特的贺礼、精彩的表演、独特的烟花此类话题,尤其津津乐道于少府新出的玻璃窗、上官钧送的瓷砖路,以及御膳房那色泽和香味都十分诱人的蛋糕。   少府要先帮姬安换好寝殿和永昌殿常用房间的窗,才开始承接玻璃订单。上官钧的南货铺则是已经接瓷砖订单接到手软,保守估计至少能做上一年——没办法,人手少。而且,越是量少的精品,才越能卖上高价。   家里没那么多钱的,就念叨一下蛋糕。从先前的香皂、羊毛线、白糖看,姬安赏过人不久,京里就会有卖,说不定这回也一样。   很快《旬报》编辑部就透出消息来,下一期《旬报》上会刊登蛋糕的做法。如此一来,哪怕自己家里不做,也必然会有许多酒楼、小摊、糕点铺都跟着做,一有竞争说不定售价还能便宜点。   众官员都在期待。   姬安自己对上官钧办的这次千秋宴也十分满意,特别是一个比一个惊喜的“三重大礼”。   只不过,轻松愉快的节日之后,却也不得不再次迎来难舍的离别。   七月十九下午,次日就要启程的徐小七、高勉、燕似山、宋期一同来向姬安辞行。上官钧派出的枢密院官员不与他们同行,十天前就先行一步,两边人及河关那支骑兵都会在高东寨会合。   姬安勉励众人一番,再仔细叮嘱:“我不想放过坏人,但也不想冤枉好人。宋卿在大理寺任职已经三年,经验丰富,我相信你能掌控好此事。燕卿,这回你要听从宋卿的调遣。”   宋期肃容回答:“陛下放心,臣必以证据为先。”   姬安又道:“不过,娄冲在高东寨带兵十二年,若他真是犯下大错,你们更要注意自身安全。如果形势危险,可先撤出高东寨,枢密院会另有安排。”   宋期应了是,燕似山也说:“臣会护好众人安全。”   姬安转向燕似山笑道:“待高东寨事了,燕卿尽快返回河关,让燕将军送消息回京。今年的阅兵,我会尽量等他。”   燕似山听得不禁一笑,道谢应是。   姬安再看看徐小七和高勉,不过该交待的先前都已经交待过,此时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等你们平安回来。”   众人拜别姬安,退出殿去。   出到回廊上,高勉就主动说:“我等徐内侍收拾行李,宋兄与燕兄先行出宫吧。”   四人商量好明日一早就出城,为节约时间,徐小七和高勉今晚还是会住到春和院去。   行程早定,徐小七的行李自然也早收拾妥当,但他还想和殿中内侍们话别一番。虽然现在还不能对别人说出详情,可毕竟是远行,还是一次危险之行。   不过,高勉那样说完,燕似山跟着又道:“我们都是回大司马府,我也等一等徐内侍好了。”   宋期也就和三人拱手作别,先出宫去。   徐小七转向高勉和燕似山:“我屋里没人,你们在我屋里等吧。”   随后领着两人进自己屋坐了,还给倒上茶。   高勉接过,笑道:“你去吧。离宫门下匙还早,慢慢聊。”   燕似山进屋见到收拾好的行李,也猜到是别的事,自然跟着说:“对,不着急。”   待徐小七离开,燕似山探头望一眼屋外,才神色复杂地看向高勉,小声道:“你还真有本事,真给翻了案。”   燕似山先前虽然得知了自己的任务,但那时高勉已经离开大司马府。两人明面上是不相熟的关系——也的确不是很熟,最后一次见面都是九年前了——燕似山也不好专程去找高勉说什么。   高勉同样小声回道:“全赖圣上英明。但现在还谈不上翻案,重查而已。”   燕似山嘀咕:“连地图都有了,总不能这还被娄冲那老家夥逃掉。”   高勉垂下眼:“但愿顺利吧。”   殿内,上官钧见姬安似乎有些情绪低落,开口安慰道:“枢密院已做好几手准备,还有燕似山的骑兵在,高勉本身也功夫高强,陛下不用担心徐小七的安危。”   姬安应一声“嗯”,却是说:“我不只是担心小七,我还在想打骨鲁。金矿在打骨鲁的地界,娄冲要真是挖了十二年,又送人又送补给的,打骨鲁难道一直没发现?还是说,娄冲和打骨鲁勾结了。”   上官钧仔细回想着那处边境的地形——上一世他曾亲征,细致地研究过地图:“我记得高东寨出去不远,就开始步入瀚海沙漠。打骨鲁的主要产粮区在他们都城那片平原,那里距离高东寨大几百里地。   “高东寨这边无法种植和放牧,他们的商道关卡又设在更西面。这边只有山里居住着一些零散的部族,活动范围有限,发现不到异样倒也不奇怪。不过,具体的还是得等他们的调查消息。”   从高东寨往北不远,就是卡在大盛和打骨鲁之间的那道山脉,高东寨处于山脉的东边尽头处。那山中小部族无数,一部分受大盛羁縻,一部分倾向打骨鲁。   上官钧想起上回他猜测过的,高勉和那些山中部族的关系。以商家人当年的逃奴身份,说不定便是藏身于山中部族里。   他又问姬安:“说起来,陛下是不打算追究高勉伪造身份之罪了?”   高勉是通过被其父救过的一个退伍兵士收养,谎称是亲子,从而取得新身份,养父过世之后才开始科考。姬安得知原委,却没有停他的职,依旧留他在奏疏房正常做事。   姬安一叹:“这事是环环相扣的。如果当初他爹真是被冤枉,那论理,他本该可以堂堂正正考科举。没有前因,也就不会有伪造身份一事。所以,先等结果再看吧。”   上官钧:“陛下仁慈,但这样的事并不值得鼓励。”   姬安:“都是受形势所迫。若像小七这样顺应命运,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为父翻案。当然,我也不是说鼓励如此,就顺其自然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通传内侍来禀大理寺张少卿求见,姬安便宣了人进来。   大理寺最近正在加班加点地审夏侯通勾结紫霞寨贼匪一案,清查夏侯家的资产。姬安还以为他是来禀这事。   不过,张湜却先给姬安逞上一封信:“彭彧又给陛下写了一些梦中之事。”   姬安让人传上来,打开略略看过。   这不是彭彧第一次送信过来。姬安先前答应他,若是讲的“故事”有趣,就赏他一顿肉吃。彭彧在狱中饿得狠了,想着自己反正是等死之人,就忍不住尝试一次。   姬安头一回收到信时,看他写的内容不像编造的,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还是赏了肉。彭彧尝到甜头,就时不时地写。姬安也不是次次都赏,编得一眼假的都没理,看着还像回事的才赏。   现在姬安一边看信一边问张湜:“张卿不会是专程送这信来吧,可还有他事。”   张湜回道:“夏侯通的家产就快清算完毕,不知陛下是想像彭彧的案子那样先结案,还是等剿灭紫霞寨后再一起。”   姬安这才察觉到先前没留意的一点:“对哦,彭彧的案子怎么先结了。他们既是和紫霞寨勾结,这就是同一案。不是该等紫霞寨落网,取了那边证词证物,才能结案?”   张湜犹豫着偷偷看一眼上官钧。   上官钧就解释道:“剿匪不以缉拿人犯为先,领头的那些很可能就地击杀了。夏侯通这边有证物,也有梁继一家的证词,确可结案。彭彧的案子也是如此。现在距离秋分不远,结了案很快便能行刑。”   姬安没犹豫多久,同意道:“那便先结案吧。如何判?”   张湜:“夏侯通及两名共谋心腹为首犯,判斩刑,余下相关人等依罪行流放各地。”   姬安:“去杀鲁常胜他们的那夥人,身上没背着其他案底?”   张湜:“他们为夏侯通做事已有十年,这十年间多在京城,倒是没惹出过事。十年之前的太久远,只能向各地发去文书,看有没有地方反馈回来。目前还未收到信。”   姬安点点头:“行,依律该怎么办怎么办,结了案上本奏疏。”   说完,又想起加一句:“对了,回去给彭彧加顿肉。”   张湜应过是,就行礼退出去。   上官钧看姬安放下手中的信,伸手过去拿,一边说:“彭彧又给陛下编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姬安端杯喝茶:“没什么特殊,不过他都快死了,也不差那几顿猪肉。”   上官钧快速扫过那封信,见写的都是江南生活的一些琐事,就没计较地放下了。   ○●   出伏之后暑气渐渐消散,到了八月上旬,姬安就让众人开始做准备,过完中秋便搬回立政殿去住。这时清凉殿已经装上了淡绿色的玻璃窗,不过两边殿宇窗户规格一样,可以拆下来再装到立政殿去。   众内侍小厮自然要跟着一同搬回去。就在这时,鲁常胜托人向姬安提出想出宫。   其实早在千秋节的时候,朱顺和鲁常胜都已恢复到能够自理,鲁常胜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该再赖在宫里混吃混喝。但他要出宫,势必就影响到赵老妪的去留。   赵老妪和女儿分散近三十年,刚刚相聚,若是出了宫,再想见面就不方便了。鲁常胜又觉不忍心,左右为难之下,还和朱顺商量该怎么办。   朱顺倒是一直没有搬回原本的房间。虽说鲁常胜受伤和他没有关系,但他觉得既然有缘相识,也该多照顾一二。朱顺看得出鲁常胜和李全喜在宫里不自在,就一直留下来陪着他们,总归有个熟人要好些。   那时听得鲁常胜忐忑的问题,朱顺笑着温声安抚:“就凭你们带来的紫霞山消息,你们大可心安理得地住下去。不用担心,好好养伤就是了,圣上这里不差你们两张嘴。”   既然他这么说,鲁常胜也就稍微放下心,厚着脸皮又继续住了半个多月。   姬安事多,虽然记挂朱顺,时不时也会过去看看,但只是知道两人恢复得好,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此时听人传了鲁常胜的请求,他就召宋远之来细问。得知两人的伤口都已恢复好,就是还有一段时间不宜使大力,也不宜太劳累。   既然这样,姬安也就不拘着人在宫里无所事事了。不过,他先跑了一趟后宫去找李太嫔。   姬安单独和李太嫔商量:“太嫔可想出宫去住,或是回乡?我都可以设法安排。”   李太嫔着实愣了下,完全没想到姬安竟然会提这个。   不过,她很快回道:“那太给陛下添麻烦了。”   姬安摆下手:“也不算多麻烦,就是太嫔得换个身份。”   李太嫔却摇头说:“妾如今还为陛下做着事,也不舍得换个身份割舍这些。陛下今年不是种了棉花,妾还等着收了棉花絮衣被、织棉布。其实,妾一家也商量过今后的事。”   姬安:“哦?太嫔是怎么个想法。”   李太嫔:“全喜以前进过学,颇得夫子称赞,如今既来了京城,更该用功考学。妾想给他寻一处附近知名的书院,他这个年纪,也合适住到书院中去了。   “常胜更好办,他不愁在京中没活做,何况手里还有陛下赏的千金,便是做个什么买卖也使得。待出了宫,他们会寻处房子住下,就给全喜找书院。   “只是,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待全喜去了书院,他不在家中的时日,可以允妾的娘亲进宫来陪陪妾。”   姬安听他们都考虑得挺妥当,笑道:“既然太嫔已经想好,那便这样吧。我给老夫人特赐一块腰牌,不管什么时候,她想进宫便可进宫。让鲁常胜送她到后宫出入的宫门,使人传个话,太嫔这边再接上人就好。”   李太嫔心下感动,起身行礼道:“谢陛下。”   姬安连忙示意旁边大宫女去扶:“太嫔使不得。当初我年幼之时只身入京,在宫中惶惶不安,多亏了太嫔过问照顾。现在我有能力照顾太嫔,自当尽尽孝心。”   李太嫔想起当初,感叹一声:“妾其实也没做什么……”   姬安安抚她几句,转话题笑道:“我皇庄种了一半棉花,太嫔刚才开了口,待有了收成,我可就真送过来了。”   说到这个,李太嫔的笑容不禁变得明媚:“妾在家中就帮着纺线织布,阿娘年轻之时更是一把好手,连染色都能做得。妾必带着宫中众姐妹,为陛下织出最好的棉布来。”   姬安再和她聊过一会儿棉花的处理,就满意地离开,心里想着回去让系统推荐几本书,买了送过来。   待回到清凉殿,见上官钧已经等在殿中。   姬安吩咐过传膳,一边洗手一边问他:“军器监那边如何,余老还好吗?”   上官钧今天去了军器监视察,姬安就想起前段日子那边报过余老夏日里不太舒服。当时姬安还在系统中找出人物卡探查过,看着没什么大事,应该还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毛病。   内侍小厮们正在传菜。哪怕这殿里伺候的都算是可信之人,两人在这种时候还是会谨慎地不说太过机密的事。   因此,上官钧只道:“一切都顺利。余老先前只是苦夏,吃不好就精神不济。现在出了伏,已经好多了。”   姬安来到大盛才一年多,体感今年和去年比是热不少,热的时间还长,夏天一阵阵地下大雨。幸好入秋之后持续放晴,不然都怕影响到秋收。   饭菜上齐,伺候的人退出去,上官钧才和姬安细讲军器监的进度:“比起我们带燕似山去看的那回,现在火箭车与火箭筒全都完善好,可以进入正式制作。只是工艺复杂,做不快。我计画先给西北配上,眼下磨擦最大的还是那边。”   姬安点点头:“军队上的事情,你拿主意就好。”   上官钧给他夹一筷子菜:“总得给陛下说一说。陛下听得多了,心中慢慢能有个数。”   姬安笑眯眯地回他一筷子菜:“好,你说,我听着。”   之后一餐饭,两人就聊了聊西北军。   等撤下碗碟,姬安让人去叫鲁常胜过来。   上官钧不经意似地问:“听说陛下先前去了后宫。”   姬安:“去找李太嫔。鲁常胜伤好了要出宫,我问问她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接着就把先前和李太嫔讨论好的大致说了说。   上官钧端起茶杯,应声“嗯”。   姬安这时才突然醒过神,转头去看他,眼中含着笑:“不是,你刚问的谁。告诉你我去了后宫,没告诉你我去找谁?”   上官钧回看一眼:“陛下也没细说去找谁吧。”   说完,仰头喝茶。   姬安仔细一想,似乎也是,他出门又不需要向谁报备。就是吩咐备马时随口一句“备马去后宫”,才让旁边内侍或守值的羽林卫听去。   但想想还是憋不住笑:“我去后宫也就只能找太嫔了,不然还能找谁。这个时间,又不会是去巡视。”   上官钧:“那也不好说。万一陛下突然想起那窝长毛兔,念着去看看。”   姬安捂着嘴乐得不行:“你还真别说,这么一提,我真想去看看了。”   长毛兔是开春之后天暖起来开始养的。一开始的时候姬安图新鲜,而且兔子的确也挺可爱,就隔三差五去看一回,还曾经抱一只回立政殿,想当宠物养着。结果败在了兔子的臭味之下,没几天就赶紧送回后宫去。   两人正说笑间,朱顺领着鲁常胜进来。   姬安端正下仪态,给他们赐了座,再问一下身体如何。   听完回话,姬安就进入正题,对鲁常胜道:“我刚从李太嫔那里得知了你们的打算,挺好的。你们出了宫,找房子也要花段时间,就还是先在原来那院子里住着吧,寻好地方再搬过去。”   鲁常胜连忙抱拳谢恩。   姬安:“京城附近书院不少,你们好好打听,最好是能实地去看看,不是名气大的就一定合适。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朱顺,让他帮你们牵个线。到香皂铺或是南货铺留个话就行,如果着急,也可到后宫那道出入的宫门去,让人帮传个话。”   鲁常胜感激不已:“谢陛下为草民一家费心。”   姬安又问:“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鲁常胜不自觉地瞥一眼旁边朱顺,又赶紧回话:“草民……还没想好……”   倒是上官钧插话道:“你那日以一敌九,还能伤对方三人,功夫很是不错。腊月禁军会纳新,你要不要考虑来试一试羽林卫。”   鲁常胜愣住:“草民……也可以进羽林卫?”   上官钧:“自然,良家子皆可。”   不过,鲁常胜面上刚露出欣喜,却又听上官钧补充道:“但羽林卫要考马上战斗。若不会,只能去御卫。”   鲁常胜顿时又变得沮丧:“草民不太会骑马……”   上官钧打量他两眼,继续说:“现在距离腊月还有三个多月,你若有意,可每日到我府上去训练,我安排人教你。”   鲁常胜再次惊喜,连忙向上官钧抱拳躬身:“谢大司马!”   上官钧:“若能识文断字,会更有优势。李全喜去书院之前,你可多跟他学。”   鲁常胜自是感激地应下。   姬安看一眼上官钧,接话说:“宋御医说你大伤初愈,尚不可使大力、太劳累。有拚劲是好,但还是身体为重,练习要量力而行,不然落下暗伤反而得不偿失。常去医馆找大夫看看,多吃些肉和蛋,不要怕花钱。”   鲁常胜高兴地应是:“有陛下赏赐的千金,草民定将自己养好,努力考进禁军保护陛下。”   姬安笑着勉励过几句,就让朱顺带他退下了。   然后,姬安转向上官钧。   不过,没等他开口,上官钧就瞭然地道:“陛下原本对鲁常胜可是另有安排。”   姬安是有点好奇:“我本来想问问他愿不愿回乡种树,但李家祖孙都留下,他肯定要陪着,就算了。不过,也是少见二郎如此积极,你这么想收鲁常胜进羽林卫吗?”   上官钧:“从他对李家便能看出,是个果敢的忠义之人。陛下救过他,若他跟着陛下,万一遇险,他必会舍命保护陛下。陛下身边能有这么个人,我也能更放心。”   姬安不由得一愣,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原因。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身边保镖众多,要说危险性其实并没多大。能伴驾的羽林卫可是份风光的高薪职业,鲁常胜要真能争到,也很不错。   刚才两人吃过饭就传鲁常胜,此时上官钧站起身,叫时和去取自己的剑,准备如常去院中练剑。   却在这一刻,殿外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随即,就有雷声传来。   姬安原本也下了榻,准备去跑步,现在只得叹一句:“怎么又有雷雨,都马上中秋了。”   话音刚落,外头已经响起哗哗的雨声。 第169章 中秋   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明,雨势才开始减小,但依旧没停。   清晨,田守朴在房门口撑开伞,再接过妻子苏氏递来的布包。   苏氏叮嘱:“往怀中抱些,别被淋着。”   田守朴应着好:“外头水多,你别出来了。”   苏氏却也撑开一把伞:“我要不去开门闩,等你打开,这包袱也白包了。”   两人一同出门,木屐在石板地面敲出轻轻的声响,也溅起一些水花打在衣裙上。   走到院门口,田守朴接过苏氏的伞替她撑着,等她拉开门闩打开门,一边将伞递归去一边说:“回屋记得喝杯热茶。”   苏氏笑道:“我知道,你去吧。”   田守朴抱着包袱撑着伞,走出院去。   刚往外走了一小段,恰好看见李震士那院的院门也打开了——李震士虽在京里寻了房子,但还在修整,预计要中秋之后才搬走。   很快,门里出来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手中还牵着一头毛驴。那毛驴淋着雨,颇有些不耐地抖着鬃毛和尾巴。   田守朴辨认一下,确认是李震士,就和他打声招呼,随即又见到李家老仆撑着伞跟出来。   田守朴立刻会意,笑道:“李先生可是要去皇庄。我替你去说一声便好,雨天路滑,老伯就别出门了。”   他说的是朝议前的点卯。今日常朝,若有官员因故不能到,也要请假。   两人关系好,李震士就领了这份情,谢过一声,让老仆拿出请假摺本就回屋去,自己牵着毛驴和田守朴一同走。   李震士见田守朴穿着常服和木屐,怀中抱个不小的包袱,也笑道:“带官服过去换啊。”   田守朴点头:“下了一整夜,去到翰林院怕是膝盖以下都湿了。”   说完,又问:“今年雨水有点多,地里怎么样,影响收成吗?”   李震士:“雨多但也热,现在瞧着是还好,就看最后这半个月的了。实在不行,也只能早收。”   早收会有损失,但总比在地里都泡烂了强。   田守朴:“收完还得晒,要是秋日阳光不好,晒得不够,只怕难存放得久。但愿多晴一段日子吧。”   两人说着话走出宅子,就相互道别。李震士骑上毛驴,去往城门。田守朴目送他一段,转向皇宫而去。   一边走,田守朴一边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空。   雨云没散,黑沉沉地压在上方,千万雨丝不停不断地落下。   没来由地,田守朴突然想起自己在琼林宴前一晚做的那个梦。   那个梦中,江南下了连月的大雨,据说近十个州成了泽国,损失惨重。   他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个梦给忘了,但如今回想,梦中情景竟还是历历在目。   一阵风起,几滴雨打到田守朴脸上。   田守朴回过神,甩了下头,自嘲道——想什么呢,一个梦而已,梦里他落了榜的,后来还家破人亡。如今自己可是金榜题名、贤妻在侧。   他收敛心神,小心地抱好妻子打的包袱,继续稳步向皇宫走去。   ○●   秋夜一场雷雨之后,又阴了好几日。雨虽不大,却一直断断续续地下,让人没来由得心情烦闷。   直到秋分,老天爷才赏了脸,再次彻底放晴。   今年秋分在中秋的前两日。   姬安勾了秋分后一日行刑,大理寺与刑部监斩,他和上官钧观刑。   八月十四午正时分,姬安和上官钧再次来到刑场。   姬安坐在高台上,看着下方等待死亡的彭彧、卢雍、夏侯焱、夏侯通及其两个心腹六人,一时间都有点“去年重现”的恍惚。   只不过,去年他和上官钧心知肚明地等着刑场生变。而今年,这六人逃不掉死亡结局。   姬安垂着眼,目光一一扫过下方六人。   彭彧选择了能留全尸的绞刑,和卢雍、夏侯焱一同脖戴绳索地站在架下,旁边夏侯通三人跪于地面,刽子手持刀等着时辰。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说在牢中待得久的彭彧,就是另外五个上月才知自己要死的,此时也是面色灰败,削瘦得囚服都显空荡。   突然,姬安感觉有东西被塞进手中,低头一看,是一只小荷包,又转头去看塞东西过来的上官钧。   上官钧:“酸梅。一会儿陛下若觉得恶心,便含一颗。”   姬安感觉这情形有点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才记起来——去年是徐小七跟着自己出来,给自己备下酸梅,也是说了这么句话。   今天徐小七不在,换郑永跟着。   姬安不觉一笑,目光扫过上官钧的手,见他没再拿出第二包,小声问:“你自己的呢?”   上官钧转眼看来,视线再落在姬安手中:“那里面有好几颗。”   言下之意——够两个人吃的。   姬安失笑地捏捏手中小荷包,的确装着好几颗。也是,他俩谁跟谁,没必要还分两个包。   刻香马上就要燃到午正三刻。   姬安扫视着刑场周围的围观人群,在里面看见了梁继。梁继身边还有几个男女老少,应该是同被囚禁过的家人。   梁继最终果然如上官钧所料,答应辅佐姬安的种树构想。现在已经领到姬安从夏侯家财产中分给他的补偿,只等着观看仇人行刑之后就回乡去。   姬安目光再转过好几圈,又小声对上官钧道:“姬含思好像没来?他还特意进宫求恩典,要给卢雍、夏侯焱收尸,我还以为他会来观刑。”   上官钧露出个含着嘲讽的笑:“大概是不忍心亲眼看那两人死。”   时辰到,刑部尚书沉声下令:“行刑——”   行刑没有任何意外。   姬安塞了一颗酸梅进口中,再塞一颗到上官钧手里。   上官钧没再等,起身道:“陛下回宫吧,还有奏疏等着陛下批。”   姬安“嗯”一声,跟着起身,在身旁羽林卫的护持下上了马车。   上官钧这才将手中酸梅放进嘴里,不一会儿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姬安看得一乐——上官钧能吃辣,却是不太能吃酸。   不过上官钧没说什么,很快将酸梅吃下,吐了核,拿起桌上杯子喝茶。   姬安慢条斯理地也吐出核,还问:“味道挺好,膳房做的?”   上官钧:“让朱顺在京中买的,去年徐小七就是托他买。大概是同一家。”   姬安笑弯起眼:“难为你还记得这事。”   上官钧:“陛下既爱吃,便让宫里时常备着。”   说完,看见姬安倚着软枕又掏出一颗放进嘴里,续道:“断桥案的凶手正法,陛下的郁气也可散去了。”   姬安一愣:“嗯?”   上官钧摩挲着手中茶杯:“这几日陛下似乎总不太痛快。”   姬安眨巴下眼,才反应过来,回道:“这个啊,倒不是为这事。是因为江南。”   巡查秋收的众御史回京,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江南有两路已经半个月阴雨不断,眼见着今年的收成肯定要大打折扣。   上官钧倒是颇为淡定:“两路而已,另外四路的收成能有保障,便不用担心。”   姬安微蹙起眉:“话虽如此……”   上官钧:“陛下登基日浅,久了便会知道。风调雨顺的年景才是少有,大多时候,不是这里涝了,就是那里旱了,又或是哪里闹雪灾、哪里闹蝗灾。局部一两处的灾总还能救得过来,何况,陛下不是已经在议灾年扶贫之策。”   姬安轻轻叹了口气。   *   中秋是个大节日。   京中虽然先前天气不太好,但也挡不住百姓们迎接佳节的喜庆心情。毕竟大盛这个最繁华的城市里,直接靠天吃饭的人不多,启阳的天气也算不上异常得厉害,因此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姬安作为一个来自异世的人,本心上来说不太喜欢应酬朝中众臣。工作归工作,生活上他更想让自己自在一些。   他和上官钧商量过后,就以“让家人团圆过节”的名义取消了中秋的宫宴,改为在当日大朝会上发放一点节日慰问品。   中秋之夜,月明星稀。   姬安和上官钧挨靠着坐在院中赏月,一边吃着果品小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玉盘般的圆月上,透着一点暗影。   姬安指着月亮问:“二郎,若是能去到月亮之上,你会做什么?”   上官钧:“陛下是想听吴刚伐桂,还是玉兔捣药。”   姬安拿起两只梨,塞一只到上官钧手中:“抛开那些传说,就单说你自己的想法。”   上官钧看看手中的梨,拿起来小咬一口:“我不会到月亮上去,所以也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姬安不由得转头看他:“为什么?你不好奇?”   上官钧:“有何好好奇。去了月亮,就表示我要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而我对现在很满意。还是说,陛下想去?”   姬安突然起了点兴趣:“如果我想去,你会舍弃一切陪我吗?”   上官钧没有犹豫:“陛下想去,我自是会陪同。”   姬安眨眨眼,嘴角不自觉地上翘——虽然只是一个假设,但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心底还是会忍不住地涌起欢喜。   上官钧已经转回第一个问题,思索着道:“然后,看看上面有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得先种一点,不能让陛下饿肚子。”   听到这,姬安不由得双眼微睁,随即一转头,哈哈哈地笑开。   上官钧不解地看过来:“陛下笑什么?”   姬安摆摆手,笑过一阵才止住:“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又打量下他,笑意难消地说:“可是,二郎会种东西吗?”   上官钧:“总不能让陛下去种。”   姬安:“有何不可。”   说着嘴角翘高,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君王亲耕,皇后亲织。种地交给我,二郎织布就好。”   上官钧淡定地小声道:“我只怕陛下无力下地,耕地的事本就是我更熟。”   姬安:“……”   猝不及防就被车轮子从脸上辗过。   姬安:“你又看新艳本了?”   上官钧勾唇一笑:“陛下当真见识广,全都听得懂。”   随即,扔下梨核,拿帕子擦擦手,拉着姬安起身道:“秋夜凉,还是早些回房吧。”   姬安目光落在相牵的双手、以及薄如蝉翼的衣衫上,好笑地心下嘀咕——哪里就凉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早早回了房。   姬安这一晚睡得颇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之间,他感觉有道光照在自己脸上。   睁眼一看,发现前方是一扇大大的通透玻璃窗,阳光正穿过玻璃洒在屋中走廊上。   这屋里的模样姬安并不陌生——洁白干净,光看一眼就彷佛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是医院。   姬安猛然一惊——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又穿回来了?那上官钧怎么办?   他连忙左右张望,发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安静的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一眼走廊一侧。   姬安走过去想向他问话,但唤了几声他都不理。姬安又抬手在他眼前晃,他依旧视而不见。姬安这才确定——这个人看不见自己。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安压抑着心中的不安,继续四下观察。发现那男人看向的是两扇紧闭的大门,门上的标牌写着——产房。   就在姬安目光停留的下一刻,产房门突然打开,声响也一下充满走廊。   医护人员从里面推出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疲惫的女人,有个护士还怀抱着婴儿。   走廊上的男人立刻迎上前,先关心地问女人怎么样。   姬安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这女人有点眼熟。   他仔细想了想,才想起——她和留在原主记忆中的娘有三四分相像。   姬安一愣,又转去仔细看那男人的脸——幸好,和留高王一点都不像。   男人看完女人,再去看婴儿。   护士笑着说:“是个胖小子,更像妈妈,不过也有爸爸的样子。”   姬安跟着看去,的确,乍看一眼,孩子就像母亲的翻版。   这时,孩子也看向姬安,小手还撑了撑,似乎是在伸向着姬安。   姬安很诧异——刚出生的孩子,眼睛应该还看不清什么东西。而且,连这些大人都看不到自己……   护士并没有察觉孩子有什么异样,男人帮推着病床去病房,她也抱着孩子跟上。   姬安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下一刻,四周的场景就开始变得模糊。   姬安揉了揉眼。   只一眨眼的工夫,四周的光就暗下。   姬安放下揉眼睛的手,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卧房里,从四周的暗度来看,外面的天可能还没亮。   上官钧坐在旁边,正侧身拢起头发,见姬安睁了眼,温声道:“弄醒陛下了?刚刚没注意,让头发滑到了陛下脸上。”   接着弯下身来,帮姬安理一理睡乱的鬓发:“还早,陛下继续睡吧。”   姬安看一眼系统时间,果然,才是淩晨4点。   他伸手捏住上官钧的手指,含糊地问:“你去哪?”   上官钧躺回床上,凑过去在姬安脸上亲一下:“没去哪。刚才梦见姑母和先帝,就起身坐了一会儿。”   姬安没松手,继续问:“不好的梦?”   上官钧:“不是,挺好的梦。男耕女织,没有旁人。”   姬安这才一笑,往前挪了挪,伸手抱住上官钧,挨着他闭上眼睛。   上官钧也回搂住姬安,跟着闭上眼。   就在上官钧以为姬安已经睡着时,忽听姬安说:“中秋团圆,都团圆了,真好。”   上官钧轻轻应了一声。   ○●   空中明月照九州,月光之下,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沧阴县下的牛背村,哪怕是中秋佳节,也没哪户人家能开心得起来。   入秋之后连着半个月的雨,天到现在都还没有要放晴的意思。眼看着田中稻谷马上就能有收成,现在却是泡得都快不成样子。   一户姓孙的人家中,一家子人吃完难得添了鸡蛋的过节菜,女人们收拾桌子,男人们则凑一块商量。   “等不了了,再等真就全烂了。明日就收吧,少也比绝收强。”   “可这收成,等交完税,根本就剩不下多少。”   “县里不是说向朝廷报了灾,今年应该能减些税。”   “不说了,都去睡吧。明日早些起,天一亮就去收。”   一家子人在哀声叹气中散去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锣声惊醒。   “怎么回事?”   “娘,我害怕……”   “别吵,听外头的!”   大人们呵斥着孩子,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有人在锣声里喊:“快起床!出门上山!水来了!”   大人们一惊,连忙出门张望。   雨又比睡前要大了,村里有两支火把在摇晃,锣声不停不断,是轮流守夜盯河的青壮。已经有不少村人跑出屋,在雨中往村后的山上跑,“水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   刚出来的孙家人一惊,大人们回身进屋,胡乱找些东西往身上裹着挡挡雨,就赶紧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出门跟上上山的众人。   牛背村离河不远,哪怕加固过河堤,连日大雨还是让村人们都很担忧涨水漫过河堤、甚至溃堤,早几日村中就排了人手守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真就涨水了!   一村人携老扶幼上了村后的山。   此时天光已经渐亮,隐隐能看到滔滔河水在往村子漫上来。   村人们挨挨挤挤地靠在山坡上,有孩子被吓哭,又立刻被大人捂住嘴,彷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这个时候,只能祈祷。   不知是谁先开始跪下来叩拜上天,又不断地有人跟着加入。   哪怕不见日光,天色也慢慢地亮起。   终于,那奔腾的水势渐渐平缓,最后停在了村子前方。   许多人都长长地吁出口气。   老村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道:“祖宗们把村子建在这,不是没有道理啊。”   河水没涨上来泡屋子,至少家能保得住。   只是,人群中很快又传出哭泣之声——   “可田没了!”   田地,此刻都在河水之下。   一年的收成,全没了。 第170章 受灾   中秋之后,各地陆续进入秋收。   姬安去年对此还没有多大的感受,因为报税粮有滞后性。到十月才开始有地方报上来,一直到十一月中下旬才全部报完。   而今年,除了他更关注皇庄上的消息之外,还有最为直观的信息。   八月下旬,系统开始不断结入大笔能量和国运值。   来自于皇庄和上官钧的庄子,以及占据最大头的——河关军屯。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春天时掏空了姬安的“投资”,现在带来令他头晕目眩的回报。   初时信息量少,姬安睡前还会逐条看一看,再兴奋地和上官钧分享又有了多少收成。几天之后他开始麻木,决定等全部收完再让系统拉个表格。   但也有坏消息。   与此同时,江南水患的灾情在不断送回中央朝廷。   江南六路近十个州因连月大雨受灾,又以江南东路与淮南西路最为严重。情况最好的地方都预计要收成减半,普遍估计只有丰年的二三成,最差的地方则是被泡得颗粒无收。   其余四路虽受影响没那么大,但预计亦有减产,只能算个平年。   对于江南东路与淮南西路,已经不是减免粮税的问题。现在摆在朝廷面前的是——赈灾,尤其是完全没收成的几个县。   姬安在春天出会试策问题的时候,怎么都想不到,竟然秋天就应上其中一道。   不过,姬安为了明年推广新稻种,本也重新做好了江南官员的布置。原打算年底再统一调动,此时根据各州县受灾情况,先换了一批他满意的人过去,其中就不乏会试当中交出优秀答卷的。   赈灾实际分为两大部分。一是灾情出现之时救济灾民,二是灾情过后扶持灾民度过动荡的灾后重建时期。   具体放到这次水患来说,就是涨水之时如何救济安顿出逃的灾民,水退之后如何帮助灾民回村安顿并撑到下一次收成。   对于前一部分,大盛有固定的赈灾流程,当地官员的确也一边上报一边按规定开仓放粮。只要不出现严重的贪污,这一段时间通常都能平稳度过。   姬安赶着先换一批人,原因之一就是这批人他更信任,可尽量杜绝贪腐。而且前期赈灾做得好,立起威望,在后面灾后重建的推行上也能更顺利。   后一部分正是难点所在。这个时期持续时间较长,短则三五月,长的甚至一年之久。   通常的做法就是以工代赈,朝廷掏钱,雇佣灾民去做一些平日里积压下的、或是征徭役还做不完的活。但其实工钱很低,加上受灾地粮价会上涨,想纯靠卖体力熬过这一段时间很艰难。   每日的口粮都要靠做工换取,这就意味着没有人手下地,不下地就没有收成。而朝廷不可能永远拨钱雇人,一旦活计停止就要断粮。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为了买粮买种撑到下一回收成,百姓只能选择遍卖家产、田地、甚至儿女。   姬安现在主要想解决的,就是这一阶段的问题。综合一下会试卷子里的普遍观点,提出由朝廷进行低息甚至无息的粮食和种子放贷。   哪知这想法刚提一出来,都还没到讨论细则的阶段,就引起朝野内外的极大反应。反对之声层出不穷,一时间奏疏房工作量陡增,不得不因为那些多出来的“劝谏奏疏”而天天加班。   尤其是江南出身的官员,不仅迅速联合起来激烈反对,甚至连太学的不少学子都被鼓动。短短时间内就有许多文章流出,指责“有人向圣上进谗言”,“意欲蒙蔽圣上、对灾民敲骨吸髓”。   姬安看着那些反对奏疏上五花八门、甚至匪夷所思的“劝谏理由”,冷笑连连。又让飞廉军收集京中被吹捧的“针砭时弊之文”,连着那些人一起,全都记在秋后算账的小本本上。   这些“佳文”姬安没有用上班时间看,是晚上在立政殿里看的。看一篇怒气值蓄一格,再看一篇再蓄一格。   上官钧见他如此神色,好笑地将他手中文章抽走:“陛下既知这些文章都是一派胡言,又何必去看。”   姬安抓起茶杯一仰头,灌了大半杯茶,才把心火压下去点:“我就是想看看,都能编出些什么牛鬼蛇神来!”   上官钧随意地扫过几篇:“左右也就在京中流传,影响不了什么。参与进来的太学生不过是那些江南官员的枪。”   姬安冷哼:“要么坏要么蠢,都不是能为官者!那群江南的,是真以为我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不就是朝廷搞了无息贷、低息贷,阻了他们族里的财路!”   上官钧起身,走到姬安身前:“陛下转身。”   姬安抬头,不解地看他:“嗯?”   上官钧双手搭上姬安肩膀:“转身。”   姬安虽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看他坚持,也就收起双腿到榻上,挪着转过身去,盘腿而坐。   上官钧两手拇指压在姬安肩颈,有力地按捏起来,一边说:“也不全是反对的人,还有支持者。陛下既决定要做,只看支持的奏疏便是,何必还理会那些反对的。”   姬安给他捏得舒服,精神随之放松些许,叹道:“也不能都不看,万一反对得有理有据,还可以针对性做出弥补。别说,还真有几本这样的奏疏,你见着了吗?”   上官钧:“看到了。不过,推行任何事都会有下面把事情办坏的可能,如此畏首畏尾,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姬安:“但是那些顾虑也不算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指的那几本反对奏疏里,主要是担心姬安将放贷收益列为官员考察项之一。这样一来,就会有人为博取政绩而搞摊派,逼迫本不需要贷粮贷种的百姓都背贷。   上官钧却道:“陛下既说没想到,又如何会把此事列入常规的政绩考察项。本就是特事特办,需有受灾前提。而且,此次也可算是一回试点。”   姬安听他维护自己,不由得心中微暖,先前生的气不知不觉也就全都消散了。   不过,上官钧又话锋一转:“政事堂的顾虑才是关键。”   政事堂众宰相的反应倒是不太大,但一下就指出了关键——粮够不够。   江南这次两路受灾,范围不小。而且受气候所限,都不太合适种植冬小麦这样的越冬粮食。这也就意味着,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下粮种,秋天才能有收成。这段空缺时间里,都得靠朝廷往里填粮食。   但朝廷的储备粮也不宽裕,去年虽然算得上丰年,可又给图国供了二十万贯的粮食。哪怕现下还没算过具体数目,大致估一估就感觉颇为捉襟见肘。   而且,朝廷的大量粮食都被调走,常平仓里没了粮,各地粮价立刻就会跟着飞涨。如此一来,大半个大盛都有可能出乱子。   说到这个,姬安刚平下去的气就又升上来了——其实不是不够粮食供给灾民,而是大量粮食都在那些士绅手里,多少家族的粮仓都有粮食堆到霉烂。   所以许多江南出身的官员才会反对得异常激烈。受灾地的众多士绅现在就等着用粮食去换灾民的田地和儿女,姬安突然搞这一出,无异于和那些士绅抢田抢人。   至于别的反对官员,自然就是“兔死狐悲”了。若是不能从一开始就把姬安的念头掐灭,以后终有损害到他们家族利益的一日。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朝廷手上的粮不足以支撑,姬安的想法就实现不了。   姬安深吸几口气,再把郁气压下去,说道:“这个我已经想过。农学署先前就上过奏疏,劝我在江南推广冬油菜,秋种春收,正好接到春耕下稻种。我原想先挑几个地方种上几亩做试点,但既然碰到天灾,那等水退了,今年应该能种得上。”   上官钧:“冬油菜?”   他仔细回想一番,记起来了,难怪当时觉得那本奏疏缺点什么——缺了种子调运,就问:“可是需要陛下买种子。”   姬安:“嗯。等河关秋收完,应该够买这一茬的。到明春有收成,百宝囊给我结了‘钱’,正好接着买稻种。”   上官钧确定是百宝囊提供的种子,在种植上也就先放下大半的心,只继续问:“但油菜不能当粮食吃,能否顶得到明年的秋收。”   姬安:“不拿来吃,卖菜籽给油商。有了钱买粮,顶到秋收应当不成问题。”   上官钧:“那得有地方愿意收那么多油菜籽。”   姬安:“我们大盛的油商,不会消耗不了江南两路的多出来的那点油菜籽吧。现在油的价格不算低,便是降一点,也有利润空间,卖得多了总体还是更赚的。”   上官钧:“只怕也和粮商一样,吃准了朝廷要靠着他们收购,会把收购价压得极低。”   姬安:“如果我另外给他们机会卖盐呢?”   上官钧一愣:“盐?”   姬安:“福吉晒盐场出的盐,现在全是我的。花钱收油菜籽,便可换到盐引,你说他们干不干?”   盐虽说是朝廷专卖,但朝廷也不会亲自经营。只是将盐卖给有资格卖盐的盐商,同时收取盐税,之后就由盐商自行运销。   盐利之高,只看那些富可敌国的盐商便能知道。只要有机会在卖盐上插一脚,没有哪个大商人会不心动。   上官钧思考片刻,回道:“可陛下过几年不是准备改革盐务?”   姬安:“对,再暗示他们一下过几年盐务可能有变,此时的支持者能博得我的好感,到时说不定能占到先机……”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陛下圣明。”   多收了盐,总归是要找人卖的。但若是卖给盐商,他们为了维持住高盐价,会严格把控盐的流通量。所以姬安一直囤着那些盐没有出手,就是在想合适的销盐方法,倒是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卖盐给油商,油商肯定会让这部分盐进入市场,多多少少都能稍微拉低一点盐价。而且,还可以将盐商的注意力转移到新的竞争对手身上,最好两边先斗上一斗,相互削弱。   上官钧:“如此一来,粮食只要支撑到明年春耕就行。而且今年河关军屯丰收,本也省出一份来。”   姬安却道:“河关那份不能这么算,那份除了他们自己留种的,明年全都要运往江南当粮种,还是得给那边调粮食。不过等到明春收了冬小麦,倒是真能多上一份,所以调粮量可以减少。   “总之,先让户部做个计画看看。要是算出的数来还觉得不够稳,我想向乃洛多买一些粮食。香皂、白糖、玻璃、瓷砖这些东西,乃洛王应该会非常有兴趣。”   上官钧诧异:“河关的运往江南?虽说那边有河,但与江南水道并不相通,中间有一段得用车运。这一来一回,会有一定损耗。”   姬安:“有损耗也没办法。那是高产粮种,这些粮种五代之内有收成,百宝囊都会给我算‘钱’,吃了实在太浪费。完成推广之前,这几年的损耗都得担。”   他已经仔细问过系统,凡系统提供的种子,种出来的粮食再播种,收获时三代之内返还的能量和国运值减为初次的1/2,三到五代之内减为1/3。这简直就是利滚利式地赚,他要把五代内的种子全都利润最大化。   上官钧听姬安这么说,瞭然地回道:“既如此,自是听陛下的。”   姬安回头对他一笑:“你觉得可行,明日我就在政事堂提了。”   上官钧弯身凑过去,在姬安唇上落下一吻。   *   翌日的政事堂议事中,姬安就将在江南两路用冬油菜来赈灾的一整套方案提了出来。   众宰相听得非常诧异。   中书令吕绅神色颇为复杂地开口:“陛下那些盐……”   晒盐的事,姬安一直没有在政事堂提过。晒盐场又远在福吉,那边的官员也不敢多打探,是以传进京里的消息很有限。   姬安摆下手:“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今日只说江南两路。”   这是还不想详谈的意思,众人也只得识趣地不多问——姬安一没用朝廷的钱,二没用朝廷的人,的确轮不到外臣过问。   吕绅整整心态,专注于江南,先问:“臣早年也在江南待过,可似乎没有听说过越冬的油菜。不知农学署是从何处寻来?而且没有试种过就直接推广,是否过于冒险。”   姬安笑道:“江南两路而已,如何就是推广了,不正是‘试种’吗?就和河关的新稻种一样。反正那两路冬日只能种些菜蔬,种不了粮食,不如就趁此机会试上一试。至于种子从何而来,诸位就不用问了。”   众人看他这笑容,又听他提到河关稻种,不由得就想起那个“仙术”。   能坐在政事堂的,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此时便已猜到,这个“冬油菜”怕也是和姬安的“仙术”有关。据先前巡田的御史回报,河关今年大丰收,有此先例在,还真是没有什么可以反驳之处。   吕绅换了个问题:“这冬油菜既是新东西,若是百姓不愿意种呢?”   姬安:“种子无息贷给他们,收成之后只需归还等量种子既可。光是少了种子钱,相信就会有不少人动心。另外,可以同意百姓用油菜籽交粮税。   “百姓对油菜最大的担心,应该就是怕种出来换不成钱。到时他们可以选择是卖给油商,亦或是上交抵明年的粮税。有此保证在,我想,没有人会再拒绝。”   众宰相都吃了一惊。   但不得不说,姬安的想法没错。种其他菜同样赚不上几个钱,只要菜籽能抵粮税,哪怕只抵掉一部分都好,明年自家就能留下更多粮食。   吕绅皱眉道:“抵了粮税,明年万一粮不足……”   姬安:“怎会呢,只有两路而已。这两路今年的粮税必然是全免,明年最差也不过是和今年一样罢了。”   吕绅:“可若是明年还有别的地方也……”   受灾减产——不过这话不吉利,他就没有说完。   姬安:“明年预计可在江南四路推广新稻种,产量提升,粮税也会有增收。总不会四路都那么倒霉吧。”   这话的确不好接,吕绅想了想,然后看向尚书左仆射唐武:“陛下要把河关的收成都当粮种留下,臣以为,还是得户部细算过。”   姬安点头道:“那是自然,让户部抓紧出计画。另外,回头我再找奥多塞聊一聊,让他给乃洛国王写封信,尽量多换一些粮回来。”   这个姬安先前也提过,换粮的东西都是出自姬安的后宫和少府,相当于这部分粮食是姬安私人购买,和外臣没有关系。天子仁慈,愿意自掏钱包贴补百姓,宰相们只有高兴的。   唐武看吕绅问完,接话说出自己的问题:“敢问陛下,以菜籽充粮税,是准备只实施一年,还是今后皆是如此?江南另外四路,明年冬可也要推广冬油菜,又是否允许充粮税?”   姬安:“不急,明年秋收时看看情况,再议论后面的。”   唐武再问:“陛下可有想过,若有人家种不出东西,偿还不上的可能。”   姬安:“贷出种子之时,也要对借贷人进行审核,判断其有能力种植才会贷。若有地却无力种植,可牵线寻佃户,三方定契再贷。若是中途有变故造成无力还贷,如此次水患这样的天灾,可不用还。   “若是个人原因还不上,暂收其田地于朝廷,优先让其租种,其次也是寻佃户三方定契。哪一年还清所贷,哪一年可归还其田地。期间禁止私下买卖,只可卖与朝廷;若发生田地继承,便更改相应的归还对象。”   姬安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还不上,就把地给朝廷,另找人来种。只要地在,总有能还上的一天。同时地在朝廷手中,也避免了被士绅兼并过去,被收地的人家就有能拿得回地的希望。   唐武沉思片刻,一边观察姬安和上官钧的神色,一边犹豫着说:“陛下的想法听起来是很好,只怕执行之时会有偏差。”   他说得比较委婉,姬安其实也明白。   顾虑的点有两个:一是下面会不会假借“还不上”而强抢百姓的地,二是这些收回到朝廷手中的地会不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对此,姬安也想不到什么很好的办法,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只说:“关于回收田地这部分,暂时先由农学署管理。我想,应该不会有很多才对。”   只要地到不了地方府衙手上,没有利益可图,想来也不会有人往这方面动什么歪心思。   姬安:“诸位爱卿想想可还有什么漏洞,今日便将细则议定下来。总之先试一试,出现什么问题还可以及时弥补。”   他的决心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上官钧虽一言未发,但看态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众宰相自知此事已成定局,也就跟着一同集思广益,今天的会议时间就尤其长一些。   所有事情议完,姬安留了刘叔圭下来。   刘叔圭刚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此时先向姬安笑道:“陛下可是需要臣跑一趟江南,为陛下送那冬油菜的种子。”   姬安也是一笑:“叔圭通透。而且,我听二郎说,你长于后勤调度,这回就交由你来统筹两路转运司。”   只从称呼上就能听出,这话说得甚是亲密。   刘叔圭颇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身,对姬安和上官钧作揖道:“臣必不负陛下与大司马所托。”   上官钧抬手示意他坐,却是说:“运种子不如你自己走更快速方便。还是你尽量多跑,让陛下直接将种子送到各县。”   姬安愣了下:“好多地方呢,叔圭一个人跑得过来吗?”   上官钧解释道:“州县是按户数划分。江南鱼米之乡,丁口稠密,州县的范围就比别处小。而且水道纵横,行船方便,叔圭又是枢密院的人,可以征调水师的快速船只。规划一下,未必跑不过来。”   刘叔圭会意,接话道:“臣一会儿就做规划,今日之内呈报给陛下与大司马,明日便能出发。”   姬安欣慰地点点头:“好,辛苦你了。待你回京,我必重赏。”   ○●   姬安在宫里为江南两路的水患头疼,城郊皇庄上却是一派喜气洋洋。   原先的几场雨还让李震士担心过几日,但秋分之后一直是艳阳高照,他就彻彻底底放下心来。   进入秋收,他干脆不回京了,直接住到皇庄上,每日都到田间亲自盯着各处收割。甚至每一样都自己跟着上手收一收,亲自体会种植手册中讲述的要点。   今日轮到收红薯,先是农学署的庄户们下地试收。   第一窝红薯被挖出来之时,数量与个头都引得众人惊呼连连。   “八个!竟然一串真有这么多!”   “而且每只个头还不小,都要赶上萝卜了!”   众人当中只有留下的几人先前见过块状种子,虽然书上有描述,但亲眼见到的冲击力还是很大。连他们都如此吃惊,更别提因为去河关而没赶上看种子的那些人。   李震士简直双眼放光。   他走过去,弯身拿起一个在手中掂一掂,忍不住惊道:“很实!”   随即直起身,放眼望向三亩红薯地,心中大致算算,心跳都禁不住开始加快。   不过他很快又压下兴奋,在心里自语道——这是良田,关键还要看砂壤那边能产多少。   想到这里,李震士都有些等不及,招呼上几个人,带着他们快步向砂壤地赶去。 第171章 亩产   李震士带着几个人来到种红薯的砂壤地边。   这里也是三亩,但又划分为两半。一半是按着种植手册上的肥水要求都伺候好的,一半是只供足水却肥料减半的。   李震士拎上镰刀和耙,看清地面标记,交代几人挖足肥那半边,自己则绕到少肥的那一头。   地表的红薯藤叶已经枯黄,李震士先用镰刀割掉一小片藤,接着拿耙小心地锄进地面浅层,拨开碎沙土,仔细观察有无红薯露出。   没几下,他就挖到了一窝,下耙更是小心。将四周围的土锄松,就干脆蹲下身,扯着藤根将整窝红薯拽出来。   李震士数了数,有七个。明显可看出个头大小不一,最大的一个都比刚才良田里挖出来的小一圈。但他扯下来放手里掂一掂,感觉同样挺压手。   这时,对面那一半也有人挖到了一窝,李震士起身走过去细看。   这窝也是七个,个头较为均匀,每个大小都和李震士手中的差不多。李震士也扯下一个掂掂,重量相差无几。   几人回忆着刚才良田里那红薯的个头,都异常惊喜:“还以为大小会差上一半,现在看,只要肥下够,差别没有那么大!果然砂壤也种得!”   李震士心中很高兴,但还是谨慎地道:“光看一个两个还不能下结论,得都挖出来比才算。”   只是,话音里的笑意却掩盖不住。   李震士叮嘱一下几人小心挖掘,自己也正要回去继续。却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引得几人都望过去。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宫中内侍服的人在路边勒住马,翻身跳下。李震士对他有些印象,该是负责通传的内侍。   那内侍一边唤着“农学令”一边大步走来,到得近前,急声说:“李令,圣上唤你即刻进宫面圣!”   李震士身上还穿着方便下地的短褐,闻言扔开工具,双手在衣服下摆随意擦擦,同时回道:“我这就回庄子更衣。”   内侍连忙说:“不用换了,也不用回庄,就骑我这匹马回去!圣上让你越快越好!”   李震士听见这般急,就抓起刚才的两只红薯揣进怀中,几大步走到路旁,一边接马一边道:“我的驴在庄子里,内侍可骑它回去,顺便再给圣上带上两颗土豆和玉米。”   内侍应着好,催着他上马,直看到人骑马走了,才放下心来。   李震士一路跑马,进城门、过御街,直到皇宫南大门才停,跳下马来接受御卫检查,再疾步往永昌殿而去。   现在才进午时,李震士料想姬安刚开完政事堂的会,去到书房果然见到天子亲信内侍关忠。在关忠通报之后,跟着他一同进内间。   书房里不仅姬安在,上官钧也在,两人都在翻看着什么,地上还摆着几口装满纸的木箱。   李震士上前行礼。   姬安上下扫他一眼,笑道:“从地里来的是吧,快坐。关忠,给李卿上杯茶。”   李震士谢过座和茶,一路赶回来的确口渴得紧,也就不客气地灌下一杯。刚放下杯,发现关忠捧来一本册子,又连忙接到手中。   说是册子也不太准确,只有左上角缝过一针,将纸张都钉在一起不散开,内容则是他早先上呈姬安的冬油菜种植图解。   先前姬安批阅过冬油菜推广奏疏后,就先给了农学署冬油菜的种植手册,让李震士在江南挑几个地方,做好准备教导人种实验田。   经过河关那一番种植教导,李震士和众下属算是积累了不少教人的经验。他和下属们就根据种植手册一同改编出这份图解,力求不识字也能看懂,以便更好地辅助教学。   姬安翻看完,将图册放到桌上:“还好你们准备得早,我就早早让人先雕了版。这几箱是赶着印出来的第一批,总份数写在你手上那本的最后一页,你回去算算够不够用。若是不够,明日找人传个话,我让人继续印。”   李震士听到此,吃惊地问:“陛下的意思是……”   姬安:“江南两路遭水患,你该知道吧。”   李震士点下头,他还知道田守朴被紧急派往沧阴县上任了。   姬安:“我要在损失严重的那些县推广冬油菜,这样明春收了菜籽便可有收入,不至于要熬到秋收去。”   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叠纸让关忠传过去:“这是后几期《旬报》要刊发的文章,详细写了此事,你回去慢慢看。”   李震士面色一肃,连忙问:“不知一共有多少个县?”   他最近都扑在皇庄上,朝议一直请假,对江南水患了解并不深。   姬安叹息道:“农学署的任务很艰巨——共十八个县。”   李震士听得心惊——十八个县,就是近九百个村!   姬安:“时间紧迫,你们是赶不及每个村都去了。我已发去通知,让各县做好准备,召集各村来县城领种之时一同听指导,过后你们再挨村查看。”   李震士应道:“臣回去就召集人,明日便出发,路上商议如何分派人手。”   红薯是三种新粮里最后收的,他本也打算收完红薯就带人出发,现在不过是提早几日走而已。   只是原计画的精细指导只能变成粗犷指导,对连官员带庄户只有不到六十人的农学署的确是一大考验。幸好这回指导的都是有多年种植经验的农人,又有图解手册辅助,应当不至于太慌乱。   姬安续道:“还有一事,贷种需要你们把关。我知你们人手不多,另派王晦带一队内侍辅助。详情我已和王晦交待清楚,你们坐空的大漕船南下,走得快,一路上他会给你们做培训。等下关忠会领你去找王晦。”   李震士应了是。   姬安再让关忠传去一张纸:“这是户部那边刚整理出的数据,我会按着各县的地分配种子数量——减去士绅的免税田亩数。具体到每县之内的各村,你们和知县看着协调,优先保证给村民的地。”   李震士再次应是,又犹豫着问:“这次的种子……”   姬安:“还是刘叔圭去送。他要跑遍十八个县,早几日便已经出发了。”   李震士瞭然地点下头,看姬安没再有吩咐,想起怀中红薯,掏出来用衣摆擦了擦:“这是臣刚从砂壤地中收的春薯。”   姬安一愣,打量一下关忠拿过来的两只红薯,笑道:“个头不小啊。”   李震士也放缓了神色:“良田里的还能再大些,产量实在让臣惊吓。臣还让通传的内侍顺道带点土豆、玉米回来给陛下与大司马瞧瞧,个头都不小。   “原本这三种都是署里众人亲自收,不过明日要走,今日是收不完了,只能让庄头安排人接手。臣会交待他如何过秤记录,待全部收完,会将产量报于陛下。”   姬安:“行,那你现在便去和王晦商量一下明日出发之事。这几箱子图册王晦这边会带上,你就不用管了。”   李震士就站起身,刚要行礼,忽听上官钧问:“你估算的红薯亩产有多少。”   他微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却是谨慎地答道:“下官只看着挖出几窝,没全挖出来之前,实不敢擅言。下官会让庄头先安排人收红薯,还请大司马耐心等上两日。”   上官钧见他不肯说,倒也没勉强,只挥手让他赶紧去忙。   待李震士跟着关忠离开,上官钧掏出手帕,包着一只红薯拿起翻看片刻,再掂一掂,看向姬安:“我记得当时陛下说——亩产说出来能吓死我。”   姬安冲他一笑:“别急嘛,过两日就能知道了。”   又转话题似地说:“今晚我们就把这两个烤了吧。哦,还有土豆和玉米,也一并煮了,试试味道和百宝囊给的有没有差别。”   上官钧跟着回想起上回烤红薯的焦香和微甜,也感觉颇有些怀念,点头应好。   *   过了两天,姬安正在看着奏疏,上官钧突然进来了。   他向姬安颔首示意,就迳自在桌旁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奏疏打开。   姬安奇怪地问:“二郎有事?”   上官钧:“等着听能吓死我的产量。”   姬安失笑:“我没听到人报庄头今日要来啊。”   上官钧:“他会来的。”   姬安:“?”   随即恍悟:“你让人去催了?”   上官钧没说话,端起洪大福倒的茶喝一口。   姬安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二郎怎么突然在意起这个了,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打紧。”   上官钧:“我看陛下爱吃那三样,早日称好记好,陛下就能放开了吃。”   姬安狐疑地看看他——总觉得这只是个藉口。   这时,洪大福进来禀:“陛下,皇庄的庄头求见。”   姬安就将人宣进来。   庄头还是头一回进宫,颇有点战战兢兢,行礼时膝盖都有些发软。   姬安照例赐了座,暗暗看一眼依旧在看奏疏的上官钧,含笑问庄头:“来报哪一样的产量?”   庄头掏出张纸:“回、回陛下,只称了土豆和红薯的……麦子和棉花还在收……玉米要等地都收完了,才有人手剥粒,且要晒干才能称重……”   姬安点点头:“玉米计产量是要麻烦些,那就先说说土豆和红薯。”   庄头咽口口水,盯着手中的纸,紧张地道:“土豆……良田三亩共收六十五石,平均亩产约为……二千六百斤……”   姬安听到上官钧手中的奏疏响起轻微地哗啦声。   站在一旁的洪大福惊得抽口气,禁不住脱口问:“你说多少?!”   庄头:“二、二千……六百……斤。”   姬安淡定端茶:“继续说。”   庄头继续:“土豆,砂壤三亩,共收五十三石,平均亩产约为……二千一百斤。”   姬安瞟一眼上官钧,见他终于放下奏疏,抬头看向庄头。   庄头虽然没有抬头,但不知是不是上官钧的目光犹如带着实质重量,庄头将脑袋垂得更低些,再次紧张地咽口口水。   不过,这回却是一口气报完了红薯的数据:“春薯,良田三亩,共收八十石,平均亩产约为三千二百斤。砂壤足肥一亩半,收三十六石,平均亩产约二千九百斤。砂壤少肥一亩半,收二十二石,平均亩产约一千七百斤。”   上官钧看一眼姬安,再转回去盯着庄头:“确定没有错?”   庄头听着这句像是责问的沉声,蹭地一下站起身:“没、没有错,庄里好多人盯着一块过的秤,好几人同时算的数……而且前后过了两遍秤,数字相差都不大……”   姬安笑着安抚他:“别怕,坐吧。”   又吩咐:“大福,把那张纸拿过来。”   庄头一边递给洪大福,一边忐忑地道:“陛下……小的不、不会写文章……就只记了数……”   姬安:“无妨,有数字就够了。”   他接过来扫一眼,就递给上官钧,又问了一些小麦和棉花的情况,听着一切顺利,就让洪大福领庄头去领今日跑腿的赏钱。   分隔外间的拉门重新关上,上官钧才放下纸,却是问:“玉米亩产有多少。”   姬安笑道:“玉米没有那么夸张。土豆和红薯个头大,称的还是湿重,尤其压称。玉米去了中间的棒子,再晒干,就轻多了。按种植手册所写,约摸也就是四五百斤吧,和稻麦差不多。”   上官钧回想一下玉米地:“坡地上的也能有这个收成?”   姬安:“玉米耐旱,应该……差别不大?”   上官钧神色颇有些复杂:“当初我随口说亩产上千斤,没想到竟然还远不止千斤……”   姬安:“要不怎么叫高产粮种嘛。”   心里却是觉得这产量还是少了。他印象中的红薯亩产能有五千斤以上,土豆也能有个四千斤,只能说这个时代的肥可能还是不太行。   还好他每次拿出种植手册时,都会让系统把手册中的预计产量砍上一半。这样结果就不至于让人失望,能有超出还会是惊喜。   这时,上官钧又问:“土豆、红薯在良田的亩产能达二三千斤,为何陛下只打算作为辅助粮食来推广?”   姬安:“那两样吃多了不太受得住,还得是稻麦才养人,要掺着吃。而且,稻麦换了新种,产量也会提升。”   上官钧:“但见识过这两样的产量之后,怕是民间会自发地多种。”   姬安:“所以粮税上得卡一卡,剩下的就让百姓自主调节好了。”   上官钧略点下头,再次直视着姬安:“按照种植手册,稻麦的亩产又能有多少?”   姬安眨眨眼:“先保留一点悬念,二郎可以期待一下。不过,有了那二三千斤在前面打底,稻麦的产量应该不会再吓到你了。”   上官钧:“不会也上千斤吧?”   姬安失笑:“带杆子称就能上。”   从土豆和红薯的产量看,以这个时代的肥力,想要稻谷亩产上千斤,姬安估计得用上杂交稻。但杂交稻不能自留种,拿出来没有意义,总不能年年靠他买种子。   说笑完,姬安又感叹道:“我担心的是冬油菜,关系着十八个县呢。不过,能有这三样新粮种的成功例子在,想来冬油菜应该不会差多少。”   上官钧听到他这句,目光不由变得温和:“陛下如此费心为江南百姓经营,必能有个好结果。”   ○●   沧阴县,如今天总算放晴,水也已经退去,原先涌来县城的灾民都已回了村。   县衙当中,新任知县田守朴正带着县丞和书吏们在忙碌,连县尉也没被放过,只要识字的都给抓了来。田守朴甚至把妻子也拉来帮忙,紧张地为接下来的贷冬油菜种整理数据,尽量做好前期准备。   午时,厨子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禀道:“知县,饭好了,可要先用饭……”   田守朴抬起头:“啊,那就送上来吧。各位,先吃饭,吃完再忙。”   众人闻言,一边放下笔揉着手腕,一边相互道着辛苦。   田守朴向众人拱下手,带着妻子苏氏转去另一间房用饭。   厨子送上菜来,苏氏洗了手却没落座,待厨子出去,便走去关上房门。   田守朴听见动静看过来,不解地问:“怎么了?大中午的,天又不凉,开着门不更透气些。”   苏氏回来坐了,拿起碗筷,边吃边说:“我没看新一期邸报,可有登冬油菜的事?”   田守朴:“还没,我猜可能要等下种了才会登,免得再有变化。怎么?”   苏氏抬眼看他:“那就是说,种冬油菜的事,只在朝廷下发的公文当中?”   田守朴有些反应过来了:“但这事也不可能瞒得住,这么多人都在忙。”   贷种要审查,天子的旨意还是优先贷给自耕农。   这几日他们在忙的,就是整理沧阴县下四十二个村子的田地信息。每户多少地、多少人,能不能种得来,若是种不来又可以找哪些人佃种。   冬油菜合适的下种时间在八月下旬到十月上旬,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八,等农学署的人来到怕是还要六七日。时间很紧,若是在审查阶段被拖延,很可能就要错过最佳下种时期。   所以,哪怕田守朴明白越多人知道的事越不可能瞒得住,也必需发动所有人手来处理工作,才能保证种子和农学署一到,就能让各村领回去下种。   田守朴给苏氏夹一筷子菜:“可是你听说什么了?”   苏氏:“没有。但,我们刚到那时不是赴过华家办的宴席,后来好几家娘子给我下帖子。当时我推说舟车劳累,都没有去,只收了些薄礼,也回了相应的东西。可这两日,又有好几封帖子递到家里来。”   田守朴奇道:“朝廷的文书衙里众人都看过,他们既能打探到冬油菜的消息,还找你干什么。”   苏氏:“当然是想疏通到你这里,把种子给他们啊。有好东西谁会不想要呢。”   田守朴想了想,却是说:“不对,他们又不缺粮,没有必要非种这冬油菜。待明春收了菜籽,说不得油价都要降一些。他们的目的不是要种子,应该是……阻止我把种子发下去。”   苏氏听得不解:“啊?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田守朴:“结果是一样,但起因不一样。他们要种子不是为了自己种,而是为了不让百姓种。”   苏氏慢慢转过了弯:“我知道了……想让百姓走投无路,才会卖田地。”   田守朴轻叹口气。   苏氏担忧地看着他:“那你不就等于和他们完全顶着干。”   田守朴:“这个我倒是一早就有了准备,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的安危……”   梦里的水患成了真,哪怕他自己的情况不一样,也让他禁不住对往后产生担忧。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田守朴:“进来,门没闩。”   门被推开,是个差役,递来一张帖子:“堂翁,有人找您。”   田守朴接过,打开一看,连忙起身问:“来人呢?”   差役:“在花厅喝茶。”   田守朴转向苏氏:“刘相公到了。你慢慢吃,我去接待人。”   苏氏起身给他整整衣:“去吧。”   田守朴快步往花厅走,进厅就见到刘叔圭及两个随从,作揖道:“刘相公辛苦,下官恭候多时了。”   刘叔圭放下茶杯,起身笑着回礼:“田知县,仓房可已备好。”   田守朴应过一声,又问:“下官让人送上午饭,用过饭便过去?”   刘叔圭:“不用,我路上已经吃过,现在就过去吧。走过你这里,我还要马上赶往下一县。”   时间紧,任务重,两边也不多客套。田守朴身子一转,领着刘叔圭出去。   四人上马出衙,田守朴将刘叔圭带到早已准备好的存放种子之处。   田守朴曾听李震士详细讲过河关稻种是如何送的,此时自觉地没跟进去,只等在门外。   不过片刻工夫,刘叔圭便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好了,我这便去码头搭船。田知县事忙,不必相送。”   田守朴笑着回:“也不差这一点点工夫,下官送刘相公出城。”   又问一句:“种子是明日天亮后出现?”   刘叔圭却摇头道:“圣上交代了,是九月十三的早上。那时农学署的人也该到了。”   田守朴:“刘相公可知能有多少种子。”   刘叔圭:“圣上说,会按着户部那里留的田地数来算。我出京时户部还未整理出数据,是以我也不知。”   说完,续道:“另外……”   刘叔圭示意田守朴附耳过来,低声交待过几句。   田守朴略略点头,也低声应着。   随后,两人重新上马去到城门口,互道珍重,刘叔圭便带人出城去往码头。   田守朴目送他走远,拨转马身,又不自觉地往仓房方向望去一眼——那里,即将出现全县的希望。 第172章 贷种   九月初十,天刚蒙蒙亮,牛背村就已经起了炊烟。   孙铁牛爬起床,出院子囫囵洗漱过,再回到屋里,妻子夏氏已经端了糙米粥上桌。   他没坐,端起那碗稀粥咕噜噜地灌下肚,放下碗抹抹嘴。夏氏走过来,递给他装好水的水囊,还有一只粗布小包裹。   孙铁牛将水囊绑到腰间,再接过小布包打开看看,就愣了下。   布包里是两团杂着糠和菜叶碎的糙米饭团。菜是自家屋子周围种的,万幸上回水没涨上来泡到。   孙铁牛往一间屋瞥一眼,小小声说:“怎么又准备了这个,不是说了,装两竹筒粥就好。叫水牛家的知道了,不得再嘀咕。”   夏氏翻个白眼:“嘀咕什么。你是去卖力气才有这个吃,不多吃两口昏在路上怎么办。她要想吃上,就叫孙水牛换你去。”   孙铁牛被妻子一堵,也说不出什么来。   县里的赈济粮五日一领,今日他要跟着村长去县里运粮。运粮的人卖了力气,回来分粮时能多得上一抓。公平起见,村长是分配村中青壮轮流着去。   但他弟孙水牛嫌那一抓不够耗的力气,不肯去。孙铁牛和他爹都觉放弃了可惜,孙铁牛就顶了孙水牛的份。这是孙家关起门来的事,他们兄弟说好,村长也就不过问。   马上要启程了,孙铁牛仔细揣好小布包,转身出门去。   等他走到村口,见到已经聚了不少人,把孔老村长和他大儿子孔仁、以及三辆牛车簇拥在中间。孔仁是每回都要去的,村里识字的都出去谋出路了,他是唯一留下的秀才,看告示、算数什么的都得靠他。   三辆牛车倒是分属不同家。牛背村是个杂姓村,虽然许多人家之间免不了有个亲亲戚戚,但并没有哪一姓独大,便是孔村长家也一样,因此村子里的大事都还算得上公平。   孙铁牛到之后再等过一会儿,直到人齐,孔仁招呼一声,众人就开始往县城赶路。三头牛慢悠悠地拉起空车,除了年过半百的老村长坐在车上,其余青壮都是跟在旁边走。   从牛背村空身往县城走,以这三头牛的速度,要走一个半时辰。回程拉上粮食更慢,得两个时辰。现在缺粮,众人都是对付个半饱,没兴致说话,只闷头走路。   孙铁牛一边走一边算着家里的钱粮还能撑多久。   牛背村临大河,修有水渠引水到田间地头,若是不遭灾,收成都还算不错。   去年是丰年,孙家交完粮税,存下来的粮能多上一些。但家里那么多人,去年他们兄弟的两个妻子还都又添丁又坐月子的,花用也不少。   只要朝廷停发赈济粮,他家里最多只能再撑上一个月。要是一家子都下地干体力活,就是只能半个月。   孙铁牛忧心忡忡。他恰好走在孔村长身边,就忍不住问:“村长,水已经退了,县里还能发多久的粮?田都已经整出来,是不是该尽早种些菜,总比干放着好。”   牛背村很少遭遇这种颗粒无收的大灾,孔村长也只是年少的时候经历过一次,此时回忆着说:“估计发不了几次了,差不多该换成发工钱让人做活。”   他把自己年少那次的经验说了说,周围人却是听得脸色发青——补堤坝、清河泥、修路,全是苦差事。像他们这种交夏秋两税的农户,是不会再被抽丁服徭役的,那些活他们都没干过,想想就害怕。   而且,一日干四五个时辰,却也换不到几个大钱,堪堪能煮锅稀粥,让一家子饿不死罢了。但再往后呢?   就有人嘀咕:“知县只说朝廷会发种,到底发什么种、什么时候发又不说。”   “对啊,再没消息,我可顾上不了。家里还留着点菜种,趁着还没结霜,总能出一茬菜,好歹有两口吃的。”   孔村长也不知,只能沉默。   一行人走到太阳升起,总算进了沧阴县城,来到发放赈济粮的地方。有到得早的村子已经在等,也有离得远、来得更晚的村子还没赶到。   孔仁去和书吏交涉领粮。   书吏道:“可以先领粮,但村长得留下来,知县今日有事说。”   孔仁一愣:“要留到何时?”   书吏:“待人齐了就说。照以往看,大概得到巳初一二刻。知县交待,村长大概得留一个时辰。”   孔仁就回来和村人商量:“就是约摸午初二刻能回程,到村子天还未黑。我爹腿脚不太好,要不留下一辆车等他,其余两辆先回去。”   孔村长却道:“那样粮不好分。”   最后商量一番,众人也想在县城里转转,有想寻活计的、有想买点啥的,就干脆都留下了。   众人先领上粮装好车,排好守粮的顺序,就散进县城中。   孙铁牛倒没想着找活计,沧阴县全县受灾,县城里不可能现在还有活计给人做。他没带钱买东西,只是既然有空,就去问了问粮价和种价,发现粮价涨了一截,各种种子的价更是涨得厉害。   孙铁牛叹口气,回到粮车边守着,换了旁人出去。   如此一直等到巳初一刻,终于四十二村都到齐了。便有书吏来招呼村长们过去,还说想去的都可一起。   孔村长和孔仁起了身,孙铁牛想了想,跟着起身——听不听的,见一见知县也好,他还不知道新知县长什么样呢。   众人见他起了,相互看看,也有些没轮着守粮的人跟上。孔仁回头看一眼,只小声叮嘱一会儿不要乱说话。   最后四十二个村荡荡浩浩一大群人,被领到县衙大堂前的那块空地上。空地上还沿墙绕着圈摆了许多张桌子,如果有人细心数一数,会发现正好也是四十二桌。   众人站好,不一会儿就见两个穿着官服的人走出来,身后跟着一队差役,还抬着一张桌子。   田守朴没在众人前方停步,而是示意差役让众人分开,直接走到人群当中。   差役将桌子放下,田守朴站到桌上,众差役再将桌子围起来。   田守朴放声道:“诸位围着我站,让各村村长都站在最里圈。如此能有更多人听得清。”   各村百姓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官,颇有些新奇,很快在众差役的指引下都站好。   田守朴看着众人准备好,就继续说:“先前我让各村整好田,说朝廷会下发种子,今日便是要详细说这事。一会儿大家先听我说完,有什么问题,我说完之后再一个个问。”   确认众人都听清了,他就把种冬油菜的事仔细说过一遍。   期间人群里就已经忍不住低声议论,等田守朴话音一停,就有人喊:“从没听说过有能越冬的油菜,真的能种出来吗?种不活怎么办?”   田守朴:“这个按村算,如果一整个村的出苗率低,朝廷会有补偿。朝廷的赈济粮会发放到春耕才停,如果出苗率低于七成,会多发一个月粮,低于六成,多发两个月。”   这话一出,四下里的议论声一下变大。   “赈济粮竟然发到春耕?!”   “那这个冬日就不怕饿死了!”   “要是这样,好像是可以试种一下,反正冬日也种不了别的什么。”   又有人大声喊:“知县,油菜虽然养田,但一下收这么多菜籽,县里又没那么多榨油作坊,卖不掉怎么办?”   田守朴等过一阵,让差役敲锣示意众人安静,继续说:“到时朝廷会寻油商来收菜籽。”   孔仁站在前排,接着问:“那么多菜籽,必会被压价,若是卖的钱撑不到秋收?”   朝廷文书上只说会给公道价,田守朴对此也心中没底,不过他紧跟着说到了重点:“今年天灾,圣上仁爱,特许我县明年粮税减半,还可用菜籽充粮税。前头交了菜籽,后头种的粮食自家就能多留些。”   顿时再次掀起一顿议论浪潮。   “还能有这种好事?”   “可就算能抵税,到时断了粮要吃什么?我记得开过花的油菜不能吃吧?好像说会有毒。”   “要不村子里自己榨油,运出外面去卖……”   “你当榨油那么容易啊!”   不过,也有心中想得清明的人。   孔仁对自己村的人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比以前做活领工钱要强,种田我们毕竟熟悉。种一茬冬油菜,至少把田养过一轮,今年种过稻的田明年也能继续种稻,明秋就能收更多稻谷。   “以前那样做一日活只够吃一日,还没人手下地。现在赈济粮发到春耕,还能有菜籽可以抵税。哪怕后面要举债,也能少还上一段时日的利钱,便是卖地也能少卖上几亩。”   周围人听了,寻思一番,感觉的确是这么个理,纷纷点头。   田守朴又等过一阵,再次敲锣让众人安静,继续说贷种子的条件,最后道:“现在村长到书吏那里去确认各村的田地情况,这个过后朝廷要覆核的,不可造假。另外,村里要是有寻佃户的和寻地的,这几日可早做准备。”   他边说边伸手,往外滑过一圈。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挨墙那排桌后,现在都坐着一人。差役开始指引,喊着哪个村子的到哪张桌,各村也就渐渐分散开去。   田守朴跳下桌子,先去了自己家乡那个村子,和村人说说话。他原本在村子里人缘就好,此时那村来的人都围着他又问了些问题,田守朴耐心地一一回答了。   牛背村的桌子和那村相邻,两边队伍离得不远。孙铁牛发现了,悄悄靠过去听,直到田守朴劝那边赶紧去确认,才走回自己村的队伍里。   刚回来,就听有人唤他:“铁牛,正好到你家里了,你快过来。”   孙铁牛连忙上前去,听书吏将他家的丁口和各等田地都念完,点点头:“没错。”   孔村长在保人一栏签了字,孙铁牛既在场,书吏就让他先按过手印。   书吏一张张念下去,有条件不符的就另放到一边。   突然,有人气愤地嚷道:“怎么说我家没地?我家有啊!我家十几口人,没地吃什么!”   村里人彼此熟悉,也七嘴八舌地说那人家里的确有地。只有孔仁目光闪了闪,嘴巴动动,但没说话。   田守朴听见这头特别吵嘈,过来问:“怎么回事?”   书吏回禀过他。   田守朴看向那人:“你家的地,是不是给了哪位举人。”   举人有免税田亩数,一些贫苦出身的举人以前没多少地,一旦中举就会有人向其献地,做其佃户。如此这些地不用纳粮税,举人向献地的佃户收取比粮税少的粮,佃户家里就能多留下粮。   当然,这其中还要看举人品性如何。不乏有人拿到地,过上几年就翻脸不认,收的租子比粮税还高,那时送地的人家也只能自咽苦果。   田守朴以前中举之时,自然也有许多人寻上来,不过他原本有些田产,还剩的份额不多,就都没有应。但此时一听,立刻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果然,众村民怔愣片刻,就有人先说:“对哦,你家的地早就都给了吴举人吧!”   那村民傻了眼:“那……那我家就没种子了?”   田守朴:“有免税田的,说明家里存粮多,不在需要朝廷赈济的范围之内。你家把田给了举人,往年自留粮多,朝廷自是优先给旁人。”   牛背村这里刚才吵嘈,不少村子都有人过来看究竟,此时听得这话,纷纷叫道:“对对!是这个道理!”   那村民哭丧着脸:“那我家怎么办?家里的粮也吃不到明年秋收啊……”   田守朴:“看哪户家里有地却不够人手种的,回去便赶紧商量佃别人的田吧。”   孔仁顺势问:“敢问知县,这定契佃种,要如何分收成。”   田守朴:“出田人家先拿三成,剩下的按出力人数平分。”   先前那村民就心疼地抽气——先少三成啊!   田守朴再道:“不过,若是种子贷完还有剩,余下的也会酌情往外卖。到时你可以留意着。”   孔仁对他拱拱手,又去催那村民。那村民苦着张脸,跟着谢过。   如此热闹了一个时辰,各村终于都确认完毕。   田守朴挨个村叮嘱:“九月十二拉上车来县城,农学署的人会先教大家如何种这冬油菜。当日在县里住一晚,衙里会包一顿晚饭,并且安排几间脚店给休息。九月十三一大早便分种子。”   众人听到还有人来教种,都觉得有些新鲜。不过,只冲管一顿饭,来住一晚就不亏,自是纷纷应好。   随后,各村都不敢多耽搁,赶紧启程回村。   田守朴也长吁口气,返身回衙后的住处。   进了屋,妻子苏氏给他倒上水,他灌了两杯,先问:“他们回来了吗?”   这是在问家里不多的几个仆人。   苏氏点头道:“刚回来,说是都没发现什么异常。”   田守朴小声嘀咕:“有点奇怪,太过平静……”   苏氏:“种子都没有见着呢,有动作也不会是现在吧。你这忙出一头汗的,我让人打水,你洗把脸,把官服换了。”   田守朴想不到什么,也就压下疑惑,应了声好。   *   日头西斜之时,牛背村众人回到村子,远远就有许多村人迎上来。今日他们比以往回来得晚许多,村子里自然是非常担心,而且也等着分粮。   孔村长见村里各家各户都来齐了人,正好趁着这个时候,让孔仁把种冬油菜和贷种的事详细说了,确认各家都明白,才开始分粮。   自然又是好一番的热闹,村民们一边分着粮,一边和相熟的人议论冬油菜。   孙水牛和以往一样推了辆小车来,孙铁牛和他一起将自家分到的粮扛上车,最后拿裹过饭团的布到孔仁那里领了多的一抓,兄弟两人就一同回家。   家里,妯娌俩已经做好晚饭——飘着一点菜叶的稀粥。   孙家家中一共住着三代人,孙老汉夫妇和两个儿子夫妇,以及几个年纪尚小的孙辈。此时一家人在小院中围着桌子,就等两兄弟回来。   见到小车上的粮食,家中大人们都明显松了口气。   孙铁牛看桌上除了粥,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像是药,就问:“这是什么?”   夏氏回道:“华家今日请了郎中到村里义诊,还发了说是防疫的药。我们都喝过了,也给你领了一碗,晚点你也喝。”   孙铁牛不解:“防什么疫,没听说哪里闹了疫啊。”   先前刚开始发赈济粮时,县里也安排过郎中来义诊,还免费给了些药。不过牛背村没被泡,生病的人不多。   夏氏:“说是除湿气的,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孙老汉插话:“人回来了就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众人很快喝过粥。   孙铁牛把孩子们赶去玩,接着将今日在县里得知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不过,他说完,却发现家里人似乎不怎么吃惊。   孙水牛开口:“哥,你准备种那个冬油菜?”   孙铁牛又把孔仁那番分析说了,再道:“我觉得孔大哥说得有理。先种着吧,到时再说,至少也能顶税粮。”   孙水牛的妻子丁氏回一句:“光顶税粮不顶肚子有什么用。”   不过被孙水牛瞪一眼,她就闭上了嘴。   孙铁牛不好和弟媳说什么,只对孙老汉道:“爹,朝廷不可能一直发粮,总有停的一日。如今冬油菜是条路子,不然还能种什么?”   孙老汉抬眼看他:“今日华家来人,还在村里说了件事——他们愿意出钱收朝廷发的种子。”   孙铁牛一愣。   孙水牛接话道:“油菜不知道能种成什么样,但卖了种子,就肯定能有一笔钱买粮。”   孙铁牛皱着眉想了想,开口说:“不能卖。这种子是我们贷的,不是白拿。收成之后,还要还回等量种子。要是卖了,拿什么还。要是还不上,地可就要被朝廷收去了。”   孙水牛:“华家地多,他们会种,到时给我们种子还贷。”   孙铁牛:“你信?他们图什么。”   孙水牛:“我原也这么想,但刚才听你那么一说,觉得这买卖也做得。哪怕华家不给回种子,地被朝廷收去,不也是优先佃给我们种。等到了秋收,还上前账,地也就能拿回来了。”   孙铁牛眉头皱得更紧:“华家出多少钱?”   孙水牛说了个数,听着很高。   孙铁牛却总觉得这事不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又问:“你算过没有,这钱能撑到秋收?”   孙水牛:“肯定不宽裕,但至少不会饿死。”   孙铁牛看向孙老汉:“爹怎么想?”   孙老汉没做声,明显也是在犹豫。   倒是夏氏开口说:“我觉得不该卖。庄户人家,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才是最踏实的。”   孙铁牛转眼看向妻子,点点头:“我和细娘一个想法。”   丁氏撇撇嘴:“那得种出来的能吃饱肚子才能踏实,以前谁听过能越冬的油菜,鬼知道能种出什么样来。早点拿了钱买了粮,才是真踏实。”   夏氏顶她:“然后把地给朝廷?地都不在自己手里了,还踏实什么。”   丁氏顶回来:“你信朝廷说的冬油菜是好东西,我信朝廷说的以后把地还回来,不都一样。”   这时,孙老汉咳了一声,妯娌两个才停下嘴。   孙老汉看看两个儿子,说:“这样吧,家里的田分成五份,我和你们娘占一份,你们两兄弟夫妇各占两份。等种子领回来也这么分,你们各人处理各人的。   “还有,明日都跟我去找村长立个字据,以后我们家就这么分地。等我和你们娘死了,那一份你们两兄弟平分,现在分过的两份就不再动。”   丁氏一听,快嘴道:“那要是明春真断了粮,可不要找我们接济。大哥要是卖菜籽赚到大钱,我们也不会眼红。”   孙水牛这回喝斥了她一声,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也是这个意思,问孙铁牛道:“哥,你觉得呢?”   孙铁牛看一眼妻子,见夏氏点头,就说:“行,那就这么办。”   大事终于厘清,天也全黑了,一家人各自回屋。   孙铁牛暗暗叹口气——自家就两兄弟,还算人口简单的,都闹成这样,也不知道村里多少家会鸡飞狗跳。   ○●   江南众知县在忙着布置冬油菜种子事宜,与此同时,京里的姬安也陆续收到江南急报。   户部记的田地数据并不详细,只记载每县多少地,其中免税的又有多少,用于计算每年税收。   姬安就传了令,让那十八个县给自己上一份详细数据。而且为了少过几个部门,尽快交到自己手中,还是让下面通过给上官钧写信的方式报。   黄义得上官钧吩咐,一有信便给姬安送来。现在姬安看着手中几封信,眉头都要打成个结。   上官钧进屋见着,奇道:“陛下在看什么,如此愁眉苦脸。”   姬安把那些信放在小案上,向他推一推,示意他自己看,叹道:“江南的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上官钧在榻上坐下,拿起来快速扫完,瞭然道:“陛下是指大量的佃户?”   姬安点点头。 第173章 粮价   前朝末年动荡之时,因历朝政治中心都在中部偏北,俗称“中原”,这一片地区的争斗就尤为激烈,打得越来越地广人稀。大盛开国之后,权力洗牌较为彻底,许多地方都给百姓重新分过土地。   而江南地区有长江天险,局面相对平稳。高祖皇帝兵到之时,不少江南豪强主动投诚。凭此功劳,江南变动不太大,多数土地没有进行再分配。   江南那地方气候适宜,水资源丰富,粮食产量高。哪怕后来一部分豪强慢慢被清算,但社会安定、丰衣足食之下,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科举出人投地,江南的士绅阶层也就不断在壮大。   有了钱,就买田。在农业型社会里,这是个千百年不变的普遍认知。   在前朝遗留的基础上,大盛开国至今,土地兼并虽还没出现过高峰期,但也一直在悄悄进行中。   姬安现在看到的各县数据,粗粗算起来,自耕农手中只掌握着六到七成的田产。如果把大地主手中的隐田再清算出来,这个比例还要缩减。   大地主手中那么多田,当然是由大量无田或少田的佃户在耕种。这个群体的数量,和自耕农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姬安想的“三方定契佃种冬油菜”,就是为这些佃户考虑。“出田者先取三成”,听起来占去不少,但种地全是佃户出力,也就是七成全拿。这个比例,比多数佃户以往交给地主的比例要高至少一成。   但这个想法能实现的前提,是大地主阶层都乖乖听话不做妖。   姬安当然设想过江南士绅不配合的情况。   事实上,姬安百分百确定,地主和佃户必会在私下另有约定分成。在这个关系当中,地主是强势方,佃户为了今后还能佃到地,只能低头。就看这个私下约定的分成,给不给佃户留活路了。   而姬安特意提出的“三成”,意思就是摆出个态度——朕知道你们会有猫腻,但不要太过分。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三成”,真要被逼得走投无路,佃户可以把地主告上衙门。   姬安原本想着,自耕农这边是大头,先得保障这边的利益,回头再想想怎么帮扶一下佃户那边。哪知现在一看具体数据,居然两边人数相差不大。   他颇有点头疼地捏捏眉心:“事前没了解透情况……士绅家中免税的田亩没有种子,隐田没有种子,我估计这一回对佃户的压榨会比以往更强。”   其实姬安倒不是非要不给免税田分种子,而是他手头的能量和国运值能买到的数量,不足以完全覆盖十八个受灾县,只得有所舍取。   上官钧将两人中间的小案搬开,挪到姬安身旁,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伸手给他按揉着太阳xue。   同时安慰道:“士绅手中那么多田,他们总需要有人给他们种。陛下能帮着自耕者不沦为佃户,那他们就不能把现有佃户逼死。陛下能扼制此次天灾后的兼并,已是非常不易,不必过多苛求自己。”   姬安给上官钧按揉得渐渐放松,发出一声舒服的低低喟叹,闲聊着问:“二郎去过江南吗?”   上官钧:“以前陪先帝和姑母去过三四回。”   姬安:“都去了哪里?”   上官钧报了几个地名,是繁华的陪都,和一些名胜之地。   姬安听得心痒:“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看看……”   上官钧柔声道:“江南和岭南不同,有水路相通。秋冬之季多西北风,六日便能到宁安府,回来也只要十一二日。陛下若想去,倒是可以安排。只是受灾之地现今忙乱,不好接待陛下,陛下就不要去那里了。”   姬安心里算了算,来回就占去近二十天。好不容易去一趟,在那边总得住个八天十天的,前后就要离开一个月。   他问:“一个月,京中不会有事吗?”   上官钧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宁安作为陪都,不管是警卫布署还是消息传递,都有立刻可启用的预案,而且和启阳的联系也很紧密。陛下若是不放心谁,还可以带在身边看着。”   这也是他现在同意让姬安去江南,却绝不同意去岭南的原因。   姬安听得心动,仔细想了想:“那……过年假长,我们过年去一趟?”   已经来到这时代一年半,虽然启阳是大盛最繁华之地,但他也想着出去看一看别处了。   上官钧:“陛下可让群臣十一二月时抓紧着些,如此十二月中启程,在宁安过年,元宵之后动身回来。”   姬安给他说得心向往之,一抬手,揽上上官钧脖颈,仰头吻在他唇上。   ○●   九月十二,牛背村的清晨和以往一样,天刚蒙亮就炊烟四起。   自从前几日在县城里得了知县的准话,又有华家要买种子的消息,村民们的心总算安定了些许,都忙着继续整田。春季的油菜他们种过,虽说种得不多,但也算有经验,这冬油菜想来差别不会多大。   当然,也有不少人家里像孙家一样,为卖种还是自种起过争论。不过闹出到村长家里立字据分田地的,就只有孙家。孙家自己不会往外传这话,但消息总还是悄悄走漏了。   卯正时分,孙铁牛来到村口集合,就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只当不知,站在牛车旁等着出发。   尽管上回知县没说今日要几时到,但孔村长还是决定早一些的好,就定下比平日领粮晚半个时辰,反正在村里也没什么事。   再等过一会儿,人齐了,一行人依旧赶着牛上路。这回的青壮比以往少,倒是多了好几个年长的老庄户。   孙铁牛还背着三匹这几日织好的细布,顺便进县城换些钱,再买些粮回去。   走出村子一段,队伍开始渐渐拉长些许。或许是现在心中有了点底,这次众人普遍心情好不少,就有兴致和相熟的人聊聊天。   也有和孙铁牛关系不错的靠到他身边,是表兄弟两个。   表弟小声问:“铁牛,你家真分地了啊。”   孙铁牛没做声,不过微点了下头。   表兄道:“肯定是为着卖种子的事吧,我就猜到他弟会想卖。”   表弟又问:“那你弟究竟卖不卖?”   孙铁牛:“我不知道他,但我会种。”   表兄往牛车上努努嘴:“我家也争好几天了,我爹现在还没拿准主意,说等听听怎么种再说。”   他爹是这回去县里的老农之一。   表兄转去问表弟:“你们家呢?”   表弟:“可能会卖一部分吧,卖多少还没决定。”   孙铁牛看看他二人,突然说:“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华家为什么要买种子。”   表弟:“不是说免税田没种子嘛,他们不买怎么种那些田。”   孙铁牛:“华家种什么不行,他们家又不缺粮。”   表兄边想边道:“你这么一说……他们会不会得到了什么消息,知道这种子是好东西?要是这样,倒是不该卖了啊。”   孙铁牛说不上来,就总是觉得这事不对。   一行人聊着天走到沧阴县城,城门口还有个差役接引。先领他们去一处像是仓房的地方放车,再领他们到分配的脚店,牛也在店里安顿好。   脚店是平日里给人休息吃饭的地方,也能住宿,都是大通铺。县衙只包了地方给住,白日不包吃,店家问要不要做饭。但遭灾的时候不比以往,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众人自然都自带着。   时间还早,孙铁牛先去卖布。   沧阴县是附廓县,县城规模不小,不过孙铁牛从小来过多次,还算熟悉。他先去了常去那家铺子,发现布价跌了。   以往他们这种农家细布的收购价,基本在每匹八十到一百文之间浮动,依品质优劣增减一些。现在竟已经跌到五十五文一匹,快少一半了!   掌柜叹气道:“今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为了买粮,好多人都把家里囤的布拿出来卖,价肯定就是要跌的。而且已经跌过两回了,你现在不卖,往后说不定还得跌。”   孙铁牛心疼,谢过掌柜出了门。   他又走了四家,发现都是一样的价,最后干脆直接抱到粮铺去。   粮铺大概是最近见多了这种情况,夥计瞧他进来,就先说:“细布按每匹五十五文的价换粮,你若不愿就拿回去。东家定的价,缠掌柜也没用。”   孙铁牛没了办法,只得按这个价来。毕竟正如布庄掌柜所说,往后可能还要跌。   布价跌了,粮价却是涨了。   两日前他来看,平常最便宜的六七文一斤的糙米,涨到了十文。而今天,标上了十一文。   孙铁牛吃惊:“才两日,就又涨了一文钱?!”   掌柜回他:“全县都这价。灾年粮食肯定是要涨的,现在这价可不算高。”   旁边有个老妇人也来买粮,闻言叹气道:“的确是不高。我年少的时候遇过大灾,当时糙米曾经涨到百文一斤,吓死人。”   孙铁牛吓一大跳:“百文一斤?”   掌柜也说:“的确有过,但听说百文牌子没挂多久。”   老妇人点头道:“大概也就十几日。但后来下跌,是七十文一段、六十文一段地掉,最低也就掉到三十文,好像隔了一年才恢复正常。你不是县里人吧,听说下面村子有赈济粮吃。县里可是没有的,只能希望粮价涨慢点。”   孙铁牛看老妇人身旁还带着小厮,不像拮据的家境,不禁问:“婆婆,那怎么不趁着现在多买些。”   老妇人:“每户每日就只能买二十斤。”   掌柜道:“是。东家手里的粮也不多,要不限量,怕是很快就被一部分人买完,另一部分人就没得吃了。”   这时,夥计装好粮给那小厮,掌柜又给老妇人递上一本小册子。老妇人接过,领着小厮出门去。   孙铁牛的三匹布只换到了十五斤糙米。   他转身出门张望一下,见那老妇人还没走远,跑几步追上去,小声问:“婆婆,还想向您打听,是县里每一家粮铺都限量?”   老妇人看他一眼,小小声道:“不仅是都限,那些粮铺还说好了,只要在一家买过,别家就都不再卖。你刚才看见掌柜给我的册子了吧,县里人不管去哪家铺子买,都得带那个做登记,没有的就不卖。”   孙铁牛又是一愣,没想到竟然会卡得这么死。   老妇人看看四周,把孙铁牛扯到偏僻处:“你不是县里人,刚才看你没册子粮铺也卖了……要不,你替我多去几家粮铺买粮,我给你钱如何?或者分你一点粮也使得。”   但,旁边小厮抢先说:“老夫人,没用。刚才我就瞅见粮铺里有个夥计出去了,现在这位郎君的模样肯定已经传遍各粮铺。前几日对门方家就想过这样,没成,还被说再有下次就不卖他们粮了。”   老妇人只得遗憾地叹口气。   孙铁牛道过谢,与她分开,往落脚的脚店走去,一路上心就有点沉。他这两日也细细算过,按着华家出的种子钱,全卖了估计勉勉强强能凑合到明年秋收。   但粮价要是再涨呢?不说涨到可怕的一百文,就是涨到二三十文,日子就要打对折算。而且,每日限量,就意味着每日都要跑县城买粮。还有那册子,他感觉迟早他们这些村里人也得办。   孙铁牛回到脚店,跟还在店里的孔村长、孔仁等人说了下布价跌、粮价涨,还有每日限量的情况。   孔仁到底是秀才,知道得多些,安慰道:“朝廷会掌控粮价。要是高得厉害,必会调常平仓的粮过来,粮价自然就会回落了。”   有人问:“那么多个受灾县,都要赈济到春耕,到时朝廷还能有粮调来平价吗?可别我们卖掉了菜籽,有钱也买不起粮。一百文,太可怕了!”   孔仁当然不知道,只能说:“朝廷应该是先算过的吧。”   这个消息一下就将众人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又给压了回去。孙铁牛默默掏出竹筒,把装来的冷粥灌进肚子。   将近午时,总算有差役来叫:“可以过去听讲了,都跟我来吧。”   众人起身跟着他去。   还是上回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进门就有人发图册,孔村长得了五份。他们被带到分配的位子,听说可以坐,就直接坐在地面。孔村长将五份图册分了,众人相互挨挤着看。   “这画的……是教怎么种的吧,看上去和春天的油菜长得差不多嘛。”   “竟然还有这种东西拿,画得很仔细啊,一步一步的。”   “我先头还担心听了记不住,有这个可就不用怕了。”   孔仁放下书箱,取出笔墨纸砚,先将墨研开,等着一会儿做记录。   孙铁牛看完图册,伸着脖子四下张望,见每个村都有几本图册。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又感觉先前的不安变淡了点。   所有村子的人都到了,也都翻完不多厚的图册。这时,衙门里也传出脚步声。   孙铁牛就见田知县和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人一同走出来。   有差役敲下锣,喊道:“起身见过农学令和田知县!”   众人手忙脚乱起身,都对着前方两人行礼。   田守朴抬起手:“好了,大家都坐。时间紧迫,下午日头好,李令会尽量在下午讲完,大家认真听。若是哪里不懂的,提问之前先举手,不要直接插话,混乱只会浪费时间。”   他说了三遍,确认所有人都听清了,就将位置让给李震士。   还是和上回一样,李震士站在人群当中,差役们围着他坐一圈,再外围是各村百姓。   李震士一直讲到黄昏,终于把冬油菜由种到收都讲解完,尤其是前期的种子处理、下种要点。后面农学署下各村巡视之时,还有时间继续教学,但前期要是错了就很难补救。   不过,村人到底都是多年种地的,期间提问题什么的都很到点上,李震士感觉比上回在河关教那些边军要轻松不少。   这个时候,田守朴指挥着差役将县衙备的晚饭抬上来。很简单,每人两个糙米饭团,一碗飘着菜叶子的米汤。但对一直喝稀粥的众村民来说,饭团已经是好东西了。   田守朴和李震士没离开,往马扎上一坐,同样跟着众村民一同吃饭团。   孙铁牛这回坐在里圈,前面隔着一排差役就是两个朝廷命官。大概是田李二人的行为让人感到亲近,孙铁牛大著胆子问:“李令,您家里种过冬油菜吗?收成有多少?”   李震士咽下一口米汤,却没有答,而是笑着问:“你们看《旬报》不?”   江南的村子不遭灾时过得还不错,基本家家户户都会送孩子到学堂认几个字,不一定能看得懂多少,但名字和数字总得知道。在这种风气下,期期送到村里的《旬报》,自然大家都知道。   李震士看众人表情便知答案,继续说:“今年河关那边开了新田,你们知道吗?”   河关,是距离江南遥远的边关。江南的村民自己的生计都顾不过来,哪里会关心到河关的事。   不过,江南文风胜,每个村都有人正式进学,也总有人留在村里。这种时候,村长必会带这类人来做记录。这些人中就有关注得多的,比如孔仁。   孔仁接话:“我记得《旬报》上登过,河关开的田种的是高产新稻种。”   随后也有几道声音附和他。   李震士点头:“河关的田是军屯,就是我带着农学署的人去教导那些边军种田。你们猜一猜,那高产稻种亩产有多少。”   周围听到的众人都愣了下,相互看看,没敢说话。   孙铁牛胆子大,犹豫片刻,先说:“三百五?”   他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北方虽有能种稻的地方,但产量会比南方低些。加上新田和新手,哪怕是高产稻种,伺候不好也得不了多少。   江南都种稻,这里的人对稻谷产量都熟得很,三百五十斤已经是看在“高产”二字上往高了说。便是江南,如果是开荒,头一年二百多是常态,能有个三百斤的亩产都能笑掉牙。   李震士只笑着,先没说话。不过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孙铁牛没说对。   有人被孙铁牛带得胆子大了,跟着猜:“不会能有四百斤吧?新田啊!”   李震士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一字一字说:“平均亩产五百多斤。你们可以留意《旬报》,最近就会登。”   这数字是姬安悄悄给他透露的。李震士自己算着时间,感觉河关还没能报得上来,不过他听说上官钧的庄子也种了几亩,猜测可能是那里的数据。而且姬安还说会登在《旬报》上,他也就拿来用了。   四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片的抽气声。   闲聊不像刚才讲课,李震士声音不多大,坐得远的没听见。内圈把话往外传,外圈就又发出一片声响。   “不可能吧!我们江南最好的良田,顶了天也就亩产四百五十斤!”   “四百五我还只是听过,没见过呢。我家的田最多收过四百二三,丰年平年拉平来算,差不多三百七八。”   “要头一年真能有五百多,那等田种熟了,亩产岂不是能上六百斤?”   这句说得大声,李震士听见了,回道:“我也是这么估计,两三年后该能到六百斤。那么,参照以往南北稻谷产量差别,那稻种换到江南来种,亩产估计能有八百斤。”   这回的抽气声更大。   八百斤!岂不是直接翻一倍!   李震士又描述起河关的新稻,讲得非常详细。江南的农人对水稻再熟不过,越听越觉得可信。   孙铁牛大著胆子问:“李令!那能在我们这儿种吗?”   李震士淡定道:“圣上是打算在江南推广。如果这回冬油菜种得好,圣上放心你们,我想应该会优先考虑给你们种。”   四周众人听了,连连保证会努力种好冬油菜。   等吃过饭,天色渐暗,田守朴让人点上火把。李震士再次和众人复习了一轮下午的要点,让众人尽管提问。等解答完问题,这次教学才算彻底结束。   这时,田守朴站出来说:“大家先跟我来一下。”   他没说去哪,不过众人今日被县衙招待得挺好,没多问就起身跟着走。   田守朴领众人去了明日分种子的仓房。   他让人将各仓房门都打开。   火把之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仓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地面依稀像是贴着张符纸。   众人非常不解,低低的吵嘈声响起。   “不是明日发种?怎么还是空的?”   田守朴没解释,再让人将仓门关上,依次上锁。   却是将钥匙分别交给几个村长收着。   孔村长拿到一把,不知所措地问:“田知县,这……”   田守朴还是没有解释,只笑说:“明早拿过来就好。”   接着又道:“县中人手不足,现需要每村出一到两人,今晚在此地守夜,县里会提供柴火和饮水。”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事实在奇怪得紧。   孙铁牛先说:“村长,我留下吧,我最年轻。”   最后是他和相熟表兄弟里的表兄留下了,别村也纷纷站出来人。   四十二个村,近七十个人留下,这夜守得委实有点壮观。   田守朴对留下的人道过辛苦,再将其余人带回县衙,便让各村返回脚店休息。   李震士留宿县衙。   他也就是昨晚才赶到,此时一边和田守朴往后头走,一边小声笑说:“你怎么想到这一出。”   田守朴也笑着回:“刘相公特意交待的,是圣上的想法。”   两人走到后院,见苏氏迎上来。她没避李震士,行过礼就说:“上午时我让家下人去找村人聊了聊,听说好像华家在各村收油菜种子,给的价还不低。”   田守朴和李震士对视一眼:“原来使的这一招。”   李震士一叹:“这个我们也拦不住。”   *   夜沉沉,灾后的沧阴县城一改以往的热闹,安安静静。   一个差役在夜色里来到一座大宅边,敲开一道角门。   他被人领着在那宅中走了好一会儿,最终见到两个身着丝绸的男子。一个年过花甲,一个年近不惑。   差役向两人行过礼,道:“华员外、华举人,刚才知县将仓房都锁了,钥匙全给了各村村长,还让许多村人都守在外头。”   年长的是华员外,问他:“仓里还是空的?”   差役点头:“所有人都见着,除了符纸,什么都没有。”   华员外摆摆手,差役又被领出去拿赏钱。   华举人奇怪地道:“我们都翻遍了全县,种子到底藏在哪里?不是说明日就发种,现在却让人守着空仓房,田守朴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华员外转眼看他:“你那个京里的侄子,就没传回点有用的消息吗。”   华举人轻蔑地哼一声:“他跟着个不理事的闲王,能有什么用。居然还得我往里贴钱养人,昨日才收到信又叫送银子!”   华员外沉默片刻,叹道:“只能等明日了。” 第174章 仙气   九月十二是《大盛旬报》的发行日。   上官钧正在看最新一期的《旬报》。   以前他对邸报都只是大致翻翻标题,但自从姬安的《旬报》发刊之后,他倒是每期都会浏览一遍,哪怕不一定看得多仔细。不得不说,姬安把这个《旬报》弄得挺有意思,不知不觉也就翻到最后。   这期《旬报》最关键的内容,是介绍高产稻麦种和棉花,并附有收成。   新稻种的收成上官钧之前已经知道了,他庄子里种有,黄义报上来的。此时《旬报》上也登着——启阳府优质熟田种植新稻种,平均亩产五百七十斤。   接着下一条是河关的数据——河关地区新垦田种植同一稻种,平均亩产五百二十五斤。   然后是小麦的——启阳府优质熟田种植新麦种,平均亩产六百一十斤。   如果是熟悉粮食产量的人,看到这里已经会惊呼出声。不过,考虑到不熟悉的人,《旬报》上还贴心地列出了数据对比。   启阳府前五年的稻谷平均亩产,在二百斤到二百五十斤之间浮动。启阳的气候其实并不是很适合稻谷生长,在大盛的产稻区中算是低产那部分。   而启阳府前五年的小麦平均亩产,在二百五十斤到二百八十斤之间浮动。启阳更合适种小麦,小麦的产量在产麦区中一直处在领先地位。   换种高产新种之后,不管是稻还是麦,产量直接翻了一番还多。   之后的棉花介绍,从在大盛已经传出名声的白叠布、吉贝布讲起,让人认识到棉花是与其相似,却品质更佳的作物。还特地请到岭南横川县出身、家中长年纺织吉贝布的老妇人,详细介绍棉花之好。   这种棉花的产量——含棉籽的籽棉,优质熟田的平均亩产达到三百六十斤,中等田的平均亩产也有二百一十斤。   最后介绍了一下棉花的用途,除了织布,还可絮被絮衣,保暖程度与昂贵的丝绵不相上下。启阳正在召集人织棉布,后续会对棉花量的消耗进行追踪报导。   姬安进屋的时候,见上官钧正在看《旬报》,就笑道:“二郎看到稻麦亩产了吧。如何,还惊喜吗?”   上官钧正好看完那一篇,抬眼回视:“非常惊喜。不过,对于朝中官员,大概就是惊吓了。估计明日就会有人提出派人到河关视察,如此数字很可能是下面为了领功而虚报。”   姬安失笑:“又不只是河关那里,启阳也有数据,就在你我田中。他们要是怀疑,就让他们自己去看吧。难道还能是庄子上的人自己贴钱买粮掺进去,就为给我报个虚数讨我欢心。”   上官钧:“我估计,九成人会这么想。毕竟这才更符合常理。”   姬安无奈,又觉好笑:“算了,管他们怎么想呢。反正明年皇庄还会继续种,他们要不信,就明年自己去地头看。”   上官钧:“相信的人就该向陛下讨种子了。”   姬安被他提醒,转着眼珠说:“麦种推广预计最早也是后年,那我现在在启阳卖麦种,是不是也能赚上一笔。”   产量翻一倍的种子,最低价也能跟普通麦子一换二。   上官钧:“陛下若有需要,就让黄义在南货铺多挂一块牌子。”   姬安秉持“不赚白不赚”的理念,笑眯眯点头:“回头就让庄头把明年的种子留好,剩下的全卖了。”   反正启阳附近的地都是权贵的,姬安赚这份钱一点都不心虚。   上官钧看他洗好手,坐下来等传菜,就取出两封信递过去:“高东寨来信。”   姬安眼一亮,赶紧接过来。发现一封是高勉写给自己的,一封是枢密院官员写给上官钧的。   姬安一边取出高勉那封一边说:“终于有消息了!怎么样,你看过没?”   上官钧:“尚算顺利。那座金矿已经被掏完,只剩下一部分矿石还未冶炼结束。如今他们接替娄冲,给矿上的人开高额工钱,继续将剩下的炼完。   “之所以十二年都没被打骨鲁发现,是因为娄冲和金矿附近的两个小部族勾结了。开矿的大部分人手由娄冲掳掠,物资则由那两个小部族提供,最后瓜分金矿所得。   “不过,娄冲为了金矿,十二年都守在高东寨。边境处好东西有限,他就是拚命花也花不去多少,家中还存有十之六七。待剩下的矿石全冶炼完,会一起运回京给陛下。”   姬安半分心思看信,半分心思听上官钧说,此时回一句:“先留出一部分来分给现在的矿工,这些年死去的那些,如果有记录,高东寨有家属,也给家属发一份怃恤。剩下的,都给你用来搞军备吧。”   上官钧:“陛下仁慈。那个大理丞会另上正式的奏疏,到时陛下可直接批覆。”   姬安点下头,看见高勉最后还写——他和徐小七已经寻回亡父遗骨,连着赖小妹之父一起,准备迁进京安葬,方便日后祭拜。   上官钧看他去拿第二封信,续道:“高勉写得简单,其实过程还是有些凶险。陛下看完这封便知。”   娄冲毕竟经营了十二年,跟着他喝汤的人不少,在高东寨就相当于土皇帝。幸好几人机灵,使计诱出娄冲,燕似山那队骑兵也能打,最终还是圆满完成此次任务。   现在上官钧先前计画好的后续调动已经运转,燕似山留了十个人保护宋期的安全,就先带人返回河关。   姬安放下信,拿筷子开始吃饭,一边说:“那小七和高勉也能先回来了吧。”   上官钧:“陛下可去一封信,让他们先回来。”   姬安想了想:“高勉没写当年的人证是谁啊……不过,查到这个份上,有没有那个人证,好像也不多重要了。”   毕竟当年亲手杀人的娄冲亲兵都招了供。   上官钧的关注点却不一样:“高勉要在京里安葬其父,以后该是会长留京中,可能家人也会迁过来。”   姬安不解地看过去:“那又怎么了?”   上官钧:“陛下说不定可以向他要份谢媒礼。”   姬安愣了下,随即心情又不由得有几分复杂:“他要是全家迁来也好,我可以直接施压,让他不敢另娶。”   上官钧微微一笑,给姬安夹了一筷子菜。   吃完饭,姬安没锻炼,只在院子里走走消食,就回了房中。   今晚他有个重要的任务——分冬油菜的种子。   姬安打开系统定位图,就见到一片密集的光点。   而他每选中一个点,上方就会显示出备注框,里面写着地点。这是他按着刘叔圭计画中的标记顺序做出的备注,保险起见,还用详细的江南地图对照过,确保不会出错。   姬安再打开两个页面,按着种子分配表,仔细地把种子分配到每个标记点上。全部分配完,再谨慎地检查一遍,最后才选择【确定】。   看着系统弹出的反馈窗口,姬安轻轻呼口气。   明天一早,江南十八个县就会一同见证“仙术”。   面对沾上“仙气”的种子,想卖的人总会再掂量几分吧……   ○●   九月十三,沧阴县城。   村人们虽住脚店,但长年习惯了日出而作,都是天蒙蒙亮便醒过来,打水洗漱和用自带的一点糙米煮粥。   仓房这边,守夜的众人也起了身。   近七十个人守夜,排到每一组也没多长时间,因此众人夜里都睡得挺长。虽说躺地上有些凉,不过县衙供的柴火多,多烧几堆火围着睡,现在的天气也能顶得住。   他们倒是没煮粥。这里没炊具,只有两缸水。不过,等众人排着队擦过脸,就有几个差役挑着热粥来分,说是守夜的酬劳。   这粥比他们自家煮的要稠些,让众人惊喜不已。   等分吃完粥,天也开始见光了。   没过多久,外头的动静就越来越大——是各村人陆陆续续来到。   差役们收了桶,过来维持秩序,让各村先把各自的车搭上牛,一会儿分种子时能直接装车。   就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是在这里分种子吗?昨晚不是仓里还空着……”   差役回道:“知县说了是这里,就是这里。”   众人相互看看,虽心下忐忑,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搭好车,留下几人看着,众人又被领回仓房前的空地上,按村站好。   差役们搬来几套桌椅,再摆上算盘、笔、砚台,完全是一副就地分发的模样。   牛背村的村民围着昨晚守夜的孙铁牛两人,七嘴八舌地低声问。   “昨晚有动静吗?”   “是不是昨晚种子才到,留你们下来帮忙卸货的?”   孙铁牛等人都问完,统一回答:“什么动静都没有,就是在仓房里挖个地洞连夜往里运,也不可能这样安静。要是等下开仓门能见着种子,那就只有仙人才能做到了。”   众人听得更是忧心。   孔仁却是若有所思:“仙人?我记得……《旬报》上登过,天子去年曾经遇仙,相传和仙人学过仙术。”   众人都是一愣。   就在这时,有差役敲起锣,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几名书吏手拿一叠纸,在前方几张桌后各自落座。   李震士和田守朴在锣声中登场。   田守朴抬手示意安静,先道:“请昨晚拿了钥匙的村长,现在把钥匙交上来。”   几名村长不安地上前,将钥匙交还给他。   田守朴又大声问:“各位,钥匙都在你们身上,没有离过身吧?”   几人点点头:“一直在小老儿这里,没有给过旁人。”   田守朴再问:“守夜的诸位,昨晚并没有人来这处仓房吧?”   孙铁牛先扬声答:“没人,仓房里也一直安安静静的。”   有他带头,又有好几人跟着应声。   其实不用特意问,所有村子都留了人守夜,刚才必然已经问过自己村的人,早就知道了情况。   田守朴:“好,那我们现在准备开始发种子了。和发粮一样,一会儿挨村发,各村到自己村那桌去排队等着算数,再拿条子去仓房领。”   说完,他分辨一下钥匙,先走到最中间的仓房。   田守朴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其实他也非常紧张,现在心跳得飞快,手心里都是汗。   旧锁,钥匙插进去都不太容易,换了两三次角度,才终于进到最深处。   田守朴虽背对着众村民,但旁边还有县丞、县尉、差役,都在盯着他。   他面上不敢露出丝毫怯意,只能暗暗深吸口气,手下一用力。   咔嗒。   锁开了。   田守朴取下锁,退开一步。   差役们立刻上前,有人扯掉锁链,有人去拉开仓门。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仓门。   仓门一点点打开,外头的阳光一寸寸照进去……   满的!   昨晚仓房里明明还是空空如也,现在却堆满了一只只布袋,连进人的空间都没有!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挤到仓门前去看个仔细。   田守朴刚才在袖子里捏着拳头,此时终于忍不住长吁口气。随即,脚下就一个踉跄——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后怕到有点腿软。   不过,身旁的李震士立刻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所有人都在盯着仓门,倒是没人注意到田守朴这一点小小的异样。   李震士虽也有点紧张,但毕竟经历过一次,对姬安还是极有信心。此时笑着对田守朴低声说:“把别的仓房都开了。”   田守朴心跳依旧很急,不过这回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太兴奋了。   他抬头扫过一眼,见所有人都还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呆愣着,干脆自己去拿过差役手中的锣敲响两声。   等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田守朴笑着高声道:“这些冬油菜的种子,都是圣上用仙术搬运而来,是沾上了仙气的!大家种了这冬油菜,也能沾上一分仙气!”   李震士跟着站出来说:“春日之时,河关的新稻种也是这样凭空出现在粮仓当中!现在,圣上为了江南百姓,再次耗神使用仙术!望各位用心种,不要辜负圣上一片美意!”   二人前后两句话,众人总算被唤醒,议论之声顿时四起,“仙术”“仙气”之词不停响起。   孔仁看看左右,突然高喊:“我们一定用心种,绝不辜负圣上!”   一边喊,一边轻拍周围村人示意。   孙铁牛反应快,马上跟着喊:“对!一定用心种,绝不辜负圣上!”   他二人带了头,牛背村的人纷纷跟着喊。气势一起来,两旁村子也都跟上,彷佛生怕一会儿分种子少给自己一袋。   喊声不断往外传,最后变成四十二村齐声高喊,声音震天。   田守朴笑容越来越大,在这一声声喊中,将所有仓门都打开。众人看到每仓都堆装得满满的,喊得更卖力。   好一会儿后,田守朴才再次敲锣让众人静下来:“事不宜迟,大家排队领种子吧!”   众人现在比他还急,都赶紧去问自己村子排哪一桌。   孔仁很快找到牛背村那桌,招呼村人都过去。   书吏翻出牛背村的数据,一边递上一边说:“这是你们村的数量,上面列有每户的田亩数和种子数,下面这里是总数。看一下有没有错,确认无误,村长就在这两份上签字画押。”   昨日教学时已经说过每亩地用的种子量,孔仁连忙拿过算盘快速核算。   孔村长则是不解地问:“怎么要签两份?以往领粮不是只用签一份吗?”   书吏:“领粮是只管到村子,村子里你们自己分。但种子要管到户,一会儿你们拿一张回去,村里分种之时,每户都要在上面签字画押。下回领粮记得再拿回来交,不然可不给粮。”   孔村长连忙应了好,又等孔仁核算无误,就签字画押。   书吏留下一张为凭据,再写一张数量签条,给他们拿去仓房领种子。   孔仁赶紧问:“现在领的都是自家种的份,不知佃种的那些怎么领?”   书吏:“那些需要田地主人和佃户一同来领,当场签契。你回村子通知人,明日起就可以来县里领了,还是在这里。”   孔仁应好道谢,这才赶上牛背村领种的众人。下一个村子则立刻围上来。   田守朴和李震士看着众人热火朝天地分种子,不由得相视一笑。   因孔仁反应快,算数也快,牛背村是最早领完的村子,装了车就启程回村。   一路上,众人都还不停地在议论“圣上的仙术”。孙铁牛两人被追问了许多次,却也答得不厌其烦。   突然就有人感叹:“圣上会仙术,我们是不是就不怕断粮了?圣上可以给我们运粮来!”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纷纷附和。   不过,孔仁却说:“刚才李令说了,用仙术是要耗神的。送赈济粮没有用,送种子却用了。我猜,圣上是想给种子沾上仙气,让我们种得放心。”   众人听得他这话,都是一副恍悟状。   “沾上仙气的种子呢,这辈子能种上可是我们的好福气!”   “是不是种得越多,我们能沾到仙气就越多?”   “华家早早就要收种子,该不会早就知道这事!他们想独占这仙气!”   “圣上是为了让我们种才施仙术,那圣上是不是还能通过仙气知道有人卖种子,就把仙气收回去?”   “河关的稻种,会不会就是沾了仙气,才能种出亩产五百斤!”   “我种过春油菜,不过没伺候得太精细,那年亩产好像有个……七八十斤吧。那这冬油菜是不是能有一百四五?”   “你做什么美梦呢,越冬的产量能和春种秋收的比吗?哪个老庄户不知道,普遍都要低一半。这茬冬油菜能持平都要笑掉牙了,你还想着翻倍。”   “沾了仙气的,总该有点不一样嘛!”   众人一路说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直到回到村口才停下。   村里人无事,又都好奇种子,早早就在村口等着。   孔村长见此,干脆直接开始分种,同时通知午后再聚过来学习种植要点。   去县城的人卖了力气,先分。孙铁牛和那个表兄昨晚守夜没睡好,又是头两个拿。   一边分着种子,“圣上用仙术送种子”的事也迅速在人群中传开。从县里回来的人个个都激动得面放红光,讲述得绘声绘色。   孙家父子三人都在,很快领好自家种子,签字画押,推着小车回家。   孙水牛看一眼孙铁牛,问:“哥,‘仙术’是怎么回事?”   孙铁牛:“回家说。”   进了家门,种子分成三份放好。   孙铁牛坐下喝口水,这才把“仙术”细说一遍,听得家里人吃惊不已,看向那些种子的目光都和先前有几分不同。   孙铁牛扫视过弟弟夫妇,接着把昨日卖布买米的详情说了,再道:“县里现在就这么个情况,你们看着办吧。”   夏氏也瞥那夫妇两人一眼:“难怪呢。就你们回来前不久,华家又来了人,通知说下午就来收种。还说另外有什么米粮商会要来村里给每户人家办册子,今日开始,进城买粮必须得拿册子去。”   孙水牛的眉头已经皱起来。   孙铁牛说完事,起身回自己屋去休息,其余人也都各自去忙。   丁氏凑到孙水牛身边低声问:“那还卖吗?”   孙水牛:“你觉得呢?”   丁氏犹豫:“仙气什么的我不在乎,我要有那福气,现在也不在这了。但每日去县里买粮是个麻烦,也不知道粮价会涨到多少去……”   孙水牛思索许久,最后道:“卖一半吧,手里多少有点钱。另一半种了,能有种子还朝廷,地能保得住。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完,起身去搬自己的那一份种子。 第175章 对立   华员外和华举人正在看昨日买冬油菜种子的账。   自从沧阴王倒后,华家如今在沧阴县可算是一家独大的领头人。华员外当过官,致仕之前最高做到了从四品,虽然只是地方官不是京官,这个品级也不低了。   现在华家也有几个族人当着官,不过还只是六七品的地方官。目前对家族的反哺能力有限,甚至有的还需要家族给予支持。   华员外是华家的话事人,而华举人则是他选出来的副手。华举人只是华员外的堂侄,但在举人、秀才众多的大家族里能脱颖而出,足见其能力出众。   华员外并不在意提拔重用非主支的后辈,对入仕的后辈更是大方。让有能力者多做事,这是华家能一直繁荣的原因。只有华家这棵大树不倒,他的儿子孙子们才能躺在自家田产上锦衣玉食。   不过,华举人毕竟年纪轻些,也没经过宦海沉浮,除了三次春闱都没被取中这一个挫折,在沧阴县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因此心境还是没有华员外沉稳,此时翻看账本就越看越心火燥。   华举人沉着脸道:“也不知道田守朴使的什么江湖把戏,搞出个‘沾仙气’的说法。收上来的种子比预计的少了许多!”   华员外却若有所思:“那个农学令不是说,先前在河关也这样。我已经给另几个要发种子的受灾县去了信,问问他们那里是不是一样。若是的话……”   华举人愣了下,随后伸手做出个往上指的动作:“伯父想说,这是……的意思?”   华员外:“在种子上这般费心思,说不定这冬油菜还真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如此,我们收了种子多种上一些,倒也不亏,大不了自己开榨油作坊。   “等到明春,就是既养了田,也多有一笔油的收入。到时哪怕弄不到多少地,也可低价收菜籽榨油。再把油运到北边,甚至榷场,能卖得上价。”   华举人:“可朝廷说会安排油商来收,不知道会出多少价。”   华员外哼笑一声:“反正必然不可能是平常价。”   说完这句,他转话题问:“倒是那些佃户,没有问题吧?”   华举人应道:“这几日我亲自谈的,他们今年的租子减一半,剩下的一半分三年还。菜籽六四分,他们那四成我们会用粮食支付。给粮能比给钱更让他们安心,都乖乖应了。”   两人正说着话,书房门忽被敲响。   华员外叫了进,大管家推门进来,躬身道:“郎主,农学令、江知州、张通判和田知县,都跟着小的一并回来了。”   华举人蹙下眉:“怎么,今日办契不顺利?”   大管家:“田知县说,光有郎主的印不行,还需郎主亲自签名,不能由小的代签。”   华员外:“别家呢?”   大管家:“皆是一样的说词,都没给办。”   华员外站起身:“行了,我去会会他们。”   他带着华举人来到前厅,见来的四人正在喝茶谈笑。   沧阴县是附廓县,旬州的知州衙门、通判衙门也都设在沧阴县城。不过派赈济粮和油菜种都是县衙的事,先前知州和通判就没出面。   这一回江南受灾,旬州知州虽然没有换人,但督察知州的通判却是换过人。此时两个州官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来给田守朴撑腰的。   两边相互见过礼,各自落座。   田守朴主动开口说:“华老想来已听贵家仆说了签名之事。实不是某要为难华老,朝廷下发的文书便是规定需要本人签章,某也不能不听政令。”   李震士接话道:“华老可能不清楚,圣上对此次江南的冬油菜推广非常重视。此事实际是交由我们农学署来负责,所定契约一式三份,皆会在农学署留底。”   华员外面色很温和,看上去就像一个慈善的老者,微笑道:“老夫也在朝中做过事,不过是签名这般小事,自不会让两位难做。只是,若朝廷规定的是本人签章,我华家的田也不都在老夫一人名下。”   田守朴点头道:“所以有两个办法。一是按着每户所有田亩数分别立契,由每户出人签章。二是还按着现在的,立一份总契,由华老亲自签章。   “但要附一份其余各户签章的授权协议,表明同意华老代理。待华老签了总契,授权协议也一并交来,某与李令必会立刻发放种子,绝不拖延。”   李震士再次跟上:“冬油菜还有半个月的下种期,而且在最近十日内下种最佳。还请华老尽快做出决断,免得延误农时。”   华员外依旧一派平和之相,温声道:“田知县既如此照顾我华家,老夫如何会不领情。明日老夫便做好准备,带人去县衙定契。”   田守朴笑道:“不用劳动华老走这一遭。到时让贵仆报个信,某带着契再过来便是。”   他做了个低姿态,华员外也没推辞,道谢道:“谢田知县体谅,老夫近年的确是感觉腿脚一年不如一年了。”   说完正事,几人又聊了些客套的空话,田守朴等人便起身告辞。   华员外带着人将四名客人送到大门处,看着四人上马走出一段,才返身往回走。   边走边吩咐大管家:“立刻通知各家,今日将授权书送来,别耽误明日领种子。”   大管家应过是,快步离开办事。   华举人实在不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难道以为伯父会拿不到授权书。”   华员外虽然面色尚平静,眉头却是微微蹙起:“是在试探我们的态度。”   华举人一愣:“啊?”   华员外:“第一种,我们必不会选。”   华家这样的大家族,内里关系错综复杂,为了隐匿田地和丁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若是搞每户分别立契,相当于被打进了内部,各户之间掰扯起利益之分来,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端。   哪怕知道这是个试探,华员外也不得不往坑中跳。   华举人反应过来了,却说:“那又如何?”   华员外不语,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   直到回了书房关上门,他才抬起头吩咐:“把我们的粮账拿来,我要细盘一下。还有,你去做准备,要把一部分粮食运到远一些的粮仓。夜里悄悄地运,不要被别家发现。”   华举人想问为什么,但一看他堂伯父这表情,便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这事得他自己悟。   于是他只能应了是,转身先去找粮账。   *   田守朴四人离开华家大宅,走到一处岔路口,便和知州、通判分道而行。   在粮价的压力下,县里如今颇为萧条。田守朴和李震士骑马走在街面上,都觉得县城有些空旷感。   田守朴叹了口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以往的热闹,明明现在都还没到真缺粮的时候。”   李震士安慰他道:“种子已经顺利下发,待明春有了收成,慢慢就会恢复了。”   田守朴忍不住问:“李先生可有听圣上说起,明春如何收这油菜籽?”   李震士摇摇头,又说:“不过圣上考虑得长远,必是已有打算。耐心等着便好。”   他们现在四周围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的确不让他们知道才是最安全的。田守朴也明白这点,但还是忍不住一想到就会担心。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出一阵吵嘈声。   田李二人对视一眼,催马上前去。   传出动静的是一家粮铺,二人都不用下马去看,靠近了就能听得清楚。   几道高声在叫喊,有男有女。   “凭什么不卖我们粮!你们昨日说要办册子,我们都带来了!”   “对我们可是赶了两个时辰路来的!你说一句不卖,就让我们白跑?”   “说什么缺粮!你们后头堆着那么多袋呢,我们可是都看见了!”   “没粮卖我们,却有粮卖给他们?明明还是我们先到的!”   很快,铺子里又传出砰砰砰的拍击声。   接着夥计在高喊:“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听掌柜说!”   田守朴和李震士拉停马,看那间粮铺挤满了人,二人就没下马过去,只在粮铺外头听着。   此时能够看到,粮铺里有不少下面村子来的村民,还有一些像是县城里的居民。正在生气叫嚷的,是村里人。   夥计连喊了许多声,好不容易才把村人的声音压下去,让他们安静了一点。   掌柜就提声道:“今年我们沧阴县遭了大灾,许多村子都绝收了。你们村中都没有收成,我们粮铺当然就没地方收粮食去啊。现在卖的都是去年的陈粮,的的确确是数量有限。”   就有人反驳:“又不是全大盛都遭了灾,你们难道不会出去收粮运回来!”   掌柜道:“那也要时间不是?江南两路、近十个州遭灾,附近一大片地方都缺粮,想收到粮就得再往远了跑。而且,这一路上运粮的的人吃马嚼、搬抬损耗,都得算在粮食上头,粮价不就得涨嘛。”   再有人说:“现在没和你说粮价涨的事!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掌柜:“诸位、诸位!是这样的!在新粮运回来之前,我们不能一下把旧粮都卖完了吧。一半人抢先把旧粮买回去囤着,另一半人就会没粮吃。为了保证人人都能每日有粮吃,只能每日限量卖!”   村人继续喊:“凭什么只限我们的!不限城里的!你们不就是欺负我们村里人!”   掌柜连忙说:“没有没有,都限的!县城里早就开始限粮了!”   县城的几个居民跟着回:“是啊,半个月前就开始限了!”   “每户每日二十斤,要是家里人多点的,都不一定能吃饱!”   村里人立刻喊:“说什么吃饱,我们村都喝一个月稀粥了!”   掌柜再次高声插进话:“是这样的,诸位!现在朝廷给下面每个村都发赈济粮,我听说还是会一直发到明年春耕。但是啊,我们沧阴县城里可没有赈济粮发。   “所以米粮商会的东家们合计了,得先给县城里的人留够粮,分给外面村里的数量就只能少一些。但还是每日都有卖,明日你们早点来就能买到了。”   村人自然不乐意。   “什么叫来得晚!我们村子离县城这么远,一大早赶路过来,就得是现在才能到!”   “你们不会是想要我们花钱在县城里住着吧!”   “找什么藉口!不就是存心不卖给我们!”   “还要我们每日都来,地里的活不干了吗!”   “去把他们的粮搬出来!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听到这里,县城里的人也不干了,纷纷反击。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还想明抢?!”   “掌柜的都说了存粮不多!明明朝廷都给你们发粮了,你们还要来抢留给我们城里的这份是吧!”   “就是!商会分好了粮,让所有人都能撑到新粮运回来。你们不花钱地吃着朝廷那份不算,还要从我们嘴里掏!给不给人活路了!”   “你们外头村子的份,有本事你们去和其他村子掰扯!让离得近的村子别一下就全买光了,也留着给你们后头的!反正不能抢我们的!”   田守朴听得又想叹气,让随自己出来的几个差役留下,万一里面打起来,也好赶紧把人分开。   但这种纠纷他也没法解决,村里人和城里人都要粮,他偏向哪边都不行。   田守朴踢踢马腹,继续往县衙走。李震士跟在他身旁。   留下了差役,倒是四下无人了。   田守朴低声问李震士:“李先生,你看,是否要请知州与通判巡一下各粮铺的粮仓?”   李震士想了想,回道:“此时巡仓,怕是县城里的人情绪反弹会过大。不管怎么说,村子里的赈济粮还在发著。而且去年是丰年,庄户人家都习惯存粮。要说存粮的情况,城里百姓怕才真是家无几日米。   “县城里没有赈济粮,城里人本就一直积累着不满,哪怕你细细算好数去解释,只要手中无粮,就没多少人会听会想。县衙暂时还是不要出面为好,万一被城里人看成是偏帮村人,你在城里怕是更举步为艰。”   田守朴心头有点火:“我都恨不得他们干脆真把粮价拉上去算了!”   粮价高了,才能请调粮食来平价。哪怕无法回落到以往的粮价水平,但至少能打破米粮商会的限量封锁,让百姓能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囤粮,不再那么心慌。   李震士在地方上多年,瞭然道:“自然是有意卡着涨的,他们可不会真让别处的粮进来分一杯羹。”   说完,又一次安慰:“赈济粮断之前,应当不会真出什么事。村人进城买粮,是担心春耕之后断了粮,粮价又涨上去,才想趁着价还低时多囤一点。囤不上吵几句也就过去了,毕竟没到真要命的时候。”   田守朴心头沉重——明春停发赈济粮,那时才是关键。   ○●   这一日的政事堂会议,姬安终于将盐的事提了出来。   当然,他没提盐务改革,只是展示了福吉晒盐场三个月的所得,以及齐万生做出的五年计画。   宰相们都看得非常吃惊。   福吉晒盐场从五月开始启用,当时开辟盐田仅一百五十亩,现在也不过是二百亩。但一个夏季的晒盐所得,就已经快抵得上福建路所有煮盐场产出的一半!   那么,若是晒盐场扩大到五百亩、一千亩呢?   再则,福建路能建晒盐场的地方还不止那一处。现在杨微传回来的消息,至少能建三到五个千亩盐田的晒盐场!而盐田中的所需人力,甚至还消耗不完现有的煮盐工!   姬安看着众宰相满脸恍惚,估摸着他们脑中此时已经堆满了盐,转不动了。   能让大盛最顶尖的一批人为自己做的事吃惊,姬安颇有成就感。心里高兴之际,他忍不住就偷偷伸出手,勾了一下旁边上官钧的手指。   上官钧转头,看见姬安那得意的笑,回指挠挠他掌心。   姬安连忙把那捣乱的手指捉住。   两人就这样在众宰相面前牵起了手。   虽然有桌子阻挡,有衣袖掩盖,但若是细心看,还是能看出端倪。   不过那些老狐狸们还在震惊中,也就没人发现这一幕。   最先回神的是御使大夫方怀静。当然他此时的心思还在盐上,没顾得上观察到异样,只是说:“但这是夏季出的盐,另三季的阳光可还能再晒出盐吗?”   其余人被他一语惊醒,一时间都顾不上不敬,目光纷纷集中在姬安脸上。   姬安这才放开上官钧的手,掩饰般整下衣袖,笑道:“杨卿的预估是,冬季会有四到五个月出不了盐,春秋两季出盐量估计是夏季的一半。   “但不管从出盐量、还是从所需人数来看,晒盐的收益都要远高于煮盐。另外,从煮改晒,还能增加一些耕地。至于改换的前期投入,由我来出钱,计画里写了。”   众宰相开始低头细看那个“五年计画”——姬安很贴心地给每人都发了一份。   现在这份计画是姬安、上官钧和齐万生讨论修改过数次之后得出的,已经非常细致完善。   改煮盐为晒盐,不管是从目的还是从手段上,众宰相都挑不出什么错处,这项提案自然也就顺利通过。   而且,姬安看他们讨论过程中越来越明显的笑容,感觉刚才他们脑里的盐现在大概已经变成了亮锃锃的盐税银。   只有中书令吕绅最后问了一句:“陛下的计画是先建晒盐场,再撤煮盐场。那这期间多出来的盐,是一同卖给盐商,还是如目前福吉晒盐场一般,由陛下自留?”   姬安:“我掏的钱,当然是我自留。总得让我把先垫进去的成本收回来吧。”   这是常理,众人没有说什么。这个议题也就过去,进入下一议题。   当日下午,姬安召来齐万生,将他的奏疏递归去,笑道:“顺利通过了,着手开始吧。”   齐万生也笑着应过是。   姬安又道:“不过,别的事你可以交待给旁人,但现在有一件事怕是得你亲自去办。”   齐万生:“陛下可是说,用盐和油商谈买卖?”   江南的冬油菜赈灾计画,在朝中没有公布所有细节。不过齐万生得知之时,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   姬安点头:“你生意做得好,交给你我才能放心。我只有一个要求——要粮。”   齐万生起身行礼:“陛下放心,臣必为陛下办到。”   姬安再悄悄给他透个底:“我准备十二月中去江南,在宁安府过年。你们尽量在那之前回来,跟我一同去,蹭个公费旅游。”   伴驾出行,也是工作,路费食宿自然是姬安全包。   齐万生听得“公费旅游”四字,先是一愣,随即又觉这用词十分贴切,好笑地道:“谢陛下隆恩,臣会抓紧。”   他退了出去,姬安继续批奏疏。   姬安现在心情非常好,只想着赶紧批完奏疏回立政殿去。   因为,今天少府要送无色玻璃来! 第176章 酸味   姬安回到立政殿之时,听人报章实和少府监任守已经在等候。   上官钧倚在榻上,面前的书架子摆着一本奏疏,旁边案几也堆着一些。   见到姬安一进屋就吩咐传人,上官钧抬手收拾书架子上的奏疏,一边道:“陛下今日回来得尤其早啊。”   没等姬安回话,又补一句:“下次我若想陛下早点回,是不是也可以让人报——有好东西等着陛下回来看。”   姬安正喝茶,闻言差点一口呛住,连忙转头看过去。   河清在将那张书架子搬走,上官钧则撑着榻坐正身子。   原本上官钧是斜倚着,榻上就没摆小案,茶杯还是关忠直接递给姬安的,此时海晏正要将小案摆到榻上。   姬安摆下手,示意海晏不用摆了,再将手中茶杯递归给关忠,让他也出屋去。   两人都不爱留人在身旁,屋里很快就没再有他人。   趁着臣子们还没到,姬安往过挪了几下,坐到上官钧身边。   上官钧目光落在两人之间——几乎手臂相贴。哪怕已是暮秋时分,离得这样近,也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些许温度。   姬安目光留意着门口,却是往上官钧那边歪过身子。   两人肩膀相碰。   随即,姬安低声道:“二郎想我早回来,哪还需要用什么藉口呢,直接让人传句话就是。”   吐出的温热气息扑在上官钧耳畔。   上官钧微眯起眼:“哪怕陛下的奏疏没看完?”   这时,已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在接近。   姬安飞快回话:“反正紧急的奏疏我都会先处理,后面那些不急的,晚一天也无妨。”   说完,马上将倾过去的身子坐直。   几乎是下一刻,关忠就领着章实和任守出现在门前。   章实进屋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圣上和大司马坐得如此靠近,榻上还连常用的小案也不摆。   但任守已经在躬身行礼,他连忙跟着。刚才一瞬间的疑惑也就飞走了,反正他知道姬安和上官钧向来关系很好。   姬安照例给章实和任守赐了座。   关忠接过章实手中的小匣子,走到姬安和上官钧面前。因无处可放,他只能继续捧着,一手拿开盖子。   匣子中是两块二寸见方的小玻璃片。   无色!   通透!   姬安喜形于色,立刻伸手拿起。   上官钧晚他一步,刚要转去拿另一块,却见姬安将手中那块递过来。   他转眼看向姬安,就看到姬安脸上透着一副献宝的模样。   上官钧不由心里一暖,眼中透出笑意,将玻璃片接到手中:“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姬安高兴地再拿起另一块,举到眼前细细地看。   这两块玻璃片的通透度,已经和先前他给章实拿来磨透镜的水晶相差无几。   姬安看过一番,才去问章实和任守:“这个通透度,能不能稳定出炉?”   章实回道:“经过多次实验,如今工坊已掌握配比,能有六七成的成功比例。”   姬安再问:“你试过用这种玻璃磨透镜没有,可能受得住。”   章实:“臣上过砂轮。这玻璃是比水晶要脆些,不过调节好力道应该就无妨。回头便让人试磨一块。”   姬安笑得更开心:“好好好!确定能用,望远镜就继续做。”   章实应了是。   姬安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时不时转着手中的玻璃片看。   突然,上官钧伸过手来,将他手中那片玻璃抽走。   姬安一愣。   紧接着,上官钧塞过来一块巾帕:“玻璃片边缘锐利,虽说工坊已经打磨过,可陛下说话分心,一不注意就会割破手,隔着帕子拿更安全。”   姬安回过神,一边抖开巾帕一边笑道:“还是二郎心细。”   上官钧这才将玻璃片放回姬安手中。   任守先前一直没找着机会说话,此时终于抓着个空,赶紧积极表现:“如今工坊既已调整好配方,臣便让工匠们制作玻璃窗,给陛下换上这无色通透的。”   姬安顺着他的话安排:“好,把立政殿和永昌殿书房的换了,换下来的绿玻璃就装到清凉殿和政事堂去。”   清凉殿夏天住,用绿玻璃其实挺配,看着就感觉凉爽些。政事堂是他相对待得时间长的地方,弄敞亮些心情也好点。   姬安说到这里,忽又想起问章实:“你刚才说,成功率有六七成,那不成功的是什么样?浑浊还是带色,透光度相差多少。”   章实:“颜色基本没有残留,但略显浑浊,和此前的绿玻璃差不多。与陛下手中这样的通透无色玻璃相比,透光度约摸低个二成左右。”   姬安点点头,转向任守道:“新换的玻璃窗就用那种带浑浊的,不用如此通透。”   任守以为他是担心浪费,连忙道:“通透的更明亮,陛下这两殿要换的窗户也不多,很快便能都换上。那些带浑浊的也不会浪费,往外卖总有许多人愿意要。”   姬安却是一笑:“不是为了这个。太通透的,屋外看过来就一览无遗,岂不是关着窗也要多下层纱帘。不如直接用浊一些的玻璃,外头也就看不清了。”   上官钧听得这话,不禁抬眼看向姬安,正和姬安瞥过来的目光撞上一瞬。   姬安立刻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重新落在手中玻璃片上,像是继续在细看。还貌似自然地抬手捋下鬓发,让头发遮住耳朵。   上官钧目光在他发间若隐若现的淡红耳根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扬起,这才收回视线。   任守没注意到上首两人之间细微的气氛变化,只应着声:“是臣考虑得不周了,臣会做好安排。”   章实在旁边插话说:“既如此,臣回去再和工匠们实验一下那个浑浊度的配比。这个应当比烧通透的更容易把控。”   姬安:“嗯,能稳定可控是最好。”   随后又问了下任守瓷砖那边的情况,就温声道:“任卿若无他事,就先回去休息吧。这回的奖励,明日会送到玻璃工坊去。”   任守站起身,行礼告退。   姬安又看一眼关忠。关忠会意,过去将门关上。   姬安再次举起手中的透明玻璃片看,感叹一声:“谁能想到,最关键的脱色剂竟然会是盐,还兼具澄清的效果。”   他原本打算着,要实在不行,就只能在自由市场里收购一些脱色剂用。至少他还在的时候,能够有一定量的无色玻璃供应给军工。幸好,现在这个难关总算突破了。   章实也跟着感叹:“的确,当时臣看到之时,也是大为吃惊。”   随后,再取出一本摺本递上:“这是无色玻璃的配方。”   说到这个,过程还颇为曲折。   当初彭彧招供之后,上官钧就派了亲信顺着消息去找。   但那件事毕竟已经隔了多年,当初那名恩客早就搬走,去找的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打听到他的行踪。待寻到他,从他那里得到当年烧制人的消息,再次兜了几个圈子,才终于寻到那人家中。   可那个人已经过世了。那个人原在琉璃作坊做活,琢磨无色琉璃是他自己的兴趣。不料被东家发现之后,觉得他是在偷工坊的技术,揪着他就去了衙门。   尽管当时的知县把事情查得清楚,因那人从未往外卖自己烧的东西,只送过两三块给友人,最后就判了他无罪。但原东家自然是不可能再用他。   那人因此郁郁寡欢,加上又得不到家人的理解,过不几年就患病过世。   万幸的是,那人留下了详细的制作记录,家人也没有丢弃。上官钧的人给了那家人一笔钱,将这份记录买下,带回京中给姬安。   如今知道无色透明玻璃完整配方的,除了作坊里的几个内核工匠,就只有章实。   章实自从弄出望远镜之后,因透镜研究缺了材料,他开始接触玻璃烧制。觉得颇有意思,就一直在跟进,期间还帮忙改良了一些器具。   姬安见他有兴趣,也乐得让他去当个顾问。同时还给他声学基础的书籍,章实也看得如痴如醉。   并且,通过在《旬报》上发表的几篇小科普文,章实还结识到一些工部或朝中平常不显露的理科学术性人才。   经姬安批准,他现在搞起一个类似兴趣小组的社团,姬安已经将之当作日后科研所那类部门的雏形。他们想搞的项目都申报到姬安这里,姬安从内库给他们拨一些经费,在工作闲时进行。   此时,姬安让关忠去屋里取来准备好的匣子,交给章实:“有了无色玻璃,就可以做镜子了。镜子可是赚大钱的东西,但要和玻璃完全分开来,两边互不相干。你先前可有挑过人?”   这是为了技术保密。做镜子的人不知道玻璃怎么来的,做玻璃的人也不知道镜子怎么来的。玻璃工坊暂时还归在少府里,但镜子工坊会独立出来,目前归章实管着,以后姬安还要另找亲信接手。   虽说长久下去肯定会慢慢走漏风声,包括现在的香皂、瓷砖、水泥也是。不过天子做的买卖,姬安相信敢冒死插一脚的人不多。   哪怕真有人不怕得罪天子都要搞,那也是悄悄搞、悄悄卖。就以这个时代的低产量,姬安并不是很担心市场会饱和。   章实先回道:“已按陛下先前的吩咐挑过几个,明日臣就去同任少府要人,带给陛下过目。”   这是姬安先前交待的。对于会掌握内核技术的工匠,姬安还是要用系统探查过才能放心。   章实说完,实在忍不住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有一本书,和好几只瓶子。   他拿出书快速翻了翻,脱口说:“原来做镜子是在玻璃上镀银,让原本透过玻璃的光被银涂层反射回来,形成虚像……”   姬安笑道:“对。制作起来不算难,但不好想到这个。”   想到也做不了,现在还有技术关卡。姬安能让章实做,是因为有系统开挂。   当然,制镜的技术还有许多种。   当时姬安先让系统推荐,结果五花八门的制镜法让他看得头晕,他干脆先弄了一本他那个世界的镜子历史。   最简单、也最容易复刻的技术,是曾经风靡一时的锡汞制镜——使用汞来溶解锡铂,令其紧贴玻璃。但汞毒性大,制作的人接触汞必会中毒,姬安看完就放弃了这个。   最后姬安选择了镀银镜,相对安全,对光的反射度也高。缺点除了成本高,就是银镜反应需要用到化学试剂。这就属于跨越时代的技术了,姬安一直在自由市场收购,现在积攒下不少,足够消耗一段时间。   至于他百年以后怎么办……也没什么好怎么办的,技术失传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到那个时候还无法制出这些化学品,那就等遥远的后人再来“复原”好了。   姬安更在意的是——最好不要被人弄出锡汞镜来,一旦这个技术问世,必然有人为了赚钱就罔顾人命。   他特意让系统在书后加了一章,细说汞的毒性,切不可用汞来代替银,就是担心章实和工匠们去尝试外观上与银相近的水银。也准备用众多方式渐渐普及这个知识,让“汞有毒”的概念深入百姓之心。   姬安还怕章实不重视,着重叮嘱一句:“我看最后一章说了,水银有毒,切不可用。你们可得放在心上。”   章实连忙应了是:“谢陛下关怀。”   姬安:“镜子不用着急,慢慢实验就好。刚弄出无色玻璃来,你也好好休息下。”   章实笑道:“辛苦的是工匠们,臣只是提一些想法,算不得辛苦。”   说完,看姬安没再有吩咐,就低头仔细收拾膝上的匣子。   姬安看他整理匣中瓶子,再一次叮嘱:“这些东西都有一定的危险性,操作的时候务必要严格遵照书上的要求来,否则会危害到自己。”   章实回道:“臣会将注意要点用大字抄出来贴在墙上,让所有人都背熟。先前臣挑人之时,也是挑了细致谨慎的。”   姬安不想弄得太紧张,玩笑一句:“挑些胆小的好,胆小怕出事,才不会怕麻烦图省事。”   章实不禁跟着一笑,小心地抱着匣子起身,行礼告退。   姬安又让他把这两片小玻璃拿回去。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不如拿去实验做镜子。   章实离开后,姬安便叫人传膳。   上官钧起身洗手,一边道:“我还以为陛下要留章实下来用饭。”   姬安:“都这个时间了,留他用饭还得再开宫门。”   上官钧:“立政殿也不是腾不出房间给他住一晚。”   姬安失笑:“倒也没有必要,住这里可比不得自己院子舒服。”   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下上官钧的表情。但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一副淡淡的样子。   不过姬安直觉有些不太对。   无色玻璃和镜子这两样东西,姬安时不时会念叨一句。如今玻璃有了成果,镜子也有了希望,姬安开心,上官钧应该也会替他高兴。   姬安先没说什么,洗好手就坐在桌边等着。   饭菜上齐,内侍小厮们退了出去。   上官钧刚要抬手拿筷子,就被姬安伸过手来捏住下巴。   姬安稍稍用上点力,上官钧自然配合地转过脸来。   就见姬安眼中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姬安凑上前。   上官钧本以为他会亲自己,却只听见姬安抽鼻子的嗅闻声。   姬安:“怎么每次章五郎进宫,二郎身上好像都会带上点酸味?我和他似乎也没比旁人多接触多少吧,究竟是哪里让二郎打翻了醋坛子。说说,下回我改。”   上官钧垂眼看着姬安:“陛下何时拿出那些制镜的东西。”   姬安不解地眨巴下眼:“上午无色玻璃制出来的消息报过来后。”   玻璃降温要时间,不过烧出来就知道成色,所以任守当时就派了人进宫报好消息。   上官钧再问:“是在书房里取的?”   姬安:“是啊,也就那时候有机会。”   上官钧:“那就没事了。”   说完,凑上前,在姬安唇上吮吻一下,退开道:“吃饭吧,一会菜要凉了。”   姬安观察着他的神色,觉得是比刚才缓和点,想了想,反应过来:“你是想看那本书?我弄一本给你。”   上官钧:“不用。那样的书,想必我也不怎么能看懂。”   姬安却没拿筷子,甚至挨过去抱住上官钧手臂,神色也变得严肃了点,缠着问:“你给我说清楚呀,不然下次我怎么规避。还是说,以后我都不要和他见面了,找个中间人传话?”   上官钧轻叹,只得再转过脸来:“与陛下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姬安瞪眼:“都让你不开心几次了,怎么可能和我无关。”   虽然前两次姬安都想法子哄上官钧,上官钧看上去也没醋多久,很快被他哄好。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吃点小醋就当调剂生活的小情趣。但三次四次还这样,说明真有一直存在的问题,总要解决掉才行。   上官钧听得这话,不禁闭起眼睛掩盖住心头的微微一颤,再睁开后定定看着姬安:“我只是觉得,每次陛下和他交谈,似乎气氛都不一样。哪怕我就在陛下身旁,也感觉完全插不进去。”   姬安愣住:“啊?可是……除了头一回说透镜,后来我和他好像也没有过特别难懂的交流啊……”   上官钧:“所以说,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抬手盖在姬安手背上,柔声道:“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开心。每回陛下都会哄我,现在又如此为我着想,我已然十分高兴。陛下不必再顾虑什么。”   姬安看他像是真没心存芥蒂,才总算去拿了筷子,先给上官钧夹上他爱吃的菜:“吃饭。”   上官钧也回了一筷子。   姬安边吃边说:“本来想明日给你个惊喜……还是先说了吧。”   上官钧不由得视线更是柔和——他的陛下,又在哄他。   姬安接着说:“羊毛线染色确定稳固了,明日我们就可以给围巾绣名字。” 第177章 我们   休沐日的前一晚,对姬安来说就像以前的轮休前夕,总是比平日里更放松的时刻。   姬安泡在浴桶里,被微烫的水包裹着,越发有点懒洋洋。   而且,现在的浴房和以前不一样了。   搬回来姬安才发现,趁着夏天住到清凉殿去的那段时日,上官钧把立政殿的浴房改造了一下。变成和姬安体验过的烟波池那间休息殿宇一样,可以在屋外给两只浴桶加温,以保持水不会变凉。   姬安用膝盖想都知道,上官钧这样改造,是因为旁边的浴池到了冬天就不怎么适用。水凉得快,又不方便换。现在有了这套室外加温系统,想两人一起泡的时候,换上双人浴桶来用就行。   姬安甚至怀疑,烟波池那边的改造,会不会就是为了改造这里而先行实验,只是上回千秋节恰好用上。   不过这样一改,顺带的平常也能泡得更久一些,总归是更享受了。   姬安一边泡着,一边看完系统里的今日“收入”,再到自由市场里逛逛。   自由市场虽名为“自由”,但其实也有隐形的限制。姬安这段时间用下来,渐渐摸清楚了几条。   首先是不宜进行大宗交易。随着购买物品数量增多,发送所花的能量就是几何倍地增长,数量稍微大一些,“运费”就高得吓人。   其次是不宜和同一对象高频率交易。理由同上一条,和同一人的交易频率越高,“运费”就翻番得越可怕。   最后是交易品越偏原材料,“运费”越低;越偏成品,“运费”则越高。以目的为羊毛衣来举例,买羊毛的“运费”最低,往上是买羊毛线,直接买羊毛衣的“运费”能比羊毛的高出五六倍。   姬安猜测,这或许是系统抑制位面间相互倒卖的策略。   总之,姬安和别人交易,都是尽量花费他自己用不上的好感值和声望值。但“运费”只能用能量来支付,以他目前铺开的摊子,对能量还得精打细算。   最近买冬油菜种子,姬安的能量又几乎见底。这段时间他没事就到自由市场翻翻求购留言,看看有没有自己可以卖的东西。先前他挂了一批精美工艺品上去,大概是因为挂价不高,慢慢地也都卖掉了。   姬安注意力在系统接口上,直到上官钧带着一身水汽走到近前,才发现隔着屏风的他洗好了。   上官钧现在已经熟悉姬安这种像是放空的神态,必然是在看百宝囊,便问:“陛下在看什么?”   姬安见他目光好似在浴桶中扫过,下意识地动动腿,半侧过身趴在桶沿:“在市场里随便逛逛,看能不能卖点东西换些‘钱’。”   上官钧弯下身,向姬安伸出双手。   姬安不由喉结一滚,以为他要把自己抱出去。   但,上官钧只是拢一拢姬安有点下坠的发髻,帮他加固好,便说:“虽然水不会凉,但也不宜泡太久,陛下再过会儿就该起了。”   姬安有些愣地回:“好……马上……”   上官钧微点下头,转身走出浴房。   姬安目送他绕过屏风,又听见门开合的声响,忍不住暗自嘀咕:“不是都说,吃醋之后会反应大,更那什么吗……”   不过,也的确是不宜再泡了。   反正今晚估计还要重泡一回的。   姬安撑着桶边站起身。   等姬安回到房中,上官钧正靠坐在床头,开着led阅读灯看书。   姬安逗他:“二郎不会是在看艳本吧。”   边说边坐上床,凑过去一瞧,发现是史书。   上官钧往前翻翻,指着一处:“陛下可是在找这个。”   姬安定睛一看,上面是先前某个朝代的昏君,建了一处类似豹房那样享乐场所,酒池肉林、奢侈无度。   上官钧适时道:“我生逢其时,有幸侍俸陛下这样的有为之君。”   姬安莫名就联想到上官钧的上一世。   其实姬安偶尔会冒出个念头——上官钧上一世虽说最后不慎遭人暗算,但前面一直是大权独掌。而现在,上官钧却始终在配合自己,真的做起“帝师”。也不知道对他来说,是上一世更痛快,还是现在更舒心。   此刻,听见上官钧这么一句,姬安心里忍不住就冒出点小得意——能让上官钧说出这样的话,自己这个君王还算干得不赖吧。   就是男朋友夸得这么直白,好像……怪不好意思的……   姬安感觉脸上有些烫,但心里又实在开心,就一边下意识地扯着领口搧风,一边眼神乱瞟地回:“那也是……太师教导有方……”   上官钧唇角微扬,拿起床头桌案边的杯子递给姬安:“陛下刚才泡得久,怕是渴了,先喝杯水。”   姬安接过,仰头灌下。水有些凉,但对现在的他倒是刚刚好。   只是,姬安放回杯子时发现,桌上一只壶两只杯,另一个杯里是干的,显然没用过。   也就是说,上官钧拿给姬安这个,是他自己用的杯子。   姬安眨下眼,偷眼去看上官钧,见他一脸淡定地继续看书,心下就忍不住犯嘀咕——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不过倒也没差,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共用一杯根本都算不上事。   姬安坐好,抬手拆盘起的头发,就见上官钧那边关了灯。   上官钧侧过身子看来:“下午见到时我就想问,后来被陛下岔开,一时就给忘了。”   姬安回看他:“什么?”   上官钧:“陛下以往都是只给书,怎么今日给了章实那样一匣子的东西。”   姬安:“哦,那些是做镜子要用的材料。以现在的技术还弄不出来,我这段时间就在自由市场里收了一些。反正镜子也不用大批量做,数量少才好卖高价,收回来的也够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顺着散下来的长发。   上官钧随手拈起一缕,在指间缓缓拈着,继续问:“陛下可看得懂那本书,能否给我讲讲镜子如何做。”   姬安:“也就看得半懂吧,知道个原理。”   就讲了一下光反射和银镜反应。   上官钧:“这么听起来,只要材料齐全,像是不难做。”   姬安笑道:“弄出材料就是难点了。”   上官钧露出些不解:“陛下既能收到材料,想来应该也能收到镜子?为什么不直接收镜子来卖,却还要让人制作。”   一边说,他一边点了下夹在板子上的led阅读灯——这就是姬安直接买回来的成品。   姬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流传下制作技术与经验,哪怕以后没了我提供的材料,等什么时候能够弄出材料来了,这个技术马上就能恢复。   “虽说现在这些奢侈品是我的赚钱手段,但以后技术发展得越来越好,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少,各方面成本越来越低,产量也就会随之加大。我希望,有一天这些东西都能走进千家万户。   “就像以前古时候,只有贵族才能吃得上肉和蛋。现在农业发展了,养殖也渐渐跟上,不就有许多百姓时不时能吃上鸡蛋、猪肉。我现在留下种子,期待未来结出果实的那一天。”   而他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存在的。   说完这些,姬安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留下买来的成品。像这些东西,我们自己用用就好了,我不会往外卖,等以后……也会提前全部销毁。   “发展的道路有许多条,我感觉留下材料还好,但留下远超现阶段的成品,会无形中束缚住想法。让后人总奔着那一个方向走,就忽视了其他可能。   “当然,也可能留下东西会指出一条捷径,让后人发展得更快。我比较不出来哪样更好,所以决定还是随我自己的本心去做,尽量多播撒一些种子。”   上官钧拈着姬安那缕长发的手指渐渐停下,目光停留在姬安脸上,不舍得移开分毫。   姬安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格外明亮。   上官钧突然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不少。   继而又想起,他头一回被姬安触动时,姬安也是像现在这样在讲述自己的理念。   此刻的姬安和那时的姬安,彷佛重叠在一起,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随后,那双晶亮的眼睛向自己靠近过来。   上官钧不禁伸出手,先是抚上那张昳丽的脸,再想去触摸那双眼睛。   但,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拇指上载来一阵微痒。   定睛一看,姬安正叼着他的拇指在磨牙。   姬安见上官钧回了神,这才放开他的拇指,故意般地板起脸:“二郎没在听我说话啊!”   难得见姬安露出这副模样,上官钧只觉此时的他分外可爱,唇角都不自觉地继续扬高:“听了。陛下不愧为君父,为大盛计,为百姓计,用心良苦。”   姬安不知道他是真听了,还是纯粹找话哄自己。不过,这话的确挺中听,就重新笑开:“二郎这么说,我可当真了啊。”   上官钧:“自是真的。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姬安:“你说。”   随后,却是一个姬安始料未及的问题。   上官钧问:“陛下是看上我哪里?”   上官钧原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个。不管看上哪里,总之两人如今在一起了。他就不会再对姬安放手,也不会允许姬安放手。   但,下午姬安和章实交谈之时,他再次感受到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氛围。   上官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慌——他真能留得下姬安吗?   此时,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姬安则是着实愣住了,怎么都没想到上官钧竟会问这个。   他下意识想说——脸。   但姬安当然也知道,这话绝对不能说。他甚至抿了下嘴,以防自己漏出什么话音,并在脑子里快速组织合适的答案。   不过,上官钧替他说了。   上官钧:“是脸?”   姬安眨巴下眼。   虽然没承认,可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就等同于默认。   姬安心跳开始加快,赶紧开口:“二郎的确俊美,但我……”   上官钧打断道:“陛下不用解释,其实很好猜。”   他再次拈动起姬安的发丝,慢慢道:“陛下不像贪恋权势之人,会登基还是我推上来的。在那之前,陛下的愿望该是当个散闲的王,到封地上去种地吧。   “再说财。陛下身俱百宝囊,生财之道众多。哪怕当王没有现在做天子方便,但以陛下的聪慧,要赚到能够富贵一生的钱财并不难。如此,就只剩下貌了。”   说到这里,上官钧抬起另一边手,摸摸自己的脸:“该感谢先父先母,给我如此一副好皮囊,能吸引住陛下。”   姬安原本还有些紧张,不过听上官钧这一番分析下来,快起来的心跳却是又平复了。   他忍不住笑,凑近过去在上官钧刚摸过的脸颊上亲一口:“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被二郎的样貌吸引。但更重要的,当然还是皮囊之下的你。”   上官钧定定回视着,似乎想看透这话里的真假。   姬安:“你没发现吗?我们是同一类人。”——所以会被对方吸引。   上官钧微愣。   姬安:“你扶我上位,教我治国,更是处处配合我。”   他伸手盖在上官钧手背上,声音温柔:“大盛和百姓的君父不是我,是‘我们’。”   上官钧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些许。   姬安将唇轻轻压在他唇上,含糊地道:“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随即,翻身压过去,密密实实地贴住上官钧。   上官钧自然地抬起手,一手圈在姬安腰间,一手压在姬安脑后。   姬安黑亮的长发垂下,彷佛给两人隔出一处小小的私密空间。   两人近距离地对视着。   直到亲吻克制不住地越来越激烈,哪怕视野变得模糊,却也不舍得完全闭上眼。   蜡烛一截截消减,屋里的风却是越来越大。   ○●   翌日,姬安再次一上午没离开床。   醒来的时间倒是没比平常休沐晚多少,就是酸软得实在不想动,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吃完歇过一时半刻,再重新趴回去。   姬安翻着记忆细算了算,同样的强度有元宵、会试后、琼林宴晚三次,这回第四次。前三次他都是直接睡到中午,这次至少醒得早了,也算……可喜可贺?   他转头看看旁边神采奕奕的上官钧,提要求:“二郎,来按摩。”   上官钧自无不应。   给姬安分别盖好上下,只露出一截后腰,才揭了里衣按捏。   姬安舒服地闭起眼。虽说这手法现在洪大福和关忠也会,但按起来最舒服的还是上官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里有点雏鸟情结。   上官钧主动问:“可要给陛下连肩颈、后背和腿都一同按完。”   姬安想了想,回道:“按肩颈和后背,腿就算了。”   他怕按了腿之后腰就要断。   上官钧逸出一声轻笑,转个话题聊其他:“陛下不是说,今日可以给围巾绣名字,可要往后挪几日。”   姬安哼哼:“挪什么,绣个名字而已,用的是手,我手又不软。”   上官钧:“羊毛线染色,不是少府在做吗?怎么昨日任守没有一起毛线拿来,还是早已给了陛下。”   姬安:“的确前两日就给了我,不过不是他给的,是李太嫔。少府那边先前实验不太顺利,后来太嫔提到她家中会染布,我就请她和赵老夫人去瞧瞧,看能不能打开一点新思路。   “她们去过之后,就带回后宫继续实验去了。应该是用上了以前染棉布的经验吧,总之现在颜色终于能够稳固。那是人家的家传技术,我不好多问,有结果就好。”   上官钧:“但陛下拿出了书,总不会全无作用。我看,这该算是双方合作的成果。”   姬安无所谓地道:“我只是给了书,但书里的技术不是我的。既然少府没能照著书实验出好效果,说明关键的内核技术还是在人家那里。”   上官钧:“既如此,陛下日后可还要卖染色的羊毛线?”   姬安:“看她们,是愿意向朝廷提供配方,还是直接和我合作。我只想推广羊毛线,染色算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强求。”   两人一边聊着天,上官钧一边给姬安舒舒服服地按完上半身。   姬安终于觉得自己的血条回覆到了一半以上。   上官钧笑道:“陛下真不用把腿也按一按?”   姬安很心动,侧头看他:“你确定只按摩?”   上官钧扬眉:“我就如此禽兽吗?”   姬安囔嘟:“我更怕你禽兽不如。”   上官钧心情极好地笑了几声,却是直接揭了被就上手去按。   姬安狠狠嘶一下,抓紧怀中软枕。   上官钧俯下身来,在姬安额侧亲一口:“陛下,放松。”   姬安抽着气,咬牙道:“三日之内,我都不想再听到你说这句话……”   换来上官钧更低沉的笑。   姬安还是第一次按腿,这一回按下来都要顾不上说话了,抽气之声一直不断。   上官钧耐心地给他揉着筋:“陛下便是不练刀,也该练一练步法,或者练练五禽戏也好。我看陛下现在的锻炼方式,该是重在练力量与耐力,练不出身段柔软。”   姬安:“因为我本来就不需要练身段。”   上官钧:“陛下也说了,那是‘本来’。”   姬安:“你少看点艳本,我就不需要练那些。”   上官钧:“陛下,过河拆桥不是君子所为。”   姬安拿他的话堵他:“在二郎面前,我不是很想当个君子。”   不过,姬安虽嘴里犟,却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能练得柔软点,受益的也是自己。   过得片刻,他还是问:“五禽戏找谁学?”   上官钧唇角高扬:“随便寻个御医,想来都会。去太医署唤人来教也行,那里本就教这个。”   姬安:“我这突然要学的……会不会引起什么猜想啊……”   上官钧:“养生之术,陛下愿学,御医们想必会非常高兴。”   毕竟天子康健,就代表御医的工作难度降低。   姬安一叹:“行吧,等我缓两日,就学一学。”   等腿再按摩完,姬安感觉血条回到了2/3,还有点乏力,但至少身上不难受了。   姬安坐起来,唤了人拿围巾和染好色的羊毛线。   羊毛线有两色——红色和靛色。   姬安将两小团毛线捧在两边手中:“好像说这两种颜色不用调,所以最先试的就是这两种。你觉得用哪个色来绣好?”   虽然问了,但没等上官钧答,他又接着把靛色那团摆在上官钧的围巾上:“靛色稳重,更合适你吧。”   上官钧:“陛下用红色?”   姬安:“我哪种都行。不过你的用靛色,我当然也一样用靛色。”   上官钧看看针线匣,发现一个小格里有两小块红布,小指指头大小。他先前没注意,此时却发现那形状像是……   他伸手将那两小块红布头拈起,一分开就更清楚了——是姬安曾经画在水泥块上的图形。姬安说叫“心形”,心的形状,表示两人的关系。   上官钧:“这是陛下剪的?”   姬安自然也看见了,点头道:“嗯,想拼在名字里面。先前我只听太嫔说红色染好了,就用了红布来剪。没想到靛色也染出来了,那再寻块靛色的布来剪一剪吧。”   一边说,他一边向上官钧伸手,想拿了放回匣子里。   上官钧却是收回手,将那两片小小的“心”放进掌中:“陛下不是说,这是‘心的形状’。既是‘心’,自然该是红色。就用这两块。”   姬安愣了下。但既然上官钧想用这个,他当然不会反对,只说:“那线也用红色?”   上官钧:“红色亦无不可。”   姬安一想也是,大盛又没有关于颜色的刻板印象,他们两人的四季衣裳也都有红色的。   而且,他脑中还闪过一个词——“热情如火”,非常粘贴官钧。   姬安轻咳一声,甩掉脑子里残留的废料:“那就用红色线。”   两人分别剪了长长一截红线,穿进缝毛线的专用针里。   姬安见上官钧拿起围巾就要下针,好笑地拦下他:“别急,先设计一下线怎么走。”   上官钧放下针钱和围巾:“如何设计?”   姬安取过一张纸,拿起磨细的炭笔,先画个心形:“我的‘安’字,‘心’就代替头上的一点。然后得从这下针,在背后穿回来……这样面前可以接上下一笔……”   上官钧凑在旁边仔细看,很快明白了关键,跟着姬安一起设计完两个字。   姬安还仔细地给每一针标上顺序,这样一会儿照着来就行。   上官钧这回却是谨慎了,没直接往围巾上绣,而是先让人取块布。   姬安原本是想给上官钧那条绣个“钧”字,现在上官钧要一起绣,他就干脆设计成了彻底的情侣围巾——将自己的名字绣在对方围巾上。   两人用线在布上试绣,调整好字体,才正式在围巾一角动手。   姬安在上官钧的围巾上绣“安”,上官钧在姬安的围巾上绣“钧”,最后再将两颗小小的“红心”用细红线缝在合适的位置。   在毛线织的围巾上绣字,又和先前在布上试出来的效果不太一样。因为毛线蓬起,平缓了字的锐利感,显出几分可爱来。   姬安将两条围巾并排在一起。   一条上“钧”字中间的两点是颗“红心”,另一条上“安”字头顶的一点是颗“红心”。   两颗“红心”微微倾斜,彷佛在召唤着另一半。   姬安轻轻抚着两个字,笑着问:“你说,我们谁戴哪一条?”   上官钧也伸过手去,轻抚“安”字上的“红心”:“陛下为我所织,为我所绣,自然我戴这条。”   姬安挑下眉头:“要是被人见着,问起来呢?”   上官钧一脸淡定:“我与陛下的围巾打眼一看都一样,拿错也不奇怪。”   姬安笑眯了眼:“还能次次都拿错?”   上官钧:“多见几回,聪明人就知道该闭嘴了。”   姬安哈哈大笑。 第178章 成全   高东寨,是夜。   高勉擦过身,穿上里衣,随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   一直候在外头的驿卒立刻笑着过来问:“上官,可要还用些小食茶水?”   高勉:“不必,你把水倒了便好。我要休息了。”   一边说,一边摸出几个铜钱递过去。   驿卒连声应着好,收下钱就进屋去提水。   高勉站到一旁等,目光却是落在隔壁屋的窗户上。   那是徐小七住的屋,现在还亮着光,窗上映着淡淡的模糊影子,看不出是在干什么。可能在收拾东西,也可能同样在沐浴。   他们来时隐藏身份,住在不起眼的小客栈,条件比驿馆差上许多。现在案子查清,娄冲一党尽数被抓,他们的身份自然也就传开。不仅能住进驿馆,还因两人是天子近臣,驿卒格外殷勤。   等驿卒动作麻利地将屋里收拾好,高勉才回到屋中关上门。   他习惯性地扫视一遍各个角落,看看有没有被动过东西的痕迹。确认完才回神,不由得自嘲一笑——背着秘密过了十二年,一朝解脱,习惯却不知能不能改掉了。   屋里是已经打包好的东西。昨日高勉和徐小七收到姬安来信,决定明日启程回京,今日白日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现在大理丞宋期还在处理案件相关的后续事宜,高东寨已经由上官钧安排的人接手。   原本娄冲落网、案子查清之后,高勉和徐小七就可以先行回京。但抓捕娄冲的时候高勉受了点伤,徐小七担心赶路劳累影响伤口愈合,押着高勉在高东寨养伤。   高勉脱下外袍,右手顺便抚过左肩——伤口在肩后,其实并不重,只是短短一道口子,现在已经没有多大感觉。   这样的伤,在他看来根本不需要专程去养。   但,每回想起徐小七当时的慌乱和紧张,高勉就压不住自动往上翘的嘴角。   这几日高勉一直在想——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是时候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只是宋期那里人少事多,他们两人既留下了,就一直在帮忙做些抄写统计的书吏工作。尤其徐小七怕高勉累,抢着干活,都没时间好好谈谈。   待回到京中……   高勉一边寻思,一边走到桌旁,准备吹烛火。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高勉抬头看去——这个时间,只会是……   果然,接着就传进徐小七的声音:“高勉,是我。”   高勉带着笑去开了门,温声问:“还不睡?明日一早就启程了。”   徐小七示意一下手中托盘:“给你换好药就睡。”   高勉让他进了屋,一边关门一边说:“都已经好了,其实可以不用再上药。”   徐小七将托盘放到桌上,催促道:“疤还没脱呢,好什么。快过来坐,脱衣服。”   高勉眼中笑意更深:“落疤且有得等呢,现在手动起来已经不痛了。”   徐小七又何尝不知道,以前在宫里他也不是没受过伤。但每每想到高勉受伤时的情形,又实在是止不住担心。   他拿起姬安给的小瓶碘伏:“圣上说了,这药开封后也就十日内能有功效。今日最后一日,别浪费了。往后只要没有异样,就可以不用上药。”   高勉倒是不知道这个,只想着既是姬安给的好东西,该省着点,日后还能用。既如此,他也就不再多说,过去坐下,解开衣带,退下左边袖子,露出肩膀。   徐小七先用巾帕沾上碗中开好的药水,细细擦拭掉那一小条疤痕上的残药,一边问:“没有再发热吧?”   高勉:“没有。圣上的药很有效,也就头一日起了热,第二日就全退了。我伤得轻,没事的。”   他说的是颗粒状的药。据说朱顺和鲁常胜受伤时,姬安先是给他们体内滴了两三次药水,之后又让他们吃了三日这种颗粒药。   这回徐小七跟着高勉来高东寨,姬安考虑到有动手的可能,就让徐小七也带上了。只是,高勉受伤之后缺了滴药水那一步,徐小七一直不够放心。   徐小七没再说话,擦净了残药,给高勉搽过碘伏,再抹上新的膏药,照例叮嘱:“过会儿再穿衣。”   高勉侧过身,看着他收拾东西。   桌上烛火轻摇,照出徐小七清俊的脸庞。   垂着眼的少年人,身上带着一股鲜活的美好。   高勉只觉心跳在不受控地加快。   他突然就想——为什么还要等回京呢?   这样的冲动迅速占满了整颗心。   高勉也不想抑制。   他伸出手去。   握住徐小七的手。   徐小七微愣,转头不解地看他。   却在接触到高勉目光的一瞬间,感觉心跳开始莫名地加快。   高勉柔声开口:“小七。”   徐小七想抽回手,又觉得身体好像突然间失了力。   就听高勉续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要是把你接到家中来就好了。”   带着徐小七一起死遁,徐小七就不用受进宫的苦。   徐小七听明白了,却是摇摇头:“和你没关系。”   他对以前的记忆并不清晰,对高勉的印象只是他爹上官的儿子。两人尽管时不时见面,偶尔也一块玩,但六岁的年龄差距对孩子来说很大,那时两人算不得多么要好。在危急形势下,商家顾不到他很正常。   徐小七接道:“进宫初时是苦过一段,不过跟了陛下之后,也就不觉多苦了。而且,若不是我跟在陛下身边,我们两家……三家的仇,怕是也报不了。”   他不傻。高勉坦白身份之后,他很快就想到了——高勉最初接触自己,与自己交好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报仇。   高勉定定地看着他:“你怨过我吗?”   徐小七回视片刻,垂下眼,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爹的仇。而且,高勉最后是自己去求的姬安。要不是姬安问徐小七那张图,高勉大概会对他隐瞒到底,独自报仇。   只冲着这个,徐小七就怨不起来。   高勉见此,心下更加安定一些:“小七,你坐。”   徐小七重新看向他,心中有种模模糊糊的心慌感,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于是小声回道:“该休息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高勉笑道:“刚才我让你早点休息,你非要换药。现在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的吧。”   徐小七抿抿唇,只得坐下。   高勉依旧握着他的手,柔声问:“还记得先前我问过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徐小七:“继续跟在圣上身边效力。怎么了?”   高勉:“你在奏疏房,也可算是外朝官。现在已经不需要在圣上身边轮值了吧?”   徐小七虽然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高勉握着他的手加了点力,笑容愈发温和:“所以,可以搬出宫,与我同住吗?”   徐小七先是一愣,随即微微瞪眼。   高勉直视着他:“小七,我心悦你。”   徐小七只觉脸上温度猛然窜高,想要收回手,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连目光都无法移开。   高勉耐心地等他缓过一会儿,继续说:“我想与你一同度过此生,就如寻常夫妻那般。”   然而,徐小七听到这句,却是感觉急速的心跳渐渐缓下,被惊得一片茫然的脑子也渐渐恢复清明。   其实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对高勉的心思不太一样。也能隐约感觉到,高勉对自己似乎也不一般。   可,就算察觉了,徐小七还是不敢多想一分。   他从未奢想过,能从高勉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徐小七:“可是……我们都是男子……”   高勉神色丝毫没变:“那又如何,男子与男子同样能恩爱相伴。就像圣上与大司马。”   这回徐小七眼睛瞪得溜圆,脱口道:“你……”   又赶紧往后面的话咽下去。   高勉淡定依旧:“只要多留心些,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而且,我瞧圣上和大司马也没有特别想隐瞒的意思。”   徐小七却是一下紧张了:“难道外朝都……”   高勉失笑,连忙安抚道:“那应当还没有,多数外朝官员都少有机会见到圣上与大司马在私下里如何相处。”   徐小七这才又放下心,而且也想到了高勉优于常人许多的观察能力。姬安和上官钧平常的确不怎么掩饰,高勉会发现也不奇怪。   高勉唤他回神:“小七,我在等你的答覆。”   徐小七拉回思绪。   或许是想到了姬安和上官钧的恩爱,他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希望。   但——   徐小七:“可我是宦官。”   高勉:“那又如何,你就是你。”   徐小七:“你家里……”   高勉:“不用担心我家中,我的事我自己作主。”   说完,缓解紧张般地补一句:“何况你背后是圣上,圣上也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徐小七却没有因此放松,而是说:“和我在一起,对你的名声会不好。”   时间久了,外面必然会有人传高勉为了升官讨好内侍。   高勉反而笑容越来越盛:“我背着秘密为了报仇活到现在,若是会在意旁人话语,早就受不住了。流言与我不疼不痒,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用双手包住徐小七的手:“小七,我只问你——你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徐小七定定地看他许久,终于点了头,轻轻应一声“嗯”。   高勉前倾身,在徐小七额头上落下温柔的一吻。   ○●   姬安陆续收到江南受灾县传回的消息,冬油菜种子已经顺利发放。   赈济粮不断,加上姬安的“仙术”加持,江南的形势现在还算平稳。各县城里的粮价略有上升,但也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只是不少县城的粮铺联合起来限量卖粮,且不好强硬施压,怕城中百姓被煽动起对立情绪。   这些情况,都在姬安和上官钧的预料之内。等到明春油商将粮运到江南,联合限量自然也就不攻自破。因此姬安并不着急,只回覆各县种好冬油菜,同时也要注意冬日里的防寒保暖。   上官钧这边的大事,除了筹备天子检阅中央军,就是着手进行姬安下江南过年的前期准备。   宁安府有行宫。王晦现在在江南,上官钧给他去了封信,让他先到宁安去把行宫打理一下,看看要不要修整。   这日王晦的信送到京中。   姬安回到立政殿时,见上官钧在看信,黄义侍立在一旁,就随口问:“哪里的信。”   黄义看一眼上官钧,代答道:“义父写回来的。”   姬安奇怪:“王晦?信是给我的,还是给二郎的?”   上官钧:“我的。他既在江南,我就让他顺便去收拾一下宁安的行宫。信上就是回覆行宫的情况。”   姬安坐到榻上:“行宫什么情况?能住人就行,不用为了外表好看就浪费钱翻新。”   上官钧一边将信递过来,一边示意黄义可以离开了。   待黄义行礼告退,上官钧才续道:“知道陛下节俭,我特意叮嘱过他。现在行宫还好,王晦是拿不准主意如何处理宫中的宫女。”   行宫里自然留有宦官宫女打理。不过王晦知道姬安和上官钧都不用宫女,估摸着以后还很可能会没有女眷,加上宫女们年纪也不小了,就特意问一声。   姬安快速扫完信,先问的却是:“像这样的行宫,还有多少座。”   不说他都不记得这个,身为天子,房产肯定不止皇宫一处。   上官钧:“京城附近有两座,外头就只有三座。”   接着简单介绍了下那些行宫。   外头的三座行宫,一座在高祖皇帝的家乡,也就是大盛的龙兴之地,是高祖所建。一座在前朝都城,是前朝的皇宫。宁安府那一座也是前朝行宫,不过太宗皇帝翻新改造过一回。   大盛前面的三位皇帝都没有巡幸的爱好。高祖打天下,走过的地方多,安稳之后除了回过几次乡,就没再去过别处。   太宗自年少起便跟着高祖南征北战,继位之时正值壮年,再出京也多是御驾亲征。后来年纪渐长,才在京郊修了座温泉行宫,主要是为治疗以前的旧伤。宁安翻新的行宫就去过一次。   到了先帝,因夺嫡太过惨烈,先帝更是没多少出京的想法,只在京郊修建了避暑行宫。还是上官太后想去江南,先帝才带着她和上官钧去了几回。   姬安听完,这才说:“要不,把人都放归了吧?”   上官钧:“行宫总得有人打理。”   姬安:“日常打理用不上多少人,把关键的殿宇保养好就行,其他地方都封起来。内侍宫女愿意走的走,不愿意的留下照旧,拨的总钱数也不少他们的。   “留下的人比照后宫,每月可以出宫二……四日吧,行宫人少,怕是无聊得很。暂时先这样,回头我再想想,看有没有用得上行宫的地方。”   上官钧:“我还以为,陛下也会让他们种菜。”   姬安一笑:“他们若是愿意,倒也可以种。”   上官钧点头道:“我给王晦回封信,把陛下的意思告诉他。”   姬安:“你准备让王晦在那里等我们过去?还有两个月呢。”   上官钧:“陛下有事让他做?”   姬安:“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着行宫那边冷清,他年纪大了,独自待在那边会不会……”   上官钧失笑:“陛下多虑。他是天子身边的内侍监,只要他自己不想冷清,身边就绝不会冷清。不过陛下体谅他,我便跟他说,他办完了差若想回来,可先回来。”   姬安跟着一想也是,自己都笑了。   接着顺口问一句:“阅军准备得如何。”   上官钧:“一切顺利。”   姬安为了等燕伯善,特意将阅军往后推。   但再推也有个限度。倒不是冬天阅军不好,受不了冬天的不是兵士,而是去检阅的天子与群臣。   那边毕竟不比京中,天冷了只能多点几个炭盆,可没有京里住暖房舒服。   不过幸好,高东寨的事没有拖延多少时间。燕似山一赶回河关,燕伯善就一边让驿发送消息,一边启程往京里赶。算起来该是再过三四日就能进京,还能赶得上。   姬安现在想的却是,不知道徐小七和高勉能不能赶得回来。   先前他去信叫两人回京,就是想带徐小七去凑这个阅军的热闹,却一直没收到回信。   上官钧一眼便看出姬安的心思,安慰道:“便是今年赶不上,下回阅军陛下再带他去便是。徐小七跟在陛下身边,总不缺这样的机会。”   姬安一叹:“他们以前跟着我,都难有多少热闹可以看。只要能带上,我都想带上。”   却不料,他这边刚感慨完,就听到洪大福高兴地在门外报:“陛下!小七和高勉回来了!”   姬安一喜,连忙唤洪大福进来问:“他们人呢?”   洪大福:“正在屋里净面更衣。”   姬安:“叫他们来。再去通知厨房多做几个菜,让高勉留下吃饭,今晚宿在永昌殿那边值房。”   洪大福应一声,迅速转身出去传话。   不一会儿,徐小七和高勉相偕进殿,一同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问安。   姬安赐了座,一边打量着两人一边说:“刚我还念叨,不知你们几时能回,你们就到了。怎么没先送信回来。”   徐小七:“奴等接到陛下的信便动身启程,想着都要回来了,就没先写信。”   这是小事,姬安不过随口一提,就转而问起两人身体如何,可有受伤。   原本姬安以为没事,毕竟都是年轻人,奔波一趟虽然累了点,但休息几天也就能恢复。却没想到,徐小七不自觉地看一眼高勉。   姬安跟着看向高勉:“高卿受伤了?”   高勉笑道:“左后肩被划了道小口子。不过陛下赐的药好,如今已经愈合,无甚大碍。”   姬安打开系统探查一下他,结果的确是无碍,也就不多提,只说:“回来了就好。马上就要阅军,也是一次热闹,到时小七与我同去。”   徐小七听得不禁微笑,应“是”的声音都响亮些。   高勉在旁含笑看着他。   姬安见到高勉这神色,续道:“奏疏房也会去,那期间还要替我处理奏疏。”   高勉转回头,也应了是。   姬安:“还有,十二月中去江南,在宁安府过年,元宵之后再回。奏疏房也得跟着,你俩都去。”   徐小七和高勉对视一眼,再次应是。   姬安看看徐小七眼中掩不住的开心,再看看高勉像是卸下了包袱般的轻松,想起两人父亲的冤案,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惜,说道:“如今你们父仇得报,也是了却一桩心事。等那边的金子运回京,自也有给你二人和赖小妹的补偿,你们寻块好地安葬父亲吧。”   高勉谢过恩,又道:“臣恳请陛下,将此案登在《旬报》之上,为臣父三人平反当年骂名。”   姬安:“如此大案,登是必然会登的。不过,小七和赖小妹便罢了,你以假身份参加科举……”   他在这里停顿一下,就见徐小七满脸担忧地想说话,却被高勉伸手在手臂上按了按,以眼神阻止。   姬安不自觉地转眼看向上官钧。   就见上官钧对自己微点下头——很明显,走这一趟,徐高二人的关系又亲近不少。   姬安这才接下去:“我可以不加追究,却也不能助长此风。所以,你若恢复身份,我便不得不褫夺你的功名。若你还想在朝为官,就只能继续当‘高勉’。”   高勉却没有丝毫勉强,只回道:“谢陛下隆恩。臣能报先父大仇,为先父平反,已然万分满足。臣受养父大恩,甘愿一世为高家子,并无怨言。”   姬安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这时,高勉站起身,躬身长揖:“臣还有一事,相求于陛下。”   姬安:“什么事?”   高勉直起身,先看一眼徐小七,才清楚说道:“臣与小七已互许终身,望陛下成全,同意小七搬出宫去。”   姬安愣了下。   连徐小七都着实吓一跳,慌慌张张地起身,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倒是上官钧插话道:“高勉,你空着手来,一句话就想向陛下讨了徐小七去?”   高勉双眼一亮,立刻接话:“臣明日就着手准备,必会备上厚礼迎小七出宫。”   徐小七还在不知所措,可耳朵、脸颊已经明显地开始发红。   姬安看得有趣,问他:“小七,你可愿意。”   徐小七紧张地拽紧衣袖,虽觉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却还是小声道:“奴愿意的……但只要陛下需奴伺候,奴必会再回宫来……”   姬安又看向高勉:“厚不厚礼不重要,反正小七缺什么都还有我给他,宫里也永远留有他的地方。我的确只要你一句话——你求了小七去,这辈子就不能再有他人,无论男女。你可能做到?”   高勉拉起徐小七的手,郑重应道:“臣此生必不负小七!”   姬安感觉自己被塞了一大口狗粮。   不过,看着徐小七满脸的欣喜,心下也是由衷地替他高兴。 第179章 棉被   十月中旬,姬安带着大部分朝议官去往中央军军营,进行登基后的初次阅军。   这个时间启阳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初冬的感觉,白天有阳光还算暖和,夜里不点炭盆已是受不住冻。   从京中到营房就得走大半日,一大群人抵达之时天已擦黑。群臣骑了这么久的马,武官还好,不少文官都现出些疲态,此刻只想赶紧进屋休息。   营房住宿条件有限,除了三品以上大员能享受单人单间,其余都是四人间甚至更多人。哪怕是算上自家仆从一起,一间房里也至少住着两名官员。   因这回姬安规定朝廷只管一个仆从的饭食,多带仆从得交钱,这回的仆从人数顿时骤减。   这不仅是钱的问题。对于一些家底厚的官员来说,交个几贯十几贯的算不得什么。但还得看上官。若是上官不多带人,品阶低的反而带上好几个,就相当于不给上官面子了。   而很不幸的是,这回下面的官员一打听,政事堂众宰相像是都商量好了,每人只带两个仆从。于是下头所有官员也就只能带一个。   刚开始不少官员心中暗自叫苦。这回连铺盖都要自备,只带一个仆从,背上两人份的铺盖,那其他东西就带不了多少。   不过后来枢密院又放出了消息,说是营房可以提供絮被子的棉花。想使用的人可自带被套,只是过后被套要留下,充当那些棉花的租借费用。且还有一条要求——被套可以是旧的,但带去时要洗干净。   棉花这东西先前《旬报》登过,但亲眼见过的人还不多。夜里冷,大部分官员不敢冒险,都至少带了一份铺盖,准备给仆从租用棉花。   但也有不带仆从的,就是奏疏房里的人。他们品阶低,这回过来也不是为了参加阅军,而是给姬安处理奏疏。觉得带上仆从似乎有点太打眼,彼此一商量,干脆就都不带了。   而且有徐小七的“内部消息”,奏疏房众人对棉花还是颇为信任,就全带着两床被套来,没有麻烦地自备被缛。   此时奏疏房众人一边跟着领路的兵士走,一边就忍不住先打探道:“那个棉花够不够暖和,夜里能顶得住不。”   兵士却说:“这我可不知道,前几日送过来就直接分到各屋,我们营中不用这个。”   虽没打听着消息,不过话题起了头,也就顺着聊了下去。   “《旬报》上说棉花花开像云朵,难道是直接把花往被套里塞?一朵花不知道有多大。”   “我在城外见过,有几次路过种棉花的地,大概是这么大……不过那时可能花没全开?远看过去看不太出来像云朵。”   “地里的我没见过,但我在慈幼院看着过。那是收回来的,的确像,一团一团,瞧着白白软软。”   “慈幼院怎么会有?”   “好像说是让那里的老人孩子帮着摘棉籽,算工钱的。他们会在院子里做活,有时开着院门,路过就能见着。相传城外还招什么弹棉花的短工,这个就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众人说着话进了间大屋,屋里左右两边都是大通铺,上头还堆着东西,但太暗看不清。总体倒是挺长,几人分着睡也不会觉得挤。   领路的兵士留下句“等下会送晚饭来”,就留开了。   众人点起蜡烛,才看清大通铺上摆的是一卷卷的布包,连忙过去查看。发现布包上还贴着条子,有写“被子”,有写“褥子”。   布包打开,那个见过棉花的人先说:“是絮被缛的棉花!原来不是一朵一朵地絮,而是全扯开了呀。”   “摸着好松软,的确和丝绵有些像,就不知道保暖如何。”   “反正我们这么多人呢,又有炭盆点着。实在冷就挨近些,总能撑过这三晚。”   “我看你们就是瞎担心。徐内侍都说了,立政殿的内侍们已经盖上这棉花絮的被子,暖和得很。那些可都是天子亲信,他们用的东西,能差得了嘛。”   “赶紧拿被套絮吧,一会儿吃了晚饭就能休息。骑这么久马,我颠得腰酸屁股疼,感觉现在躺下来就能睡着。”   众人于是赶紧拿出自己带着的两条被套,各自抖开来往里塞棉花。   “就直接塞?我没絮过被子……”   “得弄平整些,不然一块厚一块薄的,不好盖也不好垫。”   “诶,桌上有好几份怎么絮的图标说明,你们先看看啊。”   众人正边说话边热闹地絮被,突然门被敲响,紧接着又被推开。   进来的是徐小七。他被姬安带在身边,并不住这里。   众人原本停了动作,见是他,打过招呼就又继续了。   只有高勉放下手中被套和棉花,走过来低声问:“有事?”   徐小七对他点点头,就向众人说:“大家一边絮着一边听我说吧。圣上的意思是,若大家想白日里一同看阅军,可以晚上处理奏疏。京中送过来的奏疏不会很多,一个时辰应当能处理完。看各位如何想。”   众人先是一愣,又七嘴八舌地提问。   “我们也能去看吗?”   “那当然是去看啊!来都来了!”   “可晚上再处理,圣上那边会不会要等到很晚?这不好吧……”   徐小七等他们问完,统一说:“圣上回来会先吃饭。我们就先处理,晚半个时辰再吃饭。我们人多,送一部分过去,圣上看完也要时间,两边能接上。”   众人都没有异议,纷纷说“就这样”。   徐小七传完话,对高勉笑笑,转身离开。   奏疏房众人多数年轻,得了这个能凑热闹的好消息,高兴得干活都觉得更有劲。   *   营房条件苦,但也苦不到姬安身上。他和上官钧用的东西提前几日就送了过来,连床榻都是从宫里搬的。   就是沐浴不太方便,姬安体恤内侍小厮们,就不让他们折腾了,只烧水洗脸泡脚就好。反正启阳的气候偏干燥,撑个三四天也能忍受。上回带兵进山,他和上官钧也是这样忍了几天。   姬安一边倚着榻上软枕泡脚,一边听朱顺在报这回能得到的棉被数,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不错不错。”   上官钧恰好回来,接话问:“什么不错?”   同时看一眼朱顺。   朱顺会意,见姬安没有吩咐,便行礼退下。   姬安回上官钧先前那句:“这回到手的被缛,够我带去江南发好几个县的慈幼院了。这一下不仅快速得到许多被套,主要是还赚了一把絮被缛的免费劳动力。”   上官钧道一声“陛下持家有方”,挨着他身旁坐下。   岁丰端着盆热水进来,和时一起伺候上官钧。   姬安随手拿起昨天出的最新一期《旬报》翻看。   这期《旬报》上登了一条消息——晒盐。   改煮盐为晒盐之事,在政事堂通过后,姬安并没有在朝议上宣布。因此,朝中官员除了少数能打探到消息的,大多数都并不知晓,直到最近邸报和《旬报》相继刊登。   不过两报都没有登完全部,只登了福吉晒盐场的消息,以及姬安新设立了一个管理晒盐的部门。   看起来只是很寻常地报个好消息,但以盐利之重,敏感度高的官员看到,必然会有诸多联想。   今天这么多人一同赶路,也正是聚在一起议论的好机会。   姬安一边翻看一边问:“今日飞廉军可听见什么新鲜话?”   上官钧果然已经询问过,马上能回答上来:“光是看晒盐量,许多人都猜到了陛下有将煮盐场换成晒盐场的意思。不过,更进一步的还没人有提到。议论得更多的,还是齐万生。”   齐万生负责新设立的那个晒盐署。虽然品阶还不算多高,但管着盐就是管着钱袋子,哪怕现在只是一部分盐。能出任这样的紧要职位,足见齐万生简在帝心。   不过,说到齐万生,姬安感叹的却是:“我还当他会出京一个个找那些大油商谈,没想到他在京中就直接操控了。”   齐万生先前向姬安打听过,得知两报上会刊登晒盐场消息的具体时间后,对姬安讲过他的计画。第一步,是让师晟手下的那些飞廉军,在几大油商所在地抢先散播晒盐的消息。   在这一番前期铺垫下,等到两报上的正式消息一出,先前的消息来源就会一下显得相当可靠。第二步,再悄悄往外透露晒盐场的盐会另择商家运销,那些油商必会动心。   最后,再透出齐万生主管此事。到了那时,不需要齐万生找过去,只等着油商寻上门就可以了。   不过,上官钧却说:“估计最后齐万生还是会找藉口出去一趟,让那些人更方便寻他。以他的能力,达成陛下的想法应当不是问题。”   姬安点头:“嗯,二郎给我推荐了个好人才。”   上官钧凑到姬安耳旁:“那陛下可有赏赐给我?”   姬安给他的气息弄得耳根汗毛立起一片,转头看看,才发现时和、岁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   下一刻,哗啦一声。   上官钧就踩进了姬安正泡着脚的盆中。   姬安轻啧一声,挪脚给他让位置,一边说:“水都要凉了,你还泡进来干什么。”   上官钧追过去,轻轻踩在他脚背磨蹭,嘴里却是继续问:“陛下还没说,可有赏赐。”   姬安给他踩得痒,一边反击一边笑:“你想要什么赏赐。”   上官钧:“陛下若想不出,那便先欠我一桩。”   姬安:“哪有隔了这么久还讨赏的。再说了,给朕荐人才,难道不是大司马的职责所在?”   上官钧没再斗嘴,直接捏着姬安的下巴让他转头,凑过去吻上他的唇。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过好一会儿,姬安才推开人:“好了好了,水真的凉了,睡觉吧。”   上官钧不再闹他,摇铃叫人进来。   两人擦了脚,躺到榻上,吹熄蜡烛。   他们盖的,也是棉花絮的新被子。毕竟都要往这边送棉花了,让内侍们絮上几条更方便。只不过,他俩的被缛会带回宫,上官钧不愿把他们用过的再给人,姬安也随他。   此时,上官钧扯高被子,轻声问:“可够暖和,要不要再多点一个熏笼。”   姬安挨着他闭上眼:“不用了,我俩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三,加起来能顶十几把火。”   上官钧听得不解:“什么?”   姬安抬头,胡乱在他下巴上亲几口:“夸你火力旺。”   上官钧:“陛下既知道,手就别乱摸。”   姬安低低笑两声,不舍地抬起摸上官钧腹肌的手,搭在他腰间。   ○●   一夜好眠。   翌日姬安起床之时,还觉得有些热,喝了杯温茶才舒服了。   他一边洗漱一边问上官钧:“这被子是不是太厚了点。”   上官钧也道:“是热了些,今晚可以撤一个熏笼。”   关忠正帮姬安梳头,看两人说停,笑道:“奴也觉着,这新弹的棉花就是暖和。”   待吃过早饭,换好衣服,姬安和上官钧出发去阅军。   中央军校场的看台建得颇高,下方是宽阔得彷佛望不到边的校场。   姬安到的时候,臣子们自然是已经在场等候。待姬安落座,上官钧带领群臣一同行礼,才各自坐下。   按着惯例,先是检阅军容。   中央军各部依序入场,行到下方校场当中,由领兵将领上前高声报出番号与人数,并一两句吉祥话。   只要是参加过阅军的官员都知道,这一部分算是个打招呼的阶段。   接下来会是各项技能展示,比如骑射、长垛、马枪等。   到明日,还会有一场几方对战。不过众人也都知道,那个主要展现的是兵阵变化,并不会真刀真枪地拚杀。   说白了,这个阅军对多数人而言,只是感受一下大盛军威,看个热闹,看个开心。毕竟在座众官员当中,真正会接触到军务的是少数。   坐得离天子远的官员们一边看着,一边就在交头接耳地说小话。   “没想到,那个棉被还挺不错啊,比我家里的被子都强。”   “嗯?你没带自己的被子吗?”   “带着,不过我看仆从套的那棉被挺好,就换来用上了。”   “我也觉得比我家的丝绵被子暖和,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太旧了。”   “真这么暖?那我今晚也试试。”   “不是说那个棉花还能絮衣服,被子这样暖,想来衣服应该也不差。就是好像没见著有地方卖。”   “别说棉花,连棉种都没有卖。”   “说到种子,那稻谷和麦子的产量到底是不是真的啊,真能翻一倍?”   “大司马的铺子里不是挂着牌卖麦种嘛,我留心观察了。反正刘相公家是去买了不少,其他几位相公好像也都买了些。”   “相公们都买了?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买点,要真能种出翻倍的产量,二换一不亏……”   “说不定他们是在给大司马送银子,不是为着麦种呢?”   “诶诶,快看,那是什么?”   这时,最后一部退下去之后,接着却是五辆怪模怪样的车被推上来。   车为两轮手推车,像是板车上固定着大大的木箱。推过来时可以看见,木箱前方有许多像蜂巢般的孔,等车子转向,又能看到后方也同样有许多孔。   众人的注意力被那些怪车吸引,不由得停下交谈,坐直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在一名小校的指挥下,推车的兵士将五辆车在高台下停成一排,车推手放到地面,车头都斜对着远方。   立刻又有一队兵士搬来不小的石头,放在每只车轮前后,应该是为了防止车走位。   随后,带队的小校举起旗子,高喊:“准备——”   士兵们动手在车上掏掏,扯出一条绳状的东西,迅速带着往后退出十步,再蹲下身放在地面,并掏出火摺子吹燃。   小校将旗子挥下:“放!”   随着他这一声落下,蹲着的五名兵士都将火摺子凑到地面。   长长的引线被点燃,小校和兵士们立刻向两旁远远跑开。   只看那五串火花,众人耳边彷佛都响起滋滋声。   火花离车越来越近。   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   “不会车要爆炸吧?”   “五辆车,这么近的距离炸?会不会伤到人啊!”   “圣上和大司马还在上面坐着呢,怎么可能炸。”   议论声还没停,引线已经烧完。   下一刻,五辆车的后方孔洞中,接连不断地冒出烟花似的火焰。   随着车身不断震动,五辆车一同向着前方密集地发射出无数支箭。   在一连串砰砰砰的爆炸声响中,众多箭支铺天盖地,彷佛形成一团团的浓密乌云,迅猛地飞向前方。   名副其实的“箭雨”!   黑压压的箭雨一直飞到众人目力难及,也不知是落在了何处。   原本还略显嘈杂的校场,在所有爆炸停下来之后,安静得只剩风声。   姬安眼含笑意,转眼看看坐在两旁的宰相们,再顺着望向更后方的文武百官。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表情——目瞪口呆。   姬安挺享受这种震惊全场的感觉。   下方的兵士们却丝毫没受影响,有条不紊地迅速将车子推走。   接着跑进校场中的,又是五名兵士。   他们每人的左手臂上,都装着一只长方形木箱。   眼力好的人能看得出来,手臂上的小木箱和刚才车上的箱类似,都是前后方排满小孔。   五名兵士跑到高台下站好,转身面向远方,取出火摺子吹燃,并抬起左手臂。   随着刚才的小校发出指令,兵士们一同用火摺子点燃手臂上木箱后的引线。   这回的爆炸声比刚才小许多。   但,从小木箱中呼啸而出的众多箭支,依旧令人看得胆寒。   等这一轮五人演示完,跑离校场,高台上终于有了动静。   姬安笑着问左右臣子:“诸位看,军器监新弄出来的这东西如何?”   众人这才纷纷回神。   枢密副使喜形于色,先开口道:“不知这神器是何名?刚才那车,简直一辆就能抵上一支弓兵队!”   其余人也都跟上夸奖。   上官钧差人去将那发号令的小校叫上来,让他解说。   小校行过礼,一板一眼地说:“车为火箭车,一辆车最多可二百箭齐发,亦可分为四次发射,每次五十箭。单人所用者为火箭筒,一次可齐发二十箭。”   他说到这里,上官钧就挥手打断了他,示意他回去——只是向群臣展示而已,不需要提供太多的数据。   不过场中安静,小校声音宏亮,远远传开去,听见的人不少。听清的人再往后传,很快也就传遍了全场。   不管是高台上的高官们,还是坐得远的文臣武将,都面带喜色地夸赞不停。   目前大盛的大威力武器,像远程床弩、投弹火炮这一类,都是单发,需要三四个人一起操控,且不便移动,主要用于守城。   但刚才的火箭车就不一样,不仅移动车身方便灵活,最重要的是,能够快速形成打击覆盖面。很明显,这是一种更倾向攻击的武器。   就有一些人,望向上官钧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探究。 第180章 想法   有火箭车、火箭筒这两样新武器的加持,接下来的技能展示哪怕都是常规项目,群臣也如同戴上了滤镜般,叫好夸奖声不绝。   不过,或许是先前上官钧搞过一回竞赛,之后抽调了一点兵力“支持”河关。同时也放出消息,今后竞赛将会常规化,且不定期举行。由此给中央军带来些压力,使得这次阅军上的演武尤其有精气神。   首日阅军结束后,众官员都还沉浸在两样大杀器的兴奋当中。校场里不是按部门分座,而是完全按品阶。此时返回营房,许多人就自发地去找关系好的同僚,边走边议论。   齐万生没走多久,师晟就寻了过来。两人倒是没急着说什么话,但一路都能听见他人的议论之声。   “一车两百箭齐发,刚才五车就是千箭。若能造上二三十辆车,两军对阵之时,岂不是可以靠着轮番齐射一路往前推?”   “你这也想得太美了。五车就一千支箭,一路往前推,这得消耗多少箭。”   “而且那车的造法肯定相当复杂,造一辆不知道得要多少时间。”   “这就要说到钱的事。说起来,圣上继位后,不是有好几大笔钱入库。”   “沧阴王那两家,留高王家,常家,夏侯家,吏部卖官案牵扯到的许多家。这么一数,飞廉军光是抄家都抄到手软吧。”   “最近不是还查出了娄冲私开金矿。他一直在边寨,能花用去多少,大部分肯定都会运回京。如此算算,难怪大司马有钱给军器监搞新东西。”   “你们忘了一样,还有盐啊。那也是……”   “嘘!”   齐万生和师晟只当没听见,面色不改地从旁边经过,走向他们住的房间。   两人随大流,都各带一名仆从,四人共住一间。师晟猜其中可能有姬安的特别关照,别的房可没有像他俩这样文武官同住的。   进了屋,师晟就吩咐仆从去领饭。虽说兵士会送,但想早点吃上也可让仆从去领。   待仆从们出了门,师晟将门关上,回来坐到桌边。   齐万生给他倒上热茶,一边道:“今日见了火箭车、火箭筒,却是没见着地雷。不知明日能不能见着。”   师晟却说:“估计不会了。大司马特意展示火箭车和火箭筒,怕是在为攻打河西走廊做准备。地雷更偏向防御性,在进攻战中不那么好运用,也就没必要展示出来。”   齐万生微愣,思索片刻,又问:“你觉得什么时候会打?”   师晟:“除非打骨鲁内部有变,出现不容错过的绝好战机。不然就总得有个好几年。火箭车和火箭筒的确厉害,但消耗也非常大,得做足准备。   “对了,刚才我过来时,还见到燕将军跟个内侍走了,该是圣上和大司马找他。我记得以前听燕似山说过,燕将军调往河关前一直在西北各地调动,可能是寻他去问情况。”   齐万生略有点遗憾地说:“本来还想见识一下地雷,可惜了。”   师晟玩笑道:“圣上和大司马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多。你把盐务整顿好,既能让百姓吃上更便宜的盐,又能收上更多的盐税。只要圣上高兴了,到时你说一声想看,都会专门给你炸一回。”   齐万生失笑:“贫嘴。”   *   这个时候,姬安和上官钧的确正在和燕伯善交谈。   姬安早已确认过燕伯善没有问题,上官钧此时就直接问他:“若我要你领军收复河西走廊,凭这火箭车和火箭筒,你可能做到。”   燕伯善没想到一上来就被问这么重大的事,深思了好一会儿,谨慎回道:“只要辎重充足,补给跟上,下官有此信心。”   上官钧再问:“你需要多少辆车。”   燕伯善却说:“其实火箭筒更好。先前犬子回去之后,也提过这两样,下官二人还曾设想过战法。若想快速收复河西,得奇袭夺城,火箭筒更为灵活方便,带车不方便千里奔袭。   “只是,凡打下一处,后方补给得迅速跟上,趁着打骨鲁没反应过来,尽快赶往下一处。因此,最好能有两支精骑,交替作战与休整,方能以最快速度打下河西。”   不过,说完这些,他又立刻补充:“但河西走廊是打骨鲁的命根子,便是一朝收复,打骨鲁也必会不要命地来抢,后续的防守压力反而会更加大。   “若想稳健,还是得慢慢经营边寨地堡,一点点消耗打骨鲁,确保后方连成一片。如此我军往前推进时,后方补给线不会因太长而有大风险。”   上官钧没做声,却也知道燕伯善说的这话在理。   上一世里,上官钧的选择就是后一种。一直经营了十年,西北相互争伐不断。直到最后一步,他才调动中央大军亲征,完全收复河西走廊,将打骨鲁打得缩回他们都城那片小平原里去。   但现在手上有新武器,他自然也想试一试能不能走一回速攻流,可惜依旧很难。河西走廊太长,后方经营不好,哪怕一时能打穿,想守住也不是易事。   这时,姬安却插话道:“如果把打骨鲁从他们都城赶跑呢?”   上官钧和燕伯善都是一愣。   姬安:“以河西走廊的纵深,要像控制大盛腹地一样控制那边,的确不容易。我看史上几朝对西北多是羁縻,包括打骨鲁的后方都城,同样也受朝廷羁縻。   “既然现在打骨鲁不肯听朝廷的话,那就赶走他们,换个愿意听话的上去。河西走廊也一样,扶持听话的当地部族,对过往商队不要盘剥过重就好。至于编户齐民,日后再慢慢图之。”   燕伯善听得神情相当微妙,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姬安去看上官钧:“二郎以为呢?”   上官钧倒是面色未改,只说:“陛下的想法很好。”   姬安看出来了:“但没有可行性,是吗。”   上官钧对燕伯善道:“你以前在西北时间长,你给陛下说说。”   燕伯善应声“是”,细说道:“陛下,我国与打骨鲁之间是山脉相隔。过山之后,与其都城还隔着大漠戈壁。若要发大军攻其都城,后方补给相当困难。   “山间险峻,连牲畜都不好走,数量一多就易堵路,因此粮草只能由民夫往前方背。除了需要征发大量的民夫,越过山之后,在戈壁上还极易被打骨鲁骚扰拦截。”   上官钧接道:“叔圭计算过,得以过山为起点,用驼队运粮,补给才能勉强维持到打骨鲁都城之下。但被袭扰粮道的事很难解决,打骨鲁对戈壁更为熟悉。”   姬安点点头——打起游击战,肯定对远征的大盛军不利。   他想了想,说:“如果另走一条道呢?上回师晟不是探了一条从图国过去的路。”   上官钧:“出大军向图国借道,图国必然不会同意。哪怕让一支精锐扮成商队悄悄走,被识破的风险也不小。人马精壮不说,至少也得带上长枪战甲,和足够的箭支,这就很难躲过图国人的眼睛。   “还有补给问题,总不能一路劫掠图国的小部落。那样只要放跑一人就必会暴露,图国也必会反击,多起不必要的纷争。何况,孤军深入攻打坚城,这样的战绩,在史书上都仅仅只有几例。”   姬安轻叹口气:“是我想得简单了。”   接着他若有似无地瞥一眼上官钧,再转向燕伯善:“若是慢慢收复河西走廊,你估计得多久。”   燕伯善犹豫着说:“臣觉着……十年八年总是要的。”   姬安却是笑笑:“倒也还好,我与二郎都年轻,八年十年的还等得起。”   意思就是否决了速攻。   他又看向上官钧:“二郎说呢?”   上官钧颔首:“陛下说的是。”   说完正事,姬安照例问起燕伯善的家中情况。   燕伯善禁不住有些紧张:“臣父母已亡,家中有发妻与一儿一女。小儿已成婚,女儿去年出嫁,夫家离河关不远。”   这些情况其实姬安已经从燕似山那里了解过,此时再提,只不过是为了好接着往下说:“边军事务多,我就不留你在京久待了。等阅军结束回了京,你就准备回去吧。   “走之前再进宫一趟,给你带几面镜子和一些香皂回去。你家里三位女眷,那就三面小镜和三面梳妆镜好了。大的你也不好带,日后若是你或似山调回京中,到时我再送一面。”   燕伯善暗暗吁口气——刚才他担心姬安要他妻子、儿媳、孙子都搬回京来。大盛因各地将领调动得多,倒是不像前朝那样需家人在京为质。但现在上官钧对他和儿子的安排不一样,他不得不担心一下。   随即就起身行礼谢恩,出门后还暗自琢磨着——特意赐镜子,莫非是儿子说的那种,用玻璃做成的镜子?   *   燕伯善离开后,姬安和上官钧用过晚饭,开始看今天的奏疏。   同时送来的还有几封给上官钧的信。   姬安抓紧时间看奏疏,只耳里听见上官钧拆信的声音。   没多久,上官钧开口道:“陛下,横川捷报,紫霞寨已清剿干净。”   姬安惊喜地看过去:“终于剿干净了?!”   上官钧:“几名匪首当中,有两人被生擒,其余都已伏诛。那边问,这两人是就地杀了,还是押送回京。”   姬安想都没想:“直接杀了,省得夜长梦多。”   上官钧应声好。   姬安又问:“剩下的人呢?”   上官钧:“先全部送去北边修路,之后看哪里的矿需要人就送去哪。”   这是指从河关到中原水系的路程中,需要走陆路的那一段路。考虑到往后五年里姬安都要在两边之间运粮,上官钧决定将那一段路修成水泥路。路好走得快,能尽量减少运输中的损耗。   姬安也觉得这处置不错。修路这种苦差事,多一点贼匪罪人去做,就能少征调一点民夫。   不过,他还是提醒一句:“那些贼匪凶残,得找压得住他们的人看管。”   上官钧:“陛下放心,就近调一小支军队过去。”   姬安突然又想到:“对了,那里面会不会有被掳掠上山,没干过劫匪的人。”   上官钧:“陛下放心,崔誉卿有处理此类事务的经验,做事还算仔细,会将无辜之人分辨出来,放归回家。”   姬安接着感慨:“紫霞寨终于是打下来了,那种树的计画也总算可以开始。”   说起剿紫霞寨的匪,还颇有一番曲折。紫霞山山高林密,又总起雾,一开始官军竟是对贼匪奈何不得,甚至反而被偷了几次营,损失一些粮草。   当时姬安接到军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去年他刚被上官钧叫去听议事那时候,有平叛捷报传回来。当时众宰相都夸了一番那个将领,还夸上官钧慧眼识珠、知人善任。   于是姬安就提起说,是不是让那人过去紫霞山剿匪。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现在的将领带着当地的兵,虽说兵将之间不太熟,可被偷营一次还罢了,居然能被偷几次。这显然是将领的问题比较大,带兵和打仗,两种业务里至少有一样不太行。   但上官钧当时没有马上应,只说考虑一下。   之后没多久,又收到一次横川的军报,说进山的官军中了埋伏,死伤小一百人。   至此,上官钧才松了口,即刻让枢密院发文,调那个将领前去横川。   姬安回想了一下那人的名字,接着说:“崔誉卿去年平叛立功,你没让他回京述职,直接调去平朔关监军。这回又立一功,是不是叫回来嘉奖一番,别寒了人家的心。”   虽说许多将领官员在地方就任,但能不能回京也是受不受重用的一大标准。哪怕回京述职时间不长,但到了京城总能走动一下,和上官联系联系感情。若能被天子召见,给天子留下印象,更是大好事。   姬安还笑道:“他是得你看好之人,不是还说你们私交甚笃,我也想见一见他。”   上官钧抬眼看来一瞬,又垂下眼,一边收拾信件一边说:“没有‘甚笃’,尚可罢了。这才刚清剿完,后续还有不少杂事,怎么样也得一个月才能动身。待崔誉卿从横川回到京城,陛下已不在京中。   “不如直接让他去宁安,陛下在宁安召见他也一样。而且,他是江东人,我原也打算着,让他到水师试一试,如能适应便长驻下去。如此,驻地离家中不远,他回家探亲或是家中寻他也方便。”   上官钧安排得妥当,姬安自然是点头:“也好,那就在宁安见他。省得他跑到京城等着,之后又回江南,多走冤枉路。”   说着话时,姬安见上官钧将书信交给河清拿去收。好几信里,似乎有一封没有拆开。   不过河清接得快,姬安也没太看清,更没有放在心上,只低头继续看刚才的奏疏。   ○●   阅军圆满结束,群臣跟着天子返回京城。   刘叔圭回到家中,妻子云氏已经备好晚饭等着了。   骑了大半天的马,虽然这个强度对刘叔圭还好,不过回到家中放松下来,也就想着早些休息。   刘叔圭和云氏吃过饭,再去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澡。回到房里,就见云氏正对着镜子看身上衣裙。   他也向那镜子看去。   镜面是长方形,约有二尺半长,一尺半宽,嵌在雕着精美花枝的黄花梨木框当中,直接摆于屋角的地面。   那不是铜镜,表面摸上去像是玻璃,却不知如何制的,能将东西照得极为清楚明亮。而且,这么大的镜子,只要退开几步,就能将人完整地照进去,尤其合适看身上衣物如何。   不像寻常的铜镜,最多不过半臂长,离得近了只能照到一部分,离得太远又看不分明。   这一面镜子,是出发去阅军的前一日,姬安让人送过来的,说是给刘叔圭上回去江南辛苦送种子的奖励。   那事不好声张,刘叔圭虽功劳大,却不能明着赏,姬安就想着在其他地方补给他。许是听上官钧说他夫妻二人恩爱,便送了这面镜子过来。   也的确是送到了刘叔圭的心坎上。云氏一见镜子就惊喜万分,刘叔圭自然是跟着高兴,顿时觉得先前在江南奔忙赶路的辛劳太值得了。   此时刘叔圭看着云氏在镜前细看衣裙,面色都禁不住柔和几分:“似乎没见你穿过,是新做的衣裳?”   云氏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他,也没回头,只问:“好看不?”   刘叔圭:“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氏眼里含着笑,又道:“明日我约了好几位夫人和小娘子,准备就穿这一身出去。是明日没错吧?”   刘叔圭应道:“确是明日,夫人必不会被旁人比下去。”   云氏笑道:“比不比下去的,我又不在意。只是圣上送了这面镜子给我们,我们总得识趣一些,也帮圣上出出力。就不知道明日该带多少钱合适。”   刘叔圭想了想,说:“镜子必不便宜,我看你还是别特意带了,沉得慌。明日问过价,再让人回来一趟拿钱吧。而且,这种好东西圣上惯来限量,那些夫人和小娘子们抢起来,说不定你还买不着。”   云氏:“也是。这么大的镜子,我看没有万贯买不下来。”   刘叔圭:“怕是都不止。但铺子里可能没有这么大的,我听大司马说,这么大的不易得。如今就是圣上有一面,李太嫔有一面,和我们这一面。”   云氏惊讶:“这么稀罕啊。”   刘叔圭:“可不是。所以你可要珍惜着,万一打碎了,我都难再给你弄一面来。”   云氏忙呸了几声:“少说那话!”   夫妻二人说笑几句,云氏便换下衣服,唤人取了布来将镜子仔细盖好。再在镜前摆上一张椅子,免得有人不当心撞过去。   如此宝贝的东西,必得好好爱护! 第181章 镜子   刘妻云氏今日所约的夫人和小娘子们,除了两三个自己玩得好的闺中密友,别的都是京里出了名的家中有财、手又松、又追求时尚之人。   当家夫人和得宠的小娘子们时间自由,云氏约的时间就颇早,一群人先在离香皂铺不远的酒楼吃早餐。   这一餐就吃了快一个时辰。   结束之时,云氏状似无意地提到:“对了,我听外子说,圣上和大司马提起,羊毛线染色成功了,染出了红靛两色。香皂铺就在附近,我想去瞧瞧,诸位要不要同去?”   她的闺蜜们自然是陪她一同,就有旁人也说同去,一个带一个,最后顺理成章地发展到所有人都去。反正从酒楼到香皂铺也就是抬抬脚,刚吃饱饭,走一走也舒畅。   何况,如今满朝上下都知道,香皂铺是天子的买卖,众人自然是愿意去捧场的。只不过铺子里上新少,平日这些贵夫人小娘子也就不常亲自去,直接差家中仆从去买便好。   云氏知道香皂铺里今日会有镜子上架,就特意组了这个饭局,为了能第一时间带人过去发现好东西。若不然,等着家中仆从回去报,又得拐上几个弯。   而且这么多人同去,再是镜子那样的好东西,必然能最快速地在京中贵人圈里揭起一波热潮。哪怕云氏知道姬安的好东西不愁卖,但她帮着造造势,也是她们夫妻对姬安的谢意和示好。   一群打扮富贵的女子就这么说说笑笑地来到香皂铺,铺子里都一下显得局促起来。   女掌柜立刻迎上前,一个一个问好。   云氏装作查找毛线般扫视铺子里,马上看到了摆镜子的新货架,引导般地轻呼:“哎呀,那是什么,新东西吗?”   众人纷纷随着她的指向看去。   新货架上摆着四样东西,最显眼的是正中间的圆盘。   那圆盘如寻常铜镜一般大小,像是发著光,银亮银亮的,又好似映着什么东西。便是嵌圆盘的木架子也是上好的木料,下方还雕着精美的并蒂莲。   圆盘下方的格子,摆着一只小妆奁。开着盖子,顶层撑起一块方形的亮盘,看着和上方的圆盘是一样的东西。   圆盘右方的那格,也有一只小一些的椭圆盘,瞧着与妆奁上的方形亮盘大小相当。不过嵌椭圆盘的木框更简单,只雕着点简单的云纹,下方像是握把,用类似团扇架的架子支撑着。   圆盘左方的那格,则是更小的圆盘,约摸只有巴掌大。嵌着它的木框似乎还连着另一半同样大小的圆木片,也是用架子支撑着展示。   或许是女性对镜子都敏感些,立刻就有人猜到了。   “瞧着像镜子?”   “可为什么要嵌在木框里?”   “哇!照得好清楚,还一点不偏黄!”   “娘,我都想要!”   众人边说话边走过去,一到近前就立刻发现这镜子的不同之处,惊呼之声连连响起。   现在的铜镜若是打磨得好,也能照得清晰,可颜色上总是免不了带着点微黄,不像这镜子,瞧着就觉得舒服极了。   众人都忍不住向前凑,想看得更清楚些。   云氏倒是没往前挤,反而落在后面,还观察了一下众人。见个个都是一副恨不得立刻掏银子买全套的模样,心中相当满意。   随即才再仔细看看那四种镜子,心中不由得感慨——圣上可真会做生意,连她这个家中有面大镜子的,都也想把这里大大小小的全添置了。   女掌柜跟着过来,站到货架旁笑着介绍:“诸位娘子们来得真巧,这些都是今日新推出的镜子。不是铜镜,无需磨,保养时只要用布轻擦即可,干布湿布都使得。唯有一个缺点,易碎,不可摔。”   就有人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制的?竟能没有丝毫偏色!”   女掌柜:“娘子恕罪,这个妾也不知。”   又有人笑道:“管它什么做的,好使就行。掌柜快说说,这些镜子怎么卖。”   女掌柜:“娘子们莫急,妾先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些镜子。中间那块是梳妆镜,适合放在梳妆台上使用。它和底座并不是一体,还可以上下旋转镜面,取到合适的位置,再将两边的卡扣推进去固定角度。”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过去推动镜面,看得众人新奇不已。   寻常铜镜因为沉重,做不了这样方便的设计。想要不同的倾角,就得换用不同的镜托,要么就让仆从手持着。   女掌柜接着转动下方的妆奁,让众人看到侧面:“妆奁里的镜子是从背后撑起,不用之时可以取下支撑,将镜子收下,盖上盖子保护。”   随后拿起那支椭圆形镜子:“这叫手镜,直接拿在手中,方便照到各个位置。”   说完,女掌柜随手将手镜递给面前一位夫人:“各位娘子可以轮着看看。”   最后,她拿起最小的那面圆镜:“这是小镜,圆盖可以闭合,保护镜面。方便随身携带,外出时也可随时照镜。”   这个倒是不用她多说,毕竟铜镜也有小尺寸随身带的。   只不过,哪怕那些小铜镜镶金镶银,此时和这简单嵌在木盖中的镜子一比,都显得逊色——没办法,从镜子功能来说,这面一点不偏色的小镜子太出色了!   而且,架子、匣子、盖子这些外在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再加工。此时已经有人想像着,买回家后找工匠在上面嵌些珍珠宝石,一样显得华贵。   手镜和小镜在众人之间传看,没轮到的就去看货架上的梳妆镜和妆奁镜。一时间铺子里议论声不断,热闹非凡。   又有人催:“怎么卖,掌柜快说呀,我们都等着掏银子了。”   女掌柜笑得温和,声音更是温柔悦耳:“各位娘子们该是都知道我们店的,越是难制的好东西,东家为了让更多人用上,越是会限量。”   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便有人说:“今日我们一块来的,掌柜就行个方便,把后几日的量也拿出来,让我们都买上好了。”   女掌柜却道:“各位娘子们见谅,这镜子不易得,真是没有多少。”   她先告声罪,这才细说:“小镜三百贯,手镜五百贯,这两样每月只各售五个。妆奁一千二百贯,每月只售三个。每回自上架当日起,想买的娘子们可在铺子里报名,五日之后,中签者可购。”   众人顿时就都抽口气。钱还是一回事,这数量也太少了!而且还不是抢购,而是抽签!   云氏也很惊讶。她想到了会限量,却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少。   就有些小娘子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么贵还这么少”,“有钱都不赚”,但立刻被自家娘亲、婆母或姐姐捂了嘴。这里是天子的铺子,天子爱这样卖谁敢抱怨。   此时,听人问道:“梳妆镜呢?”   这四样当中,显然梳妆镜会是最贵的那一种。   女掌柜微笑:“梳妆镜每月只售一个,底价三千贯。想买的娘子们可留价暗拍,十日内皆可改价。十日之后,价高者得。”   这话音一落,铺子里的嘈杂声一下就小了不少,众人再看旁边姐妹,目光中都不由得带上一点竞争的意味。   女掌柜恍若未见,只将铺子里的婢女夥计都叫来,三人手中托盘里是所印图案不一的花笺。   女掌柜:“各位娘子们,想买小镜、手镜和妆奁的,可以在相应的花笺上留名。每一回抽签,每一位只能中一样,以最先抽中的那样为准。且中签之后,三十日内都不可再抽第二回,请各位仔细考虑。   “想暗拍梳妆镜的,可一一随她到那边帘子里留价。当然,现在不做决定也可,本次留名有五日的时间可以考虑,留价是十日。各位娘子可先将花笺拿回去,在时限之内随时都可派人再送过来。”   她说完,先前问梳妆镜那人又问:“梳妆镜和那三样抽签的,可能两边兼得?”   女掌柜:“可以的。”   那人便对众人笑道:“我签运一向不太好,还是先去出价吧,一会儿再过来留名。”   说完,先跟着婢女向旁边留价之处走去。   云氏看着似乎气氛有点冷下来,立刻笑着接话道:“我的签运倒是还不错,我先留名了,不管中哪个我都喜欢。”   她率先过去拿花笺签名,一边还招呼自己闺蜜。   今日云氏叫来的人都是有购买能力的,她们这一动起来,旁的人也被带动,气氛很快又渐渐恢复热烈。   留过名,又有些人去留价暗拍。也有人虽没留价,却要了拍价花笺,该是回家再好好考虑出多少。   云氏的一个闺蜜见她没要花笺,还悄声问:“你不拍吗?”   云氏笑笑:“苗夫人都出了价,我怕是争不过,就算了。等下个月再试试吧。”   苗氏就是第一个去留价的那位,是中书令的夫人。   她另一个闺蜜低声说:“我也就是试试,八成是比不过的。尤其吕小娘子在置办嫁妆了,那个梳妆镜上刻的还是并蒂莲,刚好用得上。苗夫人向来疼爱那个小女儿,想来是势在必得。”   云氏心思一转,见女掌柜和苗氏就在不远处,便提了一点音量,和闺蜜们说:“这些镜子既不是铜做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更大的来。用梳妆镜照身上衣裙,到底还是小了些。”   这是许多女子的遗憾,闺蜜们立刻跟着附和。   苗氏听在耳里,就直接扬声问了:“还要请教掌柜,这种镜子可还有更大的卖?最好方便照全身的。”   女掌柜笑容不变地道:“这就要麻烦苗夫人随时留意铺子了。”   话里的意思像是真的有!   顿时又引起一阵询问和议论之声,不过女掌柜没有再透露更多。   这日晚间,云氏和刘叔圭说起上午在香皂铺里的情形,又不禁感慨:“若不是你得了圣上的赏,咱们家别说这面大镜子了,我看连梳妆镜都买不起。也不知道这回会拍出多少钱。”   刘叔圭笑道:“十日后就知道了。不过,咱们家倒是不用买,下回我再为圣上办事,还给你讨来新式样。”   *   香皂铺有新式镜子的消息,在两日之内就传遍了京中的权贵圈。   这段时日里,香皂铺客似云来。便是听闻了价格吓得缩脖子的,也会好奇地来瞧瞧这新式镜子长什么样,竟值得这么多人夸赞追捧。   揭晓中签的日子,铺子里更是格外热闹,不少贵夫人小娘子都亲自来等着。中签者自是兴高采烈,没中签者失望之余,又追着问下一回的镜子什么时候能报名。   而到了揭晓拍价那一日,来看热闹的百姓甚至堵了大半条街,启阳府和京城兵马司都不得不派人来维持秩序。   当日,第一面新式梳妆镜的价格就震惊了京城。   连姬安都惊到了。   姬安不由得再向朱顺确认一次:“你刚才说多少?”   朱顺笑着清晰回道:“三万贯。”   姬安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头对身边上官钧重复:“二郎,三万贯啊……”   上官钧:“恭喜陛下,年底这趟江南之行的花费赚回来了。”   待朱顺报完了账退出去,姬安犹自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能拍出十倍的价,我还以为顶多也就万八千的……只是梳妆镜而已啊,和现在的铜镜一样大……”   先前他给镜子定价的时候,左思右想的下不了决定,最后还是找上官钧帮忙定的价。   等上官钧定好,姬安面上没露,心里却觉得这价会不会高得过分了点。   巴掌大的小镜子,就定了个三百贯。要知道,三百贯都够在京中买套地段不多好的房了。   姬安买给内侍们在外歇脚的那一套,先前朱顺租给鲁常胜他们住的,两进两院的宅子,也就不到八百贯,都比不上他卖的一个妆奁。   而一万贯已经可以买座大宅子,三万贯更是豪宅级别。这还是京里的房价,大盛的房价之最。   上官钧定好价之时,姬安还在想——反正现在是新鲜货,贵点就贵点吧,卖个几年再慢慢降价也可以。   现在看这受追捧的架势,姬安默默把降价计画推到了至少十年后。   镜子其实还是挺消耗品的,一不小心就会打碎。   姬安目光不自觉地向放在屋中一角的镜子看去,喃喃道:“那这样的穿衣镜,能拍到多少钱……”   上官钧:“若是明拍,二十五万贯以内都属正常。遇着脾气倔相互顶上的,三四十万亦不无可能。”   姬安抽了口气——抵得上给图国的岁币了!   上官钧扬下眉:“但要维持这样的价,这种大镜子,最好是一年只出现一两面。”   姬安用力点头:“一两面已经够够的了!”   上官钧:“不过,暗拍的梳妆镜至少也能维持一年的高价,之后可能会回落到陛下感觉的八千左右。”   姬安再吃一惊:“能维持这么久?”   上官钧:“一月卖一个,一年也不过十二个。如今消息只在京中,待流传出去,外地的大商人也会进京来拍,价格再抬一抬都有可能。陛下可知,这回拍下的那位苗夫人,是什么出身。”   姬安:“刚才朱顺说,是中书令的夫人。吕绅家里这么有钱吗?只凭中书令的俸禄,支持不了这样的花销吧。”   上官钧:“不是吕绅家里有钱,是他夫人家里有钱。”   姬安:“嗯?”   上官钧:“他夫人家里是大盐商。”   姬安微微瞪眼:“盐商?那吕绅……”   上官钧微摇下头:“且看他们家里识不识实务吧。陛下有个数便好。”   姬安应了一声。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削弱盐商,他的目的只是要降低盐价。若是配合的,最多也就是赚的钱少了些,甚至卖量高了总利润都不一定会少。   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贪婪的人会觉得“明明能赚更多,为什么只赚这么一点”。若是碰上这样的,到时姬安也就只能好好教一教对方如何认清现实了。   上官钧提壶给姬安倒杯茶,转话题道:“陛下真不准备把这面镜子移到里屋去?在里屋换好衣裳,再出外屋来照,总归是麻烦。”   姬安回过神,瞥他一眼,一边端杯一边坚定地回:“不放!里屋有梳妆镜就够了,反正衣裳你和内侍们都会帮着看,我出来再看也没什么。以前没有穿衣镜,不也是一样过。”   上官钧:“以前是没东西,只能将就。现在有了,又何必将就。摆在里屋也不碍什么事,陛下怕夜里照到,和梳妆镜一样,每晚蒙上布就好了。”   姬安坚持:“不要不要!梳妆镜是小的还好些,这块这么大,蒙布又麻烦。万一哪天忘了,或是被风吹开了,半夜里起夜吓人。”   上官钧倚着软枕:“陛下真是因为怕夜里照着,才不愿摆进里屋?”   姬安回看过来:“你不知道,镜子这个东西,越是照得清晰,在方便看见的位置就越是容易引人疑神疑鬼。摆在卧房里的确不好,会让人精神紧张。”   上官钧没再劝,浅浅一笑:“那便依陛下。”   姬安暗暗吁口气,仰头喝茶。   ○●   进入十一月后,一番雨雪交加,冬天的气息迅速席卷了京城。   不过,冬至这日却是放了晴。姬安在圜丘上念祭文之时,都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前几日的呼啸北风也像是变得温柔下来,只轻轻抚过姬安的脸颊,吹起几缕鬓发。   虽没再有去年冬至那样神奇的破云光柱,但这样好的天气也让群臣惊叹不已。就后来飞廉军听来的议论,似乎朝中颇有那么一些人,更是坚定了姬安这个新君得天之宠的信念。   十一、十二月都是好一番忙碌。幸好今年除了江南受灾减产,别的地方都没什么事,损失称不上伤筋动骨,整体还算平顺。   而且,齐万生已和众油商谈妥,明春往江南运粮收油菜籽,以换出的粮食数量交换盐引。如此,受灾县便能平安度过灾年。   十二月中,姬安顺利地按着计画启程前往宁安府。   预计往返一个多月,其中还包含两个假期时段,姬安就没带朝中官员。只带了自己的“秘书团”,和政事堂的一半宰相。   枢密院的刘叔圭、尚书左仆射唐武、御史大夫方怀静、韦侍中四人留在京中,另外四人被姬安点名陪同去了江南。   此外就是姬安的四名亲信内侍,上官钧的四名亲信小厮,王晦、郑永、黄义,和齐万生、师晟、章实,以及若干御医、厨师、杂役内侍这些服务团队。   可惜姬安的另外两名内侍还在北边没能赶回来,只能等下一次机会了。   对于要不要带章实,姬安起先悄悄地犹豫过。   章实没去过江南,姬安有心让他蹭个公费旅游,但又想起上官钧每回见到章实都会莫名吃醋。姬安就考虑要不还是算了,本来是开开心心去旅游的,再搞得男朋友不高兴就不美了。   他左右脑辩论一番后,自己做下决定,将名单列给了上官钧。   反而是上官钧奇怪地问:“陛下不带章实?”   姬安尽量自然地回:“去江南玩一玩,又不是去搞科研,带上他干什么。”   上官钧看着姬安好一会儿,直看得姬安都有些撑不住了,才忽然凑过来在姬安脸上亲一口:“陛下为我考虑,我很高兴。现在我已不会再多想,陛下想带他便带吧。我看陛下与他挺聊得来,行船无事,多个人陪陛下解闷也好。”   姬安摸摸脸,小声嘟哝:“有你陪我就好了。”   总之,到底还是没把章实的名字加上去。   不过,出发这日姬安竟是见到了章实,不由得诧异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附耳道:“我叫上的。”   姬安禁不住心中一阵暖。   再等上了船,姬安又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鲁常胜。   鲁常胜穿着羽林卫的甲,过来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问安。   待人退下,姬安才问上官钧:“鲁常胜也是你调来的?”   他先前是听说了,鲁常胜经过在大司马府的训练,如愿地考入羽林卫。但一个新卫士,按说不会立刻能来近身护驾。   上官钧却是答得理所当然:“我让他进羽林卫,就是为了保护陛下。这回在江南,只要陛下外出,他都会跟在陛下身旁。”   姬安小声问:“这样会不会让他在同僚当中有点难做?”   上官钧:“他曾保护李太嫔,本就立过功劳。何况,他不至于连这点小麻烦都解决不了。”   姬安想想,也觉得不无道理。鲁常胜这人看着憨,但从他先前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其实脑子颇灵,胆大心细。于是也就不再担心。   穿越来此一年半,姬安终于暂时离开京城,去看看大盛第二繁华的城市——宁安。 第182章 南下   姬安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船。   冬天的西北风强劲,船队满帆而行。虽然前进得快速,但也免不了在浪涛中颠簸。   姬安刚开始时兴奋,还在船头站了一段时间,想着看看江景。但没多久就被冷风吹得受不住,赶紧窝回烧着熏笼的温暖船舱里。   原本姬安还觉得,顺水而下走得快,六天时间不算多长,看看书就过去了。结果坐上了船才知,难怪上官钧先前说多找人陪着解闷,哪怕船大晃得不算多厉害,可看个十几分钟字还是会感觉不适。   上官钧早有预见,让人准备了各式娱乐道具,姬安就找人陪自己打牌聊天杀时间。不过晚上倒是睡得挺不错,姬安不晕船,这样的摇晃反而更催人入眠。   翌日,姬安睡到自然醒——因为昨晚睡得早又睡得好,就醒得还挺早。他看外头天光好,吃过早饭又要去甲板透透气。   内侍小厮们给姬安和上官钧披上狐裘斗篷,再戴好貂裘帽。   这两样今年还改过。姬安看系统推荐的纺织书里说,棉花更抗风,在室外棉花比丝绵的保暖性更强,就让人将斗篷和帽子的内层换成了新棉花。此时在温暖的船舱穿戴上,他都有点想发汗。   姬安刚想往外走,却又被上官钧叫住。   上官钧对关忠和海晏吩咐:“取围巾来。”   姬安听得笑道:“够暖了,我都要冒汗了。”   上官钧:“水上风大,出去就会冷。”   姬安只得等上一等。   关忠和海晏很快拿了围巾过来。   上官钧一伸手,直接拿起关忠手中的围巾,给姬安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再做好调整。   姬安垂眼看看挂在胸前的围巾一角,红线所绣的“钧”字颇为明显。他不由得一笑,也拿起上官钧那条,抬手帮他围好。   收拾妥当,两人一同走出舱外,来到板甲上。   外头风很大,姬安不自觉地合拢斗篷。围巾绕得严实,也就没再有风往怀里钻。   姬安给这风吹得瞬间清醒不少,闭着眼睛深呼吸几下。   身旁上官钧道:“冬日下江南不太合适,风大,路上冷。宁安的冬日说是比启阳温暖,可最冷的时候还是得点炭盆、烧暖墙,不然就感觉寒气往骨头里钻。只是冷的时间短,开了春便好许多。”   姬安点点头,心道——魔法攻击嘛,懂。   上官钧接着道:“夏日又太热,下回还是春日去舒服。”   姬安哈哈一笑:“二郎以前随先帝下江南,是不是都没有春日去过。”   上官钧:“有两回是,不过待的时间不多长,只半月左右。”   姬安:“那是你运气好了,没赶上江南的梅雨。梅雨季节也很烦人,大半个月阴雨连绵,见不着阳光,人都感觉要发霉。”   上官钧转眼看他:“陛下如何知道?”   姬安:“我看游记啊。我倒是觉得冬日挺好,风大,路上耽误的时间少。主要是我们条件好,总不会冻着就是了。”   上官钧看到他吹着风还微微泛红的脸色,不禁微笑:“也是。”   静了一会儿,又道:“陛下当年进京之时,应当也是坐船吧。”   姬安愣了下,搜索一下原主记忆,点点头:“嗯,也是坐船。那次可比不得现在舒服,逆流而上,船又小,我年纪也小,颠得我没精神。”   留高县在京东西路,进京坐船比坐车更方便。当时虽然有宫里的人接,但先帝对这些皇子不上心,下面办事的人自然也不会多殷勤。前留高王妃还连个伺候的人都不给原主派,九岁的原主走那一路也不容易。   姬安说完,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官钧应声,不由得转头看过去。   不过上官钧站的位置逆光,他又垂着眼,就看不清他神色。   姬安以为他在怜惜自己,就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进了京虽然待在宫里的时间多,但宫里还是有一些我能去的地方,也有内侍们陪我玩,并不烦闷。如果留在留高,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活到现在。”   上官钧抬起手,轻轻撩开被风吹到姬安脸上的乱发,一边道:“陛下那时不过是个庶子,生母还是早亡的婢女,身后无人相帮。前王妃为何就这般容不下?”   姬安歪过头,在他手指上蹭蹭:“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单纯看我不顺眼吧。管她的,反正留高王掉了脑袋,她没了家产,现在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哪怕活着,对她恐怕更是折磨。”   以前虽只是个郡王妃,但从生活条件来说,一向是锦衣玉食、婢女环绕,不比京城里的贵夫人差多少。如今一届布衣,得自己去赚吃赚穿,想必于她而言,不亚于从天堂直落地狱。   上官钧拇指在姬安脸颊轻轻抚过:“陛下仁慈。”   姬安失笑:“怎么还扯到仁慈上了……”   不过,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听见风中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话语里夹杂着一些“倾角”“初始速度”之类的术语,令他禁不住停下话,仔细去听。   上官钧也听到了,跟着分辨一下,说:“该是章实。”   姬安笑道:“不知道他给谁讲课呢。走,我们去凑个热闹。”   两人绕到船舱外侧,循声找过去,停在一扇半开的窗边。舱房里,章实正一边说一边拿笔在纸上写,师晟和齐万生坐在旁边看。   姬安探头进去,笑问:“在教什么?”   屋里三人听见声,转头看来,连忙起身行礼。   师晟笑道:“刚才聊起阅军那日看到的火箭车,臣好奇射程,章兄就帮臣算一算。”   姬安惊讶:“五郎,你不仅能目测倾角,连初速度都能目测?”   章实回道:“速度不是臣目测的,是当时坐在臣身旁的杜进士所估算。他的目力对动的事物极灵敏,还说年少时曾自己弄出一套目测速度的方法,估算起来偏差不会太大。”   姬安听闻朝中竟然还有这等人才,接着问:“是谁?”   章实:“叫杜阳,今年恩科的二甲进士。”   姬安刚要再细问,上官钧却在旁边插话说:“外头风大,陛下不如进舱房说。”   章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到陛下的舱房去回话。”   姬安却笑道:“不用,我进你们这儿就好,更近点。”   说完缩回身,和上官钧一同绕去舱门,一边说:“杜阳……好像有点印象……”   上官钧倒是记得更清楚:“会试之时,他解出了诗赋卷那两道附加题。殿试的策问中,他为他家乡设计了一套水利设施改善规划,将投入与产出计算得非常仔细。”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安也想起来了——是那个把策问卷子写得像数学论文的人。卷子是姬安判的,还专程挑出来给上官钧看过,再送去工部评估了一番。   后来工部反馈说,那个规划可行性很高,姬安就把杜阳安排回家乡当知县,准备让他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改善当地的水利设施。姬安如今赚钱能力强,哪怕自掏腰包都支持得起那几万贯开销,底气足得很。   不过杜阳走正常程序,过了年才上任,因此阅军的时候还在京中。章实说和他一起看阅军,那他应当是章实那个社团的人。那社团里的人多数都是低品阶小官,当时还是姬安特批了让他们同去。   姬安一边回想着,一边在系统里调出杜阳的人物卡认认人。   不一会儿,姬安和上官钧进到舱房当中,和等在房中的三人一同围着桌子坐下。   舱里点着炭盆,空间又不大,相当温暖。姬安摘了帽子和斗篷,还把围巾扯松了些。上官钧更是将围脖子的一圈都打开,只是仍然挂在脖子上。   姬安拿过章实先前的计算看看——发现这个时代的计算步骤他看不懂。就只看下最后结论,转头问上官钧:“这数对吗?”   他事情多,就没太费神去记具体数据。   上官钧仔细回忆一下,点头说:“大差不差。”   师晟叹道:“厉害。”   也不知道是在说火箭车厉害,还是章实的计算厉害。   不过章实还是自谦一句:“这演算法算书上就有。”   姬安放下纸,问他:“若知初速度,和打击目标所在位置,你可能算出倾角?”   章实点头道:“可以。”   他拿过一张纸,自己举了两个数据,接着做出计算。   姬安等他算完,拿过来看一眼结论,又问:“你可能算出前方所见之物与自己的距离?”   章实想了想,摇头道:“这个臣不太行,只听过原理,没有试过。但杜阳应该能很快算出来,他算学很强。算距离、高度这些,属于绘制舆图的技能,在他的强项之内。”   姬安点点头,放下纸,却是换了个话题,让上官钧、师晟和齐万生也能一同参与进来。   几人愉快地一直聊到关忠和海晏来寻,说午膳已经备好。姬安和上官钧才起身,在两人伺候下重新穿戴好,回去吃饭。   师晟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们的饭应该也快送来了。我和万生那边的双人舱房宽敞些,章兄不如一同过去吃?”   章实没拒绝,应着好,一同起身,又想起来说:“刚才我见圣上和大司马的围巾一角绣着字,不过……”   他露出不解之色:“怎么圣上那条是‘钧’字,大司马那条是‘安’字?是我看错了,还是他们戴错了?”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   齐万生道:“章兄没看错。”   师晟接话:“你可以认为他们是戴错了。”   章实听得更是疑惑——所以到底是不是戴错?   不过,他能感觉到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合适继续追问,也就打住了。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主舱房。这里更加暖和,两人换了件轻薄的棉衣,坐下吃饭。   一边吃,姬安一边不自觉地去瞥上官钧——看来上官钧没说谎,刚才和章实聊算术时,他的确没有在上官钧身上感觉到以往那种不对劲。   上官钧抬眼回视:“陛下有话问我?”   姬安笑着给他夹菜:“二郎秀色可餐,多看你两眼好下饭。”   上官钧回一筷子,却是说:“陛下若需找人算距离,枢密院里有绘制舆图的人可用。”   姬安:“你听出来了。不过,不单单是这个。”   上官钧:“还有什么?”   姬安:“还得算倾角。”   上官钧面露不解。   姬安解释道:“为新火炮做准备。炮筒是可以调整倾角的,使用之时,要快速测出目标距离,并计算出炮筒倾角,才能尽量准确地实施打击。”   上官钧诧异:“还有这等讲究。”   在姬安拿出新火炮的图纸之前,大盛也有一种叫火炮的东西,是一类投石机,专用于投掷可燃炮弹。   那些炮弹的主要伤害并不靠爆炸产生,而是靠持续性燃烧和释放烟雾,因此在配制时会加入助燃物和有毒物。用火炮将可燃炮弹远远投掷到敌军当中,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火攻的延续。   首个以爆炸产生伤害的火器,是原先发展出的老震天雷。使用时除了人力投掷,也会用投石机投掷。但目前还没有发展出管形喷射类的火器。   因此上官钧只看过书上的新火炮图,知道新火炮可将炮弹打到远处,却并不知道使用当中的各种细节。只以为和投石机差不多,纯靠操作者的感觉来“瞄准”,没想到还能通过计算令打击点更精确。   姬安续道:“不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铸出来新火炮,等杜阳把他那个水利设施改善计画弄完,我再调他回京好了。”   上官钧点下头:“先前军费紧张,现在有了高东寨运回来的黄金,锻造新火炮这边可以加大投入了。”   养军队耗钱,每年的军费能拨给研发的钱本就不多,甚至拨去打武器装备的都有限。去年是先后抄了沧阴王两家、留高王家、常家、夏侯家,上官钧才有钱多搞一些地雷、新震天雷、火箭车、火箭筒。   但新火炮因为工艺复杂,出成果慢,一直没能排得上烧钱的号。不过姬安似乎有点招财体质,这又来了一个金矿,往下的主要研发方向自然就是新火炮了。   姬安叹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想收河西,先得努力赚钱啊。”   上官钧不由莞尔。   ○●   六天后,船队顺利抵达宁安府。   姬安下船之时,发现码头已经被清空。江南东路的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以及宁安知府、通判,还有被王晦留下负责行宫事宜的内侍少监,都带着一众下属在码头等候。   这时还是下午,但天空暗沉,正飘着细细的小雪花。   在姬安出发之前,已经有一批东西先运送过来了,其中就包括姬安常用的天子车驾。现在车便停在旁边,车后是为四名宰相准备的马。   本来姬安感觉不需要用到这辆车,带平常用的小马车过来就行。可上官钧说,姬安既到了宁安,至少元旦要露面与这边的官员共贺新年,还是需要车驾,就运了过来。   此刻看到这个排场,姬安就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从他的本心来说,他更希望只是微服来度个假。   但应酬也是工作内容之一,姬安只得打叠起精神。还好主要的几名官员他不久之前都见过,在千秋节时进京献过贺礼的。不是第一次见,就还算好应付。   众官员行礼问安,姬安讲了几句场面话,就和上官钧一同上马车。   宁安知府赶上两步,小心地开口道:“陛下、大司马,臣已备下接风宴……”   却是上官钧回道:“陛下坐船劳累,现下需要回行宫休息。”   宁安知府忙改口:“那臣明日再备一席……”   姬安停下脚步转过目光:“不必了。江南东路今年受灾,宁安府虽未受多少波及,但也不可铺张浪费。你们的心意我已知晓,今日这席你们自己热闹一番,明日各回衙门理事吧,我会找时间召见你们。”   他拒绝得这么彻底,宁安知府也只得应了是。   姬安和上官钧进了车中,带上随船而来的众人,一同去往行宫。   行宫就在城内,姬安带的人不多,便全安排在行宫里住着了。   王晦先前准备得好,姬安下车进殿,感觉和在京城皇宫似乎没有多大差别,除了摆的东西有些不一样。   郑永过来请示:“陛下、大司马,今晚可还要备膳?”   姬安虽拒了要应酬的接风宴,但“休息”只不过是个藉口。按着他原本的打算,是要去酒楼尝尝宁安的特色菜。   不过今天天气不好,上官钧劝道:“江南的雪不像京城,下起来身上地上都会沾湿,陛下还是明日再去吧。”   都已经来了,也不急在一时。姬安点头说:“备膳吧。随便通传下去,谁要想出门的可以随意,留句去处便好。万一有需要,也方便寻人。”   郑永应了是,退下去。   姬安环视室内一周:“好像没出宫一样,我还以为宁安的宫殿会有所不同。”   上官钧:“明日出了街,陛下便有感觉了。”   好歹也坐了六天船,姬安下船到现在都还感觉走路晃悠。既然不准备出门,他舒服地泡了个澡,真就好好休息一番。   第二天,没有早朝,也无需议事,姬安依旧睡到自然醒。就是这几天在船里都醒得早,他的生物钟也跟着变早。   吃过早饭,姬安问:“奏疏房那边怎么样了。”   洪大福回道:“一早便开始忙。”   从姬安离京之日起,奏疏便改往宁安这边送,现在堆积了好几日,奏疏房估计得忙上一天。   姬安虽然不用朝议,如果没有要事也不用召宰相们商议,但奏疏还是得看的,在宁安的官员也都要见一见。他给自己的安排是,到放假之前,每天工作到下午2点,后面是自由活动时间。   此时就吩咐人先送了一部分奏疏过来,和平常一样开始批阅。还摊了一半给上官钧:“二郎分担一半,有需要我知道的再和我说。”   于是终于出现了来到宁安和在京中的首个不同之处——两人在殿中一起批奏疏。   姬安偶尔抬头看到对面的上官钧,总禁不住想笑。虽然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笑,可就是忍不住乐。   上官钧垂眼看着奏疏,却准确地捕捉到姬安的动作,开口说:“从宁安回去之后,是不是陛下就不会早早赶我回立政殿了。”   姬安哈哈笑道:“不行不行,你看你现在在这里就很影响我的效率。也就是这会儿当度假,慢点就慢点了,回去以后可不能这样。”   如此看到下午2点,姬安没有加班,放下奏疏就拉着上官钧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一点,雪停了,云也散开些许,但还是没怎么见阳光。   姬安和上官钧坐上小马车,只带着朱顺和一队羽林卫,就低调地离开行宫。   正如上官钧所说,出了街便能感受到不同。   宁安作为大盛的第二大城市,尽管同样繁华热闹,却有着彷佛和启阳完全相反的模样。   启阳城中也有河水穿过,但只有一条河道,街道整体还是呈方正形,都是南北、东西的十字交叉。   宁安却不同。这里河道众多,大河道就有两条,小支流更难数尽,将城中分隔出不规整的形状,道路也就弯延曲折,再被大大小小的桥相连。   非常典型的江南风情。   姬安是那种旅游不太爱去名胜的人,专爱往市井街道里钻,好感受当地的独特气息。   此时他让车夫随意走,先是揭着帘子看外头。后来觉得不过瘾,干脆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坐到前头去。吓得车夫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跟着坐到姬安身旁,弯身拉起缰绳。   姬安瞧着稀奇:“二郎还会赶马车啊。”   上官钧:“不会,让人牵着马走就好。”   他话音落下,车夫就拉起马的辔头,牵着马继续走。   姬安随着马车晃晃,干脆靠到上官钧肩上,继续去看街道两边的景色,听着宁安当地话语的吆喝。哪怕听不懂,他也喜欢其中带的烟火气。就为着这份真实体验,他还特意没开系统的翻译功能。   两人就这么挨靠着,一边看着江南民生百态,一边时不时聊上几句。   突然,前方车夫问:“四公子、二公子,前面应该是码头,是往前还是去别处?”   姬安也发现了:“不是我们昨日下来那里吧?”   车夫:“不是,昨日的是漕运码头,前方该是民间用的。”   姬安:“那去看看。正好我渴了,码头上会有茶摊的吧,我们借用一下炉子。”   这车里本来是有个小炉子温着茶的,但现在姬安和上官钧都坐外头,自然没人有资格留在里面。怕危险,先前便灭了火,再生火麻烦,不如借一个。   车夫应过一声,牵马继续前行。   码头上的确有茶摊,还不止一个。   朱顺挑了个位置宽敞、客人也少的,过去掏钱和主人家商量,借用一个炉子煮茶。   钱到位,什么都好说。他谈妥了,车夫就拉车到棚子边上停下。姬安和上官钧下车坐到茶棚里,众羽林卫再围绕两人而坐。   这个茶棚离停船处挺近,姬安望过去,就见水边停着一排大小不一的船。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上其中一艘,但要先接受检查,检查的两人看得仔细,队伍就前进得有点慢。   姬安和上官钧小声议论著各种船只,等过一会儿,朱顺端着热茶过来。   两人拿起杯,轻轻吹着。   刚喝下两口,就听见水边传来高声的争论。   “凭什么不让我们上船!”   “任何粮食不能上船,这是规矩。你们要想上船,就把粮都留下,空身上去。”   “哪有这样的规矩!我们又不是不给船资!”   “我们帮的规矩就是这样。你们赶紧让开,别耽误后面人上船。”   那几人讲的是带江南口音的官话,姬安勉强听懂了。   他放下茶杯,抬头看过去。 第183章 打探   孙水牛很烦躁。   沧阴县城里的粮价一直在缓缓上涨,限量却是越卡越严,尤其是对有赈济粮吃的村里人。便是在县城里住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去排队,没抢到头三位就基本不用想买得到。   米粮商会一直在推托,说是外面收的粮还没有回来。但村人只是见识少,不是真傻,哪会两三个月了还运不回来的?税粮怕是都运到各处官仓了!明显就是粮商在囤粮,等到明春赈济粮一断,就好大涨价。   虽然村中秀才曾去县衙里打探消息,但知县也只是一再保证,明春朝廷会安排人以合理的价格收菜籽。可光有钱没有粮,人也不能啃铜钱过活。要是拿着钱往外跑,那家里的地怎么办,明年的收成怎么办!   孙水牛心眼多,还专程想法子找县里户房的老人打探过。说是多年前那回大灾,哪怕后来朝廷调了粮来平价,也只能压在二十六七文一斤。要按着这个价算,他手里的钱加上卖菜籽,根本吃不到秋收。   还是得趁着粮价没涨得太狠,先囤下粮食才行。   孙水牛合计了下沧阴县四周,最后觉得,宁安虽然离得远一点,但也就那里还能有点指望买到粮。   宁安在江南东路最北端,离受灾州县有些距离,又是江南最繁华的城市。据说还是什么水运枢纽,他听不太懂,但知道意思是各地的船去那里方便,想来总不至于缺粮。   于是孙水牛寻了村中那些同样卖掉不少种子换钱的人商量,最后众人推选出五个青壮,由孙水牛领头,试试到宁安买粮。   头一回,众人心里没底,就没带太多钱,不过买粮之行还挺顺利。宁安的粮价现在是糙米十文一斤,听说以前是七八文浮动,今年受灾就涨了一点。只是城中百姓吃得起,就没有多少抱怨声。   孙水牛也觉得这价可以,哪怕摊上他们五人的来回船资、住宿,都还是划算的——沧阴县城现在已经涨到十六文一斤了!   众人高兴地买了粮,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纷纷议论著运了这批粮回村,就把剩下的钱都带上,再来一趟全换成粮食。   哪知在上船这里出了事!   孙水牛领着村人和船帮的人吵了几句,但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只能推着堆满粮食的车离开。   五人没走多远,就停下聚一块商量。   “现在怎么办,再找别的船?”   “怕是没有。我听说,哪些船跑哪些地方,都是各船帮划分好的。”   “我们自己包一条小船呢?”   “那得多少钱啊!”   “要不,我们走回去?”   “好像可以,也就是多花几日功夫。”   “你们想得太简单。不跟着大商队,又没有镖局保护,碰上劫匪怎么办?”   “我们这些一看就是粮食。现在哪里不缺粮,外头人生地不熟的,只凭我们五个怎么护得住。”   “你们别说,最近我还真在县里听到好几回有人被抢了。倒是没丢命,就是身上的东西连着衣服全都被抢走。”   “要不……还是算了?把粮卖回给粮铺……”   “啊!难怪买粮的时候那个夥计还专程说,收粮和卖粮不是一个价!他知道粮上不了船,也不说明白,就等着我们回去卖,再赚一层!”   七嘴八舌一通说,最后另外四人全看向孙水牛。   孙水牛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来宁安买粮的主意是他出的,现在他总得站出来。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先去打探船的消息。买都已经买了,还是要试一试,多花一点钱能运回去也值。不过,既然船帮不给运粮,那别人愿意运也得悄悄的,白日肯定不行,要夜里才能走。你们先找个地方待一待。”   众人又商量了个地方,这才分开两路。四人推着车离开,孙水牛去寻船家。   *   牛背村这五人商量之时,正好停在姬安所坐的茶摊边上。   他们虽自觉压低了声音,但众人围着粮车,要让旁人都听见也不能耳语,声音还是会传出来。只不过他们说的方言和宁安话不太一样,也就不是很担心被人听去。   但他们没想到,还真有人听得懂。毕竟都是江南人,总有些地方的话发音相接近。   茶摊老板就是一个。见人走了,他摇着头叹一句:“找也没用,谁敢运粮啊。”   当然,他说的也是家乡方言。   姬安转头看向一名卫士。   这名卫士恰好是旬州人。不仅他,这回上官钧特意挑了好些江南东路出身的卫士,将他们分散编在各班里,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那卫士换到姬安和上官钧这一桌,这回是真压低了声音,将刚才听到的内容复述一遍。   顺便把茶摊老板的那句感叹也说了。   姬安对朱顺道:“请一下摊主。”   朱顺起身过去,片刻后领回满脸忐忑的摊主。   姬安对他笑笑,温声说:“老丈,坐,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摊主没敢坐,只躬着身道:“公子有什么事,吩咐小老儿就是。”   他在码头摆茶摊,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这两位公子虽然年纪轻,但一看那周身气度,就能知道定然不是简单人物。身旁跟着的这些还个个猿臂蜂腰、目光炯炯,瞧着也不像普通仆从。   姬安没强求,直接问道:“刚才老丈说的那句——‘谁敢运粮’,是什么意思?”   摊主没想到自己嘀咕的一句话能被这外乡公子听到,还听懂了。脸色顿时就变了变,连连摆手道:“没、没有啊,许是公子听岔了,小老儿没说……”   却在这时,上官钧手腕转动一下。   摊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话都不由得打住。   上官钧手中是一锭五两的官银。   摊主的视线在银子和两人脸上来来回回地打转。   上官钧稍稍伸手,将那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摊主再看看两人,试着伸手去拿。   没人拦他。   摊主欣喜地飞快缩回手,低头仔细翻看,还用牙咬了咬,确认是真的,顿时嘴角都要咧到天上——五两银子,能顶他这摊子一个月的收入!   他紧紧捏着银子,迅速地往左右扫一圈,确认摊子四周没什么人注意这里,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两位公子问小老儿那一句,该是也听到了刚才那几人的话吧。”   姬安点点头。   摊主:“就像刚才那些人说的,这水上的道,都被那些船帮划分清楚了。哪个帮能跑哪个道,哪段水面又归哪里管,这里头都有细致的门道。”   姬安问:“这么霸道,不让旁人讨生活?”   摊主:“那也不是,给船帮交钱就行。船帮是干些活的,像是定期清河床,船沉了会帮着看看还能不能捞,有些纷争也会调节一二。”   姬安奇怪:“清河床,不是官府征徭役去做?”   摊主笑道:“听说从淮水往南,自前朝起就一直是托给船帮干了。官府平日里抽丁,只是运运税钱、粮布那些事。”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继续说,为何没人敢运粮。”   摊主:“船帮不让啊。今年往南一点的州县不是好多遭了灾嘛,谁不知道那里缺粮呢,附近的粮食运进去就没有不赚的。”   姬安了悟了:“船帮和那边的粮商勾结了,不让外头的粮送进去。”   摊主笑得讳莫如深:“小老儿可没说这话。”   姬安:“万一有人悄悄运呢?”   摊主再扫一眼四周,把声音压得更低些:“小老儿听到些闲话。前两月,是有几人忍不住悄悄接了生意。但过得不久就有传,那些人的船都撞了水下暗石,连船带货全沉了。也就人命大,被救了上来。”   姬安微微眯眼,和上官钧交换个眼神——难怪齐万生和油商谈生意之时,还专门急报回来求恩典,到时让油商的运粮船挂官船的旗。想必只有官船,是船帮不会动的。   摊主把话续完:“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想这个。刚才那几人,听口音像是旬州的,他们想运粮只能自己走官道回去,要么就再把粮卖回给粮铺。这种事,小老儿最近一个月见着几回了。”   姬安听完,向他道过谢。   茶也喝好了,一行人收拾收拾,起身离开。   姬安和上官钧重新坐回马车上,车夫继续牵着马走。在码头绕过一圈,就转向城中而去。   上官钧看姬安似乎有些走神,低声问:“四郎莫非在想取缔船帮?”   姬安回神,摇了摇头:“船帮有它存在的意义。而且,只要官府还无力做出细致的管辖,便是一时取缔了,也会再有新的组织结集起来。不过,或许可以想办法规范一二。但前提是,水师的实力得够强。”   如果背后的震慑力不够,反而会让船帮的气焰更嚣张。   姬安:“这种事一时半刻急不来,慢慢再看吧。”   上官钧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刚才想的的确不是这个,继续问:“那四郎是想帮刚才那几人运粮回去?”   以姬安的性子,既然撞上了,能帮一把总会帮一把。船队就停在附近,派一艘跑上一趟也不是什么事。   不过,姬安还是摇头:“我是想帮帮他们,但不是帮忙运粮。我想的是,受灾的百姓会跑到宁安来买粮,还是因为心里不踏实,不相信明春收了菜籽就能吃上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心呢?”   尽管现在已经和油商谈好,可姬安并不打算把明春有粮的消息先放出去。就是先前那个“以合理的价格收购菜籽”的说法,也是有意在往钱的方向上引导。   就是为了麻痹当地粮商和士绅,让他们以为明春就是他们有收获的时候,免得在此期间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对于姬安来说,最重要的是让灾区平稳过度到下一个秋收,争取大家都有饭吃。既不要闹出饥荒而死人,也不要闹出动乱而死人。   上官钧抬手,替姬安扯扯斗篷,再揽着他的肩,让他如先前那般靠到自己肩上,凑到他耳旁低声耳语。   姬安听着听着,忍不住就翘起了嘴角。   *   孙水牛疲惫地寻到同村人的落脚处。   这里是间土地庙,没有固定的人管,平日里一些流浪汉会来住。   牛背村几人原打算今晚就上船走,自然不会再花钱寻住处,便约在这里等。   孙水牛进到庙中,见四个村人围着粮车坐在一角。几个流浪汉随意躺在地上,但总像是时不时往粮车那看一眼。   村人见到孙水牛过来,连忙都站起身围住他。   “怎么样?”   “寻到了吗,要多少钱?”   “什么时候能走?”   孙水牛却摇摇头。   其实村人见他回来时的神色,就隐隐猜到并不顺利,再得到确定,一时都不由得沉默。   倒是孙水牛问:“你们问过粮铺没有,如果卖回去……”   四人顿时就低低地骂了几声,显然是去问过了。   “卖也不能卖回粮铺,亏太多了!”   “可要怎么办?运到市集去卖?那得交税。”   “而且,我们身上只剩两天的口粮了。”   “还是先说今晚吧。我们今晚住这里?没火没被子,可能顶不住。”   “水牛,天要黑了,你赶紧拿个主意啊。”   孙水牛头痛,现在他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却在这时,庙外传来脚步声。   几人停下话,一同往庙门望去。   片刻之后,两个年轻人走进来,停在门口处。   一个穿着一身文人的长袍,清瘦修长,瞧着颇为面善。另一个高壮一些,穿的是方便行动的窄袖圆领袍,背上背个包袱,腰间还悬一把长刀。   这样的两个人,既不像香客,更不可能是身上没钱要寻地方过夜的人。   众村人一下紧张起来。   朱顺自然也立刻看见了牛背村五人,对他们和善地笑笑,向身旁跟来的羽林卫示意一下。   这卫士会意,上前用旬州的方言和孙水牛搭话:“今日下午,我们在码头见过你们。”   孙水牛警惕地打量着两人,一边回想一边问:“有什么事?”   卫士向门外示意:“这里太暗,不好说话,出去再说。”   孙水牛交待村人看好粮车,自己跟着卫士过来。   朱顺对他点点头,当先转身出门去。   孙水牛跟出来。三人走了几步,确认庙里该是听不见了。   朱顺这才对孙水牛道:“你们的粮运不回村,卖给粮铺又要亏钱,不如卖给我吧。”   孙水牛还没想起来在码头哪里见过这两人,但既然对方上来就特意用他们那的方言搭话,肯定是听到了他们村人的议论。   因此,他听见朱顺这话并不吃惊,只问:“你出多少钱收。”   朱顺:“宁安现在的糙米价是十文,你们应该也是这个价买的,那就这个价卖给我。”   孙水牛忍不住再次狐疑地打量他:“这个价,你去粮铺买就好,为什么还专程找过来向我们收。”   朱顺笑笑:“你可以当我日行一善。还是说,你们打算自己运回村去?”   孙水牛怀疑归怀疑,但能换回钱拿回村中,至少不会亏得太多。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他想了想,说:“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朱顺:“帮我运粮,就在城里,你们花点力气就是。”   孙水牛谨慎地问:“城里哪里?”   朱顺:“天子行宫。你知道吗?”   孙水牛微微瞪眼——出发之前,他去找过村里唯一的秀才孔仁,问一问宁安的情况。   孔仁以前来过宁安,跟他说了些需要注意之处。其中要避开的地方之一,就有天子行宫。虽说那里现在是空的,但毕竟是天家的宅子,避开为上。   孙水牛又犹豫了:“那里不是空的?为什么要运到那里。”   朱顺失笑:“怎么会是空的,里面有人,也要吃饭。”   孙水牛愣了下:“啊?那不是皇帝住的地方?谁敢住里面?”   朱顺:“这你就不用管了。”   孙水牛却越发怀疑:“不行,万一回头官府说我们冲撞皇帝的房子,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朱顺心下有些无奈,只得说:“我是那里的管事,他是那里的护卫。你以为贵人的宅子里,是只有贵人自己住吗?”   孙水牛这才反应过来——也对,主人不在,也得留人守着房子。   朱顺补充:“而且是送到角门,不走大门。冲撞不了。”   孙水牛挣扎片刻,再问:“先给钱?”   朱顺:“可以。”   孙水牛这才转身,快步进庙里去和村人商量。   不多会儿,牛背村五人推着粮车出来。   朱顺问:“这里是多少斤。”   孙水牛却是报了个钱数。   朱顺也不计较,让身旁卫士解下包袱数钱过去。   孙水牛目光闪了闪,接过钱去,和村人们一同仔细数好数,再仔细收好,众人才推着车随朱顺二人走。   一路上,牛背村几人先是直夸朱顺心善。   后来朱顺说:“圣上给你们发这么久的赈济粮,还无息贷油菜种子,这可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你们该感念圣上的恩德。”   村人们很识趣,立刻改口开始感谢圣上。见朱顺满意,更是说不停口。   如此来到行宫角门,朱顺敲开门,候在里面的内侍过来接车子。   孙水牛忙说:“车子是我们的。”   朱顺:“卸了货就还你们。”   片刻之后,车子再被推出来。   孙水牛见村人接好车,又说:“刚才我记错了,多要了一贯,还给你们。”   边说边把钱递过来。   朱顺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接下钱:“马上过年了,你们也别再四处折腾。安生过完年,等明春收了菜籽就好了。”   孙水牛没说话,看着朱顺带人进了门,关上门板。   四个村人围着他,都幸庆地说:“还好还好,遇到好心人,至少买粮钱拿回来了!”   孙水牛却是莫名地突然生出个念头——那人为什么特意提菜籽?先前自己卖种子,是不是真的卖错了…… 第184章 拍价   姬安这回下江南,带了许多棉被缛过来,分发给一些地方的慈幼院。不止是今年,往后至少五年里,他皇庄出产的棉花主要都是往各地慈幼院送。慈幼院里方便人打探,也就更好宣传棉花。   按着姬安的计画,过两年棉种会和麦种一起推广。前期先把宣传做到位了,江南这边换了新稻种,又渐渐推广开稻菜轮种,稻谷收成提高许多,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去种棉花。   既然要宣传,当然少不了宁安这个大城。在姬安抵达的第二日,郑永就将这事办妥了。第三日下午姬安再出街之时,随队的羽林卫时不时就会告诉他,街边玩耍的孩子们在传唱早就编好的棉花童谣。   姬安虽然听不懂宁安话,但只听着话音里的节拍和韵律,和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都让他心生愉悦。   再次悠闲地逛了一下午,姬安开始寻酒楼吃饭。马车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慢慢走,突然有个揽客的小二笑盈盈地迎上来。   小二先恭维了一番姬安和上官钧身上的羊毛衣。   羊毛衣在这一年间颇为走俏,天冷起来后,京城里早早就有人穿上了身。前两天姬安在宁安也见著有人穿,今天两人就放心地穿在外头。   此时姬安和上官钧坐在车前,还穿着同款的毛衣,一看就是紧跟潮流的时尚贵公子。   这个小二嘴挺巧,姬安给他夸得开心,就问:“你是哪一家的。”   小二指指前方不远的一栋楼:“四海楼。我们那儿什么地方的风味都有,二位公子便是连着来上十日,都能吃着不重样的。”   姬安抬头看去。那边的确是气派又热闹,天色还不多暗,就已是灯火通明。   小二又道:“今日楼里还有拍卖,好些好东西呢,平日难得见到。二位公子不妨来凑个热闹,说不准就碰上什么喜欢的。”   姬安还没凑过拍卖的热闹,立刻转头去看上官钧,以眼神询问。   上官钧会意,直接道:“带路。”   小二高兴地应一声,一边继续介绍一边向前方指路。   马车在楼前停下,姬安和上官钧跟着小二进了门,发现这四海楼着实是富丽堂皇。   楼中直通天顶的空旷处是座高台,此时正有一队胡姬在上方跳舞。一楼的桌椅环绕着高台往外摆,二楼三楼则是一间间的包间。   奇异的是,从下方望上去,见到的却不是走廊和包间门,而是直接看到包间的墙和窗子,想来门开在另一侧。此时不少包间的窗都开着,有人在窗边看下方的表演。   姬安不由得道:“你们这楼建得也是挺别致。”   小二笑着问:“二位公子是坐一楼,还是上雅间?”   姬安目光在一楼扫过。要想看拍卖,肯定是离台子越近越好,但一楼似乎没有空桌了。   小二忙道:“还能再添桌。”   姬安刚想应,上官钧却插话问:“雅间可是能先看拍品。”   小二一叠声应:“是是,公子说得不错。雅间有拍品名录,想看哪一样,可以让人先送到雅间里细看。”   既然如此,姬安自然是说:“上雅间,二楼就好了。”   二楼离台子近点,更方便瞧热闹。   小二就领着两人上了二楼包间。   房间还挺宽敞,姬安索性让多开一桌,给羽林卫们直接在这里轮流吃饭。   紧跟着就有掌柜来接待,热水、毛巾、茶点自是一样不少。   姬安先点过菜,就去看拍品名录。   不过看完下来,也没见着什么感兴趣的。倒是见到上面有“新式手镜”和“香皂套装”,有些惊讶,问了掌柜一句:“新式镜子我听说过,但怎么香皂也拍卖的吗?”   掌柜笑道:“听二位公子的口音,像是启阳府的人。听说京城里现在香皂好买些了,但在宁安,肥皂尚能偶尔在铺子里见着,香皂可还是难得得紧。”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过何时开拍,就让他下去了。   待他领人退下,姬安捧着热茶问上官钧:“二郎可知这四海楼?”   上官钧:“听说过,没来过。相传背后是好几个大商家,也不只是宁安有,好些大城里都有,只是没开进京城。拍卖算是他们的一个特色,有楼中采购的物品,也有旁人送过来拍的物品。”   姬安点点头,又好奇地透过窗户往下看:“不知道镜子和香皂会拍出什么价。”   他们来得晚,等菜肴送上,吃到一半,下方台上的拍卖就开始了。   姬安边吃边看热闹。   拍品种类挺繁杂,吃穿住行什么都有,姬安看得津津有味。   很快到了“新式手镜”,底价六百贯。   这镜子在京城都还是新奇东西,宁安更是头一回见。宁安的富人对时尚的追求热情同样很高,姬安铺子里卖五百贯的手镜,最后拍到了二千六百五十贯的高价。   姬安禁不住叹道:“现在我真的相信穿衣镜能拍出三十万了。”   再过几样,“香皂套装”也被摆了上来。三种香味各一,底价五十贯。楼中的叫价很热闹,最后拍出二百八十贯。   姬安啧啧两声,凑到上官钧身边小声说:“我想到让行宫里的人干什么了。”   上官钧眼中不由得带上笑意:“做香皂?”   姬安:“宁安这边可以香皂肥皂一起做,其他行宫就先做肥皂。也是忙得没顾上,其实这两样我是有打算要增产的,尤其肥皂。上回说和乃洛多买粮,后来算过了用不着,回去我就跟乃洛买油好了。”   上官钧奇道:“如何需要跟乃洛买油?”   姬安:“在国内收油不好吧。油和糖不同,是日常都要吃的,我担心收多了油价要涨。乃洛有一种出油量高的树籽,可以收那种便宜的油来制皂。”   上官钧更是不解:“江南这边不是马上要多出一批油来。”   姬安:“头一年多不了多少。冬油菜合适在江南种不了冬小麦的地区推广,我更鼓励油商先卖油菜种子,兑盐引也会考虑这条。他们先前本也没有多产油的计画,我估计留回去榨油的量不会很大,多数倾向卖的。   “光是冲着冬油菜可养田,年年能种稻,相信那些地区的百姓都乐意种它。等明年见着种植规模大了,油商估计会建一些榨油工坊。就近收、就近榨,节省菜籽的运输成本。也就是至少后年,油量才会起来。”   上官钧了悟地点下头:“四郎看得长远。”   两人低声说过几句,又接着看拍卖。   最后一件拍品,是一幅前朝名画家的画,画的是龙。   姬安先前没让人拿来包间,此时从窗户看下去,就看得不怎么真切,只能看见画面上不少浓厚的墨色。   上官钧问:“可要给四郎拍下来?”   毕竟是龙,遇都遇着了。   姬安却赶紧摇头:“可别!你要喜欢还罢了,我是一点都不懂欣赏,买给我纯属浪费钱!”   外头开始响起叫价声。   姬安听着叫价很快超过了五千贯,好奇地问:“这个画家很有名吗?”   上官钧:“的确颇有名气。”   等到叫价上了八千贯,叫的人开始减少到几个之时,突然有一道听着挺有力的声音响起:“八千五百贯。”   姬安第一反应是——这声音还挺好听。第二反应则是下意识抬头看看——声音像是从他们头上的三楼包间传出来的,不过从他这个位置当然看不见人。   也是因此,姬安漏过了身旁上官钧瞬间蹙起的眉头。   叫价还在继续,最后那幅画拍到了一万三千贯。   姬安凑过一场热闹,吃饱后再逛过一会儿夜市,就心满意足地和上官钧返回行宫。   两人刚进殿中,郑永就过来禀:“陛下、大司马,崔将军今日下午来求见过。”   姬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崔将军?”   郑永:“崔誉卿。”   姬安这才恍悟:“哦,他啊。也对,是该到了。”   崔誉卿从横川县过来。若是进京述职,会先到兵部报到,再等枢密院安排。可姬安没带朝臣班底来宁安,他也就只能直接到行宫求见。不过该是求见上官钧,他作为武官,述职是到枢密院。   但,上官钧却问:“枢密副使在,他没去找?”   郑永回道:“杨公先见了他,之后他才过来求见。”   倒也算正常,毕竟特意传崔誉卿来宁安述职,想也知道,肯定是姬安或上官钧要见他,不然就让他进京走正常程序了。   姬安接话问:“他现在住哪里。”   郑永:“说是城东的驿馆。”   姬安:“明日让人给他传个话,晚饭的时候过来吧,招待他一顿饭。也给齐万生、师晟和章实说一声,晚上一同用饭。”   郑永应过是,退了出去。   上官钧问:“陛下明日不出门?”   姬安:“出啊,早一点回来就好了。还是你要和崔誉卿聊久一些,那不出也行,让他早点来。”   上官钧:“不必。述职罢了,事情本就写在送回来的奏疏上,也没有多少好聊的。只怕陛下想听他多讲讲。”   姬安:“可以边吃饭边听嘛。对了,你要是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就让厨房准备一下。”   上官钧:“我只是欣赏他的将才,如何会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提到这个,姬安想起问:“我们是不是该顺便视察一下水师?”   上官钧思索片刻,还是说:“先前没有安排,突然过去,我担心不够安全。”   姬安也就随口一提,改口道:“不方便就算了,本来也是出来度假的,少点工作也好。”   两人说着话喝过一盏茶,内侍小厮们来报洗澡水已备好,也就一同转去浴房。   ○●   田守朴拿着邸报走进后厅。这是十二月十六日发刊,今日刚送到沧阴县城。   他妻子苏氏已坐在桌边,也没起身,只招呼他:“快来吃饭,一会儿菜要凉了。”   田守朴关上门,坐到桌边之时,表情还甚是微妙。   苏氏打量他两眼:“怎么了,这个模样。”   田守朴点点那本邸报:“明年起夏税和丁税减了一半。”   苏氏:“减这么多?不过也是,受这么大灾,明年秋税都减一半,这些减一半也不奇怪。”   田守朴摇下头:“不是明年一年。是‘明年起’,往后都减,所有地方。户部的文书也到了,和邸报一同送来的。”   苏氏这回是真吃惊了:“什么?就是一下减了一半?!”   田守朴:“是啊。的确是好事,我就是觉着……似乎不太真实……”   苏氏却没想太多,只高兴地说:“你早点把消息发出去,让百姓们都高兴高兴,县城里的气氛也能好些。”   田守朴一叹:“嗯,明日就贴告示。总归是个好消息,大家过年都能更开心些。”   苏氏跟着感叹:“也难怪你刚才那模样,一下减了一半啊!那朝廷支撑得住吗?”   田守朴看一眼门口,凑近她低声说:“我以前打听过,除了秋税和商税,别的税钱都是国库和圣上的内库各分一半。”   苏氏一愣:“你是说……”   田守朴:“我猜,是圣上免了他自己的那一半。”   苏氏不禁轻轻抽口气,随即跟上一句:“圣上仁慈!”   田守朴想起前两日收到的杜阳的信,里面写了震惊京城的那面三万贯的梳妆镜,点头附和道:“圣上仁慈。”   两人聊着这个好消息吃完饭,又有衙役给田守朴送来一封信,还是赶在关城门前刚进城的急递。   田守朴打开信看过,再愣了愣。   苏氏不由问:“谁写来的?”   田守朴:“圣上的信。”   苏氏诧异:“写什么了?”   田守朴脸上带着茫然:“圣上说……要给受灾各县送一点过年的慰问品……” 第185章 小醋   姬安见到崔誉卿之时,都看不出此人是个武官。虽然穿着窄袖圆领袍,瞧着却完全就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难怪当初姬安听他被提起之时,政事堂众宰相会说他是“儒将”。   姬安下意识地想——和姬含思身边出现过的那几个相比,这人倒是成熟温雅,看着就比那几个更靠谱些。   不过,姬安随即就一愣,又赶紧打住——他干嘛要把崔誉卿和姬含思那些候补攻做对比?   可能是因为……他一见崔誉卿,就隐隐有种“同类”的感觉吧……   姬安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坐在小案对面的上官钧。   上官钧和平常召见其他臣子时没什么两样,并没有露出丁点不同之色,也没有私下里见刘叔圭时的那种放松感。   看来上官钧先前说“私交只是尚可”,该是实话。   姬安脑中思考这些不过是一瞬,进了殿的崔誉卿已行到跟前,躬身行礼。   崔誉卿:“臣崔誉卿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脑内又忍不住闪过——这声音怎么感觉有点耳熟?还挺好听。   下一瞬间,系统弹出了一个弹框。   姬安扫过一眼,感觉上面的句子不像是一眼能琢磨透的,就先让系统关闭。   当然,他面上自是分毫没露异色,只带着适当的微笑对崔誉卿叫了免礼,再赐座。   崔誉卿谢过座,却是微微抬一下怀中小匣子,又笑说:“听闻陛下喜看杂书,臣也有此喜好。这些是臣在平朔和横川收集的一些书籍,臣瞧着颇有几分趣味,献与陛下闲时一观。”   洪大福过来接下那匣子,打开略略检查,确认没有危险品,再放到姬安身旁的小案上。   姬安大致翻看过封面,都是些当地传说、游记之类的,笑道:“崔卿有心了。”   接着让洪大福拿来准备好的赐赏——一套香皂、三块肥皂、一小罐白糖和一块随身小镜。   这些东西要是拿到四海楼去拍卖,加起来不下两千贯。   崔誉卿惊喜地谢恩。   姬安夸了他几句剿匪有功,再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这时才拿起案上的官告,交给身旁河清,让河清转递给崔誉卿,并交待他几句在水师里的安排。   崔誉卿听完,也没拆看官告,直接收进腰间袋中,再次行礼:“谢大司马为下官着想,下官必不负大司马所望。”   他这边刚谢完,关忠瞧着空进来报齐万生、师晟和章实到了。   时间正好,姬安就吩咐摆膳开席。   这一顿饭主要是为招待崔誉卿,席间姬安便让他细说说这回剿灭紫霞寨的经过。   崔誉卿不愧是拿过传胪的进士,将那场剿匪前前后后描述得相当引人入胜,彷佛带着在场众人身临其境地感受一番。   只是,剿匪这段过后,当崔誉卿聊起其他事,去和上官钧搭话之时,姬安却隐隐有种怪异感。   姬安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多心。   看得出崔誉卿很善交际,和师晟、齐万生都能聊得来,甚至因为行军与后勤涉及算学,还能和章实有话题聊。   他和上官钧搭话并不多,都是话说到了才自然而然地带到上官钧。上官钧每次也只是简短地应上几句,一切看着皆是毫无异样。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姬安知道“上官钧和崔誉卿有私交”这个前提,加上崔誉卿的“同类”气息,姬安看他们两人说话之时,就总觉着气氛不像上官钧和刘叔圭那般自然。   姬安一边端起酒杯,一边自嘲地想——不知道先前上官钧看自己和章实说话,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当时他还问上官钧缘由,想着自己好改。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哪能说得清什么缘由,就是看着不爽。   姬安一仰头,直接干了一整杯。也就没发现上官钧看过来的一眼。   待放下杯子,姬安恰好听见席间话题聊到各人家乡,便暗暗瞥一眼上官钧,寻隙开口:“崔卿家在江东,离此不远。去年你在平朔,未能回家。现在离过年还有好几日,明日启程,应当还能赶得上除夕团圆。”   崔誉卿自然地笑着举杯:“谢陛下体恤,臣明日便动身赶回家。”   之后再喝过一轮,上官钧开口劝姬安休息,姬安也就顺势散了席。   上官钧起身,还扶起姬安,又对郑永道:“你送崔将军出去。”   这里就崔誉卿一个是不住行宫内的。   郑永看姬安没有吩咐,应过是,迎向崔誉卿。   姬安偷偷看过去一眼。崔誉卿似乎也在看着这边,只是被郑永挡住了,不知是在看谁。   上官钧扶着姬安回了卧房外屋,让姬安靠着自己坐下,又叫人去厨房拿醒酒汤。   姬安嘟哝:“茶水就好了,不用醒酒汤,难喝。”   上官钧接过关忠倒来的茶水,直接送到姬安嘴边,一边小心地喂他,一边说:“陛下少喝几杯,也就不用喝那难喝的。”   姬安喝下两口温茶,感觉醒了醒神,瞥他道:“本来也不用喝,我又没醉。”   上官钧:“既没醉,我便让人备热水了?”   姬安应过一声。   上官钧将茶杯交回给关忠,目光扫过他和洪大福,以及河清、海晏。   内侍小厮们会意,一同退下去准备洗澡水。   上官钧又问:“陛下可要先躺一下?”   姬安甩下头:“说了我没醉。”   说完,还证明似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过几步。   一边走,一边说:“才多少酒嘛,大家都好好的,哪可能我就醉了。”   上官钧目光紧盯着他,见他的确走得挺稳当,不由嘴角微翘:“嗯,陛下海量。”   姬安刚想回嘴,却听见门被轻轻叩响。   他转头看去,叫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些,黄义抱着个长盒子进来,再回身关上门。   姬安:“这是什么?”   黄义向他行过礼,再转向上官钧:“二郎,这是崔公子送的礼。”   姬安奇道:“刚才不是郑永送他出去的,怎么是你拿进来。什么东西?”   黄义早得过上官钧的交待,仔细回道:“是崔公子求见之前便送来的。”   上官钧直接说:“打开。”   黄义打开盒子,拿出一幅画卷,再展开。   画面上墨迹浓厚,一头威严的龙自乌云间探出硕大的脑袋,长长的龙身在云中若隐若现。   姬安诧异:“这是……昨日那幅?”   上官钧:“应当是。”   姬安忍不住去看他——崔誉卿送上官钧一幅龙,是什么意思?单纯因为上官钧会画画,就觉得上官钧会喜欢?   上官钧回视过来,倒是依旧平静,只问:“陛下可喜欢。若喜欢,便挂到陛下书房去。”   姬安微一眯眼:“不要。说了我不懂欣赏。”   说完,真像是丝毫不在意般,不再多看一眼,只转身坐回榻上。   上官钧便对黄义道:“明日循例回礼,回去就收进库房。”   黄义应了是,收起画退出去。   姬安看没别人了,这才问:“他送你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上官钧:“他家里家风便是如此,久未见面,不会空手上门。但他从横川过来,只能在宁安寻摸东西,许是觉得只有这个能送得出手。我又不像陛下,有个明确的喜好。”   姬安经他一提,有点迟钝的脑子反应了过来:“啊,昨日拍下这幅画的人是他!我就说一开始听声音有点耳熟……”   但随即又想到:“可是,不对呀……他从横川过来述职,怎么会带着一万多贯?哪怕是金子,一千多两也得有个……六十二三斤了。”   上官钧却并不吃惊:“应该是带着银票。”   倒是姬安听得惊讶:“银票?”——这个时代竟然有银票了?怎么他先前没见过?   上官钧解释:“一些大商户联合起来经营了多处银票铺,只要在一家铺子里存了钱,就可凭票在任一铺中随时支取。票上写有不同数值,铺子只认票不认人,因此票也可以交易。   “如此就不用时时带着许多沉重的现钱在身上,尤其大额交易时极为方便。不过这些银票铺只开在南边的一些大城市,主要是江南地区、福建路和广南东路。”   姬安点点头——都是商贸发达的地方。想了想,又问:“这么说,崔誉卿家里很有钱了?随手买个礼物送你,都能花上一万多贯。”   上官钧:“确是江东望族。”   接着,不等姬安再问,又续道:“陛下可探查过崔誉卿。”   姬安刚才没想起来,现在打开系统调出人物卡,查过之后说:“忠国值90,忠君值70。还成吧。”   这时,洪大福来报热水已经备好。   姬安便起身去了浴房,上官钧自是跟在他身旁。   行宫的浴房和宫里的一样,上官钧特意吩咐人改造过,能在室外添柴加温。浴房中央也立着一扇屏风,分隔两只浴桶。   姬安走向自己那一只。   他停在桶边的桌案前,正要脱衣。   却有一双手伸来,将他圈进怀中。   姬安转头:“你不去洗澡,跟着我做什么。”   上官钧眼里含着笑,凑近过来用鼻尖蹭蹭他脸颊:“似乎在四郎身上闻到些许酸味,我再确认一下。”   姬安啧一声,转回身捧住上官钧的脸,头一抬,直接咬在他唇上:“别跟我说你先前不知道崔誉卿好男风。”   上官钧含糊地回道:“四郎若不开心,以后我都不见他就是。”   姬安松开牙,舔舔那个印子:“不用,反正一两年也不一定见上一次。但不准背着我私下里见!”   上官钧笑着应:“好。”   姬安满意了,奖励般地在他唇上亲一下:“知情不报,罚你伺候朕沐浴。”   上官钧再应:“臣遵旨。”   很快,一件件衣袍散在案桌,又有一些滑落到地面。   再被浴桶里涌出的水浸湿。 第186章 警觉   离过年越来越近,每天的奏疏在逐渐减少,加上还有上官钧分担,姬安度假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因此早上醒了他没急着起床,就躺着发呆。   坐在旁边的上官钧发现了,问他:“陛下既醒了,怎不起来吃东西。”   姬安摸摸肚子:“等会儿……”   昨晚睡前吃了碗粥,他现在没觉得很饿。   姬安微微晃下头:“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   上官钧:“什么?”   姬安皱着眉头:“就是想不起来嘛……”   上官钧试探着说:“今早黄义去送回礼,崔誉卿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乡。”   姬安随口应一声,继续使劲想。   上官钧看不是这事,跟着想想,再说:“可是要买的慰问品?”   提到这个,姬安“啊”一声,终于是想起来了。   不是慰问品,是昨天系统跳的那个弹窗。   姬安翻个身,随手抓起上官钧垂在旁边的手,胡乱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还得是二郎!”   随即就召唤系统,把昨天关闭的消息弹窗再打开细看。   那条消息是——【恭喜完成本位面全开拓,可向系统许愿一项功能。】   姬安昨晚就是扫到那个“本位面全开拓”,感觉没看明白,于是先放下了。   现在他直接问:【系统,“全开拓”是什么意思?】   系统弹窗:【接触到本位面起源的所有关键节点。】   姬安无语:【说人话!】   然而系统没有反应。   姬安无奈,只得跳过这个,继续问:【许愿功能有限制吗,什么都可以?】   系统弹窗:【许愿后由系统判断能否实现。】   姬安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返回原世界。   不过他在这边有了重要的另一半,也有了倾注心血的事业,当然不能一走了之。   姬安思索片刻,措辞严谨地说:【许愿我和上官钧能在此位面与我来的位面之间来回穿梭。】   几乎是立刻,系统给出回覆:【无法达成。】   姬安心下一叹——果然是他想得太美了。   之后姬安又试过几个,什么“任意门功能”“折扣功能”“攻防功能”之类比较离谱的,也一一被驳回。   这样一来,姬安心里基本就有了数,参考现有功能提出一个:【许愿可定点发送现实物品。】   这回系统响应的时间长了些,好一会儿才跳出回覆弹窗。弹窗里字还不少,详细列明此功能的限制条件,最后询问是否确认开通。   姬安看完,干脆地道:【开通。】   哪怕有限制,这也是个非常实用的功能!   姬安心情大好。   上官钧一直留意着姬安的神色,见他眼中像是恢复了神采,嘴角也不自觉地高扬,就问:“如何了?”   姬安目光转到他脸上,向他勾勾手指。   上官钧弯下身来。   姬安凑过去,在他下巴亲一口,开心地说:“百宝囊给我开了个新功能,以后可以发送现有的东西!就不用我去收慰问品了,看看送些什么合适,直接让人寻来就好。”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姬安在自由市场收点加工好的粮食发送到各县,以此来表示“天子也可以直接送粮食”,安一安下面百姓的心。   姬安前两天就挂出了求购信息,还准备要是收不到就在系统里买一份种子。虽然拿良种来吃有点肉痛,但能安稳民心也算值得。   不过现在有了这个新功能,就连收购都不用了,直接把现有的粮食发送过去就好。   但,上官钧听完,想的却不是这个。他问:“如此,岂不是陛下一人便能撑起补给线?”   姬安失笑:“我也想,但不行,有限制的。发送的每一件东西都需要我亲自打标记,不能假手于人。所以,少量还可以,多了不行。”   系统的规定非常细致,可没有什么“用绳子一圈就可以只算一件”这种空子给他钻。   上官钧在姬安额上回亲一下:“这样也已经很好。”   姬安拉拉绸绳叫人,高高兴兴爬起来洗漱。   在内侍们之后,岁丰跟着进来,禀报上官钧枢密副使求见。   姬安正刷着牙,抬手示意他去。   上官钧一边让人服侍着穿外袍,一边叮嘱一句:“陛下洗漱好就先吃,不必等我。”   这才出了屋。   姬安洗完脸,穿起居家的衣裳,坐下来让关忠梳头。   桌上摆着新式梳妆镜,清晰地映出姬安的脸,姬安自己对着镜子搽面脂。   然后就在镜子一角看见从拉门处探头张望的郑永。   姬安:“郑永进来吧,什么事?”   郑永拿着一封信进来:“琳琅王给陛下的信。”   姬安有些惊讶——姬含思给自己写信?   他接过来拆开,抽出信纸快速看完。   姬含思是写信来求镜子的。说是一直没能有好运气抽中,暗拍出的价也没出对,又实在是太喜欢,恳求姬安能直接卖他一面。   说起来,姬含思前两次找他求恩典,都是为了给那些候补攻收尸,这还是头一回为自己求东西。   姬安不是小气的人,不过好东西他送给功臣一点不心疼,但姬含思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而且姬含思有食邑,姬安收钱也收得心安理得。   于是姬安让人叫来朱顺,吩咐:“你给京里铺子写封信,让人拿一套镜子去琳琅王府,以高两成的价卖给琳琅王,他愿意买哪种都行。”   朱顺确认:“梳妆镜也是高两成?”   梳妆镜底价虽是三千贯,但这两次的拍价都在十倍左右,只高两成可是大亏。   姬安笑笑:“好歹有场兄弟缘分,就给他赚这个便宜好了。”   而且姬安相信姬含思不会往外卖。姬含思又不缺钱,大概就是万人迷喜欢照镜子,也算符合姬含思的人设吧。   朱顺应了是,退出去。   上官钧还没回来,姬安自己到外屋去吃饭。   刚才想起姬含思是“万人迷主角”,此时姬安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系统提示的那句【接触到本位面起源的所有关键节点】!   “本位面起源”,指的该是“原书”吧?   “所有关键节点”又是……   原书剧情现在已经被他魔改得乱七八糟,“节点”应该不是剧情。那似乎就只能是人物了?   姬安想起昨晚跳弹窗的时间点,是在他见到崔誉卿之后。   要这么推断,难道崔誉卿还真是姬含思的候补攻之一?   姬安暗暗咂舌。   不过,以崔誉卿的条件,是也不奇怪。   但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层身份,姬安就不得不考虑一下以后要不要重用于他,就怕他碰到和姬含思有关的事时会拎不清。   想到这里,姬安忽又一愣——既然人齐了,那原书里毒杀上官钧的人……应该也出现了?是谁?!   姬安在心里细数了一下——华知允、夏侯焱、卢雍、奥多塞、皇甫烈、江润、崔誉卿,现在已经去了四个。   从性格上来看,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不少。但真正有条件下手的……   姬安沉下脸——只有和上官钧有私交的崔誉卿!   突然间,又有一些细节从他脑海深处翻起——他曾好几次见到上官钧没拆的信,背面就落有一个“崔”字!   姬安不由得捏紧筷子——难怪上官钧对崔誉卿那般不冷不热的,明明赏识人,去年平叛后却不让崔誉卿进京述职。   这一瞬间,姬安心底不自觉地涌起一股杀意。   恰在此刻,上官钧进到屋中,奇道:“我离开时陛下还很高兴,怎么现在这副模样。是收到了坏消息?”   姬安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上官钧走到姬安身旁坐下:“什么坏消息?”   姬安看着他片刻,慢慢压下心里翻腾的那股气——上官钧是重生的,必不可能再给旁人寻着机会。再则,以上官钧的脾气,想来上一世就已经给自己报了仇,现在才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安排崔誉卿。   不过,倒是不需要担心上官钧会和崔誉卿再有什么私下往来了。现在这世上最不想见到崔誉卿的人,恐怕就是上官钧。哪怕再平常心都好,总归曾经是仇人,谁见着不烦呢。   而且,从上官钧特意安排崔誉卿到宁安述职,再结合昨天崔誉卿的表现,看起来崔誉卿现在还没有结识姬含思。那么,崔誉卿的前程也就压死在了地方上。   如果崔誉卿和姬含思的缘分真那么深,这样都还能相识,那姬安也不介意让他早早卸甲归田,进琳琅府王去专心侍奉姬含思。   还有……   姬安定定心,开口道:“不是坏消息,只是刚才我闲着无事,又翻田守朴那篇殿试文章出来看。想起你说崔家是江东望族,那日后清丈田亩……”   上官钧淡淡一笑:“该如何便如何,他们难道还能造陛下的反。便是真造反,我也能给陛下摁下去。”   姬安跟着笑道:“那就好。”   ○●   这日下午,孙家父子三人从地里回村。   就快过年了,现在天已经很冷,地里活计不多,只要时不时看顾一下便好。   因此三人回来得挺早,日头还高挂在西边天上没落。   到村口时碰着个年轻衙役,叫住他们:“诶,你们村长家怎么走?”   天冷,都没人聚在村头做活聊天,要不是撞着他们三个,那衙役都只能就近叫门了。   村里人见着官差,心中总是先怕一分。不过最近孙铁牛常去县城领粮,还见过知县几回,甚至和那个京城来的据说官很大的“李令”说过话,也就锻炼得颇有点胆气,主动上前接了话,领那衙役往村长家去。   既然是一同碰上的,孙老汉也没丢下儿子。孙水牛则是好奇,知县该是有什么急事,都等不及村人去县城领粮时再说,竟是派了衙役下来,也就跟着去。   路上还遇着一些村人,同样好奇地缀在四人身后。   不多会儿就到了村长家。恰好孔仁在院子里,见着衙役就赶紧打发孩子进屋叫孔村长,自己也迎上前来请衙役进屋。   衙役却停在院前不动脚了,只笑道:“孔秀才在啊,那正好了,告示先给你。”   他掏出一卷纸递过去。   孔仁接过打开,快速浏览,却是越看越吃惊。   孔村长很快也迎了出来,再次将衙役往屋中让。   衙役摆摆手:“不了,说完事我就走,赶着关城门前回去呢。”   他扫一眼聚在附近的人,提声道:“大好消息!圣上恩典,从明年起,夏税和丁税都减一半!”   众村人先是听得愣了愣,都有些不敢相信。此时也顾不上怕了,七嘴八舌问起来。   “减一半?!”   “只是明年?还是以后都减?”   “丁税减半,是指我们原先交的一半吗?”   他们要交夏秋两税,原本丁税就是按着不交两税的一半算,这只说“减半”就让人听得糊涂。   等着众人问完,孔仁扬着手中告示统一回:“大家放心,以后每年都减,丁税就按着我们现在交的数再减一半!这是县里的告示!”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不管怎么说,少交一半,家里的境况一下就能宽裕不少。   衙役等着众人欢呼完,又说:“年前最后一次领粮是腊月廿九,那一日圣上还会多赐些东西给各村子过年。统一在午正时分发,大家不要去迟了。”   就有上回领过种子的人双眼一亮:“圣上赐东西?还是像上回那样赐?”   村里新鲜事少,何况上回还是那么神奇的事,立刻就有人接上话:“什么什么?仙术吗?!”   衙役笑道:“对,就是仙术。知县说了,知道大家都想见识,但人太多了会站不下,每村还是只能和往常一样,你们自己商量着人吧。”   这一下,村子里彻底沸腾了。 第187章 安心   腊月廿九,沧阴县城。   还是上回发冬油菜种子的那处仓房。   这次聚集在外面的人比上回更多。虽然田守朴和各村打过招呼,但一听说能再次见识天子的仙术,加上冬日又闲,谁不想来开开眼沾沾光。每村都多来了一些人,勉强能挤得下,田守朴也就让人都过来了。   牛背村也比平常多来了三五个,而且为了这回的名额,村里的青壮很是争抢了一番。最后公平起见,干脆所有人抓阄。   孙家兄弟运气好,竟是都抓中了。此时两人挤在人群中,紧盯着几扇的仓门。   那些仓门是刚关上的,他们来的时候还敞开着,一眼就能看清,里面什么都没有。   孙水牛忍不住挨近孙铁牛,低声问:“哥,你上回好像是说,前一晚见着仓房里有符纸?这回怎么没有了。”   孙铁牛瞥他一眼:“圣上的仙术,我怎么会知道。但圣上说了赐东西,那就肯定会有,耐心等着吧。”   没过一会儿,前方几声锣响。   众人会意地渐渐安静下来。   田守朴扫一眼满脸兴奋的众人,再转向仓房。   仓房的门都没有锁,连候在门边的衙役们都禁不住面露激动。   田守朴没有上回那样紧张,但或许是气氛使然,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些许。   他清清嗓子,沉声道:“开仓门!”   众衙役立刻上前,几乎是同时拉开了几处仓门。   惊呼声顿时四起,人群一下涌动起来。尤其后方看不清的,一边询问前方,一边就下意识地往前挤。   拦在前方的衙役同样在来来回回地看几处仓房,一时间都顾不上拦阻。哪怕先前经历过一回,再看见原本空空的仓房里出现那么多东西,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有的仓房里堆栈着布袋,有的仓房里堆放着藤筐,有的仓房里是一只只木桶,还有的仓房里竟是堆着被子!   还是田守朴最先回过神,赶紧叫人敲锣,让人群镇定一些。   有名衙役捧着一卷杏黄下拉条快步过来:“知县,这也是出现在仓房里的。”   众人看过去,哪怕没见过也听过传闻——像是圣旨。   田守朴接过打开,快速看完,转向人群提高声音:“圣上给每村赐了一石米、一石面、一筐年糕、一桶油,再给县城中的慈幼院赐下棉花絮的被缛。现在,大家先随我拜谢圣恩!”   这个小仪式先前他已经教过给众人,此时众人都赶紧整整衣服,站直了身。   随着衙役的大声提示,所有人跟着田守朴一同对着仓房三次躬身,再齐齐高喊:“谢圣上隆恩!”   行过礼,书吏和衙役开始引导各村有序领东西,被缛则由衙役装车给慈幼院送去。   领东西要不了那么多人,一些人退到外围让出位置。   牛背村不需要孔仁这个秀才卖力气,他对那棉花絮的被缛很有兴趣,便走过那边去看。   田守朴只见过棉花地,还不知道棉花收下来是什么样,此时也站在车边伸手摸着被缛,还试图找找看有没有孔洞可以瞧见里头。   突然有个衙役跑过来:“知县,这个垫子尤其小。”   田守朴接过他手中垫子,翻着看看,就发现垫子没缝死,解开几个系带就能打开口,往里一掏,便掏出些蓬松的白色絮状物。   各村都有人围在车边看被缛,见到田守朴手中的东西,目光顿时被吸引,却又不敢围上去,只得伸长了脖子看。   田守朴自然能感觉到,笑着走过来,将手中白絮塞回垫子,再将垫子递过去:“里面的东西该就是《旬报》上介绍的棉花了,你们小心看,别弄掉了地。”   有空闲又想到过来看被缛的,都是各村有见识之人,或是族老,或是秀才。众人谢过,轮流感受一番这个棉垫子,以及里面棉花的感觉,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江南许多村子养蚕缫丝,沧阴县下的各村也不例外。村人自己用不起丝绵,却可以和这棉花做比较,都忍不住连连惊叹。   孔仁眼珠一转,抬头问:“田知县,敢问这棉花,我们这里能不能种?”   田守朴听李震士说过姬安的棉花推广计较,此番大张旗鼓地送来本就是为了宣传,能引起村人的兴趣是再好不过。   他立刻细说:“我听李令说,江南的气候应当合适种棉花。明春农学署有意挑一些地方试种,若能成功,后续会逐步推广。谁家愿意当试点,可来县衙里报名。慈幼院这些被缛,也随时可去观看。”   听他这么一说,围在此处的这些人立刻就起了心思。   他们都是村中家境好的,这回遭灾虽然也损失了不少,但家底还能撑得过去。而这棉花,只要不傻就能看出是好东西,布庄里的吉贝布还价比丝绸。自家要能够试种,必然能抢占到发展先机。   这回的东西不算多,半个时辰也就分完了,各村都高高兴兴地离县回村。   牛背村众人路上又是议论了一番“仙术”,有那先前还半信半疑的人,这一下嘴里感谢圣恩的话说得比谁都多,引得旁人阵阵哄笑。   就有人叹道:“这次的东西虽然不多,却是圣上用仙术赐下的。等回去分了,明日我就煮了饭去贡给爹娘,让他们在地下也能沾沾仙气,指不定就能保佑我家小子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   众人听到,纷纷附和,都说要拿来祭祖。   有人先前发现孔仁去看了被缛,又问他见没见到棉花。孔仁就将棉花详细描述一遍,又讲了农学署会挑地方试种的消息,自是又引起一番议论。   孙铁牛听得有些心动。他记得听孔仁念《旬报》时,上面写过次等地种棉花收成也挺不错,就琢磨着过了年和妻子一起进城去趟慈幼院,问问那被缛好不好使。   当然,要不要报名试种,还得看明春的情况怎么样,现下他还担心着粮价。不过明年的税全都减半,要是明春不愁粮,倒是合适分点地种棉花,哪怕只种一亩也够自家用了。   他心里想着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边弟弟,却见孙水牛像是在发愣,才发现平常话不算少的弟弟好像一直没说话。   孙铁牛不禁拍他一下:“想什么呢?”   孙水牛回过神,脸色有些微妙:“我总觉得圣上赐的这些米袋瞧著有点眼熟……”   旁边有人听到,立刻接话:“我也觉得!很像我们上回在宁安买米时的那种袋!”   这人声音大,众人听见,纷纷仔细去看。   孔仁也说:“这回的东西应该全是宁安的,不仅米面的袋,油桶上面也都打着印。我觉得,圣上突然赐这些东西,该是另有用意。”   众人立刻看向他。   孔仁:“先前的冬油菜种子,没人听说过哪里有。但现在这些东西明显来自宁安,就说明圣上随时可以把别处的东西搬过来。”   孙铁牛反应最快,脱口道:“这么说,不用担心明春缺粮了?!”   孔仁:“哪怕调常平仓的粮来抑制粮商的高价,粮价还是会比平常高,因为官府调粮也有成本。但若是圣上用仙术运粮……”   众人相互看看,纷纷惊呼:“粮价就不会上涨?!”   孔仁:“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圣上知道我们在担心什么,为了让我们安心,才特意赐下这些东西来。要是只为给东西,那直接和赈济粮一同发就好,又何必多劳神。”   村人脸上的笑容都禁不住越来越大。   孔仁提醒:“而且,你们别忘了,李令先前说过,若是油菜种得好,明春可能就会让我们种河关那种高产稻种。还有棉花试种,他和我们接触过,只要我们干得好,想必也会乐意选我们。”   村人们连忙点头称是,都说过年也不能偷懒,一定要照顾好地里的油菜!   孙铁牛转头看向弟弟,忍不住低声道:“你种下的那一半,多尽心吧,别琢磨其他的了。”   孙水牛回视他一眼,点了点头。   ○●   丰泰二年,元旦。   姬安在行宫开了一次小朝会,和宁安的官员们一同庆祝新年。   不过,宁安的官员不知道,小朝会一结束,姬安和上官钧就悄悄出行宫搭船。因姬安的船队里先前也一直有小船队来来回回,此时旁人都猜不到他们带了一支小船队离开了宁安。   姬安和上官钧原先并没有去别处的计画,不过先前那七八天里姬安差不多把宁安逛完了,就磨着上官钧趁过年假期去附近走走。   上官钧主要是担心姬安的安全,但姬安现在开了个新功能,当即练出一个“瞬移盾牌”的保命技,能在眨眼间把两人护得严严实实。最后上官钧经不住他缠磨,也就答应微服出去走一圈。   其实,除了他们身边带的羽林卫,飞廉军还会分作两队,一队先行探路,一队跟随在后方不远,以便随时接应。加上他们走的是水路,连劫道的贼匪都几乎不可能碰到,出事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只可惜那个新功能不能发送活物,哪怕可以发送种子,那些种子也会失去活性无法生长,让姬安很是遗憾了一番。   姬安和上官钧一路顺水而下,玩得随兴。也不一定进城,有时在乡间逛上一圈,爬爬山看看景,晚上就回码头上船休息。   如此走走停停六天,来到姬安预计中的终点站——沧阴县。   只要他们在船上,船夜间并不停航,因此到的时候是上午时分。   姬安下船坐上小马车,和上官钧说:“等田守朴见到我们,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这一路过来他都没遇见哪个臣子,也没有特意去衙门找人,只打算见一见田守朴。   上官钧回道:“幸好他还年轻,经得住四郎这一吓。”   姬安哈哈直笑。 第188章 相面   姬安没急着去县衙,而是让车夫打听路,先去了慈幼院。   只要进县城,只要城里有慈幼院,那都是他的第一站。   姬安依旧是和上官钧一同坐在车前,方便看景。   沧阴和宁安比不了,不过在姬安先前几天进过的县城里,算是规模较大的一处。大概因为还在过年期间,天气也好,路上不少行人,路边也支起一些小摊,就是瞧着生意平平。   车子来到慈幼院门前,能听见里头传出的说话声,倒是比街上还热闹不少。   姬安和上官钧走到院门处,就见前院站着好些人,都在看挂在晾衣竿上的被缛。那只专门用来展示的小垫子和里面的棉花,更是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   那些人瞧着都是寻打百姓的打扮,还有慈幼院的老人们在不厌其烦地回答问题。   “好用着呢,可暖和了!”   “往年都是絮些芦苇,身下也只能垫垫稻草。今年用上这棉被,真是又轻又暖。”   “圣上仁慈啊,老婆子我活到这把岁数,终于冬日晚上睡觉能不发抖了。”   孩子们不知聚在哪里玩,隐隐能听到童谣声。   姬安听着旬州出身的卫士在身后低声讲述院里人在说些什么,脸上的笑容都不禁更温和些。   慈幼院负责展示被缛、回答使用感受,这些都是县衙送被缛过来时会说好的。不过棉被确是好东西,如今只看老人们的神色,就能知她们夸得真心实意。   姬安迈步走进去。   前院本就人多,此时再有一大群人进来,一下就变得有些拥挤。只是,一看这些人的打扮,众百姓都自觉地让到边上。   见着贵人,老人们也有些忐忑,但还是迎上来道:“给二位公子请安,二位公子可是也来看棉被缛?”   姬安听完翻译,笑着回道:“过年了,给各位老人家和孩子们送些东西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跟在后方的几个卫士抱着筐走上前。   姬安续道:“一点鸡蛋和糖块,大家分一分,过年甜甜嘴。”   慈幼院的人数是探路的飞廉军先打探过的,姬安按着每人三只蛋两颗糖来备,具体的就让她们自己分派了。   几名老人非常惊喜,连连道谢,有人问两人姓氏,也有人进屋招呼人出来拿东西。   姬安依旧是报“安四”和“安二”的名,看这里的老人孩子们分东西有序,也就没多待。说过几句慰问话语,再打听过县城里最热闹的街和最好的酒楼,就和上官钧带人离开。   既然进了城,姬安肯定会尝一尝当地特色菜。马车接着就去了酒楼,姬安照旧是开两个相邻包间。   酒楼里比街面上更热闹。   等菜肴端上来,再等朱顺验好,姬安举筷子尝一口,点点头:“好味道。光看这些,还真是瞧不出来秋日里遭过大灾。”   上官钧回道:“以江南水运之便利,除非天下大乱,否则哪里缺东西都不会轮到有码头的地方缺,只看用不用得起。四郎若是去玉器珠宝铺子逛一逛,兴许还能淘到京里没有的新奇式样。”   姬安失笑:“我都不知道京里流行什么式样。”   两人聊着天吃过午饭,离开酒楼,在街上慢慢走着消食。   这里是县城中最热闹的街,姬安瞧着两边店铺都有人进出,小摊子也都有人驻足。生意好不好不知道,至少表面上看着挺有人气。   人气最旺的要数庙宇,不管是道观还是佛寺。哪怕开在同一条街上,都能见到不断有人进出。   而最冷清的,是粮铺。每日限量,到了中午,当日能卖的粮早就卖光了。姬安路过了两家,都见夥计坐在铺子里聊天,倒是也不提早关门。   正边瞧边走着,突然就有一道声音钻进耳里——“两位披狐裘的公子,可要卜个前程?”   是官话,姬安听懂了,循声望过去。   就见右边不远处支着个卦摊,摊后坐着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一个笑眯眯地和两人打招呼,另一个则是抱臂垂头,似乎在打瞌睡。   反正无事,姬安便走上前去。   出声招呼的那道士见了,连忙推推身旁那个:“师兄、师兄!来客了!你起来,给客人让座!”   这小摊就三张凳,现在只有一个空位。   那师兄被推得睁开眼,一边打呵欠一边说:“凭什么要我给客人让座,你是师弟,该你让。”   师弟重重啧一声:“我让可以,那你来卜?”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姬安已经来到近前。   师兄还不肯起,师弟只得自己起了身,搬过凳子。一边用袖子擦,一边对姬安和上官钧笑道:“二位公子头罩紫云,一看就贵不可言!快请坐!贫道必给二位卜个好前程!”   姬安垂眼看看自己和上官钧,两人披在身上的都是不掺一丝杂色的雪白狐裘,说不定全沧阴城都找不出第三件来。这样的打扮,只要不是瞎子,谁还能不知道他们“贵不可言”。   不过他也没戳穿,只拉着上官钧坐下,问:“你们这里怎么卜。”   师弟没了座,只能站着回话:“什么都可以!看面相、看手相、测字、钱筮、扶乩。”   姬安听得新奇:“你们还会扶乩?”   扶乩是请神,姬安听说过,但没见识过。   却是师兄插话说:“会是会,但有条件,今日不宜。贵客还是另选一样吧。”   师弟露出副牙疼的表情,用手肘捅捅师兄,又连忙笑道:“二位公子想问什么?若想问细致的,以贫道的功力,还是测字或钱筮更准些。”   姬安对上官钧道:“那二郎写个字?”   上官钧却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姬安想了想,一叹:“我也没什么想问的。要不你给我俩看个面相吧,瞧瞧未来运势啥的。”   随即就感觉到师兄弟两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姬安看他们眼神都挺清正,就不知是真靠卜卦糊口,还是靠坑蒙来骗黑心钱。要是没良心的骗子,他既然撞上,也就顺手收拾了。   师兄一直没开口,师弟倒是嘴皮子利索,一边看就一边挑着各种各样的好词夸姬安和上官钧。有些姬安都听不太明白,不过反正不外乎一个“贵”字。   师弟夸了一堆,终于开始转话锋:“只是,贫道瞧着……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完满……”   姬安心道“来了”,面上只笑问:“什么不完满?”   师弟来回看着两人,犹犹豫豫地说:“在贫道看来,其实不是多大事……”   姬安直接给他递话:“要多少钱,道长才能帮忙化解。”   师弟目光闪烁一下。   姬安:“道长应当看得出来,我二人不缺钱财。需要多少,你直说就是。”   师弟反而垂下头,暗暗扯扯师兄的衣袖。   师兄这才开了口,却是说:“要化解很简单。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二位公子虽有一点小小的不完满,却也因此而能得到更大的完满。世间总有些事不可两全,贫道真心奉劝二位,不要去强求事事圆满。”   姬安给他说得都好奇了:“到底什么事?”   师兄:“贫道观二位面相,皆是亲缘淡薄之人。若无大变,此生应当不会有亲生子嗣。”   姬安一愣,不自觉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也在看过来。那双本就比旁人更黑的双眸,此时似乎比平常还要深沉。   两人并排坐着,姬安暗暗伸手,在桌下牵起上官钧的手,握在掌中。   这才转向两名道士,继续问:“如果我们有了亲生子嗣,又会如何。”   师弟在悄悄往这边看,听到这话,忍不住受惊似地缩了下肩膀。   师兄还算镇定,只微微蹙起眉,还在细看般地打量姬安和上官钧,好一会儿,才摇头说:“贫道功力浅,看不透天机。”   姬安:“那你刚才说‘要化解很简单’,是什么意思。”   师兄:“意思是,化解此事无需外力,端看二位想不想。但二位如今的气运与此息息相关,若打破,必会是天翻地覆的大变。”   听到这里,姬安也不太能分辨这两人是真这么想,还是觉得对自己下手有危险于是作罢,又或是套路太深这才刚是开头。他思索了下,决定还是先不追究了,回头问问田守朴知不知道这两人。   于是,姬安拉着上官钧站起身:“卦资怎么算。”   师弟赶紧堆起笑:“一人五文,二位公子给十文就好。”   姬安看一眼朱顺,朱顺上前掏了钱。   师弟丝毫没有嫌钱少的不快,高高兴兴地收下,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送走人。   姬安走出几步,还隐隐听见那两名道士低声说了什么。但这回不是官话,他便向那个旬州卫士看去。   卫士却摇摇头,小声说:“不像这里的话,在下也听不懂。”   带出来的卫士都没人能听懂,姬安也就懒得计较,继续和上官钧并肩闲逛。   过得一会儿,忽听上官钧低声问:“四郎可有想过子嗣?”   姬安停步,转头看看他,一伸手,干脆挽住他手臂,笑道:“我家里人多,用不着我出那份力。倒是二郎家中已没了旁人,二郎怎么想?”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挽着自己的手,再目光上移,直视着姬安的眼睛:“我若有想法,家里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女人。”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   上官钧带着姬安继续往前走,也继续低声说:“四郎还是得考虑子嗣,从小养更好。”   姬安:“那也过几年再说。养孩子好累的,远了不亲,近了又打扰我们。反正我们还年轻,过个十年再养也来得及。”   片刻之后,上官钧轻轻“嗯”了一声。 第189章 提告   姬安挽着上官钧没松手。   两个男子这样走或许是亲密了点,时不时也能感受到有目光看过来,但姬安和上官钧都不在意。反正也没人敢指指点点,甚至看久一点都不敢,毕竟只看一眼穿着和身后一队护卫,就能知道他们必不简单。   两人就这样逛了大半条街。正当姬安停下步子,刚准备回身上马车,前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姬安看得清楚,是前方的巷子里跑出一人,直往街上一名年轻女子撞去。女子身旁的年轻男子反应快,跨前一步挡在她前方,还下意识伸手推了下跑出来的人——其实也说不上是推,只是要拦住对方而已。   但那个跑出来的人叫得比受惊吓的女子还高声,连连后退几步,才被身后跟上来的小厮扶住。   紧跟着,有什么东西从那人的袖子中滑出,掉在地上摔成几块。   冲出来的那人是个男子,看打扮该是个富家公子哥,一身绫罗,腰间又是绸袋又是玉佩的。   街上的一男一女皆是布衣,女子梳着妇人发式,男子背上背着个包袱,该是一对从村里进城的夫妇。   姬安还觉得有些眼熟,小声问上官钧:“是不是先前在慈幼院见过他们?”   上官钧微一点头:“去看棉被的。”   那对年轻夫妇想来不欲惹事,已经在躬身道歉。碰着这种富家公子,便是自己有理也难争得过,普通百姓早已习惯先低这个头。   富家公子带出来的还不止一个小厮,紧跟着巷子里又跑出五六个家丁。有人去捡了地上的东西,立刻高声喊:“公子,你的镜子摔碎了!”   姬安听到这一声,不禁挑了挑眉——能摔碎的就不是铜镜,沧阴这地方,竟然还会有人有新式镜子?   此时周围已经有些路人驻足围观,姬安向另一个江南出身的卫士使个眼色,卫士会意地去寻人打听。姬安则拉着上官钧往前走,继续听着旬州卫士的翻译瞧热闹。   那对夫妇对视一眼,显然感觉这事不对劲。男子直说道:“铜镜如何能摔得碎。”   富家公子接过家丁递过来的东西,抬手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闪出几点光芒。   他扬声说:“这是京城刚出不久的新式镜子,不是铜的。连宁安都见不着,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从京里带回一个。都不提托人的钱,光镜子就花了我六百贯。现在给你们撞碎了,你们赔我钱!”   这话音一落,四下围观的人群里立刻响起嘈杂声。   夫妇两人的脸色已经不由得变白几分。女子努力争辩道:“镜子不是铜的还能是什么,没听说过还有能摔碎的。而且刚才是你冲过来撞我们,我看你就是要讹钱!”   富家公子“哈”一声:“我讹钱?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我沧阴华家还需要讹你们这种乡巴佬的钱?”   此时,姬安也听到返回的卫士低声报:“那公子叫华飞雄,是华家如今主事那个华员外的孙子,考有秀才功名,但也是沧阴有名的纨裤子弟。”   姬安冷哼一声——只看华飞雄盯着对面女子的眼神就能知道,他的确不图钱,他图的是人。   华飞雄一指那男子:“我可没撞到你,是他推了我,害我摔了,我的镜子才掉了地。”   接着摊开手掌一转:“六百贯,少一文你们也别想走。”   随着他的话,华家众家丁已经围住了那对年轻夫妇。   男子将女子护在身后:“我们没钱!你再相逼,我们就去衙门告你讹诈!”   华飞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去衙门?你撞碎我的镜子,还有脸去衙门?你真以为会有人搭理你?”   他耐心像是告罄了,跟着就图穷匕现:“没钱就拿人抵债!你什么时候凑齐了六百贯,就什么时候来赎人吧。”   说完挥挥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小娘子给我带过来!”   男子紧紧拉着女子,目光四下搜索,查找突围的机会,却是突然愣了下。   华飞雄先前注意力一直在对面女子身上,这时发了话还不见自家家丁上去拉人,不耐烦地转过目光要骂人,却也是一愣。   就见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队人围在外圈。此刻华家的每个家丁身旁都站着人,而且那些人还个个腰悬长刀,一瞧就不是好惹的。   华家的家丁们都不敢动,仅仅是被身旁的人盯着,他们就感觉双腿发颤,冬日里背上都冒出一层冷汗。   姬安走上前,嘴角还上扬着,眼中却没多少笑意。   他对华飞雄道:“我觉得那位郎君说得有理。你们既争执不下,就该去衙门找知县来评理。”   华飞雄上下打量几眼姬安和上官钧,把刚才垂涎对面娘子美色的模样收敛了些,谨慎地问:“二位瞧着面生,敢问高姓大名,自何处来?”   他虽是沧阴一霸,却也不傻——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打扮,这样的随从,这两人的来头必然不小。   姬安:“姓安,我行四,他是我二哥。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还是先解决你们的事吧。方才我二人刚巧把事情从头看到了尾,走一趟衙门,我们愿意做个见证。”   华飞雄自然看得出这横插一杠子的两人是要保那对夫妇,心下骂了一句“晦气”。   但他以前也是见识过沧阴王那一家子的,知道最好不要惹上这样的两个人,今日怕是只能放手了。不过也不打紧,那对夫妇瞧着该是附近村里的,让人暗中跟一跟,回头再去拿捏就是。   华飞雄想得清楚,便道:“不必了,大过年的,衙门哪里会理事。算了算了,昨日还有俩道士说我有劫难,就当破财消灾吧。”   然而,他想走,却没人给他让路。   华飞雄沉着脸看向姬安:“阁下到底想怎么样?这里可是沧阴,想找华家的麻烦,劝你还是掂量掂量。”   姬安没理他,却是转向那夫妇二人:“即便是过年,遇着大事,知县也得处理。他一开口就要六百贯,这可不是小数。你们现在不找知县断清楚了,日后再被追上门去要债,到时连证人都寻不着,更是有口难辩。”   夫妇两人原先听见华飞雄要走,以为逃过一劫,脸上还露出了惊喜。可现在听姬安这么一说,又觉得极有道理。他们家就离县城不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华飞雄不死心,很快就能把他们找出来。   但要和沧阴县里势力最大的华家对抗……   华飞雄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冲着那夫妇二人撒气道:“怎么着,瞧不上我,瞧上人家了是吧!人家就是路过的,也不打量下自己有没有本事攀上高枝,真以为人家会带你走?!”   只是,话刚说完,突然没来由地打个寒战。他有种像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恐怖感觉,赶紧四下看看,就对上那个“安二”的目光,顿时心下一阵发毛。   而这时,那对夫妇已经做下决定——他们哪怕不清楚华飞雄的名声,却也看得出,华飞雄显然不是个容易罢休的人。他们若不趁着现在有人愿意帮忙时争出条生路,过后恐怕更是艰难。   夫妇两人过来对姬安和上官钧行礼,男子道:“感谢二位公子愿意为我夫妇作证,我们这就上衙门寻知县评理!”   对于有勇气的人,姬安一向欣赏,点头说:“那便走吧。”   上官钧对着华飞雄一抬下巴,几名羽林卫立刻围上去。   华飞雄看事已至此,重重一甩袖:“去就去!我倒要看看,田守朴敢把我怎么样!”   一边说,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往不远处的铺面瞥一眼——那是华家的铺子,此时掌柜对他暗自点点头,示意已经派人回华家传话。   姬安没留意华飞雄的小动作,只和上官钧坐回马车前座,让羽林卫们押着华飞雄和他的仆从,一同去往县衙。   年轻夫妇就跟在车旁走,脸上还是免不了透露出不安。   姬安看那男子一直紧紧握着女子的手,不禁笑笑,温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个到了大堂上也得说,男子回道:“我叫孙铁牛,她是我家里人夏细娘,家在牛背村。”   姬安:“先前我在慈幼院见到你们了,是来看棉被吧。想种棉花吗?”   孙铁牛没想到姬安记得,甚至知道种棉花的事,忙说:“正是。听知县说,上头会在江南挑地方试种。那棉花是好东西,我很想试试。”   姬安听得高兴,又问他有没有种冬油菜,就这样聊了一路。   来到县衙,自然是大门紧闭。   华飞雄是被押过来,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姬安让人上去拍门。   好一会儿,才有个老汉来开门,没穿差服,也不知是不是衙役。   门只开了一条缝,他打量着拍门的羽林卫:“什么事?”   卫士:“告状。”   老汉:“过年呢,衙门不理事。想告状,后日来投状纸,到时会告诉你哪日开堂。”   衙门不是日日都审案子,除了大案要案,寻常案子会积一积再集中审理。县里通常是三到五日审一回。   老汉虽在门内,声音却传了出来。华飞雄听得放声笑道:“我看你们就没来衙门办过事吧。”   门里的老汉听见,探身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连忙跨出门迎上来:“是华公子要提告?”   华飞雄撇嘴:“是他们要告我。”   老汉一愣,这才留意到坐在马车上的姬安和上官钧,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二位……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姬安:“没误会。你去通禀知县,就说是有人当街讹诈六百贯,数额巨大,需要马上审。”   老汉看看他,再看看华飞雄,瞧见华飞雄的小厮给自己使眼色,心下犹豫片刻。   最后,到底还是推托道:“华家是沧阴首富,以前修桥铺路没少捐钱,平日里也时常施粥施药。华公子是华员外亲孙,别说六百贯,便是六千贯他也不缺,如何会讹诈。”   姬安懒得再多说,只转头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冷声道:“击鼓。”   老汉就是一愣。   鼓,是指登闻鼓。   登闻鼓不仅是京城皇宫前有,其实在每个有审案职能的衙门前都立有一面,也各有各的击鼓条件。不过县衙是最基层的衙门,门前的鼓谁都可以敲。   当然,不管哪一面鼓都很少有人敲,大多数时候还是会走正常程序。而这衙门前的鼓一旦响起,不管后面结果如何,知县至少得露上一面。   平白被打扰,要是知县脾气好还罢了,要是碰上脾气不好的,看门的人必会被问责。   此时老汉就吓得脸色一白,连声道:“别敲别敲,我去禀……”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羽林卫拿起了鼓槌。   咚!咚!咚! 第190章 升堂   田守朴正和妻子苏氏一同陪着孩子玩耍,突然听见一阵沉闷的咚咚声响。   苏氏奇道:“什么声音,是哪里在点爆竹?”   田守朴却是神色微妙——这样的声音,他去年才听过一次。   他起身道:“应该是有人敲了堂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苏氏跟着说:“那我去拿你的官服出来。”   在鼓声的催促下,田守朴的脚步都不自觉地加快。   过年期间衙门里人很少,每日也就那么五个衙役轮值。田守朴出到大堂之时,这些人同样被鼓声惊动,已经聚在堂上。   田守朴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问:“可知是何事?”   几人跟在他身后,都摇着头,说是刚出来。   当班的班头多答上一句:“刚才听着像是有人拍门,门子该是去开了,过得不久就响起鼓声。”   田守朴不是个凡事摆架子的官,等着人去看了再回来报,不如他自己去看来得快。   说话间,他快步走到大门前,抬脚跨过门槛,穿过那半扇打开的门扉。   此时鼓声已经停了片刻,但田守朴还是先看向门前大鼓。见击鼓的是个腰间悬刀的劲装青年,不由得愣了下——似乎有点眼熟?   田守朴是新科状元,又得姬安看重,羽林卫自然认得他。卫士见是他亲自出来,就放下鼓槌,示意他看向门前马车。   田守朴转头看去,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卫士适时提醒:“田知县,四公子与二公子来沧阴一游,顺路拜访。”   田守朴知道姬安喜欢微服出宫,但真没想到他能微服到沧阴来!连忙快步迎上前行礼:“四公子、二公子驾临……在下有失远迎!”   姬安笑着跳下车,抬手示意他免礼:“守朴,许久不见了。”   短短两句话,更昭显出姬安与上官钧的尊贵。   旁边看门的老汉见此,额头都浮出了虚汗,心里忍不住埋怨——感情这两人和知县是旧识,偏偏不说!   华飞雄也是一愣,随即就寻思开——难怪敢大过年的就往县衙闯!不过,便是认识又如何,田守朴想在沧阴待得安稳,必不敢得罪华家。再说,自己也没拿着钱,田守朴难道还能真判自己讹诈?   想到这里,他又感觉安稳了。却还是不自觉地往四下望,看他堂叔来了没有。   再外围,跟着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更是议论纷纷。华飞雄在沧阴县城里出名,刚才街上的事一出,就有不少人围观,一路过来又吸引得更多人看热闹。   以前沧阴县里最煊赫的是沧阴王与王妃两家,虽无实职,但连知州和通判都要让他们三分。那时华家跟着喝汤,去年那两家倒了之后,华家没被牵连清算,也就突显出来。   华家在沧阴县扎根多年,先不提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单说全族上下加上姻亲那么多人,甚至下边仆从,总少不了种种仗势欺人的事。华飞雄更是其中之最,现在有旧恨的和纯粹来瞧热闹的百姓都不少。   刚才有人见着那年轻娘子被华飞雄看上,还在心里为夫妇二人可惜。现在发现愿意帮他们的贵人还和知县相识,心下又为他们庆幸。再有那些和华家有怨的,更是恨不得华飞雄真被知县判个讹诈之罪。   田守朴向姬安、上官钧见过礼,跟着就发现了旁边的华飞雄,也察觉到那么些百姓在后方围观,想起刚才的鼓声,便问:“不知四公子让人敲鼓是为何事?”   说完又一醒,赶紧将人往里让:“二位先到厅里坐,在下让人奉茶。”   姬安却是摆下手:“在这里说吧。”   说完看一眼朱顺。朱顺便上前来,三言两语将事情概括一番。   姬安:“茶不着急喝,倒是这讹诈之事,需要你赶紧审一审。”   田守朴立刻应道:“在下这就升堂。二位请。”   接着吩咐守值的衙役们:“打开大门,准备升堂。”   衙役们不敢怠慢,赶紧去忙。   田守朴引着姬安和上官钧进到大堂,再吩咐衙役们去花厅搬椅子过来给两人坐。   被押进来的华飞雄不满道:“田知县,怎么他们有座,我没有座。”   田守朴瞥他一眼:“依律,大堂之上,被告、原告皆无座,只有证人可酌情予座。华公子为被告,便是有功名在身,也得站着。”   若是白身,还要跪着。   其实,证人可坐这一条,主要是为一些年迈或体弱的证人设置的仁善条款。毕竟身份高的人几乎不会出堂作证,只有在大理寺办要案的情况下,才偶尔会出现给身份高的证人设座的情况。   因此,田守朴拿着这条来用也不能说错。何况,让姬安和上官钧坐下首位已是不敬,倘若两人再站着,田守朴又哪里敢往大堂上坐。   等过片刻,衙役们搬来两张椅子和一张案几。加上苏氏机灵,派了人打听消息,此时还让人送来热茶。   田守朴再次行礼道:“在下回后堂换身官服,便回来升堂。”   姬安笑着示意他去。   待田守朴离开,姬安又招手叫孙家夫妇二人过来,细细交待一番。   孙铁牛和夏氏先前一路上心里还忐忑,但现在见到田守朴对这两位“安公子”如此恭敬,已是心下大定,一边听一边连声应是。   田守朴很快换好官服回来,对姬安和上官钧微微拱手。   然后看一眼被紧急叫过来的书吏,确认书吏是站着记录——书吏的位子虽是坐东面西,方位上却比下方的姬安和上官钧更北,他不敢让书吏坐。   本来审案子还该有县尉在场,但县尉家住得远些。田守朴虽派人去通知了,却不能让姬安和上官钧干等着,只得先开审。   田守朴定定心,这才坐到大堂之上,一拍惊堂木:“升堂!”   随后沉声问:“堂下谁是原告,状告何事。”   孙铁牛和夏氏按着姬安所说,跪到大堂中。不过,两人刚报上名姓,正要陈说,却被一道高声打断。   “田知县且慢——”   姬安循声转身,回望县衙大门。   县衙公开审案,此时大堂外围着不少百姓。声音从百姓后方传来,紧接着就见百姓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分开,有两人走进大堂中。   前方的中年人穿着襕衫,可能身有功名。后方那人则是还在谄笑着重复“知县且慢”,看打扮像是个管家。   田守朴拍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管家停了声,前方的中年人却是不甚在意。   他目光在大堂中扫过,在坐着的姬安和上官钧身上略略停留,稍稍拱手,再对上方的田守朴一揖,开口道:“田知县,事情我已听说。飞雄那镜子好不容易托人买到,原是要送给我家员外……”   田守朴却是再一拍惊堂木,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华举人,本官正在审案。你既与此案无关,还请站到堂外。有什么话,待本官审完再说不迟。”   华举人微一蹙眉。但田守朴打起官腔,他总不好明着顶撞。再看一眼华飞雄,见他还颇为镇定从容,也就闭上了嘴,后退几步。   田守朴令孙铁牛夫妇继续陈述。   等他二人讲完,再问证人。   姬安点头道:“我看到的也是如此。是这位华公子自己没看路,往夏娘子身上撞。孙郎君拦在前方护着妻子,实属人之常情。”   华飞雄原先就不想多纠缠这事,如今见田守朴对两位“安公子”这般态度,更是承认得痛快:“所以我不是都说了,算我倒霉,不用他们赔了。”   孙铁牛大著胆子道:“我们本就不该赔。而且现在论的不是这个,是你要讹我们六百贯钱。”   华飞雄瞪他:“我一文钱都没拿到,还碎了面宝贝的镜子,我讹什么了!”   却是姬安插话问:“你碎掉的那个,真是镜子吗?”   华飞雄一愣。   姬安微微一笑:“不如你把那东西拿出来给知县看看。若真是镜子,我就替孙家夫妇赔给你六百贯。若不是镜子,说明你早有预谋、处心积虑。这岂不就是有意讹诈。”   说完,还特意稍转身,问堂外围观众人:“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人群中再次响起议论声。一些跟华家有旧怨的人,躲在人群里附和“没错”“说得对”“要是假的,他就是故意”。   田守朴一边示意衙役上前,一边对华飞雄道:“华公子,麻烦你拿出那碎掉的镜子让本官看看。”   华飞雄咬着牙,恨声道:“都已经碎了,我当时就扔了。”   上官钧冷声插话:“他没扔,一直装在腰间荷包。”   田守朴看着华飞雄:“华公子,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需要衙役代劳一二?”   华飞雄倒是不怕衙役,但那边还有“安公子”的人手。   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扯下荷包,掏出几个小东西交给衙役,衙役再转递到田守朴的桌上。   田守朴仔细看看,见是几块小木片,和几块像是用银纸包的东西,反射着光,却照不出什么来。   华飞雄狡辩道:“这就是新式镜子,很易碎,摔了就照不出来了。”   田守朴只在杜阳的信中看过新式镜子的描述,没有亲眼见过实物。此时瞧着彷佛有相似之处,一时间禁不住犹豫地看向姬安。   姬安从容道:“巧了,我正好有一面镜子,可以给知县比对一二。”   他说完,朱顺已取出小镜,打开盖子。   田守朴可不敢安坐上方,连忙起身走到堂中,伸手接过朱顺手中的镜子,一看之下就忍不住感叹:“真乃奇物!”   姬安看向华飞雄——他其实一早就猜到,华飞雄摔的不是镜子。先不说钱,就凭镜子的稀有程度,要真是好不容易弄到一个还给摔了,以华飞雄表现出的霸道脾气,极有可能暴起打人,绝不会那么平静。   华飞雄完全没想到姬安竟然能拿得出新式镜子,脸色微变,却还是逞强说:“我那面镜子完好时也是这样!现在是摔坏了!”   姬安再问他:“你说你的镜子是托人从京中买回。托了何人?”   华飞雄刚要张嘴,姬安又续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随即,向朱顺使个眼色。   朱顺会意,开口道:“这镜子,在京中只有一家铺子有卖。因想买的人太多,镜子又太少,每次都是抽签决定买主。所以,每一位买主铺子里都有记录。”   姬安:“恰好我跟那铺子的东家有交情,可以让那边查一查,有没有华公子说的这位买主,或是那些买主手里的镜子都还在不在。”   华飞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一时却再想不出什么辩词来。他正琢磨着随便推个人出去,毕竟要查京中消息,来回都得半个月,总有转圜的余地。   田守朴却不给他机会,回到主位上,再次一拍惊堂木:“大胆华飞雄,蓄意当街讹诈他人,你可知罪!你这破碎之物根本不是镜子,若再想欺瞒本官,便是罪加一等!”   华飞雄眼珠子一转,干脆就认了:“是我一时无聊,想寻个开心,吓唬吓唬人而已。知县你也知道,我又不缺钱,哪会真要他们赔钱啊。”   田守朴:“论迹不论心。不管你起因为何,既做出犯律之事,便逃不掉刑罚。让他画押。”   书吏拿着笔录过去。   华飞雄快速看过,一边画押一边道:“是是,我错了,我认罪,也认罚。不过我这是未遂,我愿意出钱赎刑,要多少钱,田知县尽管开口。”   姬安听得一愣,不由得转向上官钧。   上官钧微微点头,示意按律的确可以如此。   姬安轻啧一声——真是便宜他了!   却听上方田守朴道:“按律该多少钱赎便是多少。但,你即便赎了流刑,为作警示,也要受十下脊杖。”   华飞雄差点跳起来,脱口道:“你凭什么打我!”   田守朴淡声道:“就凭大盛律有此一条。”   堂外的华举人忍不住插话说:“田知县,脊杖警示并非必打。华飞雄身有秀才功名,知县也是读书人,还请高抬贵手,给你我学子留个脸面。”   田守朴直视过去:“他既是读书人,本该读书明理,却做出此等下作行径。本官为正学风,现在便夺了他的功名。且他仗着家中有钱,不受脊杖怕是不会吸取教训。来人,行刑!”   华飞雄见衙役围上来,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我看谁敢动我!你们还想在沧阴县混吗!”   衙役们被他唬得愣了一瞬。   田守朴猛一拍案,喝道:“咆哮公堂,恐吓官差,再加五杖!”   随即催促众衙役:“还不动手?你们是他华家的仆从,还是我大盛的官差!”   上官钧冷眼一扫:“田知县,你这些衙役若不听话,不如就扒了这身差服。我这里有些人手,可以先借你一用。”   众衙役相互看看,再不敢不动,赶紧去拿华飞雄。   华家家丁想救,但都被羽林卫拦下。   华飞雄躲不过,挣扎着叫骂。   田守朴毫不留情:“你多骂一句,便多加一杖!”   华飞雄看他真是铁了心要打自己,为少受点皮肉之苦,只得不甘地闭上嘴。   很快,衙役们将华飞雄扒了上衣,押着趴到条凳上,一人执杖向他背上打去。   哪怕打的衙役留了力,华飞雄依旧嚎得杀猪一般。   倒是堂外百姓看得颇为过瘾,还有人混在人群中大声数数。   孙铁牛夫妇虽然也觉这顿打十足痛快,却还是看得有点心惊,忍不住好几次看向姬安。   姬安察觉了,招手叫过他们,笑着低声说:“别担心。要是华家找你们麻烦,你们就来找田知县,他会处理好。”   夫妇二人强压着不安,点了点头。   十五脊杖没多久就打完,华飞雄背上浸着血,浑身汗湿得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四肢绵软地瘫在长凳上,哼哼的力气都没多少,只虚弱地喘着气。   华举人刚才看着形势拦不住,已吩咐人备好抬人的板子。此时华家众家丁立刻围上去,抬起华飞雄移到那铺着厚垫子的板子上。   华举人脸色不太好地对田守朴道:“田知县,一会儿会有人送赎罪钱来,请允我先将人带回家中治伤。”   田守朴刚要点头,姬安却是突然站起身:“慢着。”   众人都向他看去。   姬安已经收了笑,走到华飞雄身旁,伸手摸摸那板子上的垫子。   上官钧自是跟在他身旁,见此,也伸手摸了摸。   接着,上官钧一转身,抽出旁边羽林卫的腰刀。   大堂中顿时一片抽气声。   华举人失声叫道:“你要干什么?!”   不等华家家丁阻拦,上官钧已是一刀挥下,在那垫子上划开一道长口子。   随着他反手一挑,些许雪白棉絮飞扬而出。   姬安冷着脸问:“慈幼院的棉被,为何会在这里。” 第191章 动手   大堂内外的众人还在错愕于上官钧突然挥刀,姬安这道沉声喝问一出,所有人才发现到重点。   慈幼院的棉被是最近县城里的热议话题,光是冲着“圣上用仙术赐下”这点,许多人都去见识过。   刹时间,几乎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华举人。   那些眼神中的含意太过明显,华举人连忙说:“我不知道!”   又问家丁:“你们哪里拿来的垫子?”   众家丁同样茫然:“就从十一公子的车里……”   这时,田守朴已经来到华飞雄身旁,围着他仔细看了一圈那垫子,抬头对姬安道:“这不是沧阴县慈幼院的,上面没有记号,在下也没见过这个被套花色。”   田守朴担心有人贪图这个好东西,又担心慈幼院里有人悄悄卖,送过去之前在每一床被缛上都做过隐蔽的记号。同时还联合知州、通判,三衙都特别关注慈幼院的情况,就是为了震慑想动歪脑筋的人。   姬安自然相信他,目光再次转向华举人。   华举人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是真不知道这东西,只能给出合理猜测:“该是飞雄买的吧……”   上官钧举刀。   刀背在华飞雄脸上拍了拍。   华家众人又发出一阵惊呼,但被抽出刀的羽林卫拦着,上不了前。   华举人转眼去看田守朴。可惜,一看田守朴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他只得赶快提醒华飞雄:“飞雄,你说句话!这是哪个下人买的,我让人去叫来!”   华飞雄痛得意识模糊,虽然能听到旁边人说话,却懒得搭理,一直闭眼装死。不料突然就感觉脸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拍过,再听到他堂叔的话,只得勉强睁开眼睛。   结果眼一睁开,就吓得全身僵硬——刀尖就指着他的眼睛!   华飞雄在这一刻连痛感都好像迟钝了,生怕惊动了那刀尖似的,连往上转动眼珠的速度都分外缓慢。好一会儿,才对上上官钧如同在看死人般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用了几次力,才发得出颤抖的声音:“前几日……我陪娘子回娘家……在沧阳买的……”   沧阳县和沧阴县就隔着一条沧河。沧阴县城在上游处的沧河之南,沧阳县城在下游处的沧河之北,顺水而下半日可达,往返也不到两日,两城之间可算是往来密切。   或许是大堂内太安静,华飞雄的声音不大,却还是被堂外离得近的百姓听见,人群中就传出一声“沧阳没这东西卖”。   华举人目光扫过去,但没找着人。而且现在也容不得他做什么,他只能赶紧描补:“能让圣上赐下的好东西,一般人当然不知道怎么买……”   姬安冷声一哼,打断道:“京城都没有卖的东西,小小一个沧阳县城倒能有卖?”   这回皇庄上的棉花,姬安甚至都没有拿来赏人,全给了各地慈幼院。加上这回发送的被缛需要他亲自打标记,他甚至对这被套都留有印象,刚才也是因此才发现不对。   上官钧将刀尖往前再送一分:“说!”   华飞雄想躲开,身体却使不出一分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尖近到模糊,彷佛下个瞬间就能戳进自己的眼睛。   求生欲让他挤出变了调的声音:“是史家……史家给我的……”   上官钧转了下刀。   这一刻,华飞雄感觉刀光亮得可怕。   他本能地惨叫一声,竟被吓昏过去。   紧接着,一股腥臊味散出。   上官钧满脸嫌恶地皱起眉头,将刀扔给旁边卫士,拉着姬安远离华飞雄。   姬安边退边问:“史家又是哪里。”   华举人连忙推脱道:“史家是飞雄的岳家。他们做了什么,我们并不知情。”   姬安冷冷扫他一眼,转而对朱顺吩咐:“去传旬州知州和通判。”   田守朴听见,连忙点了个人领路。   朱顺应过是,转身快步离去。   姬安再对田守朴道:“事情没查清楚前,不许华飞雄离开县衙。”   田守朴躬身应是。   华举人急了:“不是,田知县……”   田守朴转过身,打断他道:“华举人请放心,我会将华公子安顿在客房。你若是担心我家的仆从粗手粗脚,可留个人照顾他。”   华举人看田守朴态度强硬,周围又都是对方那些手中有刀的人,只能咬着牙先退一步:“那就……叨扰田知县了!一会儿我让大夫过来!”   田守朴应声好,示意两名衙役将华飞雄抬往后院,华飞雄的小厮连忙跟上。   田守朴又对姬安和上官钧道:“四公子、二公子,请移步花厅稍坐,江知州和张通判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到。”   姬安面色略缓,却是转眼去看华举人,开口说:“今日之事,是华飞雄惹出来的。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迁怒到那夫妇二人身上,华家就可以先数一数,该给族人准备多少口棺材才够。”   华举人愣了下。姬安现在的语气比刚才平和不少,他却是听得脊背上蹿起一股凉气。   田守朴看看站在一旁的孙家夫妇二人,微笑道:“其实,内子听闻过夏娘子之名,方圆几个村里有名的缫丝好手。”   孙铁牛和夏氏都不由得一呆。   田守朴继续说:“内子一直想与夏娘子结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这便让人领二位去寻她,她必然高兴。”   孙家夫妇对视一眼,明白这是在保护他们,连忙感激地应下。   田守朴叫过候在不远处的家仆,让人领他们往后院去。   姬安看他处理妥当,欣慰一笑,这才和上官钧一起随他离开。   一场热闹结束,大堂上还剩着的两名衙役开始清场。堂外百姓看得满足,一边议论著一边往外走。   田守朴离开后,华举人面色当即变得极不好看,见百姓散去,就问班头:“那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班头摇头道:“不知,只知和知县是旧识。”   看看左右,又小声说:“华举人,兄弟们都是当差的,知县有令,我们不能不从。不然这身差服一扒,我们不得喝西北风去啊。”   华举人往内院瞥一眼,低声回:“我不为难你们。只是,这县衙中再有什么动静,你差人过来知会一声。”   班头对他憨憨一笑,却是没有应声。   华举人心下暗骂一句“蛇鼠两端”,转身带人离开。   出了县衙大门,他把管家叫到车上。   华举人小声问:“那棉被究竟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管家愁眉苦脸地回:“先前十一公子去过慈幼院看那棉被,觉得好,就让小的弄几床。小的脸面不够大,没弄来,他还骂了小的一顿。估计是去了岳家又提起,史家就想法给他弄了来吧。”   史家要仰仗华家之势,对华飞雄这个女婿自然是哄着供着。   华举人重重咂舌:“他非要这个做什么!家里难道还缺他几床丝绵被子!”   管家也是欲哭无泪:“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就喜欢新鲜东西。”   华举人的确管不住这个堂侄,没再言语。只是,想到刚才那个贵公子叫人去找知州和通判时,用的是个“传”字,他心里的不安就没来由地越发浓烈。   *   姬安和上官钧进到花厅入座,让人守在门外。   田守朴正式向两人一拜:“臣参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道:“好了,坐吧。”   田守朴在下首坐下:“不知陛下与大司马今晚准备宿在何处?”   姬安去看上官钧——他只管玩,这些事都是上官钧安排。   上官钧:“本已定好客栈。不过,既然出了华家这事,今晚还是宿在船上更安全。”   姬安看田守朴有点欲言又止、想问不敢问的——毕竟臣子不能擅问天子行踪,就主动说:“我到宁安过年,顺便在附近走走,过了元宵再回京。”   他下江南的事没有公开,连京里的官员都只有一小部分知晓。田守朴这种地方上的官员,若无京中或宁安要员的关系,更是不可能知道。   田守朴现在都还觉得有点晕乎,听姬安透露了计画,忍不住问:“陛下准备在沧阴待几日?”   姬安:“本来是准备明日就回宁安,但现在嘛……这个华家,你们能对付得了不。”   田守朴刚才一路过来就在想这事。   华飞雄这次讹诈,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图的是夏氏的美色。田守朴就没来由地又一次想起自己那个清晰的梦。   梦里的江南水患出现了,当时他还庆幸,自己和妻子肯定不会再遇到梦里的灾难。   可现在却发生了极为相似的事情。田守朴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把华家打压下去,恐怕梦里那种家破人亡的结果就要在孙铁牛夫妇身上重现。   田守朴咬咬牙,起身道:“请陛下与大司马稍候,臣去取些东西。”   他离开片刻,拿回一叠纸来递上。   姬安分了上官钧一半,再一张张看。看着看着,眉头就不禁微微蹙起。   田守朴低声禀道:“这些是臣这段时日收集到的华家之事。”   他毕竟是本地人,在沧阴县并不是全无根基,自然有自己的一张关系网。现在又考了状元做了知县,更不乏明着来投靠的,又或是暗中示好的。如今连县衙里的衙役和书吏,都有三四成是他自己的人。   而他查华家,倒是没想现在就如何,只是在为以后清丈田亩做准备。却没想到,计画赶不上变化。   姬安略略看过,先问:“这些事可有证据?”   田守朴:“有一些有部分证据,有一些还待查证。不过,若是要对华家下手,他们家中必能搜出不少证据来。”   上官钧看完手上这些,抬头道:“这些还拖不垮整个华家。但至少也能削掉他们一半的实力,让他们与别家相当,日后的沧阴、甚至旬州,都能好办不少。”   各家实力相当,没人能顺理成章地当上领头羊,彼此间相互不服气,自会争斗消耗,官府就更便于分化管理。   田守朴点头:“下官也是这么想。”   姬安拍板道:“那就先清算一轮。还有沧阳的那个史家。”   又问上官钧:“我们多留两日?”   上官钧思索片刻,却说:“对付个小小华家,还不必陛下留在此处。”   接着对田守朴道:“我给你留一队飞廉军,可让他们搜证。另外……”   他细细交待了一番,田守朴听得惊喜,连忙躬身应:“下官必与江知州、张通判一同办好此事。”   三人刚谈完事情,忽听花厅门被拍响,外面卫士通报:“四公子、二公子,田知县的夫人来了。”   姬安对田守朴点点头。   田守朴告声罪,过去开了门,示意妻子进来。   苏氏悄悄看一眼上首两人,等着夫君介绍,却听田守朴问:“有什么事?”   她心下奇怪田守朴怎么不让自己先向贵客见礼,但既被问了,也就答道:“我与夏娘子一见如故,已经决定结为金兰姐妹,正要派人去酒楼要一桌席面……”   田守朴听明白了,这是来问客人留不留下吃饭,便拉着苏氏上前,笑着问姬安和上官钧:“不知是否有幸请陛下与大司马为内子与夏娘子做个见证。”   姬安笑道:“这么件大好事,我和二郎自然乐意。”   苏氏却是听得吓一大跳:“陛下?大司马?”   姬安又温声说:“夫人知道自是无妨,不过,就不用告诉孙家夫妇了,我怕吓着他们。”   田守朴应了是,带着苏氏向两人行礼,花厅里一派喜意。   ○●   华举人眉头紧锁地快步往书房走。   华飞雄出事当日,他就留了人盯着县衙,知道那两个“安公子”第二日便搭船离开,原以为这事也就到此为止。   然而,至今华飞雄被扣在县衙已经四日,连华员外亲自出面,田守朴都没有松口。非旦如此,甚至知州和通判都来敲打了一下华家,说御赐之物流失是大不敬之罪,必须得查个清楚。   就在今日,华家接到沧阳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通判亲至沧阳县城审理,史家已经招供是因为华飞雄想要棉被,才会施手段去沧阳慈幼院“买”来两床。   华员外要保孙子,立刻派华举人去寻知州谈条件。   现在华举人就是来回报这事。   他进书房之时,华员外在看画像——华举人画出了那两个“安公子”。   听见动静,华员外抬起头:“如何?”   不过,只看华举人的神色,他就能猜到答案。   果然,华举人摇头道:“知州没应。”   随即骂一声:“不就是两床棉被,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竟是连粮食都不要!”   为了保下华飞雄,华员外已经退让到愿意立刻放开沧阴县的粮食限购,并且保证粮价不会再涨。   但,依旧没能换回华飞雄。   华员外沉着脸没作声,又垂眼去看桌面上的画。   华举人见是“安二公子”,便问:“伯父还没想起来?”   当时看到图后,华员外很快确定不认识“安四公子”,可对“安二公子”就总觉得似曾见过。   华员外听他这一问,缓缓摇头,却是说:“这几日都扑在飞雄的事上,没留意旁的地方。刚才我听人报才察觉,田守朴可不只是要处置飞雄。他要对付的,是我们华家。”   华举人哼一声:“他手下也就那几个人,能干得了什么。那帮子衙役哪怕不敢明着抗命,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不会给他出大力。”   华员外轻点着画像,心下着实奇怪——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此人……如此出众的一张脸,见过应当不会忘……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淩乱的脚步声。   华员外和华举人都被惊动,不由得对视一眼。   下一刻,书房门被急急拍响。   华举人叫一声“进来”,门就立刻被推开,满脸惊恐的大管家气喘吁吁地踏进房中。   华举人不悦地斥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大管家伸手指着门外:“外、外头……外头……”   华举人:“外头怎么了?”   大管家:“外头来了一队官兵,把家全围住了!”   华举人蹭地一下站起身:“什么?!哪里的兵?!为什么围我们?!”   大管家直摇头:“不、不知道!只说……说是奉命行事,要我们都待在家里等着衙门搜查……”   华举人:“荒谬!他田守朴怎么调得来兵!他要造反吗!”   别说区区一个知县,便是知州和通判,州里县里太平无事,都不可能调得到兵。   却在这时,华员外突然惊道:“竟然是他!”   华举人看过去,见他正瞪着桌上的画,忙说:“伯父,别想这人了。田守朴与驻军勾结,我们赶紧去找知州……不,直接告到安抚使司去!”   华员外却是脸色渐渐苍白,抬头哑声道:“没有用……这兵不是田守朴调的,是……大司马……” 第192章 烟花   姬安照原计画返回宁安。   回到宁安的当晚,他突然想起来,在沧阴之时因为华飞雄惹的事,他忘了向田守朴询问那两个看相卜卦的道士,就写了封信送去。   这时元旦假结束,姬安又恢复了先前的半日工作半日度假的状态,直到元宵。   宁安的元宵和启阳一样热闹,也有自己的花灯比赛。江南东路安抚使和宁安知府还来求见姬安,希望姬安能出席比赛、与民同乐。不过姬安拒绝了,他更喜欢微服走进百姓当中去“同乐”。   何况,元宵节是姬安这段假期的最后时光,那种应酬性质的活动,当然是能推则推。但姬安和上官钧都题了字,和他们留在京城的字一样。   元宵节的重点在夜晚,姬安已经逛遍了宁安,下午就待在行宫里,等着吃过晚饭再出门游玩。   恰好赶在关城门之前,田守朴的回信送到了。   姬安和上官钧边吃饭边看信。   信上先写了华家的事。有飞廉军和驻军的帮忙,县衙正在稳步搜证当中,想来结果和他们先前的判断相差不会大太。而沧阴城的百姓见此情形,还有一些来报案的,也有别的家族悄悄提供情报。   总之经此一轮,不少华家相关的涉案人都被抓了判刑,华家衰落已是必然。而对于慈幼院棉被之事,旬州知州也向州内各县发文警示。   关于此事,姬安回到宁安之后,也向发放棉被的其余各州发了文。留在沧阴的那队飞廉军处理完华家,还会分散到各县私访一下,看看别处的情况。   从信中能看出,田守朴非常忙碌,但他还是仔细回覆了姬安询问的那两个道士的情况。   那两人不是县城内道观的弟子,而是来自城外山上一间香火不多旺的小道观。不过,那间道观虽小,却是人人都有度牒的正规地方。   观中道士并不时常进城摆卦摊,两三个月才会来摆上几日。收费不算高,据打听也没有发现疑似行骗之事。   姬安看完,还有些诧异:“竟然是正规道士啊。”   官府发出的度牒数量不算多,民间许多僧侣、道士其实都不在官府承认之列,只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任而已。   上官钧回想当时,开口道:“其实,他们相面也算是相得准。”   姬安笑说:“是你少见那些混江湖的,看相卜卦之人,观察力都极好。他们若是看出我俩的关系,会那么说也不奇怪。   “而且,同一句话,后面还能根据问事之人的反应,往不同的方向去展开。不过那两个道士既然不靠卦摊吃饭,那该是有点真本事。”   江湖骗子姬安以前见识过好些,简直个个都是心理学专家,甚至还有研究微表情的。   上官钧转过目光:“陛下这些又是从哪本杂书上看来的,我似乎未见着陛下那里有这样的书。”   姬安顿了下,自然地喝口汤,才说:“买了没取出来,你要有兴趣,我就从百宝囊里拿出来给你。”   上官钧:“好,我也多见识些江湖手段。”   姬安:“等回了京给你。船上摇晃,回程也看不了。”   说完,点点桌上那盘羊肉:“这个你吃完吧,太辣了,我不吃了。”   上官钧应一声,又问:“可要叫人上杯蜜水。”   姬安:“上冰水还差不多,蜜水可没用。”   上官钧:“天气冷,便是屋里暖和,也不宜吃冰。”   姬安:“我知道,没事,一会儿辣劲就过了。不过,听说你这辣椒还挺受欢迎啊,师晟、高勉都找你讨种子?还有谁。”   上官钧不禁微笑:“还有叔圭和唐武。黄义说章实也很喜欢,让府里的厨子每日都至少上一个辣菜。我看,等庄子里再种过两茬,南货铺就可以挂牌卖辣椒种,京里又要多一样陛下带来的时兴东西。”   姬安叹道:“可惜孜然种不了。”   两人聊着天吃完饭,进里屋更衣梳头。   关忠捧着几条发带让姬安选:“陛下想扎哪一条?奴看这条青的和陛下的衣裳衬。”   姬安平常都不在意这种细节问题,要么上官钧定,要么内侍们定。刚想点头,突又顿住,转头看看上官钧——上官钧今晚挑了件浅红色的罩衣。   他再转回来看看关忠手中的发带,指了一条相似的浅红色:“这条吧。”   关忠愣了下,倒是旁边朱顺会意地笑道:“红色好,和大司马正搭。”   上官钧听见,转头过来看看,又看回面前镜子,见时和正拿着一支红翡簪子要给自己挽发,便说:“换支碧玉的。”   时和应一声,连忙去寻碧玉簪。   姬安也看过去,笑得双眼微弯。   两人打扮好走出屋,洪大福便拿着灯笼迎上来。   他一边手中是狸花猫灯,另一边手中是白兔灯和狐狸灯串在一起,三盏都是去年元宵时姬安和上官钧在启阳街上买的。   姬安将灯都接过,再把狸花猫灯递给上官钧。   上官钧:“四郎还把这些带了来。”   姬安:“启阳干燥,虽然放了一年,看着还是好好的,能用。我喜欢这几只,终于又到元宵佳节,也带它们出去逛逛。”   他高兴,上官钧自然不会不应。   两人提着灯相携走到马车旁,照旧是坐在马车前座上。   *   宁安和启阳最大的不同,就是河多。   到了元宵节,沿河两岸和许多桥上都会挂出各色花灯,河上观灯也就是宁安的最大特色。   为此,上官钧特意让人准备了一艘小画舫,今晚就和姬安顺着河道赏灯。   不过,从行宫到最近的河道还有一小段路。   姬安原以为不近河的街道会冷清些,但出了宫就发现,街道上也比往日更热闹,每个摊子都会挂出或有趣或别致的花灯。   街上人也多,毕竟是全年唯一没有宵禁的一日。   马车走得慢,姬安干脆不坐了,叫上上官钧一起下了车。   两人提着灯挽着手,顺着街道、随着人群,慢慢往前。   上官钧不自觉地垂眼扫过姬安半抱着自己臂弯的手——想起去年还得寻个“人多怕走散了”的藉口,如今这般却已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姬安突然手上加了点力,凑近过来:“二郎,你看前面左边那摊子。”   上官钧依着话抬眼看过去,是个卖汤圆的摊。但他一向不主张吃路边小摊,便说:“刚吃过饭,还是回去再吃汤圆吧。”   姬安:“不是,我说灯。看到了吗?”   上官钧这才发现,那摊子上挂着一盏白兔灯,和姬安手中那只有七八分相似。   姬安笑道:“缘分啊。”   上官钧也是一笑:“看来,四郎和兔子更有缘些。”   两人说着话来到河边,视野一下开阔不少。   水道中更是热闹,大大小小的画舫游船在河面穿梭,瞧着都不比路上通畅多少。   上官钧牵着姬安小心地上船,将手中灯笼交给朱顺寻地方挂了,两人一同坐到船中。   船夫一撑杆,小画舫缓缓动起。三只灯笼随风微摆,内里的火光晃动之下,三只小动物颇有点活灵活现之感。   元宵之夜的宁安恍如一座灯火之城,岸边的灯、船上的灯,都让姬安看得目不睱接,水中再有倒影摇晃,更添一份柔美气息。   姬安不禁对上官钧道:“都是满城灯,宁安却和启阳是不同的风情。能来看看真好。”   上官钧替他理理被河风吹起的鬓发:“再过几年,新的稻麦种都推广开,四郎还想去哪里,都可以逐一安排。”   姬安牵起他的手:“不着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去看我们的大盛。”   上官钧回握住:“嗯。”   突然,站在身旁不远的鲁常胜猛地跨步上前,刀鞘在空中滑过。   姬安一愣,目光转去,见那刀鞘上挂着一个荷包。   随即就听见对面船上载来一道笑声:“好身手!”   姬安循声望去,见那边船里坐着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正对这边拱手。   接著有个青年高声问:“两位兄台,在下看你们的灯别具一格,想问问那只猫的灯在何处买的?舍妹很喜欢,在下也想去买一只。”   姬安不由得一笑,扬声回道:“自家扎的。”   那边两个男女都露出可惜之色,不过两条船很快交错而过,那边人也就挥手告别。   姬安转回头,对上官钧眨眨眼:“二郎很受小娘子的欢迎嘛。”   他话音刚落,忽听岸边传来呼声:“画舫上的二位公子,穿绿衣扎红发带和穿红衣戴碧玉簪的二位!”   上官钧转眼看过去,姬安也跟着。   岸边有几名女子随着他们的画舫在走,一边笑盈盈地问:“可否问下那只狐狸灯笼在何处买的?”   姬安失笑,再次扬声回:“自家扎的。”   女子们也不禁面露惋惜,停步挥了挥手。   上官钧重新看回姬安:“四郎也不差。”   姬安笑得趴到他肩膀上。   除了花灯,当然也少不了烟花,宁安的繁华盛景不输启阳。   姬安和上官钧的画舫穿过半座城,再看完最热闹之处的烟花,才尽兴返回行宫。   *   两人到得行宫门口,正巧各自出去玩的关忠和洪大福、徐小七和高勉、齐万生和师晟、以及章实和四个小厮,也都到了大门处。见到两人回来,纷纷过来行礼。   马车驶进行宫继续走。上官钧见众人都跟随在后,问姬安:“陛下叫了他们一同吃汤圆?”   以姬安的性子,这并不奇怪。   姬安一歪身,在他耳边小声说:“去年你不是专门给我准备了烟花,今年我也给你准备了。他们沾你的光能一同看,汤圆更是附带的。”   上官钧微愣。   马车没回两人住的殿宇,而是停在一处楼阁前。   姬安拉着上官钧上二楼,其余人则坐在一楼。   郑永送来两碗汤圆,又安静地退下去。   上官钧四下看看,奇道:“怎不见放烟花的匠人?”   姬安笑着往远处指:“离得远呢,看不清。”   上官钧顺着望过去,见到隐隐有火光在摇晃,应当是和这边相互示意。   姬安舀起一颗汤圆,吹了吹,却是送到上官钧唇边。   上官钧回过神,张嘴吃下。   姬安:“甜吗?”   上官钧品了品:“微甜,合陛下的口。”   说完,也舀起一只,送到姬安面前。   姬安笑着吃下去,软软糯糯,唇齿留香。不过有一点上官钧说得不太对,还是挺甜的。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道呼啸声。   上官钧转头。   下一刻,随着一声炸响,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红色烟花。   众多红光画出一道道光轨,在夜里留下灼眼的痕迹。   楼下响起许多惊呼声。   “竟是红色的?”   “好漂亮!”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红的。”   不仅有红的。   紧接着,一道接一道的呼啸声响起,一朵接一朵的烟花绽开。   红的、蓝的、绿的、紫的,五光十色,一朵未消一朵又现,铺满一片夜空。   上官钧眼也不眨地看着——这是姬安为他放的,不能错过一个。   但他还是伸手出去摸索,握住姬安的手。   大盛只有黄色的烟花,这些,必是姬安特意从百宝囊里寻的。   上官钧在看烟花,姬安却是在偷偷看他。   见他看得认真,姬安心中既甜蜜,又有一点小烦恼。   上官钧见识过太多好东西,姬安每回想送点什么都要琢磨好久。元宵之后,再一个半月就是上官钧的生辰,今年该送什么礼物才好?   明明灭灭的彩光中,姬安甜蜜地烦恼着。   良久,最后一朵绿色光花散尽,夜空恢复了平静。   上官钧转过脸来,眼中彷佛还残留着刚才的色彩,也透出十足的惊喜和欢欣:“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烟花。”   姬安嘴角高扬,凑上前去,吻住他的唇。 第193章 回京   元宵假期放到正月十七。   十六日姬安在行宫里歇了大半天,下午再次召见一回宁安的重要官员。十七日,姬安和上官钧就带着来时的一众人上船,启程回京。   逆水行舟速度慢,等回到启阳,已经是正月底。   随着船渐渐靠岸,姬安站在船舷望着下方暂时封锁的码头,第一眼却是略过了一众官员,先看到自己和上官钧的两匹坐骑。   姬安禁不住对上官钧笑道:“一个多月没见它们,还怪想的。”   这回他想着在江南都是坐车,就没带坐骑去。   等船停稳,姬安和上官钧携手走下。   两人刚踩到码头上,就听见那边的马儿按捺不住地发出咴咴叫声。姬安本想先和迎驾的臣子们说几句话,此时听到那声音,却是心都不由得软了一角。   他转眼望看过去,就见白马正摇头摆尾,前蹄不断踏地。要不是被羽林卫用力控制着,肯定立刻就会跑过来。旁边黑马虽然没有这么急脾气,但同样是一直向这边探头。   姬安也不忍了,直接招手示意羽林卫牵马过来。   那边的白马一感觉控制力放松,立刻向前小跑,带得牵马的卫士不得不跟着。黑马原本还是迈步走,见白马跑了,也一甩头跟上。   不过片刻,两匹马就来到近前。白马直接将头往姬安的怀里拱,叫得越来越欢快。   姬安哈哈笑着,摸着它的脖子亲热了好一会儿。等将白马安抚下来,一转头,就见黑马竟然也把头拱进上官钧怀中,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乖乖站着。   他看得稀奇,伸手过去也摸一摸黑马的脖子。   上官钧一边顺着黑马的鬃毛,一边说:“被陛下宠坏了。”   不等姬安反驳,他转脸看来,续道:“以后养孩子,得多盯着点陛下才行。”   姬安一愣,又禁不住好笑:“人和马怎么能比。”   这里不是讨论之地,上官钧拍拍两匹马,示意卫士们牵开一些。   群臣看两人空闲了,终于得以在众宰相的带领下上前拜见。   姬安喊过“免礼”,也懒得多说客套话,只道:“众卿辛苦,今日天色已晚,都早些回家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论。”   随即目光扫过留京的四名宰相,见他们都没有急着禀事的神色,就翻身上马,和上官钧并骑回宫。   两匹马刚才兴奋,此时驮着两人走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稳,丝毫没有急躁之气。   姬安轻抚着白马的鬃毛,脸上一直带着愉快的笑。   一路回到立政殿,两人下了马。两匹马再次凑过来亲昵一番,才肯被牵走。   姬安走进殿中,环顾四周,感叹一句:“回家了。虽然行宫也住得很好,但家里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上官钧突然问:“陛下是以后都不准备搬到长寿殿了?”   姬安坐到榻上,抬头看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没想过要搬,都习惯立政殿了。就连夏日搬到清凉殿,也觉得那边只是暂住,最后还是会回来这里。”   而说到这个,姬安才想起一事,又说:“你要是想回大司马府,随时都可以。”   上官钧坐到他身旁,听见这话就微眯起眼:“才刚回来,陛下就想赶我出宫?”   姬安眨巴下眼,好笑道:“赶什么啊,我这不是怕你在宫里住久了,想回家住住嘛。而且,你要是回去,我当然跟着你一起。反正大司马府离皇宫很近,算不上不方便。”   上官钧神色这才恢复,却是说:“若说‘家’,宫里和大司马府于我没有什么分别。”   姬安一想也是:“对哦,一时忘了你在宫里长大的。”   上官钧:“要说我最熟悉的地方,该是元德殿。我在元德殿一直住到十六岁,才搬到大司马府去。但也时常被先帝和姑母召进宫来,会宿在长寿殿偏殿中。先前我住过的那里,就是我原本的长住之处。”   姬安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先帝对上官钧宠爱到了何种程度——竟是让上官钧在后宫住到十六岁!   又见上官钧说完就一直看着自己,不解地问:“怎么了?你要是觉得这里小、住不开,想搬到长寿殿去,我也可以搬。”   也就是早起十几分钟而已,夏天住清凉殿时他也习惯了。   上官钧却是一笑:“重要的不是住哪里,是人在哪里。四郎既喜欢立政殿,那立政殿就很好。”   姬安愣了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上官钧的意思是——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以前,上官钧是和先帝、上官太后有一个家。现在,则是跟姬安新成了家。   不自觉地,姬安就感觉脸上渐渐升温,心也跟着跳得欢快。   谁能想到,曾被他认定为断情绝爱的反派BOSS大司马,其实是个这么会说情话的人。   姬安自觉说不出这么动听的话,只能顶着发烫的脸,撑起身向上官钧凑过去。   不过,两边唇瓣将碰未碰之时,忽听内侍在屏风外禀报热水已备好。   姬安动作顿住,再飞快地轻轻亲一下,就连忙起身道:“洗澡洗澡,洗舒坦了好吃饭。”   上官钧看着他发间红透的耳朵,眼中满是暖暖的笑意。   *   洗过澡吃过饭,姬安先让朱顺叫来郝满。   郝满现在已经是朱顺培养的得力之才,之前姬安几次交托他事情,他都完成得很好。这回姬安带朱顺离京,就把京中香皂铺的账交给了他。   不过姬安不是着急盘账,而是要问问穿衣镜。   趁着过年,铺子里拍卖了第一面穿衣镜。   郝满也知道姬安关注的是什么,随朱顺进来行过礼,先报了这事:“那面穿衣镜拍出三十二万六千贯,由中书令的夫人购得。”   姬安在宁安看了一场拍卖的热闹,又有上官钧先前的估价,对价格算不得太吃惊,倒是吃惊于:“又是中书令的夫人?”   上官钧则是问:“出高价的人都有哪些。”   郝满细说了一番。都是大商贾,但不少人背后有达官、勋贵或豪绅的身影;还有少数外国商人。   接着,郝满再大致报过香皂铺这一个半月的账,就起身要告退。   姬安却笑道:“郝满,我准备在宁安行宫制作香皂和肥皂,也在宁安城里开间铺子。想调你过去总揽此事,你可愿意?”   郝满惊喜抬头,又赶紧深深躬身:“奴必为陛下效死力。”   姬安:“详细的让朱顺和你说。”   等两名内侍告退离开,上官钧忽道:“我还以为,陛下会让北边回来的内侍去宁安。”   汤开泰和何万利现在已经完成了织毛衣的推广任务,只不过冬日天寒,行路辛苦,姬安特意去信叮嘱,让他们开春天暖了再回京。   在宁安负责香皂肥皂那一摊事,权力与利益都极大,的确是派汤何两人这样的心腹去更合适。   姬安却感叹道:“我原先也这么想过,但还是感觉舍不得,更想他们留在京里陪陪我。在京里做事还能时常见到,要是去了宁安,一年可就见不上几面了。”   上官钧提壶给他倒茶:“陛下念旧,想来他们也是更愿意留在京里伺候陛下。”   姬安端起茶杯,转个话题问上官钧:“镜子的事,你可觉得有异常?中书令的夫人此前已经高价买了两面梳妆镜,现在又拍下第一面穿衣镜。”   上官钧:“倒是算不上异常,但应该也有讨好陛下的意思在里头,毕竟齐万生这回接触油商的事瞒不住。不过她应该会暂时收手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吕绅和苗家都明白。”   姬安点点头。盐务改革尚且要等个几年,现在还不用过于担心这事。   他接着说:“没想到奥多塞也出了不少价。”   上官钧:“让我惊讶的是,他想为乃洛王拍,而不是为了姬含思。”   姬安:“他出那么高的价,会不会就是乃洛王的授意。他会带这么多钱来启阳吗?”   上官钧想了想,点头道:“有可能。穿衣镜的消息是十一月初开始往外透露,奥多塞赶得及和乃洛通信。”   姬安:“要是乃洛王有这个心思倒是正好,这批穿衣镜里还剩着最后一面,我可以拿来和他换油。就按三十万贯的价换,想来他应该会答应。明日我就找奥多塞谈一谈。”   说完,又想起:“对了,奥多塞不是说来留学一年。现在都快两年了,他还没打算回去啊。”   一边说,姬安一边观察上官钧的神色——不知道上官钧的上一世里,奥多塞在启阳待了多久。   上官钧随口似地回道:“他继位的希望本来也不大,不用着急回去。而且启阳不仅有姬含思,还有陛下弄出来的那么多新鲜东西,我看他不待个四五年不会想走。”   姬安心里有了数,笑道:“随他吧,反正他又不花我的钱。”   这天晚上两人好好休息一番,第二天就开始忙碌。   先前不是所有奏疏文书都往宁安那边报,京里还是堆积下不少事,不管是姬安还是上官钧,都得过上十天半月的加班日子。   ○●   二月中旬,河关。   大盛腹地已进入春季,边城的风却依旧带着凛冽寒意。   一队刚换班下城墙的兵士拢着衣领往城里走,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前几日我看河面好像开始化冻了,还这么冷。”   “看样子得到三月才能慢慢暖起来,还得再熬一段时日。”   “今年已经好多了,穿上羊毛衣,可比以前暖和不少。最冷那会儿我穿着睡觉,夜里都没冻醒过。”   这话一出,立刻人人附和。今年冬日里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织的羊毛衣,还比着看谁织得密实暖和。   “我日日都离不开这毛衣!感觉都有味了,天赶紧暖和起来吧,我好洗一洗。”   “今年还会发毛线吗?我还想多织一件呢。”   “你做梦吧,还想年年都有啊。想多一件,得自己攒钱买毛线。”   “往年不少人家扔羊毛,今年应该都会纺毛线卖,怕是价还不便宜咧。”   “对了,你们去听最近一期《旬报》了没?过年的时候,圣上用仙术给江南不少慈幼院赐了棉被,说是可暖和了!好羡慕,不知道啥时候能轮到咱们。”   “说到江南,是不是要把咱们这儿种出来的新稻谷都运过去,咱们都没能吃上一口。”   “没办法,那么高产的稻种,留种推广更重要。反正会运粮来,不饿着咱们就行了。”   “我在想……《旬报》上说会在江南试种棉花,那咱们这儿能不能种?要是种出来,咱们不就有棉被用了嘛。”   “对哦对哦!江南和咱们这儿都能种稻,那棉花应该也一样?”   几人正议论著,忽听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们一回头,见是副将燕似山,立刻停步转身,高兴地围上去。   “少将军,咱们在说那棉花和棉被。”   “上回将军回京,听说也盖过那棉被?是不是很暖?”   燕似山想起他爹回来以后连夸了好几日的棉被,家里也说营里也说的,点头道:“的确是又轻又暖,不输丝绵。”   就可惜圣上没赐一床。   众兵士更是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河关种棉花可行性”。   燕似山听得一愣,他还真是没想到这个。就点个头:“行,回去我和我爹说。看看今年春耕能不能向圣上讨点种子。”   他心里存着这事,也就不在城里逛了,打马回营。   燕伯善还在营里,听儿子说清原委,也觉得可以一试,当即要写奏疏。   燕似山却拦了下,道:“奏疏还得转一圈,过了枢密院才能到圣上手里。我给大司马写信吧,更快一点。”   燕伯善抬眼看他:“这不好吧?问圣上讨要东西,还找大司马转达?”   虽说奏疏也是如此,但公对公和私对私的意义并不一样。本来大司马和天子的关系就很微妙。   燕似山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了,却是神秘一笑:“爹你放一百个心,圣上和大司马好着呢。”   燕伯善不是很放心。但他了解儿子,知道儿子没有极大的把握时不会把话说满。而且燕似山在京里待的时间久,对京中情况更清楚,也就让儿子去办了。   到得二月底,燕家父子收到姬安的回信,表示派去河关的棉花种植指导员已经在路上,并要他们在上回接收种子的地方再建起仓房,约好时间拿棉种。只不过,和江南一样也是先试种一点。   燕伯善看完信,打量儿子几眼:“圣上和大司马到底……”   燕似山笑嘻嘻的,还是那句话:“反正好着呢。” 第194章 天恩   二月底三月初,江南正是春暖花开之季。   也是冬油菜的收获时节。   自从年前各村收到天子用仙术赐下的粮油,受灾百姓知道天子能送粮,情绪都安稳了许多。   再看到油菜成功越冬之后的长势,心情更是越来越好。无论如何,对于伺候田地的人来说,能有个好收成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最近这段时日,牛背村家家户户都在赶着收油菜籽。后续就是犁地深耕,准备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春种。   县衙先前来发过登记表,希望拿到具体一些的数据。因此每日傍晚时分,村里都会组织称重和记录。过后卖菜籽也是要称重的,先称一回心中有数也好,村人对此没有什么抵触心。   这一日,孔仁记完最后一笔,看天色还没暗,直接打起算盘算数。   收菜籽已经接近尾声,许多来称重的村人就没赶着回家,累了一日,此时随地坐着聊天。   “说起来,赈济粮是不是要停了。”   “上次看县里的粮价涨到多少来着?二十文是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人收菜籽,能得什么价。”   “我家是决定了,要是收价太低,还不如拿来顶秋税。”   “你家里这几年没大事,能有点积蓄买粮买种。像我们家,多少都得卖啊,不够花用就只能借债了。”   “还好雨水足,桑叶长得多,蚕还养得不错。不然夏税都没着落。”   “也不知道粮价什么时候能回落。停了赈济粮,是不是圣上就会用仙术运了?”   孙铁牛也在和玩得好的那表兄弟两人说着话,忽听有人叫他:“铁牛啊,你有没有听到收菜籽的消息。”   这话引得众人都向孙铁牛看去。   华家的事年后就传开了,孙铁牛夫妇的遭遇作为导火索,自然跟着一同传开,连带着夏氏和知县夫人结拜姐妹也广为人知。   百姓们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光听官府公布出来的华家那些人的罪状,许多人都是拍手称快。华飞雄欺男霸女不是第一回,以前的事被翻出来,最后还是被判了流刑,现在已经在被押解的路上。   华家的一些田产被判归还,还有一些被官府没收。整件事里最惊喜的,可能要数种这部分地的佃户。如此一来就是按着契约上的,他们可得七成。   后来还有人打听到,大概是慑于州里县里对华家的这轮清算,包括华家在内的许多人家担心佃户联合起来闹,在菜籽上给了佃户或是四六、或是五五的分成当安抚。   而牛背村的村人对孙家、尤其是孙铁牛夫妇,当然也就高看几分——人家可是有着知县的关系。   不过,此时孙铁牛却是摇摇头:“没听着什么。”   众人正有些失望,这时却是孔仁笑着说道:“当真是没想到冬油菜能收这么多菜籽。现在收得差不多了,我算了下,目前村里平均亩产是一百四十七斤。”   村人们的注意力顿时又集中到这边,高兴地欢呼。   “先前谁说的来着?以前种春油菜能收个七八十斤,这沾了仙气的冬油菜能不能有一百四五。居然还真能有!”   孙铁牛凑过去问:“孔大哥,能不能帮算算我们家的亩产有多少。”   县衙发的登记表上要填每一户的数据,孙家的菜籽今日收完,孔仁刚才已经算过,随口回道:“你家挺高啊,有一百八十二斤。”   旁边人听见,都夸他们家人种得精心。也有人向孔仁打探自家的亩产,一时间更是热闹。   就在这时,忽听外围有人喊:“村长,有官差来了!”   众人循声回望,果然见有衙役正骑马跑来,连忙让开一条道,孔村长和孔仁都起身相迎。   是惯来他们村的那个年轻衙役,来到近前跳下马。孔村长忙招呼他坐,孔仁给他倒了水,还找人给那匹马也喂喂水。   衙役先给孔仁送上新的《旬报》,喝过水,又笑道:“好消息。昨日收菜籽的商人已到县城,还是带着米粮来收菜籽,明日起大家就可以运菜籽去换粮了。”   菜籽竟可以直接换粮!这的确是大好消息,村人们的精神全都为之一振。   孔仁忙问:“方兄可知收菜籽是什么价?”   衙役:“知县就是让我们先到各村知会,好让大家尽早安排自家菜籽的用途。哦,还有,你们可得记得把还朝廷贷的菜籽留出来啊,最晚三月初十要送到县衙去。”   随后细细说了下怎么换粮。   孔仁边听边记,听完都不由得惊道:“这么算下来,用菜籽换的粮岂不是才八文一斤!”   村人们顿时更加兴奋。往年糙米价在六七文浮动,八文一斤在这种时候真算是完完全全的良心价!   不少人立刻在心里算着自家的菜籽能换多少粮,粗粗一估,撑到六七月问题不大!再加上卖生丝和卖布的钱,今年就能平稳到秋收!   孙水牛挤在周围听,此时见那衙役再喝水,连忙插话问:“上官,收菜籽的那些粮,可能用钱买?”   衙役放下水碗,点个头:“可以买,但得等上十日。那些粮要优先换菜籽,十日后才会卖,而且卖价是十文一斤。”   村里好些人先前卖过油菜种子换钱,就有人不愤地问:“为什么这样卖要贵两文?”   衙役:“那些粮从外头运过来,人家行船和人手嚼用都得花钱啊。那些商人说了,用粮收了菜籽,再将菜籽卖到别处,赚的差价才能抵得回运粮钱。不拿菜籽换,就是卖十文一斤也是亏的。你们要觉着不划算,也可以自己出去卖菜籽。”   那些人就听得面色讪讪。他们去宁安买过一次粮,可算是知道买卖当中的水深得很,自己出去卖菜籽只有更亏的。如今后悔当初卖种子已经晚了,幸好十文的价也不算太高。   又有人问:“上官,那县里的粮价是不是也会掉啊。”   衙役:“这个我可就猜不到了。不过,今日我出城的时候,听说粮铺已经取消了每日限量,但价似乎还没有开始掉。”   只是,外头来的卖十文会亏。那本地粮再怎么跌,应该也跌不破这个价。   衙役又道:“对了,还有稻种的事。”   他掏出一张纸递给孔村长:“这是给你们村分配的高产稻种数量,领的日子也写在上头了,你们自己看怎么分。这种子可以贷,也可以用普通稻种按二比一换,贷法和油菜籽一样。另外,棉花的试种报名也开始了。”   衙役还赶着回县城,说完就站起身,告辞上马。   村人们送走他,又都围住孔村长问稻种的事。   孔村长提声道:“别急别急,离领稻种还有些日子,这个我们可以再商量。现在先商量下怎么运菜籽去换粮,明日就能换了,早点换到早点安心。”   村里就三辆牛车,每日运力有限,等不及的人家只能自己推车进城去。而且用牛也得给主人家一点报酬,怎么个运法的确得商量。   众人听这话在理,就先商量起这一桩。   第二日清晨,头一波菜籽运往县城。   今日只有村里的牛车,还没人自己运,毕竟不知道城里的具体情况。所以跟着去县城的人就特别多,孙家两兄弟都在其中。   一行人来到城门处,立刻有衙役上来说:“换粮是吧?不用进城,直接去码头就行。”   孔仁道过谢,指挥众人转个向,往码头去。   到得码头,已经有一些村子在换粮,称重的队、领粮的队都热火朝天。   有人按捺不住,先跑过去仔细看了,回来时眼睛都发著亮:“真的是米粮!瞧着还是新米!没见霉烂!”   孔仁感叹一声:“天恩浩荡啊……”   就在昨日送来的新一期《旬报》上,民生专栏里详细分说了这回江南赈灾始末,桩桩件件都是天子细致的安排。今日来县城的路上,孔仁就把这内容给村人说了说。   此时众人听见他这话,也纷纷虔诚地跟着道:“天恩浩荡!圣上万岁!”   去年秋日遭灾的时候,许多人家都觉得不举债不卖田就要活不下去了,怎么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造化。   就在这时,一个夥计模样的人腾出空过来问:“你们是拿菜籽来换粮的吗?随我来吧,先排队验菜籽,再去称粮。”   孔仁领着众人跟着他走,一边问些细节。   队伍看着还得排好一会儿,孙铁牛就对弟弟说:“那你在这里跟着,我进城了。”   孙水牛点头道:“你去吧,记得问下布价。”   孙铁牛应过一声,转身要走。有村人发现,问他去哪,他回一句“去县衙报名种棉花”。   还有些人家要报名的,闻言都分人出来跟他一同,连村长孔家也有人来。以孙铁牛娘子和知县夫人的关系,众人都觉得跟着他放心。   路上有人问他:“铁牛,你家打算种多少亩棉花?”   孙铁牛没回,只说:“这哪是我说了算的,得看农学署安排,能不能看上我家还不一定呢。”   就有人笑着锤他一下:“得了吧,有知县的关系在,你家肯定能种上。”   又有人说:“就不说那个,这次种冬油菜你家收成是拔尖的,肯定能选上。”   孙铁牛心里也觉得希望很大,但还是谨慎地没有多说,只是脸上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   随着江南受灾地的冬油菜丰收,姬安收到的能量、国运值、甚至好感值都又迎来一轮疯涨。   姬安原先担心菜籽产量低,不知道收回的能量能支撑换多少稻种。没想到投资回报率比去年收的粮食高上许多,甚至比棉花都还高出一点。由此他得出推断,经济作物的回报应该比粮食的回报高,当然投入也更大。   于是这几天里,姬安主要在忙的就是安排春耕要推广的种子。他先前已经做过一版计画,现在便在那基础上进行调整。   优先保障去年的受灾县,再到江南未受灾的四路,其中两路主推,两路试种。最后是玉米、红薯、土豆这三样,可以更加灵活一些。   而刘叔圭作为“标记大使”,元宵之后就已经再次出发。这回他要先去西南四路,再到江南四路。幸好时间还算宽松,每一路也只要跑两三个地方,之后再让当地转运便好,行程不像去年秋日那般紧迫。   即使手握系统,姬安弄这个也是弄得晕头转向,偏偏还没人能帮他。   等姬安终于基本做好新计画,时间也来到了三月初二,上官钧的生辰。   这天姬安特意提早回立政殿,却是钻进了厨房。   等再出来时,就在厨房门口撞见上官钧。   上官钧长眉一扬,眼中含笑:“陛下做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能让我知道?”   姬安:“让你知道了,还怎么惊喜嘛。”   一边说,一边抱住上官钧胳膊,拉着人回屋:“走走,我饿了。”   上官钧任他拉着,却是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倘若四郎愿意送我一样的生辰礼,那才真是惊喜。”   姬安不解:“什么‘一样的’?”   上官钧:“和去年我送四郎一样的。”   姬安回想了下去年上官钧的礼物——瓷砖路,迷宫寻宝,还有……   耳根就发起热。   姬安忍不住四下望望,嘀咕:“你不会是让羽林卫封锁了哪里吧?”   上官钧唇角翘起:“四郎想在哪里,我这就让人封锁。”   姬安狐疑地看他:“真没有?”   上官钧摇头。   姬安盯着他打量。   可惜上官钧功力深厚,姬安哪怕猜到他大概率是做了什么准备,却瞧不出一点异样。   上官钧莞尔道:“先吃饭吧,陛下不是饿了。而且,我也很好奇陛下的‘惊喜’是什么。”   两人继续往屋里走。   然而,姬安感觉到心跳抑制不住地在加快。   明明是他要给上官钧惊喜,怎么现在倒像是反过来,似乎他在期待着什么…… 第195章 爱你   姬安和上官钧回屋坐好。王晦和黄义很快端着两碗长寿面进来,说过两句吉祥话再退出去。   上官钧等过片刻,门外没再有动静。他再看看身前面碗,份量没比平日多,不上别的菜,只一碗面也就是吃个半饱。   姬安已经拿起筷子,见他不动,奇怪地问:“怎么了?”   “生辰快乐”这类话,早上一起床就说过,只是礼物留到晚上送而已。   上官钧跟着举筷,一边说:“看起来不像陛下亲手做的。”   姬安笑道:“先吃主食。”   吃长寿面不好说话,这一餐就显得有些安静。   面吃完,姬安摇铃唤人彻下碗。   接着,小厮们端来两支红烛,内侍们端上一个大瓷盘,还盖着盖子。   待人都再退出去,上官钧看向姬安:“这该是陛下给我的‘惊喜’了吧。”   姬安伸手压在盖子上:“你要不要猜一猜是什么?”   上官钧:“蛋糕。”   没等姬安惊奇,他又补充:“我闻到了味道。”   姬安好笑地轻轻啧一声,嘀咕:“这么没有悬念。”   随即,抬手打开盖子。   的确是蛋糕。   但也是上官钧没见过的模样。   浅黄色的蛋糕胚上,涂着厚厚的红色果酱。这部分和姬安生辰时那只蛋糕一样。   但在红色果酱上,还有两个褐色的字——“安”,以及,“钧”。   两字中间,是一块和字一样大的心形褐色牌子。   牌上写着个红色的“爱”字,中间的本该是“心”的地方,画着一颗不太规整的红心。   很明显,三个字都是姬安亲笔。   上官钧凝视着那三个字,只觉整颗心彷佛在瞬间被一股温热之气胀满。   那热气还不断上冲,似乎一直蔓延到他双眼,堆积在眼角之处。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姬安原本还笑着等他问,可上官钧一直没说话。   渐渐地,姬安莫名感觉到——两边的红烛是不是放得太靠近了,怎么烤得自己脸上都烫了起来。   姬安轻咳一声,打破这段有点久的沉默,问:“二郎喜欢吗?”   上官钧抬眼看来,墨一般黑的眼眸里映着小小的红烛之光,和姬安的身影。   他开口,声音有些许的哑:“很喜欢。”   姬安努力忽视自己脸上的热意,伸手拿起刀,小心地铲下蛋糕中间那块写着“爱”的巧克力牌,放到上官钧面前的小瓷碟上。   “来,先吃这块。”   上官钧垂下眼,抬手拿起筷子,小心地夹起,送进嘴里。   带着“爱”字的牌子没多大,但他吃得很慢,像在细细地品鉴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果酱的酸甜味,和一种独特的微微苦味,一同在嘴里扩散开。   爱,正是同甘共苦的味道。   上官钧慢慢吃完那块牌,才问:“这是什么?”   姬安笑着回:“巧克力。虽然带苦,但吃起来却意外地不错。我还挺喜欢,你呢?”   这是实话。姬安不爱吃太甜的点心糖果,所以可可含量高的黑巧更得他心。这回他在自由市场悬赏了高价,就是想让上官钧也尝一尝。   而且,为写这三个字,他还在永昌殿的书房里悄悄练习了好几天怎么用裱花嘴。   上官钧眼中好似溢出柔光:“我也喜欢。”   姬安笑眯起眼:“我们的口味还真是挺像。不过这东西多吃几块就容易腻,剩下的我让人冰镇着,慢慢吃。”   停了下,又道:“我问过了,巧克力是可可做的。等哪时有闲情,我在百宝囊里查查这种植物,不知道大盛有没有。如果没有,就攒‘钱’买一点种子。”   在他原本的世界,可可原产于中南美洲。不过大盛都能发现金鸡纳树,说不定也会在哪里藏着可可。   姬安一边说,一边举刀,将蛋糕切成两半:“特意让厨房不做多大,一人一半,正好吃饱。”   上官钧举筷,先将带“钧”那一半夹到姬安的碟子里,再给自己夹带“安”的那一半。   姬安笑着也拿起筷子。   吃完蛋糕,姬安再摇铃唤人。   盘子撤下去,两人也漱过口,河清躬身禀:“陛下、大司马,热水已备好。”   姬安看他一眼,目光再越过他看向后方的关忠,见关忠微点下头,就抬手挥退众人。   上官钧含笑看过来:“陛下是现在就洗,还是休息一会儿。”   姬安顿时感觉心又扑通一下——不过,水都已经备好,看来今晚应该是不会外出了。   他仰头灌下半杯茶,放下杯子起身:“洗吧。明日可不休假。”   上官钧跟着站起,随姬安一同去浴房,却是说:“三月初三是上巳节,我记得古时还挺热闹的。不如,陛下下令恢复这个节日,放一日假庆祝。”   姬安听得叹为观止,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可真行!”   上官钧:“谢陛下夸奖。”   姬安:“……”好像车轮子又辗上脸了。   *   姬安原本还想着,上官钧会不会直接拉自己去浴池。   一年一次的生辰嘛,这种庆祝仪式必是少不了的,只看上官钧喜欢怎么样,他自然都会配合。   其实姬安也想过玩点什么花样,但想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见识”还是浅薄了些,古代艳本涉猎太少,脑洞打不开。既然上官钧说过由他来“学习”,姬安便决定自己只要配合就好。   不过,进了浴房一看,一如平常,屏风两边的浴桶冒着白雾。   姬安瞥一眼上官钧。   上官钧贴心地问:“可要伺候陛下入浴。”   姬安好笑地推他一下:“快洗去吧。”   说完,快走几步,绕到屏风后头。   洗澡之时一切正常。   姬安特意泡得久了点,等着屏风那边的上官钧先起身。   上官钧出水收拾好自己,隔着屏风问:“可要等一等陛下?”   姬安暗自嘀咕一句:“竟然不过来……”   随即扬声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也回了。”   上官钧应声好,转身往外走。   出得浴房,回到卧房外间,今晚值守的内侍小厮们都候着。   上官钧转过屏风,见拉门关着,略微有些吃惊——他们在外间时,拉门通常都开着。   此时没开,又没有人跟上来开……   上官钧不禁一笑——看来,姬安该是也有一些准备。   他拉开了门。   都不用进房,就能感受到内间与平日里不同——光似乎格外地红。   上官钧跨步走进里间,抬眼扫过。   屋里的灯罩都换成了红纱,床幔也换成了红的。不过床上的枕被倒还是原先那些。   上官钧看过一圈,目光转到桌边,嘴角翘起。   紧跟着,他又感觉到视野里有某种违合,仔细一看,发现桌面上孤零零摆着一只小壶。   只有壶,没有杯。   瞬间,上官钧脑中翻涌起一句自己说过的话——“我与陛下喝个皮杯”。   这时,后方传来脚步声。上官钧很熟悉,是姬安。   不一会儿,姬安就绕过屏风,走进里间。   哗啦。上官钧回身看去,姬安关上了拉门。   姬安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水汽,长发垂散在身后,脸上透着红。也不知道是泡水泡热的,还是屋里红光映的。   上官钧伸手去牵姬安的手:“陛下怎么不让人把枕被也换成喜被。”   姬安眨下眼,面上带着不解:“什么喜被?”   上官钧:“陛下不是要为我还原当时的新房?”   姬安:“没有啊,我就是觉得红色喜庆点,给你过生辰嘛。而且,我们也没有喜被。”   上官钧不由一愣。   姬安回想着说:“我记得当时……就是挂了红绸,贴了喜字,但你用的枕被还是平常的。我穿了喜服,你没穿。你不记得了吗?”   上官钧那时刚发现自己重生,的确没分出精力记这些细节,闻言不禁微微蹙眉:“王晦怎么办的事。”   姬安失笑:“这也怪不得他。一般人家成亲,喜服喜枕喜被这些东西全得早早筹备,是不是都没有现成的卖。当时那么赶,他能给我找来一套喜服已经不容易了,应该是不想委屈你用别人的东西,就没换枕被。”   说完,看上官钧露出些失落之色,姬安又笑着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下:“你想要,就让人备一份。”   上官钧点下头:“不用陛下费心,我会准备。”   姬安一边应,一边拉着上官钧往桌子走去。   走到桌边,却是一愣:“这是……架子?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上午他们离开时,这个位置还是空的。   随即,姬安就感觉上官钧在自己掌心捏了捏。   上官钧:“我让人做的。”   他松开姬安,走两步到那架子边,推着架子丝滑地转动。   姬安慢慢瞪大眼。   架子的背面,竟是一面穿衣镜!   姬安盯着镜子中清晰的自己,直到走回来的上官钧也进入镜中,目光才转过去看他。   上官钧:“用时再转过来,陛下就不用担心夜里会照着。”   姬安现在只觉得不仅脸皮开始发烫,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像是燎着火了一样。但,虽然羞赧,却也克制不住地隐隐兴奋。   上官钧双眼微弯:“陛下若还是觉得不好,明日我就让人拆掉。”   姬安强作镇定:“算了,都做好了。”   最后还是忍不住瞪去一眼:“我可不会压上去!”   上官钧含笑点头:“自然,它也支撑不住。”   姬安扭开头,自欺欺人地不看那镜子。   再捉住上官钧手腕,拽着他绕过桌子,将他往椅子上推:“你坐。”   上官钧从善如流地坐下。   姬安忍着脸上的烫,一侧身,也坐了上去。   上官钧自然地伸手环在姬安腰间,防止衣物太滑他坐不稳。   姬安抬手拿起桌上酒壶,对着壶嘴一仰头。   大概是他倒得太快,嘴角漏下一丝,在跳动的烛火里映出一道光。   上官钧不自觉地喉结一滚,凑上前在姬安唇角轻舔。   下一刻,姬安微微错开脸,另一手压到上官钧脑后。   两人唇瓣贴实。   上官钧感受到脑后那力道中的催促感,张开了嘴。   立时,被姬安含得微温的酒流淌进口中,醇厚的酒香也充斥四周。   上官钧咽下那琼浆。   姬安舔舔上官钧的唇,稍稍分开,哑声问:“一杯可够?”   上官钧的声音更哑:“只怕四郎再喂一杯,我就要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姬安的轻笑声中,上官钧取过他手中酒壶放回桌上。   姬安被带着一动,视野变化,就再次瞪大眼——那面镜子,什么时候转过这边来的?   随即,就见镜中的上官钧贴到了脸侧:“陛下,四郎……”   带着酒香的气息扑过来。   上官钧在姬安耳旁低语:“我爱你。”   姬安双眼睁得更大,心却彷佛瞬间化成了一汪水。   他转过头,看着近得有点模糊的上官钧,嘴唇微动:“我也……”   “爱你”二字轻得像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被上官钧吻住。   烛光轻摇,如水亦如火。   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混杂着紫檀木桌椅的声响。   姬安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视力这么好。   镜子,如此清晰。 第196章 冥冥   上官钧把姬安从浴房抱回卧房,轻柔地放到床上。   大概是被床边的灯烛晃到眼睛,已经睡着的姬安蹙了下眉头,发出一道哼哼声。接着翻个身,背对着床外,还微微低头,好似要躲光。   一连串的动作,可爱得像只不设防的小动物。   上官钧看得心中柔软,忍不住弯身下去,在姬安脸颊上轻轻亲一口。   直起身后,他先吹灭床头那盏灯,再放下床头那半边帷帐。   接着,上官钧转身,往桌子看去。   桌椅已经被内侍小厮们收拾过,现在完全看不出先前那片狼藉。桌边的镜子被转向面对墙,从床这边看去只是普普通通的架子。   上官钧再看一眼屋角刻香——幸亏洗澡水备得早,折腾下来也差不多到平日里休息的时候了。   想到这个,他面上就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餍足。   不管是镜子,还是桌椅,两人都是头一回,激动之下难免就不太能克制。   不过,面对主动配合的姬安,他也并不想克制。   上官钧没唤人,自己压着脚步在屋里转了一圈,吹熄各处的灯,只留了一支点在屋角的小烛,发出微弱的光。   他在一片昏暗中回到床上,伸手轻推姬安。   姬安已经睡得挺熟,但可能是习惯使然,还是顺从这力道趴在床上。   上官钧帮他垫好盖好,开始给他按摩后腰。   紫檀木桌椅硬度高,单人椅子里挤两个人又局促,今晚不给姬安好好按一轮腰,明日他坐着肯定要不舒服。   上官钧一边回味,一边动作熟练地按捏。   不期然地,就想起在浴池里清洗之时,姬安嘀咕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花花肠子。   上官钧眼中的笑意不觉更深。   其实,连上官钧自己,偶尔琢磨起来都觉得挺不可思议。   毕竟在上一世里,他至死都是清心寡欲。   大概真如姬安所说,他们是同一类人,注定会彼此吸引。   姬安将他上一世的操劳接过了大半,让他能够卸下重担。可他得了空闲,却又情不自禁地守着这样的姬安。   上官钧突然想起先帝做的那个梦,想起姬安主动为自己冲喜,想起姬安说过的——“是百宝囊要救你”。   或许,真有那么一种天意,冥冥之中将他们两人连在一起。   上官钧感觉心软得像是塌下了一角,却正正好好地将姬安填补进去。   他耐心地帮姬安按摩好,这才动作轻柔地躺下,拉高被子盖好两人。   这时,姬安翻了个身,主动挤进上官钧怀中。   上官钧不由一笑,拥着姬安闭上眼睛。   *   姬安被“啊——”的一道声音吵醒,抬起头时脑子还一片迷糊。   他左右看看,发现这是所里,自己和室友在值大夜班,而刚才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室友听到动静抬头看来,连忙道歉:“抱歉抱歉,吵醒你了?没事,你继续睡吧,到沙发上睡舒服点。”   只是,这话音还没落,姬安就听见自己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他揉着肚子站起身:“饿了,先吃点宵夜。你要不要。”   室友就说:“那和你一样,多谢。”   姬安拿了开水壶接水回来烧,再翻出两碗泡面,一边问室友:“刚才一惊一乍什么呢。”   室友盯着手机头也没抬:“就我在追的那篇文嘛,我刚有空看今天的更新,这章里面那个候补攻和大司马都领了便当。评论区炸一天了,吵得不可开交。”   姬安回忆了一下,有点模糊的印象:“哦,你昨天是不是说过,有个候补攻给反派下了毒?”   室友:“对。还以为只有大司马会挂,没想到大司马先收拾了凶手,自己才毒发身亡。这个候补攻人气还不低呢,现在好多读者吵着要作者复活他。   “但作者说,到了结尾要定正攻的阶段,依这些角色的性格,只要定下正攻,肯定再容不下其他攻。所以其他攻都是要死的,就看死在谁手里而已。”   姬安一边给两碗面倒水,一边顺着问:“然后呢?”   室友:“然后评论区就炸得更厉害了,毕竟每个候补攻都有不少支持者嘛。”   姬安端了一碗到他桌上:“你支持哪个?”   室友:“我无所谓,看文不带脑,纯打发时间,作者怎么写我怎么看……啊,作者出来回覆了!哇……”   姬安:“怎么?”   室友:“作者说,没想到读者反应会这么大,连她微博都沦陷了。现在不管推哪个当正攻都有人不满意,她又不想搞得人物OOC,所以决定——反正是免费文,直接坑掉不写了!嚯,这下估计会更热闹。”   姬安等泡面无聊,顺着这话题想了想:“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全文只有那个大司马在兢兢业业搞事业,没有和主角相爱相杀?”   室友:“对啊。说起来,一开始不少人都以为大司马也在候补之列,没想到竟然是真BOSS,从头到尾断情绝爱。”   姬安:“可我听你说的,感觉那个大司马还挺冤。他既然没有掺和主角那群人的感情,怎么还成了反派?”   室友:“他大权独掌啊,朝野上下只知有大司马不知有皇帝,他不是反派谁是反派。”   姬安:“但你说的全文剧情里面,主角那群人也没人去干正事,全在虐来爱去。那大司马再不做事,国家不得全乱套吗?结果到头来真正在做事的人还要被毒死,这反派真值得一个重生。”   室友好笑地啧一声:“你这个剧情脑,就不要试图理解感情文了。”   3分钟定时闹铃响起,姬安掀开盖子,用叉子挑挑泡好的泡面。   只是,将泡面往嘴里送之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下一刻,姬安睁开了眼睛。   屋里一片昏暗。   他揉揉眼,再仔细看看面前的上官钧。   上官钧还在睡,发出轻微的气息声。   两人贴得很近,那气息都能扑到姬安脸上。   姬安禁不住笑了。   做了个梦,他才想起来——自己和室友还有过那么一段对话!   接着他又想起以前收拾常仁佑时做过的那个梦,梦里姬含思因选不出“最爱”而崩溃自杀,难道是那篇文坑了之后,对这个文中世界造成的影响?   那这么说,莫非上官钧的重生,是自己随口说的那句话灵验了?   就在姬安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一边在脑中胡思乱想之际,上官钧的气息节奏变了变。   接着,他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姬安难得见到上官钧这么一副带着惺忪的模样,欣赏片刻,又凑上前在他唇上亲一下:“早,二郎。”   上官钧眨了眨眼,双眼渐渐变得清明,唇角弯起:“难得陛下醒得比我早。”   姬安哈哈笑道:“是啊,可能昨晚睡得好。”   正说着话,系统里的闹钟响起来。   姬安关掉闹钟坐起身,伸个懒腰:“起床了,今日还有朝议呢。”   上官钧跟着起身,抬手拉动床边唤人铃。   内侍小厮们很快拿着东西鱼贯而入。   新的一天开始了。   ○●   丰泰三年十一月,京郊。   轰——   一声鸣响如雷震。   虽然爆炸之处在远处的半山坡上,可看台上的众人依旧有种脚下地面在震颤的错觉。   寒风凛冽中,姬安却是满面红光,只觉得体内血液奔涌,丝毫感觉不到冷。   他稍稍垂眼,看向台下前方。   那里是一门火炮,黝黑的炮筒正冒着烟。   现在,一名兵士在装填第二枚炮弹,旁边有人用单筒望远镜往山坡上看,然后低头在纸板上写划着什么。   炮弹装填好,兵士照着那人的指示,迅速转动炮口,调整角度,点火打出第二发。   这般好似地动山摇的轰鸣一共响了五次。   看台上,余老扯着姬安所赐的熊皮斗篷,提高声音对姬安和上官钧道:“连打五发之后就得降温了,不然容易炸膛。”   姬安看着下方士兵正辅助炮筒降温,点了点头。   上官钧放下手中望远镜,转递给姬安:“陛下可要看看。”   姬安接过来,放到右眼前,闭起左眼,在窄小的视野里查找刚才五发炮弹的落点。   没一会儿,不仅看到了爆炸处,还发现那边有兵士在打旗语。   旁边军器监也在用望远镜观看,显然看到了,解释道:“那边说,五发全部命中预计目标。”   姬安高兴地道:“好!换下一门!”   这边点了个冲天炮通知对面找掩体躲避,下方场中则推上来第二门火炮。   又是五发。随后是第三门,同样是五发。   十五发,全都命中目标——或者说,目标都在有效伤害范围内。   三门火炮都发挥稳定,姬安非常满意,扯出塞在耳里的棉花,一边夸赞着军器监众人,一边和上官钧一同走下看台。   下得台来,姬安向前方招招手。   上官钧对旁边鲁常胜使个眼色,鲁常胜便大声唤:“杜翰林,陛下召见你!”   那边众人本就留意着这边,此时刚才指挥兵士们转炮筒那人就快步跑过来。   他穿着方便行动的棉袍,到了近前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臣杜阳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着说声“免礼”,又道:“刚才算得很准。”   杜阳脸上带着激动的笑:“谢陛下夸奖!”   姬安:“你想个章程,招些计算能力强的人,多培养几个能速算的。不然这炮兵就等于是瞎子了。”   杜阳再次一揖:“是!臣定不辱命!”   上官钧补充:“招到人,通过你的测试,先带来给陛下看过,再教这个。新火炮事关重大,不可让心术不正之人接触。”   杜阳连忙应是。   姬安再勉励了众人几句,许下赏赐,就和上官钧登车回京。   车中温暖,姬安闲适地靠着软枕,捧着温暖的茶杯,一边随车子轻轻摇晃,一边缓缓喝热茶。   他对上官钧道:“有了新火炮,收复河西就可以提上日程。二郎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上官钧几乎立答:“明年开春。刚过一冬,打骨鲁马瘦之时。”   一边说,上官钧一边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杯壁——新火炮正正赶上好时机,这个冬季,打骨鲁可不好过……   姬安没反对:“那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了。”   军队结集,粮草筹备,都得先动起来。   想到这些,姬安就是一叹:“不知道政事堂那关好不好过。”   上官钧却道:“只要陛下下定决心,他们拦不住我们。”   姬安:“主要还是钱的问题。你先算算,够不够使,够就好办。”   上官钧握住姬安的手:“陛下不想压缩国库在其他方面的开销,就得把内库这两三年攒下的全填进去。”   姬安无所谓地笑道:“留下维持后宫的那一点,其他的填就填吧,以后还能赚回来的。”   说完,回握住上官钧,又冲他眨眨眼:“再说,还有二郎养我嘛。”   上官钧不由得升起笑意:“能养陛下,是我之幸。” 第197章 通信   火炮实验地比军器监还远,离京城有大半日的路程。   姬安和上官钧昨天开完政事堂会议就出宫离京,在营地住了一晚。今天看完火炮回京,还特意派人快马先行,让城门和宫门等着天子车驾过了再关。   如此就堆积下两天的奏疏。姬安和上官钧吃过晚饭,一起先批阅了要紧的那部分,不着急的再拖一天也无妨。   加完班,两人一同去了浴房,都泡进舒服的热水里解乏。   就在姬安泡得有点昏昏欲睡之时,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   他定睛一看,是久违的抽奖消息。   就在刚刚,姬安达成了能量和国运值双5万的成就,进入战略基建方向的新阶段,并得到一次抽奖机会作为奖励。   姬安不禁心中感叹——终于又见到抽奖了,上回抽奖还是……他刚继位的时候,和图国拉扯之后签下新条约,拿到双5千成就。   这一晃眼,就过去了三年。   其实这三年里,姬安有过不止一次机会进入新阶段。但姬安对能量和国运值都安排得很紧凑,一波接一波地使用,没有特意留下来冲级别抽奖。就一直顺其自然地到了现在,才终于攒够双5万。   姬安不由得想——从双5千到双5万,难道下回是双50万?那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有抽奖机会……   不过,对此姬安并没有多在乎。能得到这个系统就已经够走运的,抽奖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只是,为了不打击自己的积极性,他决定还是不要问系统下次抽奖的条件了。   姬安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打开奖池预览。   这回奖池里的奖品数量比印象中的多出不少,似乎先前没抽中的东西也放了进来。   姬安花了一点时间浏览,最后停留在一样东西上——留言板。   通过这块留言板,可以和系统进行即时的文本沟通。   姬安双眼晶亮——就它了!   他想查看指定抽中“留言板”需要花费多少能量,但在卡片上找了一圈都没见着,有些奇怪地调出抽奖提示信息。   这才发现,从该阶段开始,抽奖不能再指定奖品,抽到什么纯粹拼运气。   姬安:“……”   他试图向系统抗议:【系统,你们这是欺负幸运E!】   系统没有反应。   姬安心下一叹,目光转向屏风——幸好他还有“能源金主爸爸”这个大作弊器。   恰在这时,姬安听到上官钧离开浴桶的声音,就趴在浴桶边唤:“二郎,你过来一下。”   上官钧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带着一身水汽转过屏风,一边拢着散下的长发一边走来。   姬安看着他脖间的水珠滑到锁骨处,不自觉地伸舌舔过下唇。   上官钧走到浴桶边,含笑问道:“陛下可是要我伺候穿衣。”   姬安收敛心神,对他说:“百宝囊刚才又给了我抽奖机会。”   上官钧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回想起姬安说过的这个功能——他对百宝囊的抽奖印象深刻,毕竟姬安曾经用来救过两人性命的强大火器,就是抽奖奖品。   姬安继续说:“我看中一样东西,但现在百宝囊不让花‘钱’指定了,抽中什么纯看运气。”   上官钧明了地问:“四郎想要什么。”   姬安:“留言板。”   上官钧微微一笑,开口道:“四郎会拿到留言板。”   一边说,一边弯下身。话停之时,他的唇也贴到了姬安唇上。   姬安眨下眼,立刻下指示:【抽奖,确认!】   系统弹窗:【恭喜抽中留言板。】   姬安眉开眼笑,含着上官钧的唇吮了一下,才和他分开:“二郎果然管用,抽中了!”   上官钧难得升起好奇心:“是个什么好东西?”   姬安推推他:“你先回房,等我回去了就教你用。”   上官钧扬下眉:“陛下这用过即扔的速度是否太快了点。”   姬安好笑拍他:“少诬陷我!这东西多数时候都是给你用的。”   上官钧颇感意外,不过没有追问,反正马上就会知道。   他帮姬安拿过旁边桌案上的擦身布巾,也就顺从地转身离开。   姬安一边看使用说明,一边擦身穿衣。   没一会儿就收拾好自己,回到卧房里,见上官钧已经坐在床上。   姬安合上拉门,揭被坐到上官钧身边,取出刚才抽到的留言板。   长方形,通体漆黑,乍看一眼和7寸左右的手机很相似。   姬安把留言板握在手中,心里还有些怀念这手感。   他在显示屏上触碰一下,见没有反应,又改为双击。   显示屏亮起柔光,中间出现一排白字提示——【请录入主用户生物信息(保持掌心贴在显示屏上15秒)。】   姬安想了想,将显示屏转向上官钧:“掌心粘贴来一下。”   上官钧也看清了那行字,忍不住问:“陛下不录入自己的?”   姬安:“说了主要是给你用的,快。”   上官钧不再多言,伸手粘贴去,只是问:“‘留言板’,用来做记录吗?”   姬安冲他一笑:“可以和我即时通信。你在这上面写信息,我这边立刻能看到。反过来也一样。”   上官钧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显示屏的光亮由中心扩散到四周,整块显示屏都变白了。   姬安让上官钧抬手,一看显示屏——好家夥,这不是微信接口嘛!   他唤出系统,打开添加的留言板板块,在系统内的接口输入【二郎】。   几乎同时,姬安手中的留言板显示屏上,左侧跳出一个文本气泡——【二郎。】   上官钧微微瞪眼,又转去看姬安。   姬安把留言板塞到上官钧手中:“来,我教你用,很简单的。”   留言板功能不多,操作简单,除了手写输入,也可语音输入,还能查看留言记录。   上官钧学得快,没一会儿就把主要功能亲自操作过几次。   姬安:“左下角这里有个标志,按一下是熄屏,想亮屏就在任意处双击。不过哪怕不管它,只要不再有操作,过一会儿它也会自己熄屏。”   上官钧都试过一次。   姬安又让他按灭,然后给他发条信息。   留言板的黑屏中央亮起一个“壹”。   姬安叫上官钧先别动,再发出一条。   显示屏中央的“壹”变成了“贰”。   姬安:“这个数字,表示熄屏期间接收到的新消息数量。你不用时时去看它,不甚重要的消息,想起来时再查看和回覆就好。”   上官钧:“若是陛下等着我回覆呢?”   姬安:“我会叫你,像这样……”   他在系统里的接口上按调用,留言板就发出一阵逼真的小声虫鸣。   上官钧诧异:“竟然还会响。那我这边可能唤陛下?”   姬安让他点亮显示屏,发出一条信息,然后双击气泡:“这样我这边就会有提醒。”   上官钧欣慰地摩挲着留言板:“如此,分开之时若有急事,便可立即联系陛下了。”   姬安笑道:“没急事也可以聊天啊,有什么想说的,随时都可以和我说。”   虽然两人住在一起,可一天里也有半天是分开的。有时姬安想说些什么不着急的事,又不想累得内侍跑一趟,就会留到晚上回立政殿再说。以后便可以直接留言,等上官钧有空的时候查看。   而且,以姬安的经验,既然方便聊天,那以后闲聊的话肯定少不了,甚至会占到很大比例。   上官钧还在复习各种功能,点开留言记录之时,眸色突然暗沉几分。   他转头问姬安:“陛下刚才说,留言板多数时候给我使用。那,还会交给别人用?”   姬安眨巴下眼:“别装,你还能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上官钧蹙起眉头:“太危险了……”   姬安抱住他手臂,和他讲道理:“你也知道危险啊,还非要亲自领军!有我跟着,要比你独自去安全多了。而且,有了这个留言板,就更好两路配合。所以现在是——我必须去。”   上官钧定定看着姬安片刻,轻声一叹。   姬安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一下:“别担心了,我们会赢的。”   上官钧微微点下头,目光转回留言记录上,又问:“交给别人用之时,这些记录能否抹除掉?”   毕竟这些消息相当于私人信件,哪怕上官钧从不特意掩饰两人的关系,也不想让私下里的对话被看到。   姬安垂眼看过去,笑道:“不用删,别人会用另一个号,和你用的这个不相通。”   他知道上官钧该是听不懂,就让上官钧按熄显示屏,再自己伸手过去双击。   显示屏中央出现提示——【检测到生物信息与主用户不符,须经主用户同意登记为访客,才可使用访客账户。】   上官钧:“竟是如此……”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姬安替他接了下去:“很智能吧。我再教你设置访客——虽说有我在,你会不会无所谓,但既然留言板是你的,还是该让你了解一下。”   上官钧就在姬安的指导之下实践,将姬安登记为访客。   姬安登上访客账户,把各个功能都试了试,发现访客除了不能给出授权之外,发消息和紧急调用都没有影响。   他又点开留言记录接口:“看,都是这边的记录,看不到刚才你和我发过的那些,那些只有你使用的时候才能看到。你倒是可以查看访客的记录,别人和我聊了什么,你拿回留言板就可以检查。放心了吧?”   上官钧这才松开眉头,凑过去在姬安脸上亲了一口。   ○●   翌日,朝议过后,姬安和上官钧正在休息室里略做休息,等着一会儿去政事堂。   这时,飞廉军送来了驻图国大使发回来的信。   姬安拆开浏览一遍,递给上官钧:“说是图国今年特别冷,雪下得比往年大上许多。如果持续下去,恐会闹雪灾,冻死许多牲畜,明年给我们的马牛羊怕是要拖延。”   上官钧眸光一闪,一边垂眼看信一边道:“我们的消息过来了,那图国的消息应该晚不了多少,孙氏估计会让图国大使来找陛下买棉花。”   姬安撇嘴:“棉花才推广了一年,我们自己还不够用呢,哪有多的卖给他们。现在榷场的羊毛价格还一直维持在高位,他们也学会了织羊毛衣,天冷就多织两件裹着呗。”   织羊毛衣早已在大盛推广开。图国在启阳的大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当是时尚。但他让仆人学织了一件穿过之后,立刻将这项技术传回了图国。   所以姬安这两年没再派人去悄悄收羊毛,只在榷场挂牌收购。齐万生赚的那回大便宜是因为信息差,现在反倒是图国在设法向大盛求购更多的肥皂团,想把羊毛利用起来。   姬安看上官钧收了信,就站起身:“走吧。”   两人走进政事堂,众宰相起身迎接。   姬安扫视过众人,扔出个大消息:“明春,我要御驾亲征,攻打河西。” 第198章 局势   众宰相都还没坐稳,听见这话,有几人吓得差点滑下椅子去。   中书令吕绅震惊道:“陛下怎么……怎么就想到亲征了?”   却是上官钧动了动手,将刚才收到那封图国来信放到桌上:“图国今冬天寒雪大,极可能闹雪灾。打骨鲁虽比图国偏南一点,但两边的气候还是很相近。   “雪灾一起,冬季不仅会冻死的众多牲畜,奴隶也会死一批挨不住的。等到开春,那边的马会比以往更瘦,正是对河西发起进攻的绝好时机。”   他一说话,众人神色顿时微变——显然这件事该是姬安和上官钧已经商量好的。   姬安却是眸中含笑地看一眼上官钧。本来两人准备下说服政事堂的说词不是这个,不过驻图大使的来信正是时候,从这个角度切进的确更佳,毕竟人总有是不愿放过好机会的。   除了早已知道西北用兵计画的刘叔圭,其余人都开始认真考虑上官钧的话。   片刻后,韦侍中犹豫着说:“可是,如果北边真闹起雪灾,我们这样趁人之危,会不会不太好……”   上官钧淡淡道:“打骨鲁要闹了雪灾,难道开春之后他们会老实吗?”   众人顿时一凛。   打骨鲁南下劫掠,一般都是在马匹肥壮的秋季,劫掠回物资更好过冬。但若是冬季里死了大量牲畜,等于家产骤减,明年吃用不足,哪怕开春时马瘦,也难保不会来劫掠。   姬安续道:“这两年西北对山中部族的招揽颇见成效,往西北运粮的路也都修补平整。我们又研发了好些强力的新武器,粮食储备也够打上一仗,如今还适逢打骨鲁雪灾。众卿,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他说这话是极有底气的。   自去年春在江南推广新稻种,收成翻倍,今年春新稻种已是完全覆盖江南六路。加上冬油菜也推广开,让那些需要空一年种豆的田都能年年种稻,这两年的丰收一下就让大盛的官仓充实不少。   今年春又开始推广新麦种和棉花,刚收获的麦子即使增产没有稻谷那么多,但既然是“增”就是有多。棉花是推广头一年,种植量不算大,可姬安收购了许多,够给出征兵士做被子抵御西北春季的寒意。   这两年里尽管都有些局部小灾害,不过灾情不严重。哪怕是赈灾之后的存粮,都足以支撑一回军事行动。   再则,上官钧让人修整好河关那边的运粮路之后,积累下经验,接着就转去修西北边的各路段。现在从中原往西北运粮,时间能比以往节省三四成。   更别说,火箭车、火箭筒、轰天雷这些新武器,这两年一直在往西北送。而且从丰泰元年起,姬安和上官钧就挑了好些能臣就任西北,现在都已成功统战了边境山脉中的部族。   对于大盛而言,已然准备充足。   下辖户部的尚书左仆射唐武沉吟着说:“陛下,除了粮草,还需准备武器。平常储备的是常规数量,若想开战,今冬就得加造大量箭矢、刀盾与轰天雷。   “另外,战时运送物资要征发数量不小的民夫,抽调畜力。战后还要结算死伤兵士与民夫的怃恤银,以及死伤牲畜的赔付。这些钱也不是小数……”   却是上官钧回道:“不用国库多支出。枢密部调用军费,剩下的陛下会补足。”   众人顿时再一次神色微变——天子掏自己腰包打仗,这事好像还没听说过?   但想到前两年的抄家所得不知花完没有,还有这两年姬安拿出的那些赚钱东西,以及煮盐转晒盐过程中的一部分盐利……也难怪姬安说发兵的底气能这么足!   只是,韦侍中还坚持说:“臣仍旧以为……若打骨鲁不动手,我们就发兵,实在是师出无名……史笔如刀,只怕后世对陛下会有好大喜功之批语……”   姬安听得忍不住暗自吐槽——想多了,收复“自古以来”的河西走廊,后世估计大部分人都会叫好。   他转眼看向上官钧,见上官钧皱起眉,隐隐透出点好似想说什么、又一时想不到怎么说的模样,就悄悄伸手过去拍拍上官钧手臂。   上官钧不由得看过来,见到姬安安抚的笑。   姬安转回去扫视众宰相:“这样吧。我们先做好准备,如果明春打骨鲁打过来,我们就顺势反攻。若是打骨鲁没来,那我就班师回朝。反正也是花我的钱,就当做一次备战演习,我不心疼。”   众人听得他这话,不禁有些面面相觑——怎么都想不到,姬安能把这么大一笔花费说得如此轻松。   不过,既然姬安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哪怕可能是藉口,此刻似乎也再没有什么理由好反对的。   这时,御史大夫方怀静道:“但,陛下就是想打河西,只派将派兵便好,怎么都不需要御驾亲征啊。”   众人被他提醒,纷纷附和劝说。   这些话,其实姬安早听上官钧劝过一遍。   昨天回京的路上,两人做下出兵决定之后,先是上官钧坚持要亲自领军。他要去,姬安倒没反对,只说那就一同去。上官钧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苦劝许久,可姬安始终不松口。   然后到了昨晚,姬安抽奖得到留言板。如此一来,姬安去与不去的区别一下就变得极大。为了更好打配合,上官钧只得妥协,让姬安御驾亲征。   不过,作战计画还在保密阶段,姬安没有透露。   等臣子们劝过一轮,他才道:“欲安中原,先安西北;欲安西北,先安西域。打骨鲁占据河西走廊,对大盛危害之大,不必我说,想来众卿也非常明白。我亲征能提振士气,既然要战,便要全力一搏!我心意已定,众卿不必再劝。”   众人看看他,再看看不发一言的上官钧,心下都不由得叹口气。   吕绅想了想,又说:“陛下有收复河西之志,臣等自要追随。可打骨鲁经营日久,想打下河西亦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成功。陛下久离京城,不知京中由何人主持大局?还是……”   他转向上官钧:“陛下亲征,大司马留京?”   上官钧:“我自是与陛下同去。”   姬安微微一笑:“众卿都是国之栋梁,我很放心将国事交与诸位共同决策。而且,我也没说要一举收复河西走廊。以三个月为限,不管打到何处,到时我都会回京。”   众人听到这话,倒是心下稍稍安定了。   既然发兵已成定局,随后也就讨论起具体事务来。   *   今天突然插进这么一桩大事,议事耗时颇长,开完会就到了吃饭的时间。   菜上完,内侍小厮们都退出屋去。   上官钧没动筷,而是先问姬安:“我们这边调兵的动静,有可能传到打骨鲁去。陛下先前那般说,如若打骨鲁明春不来犯怎么办。当真调头回京?”   姬安愣了下,才想起刚才开会时自己放出去的话,心下有些好笑。那时他就看出来了,上官钧的上一世里打骨鲁应该来犯过,但上官钧不能说,他才想出那话来应付众宰相。   不过,姬安当然不会拆穿,只对上官钧眨眨眼:“二郎怎么突然如此实诚了?到时兵都集结了,粮草都备好了,你我都在军中了,打不打不就是我们一句话的事。”   这回轮到上官钧微愣,随即失笑:“是我糊涂,一时忘了陛下的狐狸本性。”   姬安哈哈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两人刚吃完午饭,就有内侍来禀图国大使求见。   姬安宣了人,又忍不住对上官钧笑道:“你估计得真准,这就来了。”   图国大使果然为求购棉花而来。   姬安自然是婉言拒绝,说的也是大实话,大盛自己还不够用呢。不过,倒是同意图国大使收购一批肥皂团送回去,作为对友好邻邦的支持。   大使估计早有预料,没有强求棉花,也为肥皂团道了谢,接着又说起一事:“我国陛下年底完婚,想向大盛陛下求购一面新式镜子。”   姬安愣了下,但他当然不会真收这个钱,回道:“贵国陛下成婚,朕本当送上贺礼。你放心,其中会有镜子。”   大使欣喜地道过谢,行礼告退。   姬安马上去问上官钧:“图国皇帝就能成婚了吗?我记得他今年不是才……十三岁?”   上官钧:“图国苦寒,听说人的寿命都不长,十三四岁成婚挺常见。”   姬安还是觉得怪别扭的,但那是人家的事,他嘀咕两句也就算了。   倒是上官钧续道:“陛下准备送多少镜子。”   姬安:“和孙氏一样,一面梳妆镜和一面手镜。”   去年的时候,孙氏听说了新式镜子,就给姬安送来好些珍贵药材想换。姬安想着维持好关系,就回了两面镜子,并两套香皂,包括去年新推出的昂贵美白型。   但,上官钧却说:“手镜就不用了,一面梳妆镜便好。”   姬安不解:“为什么?”   上官钧:“按着惯例,成婚之后就可以亲政。”   姬安又一愣:“亲政?他年底成婚,明年也才十四岁,就能主事了?孙氏能同意?”   上官钧:“所以,图国朝内估计要开始不太平。”   这回姬安听懂了——帝党和太后党的斗争。   随即,他也恍悟:“哦,少给一面镜子,表示我们还是倾向孙氏。”   上官钧:“毕竟和我们签约的是孙氏,孙家也一向是亲盛派。帝党要和太后党争,很可能对我们不会太友好。”   顿了下,又补充:“当然,如果图国皇帝向陛下示好,那我们也不是不可以中立。就是……”   姬安笑着接话:“看他给的好处到不到位了。”   上官钧点下头。   讨论完这临时插进来的一件事,两人起身出屋。   姬安提醒上官钧:“既决定明春发兵,你赶紧招几位主将进京,最后商讨一回。”   事实上,自从前年年底姬安能够发送现实物品之后,上官钧就召集人商讨好攻打打骨鲁的战术。这两年一直在依照计画布署和训练,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到来。   也是因此,两人才能说打就打。   上官钧自然是应过一声,就和姬安分开,去往枢密院。   姬安转进书房,刚批过一会儿奏疏,有人来报礼部尚书盛隆求见。   盛隆亲自来递一份奏疏,离开前问了一句:“不知陛下今年可有选秀的打算。”   这算是每年的惯例了,前两年也是如此,冬至之前问一声。   姬安的回答一如既往:“暂时没有,盛卿去忙吧。”   盛隆行礼告退。   姬安想了想,打开系统给上官钧发消息——【刚才盛隆问我今年要不要选秀。】   发出之后等过片刻,没见上官钧回覆。   他没忍住,再发一句——【当然,我拒绝了。】   这回只等上短短几秒,上官钧就回覆过来——【陛下圣明。】   姬安低笑两声,继续批奏疏。   与此同时,枢密院内。   上官钧等过一会儿,没见姬安再有消息,就按熄留言板放好,抬头看向刚进来的黄义:“什么事。”   黄义递上一封信:“崔誉卿的亲兵刚送来的,说是崔将军有重要事情禀报。”   上官钧眼中的笑意立刻消散。   他刚重生回来时,见到崔誉卿的信自是不想理会,反正还有公文传递,总误不了正事。   崔誉卿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明人,前年底在宁安见过上官钧后,该是彻底明白了上官钧的疏远之意,之后没再写过私人信件来。   这回不仅写信,还派亲兵送来,自然是担心上官钧不看。   上官钧伸手点着那封信,问:“没说什么事?”   黄义:“他只说崔将军都写在信中。”   上官钧示意黄义退下,这才拿起那封信,撕开封口取出信纸展开。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打成了结。   信上写的是——市井传言,天子有个孩子养在民间。 第199章 秘辛   崔誉卿这两年在水师干得不错,上官钧暂时让他安稳在那里不动弹。不过信中所写之事,并非发生在他驻扎地,而是他的老家帛兴县城。   据崔誉卿说,近日他有个族中兄弟游学经过他驻地,寻他见了见面。席间喝得半醉之时,透露了在帛兴士绅当中秘密流传的一件事。   说是有一户姓扈的人家,去年接了个亲戚到家中住。那亲戚是个年轻妇人,带着个两岁的男孩,初来之时身旁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和一个中年男仆。   最开始引起人注意的,是那个中年男仆。   那男仆毫不避讳地陪主家娘子上街、出游,那妇人也爱带他进出,哪怕身旁跟着好些丫鬟婆子,紧要的事——尤其是关于男孩的事,都交给那男仆去办。   帛兴也算江东一座大城,有见识的人很多。很快就有不少人分辨出来——那男仆该是个宫里出去的宦官。   再之后,那位扈员外有次喝醉,被席中好奇之人套话,就承认了一件惊天大事。说那妇人原是宫中宫女,当今天子继位后,她有幸得到天子垂青。只是大司马掌控朝中与宫中,天子只能悄悄召幸她。   妇人很快就怀上龙种,可天子担忧她和孩子暴露之后会有危险,就派了心腹宦官悄悄送她回乡。她在家乡诞下龙子,但前段时日发现似乎有人在追查她的行踪,惊恐之下就带着心腹投奔了帛兴的扈员外。   这消息一出来,当时席间就一片静默——那些人原以为能探听到什么香艳趣事,哪想到竟然是如此要命的秘辛!   扈员外酒醒之后,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召急那些宴饮的人到家,苦苦哀求他们保守秘密。话赶话的,就又失言说到了朝中如今是大司马“挟天子以令群臣”,若这男孩暴露,“天子恐有性命之忧”。   别的人家也不是全听他怎么说,各家都有自己的消息管道。   朝中究竟怎么回事,帛兴众人接触不到内核,不好摸透。但帛兴离沧阴可没那么远。沧阴华家的事早传遍了江南,包括上官钧曾于事前出现在沧阴县城的消息。   而藉着江南那一轮赈灾,被打压、利益受损的是谁?是江南士绅。   帛兴的士绅看沧阴华家,就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不过,事情到此,帛兴众家族还没有全信。   巧就巧在,帛兴有一家人和前留高王妃家沾亲带故。那家人以前没宣扬过,要不是这回主动说出来,外人都不知道。于是那家人就去打探前留高王妃万氏的下落。   前留高王谋逆被赐死,家产被没收,家人都没为奴隶,只是很快又蒙大赦,脱籍为庶人。万氏身无分文,先带着儿孙们去投奔嫁人的女儿,可那边夫家不敢收留,只给了些钱打发。   万氏又带着儿孙们回了娘家,当然也没得到家里什么好眼色,过得万分憋屈。因此那家人出钱去请,她二话没说就跟着来了帛兴。   有官府的文书在,万氏的身份倒是确凿无疑。   帛兴的一些士绅就攒了个局,请扈员外领来那妇人和男孩。万氏一见之下,脱口便说男孩与天子幼时非常像。   众所周知,当今天子姬安九岁才入京,此前一直住在前留高王府当中。万氏作为姬安当时的主母,自然是知道姬安年幼时的模样。   随后,那妇人拿出几样外头见不着的宫中制品证明自己的身份,在和万氏说话之时,还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个消息。   天子曾派人看过她和孩子一次,当时来人传话说,留高王谋逆之罪尚且存疑,赐下的那杯毒酒天子更是毫不知情!由此可见大司马已是只手遮天,叮嘱她们母子一定要藏好。   帛兴众士绅当场都只作没听见。但过后,渐渐就串连起来。   他们的想法也简单——他们养好这个孩子,待日后朝中形势明朗了,不管是天子和大司马谁争赢,他们都可以邀功。   如若天子赢了,他们自然是保护皇嗣有功。如若大司马赢了,这个孩子献上去让大司马更好掌控,他们也是大功一件。   当然,现在瞧着大司马对士绅并不友好,他们内心里倒是希望天子能赢。保护皇嗣的功劳更大,他们也就更好邀功。   至于那孩子会不会是假的……假的也无妨,假的也不过就是他们的“善心”被人欺骗利用。反正看顾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帮忙打打掩护,不叫朝廷察觉而已。   就这样,那妇人和男孩这两年在帛兴安稳住下了,连万氏也带着儿孙们在帛兴置宅安家。   崔家倒是没有积极参与此事,只属于从众那一波。听说了消息,出了些钱,仅此而已。   崔誉卿的族兄弟给他说这事,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当个稀奇事聊聊。毕竟崔誉卿是他们那一辈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崔家族里有事也都会问问他的意见,那族兄弟还当他早已知道此事。   哪知崔誉卿还真不知道。   喝完那顿酒,崔誉卿思来想去,总觉着这事里巧合太多,担心会不会是针对姬安或上官钧做下的局,就还是赶紧写信告知上官钧。   上官钧皱着眉看完信,克制着没把信揉成团。   他思索片刻,摇铃唤进今日当值的海晏,吩咐:“去叫师晟来见。”   海晏应声转身。不过,还没出门,又被上官钧叫住。   上官钧:“让他直接到圣上的书房去。”   他迈的步子大,说完,竟是比海晏还早一步出门。   *   姬安正在看齐万生的奏疏,并且越看越满意。   他原本的计画,是在三到五年内实现晒盐替代煮盐。从做出决定的丰泰元年夏秋算起,就是到丰泰四至六年完成。   但今年就已经达成了目标!   姬安正开心着,忽然隐隐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这声音他熟得不能再熟,正是上官钧。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拉门响起,接着上官钧便转过屏风——上官钧进来自然是不需要人先禀报的。   姬安看上官钧面带不豫,奇怪地问:“怎么了?”   上官钧直接走到姬安身边,将手中的信递过去。也没坐,只倚着桌子说:“陛下先看看。”   姬安接过信封,见上面只写着“大司马敬启”,像是私人信件,就习惯性翻过去看看背面。   背面落有一个“崔”字。   姬安微微蹙眉:“崔誉卿又给你写信了?”   上官钧:“还是派亲兵送来。不过,确实紧要。”   姬安不再多问,抽出信纸展开。   快速浏览一遍,他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什么荒唐事!”   上官钧:“陛下可能猜到,那妇人和宦官是谁。”   姬安再看一遍信上所写的两人姓名,摇摇头:“这三年放归的宫女宦官虽说不多,但也有个百来人,得让郑永查名册。不过……”   上官钧续道:“九成九是假名。”   姬安抬眼看他,更正:“这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但我估计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士绅的钱袋子。你看,他们这不就‘宁可信其有’地掏钱了嘛,还自愿保密呢。就是没想到万氏也牵扯在里头。”   上官钧点下头:“我叫了师晟过来。既然得知此事,就让飞廉军查个清楚,免得坏了陛下的声誉。”   姬安想了想,却说:“师晟还要为明春出兵做准备,你把这事交给他,以他的谨慎,肯定会亲自跑一趟帛兴。不如,让高勉和小七去查吧。”   高勉在去年年初就调任到大理寺,这两年凭藉过硬的真本事,在大理寺里混出了名声,已经升到大理丞。由他去查案,算是合情合理。而徐小七熟悉宫中情况,那妇人和宦官到底是“李逵”还是“李鬼”,他去看看就能知道。   上官钧没反对:“也好,那便让师晟手下的人协助。”   师晟掌管的那个巡司,主要任务是汇报各地物价,也会留意民间的动向,协助调查十分方便。   两人说定,姬安就摇铃唤进洪大福,让他叫人去传高勉过来,再带徐小七一并进来见。   洪大福应过声,悄悄看一眼倚在桌边的上官钧,犹豫着问:“陛下可要奴添茶……”   刚才上官钧过来时面色不太好,快步如风地留下一句“不用上茶”就进了屋,洪大福一直有些担心。现下看着两人似乎和平常没什么区别,才大著胆子问了一句。   姬安好笑地瞥一眼上官钧,回道:“你先去传话,再来添茶。”   洪大福松口气,这才告退出去。   姬安抬手,在上官钧腿上轻拍一下:“看你把人吓的,还不过去坐。”   上官钧扬下眉,弯身在姬安脸颊亲一口。却没离开,而是目光落在打开的奏疏上:“刚才我进来之时,陛下还带着笑,是看到了什么好消息。”   姬安跟着看去,就笑道:“万生提前一年完成煮盐转晒盐的目标,这是继续扩大晒盐场的后续计画。”   说完,又顺着转个话题:“对了,你说,明春要不要带万生一起去西北?”   上官钧听得不解:“出兵之事和他又没有关系,为何带他去。他若是去了,手上工作就得放下。还是陛下需要他跟去做些什么?”   姬安摇摇头:“师晟要出征嘛,他身边没人保护。以晒盐署这两年让人眼红的程度,我担心留他在京里不安全。”   上官钧:“师晟要走,必会留手下护齐万生周全,陛下倒是不用担心这个。”   姬安还是很犹豫,最后说:“你既然叫了师晟过来,一会儿就问问他吧,看他和万生是什么想法。”   这时,拉门声轻轻响起,洪大福在屏风后轻唤:“陛下、大司马,奴送茶来了。”   姬安看向上官钧,对着桌边椅子努努嘴。   上官钧这才直起身走过去。 第200章 初探   中书令吕绅刚吃完晚饭,妻子苗氏寻了过来。   苗氏和他说了些家中的事,说完接着问:“圣上今年可准备选秀了?”   吕绅轻摇下头:“今日恰好遇着盛隆,听他说刚问过圣上,依旧不选秀。”   苗氏略带埋怨地道:“你们怎么也不劝一劝,岂有后宫一直空虚之理。依我这三年的观察,圣上和大司马的关系,可不像当初传闻的那般凶险。不是还说圣上会仙术,许多事应该都能做主吧?”   吕绅抬眼瞥向她:“你也知道圣上和大司马的关系不是传闻那般。”   苗氏听得不解:“什么意思?”   吕绅没多言,只道:“我知道你娘家一直准备着小娘子想往宫里送,你告诉他们,歇了这心思。本分些,要真闹出事,别指望我能保得住。在圣上和大司马面前,我这张老脸可值不了几个钱。”   苗氏不由得蹙起眉:“你听说了什么?我刚得到家里消息,正准备和你说。好像最后几处煮盐场也都关停了,这代表晒盐的量已经达到原先的出盐量了吧?可是,不少晒盐场瞧着都还有继续扩大的意思……   “这两年里,齐万生那个晒盐署,已经给不少做其他营生的商行出过盐引。虽说他每次找的商行都不是同一批,可给盐商的量却是卡得死死的,多一点都不愿意。他到底想干什么?”   吕绅淡淡道:“不是他想干什么,是圣上想干什么。”   苗氏一愣。   吕绅续道:“自去年起,丁税和夏税减半,你知道吧?”   苗氏点点头。   吕绅:“你以为减的是什么?”   苗氏:“什么?”   吕绅:“该进国库的,一文未少。”   苗氏瞪大眼:“那是……圣上一文不拿?!”   随即,又不解地问:“可这和盐有什么关系,盐税又没减。”   吕绅:“齐万生这两年往外放盐引,那些拿到盐的商行是不是很快就往外卖盐了,市场上的盐价是不是就会降一段日子。”   苗氏再次一愣。她作为盐商之女,从不缺盐用,家里也不用花钱买,还真没关心过盐价。   吕绅直言道:“我看圣上的意思,就是为着百姓。你也说晒盐场还要扩大,日后出盐量还会持续增多。圣上可不满意再让现在的盐商把控盐价。”   苗氏微微抽口气:“你是说,圣上会发展更多的新盐商?”   吕绅:“只是发展新盐商,怕是解决不了串连起来控价的问题,但我也不知道圣上和齐万生准备怎么做。不过,我倒是知道,以圣上的脾气,若是有人出来阻挠,他不会善罢干休。”   说到这,他特意停顿片刻,再意味深长地补充:“何况,圣上还有大司马的支持。”   苗氏喃喃地重复:“大司马……”   吕绅压底点声音:“圣上刚刚决定,明春要出兵西北。”   苗氏吓一跳:“出兵?”   吕绅:“你可听过这两年里关于北郊的那个传闻。”   苗氏完全被他带着走了,思索片刻,说:“你是指,那边山里偶尔会响起吓人的轰鸣?”   吕绅:“城北一大片都是皇家林苑和皇庄,以及军器监和中央军一处营寨。军器监两年前研制出火箭车、火箭筒,显然圣上和大司马都有取西北之意。   “可当时圣上没提要用兵,而是一直拖了两年。才说今冬北边特别冷,可能要闹雪灾,明春打骨鲁会缺牲畜和奴隶,马也饿得更瘦,时机正好。但,反正我是不相信只因为这一个理由。”   苗氏是吕绅的发妻,这么多年陪着他一同在朝中走向权力顶峰,也在背后出过不少力,此时一点就透:“是又有了新武器?”   吕绅赞赏地看着她:“圣上没说。可我猜,应该比火箭车还要厉害,是能左右战局之物。”   苗氏听吕绅描述过火箭车和火箭筒,杀伤力已是极大。比火箭车还要厉害……   吕绅最后道:“告诉你娘家,往后缩着些,别当了儆猴的那只鸡。”   说完,留下一句“我去书房”,便起身离开。   苗氏皱眉沉思好一会儿,才起身回了屋,叫人伺候笔墨。   ○●   从京城顺水下江东路途便利,驿传更是通畅,消息传递速度快。   姬安点了高勉和徐小七去帛兴查那个骗局,十一月底,就先收到两人发回的第一封信。   帛兴的士绅既然都帮扈家瞒着官府和朝廷,这事要正面查必然阻力很大。高勉和徐小七没有曝露身份,装成一对游学的兄弟,在飞廉军的帮助下,很快结识当地一个有名的纨裤子弟。   通过那个纨裤子弟,高勉向外透露自己手里攒着一点从宁安收的香皂,其中还包括一块紧俏的美白香皂。如今身上钱不凑手,就想拿香皂换些银钱。   很快,帛兴的不少夫人和小娘子派人来找他买。高勉“左右为难”,最后直言哪家都不敢得罪,只得托先前那纨袴家攒了一次局,将想买的人都召集起来搞次竞价。   大盛男女之防不算大,高勉和徐小七两人又长得出挑,各家夫人都爱看俊俏郎君,就直接将两人叫到宴会上来拍卖香皂。借此机会,他们见到了“生下龙子的宫女”和“圣上的心腹宦官”。   信上对前情写得简略,姬安却不由得暗赞一声高勉的机敏。若是他们拿出镜子,或许还会引人怀疑,但香皂就刚刚好。   再往下,姬安便看见了被徐小七认出来的那两个人的名字——元秀秀和郭签。   姬安猛一皱眉,脱口嘀咕道:“竟然是元秀秀!”   元秀秀毕竟曾经身负“国母之相”的批词,还疑似上官太后给上官钧准备的人,姬安想不记得都难。   不过,他随即又一阵迷茫:“郭签又是谁?”   徐小七能认得,那此人应该真是宫里出去的宦官。   姬安先问了今天跟在身边的关忠,关忠也没有印象,姬安就让他叫人传郑永。   关忠刚出屋,上官钧就进来了。   姬安一愣:“二郎怎么来了。”   上官钧:“我先前给陛下发过消息,说会来接陛下同去吃留仙居的新菜。陛下还没看?”   姬安扬扬手中的信:“高勉和小七的信刚到,我一直在看这个。”   上官钧:“查出什么了。”   姬安:“那个宫女,竟然是元秀秀!”   上官钧也是一愣:“是她?”   紧接着就不自觉地露出个嘲讽的笑:“莫不是还想着当国母。”   姬安实在不太想多提那个女人,转话题说:“那个宦官也被小七认出来了,说是叫郭签。可我对这名字完全没印象,刚让关忠去传郑永。你认得这人吗?”   上官钧眉头微蹙:“郭签?以前的内侍少监,曾被陛下贬去给先帝守陵。他是自请离宫的?”   姬安吃了一惊:“啊?我贬过他?”   上官钧:“陛下刚继位之时,我们给先帝守灵,他擅自备了轿子,惹得陛下不快。”   姬安一边在系统里搜索人物卡,一边顺着这话回忆,终于想起了那件事:“哦……是他啊……可他和元秀秀怎么会勾结到一起去?”   上官钧问:“高勉可有说那孩子是哪来的。”   姬安连忙低头,快速扫过后面的内容:“高勉说孩子和元秀秀颇为相似,看上去像是元秀秀亲生,年岁上也的确像三岁——那就是丰泰元年出生的。小七一确认那两人的身份,高勉就先写了信回来,其他的还没详查。”   说完,见上官钧伸手过来,便将手里的信递过去,同时补充一句:“高勉信上没写孩子像我。”   上官钧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我自是不会怀疑陛下。既然知道了那宫女是元秀秀,可派人到她家乡去打探,就能知她两年前是否生过孩子,孩子又是谁的。”   姬安摸摸鼻子,顺势再转话题:“万氏说那孩子像我,那万氏和他们是一夥?”   上官钧:“至少扈家是他们的同谋。至于万氏,她现在穷困,只要别人给钱,自然是要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姬安:“这么说,她那里可以算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上官钧边看信边道:“等着高勉继续往下查吧。”   姬安却是有一点感到不解:“元秀秀和郭签的胆子也真是大,骗到一笔钱还不赶紧跑,居然就安安稳稳住下了。真不怕事情被捅到我这里?”   上官钧:“崔誉卿估计就是这般想,才觉得他们可能有什么阴谋在其中。”   聊完了信中的这点消息,两人一同等过好一会儿,郑永终于到了。   宫女和宦官的离宫事宜都是郑永亲自处理,姬安便详细问他元秀秀和郭签离宫时的情形。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郑永好一番回忆,才慢慢答了一遍。   听上去都没什么异常。   上官钧:“你说,元秀秀出宫当日,没在京中亲戚家住一晚,就直接出京去码头?”   郑永点头:“当时陛下让奴将她先带回宫,奴去她亲戚家一问,她已经搭船走了。”   上官钧转眼看向姬安。   姬安也想起来了,解释道:“那时常仁佑失踪……”   可他又不好说是因为做了个梦,感觉元秀秀和常仁佑有关系,才想召回元秀秀。   只得话锋一转:“我担心会不会宫里有人帮他,元秀秀又恰好那时离开,才想先召她回来。不过她离开前还被关在庵堂里,想来应该和常仁佑没关系。既然她都已经搭船走了,也就算了。”   上官钧垂眸沉吟。   姬安也想了想,对郑永道:“你转告王晦,让督察局细细查一下元秀秀和郭签离宫前的情形,看是否有异样。”   上官钧补充:“元秀秀那个亲戚家里也去查查,事无钜细,全报上来。”   郑永应过是,看两人没再有吩咐,就行礼告退。   目前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后续还要等几方调查结果。   姬安和上官钧没过多放在心上,照着原计画一同出宫去留仙居吃饭。 第201章 意外   关于元秀秀的调查,送到姬安手上的第一份结果,是来自王晦的督察队。   而且这结果让姬安和上官钧都忍不住皱眉。   综合督察队对庵堂女尼和元秀秀京中亲戚的细致查问,基本可以确定——元秀秀在出宫离京之时,就已经怀有身孕,表现出轻微的孕早期反应。   督察队再找来曾在元秀秀掌管的司饰司里任职的宫女,再一番查问,确认元秀秀在当年八月中到八月底这段时间,从后宫往长寿殿送东西的次数有些多。到了九月中旬左右,突然变得焦燥又易怒。   姬安听王晦禀完,先问他:“元秀秀到长寿殿次数增多,你可有印象?”   那时先帝住在长寿殿,王晦一直服侍左右。   王晦告声罪:“老奴委实记不清了。那时先帝刚出游回宫,长寿殿近三月未住人,她便是多跑几回送东西,也不会引人怀疑。”   上官钧问:“没查出男方是谁?”   王晦摇下头:“这种事,必然是双方都谨慎小心。老奴排查了羽林卫,没发现异样。而且,这三年里羽林卫也有调职离开的……”   姬安回想起头一次见元秀秀——正是决定做肥皂的那天,就顺手打开他在系统里做的记录查看日期。   算算日子,那个时候元秀秀怕是已经察觉自己怀孕,所以才铤而走险地勾引姬安。不然她一个后宫里的宫女,这事曝出来可是要命的。   上官钧:“宫里查不到,只能让元秀秀自己招供了。等高勉那边的消息吧。”   姬安点点头,叮嘱王晦:“让知道这事的人都把嘴巴闭紧。”   王晦躬身应:“陛下放心,那些都是久在宫中的老人,知道什么事能议论,什么事只能烂在肚子里。”   姬安又问了下郭签那边查得如何,得到王晦“未见异常”的回答,便让王晦退下了。   上官钧看看姬安:“陛下仁慈。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姬安一叹:“那么多证人,而且现在元秀秀连孩子都生下来了,难道还能全灭口。”   上官钧:“别的没什么,但这个时间上有孕,只怕她咬死说是陛下的孩子。”   姬安不解:“她诬陷我能有什么好处?只要我不认,她诬陷我只会让自己罪行更深。如果我再狠一点,把她母子二人都杀掉,也就一了百了了。”   上官钧:“她不重要,我担心的是,有没有人利用此事攻歼陛下。”   姬安脑中立刻浮出好几桩历史上分说不清的谜案。   上官钧眼里闪过一道寒光:“高勉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让元秀秀招出什么口供来。”   姬安想了想,说:“郭签会不会是当时给元秀秀打掩护的人?所以两人现在才勾结在一起搞骗局。”   上官钧:“亦有可能。”   郭签那时是内侍少监,宫中职位仅在王晦之下,能够很方便地做许多事。   而且,姬安觉得,以郭签那种投机钻营的性子,在宫里必然捞有不少好处。后来查账却没有查到他身上,让他安然无恙地离了宫,也可见他相当谨慎。   姬安问上官钧:“要不要给高勉写封信,告诉他宫里查出的这些情况?”   上官钧思索片刻,还是摇头道:“如此秘事,传信总不那么安全。而且,现在说不定高勉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直接等他消息吧。”   姬安一想也是。既然他们见着那两人,小七又确认了两人身份,还有飞廉军协助,想必高勉很快就会动手抓人。   的确,之后并没有等多久。   过了几日,先是元秀秀家乡那里的消息报上来,确认丰泰元年她在家里生下一子,父不详。按产子时间算,和先前王晦的调查能对上。   因元秀秀未婚生子,在家中过得不太好。她家人虽编了藉口,但怕被人议论得多,就在村里买了间小院让她自己住,只寻个婆子伺候她。   去年突然有个男子找过去,不久后元秀秀带着孩子失踪。元家找了一阵,不见人也就作罢。   从信中描绘的那男子特征看,应该就是郭签。   紧接着,高勉的第二封信也到了。   信送来的日子是休沐日,姬安取出信,挨靠着上官钧一同看。   高勉首先表明,他已在飞廉军和帛州知州、通判、帛兴知县的协助下,捉拿元秀秀及其子、郭签、和扈家一干涉案人等,审出结果。   姬安接着往下看,随后就吃惊得不禁脱口道:“那孩子竟然是常仁佑的?!”   上官钧也看到了,冷哼一声:“常仁佑可真是胆大包天。”   据元秀秀和郭签招供,当时元秀秀到长寿殿给先帝送司饰司制的东西,偶遇常仁佑,被常仁佑一眼看上。常仁佑就贿赂了郭签,让郭签帮着牵线搭桥和打掩护。   元秀秀那年已经十九岁了,见先帝那段日子突然身体好转得如常人般康健,她既无法得到先帝垂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等到新帝继位。后宫又无人主持,她出宫无望,只能在宫中蹉跎大好年华。   因此当郭签找上她,说是只要她答应,常仁佑就会向先帝求了她去之时,她思索再三,觉得跟着一个正三品实权大将军,总比在深宫里守活寡强,就答应了。   随后在郭签的安排下,元秀秀和常仁佑很快就见了两次面。   元秀秀满怀期待地等着出宫,哪知之后的形势变化飞快。一月之内,先帝驾崩,新帝继位,郭签还被贬去守陵,她和常仁佑的联系被中断。   上官钧看到这里,再次冷冷一笑:“她那时估计肠子都悔青了。要知道陛下马上会继位,她怎么也不会急在那半个月里,总得等陛下上了位,好一圆她的国母梦。”   姬安瞥过去一眼,嘀咕:“她也就做做梦罢了。”   不过,心下却不由得暗想——常仁佑和元秀秀还真是有缘分。   那个梦里常元两人像是初次相见,在被蝴蝶效应改变过的现在,他们提前见面,竟然就立刻搞在了一起。如此推测,结合梦境考虑,元秀秀的“国母”批语想来该是应在了常仁佑身上。   姬安继续往下看信。   元秀秀离宫之后,原还想去寻常仁佑,但见到常仁佑的通缉令,吓得当日就赶紧出了京。待回到家中,她试过喝药打胎,没打掉却伤了身,也就认命地把孩子生下来。   其实大盛的寡妇不愁再嫁,她又长得好,哪怕有个孩子,愿意娶的人也不是很难找。元家原本统一了口径,说她是丈夫死了才回来的,等过个一两年她养好身子,就帮她再找人家。   却在这个时候,郭签找上了她。   做这个骗局,元秀秀最初是不想也不敢的。但郭签手里握着她和常仁佑来往的证据,常仁佑犯的还是谋逆罪,只要告发出去,元秀秀和孩子都要遭殃。因此,元秀秀只能被迫答应。   郭签是这场骗局的主谋者。他离宫之后没有回乡,而是去了宣平府,置宅雇人享乐。只不过,没多久他就染上赌瘾,先前攒下再多的钱,也很快都送给了赌坊。   这时就有人给他出主意——以前在宫里知不知道点什么秘辛,有没有可以来钱的法子?   郭签在宫里经营日久,哪怕被贬,也能使唤得动一点人帮他做些小事。他一直让人留意着元秀秀,很容易就猜出她怀了孕。此时死马当成活马医,寻去了元秀秀家乡,没想到还真给他撞了大运气。   至于和他们同谋的扈家,是郭签选定的,但并不知道真相。   扈家近几年出了不少事,表面看着还光鲜,内里已是入不敷出。郭签以前办事时结识了扈员外,这次先到扈家打了回秋风,探探扈家的底,觉得合适,便把元秀秀母子带了过来。   扈员外和元秀秀京中那亲戚认识,派了人进京打探,得知元秀秀离宫时疑似有孕,就真当那男孩是龙子——又或者说,那男孩的身份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扈员外一咬牙一跺脚,也就上了贼船,和郭元两人一同骗取帛兴士绅的钱财。   总之,现在高勉已经查清此案。帛兴众士绅自是哭诉自己糊涂被骗,都没要高勉退回去的财物。   高勉写完案情,再请示一下姬安,这些财物该如何处理。以及对元秀秀,尤其是那个孩子,又该如何处置。   上官钧也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元秀秀母子?”   姬安想了想,道:“当时对常仁佑的家眷,是没为奴隶并遇赦不赦。元秀秀既然当初自愿跟了常仁佑,那就一视同仁吧——送她母子二人到常仁佑家眷流放之处。”   说完,特意转头去看上官钧:“如此,二郎可满意?”   上官钧莞尔,在姬安唇上亲一口:“陛下圣明。”   姬安扬唇笑笑,继续看信。   到这里,案情已经全部交待清楚,下面小半页也是空白的。可后面还有一页信纸。   姬安一边换页,一边奇道:“难道最后那张是小七写的?”   还是高勉写的,这一页专门写了前留高王妃万氏。   万氏算是整件事当中的一个意外。   没有人收买她,是她自己说出那男孩神似姬安小时候。   郭签并不知道帛兴有人能寻到万氏,得知消息时已经来不及打点。扈家又相信男孩是龙子,自然不会去收买万氏。郭签和元秀秀只得紧急商量了一套说辞,幸好男孩更肖母,比较好找藉口。   却没想到,万氏竟然会说出孩子像姬安。   高勉审万氏之时,万氏说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姬安小时候长什么样她早就记不清了。她只是觉得这样讲能拿更多的赏钱,若是搞好关系,日后生活都不用发愁。   不过,高勉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如今还在设法继续查。   上官钧看完,也觉得甚是奇怪,问:“依陛下看,万氏是怎么回事?”   姬安摇摇头:“我以前都很少见到她,跟她完全不熟。”   不过案子既已审清,剩这一点小小尾巴,两人都没多挂心。   ○●   十二月底,高勉和徐小七赶在过年的前一日回到京中。   一抵京,徐小七就进宫寻到立政殿来。   他现在虽搬到了宫外住,但姬安没有收回他的内侍腰牌,只要宫门没关,他随时都可以出入立政殿。   姬安听到他回来了,自然是高兴地立刻召见。   徐小七进屋行礼:“奴拜见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道:“你和高勉都辛苦了,回来就好,好好过个年放松放松。”   徐小七直起身,却是神情凝重。   他道:“奴有件要事禀报陛下与大司马。”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再对他招手:“过来坐着说。”   徐小七却是先转身,去关上了门,这才走到姬安面前。   他没坐,微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高勉使计从万氏那里套出了话……”   说到这,徐小七略一停顿,目光快速扫过上官钧,续道:“万氏说——前留高王不是陛下的生父。” 第202章 生父   姬安听得一惊,刚要问详情。   但上官钧比他更快,抢先问道:“万氏人在何处,此事都有谁知晓?”   姬安愣了下,不由得转脸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似有所觉,也转头回视。   姬安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发现担忧,反而看到清清楚楚的狠戾。   下一刻,上官钧就伸手过来,用不小的力道将姬安的手握在掌中,沉声道:“陛下放心。”   姬安心中一暖,唇角就不自觉地微微翘起,点了点头。   徐小七大著胆子抬眼观察,见此情形,刚才因紧张而提速的心跳才渐渐缓下。   他轻咳一声,吸引回姬安和上官钧的注意力,低声答道:“高勉将万氏押回了京,一路上都堵着嘴,一直由高勉与奴看守着。现在高勉将她押去了大理寺的重犯囚室。”   重犯囚室是关押重要犯人之地,都是单人单间。本来以高勉的职位,要用重犯囚室还得上报审批。不过上官钧担心那案子背后有猫腻,特意让姬安给高勉写过一封“便宜行事”的手书,高勉才能直接使用。   姬安也是这时才知道,为什么高勉没有和徐小七一同进宫——高勉肯定就守在重犯囚室里,不让旁人和万氏接触。   徐小七犹豫着问:“陛下……想见见万氏,还是直接处置了她?”   姬安想都没想,起身道:“去见见吧,总要搞清楚怎么回事。”   上官钧虽跟着起身,却劝说:“陛下何必亲自去,让人押她过来便好。”   姬安笑道:“让她过来,我还嫌弄脏了立政殿。若是到别殿,那不如直接去大理寺,反正都要出门。”   上官钧听得他这句,刚才眼中的戾气消散了不少,温声建议:“今日风大,让人备车吧。”   姬安欣然点头,又对徐小七道:“一会儿小七也上车,路上可以先听你说说,高勉是怎么诈出万氏的。”   徐小七应过是,转身出去吩咐备车,并唤人进来伺候。   姬安和上官钧则转进里屋去,换一身外出的衣裳。   其实姬安心态还挺放松的。这个消息在外人听起来很可怕,但对姬安和上官钧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毕竟姬安又不会有亲子,哪怕他真不是姬家血脉,他的继任者也依旧会是高祖子孙。   重要的只是封锁消息,高勉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姬安两人略略收拾,坐上马车出宫,路上顺便听徐小七说高勉如何撬开万氏的嘴。   高勉对付万氏是双管齐下。   一方面让飞廉军给万氏的儿子们设套。她的两个儿子一朝跌落云间,也没被激出点上进心,反而更加醉生梦死。想让他们入套,可以说不费吃灰之力。   高勉很快抓到万氏儿子们的把柄,让帛州知州出面施压。之后,在万氏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和徐小七装作姬含思的人去接近万氏,以出面帮忙为由套话,并诱导万氏以为姬含思在设法对付姬安。   当时万氏已经是紧绷到快要断掉的弦,既是为了救儿子们,大概也是积压在内心多年,带有宣泄之意,才终于吐露了她隐藏至今的天大秘密。   姬安和上官钧都没有先问徐小七万氏说了什么,既然马上能见到,就不如直接听万氏如何说的好了。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刚才有羽林卫先一步骑马来传话,此时大理寺众官员都迅速出来列队迎驾。   姬安下了车,打眼一扫,没见着高勉。看来高勉也是万分谨慎,一刻都不离万氏身旁。   上官钧点了当值官员中职位最大的一个,让他领路去往高勉所在的重犯囚室。   到得囚室,高勉才开门出来迎驾。   上官钧让领路的大理寺官员退下,再让随护的羽林卫也远远退开,才和姬安一同走进囚室中。   高勉看一眼唯一还留在两人身后的徐小七,徐小七会意地点点头,没有进门,而是就守在门边。高勉则退进门后,仔细地将门关好。   姬安略略打量了下室内。   囚室不大,靠门边有张小桌,上面摆有水壶水碗。中间摆着把椅子,刚才应该是高勉在坐。一面墙上插着小火把,一面墙上的高处开着不大的透气窗。一关上门,连空气都彷佛有些浑浊。   室内一角堆着一些稻草,此时万氏就坐在稻草堆上,脖子上戴着头枷,脚上还锁着沉重的脚镣。   并且,嘴里塞着布团。   万氏被从江东一路押回来,此时面容已是一片憔悴,身上衣物也不甚干净。倒是那双眼睛,看见姬安之后就一直死死盯着,显然已经认出了人。要不是说不了话,想必她现在不会这么安静。   姬安施施然走到椅子前落座,打量万氏几眼。   在原主的记忆里,万氏这个原郡王妃自然一直是光彩照人的。现在受过生活的蹉磨,她瞧着却要比前留高王死前都苍老几分。   姬安向高勉使个眼色。   高勉对两人躬身行礼问安,再走上前,掏出钥匙拆了万氏的头枷。   万氏扯掉嘴里塞的布团,咳了几下,就主动开了口:“姬安,十四年没见……你小时候像娘,现在长大了倒是更像你爹。”   高勉猛地皱眉,喝斥一声,并上前一正一反掌了她两下嘴:“大胆犯妇!直呼圣上名讳,你可知罪!”   万氏被打得脸歪过一边,脸颊很快现出红肿。   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双手撑在地上,竟然笑出了声。   随即,万氏抬头看向上官钧:“大司马,你推上帝位的这人,可没有一点姬家血脉。趁着他在位日短,现在赶紧换个人还来得及。   “我听说琳琅王还在京里,换人应该很方便吧。又或者,你干脆自己坐龙椅算了。反正,姬安坐和你坐,都没有差别。”   姬安察觉到站在身旁的上官钧动了动,抬手就拉住他袖子,却没转头去看,只说:“万氏,你老得朕都要认不出来了。”   万氏的脸顿时一阵扭曲——没有哪个女人听到这话会不觉扎心。   姬安满意了,转而对高勉道:“给她碗水,润润喉,好给朕讲故事。”   高勉应了是,到桌边倒上水,拿起水碗放到万氏面前。   万氏看着姬安这么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再看看上官钧冰冷如刀的眼神,脸上残留的笑意渐渐散去。   不过,她被押到这里,也早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此时就想着给姬安找麻烦,只要能刺激姬安,她就觉得舒服。   万氏抛开杂念,端起水碗咕嘟嘟灌下,抹了抹嘴,继续盯着姬安看。   姬安彷佛浑不在意,闲适地靠着椅背,还跷起一边腿:“说吧。朕来一趟,就是为了直接听你说,朕的生父是谁,当年到底怎么一回事。”   万氏靠到墙上:“一个无名之辈,当年不知道从哪里跑来巴结我夫的,我早忘了。”   姬安:“你刚才不还说朕像他,朕看你该是记得很牢才对。”   万氏脸上现出点阴霾,似乎喘了两口气平复,才开口说起当年的事。   事情的起因在许多年前,先帝刚在惨烈的夺嫡中取得胜利的时候。   前留高王是个极为迷信之人,很信奉占卜之术。当然,普通方士他是不信的,他信的都是名气响亮的那些。   那一年,留高王施了些手段,又是重金又是威逼的,让人请来一位据说“业内”名气很盛的仙长。相传那位仙长轻易不会为人占卜,但只要出手,就没有错过。   那段时间万氏刚生下长子不久,但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不仅她伤了身,儿子还显露出早夭之相。她心下着急,担心对自己和儿子有影响,就悄悄去偷听占卜。   还真给她听到了大事!   那仙长占卜之后,对留高王说,留高王的儿子里,有人能入皇宫。   留高王虽然久在留高县,消息却是颇为灵通,知道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一直无子。那么,自己的儿子能入宫代表了什么,就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当即大喜,立刻要那仙长看看是哪个儿子。仙长却道,此时孩子还未出生,不过孩子的母亲应当已在府中,只是身份有些低微。   留高王自然是马上召集府中所有女眷,让仙长一一辨认。   女眷们既动,身为郡王府女主人的万氏也就有藉口同来。于是万氏眼睁睁地看着,仙长指出了姬安的娘。   万氏在场,留高王给妻子脸面,没有直接吩咐。先让人都退下,再传话叫万氏安排姬安的娘晚上到他房里。   万氏那个时候情绪不稳定,而且她也不明白“入宫”代表什么,只知道那婢女如果真生下儿子,必然会得留高王看重。   她思来想去,最后大著胆子悄悄给留高王下了药,让留高王昏睡整晚,再暗暗命姬安的娘去服侍一个最近住在郡王府的客人。   这种事在富贵之家里极为平常。客人若是喜欢,过后还有可能把人讨去;若是没看上,也就是一次露水姻缘。   万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续道:“那人叫戚缨,当时在家里住了大半个月,原说好次日要走的。”   姬安:“你是说,朕的生父就是这个戚缨?”   万氏:“就是他。他第二日的确走了,我先前就知他是有什么事要赶着离开。倒是没想到,他还给了你娘一块信物,说是过段日子会派人来接她。”   姬安奇道:“前留高王知道这事,没气炸?”   万氏嘲讽一笑:“他当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掌管后宅多年,后宅里的事,想不让他知道还不难。”   姬安继续问:“前留高王指名要朕的娘亲,你又如何能确定,朕的生父究竟是谁。”   万氏:“我使了个移花接木,让他以为那一晚他已经得到了你娘。之后他担心动胎气,就等了一阵。也是巧,你娘还真怀上了,他就更是让你娘小心养胎。   “到你出生之后,他见是男孩,便没再找过你娘。我估计,他大概是怕万一多生两三个,会破坏仙长得出的结果。又或者,分不清该让哪一个‘入宫’才正确。”   姬安:“那后来他知道朕不是他亲子了?才对朕母子如此冷淡。”   万氏再次嗤笑一声:“他不知道。当初知道这事的所有下人,后来都被我处理了。你娘哪怕是为了保住你,都要死死瞒住,绝不可能主动告诉他。   “不过我让人传了些闲话,说你只肖母不肖父,他可能是为此不高兴。大概还想着以后你要‘入宫’,养熟了难免舍不得,就冷着你们,反正总归有吃有穿。”   至此,万氏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还没有用上诬陷姬安之母偷人的“杀手锏”。   等到先帝下旨要选宗室子过继,万氏才明白“入宫”是什么意思。那时她惊出一身冷汗,但她当然不可能主动暴露自己混淆宗室血脉的罪状,留高王又点了姬安的名,她换不了人,只能将错就错地送姬安入宫。   姬安听到此,抬头和上官钧交换个眼色。   他们现在才终于知道了以前一些疑惑的答案。   为什么万氏容不下原主这个庶子。因为原主的存在就是她的罪状,要不是留高王还留意着,说不定原主早就死在郡王府后宅里了。   而留高王又为什么敢胆大包天地谋逆。想必那太上皇的梦早已做了多年,一朝破灭,就气得铤而走险。   以及这回万氏为什么主动说元秀秀的孩子像姬安。估计她心中存着极端的报复心理——既然已经混淆过一次宗室血脉,甚至促使姬安登上大位,那就再混淆得更彻底一点。   这何尝不是一种属于她个人的秘密胜利。   姬安重新看向万氏:“你和前留高王真不愧是夫妻,胆子都这么大。你就不怕那个戚缨回去找我娘?他回去过吗?”   万氏笑了一下:“倒是派人来过。但,来要人又怎么样,一个婢女,还不是我说死了就是死了。”   说到这里,她抬手掩口打个长长的呵欠,再续道:“你派去的这位倒是当真厉害,把我准备带进棺材的秘密都挖了出来。就是这秘密一见光,不知道你的龙椅还能不能坐稳。可惜,我看不到后续了……”   姬安突然瞪眼,赶紧叫一声:“高勉!”   高勉立刻上前,蹲下身去捏万氏的嘴。   万氏拍开他的手:“早吞下去了。我知道我活不过今日,就不劳你们……动手……”   高勉又抓起她的手腕探脉。   不过,万氏准备的毒药见效非常快。此时已能看到她脸上泛起灰败之气,连瞳孔都在渐渐扩大,整个人越来越往地上滑。   然而,她脸上却还带着抹笑,彷佛自己才是胜利者。   姬安心里有些憋闷。   却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上官钧开了口:“我倒是知道你说的那个戚缨是谁。”   万氏下意识转动眼珠看过去。   上官钧也带着笑,却是嘲讽的笑:“他的真名,叫姬缨,戚是他母姓。那个时候,他应当是齐鹿王的世子,不方便以真名在外走动。”   万氏原本就已经在扩大的眼,顷刻间瞪得更大:“真……的……?”   上官钧:“你自己想想吧。他要真是一个无名之辈,前留高王那样的人,会招待他久住家里吗。”   万氏微微抬起头,嘴巴翕动着,却是已经发不出声音。   很快,她脑袋一歪,脉搏停止。   高勉站起身,面带愧色地请罪:“是臣疏忽了,搜身不够仔细。”   姬安摆摆手:“反正她都是要死的。”   万氏招供完毕,也就到了她该死的时候。她服毒自尽,还省了高勉一刀。   姬安起身,看一眼上官钧,但没先开口。   上官钧却只说:“这里高勉会处理。囚室阴冷,陛下赶紧回宫吧。”   高勉立刻紧走几步打开门。   姬安对他点下头,又看看门外的徐小七:“辛苦你们善后。刚才出宫时我已吩咐过,让人送一桌席面到你们家里。还有,明日散了朝,你们到立政殿和朱顺他们一同吃午饭吧,我也有东西赏。”   高勉和徐小七都谢过恩,姬安便和上官钧一同离开大理寺。   两人回到马车上。   上官钧提起小炉子上的茶壶倒上两杯茶:“陛下先喝口热茶暖暖身。”   姬安捧着茶杯啜了两口,就抬头看他:“那个戚缨,真是齐鹿王世子?”   上官钧一笑:“不是世子,只是个庶子。不过,也是早已病逝了,听闻没有妻儿。当然,也可能两人仅仅是重名。”   姬安:“一个郡王的庶子,你都记得住啊。”   上官钧也捧着茶杯,一派从容之态:“当年陛下给我冲喜之后,先帝曾想过再收养年幼的皇子,就查过一回宗室各支的情况。三年而已,还能记得。”   这是假话。   事实上,上官钧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上一世看中的那个孩子,正是姬缨之弟的孙子。当时他查得仔细,也就记住了英年早逝的姬缨,名字和母姓都能对上。   不过,上官钧也不得不感慨这冥冥中的缘分。那个孩子现在还没出生,就不知道这一世里,姬安能不能看得中他。   想到这,上官钧回问:“陛下可相信万氏说的话?”   姬安:“万氏都没改口乞命,我感觉应该是真的。”   他喝着热茶身上暖烘烘,就突然想起了两年前做过的一个温暖的梦——像是原主转世出生,那梦里的小夫妻两个看着很恩爱,希望是一家三口再续了缘分吧。   姬安不由得微笑:“其实,和前留高王没关系,倒是更好。至于我真正的爹到底是谁,又是不是宗室子……”   他再次抬眼看向上官钧:“也不重要。对吧?”   上官钧目光温和,凑过来吻在姬安唇上:“对,不重要。” 第203章 癣疥   中书令吕绅放下手中的信,再摘掉老花目镜,端起茶杯,靠到椅背上慢慢喝著有些温的茶水。   信是两年多前被贬为西祥知府的潘济所写,讲的却是江东帛兴县有人诈称生下龙子,以此行骗之事。这件事已被大理寺派去的大理丞高勉审清,信中将整件事的原委讲述得清清楚楚。   吕绅在脑中估算了一下,从高勉审案的日子,到消息送到西祥,再从西祥送信进京,时间非常紧。必得是帛兴那边刚审完,就立刻通知西祥才来得及。   由此推断,潘济哪怕没有参与行骗之事的策划,也必是提前知晓,一直在关注后续发展。毕竟,帛兴那桩案子,连京里都没有听说。   潘济在信中倒是没有多说其他,彷佛只是和吕绅分享一桩听来的事。但吕绅和他相交多年,很明白他写这封信的意思——此事有可利用之处。   尤其是在即将开战的现在。   朝廷备战的消息,虽然只在京中和西北传开,但吕绅相信潘济必然已经知道。现下还没对外公布的,只有姬安和上官钧一同亲征这一条。   只是……   吕绅放下杯茶,抬手揉捏起眉心。   自从丰泰元年秋,姬安提出朝廷在灾年进行低息或无息放贷,却引起大范围反驳之声后,除了政事堂没有变,其余官员都变动频繁。   短短两年时间,当初反对最为强烈的那批人,甚至都不是贬谪到地方,而是调往没什么权力的边缘之处,被寻出错的就干脆直接罢了职。   吕绅和潘济早些年里为本学派夺得话语权的布置,现在已经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如今的朝堂,哪怕还达不到姬安的一言堂,但也相去不远。有上官钧在旁辅佐,姬安提出的所有想法,都在一步步实现。   吕绅在政事堂里仔细观察了两年多,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年他和潘济完全看走了眼。   姬安和上官钧从没有为权力争斗过,恰恰相反,他们在执政立场上一直都是一致的。   吕绅不知道在西祥接收京中消息的潘济能不能看透,但吕绅自己,现在可以说已经被半架空了。   若是按潘济所想,在即将开战之际,抓着一件小事做文章,无非就是仗着姬安要优先保障西北战事,为了稳住朝堂只得做出让步。   但,只有战事不顺,讨到的便宜才有可能占得住。如若战事顺利,等姬安抽了出手,必然会把这次搞事的人全都摁下去。   难道……潘济觉得这一仗会输?   吕绅不由得皱眉——潘济不会是想做点什么吧……   不过,他随即又微微摇头——应当还不至于,潘济年轻时也对西北有过野心,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叛国之事。   那么,就是潘济很不看好这一仗。   其实这也是吕绅至今的困惑之处。   除非能一战攻下打骨鲁都城,把打骨鲁赶回草原上去流浪,否则,他真想不出有现在开战的必要性。即使他猜到有新武器,但战争不是光有武器就行,何况打打骨鲁的最困难之处反而不在前方,是在粮道。   还是说,姬安根本没想过进攻打骨鲁都城,就单纯地只是往西北推进,打下几座关隘城池?但仅仅是这样的目的,姬安会亲征吗?以吕绅的观察,姬安并不像是这样好大喜功的人,上官钧就更不是了。   吕绅改而按揉额侧——看不透,他完全看不透。   但他知道,姬安和上官钧都不是能容人挑衅的性子。   吕绅目光落在放于桌面的老花目镜上,那是丰泰二年他过寿时姬安赐的。近年来他看小字越发吃力,戴上这目镜就能好上许多。   姬安向来是个大方的天子,若是老老实实跟着姬安走,还能分到一口汤喝。哪怕今后家族利益有可能会受损,但至少自己这个小家可以保全。   吕绅叹口气,提笔给潘济回了封信。只夸了夸大理寺反应迅速,没有让骗局扩大影响天子声誉,别的都没说。   唤仆从进来将信送去驿馆之时,他顺便吩咐人去叫自己在京中的几个得意门生来家里吃饭。   总之,吕绅打定了主意——不管先前那批被打压的人想做什么,这回自己都不再掺和。   等这一仗打完,或许他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   元秀秀和郭签行骗的案子,消息压在帛兴县和大理寺内部,姬安没有对外公开。   丰泰四年的元月,姬安好好待在宫里,和亲信内侍们一同过元旦假和元宵假。内侍们则是仔细地帮他准备西行之物,每日凑一起商量检查,弄得姬安都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姬安没打算带内侍。上官钧的四个小厮还多少会点拳脚功夫,可姬安的六个内侍就一点没练过,姬安担心他们跟去不安全。   但内侍们更担心他,磨着姬安求了一个假期。姬安经不住他们磨,最后只得答应带上何万利和汤开泰。何汤两人以前去过北边,西北边境也包括在内,算是熟悉一点气候和风土。   到了正月十八,元宵假结束。   姬安和上官钧商量好,会在这一日的早朝上公布御驾亲征一事。   不过,姬安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给群臣一个惊吓,就先有臣子给了他一个惊吓。   众臣刚行过礼,一位翰林院大学士就迫不及待地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姬安寻个舒服的姿势倚着软枕,示意郑永回覆“准奏”。   汤大学士:“臣听闻,大理寺年前审理了一桩涉及陛下的大案,有离宫的宫女与宦官编造诞下龙子的谎言,在民间行骗。”   姬安不由得蹙下眉,转眼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微微摇下头,示意自己没有接到消息。   大殿后方则是已经发出些许嘈杂声。   既然被提起,姬安也没有再瞒,回道:“确有此案,且已经审结。汤卿可是有异议?”   汤大学士续道:“不敢,大理寺断案迅速,令臣钦佩。只是,此事因离宫的宫女与宦官而起,还当防微杜渐。陛下仁慈,允宫女宦官每月出宫,听闻羽林卫还进入后宫值守巡逻。臣以为,此举不太妥当。”   他这话音一落,殿里的嘈杂声倒是很快停了。   不少官员原本还对那案子好奇,此时听到事涉内帷,已是心下打个突,连忙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   姬安轻轻哼了下:“怎么,汤卿打听得这么清楚,是想管到朕的后宫去?”   汤大学士微微躬身,态度却是不卑不亢:“臣不敢。但,后宫之人方便外出,还有外男可出入后宫,通往前朝的门也不再上锁。这些都对陛下的安危极为不利。   “而且,也给有心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的人打开了方便之门。虽说陛下如今后宫无人,可总归还是要立后纳妃的,不可不严防。臣请陛下重锁后宫。”   姬安对这种论调实在腻歪得很。不过,在他反驳之前,却是上官钧先开了口。   上官钧都没起身,只稍稍向后转头,直接坐在椅子上说:“汤大学士既听说了那桩案子,难道不知道,犯妇元秀秀与外男私厢授受,并不是在后宫里。而且那是先帝尚在之时,正是后宫封锁的状态下。”   汤大学士:“下官的意思是,应当比那时防范得更加严密。”   姬安冷冷看他一眼,目光再扫过群臣:“众卿如何看?”   就陆陆续续地有好几个人出列附议。   姬安不冷不热地淡淡道:“朕知道了,会考虑的。”   说完,端起茶杯。   司仪见此,就叫汤大学士归队,再问还有谁有事奏。   汤大学士原本还准备了一堆话,却没想到姬安是这个反应,只得退回官员队列中。   之后的朝议便一切正常。   所有人奏完,姬安示意郑永念出那封他御驾亲征西北的诏书。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群臣纷纷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劝阻,许多人直接在队列里就扬声叫起“陛下万万不可涉险”。   姬安可没准备和群臣玩辩论,等着第一波喧哗稍停,就让司仪宣布退朝,迳自起身离开。   上官钧迈步跟上,随他一同回到休息室。   姬安把人都挥退出去,拉着上官钧坐下,面露不解:“让我重锁后宫,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上官钧思索着道:“或许只是试探的第一步。”   姬安:“然后呢?”   上官钧:“如果陛下不理会,他们可能会制造出一点事端,扩大‘不封锁后宫’的后果。而这段时日陛下的关注点在西北,为着战事考虑,或许会妥协让步。”   姬安还是不明白:“可我的后宫锁不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锁了对他们也没好处啊。”   上官钧眼中就闪过一道寒光:“专门拿‘秽乱宫帷、混淆血脉’说事,最终目的十有八九还是想给陛下塞女人。今日出列这些,都是这两年被排挤的,现在除了这一招,他们大概再想不到别的法子能改变陛下。”   姬安厌烦地咂下舌:“怎么还不死心啊!他们就不想想,政见立场的问题,塞女人能有用吗!”   上官钧:“垂死一搏罢了。”   姬安叹口气:“不过,我们马上就要离京,他们要是在背后搞些什么小动作,也是麻烦事。”   上官钧:“陛下准备怎么做?”   姬安皱着眉想了想,最后不得不承认:“大战在即,的确是一动不如一静。等打完这一仗,再回来挨个收拾吧。”   上官钧:“我估计,他们就是不看好这一仗。若是打输了,总会有损陛下的威望。到那时,他们应该会顺势再提选秀,以此转移朝堂视线,想来刚吃败仗的陛下也会感激他们。”   姬安“哈”一声:“那他们可就要失望了。”   上官钧跟着一笑:“待陛下凯旋,威望盛极之时,这些人也就用不着再留下。” 第204章 西征   正月十九日起,姬安收到的奏疏里迅速出现两种集中内容。   一是劝谏重锁后宫,一是劝阻他亲征。   若是平常,前一种的数量会显得突出。不过在姬安扔出亲征的“炸弹”面前,现在就淹没在了后一种当中。   姬安都没看,只让奏疏房做好登记。   正月廿一,姬安“从善如流”地宣布重锁后宫,但坚持亲征。   后宫众宫女宦官接到通知,即日起不可再出宫门,甚至后宫与前朝的门都锁上了,无故不得进出。一时间抱怨声四起。   李太嫔早一步接到姬安的消息,赶紧先将赵老妪接进宫中。   这三年她先是主持后宫羊毛线工作,改进纺车,后又主持棉布工作,在宫中颇有些名望。加上和姬安的一层特殊关系,后宫这一锁,不少人都寻上门来想求她出面说情。   李太嫔见了一些平日里亲近的姐妹,照着姬安教的,在话中透露出等到姬安回来就好,这才安抚住众人的情绪。   同时,李太嫔抓紧时间编了两只平安结,翌日一早供到小庵堂的观音像前让女尼师父们念了一日经,晚间再亲自送到立政殿去。   李太嫔带着大宫女进殿之时,只有姬安在屋里,身旁是朱顺。   姬安笑道:“太嫔快坐。我还准备明日去辞别太嫔,没想到太嫔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李太嫔知道出发前姬安肯定很忙,没多客套,示意大宫女打开手中小匣子:“这是妾为陛下和大司马编的平安结,今日已在观音前诵过经,保佑陛下与大司马平平安安。”   朱顺上前接过,拿到姬安面前。   姬安还挺惊喜的,一边拿出来细看,一边道谢:“太嫔费心了,我和大司马会随身带着。”   看完,又续道:“在我回来之前,西宫的采买事宜都由朱顺负责。太嫔若是缺了什么,就找人给朱顺传个话。”   朱顺随着这话对李太嫔微微躬身。   李太嫔笑着应声好,也就起身告辞:“妾便不打扰陛下了。这段日子,妾与娘亲每日都会为大军祈福,静待陛下得胜还朝。”   姬安目送她离去,再对朱顺交待完因重锁后宫而多出来的事。   朱顺一一记录下来。   姬安喝着茶看他写完,突然叹了一声:“要不是这里实在离不开你,我都想带着你去的。留你在京中,你和鲁常胜就得分开好几个月了。”   朱顺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笑道:“暂时分开不算什么,奴只愿陛下、大司马与他都平安归来便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姬安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和上官钧分开几个月,还是在这种不能打电话不能视频的时代……   姬安甩甩头,补了一句:“放心,有我在,不会让鲁常胜有事的。”   朱顺抱起东西,躬身谢恩,告退出门。在门口碰到回来的上官钧,也行了个礼。   上官钧在榻上坐下:“刚才听到陛下说鲁常胜,他怎么了?”   姬安:“没什么,我给朱顺吃颗定心丸。”   说完,忽起感慨:“不过说到他们,一开始我还真想不到他俩会在一起。”   上官钧:“他们也算是很有缘分。而且,鲁常胜可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姬安回想起前两年的一些往事,也忍不住笑了笑。   随即拿过个小匣子,从里面拿出两只平安结,递一只给上官钧:“这是李太嫔刚才送来的,她亲手所编,还诵过经。”   说完,他又戏谑地挤挤眼:“我们两个的没有分别,太嫔肯定是看出来了。”   上官钧愣了下,接到手中,看着那小巧的平安结,目光都不由得温和几分。   此时,朱顺背著书箱回到了思贤殿。   他和鲁常胜在一起后,虽也在宫外买了宅子,不过多数时间还是宿在宫里。毕竟他要忙的事情多,鲁常胜又时常轮值。姬安就干脆赐两人住在思贤殿厢房中,既离立政殿近,又算个独门独院,也有小宦官伺候。   鲁常胜今日不当值,此时正在屋里看书,见到朱顺回来,连忙起身过来接他的书箱:“圣上唤你什么事?”   朱顺:“吩咐后宫的事情。突然要重锁,就多出一堆事来。”   一边说,他一边掏出一个小荷包递过去:“这个你拿着,贴身收好。”   鲁常胜接过,好奇地打开看:“是什么?”   朱顺:“我从观里求的护身符。”   鲁常胜一愣。   朱顺伸手握在他手背上,直视着他:“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安回来。”   鲁常胜捏着那小小的荷包,一时感觉喉头有些堵,用力点下头。   ○●   元月廿五,姬安和上官钧带着五万中央军出征。   这个时间黄河中下游虽已化冻,但正逢春汛,上游的冰淩冲往中下游,会让河面情况不稳定。因此,上官钧没有选择走黄河这条水路。   大军将先向西行军,过了黄河,可以在黄河的支流上走一段水路。这条支流的化冻时间更早些,此时河面已经基本平稳。   水路之后还有大约四分之一的陆路,才能到达边境泠州城。在那里渡过黄河,就是打骨鲁的控制局域。总体来说,大盛境内的这段路,陆路和水路各占一半。   姬安还是第一次长途走陆路。   这几年里他和上官钧出过三回京休短假,但每次都是选择水路可达之地,船来船往,顶多就是游玩途中骑马或坐车走一两日。   这一回长时间赶路,姬安才真正体验到这个时代赶路的艰难。   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都是一个字——颠。比在大江大河里坐船还颠得多。   哪怕姬安的马车已经用上最强的减震技术,还是宽敞的四匹马所拉之车,他躺了几天依旧觉得不舒服。就改成半日骑马半日坐车,交替着来还勉强能撑住。   直到上了船,姬安才终于缓口气。   赶路风尘仆仆,上了船姬安总算能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他把自己打理干净,照例给两边腿抹药——长时间骑马,不仅费腰,还费腿,偏偏这点小问题又还达不到能用系统治疗的标准。   上官钧晚一步回到舱中,见此,坐到床边接过姬安手中药膏,帮他继续搽。   姬安有些发愁:“下了船是不是路更不好走。”   上官钧温声安抚:“等下了船再上马,应当就会好很多,不用再搽药了。”   姬安:“真的?”   上官钧:“我年少那回就是这样,像是身体记住了骑马的感觉,以后再长时间骑马也不会磨破皮。”   姬安这才稍稍松口气:“但愿吧。”   上官钧却话锋一转:“不过,路也的确更不好走,得换双马拉的小马车。等过了黄河,还要更难。”   姬安明白他的意思,抬起手止住他往下的话:“我有心理准备,再难我也要跟去,你不用劝我留在泠州。”   上官钧无奈地轻叹:“那在船上的这段日子,陛下尽量多休息。”   如此一路西行,下了船再换马换车。   行到中途,这一日,姬安照旧在中午时分从马上下来,换到小马车当中,靠着上官钧坐下。   等过一会儿,内侍小厮们就将刚煮好的饭食送上。很快,马车就动了起来。   大军赶路,中午不会埋锅煮饭,只是停两刻钟休息吃干粮。但天子和大司马毕竟不同,姬安没有拒绝这点特权,却也不想耽误赶路,就让厨子们休息时做饭,他和上官钧可以在马车里吃。   颠得久了,姬安竟然也有些习惯了,现在吃饭不像一开始那么困难。也不知道是年轻适应得快,还是身体劳累了会自动寻求营养。   正吃着,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提示他留言板有紧急消息。   姬安打开一看,是燕伯善发过来的。   他快速回覆一句,就对上官钧笑道:“留言板送到燕伯善手里了,幸好他还记得怎么用。”   上官钧:“我将使用方法写得那么细致,他看一看自然就能记起来。”   本来姬安的意思,去年底招众将进京最后确认战术之时,就要将留言板交给燕伯善带走。但上官钧不舍得,当时只教了燕伯善用法,直到这回出发,才派一队羽林卫将留言板送过去。   如今东西顺利送到,姬安感觉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行军一路无话,到二月十八,姬安和上官钧这五万大军终于来到泠州城。此时距离出京已经过去二十三天,而且因为前两年用水泥修过中间几段路,这速度还算是快的。   姬安没有进城,只让大军在城外选地驻扎。倒是接见了一下泠州的文武官员,也得到先前送到这边的军报——因大军赶路说不准走到哪里,因此边军的军报就先统一送到泠州。   二月上旬之时,打骨鲁果然来袭了!而且兵分几路,兵力还不少,每路都有几千甚至上万人。不过大盛早做好了准备,没让打骨鲁占到便宜,激战一番就把打骨鲁赶了回去。   同时,结集在泠州的五万大军已经先一步渡过黄河,攻下打骨鲁的几处军寨,在河西走廊的入口等待姬安和上官钧。   姬安特意看了下日期,忍不住瞥一眼上官钧:“二郎算得真准,打骨鲁来袭的日子,正好在我军渡河的前三日。”   上官钧莞尔一笑:“我还担心打骨鲁打探到我军结集会龟缩,如此看来,他们这场雪灾是真的严重。”   姬安转去问泠州守将:“浮桥情况如何?”   守将恭恭敬敬地回答:“只要不下雨,随时可以渡河。下雨怕滑。”   上官钧又问:“可有准备多的材料?”   守将忙道:“大司马放心,若被破坏,还够再搭一条浮桥。”   上官钧点下头:“很好。”   姬安:“既然如此,传令下去——休整一日,后日一早就渡河。” 第205章 旗开   打骨鲁的皇宫议事殿里,气氛一片沉闷。   他们刚经历一次严寒的大雪灾,国都损失惨重。好不容易天回了温,想去大盛抢一把,却没料到大盛准备得如此充分,打得他们每一路都铩羽而归。那该死的地雷和火箭车,现在更是让士兵提起都抖三抖。   不仅如此,就在刚刚传回了军报,河西走廊入口处的几处军寨,被渡过黄河的盛军所攻占。盛军人数还不少,约有四五万之多。   很显然,盛军极有可能进入河西走廊,扑向西庆府。   老臣甲道:“陛下,得尽快派兵支持西庆府,趁着盛军没拿下西庆前,两面夹击。一旦让盛军攻占西庆,获得补给,他们必然会继续西进,夺取赤源草场,得到那里的大量马匹。”   立刻有人附议:“西庆不能失!若被盛军占了西庆,再抢到马,他们就能从西庆后方直插漠南。如此一来,国都便会背腹受敌!”   打骨鲁王翻个白眼:“朕还能不知道?现在的问题是,派多少兵去,又由谁领军。”   殿内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现在的盛军可是越发不好对付。   有人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盛国这几年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火器!以前只要顶过他们一轮攻击就没了,现在一轮完了又一轮!”   先前的老臣甲道:“盛军向来长于防守。但野战方面,还是我们的骑兵更擅长。”   他又问来传军报的士兵:“可知打河西的那支盛军,谁是主将?”   这些都是斥候要探的内容,士兵逐一答了所见军旗上的几个姓氏和图腾。   老臣甲听得一愣:“你确定有‘姬’字和龙旗?”   士兵肯定地点头:“有!不会看错!”   老臣甲很是不解:“奇怪,没听说盛国哪个王能领军的……”   打骨鲁王的注意力倒是在另一个姓上:“‘上官’?这不是盛国那个大司马的姓?难道他亲自去了?”   作为老对手,打骨鲁对大盛的朝堂形势自然也有所了解。上官这个姓不常见,除了大司马,没听说还有哪个排得上号的文臣武将姓上官的。   老臣甲猛地一惊:“若是大司马去了……难道盛国皇帝御驾亲征?!”   打骨鲁王:“你说什么?!”   老臣乙分析:“极有可能!盛国大司马虽是权臣,但他要出京,想来也得把皇帝带在身边才能放心!”   打骨鲁王摸着下巴思考:“可他们会亲自去打河西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   “按盛军渡河的日子算,只比北边交战晚三日。几万大军的调动,说明他们不可能是接到北边军报才决定过河反击。必然是早有预谋。”   “盛国可是从未放弃过河西走廊。”   “要真是他们的皇帝和大司马亲征,如果能擒住,不就能和他们换东西了?正愁今年怎么过呢,他们就送上门来!”   “陛下,臣愿领兵,去把盛国那两人绑到陛下面前!”   打骨鲁王听着臣子们种种议论,也觉得这是个法子。而且,本来也是要救西庆府的。   于是他一锤定音:“出兵十万!兵分两路,一路绕过大漠救援西庆府,一路沿黄河南下断盛军后路!”   殿内再次一静。   老臣乙委婉地劝:“陛下,十万会不会太多了点……”   打骨鲁的人口主要分布在两处——河西走廊,和国都附近,其他地方要么是地广人稀的草原,要么就是沙漠。   而国都这片绿洲能养的人口有限,哪怕他们是全民皆兵,将青壮集结起来也就有个十六七万。发兵十万,一下就去了大半。   打骨鲁王心一横:“盛军现在的火器数量明显增加许多,不多派些人,只怕抓不住他们主将。而且,若是战况顺利,还可以顺势过河,拿下泠州。”   这也是个路子。泠州算是一座挺大的边城,哪怕抓不住盛国的人质,但能拿下泠州,也可以暂时缓解眼下的物资短缺。   老臣甲则是道:“陛下,万一这是盛国的诱敌之策呢?引诱我国大军前往河西,他们就趁机进攻空虚的国都。”   打骨鲁王:“国都也还留着六七万人。何况,他们无非就是从南边翻山过来。只要坚壁清野,再扰其粮道,他们没粮吃,最终也只能退走。”   众人一琢磨——倒也是。   于是出兵之策就这么定下,开始细致商量由谁领军,如何分兵。   ○●   打骨鲁君臣商量出兵之时,姬安和上官钧正在渡河。   这里是黄河上游,此时河面上已无冰淩,水体还算澄清,流速也还算平缓,河面只有一里左右。长长的浮桥就像在河面上铺了一条路,虽有轻微的晃动,但走在上面整体还是相当平稳。   安全起见,姬安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而是在前后羽林卫的护持下,和上官钧手牵手地走过整座浮桥。   待踩在西岸的地面上,姬安转身回望。   两人的马跟着被牵过河来,再后方,还有兵士在源源不断地渡河。   上官钧道:“陛下,穿上甲,继续走吧。”   姬安收回目光,点点头。   为了减轻负重,两人没在渡河时穿甲。但到了河西,哪怕在大军当中,也不能掉以轻心。   五万大军渡河,不是一时半会儿走得完,也不能都挤在一处。   姬安和上官钧穿好甲,等中军结集好,就骑上马继续前进。   沿着导入黄河的压浪河往西北走,就来到祁连山东端的乌鞘岭。穿过乌鞘岭和祁连山主脉之间的谷地,便进入了河西走廊。自然,打骨鲁的军寨就是修建在这里。   早一步渡河的先锋军,正等候于此。   姬安早早接到斥候来报,行到近前,就能看到前方军中竖起众多旗帜,被谷口强劲的风吹展开。   其中,杏黄底的龙旗、“姬”字旗,和红底的“上官”字旗,都非常醒目。   姬安不由得扬唇一笑。   众将过来拜见。   姬安跳下马,笑着抬抬手:“众卿免礼,都辛苦了!”   又问:“打下军寨后,可有见到打骨鲁的斥候?”   主将忙禀道:“臣一直让人仔细留意,照着陛下与大司马的意思,将那些斥候都放回去了。臣担心他们看不懂我大盛文本,还让兵士们打水砍柴之时,都议论议论那几面旗,让他们偷听去。”   姬安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很好。”   上官钧接着问:“去打探西庆的情况了吗?”   主将:“往西庆和赤源都派了斥候,一万前锋昨日已经开拔。”   其实这支军队也就比姬安和上官钧早五天渡河,将几处军寨扫荡干净,休整一天,前锋就开拔了。   姬安:“你们准备一下,今晚我做个战前动员,明日就向西庆进发。”   众将齐声应是。   姬安和上官钧走进营帐,卸了甲洗过脸。   上官钧道:“陛下要不要先睡一会儿,吃晚饭时我叫你。”   姬安是有些累,不过还是说:“算了,现在睡,我怕晚上要睡不着。”   他爬到床榻上,倚着软枕坐下,打开系统,和燕伯善联系。   这是姬安每天的例行公事。哪怕燕伯善那边还没动,也要每天了解一下情况。   随后,他打开地图,一边看一边琢磨:“打骨鲁王应该接到消息了吧,不知道会派多少兵过来。”   上官钧:“至少也有五万。西庆很重要,丢了西庆就等于丢了赤源草场那些马,还被我们占据一条通往他们背后的要道,他们不敢不救西庆。另外,若是打骨鲁真咬了饵,想活捉我们,还会再派三万左右堵我们后路。”   姬安:“八万,就约是他们总兵力的一半……”   上官钧补充道:“陛下放心,便是他们只派五万,待收到我们打下西庆的消息,也肯定会增兵。”   姬安点点头。   但这个前提是,他们得顺利拿下西庆。   现在的河西走廊,可不像最初一万精骑就能打穿的时候了。那个时候,这里都是在各个绿洲上分散放牧的部落,可以趁他们来不及结集前闪电奇袭。   而现在,经过前几朝的移民实边,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经营,河西走廊里已经建起好些城池和军寨。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和大盛腹地一样,围绕着城池军寨来耕种和放牧。   要打,就得一城一城攻克过去。   首先第一城,就是打骨鲁的重镇西庆府。   而按着预计,他们只有十天的时间。   十天后,打骨鲁的援军就该到了。   他们必需在十天内拿下西庆,再牵制打骨鲁军至少十天,让燕家父子能够直奔打骨鲁都城“斩首”。   姬安嘀咕道:“师晟和燕似山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上官钧:“陛下还没看到标记?”   姬安摇摇头。   上官钧安慰道:“应当快了。”   两人正说着话,主将在外求见,也就暂时停下,召人进来。   当天晚上,军寨中的高台附近围满了被挑选出来的、有幸一赌天子风采的校尉和兵士们。   姬安登上高台,往远处一望,延绵出去的军营火把星星点点,就像一条停在谷间休憩的小火龙。   上官钧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电磁扩音喇叭,指挥下方众人拜见天子。   姬安微微一笑,伸过左手,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接过那个喇叭。   “诸位辛苦了——”   喇叭扩大的音量远远传出去。   姬安做了一番简短的战前动员演讲。稿子是他和上官钧一起琢磨的,先是上官钧按着这个时代的习惯写了一篇,姬安再改得更亲民、更有亲和力。   “……诸位大胆向前,朕就在背后支持你们。缺什么,朕就给你们拿什么!”   说到此处,姬安抬起右手。   高台四周的火把突然熄了好几个,视野变暗的下方众人顿时发出嘈杂声。   但,下一刻,一大片柔和的白光凭空出现!   四处响起惊呼,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光。   待光暗下,火把再点起,高台上就出现了——粮食、肉、酒、刀、甲、火箭车。   还有三座黑黝黝的大圆筒,不知是何物。   姬安:“攻下西庆,朕与你们一同吃肉饮酒!”   将军们立刻高喊:“陛下万岁!大盛必胜!”   众兵士都被带得跟着喊:“陛下万岁——大盛必胜——”   声浪一阵接一阵地向外传开。   这一晚,亲眼观看了“天子显圣”的兵士们都兴奋得满面红光。自然,不到一个时辰,这消息就传遍了全军。   不愁补给,不愁武器,那他们还怕什么!此仗断无不胜之理!   姬安和上官钧一边泡着脚,一边隔着屏风听飞廉军禀报军中各营的情况,不禁相视一笑。   虽然他们的补给还是要么靠后方,要么靠打下城池,但姬安依旧攒着能量和国运值没用。就怕有个什么万一之时,总能补救补救。   那三座火炮倒真是由姬安搬运的。这东西太贵重,姬安担心路上出意外,宁愿费点能量自己运。不过他跟不上急行军的速度,只能运到这里,剩下的就得靠炮兵队了。   这时,系统出现弹窗——定位请求。   姬安双眼一亮,一边同意,一边凑到上官钧耳边:“师晟的定位来了!”   上官钧微微侧脸,在他嘴角亲一下:“一切顺利。”   姬安笑眯起眼。   第二天,大军开拔。留下两万人守着这边军寨做布置,其余七万赶往西庆。   姬安和上官钧原本在中军,但走着走着,就落到了后军当中。姬安自己不会指挥打仗,攻城的事全权交给将军们,没想着去添乱,自然也就走得不那么赶。   第六天,前方传来军报,开始攻打西庆。   第七天,顺利攻入西庆城中。   姬安却并不意外。三座火炮一起轰,西庆的城墙顶不住多久。   等姬安在第八天来到西庆城外,战场都已经基本打扫好了。   姬安和上官钧没有进城,只住进城外的大军军营里。   随后,牵出西庆的牛羊,搬出西庆的美酒,劳军。 第206章 部署   三月初,图国草原上的残雪消融了大半,浸润着还未返青的草场。   彷佛一片荒芜的大地上,一支长长的马队正在前行。   马队中人人穿着裘衣,戴着毡帽,下巴蓄着浓密胡须,从远处乍一看去会以为是图国人。不过若是近了细看,还是能分辨得出,五官和图国人有差距。   而他们的马,也不像草原上刚过一冬饿瘦的马。不少马都驮着大袋大袋的货物,哪怕用垂下的毡毯掩盖,近了也能看出皆是健马。   这是燕似山的三千铁甲军,假装商队的模样,正跟着带路的师晟穿越图国草原。   这一路上,师晟都尽量避开图国各部落的聚集地,反正他们不愁补给。师晟拿着定位器,提前和姬安约定过几个暗号,当需要补给的时候,姬安会给他们送过来。   姬安顾不了数万大军的补给,但因准备时间充足,给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当后勤还是可以的。   冬天虽然过去,但新草还没长出,出来放牧的人少。众人一路走得挺顺利,但还是免不了被发现那么两三回。   比如现在。   远处,几匹马在快速接近。   燕似山示意队伍停下,等着对方靠近。   来人当中的一个,师晟甚至还有点印象,是这一路上图国最后一个小部落的首领的侍卫统领。   那几人在师晟等人前方停下,统领警惕地扫了几眼马队,又仔细打量众人,开口道:“你们……是盛国人?”   师晟策马上前两步,笑着用图国话回:“运点东西来卖,你们要不要?”   统领目光再次扫过马背上的货物:“都有什么。”   师晟:“棉花。”   那几人俱是一愣——盛国的棉花他们听说过,但没见过。   统领想了想,再问:“粮食有吗?”   师晟:“能换的还剩一点,不多了。”   统领:“在这等会儿,我回去问问。”   师晟应着好,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   统领留下其他人,自己打马回部落。   师晟和燕似山就干脆和那几人聊起天来——燕似山的图国话同样很流利。   那几人没有统领那么戒备,燕似山给他们每人送上两个饭团,很快就打开话题聊在一处。   等过好一会儿,刚才的统领回来,对师晟道:“你们就在这里扎营吧。带上点东西跟我去部落,首领要看货。”   师晟依旧是和气地笑着,亲自取了样品,和燕似山一同随几个图国人前往不远处的部落。剩下的人在原地扎营——这其实正和了燕似山的意,图国首领担心他们人多,他们也不想靠图国部落太近。   进了部落,师晟又见到了当年换羊毛时的那个中年首领。他记得此人颇为细心,而且是能进图国皇宫的小贵族,见识比前面遇上的小部落首领都广。因此面上虽然不显,心下却打叠起精神应对。   首领果然在图国国都见过棉花,看到师晟拿出的货并未惊奇,还仔细验了验成色。   他没有认出乔装过的师晟,只问:“这个时节来草原,你们想换什么。”   师晟:“羊毛。首领应该知道,贵国的羊毛在我国很受欢迎。我听说贵国刚过去的冬季特别冷,就提前过来碰个运气。”   若是以往,现在还不到剃羊毛的时候。但刚过去的冬季冻死不少牛羊,放以前羊毛肯定扔了,但现在必然会将羊毛留下来。   首领闻言,深深地看师晟一眼:“消息很灵通啊。”   师晟微笑:“做买卖嘛,消息快一步才能赚到钱。”   首领再问过粮食,和师晟谈好买卖。当然,现在的羊毛价可不是几年前了。但师晟的目的又不是真收羊毛,因此应得也痛快。   谈好买卖,首领又彷佛无意般地顺势问:“我听说,你们的商队不小啊,有三四千匹马,马还都很健壮。”   师晟心道——真不愧是图国人,瞧上几眼就能对马的数量大致有数。   面上只理所当然地回:“棉花和羊毛都是虽轻却占地的东西,不多带些马怎么够驮。而且这种时候来,草原还没草,不挑健马,怕是回程路上都要饿得走不动了。”   首领:“几年前我们也见过一支来收羊毛的队伍,不过那队伍小,也就百来人。”   师晟惊讶道:“那他们回去可能要亏本哟。按着羊毛的买卖差价,不大量收都抵不回走一趟的嚼用。我们要不是能扯起这支大商队,都不敢跑来。”   首领又如同好心提醒似地道:“我们是最西边的部落,你们可以回转了。”   师晟就说了个与此相邻的北边部落名字:“还剩着一点货,我们准备到那里问问,要能换完就回转。出来一趟不容易啊,多一点算一点。”   首领点点头,又聊了几句闲话,约好明日换东西的时间,就让人带师晟和燕似山离开。   等两人出去,首领转头问自己的侍卫统领:“你觉得他们有问题吗?”   统领:“我刚才还留意看了下人,都是青壮。”   首领:“行商,都是青壮也正常。有没有留意看过他们的刀和弓。”   统领:“看了,不太像盛军的制式。”   首领想了想,说:“明日寻个人远远跟他们几日,他们要是进了那边部落的地盘,就不用管了。”   统领点头应是。   师晟和燕似山返回队伍,这边已经动作迅速地扎好了营。燕似山吩咐人准备好明日交换的货物,就和师晟进了同一个营帐。   一坐下,燕似山就先吁了口气:“谈买卖还得靠你,这要是我,估计就露馅了。”   师晟笑笑:“不过,既然打过招呼,我们折向北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我估计,他就算让人跟着,顶多也就跟到下个部落的地界。”   一边说,他一边掏出装定位器的小荷包,取出定位器放到地面定位。燕似山见此,转眼看向帐口,以防有人进来可以及时叫住。   定位器的秘密,现在扩大到了增加齐万生、师晟和燕似山三人知晓。有两人会用,算是给这次行动上个双保险。   不一会儿,定位成功,师晟便将定位器收起。   定位一次,是报平安的联系暗号。上一回请求补给的时候,姬安特意叫他们每日报平安。   师晟刚收好定位器没多久,刚才定位过的地方就亮起一小团微弱的光。片刻后,光散去,地上出现一张纸。   两人凑过来一块看——这是另两路的战况。   一切都在计画中,而他们最多再有三四日,就能进入打骨鲁。只要骗过打骨鲁的东北驻军,便可奔袭打骨鲁国都!   ○●   打骨鲁王派出两路大军堵截进入河西走廊的盛军。   沿黄河南下的这一路,来到乌鞘岭后,和占据军寨的盛军交战了几日,但没讨到什么便宜。   正如打骨鲁王原先预料的,盛军投入了许多火器。那些埋在地下的地雷最是烦人,冷不丁就炸起一片。还有震天雷,盛军扔得跟不要钱似的,更别提还有那一发射就几十上百箭的火箭车。   打骨鲁也试过袭扰出来埋雷的盛军,但受地势所限,盛军防御得很好,每回地雷炸完都能补上。   谷地的地形又不方便展开军队冲锋,交战这几日,盛军就缩在防御工事后头扔雷放箭,可能死伤人数连打骨鲁军的零头都不到。   战事一时僵持,这支打骨鲁军的主将一日比一日烦躁。   这日依旧没有进展,主将忍不住骂道:“他们是不是疯了!埋这么多地雷!他们就不怕万一自己要出来时踩到?!”   有个裨将想了想,说:“其实将军说得对。圣上是命我们断盛军后路,我们只守在外头,不让他们出来就是。他们要往外跑,就等地雷炸他们自己一回,我们再打跑出来的。”   只不过抓盛国皇帝和大司马是大功,他们原想抢这份功。但既然困难,那就放弃,也不妨碍达成目的。   主将沉吟起来。   又有一个裨将说:“要不,我们先去把浮桥毁了?”   他们早探到盛军搭了浮桥,可又有过河打泠州的念头。毕竟他们这边补给不便,万一僵持得久,缺了粮草,说不得就要过河抢一把。浮桥同样也方便他们,才一直留着。   主将正在犹豫之间,忽有军报传来。   是去支持西庆府的那一路派来的人。传迅兵快速报道:“我们到的时候,西庆府已经落入盛军手中!我们将军已向河西中部驻军送信,也请将军拨出人手增援,一同夺回西庆!”   主将大惊:“西庆竟然这么快就丢了?!”   传迅兵:“城里逃出来的人说,盛军有一种可怕的新式火器,远远地往城里打。才小半日就把城墙给炸塌两处缺口,炸死炸伤无数人!”   主将恨恨地骂了一声,来回踱着步思索。   他在过来的路上接到后续探报,又有第二波盛军渡河,人数约在四五万。前后两次加起来,就是将近十万之数。   如果盛军还没打下西庆,他们守在这里断盛军后方补给,还能达到两面夹击之效。可现在盛军打下西庆,形势又不一样,有西庆的粮草在,盛军至少也能撑上一两个月。但他们这一路可拖不起这么长时间!   主将踱了几个圈,最终做出决定:“留下两万人守在这,先把浮桥毁了。另外三万跟我去支持西庆!”   ○●   这一天,姬安接到后方乌鞘岭送来的军报。   堵乌鞘岭后路的打骨鲁军里,分出一大半沿黄河北上返回,另一半继续在谷外驻守。而驻守的那队试图损毁浮桥,却正中大盛军队设下的埋伏,被斩杀、俘虏几百人,剩下的逃回营中。   姬安不由一笑,赞道:“干得漂亮!”   再把军报递给身旁的上官钧。   上官钧快速看完,道:“返回的那一大半,估计会绕过来支持西庆。另外,河西走廊中部,也就是赤源那里,有一支打骨鲁驻军,应该会也派一部分人过来。我们这里的压力马上要增大。”   话虽如此,却也是在计画之中。   而且姬安这几天在西庆搞了回“打土壕、分田地”,扶持西庆的小家族和平民百姓,现在那些本地人“保卫西庆”的热情非常高。毕竟,若是西庆再回到打骨鲁手中,他们刚分到的好处可不一定保得住。   再则,打骨鲁肯定想不到西庆的城墙能修补得那么快。   姬安连石头和水泥都做了准备,此时直接运来。还没用军队动手,西庆城里的百姓就包揽了这活,只需要技术兵调一下水泥灰浆。两日之内,被炸塌的两处缺口就补上了。   接下来就是坚守。   姬安数着日子,和上官钧嘀咕:“燕伯善什么时候能到定位点啊……”   说起那个定位,还是在一次挺巧合的机会下得到的。   去年春夏之时,打骨鲁王实在好奇那传闻漫天的新式镜子,就派遣使者到启阳给姬安送特产,想要换一面。   姬安原本还在发愁,该找什么藉口派使者去打骨鲁合适,没想到打骨鲁王竟主动送来个机会。他顺势派人回访,送去镜子和香皂。   就是趁着这一次少有的“国事访问”,齐万生和师晟为姬安取得了这个关键的定位,并在打骨鲁国都进行先期侦察。   此时,姬安话音刚落,系统就提示留言板有紧急联系。   他打开一看,立刻乐得扑过去搂住上官钧:“太好了!燕伯善到了!”   随即,姬安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先给燕伯善送去一样东西试验。接到那边回覆收到,才长吁口气,和燕伯善约好晚些送火炮过去的时间。   上官钧任由姬安搂着,还伸手支撑他后背,直到见他放松下来,才问:“燕伯善那边可顺利?”   姬安在上官钧脸上亲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顺利!马上要到重点了!” 第207章 前夕   三月初,燕伯善接到姬安的通知,确认打骨鲁国都的援兵出现在河西走廊,立刻领兵八万出山向北,直奔打骨鲁国都而去。   燕伯善推进速度很快,途中打了几场小仗,彻底击溃打骨鲁一支驻军,在第六日就近逼打骨鲁的另一大重镇——怀平。   怀平,在打骨鲁国内被提升为府,称怀平府。位于黄河的大几弯内,西临黄河,是打骨鲁国都的南方屏障。与在大几弯外东临黄河的国都之间,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一百二十里。   从怀平府渡过黄河,再向北急行军,一二日便可抵达国都。   去年,出使打骨鲁的齐万生和师晟,也是走的这一条路。   这一日,燕伯善在距离怀平五十里处扎营,准备攻城器械。   此外,他在这里还要做两件事。   其一,留下一部查看黄河水情,抢搭浮桥以便随时渡河。   其二,查找齐师二人去年留下的标记点。   师晟将标记点描述得非常明确。当晚,燕伯善带着自己的亲兵围住标记处,接到姬安发送过来的三座火炮和十数箱炮弹。   燕伯善在去年初从河关调任回西北,亲兵跟随他走,倒是都知道当年河关“仙术运稻种”的事。但这一回毕竟是亲眼所见,看到这么多东西凭空出现,无不瞪大双眼,一时都是激动难耐。   “这就是新火炮?”   “果然一看就不同凡响!”   “圣上既能送武器来,那是不是我们也不怕被断粮了?”   燕伯善虽不知定位器的秘密,但只有他一人知道须到此定点接火炮之事,因此心中也能猜测得到——圣上这个“仙术”,怕是限制颇多。   当然,他不会说破这点扰乱军心,只笑道:“好了,把新火炮和炮弹都运给炮兵队。动作小心着些,这一仗能不能赢,可就靠这些宝贝了!”   众人纷纷笑着是应,个个都围上去摸一把这宝贝的新火炮。   第二日,燕伯善率军推进至怀平城下,开始攻城。   他没有一开始就用上火炮。   怀平既是打骨鲁重镇,自然也布置有兵力。守军有六万之众,和盛军数量相差不大。   燕伯善先用常规攻城方式打了两日,期间曾几次诱出打骨鲁的骑兵,不过都以充分的准备获得接触战的胜利。   两日之后,燕伯善接到姬安通知,得知燕似山的铁甲军顺利从北边进入打骨鲁,这才放出火炮这个大杀器。   三座火炮你方唱罢我登场,断断续续轰了一日,轰得怀平城内的打骨鲁军如同受惊的兔子。   当日夜里,就有斥候回报燕伯善,有人出城渡河。   燕伯善一笑——这是又向金武求援去了。   *   在燕伯善第一日攻打怀平的晚间,打骨鲁国都就收到了战报,打骨鲁王紧急召集众臣商议。   气氛一时相当紧张。毕竟怀平距离国都仅一二日的距离,一旦怀平城破,让盛军取得城中粮草,进而围困国都,那就很麻烦了。   但要不要发兵去救,众人也争论了很久。   先前已经派出十万兵去河西,若是再派兵,国都势必更加空虚。   最后打骨鲁王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并传令从北边驻军调五万人到国都来。如此决策,原因有二。   一是怀平府原本就有六万兵,据城而守,不是那么容易打得下来。可以依照他先前的打算,出轻骑断盛军粮道。   二是怀平府同时也往东边求援了,只要坚持上十日左右,东边的援军就能到。而国都哪怕增援,也要等北边驻军那五万人到了再说。   之后,国都开始密切关注怀平战事。   第三日晚,怀平再次求援。   继西庆府失守的军报之后,打骨鲁君臣又一次听到了盛军那个可怕的新火器。这次离得这么近,甚至他们白日间都隐隐听见轰鸣。   翌日,打骨鲁王派出亲信快马南下,隔着黄河遥望对岸的怀平。   亲信在第二日上午风尘仆仆地赶回,面色发白地汇报:“臣见怀平城头不断爆炸,昨日傍晚城墙就被炸塌一处!幸好怀平守军结集快速,将盛军挡在城外,不然怕是昨日就要破城了!”   众臣都吓了一大跳,立刻便有臣子出来相劝。   “陛下!等不及东边援兵了,必须立刻增援怀平!”   “盛军打西庆就是用了那东西,西庆城一日都没能坚持住!就算怀平城池比西庆坚固,驻军比西庆多,但也撑不了多少日!”   “至少也要破坏掉那个新火器!”   “那新火器既是攻打远处的,只要骑兵冲到近前就行!”   但也有人反对。   “国都就这么点兵,再派出去国都怎么办!”   “还是传旨怀平守军,不要龟缩城中,尽快冲击敌阵,破坏盛军的新火器!”   “可不是说那新火器是个大铁筒,这要怎么破坏?刀枪可砍不断!”   “那怎么办,等着盛军攻下怀平,再用那东西来轰国都?”   一众臣子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打骨鲁王恨恨地用力一锤桌,喝道:“都安静!”   众人静下,等着他们的皇帝做决定。   打骨鲁王先问:“北边那五万人什么时候能到国都?”   有臣子答:“明日或是后日,该能到了。”   打骨鲁王又问亲信:“依你看,怀平还能撑多久。”   亲信为难地支吾半天,最后道:“依臣之见,不出两日盛军便能入城。不过怀平驻军若在城中纠缠盛军,应当还可再坚持几日……”   打骨鲁王紧皱着眉头沉吟许久,最后咬牙切齿地道:“立刻派出三万军渡河支持怀平。”   他下了决定,下面也就不再争吵,快速执行下去。   只是,此时的打骨鲁君臣都不知道,他们往北边驻军派出的传令使,已在半途被燕似山一队拦截斩杀。   *   五日前,师晟和燕似山的“商队”终于摆脱了跟在身后的尾巴。   这里距离图国与打骨鲁的边界已经很近,众人立刻卸下用于伪装的货物,只带粮草与少量物资,加快速度奔往打骨鲁。   燕似山还有点可惜:“那么多东西呢,现在羊毛可不便宜。”   师晟笑道:“等打下打骨鲁,再派支小队回来看看,说不定还能捡回去。草都没长起来,这种时候估计没人会专程来边境附近。”   燕似山哈哈笑着应好。   跑了两日,终于进入打骨鲁。   众人趁着休整的时间,完善了一下脸上的伪装,用一些特殊的乔装材料修饰鼻子、眼眶、额头,让他们看起来更像图国人——这还是姬安专程派了人给他们做的特训。   之所以进了打骨鲁地界才这么做,是因为在图国伪装容易被识破,哪怕外表不露馅,交谈时都很难瞒得过真正的图国人。但来到打骨鲁就不一样了,还是有很大概率能瞒过去。   果然,当拐过黄河几弯的西北角往南,碰上打骨鲁的军寨之时,驻守这里的打骨鲁将军并没有怀疑这支队伍的归属——最主要的是,打骨鲁人做梦都想不到会有盛国人从图国的地盘过来。   不过因队伍人数众多,而且放眼望去都是青壮,打骨鲁将军还是谨慎地盘问了一番。   师晟用流利的图国话向对方诉了一番这个冬季的苦,引得那将军还心有戚戚。   他最后说:“牛羊死得太多,总得想法补充一点嘛。我们这些个小部落里的首领想来想去,觉得河西偏南,两边又有高山,情况应该还好。就决定去河西买一点牛羊回来,不然今年就要过不下去了。”   旁边的燕似山和几个会图国话的骑兵纷纷出言附和。   这个将军还不知道河西有战事,听这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多个部落的人加一块来的,那人多点也正常。   加上众人都偷偷给他塞了点小金块,他也就挥手放人了。   铁甲军穿过军寨地界,都忍不住吁口气——最后一道难关过了!   随即,继续快速向南奔袭。   中途遇到个一人双马往北赶的人,军中之人一看就知道,必是传迅兵或斥候。   燕似山一箭射中那人的马,众人围过去将人抓了,正好问出打骨鲁国都的情况。   进入打骨鲁的第三日傍晚,师晟和燕似山与先一步快马侦察的三名斥候会合,在他们选定的离城六十里处扎营,并给姬安发去准备就绪的信号。   没多久,铁甲军的战甲、长刀、弓箭、以及干粮和草料都送了过来。   同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今夜行动!】   *   姬安这几天颇有些紧张。   三千铁甲军开始轻装奔袭之后,为了尽量减轻负重,补给改为每日发送。他虽然早已做好了规划,但越是临近关键时刻,还是忍不住不安。   何况西庆城外还有打骨鲁军在攻城。   短短两三天,姬安的嘴角就起了几个泡。上官钧让御医开了降火的凉茶,却也作用甚微。   姬安甚至晚上都开始睡不好,每天都掰着手指算好几次日子。   终于,这一天傍晚,系统出现了连续四次的定位请求——这表示铁甲军已抵达目标,准备就绪!   这时姬安正在吃饭,立刻放下碗,联系燕伯善——【铁甲军已到,何时行动?】   燕伯善的回覆很快过来——【臣已做好准备,立刻可渡河北上,连夜奔袭金武,预计天明可达。】   姬安不由得猛一握拳——【马上出发!】   随即又起身,快步走到桌边,提笔写了张【今夜行动!】,连着补给一同给师晟传过去。   刚才姬安一放碗,上官钧就猜到是有军情,再见姬安动了,他自然是跟在旁边。   见到那句话,他问:“燕家父子都准备好了?”   姬安挂着笑:“嗯!”   上官钧牵起姬安的手往桌边拉:“那陛下吃了饭就抓紧时间休息吧。”   姬安任他牵回去,被按着坐好,拿起碗,却是说:“我觉得肯定睡不着,而且还要盯着师晟的信号。”   上官钧夹一筷子菜过去:“半夜才动手,有信号时都要到后半夜了。陛下不先睡一觉,到时犯困反而不好。”   姬安也知道,没再多说,草草吃过饭就洗漱上床。   但,果然是睡不着。   吹了蜡烛的昏暗屋里,姬安翻过几次身,忍不住抱住上官钧手臂问他:“你说,会顺利吗?”   不等上官钧回答,又自顾自嘀咕:“太冒险了……当初我提的时候只是那么一想,你怎么就告诉了燕似山呢,偏偏他还坚持……”   上官钧轻拍着姬安后背,安慰道:“他既然坚持,就是他认为可行。陛下要相信他。”   姬安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当初嘴快,和上官钧说了自己的脑洞。   这次作战计画的最内核部分,正是姬安提出来的。   是在丰泰二年夏,那时军器监刚试造出第一门火炮。虽然效果不是很理想,但既然有了成品,改进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姬安由此冒出一个脑洞,原本只是私下和上官钧说着玩。没想到上官钧去信给燕似山,燕似山当即回信请命。   当然,姬安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三千人去偷袭敌方守备力量最强的国都,哪怕提出的人是他自己,他也得说这是异想天开。   但上官钧纵容燕似山进京,当面向姬安陈说。   而且上官钧还悄悄完善了整个作战计画,甚至包括亲征河西的诱敌之策。   姬安……后来实在没顶住上官钧那目光,终于同意如果火炮威力达到预期,就实行这个计画。   现在,马上就要到最内核的那一步,姬安的焦虑也达到了顶峰。   上官钧只能轻拍他后背,尽量劝道:“还有燕伯善配合行动。而且,三千铁甲军都是精锐,哪怕不成功,逃出来总是不难,只要向南和燕伯善会合便能安全。”   姬安抿着嘴没应声。   就在这时,他突然收到燕伯善的消息——【陛下,臣刚收到探骑来报,金武派出约三万骑兵增援怀平,预计一个时辰后能进怀平城。】   姬安双眼一亮,立刻转告上官钧。   上官钧:“看,金武的防守又弱了一分。陛下总该放心了吧。”   姬安:“可是打骨鲁王肯定会抽北边驻军南下。”   上官钧:“燕似山会快一步。”   说完,干脆坐起身:“我帮陛下按一下头吧,让陛下好睡些。”   姬安没有反对,挪挪身子凑过去。   上官钧双手拇指按上姬安额侧,同时柔声道:“陛下不是说,我说的话总能灵验。那现在我说——会顺利的。等陛下醒来,便会接到师晟的信号。明日,燕伯善就会给陛下报来好消息。”   姬安彷佛被他适中的揉按力道所安抚,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嗯,会顺利的。”   之后没多久,竟是真睡着了。   *   此时,燕似山的铁甲军也在抓紧时间睡觉休息,恢复体力。   不过,打骨鲁国都里的不少人,就睡得不是很安稳了。尤其打骨鲁王,一直折腾到深夜,才勉强睡过去。   燕伯善则是完全没有睡。   又或者说,他白日就已经先强迫自己睡过一觉。   这是燕伯善开始进攻怀平的第五日,也就是打骨鲁王往怀平增派三万骑兵的当日。   燕伯善没有像打骨鲁王以为的那样,正加紧攻城,而是在上午就将攻城指挥交给副将,自己带着亲兵回到之前那处离城五十里的营地。   此时,黄河上的浮桥已经搭好。   在营地里等着他的,还有早两日回来休整的两万名骑兵,和四万匹马——为这一战,姬安和上官钧都下了血本。   燕伯善相信自己儿子,算着时日,今日就差不多是时候了,最晚也就是明日。   果不其然,他一觉醒来,便收到姬安的消息。   燕伯善立刻传令整队,当即率军渡过黄河。趁着夜色,一人双骑,向北边一百七十里外的打骨鲁国都急驰而去。 第208章 斩首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一支三千多匹马的马队正在向南奔跑。   众多马蹄踩踏着土地,敲打出沉闷的声响。哪怕为了保持马的体力而没用上全速,动静依旧不小。   如此奔到距离打骨鲁国都二十里外,燕似山示意众人停下休息两刻钟。并且,用预先备好的材料包裹马蹄。   这是个技术活。三千铁甲军忙了片刻,还帮师晟和炮兵队的马也裹好。   接着再跑十八里地,停在离城二里处,最后休息半个时辰恢复体力。   铁甲军从子时开始赶路,现在是丑正时分。再过半个时辰,月亮就会彻底落下,进入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前方已能看到矗立在夜色中的坚固城池,如同一头沉睡的安静猛兽。   打骨鲁的国都,以前的金武城。已被打骨鲁用心经营了六七十年,若是正面进攻,想要破城并不容易。   作为打骨鲁的政治经济中心,金武城外原本也是热闹的地方。但从盛军进攻怀平起,打骨鲁王彻底坚壁清野,城外的人、牲畜、粮食全收进了城里。为防细作,城门也一直紧闭。   不过,该观察好的要点,师晟去年来访之时就已经观察好了。   现在师晟和炮兵队几人坐在一起。   他能感受到几人的紧张,尤其是身边的杜阳。   师晟收回眺望金武的目光,转到几人身上,再伸手拍拍杜阳肩膀,低声道:“别怕,铁甲军会护好你们的安全。”   杜阳转过脸来看他,略显僵硬地点下头,又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到时我会紧张得脑子打结……”   这一战成败的关键,就在他们几人身上。   炮兵还好些,毕竟原本就是当兵的,还都是有经验的精锐老兵,知道怎么调整临战状态。   杜阳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上战场的一日,还要冲进敌方大本营。虽然当初姬安询问之时,杜阳一腔热血地一口应下,但现在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师晟:“别担心,很近的,我估计让炮手目测着都能打中。而且,你先前不是已经算出一组数了嘛,有那个打底,就没问题了。”   他缓缓说着话,慢慢缓解着杜阳的紧张。   终于,天边的月亮落下。   燕似山传令全军披甲衔枚,堵住马耳,上马出发。   浓厚的夜色中,只有寒风的呼啸之声。哪怕三月的白日里有了春季的温暖,可晚上依旧残留着冬季的最后气息。   寅时,四更天,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铁甲军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金武城北边护城河前。   虽说这几日金武在加强戒备,但那是对南面。盛军没有渡河,北面就没有威胁。   现在没了天上月亮,站在点着火把的城墙上,根本看不清黑乎乎的城下。倒是护城河水倒映着那些火把的光亮,算是小光源,在河边能看见附近情形。   而且,昨晚斥候已经用望远镜摸清了这段城墙的换班时间,两个时辰一换,下次换班是卯时。现在这个时候,守卫很容易松懈犯困。   此时,燕似山带着两百人翻身下马。   为了减轻负量和减少动静,这两百人现在穿的是轻便的藤甲。   有军士牵着驮物资的马走上来,众人动作利落地取下十只羊皮筏子,扔进护城河中。   燕似山带着众人往上跳,然后桨划几下,就顺利过到对面,再爬上那边岸。这边岸上的军士拉动绳子,将羊皮筏子扯回来,搭下一批人。如此来回四次,两百人便全渡过去了。   随着燕似山一挥手,那两百人分成四队,顺着城门两侧散开。   然后,他们抽出短刀咬在嘴里。前一队再取下背着的弩机,对着城墙垛口发射飞鈎。   西北的夜风很大,飞鈎卡住城墙的声音被风声所掩盖,城墙上的火把亦被风吹得火光散乱。   前队的一百军士开始攀墙。   他们就像灵猴,拉着绳子往上爬简直如履平地,眨眼间就蹿出一丈多高。   不过几个呼吸,前队就爬上了四丈高的城墙。   后队的一百军士立刻抓住绳子跟上。   燕似山一马当先翻上城墙,正撞见一个坐在墙后避风打盹的打骨鲁兵,立刻扑将过去。那守城兵士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利刃割破了喉咙。   一百铁甲军几乎是同一时间翻上墙,都迅速解决掉这一段城墙上的守兵。   倒是有一个克尽职守在巡逻的,恰好离所有人都有点距离,发现异样瞪大了眼,张嘴就要喊。   不过,他只喊出一个音,就被燕似山掷过来的短刀扎起嘴里。离得最近的军士立刻扑上来,紧跟着结果了他。   但,这点异响还是传到了城墙下,下面传来一道喊声问“怎么回事”。   燕似山用打骨鲁话回喊:“没事,风大呛到,咳了几声。”   下头没再问,似乎缩回城门洞避风去了。   在众人都猫下身子躲藏之时,后队的一百人也翻上了城墙。   燕似山打个手势,两百人压着脚步声,同时从城门两边的阶梯窜下去,杀向城下守兵。   战斗在一刻钟内结束。   众人保持着警戒,保护去开城门的人。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有护城河对岸的军士们接应着,吊桥落地没有发出多大动静。   很快,等在外面的铁甲军鱼贯而入。   先是师晟带的五百骑前锋,接着是杜阳和炮兵队,被负责保护他们的三百骑夹在当中。再接着一千骑,最后进来的两百骑留在城门处确保退路。   待人全部进来,燕似山带着开门的两百人跑出门去,和门外八百骑会合,一同打马奔向下一个城门。   那个城门是皇宫内的城门,这一千骑要在那边守株待兔。燕似山等还穿着藤甲的两百军士,得赶到埋伏点才能换成更安全的铁甲。若是时间来不及,那就只能直接作战。   安静的金武城大道上,师晟带队迅速赶往预定地点。   自去年来过金武,这条路线早已被他在脑中演练了无数次。   打骨鲁也有夜禁,但金武没有坊墙,此时能在城里走动的只有巡逻军队。   他们遇上的第一队巡逻队,甚至都没在第一时间认出这是盛军,只喝问他们的番号。   前锋里分出一队策马围上去,不等对方拔刀,就扫除了这一队障碍。   寅正二刻,师晟带队来到预定点——打骨鲁皇宫的一处侧门前方半里多地之处。   他手一挥,三百铁甲军有序散开,圈出中间一片空地。其中五十人跳下马警戒,也有人点起火把。   师晟走到中央,掏出一张黄符蹲下——实际上,他正在身体和黄符的掩饰下使用标记器。   铁甲军训练有素地警戒四周,只有杜阳和炮兵队盯着他,不过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师晟很快退开,开始在心中数数。   当数到九十之时,空地中央贴黄符之处开始亮起大片的柔和白光。   光在片刻后散去,那里出现两座火炮、三箱炮弹、和一缸用于降温的水。   师晟都能听见身旁的呼吸声在加重,但没有人发出声音。   炮兵队立刻拥上去,填装炮弹,转动炮筒。   杜阳刚才就已经展开了随身板子,备好纸笔。   他原先担心的情况并未出现,甚至,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杜阳站到两座炮后,在以前计算过的数据基础上,他甚至不需要再动笔,几乎是立刻就报出各个角度。   炮兵点火。   众人抬手捂住耳朵。   轰!轰!   接连两声轰鸣。   沉睡的金武城被炸醒。   结结实实的两下近距离炮弹,那扇侧门轰然倒塌。   铁甲军此时已经不需要再克制兴奋,八百骑由此入宫扫荡,看看有没有运气直接抓到打骨鲁王。   原本作为前锋的五百骑则转身杀向南边,打开城门接应天明会到的燕伯善主力。   留下两百骑散开,和保护炮兵队的三百骑配合,击杀来此的敌人。   杜阳此时已是心下大定——顺利轰开皇宫的门,最重要的任务就完成了!   之后就是威慑性炮击。为了让炮声尽量不要停太久,换成一座火炮打完五发再到下一座火炮。   杜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炮兵改变角度。   轰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彷佛天上的雷神发了怒。   *   打骨鲁王好不容易才睡着,梦里都是盛军攻城的场景。   被惊醒之时,他只感觉那轰鸣吵得他头疼欲裂,坐起身扯开床幔,怒吼一声:“才三月初就有雷雨了?”   仆从们战战兢兢地回:“陛下,外面没有下雨……”   打骨鲁王一愣,随即示意仆从给自己穿衣,走出殿门。   的确没下雨,连空气都很干燥。   这时,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打骨鲁王全身的汗毛都跟着炸开——那声音太近了!   他大喝道:“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   突然有个仆从惊呼:“那边着火了!”   打骨鲁王转眼看过去,的确能看见火光。   轰鸣声又响,正是那个方向传来的。   打骨鲁王此时已觉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吼道:“备马!传令叫护卫队立刻全进宫来!”   打骨鲁有一支精锐的重骑兵护卫队,人数维持在三到五千人,就驻扎在国都里。但,护卫队并不负责皇宫警卫,需要去调兵,而且只听王命。   只是,还没等打骨鲁王掏出信物让人调兵,那个被他留在宫里的亲信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亲信气喘吁吁:“陛、陛下……快跑吧……是、是盛军那个……新火器!”   打骨鲁王大惊失色:“什么?!盛军不是还在攻怀平吗?!怎么突然跑来攻国都了?!斥候怎么不报?!城门守将呢?!”   然而,接连不断的震耳轰鸣,前方的火光,甚至隐隐传来的交战声,都在向他展示他不愿相信的事实。   亲信脸色一片苍白:“何止是国都,这么近,是在炸皇宫!”   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人骑着马冲过来,惊得殿中护卫纷纷举起长枪。   不过那几人是守宫门的兵,有人对打骨鲁王高喊:“陛下!快走!宫门破了!有人杀进来了!”   打骨鲁王:“是盛军?”   那人:“不知道!外面乱成一片!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打骨鲁王闻言,再顾不上许多,冲过去抢马。   那人跳下马来,却是急声问:“只有几个人护送太危险,哪里有马?”   打骨鲁王一转马头:“跟朕来!”   他带着身边的寥寥二十多个护卫奔向最近的马厩。   皇宫里的仆从都被那一阵阵的轰鸣声吓得要么奔逃要么躲藏,打骨鲁王这一路倒是收拢了一些护卫。   然而近处马厩的马并没有多少,能骑上马的只有十几人。   亲信抢了一匹,问:“陛下,往哪里去?”   还能往哪里去,盛军都炸到皇宫了,还炸了这么久都没被阻止,甚至没人报信,城里十有八九已经陷落。   打骨鲁王迅速在脑中规划出路线:“直接出城,往北去,北边驻军来支持的人手应该离得不远!”   他很想催马快些,但身边众多护卫没有马,只得耐着性子再绕了两个大马厩。最终收拢了一百多名骑兵在身边,身后还有三百多人在跟着跑。   打骨鲁王来到皇宫直通城外的那扇门,看门还好好的,外头似乎也没有攻门声传进来,心中稍稍松口气。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一百多骑兵簇拥着打骨鲁王刚要出逃。   然而,一阵箭雨向他们兜头射来!   *   金武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五百铁甲军散成几队,一边向南跑,一边用打骨鲁话沿路高喊:“盛军攻进城了!皇宫被炸了!圣上跑出城了!”   盛军拥有新火器的消息,并没能封锁住。主要原因是,一开始打骨鲁王没想到会如此严重,虽然西庆一日被克,但西庆城毕竟防守不是那么严密。   等到盛军攻怀平,两日间都传来隐隐轰鸣之时,消息已经是想封锁都封锁不了了。   盛军在用可怕的新火器攻怀宁,这本来就让打骨鲁军高度紧张。现在听到皇宫方向传来不停不断的轰鸣,第一反应必然就是“盛军带着新火器打进城了”。   虽然这想法也不能说错,但如果此时打骨鲁军还能迅速组织起反击,三千铁甲军面对城中数万守军,尤其是那支精锐的重骑兵护卫队,也不得不撤退离开。   可惜的是,打骨鲁国都里没有能够看穿真相的人。   五百铁甲军往南的一路上,完全没有遭遇成建制的抵抗。反而是他们喊出的话,被打骨鲁人自己越传越广。   等他们赶到南边城门,发现根本不需要他们动手,城门已经大开,吊桥放下,守军早跑没了影,还有不少人正在往门外逃。甚至那吊桥的绳索都断了,想来是赶着逃跑等不及用转盘放绳,直接砍断了。   几个领队不由得相视而笑,留下两百骑看门,其余人接着分作几队散开,去碰个运气看能不能抓住打骨鲁的太子和一些重臣。   师晟带着炮兵队在宫门处不间接地制造了一会儿压力,觉得差不多了,看两座火炮都在降温,就催杜阳和炮兵们上马。   他留下五十人守着炮,以及两名炮兵继续辅助降温,便带着其余人扑往那支重骑兵护卫队的驻地。   那里离皇宫不算远,但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进宫勤王,皇宫守卫又会不会给他们开门。   但不管怎么说,也得去看一看有没有机会炸掉他们。   师晟快马赶到,先前派过来的斥候立刻迎上来报告:“他们派出两支小队探情况,一支去往皇宫,一支去住城门。剩下的还没出来,估计正穿甲呢。”   连人带马的重甲,穿戴起来既费事又费时。但又不能不戴,若是离了重甲,这支护卫队能发挥的战力就只有一半。在判断盛军已经大举打进城内的前提下,他们需要发挥出最大战斗力才有胜算。   师晟顿时大喜,立刻跳下马摸出一张黄符,指挥众人散开。   随后就和刚才一样,先前的两座火炮和新的炮弹、水缸凭空出现,炮兵们立刻围上去。   重骑兵护卫队的驻地很宽广,不过人在哪里倒是好猜——火光最亮的地方就是。   杜阳迅速计算,待火炮能够发射,就立刻指挥炮兵分开轰炸。   一连十炮下去,驻地里是一片马嘶鸣人惨叫。期间狼狈逃出的敌人,自然由铁甲军收割。   金武城就这样一直乱到卯时,骇人的轰鸣声终于停下。天边亮起了晨光,总算有一些臣子收拢起部分队伍,指挥着人在城中索敌。   他们却有些茫然——不是说盛军打进城了?人呢?总不能全打进皇宫了吧?   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往皇宫去之时,他们在找的敌人来了。   燕伯善带领着两万骑兵,杀进金武城!   *   姬安半夜里被系统闹钟叫醒,灌了一大杯浓茶,就和上官钧一同等待着师晟的信号。   第一回,送去两座火炮和炮弹、水缸。第二回,转移两座火炮,补充炮弹、水缸。   这两回都是在计画中的,但不知道后面还需不需要再转移火炮和补给炮弹,姬安得继续等着。   上官钧见他担忧,便说:“燕伯善要天明才能到,估计至少也得辰时才能和燕似山会合。不如我们下几盘棋?分散一下注意力,时间会过得快些。”   姬安想想也是,却改了改:“打叶子牌吧,我现在没心力下棋。”   上官钧自无不应,摇铃叫进值守的河清和汤开泰,让他们取牌来一同玩。   姬安心不在焉地玩到天亮,听到海晏和何万利来了,就让他们换手,让前面两人回去休息。   如此又玩到快巳时,系统提示有留言板有紧急消息。   姬安立刻打开,顿时喜上眉梢。   那消息是——【陛下,臣是燕似山。现已活捉打骨鲁王及其太子,还有数名重臣。臣等幸不辱命,收复金武!】 第209章 联动   姬安把手里的牌一扔,下意识就往身侧的上官钧扑去。   同时兴奋地喊:“赢了!他们打下了金武!抓到了打骨鲁的皇帝和太子!”   上官钧张开手接住他,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上一世他收复了河西走廊,却没有过收复金武和俘虏打骨鲁王的战绩。如今这形势,只要后面稳住战果,可以说就是一战灭了打骨鲁国。   哪怕他先前对此战寄予厚望,也颇有信心,但真切地获得胜利之时,依旧有那么点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两人就这样一个激动、一个感慨地紧紧相拥。   倒是陪着两人玩牌的何万利和海晏都愣住了。   他们虽然知道姬安和上官钧一直很恩爱,也见过两人挨靠着喁喁私语,见过上官钧抱着姬安进出,却还是头一回见姬安这样情难自禁。   何万利和海晏对视一眼,相互使使眼色,都放下牌,想轻手轻脚退出去,不打扰姬安和上官钧。   不过,再轻的动作,还是让上官钧惊醒过来。   上官钧迅速收敛心神,目光转向何万利和海晏,见两人顿住动作有些不知所措,便吩咐道:“陛下现在该有心情吃东西了,你们去厨房看看,选些合适的端来。”   姬安听到他这话,才想起还有旁人在这,一时都身子发僵。   上官钧自然感觉到了,轻拍着姬安后背安抚,同时抬抬下巴,示意何万利和海晏出去。   何海两人应过是,低着头忍着笑,快速退出屋去。   上官钧侧过脸,亲亲姬安的额侧,含笑道:“他们出去了。”   姬安这才放开他,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透着压不住的高兴。   上官钧摸摸桌上茶壶,感觉还温着,给两只杯子换了温茶,递一只给姬安:“现在金武的具体情况如何。”   姬安接过来:“光顾着激动了,我再详细问问。”   随即,一边捧着茶喝,一边在系统里和燕似山聊起来,当然也没忘记逐一转述给上官钧。   现在打骨鲁王及其太子正被分别关押,皇室基本被一网打尽了,只有个别漏网之鱼,重臣跑了一半,被抓了一半。对于被姬安和上官钧重点关注的几个臣子,已经进行了第一轮劝其投入大盛的说服工作。   不过,虽然金武的不少守军都在昨夜逃走,但现在也还有一万大几千的俘虏。燕伯善的两万兵既要守好战俘,又要控制好整座金武城,还是略感吃力。   幸好燕伯善昨天就已经安排两万人有序后撤至渡河点的大营,今天一早渡河赶往金武,急行军两天可达。有四万人在,金武基本就不会有失了。   同时,按照预先计画好的,让打骨鲁王写信劝降怀平,以及河西走廊各处。但,说不定那些逃出去的臣子和守军,会先一步将国都已失的消息传播到打骨鲁各地。   对怀平的攻势也还在继续,争取在打骨鲁东边的援军赶到前攻进城中。那边的援军预计还有四天才到,从目前的势态看,问题不大。尤其是等怀平接到金武的消息后,估计更没有抵抗意志。   姬安问完金武的情况,又问军队伤亡情况。   幸好,燕似山回覆损失很小。   三千铁甲军不愧是精锐,偷袭下一座国都,也只是有部分人轻伤,倒是燕伯善的两万骑兵有一些伤亡。伤兵已做紧急处理,也找金武城内的大夫看过,但打骨鲁的大夫不太行,等军医到了还会再细看一回。   姬安于是让他叫师晟寻个地方给定位,再送了些补给和药品过去。   等仔细问完情况,何万利和海晏也送了吃的进来。   姬安先前心神不宁,只是草草吃过几口垫个肚子,此时闻着菜肴香味,不禁感觉腹中空空,连忙好好吃了一顿。   一边吃,他一边和上官钧聊后续。   河西走廊自然要接着打。燕伯善之后会带亲兵赶来河西,接手河西的总指挥工作,燕似山的铁甲军也会过来继续展示他们的战力。   不过,打骨鲁连国都都没了,除非马上冒出一个手腕强、威望高、能服众的人挑大梁,否则各地缺乏联动策应,大盛完全收复河西只是时间问题。   除河西走廊内,和金武、怀平及附近的几座小城外,打骨鲁在黄河大几弯的东岸也有几座城池——也就是先前怀平的求援之地。   但那几座城还比不上西庆。等那边的援兵赶到怀平,甚至半路得知金武和怀平陷落、皇帝和太子被俘的消息,上官钧估计他们极有可能立刻回转。   大盛收复河西之后,会先派使者去那几座城劝降。若不降,河西这边的兵会再转去攻打。等把那里也收复了,就终于恢复到前朝鼎盛时期对西北的控制力度,控制范围甚至可以辐射到西域众小国。   对这一大片地方,姬安也准备仿照前朝,设置都护府。具体到每一城,就和他在西庆做的那样,扶持原本被打压的小家族和百姓,拉拢一波“亲盛势力”。   至于都护府的主要官员配置,姬安就交给了上官钧决定。毕竟上官钧是重生的,又久经官场,对于这种重大人事任命,姬安还是觉得上官钧来拿主意更放心。   原本对于上一世收复了河西的上官钧而言,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的确对此有过深思熟虑。然而,他上一世决定的那个人选,这回不能用。   上一世里,上官钧准备放去经营西北的人,是崔誉卿。崔誉卿文武双全,既能治军又懂治民,对西域诸国也有所了解,实是再合适不过。   但经过那一杯毒酒,这回上官钧连西征都没有用崔誉卿,更不可能提拔他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当时上官钧接到姬安分派的这个任务,还着实思索过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军政分离更保险一点。   燕伯善的军事才能足够担任军事一把手,加上他本就是西北人,上官钧料想他会十分乐意。准备等他来到河西之后,就找他谈一谈后续安排,也有激励他尽早收复河西的意思。   而民政方面,上官钧考虑良久,最后向姬安推荐了李震士。   李震士这几年在农学署干得很出色,给农学署这个新部门打下了极为扎实的基础。稻麦两种主粮和棉花的推广都如此顺利,其中离不开他的主持安排,的确是个有魄力又有才干的能臣。   而且李震士还有多年基层工作经验,任职过的地方不乏民风彪悍之处,却都能取得不错的政绩和口碑。综合来看,很合适放到西北来处理复杂的形势,为姬安争取西北民心。   只要他能在这边干得好,过个五六年调回京,凭此功劳足以进入政事堂。   姬安听了上官钧的推荐,出发前就找李震士好好谈了谈。李震士虽然吃惊,但仔细考虑后也答应下来。只是,姬安听得出,他和朝中多数官员一样,对这次西征的结果并不是很看好。   此刻,姬安和上官钧说到这里,忍不住笑道:“你说,李震士接到我让他立刻到金武就任的旨意,会不会怀疑那是矫诏?”   上官钧:“那就要看,是陛下的旨意先进京,还是军报先进京了。”   姬安又和上官钧聊了聊准备调过来的一些官员,都是这几年在西北各地政绩出色的。   两人说着话吃完饭,内侍小厮们将碗碟撤下,上官钧劝着姬安休息一会儿。   姬安从半夜熬到现在,还一直担心战事,此时放下心,的确感觉累了,就听话地上床躺下。   上官钧也脱衣上床,搂着姬安扯好被子,突然问:“陛下准备何时回京?”   姬安本已闭上眼睛,听见这话,又睁眼看他:“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虽然姬安先前说三个月,不过现在他已完成了协调三方的作战任务,的确可以回京了。   上官钧原本就不愿意姬安来冒险,自然是回道:“越快越好。至少,也先撤回泠州。”   姬安抬手圈住上官钧的腰,再往他怀中蹭了蹭,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一亲。   上官钧叹了口气:“陛下,君子不立危墙。”   姬安贴着他,轻声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草原呢。来都来了,赤源就在前面,等打下赤源再走嘛。”   他看上官钧还要再劝,抢先一步续道:“我想和你一起在草原上跑马。”   上官钧看着姬安那双满含期待的双眼,突然就有点明白——当初姬安迫于自己的压力,应下这次作战计画之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了。   他在姬安后腰轻轻按了下:“以陛下能坚持的跑马距离,完全不需要草原。”   姬安啧一声,但也从这话里听出了上官钧的妥协之音,又笑眯起眼。   上官钧看得心头有些痒,凑过去在姬安耳边低语几句。   姬安听得脸上渐渐泛起红,心里几经挣扎,还是没抵得过男朋友的诱惑,低低地“嗯”一声。   上官钧翘起嘴角,轻抚着姬安后背:“快睡吧。”   ○●   杜阳睡了一觉,醒起来走出营帐,发现天边都有了暮色。   紧接着,他闻到一股香味,肚子被勾得“咕噜”一声,就抬脚往那边走去。   这里是铁甲军的营地。金武的布防是燕家父子一同商议的,铁甲军虽待在城内,却没有住进屋中,而是择地扎营。在不熟悉的城里,营区反而更便于守卫。   杜阳现在的职务是炮兵队的“参谋长”,跟随铁甲军行动,也就住在这个营地。   等他顺着香味寻过去,见有一大群人围着数堆火在烤肉,师晟、燕似山和炮兵队众人都在。才想起睡觉之前好像是说过,圣上给送了点补给过来,晚上一同吃。   那边见着他,自然是纷纷笑着招呼他过去。   杜阳走到炮兵队众人旁边,师晟给他挪了个位置,他就坐下来,接过有人递来的肉和汤。先喝一口烫乎乎的汤,舒服地长呼一口气。   这时,又有几个军士走过来加入,显然也是才睡起来的。   有一人刚靠近就哀嚎似地说一声:“哎呦!又是胡萝卜!”   顿时引起一阵笑。   杜阳咽下嘴里嚼的胡萝卜,不解地问:“胡萝卜怎么了,不是一直在吃吗?”   胡萝卜虽是姬安给的新奇东西,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至少吃了一年半的胡萝卜。不说餐餐有,每日也总有一餐少不了。   旁边燕似山笑着回他:“有些人不爱这口。”   杜阳奇道:“是吗?我觉得挺好吃呀,甜甜的。”   旁边有人跟着起哄。   “就是,平常都难得吃点糖,有口甜的吃还不好。”   “这可是圣上专程送来的,一定得吃下去啊。”   那人嘀咕:“我就是觉得它有股味怪怪的……”   但说归说,还是连着汤一起倒进了嘴里,皱着眉头嚼起来。   这时,又有人道:“不过,还真别说,圣上让我们吃了这么久的胡萝卜,我的确是感觉晚上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昨晚走最后二里地时那么黑,也没觉得眼前一片糊。”   就有几个人附和他。   师晟跟着说:“我打听过,这胡萝卜啊,就只有河关和京中皇庄种了一些。河关的供给你们,京里的供给炮兵队,我算是沾了光,别处想吃还吃不上。”   这消息倒是众人头一回知道,不由得纷纷感谢天恩。   杜阳有点吃惊:“没有推广吗?”   师晟:“不是主食,所以没有大力推广吧。往后应该会慢慢推广开。”   燕似山扬扬手里的烤肉:“估计就和这辣椒一样,等过个五年十年的,就会传开了。”   众军士都哈哈笑起来:“还好将军跟圣上、大司马关系好,讨来这么样好东西。”   只有杜阳吃不得辣,看着燕似山那块烤肉上的厚厚辣椒粉,感觉舌头都彷佛有点发麻,赶紧再喝一口汤压压幻觉。   他嚼着微甜的胡萝卜,心里想着——自己这回也算立了点功,要不,回京之后去向圣上讨点种子?   ○●   打骨鲁国都被破,皇帝和太子被俘,这消息不仅在打骨鲁国内迅速传开,甚至也飞快地传到了图国。   因为有少数打骨鲁残兵逃到图国,缺乏补给,就想去劫图国的小部落。   和师晟做过两次羊毛交易的那个小贵族首领,就抓到了几个打骨鲁兵。等问出金武的详细消息,他不禁想起先前那支经过自己部落草场的“商队”。   首领犹豫一番,还是派人快马赶往国都,将事情详细报了上去。   孙太后召集心腹臣子讨论了一下,众人一致认为,那支“商队”绝对是盛国派去偷袭金武的军队。   至于他们要给出什么反应,意见却不统一。   有人认为,现在盛国刚打下打骨鲁,士气大振,既然不准备交恶,就还是当成不知道为好。   也有人认为,总要表达一下不满,也可趁着盛国经略西北,问盛国要一些“赔礼”,或者说“借道费”。   孙太后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先看看西北的情况再说。如果盛国真的吞掉打骨鲁,那今后的邦交策略也要有相应改变。   不过,这事不仅太后党知道了,帝党也知道了。   一群帝党官员立刻进宫见了图国皇帝,力劝他对盛国用兵。   “陛下,趁着盛国正对西北用兵,难以两线兼顾,正是发兵的好机会!”   “现今太后一党势大,陛下虽名为亲政,却没有多少实权。国都多是亲盛派,陛下若下令对盛用兵,必可取得仇盛派的支持!”   “陛下,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能不能从太后那里夺权,就在此一举了!”   十四岁的小皇帝紧皱着眉头,背着手在议事殿里转起了圈圈。 第210章 河西   之后几天的战局,果然一如姬安和上官钧的预料。   金武得到稳固的同时,在最后一座火炮轰击下的怀平,因国都陷落、皇帝被俘的消息而士气萎靡。怀平守将摸不清盛军的虚实,犹豫了一晚,第二天开门献城。   燕伯善还在金武主持大局,燕似山的铁甲军休整一日就再次上路。这回是一人三马,从金武直扑西庆,堵截攻打西庆的打骨鲁军后路,依旧由姬安当后勤。   攻打西庆的打骨鲁军人数不少,前后两批加起来有八万之众。怀平被围之时,打骨鲁王考虑到调近处的北边驻军应该足够,这边远一些,而且西庆也重要,就没往这边传令。因此这边没有得到消息。   这边的打骨鲁军倒是确认了姬安和上官钧在西庆城内。因为有几个打骨鲁的俘虏趁着盛军“不备”,逃回那边大营,将消息带了回去。   而且,他们虽然听出逃的守军说了盛军的新火器,却没有见到,城头上依旧是盛军拿手的床弩和投石机。因此战意颇为高涨,势要将盛国皇帝和大司马抓回去。   哪知,这里正打得热闹,突然就有好些国都的臣子狼狈地跑来,带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怀平被围,国都城破!   这些臣子在轰鸣声中逃出来,甚至都说不明白盛军是怎么攻进国都的。   于是大营里出现了两种声音。一是说,打骨鲁王肯定也逃了,得先找人。一是说,回兵去救国都。   吵来吵去,最后决定回国都——因为他们的粮草是国都供应,国都没了,他们的粮支撑不了几天。同时也派出一支小队找人,并且去河西走廊西边的几座城要粮草。   然而,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盛军竟会来得这么快!   当天晚上,打骨鲁大营遭到了南北两面夹击的夜袭。而且,他们也终于见识到了盛军的新火器。   现在留言板在燕似山手中,姬安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给西庆城里的盛军将领提供了准确的情报,并且把三座火炮都调回了这边。   这一晚的西庆城外,火炮轰着打骨鲁前营,铁甲军切割着打骨鲁后营,最后大军冲进营区。   等到天亮一点数,八万打骨鲁军溃逃一半,死伤、被俘一半。   姬安先拉着上官钧去慰问了一番铁甲军,回来后脸上却现出点愁容。   上官钧奇道:“陛下在愁什么?”   姬安叹气:“原先忘了考虑战俘……一下多出几万人,哪怕一日一餐,都得多消耗多少粮食。”   上官钧愣了下,随即不禁莞尔:“陛下放心,他们自己还有点粮,而且也吃不了多久,过几日就押回金武去了。打骨鲁是全民皆兵,青壮都被抽调,地就没人种。现在才三月中,押回去来得及春耕。”   姬安听得这话,眉头才打开。又想起先前西庆的不少俘虏其实也是这般处理,人放回家去,向各家征的粮草也发回去,只取大贵族的粮仓,倒是很得民心。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哪管上面谁打谁呢。   只是这回的俘虏姬安一时没想起来处,脑子就打了个结。他左右看看,见无旁人,飞快在上官钧脸上亲一口:“还得是二郎。”   上官钧眉头微动,也是一叹:“原以为能拿回留言板了。”   刚才燕似山和师晟要归还留言板和定位器,但姬安让他们先留着。   铁甲军作为战力最强的精锐,保持灵活性对战局有利。当然,高机动性背后需要粮草支撑,姬安趁着一月放假时,足足准备了六十日的粮草,只要铁甲军行动,他就能充当后勤。   只是往后怎么打要看燕伯善的安排。如此一来,双方能保持联系会更为方便,而且也能让姬安更快了解西北军情。   姬安瞥一眼上官钧——打仗的事,上官钧可比自己清楚得多,说这种话,不就是想自己哄他。   哄就哄吧。   姬安温声软语地哄:“仗打完就会还回来了。反正这段时日我们都在一处,也用不上留言板。”   上官钧反驳:“完全收复西北,估计要到五六月。待陛下回到京中,我们一日间还是会分开半日。先前我已用惯了留言板,回去了用不上实在难受。”   姬安心下好笑——原来在这等着呢。   他也就顺着话说:“在收回留言板之前,我们就在一处办公好了。”   上官钧:“不打扰陛下?”   姬安:“那必然是打扰的,所以等拿回了留言板就照旧。”   上官钧想了想,得寸进尺:“若是以后陛下再让我把留言板借出去……”   姬安又无奈又好笑:“都比照这样,可以了吧!”   上官钧这才满意地点下头。   *   西庆暂时安宁下来。   接燕似山带来的燕伯善军令,这边的一位将领带上三万兵作为前锋,先向河西走廊的下一座重要城池——赤源推进。   西庆和赤源分别处在前后两片不同水系的绿洲上。赤源北边有山脉阻挡大漠风沙,气候比西庆这片绿洲更好,也就有着一片极为广阔的草场。   当河西走廊被中原王朝控制之时,赤源草场便是最大的养马地,源源不断地为朝廷提供战马。一旦失去河西,中原王朝在战马数量上立刻会断崖式下跌。   而大盛不仅失去了河西,还失去了同样拥有草场的云朔之地。后来打下河关,才有了一点放牧的地方,但能提供的战马数量也远不足以和那两地相比。   太宗皇帝只得颁布鼓励民间养马的优惠政策,多年休养生息之下,朝廷的马匹数量才慢慢充盈一些。可也只是数量,从质量来说,依旧劣于草场上训养出的战马。   因此,姬安对赤源势在必得。要不是为了整体布局,先前大军也不会停在西庆不动,早去打赤源了。   铁甲军随前锋军同去,步兵走得慢,他们可以边走边休整。师晟依旧跟随铁甲军,姬安也就把三座火炮直接送到前线军营。   赤源出乎意料地好打。燕似山一箭将打骨鲁王的亲笔劝降书射上城头,之后还没等三座火炮轰完一轮,城头就竖起了白旗。   盛军将领还担心有诈,做好了周密的布置,才叫赤源守将和官员自缚出城来。   燕似山、师晟和姬安熟些,不像燕伯善那样只在必要时汇报。这天进了赤源城没事做,就用留言板跟姬安聊了快一整晚——主要在说赤源的马。   姬安一句句转述给上官钧,心都要飞到草原上去了。   又过得两日,姬安终于等到燕伯善。   燕伯善是从背后乌鞘岭过来的,原是带了一万骑兵,准备把谷外那支打骨鲁军打掉。哪知一路上畅通无阻,那支该有两万人的打骨鲁军已经不知所踪。燕伯善让骑兵回转金武,自己带着亲兵进了西庆。   他过来了,这边就没姬安和上官钧什么事了。   姬安很是嘉奖勉励了燕伯善一番,就拉着上官钧要去赤源草场。燕伯善不放心,点出两万兵护送。   姬安都没去赤源城,而是就将营地扎在草场,先去视察了一番打骨鲁养的马——现在这些全是大盛的战马了!   不过,有一点让姬安很失望——新草还没长起来,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枯草和黄土,只零星有一些嫩苗冒出点头。   上官钧看着姬安脸上的失望之色,靠马过去哄:“等明年夏季,我们再来一回吧。”   姬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他:“我们跑跑马?”   上官钧失笑:“陛下想跑马,我自会奉陪。只是为着安全,还要先做些准备。而且今日陛下也骑挺久的马了,还是先休息吧。”   姬安点点头,听劝地回了营。   所幸燕伯善派的人手够,上官钧安排两万人用营区围出一大片地界,再派骁骑卫先来回跑上几趟,消除一切安全隐患。   反正以姬安的体力和骑术,跑不出多远去,跑过一回应该也就过瘾了。   第二天,姬安如愿以偿地跑了一回马。   他的白马座骑非常有灵性,从小跑开始,渐渐提速,最后才彻底地撒开四蹄。   姬安还是头一回骑这么快的马,身体随着马背快速起伏,疾风吹起鬓发,地面在飞速后退。   适应这个速度之后,姬安微微转头,就看见上官钧对自己一笑——上官钧的黑马始终跟随在他身侧。   姬安不禁跟着笑开,畅快感充满心间,连刮得脸颊有点疼的风,都彷佛温柔了起来。   两人的马本就神骏,难得有机会这样随意地奔跑,都不用如何控制,就载着两人欢快地前进,时不时还发出高兴的叫声。   这样的疾驰中,姬安感觉对时间的概念似乎都模糊了。   直到上官钧伸手过来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马才开始渐渐减速,最后停在一条小河边。   上官钧先跳下马,过来扶姬安:“陛下,歇一会儿便回转吧。”   姬安也下了马,往后头一望,见跟在后方的卫士们纷纷驻马,隔着些距离警戒。   上官钧拉着姬安走动走动,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姬安刚才处在高度兴奋中,还没什么感觉,下了马心跳缓下来,才察觉出累,回道:“有点累了。”   上官钧也没叫人过来,自己取下黑马驮的一条毯子铺在地上,然后拍拍两匹马,让它们自己去喝水。   姬安坐到毯子上,等着上官钧取下背着的保温杯,两人分着喝了半壶温水。   他又摸摸肚子,问上官钧:“要不要吃点东西?百宝囊里还有一些。”   上官钧却道:“陛下一会儿要想跑马回去,最好别吃,怕颠得吐出来。”   姬安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跑马的念头占了上风,干脆身子一歪,靠在上官钧肩上。   上官钧揽着他一同向后躺下。   身下地面有些许不明显的坡度,睡下来倒是挺舒服。   姬安先望望横卧在左过远处、山顶积雪的祁连山,再转头望望右边的焉支山,深深吸一口河西走廊的空气,说:“今年就能收复西北了。”   上官钧轻声回应:“全赖陛下英明神武。”   姬安拍他一下:“不用拍我马屁,是三军将士用命才打下来的。”   只不过,声音里还是含着笑意。   上官钧替姬安理着被吹乱的鬓发:“若没有陛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收复西北。”   上一世,他经营了十年,也只收复河西走廊,未能攻克怀平、金武那样的坚城。而这一回,不仅前线打得顺利,朝廷甚至都没有为西征额外收税。   就在上官钧再次感慨万千之时,姬安转头回来看他:“现在,只剩云朔了。”   上官钧眸光闪了闪——河西和云朔,从大盛开国起,就一直是朝廷的两块心病。   他突然半撑起身,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姬安有些莫名,顺着看过去。   只见在水边踱步的两匹马正小跑着回来。先是黑马来到上官钧侧后,卧在地上。白马再跟上,和黑马呈一个角度,也卧在地上。   姬安不解地问:“它们怎么了?”   上官钧:“我叫的。”   姬安刚想再问“为什么”,就感觉眼前一暗——是上官钧翻到了上方。   紧接着,下巴被上官钧轻轻捏住,抬起。   吻落下来。   姬安顿时心里一片柔软——上官钧还照顾自己脸皮薄,怕后面的卫士们看到。   他抬起手圈住上官钧脖子。   雪山之下,小河边上,马儿们悠闲地晃着尾巴。   守护着一对拥吻的爱侣。   良久,上官钧才支起身,手指抹过姬安绯红的眼尾。   他声音带着哑:“回去吧,若不然……”   姬安喘着气,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两马终于站起。 第211章 返程   京城启阳。   天子与大司马离京西征,朝中之事由政事堂众宰相主持。   如今京中的气氛就有些许微妙。主要是姬安还没有子嗣,引得不少人都暗暗留意起琳琅王府来。   不过,当然不会有人傻得现在就冒冒然有什么行动。   对于此次天子亲征河西,朝中众官员虽不看好,却也并不觉得姬安和上官钧会有多大危险。   西北为了防犯打骨鲁,长年驻兵二十万,这次中央军又先后去了八万人。虽然官员们不知道具体作战计画,但有二十八万大军在,姬安和上官钧的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只是,朝中上下也基本默认了,此次西征必然会以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告终。但,天子与大司马一意孤行,又没有多耗国库,就有一部分人觉得,让姬安和上官钧去栽个跟头也好。   这部分人以这几年被边缘化的那些官员为主体,现在又以汤大学士为内核——因为汤大学士在先前领带众人“赢”了一回,“逼”得姬安重锁后宫。   他们本来也无甚要事可忙,最近两个月便时常聚在一处,畅想着等姬安回京之后,该使些什么手段能重回朝中。   “圣上还是太过年轻气盛,吃回败仗也好,就会知道稳扎稳打才是长远之道。”   “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当年多能打,还不是没能收复河西走廊。现在的打骨鲁可不比以前,人家也有城池据守,还全民皆兵。就是打穿河西又如何,人家北边的兵一下来断掉后路,全完。”   “后宫已锁,待圣上回来,就该劝圣上赶紧立后选妃、开枝散叶了。天子膝下空虚、国祚不稳,万一下回圣上再想亲征,朝中也不至于像这回这么慌乱。”   “事关国本,汤大学士再牵头,这次应该能多拉到不少人属名。”   这日,众人在茶楼雅间正说得热闹,忽听外头街面上载来一阵锣声。   靠近窗边的人便探头去看,随后回一句:“好像是送军报的。”   众人听闻,纷纷起身凑到窗边向下张望。   因姬安和上官钧都在前线,军报往京里送得并不频繁。上一回的军报还是大半个月前,甚至相当于没开战,只说中军到了泠州、准备渡河,前军已经攻下乌鞘岭谷口。   骑马敲锣的人很快来到近处,穿着军服,的确是军报。   这军报送得相当地大张旗鼓。   那送信的兵不赶着往宫里去,反而是敲一阵锣,便放开嗓子喊几句:“西北大捷!圣上已收复金武、怀平、西庆!攻陷打骨鲁国都,活捉了打骨鲁王!”   街面上已经沸腾了。   京里的百姓不一定知道金武、怀平、西庆在哪里,但他们听得懂后两句啊。那意思岂不就是——灭掉打骨鲁国了?!   一阵阵的欢呼声里,传讯兵不紧不慢地敲着锣往皇宫去。   茶楼雅间当中,刚才还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却是面面相觑——竟然打赢了?!还是这么大的战果?!那他们的计画……不,别说计画了,等天子和大司马回京,他们还能在京里待得下去吗?!   不过,也难怪他们先前那般得意。别说这些盼着姬安不好的人,就是农学令李震士这个铁杆“帝党”,最近两月也是愁眉不展。   姬安离京前曾和他谈过,如果此战顺利收复西北,会设置都护府,想派他去署理民政,甚至细说了治民的原则。李震士从政多年,自有见识,一听便知这是自己将来进入政事堂的一条坦途。   但,前提是收复西北。   而要收复西北,谈何容易?   他虽应承了下来,这两月也对农学署做了些布置,可内心却并不认为姬安的想法能实现。   两名副手不知内情,尽管知道他必是在为圣上担忧,却也觉得他似乎忧思过重了。   今日午间用完饭休息,就忍不住问:“李令也觉得不该出兵?”   李震士低声一叹:“只要是大盛的热血男儿,谁没有收复河西、云朔的志向。可仅仅一场雪灾,还不至于让打骨鲁伤筋动骨。我的确认为,此时不是发兵的好时机。不过,圣上和大司马该是另有考量。”   三人议论过几句,起身准备继续工作。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冲进来,脸上表情十足怪异,都说不上是惊还是喜。他对李震士急声道:“李令!政事堂传您过去!刚有军报进京,西北大捷!圣上攻陷了打骨鲁国都,活捉了打骨鲁王!”   这一串话把三人打得都有点蒙。   “打赢了?!真的?!”   “还活捉了打骨鲁王?!”   李震士反应快,回过神就抬脚往外走,一边吩咐:“牵我的驴来!”   自姬安和上官钧离京,众宰相便一直聚在政事堂办公,方便随时商议事情。   李震士赶到之时,政事堂里已是一片喜气洋洋,正议论著简直堪称奇迹的西北大捷。   他见着众宰相的神色,才有了些真实感,行礼之后没先问自己的事,反而道:“不知可否让下官看看军报。”   刘叔圭笑着递过去:“李令的确该仔细看看,马上要去西北上任,得清楚情况才好。”   众人皆知李震士得姬安青睐,尚书左仆射唐武接道:“调你往西北的事,圣上可与你说过?”   李震士此时也顾不上不礼貌,一边快速浏览军报一边应:“是,圣上离京前说过。”   唐武:“明日政事堂与吏部的文书便会送到农学署,你准备一下,择日起程吧。最好不要拖太久,虽然会先调西北的官员过去,但那边还等着人主持大局。”   李震士看完军报上的作战过程,心中一片激荡。   这一仗打得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也太漂亮了!尽管许多细节没写,但他作为亲眼见识过好几次“仙术”的人,一看便明白——没有姬安,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胜利!   李震士抬起头时,双眼闪烁着灼灼之光:“下官后日便启程,定为圣上收复西北民心!”   西北之患有望消除,全京城好几日都沉浸在战事胜利的喜悦当中。   然而,李震士离京的第二日,又有两封军报悄悄送进京来。   政事堂再次震动。   这回却和上一回不同,众宰相都是又惊又怒。   “什么?!图国两路大军来犯?!”   ○●   姬安在还没长草的草原上住了两三日,过了一把跑马的瘾,也就不在河西久待,和上官钧一同启程回京。   他们带过来的五万中央军却是留下了,姬安只准备让一万禁军护送回京。   燕伯善不放心,坚持要再加派两万兵。   姬安却说:“打骨鲁有两名王子出逃,现在已知有一名在西边收拢军队。此刻我们是骄兵,他们是哀兵,你切不可急进,稳扎稳打向前推,以巩固战果为先,决不可给打骨鲁翻盘之机。   “因此军队人数很重要。不用担心我们,一万禁军都是精锐骑兵,我们过了黄河便不会有危险,人少点也能走得快些。再说,若是路上真有个什么事,我还可以调用火箭车,甚至火炮。”   燕伯善看上官钧都没有劝,这才作罢,于是点出两万兵送姬安和上官钧渡过黄河到泠州。   姬安依旧是在城外扎营,休整一番做些补给。也接上了送到泠州来的打骨鲁王一家,和打骨鲁皇宫的金银珠宝,一同带回京去。   说到打骨鲁王这一家,倒也足见燕伯善的谨慎。为了最大程度防止打骨鲁军中途劫人,燕伯善特地调了几艘船,让打骨鲁王一家子从黄河上走,再转葫芦川进入大盛。没船的打骨鲁人只能望河兴叹。   黄河上游虽有渡船,却极少沿河行船。哪怕只走那一小段,姬安听闻时都不得不感叹一声燕伯善的大胆——万一翻了船,宁可让打骨鲁王淹死也不能被劫。   而对于战利品,姬安本来没准备要,想留着犒赏军队和建设西北。但上官钧对他说:“总不能还要用我大盛的税钱养那一家子。”   姬安一想也对,就让人先搜刮一轮打骨鲁皇宫,带回去再逐年赐给打骨鲁王好了,反正也只是一小部分战利品而已。   其实按着姬安的本心,是根本不想带这一家子回京的。但政治需求,他也只能忍下,所幸一年里也见不上几次面。而且对方可比他憋屈得多,想到这个,姬安就又舒服了。   回程全是骑兵,行军速度比来时快。加上打了胜仗,又是回京,众人心情都很轻松,一路上还有兴致欢歌笑语,走得颇为热闹。   姬安还是半日马半日车,也不知道是出来历练一回体力更足了些,还是心里高兴的原因,竟也不觉得路途上难捱了。   这一日午间,姬安和上官钧依旧是在车里吃饭。   饭菜端上来没一会儿,先吃好午饭的禁军就继续上路。   姬安在晃晃悠悠的车里吃着饭,心中算算路程:“今晚在宜全驻扎,明日就可以换水路了吧。”   上官钧:“对,刚才斥候回报,船队昨日就已到了,正等着陛下。”   姬安:“不知道京里怎么样了……会不会碰上李震士?”   上官钧:“没有需要陛下决断的事报过来,就是一切正常。李震士不走这一路,他走另一条支流,从高东寨那边北上更快。”   两人聊着天吃完饭,唤内侍小厮们进来收拾了碗碟。   下午姬安和上官钧会在车里过。车子颠簸看不了书,通常就是挂起帘子看看景、聊聊天、下下棋、打打牌来杀时间。   今日两人都没开口让人留下,内侍小厮们看没有吩咐,也就退出去关好车门。   姬安闲着没事,一路上在跟上官钧学围棋,最近劲头正足着。   不过,他刚想拿棋,却见上官钧将两边车窗关到最小,还放下了帘子,又去收摺叠桌。   姬安问:“你想睡觉?”   这辆车虽只是双马拉的小车,但两人躺下休息的空间还是勉强够的,偶尔他们也会小睡一下。   上官钧却没躺下,而是倚着那堆厚厚的软枕半坐着,对姬安招招手。   姬安好笑地嘀咕一句:“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但也膝行两步过去。   上官钧拉起姬安手腕,使了点力一拽。   姬安没防他这个,身子前倾,趴在他胸口。   上官钧凑到姬安耳边:“四郎可还记得,先前在西庆之时,答应过我什么。”   姬安微微一愣,紧跟着耳根开始泛红,并迅速往脸上扩散。   他目光游移:“现、现在?”   上官钧:“昨晚住在驿站,沐浴了一回。今晚到宜全,我已让斥候定好客栈,也可沐浴。明日换水路,上了船便能一路休息。现在岂不是正正好。”   一边说,一边双手掐着姬安的腰,将他抬了抬。   姬安下意识地顺势一跨,完了才回过神来,瞪过去:“外面都是人呢!”   两人的耳边,马车走动的嘎吱声响中,就夹杂着外边一万禁军行军的马蹄声。   姬安那时虽然应下,可他在外头向来脸皮薄,这一点上官钧也很清楚。所以他一直以为是等回了宫,把马车拉到哪块偏僻地方停着,将人远远遣开,才好随便折腾。反正不是这种外面都是人的时候。   上官钧轻轻按捏着姬安的腰,凑近过来啄吻他的脸,一边低声道:“没人会进来。”   姬安很是挣扎。   上官钧顺着他嘴角吻到唇上,含住下唇细细地吮,耐心地舔着他唇瓣哄他张嘴。   姬安没一会儿就熬不住地顺从了,迎进上官钧的舌。   小小的车厢内,气温迅速升高。   姬安骑了一上午的马,本来腰就有些撑不住,再被上官钧如此撩拨,很快便软倒在他身上。   亲吻声和心跳声充斥着耳内。但奇异的是,明明这些声音都大到了盖过马车的吱呀声,可外面的马蹄声却始终不容忽视。   姬安心跳得很快,双手搭在上官钧肩上,想推拒又没有力气。   上官钧吻到姬安耳侧:“四郎……”   姬安重重地呼吸着。   上官钧:“别担心,我已锁上车门。”   姬安脑子里已经没剩下多少清明。   上官钧摸出一只小罐,拔开塞子,足有一个半月没闻过的淡淡清香钻进姬安鼻腔。   姬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熟了。   上官钧轻咬着姬安耳垂:“四郎?”   姬安一头扎进上官钧怀里,声如蚊蚋:“不许脱衣服!”   上官钧逸出一声笑。   隔得久了,姬安又太过紧张,两人很是费了些工夫。   姬安看着上官钧渐渐蹙起眉的难耐模样,心里忽又舒坦了,禁不住漏出两声笑。   随即就变成了惊呼。   车声辘辘,蹄声哒哒。车外的禁军训练有素,行军的马蹄声颇有规律。   姬安就觉自己不像在车里,而像是也在马背上。他无处可扶,只能紧抓着上官钧肩膀的衣服。   垂眼之处,两人的衣摆彷佛分不出彼此地绞在了一起。   突然,不知车轮是辗过石块还是小坑,马车颠了颠。   姬安惊叫出声,又赶紧用力咬住唇。   下一刻,上官钧捏上他下巴,哑声道:“别咬自己。”   姬安用带着雾气的双眼瞪他,却说不出话来。   外头似乎进入了不太好走的路段,马车又是几下晃荡。   上官钧挺身吻住姬安,吞下他又一声惊呼。   随即,顺势带着姬安翻个身。   姬安陷在一堆软枕中。   上官钧微微抬身,双眸暗沉,嘴角含笑:“四郎可以叫了,枕头会挡着声音。”   姬安这回连瞪人都顾不上,赶紧随手抓过一只软枕压住嘴巴。   之后,他的脑子彻底糊成一团,也就分不清究竟是不是马车在颠簸。 第212章 突发   骑兵行军快,回程也不赶。上官钧半道上叫停队伍休息两刻钟,让人烧了水端到车前,再自己接进车里给姬安擦一擦。   车窗帘子依旧下着,窗户倒是开得大了,让风吹得帘子微微飘飞,也吹散车厢里的高温和旖旎。   姬安收拾舒爽了,抱着软枕趴在厚厚的垫子上,享受着上官钧的按摩。   两人上回还是在去西北的水路上,到现在已隔了不少时候,期间只偶尔互助解个馋。这下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狠狠折腾了一番。   姬安听着外头的马蹄声,尤其想到车夫就坐在车厢外,到现在耳朵上的红都还退不下去。   本来这马车走得嘎吱嘎吱响,外头人八成也注意不到里面的动静。可这热水一打上来,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姬安头一回感激“不可直视圣颜”这条规矩,等下下车之时就不用直面众人的视线。   上官钧看姬安把小半张脸都埋在软枕里,披散下的黑发间,露出一点红红的耳尖,实在是可爱得紧,忍不住俯下身在那耳尖上亲一下。   姬安哼了哼,转过脸来睨他:“水都特意备好,你是昨晚就计画了吧。”   路上可不是随时有地方能打水的,因此扎营时都会尽量把第二天要用的水备下。   上官钧翘着嘴角:“估计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到宜全,四郎累了便先睡一会儿。”   话音还没落,车子就颠了颠。   姬安侧过身,对他招招手:“颠得睡不好。今晚再按吧,你也躺下来,我们说说话。”   上官钧从善如流,躺到姬安身边,扯过薄被盖了。再把姬安搂到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长发,懒懒地问:“四郎想说什么。”   姬安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随便找了个话题聊开:“云朔那边,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上官钧实话实说:“没怎么考虑过。”   他上一世的重心都扑在西北。一是云朔的情况更复杂,二也是图国的实力更强大。先收回河西,有了战马,才好去考虑云朔。   姬安亲亲上官钧下巴:“那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上官钧轻拍着他后背:“陛下不用着急,先等西北安稳了,再谋云朔不迟。”   姬安:“我知道。现在火炮也太少,火力还不够猛,还得攒几年家底。”   说完,又开始发挥想像力:“你说,能不能像这回打打骨鲁这样,派一支大军从西边穿过草原,直逼到图国国都城下,迫使他们归还云朔?这样云朔之地不用经历战火,也就不会有损失。”   上官钧却道:“那图国皇帝怕会早早南逃进云朔。”   姬安吃惊:“放弃他们的国都?”   上官钧:“图国知道,我们不会久占他们的城池,顶多抢上一把。而云朔的赋税对他们很重要,保得云朔不失,待我们撤军,他们还可再回去。”   姬安咂了下舌——的确是那样,横跨草原,拿下孤悬在外的几座城没什么意义。   上官钧:“而且我们和图国有和约,两国之间安稳了这么多年,的确是不好再起战端。”   西北因为战事一直没断过,出兵都不需要刻意找藉口。哪怕如此,这回也还是藉着打骨鲁先来犯,扯出反击的正义大旗行事。   但云朔就不同了。从太宗皇帝签下和约起,盛图两国基本都是和平共处,罕有兵戈。想要主动撕破和约,总得师出有名,否则即使打下来,对以后的统治也会极为不利。   毕竟,对西北可以先羁縻,对云朔却是绝不可能,必是要令其归化的。但那片地方在图国手中这么久,早已胡汉混杂,想要尽快收复民心,最好是手段温和一些。   姬安轻叹:“就没一点办法吗?”   上官钧:“得等待时机……”   他仔细回想起上一世里图国的情况。在图国原先那个强腕皇帝的统治下,图国和卜察之间的磨擦越来越严重。不过图国那个皇帝能打,还挺长命,活到了五十岁。   直到上官钧死前的半年,图国终于出现皇位更叠,卜察趁此时机大举进犯云朔之地。可惜还没看到两边交战的结果,上官钧就中毒过世了。   但现在图国的形势已和上一世完全不同。   姬安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追问一句:“什么样的时机?”   上官钧回过神,亲亲姬安额角:“卜察比我们更心急。等图国小皇帝再长大一点,和孙氏的矛盾加重,卜察必会趁隙出兵。”   姬安明白了:“你是说,卜察也在打云朔的主意?”   上官钧:“卜察苦寒,自然向往繁华之地。到时他们两家相争,正合适我们去插一手。”   姬安趴到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一口:“还得是二郎!那我们就做好准备,别有机会也抓不住。”   上官钧抬手按上姬安的后脑:“陛下所言甚是。”   话音结束在交叠的唇中。   两人接了个缠绵的吻,耳鬓厮磨过一会儿,重新躺好。   姬安再起个话头:“等收复了西北,燕家父子可以封侯了吧?师晟有没有可能封点什么?他的前期情报在这一战中非常关键。”   上官钧:“可以给师晟封个伯。燕家父子论战功是都能封侯,但他们是一家,父子同时获封,可能会引得朝中有些闲话。尤其燕似山的铁甲军只是策应,没有独自一战。”   姬安最烦的就是这种事,明明是论功行赏,却有人拿旁的一些有的没的来叽叽歪歪,撇嘴道:“谁说闲话,他倒是去给我夜袭一座坚城试试!”   上官钧笑道:“我估计燕伯善会替燕似山辞封。燕似山毕竟年轻,又手握铁甲军这样的精锐,以后还有立功机会。不过,陛下要想封,自是不必多管那些。”   姬安一叹:“那我也不能真不顾及他们的处境。”   上官钧:“若要稳妥些,就是给燕似山封伯。但这样一来,师晟最好也降一级,封子。他这次跟随铁甲军,总不好越过燕似山去。”   姬安蹙起眉:“我再想想吧。”   上官钧抬手揉着他眉心:“仗还没打完,陛下不必现在就为此烦心。有陛下的后勤支持,说不定往下燕似山还能立个别人挑不出错的大功。”   姬安被揉得展颜,笑着应声“嗯”。   *   傍晚时分,姬安和上官钧顺利抵达宜全。   宜全是座小县城,虽然临着河有个小码头,但这条河上航运不发达。因此城里也没有多大的发展,只能说比周围的县城稍强些。   姬安只停留一晚,就让禁军在城外扎营,他和上官钧带着二十多人住进斥候包下的码头客栈。   船队已经在等着,又有斥候先到,宜全知县肯定知道情况,姬安料想到了他会来拜见。   果然,一行人刚安顿好,知县就到了。   不过,出乎姬安预料的是,知县还带来个信使。   知县禀道:“信使送的是急件,下午到城中驿站换马。臣昨日见到大司马派出的斥候,知陛下今晚会宿在码头,怕信使与陛下错过,便留他在此等候。”   姬安夸了他一句心细。既是急件,就示意身边汤开泰出去接了,回来交给上官钧先看。自己则和知县说说话,了解一下此地民情。   待知县告退离开,姬安转头去看上官钧,见他眼中含着嘲讽,一边伸手接信一边问:“写了什么?”   上官钧:“图国两路大军进犯。”   姬安差点呛到口水:“什么?!”   他一把抢过信,急急看起来。   三月廿五,平朔关和风襄军都急报京城,有图国军队来犯,每路约摸有个五万骑。京中在三月廿八收到军报后,政事堂一边要求图国大使向图国发回大盛的抗议,一边决定等几日看看情况。   但三月三十,紧跟着就接到平朔关被破的军报,守关将士退至后方城池当中,现在东路图军正在那一片游荡。不过后方城池早得信息,已经坚壁清野,图军想来没有什么大收获,可也还看不出图军下一步的意图。   风襄军那边倒是没有新的消息,大概是暂时顶住了。众宰相商量不出结果,决定还是得急报给姬安和上官钧拿主意。   另外,飞廉军接到图国暗线传回来的情报,说图国小皇帝在三月中离开国都西巡,但孙氏没有跟去。政事堂判断此举可能与图国出兵有关,也写在了信中,并随信附上一应原件。   姬安皱着眉头看完,不由得抬眼再看上官钧:“二郎的部署竟是真起了作用!”   年初之时,上官钧就先大规模调动了中央军。将十五万人分别布置在平朔关后方的三大重镇当中,又往北边一线的几座重镇调了十五万人,全方位防着图国趁机南下。   只不过,京城附近驻扎有中央军四十多万,现在往西调了八万,往东和北调了三十万,京城就只剩寥寥数万兵力了。所以京中众宰相心里都很慌,生怕图军绕过前方城池,孤军深入直扑京城。   姬安重新细看一遍,同时很是不解:“图国这是想干什么?”   上官钧:“图国小皇帝想夺权。孙氏同意我们在河关开田,几乎等同于放弃拿回河关的打算,必然引起图国主战派的极大不满。小皇帝对我们用兵,意在收拢主战派的人心。”   姬安:“那他们这回过来,是准备抢一把就走?”   上官钧沉吟片刻,才道:“我觉得,他们的目的大概是,至少要恢复到先前——也就是逼迫我们毁掉河关的田地。当然,能取得更多的战果更好,比如增加岁币。”   姬安已经打开系统里的地图,对照着信上提到的地点细看:“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得有筹码。你说,他们的目标会是哪里?”   和骑兵打就是这一点烦,不好掌握对方行踪。哪怕能掌握到信息,对方想变更也很迅速,步兵在后边追着根本赶不上。若不能料敌在先,就十分被动。   上官钧也是摇下头:“不太好猜。每路五万,这个人数不算多,碰上防守严一点的城池就不好攻。现在这个阶段,东路图军大概在掠夺粮草,之后能有好几个进攻方向。倒是西路,说不定是想南下拦截我们。”   姬安:“但图军不知道我们具体在哪里。”   上官钧:“也可能是疑兵,牵制我们的视线,掩护东路的行动。”   姬安低着头在不大的屋里缓缓踱了几个来回,再抬头时,已换上坚定的神色:“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夺取主动权!”   上官钧:“陛下的意思是……”   姬安眸光微闪:“图军不知道我们在哪,我们却知道图国小皇帝在哪。”   图国皇帝西巡,是为了脱离孙氏的势力范围,左不过就那几座城,还都不是大城。   上官钧微微睁大眼。   姬安:“你继续琢磨正面战场,我和燕似山联系。”   上官钧深吸口气,点了点头,吩咐身边时和去取地图。   姬安打开系统中的留言板,发消息问燕似山的铁甲军在哪里。   燕似山应该闲着,立刻回覆了详情——【回陛下,现在在金武。五日前过来夹击打骨鲁的北边驻军,三日前已休整完毕,还在待命。】   这消息姬安也是知道的,先前打掉那支驻军时,燕似山曾经汇报过。   姬安接着就将图国的情况简略讲述一遍,最后问:【我若命你率铁甲军以最快速度穿过草原攻下图国那几座城,你可能做到?】   几乎没有让他等待,燕似山回覆:【臣等定不负陛下厚望!】 第213章 料敌   京里盼着姬安和上官钧回去主持大局,两人就不能再走得不紧不慢了。   所幸已经上船,而且本来上官钧就规划着返程时黄河水情已经平稳,可以走黄河直抵启阳。此时就传令下去,船队除了路上补给,无特殊情况便日夜不停航。人在水上,也就不用担心被图军拦截。   再则,京城那边得了信,之后往这头送信也调了京中水师的快船走水路,并快马通传沿途多征调人手,以备更换船工。如此虽用的人手多,但不会有两边错过的情况,信息也能传递得更快。   按着京中汇总的军报看,东路图军的走位很飘突。总的方向是在往西,但似乎又不是冲着启阳去。   并且真的绕过了各重镇,只要盛军不出城,他们就不打。倒是会在小城外绕一圈,不攻城,只搜刮完城外的一点东西就走,看上去主要工夫像是都花在扫荡村子上。   姬安就发了急令,让各城备上一些粮草囤在城外,若见图军踪影就立刻关门。如此,希望图军拿到粮草就不再费事进村。   西路图军和风襄军打了一场接触战,很快换了条路绕行。前进方向倒是比东路更明确些,的确是在南下。   上官钧在中途补给时派出三千骁骑卫散开往北去,散播天子与大司马已上船返京的消息。之后在下一次补给时收到骁骑卫发回的消息,西路图军有转向东的意思。   于是,上官钧基本确定了这一路的意图:“果然是想在我们上船前南下拦截。”   若不是两人回程只带骑兵走得快,说不定还真会在宜全遭遇南下的西路图军。   姬安盯着打上众多标记的地图,每一处标记都代表当地曾见过图军的身影。   他伸手比划一下:“现在两路图军是想合兵?”   恰在这时,新的军报送到。   两人展开一看,西路图军在攻打一座重镇,而东路图军则回转去打平朔关后方的一座重镇。北边又有两地见到新的图国大军,粗略估计,同样是一路五万骑。   姬安皱着眉头——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   上官钧却是勾起了嘴角,伸手点点地图上的启阳:“他们在佯攻,最终目标必是京城。”   姬安抬眼看他。   上官钧:“他们若想攻占某个地方,不会将兵力分得这么散。但要想逼迫我们重签和约,自是兵临城下最快。”   姬安将新出现的两路图军标在地图上:“你是说,原先的西路,和新来的这两路,都是疑兵。东路则在等着我们回到京城,就调头过来攻城?”   上官钧:“只东路的五万骑还太少,原本的西路应该会去会合。东路在等陛下抵京,也是在等西路过去合兵。”   姬安不解:“可是启阳平常的驻兵是四十多万,他们十万骑就敢来攻?”   上官钧:“说明图国在早先就已经注意到了大规模调兵。”   出动的人多,难免动静就大。大盛在图国有暗线,图国同样会在大盛安排细作。   这一点上官钧并不意外,本来调兵就是为了防犯图国趁虚而入,调兵信息也是兵力震慑的一种形式。图国知道这里兵多,自然也就歇了来赚便宜的心思。   毕竟现在图国当家的孙氏和大盛关系不错,顶多也就是放纵下面来抢一把补补雪灾的损失,撕破和约大规模出兵的可能性很小。   却是没料到,图国小皇帝胆子这么大,直接绕过了孙氏出兵。不过也由此可见,孙氏这几年对军队的掌控依旧不够到位。   上官钧接着指向新出现的两路图军:“这是来牵制我们北边兵力的。”   南下通往启阳的路有好几条,每条路都得守,就要消耗更多的兵力。   姬安:“那现在怎么应对?”   上官钧先点点先前布下重兵的北边几座重镇,再点向平朔关西南边的一处:“立刻抽调兵力,在这里设伏。再结集平朔关后方的军队,前后夹击。”   姬安惊讶:“万一被北边的两路图军看出来城中兵力减少,杀下来呢?”   上官钧:“他们不会动,顶多就是佯攻牵制,原本的驻军能挡住。”   姬安眨巴下眼,反应过来了:“他们是孙氏的军队!”   上官钧投去赞赏的目光:“必是如此。”   图国要真想逼出一个城下之盟,最稳妥的办法是——一开始就出动二十万骑迅速南下,以机动力抢在盛军来不及结集回防之时,堵住姬安和上官钧。   但他们分成前后两批来,说明图国小皇帝调动不了那么多军队。后面这两路来得这么晚,该是消息报回去,孙氏骑虎难下,只得支持。   因此,这后一批的战意必然不像前一批那么强。而孙氏也必然希望保存自己手中军队的实力,过来做个牵制还可,不会下死力攻城。   姬安瞭然地点点头,又问:“赶得及吗?”   上官钧:“急行军,至少这边三城的九万人应能赶上。剩下的,能赶上多少算多少。”   姬安:“为什么是在这里设伏?”   上官钧:“东路图军先前一直在搜刮粮草,但西路没怎么见这样的动作。他们既有合兵计画,粮草应该就是靠东路。不管从粮草估算,还是从目的来看,他们都会走最短的路。   “启阳是坚城,哪怕只有几万兵驻守,他们也不好攻。何况背后平朔关方面还有兵可以回援,他们要来得越快越好,最好是杀到城下时城门都来不及关。”   说到这,上官钧抬眼看向姬安:“图国这打法,倒是和陛下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姬安撇下嘴:“把我们大盛当他们草原呢。”   上官钧:“铁甲军情况如何?”   姬安就是一笑:“图国小皇帝自由不了多少天了。”   军令没有传到京城,两人在最近的小码头直接派羽林卫发往目的地。   为了多争取一点时间布置伏兵,上官钧下令船队不再赶路,恢复日行夜泊。图国想逼大盛签城下之盟,总得堵到姬安这个天子才有用,因此大概率要等收到姬安回京的消息,才会调头攻过来。   姬安没有向政事堂说明上官钧的具体部署,只去信说他们已经做出安排,让众宰相准备好领在京官员接驾。   政事堂还特地回了封信,建议姬安和上官钧微服回京更安全,尽量不要让图国知道天子回京的消息,恐图军转攻兵力空虚的京城。   收到这封信时,姬安离启阳只有两日路程了,也就没有回覆。   两日后,众宰相没收到新指示,只得按着惯例,带领群臣迎驾。   姬安在码头下了船,对一众官员讲了几句场面话,就在禁军的护卫下返回皇宫。   安全起见,这回启阳知府庄洵净街净得很彻底,姬安没在御道两边看见百姓,甚至坊门都给临时关上了。不过,倒是能听见坊墙之内传出的热闹声,似乎启阳百姓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姬安和上官钧回到立政殿,只留了众宰相说话。   姬安问:“图军的消息没在京里传开?”   中书令吕绅回道:“一直封锁着消息,图国大使也被软禁了。陛下与大司马不在京中,怕闹得人心惶惶出乱子。”   姬安笑著称赞:“做得很好。”   上官钧接着问:“孙氏可有回音。”   刘叔圭:“一直没有。不过下官等让图国大使送去了两次消息,图国该知道陛下与大司马都不在京中。”   姬安却问:“我们的大使可有传回消息,使馆可安全。”   左仆射唐武回道:“有过一次来信,说是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危险。但也是被软禁了。”   这倒是在意料之内。两边手中都有对方的使臣,不管往后的形势如何发展,只要图国人不是突然脑子坏掉了,把人交换回来还是问题不大的。而且,能让那边传回信,说明孙氏的态度并不是很强硬。   姬安点下头,又说:“让图国大使再派人送一次信给孙氏,敦促孙氏退兵。”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惊——这岂不是主动给图军递上姬安和上官钧已经回京的消息?   上官钧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陛下与我都已安排妥当,图军过不了多久就会撤走。”   众宰相面面相觑,不过思及先前打打骨鲁的关键一战如此让人意想不到,只得把满腹的话压回去。   姬安让众臣散了,再召来郑永和王晦问一下后宫情况,又让他们安排好打骨鲁王一家子。   随后吃过饭,就和上官钧在浴池里泡了个澡解解乏。   终于回到家,本来这种时候该是好好放松的时间。但现在图国的事还压在心头,姬安和上官钧自然也没了心思,只是挨靠着说说话。   就在这时,姬安接到燕似山发来的消息——【陛下,今晚攻城。】   紧跟着,是师晟的定位请求。   姬安欣喜地对上官钧道:“师晟判断可以攻城了!”   随即回覆燕似山一句勉励之语,并表示自己已经安全回到宫中,后勤补给更不用愁,再给铁甲军送去今日份的粮草。   上官钧等着姬安忙完回过神,在他脸上亲一下:“起吧,先睡一觉,晚上等他们的消息。”   两人这才从温暖的池水里出来。   *   姬安不知道图国小皇帝会待在哪里,原意是干脆让铁甲军一路打过去。反正那种在国内腹地的城池都没有守军,好打得很。   不过铁甲军靠近第一城后,师晟带着望远镜侦察了一下,认为小皇帝应当不在城中。   他在图国国都待过大半年,对图军的编制稍有了解,也见过图国皇帝的亲卫队。这种规模的城池,小皇帝若在城中,城防必是由亲卫队接手。只往城门和城头看一看,就能看得出来。   如此,攻城倒是打草惊蛇了。若是消息早一步传到小皇帝耳中,他怕是会吓得逃回国都去。   师晟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姬安之后,姬安和上官钧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信任师晟的判断,就让铁甲军绕过这座城继续前进。   就这样,铁甲军绕了几座城,终于在这一日寻到了目标。   燕似山放下望远镜,和身旁师晟说:“真不愧是保护皇帝的军队,铠甲和我们不相上下啊。”   师晟:“听闻亲卫队有三万人,不知道那小皇帝能带出来多少,但至少也有一两万。怎么打?”   燕似山一笑:“和上回一样就好,他哪里等得及亲卫全部结集才跑。”   师晟:“希望今晚炮击能顺利。”   燕似山:“震慑炮击而已,轰不开城门也没什么。”   这回铁甲军是一人三马的急行军,控炮的炮手还能勉强跟得上,做计算的几人没有经过这种强度的训练,燕似山就没让他们来。杜阳算了几组常规数,开炮的时候就只能看炮手的自由发挥了。   两人简单议论几句,便一同打马转向。   回到二十里外的营中,自是先和姬安联系,并接收粮草。得知姬安和上官钧已经安全回到宫中,两人也是松了口气。   姬安给铁甲军准备的夥食很好,不仅有饼和咸菜,还有肉干。就是饼得一早备下,怕坏了,放在宫里的冰窖当中,众人拿了得烤上一烤。   当夜,依旧是人衔枚马裹蹄。   师晟绕着城跑了一圈,在四处城门前设置定位,接收姬安传过来的火炮、火箭车等武器。   燕似山带着两千骑蹲守在东门外,只给另三门各布置了三百多人。随着一道烟火信号升空,三面炮击同时开始。   图国小皇帝被轰鸣声惊醒时,第一反应和打骨鲁王完全一致:“四月就下雷雨,是不是早了点。”   他翻个身还想睡,却被外头的炸响吵得有点心慌。   守夜的亲信仆从到窗边看了看,奇怪地道:“没有下雨啊,就干打雷?”   但,转瞬他就瞪大了眼——这城不算大,他能望见城头,那里正冒着熊熊火光!   仆从赶紧到床边叫小皇帝:“陛下!城头上好像出事了!”   小皇帝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事?”   话音未落,门就被大力拍响,外面是亲卫将军的声音:“陛下!盛军攻城!快随臣离开!”   小皇帝愣愣地问仆从:“他说谁攻城?”   仆从已经是腿都打颤了,连忙给他胡乱裹上衣服,就拽着人出门去。   出了屋,见到城头燃着好团大火,小皇帝这才惊醒过来:“怎么回事?!”   亲卫将军还算冷静,催着他上马:“陛下快上马!听这动静,应该是盛军攻打骨鲁国都时用过的那种新火器。臣现在就护送陛下回国都!”   当初逃来图国的打骨鲁兵不知道盛军有多少人攻城,图国却是清楚“借道”的盛军队伍才仅仅三千骑左右。这么点人就能攻破打骨鲁国都,可见那新火器的威力必然很骇人。   小皇帝慌慌张张地上马,急声问:“盛国的军队怎么会在这里?!”   亲卫将军:“别管这些了,回到国都再说!”   他已收拢了守卫这个院落的三千人,护着小皇帝往唯一没动静的东门奔去。   东门打开,亲卫将军谨慎地让一千前锋先行。   看前头摇着火把示意没事,才带着小皇帝往外跑。   然而,当三千人出了城,刚往东奔出一里多地,前锋的马蹄下突然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刹时间一片人仰马翻。   亲卫将军惊得伸手去拉小皇帝的马缰,一边大喊:“有地雷!转向!”   前锋还在乱糟糟,后方情况好一些。亲卫队到底训练有素,骑术也好,纷纷调转马头。   不过,紧跟着就有两支人马撕破夜幕,从两侧冲杀到近前。   亲卫将军抽出刀,打马到小皇帝前方,带着手下继续冲。   外围已经接战,他很快就冲到了最前方。   但,这次还有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等着他。   这一场接触战并没有打多久。   仅仅半个时辰,燕似山就把图国小皇帝提溜到了自己马上。 第214章 新约   图国小皇帝被抓,亲卫将军投鼠忌器,只得一边派人紧急回报孙太后,一边带队跟在铁甲军后方。   燕似山没往南去,而是一路向西退——西北的仗还没打完呢,铁甲军得回战场,往南可就要绕远路了。   不过往回走就不像来时这么赶,哪怕后头跟着陆续结集过来亲卫队大军,但有小皇帝这张王牌在手中,铁甲军走得还挺悠闲。   当然,哪怕不赶,以精锐骑兵的速度,又有那么多匹马,一日也会走上个八九十里。小皇帝一直由师晟亲自带着,宁愿换马勤一些,也绝不给他寻隙逃脱的机会。   连图国那个亲卫将军想给小皇帝送饭,都被燕似山拒了。   燕似山脸上笑嘻嘻的,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不客气:“我可不敢让你们陛下吃你们的饭,万一你们下了药,赖在我们头上怎么办。放心吧,他吃得好着呢。”   亲卫将军气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   小皇帝吃的肯定比不上他平日那些,但也的确不算差。燕似山没有苛待他,铁甲军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而随着姬安回宫,铁甲军的夥食又好了点。饼换成了新鲜的,水也不再是冰块,每日还多一个茶叶蛋。   这日晚间,小皇帝依旧被几个军士夹在中间吃饭,时不时瞄一眼营中的那顶黑帐篷。   这段时日他也发现了,这支军队除了带上帐篷等些许物资,竟然是没有粮草的!可神奇的是,每日扎营之后,他们都能从那顶黑帐篷里抱出食水和大把大把的草料。   明明那帐篷是他亲眼看着搭起来,里面应该空荡荡的才对,怎么就能不断变出东西来?   随即他又想到那晚攻城的新火器,然而他被抓到现在,都没见过那新火器长什么样。   这时,旁边有人碰碰他手。小皇帝回过神,连忙接过分发的茶叶蛋,剥起壳来——剥壳还是跟着这些军士学的。   鸡蛋的个头不算大,却熬煮得很香。小皇帝以前吃过茶叶蛋,可总觉得没有这盛国的茶叶蛋有味道。而且,因图国不产茶叶,茶叶蛋可是金贵东西,能吃得上的人不多。但这些军士却人人都有份。   周围的盛国军士都在聊着天,不过小皇帝对盛国话听得一知半解。不少军士都围着那两个像是领军的将军,每当这个时候,那两人就会拿着一块黑色板子看。那板子还会发光,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小皇帝很郁闷。他虽然不太担心自己有性命之忧,但被俘虏——还是在自家腹地被俘虏——的图国皇帝,他是头一个,实在太丢脸。   他是真没想到盛军这么狠,竟然能孤军深入草原当中。原本他和一众心腹臣子计画得好,为了争取主战派,放任他们打一回盛国。要能逼得盛国重签和约固然好,便是不成功,抢上一把也不亏。   如此他手握战功,回了国都就有底气和他娘争夺更多话语权。结果,现在他一被抓,退兵是肯定不用说了,不知道盛国还会提什么条件。要是他娘不同意,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回国都当皇帝的一日。   这时,有个将军高声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围军士纷纷欢呼起来,然而小皇帝只听得懂其中的“图”字。   小皇帝心中升起些不好的预感。他看众人都很高兴,就趁着气氛好,试探着开口:“两位将军……”   燕似山和师晟一同看向他。   小皇帝强撑着胆子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其实可以直接和朕谈。朕西巡之时带着玉玺,让亲卫将军取来,就能直接签和约。”   燕似山和师晟对视一眼,实在没忍住,转身笑去了。   师晟耸下肩,用图国话回道:“图国陛下,你该猜得到我国陛下想要什么。用你换云朔之地,你能做主吗?”   小皇帝就面上一僵——他要能做这么大的主,也不会想联合主战派都要先躲到那么座小城里。   旁边一个会图国话的军士不屑地道:“还云朔你做不了主,往我国出兵你倒是痛快。”   小皇帝心头颤了颤,小心地看看周围众人——他们不杀自己,不代表不能打自己或是饿自己。   师晟接过话:“你派出的那十万骑,中了我军的埋伏,伤亡、被俘三万多人,剩下的狼狈逃出了平朔关。”   小皇帝听得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没发现有像是报信的人来过啊。   师晟微微一笑,没回答,只说:“你就安心等着孙太后派人来谈判吧。”   小皇帝只能沉默。   在铁甲军走到距离原打骨鲁地界还有半日之时,孙氏派来的人终于赶到。不过燕似山没急着谈,只让对方跟他们到盛军大营再说。   翌日,铁甲军顺利回到大营前——出发的那一日,燕似山就找人去给燕伯善传了上官钧的军令,调了点兵过来扎营。虽然只有一万人,不过营地扎得很像那么回事,远远看着彷佛就是十万大军的营寨。   营里专门派人过来给铁甲军领路,也给跟在后面的图军传了话——别惦记着晚上来偷营,大营前方都是雷区。   至于是不是真的埋有地雷,就让图国人猜去吧。   大盛这边负责谈判的人是李震士。   李震士前几日接到急令,姬安临时给他加封了个官,让他能够代表大盛签署和约。   可那急令中写得不清不楚,谈判要争取到什么目的,底线又是什么,他都一概不知。   李震士心里没底,听闻铁甲军押着图国皇帝回来了,立刻来找燕似山和师晟了解情况。   当年河关开田之时,李震士就和燕似山打过交道,后来三人又一同从河关回京,算得上是老相识。李震士没多客套,直接说出自己的疑问。   燕似山笑着掏出留言板,安抚他道:“李先生不用担忧,圣上只是需要你约签。至于怎么谈,我们这边直接报给圣上,由圣上定夺就是了。”   李震士听他解释完留言板,震惊不已:“竟有这样方便的东西!”   燕似山:“可不是!可惜就只有这一块。”   李震士看着被他点亮显示屏的留言板,往上划出不少信息,再次吃惊:“图军中了我军的埋伏?!”   师晟在旁笑道:“是啊,消息还没传过来吧。”   这时,有兵士来传话,说图国那边着急,问能不能现在就谈。   李震士看时间还早,让人去接图国使者进来。又问燕似山和师晟:“抓到图国皇帝之后,圣上有没有对孙太后提过条件?”   燕似山咧着嘴笑:“当然提过,圣上要云朔。”   李震士一愣,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说:“孙太后不会轻易答应。”   师晟:“先去听听图国的答覆。”   三人便一同去了主帐。   *   姬安和上官钧回京不久,图军的动向就变得明确。   东西两路图军合兵,一头扎进了上官钧张开的口袋中,被埋伏的盛军打得大败而逃,又被从平朔关方向赶去的盛军再次击溃,狼狈地从平朔关逃回图国地界。   消息传到京中,政事堂众宰相这才齐齐长吁口气。但北边还有十万骑压着,他们的心还没能放下。   却在这时,姬安告知他们一个大好消息——铁甲军深入图国腹地偷袭,已经抓到图国皇帝,正往西回撤。等孙氏接到信,北边那十万骑自然就会撤军了。   众宰相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砸得都有点头晕眼花,回过神后,连最年长的中书令吕绅都激动得红光满面。   既然图国皇帝在手,是不是马上就能收回云朔了?!   毕竟,孙氏就那一个儿子,而她能够摄政的根基是她儿子,无论如何都得把她儿子换回去。   姬安和上官钧当然也希望能够这么顺利,但上官钧不得不泼了盆冷水——想从谈判桌上就把云朔之地拿回来,几乎不可能。   先前孙氏只是同意河关开田,都能引起图国主战派诸多不满。哪怕这次孙氏真答应归还云朔,恐怕下面也会抗旨不遵。   如果大盛有能力顺势攻打云朔,或许还能“谈”得顺利一些。但现在西北还没打完,两线作战压力会很大。   众宰相这才醒了醒脑子,于是先议论出这回谈判的底线。   果然,这一日,姬安收到了燕似山发来的消息。他们刚和图国使者见过面,图使带来了孙氏的意思。   孙氏这回的态度少有地极为强硬——要钱,可以谈;要云朔,没得谈。图国皇后已有身孕,御医和大巫看过,都说是男孩。如果姬安坚持只要云朔,那她就另立新帝。   姬安看完,重重咂下舌:“图国这什么狗屎运!”   上官钧听完他的转述,倒是面色平静:“看来,上回河关开田那一条,让她在图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姬安:“那万一图国皇后要生个女孩……”   上官钧:“不会,必定是‘男孩’。”   姬安:“长大以后怎么办,这种事还能瞒一辈子?”   上官钧:“照样娶妻就是,再悄悄生个儿子,依旧是皇室血脉。”   姬安一叹:“这么说,孙氏这回是铁了心了。”   他还想着,要不先留下图国小皇帝,等到图国皇后生了之后再看情况。但既然孙氏铁了心,那留着人也没用了,不如放回去和孙氏争权。   上官钧示意姬安枕着自己腿躺下,给他按揉着太阳xue:“陛下怎的比我还着急。不出兵,本就不可能拿得回云朔。”   姬安闭上眼睛享受他的伺候,哼哼着说:“既然孙氏说能谈钱,就好好谈钱吧。十万骑跑下来扰乱我们的春耕,这笔账我可要翻倍向她讨回来!”   上官钧轻笑:“那是自然。图国皇帝的‘身价’,总得配得上他的身份。”   现在着急的是图国和孙氏。姬安把谈判底线发给燕似山,就让李震士自由发挥去了。   几天后,大盛和图国签定新的和约——今后免去大盛的岁币,图国每年的赁资多增加一部分草药。   每年二十万贯的岁币对大盛虽然不算事,但被迫给钱总是让人不痛快,现在终于能够甩掉这个包袱。   姬安不由得想起自己刚继位那会儿。初一听到“岁币”这词,他就想着自己在位期间一定要设法断了这事,没想到才三年多就实现了。   又和上官钧感慨:“当年图国理直气壮地要求我们加岁币,估计根本想不到,才几年就形势逆转,往后只有他们给我们上贡了。还得是军队能打。”   上官钧搂着姬安亲一口,也感慨道:“多亏了陛下。”   不仅是因为姬安提供的各种火器图纸,最主要的是,姬安提出的依托火器补给来控制军队这一构想。在此基础上,上官钧才真正下定决心,敢于打破长久以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弊端。   这次的西北战场,和刚打赢图军的一战,都是这两年训练的成果。   而这份差强人意的盛图新和约,再次给姬安带来了5000能量和5000国运值。   图军撤走,威胁解除。   西北的战事也在稳步推进,同样给姬安贡献着能量和国运值。   仗没打完,姬安虽还得攒着能量和国运值以防要应急,但到了这个阶段,也可以适当动用一部分,或者开始做新规划。   只是现在已经四月底,到底赶不上下种。幸好去年冬就做好了安排,让先前没轮上种新麦种的地方运粮去换麦种。棉花的税有一半是收的棉籽,可用来扩大推广。总的来说,覆盖面积还是比前年广一些。   既然春种赶不上了,那就只能想想可以夏种和秋种的东西。前两年秋季都重点推广新的冬小麦种子,今年除了继续推进之外,倒是还有余裕弄些主粮之外的东西。   姬安思索过后,和上官钧商量:“要不,给杨微一批新蔗种试试?我记得他说过,秋季也可以种一茬。”   杨微践行承诺,勤勤恳恳地在沿海各地给姬安开了三年晒盐场。虽然姬安奖赏不断,但随着这两三年推广的农作物多了,杨微大概是心也跟着活泛起来,最近几次来信中都暗含着寻问新蔗种之意。   而且,现在卖糖也是一大笔收入,换了新蔗种出糖率更高,是时候开始试验推广了。   姬安再打开系统里的笔记,继续嘀咕:“胡萝卜耐寒,北一点的地方也能秋播,着力推一推吧。听燕似山和师晟反馈,长期吃下来的确夜视能力更好些。”   这时代的百姓营养不够,夜盲症多,多吃胡萝卜可以补充维生素A,能有改善。而且胡萝卜带甜味,应该会挺受欢迎。   姬安:“还有番茄。这个营养价值高,吃着不费力,适合老人和孩子,就是不耐放。不过种植时间灵活,也可以推一波,丰富百姓的菜篮子。”   上官钧听着他一样一样念叨,笑著称赞:“陛下考虑得很是。” 第215章 限令   图国为了换回他们的皇帝,和约签得还算痛快。不过,有一点倒是让姬安有些意外。   因着几处通信的关系,整件事的顺序是——先签好和约,北边图军接到孙氏的命令撤了,姬安接到军报再发去消息,燕似山才释放图国小皇帝。而在这时,图国使者提了一个“请求”。   照燕似山转述的话,图国今年该给大盛的马牛羊已经备好,只要派快马传回消息,也能立刻加上和约里添加的药材。只是,希望大盛的大使带东西回启阳时,能顺便“换”回图国的驻盛大使。   姬安接到消息后很是不解。按说,和约签了,军队撤了,那两边也就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事实上,启阳这边已经解除了对图国大使馆的软禁,恢复以前的警戒模式。   他把那话转述给上官钧,再问:“孙氏用‘换’这个字,意思是以后两边不再互派大使了?”   上官钧沉吟片刻,赞成道:“听起来是这样。”   姬安非常奇怪:“为什么?哪怕他们不再需要大使催交岁币,但留在启阳,就能快速见识到我们的新东西,织毛衣不就是这样传回去的。留人在这边有利无害,取消使馆做什么。”   这两三年里,想和大盛建交、互设使馆的国家可不少。但姬安不是哪里都答应的,挑挑拣拣,现在启阳也就只有五处外国使馆。   上官钧眼中就流露出嘲讽:“估计是孙氏和图国主战派之间相互妥协的结果。主战派这回战败,图国皇帝还被擒,不得不同意免去我们的岁币。而取消我们在图国的使馆,应该是孙氏对主战派示好的姿态。”   姬安撇撇嘴:“那随便吧,反正我们还有暗线。也就是每年派一次人去催东西,麻烦一点而已。”   于是就如此回覆了图国。   但因是在签完和约之后才提出来,就没再落于纸面,只当双方心照不宣。姬安猜测,孙氏心里可能还是想再派大使来,所以特意这样操作,等到权力更加稳固,随时可以再提。   总之,图国事毕。盛图新和约一经公布,京中就和上次传回西北大捷的消息时一样,再次一片欢庆声。百姓们还自发组织了一些庆祝活动,不少文人学子也为此写了诗或文章。   姬安和上官钧回京之后,除去应对图国,还先抓紧了解离京这些日子里积压下的事务。虽有政事堂处理,但大事上他们也需要做到心中有数。   不过,姬安既回了京,也就再次解禁后宫的宫门。而且每月增加一天出宫日,直到补完前段时间积下的出宫天数为止。后宫为此欢腾,姬安又收获了一大批的好感度。   等到紧要的事忙完,姬安和上官钧腾出了手,便开始对付出征之前试图拿捏姬安的那批人。   大盛自开国以来的风气,都是尊重士人,对惹了天子不快的官员,惯例是贬谪到偏僻之地去。   但姬安不喜欢这样。   他曾对上官钧说:“偏僻地方穷,百姓本来就生活得不太好,再把那些人派过去,百姓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所以,上回就把那批人调到京中的不重要之处,边缘化处理。   但姬安的态度都已经如此明显,他们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那这回姬安可就不再客气了。   姬安都没把这事派给旁人去办,因为办这种事的人必会在史册上留下一个“酷吏”的名声。姬安既不想任用真正的酷吏,也不想自己提拔的臣子担上这个骂名,就干脆自己来了。   他每晚都要看飞廉军报上来的消息——这是离京之前下的命令。   那批人身上没有明显的大纰漏,因此躲过了头一次筛查处理。但既然他们的做官理念是为了权和钱,姬安相信,只要深挖,绝对有突破口。   果然也没出姬安所料,在飞廉军的努力之下,一条条隐蔽的线索渐渐浮出水面。   只是事情琐碎,姬安晚上的时间都扑在了这上头。   上官钧知道姬安心里憋着气,其实他自己也是。   不过他说:“陛下没必要为那些人多耗心力与时间,随便找点什么事给他们做,再设些绊子让他们出点错,也就可以直接摘了官帽。陛下不好做这个恶人,我却无所谓,只交给我来办便好。”   但姬安没答应。   上官钧:“陛下可是觉得只罢官太便宜了他们?便是要按律处置,也交给我吧。我白日处理完枢密院的事,还能有些时间,不用陛下每晚都点灯熬油的。”   姬安依旧摇头:“不行,这事只能我来。如果你出面,必然会变成‘翦除异己’。虽然也是事实吧,但我来做就没有这样的顾虑。我不希望你被人用这事诟病。”   上官钧看着姬安坚持的模样,一时心里又暖又软。最终也只得叹口气,和姬安一同看数据、出谋划策,争取早日把那批人处理掉。   不过,最后花费的时间倒也没有两人预计的那么长。   飞廉军查出几桩旧案,姬安交给不同的御史进行弹劾,再分派给御史台和大理寺查办。有飞廉军的协助,案子倒是不难办,就是走程序总得耗上些时间。   却没想到,先处理掉几个案子相对好查的人之后,那批人开始纷纷上书请辞。   姬安一封封拆着辞职信,一边和上官钧说:“他们自己做过什么,看来他们心里都清楚着。”   上官钧在给姬安按捏着肩颈,同时也垂眼一起看,回道:“像他们那种人,最懂得‘识时务’。明知陛下已容不下他们,与其被翻出错处,不如自请回乡,总还能保有体面。”   说完,又问:“西北的仗都已打完,陛下可还要查下去?”   姬安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哼哼道:“便宜他们了!”   但是那些人既然自动求退,也不好赶尽杀绝。满朝上下都看着,那会寒了人心。   上官钧轻笑道:“六月底了,陛下想想马上要颁布的土地限购令,是不是就痛快些。”   姬安一想也是,只要拖上几日再批准这些辞呈就好,于是忍不住跟着笑出声。   *   土地限购令这事,是上官钧去年向姬安提出的。   那时齐万生和师晟从打骨鲁出使归来,拼上了为西北战事做准备的最后一块拼图。而收复西北之后,上官钧认为,也就到了合适的时机。   这是上官钧上一世颁布过的政令,因此准备得很充分。再和姬安讨论修改过一些细节,趁着收复西北之机过政事堂。   土地限购令,顾名思义,就是对购买土地的数量做出限制,细致规定了哪些人能够拥有多少土地。   为了减少推行阻力,有一条是若现有的土地超出规定数目,只是不能再购买,无需退还。但继承人不可继续超额,即人死之后,如果继承人的数量不够完全承继此人的土地,朝廷会回购超出部分。   对于官员,还更细致,每级官员能拥有的土地数目不一。只要还在官场,就可按担任过的最高官职计,遭贬谪也没有影响。   另外,若六十岁之后致仕,则过世前可一直保有土地。但六十岁之前辞职者,若无特赦,朝廷则会回购超出部分。   当姬安和上官钧在政事堂提出土地限购令时,众宰相沉默了许久。   可以说,这条政令损害的是整个官绅阶层的利益。   但,上一世上官钧独自一人扛着压力都能推行下去,这次还有姬安这个强力帮手在身旁,政事堂更是无法阻止两人。   五月中,征西大将军燕伯善发回军报,西北全线收复。   六月下旬,燕伯善率众将进京献俘。   京中百姓夹道迎接,喜庆如过年。   朝野上下亦是一片激动。这么多年了,河西走廊和黄河全局终于又回到了中原王朝手上!   燕伯善还带来了更振奋人心的消息——西域诸国将在年底派出使者进京,愿尊大盛为宗主,称臣纳贡。   那些小国原本附属于打骨鲁,现在打骨鲁没了,改投大盛门庭倒也不奇怪。但能得到确切消息,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姬安立刻让太常寺和司天监选定吉日开太庙,带领满朝文武祭祀,将收复西北的大好消息告知列祖列宗。   七月初一,大朝会上,姬安封赏本次西征的一众功臣。   燕家父子双双封侯。燕似山除了西征中的战功,还手握生擒图国皇帝的大功,无人能对他的爵位置喙。   师晟的情报亦是功不可没,凭此封伯。   之后,就在众官员以为马上会听到庆功宴的消息之时。   姬安在大朝会上颁布了土地限购令。   大殿内外先是静了片刻,随即不少人都露出惊恐之色——这么大事,竟然没有在朝中议过!   许多官员向政事堂众宰相看去。   众宰相低眉垂眼,只作不觉。   就在有人忍不住要出列谏言之际。   上官钧转过身,看着殿中刚受封赏的众将,沉声问:“云朔之地尚在图国手中,诸位将军可有信心为陛下、为大盛收复云朔?”   燕伯善一身闪亮铠甲,抱着头盔向姬安单膝跪下:“陛下一声令下,臣必效死,收复云朔!”   燕似山跟着跪下,高声应:“臣必效死,收复云朔!”   后方众将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齐声道:“臣必效死,收复云朔!”   声如洪钟,字字如锤,敲击在众官员的心上。   刚才要迈腿的人悄悄把腿收了回去,努力站稳;刚才已迅速打好谏言腹稿的人暗暗握住袖子,擦掉掌心的冷汗。   现在的天子,手握善战之雄兵,挟收复西北之威望,朝中还有谁能违逆圣意?   姬安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将下方群臣的些许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由微微扬唇。   随即,他将目光转向上官钧。   心里忍不住想——土地限购令都能实施了,那他俩的婚事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公开了? 第216章 婚期   大朝会之后,的确安排了庆功宴。   一共两场。中午那场在宫里,和平日的宫宴差不多,只是以西征众将为主客。   今天姬安就没再处理工作,下午歇了歇,再赶晚上的场子。   地点在皇宫北边的禁军营区里,腾了片地方给铁甲军扎营,这一场就是专门给铁甲军开的,有那么点露营聚餐的意思。   姬安认为,铁甲军执行了两次最危险的任务,当得起特殊奖赏。而且人数也不是很多,干脆让燕似山全带进了京,和众将一样,过完千秋节再走。   当然,跟随铁甲军行动的师晟和炮兵队,也被特意叫来了。   这一顿姬安吃得比中午舒心。众军士看姬安和燕似山、师晟言笑晏晏,还时不时唤些人上去问几句话,一部分人喝酒涨了胆子,就陆陆续续地上前给姬安和上官钧敬酒。   姬安心情好,又喜欢铁甲军的氛围,来者不拒。虽然每次只喝一口,但架不住人多,到底是喝得多了些。   上官钧知道姬安喝酒不上脸,一直仔细留意着他的量,觉得差不多了,就劝着他回去休息。   师晟和燕似山被上官钧目光一扫,也都识趣地跟着劝。   姬安看看时间,也就站起了身——明天可不休沐,众军士在休假,他和上官钧却还要上班,喝太晚是不好。   只是,上官钧扶着姬安上了马车,自己却没上去,只叮嘱车夫驾车稳当些。   姬安在车里听见,揭帘子探头出来问:“二郎不回去?”   上官钧温声道:“陛下先走一步,我有些事交待铁甲军,说完便回了。”   姬安皱皱鼻子,故意说:“大司马,背着朕搞事是否不太妥。”   上官钧微微挑眉,凑到姬安耳边低声道:“那陛下要如何处置臣?”   温热的气息吹拂过耳根,姬安只觉后脖子蹿上一阵颤栗。   他轻轻啧一声,缩回车里,传出一句:“先记着账,回头和你慢慢算。”   上官钧眼中含笑,目送马车慢慢走远。   姬安倚着车中软枕,闭着眼睛随着车子微微摇晃,翘着的嘴角却是平不下来。   他自然猜得到上官钧要交待铁甲军什么事。再过不久就是千秋节了,而千秋节一向由上官钧操办。这回既然铁甲军留在京中过节,自然得给他送一份生辰礼。上官钧必是想给他个惊喜。   姬安寻思完这个,又想起上午开大朝会时冒出的念头——公开两人的婚事,省得年年都要应付一次选秀话题。   他们两人在一起都已经三年半了,现在就只差一道将当年封后诏书合法化的手续。有这几年粮食增产的政绩,和收复西北的战绩在,想来让政事堂同意并不难。   千秋节正是个公开的好机会。   而且,以前冲喜时两人虽喝过合卺酒,但那时简陋得连婚礼都谈不上,上官钧还昏迷着。现在封后大典不太好搞——上官钧毕竟是男的,但是可以补办个婚礼,正正经经祭过天地和太庙,写上玉牒。   姬安一路琢磨着这事,直到马车停下。   洪大福和关忠扶着姬安下马车,再扶他进殿。   姬安失笑:“我没醉,自己能走。”   关忠劝着他:“陛下千金之躯,还是小心为上。”   洪大福更直接:“奴瞧陛下先前脚步都有些飘了。”   姬安只得让两人扶进屋中,感受到一阵舒爽的清凉之意,有点酒意上头的脑袋就清醒了些。   这里是清凉殿,夏季避暑的地方。   姬安却是突然愣了下,发现一个刚才没想到的问题——他和上官钧办婚礼,是不是当晚得住到长寿殿或是元德殿去?那里可没有清凉殿这么凉快……   他略一沉吟,就决定——婚事可以先公开,至于婚礼嘛,筹备上几个月是常事。等到秋天再办,气温正好,穿礼服也不会热。   姬安坐在榻上,陷入想像当中。   直到洪大福来报热水备好,他才起身去往浴房。   泡过澡,酒意似乎也退了。姬安喝过一杯冰果汁,见上官钧还没回来,就让人去书房拿东西,自己转进内间坐到床上。   没一会儿,关忠将姬安要的东西送来。姬安挥手让他退出去。再找出最近新补上货的led灯,夹在板子上打开,慢慢看起来。   这是铁甲军列来的单子。   姬安给了铁甲军恩典,让每人提一样想要的东西,他会尽量满足。此时他细细看着,发现都是些北边不太好寻、但也不是很贵的东西,估计是燕似山有约束。   师晟和炮兵队自然也在内。姬安看着看着,突然看到一个和别人差别很大的——杜阳:胡萝卜种。   姬安不由得一笑。他记得杜阳,一个有些腼腆的阳光青年,很有一颗报效大盛的赤诚爱国心。   当初姬安召杜阳来,问他是否愿意随铁甲军去夜袭金武,杜阳听得双眼放光,一口就答应下来。而当姬安问他回来想要什么奖赏之时,他只吞吞吐吐地问可不可以调到工部去。   姬安细问才知,杜阳先前回乡当知县,奉命改善水利工程,这活对他来说还好办,但他一番折腾下来,发现当官要比做事难得多。杜阳红着脸说,感觉自己不合适主政一方,只想去工部发挥算学所长。   不过,姬安那时另有了想法,就没正面应他。只勉励他好好训练,立了功回来自会让他去合适的部门。   姬安由此又发散着想到章实那头,章实请假回乡探亲,千秋节前应当能回京。这两三年章实那个社团又壮大了点,出了好些个实用的小项目成果,也是时候弄个正经部门,才更好持续性发展。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一阵拉门声响。抬头看去,就见上官钧散着发,带着一身水汽走过来。   姬安笑道:“怎么先前都没听见你回来的动静。”   上官钧:“是陛下看东西看得入了神。”   姬安往床里挪挪,给他腾出位置。   上官钧吹了屋里别处的烛火,只留屋角一盏小灯。   屋内一下变得昏暗,姬安看看时间,发现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上官钧坐到床上,伸手搂住姬安的腰,凑过去亲姬安的脸:“陛下可想好了,要如何与臣‘算账’。”   姬安笑着躲:“别闹,都这时候了,明日可不休沐。”   不过,到底还是被上官钧捏着下巴转过脸来,好好亲吻一回。   上官钧也没真闹他,亲过人便躺下,拈着姬安的头发随口问:“陛下在看什么?”   姬安:“铁甲军的心愿单子。”   一边说,他一边关上led灯,将板子放到床内枕头边,也跟着躺下。   然后翻个身,趴到上官钧肩头:“二郎,和你商量个事。”   上官钧抬手抚上他的脸,温声问:“何事。”   姬安也抬起手,握住上官钧的那只手,露出个狡黠的笑:“我觉得,现在合适让政事堂过一过你的封后诏书了。”   上官钧一愣。   姬安续道:“正好在千秋节上公布,再让礼部和司天监算个吉日,最好是秋日里的,凉快。我们去祭个天,也补一回婚礼。你想把新房布置在哪里,长寿殿还是元德殿?”   上官钧看着姬安笑眯眯地说着话,一时只觉洗完澡刚散去的热气又聚拢过来,还全积在心头,包裹得他整颗心都又热又胀。   他往前凑了凑,再次吻住姬安。   这个吻柔情万千,亲得姬安感觉自己就像是飘到了云端上。   良久,两人才舍得稍稍分开。   姬安换过几口气,眉眼弯弯地戏谑道:“那就明日说?再吓宰相们一大跳。”   上官钧轻抚着他的脸,却道:“先公布是无妨,不过婚礼怕是没那么快能办。”   这回轮到姬安愣了:“为什么?”   上官钧:“喜服和喜枕、喜被,没那么快能做好。”   姬安眨巴几下眼:“啊?你不是……两年半前就说要做了?”   他记得是在丰泰二年,上官钧生辰的那时。   上官钧细细解释:“陛下与我的成婚之物,自当用天下最好的。布料要用澜光缎,那是帛州青泽县的贡缎。由当地养的蚕吃了当地特产的一种叶,所吐出的丝织成,因柔顺似水,缎面如带波光而得名。   “那种叶子不多,蚕吐出的丝尤其滑,织工也需得有好技术,每年织出的布就很少。偏那种布染红色还特别麻烦,因此若宫中无吩咐,都会染成别的色。我特别交待下去,这才得了大红的澜光缎。   “有了布料,还得剪裁缝制。这个倒是还好,顶多个把月的工夫,但绣活就极为费事了。陛下与我的喜服,还有喜被,都是腾龙游凤,喜枕是并蒂牡丹,不仅绣面大,听闻工艺也颇为复杂。   “慢工出细活,哪怕是从宫里挑出十几个最好的绣娘,也得慢慢来,只怕不一当心就出了差错。这事一直是陛下那个管做衣裳的内侍何万利盯着,按他的估计,还得要个两三年才能好。”   姬安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掰着手指一算,震惊道:“那前前后后不就总共得花上四五年?!皇帝想成个亲这么费事的吗?!”   上官钧:“向来是早早开始准备,等说上亲再备都嫌晚了。便是外面官宦人家嫁娶,稍微讲究些的,新娘家里备喜服喜被,也要绣上一年半载。天子之物更不用说,陛下可还记得,一件衮衣要绣几年?”   姬安被他提醒,恍惚间想起来,以前的确是听上官钧说过,天子那身十二章纹的衮衣要绣三年多……当时姬安就拍了板,反正先帝那套还好好的,自己直接穿就是了,用不着费时费力做新的。   上官钧现出些许懊恼之色:“样子画出来的时候,我想着也不赶着用,慢慢做就好。早知如此,该让她们换个简单些的,总能快上一两年。”   姬安赶紧收敛神色,凑上前亲亲他,连声安慰:“没事没事,的确不赶着用。都做上了,当然是慢慢来,质量为先。反正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时做好就哪时办婚礼好了。”   一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让上官钧心下十分熨帖,蹙着的眉头终于松开。   姬安担心上官钧记挂这事,掩着嘴假装打个呵欠:“睡吧,我困了。”   上官钧抚着他后背,多问一句:“千秋节还公布吗?”   姬安想了想,回道:“等办的时候再公布吧。不然公布了却不办事,显得不重视似的,指不定又会有人胡乱猜我们感情不好。”   上官钧不由扬唇,轻轻应声“好”。 第217章 并蒂   姬安一向节俭。   他对吃的不挑,后宫和皇庄种的菜,养的鸡鸭鹅、牛羊兔就能满足他,没有产地要求。上官钧原先是有些挑剔,但在姬安不断拿出各种果蔬良种后,也就被那些改良品种的好口感给征服了。   姬安倒是馋猪肉。这两年给皇庄弄了点白皮猪,还在《旬报》上花重金征集阉猪匠,又在系统里买了相关书籍给兽医署,让两边配合著好好研究、改进、推广了一把阉猪技术。   现在猪肉已经是姬安和上官钧餐桌上的常见肉类,每回宫宴都少不了要上点红烧肉、回锅肉、狮子头之类的。《旬报》又登了不少菜谱,京里也开始跟风。可见东西只要好吃,某些“讲究”自然也就消失了。   而自从皇庄种上棉花之后,宫中对丝绸的需要大大减少。为了推广棉布,同时也是节省成本,许多用品改绸为棉。甚至姬安和上官钧的常服,都是棉布和丝绸对半分,毕竟棉布在性能上并不比丝绸逊色。   姬安没有一大堆的后宫嫔妃要养,“皇后”上官钧自己又很有钱。两人还有好些个赚大钱的垄断项目,支持皇宫和大司马府的日常开支用度绰绰有余。   所以姬安停了大部分的贡品,只保留下小部分地方特产,并且不是“征收”,而是“购买”。哪怕如此,他还是担心分派贡品会对当地百姓造成负担,举凡这样的地方,每年都会派飞廉军去查访民情。   也是因此,姬安对天子所用的“奢侈品”一直没有多大概念。   直到这一回,被上官钧准备的喜服喜被给吓了一大跳。   第二天,姬安就找来何万利问问情况。   经历过织羊毛推广之后,何万利和汤开泰的能力也被锻炼出来了。现在两人虽依旧住在宫中,但白日里都挺忙。   何万利在制衣上有天赋,如今领着一批宫女、以及外头招的一些学徒,开了一家成衣铺,简直引领京城的穿衣时尚。汤开泰则管着所有香皂肥皂的账,每年都要往京城外跑个两三回。   听得姬安传,何万利过来时还带上了几匹布——现在是裁秋衣的时候了。   姬安对衣服也不挑,只让他一会儿拿去给上官钧选,再问起喜服喜被。   何万利就不住嘴地夸了一番那澜光缎有多好,又说:“听闻先帝娶上官太后那会儿,好不容易向太宗皇帝求得一点,全给上官太后做了喜服。后来继了位,每年的澜光缎都给上官太后做衣裳。”   姬安沉默片刻——这么一对比,显得自己对上官钧好像不够上心啊……   他想了想,又问:“那我和二郎有没有衣裳是用那料子做的。”   何万利一乐:“有啊!”   就说了好几件。姬安这才有点印象,的确是一眼能看出的好料子。   何万利观察着姬安的神色,猜测着问:“陛下是否想要绣娘们加快些速度?”   姬安一愣,赶紧说:“不用,照常来就好。”   还叮嘱:“做绣活费眼,让她们白日里在日头下做,屋里不够亮。碰上天光暗就多点烛,不要省。你再差人去要些胡萝卜,让她们时常弄着吃,可以缓解用眼疲劳。”   何万利就笑道:“奴代她们谢过陛下体恤。胡萝卜倒是一直吃着,先前大司马吩咐过。”   姬安听得这话,不禁扬起唇角。   何万利在自雨亭回完姬安的话,又抱着那几匹布转进殿中求见上官钧。   这日吃晚饭的时候,上官钧就顺便跟姬安说了自己挑出来的料子和花色,分别做些什么衣裳。   姬安想起下午何万利说的那些,忍不住老瞥上官钧。   上官钧给姬安夹上一筷子嫩嫩的红薯叶:“我又不会跑,陛下先吃饱,回头再慢慢看个够。”   姬安摸摸鼻子:“那什么……二郎,你也知道,我生活上不太讲究,有些地方心思不够细……”   上官钧奇道:“陛下何出此言?我看陛下顾虑大盛方方面面,颇为心细。”   姬安有些羞赧:“我听万利说,这澜光缎,先帝都是全给上官太后的……我却没想到这些……”   上官钧怔愣一瞬,随即失笑:“四郎这些年送我的东西也不少,哪一样不是费了诸多心思,亲手做的都有好些。四郎只是对宫中所用之物不熟悉,我都直接调度了,很不必纠结于此。”   姬安给他说得心花朵朵开,嘴角止不住地要往上翘,就玩笑道:“也是,咱们家本就该二郎主持中馈。”   上官钧长眉一扬:“伺候陛下是臣的本份。待陛下用过膳,臣再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姬安一噎,拿眼角睨他,可还是忍不住接话:“还有吗?”   上官钧坦然回道:“陛下后宫既只有臣一人,臣自当夜夜侍寝。”   姬安好笑地伸脚轻踢他一下:“真是辛苦大司马了啊。”   ○●   土地限购令颁布,反对的声浪却比姬安预想中的小,和上一回扶贫贷那时相比,竟显得稳定许多。   也可能是姬安清扫了一批人,加上西征众将和铁甲军都还在京里,让朝中部分想反对的官员学会了闭嘴。   等政令传到各地,上谏言的奏疏才变多。不过,赞成的奏疏也不少,还就政令的实施细节提出想法。   赞成的那部分人,主要来自丰泰朝两次科举选出的官员,以及姬安特意挑选出来派到地方上做事的务实一派。   这让姬安颇为欣慰。像土地限购令这种东西,重点在于能不能在各地落实,这就要看各地官员的品格和执政水平,姬安和上官钧前几年一直在打这个基础。   京里的气氛怪异了几天,很快就被千秋节的热闹冲散。   今年的千秋宴,上官钧安排在京郊的行宫。前后去了三天,加上紧跟着的休沐日,姬安相当于休了个小长假。   这回的活动尤其热闹,同时也有庆祝收复西北和摆脱岁币两件大喜事之意。   铁甲军给姬安表演了三个节目——马术、马球、蹴鞠,样样赢得满场喝采。   姬安也看得很开心。铁甲军的马术比中央军阅军时表现得精彩,马球和蹴鞠他则是第一次看。   上官钧见他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凑到姬安耳边道:“我也擅长马球和蹴鞠,不如我带羽林卫和铁甲军比一比?”   姬安回过神,失笑:“这几年都没见你玩过啊。”   上官钧眸光微闪:“年少时常玩,没忘。”   姬安连忙拉住他:“别了别了!都是危险活动,你要下了场,我哪里还有心思看什么比赛啊!”   这种活动最讲究练习量,姬安可没忘记上官钧是重生的,他的“年少”得是十几二十年前,现在下场可太危险了。   之后姬安一直拉着上官钧没放手,上官钧也就没再提那话。   *   七月十九日下午,姬安和上官钧带着群臣回京。骑了大半天马,晚上就好好休息了。   二十日起来,姬安还是决定加一下班,先把前三天那些实封奏疏看一看。事情总是要做的,积太多也不好。上官钧自然是陪着他一同看。   看完这些,姬安道:“我去一下李太嫔那儿。”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骑马当心。”   姬安找李太嫔没什么事。只是李太嫔得知千秋节要提前出京,就把礼物托给朱顺,请朱顺在正日子里帮送给姬安。姬安现在就是去道个谢。   两人聊过几句,姬安也就告辞离开西宫,再转去小庵堂给原主的空牌位上个香。他和原主同天生日,往年都会在十八日当天一早过来上香,今年出京了,回来也想着补上。   想到原主,自然也连带着想到那片湖。那里离清凉殿不远,姬安回去时就顺便绕过去。   这几年当中,原主祭日时姬安都会来,生辰前后也会找时间来一下,跟在身旁的内侍们已经不会太过紧张了。   姬安在湖边下马,先习惯性看一眼断桥方向——凶手伏诛后,上官钧就让人把先前的断桥拆掉,另建一座石桥。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么些年姬安一直都没走过那座桥。   昨夜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今天吹起的风都凉快些,姬安就在湖边散散步。他不知道原主一家是不是真的转世了,但独自祭奠原主已经成了这些年的习惯。   走着走着,就恰好看到桥对面的湖心岛边上有棵桃树,树上挂着果子。   身旁关忠也见了,笑着凑趣道:“去行宫前奴来看过一回,感觉还差着几日。现下再看,那桃该能摘了,回头就让人来摘。”   原主以前每年都会去摘桃。他虽不缺饭食,水果这类不当饭的东西内侍省却给得少。除了李太嫔偶尔均他一些,就再没别的地方寻去,因此对自己院中的杏和这湖心岛的桃都很爱。   这桃树虽在皇子宫外头,可原主毕竟是皇子,摘了也没人会说他。姬安估计上官太后肯定是知道的,只不过默许了。于是渐渐地,原主就养成了爱往这边来的习惯。   直到现在,原先院子里的杏,和对面湖心岛的桃,也都会于应季之时摆在姬安的案头。是内侍们记着原主的喜好,到时候了就留心着,见果子成熟便会让人摘。姬安自己不挑嘴,内侍们拿来,他也就吃了。   此时姬安听到关忠的话,笑道:“做什么还‘回头’,现在就去。”   说完,带着人走上石桥。   关忠有些紧张地虚扶着他。   姬安安抚道:“没事,我不怕水。”   来到小小的湖心岛上,走得近了,姬安才发现,那棵桃树几乎是长在水边上。树上的大半桃子已经带上红,显然是熟了,每一个也就小孩拳头那么大,看上去可可爱爱的。   关忠打发跟着的几个内侍去摘桃,姬安瞧稀奇似地在旁边看着。   突然,他指着一处说:“关忠你看,那两只桃是不是长在一块的?”   关忠跟着看过去,惊喜道:“还真是!奴见过并蒂莲,但这‘并蒂桃’还是头一回见。准是托了陛下的福气,奴去给陛下摘。”   姬安却是一拉他:“不用,我自己去。那边地方小,你在这里等我。”   双生桃确实少见,姬安想亲手摘回去和上官钧一同吃。   关忠劝不住,只得眼不错地盯着,一叠声说:“陛下当心!”   姬安笑道:“它长得又不高,我连树都不用爬,有什么的。”   说着话就来到那只双生桃的下方,伸手够一够。然而,哪怕踮起脚,也还差着一点。   关忠连忙劝:“陛下回来吧,奴寻个高些的羽林卫摘!”   姬安却是轻轻一跳,手就抓住了那只桃子,扯得枝叶一阵哗哗摇晃。   双脚落地,他回身扬扬手中的桃:“这不就摘到了。”   只是,刚要迈步往回走,姬安却感觉脚下踩的地面好似在往下塌。   下一刻,整个人就像踩空了般向下滑去。 第218章 落水   黄义来报大司马府的事情,顺便把这三日收到的信送来。   上官钧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听他说完,吩咐过几件事,就让他退下了,再一封封看信。   拿起最后一封之时,上官钧动作顿了下。   是崔誉卿的信。   这回不是亲兵送,想来就不是什么要事。   上官钧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拆了封。   去年底那件事,后来上官钧派人给崔誉卿送了些谢礼,崔誉卿只是托去的人带回致意,没有回过信。能让如此识趣的人再写信来的事情,上官钧也有点好奇。   而且,这几年上官钧和姬安过得蜜里调油,原本对崔誉卿的怨忿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淡去。   上官钧一目十行地扫着信,却是渐渐蹙起眉头。   崔誉卿在信中说,他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甚至在醒来之后,他好似都要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还是被他遗忘的一段记忆。   他讲述的梦里,正是上官钧上一世发生的事。   崔誉卿没多写他和姬含思如何,只写了和上官钧的一些来往。上一世里,他虽是姬含思的入幕之宾,却也因才华而被上官钧赏识,加上两人的军事理念相近,称得上一声朋友。   后面自然也写到了那杯毒酒,写到他伏诛。不过崔誉卿对此没有辩解或喊冤,只是想问问上官钧三年前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   崔誉卿说,有件事在他心里放了三年——他一直想不透,为什么上官钧突然就疏远了自己。   如今做了这个梦,对比一下梦里与现实,发现分歧正是发生在新帝继位之时。梦里的新帝不同,他自己也在平叛之后正常进京述职。而现实当中,他当时被上官钧派往平朔关,之后至今未进过京城。   如果上官钧当年曾梦见被他毒杀,那他心里的那个结也就能够解开了。将心比心,如若异地而处,他得承认他可能都做不到上官钧这般,至今让他待在水师里如常晋升。   信的末尾,崔誉卿说他挣扎了许久要不要写这封信。最终还是觉得,不管上官钧会不会看这封信,写了信总算是了却他自己的心结。   如果上官钧看了信,若是还需要他效力,他自当兢兢业业。若是认为他狂妄桀骜,他也甘愿自请还乡,绝无怨言。   上官钧看完这封堪称胆大包天的信,已是不自觉地将几张信纸捏得皱起一片。   但,此时他在意的却不是崔誉卿这个人。   而是为什么崔誉卿会做这样的梦?   还会不会再有别人也梦到过?   这事是否又有什么含意,会不会对这一世有影响?   上官钧端起凉茶,一饮而尽。   已放冷的水顺喉而入,心头的浮燥感才随之压下。   上官钧思索片刻,摇铃唤人,把身边的四个小厮都叫进来。又听闻黄义还没走,便把他也叫来,让五人仔细回想可有做过逼真的梦境。   那样的梦上官钧也做过,哪怕梦到的是自己死后的情形,又过去了快四年,此时稍一回想,却也能清晰地记起。因此,对那种梦中感觉,他能描述得相当准确。   不过,黄义和四个小厮仔细地回想了许久,都摇头说没有梦过。   上官钧这才感觉心中稍定,将人挥退,继续琢磨这事。   他按着顺序回忆一遍重生以来的事,突然想起——当年彭彧似乎也做过这样的梦,姬安好奇,还让彭彧写下一些梦中之事。   那时上官钧没有想太多,何况彭彧要不了多久就死了。可现在又出现一个例子,两厢一联系,像是在两世命运出现重大转折之时,才会做那样的梦?   彭彧上一世逃过搜查,平安活到老,这一世却被翻出了身上的大案。崔誉卿上一世在收复河西时立下大功,又因毒杀上官钧而被斩,这一世却连西北之战的边都没能沾上。   上官钧顺着这线索,把朝中熟悉的官员都想了一遍,却想不出有谁能转折到足够做这种梦的程度。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姬含思。但要瞒着姬安问姬含思这种事,几乎不可能。   若仅仅是个梦倒还罢了,但同样的事一多,上官钧就不可避免地担心起姬安。   毕竟,一切的变化都是姬安带来。   他也曾想过直接问姬安,可又怕……   正在上官钧眉头紧锁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动静,该是羽林卫,跑动中还夹杂着铠甲的声响。   上官钧抬眼看向门口的屏风。   脚步声很快绕过屏风,气喘吁吁的卫士胡乱行个礼,一边急声道:“大司马,圣上落水了!”   上官钧蹭地一下站起身,厉声问:“在何处?!”   一边说,已是一边快步往外走。   卫士:“小碧湖。”   上官钧脚下就不由自主地一顿——是姬安曾经落水之处!   这一刹那,他只觉得彷佛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脑子被冲得一片空白,寒意却直刺进心底。   直到感觉卫士扶住自己,连声唤着“大司马”,才勉强收回心神。   上官钧紧捏着拳头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你过来时圣上如何?”   只是,声音中的颤抖不用细听都能分辨。   卫士忙道:“大司马放心,圣上会水,身边内侍也会水。属下过来之时,圣上正上岸。”   上官钧这才感觉彷佛飘上半空的魂回了位,忍着急速的心跳推开人继续迈步:“备马!”   报信的卫士机灵,跑进来时已让人去备马。上官钧大步出到殿外,就见黑马正被牵出来。   他快步下阶梯,翻身上马,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   姬安在下滑的瞬间,下意识地屏住气息。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掉进了水中。   幸好,会水的人意外落水也不会太慌乱。   姬安甚至忍着水下睁眼的难受,先把手中那只双生桃仔细塞进怀里,确保它不会滑出来。   他刚准备往上浮,就感觉身旁两侧出现两道破水的冲击。   姬安没顾上看,先自己浮出水面。   被水隔绝的嘈杂声立刻钻进耳里,岸上的内侍、羽林卫都在一边喊“陛下”一边要过来。   姬安抹把脸,回喊道:“我没事!你们别动,这边土松,过来就踩塌了,全得落水!”   众人闻言,这才大松口气。   这时,刚才两个下水的人也浮上水面。一个是会水的内侍,另一个是关忠——自从徐小七学会泅水之后,这些亲信内侍才想起这事,也都找机会学了。   关忠着急地问:“陛下!可有呛水?”   姬安露出个笑,安抚道:“我闭着气,没呛着。先找地方上去。”   他看看前方——桃树边那一小块地崩了个缺口,这里的土受不得力,已经不合适上岸。   再顺着看到不远处的小凉亭,亭子后方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该是吃得住力,就指指那里:“从那上。”   说完,率先往那边游去。   水中两人跟在他身后,岸边众人不错眼地盯着,同时跟着往过走。   当值的羽林卫什长当先走到石头处踩稳,弯身来拉姬安。   姬安身上的衣服吸饱了水,出水就感觉到一身的重量。   他上岸后退开位置,让卫士们再去拉水中两个内侍,确认都安全上了水,再说到亭子里收拾一下。   众内侍赶紧帮姬安拧衣服上的水,关忠都没顾得上自己,先绕着姬安转过几圈,确认他无恙。   姬安也觉这回是自己理亏,温声安抚众人:“真没事,不用紧张。你俩下水也辛苦了,一会儿回去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晚上让厨房多做两个好菜。”   关忠这才往地上一坐,抚着胸口平复:“万幸陛下无事!”   这时,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传来。   姬安一抬头,就见一匹黑马在快速由远及近。而那马上的人,不是上官钧又是谁?   宫里无诏不得骑马,此时上官钧便是单人匹马地奔来,甚至都没在湖边下马,直接控马踩上石桥。   那黑马也机灵,小跑着过了石桥,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来到小凉亭前。   姬安身上的衣服已被拧干,他见上官钧脸色泛白,连忙站起身,笑着迎上去:“二郎消息这么快。”   上官钧飞身跳下马,羽林卫已经识趣地让出路,他大步从中穿过。   姬安:“我没……”   “事”字还未说完,人已被上官钧紧紧搂进怀中。   姬安愣了下。   两人的胸膛彼此压迫似地相贴,姬安甚至感觉被上官钧的双臂勒得有些疼,还彷佛能感受到他飞快的心跳。   而上官钧扑到姬安耳边、脖侧的气息,亦是急促得非同寻常。   明显是被吓狠了。   姬安抬起手,回搂住上官钧,轻轻拍着他后背,在他耳边安抚:“我没事,你知道我会水的啊。”   突然,上官钧又松开双臂站直,双手捧起姬安的脸,目光紧盯着姬安双眼:“陛下……四郎……”   姬安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了,双手盖在上官钧手背上,温声说:“真没事,我连一口水都没呛着,回去洗个澡就好了。”   上官钧定定地看着姬安片刻,气息才终于缓下,神色间的慌乱也渐渐消退。   他牵着姬安的手没松开,目光扫向亭中的羽林卫和众内侍。   顿时哗啦啦的一片铠甲声响。姬安转身看过去,就见羽林卫和内侍跪了一地。   他连忙小声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上官钧收回目光看看他,再望向四周湖水,沉声吩咐:“把这湖填了!”   姬安哭笑不得,赶紧劝:“别啊!自雨亭的水还得从这里引呢。我以后多注意着,不太近水边就好了,你别迁怒这湖。”   上官钧垂眼看他:“陛下就不能别再来这湖边?”   姬安闭上嘴没说话,只回看着上官钧。   他湿漉漉的头发还贴在脸颊,时不时滴下水,湿衣也紧贴身子,瞧着尤其有一种委屈可怜的模样。   上官钧闭上眼,叹了口气。   再睁眼时,他一弯身,抱起姬安。   姬安一惊,下意识抬手环住他颈脖。   上官钧抱着姬安往黑马走去。却发现,姬安的白马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这时蹭到黑马身边,张嘴直叫。   姬安原本还在不好意思,见到这一幕,却是禁不住扑哧一笑。   上官钧顺了白马的意,将姬安放到白马背上,再翻身骑上去,把姬安圈在怀中。   单人马鞍坐两个人有些局促,姬安后背紧贴着上官钧前胸。   上官钧一扯缰绳,白马转身往石桥走,黑马自觉地跟在身侧。   姬安一开始还能听到羽林卫跟在后方的声响,但等两匹马过了桥跑起来,那声响就被抛在了后头。   在上官钧的操控下,白马跑得不算快,却很稳当。   姬安想了想,抬手在怀里摸摸,掏出那只双生桃,回身举起来给上官钧看:“二郎,你看。”   上官钧看过去,见姬安手中的两只桃子就如同并蒂之花,尾部相连,向两边结出等大的果,两只桃尖上染着些许红。   姬安哄他:“很难得吧!回去了我们一块吃。”   上官钧:“陛下想如何与我分桃?”   姬安听到他这句玩笑般的话,知他刚才的气应该消了大半,总算安心了些,笑着点点两只桃尖:“一人一只,从两边往里啃呗。”   上官钧收回一边手,包在姬安的手外,一同拿着那只双生桃,侧头在姬安湿着的额角亲了亲:“好。”   两人回到清凉殿,浴房的热水已经备好。   姬安头发湿了,得让内侍们先伺候洗头,再遣人出去自己洗澡。   上官钧只是被姬安沾湿了衣裳,却也吩咐人在屏风另一侧备水。听得姬安这边的动静该是洗好,就转过屏风走来。   姬安还泡在水里,抬头看他:“你也要洗?”   上官钧点下头,却是向桶里伸手,直接将姬安抱起。   姬安赶紧去扯桶边案台上的布,却差了一点没能够上,就这么被上官钧抱着,一路淌水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双人浴桶。   上官钧将姬安放进浴桶里,抬手解衣。   姬安顶着红通通的耳根,却是趴在桶边看。   片刻之后,上官钧也进了浴桶。   姬安靠过去,搂着他脖子问:“还没消气呢?”   上官钧抬手抚过姬安的脸:“四郎。”   姬安在他手心蹭蹭:“我水性很好的。”   上官钧眼眸幽深,贴近过来吻住姬安的唇。   随后,像是确认姬安真的无恙般,一点点细致地检查。   姬安能感觉到上官钧的强烈不安,本以为是因为自己落水,可现在看着,似乎又不太像?   只是,这样的检查实在太过磨人。   姬安原想着只要能让上官钧安心,就随他高兴吧。可咬牙忍过一阵,却实在受不住,狠狠磨下牙,捧起上官钧的脸就一口咬在他唇上。   这个澡就洗了不短的时间。   姬安一时觉得上官钧比平日沉默,一时又觉得上官钧唤自己的声音急切。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能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回应。   许久,上官钧唤人倒一桶新水,抱上姬安换过去泡着解乏。   姬安被上官钧搂在怀中,虽有些疲,却也睡不着。   他正琢磨着问问上官钧刚才怎么了——落个水而已,明知自己会水的情况下,不至于就被吓成那样啊。   却先听到上官钧开口:“陛下,真不能再不去那小碧湖?”   姬安品出点意思,坐直身转头看过去,试探着问:“所以,重点不是我落水,而是我掉进小碧湖?”   上官钧回视着他,却是突然转个话锋:“陛下可还记得,头一回卖糖那时,曾应过我一件事。”   自己欠的债,姬安还是记得清楚的,点头道:“当然记得。你是想要我不再去小碧湖吗?”   上官钧在水下握住他的手:“我想用一个秘密,换陛下的一个秘密。”   姬安一愣:“秘密?”   上官钧向前靠,额头与姬安相抵:“陛下……四郎……”   他轻柔地亲在姬安唇上,呢喃似地说:“可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姬安不由得瞪大眼睛。 第219章 交换   姬安有些懵,一时间脑子里来来回回就一个念头——上官钧怎么发现的?   直到他感觉手上载来些许疼痛,才醒过神,却撞进面前那双满是担忧与小心翼翼的眼睛当中。   姬安又是一愣,双手就下意识地挣了下。   立刻换来更大力的紧握。   姬安不自觉地眉头微蹙。他看得出,上官钧是在无意识地加力。   那点痛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安抚上官钧。   只是,姬安刚张开嘴,还没发声,却再次被上官钧吻住。   不过,上官钧仅仅是含着姬安的唇瓣。   彷佛只为了堵住他的话语。   姬安眨下眼。两人离得太近,他看不太清,上官钧眼中似乎还染上了浓烈的畏惧。   犹豫一瞬,姬安还是选择顺从地任上官钧贴着,不再动一动。   好一会儿,上官钧似乎镇定了一点,才缓缓退开些。   他哑着声先道:“若是不能说,就不用说了。我只求你留下,别的都不重要。”   刹时间,姬安只觉得心中酸酸软软,还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细密疼痛。   上官钧这样的天之骄子,何曾有过这般卑微的时候?   姬安使上力气,强硬地挣开上官钧的手,再张开双手往前一扑,用力地紧紧拥住他。   上官钧先是感觉心头像是猛然一空,不过,刚从心里抽出去的什么东西,转瞬又被结结实实地塞了回来,还塞得比先前更满胀。   他抬起手,回抱住姬安。   姬安退开一些,改成捧着上官钧的脸,与他四目相对。   开口的声音郑重其事:“你放心,我不会走!”   上官钧的眼眸微微震颤。   姬安嘴角微扬,在上官钧唇上用力亲一下:“真的!”   上官钧深吸一口气,将姬安用力抱进怀中,埋首在姬安肩颈处。   姬安一下下轻抚着上官钧后背。   他都不知道,原来上官钧害怕的是这个,难怪会对小碧湖那么在意。   两人无声地相拥了片刻。   姬安感觉到上官钧的力道渐渐减轻,猜想他心情应该平复一些了,转头亲亲他脸侧,柔声说:“我的来历不是不能说,只是太过离奇。我担心你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当成什么妖物。”   上官钧终于抬起头,回视着姬安,眼中一片柔情:“陛下只会是仙人。”   姬安忍不住笑弯眼:“仙人倒不是,但我们可以算得上神仙眷侣。”   上官钧渐渐放松,也跟着一笑。   姬安靠到上官钧肩头:“你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穿越还好说,姬安主要担心的是“这世界是本书”会打击到上官钧。得知自己的命运曾在无知无觉中被掌控,没有人会感到愉快。   上官钧摸摸姬安露在水面上的肩膀,轻轻往上泼着水,提个话头:“陛下可是四皇子?”   姬安就顺着说下去:“不是,他在当年落水时就不幸过世了。我在庵堂摆的那个牌位,主要是祭奠他的,去小碧湖也是这个原因。你不是看出来了?”   上官钧:“我只知陛下特殊,但对四皇子并不熟悉。陛下又熟知四皇子旧事,也不见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有过异样,因此未能确定。”   说着就在姬安额上亲一下,又问:“陛下的本名叫什么?”   姬安不禁摸下自己的脸:“名字就叫‘姬安’,长相也是这个模样。”   上官钧:“陛下曾主动让我唤‘四郎’,可是原本也行四。”   姬安:“这倒不是。我们那儿每个小家庭里的孩子不多,也基本没有家族这个东西了,所以不讲究排行。我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同事朋友都直接叫名字,只有我妈……我娘会叫我小名‘安安’。”   上官钧抚过姬安的脸,轻声唤:“安安。”   却不想,姬安整个人僵了下,耳根还飞快地染上红。   他抬手用力揪着自己耳垂,试图平复背上那一阵颤栗,同时瞪着上官钧:“你别这么叫我!”   上官钧握住姬安的手拉开,拯救被他扯得更红的耳垂,话音里却带些不解:“为何?”   姬安:“这种小名,只有我娘和那些奶奶、婆婆辈的才会叫,你叫算怎么回事!”   上官钧:“如今就只有我一人唤,我觉得很好。”   姬安吸口气,咧开嘴露出个带着狰狞之相的笑:“你真觉得叫小名好吗——钧钧?”   上官钧:“……”   姬安很确定,他在上官钧脖侧看到了一片起立的汗毛。   上官钧轻咳一声:“可陛下既不行四,‘四郎’这个叫法就不适用了。”   姬安想了想,问他:“你叫过以前的四皇子‘四郎’吗?”   上官钧陷入回忆。   他虽久在宫中,但和诸皇子极少有交集,便是偶尔遇上,也都是正经称一声皇子。   上官钧仔细确认过,才说:“倒是不曾。”   姬安:“那不就结了。你的‘四郎’就是我,从来没有旁人。再说,现在也只有你能叫这一声‘四郎’。”   上官钧微微一愣,随即不自觉地唇角上扬——的确,他的四郎,由始至终都只有眼前这一人。   姬安和上官钧掰扯完称呼,却是更放松了点,继续往下说:“我在我们那儿就是很普通一人。有一日路过河边,见两个孩子溺水,我赶紧下水救人。   “那里偏僻,四下无人帮忙,等把孩子们救上岸,我自己却脱了力,沉进水底。再醒过来,感觉手脚有力气了,浮上水面一看,就发现自己到了这边。”   上官钧听到这,却是再次变得紧张:“不是四郎主动来的?”   姬安摇摇头:“不是。”   上官钧:“那你如何能确定,不会再……”   他停在这里,害怕将“离开”两字说出口。   姬安连忙回握住他的手:“我身上有百宝囊,百宝囊又需要这里的气运,因此它必然不会再让我离开的,你放一万个心!”   上官钧这才重新缓下脸色,定了定心,问:“莫非是百宝囊把四郎给唤来了。”   姬安:“我也有过这种猜测,但我问它它又没反应,就姑且当是这样吧。”   上官钧点下头——只要姬安不会离开,他怎么来的并不重要。   当然,对于姬安的过去,上官钧也想了解更多,就继续问:“四郎的家乡,是不是和大盛差别很大。”   姬安:“的确差得远。不过,虽然我那边的历史里没有‘盛’这个王朝,但大盛发展下去,应该也会出现和我那边差不多的时期。”   上官钧不由得想起姬安用过的手枪、炉、灯、注射器等物。   姬安则是仔细观察着上官钧的神色。既然说了,他就想全部说出来,可又担心上官钧承受不住。   上官钧一抬眼,对上他这目光,以为他还有先前的担忧,就温声道:“我刚才可不是说中了,四郎过来造福大盛,正是‘仙人’。”   姬安抿下嘴,握紧上官钧的手:“我不想瞒你,只是,你听完要冷静……”   上官钧见他如此,跟着肃容:“你说。”   姬安:“大盛,其实是我们那儿一本书里的世界。”   上官钧一时没太明白:“书里的世界?”   姬安:“就像《旬报》上登过的故事,比如……《三国演义》里面,写了三个国家。而大盛,也是一本书里所写的国家。”   上官钧蹙起眉:“四郎是说,我们是著书者笔下的人物,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也都是著书者所写的故事内容?”   姬安忙道:“从我来了之后就不是了。”   上官钧:“何意?”   姬安解释:“在原本的故事里,四皇子死了,姬含思登基。但我过来之后,和原本的故事发展就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既然已经成为一个真实世界,我想,再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干扰到它的运转。”   随后就给上官钧仔细讲了一下原书已经“坑了”,哪怕原作者哪天再填坑,那也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所在的这个大盛毫无关系。   上官钧听得眸色渐沉。   姬安怕他钻牛角尖,先前特意留着个信息,此时说完原书,立刻转话道:“还有个事要跟你说,但你不能翻我旧账啊。”   上官钧收敛心神,微微一笑:“原来四郎还有旧账能让我翻?”   姬安凑过去亲亲他的脸:“一点小事,就一直没想起来告诉你。”   上官钧也不在意“没想起来”的真假,只道:“既然现在想起来了,那便说吧。”   姬安:“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是百宝囊要救你。”   上官钧点下头。   姬安:“那你记不记得我还说过——你身上有这个世界的气运。”   上官钧若有所思:“四郎的意思是……”   姬安轻咳一声,掩饰些许尴尬:“在我还没能收集到足够气运给百宝囊的时候,它需要你身上的气运,所以它要救你。”   上官钧回想起当初,眼中浮出笑意:“所以冲喜那时,四郎每晚都抱着我,是在给百宝囊提供气运?”   姬安立刻澄清:“我可没想抱着你啊,睡前都好好的,准是我睡着之后被百宝囊控制了!”   上官钧:“四郎说的是。”   姬安轻啧一声,把给上官钧悄悄喂过能量发送器的事也全都坦白了。   上官钧:“原是为了这个。我还当四郎叫我住进宫里,是想方便时时欣赏我的脸。”   姬安给他说得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扯他脸皮:“大司马当真自信得很。”   上官钧:“陛下最开始不就是看上臣这张脸。”   姬安:“是是是,大司马天生丽质,让朕一见倾心、色授魂与……啊啾!”   上官钧赶紧拉下姬安的手,再摸摸他手臂:“水凉了,先出去再说。”   两人先前心绪起伏,交谈中信息量又太大,都没察觉到泡的水已经凉下来。哪怕现在天还热,泡凉水也容易生病。   上官钧先出浴桶,快速擦了身披上衣,就拿布巾过来帮姬安卷起长发。   等两人收拾好回到卧房外间,早已洗过澡的关忠和跟过来的洪大福一同迎上来,帮着姬安绞头发。   姬安看关忠在身后扎着湿发,问他:“喝过姜茶了吗?”   关忠笑道:“陛下放心,奴等已经用过。”   洪大福给姬安端上一杯姜茶,又吩咐人去拿炉子,要给姬安烘头发。   姬安还着急着继续和上官钧说话,就道:“天这么热,不用烘了,晾一晾就能干。关忠你们下过水的注意些,感觉不舒服就去看御医。”   关忠应过是,看上官钧没有反对姬安不烘发,不一会儿也就和洪大福一同退出去关上门。   姬安躺到榻上,拍拍身旁。   上官钧却道:“四郎趴过去,我给你按腰。”   姬安顺从地翻个身,后腰上很快感觉到上官钧有力的揉按,舒服得叹一声。   随即问出刚才就一直好奇的事:“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四皇子的?”   上官钧回忆着道:“很早……起先只是觉得你刚得到百宝囊不久,就能知道透镜、玻璃、镜子那么多新知识,学习速度实在太快了些。但真正能确定,是因为你救朱顺和鲁常胜时用的那些药。”   姬安吃惊:“这么早!”   又奇怪:“可是那之前我也用了不少不属于这里的东西,为什么是因为那个?”   上官钧:“其他的东西,使用起来都简单,很快就能学会。但你给朱顺和鲁常胜扎的针,我瞧着,不像是看看书便能一时三刻就上手的。因此得以确定,你该是以前练过,这不是落水前的四皇子能学到的东西。   “可你连百宝囊都对我说了,却没提自己来历,我便不敢问你。担心这是不能提的事,一提你就要离开,只能压在心底。直到你二十一岁生辰那日,你说‘愿我们白首不相离’,我知你能留下,这才不再担忧。”   姬安顺着上官钧的话回忆。   上官钧为他过的生日,他自然都不会忘。而且,两人也只在那一次许过愿。   当时上官钧的最后一个愿望是——“愿陛下长留在我身旁”。   姬安感觉眼眶里有点热,鼻子有些堵。   他翻身坐起,捏着上官钧下巴,凑过去亲人。   上官钧回搂住他肩膀。   姬安退开之时,在上官钧唇上轻轻咬了下:“你该早问我。”   上官钧眼中一片柔光:“不重要了。”   姬安揉揉鼻子,重新趴回去:“你今日这么紧张,果然是因为我掉进小碧湖?”   上官钧也重新给他按上腰:“毕竟四郎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姬安想了想,提议:“我们给湖边围上栏杆吧,以后我也会注意着。”   上官钧:“日后四郎祭奠四皇子,叫上我一起。”   姬安应过一声“好”。   上官钧又道:“说起来,一直没问,四郎为何会落水?”   姬安就僵了下:“呃……就是不小心……”   上官钧:“我刚才一时情急,都给忘了。四郎不是性急鲁莽之人,如何会那般不小心。”   姬安无法,只得老实把摘双生桃的事说了,最后一叹:“本来只想分个桃,哪知惹出这么多事端。”   上官钧轻声笑笑:“倒是也好,得知四郎的秘密,我现下能完全放心了。”   姬安被他提醒,再次转过身问:“对了,你先前可是说‘秘密换秘密’的。你的秘密是什么?”   虽然他已经猜到,但能听上官钧把守了快四年的秘密主动说出来,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一回,两人可算是彻底交心了。   果然,上官钧在姬安身旁躺下,拉起姬安一边手:“我原以为,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不相上下。不过听完你刚才所言,或许我这个都称不上是秘密。”   姬安笑道:“我不嫌弃,你说。”   上官钧:“你刚才说,这里是一本书的世界,而你过来后,发展就完全不一样了。但我想,的确发生过那本书里的事,因我有过一世不同的经历。”   姬安眨下眼。   上官钧在他手上印下一吻:“我在三十二岁那年死去,再睁开眼,回到了二十二岁的时候,身边多了你。” 第220章 玄机   姬安没有特意装出吃惊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就是装了也会被上官钧看透。   干脆就顺其自然地接话说:“你这种情况,在我那儿有个专门的说法,叫‘重生’。”   上官钧琢磨了下“重生”二字:“倒是贴切。”   果然,随即就问:“四郎可也是早有猜测。”   姬安一笑:“你身上有百宝囊要的气运嘛,肯定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按着话本的常见套路,什么重生、梦见未来之类的都不奇怪。所以你现在是觉得,前一世的经历就是那书里的内容?”   上官钧并不在意,他自己藏着秘密,没道理姬安不能猜,只道:“四郎刚才说,书中四皇子死了、姬含思登基。在我上一世,的确如此。而我在收复河西之后,死于崔誉卿的毒酒,可是也和四郎看过的内容对得上?”   姬安却有点尴尬:“我没看过那本书,是我朋友看的,我只听他说过大概。当初过来时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就依稀记得姬含思身边围着一群男人。因为四皇子和我同名,我才特别记得住。   “对你的印象也不多,只知道书坑掉之前,你被姬含思身边的一个人毒死,但是那人是谁我不记得。直到后来在宁安见到崔誉卿,百宝囊提示我已经见到原书中所有关键人物,我才分析出是他。”   上官钧略一回想:“难怪剿紫霞寨时四郎还特意提他,调他到水师之后就没再提过。”   既然话说到了这里,姬安忍不住好奇:“上一世崔誉卿对你动手,是姬含思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上官钧眼中就现出些嘲讽:“上一世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在收复河西之战中立下不少功劳。我原意是让他驻守河西,经略西域,争取把打骨鲁灭掉,就是一份不世之功。   “可他觉得我是特意调他离开姬含思身边,回朝之后会挟收复河西的威望篡位,就对我这个‘把持朝政多年的权奸’动了手。如此也可向姬含思邀功,在那群男人当中胜出一筹。”   姬安听得皱眉,最后也露出个嘲讽的笑:“那他可是想多了。依我看,姬含思心里那碗水端得绝对够平,对谁都不偏不倚。”   上官钧续道:“其实,以前我一直觉得姬含思身上颇有种怪异感。哪怕在别的事上再没有主见的人,事关己身之时,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和偏好。可他似乎完全没有,对任何一个接近他的男人都来者不拒。   “而那些男人,我原以为是为了权势。可我在崔誉卿行刑前问他,既为权势,效力于我岂不比他在姬含思那争宠更有用。他却说——他只要想到姬含思那张脸,就强烈地想将对方占为己有,并非只为权势。   “但要说姬含思驭人有术,我又实在看不出来。如今听四郎一说,才总算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姬含思就像一个傀儡,完全被著书者操控。那些男人可能稍好些,但沾上姬含思也逃不脱。甚至包括我。”   姬安一愣:“你?”   上官钧:“我只是欣赏崔誉卿的才华,与他颇有些交情。却也没有交好到毫无防备,能让他如此轻易就下毒成功。”   姬安恍悟:“我还悄悄想过——你和崔誉卿得要好到什么程度,才会被他下了毒。”   以前在大司马府的时候,姬安可是见识过的,上官钧身边严防死守的程度不比天子差。而且一看那些验毒程序就能知道,已经是长年做习惯了。   上官钧捏捏姬安的手,莞尔笑道:“现在这世上能对我下毒的人,只有四郎。”   姬安跟着笑:“那我要给你下情蛊,让你离开我就活不了,怕不怕?”   上官钧凑过去亲他:“不用四郎再费事,这情蛊早就已经种下。”   姬安揽着上官钧:“反正现在已经摆脱了操控,就别去想那些事了。”   上官钧却沉默片刻,忽然坐起身。   他把崔誉卿那封信找出来,示意姬安看:“今日刚收到的。”   姬安快速浏览完,吃惊地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我刚看过信不久,就听闻你掉进小碧湖……”   姬安:“难怪把你吓狠了!”   又说:“可崔誉卿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种梦吧,要不要派人查一查他那边出了什么事。”   上官钧:“倒也不算无缘无故,我推测,是因为前后两世出现了重大转折。四郎可还记得彭彧,他也做过类似的梦,当时四郎还让他将梦中所见记下来。”   姬安回忆着点点头:“我那时的确是猜测他梦到原本的时间线,就想看看他梦里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接着,他语出惊人:“因为我也梦到过。”   这回上官钧诧异了:“你梦过?”   姬安:“是你过世后的大盛。我就说姬含思他们那一帮子人不行,没了你,大盛没撑几年就亡国了,被常仁佑篡了位。”   上官钧一愣:“我也梦到过常仁佑篡位。”   姬安跟着愣住。   随后两人仔细一对,发现竟然做的是同一个梦,还是在同一时候。   上官钧不禁蹙眉:“这些梦究竟代表什么,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姬安再次戳系统问了一遍,可惜系统依旧没有反应。   他抱住上官钧手臂,再抬手去揉上官钧的眉心,柔声安抚:“你放心,我俩穿书配重生,就是天作之合,必不会分开。”   上官钧沉吟片刻,却问:“四郎可介意我寻人卜算一下。不用说出你我秘密,直接解梦即可。”   姬安自己身负系统,能隐约感受到与上官钧、以及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但他也能理解上官钧的不安,自然应道:“行啊,你尽管找人。”   上官钧:“以前先帝在宫里供养过一位仙长,先帝驾崩之后,他去了京郊的大观里修行。一会儿我就让人去传话,叫他明日进宫来。”   姬安:“好,等明日仙长来了,我们一同见。”   说完,想着转移上官钧的注意力,随便寻个新话题:“对了,我摘回来的桃呢?还说我们分桃来着。”   上官钧自是看得出姬安的意思,也就顺着说:“大概是内侍们拿去收拾了。”   姬安摇铃唤人进来问。   不一会儿,关忠将洗干净的双生桃送进来。   姬安拿起,往右边那只咬上一口,赞道:“好脆。”   又将左边那只桃送到上官钧嘴边。   上官钧就着他的手咬一口。   姬安靠着上官钧,眯着眼感叹:“我天上的爹娘要是知道我现在过得多好,肯定能放心了。”   上官钧看一眼他手中的桃子:“哪怕四郎和我分桃?”   姬安笑眯眯的:“我爹虽然去得早,但我娘知道我喜欢男的。她病重之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瞧见我寻到个知心人。”   上官钧眼中浮出暖意:“那我们再为四郎的爹娘添块牌位,敬上香火,让他们能看到这里。”   两人就这样一边吃着双生桃,一边低声说着姬安以前的事。   ○●   翌日,姬安和上官钧吃过午饭,黄义来禀报那位吴真人已在外等候,姬安便传了人进来。   吴真人童颜鹤发,年纪已是不小,不过看着精神很矍铄,颇有一派道骨仙风的气质。   他行过礼,目光在姬安和上官钧头上扫过,才淡定落座。   姬安不由得问:“真人在看什么?”   吴真人微笑道:“陛下与大司马紫云绕顶,贵不可言。贫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是贫道失礼了。”   姬安心道——不愧是先帝供养的道士,真会说话。   上官钧照着和姬安商量过的,开口说:“今日请真人进宫,是因陛下与我都做了一个梦,劳烦真人解上一解。”   吴真人认真听上官钧讲完梦境,取出一只龟壳,让姬安和上官钧分别摇了卦。   随后,他拈须沉思良久,终是一叹:“请陛下与大司马恕罪,此梦过于玄妙,贫道实在无法完全参透玄机。贫道只能看出,此梦并非凶兆,却悟不到指引向何方。”   姬安原本就没太把那些梦放在心上,只是感觉到上官钧又有些许不安,便说:“我还听人说过两个梦,烦请真人也解一解。”   他看一眼上官钧,见上官钧没有反对,就隐去崔誉卿和彭彧的身份,将那两人的梦简单讲述一遍。   吴真人仔细问过梦主年岁,得知人都不在京里,就自己摇了卦。   摇完一看,先说了彭彧:“这一位居士该是大限已到,这梦便也无需再解。”   姬安颇为吃惊:“何以见得?”   吴真人笑道:“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陛下日理万机,不好耗时听贫道讲卦。”   上官钧却说:“若非要解呢?”   吴真人:“贫道听着,前后三个梦俱与大司马有关联。而贫道在这位居士的梦中看出吉兆,既然这位居士已故,此吉兆或许会落在大司马身上。然解梦是指引梦主,梦主已不在,自然便无解。”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对视一眼,都想到这个“吉兆”或许就是指上官钧重生。   上官钧再问:“另一个梦又怎么说?”   吴真人:“那位居士的梦乃抉择之意。他此时做出的选择,将决定此后一生的方向。”   姬安:“真人是说,由他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别人?”   吴真人:“自然是梦主。”   姬安追问:“可能看出,他做出不同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又是哪种选择更好。”   吴真人:“一进一退,端看自身心之所念,旁人无法替他评论好与不好。”   姬安听得不明不白,只得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却没再提崔誉卿,而是问:“真人可知,世上何人可解陛下与我的梦。又或是,可为陛下与我卜算前路。”   吴真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才回:“贫道只能想到一人,或有可能。”   上官钧被看得一愣,随即想起一个人,脱口道:“莫非是……”   吴真人颔首:“正是当初为大司马批命之人。”   姬安奇怪地问:“那人是谁,人在哪里?”   上官钧:“只知道号是玄灵子。当时是他主动寻上门,批完命就离开,并不曾说过在何处修行。”   吴真人见两人看向自己,便说:“贫道久仰玄灵道长之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不过,可尝试卜算一下方位。”   姬安自然让他试试。   玄灵子曾和上官钧有关联,吴真人让上官钧摇卦。   卦象成时,吴真人不禁“咦”了一声,再三细看,又让姬安也摇一卦。   这一卦出,吴真人才解释道:“陛下与大司马已经和玄灵道长有过关联,从卦象看,该是在东南面,时间约是……两年半之前。”   姬安眨巴下眼,转头去看上官钧:“沧阴县城!”   说到道士,也就只有那一回了。   不过,他马上又说:“不对啊,当初我们遇到的那两位道长都挺年轻,就是年长那位也比二郎大不了多少。”   上官钧道:“许是在他们观中,派人一问便知。” 第221章 贵乱   吴真人离开后,上官钧不禁叹道:“没想到连吴真人都解不了那个梦,希望沧阴那边能有好消息。”   姬安拉起他的手安抚:“那梦都过去了那么久,吴真人刚才也说不是凶兆,你不用太担心。”   上官钧凝视着姬安,心就莫名地慢慢安定下来:“也是。上一世我花了十年才收复河西,如今四郎四年不到就仓满兵强,不仅完全收复西北,还摆脱了图国的岁币。四郎能来,当真是大盛之幸。”   姬安听他这样夸自己,也跟着回夸:“我运气好,得了百宝囊,还有你全力相助。有你执政那么多年的经验,我直接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上官钧:“便是没有百宝囊,以四郎的才学与勤勉,也能将大盛治理好。”   姬安忍不住笑出声:“好了,我们就别互夸了。现在的大盛,有我的功劳,也有你的功劳。当初百宝囊能激活是靠着你,不管从哪算,这军功章都是我们一人一半。”   上官钧不由跟着一笑,回想当初,又道:“说起来,吴真人还是四郎与我的媒人。”   姬安:“嗯?”   上官钧:“当初先帝做了那个梦之后,就找吴真人解梦,冲喜便是吴真人提的。”   姬安失笑:“那还真是大媒人了,要不要给他补上一份媒人礼。”   上官钧:“待我们补办婚礼之时。”   说完,想起一事,又道:“说到梦,姬含思的两世转折如此大,我怀疑他会不会也做过上一世的梦。四郎要不要召他来问一问。”   姬安无所谓,就应承下来,再转话题道:“刚才吴真人说崔誉卿面临人生抉择,你对他有什么打算?”   上官钧:“大盛少将帅之才,对他我倒是真挺惜才。原是想若能让他一辈子不见姬含思,应当也不会误事。可他既做了梦,人都已经见过了,怕是不好继续留在军中。”   姬安打开系统,调出崔誉卿的人物卡探查,发现结果依旧保持忠国值90、忠君值70,便说:“我现在探查他也没有反叛之心,留用他也未尝不可。”   上官钧:“他那种望族子弟,心思哪会如此简单。现在要帮姬含思夺权已不可能,但,四郎可还记得当年他送我的那幅黑龙图。”   那份上万贯的礼物,姬安的确没那么容易忘。此时听上官钧这么一说,自然反应过来:“那是向你投诚之意?”   上官钧点下头,又道:“不过他见到我们后,应当就熄了那心思。去年底报元秀秀之事,也是新的表态,估计是担心先前的黑龙图送得不对。”   姬安:“那……就直接罢了他的职?”   上官钧思索片刻,道:“先召他进京述职,看他见到姬含思后是何反应。”   姬安:“行,你来决定就好。”   两人讨论得告一段落,上官钧正准备起身去枢密院,却听人报鸿胪少卿求见。   姬安唤人进来一问,说是奥多塞想求见,就让他去安排。   等鸿胪少卿退下,上官钧接话道:“奥多塞差不多该回乃洛了。”   奥多塞这一留学,就留学了四年。每年只在元旦时回乃洛一两个月,就再来启阳。   姬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上官钧那话是指奥多塞该彻底回国了,心中一算,回道:“奥多塞都二十一岁了,长留启阳的确不太合适。”   又好奇地问:“他还会再来吗?”   上官钧:“上一世每年夏季都会来住两个月。”   姬安啧啧两声:“够痴情的。”   上官钧却是嘲讽道:“要真痴情,就不会回国成婚。”   姬安眨巴下眼:“他回国是要成婚?那他妻子知道他在这边有情人,不得气死。”   上官钧:“我记得奥多塞在这边不止姬含思一个情人,在乃洛也纳了几个进后院,要气都气不过来。唯一的好处是,奥多塞更喜欢男的,至少不会搞出太多庶子。”   姬安震惊:“他不止姬含思一个情人?!我怎么没听飞廉军提过?”   上官钧:“些许小事,觉得无须特意上报吧。姬含思身边人多,又要雨露均霑,奥多塞一个无所事事的别国王子,闲了总要自己寻些乐子。可能就是因此,他算是姬含思那些男人里心态最平和的一个。”   姬安只觉脑中闪过一排大字——贵圈真乱,是他太单纯了……   上官钧忽又想起件旧事,眼含戏谑地看着姬安:“四郎当年还说,姬含思挑男人的眼光不好。奥多塞人开朗、性子又单纯,没他身旁的三个那么多心眼。如今再看呢?不过姬含思的情人也多,他俩倒是相配。”   姬安听得讪讪,摸摸鼻子,凑过去在上官钧脸上亲一口:“我又没看上奥多塞。我眼光多好啊,看上如此有本事、又如此知心的二郎。”   上官钧低声一笑,捏着姬安的下巴回个吻。   *   上官钧去了枢密院办公,姬安到自雨亭批奏疏。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杜阳求见。   千秋节过去,驻边各将领踏上回程。那三座火炮和部分炮兵目前还留在燕伯善麾下,不过杜阳被姬安召了回来。   先前炮兵在休假,姬安就没急着见人。现在假期结束,姬安昨日就通知杜阳今日来见。   此时传人进来赐了座,姬安看杜阳紧张,就先闲话一下先前杜阳要的胡萝卜种子,问他准备在哪里种。   杜阳腼腆地笑道:“臣正在研读那本种植手册,准备在租的院子里种上一些。再往附近村子寻一寻,使了钱让人给种上。秋收之后能种的东西少,想来该能寻得着。”   姬安:“今秋要开始推广胡萝卜,不过京城附近要稍后排排,先紧着外头菜少的地方来。只是农学署就又要出去奔忙了,你若有什么问题,可到皇庄或是大司马的庄子上寻人问,我会让人支会一声。”   杜阳连忙谢恩。   姬安看他已放松,便转入正题:“我准备把章实那个社团转为学院,一边继续做项目,一边也招收学生教授杂科。你在炮兵队里教算学教得好,我想调你到学院里教课,你可愿意?   “当然,炮兵队那边也不能放下。只是以后让人进京来学,你看可以实践了,再带出去练习,就不用一直待在军营里。学院里的其他项目若是需要你,或是你想参与的,也可以同时参与。”   杜阳原先想去工部。但这回跟着打西北,体会到火炮的威力与重要,知道后续肯定还需要培养更多人才,还以为自己得在军营里耗上好几年。没想到姬安竟有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又高兴又激动地应下。   姬安笑着勉励他几句,又道:“有什么需要就和章实说。”   就让杜阳退下了。   再批过一会儿奏疏,鸿胪少卿带着奥多塞过来。姬安让少卿在亭外候着,自己和奥多塞说话。   奥多塞果然是来辞行的,准备结束留学回乃洛,顺便求一点菜种。   他在启阳除了玩,倒是也把姬安推广的各种技术和种子都收罗回了乃洛,包括上官钧的铺子卖的那些菜种。不过还有一些只在宫宴上吃到,却没见著有卖的,现在就特意求一求。   姬安一口应下。   乃洛和大盛的关系一直很好,但随着这两三年大盛粮食增产,姬安也在计画逐步摆脱粮食进口。因此,为了维护好两国关系,姬安近两年都在鼓励通商,争取早日把固定的粮食买卖变为灵活的商品贸易。   对于奥多塞要种子这点小要求,他自然会满足。   而且,物种交流也是常事。先前姬安登《旬报》查找可可,在大盛没找到,倒是奥多塞从乃洛给他带来了。   此时奥多塞道过谢,又不禁感叹:“一晃眼,我在大盛都待了四年。想当初,还是陛下将我接进启阳来的。”   姬安笑着打趣他:“你如今该和朕一般高了吧。”   奥多塞也笑:“我记了不少大盛的食谱带回去。陛下当年说,男子到二十二三都能长个子,我可还有一两年呢。”   姬安试探着问:“今后可还会再来?大盛随时欢迎你。”   奥多塞:“我争取每年来住上两三个月。哪怕我继位希望渺茫,可回去成了亲,总不好再在外头久待。”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姬安的神色,又续道:“就我本心而言,更想和大盛联姻。”   姬安神色未变,只说:“那得琳琅王本人同意,他的事朕向来让他自己做主。而且,也得乃洛王愿意让你留下。大盛的宗室自来都不出外和亲,得你到大盛来。”   奥多塞眼中就闪过一丝落寞——先不说乃洛王同不同意,光是让姬含思答应舍了别人和他成婚他就办不到。   姬安见此,不动声色地换个话题,说起给乃洛王的礼物。   等奥多塞行礼离开,姬安想起自己还召了姬含思进宫,一时心情都有些微妙。这两人他都是许久没有单独见过了,这回一见就两个都见,也是奇怪的缘分。   半个时辰后,姬含思应召而来。   姬安对上姬含思,属于想扯闲话都不知道能扯什么,只能问问他身体可好,就转入正题:“最近我听闻有些人会做很逼真的梦,还好几年都不会忘。不知道八弟可曾做过。”   姬含思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臣没做过。臣梦少,有时做了梦,第二日起来不久就会忘了。”   姬安看他神色没有一点异样,再加上提示:“真的没有?你好好想想,比如……当初我落水过世,是你继位为新帝的梦。”   姬含思睁着一双大眼睛,眼中满是茫然,再次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很肯定地摇头:“臣没有印象做过这种梦。”   姬安都忍不住觉得,姬含思现在还能稳坐在椅子上,也是一种本事。要换了旁人听见天子这么问,早吓得跪地表忠心了。而姬含思就和寻常说话一样,像是完全没想过那话里会不会有另一层意思。   要说他以前在皇子宫里没人教,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也就算了。这都搬出宫快有四年,好歹也经历过身边几个攻的死亡,竟然还是这么“天真单纯”。   姬安不由得在心里嘀咕——难道因为是原文主角,就一点成长都没有了?   想到这,他试探道:“今日奥多塞来向我辞行,准备回乃洛,你知道吗?”   这回姬含思点了头:“他和臣说了,要回乃洛成婚,臣给他备了礼。”   姬安:“你……没点什么想法?”   姬含思:“他说每年还会来启阳住两个月。虽然见面的时候少了,但总也能见着,臣就很开心了。总比皇甫烈好,一走便音频全无。”   说到这里,姬含思眼中流露出伤心和委屈,就像在说一个负心汉。   姬安这才发现——原来姬含思还不知道皇甫烈几年前就死了。   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打击人,又问:“如果奥多塞能留下来,前提是你与他成婚。你可愿意?”   姬含思吃惊地瞪大眼睛,接着想了想,回道:“臣是愿意,但知允他们大概不愿意。臣既不能和每个人都成婚,就只好都不成婚了。”   姬安心下一叹——果然是一碗水端得很平。再和姬含思尬聊两句,就让人退下了。   *   姬安原想发消息告知上官钧,但打开系统一看,已经到了散衙的时间,就改问他几时回来。   上官钧很快回覆:【正在路上。】   姬安不禁一笑,回覆过去:【好好骑马,别顾着打字。】   上官钧:【无妨,马自己会走。四郎有何事?】   姬安:【没要事,你回来再慢慢说。我继续批奏疏了。】   随后就退出系统,还感慨连上官钧都免不了染上这种“手机”不离手的习惯。   上官钧回到清凉殿,直接过来自雨亭。   姬安等洪大福给端上凉茶再退下,才说:“我问姬含思了,他没做过梦。”   上官钧颇有些诧异:“他竟然没梦过。”   姬安:“你知道他什么性子,不会说谎的人。至少我看着是实话。”   不过,就姬安看来,姬含思没做梦也不奇怪。   在上官钧眼里,姬含思的前后两世是天壤之别;可在姬安眼里,倒是没有根本性的转折。姬含思这一世依旧有那么多男人围在身边,衣食无忧,只追求爱情。除了身份变成王,过的也还是一样的生活。   上官钧没多纠结,转而和姬安说起枢密院的事。   两人聊过片刻,又有内侍来报启阳知府庄洵求见。   姬安宣进人赐座。   庄洵暗暗瞥一眼上官钧,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直接禀道:“前几日有一桩事,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禀报陛下。”   姬安听得好奇:“什么事?”   庄洵:“事关琳琅王……”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据庄洵说,有个京中小有名气的画师,曾被请到琳琅王府画画,对姬含思一见钟情。那画师回到家中,就画了一幅姬含思的画像挂在房里,日日观看以解相思之情。   这倒不算稀奇,但那画师有一日和几个朋友吃酒,喝高了就跟众人讲他对姬含思的绮念,把自己的想像描述得细致入微。他家中画像几个朋友都见过,渐渐地也加入进去,最后满桌言词都变得污秽不堪。   偏那画师有个竞争对手就坐在邻座,隔着帘子听了个真真切切。转头那对手就到启阳府告发,说那画师领着一群人对皇室宗亲大不敬。   若只看律法,对这种事是没有管束的,单看官员会不会以“有害公序良俗”来判。但姬含思是宗室,这就可以上升高度了。   姬含思总是姬安唯一的“兄弟”,庄洵不敢怠慢,立刻将画师几人拘到牢中。在他犹豫是否要上禀,又该如何判之时,画师的家人竟是直接求到姬含思那里去,对姬含思说画师只是太爱他,并非有意冒犯。   最让庄洵意想不到的是,姬含思亲自寻来启阳府,说自己已原谅画师,请庄洵放人。庄洵见他都这般说了,也就把那些人都放出来。姬含思还安慰那画师,可随时再到琳琅王府去。   庄洵说到最后,声音都不自觉地降低不少:“臣琢磨了几日,觉着虽不是什么大事,可毕竟事关宗室……”   姬安听得都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这事不要留档。”   庄洵应过是,看姬安和上官钧都再无问题,便行礼告退。   姬安揉揉额角:“姬含思可真是……”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说句“真不愧是万人迷”。   上官钧却是很淡定:“这事上一世也出现过。”   姬安:“啊?”   上官钧:“当时庄洵连夜到我府中禀报,我就让黄义送他进宫,直接告诉姬含思,姬含思的处理也是这般。后来那画师被召进宫,没两年就名满天下。我与四郎的那个梦中,最后逼迫姬含思的那些人里也有他。”   姬安:“……”   他只觉匪夷所思:“那种当众意淫亵渎的人,华知允、夏侯焱他们竟然能容得下?!”   都不要说当众,就是旁人胆敢私底下这样肖想上官钧,姬安但凡知道,绝对要把人揍到以后一丝一毫都不敢想!   上官钧哼笑一声:“他们自己不也一样,又没谁能独占姬含思。”   姬安抚额:“他们……不,关键在于姬含思,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个人。只要是因为‘爱’,别人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上官钧早习以为常,只琢磨道:“这么看来,未受到四郎影响的事还是会发生。”   姬安一愣,顺着想下去:“难道姬含思最后还是会……”   但随即又改口道:“不对,那个梦是书坑了之后的事,不是书中所写。那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上官钧端起凉茶:“既是他所求,得之又有何怨。总之与我们不相干。” 第222章 测字   姬安和上官钧相互坦诚了最后的秘密,这段日子最常说的,便是彼此的从前。   喜欢一个人,就总是忍不住想要了解他的点点滴滴。   姬安原本的世界和这个时代相差得远,每次说着说着就会发散开,像是总也说不完。   饶是上官钧见多识广,每晚听着姬安的描述,仍然时时惊诧。   他禁不住感慨:“能养出十几亿的人口,百姓都能吃饱饭,还多数人时常能吃上肉……”   姬安笑道:“这里发展下去,以后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上官钧:“可惜我看不到了。”   姬安见他面露遗憾,就转个话题逗他:“我们那儿的航空技术,已经能飞到月亮上去。”   上官钧顺着话问:“月亮上面有什么?”   姬安:“高山、埙石坑、峡谷,总的来说就是什么都没有,全是待开发的荒地。现在取了月球的土回来研究,看看能不能在上面种东西。”   说到这就忍不住笑:“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问过你,如果能到月亮上去,你会做什么。”   上官钧回想片刻,也不由得微笑:“先种东西,不让四郎饿肚子——难怪当时四郎会笑。”   姬安哈哈笑:“种东西真是刻在我们这个民族骨子里的印记了。”   上官钧轻轻抚着姬安的长发,忽然问:“四郎的家乡这么好,你可想回去?”   姬安就握住上官钧的手:“一开始肯定是想的。”   他立刻感觉手中那只手紧绷了下,赶紧续道:“但现在我有了你,还有大盛这个倾注心血的事业,那边的亲人又都过世了,在这边的牵绊比那边要深太多,也就再没想过要回去。”   上官钧凝视着姬安,回握紧他的手:“大盛会变成四郎想要的模样。”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我们一起努力。”   两人就这样每晚都聊上一阵,一连聊了半个月。   姬安才终于感觉到,上官钧原先的不安和焦虑渐渐减淡。   之后再过几天,崔誉卿进京了。   *   崔誉卿中午过的城门,来不及欣赏一下京城的繁华,草草填过肚子,就赶往兵部报到。   他到兵部之时,飞廉军的消息也报到了上官钧这里。   赶在散衙之前,兵部送来消息。不过明日休沐,上官钧让兵部通知崔誉卿,后日下午再到枢密院述职。   姬安和上官钧正常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两人先听飞廉军将领秦直细报崔誉卿昨天的行踪。   听完,姬安有些吃惊:“崔誉卿没接触琳琅王?”   秦直如实重复:“是,他在王府大门外的暗处守了一个时辰,见到琳琅王的马车出来,却只是跟在后方。琳琅王下车后他也没上前,一直在远处看着,直到琳琅王回府,他才回客栈。之后就一直没再出房门。”   上官钧:“可是被他发现了盯稍的人。”   秦直:“必不会。下官派去的都是经验最丰富的探子,还是分段盯梢。”   上官钧点下头,让他退下了。   姬安提醒:“就算他没发现,但他应该想得到,你会派人盯着他。”   上官钧:“他要完全不在意姬含思,那就做得太假了。”   姬安问:“我们一起见他,还是你单独见他?若是我在,恐怕他有些话不会说。”   上官钧想了想,道:“那便委屈陛下到屏风后坐一坐。”   姬安带上一些奏疏,跟上官钧一同去了枢密院。   等有人报崔誉卿到了,姬安就避到屏风之后去。为了便于姬安观察,刚才上官钧还在那扇木屏风的边角处凿了个洞。   没一会儿,崔誉卿被人领进来。   虽然姬安两年半没见过他了,但这一见还是颇为诧异——比起上官钧,崔誉卿反倒更像死过一回的那个,整个人带着股消沉的暮气,再不见半点当年那种翩翩气度。   崔誉卿目光复杂地看看上官钧,突然揭袍,屈膝跪在地上,俯身抱拳:“崔誉卿拜见大司马。”   上官钧居高临下地看他:“我又不是圣上,你不必跪我。”   崔誉卿:“不向大司马请罪,属下心中难安。”   上官钧却是内心毫无波澜,只淡声道:“跪过了就起来。”   崔誉卿听不出上官钧喜怒,只得站起身。   上官钧打量着他:“昨日见到姬含思,有何感想。”   崔誉卿并未吃惊,垂着头回:“许是属下在那梦中死过一回,昨日见到琳琅王,只觉怀念,倒不像梦中那般神魂颠倒。”   上官钧并不在意这话真假,闲聊似地又道:“水师那边可已安排好?今后是准备留在京里,还是回家乡去。”   话中含意已经十分明显。   崔誉卿咬紧了牙,抬头看向上官钧,哀求道:“大司马,可能让属下继续为朝廷效力,属下愿终生不进京城!”   上官钧嘲讽道:“你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甘愿自请还乡,绝无怨言’。当然,你若想与姬含思再续前缘,留在京中亦无不可。”   崔誉卿紧紧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倒是带上点和先前不同的神采:“写信之时,属下心乱如麻。况,也是担心受琳琅王影响太重。然昨日见过琳琅王后,属下倒像是从那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上官钧打量他的眼神里透出点兴味:“那你便说说,想如何为朝廷效力。”   崔誉卿面上现出坚决:“属下想去西域屯田!”   上官钧倒是愣了下。   燕伯善和李震士的都护府重点精力会放在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区,消化原打骨鲁的地界。   但西域也的确需要人经略。他原本就打算先在那边设置都尉进行屯田,既管辖附属的西域诸国,也作为大盛的一处接应据点,接引往来的大盛商队。只有在西域放一支兵,大盛的影响力才能辐射过去。   上官钧:“经略西域可不是短时间的事,此去屯田,说不定十几二十年都不能再回大盛。”   若是像燕伯善和李震士这样的地方大员,还说一两年便会进京述职一次。西域太远,若无大事,京里不会召人回来,想让朝廷批探亲假更是几乎不可能。   崔誉卿目光坚定:“属下已做好准备,必将大盛的威名远播西域!”   上官钧沉默片刻,挥手道:“我要想一想,你先回去吧。”   崔誉卿刚退出去,上官钧立刻起身,绕到屏风后接出姬安。   姬安问:“你想让他去吗?”   刚才上官钧没有立刻驳回,必然是觉得崔誉卿的合适。   上官钧却回问:“陛下觉得呢?”   姬安笑道:“我既不了解西域,也不了解崔誉卿,可不帮你拿这主意。”   上官钧轻叹。   姬安:“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若疑他,就不要用了。”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陛下说的是。那陛下再探查他一回。”   姬安依言打开系统,再次探查,就诧异道:“哟,忠国值加到100了!忠君值也加到了80。”   上官钧就不再纠结:“如此看来,他刚才倒是所言不虚,那就让他先去试试。”   姬安笑著称赞:“够果决,不愧是朕的大司马。”   上官钧:“还要给崔誉卿一个特别重要的任务。”   他话音断在此处,姬安会意地递话:“什么?”   上官钧莞尔一笑:“为四郎种孜然。”   姬安想起这些年价格一直坚。挺在三十贯一两的孜然,扬眉道:“的确该种。”   *   崔誉卿欣喜地领命,待回乡探过亲,会直接启程前往西域上任。   他刚出京,沧阴县的道士们紧跟着就进了京。   来的正是丰泰二年曾给姬安和上官钧看过面相的师兄弟两个,师兄姓左,师弟姓卢。   卢道士一瞧见姬安和上官钧,脸色刷地就白了,行礼问安时声音都有点打颤。   左道士倒是比师弟镇定不少,沉着地道:“陛下与大司马康健,乃百姓之福。”   姬安给赐了座,见两人坐下时都像忍不住似地瞥向自己和上官钧的头顶,好笑地问:“二位道长在看什么,‘紫云绕顶’吗?”   卢道士怯怯地缩下脖子,偷偷去看师兄。   左道士回道:“正是。较之二年初,如今陛下与大司马上方的紫云已现龙形。贫道和师弟有幸得见,忍不住多看两眼,还望陛下恕罪。”   姬安愣了下——这话听着还真有几分玄乎啊。   上官钧则开口问:“二位可知,玄灵道长何时能回?”   派去寻人的飞廉军一进京就先回报了,玄灵子的确在沧阴县郊那座小观修行,只是三月时出门云游,至今未归。   左道士再告声罪:“师父云游向来随心,不定去处、不定归期,有可能明日便回,亦有可能三年五载。”   卢道士忙补充:“只要师父回了观中,我等会立刻告知师父,让他进京。”   姬安看上官钧眼中闪过一抹遗憾,想了想,问:“玄灵道长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是可能与我或大司马有所关联的?”   既然是高人,说不定能未卜先知啥的。   左道士和卢道士就仔细回想一番,然后对视一眼。   卢道士犹豫着说:“好像……没有吧……”   左道士沉默。   但姬安和上官钧自然看得出,这两人该是想到了什么。   姬安温声说:“二位道长只管说,我不会怪罪。”   上官钧也道:“出家人,说谎可不好。”   卢道士再次缩起脖子。   左道士叹口气:“我等也不知那话是不是指陛下与大司马。师父这许多年一直对以前的两次卜算耿耿于怀,说是为避自身灾祸,就将看不真切的结果宣之于口,实在于心有愧。但具体是什么事,他没有说过。”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又问:“两次?”   师兄弟二人都肯定地点头。   只是,玄灵子不在,他们也再说不出其他许多。   上官钧干脆道:“上回二位道长给陛下与我看相,颇见功力。不知可能解梦,或是烦请为陛下与我再次卜算前路。”   左道士忙道:“万望恕罪。贫道和师弟不善解梦,也修行尚浅,不足以为贵人卜算。”   姬安不免好笑:“道长不必过谦,上回你们不就看过了。”   左道士解释:“上回陛下白龙鱼服,大司马亦纳锋于鞘,贫道二人方能一看。如今实不是贫道不愿,确是修行不足,算不真切。”   姬安摸不准这是真话,还是推托之词,但人家不愿意,也不好勉强。   上官钧却坚持道:“不用算得细致,只卜个吉凶。”   左道士犹豫一会儿,再和卢道士交换个眼色,只得道:“那贫道二人便测个字,可也只能一个。请陛下或大司马写个字,心中默念所问之事。”   姬安主要是陪上官钧,自然是让上官钧写。   上官钧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个“盛”。   他最后一笔刚落下,姬安就发现对面的师兄弟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卢道士先露出笑容:“恭喜大司马,大吉!”   上官钧:“何解?”   左道士:“托‘成’奉上——大司马所问之事必有好结果。”   上官钧面色缓下,目光落在那字上,总算嘴角微扬。   他高兴,姬安当然跟着高兴,笑着说:“辛苦二位道长。你们从沧阴远道而来,就在京里多住上一段时日,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儿玩,尽可跟黄义说,我已命他务必招待好二位。”   这话里有结束之意。但,师兄弟二人起身之时,却都面带犹豫。   姬安奇怪地问:“可是有什么话想说?直说便是。”   卢道士一咬牙,小声说:“上回的相面,虽对陛下是大不敬,可……贫道和师兄说的都是真的……”   左道士叹口气,补充道:“陛下与大司马若有亲子,必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大变。”   一边说,他一边垂眼看向那个“盛”字:“既是天翻地覆,那个托着‘成’的盘子,或许也会翻覆。”   盘子翻了,里面的“成”当然就没了。   只是,两人也知道对着天子说不能有亲子,实在不像话——没亲子皇位传给谁?估计正是因此,先前卢道士一得知姬安身份,就吓得脸色发白。   姬安和上官钧再次对视一眼,神色温和地安抚道:“我们知道了,二位道长放心。”   过多的就没说,只唤人取来准备好的礼物,送二人出宫去。   待人都离开,姬安终于能问上官钧:“你刚才是在问什么事?”   上官钧抚过那个“盛”字:“问我与四郎可能都平安地相携到老。”   姬安把这问题琢磨了下,点头说:“还真是好问题,既能知道我们能否一直平安,又能知道我们能否一直相伴。那为什么写‘盛’字?”   上官钧扬眉:“大盛不正是陛下与我的孩子?要问我俩的事,自然是‘盛’最合适。”   姬安不由得摸了下发烫的耳根——上官钧还真是有着天生的浪漫细胞,情话说得太动听了!   他轻咳一声:“算出个大吉,这下放心了吧。”   上官钧心情极好:“这个‘盛’字让人拿去裱起来,挂到我们房中。”   姬安突然想起问:“对了,说到孩子,你上一世有没有见着合适培养的宗室子?若有看中的,要不要早点接进宫来,我们从小教养。”   那时姬含思是肯定不可能有子嗣了,以上官钧对大盛的责任心,该是早早就做下准备,省得再出一个姬含思这样的甩手掌柜。   上官钧却说:“陛下与我侧重不同,还是该陛下亲自看。我便不说出来了,免得影响陛下。”   说完,忽而一笑,又道:“毕竟,陛下眼光好。”   姬安眨下眼,笑眯眯回他:“二郎眼光也好啊。” 第223章 成果   丰泰五年九月,大盛北部的樵岗村。   这几日地里最晚收的高粱全部抢收完,村人们都吁了口气。   这里地贫,今年又天旱,麦子收成一般,不过这两年新种起来的高粱没受多大影响。现在种上高产新种子,新开的地又有三年免税期,高粱虽不好吃,但和麦子加一块吃一整年不成问题。   村人们聚一起收拾着高粱穗,不禁想起以前为了省粮一年到头都不敢吃饱。再看看如今,哪怕是平年,都不担心挨饿。还有棉花,虽然地不好收成少,但村人们也不多求,少少种一点够自家用就好。   因此,哪怕马上要收秋税,家家户户也是脸上带笑,聊起天来都中气十足。   “我年轻那会儿啊,在县里听一个南边好远地方来的人说过,南边有些地方种高粱。北边好像就没怎么听说过有种,我还当种不了。而且当时我听到的产量可低了,一亩地才产百来斤,哪像我们现在的,四百多斤呢!”   “那哪能一样啊,这可是圣上送来的种子,沾了仙气的!”   “别说人家以前产量低,我们种麦子以前不也低。要不是圣上送来新种子,我都不敢想这辈子能有吃饱的时候。”   “咱们这儿地贫,以前能开来种麦的地都开了,没想到种不上麦的地还能种高粱。不过不是说这高粱不能连着种,那明年该种啥?”   “豆吧,去年就种上高粱的那些人家,我看今年都种了豆。《旬报》上不是说,啥粮食都可以和各种豆子换着种。”   “不止豆呢,我记得当时说了好多种种法,好像也可以接棉花。记不住了,回头再寻村长问问吧。”   “那看来明年还得再努力多开上几亩。幸好这高粱不挑地,也好伺候,赖地都能活。”   “不过哦,前阵子我去县里寻二叔公,听说明年好像会推广什么花生的,可以接着麦子种,但开头有个把月得套种。还说朝廷会来人教怎么套,高粱也能套,套大豆、套花生,好像就不用非得隔年。”   “得了吧,你上回还说知县求到了亩产两三千斤的什么豆什么薯,哪儿有影子啊。”   “求到了不也得明年才能种嘛,这花生听说也是知县好不容易求来的。有好东西哪里不抢啊,好像说知县考科举时拿了个第二还是第三,在圣上跟前得脸,才能弄得来呢。”   “这话我倒是信,不然咱们也种不上胡萝卜。但亩产两三千斤就算了吧,这世上哪可能有这种东西!要不就是外头人传岔了,要不就是你听岔了。”   “开始我也不信,但二叔公说西南边都种过几年了!虽然《旬报》没登,但给上官们看的邸报上登着。换到咱们这儿,就算地再不好,出不了两千斤也总能有一千斤。那就真不怕挨饿了!”   干活的众人正说着话,见有人已经从地里把高粱杆子收回来,都扬声打招呼。   就有人问:“诶,九哥,我怎么好像记得,你们家今年种的高粱和去年的不一样?”   那九哥笑道:“种了三亩甜杆的,其他都一样。”   众人纷纷问:“甜杆的有什么不同?”   九哥:“一亩地大概少收个五六十斤吧,不过杆子能熬糖稀。我们合计着粮食够吃,就种一点来弄糖。”   这边众人惊了:“能熬糖?!”   南边贩来的沙糖贵,这里的村人以前穷得饭都吃不饱,顶多过年时咬牙买上一两块饴糖给孩子甜甜嘴。也就是去年种上胡萝卜,今年才尝到点甜味,可又哪敢奢想自己家里能弄糖?   九哥身边的另一个汉子回道:“村长刚拿到最新一期《旬报》,上头登有用甜杆熬糖稀的法子。虽然只是水,结不成块,但总是一口甜。等高粱收拾好,我们就开始做。”   九哥笑说:“到时熬出来,大家都来尝尝,喜欢就拿点回家。”   众人立刻应下,但当然不能白拿,都说到时拿东西去换。   随后话题就转到甜杆高粱和糖稀上,不断有人满脸感恩地念着“圣上仁慈”“天恩浩荡”。   突然有人说:“圣上不是还开了恩降盐价吗?是不是快了?”   “快了快了!我记得上回县里是通知,再过几日就来抽丁,今年的力役就是去运盐!”   “按着《旬报》上说的新盐价,终于不用大半年都吃淡食了!”   “不是说,和近海地方的盐价比,咱们这儿还是挺高……”   “那没得办法,大老远运过来呢,能买得起就知足吧。现在为了干活那阵能吃足盐,不下地时嘴巴就淡得很。”   “得亏去年村长淘换回一点辣椒种,今年才算吃饭有点味道。”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往年一提抽丁服徭役,家家户户都愁眉苦脸,今年却是带上了一份期待。   *   丰泰五年十月,一条官道上。   说是官道,其实路也没怎么维护,两边林子夹着窄窄的一条土路。幸好最近还没落雨雪,地面不算难行。   一支长长的车队走在路上。拉货的车子一辆连一辆,每辆车上都堆着满满的麻袋。运货的人也不少,一半帮着推车,另一半腰间胯刀的,却是围绕在车边走着。   这个时节北边的风已经有点割脸,开口就吃着风,所以没什么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埋头赶路。   走着走着,就看见前方路边支着个不小的茶摊,两只炉子上坐着大水壶,冒出的白气实在是诱人。   车队走到近前,茶摊老板堆着笑脸大声招呼:“各位大叔大哥,天色还早,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再走吧。不贵,一碗只要一文钱,若是包下一大壶,就是二十文。”   大冬天的,挑水捡柴来这道边煮着,那一壶看着能倒出三十碗,只卖二十文的确便宜。   不过,领队瞥他一眼,并不回话,只继续往前走。   领队不支声,队伍里便是有人想喝也不好开口。   队伍经过茶摊再走不多远,就见前方路中间拦着拒马。   围在车子外的那些人立刻脸色一凛,纷纷抽刀,警惕地向路两边林子里张望。   领队刚示意队伍停下,林子间就冲出一群人拦在前方,打眼望去居然有百十来个,个个手中拿着刀。   那夥人倒也没直接扑向车队,而是有个打头的扛着刀站出来。   他打量了下护在车旁那些人,确认他们也就三十多个,放下心,咧嘴一笑:“我们只求财,东西留下,你们可以回头了。”   领队却问:“你是哪家盐商的人?”   那打头的脸上一僵,随即大声道:“什么盐商,我不知道!老子是这一带的大王!”   领队哼笑:“也罢,等被拿下,你们自然会长嘴。”   说完一打手势。   车队两边的人立刻收刀,回身往车子下方摸去,都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木筒,套在左手臂上,右手搭上木筒的机括。   等他们再转回身之时,手臂上那木筒每指向前方一处,就有好几个人中箭惨叫。   那打头的站得最靠前,胸前和大腿眨眼间就中了三四支箭。   他长得壮,虽被箭带得连连后退,却居然没倒下,还高喊:“给老子上!”   但那群人先前没散开,护卫队又专往腿上射,前头腿中箭的人挡了后头人的路。后头的人也不是傻子,哪会顶着箭往前冲,竟是把前头人当肉盾,要么推着前面人向前,要么试图钻进树林里绕路。   眨眼间,一顿箭雨就放倒一片,也让剩下的心生寒意。   领队取下发射完的火箭筒,再次抽刀,一边喊着“放刀不杀”,一边带头往前冲。   护卫队杀气腾腾,一群劫匪没能抵挡多久,就跑的跑、降的降。   领队让人把受伤的和投降的都捆了,看手下最多只是轻伤,就让众人原地休息片刻包扎伤口。再对刚才躲车后的那些推车人道:“你们帮忙捡一下箭,箭杆折掉的也要,箭头还能使。”   那些人应下,一边三三两两地四下捡箭,一边相互小声嘀咕。   “幸好圣上派了军队保护,不然我们好不容易运回来的盐就要没了!”   “刚才那些能射箭的木筒是什么?好厉害!”   “这夥劫匪到底是什么人?刚才听那小将军说,是盐商?”   “管他们是谁,我们能安全把盐运回去就好。”   ○●   十月的北方匪已进入冬季,但在福吉,虽也不算热,白日里却还能穿单衣。   即便在风大的海边,也顶多再加一件单层的斗篷。   今年姬安和上官钧来了东南沿海,目的是看看大盛最大的几个港口。不过马上要到朝廷最忙碌的时候了,他们再待两天就会启程回京。   上回西征时姬安发现政事堂挺能干,加上现在有留言板方便联系,每天政事堂都会把当日的会议报告发过来,姬安出京远行就更加放心。   现在,姬安和上官钧正站在福吉晒盐场最高处,旁边不远就是风力水车的风帆。   往下望去,块块错落的盐田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些颜色不同的池子别致地夹杂期间,盐工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   杨微陪在两人身侧,在呼呼的海风中提高声音道:“这回该是今年最后一次收盐了。”   姬安对他一笑:“辛苦。干满一年的,年终还是多一个月月钱。”   杨微也笑道:“在下代大家谢过四公子。”   这里是他在丰泰元年时建起的,大盛首个晒盐场。如今已经扩大到千亩盐田,不过其中五百亩还是姬安的私人盐场,虽然杨微早几年就辞了官,姬安也依旧让他担任着这里的盐场令。   姬安和上官钧既然到了福吉,自然是要来这里看看的。而杨微这些年给姬安供白糖,又得姬安允许卖优质蔗种,着实赚了不少,在福吉买了一座大宅,这回姬安和上官钧就住在他家里。   上官钧看看天色,劝道:“四郎往下走吧。虽然带着干粮上来,但这里没个避风地,饿了也吃不好。”   姬安点点头,和他一同往下走,一边叫杨微细讲一下这些盐池。   一行人且走且说,下到最底下。   他们是带着厨子和菜来的,姬安就问上官钧:“你若还不饿,就等厨子做饭,比啃干粮好。我们先去看看制细盐的工坊。”   上官钧没反对,吩咐人去给厨子传话。   杨微引着两人去往工坊,转得一圈出来,正好到杨微的休息间吃饭。盐工们也纷纷去往食堂——食堂是姬安提出的,这里是他的私人产业,随便他怎么弄都无所谓。   姬安和上官钧吃饭,杨微陪席。   姬安问他:“今日起实行新盐政,你是不是也在城里开了铺子卖盐?”   杨微大方道:“臣就在陛下的晒盐场,这近水楼台的,自然是要卖一卖。不过福吉不缺盐,盐价一直不高,如今卖盐也就赚个小钱,比不上糖。”   按着新盐政,从丰泰五年十月十五日起,朝廷依地区对粗盐设置了最高盐价,凡售价超出者要论罪,还是重罪。   各地的盐价标准,是齐万生带着章实那里的人做出的计算。齐万生从接手晒盐署就一直在做这事,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按着产量、盐税、运输成本、利润空间把盐价标准定出来。   除了西南井盐地区、西北湖盐地区变动不大,凡是海盐辐射区内的盐价,都直接降了一半多。   相应地,售盐政策也放松了。只要不是通缉犯,任何人都可以到晒盐场收盐,只须达到百斤,并当场交兑盐税既可。只不过,按着现在的盐价标准,需要薄利多销,尤其是运输成本高的地方。   但福吉县城就临海,实在是再方便也没有。便是附近的村子,都不需要进县城,可以直接凑钱来晒盐场一次买上一百斤,就能拿到最便宜的盐价。所以杨微才说,在福吉卖盐变成了小钱。   现在话题说到糖上,杨微观察一下姬安和上官钧的神色,见他们心情不错,就试探着开口:“陛下这两年推广甜杆高粱,前几期的《旬报》上又登出用甜杆熬糖稀之法,这边的糖商会就有些担心……”   姬安抬眼看他,脸上笑容不变:“盐薄利多销,糖也可以薄利多销嘛。换了新蔗种的地方,糖产量有明显提升吧?”   不过姬安这话有点偷换概念的嫌疑。甜杆高粱是粮食,熬糖稀是副产品,甘蔗可不是,两者的种植面积就不可相比。但杨微当然不敢抓着这点反驳。   姬安又道:“你们放心,影响不会太大。高粱主要在北方推广,蔗糖在北方本就卖得贵,吃得起的都是城里有钱人。高粱的糖稀主要是村里那些吃不起糖的百姓自己熬,总能尝上一口甜味。   “若是以后南方也有许多地方种甜杆高粱,真冲击到大部分蔗糖糖价,我会考虑适当放松民间糖出口的限制。不管是推广高产蔗,还是推广高产甜杆,我的目的始终是让更多百姓能吃到糖。”   总之一句话,糖的利润空间高,压一压未尝不可。   杨微的糖全卖给姬安,他自己倒是不担心。而且他算是半个科研人才,不像纯商人那么重利,哪怕赚少一点他也不在意,只是代为传个话。此时自然是附和著称赞:“陛下一心念着百姓,是我大盛百姓的福气。”   姬安温声回道:“明日去你的制糖工坊看看,我还没见过糖车的实物呢。”   杨微自然是一口应下。   吃过午饭,姬安和上官钧返回福吉县城,看看盐价。   一连走了几家铺子,都看到挂出的盐价已经降了。不过到底是不缺盐的地方,并没见到多少因为降价而来大量买盐的人。   逛了大半个下午,杨微家中仆人匆匆寻来,凑到他耳边报事。   杨微双眼一亮,对姬安和上官钧道:“四公子、二公子,今日有捕鱼的船归来,港口那边拍卖了几条难得捕到的深海鱼。四海楼买了三条,家中管家一听到消息就去定了菜,不如晚饭直接到四海楼吃?”   姬安先应一声好,又想了想,记起来了:“这里也有四海楼啊。”   身旁上官钧回他:“港口商贸繁华,出海又赚得多,众多商家聚集在此处,四海楼就开在此处。”   杨微也笑道:“头一家四海楼开在宁安,第二家四海楼便是开在福吉。”   四海楼开在港口附近、福吉最热闹的街市里,姬安和在江南时一样,拉着上官钧坐在马车前,一路看过去。   途中见对面有一队人急匆匆地跑过来,队伍里还有几个人是被背着的。   那队人一路大声喊着“让让、让让,要去医馆”,行人听闻,纷纷配合地让出路。   杨微走在车边,见状便说:“该是要来这里。”   姬安转头一看,才发现旁边正是一家大医馆,就让车夫暂时拉停车,也让让路。   那队人果然在姬安和上官钧面前拐个弯,跑进医馆,喊道:“大夫!快救命!”   姬安好奇地向里张望:“好像不是大盛人?”   虽然看身形差不多,但那口音像是外国人说官话的腔调。   上官钧肯定道:“的确不是,长相也有点差别。”   医馆的大夫很快得出结论,急声吩咐学徒:“是疟疾!取梁氏紫霞散!”   杨微是本地人,听得最清楚,不禁道:“这个时候得疟疾,该是刚从南边过来的船上下来吧。”   哪怕是福吉,到了十月中,蚊虫也已减少许多。   上官钧吩咐车夫继续走。   杨微又感慨:“还好四公子和梁大夫推广了这紫霞散,最近几年里不知救下多少人性命。”   这些年的努力一样一样出成果,姬安自然也是一阵开心。   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跳出系统弹窗——   【恭喜用户达到100000能量、100000国运值,获得一次道具升级机会。】 第224章 升级   姬安还是留到泡澡的时候,才调出系统提示仔细研究。   秋收刚过去,现在是姬安最“富有”的时间段。加上秋冬能种的东西少,姬安也有意想留一留能量来做新规划,因为他想备着能量和国运值买一批药。   自从去年春天抓了图国小皇帝,逼迫图国重签新和约,小皇帝回去之后,果然如姬安和上官钧所希望的,图国的帝党和太后党争斗愈加激烈。   而卜察的新皇帝刚登基两年,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按着上官钧的判断,明年或是后年很可能卜察就要忍不住,寻隙向图国出兵。如此一来,大盛自然要紧盯着抓住可乘之机。   打仗总免不了有伤亡,但姬安想着备上一批药就能多救回点人。   去年打西北之时,姬安往军中送了三批口服广谱抗生素和大量的碘伏,最后一统计死亡人数,折损程度低到让燕伯善震惊。虽说许多伤兵还是得退伍,但好歹活着。   除了备战之外,还有件事也让姬安记挂在心里——这两年估计会有一次大疫。   这事以前在彭彧的梦里出现过,他给姬安写梦中事,有一回就提到一句听闻东北边起了大疫,死了许多人。姬安还让人仔细问他详情,可惜他就听到那么几句议论,只能大致划定出时间范围。   当时姬安怕忘了,还特意在系统里设置下好几个事件提醒。在上官钧坦白重生之后,姬安终于能问出这个问题,可上官钧却说他不记得哪里起过大疫。姬安虽觉奇怪,却也想著有备无患。   但不知道是什么疫情,没法提前应对,姬安只能让人留意着前兆。同时,在今年冬天公开肥皂方子。肥皂不难制,这几年百姓生活又渐有起色,可能就有些人愿意自制来用,这对控制疫情有帮助。   哪怕百姓不自制,也肯定会有不少大小商人制来卖。这些年肥皂的价格一直没降,依旧是供不应求。方子公开后倒是必然会降价了,不过产量上来,等疫情暴发时也好大量采购。   如此,姬安这特意的一留,就无心插柳地积累到了双10万,得到个升级道具的机会。   他现在的系统道具只有三个——能量发送器、定位器、留言板,姬安一一细看说明。   能量发送器是增大功率和扩大最广发送范围。以前要4小时才能从上官钧那里接收完一天份能量,升级后只要3小时。不过这对姬安没有意义,两人一天里至少半天在一块,他甚至现在都没扩大过范围。   定位器是由定位点升级为定位一片范围,范围大小依消耗能量多少而定。简单来说,就是可以远程开地图。但姬安琢磨了下,感觉似乎作用不大,总离不了要人送过去,那就还是人的灵活性更大。   留言板的升级功能倒是让姬安有点吃惊,它可以和《旬报》那个反馈功能对接,主用户登录时就成为一个外部显示器。也就是说,能让上官钧直接了解到反馈信息。   姬安一直没有给《旬报》的反馈功能做过改进,现在依旧是售价异常时才会给出反馈。而在《旬报》刚发行的那次整顿之后,异常情况就不多了。偶有复发,再被姬安一敲打,各地又都乖乖的。   想到这,姬安不禁寻思——现在盐改,正是需要各地反馈信息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把反馈功能改进一下。   随即,他又发散性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系统:【系统,我死之后,有人能继承你吗?】   系统:【不能。】   姬安:【那些道具呢?】   系统:【已取出的道具都是实物,不会回收。】   姬安想了想,又问:【如果将《旬报》反馈功能和留言板对接,能否成为一个独立的系统,以后留给下一代用?】   这次系统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覆:【需二次升级才可成为独立系统,且要消耗10000能量、10000国运值。成为独立系统后,以留言板自行吸收浮游气运作为系统运转的能量,当浮游气运不足,此系统会自动休眠。】   姬安咋舌——好贵啊!   再继续问:【什么时候能二次升级?什么情况才会气运不足?】   系统:【能量与国运值均达到20万。国家大乱、民不聊生。】   姬安琢磨了下,感觉20万好像还行,算不上有生之年系列。至于气运不足的情况,都到了那种时候,估计《旬报》也不再发行,那个系统有与没有就没区别了。   系统继续答:【留言板主用户只能由系统用户更改,要传于后世,需编写继承模块。此功能不在原升级范围内,但因用户多次给予好评,作为感谢,可破例一次为用户编写。但须消耗10万能量、10万国运值。】   姬安先看到那两个数字,心中一叹——留给后人的代价果然极大。   再仔细看完,又禁不住笑开——多打好评居然能有这么大回报!那以后再接再励,他还有大几十年能打好评呢!   于是姬安选择了升级留言板。正当他接着思索怎么改进《旬报》反馈功能之时,就听见脚步声拐过屏风。   能直接过来的,自然是上官钧。   上官钧奇道:“我还当四郎可能睡着了,这么久没出去,水都凉了吧。”   姬安回过神,才感觉到水凉,连忙站起身,扯过旁边案台的布巾裹在身上,走出浴桶。   一边说:“光顾着琢磨百宝囊给的升级了。”   上官钧自然地伸手扶他一把:“什么升级?”   姬安一边擦身穿衣,一边把升级留言板并传于后世的打算说了下。   上官钧听完,却是沉默片刻,再轻叹道:“我还想把留言板作为随身陪葬品带进棺里。”   姬安不由得一乐:“我俩都一个棺了,你还惦记带那东西干什么。”   上官钧扬眉:“四郎愿意与我同棺?”   姬安凑过去亲他一口:“不然呢?”   上官钧这才翘起唇角:“那留言板就留给后人吧。”   两人回到卧房,接着商量《旬报》反馈功能。   上官钧:“四郎想将《旬报》反馈至留言板这套东西留给后世,最好能不限制反馈信息,才最为灵活。”   姬安:“我也是这么想,让《旬报》成为直接沟通百姓的管道。刚才我问了下百宝囊,的确可以办到。但有个问题,有人滥用这个管道怎么办?如果传递上来的信息太多太杂乱,光是分辨就需要消耗很大成本。”   上官钧想了想:“那就加大沟通条件,达到一定难度,就只有真正需要向上反馈的人会去克服。四郎了解一下能如何设置条件,例如,有没有可能增加人数。”   姬安问过系统,回道:“这个可以,让人在《旬报》上按手印,《旬报》可以由此感应人数。多少人合适,五十?”   上官钧:“定过人数之后可能再更改。”   姬安:“可以。”   上官钧:“那先定一百吧,日后视情况修改。”   姬安:“行,从下期起,这段说明会成为《旬报》的固定尾页。”   他花能量改进好《旬报》反馈功能,再打开留言板给刘叔圭发消息,让刘叔圭明天转达给石庭芝。下期《旬报》在廿二日发刊,那时两人还没回到京里。   上官钧:“现在盐政改革,估计下期《旬报》一发,四郎就会收到不少新消息反馈。”   姬安冷声道:“这回我可是花了大钱运盐。那些盐商要都乖乖的还好,要是真敢蠢动……哼!”   上官钧一笑:“敢动的盐商都是巨贾,四郎的内库又能有大笔进账了。”   盐的成本大部分在运输上,盐价一压低,就要大量运盐、薄利多销,才能持续住利润。   盐商们就是谋划着,朝廷没有那么多人手亲自运盐卖盐。只要他们不去运盐,离海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就会没盐吃,时间久点必激起多地民变。最终朝廷还得向他们低头,重新提高盐价。   姬安和齐万生自然早有预料。姬安决定这几年秋冬都抽丁运盐,保证各地的供盐量,顺便也让军队活动活动。齐万生就继续领着章实那的人才做运盐规划,上官钧也带领枢密院安排军队调动。   只不过,哪怕力役不用花钱雇,但人和牲畜的吃喝嚼用得花钱。还有水运部分,船支调用也得花钱。如果动武,又是一笔额外开支。姬安就把自己发的那一半盐税全掏出来往里填。   姬安和齐万生的想法是,再怎么说,盐这个生意都能赚大钱,盐商们不可能真停了生意不做,就看谁耗得过谁。因此可以预见,盐商必会想方设法阻止朝廷运盐。   等打压下盐商群体的气焰,他们自然会乖乖听话降价。而这一段空档中,只要朝廷占据上风,想必就会有一些胆大的人冒出来,趁机抢占市场。   要震慑盐商得费一番工夫,不过只要稳固了局面,整笔买卖对姬安是稳赚不赔。就像上官钧说的,敢和朝廷做对的都是巨贾,到时一抄家,姬安的内库瞬间就能丰盈起来。   不过,姬安还是忍不住道:“北方的盐我不怎么担心,但是南方有船帮。盐商和船帮勾结甚深,甚至大盐商都是船帮元老。这一回水师要经受考验了。”   上官钧:“先前为了麻痹盐商,水师一直没有阅过军,明年就安排水师接受陛下检阅好了。这回打击盐商,也正好削弱船帮,给船帮重新立立规矩。”   姬安点头:“也是。”   待姬安忙完,上官钧便吹了烛:“睡吧,明日去看糖车。”   姬安笑着躺下,被上官钧揽进怀中。   ○●   十月底,沧阴县城。   孙铁牛赶着骡车走遍县城中卖盐的铺子,却没有一家有盐卖。   他甚至悄悄和掌柜说愿意高价买,掌柜依旧摆手:“哪里敢哟!现在高价卖盐被抓到,比照卖私盐来判呢!真没有盐,你过段时日再来问吧。”   孙铁牛眉头紧皱:“大概得等到几时?”   掌柜往门口扫一眼,低声道:“说不好,不过过年大概会有点。”   可现在离过年还有两个月!   孙铁牛只能转身走了,坐上骡车出城回村。   自从月中实行新盐价起,县城里的盐就像是一夜之间全消失了,让原本等着盐价降了再买盐的许多人叫苦不叠。但州县都没什么办法,查了各铺子的仓库,的确是没有盐。   而且,听闻不仅是沧阴,附近县城都没有卖。孙家现在做着小买卖,用盐不少,也在等盐降价,却没想到竟会这样。   孙铁牛不禁发起愁。经过丰泰二年那一回,如今他也看得出没盐这事肯定不简单,真不知道往后究竟会如何。   骡车回到牛背村,往一处盖有好几间青砖大瓦房的院子去。路上遇到几个村人,相互打过招呼。村人看孙铁牛从县里回来,都问有没有盐卖,孙铁牛只能无奈摇头。   不过,远远看到妻子夏氏走出院门张望下,就停在门前等着,孙铁牛又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   这几年,牛背村一直保持水稻与冬油菜轮作。高产稻谷年年收,不仅能吃饱,还能拿菜籽去县里的榨油作坊换油或卖钱,也就不再缺油。   后来孙家看稻谷收得多,就改成多种点棉花。家中婆媳三人都手巧,织出的棉布卖价不错。再加上养蚕缫丝,丁税夏税又减半,收入就多了不少。   但能盖上这几间青砖房,还得多亏田守朴。因着田妻苏氏和夏氏结拜金兰,田守朴分给孙家好几样京里才有的菜种,其中一样就是辣椒。   孙家先在自家院子种了些,想着说是新鲜东西,可以拿到县里卖卖看。谁知等收了一吃,父子三人和孙母都受不住辣,倒是夏氏妯娌两个好这口。但想着江南人普遍不爱辣,就歇了拿去卖的心思。   之后妯娌两人一起捣鼓研究,弄出一种辣椒酱,在村里一分居然很受欢迎,哪怕受不得辣的人也说味道好。孙水牛见此,心思又活泛了,带上两坛子跑了一趟县城,卖出不错的价。   江南人的确普遍不爱辣,但也有一部分能吃辣的,一下就爱上这酱。   孙家便开始做辣椒酱卖,人手少做不多,就带着要好的人家一起种辣椒做酱。不仅在沧阴县卖,还卖到了宁安府。孙水牛去过宁安,知道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多,爱吃辣的肯定更多。   果然,买卖越做越大,如今每月都固定往宁安送一次货。牛背村里许多人家都跟着孙家一起赚钱,对他们也更加高看。   此时孙铁牛赶车到门口,跳下车牵着骡子进院。屋里孙水牛夫妇听到动静也都出来,孙水牛帮着哥哥卸车,丁氏跟夏氏一同整理孙铁牛买回来的东西。   夏氏一边问:“买着盐了吗?”   孙铁牛叹口气:“还是没有。”   孙水牛道:“马上到十一月头了,送货去宁安时在宁安问问。”   丁氏也说:“宁安那么大座城,总不能还没盐卖吧。”   孙铁牛:“我就怕和你当年那样,买得到却运不回来。”   孙水牛也皱起眉头:“这倒是个大麻烦。”   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声。四人收了话,都往门口看去。   时常来牛背村的那个方衙役在门前驻马,跳下地来。   孙家兄弟连忙上前招呼,妯娌二人则是去给人和马拿水。   孙铁牛接过夏氏递来的水碗,转递给方衙役,一边道:“我今日去了县里,早知方兄弟要寻我,就转去县衙了。”   方衙役笑道:“我出门送《旬报》,你去了也见不着我。”   说着便摸出两份《旬报》,和一封信递上:“田知县给你家的信。”   孙铁牛赶忙道谢接过,又数了一份《旬报》的钱送上,另一份等下会帮忙送到村长家。   田守朴两年前高升,离开了沧阴县。不过这边弄不清他现在当什么官,提起来就还是用旧称。至于《旬报》,孙家自从手头宽裕后,每期都会买。   孙水牛提来一小坛子辣椒酱,兄弟两人再和方衙役寒暄几句,就送走了人。   回到院子,孙铁牛见大儿子已经被夏氏叫出来,父母也或抱或拉几个还小的孩子在旁等,就把信和《旬报》都给儿子:“快看看田知县说什么。”   孙大郎今年十岁,已经跟着村里秀才孔仁念了两年多的书,识得不少字,寻常看个信基本没问题。   他拆了信,一字一字念。田守朴来信向来都是大白话,就是为了让孙家容易听懂。   这信里就一个意思——若是沧阴没盐卖,不用担心,圣上会解决。   孙家兄弟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们都曾亲眼见过圣上用仙术送来东西,此时再得了这封信,全家人的心一下就安稳了。   而孙大郎已经在翻《旬报》。翻着翻着,他突然大声道:“哇!这里登了肥皂的制法!”   大人们都是一惊——孙家是用过肥皂的,苏氏给夏氏送过一块。   但他们也知道肥皂少见。沧阴都没有卖,宁安的正常卖价是一贯,却数量少,难买得到。   夏氏赶紧问:“难做吗?”   众人围着看图,又听孙大郎把做法念完,顿时议论开。   孙铁牛:“家里不缺油,可以做做看。”   丁氏:“做肥皂原来这么简单?只要油和草木灰,那一小块却要卖一贯钱!”   孙水牛:“现在公开了方子,肯定就不是这钱了。”   夏氏:“那东西好用,只做来自家用也是好的。”   这时,孙大郎又疑惑地道:“咦?这个是什么意思?”   大人都低头看去,就见他手中的《旬报》上画着一幅图,是许多人围在一起点火,上头还有几排字。   孙铁牛催儿子念字。   孙大郎乖乖念:“一方百姓若有难事,求告衙门无果之时,可在报上按百人手印,并附纸陈情,夹于《旬报》一同燃尽,圣上便会知晓……”   他念完,抬头看看同样有些茫然的大人们,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报告圣上,说我们这里没有盐了?” 第225章 水师   十一月初五,孙家和平常一样,带上几个村人往宁安送辣椒酱,这回轮到孙铁牛带队。   他们搭的是时常搭的那趟船。那船不算大,船主为揽生意给了他们一点优惠,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孙家兄弟都不会改船。   最主要的是,这船主不属于任何一个船帮。经过以前运不回粮的事,孙家对船帮的印象就不好,这船主又好说话,便一直搭下去了。   孙铁牛还寻了个空,提着一小坛辣椒酱去找船主,悄悄问:“陆叔,沧阴现在没盐卖,我们想在宁安买点,不知能不能运?”   船主拉他到自己房中,低声说:“铁牛兄弟,你们搭我这船也有两个年头了,我就和你交个底——船帮不让运盐。宁安那儿的码头都有船帮的人守,上哪条船都严查。”   孙铁牛心道一声“果然”,嘴里忙说:“既如此,我们当然不会让陆叔难做。谢谢陆叔告知。”   船主却是一笑:“不过,大量的不行,你们每个人偷摸着带点还是可以的。我教你,买些大馒头,把里面掏空了,将盐包好塞进去。只要数量差不多是你们路上吃的,船帮的人不觉异常,就不会细查。”   孙铁牛立刻大喜,连忙再三道谢。   他们几个大男人都是能吃的,这样夹带,凑个十几斤不成问题。虽然供不上做酱,至少家里吃盐的问题可以缓解一下。   孙铁牛回来对村人们使个眼色,小小声说:“到了再说。”   众人看他神情不像坏消息,感觉心里安定了点,继续说些闲话。   其实船上说盐的人不少。人不能不吃盐,盐降价是大事,没盐卖更是大事。船上乘客不全是一个地方,很多人在相互打探情况,牛背村村人也被几拨人问过。   现在舱里的话题已经说到《旬报》上登的肥皂,和那个“上报圣上”的法子,听着好些人说他们村子、镇上、县里都试过。   孙铁牛不禁想起,孔村长也拉着村里人试了。牛背村不小,有三百来人,不愁人数。只是《旬报》烧完后没什么异样,直到他们几个上船,都没见县里来人问情况,之后也就放下不再去想。   如此船行了两日。他们从沧阴往返宁安一趟通常得七八日,去程顺水只需两日半,回程就得四日。   第二日泊船之时是傍晚,但这情况有点异常。此时牛背村众人在甲板上透气,见船工下帆泊船,都觉得奇怪。   前方是脉湖,过了脉湖就到宁安。因湖面宽阔好行船,湖里水情好没暗礁,以往都会藉着月光再走一段,到月亮要落了才停船。   孙铁牛就往船头走,见船主也在,便靠过去问:“陆叔,怎么今日这就泊船了?”   船主指指前方:“看到前头那艘船了吗?官船,打旗语不让再往前了。”   孙铁牛举目望去,果然见着一艘不大的官船。再后方,瞧着是一支已经停下的船队,都泊在脉湖里。   他不由得问:“脉湖这么大,怎么泊了漕船就不让进?”   船主:“没办法,这回只能晚半日到了。”   孙铁牛还在张望,嘀咕道:“那些漕船好像和以往见过的不太一样……”   他认得官船的旗,但对船见得不多,只觉得不一样,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船主倒是四下瞥一眼,挨近他小声道:“那些船的确不一般。你瞧着吃水了吗?”   孙铁牛看不出门道,只得问:“不对吗?”   船主:“装着不少东西呢。可漕船运粮是从南往北,这从北往南的漕船,能装什么货?”   孙铁牛:“什么货?”   船主笑笑,没再说下去。   孙铁牛也就告辞回去寻村人,说了下情况,一同回舱休息。他们聚在一起小小声猜那些漕船运什么,但几人最远也就去过宁安府,对外头所知有限,嘀咕不出什么结果。   最后只能纷纷祈愿:“要是圣上得知我们缺盐,送盐来就好了。”   天黑下,舱里只点着三盏油灯,稍微有个亮。船上不提供吃食,众人吃完干粮,各自卷着铺盖躺下休息。   船在水中微荡,很好入梦,舱里渐渐安静下来。   不过牛背村村人安排了守夜,虽然货在更下层,但晚上还是得盯着出入口。   孙铁牛守后半夜,先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阵摇晃弄醒。   他原以为是有人晃自己,醒起来才发现是船在动,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守夜的人也茫然:“不知道,刚才突然动了。”   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很快就有人发现:“这船是不是在往回倒?!”   孙铁牛是带队的,安慰村人们不要慌,自己爬起身和几个胆大的一起往甲板去。   刚上到甲板,众人就瞧见船舷外侧有船影在快速往前进。他们找了一会儿,见到船主也在,立刻围过去问情况。   船主紧皱着眉摇头:“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但肯定不寻常。所以让船工们赶紧退远些,免得被波及。”   孙铁牛抬头望向那些快速前进的船,天上月光挺亮,能依稀看得出船上的旗。   他认得一些,都是有名的大船帮。   孙铁牛没来由地感觉心惊,连忙又往脉湖方向张望。   这一望就吓了一跳,脉湖上密密麻麻的火把,似乎把那支漕船船队给围住了。   孙铁牛不禁脱口道:“船帮这是要干嘛?”   就在他这话音刚落下之时,前方一片举着火把的船开始向漕船船队逼近。   但下一刻——   轰轰轰轰轰!   湖面上接连发出如同元宵节放高空烟火的声响,一道又一道高达一两丈的水柱腾起,如同环绕着漕船船队。   先逼近漕船的那些中小型船,大多被这些水柱揭翻,亦有直接被炸断炸沉的。   船上的人下饺子似地掉到水里,在爆炸冲击下耳鸣头涨,腹内阵阵翻江倒海,不乏被震晕的。便是平日里再好的水性,此时也只会往水底沉去。   外围船上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有见识广点的,满脸不可思议:“怎么回事?就算官船上有轰天雷,也不可能在水里炸啊!”   也有人发狠,急声下令:“这点冲击,炸不沉大船。擂鼓!都撞上去!”   鼓声急响,在宽阔的脉湖水面上载开。   但往前的船不多,便是有一些动的,也慢吞吞。   一来被刚才那些爆炸吓着了,谁知道往前会不会再炸。哪怕大船不是一下就会被炸沉,可但凡炸出个洞来,进了水也很够呛。   二来,这里的船不是同一个船帮,谁也不是傻子,都想着等别人上前试,自己躲后头保存实力。   事实上,先前各帮商量攻击地点时,之所以舍弃了一些水情复杂的水段,就是因为都怕自家吃亏,只得相互妥协到方便一起围攻的脉湖。   刚才下令那人气得不行,转头对旁边几人喝道:“都已经动上手,我们谁都跑不了!只有今晚把这支水师船队灭了,提振起士气,后续才能赢!”   那几人彼此看看,这才下定决心命手下也击鼓。   每个帮的鼓声不一样,此时各帮的鼓声都响了,湖上围着的大船才总算开始动,一同缩小包围圈。   却在这时,对面水师的船也有了动静。   明亮的月光下,船帮众人就见对面船身上突然出现几个洞,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洞中伸出,只是黑黝黝的看不清。   下一瞬间,那些“洞”里闪过火光。   比刚才更加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   紧接着,船帮这边一艘接一艘船上发生爆炸,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刚才那轮水下爆炸揭起的水浪还没完全平静,这一次的动静比那还要大。   水面开始剧烈摇晃,甚至连不远处的入湖口江面上都受到波及。   孙铁牛抱着桅杆,震惊地看着前方漕船的船舷不断闪现出火光。每一道火光,都会带来一声骇人的轰响。而对面船帮的船,已经烧起了好几艘。   江面上的船尚且如此,水师的船更是晃得厉害。哪怕是被保护在中间的指挥舰,也随着水面上下颠簸。   水师主将明湛一边晃一边摸着下巴的胡子,高兴地道:“总算不用数着数发炮,这一把打得可太爽了!”   师晟扶好齐万生,大声提醒他:“明将军,你可仔细着,别打着打着船就搁浅了!”   明湛哈哈笑:“放心吧,船上都有数!对面已经开始散,再打几炮就差不多要追击了。”   先前船帮的船围得密,炮门都不用瞄准,随便打也能打中。等到再散开些,明湛就要开始心疼放空炮。他今晚打这一战,都不知烧掉了枢密院多少军费。   齐万生却是笑道:“只要还能发炮,明将军尽管打。圣上说了,能用炮来杀伤,就不要让我们的兵士打近身战,人才是最需要保留的。”   明湛不禁感叹:“圣上仁慈啊!”   师晟看着对面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船帮众船,一时心中都有些微妙。   船帮毕竟只是民间组织,刀还能配得上,但箭并不多,甲胄更不可能有。平时船帮之间偶尔有矛盾打架,要么使小手段下水凿船,要么撞船之后两边人对砍,箭都少用。哪里见过这种强力火器?   水师的炮弹有两种。一种和轰天雷一样能炸开,飞散出无数利片,杀伤力十足。一种对着吃水线以下打,只要击中就能砸出一个大洞,让湖水灌进去。   船帮各船被炮火轰得胆寒不敢冲,想逃又总被旁边船拦堵。总之湖面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指挥系统全面崩溃。   不过水师也没能再打几轮,再打下去就真要搁浅了。   明湛下令全速追击。   一通鼓后,水师各船纷纷行动,各自选目标去追。   无数支火箭在湖面上划出流光。   姬安要求打破船帮的胆子,最好让他们怕到闹内哄,自己把那些动手的人交出来。明湛也就不想着多收剿战利品,尽量多杀伤敌人才重要。   偶尔还有炮声,但不像刚才那般密集,也就终于不用扯着嗓子说话。   师晟对齐万生道:“以前你想看地雷,没能看上。这回看一次水。雷,也算补上了。”   齐万生点头说:“确实震撼。”   明湛也出言附和:“真没想到,军器监还能整出在水里爆炸的东西。水。雷用来设伏的确好,悄无声息的。不过这回还得多亏齐先生算得准,船帮还真在脉湖动手,才能用得上水。雷。”   齐万生:“不少地方怕是都停盐大半个月了,按着先前约好的,今日运盐船队已经出发。经此一战,希望船帮能识趣点。”   明湛:“不用担心,所有船帮都盯着我们这儿呢。他们的消息传得快,绝对消息比运盐队先到。要是还有哪个帮胆敢劫船,下回我就让他全帮都沉进水底喂鱼!”   齐万生:“今晚动手的这几个船帮,还要麻烦明将军派兵去拔掉他们的水寨。”   明湛:“这是自然,齐先生放心。他们先动手,我就好出兵了。”   不过一个时辰,湖面上的战斗就已经接近尾声。这次明湛把有炮的船都带了出来,火炮的射程之下,船帮的船能跑掉的不多。箭雨加炮击,越来越多的船升起白旗,不少还燃着火,或是正在下沉。   明湛又安排各船有序接收俘虏。   忙过一通后,他回头见齐万生和师晟还在,挠挠头说:“有件事想麻烦齐先生。这回我的幕僚留在运盐队了,今晚的军报……”   齐万生会意:“一会儿我就帮明将军写好。”   明湛忙说:“也不用马上写,这么晚了,两位先休息吧,明日再写就好。等回到宁安,我请两位去酒楼!”   齐万生:“无妨。圣上挂心着这事,早一刻写完可以早一刻送去。”   师晟却插话说:“其实有个法子,马上就能让圣上知道。”   齐万生想起他以前说过的留言板,奇道:“这回圣上没给你那东西啊。”   师晟笑着摆下手:“我是说《旬报》。上期《旬报》上不是登了法子嘛,我们带着一份,找船工和兵士凑齐一百个手印就行了。”   齐万生失笑:“我还真没想起来,的确这样最快。那我现在就去写,你去找人按手印。”   两人说做就做,一同转往船舱。   只留明湛愣在原地:“原来还能这样报军报?!”   ○●   自从十月廿二那期《旬报》发刊之后,姬安就陆陆续续地收到许多地方上报买不到盐。   多是南方,北方也零星有一些。   南方有齐万生亲自坐镇,姬安和上官钧只派人去解决北方的问题。   十一月初六早晨,姬安刚醒过来,就发现系统提示又有一条《旬报》反馈消息,发出时间还是半夜1点。   姬安揉着眼睛打呵欠:“大半夜还有人烧纸啊……”   边说边坐起身,同时打开消息看看,随即愣住了。   上官钧已经拉了唤人铃,回头见姬安这模样,也拿起留言板点亮看消息。   一看之下,就挑了挑眉:“这法子不错,以后军报都可以先这么报。也让各地平日多备几份《旬报》,紧急消息先这样报一回。”   反正不管是军队里还是衙署里,凑一百个人都不是难事。   姬安回过神,喜笑颜开:“水师太争气了!”   上官钧:“是齐万生设的套好,让水师能完全发挥火力优势,不用和对面拼短兵相接的战斗力。这两年水师花了那么多钱练火炮,若是这样还吃不掉对面,明湛就找座山头开荒去吧,别出门丢人现眼。”   话虽如此,他的嘴角却也在不知不觉间扬高。 第226章 报答   姬安吃早饭时还在兴奋:“打了这么漂亮一仗,盐这一块总算能平稳了吧。”   上官钧:“现在所有盐商和船帮都盯着水师,待这一仗的消息传出去,先前停了盐的地方立刻就会重新卖盐。再等把那六支船帮的水寨拔掉,四家大盐商下了狱,剩下的就该忙着争抢他们的地盘了。”   大盛原本的盐商多说不多,说少不少,一共八大家。其中两家是西南卖井盐的,一家是河东路卖湖盐的,其余五家刮分了海盐辐射区。再往下的中小盐商,都是依附那八家才能拿到卖盐资格和份额。   这种几大家联合垄断的势态,是在前朝中期就基本定了型,当时是十家。大盛开国之时,有两家支持其他势力的被打掉,这八家盐商就很识时务,纷纷向高祖投诚,便一直延续到现在。   原先那样分层管理的方式,对朝廷来说很省心。朝廷只管盐场,只要不拖不欠地足额纳盐税,对盐商怎么卖盐不太关心。而且卖盐的人越少,越方便抓私盐贩子。   像姬安现在这样放松贩盐条件,在贩卖这一层抓私盐就很麻烦。因此齐万生从“主抓售”转为“主抓供”。以朝廷对海岸的管控,大批量私盐其实就是从官盐场流出去的,所以说到底还是要管住人。   现在的八大盐商里,西南的两家和河东路那家,相对来说一直都比较低调。因为他们地盘小,也就更弱小,知道和朝廷别苗头只会自己吃亏。   但另外五家不一样,他们背后有船帮。又或者说,这五大盐商都脱胎于船帮,两边相辅相成。   占据疆土一半的广大南方,水网纵横。而在这个时代,想有大运力只能依托水运,连都城都不得不因为漕运更便利的原因移出关中。而海盐自海边得,天然就和水运联系在一起。   船帮在前朝渐渐壮大,可以说东南部的所有江河湖泊,都是他们的“地盘”。虽然他们各帮也在相互争利,但一致对外之时,的确是一股强大的势力。   不管人、财、物,他们都自信比朝廷的水师要强,自然也就敢于和朝廷掰腕子。   姬安一边吃着饭,一边重新看齐万生那封军报,忍不住啧啧几声:“四家,果然是银子吃多了,胆子肥得很。”   上官钧:“如果陛下只是降低盐价,他们的反应还不会这么大。可陛下连贩盐都放开了,他们无法再控制原本依附于他们的中小盐商,两边损失叠加,他们就感觉承受不住。”   姬安又一细看:“哟,苗家没在里面啊。”   上官钧刚才就注意到了,此时回道:“估计在观望,看来吕绅对苗家还是有一些约束。等南方尘埃落定,苗家可能还会再向陛下示好。”   姬安就想起前两年吕绅夫人买镜子的近四十万贯,琢磨着道:“那到时我要不要赏他们点什么?”   上官钧想了想,说:“陛下可给苗家的盐铺提个匾。”   姬安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这不是为难我吗!”   哪怕在大盛写了五年半的毛笔字,他每一年依旧要为元宵节的题字专门练字。   上官钧:“别的赏什么都不太对,又没有突出的功劳。”   姬安:“那就算了。”   上官钧:“或者,可以让吕绅问问,苗家家中最近有没有人婚嫁。陛下给赐个婚,也是份荣耀。”   姬安听得一乐:“这个可以有。”   说完,也吃得差不多了,端起碗喝完最后一点粥。   放下碗时,他感觉上官钧好像在看自己,转眼过去,果然对上上官钧的视线。   姬安不解:“怎么?”   上官钧收回目光:“没什么。”   姬安眨巴着眼思索片刻,扬起嘴角。   他一撑桌子,凑过去在上官钧脸颊亲一口:“还得是二郎!”   上官钧默默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掉脸上的些许粥渍。   姬安哈哈大笑,摇铃唤人进来,吩咐打热水给上官钧净面。   ○●   宁安府是江南交通枢纽,齐万生和师晟坐镇于此方便获取各方消息。   明湛的水师水寨虽不在这里,但此前就被齐万生叫到了宁安商议。直到此次给船帮设套的行动开始,三人才离开宁安。   脉湖一战水师大获全胜,给震慑船帮开了极好的头。明湛当晚便派人传令回水寨,点了手下三员得力大将,发三路兵依序攻打此次参战的六支水寨。   同时,师晟也发出上官钧留下的急令,抓捕那四个盐商。对此五家盐商,上官钧早就调派军队盯好了,只等着看哪一家坐不住。那些大盐商家手下盐丁众多,把庄子修得如同堡寨,不派兵拔不掉。   三人都是忙到深夜才睡。   次日起来,发现昨晚船帮的船沉了差不多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有不少被烧过。明湛点了一队人,让他们把这些船拉回水师水寨,看能不能改造来用。随后就下令船队调头返回宁安。   等着一众俘虏都押到宁安府,三人便回行宫休息去了——行宫是姬安特意开放给齐万生和师晟使用的。   再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吃晚饭也不嫌早。明湛履行承诺,请齐师二人去酒楼。   明湛问:“两位是想吃江南口味,还是去四海楼。”   师晟好奇:“明将军专门提四海楼,是四海楼有什么特别?”   明湛:“四海楼这两年多了个别处没有的辣椒酱,我还挺喜欢,时常让亲兵过来买上一坛子慢慢吃。”   齐万生看一眼师晟,笑道:“江南口味我们都吃过了,就去试试那辣椒酱吧。”   师晟喜辣,齐万生虽不像他那么爱,但好吃的辣菜也喜欢。只是江南口味偏甜,不爱辣,他们来时没想起带辣椒,师晟已经有一阵没吃着那辣味了。   于是三人去了四海楼。   掌柜认得明湛,连忙撇下正说话的人,笑着迎上来招呼:“明将军有段时日没来,气色越发好了!”   明湛刚打赢一仗,自然是高兴,乐呵呵地回:“今日某宴请两位朋友,专门来吃你们放了辣椒酱的好菜,都上上来。还有,一会儿走时我再提一……两坛!”   掌柜自是笑着应好,一下报出好几个菜名,见明湛点头,就吩咐一个小二赶紧告诉后厨,又要找人领明湛三人上楼。   结果一回身,瞧见在候着自己的孙铁牛,顺嘴道:“明将军喜欢的辣椒酱,便是这个孙铁牛家里做的,今日正好赶上他来送货。”   一句话,引得三人都看过去。   孙铁牛赶紧笑着行个礼:“谢谢贵客们的抬爱。”   师晟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他几眼:“你叫孙铁牛,是沧阴县的?”   孙铁牛:“是,沧阴牛背村……”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再对孙铁牛笑道:“你可有空,跟着来一下。”   又对掌柜说:“先送一小碟辣椒酱上来我尝尝。”   掌柜自是满口应好。   孙铁牛更不敢不应,只得惴惴不安地跟着三人上二楼,进了雅间。   师晟笑着招呼他:“你坐。”   孙铁牛在下首坐了半边屁股,小心翼翼地问:“贵客可是想买辣椒酱?”   不然他也想不出为什么要叫自己上来。   师晟先简单介绍了下明湛的身份,却只说自己和齐万生是从京里来的。   孙铁牛听到“水师明将军”,不由得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一场水战,忍不住偷偷瞟明湛——水师这么厉害,不知道能不能让船帮改了不能运盐的规矩……   师晟等小二出门,接着就说了句让孙铁牛完全没想到的话:“你可还记得安四公子和二公子。”   孙铁牛猛地瞪大眼:“记、记得!那两位公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贵客也认识他们?两位恩人可还好?”   师晟:“遇着也是有缘,将你家的消息带回去,想必圣上会很高兴。”   孙铁牛愣住。   明湛好奇地问:“什么?”   师晟笑眯眯地回:“那是圣上和大司马微服在外时用的身份,安四公子是圣上,二公子是大司马。”   孙铁牛这回连嘴都张大了。   明湛也吃惊:“圣上来过江南?”   师晟:“好几年前了,我们也是后来才听说,圣上和大司马在沧阴救过人。”   随后就把当时的事简单地给明湛讲了讲。   齐万生见孙铁牛还是一副恍惚的模样,温声问他:“你家里现在可还好?”   孙铁牛被唤回神,连忙回道:“一切都好!”   就激动地说了下自己家中近况。   齐万生笑着听完,点头道:“都好便好。”   这时,小二敲门进来,送来辣椒酱。还配着小碗米饭和两个馒头,可以拌酱或蘸酱吃。   师晟却没拌也没蘸,直接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双眼就一亮:“香!好吃!”   明湛笑道:“是吧。”   师晟咂咂嘴:“比我在宫里吃过的味道都好!等回京之时,给圣上和大司马带上几坛子,他俩都爱吃辣。”   明湛:“原来圣上和大司马也爱吃辣。不过这辣椒的味道是够特别的,我以前不爱吃辣,但吃过辣椒就忘不掉了。”   师晟:“辣椒种子就是圣上拿出来的,大司马的庄子里每年都种,后来得的种子多了才往外卖。”   孙铁牛听了几句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我、我再送辣椒酱来!我回了家就马上给送来!”   师晟失笑:“这倒不用,我直接跟四海楼买就好了。”   孙铁牛起身行礼,郑重道:“要没有两位恩公,就没有我们家的现在!先前做好酱时,我家给田知县送过,只是田知县家里都不爱吃辣,也不知两位恩公爱吃。如今知道了,当然应该送!”   齐万生看他有诚意,便说:“那行,你就送到行宫。哪怕我们不在,也会有人把酱送回京里。”   孙铁牛满脸高兴地应下,转而又颇为懊恼:“就是家里没剩几坛了,现在又没盐卖,想再做都做不了。”   齐万生一边示他坐,一边再问:“沧阴县没盐吗?”   孙铁牛:“从上月中就断了……我和村人想从宁安运回去,可听说码头有船帮的人守着检查,不让盐上船……”   齐万生就笑道:“等你回到沧阴,应当就有盐卖了。你要不放心,也可以从宁安运回去,码头那些船帮的人已经撤走。如果上船时再有人拦你们,你就到行宫来,明将军会让水师的船送你们回去。”   明湛跟着一笑:“对,放心吧!”   孙铁牛再次愣了愣,恍惚间不自觉地就想起临行前村子里烧的《旬报》,脱口道:“难道是因为我们村烧了《旬报》,圣上知道了,就马上派人解决了盐的问题?”   齐万生三人也跟着一愣,随即都笑出了声。   师晟点头道:“对,圣上知道了,就马上派人解决了。”   ○●   姬安接连不断地接到齐万生和师晟传回的消息。   南方各地的盐铺已经重新上货,都按着新盐价在售卖。   围攻水师的六支船帮被拔了水寨。都没有全用水师打,兵分三路的水师刚拔掉三个,其他船帮就先把另三个解决了,水师一到直接献上,算是给了投名状。齐万生按着姬安的指示,给船帮定下一些底线规则。   四家大盐商的堡寨也都顺利被攻破。姬安让上官钧给每一处都配了一座火炮和五辆火箭车,既是火力辗压,也是进一步震慑。盐商手下盐丁再多,毕竟不是真当做战的兵士训练,更没有领军之将,没能守住多久。   期间,姬安还零星收到一些别处的消息。是先前上报过没有盐的地方,发现有盐卖之后,再次反馈叩谢天恩。   姬安看得颇为欣慰,想了想,把先前反馈的名单抄出来,让石庭芝登在下期《旬报》上。表示自己的确接到了消息,盐的问题已经解决,若还有哪里缺盐,可再次上报。   这一日,姬安接到齐师二人发来的最后一份报告。大局已定,他们马上要启程回京了。   同时还收到一份辣椒酱的方子。 第227章 礼到   姬安看到方子还愣了愣——这报消息怎么带着食谱的?   再往下看师晟写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委。   孙铁牛听闻姬安和上官钧都爱吃辣,就特意送来二十坛辣椒酱,麻烦齐万生和师晟捎回京。因想着送进京毕竟麻烦,也不知道宫中吃食有没有忌讳,就干脆连方子都写了。御厨手巧,想必能做得更好。   方子是封好了和酱一并送到行宫的。师晟考虑到这是孙家的买卖,他和齐万生虽不会干那偷记方子的事,可也不想瓜田李下的说不清。就干脆当着孙铁牛的面夹《旬报》里烧了,便是“直达天听”。   姬安看得好笑,转头就给上官钧发消息:【见着辣椒酱的方子了吗?】   没一会儿上官钧就回覆过来:【让厨房先试试,等师晟拿酱回来,两边对比看看。】   姬安感叹:【知道当年救过的人现在过得很好,确实怪满足的。】   上官钧:【孙家知感恩,品性不错。】   送酱还好说,愿意进献方子的确不容易。   姬安正琢磨着能回赏些什么,就见上官钧又发了条消息。   上官钧:【等酱到了,四郎若是吃着觉得好,不如练练字,给孙家赐块匾。】   姬安心下好笑,只觉得上官钧还真了解自己。   他回过去:【明明你比我更爱吃辣,要题也是你题。】   上官钧:【我题的份量没有那么重。】   姬安:【那我只写一个字,其他的字你写,落我们两人的名。】   上官钧:【亦可。】   姬安忍不住笑出声。   笑完定定心,继续批奏疏。   过得好一会儿,趁着喝水的工夫,姬安又打开留言板看看,发现一条新消息。   上官钧:【秦直刚才来报,图国的暗线传回消息,图国派了使者过来。还说图国朝廷最近两个月的气氛有些紧张,但没探出来是什么事。】   姬安回覆过去:【那等人到便知了。】   他倒是不紧张。大盛去年刚吞掉打骨鲁,图国摸不清新火器的虚实,自身又内斗得厉害,想来应当不至于这个时候要对大盛动武。而且,哪怕真要打,大盛也不惧。   上官钧大概在忙,没见回覆,姬安也就继续忙去了。   待晚间姬安回到立政殿,上官钧一边让人传膳,一边说:“辣椒酱的方子我已抄给厨房,叮嘱不可外泄。过得几日应该就能吃到。”   姬安笑道:“田守朴吃不得辣,却是把辣椒种子传出去了。”   两人刚吃过饭,黄义带着一张拜帖来了,看着是赶在宫门关之前进来的。   黄义递上拜帖:“苗家来了人。”   上官钧接过扫一眼,又递给姬安,同时问黄义:“他们带了什么。”   姬安一边看一边听黄义说。   黄义:“来的是苗家当家的长子,带着苗家直接掌控的两个船帮的帮主。听闻苗家的当家今年快七十了,早已不管事,来的这个算是实际上的家族掌控人。   “送来一块大石,上头的纹路形似一个‘泰’字。说是看着暗合了年号,觉得是天降祥瑞,便想通过二郎进献给陛下。还说想给二郎送艘新船,可出海的。”   姬安有些奇怪:“给我送石头,给你送船?”   进献祥瑞吉石他能理解,但真正有诚意的示好得掏真金白银,也就是那艘船。可船却不进献,反而送给上官钧。   他们两人不分彼此是他们自己的事,外头可还不知道呢。苗家这礼送的,姬安听上去感觉就像别有深意。   上官钧示意黄义继续:“他们怎么说。”   黄义:“说是那船初次出海之时,海面上出现了奇景。忽起大风,卷起九条水柱,如九龙腾飞。随后那块带‘泰’字的大石便被海浪推至船边,船工们觉得神奇,下网打捞到船上。   “苗家人说,此船能引来这般异象与祥瑞吉石,他们家中一琢磨,感觉自家受不住,怕折了福气。既是船石一体,便想着把石与船都献上来。至于为何船是送给二郎而不是陛下,他没说。”   姬安听得失笑:“故事编得还挺好听。”   黄义又补充:“苗家该是打探过。当年罗天瑞寻船出海卖糖,因时间紧,是从别人手上直接收了条旧船。罗天瑞用着觉得还行,就没想换。但今年遇着风,回来说感觉船还是小了,想造新的。”   姬安好奇:“苗家送的这艘可合用?”   黄义告声罪:“罗天瑞南下收糖去了,奴也没个人问去。”   上官钧却道:“苗家既然送来,该是合用的。”   随即又哼笑一声:“吕绅那个老狐狸。”   姬安不解:“啊?”   上官钧:“陛下一向节俭务实,唯有一个爱好是看书。想要讨好陛下,可不是容易之事。苗家纵使拿得出奇珍异宝,但只要陛下不喜欢,也是无用。吕绅八成是看出了我们的关系,才暗示苗家转向我这边。送船让我得益,自也是陛下得益。”   姬安啧一声:“这弯弯绕绕。”   上官钧对黄义道:“明日你和苗家说,石头我会献给陛下。船就让他们直接给罗天瑞,你给罗天瑞去封信说一下。”   黄义应了是,看两人都没再有吩咐,便退了出去。   上官钧又问姬安:“那石头可要运进宫来?”   姬安无所谓地道:“你随便找个地方放吧,说不定上头的纹路都是人造的。”   上官钧想了想,道:“等下回休沐,回府中看过再定。”   姬安却是说:“吕绅猜到了,那其他几位宰相……”   上官钧:“八九不离十。”   姬安轻叹:“那等我们补办婚礼,岂不是吓不到他们了。”   上官钧:“多少还是能吓到的。”   姬安想像了一下,就忍不住乐:“你说,是我们要办婚礼更吓人,还是你当上‘皇后’更吓人。”   上官钧挑眉:“那应当还是……陛下要实施的新政更吓人。”   姬安哈哈直笑。   ○●   这一日,中书令吕绅回到家中,唤来妻子苗氏,说道:“方才圣上召见我,问起苗家。”   苗氏不由得面露紧张:“怎么,先前那礼不是已经收了,还有变故?”   吕绅慢慢喝着茶:“算是好事。”   苗氏这才放松些:“什么好事?”   吕绅:“你问问你娘家,最近可有要婚配的小辈。圣上开恩,可给双方赐婚。”   苗氏愣了下,随即就思索起来。她和家里联系紧密,子侄辈的消息也都知道。   吕绅抬眼看看她,提醒:“这事虽只是个不当吃穿的荣耀,可有时候,人活的就是一张脸面。”   苗氏眸光一闪,点头道:“我明白。”   吕绅:“圣上还说,得双方愿意。若是因赐婚而成怨偶,那就是造孽了。”   苗氏笑道:“我会与大哥说,两家人一同进京谢恩,必让圣上放心。”   吕绅点下头,又说:“圣上还向我透露了一点往后的盐政,有可能会挑选一些合适的局域代理商。”   苗氏:“局域代理商?”   吕绅:“现在朝廷在各处枢纽设立了经销点,先将一部分盐从盐场运过去。盐贩可自行去盐场买盐,也可到经销点买盐,当然各经销点的价格不一样。日后那些经销点,或许会委派给局域代理商。”   苗氏听明白了,顿时面上一亮:“就是还和以前一样?”   吕绅:“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代理商不可强制中小盐贩必需在自己这里买盐。我听着,这个代理商的主要作用是减轻运盐的压力。不过,圣上还说,哪怕不设代理商,也会分步把运盐外包出去。我估计是运粮的船忙不过来。”   苗氏:“我知道了,我会让家里做好准备!”   要设代理商,苗家必然要争;要只是外包运盐,那苗家手下的船帮要争。   吕绅突然放下茶杯,转头咳了几声。   苗氏回过神,起身过来给他轻轻拍背:“是不是去请奉御来看看。”   吕绅摆摆手:“老毛病了,哪年冬季不是这样。看也没用,不就是那几副方子。”   说着就一叹:“你平日有闲,多敦促儿孙上进。不然我便是能到六十五以后再致仕,等我死了还是得被朝廷收回一半田产去。一个个的现在如此铺张,以后田产少了怎么办,总不能下半辈子都靠你娘家养吧。”   苗氏不觉收起笑,也跟着叹口气。   儿孙不争气,愁煞父母啊。   ○●   御厨动作快,姬安没几天就吃上了新方子的辣椒酱。   不愧是师晟看上的美味,姬安和上官钧都非常喜欢。   再等齐万生和师晟回到京里,把孙铁牛送的那二十坛送进宫,姬安一尝,都不得不佩服御厨的复刻水平,两边味道丝毫不差。   最后姬安和上官钧决定给孙家写一块“香辣”的匾,姬安挑了“香”字来练习。   紧跟在齐师二人之后,图国的使者也进了京。   图国使者刚进入大盛地界时,就传来消息说,此行是为了给姬安补送生辰礼。   但姬安当然不信。   去年图国的驻盛大使撤回去后,图国可没有专程派使者来送生辰礼。何况姬安今年又不是整十岁,现在距离他生辰还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循例,姬安和上官钧在朝议之后接见图国使者。   这使者也算是大盛的老相识,还是姬安认识的第一个图国使者——韩道治。   韩道治的确是带着厚礼来的,有珍贵的草药、名贵的宝石和漂亮的皮毛。   他语带恳切:“大盛陛下,我国太后想向您求药。”   姬安都听愣了:“求药?孙太后怎么了?”   韩道治脸上透着疲惫:“入冬起就病了,反覆地起热不见好,还吃不下多少东西,一多吃就吐。什么药都是试过,大巫除了几次秽也没用。听闻陛下去年曾给大盛军中赐过一种药,对退热极有效,太后就想求一求。”   去年打打骨鲁时姬安给的药多,救回了不少人性命。军中许多人都在传这事,消息会透出去也不奇怪。   姬安一边听韩道治说,一边打开系统,调出孙氏的人物卡进行探查,随即脸色就有些微妙。   他拿起茶杯,借喝茶掩饰一二,放下茶杯时已恢复寻常,回道:“不是朕不想给,只是药已在去年就全发到军中。何况,不知病因就乱用药,也可能有危害。”   韩道治长叹口气,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和担忧。   姬安想了想,续道:“这样吧,若是孙太后不介意,朕可遣御医为她看病,或许会有用。”   韩道治一愣,随即陷入沉思——图国的医术水平的确要比大盛差上许多……   他很快做下决定,起身行礼:“万分感谢陛下。不知御医何时可以启程,我国太后每一刻都在受到病痛折磨。”   姬安温声安抚:“朕一会儿就让人传令。使者远道而来,且先在四方馆好好休息。待御医准备些可能用得上的药,免得到时缺了药便不好了,想来两三日便可启程。”   韩道治连忙再次道谢。   姬安又问:“贵国陛下可还好?”   韩道治赶紧补充:“臣惦念太后的病,都忘了转达我国陛下对大盛陛下的问候。”   之后再寒暄几句,姬安就唤人领他出宫了。   到这时,一直没出声的上官钧才问:“陛下可是已经知道孙氏是什么情况。”   姬安点头:“我刚探查过。她……”   说着就忍不住嘶了一声:“她是中了毒。那小皇帝够狠的,这可是亲娘啊!”   上官钧一愣,又问:“能治吗?”   姬安:“不知道,得看中毒深浅。不过从入冬到现在都还没死,还是有希望的。百宝囊推荐了一个解毒方子。”   上官钧点下头:“陛下准备派谁去。”   姬安:“先让人去尚药局问问,看看有没有自愿的。”   这也算出使了,还是去给别国的最高掌权者看病,有一定风险。   上官钧便没再多言。   姬安吩咐人去传话,就和上官钧一同起身去往政事堂。 第228章 遣医   姬安在政事堂说了下图国使者的来意,以及自己派遣御医的打算。   自是无人反对。对于大盛而言,图国内斗好过图国铁板一块,何况孙氏还是亲盛派,能救还是要尽量救。   随后姬安要求把粮食、棉花、武器都细细落实一遍,尤其催促给军中送棉服棉被的事。这事从去年就在做,这两年秋收之后,一大块军费便花在这上头。   此时再提,那种备战的紧张感像是又迫切了一分。   众宰相都心知肚明——姬安和上官钧已经毫不掩饰收复云朔之地的意图。   尚书右仆射老成持重,不得不提醒:“陛下,北地冬日严寒,不宜用兵啊。”   姬安:“能不在冬日打当然是最好。但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得看图国小皇帝和孙氏,还有卜察。所以我们多做好准备,有备方能无患。”   众人看姬安没有被去年的胜利冲昏头,也就放下心不再多说,继续议其他事。   先前接见图国使者耽误了一点时间,等政事堂会议开完,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吃饭之时,上官钧不由得问:“若是尚药局无人愿去,陛下准备如何?”   以他对姬安的了解,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事,姬安通常不会强迫人。用姬安的理论来说,就是——被强迫的人缺乏主观能动性,而且难免心中有怨,万一真出现危险,搞不好就要背叛大盛。   史上也的确有过例子。   姬安确实有成算:“那就再到太医署问问。只要有人愿意,就给转进尚药局来,反正会医术就成。如果还没有人愿意,就只能从飞廉军里找人了,挑个嘴皮子利害、会忽悠人的,紧急培训两天。”   上官钧点下头,心中已经开始寻思人选。   不过,倒是没有让姬安和上官钧继续担心人选问题。   两人吃过饭,就听人来报侍御医宋远之求见。姬安宣了人进来。   宋远之躬身行礼:“陛下,臣愿往图国。”   姬安给他赐了座,先说:“我会派一队飞廉军保护你。但图国朝廷现在帝党与太后党争权激烈,你去给孙太后看病会惹帝党不快。可能有一定危险,你可知道?”   宋远之郑重道:“臣清楚。但大盛既需要有人去做此事,臣便想出一份力。去年杜阳跟着铁甲军偷袭金武,比臣此去图国更凶险,他也义无返顾,臣亦不会退缩。而且,尚药局里臣最年轻,奔忙之事自该臣去。”   姬安先是一愣,这才发现尚药局众人大概是误会了,以为必要去一人,解释道:“也不是非要尚药局去人,只是众御医医术高明,我才先想到那里。你是真的愿意?”   宋远之依旧点头:“臣愿意!”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果然人以群分,宋远之和杜阳不愧是合得来的。   随即姬安又探查了下宋远之——【忠国值:100,忠君值:95。】   这结果让姬安颇为吃惊,不过一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不愧是会自行请命的人。   姬安放下心,就先和宋远之交底:“其实,我已经得到消息,孙太后是中了毒。”   宋远之吃了一惊,怎么都没想到竟会听到这样的秘辛。   姬安将刚才抄出来的方子递给他:“这是解毒方子,你去诊治之后,再依孙太后的实际情况开方。”   宋远之接过,细细看一遍,心中大概有了数:“臣明白了。”   姬安续道:“孙太后那边估计还不知道她自己是中毒。你一会儿先去四方馆找图国使者,仔细探问他知道的情况,再把药备好。过去之后也机灵一点,别让他们看出你早知道是毒。”   宋远之禁不住一笑:“是,臣谨记。”   只是,听到这里他倒是很好奇——连孙太后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圣上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连解毒方子都有了!   但姬安既然不说,他当然不会问。想到杜阳曾说过的“仙术运物”和“留言板”,就猜到说不定又是什么“仙人手段”。   此时,上官钧在旁道:“不用在图国久待,留下方子便可回来,不需要等孙太后康复。临走之时寻个机会,把毒的消息给孙太后透露一二。”   姬安补充:“这个要以你的安全为先,一定要先确认对方是孙太后心腹。当然,最好能直接把消息递到孙太后手上。若是没机会就不要勉强,飞廉军会留人处理。”   宋远之听得心中一暖,再次郑重应了是。   待他告退之后,姬安将对他探查出的双忠值告诉上官钧,又叹道:“我都没想到会这么高。”   上官钧:“如此,这宋远之可堪重用。”   姬安:“说起来,当初我刚从小碧湖里游上来时,就是他到皇子宫给我看的诊。”   也是因此,姬安对宋远之的印象比较深。   上官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忙问:“那他可有看出什么?”   姬安:“没有,就是很平常的看诊,说我连水都没呛,只开了一剂药祛祛寒。其实那时天那么热,我感觉不喝药也没关系,不过怕内侍们看出异样,就还是喝了。   “只是,我记得那时他就是侍御医。现在都过去五年半了,他还是侍御医。尚药局那边是怎么定级的,御医级别很难提升吗?一般便是无功无过的,熬熬资历也该能升吧。”   上官钧却是莞尔:“他在这个年纪能当上侍御医,暂时是走到顶点了,也只剩下熬资历一途。想得到提升,哪怕就是他这一回出使图国立功,都不容易。”   姬安听得好奇:“怎么说?”   上官钧:“尚药局里在侍御医之上的,只有直长四人、奉御二人。而直长是奉御的助手,惯例是由奉御来决定。如今尚药局里只有一名奉御,两名直长又是奉御用惯的人,若无大事,不太可能换人。”   姬安先前没有特别关注过这些服务于天子的机构,此时听了,吃惊道:“这么说,宋远之不到三十岁就能当上侍御医,医术很了不得?”   上官钧点下头:“当是如此,我看他不像有背景的人。他要再想往上升,除非陛下再定一名奉御,并选他为直长。但他现在这个年纪,若无医术上的大功,再往上升恐怕难以服众,还是熬熬资历为好。”   姬安明白了:“出使图国虽然有功,却和医术关系不大。”   上官钧:“正是因他非为立功升官而来,我才说他可堪重用。待他回来,陛下可再赏他些别的。”   姬安若有所思:“我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医术方面立下大功呢?”   上官钧诧异:“什么机会?”   随即就想到了:“陛下是说……治疫?”   姬安点头:“若真起大疫,总要有个人主持此事。他正值壮年,医术又好,也有为国效力之心,应当合适。”   要知道,疫情一起,大夫就是最辛苦的那一批人。本来冲在治疫前线就非常危险,劳累之后抵抗力下降,更容易染病。姬安选人肯定是优先选年轻又身体好的。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倒是可以。治疫通常是派太医署的人,尚药局的医者都会去太医署授课,到了太医署他应该能服众了。”   既然说到这个,姬安忍不住问:“你还是没想起来,有哪里起过大疫吗?”   上官钧很肯定地摇头:“上一世到我过世为止,大盛都没有起过足以报至朝廷的大疫。”   疫情也有级别,只有扩散广度或致死强度达到一定数据,才会上报朝廷,不然便是下面府州县自行治疫。   像徐小七幼年经历的那次疫情,和前几年鲁常胜村子里的疫情,都只是小范围,且死亡率不高。所以都没有上报朝廷求援,只需要过后正常汇报一回。   姬安又问:“那报上来的总有吧?彭彧是在京里逛街时听人说的,既然没有引起飞廉军的警觉,是不是下面已经给你报过了。”   上官钧:“这倒是有可能,但既然无需朝廷处理,我就很难留下印象。彭彧听到的是市井之言,或有夸大也未可知。”   姬安叹道:“我倒希望真是夸大才好。疫病这东西,越早防治越好消灭,一旦扩散开,就非常麻烦了。”   上官钧不由得问:“陛下可能想到什么疫病类型?”   姬安:“能想到几个,传得快、死人多的,像鼠疫、霍乱、天花。再低一级别的话,疟疾也挺麻烦,不过现在我们有药了。”   上官钧:“前面三种没有?”   姬安:“鼠疫和霍乱的特效药现在还没有,得靠我从百宝囊买。所以越早发现越方便消灭,患上的人多了我会负担不起‘药费’。天花就连药都没有,不过三种对比起来,天花算是最好预防的一种。”   接着就给上官钧大致讲了下三种疫情的防治,都是他早已查清楚的。   上官钧沉吟:“听起来,倒是和史上几次大疫的记载有几分相似之处。”   姬安也在沉吟:“启阳的东北边……”   他突然灵光一闪,赶紧对上官钧说:“会不会是云朔?!”   上官钧愣了下。   姬安:“你看,‘东北方向’、‘没报给朝廷’,两个条件都符合!”   上官钧思索着道:“这么说来,该是在冬季?榷场关闭之时,所以没有多少消息流入大盛。”   姬安一时心情有点复杂。在他心里,云朔自然是大盛的版图,可现在由图国控制。真要是那里起疫,他想救援都难。   他就忍不住长叹:“能再多有点信息就好了。”   又问上官钧:“你真想不出还有谁有可能做梦了吗?想想我提拔的那些人?”   上官钧:“陛下提拔的人,我都不是很熟。”   姬安一想也是,他提拔的人要么是这两次科举里出来的,要么就是先帝朝里的小官,到现在大多数人的官职都还在五品以下。这样的小官,在上一世里想要成长到能在上官钧死之前进入他的视线,概率并不大。   上官钧尽力想了想,终于想起一个:“高勉或许有可能。”   接着就说了下他的推测——高勉上一世可能辞官回乡,循机替父报仇。   姬安跟着分析:“上一世归隐,这一世出仕,还和小七在一起了,这个转折的确挺大,可以问问他。不过,若你猜得准,那高勉一直待在西北,虽不知后面如何,但感觉听到东北边消息的可能性很小。还有谁吗?”   上官钧:“朝中我唯一有印象的,只有李震士。在我亲征河西之时,他是户部左侍郎。”   姬安:“户部左侍郎……正四品?”   上官钧点头道:“以他的能力,往下应当可以升到从三品,在从三品上致仕。”   姬安却说:“可你忘了,你死之后姬含思他们搞了‘新政’。以李震士的性格,我看未必会继续在朝中待下去。”   上官钧一愣。   姬安:“而且他现在就已经是从三品,以后进入政事堂几乎是必然。”   李震士现在是西北都护府长史,虽在名义上是燕伯善的下属,但实际上却是直接听命于姬安、向姬安负责。   上官钧思索着道:“这么说来也是……”   姬安:“反正年底他要回京述职,到时我问问他。”   上官钧刚想应“好”,却被姬安伸手过来托住脸颊。他不解地向姬安看去。   姬安:“你快说——‘一定会有新线索!’”   上官钧一时间哭笑不得。   但,姬安的要求他从不会拒绝。   上官钧开口:“陛下一定会得到新线索。”   姬安感觉心里安稳了点,凑过来在上官钧脸上亲一下。   上官钧却有些奇怪:“陛下怎么不让我直接说‘不会起疫’之类的话?”   姬安笑道:“那岂不是会给你很大压力。事情我们一起解决,只要在细节上有一点点小幸运就好。”   上官钧微愣,随即一颗心便好似全软下去。   他也凑上前去,吻住姬安的唇。   ○●   既然猜测云朔有可能起疫,姬安特意取出一些治鼠疫和霍乱的药,细细写清预防措施和用药事项。再召来宋远之,向他仔细交待一番。   从大盛去图国国都,通常不是走云朔就是走河关。姬安让宋远之走河关,但如果云朔有事,难保不会波及到国都,所以还是备着药更好。   宋远之捧着手中匣子,又是心暖又是心惊:“陛下,图国难道……”   姬安摇下头:“我也说不好,但预备着总能心安点。万一真有起疫的兆头,你们就带上所有暗线立刻撤回大盛,什么都不用管。”   宋远之肃容应下:“陛下放心,臣必会将人都带回来!”   图国使者来去匆匆,很快带着宋远之一行启程返回图国。   姬安继续过年底的忙碌日子。   期间找高勉来问了问梦的事。高勉果真做过梦,但也正如姬安所预料的,他的活动范围一直在西北,没有听到东北边的疫病消息。   姬安只能寄望于李震士。上官钧记不清上一世里李震士调回京中的时间,不过李震士在朝中没有人脉,从他治理地方的政绩看,很可能被吏部不断调往各地,听到东北边消息的概率更大。   十二月底,在李震士进京前,姬安和上官钧先收到了宋远之用《旬报》发回的信息——【孙太后需要疗养半年方能康复。臣等已启程返回大盛,辞行时将孙太后中毒之事密告于她,她派了一支军队护送臣等。】   姬安看完,对上官钧道:“你说,孙氏会怎么对付图国那个小皇帝?”   上官钧一笑:“她想对付她儿子,首先得对付她儿子手里的军队。” 第229章 准信   李震士回京,见姬安时还给拉来几大车的礼。   姬安接到他呈上的一叠礼单,着实吓了一跳:“怎么今年还送东西来,不是说三年一贡。”   李震士笑道:“陛下在西北推广新粮种,今年大丰收。加上消息从西域那边往外传开,今年来的商队多,又有中原的商队过去,各城都高兴。听闻臣要回京,都托臣给陛下带些礼物,也想多求求这边的新菜种。”   上官钧随手翻着礼单:“菜种不像粮种,推广得慢,陛下手里也不多。”   李震士便转向他回话:“下官也琢磨过这个。若是分摊开数量太少,不如每座城赐一种。等来年种出来,各城之间往来贸易,过得几年也就全部推广开了。西北别的不说,就商队多,物品交换很快。”   姬安听着觉得可行,点头笑道:“李卿考虑得周到。回头你和农学署商量下,列个单子给我。”   李震士应过是,续道:“臣还帮各家带来了给京中小辈的信,不知可要交给枢密院查看?”   姬安看向上官钧。   上官钧:“李长史可检查过。”   李震士:“下官都已看过,内容俱是寻常家书。”   上官钧:“那就不用交枢密院了,直接送过去吧。这些信实质都是向陛下表忠心,真有什么紧要事要传的,他们会派各自亲信进京。”   李震士再应声是,继续详细禀报西北的情况。   去年收复西北后,姬安给各地的小家族头领授了官,没征田税,只让他们三年一朝贡。朝廷除了接收赤源草场养战马,还选了几块地方屯田,并且设立邮驿。   不过朝廷征商队出入关的过税,商队在各城买卖的税由各城自定自收。但姬安定了个最高标准,不让超过。   整体来说,现在河西走廊的商税比先前低了不少。以前被打骨鲁控制之时,因打骨鲁地盘小、产出少,就指望着从河西走廊捞金,商税高得让许多商队都望而却步。   除了商税,还有一点要命的是,打骨鲁会纵容抢劫。年景好的时候,粮草够吃,商队还能走得太平些。要是碰上年景不好,商队就成了肥羊。久而久之,就只剩实力强的大商队才敢走这一路。   如今不仅商税降下来,大盛还承诺,若有商队被劫掠,会出动军队帮着把货物抢回来。甚至商队可以向军队申请护送,费用并不算高。这些消息一传开,今年就有不少中小商队来试探着走一走。   而且,不仅有西边的商队进河西走廊,还有许多年没往外走的大盛商队也进河西走廊。商队数量一多,哪怕税额低了,总量也没降太多。   那些新受封的家族以前根本沾不着商税,现在能跟着朝廷吃肉喝汤,自然是开心不已。即使去年刚纳过贡,今年也托李震士给姬安送礼表忠心。   当然,作为惯例,姬安还是让那些家族都选些子侄送来京里学习,实际就是要其亲子入京为质。不过姬安倒也没有在“学习”这块上忽悠他们,把来的人统统送到国子学,能学到多少就看他们自己了。   李震士最后大致报个账:“按着今年收到商税,邮驿所耗不用朝廷再拨,还能覆盖一半军需。待再过两三年,商路渐渐恢复到前朝时的繁荣,想来不仅足够都护府支出,还能有剩余的交给朝廷。”   姬安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西北这块战略要地,朝廷倒是没想着直接从那里赚什么钱,只要不往里填钱来维护就算好事。   那里干旱少雨,粮食收成有限。不驻军不行,驻军又面临缺粮问题,从中原运粮就得消耗大笔军费。幸好姬安不仅换了高产麦种,还推广高粱、玉米、土豆这些耐旱作物,军队屯田就能够自给自足。   口粮这个最大消耗解决了,征收来的商税只要能覆盖其他军需和邮驿,朝廷也就不用再发愁。   姬安叮嘱道:“李卿多留意西北和商队的东西,觉得有用的技术都争取多多传回来,不要怕花钱。我刚抄了四大盐商的家,内库都要堆不下银子了。”   李震士哈哈笑着应好:“臣发现不少胡商配的刀颇为有趣,与我们大盛的直刀不同,都有不同程度的弯曲,不知用起来差异如何。先前重金购了一柄给燕将军,让他先研究研究。”   姬安立刻道:“花了多少,我给你报账,回头你去找朱顺取银子。”   上官钧也听得好奇:“京中似乎未见过。你回去再买两柄送进京,也给陛下与我看一看。”   李震士回道:“武器禁止交易,商队都是自己带着防贼匪。进京的商队很少特意佩刀出门,以免惹出事端,因此难得一见。上回下官已定下五柄,待那商人回去寻了再带过来。”   姬安和上官钧又问了好些商队的问题,三人聊了一个多时辰都意犹未尽。   最后姬安才道:“还有个事想问问李卿,你可有做过非常逼真的梦?”   李震士被问得猝不及防,眼中就闪过一抹异色。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看著有希望!   李震士犹豫着问:“不知陛下所指的是……”   姬安自然知道他最犹豫之处,直接点明道:“琳琅王继位的梦。”   李震士眉头就不自觉地一跳。   姬安温声道:“你不用担心,尽管说就是,我和二郎也都梦过。”   李震士闻言,稍稍放下心,特意用带点玩笑的话音说:“臣去年的确做过那样的梦。虽感真实,但臣在梦中的仕途颇为坎坷,醒来之后便由衷庆幸,得陛下垂青实乃臣之大幸。”   姬安听得心中好笑——李震士不愧是久经官场之人,该圆滑的时候还是很圆滑。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姬安直问重点:“李卿的梦里,可有遇见或听闻什么灾祸?”   李震士一边回忆,一边就忍不住偷偷看一眼梦中主政的上官钧:“是有一些天灾,但感觉都比不上丰泰元年江南那场水患。朝廷俱是照常赈灾,未有大祸。”   姬安:“可有哪里闹过大疫?”   李震士微愣,仔细回想着道:“似乎没有听闻起过大疫……”   姬安提示:“京中有传言东北起大疫。”   李震士这才抓到了重点,回道:“那该是云朔八州。”   姬安和上官钧禁不住再次对视一眼——真猜对了!   上官钧:“确定?”   李震士肯定地道:“在梦里,那时下官任丘州知州,每年春季开榷场时都会去看看。便是在榷场听说前一年冬云朔起大疫,在八个州都蔓延开,大片大片地死人,最严重的地方一个县死了一半多。   “图国朝廷无力治疫,又怕疫情继续蔓延到国都,听闻好像还围了好些城,凡出城者都被射杀,还有烧村子的事。这些都不光彩,也就是事情大了瞒不住,漏出点消息在传,具体如何下官也不清楚。”   姬安暗暗抽口气——太狠了!   他连忙又问:“你可记得起疫是在哪一年,有没有听闻那疫病是什么症状?”   李震士听出了意思,犹豫着问:“陛下可是觉得,真的会起疫……”   却是上官钧回道:“因我梦到的一些事的确发生了。”   李震士不由得睁大了眼。   上官钧:“如此逼真的梦,哪怕过去几年,一回想都还能清楚记起,本就非同寻常。”   李震士不禁皱起眉:“时间……该是明年冬……”   姬安就吁了口气——太好了,还有时间准备!   李震士继续仔细回想:“症状……听说是脸上身上会起不少毒疮……便是侥幸活下来,也会留下疤,如同麻子……”   姬安刚刚放下去一点的心又立刻提起,双眼都不禁瞪大——竟然是天花?!   李震士将能想起来的都说完:“臣只知道这些了。图国的医术本就不行,还是占了云朔之后学得我大盛的医术。起疫之地在云朔八州,连云朔的大夫都控制不住疫情,图国朝廷必是无能为力,只可怜了云朔百姓。”   姬安叹着气附和:“是啊……”   上官钧待两人感慨过几句,又对李震士道:“麻烦李长史将能记起的天灾都列一列,方便日后做好准备。”   李震士应了是。虽然心中依旧怀疑梦境会不会真的成真,不过动动笔也不费什么事。   上官钧自是看得出他的怀疑,补充道:“依陛下与我的分析,人参与的事变量太多,可以不理,但天灾疾病这一类事有很大可能会发生。你写出来,也可与我梦中所知相对照。”   李震士连忙道:“多亏陛下与大司马细致,有备无患自是更好。”   说完这事,姬安又赏他一些东西,听闻他能吃辣,连辣椒酱也赏了两坛子。   待李震士行礼告退后,姬安就忍不住长叹一声:“还真是云朔……而且是最可怕的天花……”   上官钧回忆了下先前姬安说过的几个严重疫病,道:“我记得陛下说,天花无药治,但可以防。”   姬安:“防是能防,不过得在患病之前防,最好还是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可别说云朔了,就是在大盛,突然叫平常好好的人接种疫苗,怕是都要引得百姓恐慌和抵触。”   上官钧:“起疫之后呢?”   姬安愁眉苦脸:“起疫之后治不好病人,却要折腾没病的人,只会更难吧。还是在云朔,图国也不可能让我们的手伸得那么长。”   说完又一叹:“虽然残酷,却也只能说——幸好没有波及到大盛。”   上官钧却是眸光一闪:“但说不定这是一次收复云朔的好机会……”   姬安抬眼看他。   上官钧:“城池,永远是从内部最好攻破。民心所向,便是云朔所归。” 第230章 牛痘   宋远之赶在丰泰六年的元宵之前回到了京中,进宫向姬安覆命。   他先禀报孙氏的情况:“从孙太后的病情发展看,臣推测她曾少量多次地反覆中毒三四回。孙太后先前应当也有所怀疑,后来估计是调整过身边人手,没再继续中毒,这才得以撑下来。”   姬安点点头:“那她对你说的话应该会更加相信,后面就是他们图国自己的事了。”   宋远之呈上姬安先前给的装药小匣子:“臣在图国之时,一路都在留意打探消息,但听起来并无起疫的征兆。”   姬安:“后来我又卜算了一回,没这么快,估计是明年冬。”   宋远之微微睁大眼——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圣上会卜算!   姬安垂眼端杯喝茶,掩饰眼中的些许心虚。   宋远之下意识奇怪地道:“冬季起疫不太常见……”   说出来才发现是在质疑天子,连忙轻咳一声,转话题说:“臣观陛下所赐的防疫手册,将两种疫病的传播途径讲解得极为清晰。其中不少细节臣原先都不知,像是会通过水源传播、鼠蚤叮咬传播……”   宋远之在尚药局任职,又在太医署任教,可以说代表着大盛最顶级的医疗水平。而疫病防治是太医署教学中的一个重点,他不知道,就说明大盛的医疗体系还没有这样的认知。   姬安明白他的意思,接话说:“回头你和奉御、太医令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完善现在的防疫教学。”   宋远之高兴地应是。   姬安续道:“但还有一样更紧迫的任务——为明年那种疫病做准备。”   宋远之微愣:“陛下卜算出的疫病不是这两种之一?”   姬安:“不是,是天花。你可曾听说?”   接着就把天花的症状仔细说一遍。   宋远之脸色微变,脱口道:“竟然是痘疹!”   姬安:“原来通常叫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效果好的方子?”   宋远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没有多好的方子,只能用些清热解毒的药材辅助一二,多数还是靠病人自己熬过去。不过……”   他说到这就犹豫着停下,姬安等过一会儿,不解地问:“不过什么?”   宋远之抿抿嘴,从头细禀:“痘疹最早见载于后汉的医书与史书中,多发于南方,倒是未曾听说北方发过。此病发病迅猛,传播快速,一旦起疫,近半病人都难存活。   “后来前辈医者发现,凡是染过痘疹又活下来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染上痘疹。因此就有医者提出,能不能让人通过轻症者的痘脓来主动患病,以此免于染上重症。”   姬安听得颇为吃惊,没想到现在的医者已经有了接种疫苗的概念,忙问:“可成功了?”   宋远之长叹口气:“不瞒陛下,臣家中祖上有好几代人曾研究过痘疹和种痘之法。但即使是从轻症者身上取痘脓,哪怕种到身体强健的人身上,也有可能转为重症,此法依旧有一成的死亡率。   “上回起痘疹大疫,还是在前朝末年天下动乱之时,臣的曾祖父兄弟几人被当地节度使请去治疫,便施行过种痘法。之后相邻之地的节度使听闻,也想在领地内广施种痘,但先祖都拒绝了。”   姬安却是更为惊喜:“原来种痘还是你的家传之学!这可就太好了!”   宋远之:“陛下可是想救云朔百姓?图国会同意吗?”   姬安笑道:“云朔我自然是想救的,但前提是保证我们的人安全,所以要先给军中种痘。我原还担忧怎么向你说明才好,没想到竟是你的家传之学,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宋远之却是惊得瞪大眼,赶紧站起身,急声道:“陛下不可!且不说如今没有痘脓,便是有,那也是一成的死亡率啊!”   姬安连忙安抚道:“宋卿先别急,我说的不是种人痘,而是另一种更安全的方法——种牛痘。”   宋远之一愣:“牛痘?”   姬安抬手示意他坐下,温声说:“不知你家里可曾发现过,牛也患痘疹,尤其是奶牛。”   宋远之茫然地摇摇头:“臣未曾听说……臣家乡少有牧民,便是家中养牛也是耕牛……牛痘和人痘一样?牛患上痘疹不会死吗?”   姬安:“不太一样,牛的痘疹毒性轻,牛通常都没什么事。传到人身上,人也没什么事。但染过牛痘的人,同样不会再染上人痘。”   宋远之脸上终于渐渐浮出惊喜:“当真?!”   姬安笑道:“自是真的。我去寻些患病的牛来,你先在重刑犯身上实验,待成功了,便给军中接种牛痘。至于人手方面,你先在太医署招募。还有种痘之后的护理,你看要不要和奉御商量商量。”   宋远之连连应声:“臣立刻给家中去信,让家兄带上族中兄弟,都进京来帮忙!”   姬安:“这样自是最好,你们家总有经验流传下来,需要什么尽管提。”   宋远之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起身告退,要去忙活。   当天晚上,姬安将这事告诉了上官钧。   上官钧也有点惊讶:“这么巧,还是宋远之的家学。”   姬安:“二郎,你先前可是答应我了,只要用囚犯实验成功……”   上官钧牵起他的手:“是,但我要陪着四郎一起。”   姬安笑着回握:“行啊,只要你不怕。”   上官钧凝视他片刻:“四郎这般一口答应,看来是真的没有危险。”   姬安笑眯眯的:“那是自然。”   ○●   宋远之非常积极,尚药局和太医署也非常积极,元宵假期还没过完,就进宫请求姬安做安排。   姬安当然不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当即让羽林卫去大理寺提几个重刑犯来。   至于带痘的牛,是姬安从系统里买的,这回先取出一头。姬安原以为还要费神到牧民区去找,没想到系统里连这都有得卖,就是一如既往地贵。   地点定在了皇子宫的一殿,那里偏,舒适又安静,方便宋远之等人观察种痘者的情况。   丰泰六年正月十七日下午,姬安和上官钧一同来到皇子宫。   尚药奉御和太医令见到,连忙带着众人迎上来行礼。   姬安叫了免礼,扫一眼都穿着罩衣的众人,道:“诸位爱卿既已准备好,就开始吧。”   奉御和太医令告声罪,带着众人做准备。   准确地说,做准备的是宋远之,其余人只是戴上口罩站在旁边,等着观看。有两人大概是助手,和宋远之一样戴上了手套——姬安特供的医疗橡胶手套。   奉御见姬安和上官钧没动,过来道:“陛下、大司马,可是也要观看?”   姬安听见他嗡嗡的声音,反应过来了,笑着让关忠拿口罩过来戴。   宋远之先带着两名助手去到牛身旁,众人哗一下围上去看。   姬安不想影响他们,等他们都围好,才和上官钧一同过去站在外围。两人个子高,而且前方众人都或是蹲下或是躬身地细看,也挡不到他们。   宋远之先取一支泡在药水中的特制长针,小心翼翼地刺破牛乳。房上的一个小脓泡,用手中小罐取得痘脓。随即起身,向绑在院中的四个重刑犯走去。   四个重刑犯都被蒙了眼堵了嘴,撩起左手的衣袖。已有一名助手先一步过去,用药水擦拭过其中一人的手臂。   宋远之换了一根细长的针,沾取些许牛痘脓液,刺破那犯人手臂。   他一边下针,一边对围在周围的众人讲解,下针角度、入针多深。   不止扎一针,而是两三下,几乎都刺在同一处。之后再次沾取牛痘脓液,继续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下针。如此反覆了三四回,才让助手给犯人的针口上些药。   姬安瞟一眼特意叫来做记录的史官,见他正奋笔疾书,不由得挨近上官钧小声说:“今日之事,必上青史。”   上官钧却是微微蹙着眉头,用更小声的声音回:“竟是要刺这么多针。”   姬安失笑:“怎么,二郎怕了?”   上官钧面露嫌恶:“我只是想到那痘脓,有些恶心。”   姬安听得一乐:“所以我刚才就叫你别跟我来看了。”   这时,姬安见宋远之去到另一个犯人身边,换了根针便要动手,连忙叫停。   众人不解地向他看来。   姬安招手将宋远之和奉御、太医令叫到近前,解释:“刚才的针沾过血,已经污染了罐里的脓液,只换针还不够,脓液也要换。可以把脓液倒于煮过的干净布上,分成小份,一人用一份。”   宋远之听得双眼晶亮:“陛下说的对,是臣疏忽了!”   太医署准备充分,布也备有。宋远之另换个小罐,这回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指导一名助手从牛乳。房上取痘脓,再倒在布上。   宋远之又扎了一个犯人示范,就有人忍不住说想试试,后面两个犯人便是宋远之分别指导太医署两人下针。   前后都不到一个时辰,这次足以加载史册的种痘实验就完成了。   宋远之摘了手套和口罩,仔细洗过手,过来对姬安和上官钧道:“陛下、大司马,往下尚需观察一段时日,臣会带人留在此处。”   姬安:“辛苦了。实验成功之后,我准备先安排铁甲军来接种。这一头牛怕是不够,我让人再牵几头来都染上,牛这边你也看顾一下。”   宋远之连忙应是。   姬安再勉励众人几句,就满意地和上官钧一同离开。   元宵假期结束,各衙门恢复办公。牛痘实验在宫里进行,大概是太医令不准外传,飞廉军并没在京里听到什么消息。   姬安担心给宋远之压力,没有多过问,只如常处理政事。   十日过去,宋远之终于前来求见。   正是散衙的时候,姬安就发消息把上官钧叫了过来。   宋远之细禀:“那四人接种之后都没有强烈反应,有一人微轻发热了半日,有一人出现两日食欲不振,另两人全程无异样。如今手臂已出现小疤,完全符合臣祖上的记载。臣以为,应当是接种成功了。”   说完,他突然撩起左手袖子,指向一处:“陛下、大司马请看,便是这样的小疤。”   姬安一愣,惊讶道:“你也接种了?”   宋远之乐呵呵地说:“臣观察三日后,见他们都无大事,就给自己也试了下。这牛痘的确毒性轻,臣至今都没有感觉异样。”   只是,说完又有些担心:“但连脉象变化都不明显,就不知是不是真能扛得住人患的痘……天花。”   姬安:“我算算。”   他闭上眼睛,敲系统问:【系统,能探查出宋远之身上有没有天花抗体吗?】   系统弹窗:【专项探查,须额外消耗30能量。】   姬安:【奸商!】   不过他现在算得上“财大气粗”,也不在意这点小消耗,当即进行探查。   不仅查了宋远之,还查了那天的四个接种犯人,发现全都已经产生抗体。有两个犯人的已经达到有效保护浓度,另两人和宋远之还差一些。   姬安装了下神秘,才睁眼对宋远之报出两个名字:“他俩没问题了,你和另外两个已经有了抗体,但还得再等三四日才够形成稳定免疫。”   “抗体”“免疫”这些概念,先前他已经给宋远之做过科普。   宋远之作为一名医者,心中难免感觉靠卜算得知结果有点奇怪。但姬安说得如此明确,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想着姬安那些神异之处,抛开心头那点怪异,吃惊道:“这两人便是臣刚才所说有轻微反应的两个,莫不是有反应的会更快些?”   姬安:“或许吧。下回铁甲军有三千人,我都会一一卜算,你能收集到更多数据。”   宋远之高兴地应下,又问:“臣的族人这几日就该到京城了,陛下可是要臣带着人到军中去?不知铁甲军驻扎在何处。”   却是上官钧回道:“不用,我已召铁甲军进京,再有十日就该能到。”   姬安补充说:“宋卿注意休息,不要太过劳累。铁甲军后面还有大军等着,说不定要忙上大半年呢。”   宋远之却笑道:“谢陛下体恤。人多倒是正好,臣带太医署的学生们都练练手。他们这几日用猪皮练手,个个忍不住想早日一试。”   姬安再问了问他现在的夥食,听着肉蛋都有,就放下心来,让他回去休息。   待宋远之告退,上官钧都禁不住叹道:“我记得史上有过几次天花之疫的记载,无不是死者遍野。没想到,竟能用牛痘破解。”   姬安:“往后我们慢慢在各地推广看看吧,这是个漫长的工作。”   上官钧一笑:“我猜宋家人一定会乐意去做。”   ○●   燕似山带着铁甲军进京,依旧是驻扎在禁军军营里。   不过,众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回进京是什么任务。   晚上燕似山被姬安叫去吃饭,同席的还有好些将军,有中央军的,也有东北边军的,还有飞廉军首领秦直。   等燕似山回到营里,立刻被手下们围着问。   他依旧茫然:“没说什么事,只让我们明日一早到殿前广场去。对了,还不用穿甲。”   “殿前广场!难道是有什么赏赐?”   “想什么美事呢,我们都快闲一年了。”   “不用穿甲,听起来也不像要阅军。”   众人议论一阵,没议论出什么结果,就都被燕似山赶去休息了。   第二天是休沐日,铁甲军跟着领路的羽林卫来到永昌殿殿前广场,宫里安安静静的。   广场中央搭了个小台子。燕似山照羽林卫的指示,将铁甲军分为两半,在台子左右两边列队站好,他自己则站在台下。   没一会儿,有一队人从南边过来。燕似山转身,看到是秦直领着昨晚在席间的那些将军。   两边相互见过礼,那队人也依羽林卫指示在台下站好。   再一会儿,众人听见马蹄声,忍不住看去。   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并排而来,马上正是姬安和上官钧。   但令众人惊奇的是——怎么后面还跟着一头牛?   姬安和上官钧一直来到台子下方,下马登台。   姬安接过电磁扩音器打开,放到嘴边大声道:“大家动一动,围着台子站,都能听得清楚些!”   铁甲军军纪严明,先去看燕似山。   燕似山一边发懵,一边下意识地打手势。台子两边的队列便顺时针有序散开,围绕住台子。   姬安看得心中暗自称赞,不禁小声和上官钧道:“不愧是铁甲军。”   上官钧莞尔:“总得对得起陛下养他们的高昂军费。”   等下方围好台,姬安先说过几句场面话,就将喇叭交给上官钧。   上官钧简单明了:“现在由宋御医讲解一种危险的疫病——天花,民间也称痘疹。都打起精神仔细听!”   众军士虽不明白为什么要听这个,但服从命令是天职,个个立正站好,凝神细听。   上官钧将喇叭递给上台的宋远之,便和姬安一同到旁边的椅子落座。   宋远之开始科普天花,从史上大疫、症状、传染性、死亡率,讲到如何预防。   众人听到“牛痘”之时,都忍不住去看台下那头牛。   有反应快的,已经猜到他们被叫来是为了什么,心下不由得打鼓——这真能行?   宋远之讲完,又过去将喇叭送给上官钧。   上官钧起身,走到中央,抬起喇叭:“铁甲军是我大盛的精锐之师,在收复西北之战中履立奇功。因此,陛下决定,赏赐铁甲军最先接种牛痘。”   姬安目光往下一扫,见到铁甲军依旧站得笔直,虽然有部分人眼神有些闪烁,但脸色都没有变,心中更满意一分。   燕似山带头喊话:“铁甲军谢陛下隆恩!”   三千铁甲军齐声:“谢陛下隆恩——”   姬安起身,来到上官钧身边,接过喇叭续道:“作为表率,今日,就由我与大司马先行接种。十日之后,便到你们了。”   这一回,台下一片哗然。 第231章 种痘   铁甲军中的许多人,在听到要接种牛痘之时,都已经迅速地自我调整为战前状态,心中俱是视死如归的豪气。   他们愿意相信姬安是真的想赏赐他们,可听着御医刚才的介绍,那么可怕的疫病,种痘又怎么可能没风险?   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紧跟着竟然听见姬安说他和上官钧先种痘?!   哪怕是军纪严明的铁甲军,都忍不住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和惊呼。   秦直反应最快,先大声道:“陛下、大司马!臣厚颜求个恩典!让臣先来吧!”   燕似山听得这话,回过神,赶紧跟上:“陛下、大司马!既然是给铁甲军的赏,就让臣先来!”   他出了声,铁甲军自然纷纷跟着出声,人人都在争先。   一时间台下沸反盈天。   姬安等过一会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笑着开口:“大家不用争,好事人人有份,谁先谁后没有差别。其实,宋大夫才是第一个,他上个月就接种了。”   他这么一说,宋远之就立刻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宋远之含笑而立,让众人看清自己没有一点病容的精神模样。   姬安续道:“大家从河关赶路进京,先好好休息几日,把身体状态调整好。今日就先看看宋大夫是如何给我与大司马种痘的。”   说完,转向宋远之说句“开始吧”,就和上官钧一同坐回椅子上。   宋远之当场穿上罩衣,戴上口罩和手套,接过工具,下台子走向牛。   牛身边围着一圈羽林卫,外面一边是众将军,一边是铁甲军,再外层是更多的铁甲军。离得近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离得远的暗暗踮脚伸脖子,也试图看清楚。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宋远之拿起长针。   当牛痘被刺破之时,周围再次响起一片惊呼。   宋远之接好痘脓,分在两只小碟里,回到台上。   上官钧撩起左臂袖子:“我先。”   助手迅速上前,用一小团布沾了药水,为他擦拭手臂。   姬安知道上官钧恶心那痘脓,靠过去想和他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上官钧自然注意到了,却暗暗对姬安摇下头——作为表率,他们两人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抵触表现。   他侧头垂眼,看着宋远之往自己胳膊上一下下地刺,偶尔还用干净的布吸去冒出的血珠,面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一丁点变化。   片刻,宋远之退开。旁边助手立刻跟上,为上官钧抹上一层薄薄的药膏。   姬安接着撩起自己的左臂袖子,洪大福立刻上前帮他按好。   宋远之换了针和另一碟痘脓,来到姬安身旁。   当针刺入几次之后,姬安感觉到了疼痛。不算疼得厉害,但也挺有存在感,而且看着针反覆地扎还会莫名焦躁。   姬安干脆不看了,刚一抬眼,正对上上官钧暗含担忧的目光。   他对上官钧笑笑,又转头去看台下。   就见台下众军士全瞪着眼睛看这边,个个都是一脸的紧张,甚至有人不自觉地捏紧拳头。   姬安忍不住笑容更大,先小心地动动右手,确认对宋远之没影响,才半抬起手对台下挥挥。   像是被他这份轻松感染,台下众人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   等宋远之结束退开,姬安拿起喇叭笑道:“这就行了,是不是一点不可怕?”   台下众军士都不自觉地吁口气。   姬安又道:“接种前后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大家认真听宋大夫说。”   众人连忙端正神色。   宋远之洗过手,接了喇叭开始一条一条地讲。   该说的说完,姬安把燕似山叫上台来,让洪大福给他几本小册子,温声道:“盯着大家遵守。”   再把台下众将也叫上来,每人发一本:“你们回营挑些人,等铁甲军接种之时,带着去看看。”   众人都恭敬应是。   如此,展示种痘圆满结束。   姬安和上官钧下了台,上马离开。看着和来时一样,没有任何不适。   秦直等人和燕似山打过招呼,往皇宫南门去了。   燕似山带着铁甲军,跟随引路的羽林卫从西边绕回营区。   他把手里的《接种牛痘注意事项》小册子给几个识字的人分了分,边走边看,身后军士们也忍不住边走边议论。   “真没想到圣上和大司马也会接种,还是当着我们的面!”   “御医都敢给圣上和大司马接种,这牛痘肯定是很安全了。”   “说起来,我以前还真听我爷爷说过痘疹大疫。”   “什么?你家乡闹过那么可怕的病?”   “不是我家乡,是邻着的地方吧。那时我爷爷也不大,只说是外边闹痘疹死了好多好多人。我小时候的确见过几个老人,脸脖带着点疤,听说就是家里人死光了,后来跑到我们村的。”   “我也听说过,不过是听我上一支军里的军医说的。当时那边军里闹点小疫病,不少人慌乱,那老大夫说这算什么事,他小时候经历的痘疹大疫才可怕。”   众人听得惊呼,都问那老大夫是不是也有疤。   “老大夫没有。他说当时上面的官请了大夫来治疫,有胆量的可以去种痘——是用人痘。接种之后会患上轻症,熬过去就不用再怕了。但也有少数人会转重症,熬不过去人就没了。   “总之老大夫说种痘很危险,要不是大范围闹疫太可怕,没人愿意去赌命。他家里运气不错,一大家子接种,基本都熬得过去,可还是有一个族弟倒霉,丢了命。唉,要是那时知道种牛痘就好了。”   众人听完,都跟着唏嘘几句。   又有人道:“不过,现在没听说哪里闹疫啊,怎么突然把我们叫进京种痘。”   一边说还一边向领路的羽林卫努努嘴,意思是——连羽林卫都排在他们铁甲军之后。   这话说得不大声,但还是被前头的燕似山听见了。   燕似山转头扫一眼:“那是圣上念着铁甲军,有好事就先想到咱们。”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   “管它什么原因,反正是好事。”   铁甲军一路说着话回到营区,还没分散回帐,就见几个人赶过来,打头的是个军官模样。   燕似山迎上前打招呼。   来的是骁骑大将军,对燕似山道:“你们是三千人,我们骁骑卫也是三千人。圣上让你们换到我们营房去住,我们在这儿扎营。你们这就收拾东西吧,我留几个人一会儿领你们过去。”   燕似山吃惊道:“我们扎营住得挺好,圣上怎么……”   骁骑大将军笑说:“你们接下来不是要那什么……种痘?得休息好。如今天还凉,尤其是晚上,圣上担心你们着凉。”   燕似山连忙说几句感谢话,便让手下人赶紧收拾东西。   *   姬安今天起得早,吃过午饭再去补个觉,上官钧也陪着他。   二月的天还带着早春的寒气,刚接种疫苗要注意保暖,姬安特意让人把暖墙烧热些。   一觉醒来,他就感觉被窝里热乎乎的。   姬安打个呵欠,懒洋洋的不想动。   就感觉脸旁一阵热气拂过:“四郎针口可疼?”   姬安感受了一下,回道:“没感觉。你疼吗?”   上官钧:“不疼,倒是隐隐有些痒。”   姬安笑道:“忍忍,可别抓破了。”   上官钧应一声。   姬安渐渐地完全醒了神,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连忙往后挪了挪,仔细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半眯着眼,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乌亮的长发散在枕上,脸颊却罕见地隐约透着点薄红。   姬安伸手按在他额头上:“你起热了?”   上官钧:“嗯?”   片刻后,才道:“好像吧,感觉有些累,不太想动。”   姬安立刻敲系统:【系统,上官钧有异常吗?要不要治疗他?】   系统弹窗:【无异常。】   姬安松口气:“百宝囊说你不用治疗,那应该是种痘后的正常反应。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   上官钧:“没有。四郎呢?”   姬安:“我完全没事。”   一边说,他一边在系统背包里翻找,见到有体温计,取出来让上官钧夹上。   上官钧感觉着腋下那点冰凉,奇道:“这是什么?”   姬安:“温度计,测体温的,能准确地知道起热程度。”   上官钧抬手勾过姬安的手指,轻轻拈着玩,一边叹道:“没想到我竟会不如四郎康健。”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我倒觉得,这恰恰说明你身体好,免疫系统反应迅速。”   上官钧不解:“什么意思?”   姬安给他大致解释了一遍,也不管上官钧听没听懂,就迳自下结论:“总之不是什么坏事。”   上官钧笑笑,捏着姬安的手指:“四郎这么说,我岂不是没了趁病提要求的机会。”   姬安再一愣,好笑地拍他一下:“你提要求还需要趁病?”   接着伸手进他衣领间:“时间到了,温度计松一松。”   取出来一看,37度8。   姬安:“还好,不算多高。要不要现在叫宋远之来。”   上官钧:“不用了,反正他晚上也要来的。上回不是也有人发热半日,说不定明日便好了。”   姬安:“那今日就别再出门了,多喝温水。”   他说着话便探身拉拉铃,吩咐进来的洪大福和河清挂起窗帘,再弄个小炉子来温着水。   两人洗过脸,内侍小厮们退出去。姬安端着杯子喝过水,一转头,发现上官钧已经躺回床上去了。   他顺手再倒杯水,端到床边:“刚让你多喝水,起来喝了再睡。”   上官钧躺着看他:“不想动弹,四郎喂我。”   姬安又好气又好笑:“那也没有躺着喂的,你生怕呛不着是吧!”   上官钧扬下眉:“当初冲喜之时,四郎不就是这样喂我合卺酒。”   姬安作势捏他鼻子:“不起来我就直接灌了啊。”   上官钧轻啧一声,只好坐起身,接过水杯慢慢喝。   姬安四下看看,抱来棉衣披在上官钧肩头。   上官钧边喝水边看他,眼神竟然颇有点“幽怨”,叹气道:“我都病了,四郎也不比平日温柔些。”   姬安翻个白眼:“少扯,说了你这不是病。当年你病得脸比纸还白,嘴唇上没一点血色,不一直坚持叫人来开会。现在脸色比我都红润,要不要拿镜子给你照照。”   上官钧摸摸脸:“幸好这张脸争气,不然四郎要嫌弃我了。”   姬安劈手拿过杯子:“得给你弄点吃的,堵堵你这张嘴。”   上官钧动作优雅地拢着棉衣:“我不饿。不过,若是四郎愿意喂我,也可以吃一点。”   姬安给弄得没了脾气:“行行,喂你喂你。”   他拉铃叫进人,吩咐让厨房煮碗八珍粥。   洪大福愣了下,确认道:“陛下只要一碗?”   姬安:“一碗就好,怕晚饭吃不下。”   洪大福这才退出去。   姬安揭被子,赶上官钧往里挪,自己坐在外头。   坐稳了再侧身,捏住上官钧的下巴凑过去。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了好一会儿。   姬安退开之时,感觉自己好像都跟着发起低烧。   他额头抵着上官钧额头,低声哄:“好好吃饭,晚上睡一觉,明日就没事了。”   上官钧唇角高翘:“百宝囊不是说了我没事,四郎别担心。”   姬安在他唇上轻咬一口,笑道:“所以你就可劲作是吧。”   上官钧眼中满含笑意:“难得有个讨陛下怜惜的机会。”   姬安捏捏他的脸:“你就恶心我吧。”   这时,敲门声响起。   姬安连忙退开坐好,叫了进。   洪大福送来八珍粥,见两人都坐在床上,乖觉地放下碗便退出去。   姬安自己吃一口,再喂上官钧吃一口,就这样一人一口地慢慢分吃完。   *   燕似山昨日就寻人帮定过酒楼,再给京中朋友们下了帖子,约好今日一同吃晚饭。   他带着铁甲军换进骁骑卫的营房,下午又拿着册子对手下众人再三强调过注意事项,看着天色快暗了,才赶紧骑马出门。   燕似山到包间之时,师晟、齐万生、高勉、徐小七和章实都已经到了,正吃着点心聊着天。见他进来,忙将他让到主位上,再催小二去上菜。   众人先聊了聊各自近况。   燕似山等着菜上齐,小二出去关实了门,想着今日情形,感觉姬安不像是要瞒着种痘之事的样子,就把这事细细说了。   听得另五人都着实吃惊不已。   徐小七担心地问:“圣上种痘之后怎么样?”   燕似山:“当时瞧着,圣上和大司马都没一点事。而且那位宋御医上个月就接种了,他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给圣上和大司马种痘。”   高勉若有所思地接话:“如此重要的事,先前应当用人试过。我记得,上个月元宵之时,羽林卫突然从大理寺提了几个重刑犯进宫,过了足有半个月才送回去。从时间上看,想必该是为着这个。”   说完,拉起徐小七的手安抚:“圣上和大司马都是谨慎的性子,不用担心。明日你再去看看圣上。”   徐小七点点头。   燕似山忍不住感叹:“不过,真是没想到圣上和大司马会种痘,今日把我们全军都吓到了。”   师晟笑道:“这不和你带兵一个道理嘛。你带头冲,铁甲军的兄弟们就敢跟着你一块冲。现在圣上和大司马带头种痘,全军上下就都不会害怕种痘。”   章实也点头:“对啊,圣上和大司马都种痘了,这肯定是大好事。往下会在京里推广吧?”   齐万生却回说:“但特地召铁甲军进京,京里只怕还要等一段时日。”   章实不解:“怎么说?”   燕似山:“我也觉得这事奇怪,铁甲军竟然排第一,禁军都没轮上呢。”   师晟问他:“昨晚席间都还有谁,我们将军在吗?”   燕似山点头:“秦将军在。”   随后又数了数其他几位。   师晟和齐万生对视一眼,用手指沾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云朔”二字。   齐万生这才回答刚才章实的问题:“那几位将军在,肯定得先给他们的军中接种完,才能到京里。”   燕似山点点桌上的字,依旧不解:“可这和种痘有什么关系?”   高勉猜测:“圣上爱兵如子,难道是那边起了疫。”   师晟:“没听说。而且现在都还没开始调粮调兵,不会这么快。”   高勉回想起曾被姬安问过的梦,和梦中知道的天灾疫病,眸光微闪,又道:“圣上和大司马既如此做,必然有他们的道理。等到该让旁人知道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徐小七点头,认真说:“圣上给军中种痘,肯定是为了安全。”   齐万生笑道:“高兄和小七说的是。”   章实拍拍燕似山:“反正种痘是好事,不用想那么多。”   师晟端起酒杯:“来,先预祝似山再立奇功,加官进爵。”   燕似山听得朋友们的分析,也就放宽心不再瞎琢磨,笑着举杯:“我倒不求加官进爵,只求真能一圆咱们大盛人的梦!”   众人相视而笑,共同举杯——预祝收复河山。 第232章 周全   晚饭后,宋远之过来给姬安和上官钧诊脉。得知上官钧起了低热,哪怕知道是正常情况,他依旧免不了紧张。   倒是姬安和上官钧都比他放松,姬安已经拉着他聊起“种痘医疗队”的组建和训练情况。   按着姬安的设想,能够动手种痘的医者最好能发展出三百人以上,再配上各种助手,整个队伍的配置约为六七百人。   现在给军中种痘就是最好的练习机会,练得手熟了,日后疫病起时,才能更迅速地救助更多人。毕竟疫病一起,就是在和阎王抢时间了。   为此,姬安还和宋远之一同讨论出一套“种痘流水线”,保证种痘工作更流畅快速。当然,还要在后续给军中种痘时进行实践和完善。   宋远之也被姬安带得镇定不少,回禀道:“太医署现有师生五百多人,应募的人很多。种痘手法对于有针刺基础的人而言并不难,臣的族人正在加紧指导,争取在给铁甲军种痘前达到三百人的目标。”   在太医署任教和学习的医者,自然都能看得出接种牛痘有多大的意义。技多不压身,不管是为着悬壶济世的理想,还是为着参与如此大事博名利,总之招募消息刚一发出,就有许多人勇跃报名。   姬安又问:“你家里人都已经接种了吗?”   宋远之:“是,已经全部接种。招募来的人,凡在猪皮上练熟者,都会安排他们相互接种——这是招募时便说过的。”   姬安点点头:“你记着时间,凡接种十四日以上者,过段日子便领一批来给我瞧瞧。铁甲军接种时也要做好记录,分别是由谁来接种的。这样我卜算后万一有不成功的,也方便找出人来改进。   “后面如再有增加新的人手,也要登记新人经手的兵士。一个月后随意抽上一部分人带来给我看看,以确保没有问题。还有,你和应募的都说清楚,要无条件服从朝廷三次治疫安排。当然,钱不会少。”   宋远之一一应下,又道:“就是助手方面人手不足,不知陛下是否想在民间招募。”   却是半躺着的上官钧说:“助手从军中找。军中本也安排有一些后勤兵,这两日我让人去寻你,你安排人跟着去挑些仔细周到的。我会将挑出来的人临时整编为一支新队,直接向你负责,给他们好好上上课。”   宋远之忙应了是。   说完正事,姬安再关心起宋家人:“你家里人吃住可还习惯?”   宋远之不由笑道:“谢陛下与大司马体恤,他们都很好。”   姬安:“行,有什么缺的或想要的,只管和黄义提。”   这一回宋家一共来了八人,姬安照例都安排在大司马府,若日后再有人到来,也会一并安排进去。反正大司马府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   宋家算是个医学小世家,族中只要走学医这条路的,人人都要学习练会祖上载下的种痘手法。这回收到宋远之的信,举凡留在家乡且身体康健的,全都过来了,同时还在给定居别处的族人去信叫人。   他们祖上两代人都和天花打过交道,知道天花的可怕,自然更明白安全种痘法的可贵。而且,虽然牛痘是姬安提的,但种痘法是他们宋家推广的,日后青史之上,必然有他们宋家的一席之位。   有了宋家的积极响应,事情就比姬安原先设想的顺利许多。   此时姬安看宋远之已经完全平静,就让他早些去休息。   随后姬安唤人端热水来洗漱,再催着上官钧早点睡觉。   但就算上官钧发著低烧,这么早的时间也还是睡不着。姬安只好和下午一样,继续给他讲自己以前的学习和工作,东一鎯头西一棒的,想到什么讲什么,慢慢把上官钧哄睡过去。   翌日早上,姬安醒过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先去摸上官钧的额头——好像不怎么热了?   姬安翻个身,把体温计找出来,塞给上官钧:“探探。”   上官钧接过,夹进腋下。   姬安看看时间,一边拉铃一边说:“你再睡会儿吧,早朝别去了。”   上官钧却道:“昨日种痘的消息说不定已经传出去,我今日若不出现,怕是会惹出诸多风言风语。无妨,昨晚睡得久,现在倒是没觉得不适。”   姬安等着时间到,拿出体温计一看,发现上官钧已经退烧,这才安稳放下心。   不过,等到吃早饭时,姬安还没吃完,就见上官钧停了筷。   他看看上官钧碗里还剩着一半的粥,还有碟中剩的包子和蛋,奇道:“吃这么少?”   上官钧擦着嘴:“胃口不开。可能也是种痘的反应,过两日便好了。”   姬安皱皱眉:“至少把粥喝完,又没几口。”   上官钧无所谓地道:“饿了再吃,反正随时能让厨房做。”   姬安把自己的粥喝完,然后端起上官钧的碗,舀一勺送到他嘴边:“张嘴。”   上官钧看过来一眼,乖乖张了嘴。   半碗粥没多少,姬安没一会儿就喂完,又夹起一块切好的蛋。   上官钧八风不动地坐着让他喂。   姬安再把蛋也喂完,这才停筷:“中午让厨房做些酸的,开胃。”   上官钧一叹:“又不能吃辣。”   姬安好笑道:“忍几天。”   碗碟撤下去,宋远之也来了。   听闻上官钧已经退热,宋远之放下心,给两人诊过脉,又问可还有其他不适。   上官钧面不改色:“没有。”   姬安暗暗瞥他一眼。   待宋远之告退,两人进里屋梳头更衣。   姬安刚坐下,忽听拉门外传来朱顺的声音:“陛下,小七来了。”   他一边唤“快进来”一边转头,就见朱顺和徐小七一同进屋请安。   姬安笑问:“小七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徐小七小心地道:“奴昨日听燕将军说,陛下与大司马都种了痘……”   姬安会意:“没事,我和二郎精神着。”   关忠凑趣接话:“小七手巧,来为陛下梳头吧。”   徐小七连忙过去接了梳子。   姬安和内侍们聊过些家常话,待梳好头换好衣服,便和上官钧一同去上朝。   ○●   姬安和上官钧都没有下封口令,两人种痘之事虽没传到民间,却也在宫中朝里渐渐传开。   朝中官员观察过几天,看两人都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不禁对那牛痘有了几分好奇。不少人向太医署那边打听,听说太医署正在积极学习种痘之术,还在心里琢磨是不是要在京中推广。   上官钧的食欲三天才恢复,不过在姬安的投喂之下,倒是没有少吃多少。   再过得几天,姬安又一次召见燕似山、秦直及那晚的众将。   他没瞒着上官钧的情况,细说了说自己和上官钧种痘之后的反应。   上官钧接着安排军中种痘顺序——先是铁甲军,再到部分飞廉军,然后是部分中央军。   几位东北边军将领在带亲兵观看完铁甲军接种后,就可返回驻地,等待种痘医疗队过去给当地边军接种。而他们作为亲眼见到姬安和上官钧种痘的人,到时必然也要给自己的兵作表率。   众人看着姬安和上官钧都没事,心中悬的大石也总算落下。虽不知道这样安排是什么用意,但总归种痘并非坏事。   二月二十日,是铁甲军种痘的日子。   休沐日,姬安照例睡了个懒觉,起来吃过东西,才和上官钧一起去禁军营区。   接种区安排在宽敞的校场上。   这是头一回大规模接种牛痘,除了宋家人就全是刚学会的医者。宋远之和太医令都很谨慎,不求快,只求稳,因此安排了三天时间,每天只接种一千人。宁愿慢一些,让大夫们多轮班次多休息,免得紧张出错。   姬安和上官钧到校场时,远远就看见那边一大片人,估计禁军里也有不少人去围观了。   随着渐渐靠近,就能看清,校场上分着许多列队伍,铁甲军正分散着排队等候。   每个队列的前方摆着两桌一椅,轮到的人先登记,有一名大夫为其诊脉,查看身体情况。确认没问题,便换到前方椅子,撩袖子种痘。   种痘的每位大夫身边都有一名助手。这回的助手就不是帮着擦拭手臂和过后搽药了,而是专门替大夫更换用过的针、布、痘脓。   后方不远处,拴着几头牛,有专人取痘脓,再交给助手分到各桌去。旁边还架着几口锅,一直有人在烧水,专门煮用过的针、布和装痘脓的小碟,消毒过后取出再用。   校场上虽四处都有嘈杂声,却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姬安担心打扰人,一直等到这批大夫换班,才和上官钧一同走过去。   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来了,纷纷行礼。   姬安先向宋远之和太医令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就让他们接着忙去。再把燕似山叫过来,问他接种了没。   燕似山笑着撩起衣袖:“臣是第一个。”   姬安也笑:“我听说铁甲军几乎人人都是无辣不欢,这段日子要忌口,是不是很难过。”   燕似山哈哈笑:“是有点,不过禁军夥食好,臣等都吃得很满意。”   姬安:“给你们包了几样新品种辣椒和种子,你们拿回河关去种种。”   燕似山连忙谢过恩,看姬安和上官钧心情像是都挺好,犹豫着问了句:“臣等是接种完就回河关吗?”   上官钧回他:“接种之后留十四日,确认没有问题,就返回河关。”   燕似山应了是,心道——看来师晟说得没错,近期内不会有什么行动。   姬安又顺便向他了解了一下河关冬季的寒冷程度,见接种那边一切顺利,也就没有多留,和上官钧一同离开。   燕似山送走人,忍不住想——难道要冬日出兵?中央军受得住吗,这么冷……   ○●   种痘医疗队在京里为铁甲军和部分飞廉军接种完,转移去中央军军营。   姬安谨慎地将接种的铁甲军和飞廉军都探查过,确保他们身上都有了天花抗体,同时也证明了这批种痘大夫都是合格的。   铁甲军启程返回河关,姬安又把宋远之叫来,让他继续给飞廉军里选出的二十人做培训。   宋远之看看那些军士——其中大部分还是女子,奇道:“陛下若觉人手不足,可再招募些民间的大夫。民间是有一些女大夫的。”   姬安让那些军士先退出去,问他:“外行人可是很难学?”   宋远之:“若只说种痘手法,倒是不难,便是外行,狠练上一月也能成。但在接种之前,最好还是先切过脉,确认没有不合适接种的情况。”   姬安温声道:“宋卿说的很是。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是在为云朔做准备。”   宋远之点点头,面上却依旧不解。   姬安给他交底:“因此埋在那边的暗线很重要,我无法把人召回来,只能让飞廉军设法过去悄悄给他们接种。宋卿放心,有一位老大夫也会去,只是他眼睛已花,自觉学不好针法,就由他负责切脉。”   宋远之这才恍然大悟。   姬安续道:“至于女大夫,我也知道民间有,但她们本不是朝廷的人,我不想让她们去云朔冒风险。可我又担心,万一真有那脑子迂腐的家人,在要命的时候还非讲男女大防,所以觉得该培训一些女子。”   宋远之忙起身行礼:“陛下考虑得周全,臣必尽心尽力教导那些军士。”   姬安自是笑着勉励他一番。   军中种痘一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朝中官员起初暗自议论了一阵,后来一直不见有动静,渐渐也就不再提起,毕竟并没有听说哪里起了疫的。   姬安和上官钧的日子一如既往。   现在就只等着图国有动静了。 第233章 图国   对图国,在铁甲军都还没进京的时候,姬安就觉得奇怪了。   一个正月过去,他一直没等到图国那边的暗线传回消息,还和上官钧嘀咕:“孙氏不会就忍了吧。”   上官钧想了想,推测:“先前她病的那段时日,朝中必然动荡,她的掌控力会下降。现在哪怕有救,也得先养病半年,可能是想暂时韬光养晦,或许要等养好了病再动手。”   姬安:“卜察会不会趁这时候打过去?”   上官钧:“可能性不大。图国朝廷对外没有表现出乱象——要不是孙氏求药,我们都不知道她病了,卜察更不会知道。这个时候北地还天寒地冻,没好机会不会动弹。等到三四月化冻,又要春耕了。”   姬安:“这么说,就是要到五六月,孙氏痊愈之后和小皇帝再斗起来。到时卜察有可能抓住机会?”   上官钧:“要看到时的具体形势,也有可能再往后延延。听说卜察比图国更注重耕种,八九月要秋收。如果孙氏和小皇帝闹起来得晚点,可能会延到秋收完,不然怕是粮草不够。”   姬安皱皱鼻子:“大冬日的打仗啊。”   上官钧:“那时刚入冬,马还肥壮。而且卜察人受得住冻,冬日打仗还是图国人更吃亏一些。”   姬安:“最吃亏的是我们。不过,要是卜察在今冬往云朔八州打,疫病一起,他们就得退。”   说完,再在系统里调出大盛各地的耕种收割表:“五六月……等消息传到卜察,出兵时间怎么也得六月中下旬了。那还行,我们就还照着原计画吧,至少可以把种牛痘的消耗补回来。”   买病牛,和预计要探查那么多人的天花抗体,就要花上一大笔能量。   去年秋收之后,姬安就和上官钧商量过,今年要怎么使用能量,才能更好地快速回收,以保证万一要动兵时手上能有大量能量可用。   结论是——今年给岭南能种两季稻的地方换稻种。   岭南那边天热的时间长,又降水丰沛,水稻一年两熟。而且很早就换过一次从东南邻国传入的好稻种,原本收成也不低。哪怕再换系统的良种,估计也只能增产一半,达不到翻倍的效果。   再则,岭南用的稻种又和江南用的不同,是成熟时间更短的品种,甚至早稻和晚稻还有不同,操作复杂。因此姬安选择先推广玉米、红薯这些辅粮,稻谷加辅粮,已经能够保证岭南不缺粮。   在主粮推广上,姬安就把岭南排在了后面,先顾着粮仓和少水缺粮的地区。现在其他地方的主粮已经换完,可以回过头来考虑一下岭南了。   岭南的早稻普遍是二月种、六月收,晚稻是六月种、九月收。   姬安今年换早稻稻种,在六月便能回收一波能量。如果那时卜察没有动兵的迹象,还可以再拿出一部分能量换晚稻稻种,到九月又能回收一波。   就正好接到冬天,估计云朔要闹疫了。   姬安让上官钧帮着确认过没有问题,就照着原计画,先给岭南两路换上早稻的稻种。   ○●   姬安一直在等图国的消息,然而图国一直静悄悄的。   六月,岭南夏收结束,姬安回收了年初用掉的能量。图国依旧没有动静,卜察那边能安插的暗桩很少,也没有传回消息。于是姬安预留出一部分能量,再给岭南两路换上晚稻的稻种。   七月,师晟带队的飞廉军“走私商队”自图国归来,圆满完成给图国暗桩种痘的任务。图国还是安安静静。   八月,图国终于有了动静,还一下就是大动静。   图国朝廷开始召集人。也不知是孙氏还是小皇帝还是两人一起,总之那些被大盛重点关注的将军、首领之类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带着亲兵出现在图国国都。   在国都的暗线几乎是一天一报,这频率都让姬安担心他手上留的《旬报》够不够使。   姬安和上官钧嘀咕:“这是要干什么?是哪边要开鸿门宴,还是两边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决出个胜负来?”   上官钧:“等着看便知了。不过,孙氏不仅被下毒,知道之后还蛰伏了这么久,我看她处境怕是不怎么好。”   姬安一愣:“那小皇帝这么厉害?他都被我们抓过一回了,我还以为他的威望会下降呢。”   上官钧:“和他关系倒是不大。我们收复了西北,可以从南面与西面对图国进行夹击,图国必然感觉到威胁加大。这种情况下,中立派会倾向于倒向仇盛派。他们也知道,我们必会有出兵收复云朔的一日。”   姬安轻哼:“云朔八州可是‘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   上官钧不由得一笑,逗他:“若是图国现在同意我们用河关换云朔呢?”   姬安撇嘴:“当年不换,现在晚了。他们要有本事,就自己来取吧。”   上官钧倾身过去,恰好亲在他嘴角上:“陛下威武。”   暗线的消息终于停了,该去的人也都去了。只可惜这回一看就是大事,暗线很难再探到更多消息。   过得十几天,暗线才再次传回消息。说是图国小皇帝领人搞祭祀,封皇后生的长子为太子,且参加祭祀的人里似乎没有孙氏,也没有任何一个孙家人。   姬安问上官钧:“这意思,是孙氏输了?”   上官钧点下头:“图国皇帝今年十六岁,年纪渐长,就更好拉拢人。”   姬安啧一声,打开系统找出孙氏、以及他见过的两个孙家人的人物卡,都探查了下:“孙氏和来过大盛那两个孙家人都还活着,也没中毒、没生病。”   上官钧:“该是被软禁了。‘弑母’到底不是好名声,小皇帝已经赢了,哪怕要下手,也得等个半年一年再悄悄行事。”   姬安:“他们母子俩挑着这个时间斗法,是觉得卜察顾不上他们?”   上官钧:“孙氏原本掌握着一半军队,现在小皇帝要消化她的权力,重新安排布防,手底下的人也要争利益,这些都需要时间。卜察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怕是秋收一结束,就会立刻结集军队。”   姬安:“那我们也该动起来。”   说着就看向上官钧手上的留言板:“送给燕似山,让铁甲军先去平朔关待命吧,中央军也可以出发了。”   上官钧摸摸手里留言板,不舍地叹口气。   姬安见他这模样,想了想,哄道:“我挂个单子,买个给你专用的。”   上官钧微愣:“不是说留言板是抽奖所得,不能买?”   姬安:“买不了能和我联系的,但可以买台平板,再买一套太阳能蓄电池来充电。你就可以用上平板里的一些小功能。”   上官钧却是兴致缺缺:“既不能与四郎联系,那就不用浪费‘钱’了。”   姬安却是双眼发亮:“但是可以拍照和录视频啊!我先前没想起来可以搞太阳能,觉得几个时辰就用完电了没意思。只要能充上电,大不了过上几年就买新的,可以一直替换。”   上官钧听姬安说过照片和视频是什么样,虽然不太能想像出视频,但照片可以想像出来。此时再听他这么说,也跟着心动了,却是问:“如此方便的东西,当真只给我专用?”   姬安看着上官钧不信任的目光,伸手搂住人,笑着继续哄:“就给你一个人用,以后我们一起带进棺材里去!”   上官钧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   *   九月,岭南开始收晚稻,姬安的能量和国运值再一次迅速增长。   姬安大致估算了下,等全部收完,能量和国运值差不多能达到13万。不管是应对战事还是疫病,都绰绰有余了。   而这个时候,北边各处的榷场也关了门。姬安传令各边城,从此刻起,不准再放进从图国过来的任何一人,违令者按通敌罪论。   北边的发展没出上官钧所料,没过两日就有暗线传回消息,卜察出兵攻打图国东都。   姬安先转述消息给上官钧,接着问:“那我们现在出关打过去?”   上官钧却道:“不急。现在卜察只是要打东都,再等一段日子,他们兵力结集多了,很可能会分兵打云朔。到时才是我们动的时候。”   姬安打开地图看着:“卜察打云朔会怎么打,从北边南下打余州?还是从东边西进打津州?”   上官钧:“都不是,会绕过津州直取衡州。那是云朔八州的内核,打下衡州,通往其余六州的路也就通了。”   姬安不解:“那津州在身后,卜察不怕被骚扰,或是断粮道吗?”   上官钧:“津州扼守的是南北信道,挡不住卜察,图国不会在那里布置多少兵力。如果津州守兵出来,卜察随时能打掉,若不出来,卜察也不会浪费时间,等打下衡州再回头收拾就好。”   姬安点点头:“打衡州倒是方便我们了。”   衡州是八州当中最靠南的,大盛军出平朔关就能直奔过去。   接下来又是继续等待。   不仅等待卜察的第二路军,还等待疫病的消息。   十月,衡州州治景定城里的暗线率先传回消息——景定出现天花患者!   姬安皱着眉转述给上官钧,又道:“这么看来,该是由南往北传。”   上官钧:“景定先出现,难怪会传遍八州。”   姬安心里着急:“卜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要不我们先出关?”   上官钧劝道:“疫情才刚出现,即使我们过去说能治疫,图国守军也不会信,到时必得打过一场。再等等吧。”   姬安叹口气——他也不希望兵士有无谓的伤亡。   景定里的暗线一日一报情况。   先前他报的天花患者并不是第一例,据细致打听,竟是好几条街都有病人,而且已经出现了几名死者。   到第五日,城中众大夫已确认这是疫病,联名向图国的官员要求治疫。而一些早早发现端倪的大户,前几日就已经带人避出城了。现在消息传开,更是人心惶惶,出城的人数一下暴增。   到第八日,图国官员开始重视。官府提出了一些防疫要求,开始找地方隔离病患。但景定是大城,城中大几十万的人口,还有权贵之家,关系错综复杂,防疫政策执行起来难度很大。   姬安知道自己判断不好时机,每天都给上官钧转述,但心情还是一天比一天沉重。   到第十日,上官钧看着姬安嘴角消不下去的泡,心中一叹,犹豫着是不是要发兵。若按他的设想,要等图国官府开始慌乱,才是最好的时机。可姬安这个状态,也让他看得实在难受。   却在这时,姬安突然面露喜意,急声道:“二郎,卜察攻打景定了!”   上官钧一愣,随即道:“那就即刻出兵。”   姬安用力一点头,立刻给已经等在平朔关的燕似山发消息。   翌日,在姬安继续等着今天的景定城消息之时,却意外地先收到河关守军发来的消息。   图国派来了使者,但河关守军不敢放他进城。对方骂骂咧咧了一天,见实在叫不开门,只得用弓箭将国书射到城墙上。   河关守军把那封国书一并夹在《旬报》里烧了。   图国小皇帝的意思很直白——两国既为友邻,现在卜察攻打图国,大盛就该出兵相助。他将南路卜察军交给大盛,大盛若不出兵,以后图国就不再给马牛羊和药材。   姬安向上官钧转述完,忍不住说:“他疯了?”   上官钧冷哼:“他收到了疫病消息。”   姬安:“想得还挺美。可惜,和上回一样,他也只能做做梦。” 第234章 士气   孙太后正在喝汤,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   随即,图国皇帝走进屋来。   孙太后放下碗,伸手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帕,一边擦着嘴一边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   图国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六年前他坐上龙椅之时,身量还不及孙太后的肩膀,现在已是比孙太后还要高出一点。   只是,在孙太后眼中,依旧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图国皇帝让人搬张椅子,坐得离孙太后足有六七尺远,淡声问:“母亲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我现在很忙。”   孙太后看看两人间的距离,嘴角牵动起一点嘲讽之意,又很快平下去,也没寒暄,直接道:“我听说你派了使者去盛国,要盛国出兵来打南路的卜察军。”   图国皇帝眉头一皱:“母亲都在宫里休养了,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孙太后只当没听见,继续说:“衡州起了疫病,卜察军察觉之后自会退走,你何必去把盛军招惹过来。如今该想的,是如何治疫,你可有了章程?”   图国皇帝:“母亲连衡州起了疫病都知道。”   孙太后定定看着他。   图国皇帝脸上渐渐浮出焦躁和愤怒,甚至脸颊的肉都微微抽动几下。   他恨声道:“盛国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盛国不是做梦都想拿回云朔吗?这回我就要看着他们自己把云朔扔开,再把疫病传回盛国去!”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都带上了狠戾之意。   孙太后却说:“你也知道盛国对云朔有多执着。如果盛军不回撤,趁着疫病杀进城中屠城,你准备怎么办。”   图国皇帝:“不止衡州起疫,现在已经有三州上报疫情。我看,要不了多久,云朔八州——至少除津州之外的七州,都会蔓延开。   “盛军难道还能把八州的所有地方都屠了?那我倒要看看,是他们屠得快,还是他们染病染得快!”   孙太后:“他们若是坚守到疫病过去呢?”   图国皇帝:“那不是更好,疲病之师,到时我再派一支精锐过去,就能把地方都收回来。”   孙太后叹口气:“现在疫病初起,全力治疫才能保住更多的人,至少也要赶紧把没染病的分出来。你用云朔消耗盛军,又有没有想过,哪怕真如了你的愿,可云朔人口大减,以后谁来耕田织布,谁给你纳税。”   图国皇帝脸色阴沉下来:“到时再去盛国多抓点人回来就是了。”   说完这句,他已没有耐心再谈,不等孙太后再说,就起身续道:“国事不劳母亲再费心,母亲好好休养吧。”   之后甩袖而去。   孙太后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神分外复杂。   许久,她眼中渐渐恢复平静,甚至变得一片冰冷。   孙太后抬手一招,待心腹宫女凑过来附耳,方才小声问:“前几个月给皇帝送去的两个美人怎么样了。”   宫女低声回道:“圣上并不知道她们是太后挑的,颇为喜欢。如今每晚都轮着召她们伺候,果然答应了她们,谁先生下儿子就封谁为贵妃。”   孙太后:“他倒是大方。你让人撺掇一下赫连氏,她去年就生了儿子,这贵妃便是轮也该先轮到她。”   宫女应了是。   孙太后:“等赫连氏封了贵妃,你就联系皇后来见我。若是赫连氏没封成,你便联系赫连氏。”   宫女低眉垂眼:“奴婢明白了。”   赫连家,还有皇后母家,正是图国皇帝现在最大的两个倚仗。   ○●   这回姬安和上官钧没有动用东北边军出关,而是派出二十万中央军。挂帅的是年俞五旬的孟满老将军,副帅是刘叔圭。   此行主要是去治疫,实际上是以刘叔圭为主。但也可能需要打上几场,上官钧就想着寻个老成持重、又得兵士拥护的主帅配合刘叔圭。   挑来挑去,觉得孟满最合适,可又担心他年纪大了,派去疫区会让他心生不满。毕竟,说是种了牛痘就不怕天花,可总归没有真正试过。   当时上官钧深思熟虑了一番,最后干脆向姬安提出自己挂帅——他亲自去军心最稳。   姬安自然也知道上官钧说的有道理,但出于私心,他还是不希望上官钧去,反正上官钧又不需要立军功。即使没多少危险性,只要一想到两人要分开那么长时间,他就忍不住难受。   正在姬安犹豫之间,孟满主动来请命——给近半数的中央军种痘,这么大阵仗却没有禁军的份,明显是有动兵的意图。   孟满对两人诚恳地道:“臣虽不知陛下与大司马有何打算,但既然特意给兵士们种痘,想来会有凶险。臣愿去打个前锋,探探情况。臣年纪大了,便是真折进去也不可惜,只要能为陛下与大司马换回有用信息。”   姬安有些哭笑不得:“孟卿说这什么话,我就是不想折掉哪怕一个人,才给出动的全军都种了痘。”   上官钧也跟他交底道:“我原就想过让孟老将军挂帅,只是顾虑你心中担忧。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此番准备是为收复云朔。接种过牛痘也必是安全,只要你心中不疑,我便让你挂帅。”   孟满听得一阵激动——收复云朔!哪个将军不是做梦都想拿到这青史留名的不世之功!上回打西北他也请过命,但被以年纪大婉拒,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再说,哪个武将想立功封侯不得把脑袋挂裤腰带上的!   他当即跪下:“陛下、大司马爱兵如子,臣便是肝脑涂地,也要为大盛拿回云朔!”   于是,孟满便挂了帅。   十月,孟满带着二十万大军、三千铁甲军、七千种痘医疗军,踏出平朔关,直奔衡州而去。   种痘医疗军直接听命于刘叔圭。   姬安先前计画的七百人医疗队,居然能扩展成七千人的医疗军,连姬安自己都狠狠吃了一惊。   这还得归功于宋远之。   宋远之教导过飞廉军种痘方法之后,由此得到启发——完全可以尽量扩大种痘人手,不必拘泥于医者。   毕竟,在姬安的“卜算”里,天花可是蔓延到了云朔八州,那得多少人等着种痘?只凭区区三百人,没日没夜地扎针也得半年!天花又传得快,想从阎王手里抢人就需要更多人手。而且都到了那个时候,也顾不上先诊脉了。   宋远之向姬安一报,姬安自然是立刻答应扩招人手,上官钧也立刻不分军种地全军选人。   其实姬安本来就有那个意思,只是不好提,担心宋家的大夫们会心生不满。之前飞廉军那几个,还是以特殊情况的名义请宋远之通融。没想到宋家人并不在意,姬安寻思着回头再练练字,给宋家赐块匾。   总之,大夫难培养,但“护士”就好培训多了。将种痘交给广大“护士”,大夫则尽力救治患者,才是更合理的分工。所以这一次,太医署里凡是身体健康的,不论师生,也全被姬安派了出来。   种痘部队早两个月走,先去给东北边军种痘,建构一道将天花拦在外面的“隔离带”。   太医署则是跟随中央军一同出发,众人都以为是被征去当军医了,心中很是忐忑。结果出了平朔关却被告知——竟然是去云朔治疫?!   别说太医署,全军上下都是懵的——他们种痘可是今年年初时就开始了,圣上是怎么知道云朔会在年尾起疫的?!   刘叔圭抓住时机,一边行军一边在军中宣传姬安的神通。原本还担心牛痘是不是真有效的人,想到姬安的“未卜先知”,心都能放回了肚子里。   一时间军中士气大涨。   *   大盛军就这样一路奔向景定城。   先行的斥候早两日便回报,卜察军正围着景定,但似乎没在攻城,不知是不是想围城打援。   大盛军路上也碰到了卜察的探骑,不过姬安的命令是“若是卜察不来攻就不用管,若是卜察来攻就回击”,所以孟满没搭理卜察探骑。反正卜察军知道衡州起疫病,必然是会退走的。   现在卜察军还在,有可能是还不知道衡州起了疫。孟满暗自琢磨着,要不要派个使者去给卜察说一声,让他们早点走,省得妨碍治疫。   结果卜察军先找上门来了。   大盛军距离景定已经很近,这日正行军之时,前方忽见一小片烟尘。   前军立刻停步警戒,不过很快发现,来的是自家斥候。   孟满没待在中军,就在前军带队,直接听了斥候的汇报:“卜察杀过来了!前军是重甲骑兵,后方跟着轻骑,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   斥候脸色都是白的——要不是手上有望远镜,等他探到卜察军,怕是根本回不来报信!   孟满却没慌,只点出一个亲兵:“到后面去告诉燕将军,让铁甲军绕去侧翼。”   亲兵领命,转马向后跑。   孟满再沉着地发出一个又一个命令。   这里是开阔地势,适合骑兵冲锋和包抄,但他们要防守也不难。   大盛军结成巨大的防守圆阵,一辆辆火箭车环绕在外圈,之后一圈是半人高的大盾牌。   最前方的盾牌后,是两排共十座火炮。   当所有人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看见远处一线的烟尘之时,十座火炮一次五发,依次开炮。   震天的轰鸣声中,卜察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被一颗接一颗炸开的炮弹打得阵形大乱。   爆炸的气流、轰响都让战马受到极大影响,飞散开的利片还细小得甚至能从甲缝间扎进人与马的体内。   两轮炮后,顶在最前方的卜察重骑已被轰得七零八满,竟然只剩寥寥几骑还站着,而其他或倒下或受惊的马又影响到后方。   卜察人被那些轰鸣吓得胆寒,不停地有人高声问“刚才是什么”。   卜察将领不断吹号,催着轻骑继续提速。   众轻骑只得压着恐惧催马,想着尽快冲到前方接战,也就不用怕远程火器了。   随后,他们在射手的射程外迎来了箭雨。   简直无穷无尽!   更多的人和马中箭倒下,变成后方的路障。   接着,又是两轮炮击!   他们以为“跑近就能躲开抛石机”,却发现前方那些黑乎乎的圆筒竟然能放平下来打?!   一颗接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轰然炸开。   他们明明已经看清了前方盛军的盾牌,这一段不长的路却犹如天堑,彷佛需要无数的人与马去填。   等卜察军付出巨大的代价冲到大盛军阵前,看着盾牌后方的恐怖圆筒,以及盾牌间刺出的冷冰长枪,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愤怒,士气低迷得连拉弓的手臂都好似在发软。   就在这时,地面又传来阵颤。   来自西面。   燕似山带领的铁甲军人人手提长槊,挟冲锋之威,从卜察军侧后直插而入。   卜察军就犹如一块豆腐,被铁甲军这柄利刃绞成无数碎块。   惨叫声与嘶鸣声中,卜察人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已经顾不上厮杀、顾不上队形,转过马头就往回跑,甚至还出现不计其数的马身相撞之事。   孟满这回带的骑兵不多,没有下令追击。只让铁甲军追出一段,确认卜察的确是溃逃,就整军前进,按计画在斥候寻到的合适之地扎营。   打了场胜仗,军中非常开心,扎营的、煮饭的、寻柴的、找水的,个个都兴高采烈。   以前都说一个图国骑兵能打十个大盛兵,但一个卜察骑兵能打十个图国骑兵。可现在,卜察军还不是被他们打得大败而逃!   燕似山分析:“虽说前年我们打打骨鲁就用了火炮,但卜察离得远。连图国都还摸不清火炮底细,卜察估计更没放在心上。”   孟满拈须笑道:“经此一战,等我们收复云朔,卜察再想打过来,可就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刘叔圭将留言板塞回怀中,也笑道:“我给圣上发军报,圣上首先问有没有人受伤,要不要送药过来。”   孟满不禁感慨:“圣上当真爱兵如子。”   众人正说着话等扎营,却听巡逻兵来报:“孟将军,卜察军派使者来了。”   孟满听着稀奇——不就是打了一场,难道还想搞谈判?   让人领卜察使者进来一问,才知卜察军中也染了疫。主将正在“加紧攻城好抢药”和“退兵”之间犹豫,结果发现大盛军来了,好像还带着许多药材,这才有了先前那一战。   现在卜察军不敌,只能捧着银子上门求药。   京中的姬安接到刘叔圭发来的消息,看得都气笑了:“他们可真是抢惯了啊!早怎么没想着来买!”   上官钧给姬安抚着背顺顺气:“卖他们吗?”   姬安:“卖!反正我们带去的药多,送上门的肥羊,当然要狠狠宰一笔!”   当即回覆让刘叔圭和宋远之他们商量着卖药,价格往平常的十倍报! 第235章 治疫   围在景定城外的卜察军撤走,城墙上的图国兵还没来得及高兴,紧跟着又看到了盛军的旗帜。   盛军比卜察军还夸张,大营竟然直接扎在护城河外不足一里之地!人马辎重向后延绵得看不到尾,也不知是来了多少人。   紧张的图国兵正交头接耳地议论,忽听一阵急促又零乱的脚步声,转头看去,就见他们将军皇甫铁和景定府右少伊陈学穆一同赶了过来。   皇甫铁往城下一望,脱口道:“盛国人搞什么鬼,就没见过扎营扎得这么近的。”   陈学穆低声道:“会不会是为了用他们那个新火器。”   皇甫铁也把声音压低:“我跟圣上的亲卫队打听说,没听说用火器还和扎营有关系啊。”   图国朝廷还搞不清楚盛军的新火器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一用起来震天响。前两日他们就听到远处传来轰鸣声,这都冬季了,也不像是打雷。现在盛军出现,就猜可能是先前盛军和人动过手,用过新火器。   两人正嘀咕时,忽见一队十几骑人马俱是黑甲的骑兵出了营门,直奔过来。   图国兵们连忙拉弓。   燕似山带着亲兵在护城河边勒停马,摘下挂在马鞍上的电磁扩音器捣鼓几下,发现灯亮起,就举到嘴边,对着城头用图国话大声喊:“我们是大盛军队,叫你们城里说了算的人出来说话!”   喇叭增幅过的声音大得吓图国人一跳。   皇甫铁深吸口气,提声回道:“我就是!有话快说!”   燕似山刚才出营前已经用望远镜看过,城头新上来的两人是一文一武,武官是典型的胡人长相,那文官却像是汉人。   他继续喊:“我是大盛铁甲将军燕似山!你叫什么,什么官职!”   皇甫铁回喊:“我叫皇甫铁!”   随后报了一串头衔。   燕似山不懂图国官制,也听不出来他官多大,不过那个姓倒是能说明点问题,再问:“你是皇族?”   皇甫铁抬头挺胸:“我是圣上的族叔!”   但事实上,他家和皇帝家的血缘已经离得很远了。   燕似山:“你旁边那个是谁?”   皇甫铁看一眼旁边的陈学穆,再回喊:“是我的幕僚!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倒不是有意瞒,只是右少尹这个职位多少有点拿不出手。但城里的大官们一听说起疫,连夜就跑了,如今文官里官最大的就是这个陈学穆,负责景定城的民政。   燕似山也不怎么信那是他幕僚。不过先前在营里观察之时,刘叔圭给分析过,那两人看上去还是以武官为主。   于是他也懒得多掰扯,直接道:“是你们圣上叫我们来的!你们圣上把云朔还给大盛了,快开城门!”   皇甫铁都给听乐了:“小子你还没睡醒吧!我实话告诉你,城里正闹疫病呢!你们见着刚走的卜察军没?他们已经被传了疫!你们赶紧走,不然我就让你们也染上疫!”   燕似山:“我们就是来治疫的!我们有办法对付痘疹!你们开门献城,我们保证能让还没染疫的人都没事!”   一句话,说得城头上的人全愣了。   燕似山再接再励:“你们知道痘疹多可怕吗?反正你们的皇帝知道!他已经放你们自生自灭了!是我们圣上心慈,派我们来救人!不想死就赶快开门献城!”   皇甫铁暴跳如雷:“你放屁!”   然而,城头上的人心中都不自觉地发凉——这么多日了,疫情报上去,朝廷没一点反应!探到卜察军行踪报上去,朝廷还没反应!   燕似山一派轻松地喊:“信不信随你!我们大营就在这儿,谁不想死的,随时欢迎过来!”   说完,关上喇叭,带着人打马回营。   皇甫铁沉着脸看那队人进入营寨,再扫一眼城头众兵士,对身边亲兵道:“传令下去,守好各门。敢有私开城门者,斩!”   众兵士都不由得心一跳,齐声应是。   皇甫铁转身急步下城墙,他还得赶去别的城门看看情况。   陈学穆则是再望一下不远处的盛军营寨,叮嘱:“盛军有任何动静,都立刻让人报给我。”   众兵士相互看看。按说他们是不用听陈学穆指挥的,但现在陈学穆管着城里大小事,先前守城时也靠他发动百姓帮忙,此时众人还是恭敬应了是。   一个个却是心情复杂的很——一时间都说不上是城里的疫病更可怕,还是城外围着的盛军更可怕。   陈学穆回府衙的路上,看着如今萧条的街道,听着不知哪里传出的隐隐哭声,心头就像压了块大石。   他在衙门里一直忙到深夜才躺下,可一想到刚刚报上来的添加死亡人数,却是心烦意乱得睡不着。   陈学穆知道痘疹有多可怕——哪怕原先不知道,经过这段日子也亲眼看到了。城中众大夫都没有多少办法,唯一的建议就是彻底隔离病患。   但百姓们觉得隔离就是等死——事实也的确差不多,没有大夫没有药,甚至没人照顾。这样谁还愿送家人去隔离?藏病人的人家一多,要是采取过于强硬的措施,必会激起民变。   别说隔离,就是火化病患遗体,都磨破了陈学穆的嘴皮子,才勉强说服百姓们遵守。可仅是这一样,每日都不知生出多少事端要解决。   现在全景定城都处在极度的恐慌当中,随便一点小磨擦都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后果。陈学穆只得不断地安抚百姓,努力维持住岌岌可危的平衡。   但陈学穆其实也怕。疫病无影无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毕竟他事情太多,每日接触的人都不少。所以他不敢回家,一直住在衙门,只嘱咐家人少出门,出门也要包严实。   睡着之前,陈学穆都忍不住想了下——如若今日那个盛国将军说的是真的,盛国真有办法对付痘疹……   翌日一大早,陈学穆昏昏沉沉醒来,即使没胃口也逼着自己吃了点东西,就匆匆赶往前衙。   途中差点撞到迎面跑来的兵士。   兵士急声道:“陈少尹!城外盛军弄了好多飘在空中的大球!”   陈学穆一边叫人备马,一边奇怪地问:“什么飘在空中的大球?”   兵士比手划脚解释了一通,他也没听明白,见人牵来马,立刻上马。兵士连忙又说:“是在西北角!”   陈学穆赶到西北角楼,皇甫铁已经沉着脸站在城头,见到他来只点下头。他朝外头一望,发现是昨日那支穿黑甲的人马。人数还不少,黑压压一片,不过今日马没有披甲。   而兵士说的“飘在空中的大球”,还真是一个字都不假。许多红色的大球飘在空中,看上去每个都能让三四人合抱,似乎是被黑甲军士用绳子拽着。因为球飘在人上方,此时看着就是一大片涌动的红色。   陈学穆奇道:“那些球是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皇甫铁:“不知道。让人喊话问了,但他们不搭理。”   陈学穆:“他们不会想踩冰过来吧!”   皇甫铁:“那倒好了。护城河那点水,冰冻不结实。他们甲重,上了冰准要破。”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红球迅速向上飘飞,并且被西北风吹着向城头飘来,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城墙上方。   众人都是一惊,皇甫铁脱口道:“射下来!”   立刻有一名兵士放箭。球这么大,都不怎么用瞄准。   箭支飞到,球发出“啪”的一声响,炸开。   紧接着,漏下众多白色的东西,又被强劲的西北风吹散,如同漫天飞雪。   众人先是惊得躲,但躲了一阵发现那些只是纸,又抬手接下来看。   纸上印着盛国字和图国字,非常直白地写着——【大盛陛下心慈,派了大盛军队来治疫,盛军不怕疫病,只要开门放盛军入城,大家都能有救!】   皇甫铁猛地将手中那张纸捏着一团。   却听兵士喊:“将军!他们把球全放了!”   他赶紧抬头去看,就见多得数不过来的红色大球齐齐升空,被西北风吹往城中。   皇甫铁吼道:“都给我射下来!”   但,球太多了,铺天盖地似的。城头上的兵士第一轮箭射完,也只不过拦下一小部分。   西北风强劲,等众兵士抽第二支箭时,那些球已经飞过了城墙。第二轮箭后,城墙附近都是飘飞的纸。   陈学穆看到有住在城墙边的百姓或接或捡那些纸,突然一醒神,喝道:“别射了!”   兵士们吓得手一顿。   陈学穆飞快地道:“皇甫将军,得把那些纸都收回来!”   皇甫铁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刚要下令,突然又听一声“啪”——空中一只飞得远了些的红球炸开,再次飘散下无数的纸。   他气道:“不是说了别射!”   众兵士纷纷举手:“将军,不是我们射的,是它自己炸的!”   随后,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球乘着西北风越飘越远,并且先后自动炸开,将无数纸片撒满景定城。   皇甫铁恨恨地一跺脚:“狡猾的盛人!”   陈学穆扑到城墙边往下望,就见那支黑甲军已经分成许多小队,上马离开。   他又抬眼顺着远望——他们去的,是附近各村的方向。   而在这时,大盛埋在景定的几个暗线都接到一张空中的纸,看完之后,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动——可以开始煽动城里的人了。   *   北地的人口没有江南稠密,但景定城附近也有二十几个村。   燕似山把铁甲军分为二十几队,每队再带一个宣讲官,直奔各村。铁甲军有马,衡州又是平原,村子不在山中,都算好找。   当燕似山带着自己那一队人来到分给他的村子,就见村口零乱地堆着杂物当路障,许多青壮都手持农具站在路障后头。   不过,见到百来个身披精甲的骑兵,村人们还是又惊又怕。   燕似山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亲兵,摘了头盔上前两步,用图国话问:“你们村长在不在,或者里正。”   有个青年大著胆子回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村里闹疫病,你们别进来找死啊!”   燕似山听他说图国话磕磕绊绊,又仔细看了看在场众人,发现应该都是汉人。   这也不奇怪。云朔八州虽然在图国手里已久,但胡人不种地,都是住在城里。城外的村子自然就都是原本的汉人,最多也就加了点胡汉混血。   现在这些村人里有好几个脸上带痘疤的,想来是命大熬过来了。   燕似山干脆换上大盛话:“你们会说大盛官话吗?”   村人都愣了愣,就有人忍不住相互嘀咕。燕似山听着还真有点像官话,但音调又不太一样,大概是这里的方言,不过交流起来倒是问题不大。   这时,人群后方传出一句:“你们是盛军?”   人群也向两边让开,露出后方的两个中年人。更年长的那个是农家打扮,另一个却是穿着长袍。   燕似山:“对,我们是盛军。两位是……”   穿长袍的那人道:“他是村长,我是村中的大夫。你们要粮?粮我们可以给,但村中确有疫病,拿了粮染上疫不要怪我们。”   燕似山一笑:“不要粮,我们是来带你们去治病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全愣了。   村长和大夫相互看看,才问:“带我们去治病?去哪治?”   燕似山:“景定城下,我们军营扎在那里。”   这句又引得所有人重新紧绷,甚至有人举起了农具。   最初说话那青年大声道:“我们没骗你!村里真闹疫病!你们强行拉人,只会让你们军中染疫!”   燕似山目光看向他,脸上一派平静,温声道:“不是拉壮丁,是带你们全村人都过去。我们不会染疫,也能让你们还没病的人都不会染疫。”   众人再次愣住。   大夫皱着眉问:“你们既有心帮我们治病,为什么不能就在村里治。”   燕似山:“不止你们村,各处村子的人都会带过去。病人多,大夫少,得集中在一处才好治疗。药材也都在那边,病人在一起好熬药。”   听到药材,大夫的眉头松了点,继续问:“那让病人去就好了,为什么要全村都去。”   燕似山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病人要治疗,没病的人也要做预防治疗,才能像我们这样不怕染病。”   他的态度让村长胆子大了些,试探着问:“要去多久?”   燕似山:“没病的人当日便可回来。病人要待十二日,之后若是想回来的可以回来,也可以留下继续治。这是因为预防治疗要十二日才能起效,将病人隔离十二日是为了没病的人好。”   大夫:“病人谁照顾。”   燕似山:“我看你们村里有病过又好了的,可以让这些人照顾,我们营中的兵也会帮忙。对了,你们得给病人带口粮,再带点柴火。我们出药,但不出粮。”   说到这里,他挥挥手。身后一百多名铁甲军齐齐上前一步,甲胄的碰撞声,和踩踏地面的震响,都让刚刚放松的村人再次心脏猛跳。   燕似山微笑:“大冷天的,村长赶紧召集人吧。一个时辰之内要动身,不然晚上怕是赶不回来了。”   很显然,今日是势必要把人都带走。   村长和大夫嘀咕了几句,只得让众青壮去各家传话。没办法,他们村子二十几户,连老带小不足两百人,青壮也就几十个,还连正经武器都没有,根本对抗不了这一队精兵。   燕似山让铁甲军清开村口的路障,再把马牵进村中,对村长道:“病弱的可以骑马。我们陪你们走路,把马空下来,一百多匹,应该够了吧。”   听到的村人都颇为吃惊,忍不住回身看两眼那些高头大马。   大夫犹豫着道:“有些病人得用车拉……”   燕似山:“可以。不过我们的都是战马,不会拉车,得用你们自己的牲口。”   村长听了,连忙又去嘱咐村人。   燕似山也没派人挨家挨户地查看,只在村口等着人出来。   他并不在乎有人藏着不去,只要能带一定数量的人去到景定城下就够了。不管藏着的是不是病人,吃亏的都会是他们自己。而且,说不定等这批人放了心,回来就会把藏着的人又送过去种痘。   村人们大概怕铁甲军等不耐烦就要挨家拉人,出来得还挺快。患病的多由家人或搀或背,也有用车推出来的。   燕似山见到体弱的,就让人扶去上马。见到躺车上的,就让人从马背上取来棉被给盖上。看谁背着病人的口粮和柴火,也让人放马背上去。   见此,村人们的紧张稍稍减少了一点,磕磕巴巴地道谢。   等村长说人都齐了,燕似山扫视过一圈。见女子和孩子都不多,全是患病的,知道没病的该是都藏起来了。   他没说什么,招呼众人启程。   铁甲军环绕在村人外围,燕似山却没打头,而是跟宣讲官一同和村人走在一起。   宣讲官展开工作,主动和村人们攀谈,问他们几时起的疫,却惹得许多人红了眼睛。弄得宣讲官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燕似山拍拍他,又安慰村人们:“等做过预防治疗,至少没病的人都不用怕了。”   大夫看看他,问道:“‘预防治疗’是什么?”   燕似山:“去到你们就知道,我也说不明白。这预防治疗的法子是圣上提出来的,我们都治疗过,所以我们不怕疫病。”   宣讲官连忙接一句:“圣上最是仁慈,听说云朔起了疫,图国还不管,连忙派我们来救治云朔的百姓!”   先前和燕似山说过话的青年大著胆子问:“将军,盛国把衡州打下来了?”   燕似山转眼看他,笑道:“云朔八州本就不是图国的,是大盛赁给图国而已。既然图国不爱惜云朔的百姓,圣上就决定把云朔收回来。你们都是大盛的子民,圣上不会抛弃你们。”   这话听得众村人脸色都有点复杂。   燕似山顿了下,又续道:“不过圣上也不爱勉强人。如果有谁觉得图国更好,离开云朔去图国也行,我们不会强留。”   先前村人中还有低声说话的,听到他这句都不由得安静下来。   就听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图国除了收税征徭役,可没管过我们死活。”   村长咳嗽一声,问道:“将军,可否问一下盛国……大盛收多少赋税?”   宣讲官一听该自己工作了,连忙笑道:“圣上体恤云朔起疫病,从明年起,三年之内只交丁税,不用交田税。”   众村人都是一阵惊讶。   村长忙问:“丁税交多少?三年之后呢?”   宣讲官就细细地讲起来,三年之后丁税和田税会合一,全按田亩数征收。   税制复杂,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儿。村人们没太听懂,但至少明白一点——比图国收的低好多!   这一下,人人脸上都露出点惊喜之色。   宣讲官问:“你们这儿种什么?”   村长:“主粮是小麦和大麦,搭着种点豆子。天冷的时间长,雨水也少,收成不怎么好。”   宣讲官:“不用担心,明年圣上会给你们安排新麦种,贫地还可以种高粱、玉米、土豆,有种高粱的杆子还能熬糖浆呢。”   随后就给讲了讲各种作物的产量。什么亩产六百斤的小麦、亩产五百斤的玉米、亩产四百斤的高粱、亩产两千斤的土豆,听得村人们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露出一副“他在说梦话吧”的表情。   宣讲官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明年种上就知道真假。他想了一圈有没有遗漏,目光扫到一辆车上的被子,又补充:“对了,还可以种棉花!就是那被子里絮的,可暖和了!而且能织布,那被套就是棉布。”   走在车旁的村人早发现了这被子的不同,比他们自家絮芦苇的可强得太多!顿时有人忍不住问起来,宣讲官也高高兴兴地解释。   村人们越听越心热,最后心里都忍不住升起期待。   等燕似山带着一村人回到景定城下,护城河边已经搭起了简易的棚子。一共两大片,一片种痘区,一片治病的隔离区。隔离区里还有许多帐篷给病患住,取暖的火堆也点了不少。   他们不是第一个到的村子,已经有几个村子的人被带回来。隔离区中的大夫们忙着看诊,也有人在熬药,用的还是没见过的奇怪炉子。更多的人则在种痘区排队等接种。   这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村人们虽然不知道排队的人在干什么,但治病这边却是一目瞭然。见到真是治病,真有兵士帮忙,帐篷里的病人还有被子盖,都不禁松了口气。   一队兵士迎上来:“先送病人进治疗区。能跟进去照顾的人带病人过来,其他人去那边棚子排队。”   队长一边说,一边安排人手来牵马和车。   燕似山看村人们紧张,便说:“我带你们过去。”   又叫宣讲官带人去排队种痘。   却有些村人哀求,也想留下照顾家中病人。   队长没有为难他们,只说:“留下可以,但留下的人十二日内不能离开。而且你们没染过病的人,这十二日内有可能会染病的,你们考虑清楚。”   病人与家人一番争执,最后还是有几人决定留下。   队长:“帐篷里暖,我们先送病人进去。你们快去接种,好了就可以过来。”   燕似山接话说:“那我领你们过去吧,插个队,让你们好早点过来照顾病人。”   几人自是千恩万谢。村人们想看着病人安顿好再过去,燕似山也允了,留他们在隔离区外看着,自己领那几人去种痘。   他挑了个最短的队伍,领人到前方,说:“这几人要留在隔离治疗区照顾病人,先帮他们接种。”   种痘的人便叫过几人,先给他们讲了天花是如何传播的,照顾人时要特别注意哪些地方,再给他们种痘。   燕似山又把几人领到隔离区,再领众村人到种痘区排队。   宣讲官跟在旁边讲解隔离区中的炉子:“那炉子烧的是蜂窝煤,用起来比煤球耐烧,还方便省事得多。等到明年云朔也会有的,到时你们进城买煤就能见到。”   当宣讲官再说到隔离区里要求常用肥皂洗手之时,村人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肥皂他们听说过,在景定城里一块要卖到十两银子以上!隔离区中竟然随便用?还是要求一定得用?   等宣讲官都讲完,燕似山再对村长说:“全村接种完,你们就可以直接回去了,不用来找我。”   村长连忙道谢。   燕似山:“还有你们村里的女人和孩子,最好还是把她们带来接种,免得染了疫病。我就不再去接人了,你们随时可以过来,五岁以上的孩子都可以接种。”   村长脸上一僵,不免有些尴尬。   燕似山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附近二十几个村子我们都去寻过,你们要有亲戚在远一点的村,或是别的县城,都可以去转告一声,随时可以过来。就是十二日内还不安全,出门包严实点,离旁人远一些。”   村长连声应下。   旁边大夫却是又皱起眉:“将军,种痘之术我听说过,危险性很大吧?”   燕似山:“和你听说的那种不一样,不是种人痘。放心吧,我们二十万大军接种,没一个人出事。”   大夫吃了一惊:“二十万?!”   他还以为只有去村子里拉人的这些军士接种过。   燕似山笑道:“圣上爱民如子,也爱兵如子。当然是要保证所有的兵都安全,才会派过来治疫。”   宣讲官接话:“你们村子幸运,离我们大营近,能最快接种。那些离得远的地方,还有不开门的地方……”   他说着就朝旁边景定城努努嘴:“每晚一日,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新染上病。”   大夫沉默了,跟着抬眼望向景定城。   城墙之上,不少兵士也都在向这边看。 第236章 归心   陈学穆站在景定城头往下看,周围是站岗的图国兵。   盛军围城第七日,护城河外搭的病区棚子和帐篷越来越多。周围二十几个村的疫病患者都送了过来,大夫每日为患者诊治,轮班的兵士也进进出出地帮忙。   头两日许多人排队的那边棚子倒是冷清了,只还有一些零零星星找过来的人被安排过去。盛军只拦着外头来的人不能进病区,他们自己却是完全不在意,瞧着的确是不怕染病的样子。   每日都会有各村的人来给村里病患送粮送柴,也站在病区外看看人,隔着老远朝里面照顾的人问问情况怎么样。有一些人情况好转的,也有一些人看着像要熬不过去了。有人走时笑,有人走时哭。   但不管怎么说,村里的人不用再担心染疫,病人在这里有药吃也总好过在家干熬着。   盛军那个姓燕的将军,时不时就会过来用那个能扩音的奇怪东西喊一声。说又有哪个县开了城门迎盛军进城,盛军已经给全县人做好预防治疗,都不用再怕疫病。   到今日,衡州七县只有景定还在坚守。   陈学穆对此并不意外。景定虽是大城、坚城,但其他六个县城全是小城,连城墙都是泥墙,又没有驻军。盛军哪怕去攻打,一日就能破城。既然现在盛军打着治疫的旗号,那些知县会开门献城很正常。   但陈学穆不太相信那个什么“预防治疗”能这么快。他在城头上虽然看不清,可也能看出不是喝碗药这么简单。那些县虽比不得六十多万人的景定,全县人口也有个二三十万,光是组织人排队就十足地麻烦。   只是,他不信,却拦住不别人信。   尤其是日夜轮换站岗的城头守军。他们看着那么多盛国人随意和疫病患者接触,这么些日子还没见一个盛国人染上疫,心思难免一日比一日浮动。军营里也有人病的,现在谁不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   城中百姓更是议论纷纷。守军里不乏有家人在城中,或是城中有亲戚好友,盛军在城门外治疫的具体消息就渐渐传了出去。城中已有好些人向陈学穆试探过,甚至不少胡商还去贿赂皇甫铁开城门。   皇甫铁的态度却非常强硬。开门献城,别人都能换到盛国去当官,唯独他顶着“皇甫”这个姓,去了盛国只能被羞辱。更别说他父母妻儿全在国都,他这边降了,后方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就陈学穆所知,这三四日晚上已经有守军悄悄开城门了,放一些亲朋送病患出去治病。却没想到没病的那些做过预防治疗之后,又被盛军送回了城里——没多的粮,只收病人,不养没病的。   如此,城外的消息在城里越传越广,城里更是人心浮动。   陈学穆安排暗中观察的人将这些报给他,他却叮嘱人闭紧嘴巴,不可传到皇甫铁耳朵里去。甚至他都想送家人出去做预防治疗,只是他家人担心被盛军察觉,扣作人质影响到他,才最终作罢。   陈学穆很快下了城墙,骑马回府衙。他事忙,每日只能抽空过来看上一会儿。   寒风刮得脸疼,也送来让人恶心的焦味。   陈学穆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到城里不同的方向升起三股黑烟。是烧遗体的地方,先前只有一处,如今增加到三处。但他已经麻木了,脑中先思量的都是“这样下去不知城里存的柴火够不够用”。   好一会儿,陈学穆察觉自己想的竟然是这个,不禁重重叹口气。   这日晚,陈学穆睡下之时觉得两边额角突突地疼。他忍不住想——不会真染上疫了吧,要不明日叫个大夫来看看,就不知还能不能唤得动人。   只是,睡到半夜,他却被仆从摇醒。   仆从满脸惊恐:“少尹,府衙被围了!”   陈学穆还在揉额角,都没反应过来,只顺着问:“谁围的,当班衙役呢?”   仆从:“就是衙役们带的头!”   陈学穆终于醒过神,当即揭被下床,仆从连忙给他披衣。   衣扣刚扣好,两人就听见外头一阵零乱又密集的脚步声。   陈学穆推开门,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冲进院子。   打头的是衙役,后头跟着文吏,还有各行各业的百姓,乌泱泱一群人。   陈学穆心惊肉跳,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平静模样:“深夜不睡,闯府衙有什么事?”   带头的衙役班头上前抱拳:“陈少尹,城中闹疫病,上头大官都跑了,只你留下主持大局,我们对你都十分敬佩。但现在外头盛军有办法治疫,大家夥也不想一直困在城里等死。”   陈学穆紧皱着眉头:“你们想开城门?”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劝他。   “陈少尹,开城门吧!既然图国不管我们,那我们就投了盛国!”   “陈少尹,我爹娘今日发病了!我听说刚发病就医治还有希望,求你开门吧!”   “陈少尹,我一双儿女才六岁,求你救救他们!”   “陈少尹,我家已经死了五个人,只剩我和我妹,再死下去就要绝户了!”   “陈少尹,你一家老小也在城中,你总得想想他们啊!”   明明一片嘈杂,陈学穆却彷佛奇异地能听得清每一句话。而那一句句话,又像一根根尖锐的针,直扎进他心里。   班头高举起手让众人安静,再对陈学穆说:“陈少尹,你是好官。但今晚我们必要开门,若你不想降盛,我和兄弟们会护你一家从北门离开。”   陈学穆看着面前挤满了院子的百姓,深深吸口气:“景定守军有五万,你们召集了多少人?”   班头:“你出去看就知道。”   陈学穆一愣,试探着往前走。   人群向两旁让开路,众衙役跟在他身后。   陈学穆急匆匆往外走。而在迈出府衙大门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双眼大睁。   府衙前的大街上聚着密密麻麻的人,数不清的火把将深夜的大街照得透亮。   这一瞬间,陈学穆不自觉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景定还有这么多人吗……   班头上前指引:“陈少尹,还可上望火楼看看。”   府衙不远处就有一座望火楼。   在众衙役的开路下,陈学穆登上望火楼。   放眼一望,每一条街上都浮着一条火龙。众多大大小小的火龙“摇头摆尾”,只消一眼,便能明白其下按捺不住的急燥。   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盼着开门迎盛军!   班头在陈学穆身旁低声道:“守军中不少人有亲朋在城里,我们劝动了他们,一会儿会先去劝说。”   陈学穆转头看他,却道:“不用,守军也想开门。”   班头双眼一亮。   陈学穆拍拍他肩旁:“你把能打的都召集起来,全换上衙役的衣服,随我去军营。重要的是皇甫铁,只要控制住他就没问题了。”   班头激动地一抱拳:“是!”   陈学穆做好一番布置,带着众衙役去了军营,口称有紧急之事要寻皇甫铁商议,一行人一路向里冲。   守军却如同商量好一般,并不阻拦。便是有人想拦,也被同僚拦下。   皇甫铁被亲兵唤醒,刚一出房门,就见三四个衙役扑将上来。   他一个激灵,怒喝一声,带着几个亲兵和众衙役对打。   却是越打越心惊——他们这里动静这么大,外头的兵怎么不进来支持?!   皇甫铁百忙之中瞪向被护在一旁的陈学穆:“陈学穆!你要造反吗!”   陈学穆沉声劝:“皇甫将军,如今开门献城已是众望所归!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等着盛军救命,并非你我所能抗衡。”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孩哭喊:“阿爹——”   皇甫铁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院门。   几个衙役立刻抓住他这一空隙,很快制伏了他。他一被抓,众亲兵也就不敢妄动。   皇甫铁目眦欲裂,吼道:“别伤我女儿!”   陈学穆对班头说:“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班头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就领进两人,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说是夜里叫开北门进城来的,外头还有几个护卫,都被守军控制住了。   小女孩哭得双眼红肿,竟是没发现院中异样,一进来就飞扑向皇甫铁,抱着他的腿哭喊:“阿爹!阿娘和阿弟都……都被箭射死了……”   皇甫铁被反剪着双手,不能抱女儿,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赶紧问那妇人:“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回国都吗!”   闹疫病之后,他立刻就将跟在身边的侍妾和她所生的一儿一女送出了城。   妇人也在抹眼泪:“二夫人催着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能不进城就不进城。可回国都必得过卓县,卓县里好多往北避疫的人。哪知北门外竟然围着大军,门一开,那边就对着出城的人放箭!拉车的马中了许多箭,直接倒了地。   “护卫们都在挡箭,二夫人让奴婢抱着小娘子,她自己抱着小郎君,爬出车往卓县跑。当时车多人马多,一片乱轰轰,奴婢抱着小娘子跑回城,才发现和二夫人分散了。等城外平息下来再去看,二夫人和小郎君都……”   皇甫铁咬得牙肉都浸出血:“哪里的大军!”   陈学穆心下一叹——还能是哪里?盛军和卜察军总不能长了翅膀飞到卓县北边去。   果然,妇人回道:“是……图军的旗……”   皇甫铁犹自不敢相信:“马车上没挂我们家的旗吗?!”   妇人:“挂了,护卫们还大喊‘这是皇甫将军的家眷’,但对面根本不理……”   皇甫铁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要不是得强撑着保护女儿,他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陈学穆走上前,对他道:“皇甫将军,开城门吧。”   皇甫铁只低头看着女儿。   陈学穆示意衙役们放开他。   皇甫铁一被松开,立刻蹲身将女儿抱起,这才看向陈学穆,哑声道:“明日一早,我与陈少尹出城!”   *   第二日,刘叔圭刚洗漱好,就听兵士来报:“刘将军,景定城门打开了!”   刘叔圭一喜,连忙快步往营门去。   到得大营门口,见孟满和燕似山都已经等在这里。   而前方不远处,这几日出现在城头的一文一武两名图国官员,都自缚双臂,在一队大盛兵士的“护送”下走来。   陈学穆来到营门前,用大盛话先自我介绍一句,随即对三人躬身道:“景定城中六十万百姓都在盼着大盛救治,还请三位将军施以援手。”   刘叔圭上前一步扶起他,先叫人给两人松绑:“二位放心,圣上不会抛弃大盛子民。”   接着又问:“二位可有带景定的舆图?”   皇甫铁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   刘叔圭接过展开,细看片刻,就交给孟满:“孟老将军,劳烦您先带人随皇甫将军去接管防卫。”   孟满应一声,转头让亲兵去叫人。   刘叔圭则将陈学穆往营中请:“陈少尹且随我来,我先了解一下景定现下的疫病情况。”   他将陈学穆带到自己帐中,让人去拿早饭,就展开纸张,研上墨,快速画起刚才看过的地图。   陈学穆在旁暗暗惊讶——只看过那么一会儿,竟然就能画得出来?!   刘叔圭没有画得太过仔细,先把主要道路和片区画出来。刚画好,兵士也送来了一笼大肉包和两碗粥。   他招呼着陈学穆一同吃,自己也抓起包子,一边吃一边盯着地图思索。   两人都吃得快,刘叔圭吃完就开始问——景定有多少人口,生病的有多少,目前如何救治,大夫有多少,药材有多少。   陈学穆能答的都一一答了,又赧然道:“一开始也是隔离人,大夫们还尝试着治。但有两三名大夫染了疫之后,别的大夫就不敢治了。隔离的病人没人管,又有越来越多的人染病,根本防不住。   “百姓们抵触情绪太大,只好不再隔离,唯一勉强能做到的,就是要求死者要尽快火化。如今医馆和药铺都是只卖药不开方,药价还居高不下,许多人都吃不起药。”   刘叔圭一愣:“你没有直接征药?”   陈学穆叹道:“药在药铺,那些掌柜夥计有钱赚,还能按着成方帮配药。如若强征,就连配药都没人干了。”   刘叔圭点点头,将地图推向他:“病患还是得隔离。预防治疗要十二日方能起效,隔离才能让所有人安全。再则,大夫人手有限,病患集中更方便治疗。少尹看看哪处地方够宽敞,我会直接征用。”   地方倒不缺,那么多大户早早跑了,他们的宅院随便用。   陈学穆很快划出一条街来。   刘叔圭:“行,一会儿进了城,我先点兵去清理地方。”   陈学穆却犹豫着说:“但,百姓们怕是不愿隔离……”   刘叔圭笑道:“怕隔离,是因为隔离之后没人管。现在有人管了,自然不一样。在家没人治,来隔离才有人治,还是免费治——只冲着这一条,百姓们就会主动把病人送来。   “而且,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以一同进去隔离十二日,没事了就可自由进出。我们营寨外面的治疗区就是这样,一开始还是我们把人找来,后来就是百姓主动送人来。”   陈学穆忙道:“对对,是在下一时没转过弯。”   刘叔圭继续说:“还要征东西,药不用说了,还有牛。不仅景定,还得把下面村子的牛都征来。开府库拿银子吧,给了押金,村人们才会放心借牛。”   陈学穆不解地确认:“借牛?”   刘叔圭笑笑:“晚点你就知道了。”   他在陈学穆的协助下细细做好计画,这才出去点兵进城。   刘叔圭一边让人收拾隔离用的几家宅院,一边把还在营中的宣讲官全派出去,让陈学穆组织每个片区的百姓都出来听治疫防疫宣讲。   随后,城外治疗区里的患者先被移进城里的隔离大宅。兵士们挨家找医馆和药铺征药,都往那边送。   见此,百姓们也开始主动将家中病人送过去。   患过疫又好了的人,由府衙出钱雇去照顾病人。有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一同隔离。因人多,刘叔圭专门派了几个人去隔离区给人种痘。   而在景定城中,刘叔圭划分出若干局域,分别安排种痘点,七千种痘医疗军全力忙起来。   景定百姓都已经被这场疫病折磨得筋疲力尽,心心念念盼着大盛能救命,配合度相当高,家家户户都随着大盛兵士的指引而动。   一日安排,三日种痘。   陈学穆亲眼见证了“奇迹”——盛军竟然仅用四日,就给六十万人口的景定做完接种!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但手臂上微痒的针口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刘叔圭忙完,请陈学穆来吃饭:“这次多亏了陈少尹,景定的接种才能如此顺利。待回了京,我必向圣上禀报你的劳功。不知你日后是想留在景定,还是也愿意到别处任职。”   陈学穆苦笑摇头:“治疫全赖刘将军,在下不敢居功。而且在下一介降臣,但求能买上几亩地,养活一家人足矣。”   刘叔圭却是笑着给他倒茶:“起疫之时那么多官员逃了,却独独你留下来。以圣上的性子,对不弃百姓的官必会重用。”   陈学穆一愣。   刘叔圭举起茶杯:“你放心,圣上和图国皇帝不同,绝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之地。”   陈学穆瞬间就觉得喉头有些堵,眼角有些热,连忙也举起茶杯。   和刘叔圭吃完饭,陈学穆走在恢复了不少生气的街道上,一时间心里感慨良多。   他想了想,买了坛酒去往皇甫家。   皇甫铁和他的亲兵被软禁着,现在只有他们没有种痘。   图国招兵类似府兵制,守城军多是附近的人。刘叔圭一视同仁,让他们种痘之后各自回家。但皇甫铁是图国皇族,亲兵也不是衡州人,为防止他们惹乱子,就没给他们接种。   陈学穆想见皇甫铁,倒是没有被拦。   皇甫铁看他提了酒来,也不跟他客气,拿出两只碗,倒上酒就自己先干了三碗。   喝完见陈学穆没动,问道:“怎么不喝?”   陈学穆撩起袖子给他看针口:“种痘了,十二日内忌酒。”   皇甫铁点下头,继续喝自己的。   陈学穆:“今日景定百姓已经全部接种完,盛军主力明日就会北去,到别的州治疫。”   皇甫铁一愣:“这么快?!”   陈学穆叹道:“是啊,快得我都不敢相信……这场疫病过后,云朔八州想必就会全部回归大盛了。”   皇甫铁沉默。   陈学穆开解他道:“我打听了下,大盛现在这位圣上不是嗜杀之人,你们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位燕将军说,你们要是会养马,他可以向圣上建议调你们去河西的赤源草场。”   皇甫铁抬起酒碗致意:“多谢你还想着我那帮兄弟。”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却是忍不住苦涩长叹:“我父母妻儿还在国都,我这一降,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保得住命。”   陈学穆:“你女儿也种痘了。”   皇甫铁又是一愣,不由得抬眼看来。   陈学穆微笑道:“她如今住在我家中,由内子照顾着。刘将军说,待十二日过后,可以将她送过来陪你,她还能自由出入。便是为了她,皇甫将军也该保重自己。”   皇甫铁张张嘴,片刻才道:“谢谢……”   道谢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   十月底的政事堂会议上。   姬安笑眯眯地道:“诸位爱卿,衡州已经收复了,今日我们得把去接管的官员名单议出来。顺便把其他七州的也都议一议,估计年底就能完全收复云朔。”   众宰相却是听得一阵恍惚——这才出兵多久?不是刚半个月吗?! 第237章 醉酒   如今姬安可以接收前线军报,军报都不再通过常规手段往回传。只需要将军们写好总结先攒在手里,等班师回朝再递上来存盘。   所以朝廷对于前方战场的一切消息,都来源于姬安。姬安说什么,宰相们才能知道什么;姬安不说,就谁也不知道。   众宰相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错记了日子!   中央军虽然是八月下旬从京郊军营开拔,可他们明明记得姬安说过,十月十一日才出平朔关啊?   冬季要用的东西又多,以大军的人数、辎重来算,从平朔关走到景定城,怎么也得要个十天。也就是说,才七八天就把景定那座坚城打下来了?还是在严寒的冬季?   姬安还估计年底就能完全收复云朔?前年收复西北时,使出奇招妙计先擒住打骨鲁王,那么顺利都还打了三个月。云朔八州可没有“王”可以擒,还是图国的钱袋子,往那伸手图国是要拚命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路上行军都得占去一半。就算有新火炮和火箭车,但轰开了城门还要和图军巷战。图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总不能把整座城都直接轰平了吧?这也不是姬安的性子啊……   哦对了,好像之前说是趁着卜察打图国,过去捡便宜……可捡到一座城不算,还能捡到八个州?那这便宜握在手里,他们能守住吗……   众宰相在恍惚之间想到这里,顿时都是一个激灵。   枢密副使脱口而出:“陛下、大司马,赶紧增兵!”   其余人也齐声附和,真是政事堂罕见的有致一同。   结果就轮到姬安懵了:“增兵?为什么要增兵?”——现在缺的是官员啊,那边用的可还都是降臣呢。   宰相们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上了。   “等图国朝廷得知景定失守,必会立刻结集大军反攻!”   “不过抓紧往前推两三个州也好,既可就地取粮,也可拖延时间等援军过去守景定。”   “还有卜察,他们对景定也是垂涎已久。刚收复的关头最不稳当,又无民心可用。依臣之见,得速派五万……不,十万兵去防守!”   “陛下,贪多嚼不烂,不可急功冒进啊!越往北越冷,顶风冒雪地和图军作战对我军极为不利。今年能收复衡州已是大幸,先花时间将衡州稳固下来,剩下七州等明年天暖再打不迟。”   姬安少见众人如此激动,懵懵地听过一轮,终于回过点味来。   却在这时,听见身旁的上官钧逸出一声轻笑。   姬安转头看去,微微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抱怨:“你早猜到了吧,来之前也不提醒我!”   上官钧一脸淡定,同样低声回:“我先前就叫陛下早说,是陛下想给诸位相公一个惊喜。”   姬安讪讪地摸摸鼻子。   两人的椅子本就挨着,他们又都喜欢往相贴的扶手靠。此时这堂而皇之的“交头接耳”,让众宰相看得一阵无言,屋里倒是奇异地迅速变得安静。   姬安看看对面的臣子们,略尴尬地咳一声,解释:“图国不会派兵,卜察军也不会过来。没打仗,是景定守军开的城门,后面七州想来也会献城。我们有一个冬季的时间来稳固,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民心!”   随后,就将云朔闹疫病,图国皇帝甚至写来国书想引盛军过去染疫,盛军过去之后又是如何治疫、如何收复衡州民心的经过,都拣着重点细说了一遍。   众宰相听得比刚才还恍惚——云朔竟然闹起痘疹?!   随即又想到——幸好盛军早早种过痘,不然根本抓不住这次时机。还不仅收复了失地,更收复了民心。   跟着却再一个激灵——不对啊,种痘是年初时的事!那时怎么能知道年尾云朔会闹痘疹?!   众宰相一时神色各异,又是观察姬安和上官钧,又是相互递着眼色。   姬安只当没看见,总结道:“听说图国大军压在卓县以北,凡出卓县的人都被射杀。图国和卜察摸不清疫病情况,至少开春之前肯定不敢往云朔派军。我们得赶紧派人过去,降臣如何安排也得议一议。”   上官钧接道:“陛下的意思是,云朔八州直接作为一路。景定被图国升为府,既是八州内核,可以保持不变。降臣中文官能用的都用上,武官可以往河西调,既远离了图国,也不至于让他们太不习惯。   “另外,今日要将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常平使,以及景定的知府、少尹、通判都定下来。其余七州的知州和通判由诸位举荐,三日内议定。下面各知县由吏部举荐,下月初五前要议定。”   众宰相一凛,立刻抛开那点不能问的疑问,开始讨论人选。   一番争论过去,总算把那几个最重要的官职定好,当然姬安还得把人都找来亲自面试一下。   人选议完,姬安再道:“明春要在云朔路推广新麦种、玉米、高粱、土豆,等叔圭送回云朔的土地情况,我会让农学署制定推广方案。唐卿,你带着户部先想想怎么往云朔运种子。先调近处仓里有的,不够我再补齐。”   尚书左仆射唐武思索片刻,回道:“陛下,如此大量,陆运损耗太大,还是得走水运。可云朔在图国手中近百年,前朝的诸多数据都已遗失,飞廉军暗线画的图又粗糙,怕是得先派人绘制山川舆图。”   姬安蹙下眉:“舆图是肯定要重绘的,但这个工作量太大,赶不上明春用吧。”   上官钧接话:“八州的府衙和驻军应该有,叔圭必会收取,等他传回来便可用上。待开春天气暖了,再根据那些图派人去重绘。户部这边,就先把平朔关以南的计画做好,等图回来再计画后一段。”   唐武应了是。   姬安又提管煤的官员,这是个即重要且极肥的缺,众人又是一阵讨论。   等把云朔的民政要事都议过一轮,宰相们的兴奋才平息些许。   枢密副使想了想,还是问道:“不知陛下、大司马准备如何布防云朔,那二十万中央军可还回来?”   姬安用手肘碰碰上官钧。   上官钧会意,开口说:“中央军留下十万,将东北边军往云朔掉,再从云朔当地征一些兵,大概五六万吧。我先前和孟满提过,他会先在那边镇守三年,之后再换将。”   庞侍中有些担心地问:“京城一下少十万兵,会不会空虚,可要征兵补充?”   上官钧:“西北扼住了河西走廊,东北收回云朔,也就有了长城与几座山脉的天险。只要这两处守得稳,京城三十多万兵足矣。”   右仆射玩笑道:“庞公是还没习惯云朔天险回到了我们手里。”   庞侍中跟着笑:“是老夫一时糊涂了。”   姬安却是轻叹:“我们要是能把黄河几弯的东北角也打下来,京城就连三十万兵都不用屯。”   上官钧:“那得把图国赶到漠北去。想打这么大的仗,陛下得先算算钱、民力与畜力。”   姬安摊手:“行吧,多建几个军寨得了。”   众人都不禁笑起来。   *   姬安让众人先不要公开收复景定的事,等着收复完云朔,再给满朝官员一个惊喜,就当作是新年礼物。   宰相们刚被姬安给过“惊喜”,自是纷纷赞同。   举荐官员、设计漕运这些,本来就属于未雨绸缪。他们也很想看看官员们得知两个月就收复云朔是什么表情,尤其在知道那个未卜先知的种痘之后。   不过,有关姬安的“仙术传说”已经很多,似乎也无所谓再多这一个。   算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竟然没有大动兵戈就收复了云朔!   众宰相实在太高兴,又不能同别人说,只能相互窜门和彼此说。   别说他们,连姬安这个提出保密的人,都高兴得憋不住。   休沐日的前一晚,姬安把齐万生、师晟、高勉、徐小七这些心腹臣子,还有稳重的朱顺、鲁常胜都召了来,让厨房多上好酒好菜,和他们分享云朔的好消息。   一开心,姬安就喝多了,被上官钧抱到床上时,眼睛都发花。   上官钧帮姬安脱了衣,盖上被子,披上棉斗篷,再接过关忠递来的温热巾帕,细细给姬安擦脸。   姬安一边眯着眼睛让他擦,一边抬手摸他脸:“二郎,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哪个是真的你?”   上官钧将帕子给人,再接过装着蜂蜜的杯子,喂到姬安嘴边。   姬安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太甜,不喝。”   上官钧:“是你说蜂蜜解酒。蜂蜜水和醒酒汤,你选一个。”   姬安愁眉苦脸地沉思。   上官钧少见他这种孩子气的神态,也不催他,只慢慢欣赏。   姬安想过一会儿,突然一拍手:“被你套进去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是大人了,为什么要做选择?两个都不要!”   上官钧扬扬眉:“我记得四郎上回说这话时,还是‘两个都要’。”   姬安和他掰扯:“重点是‘要不要’吗?重点是‘不做选择’!反正我都不喝。”   上官钧转眼扫过在旁边忍笑的关忠和海晏。   两人会意,动作轻悄地退出去,合上拉门。   上官钧喝下半杯蜂蜜水,向姬安凑过去。   姬安瞪大了眼,转头躲开:“你们到底哪个是真的?我要是亲了假的那个,上官钧准得气炸!”   上官钧不禁停顿下,眉眼一弯,眼中满是笑意。   他捏住姬安的下巴,唇印在姬安眉心。   姬安本来还在掰他的手,被吻之时却愣住了。   上官钧又吻过姬安的眼、鼻、唇角,最后堵住他的嘴,将蜂蜜水喂进去。   姬安咽下了蜂蜜水。   上官钧舔掉他嘴角漏出的一点,笑问:“我是真的吗?”   姬安揉揉眼睛,再捏捏上官钧的脸:“要是假的,才不会给你亲。”   上官钧嘴角高翘,举起杯子:“这半杯,四郎是自己喝,还是我继续喂。”   姬安看看他,再看看杯子,又看看他,挣扎:“一定要喝吗?”   上官钧:“醉成这样,再不喝点解酒的,你明早准要头疼。”   姬安嘟嘟哝哝:“才不会呢,睡一觉就好了。”   上官钧将杯子送过去,以行动表示“没得商量”。   姬安叹气:“那你喂我吧。亲一亲,还能勉强忍受一下那个甜味。”   上官钧就收回手,喝完剩下的半杯蜂蜜水,再喂给姬安。   不过,这次喂完没有马上离开。   两人黏黏糊糊地吻了好一会儿,直到上官钧察觉姬安气息不继,才终于抬起身。   姬安靠在上官钧肩头,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无力地说:“头……好晕……”   上官钧无奈——姬安醉得都不会换气了!   他拿过另一个装清水的杯子,扶着姬安后背哄:“喝点清水就睡吧。”   这回姬安很乖地自己喝了,躺下来却不肯放开上官钧的手,睁着眼睛直直盯着人:“我都躺下了,二郎还想去哪里!”   上官钧:“不去哪里。你松手,我脱衣服。”   姬安眯眼打量他:“不信!我一松手你肯定要跑。”   上官钧试图和醉鬼讲道理:“我能跑去哪。”   姬安想了想,没想出来,但坚持不肯松:“反正得拴紧,不能给你跑的机会!”   上官钧听得心尖微颤,也就不脱衣了,弯身单手脱掉鞋,揭被躺上床去。   姬安立刻凑近,直接抱紧他的腰,贴到他怀里。   上官钧心中一片柔软,轻抚着姬安后背:“四郎安心睡。”   姬安却在他怀里乱拱:“还早呢,睡什么睡。你是不是不行啊,哪有一起躺下了还盖棉被纯聊天的!”   上官钧没好气地在姬安后腰不轻不重地一拍:“亲一下就头晕的醉鬼只能睡觉!快睡,睡醒再和你算账。”   姬安还在嘟嘟哝哝:“明明是你醉了,是你亲得不好。又不是我亲你,怎么能怪我。”   上官钧托起他下巴再次亲过去,直把人亲得晕乎乎才退开。   姬安醉得厉害,终于不再闹腾,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上官钧喝得也不少,听着姬安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也睡熟了。   一觉睡到天亮,姬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半趴在上官钧身上。上官钧穿的还不是顺滑的丝绸里衣,一身衣服睡得皱巴巴的。   姬安愣了下,昨晚睡前的记忆慢慢回笼。   他缓缓抬头,对上上官钧向下看的双眼。   姬安慢慢向后退,尽量自然地打招呼:“二郎,早……”   就是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心虚。   上官钧挪下身子,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一边问:“四郎睡得好吗,可有头疼?”   姬安:“好,不疼……”   他觉得自己得掌握一下主动权,转话题问:“你什么时候醒的?直接推开我嘛,又没关系。”   上官钧抬眼看来,嘴角翘起:“刚醒。为何要推开,能让四郎抱着不放,我可欢喜得紧。”   姬安给这猝不及防的情话说得脸上发烫,见上官钧已经脱到只剩里衣,就要揭被起身:“我去给你拿衣服换……”   下一刻,腰间却被一条手臂圈住。   姬安眼前一花,人就躺回了床上。   上官钧俯身压下来,和他鼻尖相对:“四郎到底觉得我会跑去哪里。”   姬安眨巴下眼,脸烫得更厉害:“醉话哪里有逻辑……”   上官钧:“真没乱想?”   姬安:“绝对没有!就是喝醉了说胡话!”——反正打死他都不会说,那时候莫名其妙想起一大堆以前他出警过的出轨案例。现在他只能在内心流泪,长叹一声“工作误我”!   上官钧微眯着眼看他一会儿,没再纠结,却问:“现在四郎能看见几个我。”   姬安一愣,再眨下眼,伸手揽住上官钧脖子:“现在看到的当然是……”   他忍不住笑了下,才续道:“独一无二的钧钧啊!”   上官钧也一愣,随即啧一声,低头堵住姬安的嘴。   姬安昨晚欠的账,他现在要好好清算一下了。 第238章 喜事   直到中午,姬安才被上官钧抱到浴房去。   睡了一觉又折腾一上午,两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清洗完没再泡澡,赶紧就穿了衣出来吃东西。   肚子饿吃得急,姬安不一小心就吃撑了。   上官钧一边搂着他揉肚子,一边吩咐人去取消食丸来。   姬安蹙着眉头:“怎么上了这么多东西?”   他是见桌上还有,就继续吃,结果吃撑了才发觉,今天上的量比平常要多。   上官钧也无奈:“起迟了会比平日吃得多些,我就让厨房多上点。哪知道四郎吃起来没个数。”   姬安瞪他一眼:“这能怨我啊,还不是怪你。饿狠了哪还能有数。”   上官钧:“是是,怪我昨晚没拦着四郎喝酒。”   被他一提,姬安再次想起自己昨晚耍的酒疯,心虚地咳两声。   吃过消食丸,上官钧又陪姬安到院中散步。   姬安慢慢绕着圈子,随意聊道:“说起来,好像都没见你醉过……”   说到一半又停下,仔细想想:“不对,醉过一次,是喝了百宝囊里的酒。当时你还住思贤殿,也是冬日,冷得很,你醉了我就让你睡在立政殿了。但也就那一次。你酒品很好嘛,醉了只安静睡觉。”   上官钧自然记得,没说当时自己是装醉,只道:“醉沉了有风险,可能会被人趁虚而入,也可能有急事要处理时不清醒。姑母过世之后,我就不能再醉。”   姬安一愣,随即心脏像是被细小的针扎到似的,泛起点细密的疼痛。但他不得不承认,上官钧说的没错,如果身旁没有可以放心交托之人,是没有资格喝醉的。   以前妈妈在时,姬安偶尔会喝醉;妈妈生病后,他就只在聚餐时才会喝点,还会时刻注意着不过量。而现在,要不是身旁有上官钧,姬安也不会放任自己随意喝。   他,的确是仗着上官钧会兜底,就有恃无恐。   上官钧对上姬安看过来的歉意眼神,却是一笑,扶在他后腰的手微微用力按一下:“四郎想喝便喝,我对酒本也没有多大兴趣。姑母从小就教导我,凡事要克制,放纵就容易被人拿捏。我早已习惯。”   姬安想了想,问:“就像你没有特别的喜好那样吗?”   上官钧点下头,但接着就凑到姬安耳畔,小声道:“能让我无法克制的,只有四郎。”   姬安听得心脏怦怦直跳,热烫感彷佛一路从耳根烧到头顶。   他又高兴又不好意思,顶着大概已经通红的脸看向上官钧:“现在有我,你也可以喝醉。以前百宝囊里的两种酒,你还记得吗?红的和白的,你喜欢哪种,我给你搜罗些。”   上官钧眼神柔得像水,莞尔道:“不用酒,看着四郎,我就能醉了。”   光天化日下说这么火辣辣的情话,姬安感觉遭不住,慌忙移开目光,自顾自地道:“过了这么多年,你恐怕都忘了味道,我还是每样都弄一点吧。还有香槟、啤酒那些……”   上官钧双眼含笑地听他低声说着,虽然很多词听不明白,心里却是又暖又胀。   *   两人兜了不少圈子,姬安终于觉得胃里不再顶得那么难受。   走上阶梯正要进屋,他无意中一抬头,恰好看到远处有个东西飘上空中。   是红气球。   姬安脱口道:“哎呀,要飞了!”   上官钧跟着看过去。   不过,那红气球却停下了,片刻后又开始下降。   姬安笑道:“看来抓到了绳,又拽回去了。”   再对上官钧说:“我们过去看看?反正也没什么事。”   上官钧自无不应,让人备车。   姬安却道:“就几步路,多走一走好了。”   说着就是一笑:“想当年,我就时常走着过去找你。”   上官钧扬扬眉:“说不准是四郎过去的次数多,还是我过来的次数多。”   接着就吩咐人去取斗篷和围巾:“出了院墙风大,四郎捂暖一点。”   没一会儿,两人披好斗篷,戴好围巾,一同离开立政殿,走向不远处的思贤殿。   思贤殿放空着,除了少数杂役宦官,就是朱顺和鲁常胜在那边长住。这回劝降云朔,姬安想到用气球来发传单。等刘叔圭发回需要的消息,他就让人在那边充气球,弄好了再送给刘叔圭。   这事姬安早早就交给章实负责。时间充裕,章实从学院中抽调了几名助手,一同研制出一个小巧的延时设备,让气球炸开的时间有个落差,方便把传单撒到更广的范围里。   现在姬安和上官钧一进思贤殿,不仅见到正在院中忙着塞传单、充气球的杂役宦官们,也见到了章实几人。   许多大大的红气球在风中摇摆,看着真是好不热闹。   姬安让忙着的众宦官继续,再带着过来请安的章实几人走回廊下,坐在两面屏风隔出的空间里避风烤火。   他见炉边放着烤饼,问道:“你们还没吃午饭?”   章实:“刚刚把这回的定时针都检查完,正准备吃。”   姬安便吩咐人去立政殿的厨房传话,给做些热菜热饭来,又笑道:“先前不是都检查过,休沐日让内侍忙就是了,你们休息你们的。他们可以轮休,你们可没有。”   章实也笑着回:“臣等平日里都不忙,偶尔占个休沐也没什么。”   姬安一想也是。章实的几个助手官职低,平常不用上朝,又是闲差。章实就更是时间自由了,他现在虽是四品官,但向姬安请了特旨不上朝,姬安当然不会为难他,只让他专心搞科研。   这时,姬安看到有人在向章实示意,章实便问:“陛下,不知云朔治疫可顺利,这些气球传单可用上了?”   他们既负责这事,看传单就能知道云朔闹了疫病。   姬安没细说,只道:“很有用,一切顺利,你们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几人顿时都面露喜意——再没什么比做出来的东西有用更能让研究者高兴的。   姬安又问:“气罐还够使不,要不要再送两个过来。”   章实:“按着上回的消耗,估计这回够了。下回就得用新的。”   姬安一边看人气球,一边和几人聊了一会儿,见有两个内侍提着大食盒走来,就说:“外头冷,你们还是进屋吃吧。”   说完,也就拉上官钧起身离开,不影响他们吃饭。   章实几人将姬安和上官钧送走,高高兴兴地去休息室吃饭。   一边吃着,就有人道:“你们刚才瞧见圣上和大司马的围巾了吗?”   章实很奇怪:“那么明显,当然瞧见了。怎么?”   有人会意地接话:“是说围巾上的字吧,我也瞧见了。”   有没仔细看的人问,先前那人回道:“圣上的围巾上绣着个‘钧’字,大司马的围巾上却是绣‘安’字。我还当是我看错呢。”   另一人说:“圣上和大司马一块过来的,许是出门时不小心戴错了。我看那两条围巾除了字就没区别。”   章实不由得一笑,想起五年前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问。   如今,他自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借用了当年齐万生和师晟给自己的回答:“的确没看错,你们可以当是戴错了。”   助手们:“?”   回立政殿的路上,姬安正把围巾往下巴上提一提,抬头看看不是很明亮的天:“可能过两天就要下雪了。”   进入十一月,启阳也到了落雪的时节。   姬安:“叔圭说,云朔虽没下雪,但已经比启阳最冷的时候还要冷。”   上官钧:“听说云朔一向都是雨雪少,多是干冷,通常要到过年才会断断续续下几场雪。不过没雪总能好些,不妨碍行军。最好能在年前收复八州,大军就都能在城里过年。   “四郎给军中准备了那么厚的棉被棉服,兵士们自己也织了厚毛衣,连毛袜都织了两三双。而且中央军饷银发得及时,许多人以前也会买裘衣长靴。四郎不用担心兵士们冻着。”   姬安点点头:“幸好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上官钧转头又望一眼思贤殿,问姬安:“四郎还有多少罐气、多少只气球?”   姬安:“挺多呢,百宝囊里一买就一大堆,我估计这回都用不完。”   上官钧:“若还有剩,待我们补办婚礼之时,可以在京中也放一放。”   姬安一愣:“啊?”   上官钧笑看着他:“到时我让人买花,将花放进去撒。”   姬安眨巴下眼,也跟着一笑:“这主意好!不用你买,我买好了。那么大量,你怕是不好收,还受时令影响,我就没有限制。什么花好?”   上官钧想了想,回道:“桃花和芍药。”   姬安笑眯眯地应声好,从斗篷中伸出手来,探进上官钧的斗篷中去拉他的手。   很快就被握住,上官钧掌心的暖意从姬安手上一直传到心里。   ○●   云朔八州以景定府为内核,自然也是景定城最大、人口最多。   景定都已经献了城,剩下七州的州治守军只有一两万人,更是没能撑多久。   最主要的是,传单一撒进城,守城的将军就再顶不住城中百姓和手底下兵士的众望。   正如上官钧说过的——民心所向,便是云朔所归。   丰泰六年十二月廿六,刘叔圭传回消息,云朔八州全部收复。   不过,按着姬安先前交待过的,会被图国和卜察盯住的城池,城头暂不更换旗帜。天冷,二十万中央军都会留在那边,等开春天暖再调兵布防。   姬安依旧用上当年在西北用过的老办法,专宰大户。盛军走这一趟,虽然花销大,但收回来的战利品也多。尽管客居异地,却可以过上一个肥年。   姬安让石庭芝带人赶稿,给《大盛旬报》出一期元旦特刊,专门宣传盛军通过治疫收复云朔的经过。   石庭芝又激动又兴奋地带着全编辑部加班。   离新年没几天了,姬安就决定把这个惊喜留到过年。   十二月三十,岁除。   一早,姬安和上官钧循例去太庙祭祖。   这么多年,宗室都已经习惯了两人一同进去。   每年的这个时候,宗室里年纪大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起当初。先帝非闹着要过继上官钧,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让上官钧能进太庙祭祀他和上官皇后。当初虽是宗室争赢了,却谁也没想到,现在上官钧还能年年入太庙祭祀。   姬安手持清香,和上官钧一同跪在众多牌位前的蒲团上。   他一一看过前面三位君王的牌位,将收复云朔八州之事说了一遍。   每回的祭文都是上官钧写,姬安很少在祭祖时说话。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收复西北之时。   西北与东北,是大盛每一任君王的两块心病。   终于,在姬安这里得以了却。   姬安说完,刚要像以往一样起身给上官钧让位置,却被上官钧按住肩膀。   他奇怪地转头看去,就见上官钧对着众牌位道:“三位先帝、姑母,陛下与臣已相守六年。如今西北与东北俱已收复,再过不久,陛下与臣便会补办婚礼,昭告天下。”   姬安听得心头一阵软,又有些好笑:“到时不还会再开太庙祭祀。”   上官钧转眼看来,嘴角微扬:“此等大喜事,和先帝后们多说几次也无妨。”   姬安自然是随他高兴了。   丰泰七年正月初一,元旦大朝会。   当收复云朔的诏书被念出之时,满朝官员都惊呆了。   自前朝末年起就一直被图国掌控了近百年的云朔八州,真的回到大盛手里了?!   云朔闹了痘疹,图国不仅不治疫,还射杀北逃避疫的百姓?!   盛军给云朔百姓种痘,先收复民心,再收复失地?!   他们的圣上竟是又显了一回神通!   哪怕是大朝会的肃穆气氛,都压不住文武百官的欢欣雀跃。不少臣子轮到上前给姬安恭贺新年之时,都激动得流出热泪。   众宰相看着一队又一队抹着眼泪的官员,心中相当满意——不枉他们将云朔的消息瞒了这么久!   往年开完大朝会就散了,群臣也能早点回家过年。但今年姬安特地办了宫宴,和群臣一同庆祝收复云朔。   看着臣子们这般激动,姬安也高兴,就多喝了两杯。宫宴开到半下午才散,上官钧劝着姬安喝蜂蜜水。   姬安这回只是微醺,自己主动喝了,漱过口就上床补一觉,养养精神晚上好去玩。   上官钧陪着姬安躺下,看姬安睡着,自己却没什么睡意。   他目光在下了帘子遮光的昏暗房中无意识扫过,最后停在挂于墙上的那幅“盛”字上。   是两年多前测字之时,他亲笔所写。   上官钧心中微微一动,转头看看姬安,确认他睡得熟,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抱上衣服出去外间。   值守的时和、岁丰见着,连忙迎上来,洪大福和关忠也跟着起身。   上官钧示意他们别出声,压着脚步走到屋中,才一边让人伺候穿衣,一边低声吩咐:“备我的马,再取我的斗篷和围巾来。圣上刚睡着,不要吵着他。”   洪大福和关忠面露疑惑。但上官钧没多说,他们也不敢问。   上官钧戴上围巾、披好斗篷,这才交待了一句去处,便出门骑上马,带上两名小厮和一队羽林卫离开。   向着西北走一刻多钟,上官钧在长寿殿前驻马。   他下了马,拾阶而上。   一边走着,上官钧心中就不自觉地泛起些许波纹。   长寿殿正殿,他已经六年多没有来过。   最后一次,是先帝驾崩之时。   在上一世,姬含思继位后,他更是再没有踏足。   现在走进殿中,上官钧环顾着与先帝在时一般无二的摆设,一时感觉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他没让人再跟,独自在殿内缓缓走着,以前的回忆也随着所见之物慢慢浮现。   二十二岁时的他,二十一岁时的他,二十岁时的他,十九岁时的他……   以及,渐渐变得健康的先帝和上官太后。   上官钧迈入书房。   这里是天子寝殿,即便没人住,也不会封,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上官钧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拂过桌面。   他微一抬头,目光落在桌后空着的椅子上。   上官钧彷佛看到,尚在壮年却又面带沧桑的先帝坐在椅子里,抱着六岁时的自己。   而如今空无一物的桌面,也好似出现了当年摊开的山川舆图。   先帝在教年幼的自己一点点认地方。   认完大盛各地,再是河西走廊、金武城、云朔八州。   最后,先帝叹道:“这些地方,我已无精力顾及,就留给二郎日后去收复了。我先帮二郎攒攒家底。”   六岁的上官钧绷着小脸盯着舆图,认真地点头:“待臣长大,必为陛下收复这些失地。”   此时,二十九岁的上官钧不自觉地面色柔和,目光如水,嘴角含笑。   上一世他没能完成对先帝的承诺,但这一回有姬安在,他们终于将失地全都收复了。   上官钧低喃:“陛下,当初是您将四郎送到臣身边,或许这便是天意……”   正当他沉浸于回忆之中,突然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   上官钧转身抬头,正对上姬安的视线。   姬安停在书房门口,微微一笑:“我现在知道,松了手你会跑去哪里了。”   上官钧笑容更盛,走过去牵起姬安的手:“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姬安回握:“我陪你。”   上官钧看看屋外天色,却说:“四郎不是想看百戏游街和烟花,这就出宫吧。”   姬安:“天黑才开始,我让人订了座,又不急。”   上官钧:“全京城都在庆祝收复云朔,再晚一点,街上的人必是越来越多,走都不好走。”   姬安失笑:“也是,那就出发吧。”   两人手牵手,一同走下长寿殿前长长的阶梯。   一如姬安头一回进宫那天。 第239章 封后   启阳作为大盛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民间议政的风气一向浓厚。   上回收复西北,京中不少商会都出钱办庆祝活动。这回收复云朔,还赶上过年,庆祝活动办得更是隆重。姬安原先只自掏腰包准备了过年七天的节目,众商会到启阳府一打听,就接着再办了十天。   从元旦到元宵,天天都有新花样,从早欢庆到晚。   姬安每天都拉着上官钧出宫瞧热闹,过了个轻松愉快的年。   也让出征云朔的大军安安稳稳过个年,好好休息一番。   正月十八,满朝官员终于收拾收拾放假的心态,开始回衙门上班。   刘叔圭也开始给姬安汇报工作。   首先是舆图和土地情况。这些是云朔众官衙中收藏的数据,日后还要一一修正。姬安从系统里导出几份,分给户部、农学署、枢密院。   其次是人口情况。这个数据倒是更为详实,这回藉着种痘和收容患者,正好做了一次人口普查。   因种痘及时,感染天花的患者只有八州人口的两成。感染者当中,目前的死亡率不到三成,治愈率有六成、且还在增大。前期盛军未到之时,因缺少大夫、药材垄断,死亡率将近五成,对比明显。   最后是出征盛军的情况。盛军中无一人感染天花,因准备充分,被冻伤的人也不多,倒是水土不服的情况更多一些。不过有大夫、药材足,最终并没有出现非战斗减员。   姬安看到这里,长吁口气——非战斗减员是最可惜的,也是他对此次冬季出征最担心的一点。   接下来,盛军就得面临一次考验了。   姬安问上官钧:“你说,图国会马上打过来吗?”   上官钧:“最早也得二月中。不过,我总觉得图国朝廷还会再有变化。”   姬安:“你是说,小皇帝的后宫会斗起来?他今年才十七岁,两个儿子都还小,现在斗还太早了点吧。”   上官钧:“四郎忘了,孙氏现在都还没‘病逝’,且看吧。”   两人说的这些,是源于过年期间图国国都的暗线传回的消息——图国皇帝封了贵妃。而贵妃赫连氏的娘家,和皇后的娘家,都是图国势力最大的那几个部族之一。   姬安转话题到另一边:“可惜啊,本来去年卜察都打进图国东都了,竟然只抢了一把就撤走。要是卜察能占住那里,图国还要分兵去收回东都,我们的压力就更小。”   上官钧:“卜察人口少、医术差,打景定的军队染了疫,进攻东都那队不敢多留也正常。而且,他们既然能攻进去一次,就能攻进去第二次、第三次。   “图国得抓紧把塌掉的城墙修补好,还得增兵驻守,也算是分去一部分兵力。让叔圭派个使者去卜察试试,如果卜察愿意相信疫病结束,说不定会再攻东都。”   姬安点点头,在系统里和刘叔圭交流。   元宵一过,八州所有城池全部易帜。   然后,姬安开始往图国放人。   降臣降将不能放,但给八州百姓一个月的时间,凡不愿为大盛子民者,皆可在这一个月内返回图国。   正如姬安和上官钧所料,北返的以胡商居多,他们会将云朔的详细消息带给目前一无所知的图国朝廷。   图国看到城头易帜,这回倒是没有再立刻射杀出城北返者,但仍是划了块地隔离他们。   二月中,那些隔离区里的人被迁走。   图国大军南下攻打云朔,不少旗帜上是“赫连”这个姓。   但,云朔这片地方原本就是中原王朝对抗北方敌人的前线,有着阻隔两边的山脉天险,又有阻拦骑兵的长城。加上盛军本就更长于防守,现在武器还如此精良,图国想再把云朔拿回去非常困难。   图国大军在云朔北线和守城的盛军僵持了半个月,卜察又出兵了。为保东都,图国朝廷不得不暂时放弃云朔,调兵防守东面。   卜察和图国的两个皇帝都是年轻气盛,东线战火一时间烧得极旺。   趁此时机,上官钧开始进行东北的调防。   三月中,图国和卜察正打得如火如涂之时,图国朝廷突发大事。   此时,恰好燕似山带着亲兵护送刘叔圭和太医署众人先回到京中,将留言板还给了上官钧。   姬安和上官钧就一同看到图国国都的暗线发来的急报。   孙氏列出图国皇帝不孝、不仁、不尊祖宗之法等几大条罪状,将其囚于宫中,扶太子继位登基,自己作为摄政太皇太后处理国事。   姬安吃了一惊:“二郎,还真给你料中了!”   上官钧:“图国小皇帝丢了云朔,孙氏正好借题发挥。”   姬安:“那孙氏之后对我们会是个什么态度?”   上官钧:“必然不复以往。不过,图国应付卜察尚且吃力,再想拿到云朔更是痴心妄想。”   追溯至前朝末年,云朔八州本来也不是图国真刀真枪打下来,不过是趁虚而入罢了。   上官钧续道:“图国若是识趣,就该知道讨好我们。不然我们把榷场一关,他们买不到粮食、布匹、茶叶,对他们更是致命。”   姬安笑笑:“那就等一等,看图国会不会派使者吧。”   ○●   丰泰七年三月,满朝官员依旧沉浸在收复云朔的喜悦余韵当中。   却在这时,姬安再次给了政事堂众宰相一个“惊喜”。   宰相们看着摆在桌面上的那卷“封后诏书”,恍惚得比去年听到景定消息时更厉害。   姬安笑眯眯道:“这封诏书在丰泰元年就已写好,只是一直没过政事堂。如今我和大司马都觉得,该把这道手续补一补了。”   宰相们糊成一团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浮出一个念头——竟然是丰泰元年这么早啊……   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去看上官钧——没想到大司马如此会自夸……   这封诏书正是上官钧的笔迹,看文风应当也是上官钧的文章。   众宰相一时间表情都颇为纠结——虽然他们都看得出两人在一起了,但这男皇后就非封不可吗……   上官钧一脸淡定地扫视众人一圈:“诸位可是有意见。”   众宰相有意见,但众宰相不敢提。   姬安继位这六年多来,凭藉着众多高产粮种、棉花、羊毛编织、蜂窝煤和减税、降盐价,早已是深得民心。又收复西北与东北,巩固北边一线边防,打通西边商道。无论哪一桩,都是不世之功。   宰相们闲时甚至悄悄议论过,姬安以后的谥号到底是文、景、武、桓、襄哪个更合适,庙号又会是世宗还是圣宗。   和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相比,封个男皇后这种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更别说这个男皇后还是手握军权的上官钧,上官钧自己都愿意,哪还轮得到旁人说三道四。   何况,他们反对有用吗?   以姬安现在的威望,他们敢反对,姬安就敢把政事堂的人全换掉。姬安可是在位六年多了,科举都开过三次,他手里不是没有可用之人,说不定还正愁腾不出位子来呢。   宰相们又不是姬家宗室,完全没必要和两个当权者对着干。   中书令吕绅轻咳一声,先表态:“臣没有意见。只是想问问陛下与大司马,对储君可有打算?”   姬安:“待过上两年,我与大司马会从宗室里挑选聪慧的孩子过继。”   众宰相再次不约而同地想——哦,姬家的孩子。既然江山不改姓,那宗室该是也没有意见了。   刘叔圭看众人纠结的表情渐渐淡下去,就率先笑道:“恭喜陛下、恭喜大司马,祝陛下与大司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其余人也连忙跟上道贺。   韦侍中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大司马,这诏书既然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了,那这封后大典……还办吗?”   他脸上的意思挺明白——手续补上了,这大典就算了吧,反正都过去六年了!   姬安继续笑眯眯道:“封后大典就不办了。”   众宰相暗暗吁口气。   姬安:“不过当年我与大司马没有正经办婚礼,所以我们决定补办婚礼。”   众宰相又把吁出来的那半口气抽了回去。   姬安犹嫌不够,再说:“婚期就定在四月初二。”   庞侍中忍不住脱口惊道:“四月初二?那不是不到一个月?!”   上官钧:“祭天的吉日已经选定,在三月廿九。婚礼所需内侍省与大司马府皆已备好,无需朝廷操心。”   姬安贴心地道:“是补办的婚礼,所以诸位爱卿上道贺表就行,不用备贺礼了。”   众宰相深呼吸,再深呼吸。除了最年轻的刘叔圭还算镇定,其余人都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姬安接着给众人发摺本。   众人有些麻木地打开,还以为是婚礼相关事宜,一看之下,却是齐齐瞪眼。   田税新法:摊丁入亩?!   宰相们迅速看完,好几人就禁不住泛起苦笑——他们怎么忘了,上回收复西北,紧跟着的就是土地限购令;这回收复云朔,再推出新法,正是姬安的作风。   姬安等众人看完,安抚道:“为了庆祝我与大司马的喜事,今年起,配合新法,每类田税的标准都比原先下调了三成。”   众人愣了下,连忙重新细看税率,在心中大致计算出转换——如此一来,虽然会被清算出隐田,还要摊入丁税,但总体来说似乎比原来增加得不多……   至于原来没有隐田隐丁的人家,算下来自然是减少的。   左仆射唐武问:“降了田税,若是赋税总数减少,不足的部分当如何?”   却是上官钧回道:“陛下这几年推广良种增收,收上来的赋税年年都在增加。如今西北和东北都已收复,往后不用备战,便是赋税降回以前的数,对朝廷也无甚影响。”   他这话没人能驳,只要不打仗,以前的赋税也是够花的。而且,等清出了隐田,近三年开荒的地再交上税,不一定总数就会少。看看先前的新盐政,许多地方盐价降了一半,结果总盐税还比以前增加了。   刘叔圭表态:“臣没有意见。”   御使大夫方怀静也道:“臣无异议。”   唐武再补充一问:“陛下准备让哪里负责此事,可是户部?”   姬安:“令各地自行清丈田亩数上报,先按上报的收着,由农学署在五年内完成覆核。”   这份田税新法是田守朴用六年时间完善的,此时一拿出来就可直接执行。   唐武便道:“臣亦无异议。”   最后自然是所有人都签章了。跟上回的土地限购令相比,这回的摊丁入亩已是温和得多,何况还降了标准。   只是,这一天的政事堂会议开完,众宰相离开时的脚步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发飘。 第240章 定心   姬安与上官钧准备补办婚礼的事一在朝议中公布,满朝官员再次经历了一回元旦那天的震憾。   或许比那更甚。   群臣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震惊于“圣上与大司马成婚六年”,还是该震惊于“下个月要补办婚礼”,又或是该震惊于“大司马竟然愿意被封为皇后”。   这时,一些人终于依稀记起来——好像当年圣上的确给大司马冲过喜……   姬安高坐玉阶之上,就看见有的臣子嘴唇蠕动着,有的臣子腿脚抖动着。   不少人在偷偷地看上官钧,又偷偷地看宰相们,甚至忍不住偷偷抬头看姬安。   趁着还没人出列谏言,姬安给郑永使个眼色,让他将第二封诏书交给司仪念。   田税新法,摊丁入亩,各类标准下调三成。   这道诏令一出,群臣便是一个激灵,再顾不上先前那点天子家事,先计较起这个关乎天下的大事来。   那天之后,姬安只看了一些心腹臣子的贺表,倒是对于田税新法的上书都会翻一翻,看有没有需要查缺补漏的地方。   同时,《大盛旬报》又出了一期特刊,专门刊登天子与大司马的婚讯,以及为庆贺喜事而颁布的新田税。   因是贺喜,这次姬安的态度颇为温和,要求各地在三年内上报重新清丈好的田亩数即可。哪里把数据报上来,哪里就开始实施新田税。   然而,这次的特刊还有个特别之处。随着刊物发行,还有众多宣讲官被派下去,专门向百姓讲解新田税。广大的普通百姓家里可没有隐田隐丁的问题,新田税一实施,他们都是受益者。   因此,各地方官员一接到朝廷文书与《旬报》,不管内心支不支持,都赶紧召集人手催办此事。实施新田税,必然是能减税的人数远远多于要加税的人数,治下百姓都盯着衙门,谁也不敢拖延到明年。   现在百姓的声音可是随时可以直达天听的。没见《旬报》上都专门强调——若对清丈之数有异议,上报衙门又不处理者,可通过《旬报》上报圣上。若是衙门无故拖延、不肯清丈,不更是要被百姓们报上去!   如此,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官员们的精力都放在新田税上,结果竟然没有一封劝谏姬安不要立男后的奏疏递上来。   姬安都觉得挺不可思议。还暗暗猜测,或许真是因为这世界起源于耽美小说,总留着那么一点点起源的痕迹在吧。   倒是在京宗室聚过几回,但最后也没有上书劝谏。毕竟,姬安要选宗室子过继,那就是家家都还有机会。   至于京里百姓,在飞廉军的引导下,议论重点落在姬安和上官钧的情深之上——两人成婚六年多,身旁除了彼此,再无他人。   启阳府早早放出通告,允许百姓在天子婚礼当日上街抢喜钱、领喜饼,当晚京中各处还有诸多表演,并会燃放烟花。烟花这种东西,哪怕是京里的百姓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现在都高兴地期盼着那天。   总之,姬安打叠精神防备了几天,见朝野内外一派平和,也就放松下来,只满心欢喜地等着婚礼到来。   ○●   这天休沐,姬安和上官钧起床吃过东西,就一同骑马去往后宫元德殿。   阳春三月,春风送暖。   姬安晒着暖洋洋的阳光,舒服得眼睛都微微眯起。   上官钧与他并骑而行,却没有控马,而是在用平板给姬安拍视频。   平板计算机和太阳能蓄电设备,都是姬安刚刚才买到,出门前特意教了上官钧如何使用。   姬安和时常买东西的几个卖家已经创建起稳定交易关系,这次也是托人去买这些东西。但为了等着系统的“运费”回落,一直到今天才交易。   上官钧拍过片刻,出声唤:“四郎,看一下这边。”   姬安转过脸,笑道:“太阳能还没装呢,你要是那么快就把电用完了,可没地方充电去。”   上官钧从拿到平板起,嘴角就没平下来过,显然心情极好,此时也只道:“我看电量还挺多。”   说完,又切换到拍照,对着姬安拍了几张,才按熄显示屏。   姬安却伸手过来拿:“我看看,有没有把我拍丑了。”   上官钧:“四郎长得这般俊俏,怎么拍都好看。”   姬安一边按亮显示屏翻相册,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这种话没有一点可信度。以前我妈也这么说我,结果还不是拍了一堆丑图。”   不过,等他看完上官钧的作品,就完全放下心来——上官钧不愧是会画画的人,审美很在线。   两人聊着天来到元德殿。   元德殿作为皇后的寝殿,在内朝的殿宇规模当中,只比天子寝殿长寿殿要略小一些。   姬安没有动过这里,院中的花木也一直有专人精心打理。   此时一走进院中,两人就见到不少姹紫嫣红的花朵。   姬安不太认识花,边看边问:“这些是牡丹?”   上官钧:“有些是牡丹,有些是芍药。”   随后一一给姬安介绍品种。   说完又道:“如今刚开始开,待到婚礼那日,还能开得更多。”   经过花丛后,姬安就见到自己能认出来的树了:“那几株是桃树吧?我看着花像。”   上官钧点头道:“可惜快谢完了,怕是撑不到婚礼那日。”   的确,树上的花都已剩得不多。   姬安看他像是喜欢,就说:“反正我会买花,到时让人粘到枝头上,你想粘多少粘多少。”   上官钧不禁心头微暖,应道:“好。”   姬安又拉起他的手:“趁着现在还有花,我们先来拍一张。”   两人走到桃树下,姬安先让上官钧站好,自己拿着平板查找好看的角度。   结果左转转右转转,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的审美比不上上官钧。   姬安有些挫败地对上官钧招手:“二郎,还是你来看怎么拍吧。我总感觉没你的构图好看。”   上官钧过来换手,让姬安站到桃树下去。寻好了位置,再把朱顺叫过来,教他怎么拍。   朱顺一过来,跟着的内侍小厮们再按捺不住,都到他身后看。连王晦、郑永和黄义,都没能忍住好奇,也跟着一同看,只是站得更后一点。   上官钧走到姬安身边,转身和他并肩站好。   姬安感觉这样照是不是太呆板了点,可前面那么多内侍小厮在看着,他又不好意思摆什么姿势。   却在这时,上官钧伸手揽到他腰间,微侧过身,手上用力让他向自己靠。   姬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回抱过去。   随后就听见朱顺笑道:“陛下、大司马,拍好了,特别好看。”   姬安感觉腰间的手松了力,连忙退开一步,小声抱怨:“你也不说一声!”   上官钧莞尔:“若是先说了,四郎大概还会僵得像块木头。”   姬安揉揉鼻子:“大庭广众的……”   见朱顺拿着平板过来,他停了话,接过平板看照片,却是愣了下。   姬安还以为自己会是吃惊的表情,但——眼中的确有点惊讶之色,可脸上却是笑着的。   照片中,桃花映衬下的两人有种自然的亲昵感,对视的目光勾勾缠缠,一看就是小情侣。   姬安感觉脸上有些烫。   上官钧看完,淡定地按熄了屏,夸奖朱顺:“拍得很好,一会儿有赏。”   朱顺笑着谢赏。   上官钧一边拉着姬安往下走,一边继续对朱顺道:“这段日子你再教一教旁的几人用用,都拍一些照片和视频来给我看,挑个拍得最好的出来,婚礼那日专为四郎与我拍摄。”   朱顺忙应了是。   姬安一时都感觉有些奇妙——没想到他都穿到了古代世界,和爱人办婚礼时也还能有人跟拍。   两人来到新房前,上官钧就没让人再跟,只牵着姬安进去。   新房没有选在正殿,而是选在上官钧一直住到十六岁的那间偏殿,大小和立政殿差不多。   此时殿中还没有挂红绸、贴喜字,不过一应家具都已换上新打的,瞧着件件都沉稳大气。   两人一间间房看过,最后走进卧房。   布局和立政殿的卧房相差无几,只是少了一张书桌。并且,应姬安的强烈要求,没有摆穿衣镜,只摆了梳妆镜。   上官钧问:“四郎可喜欢?”   姬安:“你准备的,我当然喜欢。”   上官钧目光落在他脸上:“听起来不像实话。”   姬安失笑:“实话是——我真看不出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只要好用,我就喜欢。”   上官钧凑到他耳畔:“那我们先试一试这床好不好用。”   姬安笑着推人:“别闹,床上什么都没铺呢。”   不过,还是过去细看了看床。   姬安看不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和现在睡的那张一样宽敞,都不用伸手摇,只看这名贵的紫檀木就知道绝对结实。   只是换了雕花,新床上雕的是龙凤呈祥和并蒂莲。   姬安突然想起来问:“你以前的家具呢?”   上官钧:“先搬到了空处。待婚礼过后,将这些家具都换到立政殿去,再把这里复原成以前的样子。”   姬安勾勾他手指:“你要是哪时想回来住,我们就过来。”   上官钧笑着凑过去,在姬安脸上亲一下。   *   看完元德殿的新房,两人出宫去大司马府。   姬安决定把太阳能蓄电设备装在大司马府中,没有宫里那么打眼。   黄义引着两人去他挑好的地方,指给姬安看:“建屋宅时这院子就是专用来晒书的,一整日都能照到阳光。”   姬安稍微转了转,确认道:“秋冬也可以?”   上官钧回他:“春夏摆在这半边合适,秋冬就换到那半边去。碰上雨雪,就搬进屋里。”   姬安就将太阳能取出来,按着说明书组装好,再教黄义指派来的人怎么看指示灯,怎么更换蓄电池。   这边刚忙完,有人来报有一名道人上门寻黄义。   黄义很是莫名其妙:“什么道人,可有名帖,还是吴真人派来的?”   家仆:“没拿名帖,穿着旧衣,头发有些花白了。他没说名字,只说是旬州沧阴县来的,刚刚进京。”   听到“沧阴”两字,姬安和上官钧不由得对视一眼。   上官钧吩咐:“黄义亲自去迎,领到花厅奉茶。陛下与我这便过去。”   黄义连忙应是,跟着那家仆匆匆离开。   姬安刚才脱了外衣、绑了袖子干活,现在重新打理好,再和上官钧一同往花厅去。   一边走,姬安一边说:“沧阴来的,有点年纪,该是玄灵子了吧。他居然一个人来,也不带上徒弟。”   上官钧:“回想起来,当年看他像是三十出头,如今该过五十五了。但他既能去云游,身子应该还健朗。”   姬安惊讶:“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上官钧:“四岁时的事,也就记得那一桩,一想便能有印象。当年他帮我批过命之后,先帝还让人打探过,据说他卜算极准,却很难请得动他出手。也不知道怎么的,竟会主动找上门来。”   姬安玩笑道:“该感谢他当年给你批的命。如果没有那句批命,你即使没娶三妻四妾,也肯定英年早婚。那我们就绝对没缘分了,我可不会看上有妇之夫。”   上官钧也是一笑:“的确当给他一份谢媒礼。”   两人说着话走进花厅。   厅中原本坐着的那名道士立刻起身,目光一下落在上官钧脸上,眼中立刻浮出感慨之色。   上官钧先招呼道:“玄灵道长,多年不见了。”   玄灵子回过神,目光不自觉地往上瞟一眼,才落在姬安脸上,随后行礼:“陛下、大司马,贫道玄灵子有礼了。”   上官钧带着姬安落座,等黄义上过茶,就将他遣出去关好门。   姬安笑着寒暄:“玄灵道长一路辛苦,你两位徒弟可还好?”   玄灵子:“谢陛下惦念,他二人都好。”   说完,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姬安脸上,面容中渐渐露出悲伤的神色。   上官钧看得皱眉:“玄灵道长这是何意?”   玄灵子这才收回目光,苦笑道:“贫道可是害了那个进京来的孩子?”   姬安顿时心一跳,上官钧亦是目光一凛——玄灵子竟能一眼看穿姬安不是原主!更没想到,他还是当年留高王找去卜算的那个人。   玄灵子却像是没有察觉,迳自道:“当年留高王用徒儿威胁贫道,贫道不得不从,明明看不真切,却还是说了那些话。实是贫道之过。”   姬安不禁和上官钧对视一眼。   上官钧:“听令徒说,道长对两次卜算耿耿于怀。另一次看不真切的结果,可是我?”   玄灵子点头道:“为留高王卜算之后,贫道一直无法释怀。之后又卜算一回,被卦象指引到京中东宫。按着卦象,贫道得再为一人卜算,方能对上回之事弥补一二。   “当时贫道见到年幼的大司马,亦有那种看不真切之感。两种感觉一样,贫道便觉得,卦象所指之人该是大司马。因此,即便看不真切,也为大司马批了命。”   说到这,他长叹一声:“但,终究难过贫道心中的坎。自那之后,贫道便绝了卜算一道。”   上官钧再问:“那元秀秀又是怎么回事?道长可还记得,就是给我批命那日,你也给一女童留下一言。”   玄灵子:“贫道记得。当时贫道瞧见那女童,发现她亦是不一般,心下又疑惑会不会卦像是指向她,便给她也略略一卜。”   姬安好奇问:“看她能看真切吗?”   玄灵子目光在两人脸上快速扫过,才回:“她能看得真切。只是,世人总以为卜算出的结果必不会改变,实则不然。一时一运一命,贫道也只是卜出其人当下最有可能的一条道。”   姬安听得感觉还挺有趣:“从结果来看,道长对我与二郎倒是算准了,对元秀秀就……”   虽然也不能说不准,但的确是变了。   玄灵子闭眼片刻,再看着姬安道:“贫道当年看那孩子的母亲是早亡之相……”   姬安感觉到上官钧再次紧张,当着玄灵子的面伸手过去,握住上官钧的手,再对玄灵子说:“那孩子的母亲的确很早过世,至于那个孩子,倒也不能说是道长害了他。若他留在留高王府,或许都活不到二十。”   玄灵子再次低叹口气。   上官钧急切地问:“玄灵道长,你既看得出来,可否卜算一下,陛下可能一直留下。”   玄灵子微微一愣,目光再次在两人头上扫过,奇道:“大司马如何会有此担心?陛下与大司马身周紫气交缠环绕,显然已是无法分割。”   上官钧也跟着一愣。   姬安拍拍上官钧的手:“看吧,说了你不用担心。”   之后,再把让上官钧担心的那几个梦给玄灵子简略说一遍:“二郎就是担心那些梦可会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尤其是我与二郎那个梦,先前吴真人没解出来,只说不是凶兆。”   玄灵子想了想,回道:“贫道刚才说过,一时一运一命,那或许便是另一条道的模样。以贫道之见,这像是上苍漏下的一丝怜悯。   “陛下与大司马捕捉到了,那丝怜悯便为世间避开些许祸事。例如说,去年云朔的众多百姓就因此得救。”   上官钧终于渐渐放松:“有玄灵道长这话,我总算能安心了。”   说过这么久话,姬安看玄灵子面露疲色,想他奔六的年纪,刚云游完又赶着进京,便体恤道:“道长舟车劳顿,就留在大司马府好好休息吧。”   上官钧配合地摇了铃,唤进黄义,吩咐他仔细招待人。   玄灵子起身,再次向姬安和上官钧行礼:“忘了向陛下与大司马道贺——贫道在路上见着了新的《旬报》特刊。祝陛下与大司马福寿绵长、白首偕老。”   姬安笑着道谢。   待黄义领玄灵子出去,上官钧就忍不住叹道:“我觉得,四郎来此,才是上苍最大的怜悯。”   姬安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那这怜悯也肯定包括你。你可是身具此世气运的人,没有你,我就用不了百宝囊,更坐不上龙椅。”   就在这时,姬安看到系统提示有反馈消息。   上官钧也感受到留言板震动,取出来点亮。   一条条各地百姓写给两人的婚礼祝福不断冒出。   姬安没开系统,就凑在上官钧身旁一同看留言板,突然指向其中一条:“是孙铁牛他们村的。”   牛背村的那一条里,还附上了一句——孙家特地给宁安行宫送去二十坛香辣辣椒酱,庆贺圣上与大司马的喜事。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抬眼,相视而笑。 第241章 安钧   婚礼日子一天天接近,姬安的生活却也没变。   除了在系统里买花和喜糖,其余的就万事不用他操心。   姬安拥有系统这么久,绝大多数能量都花在国事上。花在自己身上的也就是在自由市场买的些许东西,还多是消耗在运费上。   这次婚礼是人生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唯一的一次,姬安也就对自己大方了一回,狠狠奢侈一把。除了上官钧指定的桃花、芍药,还有奶糖、牛轧糖、各种水果糖、果干蜜饯、饼干,林林种种买了大一堆。   不过,为了保持食物新鲜,要等到最后几日再让宫女内侍们装进小荷包里,花朵更是前一晚再连夜装进气球中充气。   三月廿五休沐日,姬安起床后吃过饭,召来郑永和朱顺。先问问郑永喜糖装得怎么样,能不能赶得及——喜糖是他订时到今天一大早才拿出来,现在后宫正忙活着。   郑永笑盈盈地回话:“陛下放心,奴和义父、还有李太嫔都算过了,能赶得及。”   接着又准备充分地拿出几个大小不一的荷包:“这最大的,给李太嫔和三品以上官员;这种是给众太嫔和其余官员;这种是给宫中宫女、内侍和大司马府家仆、还有禁军;最小这种是给百姓们。”   姬安拿起来一个个看过。给三品大员的荷包自是最漂亮,除了绣喜字,还有些花草点缀。其他的就简单了,只是用吉祥纹的布料所制,再缝上红纸剪成的喜字。但哪怕最小的,也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   不过这回姬安大方,官员、宫女、内侍、大司马家仆、禁军,都是每人一份喜糖,京中百姓和皇庄、大司马庄子上的百姓是每户一份。这么多荷包,光是做简单式样的,上官钧也要提前一年多往外派活。   除了固定份额,婚礼当晚京城、后宫和中央军军营都会搞游园,各类活动的奖品也是散装喜糖。这么大的用量,就是把全京城的糕点铺子都征用了,也难供得上。但姬安在系统里采购就不用担心,还能多些品种。   姬安点点最大那个荷包:“这个不会是按着数量做的吧。”   上官钧回他:“每样都多做了好些,留给四郎赏人用。”   姬安不禁一笑:“二郎果然了解我。”   就对郑永道:“回头我给你份名单,名单里都按最大份的给。还有在奏疏房里待过的,和《旬报》编辑部的,都给官员那种的双份。”   郑永应了是,心下更是高兴——他都能猜到那份名单里有谁,姬安的心腹臣子和内侍,他自己应当也在其中。   姬安仔细叮嘱:“在外地的那些先装,今日就发出去。”   郑永:“陛下放心,半个月内必定都能送到。那些喜糖都是干货,便是放上一个月应当也不会坏。”   姬安再叫过朱顺:“装喜糖的内侍宫女,每日三百文;初一那晚充气球的人,五百文。下月后宫所有人都拿双份月银。”   朱顺笑着应下,又说:“奴便知道陛下必会给这几日做活的人加钱,先时已经说过一回。不过大家夥都说,加不加钱不打紧,更想多出宫一日。”   姬安心里高兴,一口应下来:“钱还是要加的,下月起也增加一日出宫日。”   再去问郑永:“没问题吧?”   郑永忙道:“陛下放心,如今后宫井然有序,出入宫检查都做熟了,多一日不妨事。”   落实完喜糖,姬安写下名单,就和上官钧出了宫。   *   天子婚礼日渐接近,京中也洋溢着喜气。两人骑着马在街道上慢行,时不时都能听到几耳朵百姓们在议论婚事。   “你们听说启阳府的新告示了吗?”   “知道知道,四月初二那日上午,会挨家挨户派喜糖!我家孩子们数着日子在盼呢!”   “不过,京中那么多户,宫里做得过来?”   “我在启阳府有熟人,打听了下,听说是圣上专门为婚礼拿出来的!”   “哟?就和那些良种一样?”   “可不是!说不定还会有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姬安听见了,凑近上官钧小声问:“有新鲜东西吗?”   上官钧一边注意着他的安全,一边回想先前见过的喜糖种类:“那些糖和饼干,我都没见过,果干和蜜饯的味道也不太一样。”   姬安很高兴:“太好了,那百姓们肯定都能吃得开心。”   上官钧却说:“四郎先前不是让做点心的厨子研究新东西,我还当要用上。”   姬安笑道:“小厨房的厨子才能做多少。”   上官钧:“只给四郎的亲信,该是还够。”   姬安对他眨眨眼:“不给旁人,那是我们自己吃的。”   上官钧挑眉:“这么说,做出来了?是什么。”   姬安卖关子:“初二那日你就知道。”   两人一路聊着天,直到转进图书馆所在的巷子,外头街上的喧哗声才渐小。   上官钧昨晚告诉姬安,他给图书馆加了名字,重题了匾。姬安问他题的什么,上官钧卖关子,今天姬安就专程来看图书馆牌匾。   当年筹建图书馆时,姬安曾说谁若是捐一座宅子,就用谁的名字给图书馆命名。   京里这间大盛首座图书馆,是上官钧捐的宅子,但姬安让他题匾时,上官钧却没有加名。因此这些年京里就直接叫“图书馆”,在京外则一直叫“京城图书馆”或是“启阳图书馆”。   姬安很好奇:“都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来加名字?”   上官钧:“四郎看到便知。”   图书馆已经近在眼前,姬安催马快走几步。   正是午饭时间,巷子里没有人,只回响着轻快的马蹄声。   姬安直接在图书馆门前驻马,抬头去看。   丰泰图书馆。   五个大字气势磅礴,又气韵潇洒。   上官钧策马跟过来,问:“四郎觉得如何。”   姬安:“你的字自不用说。可这名字有什么好卖关子的?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加名啊。”   虽说敢以“丰泰”这个年号为名的,也只有上官钧了,但上官钧若是想起这个名,当年就可以直接起,实在没必要拖到现在。   上官钧一笑,翻身下马,示意羽林卫都留在门外等候,再走到姬安马边伸出手。   姬安握着他的手下马,又被他牵着走进图书馆大门。   两人绕过刻有馆内规则的石屏风,就见到前院左边的小亭,亭里立着碑。   姬安上次来时,碑上刻的还是一句话,意思是图书馆为上官钧捐赠。   但现在,新立的碑上是两个大字,落款小字上显示此二字也是上官钧所题。   安钧。   比起外面的牌匾,这两个字在大气之中又透着一股温润。   姬安微微睁大眼,愣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去看上官钧。   上官钧眼中一片柔光:“当年我就很想把这个名题到匾上去。”   姬安感觉耳根在发烫。   上官钧续道:“但真可以题了,又一想——那岂不是人人都唤四郎的名。就临时改了主意,将字题在馆内。”   说到这,再向姬安凑得更近些,耳语似地说:“就是没有避讳缺笔,还望陛下恕罪。”   姬安感觉眼角也开始有点热,低声嘀咕:“你用‘安’字什么时候缺笔过了……”   上官钧轻笑:“是臣仗着陛下宠爱,有恃无恐。”   姬安再想说什么,忽听身后有动静传来,连忙挪下脚步,和上官钧保持正常距离。   后方议论的声音并不大,不过在安静的图书馆能听得清楚。   “我才发现换牌匾了。和上一块相比,大司马的字又增了一分神韵。”   “那个‘泰’字写得尤其好,一眼看去就有‘山河永固、国泰民安’之感。”   “都好,‘丰’字俊逸,‘泰’字沉稳。”   那三人一边说一边转过石屏风,脚步声停在姬安和上官钧身后。   姬安没转身,想听听他们怎么评价碑上的字。   但,那三人静了片刻,却是都低声笑笑,直接进了馆内。   “怎么离四月初二还有那么多日呢。”   “好想早点吃到圣上和大司马的喜糖。”   “君臣相得、帝后情深,大盛之幸啊。”   姬安就感觉耳根的热度开始向脸上蔓延。   等那三人走远,姬安一把捉住上官钧手腕,赶紧拉着他出门去。   *   既然出了宫,姬安没急着回去,继续在京里走走逛逛,习惯性看看物价。   和他刚登基那年相比,现在米价和面价都有所下降,但降得不算多,油价降得多一些,棉花、棉布则已经成了京中百姓能消费得起的日常用品。   自从公开肥皂方子之后,京里出现了不少肥皂铺。现在一块肥皂的价格普遍在一百到二百文之间,只有姬安的铺子卖三百五十文。   香皂也多了三四间铺子在卖,但别家只能走中端市场,高端的完全竞争不过姬安的香皂铺。姬安的香皂没降多少价,现在基础香型增加到六种,一块卖八贯,多种药用功能皂则在二十到五十贯之间。   姬安的铺子已经做成了老字号。一则的确是货比别家更好,二则京中都知道这是天子的买卖。因此不缺钱的人家还是会来这里买,连带着肥皂都能有稳定销量。   不过要说到姬安公开得最多的方子,还是各种食谱。从蛋糕、油条这些小食,到各种菜系的名菜,京中从路边摊子到食肆酒楼,家家都在将那些食谱发扬光大。   姬安闻到香味,看看天色,对上官钧说:“我们去百味食肆吧,我想它家的麻婆豆腐了。”   上官钧:“去可以,但只可点一盘。四郎若是贪多,又要闹肚子。”   姬安笑着应下。   同一份菜谱,各家做出的味道都有不同,也会各自改良、各有特色。姬安就尤其喜欢百味食肆的麻婆豆腐,连宫里御厨做的都觉得差点意思。   一行人来到百味食肆,掌柜见到,立刻笑着迎上来招呼:“二公子、四公子!难怪今日一早小的就听见喜鹊叫呢,原是二位会来光顾小店。”   姬安也笑着向他点头:“老样子,二楼两桌雅座。”   百味食肆是间中档消费的店,没有设包间。   却不想,掌柜就露出愁色,讨好道:“真不巧,二楼满座了。二位在一楼靠里坐?挨边一样清静。”   上官钧目光在一楼大堂扫过,眉头就蹙起——清静是不可能清静的。   但姬安想吃,他还是挑了地方,吩咐道:“就最里那两桌,取两扇屏风来隔一隔。”   掌柜眉开眼笑地应着,唤过小二赶紧去取屏风,再带着一行人往里走。   姬安和他寒暄:“今日生意这么好,才这时候雅座就满了。”   掌柜:“圣上和大司马的婚礼快到了,临近的几个县都有不少人来京里等着沾喜气。小的听说客栈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再往下几日还会越来越热闹呢。”   姬安一愣,又有些好笑——没想到他和上官钧办次婚礼,还能拉动京中的旅游经济。   一行人走到一楼最里侧。小二们抬来两扇屏风,一扇隔出两张桌,另一扇再把姬安和上官钧坐的那桌挡一挡。   只不过,这里的屏风自然没多厚实,更挡不住声音。但姬安不在意,上官钧也就忍上一忍。   菜很快上齐,姬安舀起一勺麻婆豆腐吹吹,送进嘴里,顿时幸福地眯起眼。但,刚吃过两口,又立刻端水:“好辣!”   上官钧看得失笑:“要是家里厨子按着这个量放辣椒,说不定也能有这味道。”   姬安却摇头:“还是不一样,这里用的酱肯定是自制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隔着屏风的一桌也坐了人。   没一会儿,那桌人就聊起天,聊的自然正是京里的热议话题——圣上和大司马的婚礼。   姬安边吃边听,小声和上官钧说:“飞廉军这节奏带得真不错,今日居然都没听见说不好的。”   上官钧给他夹菜:“四郎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百姓都会记在心里。再说,天子和谁过日子,本来也跟百姓没关系,能吃上没见过的喜糖才更紧要。”   姬安听得不禁低低地笑。   却在这时,突然有道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听上去来自更远的位子。   “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念着吃喜糖,为了一口吃,竟然罔顾伦常!男婚女嫁、阴阳调和才是正理,这世上岂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道理!”   外头一下就安静不少。   姬安扬扬眉,有些好奇旁人会怎么回。瞧见上官钧面露不悦,连忙舀一勺豆腐到他碗里。   刚才那人大概是感觉震住了众人,继续高谈阔论:“男子与男子又生不出孩子。天子当为万民表率,竟然做出这种有违天理之事,满朝官员竟然也没人劝谏!要是天底下的男子都和男子成婚,我们大盛岂不是要完了!”   但,紧跟着就有人抢白道:“圣上又没有下诏要天下男子都与男子成婚,旁人想娶女子当然会娶女子。圣上还懒得管你是娶人还是娶猪呢,你倒想管起圣上来了?”   一句话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哎呦,你清高,你不为一口吃,那你别吃这酱肘子呀!这酱肘子的方子可是圣上登在《旬报》上的,连猪肉都是圣上推广改良煽猪术才变得好吃的!”   “也别吃米面了,现下京里卖的米面全是圣上拿出来的良种。你啊,回乡下自己种那些旧种子去吧!”   “你这还穿着棉布衣啊!怎么的,买不起绸缎你就穿细麻布呗,圣上拿出来的棉种怎么配让清高的你来用呢!”   “你家住哪儿,一会儿我们跟你回家瞧瞧,你有没有用蜂窝煤,又有没有用肥皂!”   “你要是哪日去了我们旬州,可千万记得别在外头说圣上不好,不然准会被一人一口唾沫喷死!”   “我刚从云朔回来不久,在那边亲眼见过一个嘀咕圣上坏话的胡商被城中百姓打得不敢出门。你若是哪时要去云朔,可记得给嘴巴带上把门的!”   “圣上乐意和谁成婚就和谁成婚,能管他的只有先帝和先太后。要不你去地下把那两位请上来,和圣上说道说道?”   “说起来,圣上今年都二十七岁了。早先那么多年,大家都以为圣上没成婚,可也没耽误民间男子娶妻啊。就没见谁有钱还学着圣上不成家,倒是三妻四妾的更多咧!”   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刚才那人挤兑得不行。   姬安只听见那人夹杂在一片嘲讽声中的“你、你们……”,最后气得留下一句“这些怎么能混为一谈,和你们说不通”,就在众人的嗤笑里快步离去。   上官钧自然也听清了,嘴角一勾,好心情地给姬安满上酒。   两人一同举杯,轻轻相碰。 第242章 天作   三月廿九,天子领百官祭天。   祭天是一项非常严肃的活动,除每年冬至外,只有极为重大之事才会办此祭祀。例如,新君登基、立储君、开疆拓土,至于封后能不能够得上祭天,这要看君王对皇后的宠爱,以及能不能压制群臣。   只是,大盛前三位皇帝都是继位前就已成婚,登基的同时封后,倒是没有出现过要和群臣掰扯此事的前例。   姬安还是第一个。   而姬安的上一次非冬至日祭天,是在丰泰四年七月初六,为庆贺收复西北。   这一回姬安的诏书上直接写明会祭天。群臣先是被天子和大司马已经成婚六年、还要补办婚礼惊吓,再被新田税惊吓。等回过神来,似乎也找不到时机再掰扯一下这事够不够得上祭天。   不过,好歹也是大盛开国后的头一次天子婚礼……群臣一边这样自我安慰,一边还是把定吉日的太常卿和司天监围了,埋怨他们早早知道天子要补办婚礼却不漏点口风。   太常卿和司天监都很无辜:“当时圣上和大司马也没说要补办婚礼啊,只说是收复了云朔要祭天。”   众人俱是一叹——这位圣上可太会办事了!都赶紧回家把礼服找出来晒好熏好,等着祭天吧。   这一回的吉时略晚,姬安终于不用三更半夜爬起身。但也得一大清早起床,先焚香沐浴、再烘干头发,天就已经亮透了。   反正立政殿里都是自己人,姬安很不讲究地散着发,随意裹了件斗篷,就和上官钧一同坐上最宽敞的那辆御车。   刚才烘头发时姬安就吃了点东西垫肚子,此时打着呵欠钻进被子里,还催上官钧:“皇后快过来给朕暖被窝。”   上官钧应着声,解了衣,扯下发带,揭被躺到姬安身边。   被子里其实挺暖,两人上来之前才有内侍用汤壶暖过一回。而且,马上进入初夏,天气已经很温暖,只有早晚还带点凉意。   姬安闭着眼睛挨靠着上官钧,听着车外众随从的脚步声,和禁军的马蹄声。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了头一次祭天的时候,歪过头随意蹭蹭上官钧,带着笑意说:“我登基那回,你骑马在外头跟着。冷吗?大清早的,还是十一月。”   上官钧在他脸上亲一下:“陛下想听什么——‘没有陛下在身边,自然是冷到心底里。’这样够了吗?”   姬安闷声笑得发颤。   但也就只有那一回了,之后年年都是两人同车来回。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过几句话,姬安就渐渐睡了过去。上官钧也闭目养神,想起年幼之时还不由感慨——以前是他在先帝身旁补眠,现在是当今天子在他身旁补眠,世事有时也是颇为奇妙。   马车到了圜丘,上官钧才将姬安唤醒。再正经吃过东西,内侍小厮们就上车来,给两人梳头更衣。   哪怕已经是第九次穿戴衮冕,姬安依旧很不习惯。冕冠上前后十二条垂旒,脖子稍微动得快一点,垂旒上的珠玉就打头。衣裳也是,明明看着宽宽大大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穿上就特别拘束。   姬安看向同样一身衮冕的上官钧,见他怡然自得地倚着凭几而坐,正捧着祭文看,忍不住问:“二郎,你不会被垂旒打到头吗?”   上官钧抬头看来,额前的垂旒哗啦啦轻响,很顺从地向内垂下,轻轻贴到他额头上。   姬安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你动作也不慢啊。”   一边说,他一边被朱顺和郑永扶着坐下。结果垂旒一阵晃,姬安不由得伸手摸摸又被敲打的额头——这些珠玉份量够,虽然不至于痛,但敲起来也不轻。   上官钧等朱顺和郑永都下了车,才笑道:“陛下只是穿得少,不习惯。”   姬安:“你不也是一年一次,多也多不到能习惯吧。”   上官钧:“我六岁时先帝就给我封了公,自那时起就每年都会穿一回。而且,也专门学过如何动作才合适,那时便是每日穿着练。但学起来繁琐得很,陛下一年就穿一回,不学也罢,动作慢些就好。”   姬安好奇:“你从六岁起就一直穿九章九旒的衮冕?”   上官钧:“对。小时候长得快,年年要做新衣,姑母每年都会挑绣娘给我的衮服绣章文。一件要绣两年多,所以是六岁才封公。”   姬安叹为观止——先帝真是打一开始就拿上官钧当太子宠啊!   上官钧知道姬安拘束,倒了杯茶给他递上,再说:“陛下准备好了吗,我念祭文了。”   姬安捧着热茶,打开扫描进系统的祭文,做好注音准备,回道:“来吧。”   祭文虽然都是上官钧所写,但有其定式,没办法为了照顾姬安就不用生僻字。因此次次祭祀都得来上这么一回。   这一次的祭文中,主要写的是姬安和上官钧成婚的事,再把两人这六年半里共同治理大盛的功绩都枚举一遍,当然也带上了收复云朔八州。   姬安标完全篇的音,吁口气,又禁不住玩笑说:“幸好我找了个能干的皇后,才不用次次为祭文头疼。”   上官钧收好祭文,看姬安茶杯空了,再给他添上,一边道:“那陛下要如何奖赏臣?”   这话姬安已经听过无数次,标准答案无非就是那几个。   姬安放下杯子,笑着凑过去想亲人。   结果冕冠相撞,珠玉哗哗作响,垂旒相互勾缠。   姬安赶紧捂着冕冠、护着额头,重重咂下舌。   上官钧失笑,一边抬手解开交缠的垂旒,一边说:“就让陛下先欠着好了。”   姬安嘟囔:“欠着要被你加利息。”   上官钧再帮姬安正好冠,见郑永还未敲门,挑了个话题闲聊:“其实陛下能认得这么多字,已经让我挺吃惊。我估计,原先的四皇子都识不得这么多。”   姬安:“认字倒是还好说,一开始是看文章和写字会有点困难,后来才被奏疏锻炼出来的。”   上官钧奇道:“能认不能写?”   两人没有讨论过这一块,姬安解释:“我们那边以前为了扫盲——就是让人人都尽快学会认字,把许多字简化了。所以我以前习惯写的是简化字。”   上官钧若有所思:“简化……”   姬安:“说到这个,其实我考虑过由官府来办扫盲班和蒙学班,不收费,朝廷给补贴,就学常用的几百一千字。你觉得可行吗?”   上官钧:“蒙学还行,扫盲太困难。对于要养家的大人来说,有空闲的时间学字,不如多干点活赚钱。”   姬安一叹:“那就只能从蒙学抓起,等过得几代人,识字的也会慢慢变多。”   上官钧:“不过,简化倒是可行。由古至今文本也一直在变,可以趁着编攒启蒙书籍,进行一次删繁就简。”   姬安倒是被提醒了另一件事:“对了,现在是不是可以正式推行标点符号了?”   上官钧微愣,随即笑道:“陛下说的是,的确合适了。藉着婚礼的时机,之后就正式应用在公文上吧。”   标点符号是《大盛旬报》在创刊之时就用上了,这么多年过去,常看《旬报》的人早已习惯了各种标点的用法。   姬安一开始就在私人信件上使用,最近两三年还慢慢发展到非正式场合。例如,偶尔给谁写个条子,甚至批覆奏疏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跳出来反对。   潜移默化间,姬安听说现在不少人在私下场合都会用上。毕竟句读这个东西本来就是需要用的,只是各学派之间不统一。现在就相当于,慢慢都被《旬报》用的那一套给同化了。   听到上官钧赞同,姬安很高兴:“等正式推行标点,百宝囊应该会给我算一笔‘钱’,能给这次的大花销回点血。”   上官钧不禁眸光柔和:“如今主粮推广完,火器也在稳步发展,其他的便不用着急。陛下也该在自己身上多花一些,不用再那么省俭。”   一边说,一边托起姬安的衣袖,摸摸上面的章文刺绣:“喜服喜被绣好,该给陛下新做一身衮服。”   姬安垂眼看过去:“这衣服不还好好的,没有必要吧。”   上官钧:“绣线都有些退色了,原本是带光泽的。何况,新君本就该新做一身,陛下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往后,就算按着陛下说的,六十岁退位,除去绣衣的三年,也还要再穿三十年。”   姬安拉过上官钧的袖子,和他的对比一下,感觉好像差不了多少。不过既然说到还要再穿三十年,似乎新做一身也值得,就道:“那我俩都做吧,一同换新衣。”   上官钧自是应好。   姬安想了想,又说:“绣线颜色的持久取决于染色固色技术。这样好了,我从百宝囊里寻些样品给绣娘们看看,若是那些更好,就用那些绣,争取穿够三十年。”   上官钧失笑:“果然是陛下的行事风格。”   姬安冲他眨眨眼:“你要想啊,用上百宝囊里的线,就是独一无二……独二无三的东西了!我不传给太子,以后我俩都带进棺材去。”   上官钧点下头,续道:“说到太子,做完陛下与我的,就该做太子的衮冕了。陛下曾说只想养一个孩子,那就和我小时候一样,每年都得做新的。”   姬安一愣,随即就蹙起眉头:“一年做一身,一身就穿一次……”   忽又问:“我要没记错的话,太子也是九章九旒吧?”   上官钧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姬安的意思:“陛下难道是想……”   姬安一笑:“回头让黄义把你以前那些都找出来保养保养。”   上官钧:“……不一定合身……”   姬安:“一年就那一次,将就改改得了。要实在不行,我就等他不长个了再封太子。到时做一身至少能穿二十年,前面也不用小小年纪就来冒着寒风祭祀。”   只要没封太子没封王侯,皇子是没有资格跟来祭天的,原主就没有来过。   姬安挑眉:“皇后有意见?”   上官钧好笑道:“臣只是对未来的太子报以同情。”   两人说笑间,郑永终于敲响车门,和朱顺一同上车。姬安站起身,等他们替自己和上官钧整好衣,就由上官钧扶着下车去。   今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   一想到马上要进行他们给自己的婚礼制定的第一步,姬安也不觉得身上衮冕厚重闷热了。   只消看一眼这暮春时分的灿烂阳光,他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地雀跃欢腾。   姬安没让内侍跟,只由上官钧扶着,两人一同穿过百官当中,登上圜丘最高处。   连圜丘上吹拂的风,都从未有过的和煦。   姬安和上官钧一同回身。   看似与以往一样,却唯有一点不同。   群臣很快发现——上官钧没有退到一阶之下。   这意味着,姬安和上官钧同为主祭。   上官钧沉声道:“跪上苍——”   风将他的声音送往下方,再由传话官员一层一层传开。   吉时已到,没人敢在此时扰乱祭祀。   群臣只得默默跪下。   姬安和上官钧转身,一同跪于祭坛前的软垫上。   叩拜,念祭文,再叩拜,接着念祭文……   一篇祭文念下来,姬安都不知道自己拜了多少次,全靠上官钧在旁提醒着。   祭文终于念完,两人各持祭文一端,一同放入火盆中焚烧。   青烟袅袅而起,直上九天。   待祭文燃尽,太常卿为两人各送上三柱香。   姬安和上官钧对视一眼,齐齐叩拜。   当两人一同将香插入香炉之时,姬安突然感觉到手背上落下些湿润。   他奇怪地微微抬头望天。   依旧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太常卿送来第二次香。   姬安和上官钧再次齐拜。   这次插香的时候,姬安感觉落在手背的湿润更多了。   他转头看向上官钧,用眼神问——好像下雨了,要不要紧?   姬安祭天这么多回,只有头一次是阴天,但祭完就出现了破云之光。之后次次都是好天气,还从没碰到过下雨或下雪。   不过,上官钧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见此,姬安略略放心,接过最后三柱香。   两人第三次齐拜。   未等他们抬头,沙沙之声已传进耳中,还伴随着圜丘下方的些许嘈杂。   姬安和上官钧直起身,一同仰头望去。   明媚的阳光里,能清晰地看到无数细细的雨丝,在空中反射出点点微芒。   小雨落在脸上,如同轻柔的抚触。   上官钧低声道:“晴雨是吉兆。”   姬安嘴角高扬:“我们果然是天作之合。”   两人一同将香插进香炉之中,在和风细雨里相视而笑。 第243章 婚礼   天子和大司马祭天后出现晴雨吉兆——这条消息在第二天就飞快地传遍了全京城。   当时不仅南郊的圜丘下了太阳雨,京里也下起太阳雨。许多百姓都特地走出屋,沐浴这难得一见的吉兆甘露。第二天再一听说是祭祀后下起来的,更是期待马上到来的婚礼。   三月三十休沐日,齐万生、师晟、高勉、徐小七、章实、燕似山又聚了一回。他们六人将在姬安和上官钧的婚礼上充当傧相,随着婚礼临近,六人都是又紧张又高兴。   燕似山给章实敬酒:“章兄,后日我妻儿就拜托尊夫人照顾了,我的亲兵会护好她们。”   章实笑着和他饮了一杯:“内子还会带上我一个同乡好友一家——是个姓赵的举人,夫妻俩带个小女儿。几个月前圣上和我聊天,听说他特别擅长给孩子开蒙,就召他进京来,正好赶上这次喜事。”   燕似山自然是说:“人多更热闹,我亲兵有五十人呢,护得住。”   后日两人要跟着姬安和上官钧,章实的妻子对京里熟,燕似山就将妻儿托付给对方,一同上街看热闹。   燕似山喝完酒,忍不住感慨:“去年圣上就让我安排妻儿在四月前进京,那时我可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是叫她们来凑婚礼的热闹。”   师晟给他添酒,笑道:“别说你了,我们在京里也想不到这事啊。”   齐万生也叹道:“圣上和大司马当真有胆魄。”   徐小七看了一圈,嘴巴动动,却还是没出声。   高勉自然注意到了,代他开口说:“还有更让人想不到的。”   众人一愣,目光都集中过来。   高勉看一眼包间门,确认关严了,就轻轻拍下徐小七肩膀。   徐小七见他已经点破,这才压低声音说:“圣上准备将男子与男子成婚写进大盛律中。”   燕似山和章实都是一阵惊诧,齐万生和师晟则惊喜地对视一眼。   高勉笑着小声接道:“我和小七已经决定,待圣上下了诏令,便到启阳府去办婚书,再择吉日办婚礼。只可惜到时燕兄大概不在京中了。”   众人连忙向他们道贺,燕似山和章实又去看师齐两人。   师晟握住齐万生的手,喜气洋洋:“我们当然也会办。”   自然又是一番道贺。   高勉再问徐小七:“朱内侍和鲁兄弟呢?”   徐小七:“办啊。”   高勉就对师齐两人道:“我是想着,最好我们把日子都错开,方便圣上和大司马凑热闹。”   齐万生点头笑道:“大司马估计无所谓,但圣上必会想凑这份热闹。”   众人不由得一同笑起来。   *   这个时候,姬安和上官钧没待在宫里,而是在禁军护送下去了北郊方丘,正在准备祭地。   与冬至祭天相对,天子每年夏至祭地。   不过祭地比祭天更亲民。祭天只有天子或天子委派之人能祭,祭地就没有这个限制,百姓们也能自行祭祀。   姬安和上官钧出来祭地就没有带官员,只自己带着祭品便来了。   方丘上还在摆祭品,马车里姬安正听上官钧念祭文标注音。   祭文由上官钧写,由姬安念,再一同烧了,便当是两人同祭。   父天母地,祭天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地求五谷丰登、家宅兴旺。   是以,这篇祭文的内容围绕的是姬安和上官钧两人。   姬安虽然只听得懂个大意,却也明白上官钧写的是两人如何相识、相知、相爱、相守,就越听脸越红。   终于把注音都标好,姬安揉揉滚烫的耳垂,忍不住嘀咕:“你怎么写这么详细……”   上官钧淡定地将祭文收好,嘴角却是一直扬着:“拜天地,自是如此才心诚。”   这些事,姬安从来说不过上官钧。   幸好祭文华丽,祭祀之时姬安只要对照着标注版,鹦鹉学舌地一一念出,总还不至于因为内容而不好意思到舌头打结。   待两人烧完祭文、上完香,刚双双起身,便听见头顶传来鸟啼。   抬头一看,一对不知何时飞来的黄鹂正在上空盘旋,富有韵律感的鸣叫声婉转清亮,悦耳动听。   不止如此,四周还不断有鸟雀聚拢过来,大的如喜鹊,小的如百灵,还有许多姬安不认得的。   一片鸟雀在方丘上方环绕,叽叽喳喳地叫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还引得守卫的禁军都忍不住往空中瞟了好几眼。姬安祭地这么些年,这还是头一回出现异象。   姬安被上官钧扶着往方丘下走,一边低声打趣他:“那些鸟儿莫不是来拜你这凤的。”   上官钧丝毫不在意,并且心情非常好:“拜过天地,我与四郎成婚所缺的,也就补完了。”   姬安心里也高兴,不过还是提醒他:“明日还有拜高堂。”   上官钧:“岁除祭祖之时,我们就已告知两边高堂。至今三月过去,宅中都未见异样,说明两边都是同意的。”   姬安好笑:“还能这样算的?”   上官钧:“自然。”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到车上,进京回宫。   *   四月初一。   大朝会之后,姬安将政事堂众宰相召集过来,安排一下他和上官钧休婚假期间的工作。   众宰相有些麻木。   婚假……的确是有的,三日。但姬安和上官钧这些年出过好几次京,都是一走就一两个月,现在补办个婚礼,还要休上十日婚假,实在是让众宰相……好生羡慕。   大盛的官员除了法定节假日,还能请到的长假只有一种——探亲假。探亲假的长短还是依家乡远近而定,并且,若是请了假却被发现没回乡探亲,基本上这身官服就保不住了。   官员想到别处游玩,那得被外派,闲时可在治下之地走一走,还得注意不能出辖区。京官就别想了,探亲路上碰上点意外,说不定都赶不上假期内回来。   众宰相里除了刘叔圭,都许多年没有离京了。而刘叔圭出京,也是次次都有重任在身。   羡慕啊……   姬安和上官钧就在宰相们羡慕的目光中,手拉手离开政事堂,一同去了太庙。   开太庙拜姬家先祖,再到大司马府开家祠拜上官家先祖。   便是两人拜过高堂。   这天晚上,姬安和上官钧就歇在了大司马府主院。   洗漱好进到卧房中,姬安见屋里挂着红绸、贴着喜字、点着红烛,只有床上枕被不是红的。   他回想了一下,但想不起来,就直接问上官钧:“这枕被是我来的那日你用的?”   上官钧:“四郎果然猜出来了。”   又拉着姬安到床尾的衣架前:“还有这个。”   一件大红锦袍撑开在衣架上。   姬安看乐了:“是我当年穿的那件?”   上官钧:“特意让黄义从春和院找出来的。”   姬安打量一下那件喜袍——式样是广袖圆领袍,绸缎料子,吉祥纹案,普普通通。   他感叹:“当初那么赶,也亏王晦能从宫里翻出这么一件喜袍来。”   上官钧不禁一笑:“他从礼部拿的,这是三鼎甲穿来游街的袍子。”   姬安一愣,又哈哈笑道:“我就说看着总感觉眼熟呢!不过,成亲就是小登科,倒也合适。”   两人聊过几句,吹烛上了床。   姬安却是兴奋得一直没有睡意,拉着上官钧天南海北地聊。   最后还是被上官钧亲得说不出话,才慢慢睡着了。   ○●   四月初二。   姬安饱饱地睡到天全亮了,这才醒过来。   上午的活动是宫中给京里挨家挨户发喜糖,姬安和上官钧要吃过午饭才出门,时间还算比较充裕。   上官钧拉过响铃,穿着红衣的内侍小厮们捧着洗漱用具,跟着王晦鱼贯而入。   王晦乐呵呵地先道:“恭喜陛下、恭喜二郎。”   接着后头一人一句吉祥话,人人都是眉开眼笑。   姬安抱着用红色小荷包装的喜钱,挨个叫人过来领。   王晦、郑永、黄义、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朱顺、洪大福、关忠、何万利、汤开泰、徐小七。   姬安笑道:“小七就来了。”   徐小七也笑得喜气洋洋:“奴来给陛下梳头!”   黄义在旁接话:“傧相们都到了,在外头候着。”   上官钧吩咐:“招待好,午饭让厨房做他们喜欢的。”   黄义笑着应:“二郎放心,傧相们都是在府里住过的,厨子们清楚。”   姬安和上官钧刷过牙洗过脸,再去焚香沐浴,烘好头发也就该吃午饭了。   饭后,两人进屋中梳头更衣。   姬安坐在镜前,目光却是落在已经更换上喜袍的两副衣架上。   两套喜袍几乎一模一样,两件外袍的绣图如同对称的镜像。腾龙飞凤栩栩如生,红色锦缎也是流光异彩,偶有微风吹过,衣摆轻扬,那龙凤就真像要飞腾而出一般。   待梳好头,两人换上喜袍,内侍小厮们更是夸奖不停。   姬安看上官钧看得有点入神——虽然试穿之时已经见过,但再看还是会被上官钧帅得恍惚。   上官钧迎着姬安的目光抬眼,便是一笑,过来拉姬安到穿衣镜前,在姬安耳畔低声道:“四郎该看看自己有俊美,我都要不舍得让你出门了。”   姬安不由耳根一热——他刚才也闪过这样的念头。   镜中的两人,姬安身上是龙,上官钧身上是凤,但两边手臂上亦有凤羽和龙身。若是从两人身后看去,便是姬安身上是凤,上官钧身上是龙,另一有番味道。   郑永捧着托盘过来:“陛下、大司马,都是早上从元德殿剪的,送来就用水一直养着。”   盘上是四朵红艳艳的芍药。   上官钧取了两朵,先给姬安别到冠上,姬安也为他别上两朵。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出门去。   白马和黑马停在院中,胸前、额上都被绑上了大朵的红绸花。两匹马像是觉得有趣,你拱一下我的花,我蹭一下你的花,弄得牵马的羽林卫时不时就要调整下。   姬安向来疼它们,惯例给马儿们都喂过糖,这才洗净手上马。   两人走到前院,见到都穿着暗红袍子、头簪小朵红花的傧相们。   徐小七先来了这边,此时又跟着高勉、齐万生、师晟、燕似山、章实一同上前道贺。   姬安笑眯眯地挥手:“赏!”   郑永立刻拿来几只红色小荷包,给众人发喜钱。   上官钧低头看看在不远处拍摄的朱顺——众人都试过之后,最终还是朱顺拍得最好,今天的跟拍大任就交给了他,鲁常胜负责在他身旁保护。   朱顺一直看着显示屏,自是立刻察觉得,上前几步问:“大司马有何吩咐?”   上官钧提醒:“注意电量,晚上新房里还要录。”   朱顺笑着拍拍腰间挂的一串包:“大司马放心,充电宝奴都带上了。先前也试拍过这么长时间,电够的。”   上官钧夸他一声仔细,看众傧相都上了马,转头对姬安道:“四郎,走吧。”   姬安含笑点头:“走!”   *   两人一出大司马府,门前就有四列在甲胄腰间缠红带的兵士,沿着路向前排。   许多百姓聚在兵士外,一见到姬安和上官钧就一阵欢呼,喜乐跟着奏起。   姬安和上官钧并骑缓行,时不时笑着向路两旁的百姓招招手,引得欢呼声一阵比一阵响,各种各样的吉祥话也被喊得越来越大声。   转到更宽敞的街道上,路两边的兵士更多,百姓也更多。   并且,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兵士手中拿着红气球。   随着姬安和上官钧走来,两边气球依次升空,再啪的一声炸开,在百姓们的惊喜叫声中,撒下无数桃花与芍药,如同在下一场花雨。   连姬安都看得有些惊叹。   他不由得伸出手,接到一朵桃花和一朵芍药,转头看看上官钧,笑着向他抛过去。   桃花小,随风飞走了,芍药却被上官钧接到手中,再转手簪在黑马的马鬃上。   姬安正看得有趣,就见上官钧也扔过来一朵,就学着他也簪在白马马鬃上。   等两人穿过坊门,出到御街之时,两匹马的马鬃上已经簪了一排的花。   宽阔的御街上,两边兵士腰间飘扬的红绸带几乎连着了长长的线,更多的百姓在维持秩序的兵士引导下聚于两旁观看。   而气球变成四排,两排在路边贴着百姓,两排在路中间,离姬安和上官钧不远。   当第一波气球炸开,花雨撒下,众傧相解开马鞍边的口袋,开始往外撒喜钱。   百姓们笑着、叫着,又想要花,又想要喜钱,都有些忙不过来。   喜庆的乐曲沿着御道而响,花雨沿着御道而落。   姬安伸过手去,上官钧也伸过手来。   两只手牢牢握在一起。   整座京城都沸腾了!   从未见过能飞上天的大球!一路撒下的花怕是全京城的花房都包下也不够!   京中百姓听说过许多次姬安的神通,却是头一回亲眼见到!   一整个下午,御道上的呼喊声一浪接一浪,甚至盖过了喜乐。   姬安和上官钧脸上的笑容就没有片刻的消减。   两人手牵着手,并骑走遍四条长长的御道。   待花雨和喜钱撒遍四条御道,天边已染上暮色。   姬安和上官钧来到与御道相对的城楼,文武百官都候在此处。   两人下马,再牵着手登楼。   城楼下,司仪举起电磁扩音器:“拜陛下与大司马——”   群臣躬身而拜:“贺陛下与大司马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司仪:“再拜——”   群臣:“庆陛下与大司马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司仪:“三拜——”   群臣:“祝陛下与大司马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随后,路上的兵士齐声道:“陛下万岁!大司马千岁!”   一声又一声,不停不断。   连百姓们都被带得加入进来,声浪直冲云霄。   天色便在这一道道喊声中暗下。   突然——   砰!   空中一声响。   众人都仰头看去。   红光的烟花在薄暗之中绽放。   紧跟着——   砰砰砰!   一连串的声响,一连串的烟花。   赤橙黄绿青蓝紫,光之花一朵又一朵绽开,彷佛要铺满夜幕。   百姓们惊呆了,兵士们惊呆了,连群臣的都惊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五颜六色的烟花?!   城楼上,明明灭灭的彩光下。   姬安转过头,握紧上官钧的手,笑得眼中泛起雾气:“二郎,我们成婚了。”   上官钧微微垂首,与他额头相抵,眼中的柔光彷佛要满溢:“嗯,我与四郎成婚了。”   *   烟花结束,御道上亮起无数灯火,热闹的游园开始了。   姬安和上官钧却是悄悄下了城楼,骑上马回宫。   一边走,姬安一边说:“以后每年的这一日,都像千秋节一样庆祝。”   上官钧含笑点头:“我会安排好。”   姬安特意选在四月初二,就是为此。这天不是上官钧的正经生日,哪怕是,庆祝的规模也不能超过姬安。但变成结婚纪念日就不一样了,可以尽情的庆祝。   两人说着话回到皇宫。   刚进南大门,姬安就是一愣。   沿着皇宫中轴线那条道,路两边升起两排红色天灯,垂下的绳子被禁军牵在手里。   前方的仁圣殿同样被一圈天灯围住。   姬安惊喜转头:“你叫人弄的?”   上官钧笑问:“四郎可喜欢?”   姬安用力点头——他虽然浪漫细胞不多,但看到当然会喜欢!   上官钧让黑马靠过去一些,再次牵起姬安的手:“走吧,回元德殿。”   姬安笑着晃晃手:“嗯,入新房!”   两人沿着空中的光路前行,绕过仁圣殿、永昌殿、长寿殿,顺着天灯进入元德殿。   元德殿的院子中也绑着许多高低不一的天灯,照亮挂在四处的红绸,和夜间同样开得热闹的芍药和牡丹,一派喜庆。   姬安和上官钧一路牵着手进到新房,先在外间用餐。   骑了一下午的马,又在城头站了一段时间看烟花,两人都饿了。   只是,为了好意头,今晚御厨做的都是注重摆盘的菜,精巧又漂亮,就是份量有点少。   姬安吃完,摸摸肚子:“感觉今晚得吃宵夜。”   上官钧更正:“是必吃。我已让人备下容易克化的东西。”   姬安失笑:“反正是你喂我。”   上官钧:“伺候陛下自是臣份内之事。”   说罢起身,拉着姬安进内间。   姬安下意识先向床看去。   龙凤呈祥被,并蒂牡丹枕,都艳丽而鲜活。   察觉到上官钧松开了手,姬安才转过目光。   就见上官钧走向已经架在房中的平板,弯腰操作,大概是在开启拍摄。   平板对着房中的矮桌案。   桌案上,放着一只刻有并蒂莲的小匣子。   姬安没见过那匣子,不过此时目光却是往桌案下瞥,确认下面摆着自己让人准备的那只匣子,就放下了心。   上官钧开好录像,再过来拉着姬安走到案前,坐在软垫之上。   姬安目光自然落在桌上匣子上:“里面是什么?”   上官钧将匣子挪到面前,一边说:“当初四郎喂我喝过合卺酒,却有一件事未做。”   他将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把小巧的金剪刀,和一条红绳。   姬安不解:“做什么用的?”   却被上官钧伸手托住下巴,轻轻转过头。   上官钧取下姬安的冠,再拆开他的发髻,替他理理垂下的长发。再略略低头:“四郎也帮我。”   姬安挺起身,同样帮他取冠散发。   上官钧勾起姬安一缕发,拿起金剪刀剪切发梢的一截。   姬安“啊”一声,明白过来,也勾起上官钧一缕发,接过金剪刀剪切一截。再从上官钧手中拿过自己的发,将簇头发合在一起。   上官钧则拿起红绳,仔细地缠在那簇头上,打上漂亮的结,收进匣中。   姬安心里已经像是软成水,嘴上却笑着说:“这个早早就可以补,不用等到现在啊。”   上官钧:“本是想喜服喜被绣好之时补上,既然四郎提了婚礼也要补,便留到现在,正正合适。”   一边说,他一边向姬安倾身。   不过,在两人的唇瓣相贴前,姬安伸手挡住了。   上官钧扬下眉。   姬安对他眨眨眼:“我也准备了东西。”   上官钧重新坐好,目光落在桌案下的匣子上:“是四郎让厨子做的,只我们自己吃的东西?”   姬安笑着拿出来,一边将匣子打开一边说:“合卺酒已经喝过,所以我另想了一样东西。”   匣子里是只小瓷碟,碟中躺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褐色葫芦。   上官钧嗅到味道,再定睛细看,诧异:“巧克力?”   姬安拈起那块葫芦巧克力,拿到唇边,指尖轻轻一推,就含进了嘴里。   随后他双手搭上上官钧肩膀,主动向上官钧凑近过去。   上官钧配合地微微侧脸。   两人唇瓣相贴。   上官钧感觉到巧克力碰到自己唇上,就微微张嘴。   下一刻,巧克力就被推进口中。   姬安与他贴得更加亲密。   就在上官钧以为姬安是要将巧克力喂给自己之时。   姬安却稍一用力,将巧克力咬断。   有种微凉的液体流进上官钧嘴里。   是酒。   上官钧微微睁大眼。   距离太近,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姬安笑眯的眼。   化掉的巧克力苦中带甜,再融进微辣的酒。   和盛在葫芦里的酒是一个滋味。   两人亲了好一会儿,将嘴里的酒分喝掉。   姬安退开,舔舔唇角,笑得狡黠:“怎么样?”   上官钧眸光闪烁,忽而起身,再弯腰抱起姬安。   姬安惊呼一下,赶紧低头看衣袖有没有扫到烛台。   目光扫过平板,又提醒:“先把平板关了!”   上官钧轻啧一声,转身往那边走,在平板前弯身。   姬安伸长手,先关掉录像,再按出关机,这才放心。   下一瞬,他再次被抱高。   上官钧快步走向喜床。   两人一同跌在柔软舒适的喜被上。   随后的一整晚,姬安彷佛真的看到了龙凤在飞翔遨游。 第244章 乐趣   姬安睡到了中午,醒过来就感觉额上印下一吻。   他抬头看去,见上官钧也醒了。还是难得的刚醒模样,不像寻常那样先出去吃过东西再回来等他。   姬安摸摸被刮得微痒的额头,再摸摸上官钧刺刺的下巴:“扎人。”   上官钧笑得餍足:“四郎帮我刮?”   又摸摸姬安的下巴:“我也帮四郎刮。”   姬安乐了:“我以前都用电动剃须刀,可没有直接上刀子刮过。你就不怕我在你脸上划几道口子。”   上官钧想了想,回他:“这种实实在在的伤,百宝囊应该能治?”   姬安惊叹:“你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上官钧就真的有恃无恐给他看:“反正现在全大盛都知道我们成亲了。按着四郎要加进律令的那一条,便是我破了相,四郎也不能再娶妻纳妾。若要和离,你得分我一半江山。”   姬安笑得不行,避开上官钧的胡茬在他脸上亲一口:“放心,你就是破相了我也喜欢。”   两人腻乎过一会儿,感觉到饿了,终于坐起身。   姬安这才发现他们盖的是那床龙凤呈祥的喜被,昨晚的回忆涌上,顿时耳根微微发烫。   他摸着柔顺光滑的澜光缎,仔细看看被面上大片鲜亮的绣图,没发现什么异样,有些惊讶地小声问上官钧:“你让人做了两床喜被?”   上官钧正准备拉铃,闻言愣得手都顿住了。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不禁轻声一笑:“就一床。昨晚我留意着,没污到喜服和喜被,也就是弄得皱了些。不过澜光缎顺滑,用力抖抖弹弹便好。”   姬安咳上几声,抬手揉着发烫的耳垂,不由得心想——这几年是不是被上官钧越养越娇气了,澡有上官钧帮洗,衣服是上官钧帮穿,粥也是上官钧喂。他昨晚完全没注意到那些细节……   上官钧凑过来亲亲他:“这么好的喜被,我还准备以后每年的四月初二都拿出来盖盖,最后带连着喜服一同带进棺材。”   姬安忍不住也笑了:“带那么多东西,棺材得做多大。”   上官钧:“用不了多大,我抱着四郎。”   姬安心中一阵暖,先抱住他“嗯”了一声。   这时,拉门隐约传来王晦唤“陛下、二郎”的声音,大概是午时了还不见起,实在不放心。   上官钧刚一拉铃,拉门立刻打开。如同昨日再现,一群人跟着王晦鱼贯而入。姬安看过去,除了住宫外的徐小七,其他人都在。   王晦站在一旁笑着说吉祥话,众人围上来伺候两人。   姬安还问:“你们怎么都进来了?河清、海晏今日不是不当值,没回家看看娘子和孩子?”   众人都笑嘻嘻地说来沾喜气。   河清和海晏再回道:“上午回过了,现在回来与时和、岁丰换班,让他们下午也回家一趟。”   明日他们四个都要随姬安和上官钧出京。   姬安又问:“后宫昨日玩得开心不,喜糖好吃吗?”   王晦先回道:“宫女、内侍们玩得都好,喜糖更是人人都爱。老奴牙口不太好,尤其喜欢那些软糖。”   众人再跟着一顿夸,纷纷说起自己最喜欢哪一种。姬安喜欢身边人热闹不拘谨,这么些年,连上官钧的四个小厮都变得话多不少。   说完宫里,朱顺又道:“奴上午出宫到附近转了转,听见百姓们都在议论昨日的气球和花、烟花、喜糖。好多人都在猜,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在《旬报》上放那些喜糖的方子,太好吃了。”   姬安笑道:“回头我找找吧,不一定都能做。”   洗漱完,梳好头,关忠拿过剃须用的油膏。   姬安见到,不由看一眼上官钧,笑道:“先不用,等吃完了饭,大司马说要亲自给我刮。”   关忠和朱顺都是一愣——他俩手最稳,平日里这活基本都是他俩轮流来。   上官钧淡定接话:“陛下也说要亲自给我刮。”   众人的眼中就都过一丝担忧的神色。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众人只得在心中想着一会儿就去把药拿出来备着。   姬安和上官钧吃过饭,转移到明亮的窗边,让人拿来用具,就把人都遣了出去。   上官钧拿起油膏罐子:“我手熟,先给四郎刮吧。”   平日里上官钧都是自己刮胡子。   姬安也不紧张,和平常一样坐好,仰起头。   上官钧先用热毛巾给姬安轻轻擦拭过下巴,再仔细往上抹一层油膏,过得一会儿,用手指确认过胡茬的软硬度,就拿着刮胡刀弯下身。   姬安感觉刀锋不断在自己下巴滑过,带着些许力道,却利落得不带犹豫。不像关忠和朱顺,总担心划伤他,力道过轻,刮得也慢。   没多久,上官钧便移开刀,伸手细细摸过姬安下巴,确认都刮干净了,再拧了热毛巾要给他擦脸。   姬安笑着接过:“我自己来,你洗手吧。”   他把脸上油膏擦净,凑到旁边镜子前左右看看,赞道:“二郎好手艺。”   上官钧:“唯手熟耳。”   一边说,一边摇铃叫进人,吩咐换一盆温水。   姬安起身和上官钧换位,让上官钧坐下,自己转去拧毛巾。   再回身时,姬安不由一愣。   上官钧已经抬起了下巴。   姬安就站在椅子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上官钧拉长的脖子完全展现在眼前。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上官钧一直是自己刮胡子——这个姿势,会将最脆弱的咽喉要害交给别人。剃须刀虽薄,刀刃却是很利的。   而现在,上官钧毫不设防地对他露出致命之处。   姬安还想起,先前是上官钧先提出要他帮刮胡。   刹那间,心尖就好像颤了颤。   上官钧等了片刻也不见姬安动静,不解地唤:“四郎?”   姬安回神,连忙弯身给上官钧轻轻擦拭下巴,再细细涂抹油膏,一边说:“我没经验,你把握一下时间。”   上官钧应一声。   姬安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他喉咙上,突然就感觉到了紧张。他暗暗吸口气,寻了个话题缓解一下紧张:“对了,你以后要蓄须吗?”   上官钧听出点意思:“四郎不想我蓄?”   姬安盯着他的脸想像一下他蓄须的模样,神色就有些微妙——平时看着可能还好,但那种时候就……好像怎么想怎么怪异啊……   上官钧看得挑眉:“我蓄须不俊?”   姬安掩饰性咳一下:“就是感觉不习惯……我们那儿的男人很少蓄须,老年人也会剃胡子,所以我应该不会蓄。不过,你要想蓄就是蓄吧,说不准我看久了就习惯了。”   上官钧却是一笑:“四郎不喜欢,那便不蓄了。若是让四郎看不顺眼,失了宠可如何是好。”   大盛需要盛行蓄须,但也不是人人都蓄。朝中爱蓄的有八。九成,民间爱蓄的就少一些,都算不上稀奇事。   姬安被他逗得笑出了声:“皇后如此为朕的眼睛着想,朕心甚慰。”   上官钧抬手摸摸下巴,提醒:“可以了。”   姬安拿着剃须刀弯下身,一时又忍不住有点紧张,将刀刃轻轻贴到上官钧脸上,顺着下巴慢慢刮过。   第一刀后,上官钧微一抬手。   姬安立刻将刀拿起:“刮疼了?”   上官钧握着他的手调整角度:“刀再斜些,加点力,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便是划破了也没什么,小伤口而已,要不了两天就能好。”   姬安心中暖暖胀胀,保持着角度再下刀。这回大胆地用上力,果然是顺畅许多。   随后,一边再下刀,就一边忍不住地想——他们这刮胡,是不是也能算闺房之乐?   ○●   姬安和上官钧休婚假没去远处,就在京郊的两处行宫。   本来只准备休十天,结果玩得太开心,一延再延,最后休了二十天才回京。   恢复上班的第一天,两人就再次收到众宰相羡慕的目光。   姬安有些心虚地慰问了众人一番,许诺用内库多他们一个月薪俸。   随后,开始发摺本。   众人打开一看——将男子与男子成婚加入律令当中。   宰相们倒是没多吃惊,或者说,他们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细细看内容。   姬安对此一条限制颇严。   第一,男子与男子成婚不讲娶嫁,但双方都要先从各自家中分出,共组新的一户。   第二,成婚后不可再娶妻纳妾。   第三,既无娶嫁,就没有“七出三不去”之说,过不下去可和离,家财平分。但若有过错方,如欧打对方、与旁人有染、违律犯罪,可由官府酌情少判家财。   御史大夫方怀静看完,先道:“陛下定的限制严,民间的许多契兄弟怕是不会到官府办婚书。”   只要不办婚书,便不算成婚,也就不受限制。   左仆射唐武接话:“办婚书要交钱,民间成婚本就多数人不会到官府里办正式婚书。据臣在地方的经验,和了解到的情况,城里都只有一半人家会办,村里就几乎都不办。   “得等到第二年收丁税,官府发现人口变动时再更改记录,如此不花钱也能得到官府认可。可若是男子与男子,如果一口咬定仅是好友,官府也不好认定他们在一起。”   姬安摆手道:“不用认定,只要不办婚书的,就和原来一样,官府都不管。这本也不是强迫性的东西,想办的人自会去办。”   如此,其实就和现状没什么区别。众宰相都没有异议地通过了。   姬安倒是发现了一个漏洞:“唐卿倒是提醒我了,待实行新田税后,取消丁税的那类百姓中,不办婚书的夫妇岂不是得不到官府认可?女子不比男子,若无官府认可,家中出点什么事会很吃亏。”   上官钧道:“可让各县每年年初或年底统计一次治下人口增减,在那时做记录。这是衡量政绩的标准之一,本也要统计的。”   姬安点点头:“回头让吏部补上这条。”   唐武应过是。   这事议完,继续下一桩。   姬安和上官钧休了二十天假,积的事有点多。   原本没想休这么久,不着急处理的事政事堂就留着等姬安回来。哪知休假时间翻倍,积着积着就多了。   姬安有点怀疑是不是宰相们故意的,但也没逃避责任,开始加班。   只是,才加没几天,上官钧就来堵人了。   姬安吃过晚饭是在立政殿书房批奏疏,这天晚上刚9点,上官钧就推门进来。   上官钧披着外袍,一身水汽,显然刚洗过澡,开口道:“陛下,该歇了。”   姬安看看旁边桌上的奏疏小山,回道:“你先睡吧,我再批一个时辰。”   上官钧没劝,只说:“我和陛下一同批,半个时辰后陛下回去。”   姬安:“那你让人搬一些回房里。”   上官钧却是拖过椅子坐到姬安身边:“半个时辰而已,不用多折腾。”   他拿起一本奏疏打开,先扫过奏疏房的概括总结,再翻到映射部分瞥一眼,伸手拿笔蘸朱砂,快速写下批语。然后放到一边等晒干,再拿下一本。   姬安:“……”   哪怕两人已经是老夫老夫了,他依旧无法忽略上官钧那强烈的存在感。   姬安批奏疏的速度越来越慢。   9点半,他认输了,起身道:“我乏了,先这样吧。”   上官钧莞尔,唤人进来收拾,便拉着姬安离开。   姬安捏捏他的手,边走边问:“图国使者还有几日进京?”   上官钧:“再过两三日就该到了。”   姬安再报复性地继续问飞廉军报回来的消息。   自从飞廉军被上官钧交给姬安,消息便直接报到姬安这里,但姬安也让飞廉军同时报给上官钧。后来两人在一起了,姬安看报消息的人两边跑,干脆还是只给上官钧就好,有事上官钧自会说。   上官钧耐心地答了一路,最后将姬安推进浴房里:“臣伺候陛下沐浴。”   姬安笑骂:“回屋暖床去,这里不用你。”   上官钧在姬安脸上落下一吻:“臣奉诏。” 第245章 同心   这回来的图国使者,也是姬安见过的。正使是太尉孙东起,也是孙氏的叔叔,副使则还是来过大盛多次的韩道治。   除了姬安刚继位那时来过的两个图国皇族,孙东起是身份最高的一位了。当年姬安和上官钧一同跟还是太妃的孙氏谈判之时,孙东起也在旁边。   一晃就快六年半过去,孙东起看着比当年老了许多,已是过五旬的人,脸上还透着病容。   韩道治也比姬安上次见到时显老不少。前年冬他来求药之时,只是神色疲惫,这回再见,他整个人都透着憔悴。   姬安先关心了一句:“两位赶路走得急,想来积了劳累。若不介意,晚间朕让御医过去给两位诊诊平安脉,如果需要,可进补一二。”   孙东起没有推拒,客气地道谢:“谢陛下关怀,外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可否再麻烦一下上回为我国太皇太后治病的那位宋御医。”   姬安自无不应。   孙东起向韩道治使个眼色,韩道治便起身将手中匣子打开,微微倾斜。   两边离得不多远,姬安和上官钧都看清了——两支主根粗壮的老参,上面盖着一张红喜字。   孙东起:“这是我国太皇太后和我国陛下贺大盛陛下与大司马成婚之礼。”   姬安笑笑——图国使者八成是进了大盛才得知这个消息,不过这份礼倒也算不错了,往年送来的药材可没有这么好。连上回孙氏求药,所送一众药材当中的参,看上去都比不上这两支年份老。   榷场果然对图国极为重要。   往年都是四月中开榷场,但今年因云朔战事,姬安当然也就让榷场停了。现在图国孙氏重新掌权,刚把东都稳住,立刻就派了使者过来。   姬安只作不知,谢过一声,让郑永收下。   果然,孙东起接着就提起了榷场:“先时卜察进犯我国,我国一时忙着没顾上榷场。现下卜察已被赶跑,太皇太后便遣外臣来与大盛陛下说一声,榷场可以再开了。”   姬安不由得和上官钧交换个眼色——孙东起一句没提云朔,看来图国暂时没有再打过来的意思。   但,他不提,姬安可是要提的。   姬安直接道:“西边的榷场倒是马上可开,但东边云朔那的榷场怕是暂时开不了了。”   孙东起倒是并不意外,只问:“不知陛下属意何时再开?”   姬安:“三五年后吧。”   孙东起:“那西边可否临时增加一处榷场,只剩一处实是有些不便。太皇太后还希望贵国能再放开一点粮食交易量,并且加上棉花和土豆这两样交易品。”   姬安没有一口拒绝,只道:“朕需要与臣子们商量。”   孙东起笑着应:“这是自然,外臣便等着陛下的好消息了。”   说完,也就带着使团起身告辞。   图国提的要求,基本在上官钧的设想之内,先前姬安就在政事堂提过,已经有议有结果。如今他们刚收回云朔,虽因治疫而收复民心,但也需要时间消化。只要图国有意和平共处,不过分的要求都可答应。   但有一样倒是上官钧没料到的,此时不由得道:“图国想要土豆,难道是试种?”   姬安好奇:“图国本土人会种地吗?我还以为只有云朔的汉人种。”   上官钧:“他们的种地,只是在春日撒下种子,然后出去放牧,待秋日回来收割。听说卜察人还多少伺候一下地,图国就是完全看天。想要土豆,应该是听说土豆耐寒,不用良田还能高产。陛下觉得能给吗?”   两千多斤的亩产,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可想像。哪怕不会种,打个对折也能有一千斤。就算加上天冷,再打个对折,五百斤都很可观。   姬安:“这东西吃多了烧心,又不耐放,就当消消库存,给他们一点吧。他们不饿肚子,也少打一点我们的主意。”   上官钧却蹙眉道:“只怕他们不仅吃饱了肚子,人口也增多了,更想打我们的主意。”   姬安却不怎么在意:“我们物产丰饶,谁不想打我们的主意呢?只要我们自己能一直进取,保持强大,自然就能一直得到和平。”   上官钧微愣,随即失笑:“还是陛下心胸更广阔。”   姬安又道:“不过,我还以为图国会提出和我们联手攻打卜察,没想到一个字都没说。”   上官钧:“孙氏很识时务,图国和卜察是不可调和的世仇,我们自然是隔岸观火最好。明知道我们不会答应的事,与其提了被拒、显得有嫌隙,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提。”   姬安:“卜察会来拉拢我们吗?或是提提增开榷场什么的。”   上官钧:“那要看卜察皇帝脑子如何了。如果他够聪明,很快就会派使者来给陛下与我送贺礼。”   姬安笑道:“那他有点亏,他结婚早,收不到我的回礼。”   上官钧挑眉:“他可以再娶。”   姬安哼哼:“二婚也好意思讨红包?不给!”   接着转个话题:“云朔那边的修缮计画,枢密院还没定好吗?”   云朔在图国手里之时,防御北边的关城和长城当然不会维护,如今都要修缮。东边防御卜察的关城也要扩大。   上官钧:“快完善好了,这两日便会呈给陛下。”   姬安叮嘱:“估计要修个三五年。全部雇人,多找一些地方,工钱开高点,夥食也好点,不用怕花钱。那四家盐商的银子都还没花呢,尽管用。”   上官钧一笑:“陛下放心。”   姬安垂眼端茶,看到桌案上的两支参,不禁叹道:“想起我刚继位的时候,图国使者也是带着两参来。当时图国理直气壮地要加岁币,现在却是他们求着我们开榷场。”   上官钧也垂眼一扫,眸中升起温柔之色:“全是有赖陛下。”   姬安却说:“二郎这话可不对。”   上官钧抬眼:“何处不对?”   姬安向他眨眨眼:“大盛是我们的孩子,这些都是我们一同努力换来的。”   上官钧心中一阵暖,端起茶和姬安碰碰:“陛下说的是。”   ○●   先前休婚假时攒下的奏疏多,姬安这几天的加班又一再被上官钧打断,哪怕上官钧会帮着处理,消减速度也不太理想。   端午休沐时,姬安干脆就没出宫去看热闹,下午继续窝在书房里加班。   吃晚饭时,上官钧问:“四郎晚上还要批奏疏?”   姬安:“再有两三个晚上就能处理完。”   上官钧:“四郎还是太宠臣子,早扔给政事堂处理不就没事了。”   姬安失笑:“本来也是因为我们延长了休假。除了叔圭,宰相们年纪都不小了,你忍心让他们加班啊。”   上官钧没再说什么,只饭后让人再去搬了一叠奏疏去卧屋。   姬安回到书屋继续忙,想争取在上官钧来堵门之前多处理一些。   然而,当他听见上官钧的脚步声时,下意识看了一眼系统时间。   8点。   怎么提早了这么多?!   脚步声已经进了房门。   姬安抬头看去。   上官钧今晚连外袍都没披,只穿着一件单衣,微敞的胸口还有水滴在往下淌。   姬安不由得喉结一滚。   上官钧和平常一样走向姬安。   姬安努力把目光收回来,投向桌上的奏疏,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晚一定要扛过1小时,撑到9点!   然而,上官钧却没像前几晚那样坐在旁边,而是直接走到姬安身后。   姬安再看奏疏上的字,就彷佛成了陌生的图案,全在他眼前舞蹈。   下一刻,上官钧微一弯身,左手撑在桌面,彷佛将姬安拥在怀中。   姬安莫名觉得背上窜过一阵颤栗。   上官钧再伸出右手,覆在姬安握笔的手上。   他开口,气息轻轻吹拂过姬安耳畔:“陛下,夜已深,该歇了。”   姬安努力克制着身子的轻颤:“深什么,才戌正……”   上官钧抽掉他的笔:“此时正好,待陛下入睡,便已深了。”   随即,捏着他下巴转过脸。   姬安被上官钧亲得脑子发糊。   直到整个人腾空,才惊得回过神,连忙搂住上官钧脖子。   上官钧把姬安抱进了浴池。   姬安试图和他讲道理:“二郎,你马上就到三十了。”   上官钧含着姬安耳垂吮,含糊地应:“又如何。”   姬安:“我觉得……我们还是得……讲究一下养生……”   上官钧:“昨日诊平安脉,奉御都没说什么。”   姬安再想辩一下,可惜身体配合的是上官钧,而不是他自己。   *   昨晚睡得早,第二天早上姬安也就醒得挺早。   今天没有朝议,醒了他也懒洋洋地不想动。   此时姬安面对着墙,上官钧贴在他身后,手臂圈在他腰间,甚至让他感觉有点热。   过了端午,暑气已经起来了。   但姬安没动。   前日夜里他睡着了觉得热,可能是挣了几下,就被上官钧一下子用力抱醒。   姬安盯着眼前的纱帘,在心中叹口气。   他觉得上官钧有些不对劲,就是先前在行宫休婚假,他们也没有这样夜夜笙歌的。虽说强度不算大吧,但这频率实在是不太对。   这种有点像应激的状态,让姬安想起三年前自己掉进小碧湖那次。   想到小碧湖,姬安又想起——今天是原主的祭日,也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七年。   他和上官钧也差不多要到七年之痒了。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说不定七十年都不一定能痒上一痒。   想到这,姬安心里又不自觉地泛起股甜蜜。   就在这时,上官钧的手臂收紧了些。   姬安就知道他醒了。   刚要转身,却听上官钧用刚醒的沙哑声音道:“四郎,今日不去小碧湖可好。”   姬安一愣——自从三年前两人相互坦白起,这一日都会一同去庵堂给原主上香烧纸钱,再去小碧湖默哀悼念一番。   他翻过身,对上上官钧的目光。   那双眼中含着担忧。   姬安不解:“怎么了?”   上官钧搂紧他,轻声一叹:“我记得你说过,你在那边救人溺水,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日子也是五月初六。”   姬安安抚地柔声回应:“嗯。然后呢?”   上官钧:“你还说过,你那边计算年岁,会比大盛小一岁。”   姬安微微瞪眼,反应过来了——今天是他上一世溺水的日子!   上官钧轻叹:“我知道不该乱想,但你毕竟与旁人不同……”   姬安回过神,连忙答应:“好,今日我们不去小碧湖了!”   不仅没去小碧湖,姬安还哪里都没去,连政事堂会议都是把宰相们叫到立政殿来开。   吃过午饭也没看奏疏,拉着上官钧睡了个午觉,再起来就相拥着坐在床上,聊些小事打发时间。   直到过了5点,姬安转过头在上官钧脸上亲一口,笑道:“过时间了。”   上官钧愣了下:“是这个时候?”   姬安肯定地道:“当初卷宗里的证人证词有时间,这个时候我都游上岸,被大福背回了殿里。”   上官钧长吁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却在这个时候,系统跳出弹窗——   【两界信道短时开启,用户可获取一样原世界物品。(此机会唯一,请慎重决定。)】   下一排是10分钟倒计时。   姬安看清内容的瞬间,完全不需要思考就下达了指令。   弹窗消失,前方空中现出柔光。   上官钧早已习惯了姬安从百宝囊拿东西,只问:“四郎取什么?”   他话音落下,光芒也散去。   空中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盒。   姬安将木盒拿到手中,双眼晶亮地看向上官钧:“刚才百宝囊帮我取来了一件我在那边的东西!”   上官钧惊讶:“那边的东西?”   姬安:“百宝囊说只有一次机会,可能是和我上一世的过世时间有关吧。”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木盒,眼中就不禁流露出浓浓的怀念之色。   上官钧也垂眼看去:“这是……照片?”   姬安点点头,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全家福,我三岁时拍的。还没到我过四岁生日,我爸就牺牲了。所以那么多张全家合照中,我妈最珍惜这一张。”   照片上,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小男孩,三人都笑得幸福甜蜜。   上官钧轻抚着姬安的发,在他眼尾亲一亲。   姬安笑笑,收起些伤感情绪:“没事。我曾梦到过四皇子一家三口,在像我原来世界的地方团聚了。所以,我相信我爸妈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团聚了。”   上官钧被他提醒,接话说:“我也梦到过先帝和姑母团聚,四郎的父母定然也是一样。”   姬安放下那照片,再拿起一块奖章:“我爸牺牲那次得的。”   然后是一对戒指:“我爸妈的婚戒。”   再下面,是一张背朝上的照片。   姬安拿起来翻过面。   上面是他比现在更年轻时的脸,穿着整齐的警服,对着镜头敬礼。   上官钧自然认得出来,伸手轻抚过照片上的人:“原来四郎在那边是这个模样。”   姬安也轻轻抚过:“是我刚工作那会儿拍的,二十二岁的时候。是和现在的长相一模一样吧,只是短头发。”   上官钧嘴角微弯:“四郎短发和长发都一样俊俏。”   姬安得意:“那是,我是我们所里公认的帅哥,当年好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呢。”   上官钧就眼一眯:“哦?”   姬安也笑得眼微眯:“当然了,我都没同意。我又不喜欢女的。”   上官钧这才现出满意之色。   随后目光落在木盒中:“那条红绳是什么?”   姬安跟着低头:“咦?怎么还有条红绳?”   他拿起来细看。绳子挺长,看粗细有点像编东西用的那种绳。   上官钧:“这不是四郎放进来的?”   姬安:“不应该啊,这一盒子都是我收拾的……”   上官钧提醒:“你的东西,令堂应该能动吧。”   姬安就“啊”了一声:“想起来了!这是我在月老庙求的!可能当时随手就放了进来,拿这个盒子用时又没拿出去。”   上官钧:“月老庙?”   姬安:“月老是管姻缘的神仙。大盛没有这个传说吗?”   上官钧:“没听过。四郎去求姻缘?”   姬安细细解释:“是我妈住院时听病友说,有座月老庙特别灵,就催我去拜。我一直没找到伴,她放心不下我。她都病了,只要能让她安心,我肯定是要去的。   “那庙还挺偏,我特地请假过去,还爬了半日山才找到。拜完之后求了签,说是按着签词的指引买庙里的姻缘品,以后和伴侣一起戴能保佑婚姻美满幸福——我觉得就是庙里常用的赚钱法子。   “我的签词指引的就是这条红绳,拿来编同心结用的,剪成四段可以编两个。我拿回去给我妈看过这个,就算向她交差了,之后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放,完全不记得还有这东西。”   上官钧伸手接过红绳,轻轻拈一拈:“同心结……”   姬安笑道:“当时庙里的姻缘品有不少种,其他都是我们那边才用的,倒是这个红绳好像在这里挺搭。可惜我不会编同心结。”   上官钧:“我会。”   姬安后面那句“要不在百宝囊里买本教材”就给卡在了嘴里。   他眨巴下眼,很吃惊:“你会?!”   上官钧点下头:“婚礼上要用到同心结,不过是大的,新郎和新娘各执结的一边走。我想直接拉四郎的手,就没让人准备。”   顿了下,再续道:“当时我学了怎么扎,原想待四郎今年生辰之时,扎一个挂到房中……”   姬安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中的红绳:“那我们……就试着编一编?”   上官钧嘴角扬起:“好,很简单。”   他让姬安在床上等着,自己下了床,拿回先前结发之时剪发用的金剪刀,将红绳剪成四段。   接着,上官钧拿起两段:“四郎跟着我做。”   姬安连忙也拿起两段,上官钧动一下,他就跟着动一下。   的确简单,没一会儿两人手中就出现了小巧的同心结。   姬安将两个结并在一块,左看看、右看看:“明明是同样的动作,为什么感觉没你编的好看……”   上官钧拿起姬安编的那条:“我觉得很好。一会儿让何万利看看,怎么弄成穗子,挂在玉佩下。”   姬安想了想,又在手腕上比一下:“两边剩的长度够,可以编成手环,直接戴手上。”   上官钧立刻同意:“也好。同心结小,缀玉佩下不显眼,戴手腕上正好。四郎会不会编?”   姬安当然是不会的。   最后还是从系统里买了教材,两人比照著书里的图一番研究,编好手环的松紧结。   上官钧将自己编的同心结手环套进姬安左手腕,姬安也将自己编的同心结手环套进上官钧左手腕。   红艳艳的小巧绳结,结与结相扣,正如心与心相印。   姬安抓住上官钧的手,眉头一挑:“套了我的同心结,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了!”   上官钧嘴角高扬,微微低头凑近:“生生世世,你我永结同心。”   话音消失在两人相贴的唇中。   --正文完--